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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看书的方式就很奇怪,整个人倚在玉榻上,榻前立着一个半人高的小玉人,手中捧书,谈倦的手指轻点一下,玉人就如活的一般,自行将书翻过一页。   忘忧馆中的机关之精妙,方御风自幼便是知道的。这座“忘忧”的故主,也就是谈倦的父亲谈谁论,算起来还是方御风的师叔,机关阵法冠绝天下,谈倦耳濡目染,于机关一道,自是不凡。   谈倦的眼睛望着书,手指却在身侧的翡翠枕旁一敲。只听屋中案下忽然微响,接着,又一个小玉人缓缓从案下冒了出来。   这次的玉人手上却托着只白玉茶盘,盘上有盏,盏中茶碧,氤氲一室之香。   谈倦的目光终于自书上转开,朝着方御风淡淡一笑。   “请茶。”   “多谢。”   拾起茶盏,方御风打量着面前这个刚刚丧父不久的少年,无数感慨突然涌上。   ——和这个孩子,拐弯抹角终究是徒劳。   于是他直接道明来意。   “跟我走吧。”   “去哪儿?”   “师父让我来接你。”   听见这句,谈倦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覆下,他眼中闪着隐隐约约的光。   “请方师兄替我多谢师伯关心,但我仍想留在故居。”   他抬起头,迎向方御风的目光,“这里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   ——意料之中的答案。   谈倦的执拗脾气,从小到大方御风不知领教过多少次。这次令风云派他前来说服谈倦往乾坤堂居住,方御风在出门前就知道多半不会成功。   他可以于万千高手之中谈笑应对,却对眼前这个看似清隽文弱的少年丝毫无法。   “你遣散了所有的侍从,一个人怎么过日子?就靠这些机关和这些小人儿?”   谈倦又笑了一下,眼光仍旧落在了书上。   “事在人为。”   ※※※   令千山一面自桌上的果盘之中拣出一颗蜜饯放在口中,一面向正负手凭栏的方御风看去。   自幼时起,方御风在他的印象里就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存在。   ——这个人,在任何场合都是白衣素袖,然而却丝毫掩不住眉宇间的雍容之气;他行事一向从容淡定,而在世人眼中却是风神如玉。   夕阳渐浓,染红了方御风的衣襟。令千山嘴里咬着蜜饯,含含糊糊地说:“这个阿倦从小就孤僻得很,谈师叔在世的时候就是这样,如今谈师叔去世了,他的脾气倒是越发古怪了。”   看到方御风向自己投来的不悦眼神,令千山连忙将蜜饯咽了下去,“好吧。算我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是说,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情,我都不会觉得惊讶。”   “他只是个孩子。”方御风淡淡道。   令千山又从盘中拈起一颗白果放进嘴里,嘀咕道“他好像比我还大一岁……”   方御风分明听见了,却只是微微一笑。   令千山小声说:“二师兄,你太纵容阿倦了,这样下去恐怕他以后性子越来越乖僻,都不愿意见人了……他总不能一个人在忘忧馆里躲一辈子……”   方御风用手指扣着栏杆,他的手白皙如玉,手指修长而秀气。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乾坤堂除了总堂主令风云之外,下属一百零八分堂的堂主之中,亦有几位是从来不用兵刃的,方御风正是其中之一。他向来对敌皆是素手,却往往无需动武,于兵不血刃之间化解恩怨。   令千山的话令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谈倦时的情形。   ——那个苍白瘦弱却偏偏固执的无与伦比的孩子,他生下来就没了母亲,父亲又整日研究阵法机关……   “我觉得……我们小时候的经历很相似……不同的是,我遇到了师父。”   方御风说完这句话,转过身来,走到桌前坐下,“师父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令千山忽然安静了,“对不起,二师兄。”   方御风伸指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傻瓜,和我还要说对不起么?再说,你说的也不全错。”   “我想带阿倦出去走一走,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待在汴梁,也该出去见识一下名山大川。心胸开阔了,自然就不会……”   “不会那么孤僻了。”令千山接道,“不过,大哥马上就要去巡视各分地堂,你又要出远门。”   他掰掰手指头,“看来,以后的日子可有得我闷了……好在还有三师兄。”   “不是还有灵真和羲儿?再说天字分堂的各位堂主离总堂也近得很,只怕是你又想趁你大哥不在的时候打什么鬼主意吧?”   “灵真?他一天到晚冷着个脸,比阿倦好不了多少!要不是他们两个都是男人,倒真是天生的一对儿!羲儿刚九岁,你总不会是打算让我着个小丫头去……咳咳。”令千山突然看见哥哥走了进来,因此下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千山!又在胡说了!”   看到令千秋的脸色有点不好,令千山吐了吐舌头,朝方御风做了个鬼脸儿,一溜烟儿似地跑了。   方御风忍俊不禁,看向令千秋,“何时动身?”   “下个月初。听说你要带阿倦出游?打算去哪儿?”   “尚未确定,我预备探探阿倦的口风。”   “我们都走了,总堂这边的事情……”   “齐叔叔他们会处理的。”   令千秋将两臂抱在胸前,作为亲生兄弟,他和令千山的眉眼极其相似,所不同的只是气质和性格。他不似弟弟那么飞扬跳脱,相反的,在乾坤堂多年的历练让他身上散发出一种王者的气势。   “看来你的确已经计划好了……也罢,反正这些时日你也过于劳累,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方御风笑道:“你不用担心我,倒是你……各地方上的分堂可不比我们汴梁城里的分堂,多加小心。”   令千秋皱了皱眉,“这几年爹爹云游各处,闲云野鹤一般,他自己去巡视不就好了,这么个烫手山芋丢给我……”   “师父是希望你能够多了解一下各处的情况,多些历练……他老人家也想提前几年享享清福。”   听了这话,令千秋原本就皱着眉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他喃喃道:“连你也这么说……完了……我死定了……”   方御风见到他苦着脸的样子和适才令千山如出一辙,不禁莞尔。   他轻轻拍了拍令千秋的肩膀,“今天有人和我说‘事在人为’,我把这四个字送给你,希望师兄别辜负了师父的一番期望。” 第二回 谈倦问卜双赴昆仑 赵顼求医亲入乾坤   次日,令、方二人便将天字堂各位分堂堂主召集至总堂议事。众人皆已知晓总堂主派天威堂主巡视各处地字分堂之事,却不想天英堂主也要出京,这便涉及到两堂及总堂之事务。原来这乾坤堂除总堂外,另有一百零八个分堂,按天罡地煞之名排列,凡天字堂皆属内堂,其分布均位于离总堂较近之所在。地字堂属外堂,近的距总堂数百里,最远的几乎竟有万里之遥,是以令千秋出巡分堂其实乃是一件苦差。众人见他在席间长吁短叹,眉头几乎皱成一团,与平日之威严稳重大异,心下不由暗笑。令千山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只差没笑出声来。令千秋心下大怒,只想等众人散去后把这小子好好收拾一顿,只是碍于场合,不便发作。令千山却机灵得很,见兄长的脸色越来越黑,早就找了个借口溜得无影无踪。   方御风见他二人如此,不由暗自摇头,他将自己堂口事务之暂交副堂主后,便预备与谈倦长谈一番,以便说服其远游散心。众人见他出游之意颇为坚决,倒也难以挽留。   再到忘忧馆之际,谈倦正在卜卦。令方御风感到意外的是,谈倦居然没有拒绝出游的提议。   “卜骨始于夏,盛于商。汝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想不到……你对这个也有兴趣。”方御风饶有兴致地看着谈倦,表情很是奇特。   “古人信奉鬼神,我不过是拿来玩玩而已。”裂开的龟甲在他的手上,谈倦细细的观察着,他的眼神幽深,如同一泓看不见底的深泉。   “据说有经验的占者能够根据龟甲上的纹路来判定结果……”   方御风绕到椅子前坐下,以手支颐。   “依我看,你不妨看看我们此行适宜去往何处?”   谈倦轻轻地看了他一眼,就继续盯着他手上的龟甲。   龟甲上的裂纹很奇特,有的十分规律地排列,而有的却细碎而紊乱。   “岂非白也吐耀含辉,禀西金而成姿。”   方御风吃了一惊,“西金?你莫非是想……”   谈倦放下龟甲,看向他,“我正是想去昆仑。”   ※※※   金明池畔的迎春花刚刚吐出鹅黄色的嫩蕊,令千秋和方御风却因各自的事情分别出了京。   而当它们已是串串金黄色缀满枝头的时候,乾坤堂总堂却有两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由于令风云云游多年,总堂的事务一直是由天字堂几位资历较老的分堂堂主代为处理,这日,恰恰是天满堂堂主曲游春在总堂当值。   下属弟子传禀之后,曲游春便将二人自外堂请入奉茶。   这乾坤堂总堂,外客原本轻易不得入内,只是这二人之中有一位与乾坤堂颇有渊源,曲游春这才破格相待。   他来到厅中之际,二人刚刚落座。   见曲游春出来,其中一人起身拱手道:“曲前辈,沈冥造次了。”   这人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身着玄色长袍,剑眉星目,虽然行事进退有礼,却仍隐隐有一种卓尔不群之气。   曲游春笑道:“沈世侄见外了,莫说令师与我们总堂主有同门之宜,便是区区在下也一向对沈国师仰慕得很。却不知沈世侄今日到此,有何贵事?”   沈冥转头看向上首,“这位赵公子乃家师世交子弟,家中现有病人,想请贵堂天寿堂主过府诊治。”   曲游春闻言,朝坐在上首的那人看去,见是一位少年公子,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却生的眉清目秀,器宇轩昂,加之服饰华贵,便知不是平常人家子弟。   原来乾坤堂的天寿堂主姓邳名境,正经是令风云的入室弟子,和令千秋、方御风等人是师兄弟。他本是万寿山庄传人,其父万寿山庄庄主邳恪乃东汉名医邳彤之后。   邳彤乃光武帝刘秀的开国功臣,满腹文韬武略,《后汉书》称其为“一言可以兴邦”之俊杰,在平定王莽后,任曲阳郡太守,以功封灵寿侯。其人精通药理,乃一代名医,人颂为“药王”。   邳境家学渊源,医术自然不差,平时亦常与乾坤堂的医药供奉相互切磋,只是鲜少为外人诊病。曲游春微一沉吟,想沈冥原本不算是外人,况且邳境如今又刚好在京,不若便与他说之此事,也算卖沈清微一个人情。   当下便遣人往天寿堂去,请堂主至总堂议事。那少年公子坐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此时却道:“听说贵堂的天寿分堂立此不远,与其请人过来,不若我与沈兄一道前去天寿堂延医,也免去贵堂一些烦劳。”   曲游春听了这话,自然无甚异议,却是沈冥看了那少年公子一眼,神色间颇为诧异。   ※※※   二人到得天寿堂之时,邳境却正在给堂中一位香主诊治。原来那位香主李之铉原本在地刑堂供职,新近才被提拔到天寿堂,却不想却给邳境一眼看出有恙在身,细究之下竟是身中奇毒,自己却全然不知。   邳境将三枚金针分别刺入李之铉督脉上的至阳、灵台、神道三穴,沉吟片刻后,缓缓展手,凝聚出一团白色雾气。随即一掌拍出,白雾登时在李之铉背后化成一片,刹那间已沁入体内。   见病人神色不变,邳境索性伸手扣住了李之铉的脉门,并将右手拇指点在其少商穴上,随即瞑目凝神。   李之铉的胳膊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紫线,沿着手太阴肺经自少商侵入了邳境的右手。随着时间消逝,越来越多的毒素被邳境引入体内,以至于他的整只右手已变成了紫色。   邳境双眸紧闭,面色平静,只是在某一刻,眉头却微微一皱,同时迅速将右手放入身旁桌上的药汤盆中。   他整只右手浸在药中,左手却是不停。拈起一根金针,看也不看就闪电般地向李之铉的百会穴刺去。他指下如风,瞬间又拈起三根金针。接二连三地刺入李之铉背后要穴。他手法巧妙之极,将几根金针轻轻拈动,又随即迅速拔出。只见李之铉瞬间身子一颤,喷出一口紫血。   邳境神容不变,只是轻轻将金针收起,经他一番诊治,李之铉体内之毒已完全消除,彻底根治。   他方从内室出来,早有堂内弟子将沈冥来访之事回报,当即整衣相见。   二人寒暄几句,沈冥还未开口相求,他身旁的赵公子已先拱手道:“久闻万寿山庄历代皆是神医,先生更是深得祖上真传,乃岐黄圣手,医术绝伦,家严今日身染重病,还请先生不吝过府一视。”   邳境见那人服饰华贵,气度不凡,年纪虽轻,谈吐极其有礼,偏又处处透着贵气,料其颇有来历。若是寻常官宦子弟、乃至王侯将相前来求医,他往往都是避而不见或当面婉拒,但此人随沈冥而来,自然又比别个不同。   他当即笑道:“境不过后学末进,哪里称得上岐黄圣手,公子过誉了。想京城之中杏林前辈颇多,胜境者更是不在少数,公子何必舍近而求远?”   赵公子似是料定他会如此回答,却也不甚求恳,只微微一笑道:“不才听闻先生除乾坤堂弟子外,向来不治外人,但家严与这位沈兄的令师素为至交,可算得上与贵堂颇有渊源……”他缓了一下,自袖中取出一物递与邳境,“另外,这是在下一位好友之亲笔书信,还请先生一观。”   邳境接过展开,见云笺上只有寥寥数字,落款却是一位故人。那纸上墨迹微微透出紫光,更是奇异。   他心中一动,原本对这位赵公子身份的怀疑又落实了几分。   原来这沈冥的师父沈清微乃乾坤堂总堂主令风云之同门师弟,更是当今之国师,于宫廷朝间均颇受礼遇,所结交者除去本门师兄弟之外,多数都是皇室中人。而今这公子自称姓赵,想来自是皇族中人,又有沈冥引见,更是难以推却。   他抬眼看向沈冥,只见他正襟危坐,仍是一副岿然不动的表情,心中不由暗自腹诽其师徒总是给自己找麻烦。但事到临头,又有故人书信,只得暂时先应下此事。   那赵公子见他应允,却是颇为欢喜,二人当下告辞离去。邳境亦不虚让,只将二人送至堂前。   眼见二人座骑离去,邳境回到内室,重新将那信笺展开,却见那几个字力透纸背,直欲乘风归去   ——但愿长醉不复醒。   他神情凝重,喃喃道:“姜师兄,你还真是一下子给我找了个大麻烦。” 第三回 邳堂主深宫试龙脉 沈国师幽府测凤心   沈冥那日离了天寿堂,将“赵公子”送归其处,便自行向沈清微复命。这沈清微不过年近五旬,却已是两朝之国师。他本是昔日“一代天骄”敖苍穹之大弟子,谈倦之父谈谁论的同门师兄,与令风云等人亦是同门之宜,日常亦多相往来。这次沈冥前往乾坤堂延医倒有一半是他的主张。   沈冥面见师父,细述详情,沈清微不由得捻髯微笑,“阿境这孩子,和他父亲一样的脾气,想来今日若非你亲自前去,纵有姜紫墨之书信,他也未必就肯入宫施诊。”   沈冥颔首道:“正如义父所料。”他一向沉默寡言,惜字如金,即使是在师长面前,也不肯多说一字。   沈清微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乾坤堂从创始者令师伯起,到如今千秋、御风这些晚辈,哪个是把帝王将相看在眼里的?更休提起名利二字。”   原来,世人皆传当今武林白道的十大门派中“昆仑蜀山,逍遥天下,武宗少林”,终难敌“长歌御剑,天罗沧海,一统乾坤”。说起武林中实力最强,风头最劲的五个门派,自然要数东海长歌岛、昆仑御剑峰、江南大天罗宫、塞北沧海城和素有“天下第一堂”之称的乾坤堂了。   那乾坤堂的创始人令天一乃是江湖传说中“神帝”终步天的弟子,终步天生平收徒惟二,一是令天一,二就是沈清微的师父敖苍穹,是以沈清微当称令天一为师伯。   如今的乾坤堂总堂主令风云,正是令天一之子。其人颇肖乃父,一生傲笑世间,武林中皆奉其为泰斗。据闻令风云近些年来已不大管理俗物,常年云游世外,是以目下在乾坤堂总堂中主事者除昔日之元老外,多半是其弟子。   当下沈清微与沈冥议论几句,便着人安排次日邳境入宫诊病一事不表。   次日,邳境一早轻装简服,也不带从人,径自往国师府去了。沈冥早已在府内等候,二人寒暄几句,便离府入宫。   原来本朝开国皇帝赵匡胤体恤民力,崇尚简朴,因此不曾大兴土木,这皇家宫殿不过是在原汴州府治的基础上改建而成,整座宫城面积仅是唐大明宫的十分之一左右。官府衙署大部分在宫城外同居民住宅杂处,苑囿也散布城外。   宫廷前朝部分仍有三朝。但因受面积限制,不能如唐大明宫那样前后建三殿。其宫城正门为宣德门,门内为主殿大庆殿,供朝会大典使用,相当于大朝。其后稍偏西为紫宸殿,位于群殿中央,乃是皇帝早朝和接待他国使节之地,圣寿赐宴多亦在此处。大庆殿之西有文德殿,称为“正衙”。其后有垂拱殿,是常朝。三朝却不在一条轴线上。   邳境一路行来,只见雕梁画栋,果与别处不同。眼见宫殿格局虽然不大,但其绚丽华美却是无以复加。宫城正门宣德楼,下部砖石甃砌,开有五门,金钉朱漆,雕刻龙凤飞云,上列门楼,左右有朵楼和阙,都覆以琉璃瓦。邳境以往也曾听得人说,为了弥补宫前场面局促的缺陷,宣德楼前向南开辟宽阔的大街,街两侧设御廊,街中以杈子和水渠将路面隔成三股道,中间为皇帝御道,两侧可通行人,渠旁植花木,使得宫城之前更为精巧丽致。   二人避开守卫,不多时已到了东宫之外,却见昨日拜访乾坤堂的那位赵公子正立于阶前,头戴金冠,身着黄袍,大异于昨日。邳境昨日初见之时便知这赵公子必是皇室中人,却不知是哪位皇子王孙,现下却是心如明镜。当下轻轻一揖,“太子殿下有礼。”   那“赵公子”正是当今太子赵顼,他见邳境施礼,忙上前一搀,“先生免礼,请里面说话。”   三人进得东宫,赵顼屏退左右,果不出邳境所料,自己将要为之诊治的病人正是当今皇帝赵曙。   那赵曙身为天子,富有四海,宫中更是不乏国医妙手,却为何会让太子纡尊降贵前往一江湖门派之中求医?此中之原委却是难以为外人道。   原来,当今在位之皇帝赵曙并非先皇仁宗亲生,而是真宗之弟商王赵元份之孙,濮安懿王赵允让之子。昔年仁宗无子,赵曙幼年便被接入皇宫抚养,赐名为宗实,嘉祐七年立为皇太子,嘉祐八年即帝位。作为北宋第一位以宗子身份继承大统的皇帝,应该说,他很幸运。   然而,不幸的是,这位帝王自幼便体弱多病,继位之初即大病一场,而不得不由曹太后垂帘,他本人则一直缠绵病榻,药石不断,月前方刚好转,满朝文武以为能还政于帝,却不料皇帝某日宫宴后酒醉,竟然就此不醒。   宫中御医诊视后有的说是中酒、有的云为中风,汤药灌下无数,终究不见好转。   原来本朝与往朝不同,各代帝王对医道均极为重视,立国之初便在中央设置了翰林医官院,掌管着为朝廷提供医药、派遣御医、选拔人才、编纂医书的重要职能。同时,撤销了前朝专为太子设置的药藏局,翰林医官院下设的机构主要有尚药局、御药院和太医局。   尚药局隶属殿中省,负责宫廷的所有御药、和剂,由典御、奉御负责管理,下设医师、御医、医正、医佐、药童、药工、掌库、库典、直史、书吏、贴书等等,人员配备齐全,从管理层、医生、制药、库房、病案整理等负责人员一应俱全。尚药局的医生皆系皇帝御医,因此挑选十分严格,要经过翰林院试,皇帝亲笔御批之后才能进入尚药局供职。   御药院乃宫中的御用药房,掌管宫内药品的采购、保管、加工制作等,设有典御、药童、匠等岗位。皇上吃的药直接由御药院制成后试尝,然后进给皇上,因此责任也非常重大,直接管理者又增加了由内侍省派来的太监,由他们进行监察,检查最后的成药和处方上的分量、调剂方法是否一致,是否符合药理,稍有差错,御药院的御医就会被处以绞刑。此外,御药院还有一个职责,就是为皇上制作禁方,这些禁方皆为历代宫内秘不可宣之药方。   太医局则专司教育。设有提举、判局、教授、医学博士、助教等。他们是从翰林医官或者从太医局毕业的学生中选拔出来的。学生一般在百名至数百名之间。   医官最初为武阶,后来改为文阶,共有十四阶,其中和安大夫、成和大夫、成安大夫为从六品,是官职最高的;成全大夫、保和大夫、保安大夫、翰林良医为正七品;和安郎、成和郎、成安郎、成全郎、保和郎、保安郎、翰林医正为从七品。邳境的师兄姜紫墨正是医官院中的和安大夫。   这姜紫墨乃万寿山庄庄主邳恪之徒,他当日眼见帝王双颧潮红,意识朦胧,口中更是不住呓语,似是醉酒之状,却数日不见酒醒,心中微惊,却是想到了昔日从师之时江湖上久已流传的一个传说。   他因兹事体大,自己不敢擅专,素知沈清微于朝野上下说话均极有分量,便悄悄将此事与沈清微言说。不料沈清微竟也是为那传说之事忧心,二人一拍即合,对于皇帝之病症治疗却无头绪。姜紫墨情急之下想起师弟邳境素日深得师父真传,现下又在京中,是以便托沈清微安排心腹之人转交书信一封。哪知此事竟为太子赵顼得知,他为父亲之重病日夜揪心,衣不解带,听闻京中竟有神医,又素知乾坤堂名扬天下,这才降尊纡贵亲身与沈冥赴乾坤堂延医。   邳境听赵顼叙述缘由,心中也是暗暗惊心,却又不便表露,只得先从太子之请,往福宁殿为皇帝诊视。   ※※※   沈清微自宫中回府之后便眉头深锁,经邳境为皇帝的一番诊视,果然应验了他心中之隐忧。   ——果然是“但愿长醉不复醒”!   ——这仅在江湖上传说中出现过的奇毒竟然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宫中,而且还是施用在了当今帝王的身上!   ——此事背后,定然牵连不小!   沈清微于府中花园来回踱步,只想着适才宫中各人的神情话语。   高皇后与当今皇帝自幼皆于宫中长成,乃青梅竹马之好,大婚之后更是琴瑟和谐,鸾凤和鸣。此次帝王病重与以往不同,接见御医与重臣之时,她虽然未失皇后之体统,双目却早已经哭成了两个桃子。   而曹太后呢?赵曙是他的养子,高皇后是她的外甥女儿,二人尚未大婚之前,她已是操不完的心,而今每日垂帘听政,更是十分辛劳,忽逢此变,却不能不强打精神勉力支撑。   惟有太子赵顼虽然年方十七,行事却已隐然有帝王之风范,沈清微想到此处,反倒觉得心下稍宽。   然而那传说中的奇毒,却又往何处去寻觅解药呢? 第四回 庆寿辰淑女献蟠桃 闹筳宴顽童吞灵丹   白虎门位于川西,虽然只能算得江湖中的三流门派,但于这一带武林之中却是颇有声势。白虎门总舵更是建得千檐百宇,气象恢宏,高大的门户竟终年不闭,穿门入院便是正厅。   此刻,厅内热闹非常,竟是在大排筵席,原来这一日却是白虎门掌门白啸天的五十岁生辰。宽阔的大厅中设了数十桌酒席,来到贺的多半是川西武林中有些头脸的人物,或是与白啸天私交深厚,或是为了与白虎门结交而来。   厅中推杯换盏,一片喧闹。不知是谁醉声喊了一句“小姐出来了”,原本人声鼎沸的大厅,忽的安静了不少。   一名年约十八九岁的美貌女子于两名丫鬟相伴之下,自内室姗姗而出,只见她头戴珠花,衣着锦绣,服饰颇为华丽。此刻,她手中捧着一只金盘,正向厅中走去。   她行至白啸天身前,双膝跪拜,将手中金盘捧过头顶,众人一看,原来那盘中放着五枚蟠桃,显是刚刚自树上摘下,枝叶相连,娇艳欲滴。   “女儿为爹爹贺寿,愿爹爹福寿康宁,松柏长青。”   白啸天大喜,亲手接过金盘,“好好好,小翠快扶小姐起来,烟儿过来坐在爹旁边。”原来此女正是白啸天的掌上明珠白云烟。   白云烟闻言起身入座,众人这才看清她的相貌。只见她俏脸微圆,肤色白皙,樱唇柳眉,十足是个美人儿的模样。白啸天喝了一杯酒,见女儿亭亭玉立,又想到几年来父女相依为命,不由得勾起了满腹心事。他本有一子一女,皆是聪俊过人,原本人人称羡,不料数年前忽逢恶变,爱子至今神志不清,药石无用,乃是白啸天的一大块心病。   此时,厅中已经恢复了适才的喧闹划拳,不少贺客上前向寿星敬酒,其中更有不少人对白云烟大献殷勤,白云烟微觉不耐,却碍于父亲的颜面不得不搪塞应对。   正在她发愁难以脱身之际,只听厅外有人朗声道:“西门剑秋为白掌门贺寿。”   一时间,厅中登时人声浮动,连白啸天都是微微一惊。   “西门剑秋?西门世家的大公子?”   “想不到西门世家派他前来,白掌门好大的面子。”   “白虎门这几年在川西威名远播,连西门世家都来人了。”   众人交头接耳的同时,却都纷纷向厅口看去,皆想一睹武林八大世家中西门公子的风采。   白云烟随着众人的眼光看去,未及看到那个经常出现在江湖传说中的“西门公子”,却见自己的父亲早已离座迎了出去。不多时的功夫,白啸天已挽着一位年轻公子步入厅中。   只见那公子约莫二十多岁年纪,高冠锦衣,剑眉星目,面似美玉,举手投足间皆流露出一派贵家风范。此刻,他身畔除了白啸天之外,尚有十余名人众,想是自西门世家跟随而来的从人。十几人将其簇拥在当中,犹如众星捧月一般,好不夺人眼目。   白啸天亲亲热热地挽着西门剑秋,径直将其让入自己这一桌,白云烟见此情状,自得起身笑让。   那西门剑秋对众人虚让了一番,便轻身落座。络身之际,却又对白云烟微微打量了一番。白云烟见他虽然不是刻意打量,却仍是目光炯炯,不由得脸上一热,故意转头不去看他。正在游目四顾之际,却又听见见厅外一阵嘈杂,竟像是吵闹一般。   只听一人朗声道:“本少爷今日来你们这里,不过是卖白虎门一个面子,凑个热闹而已,你们这些狗奴才竟敢拦我!”话中之意虽是骂人,由这声音说出来却是不急不躁,颇带嘲弄之意。此刻,厅中虽不如方才人声鼎沸,却也不甚安静,厅外更是乱成一团,那声音自院中传来,清清楚楚地落在每个人耳中,在座之人有些阅历深的便是心中一动。   白啸天使了个眼色,早有门中心腹弟子奔出厅去察看。他转眼向西门剑秋笑道:“想是有些江湖混混听得老夫家中酒宴,便想趁乱混进来骗顿吃喝,倒让西门公子见笑了。”   西门剑秋却是神情自若,“白掌门客气了,这些事情也是难免。”他口中虽如此说着,眼睛却是一动不动地望向厅外。白云烟见状,心下微微起疑。   白啸天正要让人给西门剑秋斟酒,却听厅外乒乒乓乓,竟是动起手来,厅上众位宾客听得院中动手,纷纷停箸放杯,有些好事的早已离座走向厅口观看。他脸色一沉,心中暗骂自己的门徒不知礼数,一个江湖混混撵出去便罢,竟然在自己的寿筳上一干宾客面前失礼。   白云烟见父亲面色不豫,又听院落中“砰砰”连声,接着便是呻吟之声不绝于耳,正要起身亲自去看究竟发生何事。却听一人笑道:“白虎门好大的架势,人多欺负人少就一定赢么?”白云烟朝那声音看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之人正立在厅中。   众人皆是一惊,听这声音分明就是适才在院中说话的那人。白虎门中的弟子身手都是不弱,此人竟能于瞬息之间将一干人制伏并悄无声息地潜入厅中,武功之高可见一斑。当下便有不少人对这少年的来历大加揣测,一时之间却也毫无头绪。   白啸天将酒杯一放,沉声道:“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却是身手了得,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贵干?”他见那人衣衫褴褛,面目污秽,看年纪应该不过十五六岁,听声音更是年轻,一现身便给自己弄了个下不来台,多半是昔日在江湖上结下的仇家派来闹场子的,是以出言便没有半分客气之意。   那少年“嗤”的一笑,“我这几日刚到川西,在道上听人说白虎门如何如何了得,又听说今天是白掌门的五十寿辰,因此特备薄礼前来贺寿,顺便讨一杯水酒喝喝。哪知道白虎门终究只是个不入流的小门派,不但门下的弟子狗眼看人低,连堂堂掌门也是浅薄得很。我看这杯寿酒不喝也罢。”他虽是冲着白啸天说话,眼睛一直望着西门剑秋,嘴角上扬,神色间甚是嘲弄。   白啸天闻言冷笑道:“阁下好大口气,我白虎门原本只是个不入流的小门派,白某既然浅薄,更是不容得鼠辈在我面前放肆!何况阁下伤了我门下弟子,还想施施然出门去么?”   白虎门中的弟子见掌门人发怒,早已摩拳擦掌,等着白啸天一声令下便是一涌而上。虽然眼见这少年武功甚高,但这毕竟是在自家地盘上,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一干贺客之中亦不乏高手,既然已是如此局面,想来也不好不相助一二的。诸人之中,只有白云烟暗自皱眉。   西门剑秋自这少年入厅之后便未发一言,此刻却道:“白掌门且请息怒。这位兄台既说是来贺寿,又说备有礼物,倒不如请他拿出来看看,说不定真是诚心相贺,若是因误会结了梁子,反不为美。”   众人听了都是一愣,皆是心道传闻当真不可尽信,原来西门世家的传人竟是糊涂得很。这少年一副叫花子模样,明摆着是来找茬砸场子的,西门剑秋反而在此时替他说话。一时之间,连白啸天都弄不明白西门剑秋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却见那少年又是一笑,“西门世家的人终究是和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不同,有些见识。”他转了转眼珠道:“只不过本少爷今天听了一阵狗叫,心情大大不好,原本准备的礼物也不想给了。”只见他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锦盒,向白啸天笑道:“我听说令公子身有旧疾,久治不愈,所以特意寻来灵药作为白掌门寿辰之贺礼……”他边说边将盒子打开,从中取出一枚丸药,只见那药通体晶莹透明,如同水晶一般。白啸天面色一变,失声惊呼:“冰魄神丹!”   众人听得这四个字,心中都是一惊。原来这冰魄神丹乃武林传说中之疗伤圣药,据说有“生死人,肉白骨”之神效,乃大天罗宫不传之宝。白啸天之子白云青三年前与人比武身受重伤,多年来一直瘫卧在床,神志不清,白啸天遍寻名医亦不能稍有好转。他亦曾听人提起过“冰魄神丹”之名,但一来认为神药之说只是传言,二来由于大天罗宫数百年来威摄江湖,宫中高手如云,皆是神秘莫测,是以一直不敢前往探寻。而今居然亲眼见到此丹药现身,不由得连声音都颤抖了。厅中其余人却对这少年的来历更是惊疑不定。   白啸天颤声道:“这……这位少侠……可否将此丹药与老夫一观?”那少年又是“嗤”地一笑,“白掌门前倨而后恭,见到贺礼就换了一副面孔。”他信手拈起药丸,作势要递与白啸天,白啸天心中大喜,就要上前接过,不料那少年只是虚晃一下,竟将那枚武林中人人艳羡的神丹吞进了口中。 第五回 药从天降思虑转侧 曲自仙来心旷神怡   川西道上,有两骑并行。   左边马上一人约莫二十四五岁年纪,眉飞入鬓,双目细长,一身玄色衣衫,顾盼之间颇有些桀骜不驯之意。右边马上坐着的却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华服少年,只见他年纪虽小,却生得剑眉星目,一派英气,举手投足间更是颇有大家风范。这二人一面慢慢前行一面谈笑风生,好不自在。   只听那华服少年道:“好好的一颗冰魄神丹白白给了人家,这事儿要是让酒兄知道了,一定又会抱怨六哥你不会做生意。”   那被称作“六哥”的青年“嘿嘿”一笑,“这话从何说起,你家六哥我是从来不做赔本买卖的。”   “这一招……难不成是抛砖引玉?”   “虽不中亦不远矣。”   那少年听了,摇了摇头,故意装模作样的叹道:“我怎么觉得像是明珠暗投呢?”   这少年分明就是当日在寿宴上捣乱兼送药的小顽童,只是此刻他脸上干干净净,又换了一身衣衫,那里还看得出来?   “六哥”听了这话,笑道:“明珠确是明珠,但是是否暗投却还要等一些时日方能见分晓。”   ※※※   白虎门内院。   院中寂无人声,正方门窗紧闭,却隐隐有药香透出。过了半晌,一个妙龄丫鬟提着只药罐推门走出,才可瞧见室内隐约坐有两人。其中一人年约五十上下,目光炯炯有神,正是白虎门掌门人白啸天,此刻,他正坐在桌边,以手加额,微带愁容。   房中榻旁坐着一名美貌少女,正是白啸天之女白云烟。另有一人面色灰败,身形枯瘦,卧于榻上,看样子却是昏迷不醒已久,却是白云烟的兄长、白啸天之子白云青。   白云烟一面给床榻上的兄长喂水,白云青三年来一直昏迷不醒,不仅需要人小心伺候,进食进水更是费力之极。   过了半柱香的时光,白啸天方自长叹一声,道:“想我穷三年心血,费近百人之力,也未有所得,不料这神药却是由旁人之手送上门来。那颗冰魄神丹,我倒已经依药谱上所言辨明真伪了,当属真品无疑……只那神秘少年的来历,我派出十几人查探,却是毫无所获。”   白云烟接道:“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是那少年和我们非亲非故,如此珍贵的丹药说送就送……难不成他是大哥的故交?”   “他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自然是不想让人认出来,可是从他的身形声音来看,也不过十五六岁,云青三年前就遭人暗算,哪里就有这么年轻的朋友,若说是江湖上亲厚的朋友派他前来,也没有隐藏面目身份的必要啊。”   白云烟沉吟半晌,“这件事当真是匪夷所思,昨日那个孩子将丹药吞进嘴里半日才吐出来,想来也是为了打消咱们的疑心,虽然不能证明那丹药是真的,但也能看出他并无恶意,送来的不是毒药。”   “咳,你这傻丫头,单凭他放进嘴里就能看出不是毒药么?他要是预先服下了解药呢?再说这江湖上下毒的方法有千万种,多少毒物能杀人于无形,多少老江湖都栽在这上面!”   “爹爹所言甚是,不过您方才不是说已经鉴别了那丹药的真伪了么?”   白啸天干咳一声,“哦,现下看来那丹药竟是真的,只是我心中还有一些顾虑,不敢就此轻易将此药给你大哥服下……”   白云烟疑惑道:“既然是真药,还等什么呢?对了,我已经将那药丸锁进了密室,只是我不谙保存之法,不知道时间久了药性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药谱上倒是没有提及保存之道……但既然是不传之圣药,想来多放一些时日也是无妨的。此事容为父再琢磨几日……你切莫擅自将药给云青服食。”   “女儿遵命。”   ※※※   碾玉楼在川中武林上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只因它的主人是一个身世十分神秘的女子——“妙音天女”刘琼。   此刻,在碾玉楼的正厅之内摆着十桌酒筵,每桌酒菜均极丰盛,却一共只六人享用。这六个人各自坐了一桌,从外表看去年纪最长的也不过二十八九,却均是衣着华丽,气度不凡,目中神光,极是充足。六人之中有男有女,显见俱都是少年得意的武林高手。   “琼姐真是不够意思,巴巴的将我们邀了来,却一直等到这时分还见不着人。”说话的是一名十八九岁的女子,生得柳眉杏眼,桃腮贝齿,声音亦是清脆动听。   她旁边一桌上也坐着个美貌女子,年纪似是比她稍长,论美貌却是难分上下。只听她微哼一声,“妹妹难道还看不出来,我们不过是些小角色罢了……”这女子生得丹睛凤目,衣着打扮也与旁人不同,除了珠围翠绕锦衣精绣之外,另在身上加了一领珍珠衫,日光映射之下,珍珠都发出柔和的光泽,每一颗都是毫无瑕疵,光润细腻。在座的几人均是世家子弟,富甲一方,初见之时,却也不由得对那一领珍珠衫大为侧目。   这女子一面说话,一面用眼角扫了一下尚无人落座的四桌酒席,这四桌虽然空着,却都安置在厅中上首。她一向心高气傲,处处受人恭维,此刻便觉得受人冷落,自是大不自在。   她话音未落,却听听一阵天籁般的轻笑之声,自楼上传了出来,道:“有劳各位久候,恕罪恕罪。”众人听得这个声音,心头都是一畅,这声音之中,竟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令听者心旷神怡。   一个绿衣丽人随着笑声,轻轻飘下楼来。正是此间主人刘琼。   见她下得楼来,在座六人纷纷起身,刘琼先行向各人敛衽为礼,口中道:“小女子偶感风寒,累各位苦侯,罪莫大焉。”她转脸向适才说话的那名珠衣女子笑道:“珠绣妹妹说话还是那么牙尖嘴利,不肯饶人的。倘若不是我身上有恙,又怎么敢委屈你这位大贵客呢?”   珠衣女子还未答言,旁边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公子却道:“衣大小姐可抱怨得久了,不光她抱怨,就连我们几个也是不能善罢甘休的。说不得今天琼姐姐要费些嗓子,多指教我们几曲了。”   原来这碾玉楼主人刘琼“妙音天女”的外号却不是凭空来的,只因她不仅武功甚高,人也长得美貌非常,又是天生的一副金嗓子,于音律一道颇为精擅,因此在武林中极得称道,与江南孙家的小姐“灵韵仙子”孙琦并称为“灵妙双绝”。   她因爱极宫商之音,便在家中时常邀请几位同好此道的朋友小聚,切磋技艺。能得她相邀的不是武林中名门正派的弟子,便是川中身份显赫的世家子弟。适才说话的年轻公子便是青城派掌门人之子张辞宵。   刘琼听了这话,微微一笑,“看来今日若再不依你们,势必是不能干休的了,也罢,思素,你来弹筝。”听了此话,一名一直在角落中伺候的丫鬟应声而出,径自坐在筝台旁。筝音清越,从思素指尖传出,刘琼启唇唱道:“每日书屋醉梦中,不知帘外又春浓;杏花纷纷寂寂雨,杨柳依依淡淡风。北湖内,流水中,小桥门外翠竹生;行人未到神仙居,人在珠帘第几重?”此时她身着水绿衫裙,韵致淡雅,身姿曼妙,优雅至极。加之朱唇轻启之间,眼波流动,直欲令人倾倒。   思素弹筝的技艺极其高超,时而悠扬深长,时而流畅华美。而刘琼悠扬的嗓音,更胜却出谷黄莺,犹如天籁之音。筝声抑扬顿挫,嗓音却似行云流水,无迹可寻。曲毕,余音缭绕,久久不去。   过了许久,在座诸人方自从陶醉之中脱身。虽只有六人在场,但掌声却实不输予六十人。   刘琼还没开口答谢,却听厅外一人抚掌道:“妙音天女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向厅外看去,只见一个容貌绝俗的白衣少年立在门口,时值厅外花园之中蜂游蝶戏,一派春光,园中日照更是充足,然而这少年一身清冷气质,竟连日光也为之而寒。   在座诸人中,不乏俊秀少年,其中昆仑派弟子漠轻寒更是以容貌俊美名满江湖,然与这少年相较之下,却自知远远不及。一时间,适才刘琼的绝音妙律已经完全被众人抛在了脑后,几位世家小姐全然忘记了自家身份,竟是痴痴地盯着那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陌生人。 第六回 墨浓柬冷邀君赴会 酒浅歌残风波暗生   刘琼终究在江湖上历练多年,见多识广,一见那白衣少年之年貌便已料到了十之八九。只听她笑道:“这位可是忘忧馆谈公子么?小女子能得公子之评,三生有幸。”   众人听刘琼道破来人身份,都是一惊。忘忧馆在武林之中素以机关阵法奇门遁甲而称冠,谈谁论毕生研究此道,却终因幼年练功走岔加之心血不足以致壮年谢世,武林中虽知谈谁论有一独子,却以其年幼而觉尚不足道,乃纷纷议论忘忧馆从此后继无人。在座诸人对此事均有所闻,却不料谈倦竟会突然出现在碾玉楼的宴会之上。   谈倦淡淡道:“楼主芳名远播,在下初入蜀中便获楼主青眼有加乃至盛情相邀,实是惭愧之至。”他话中虽然甚是谦虚,语气里却丝毫没有半分惭愧之意。   原来,他和方御风自出京之后便一路西行,虽说是往昆仑而去,途中却也畅游了不少名胜古迹。不料刚刚入蜀,方御风忽然收到地权堂堂主之书信,言有要事相商,二人因此暂停游玩,径自往地权堂去了。   蜀地自大宋建国以来,大多数地方属于川峡路,后分设西川路和峡西路,后再分西川路为益州路和利州路,分峡西路为梓州路和夔州路,合称四川,设四川制置使,为四川省名的由来,后改益州路为成都府路,改梓州路为潼川府路,分利州路为利州东、西路,这地权堂便位于潼川府路。方御风乃乾坤堂内三十六堂之天英堂主,又是总堂主令风云的嫡传弟子,因此在乾坤堂中的地位十分显赫,他一向待人谦和,行事沉稳,因此乾坤堂中的各位领袖大都与其交好。地权堂堂主因近日蜀中武林形势颇有变异,本欲派人赴京禀报总堂,却得知方、谈二人已于近日入川,便欲与方御风商讨此事。   如此一来,方御风只得暂时在地权堂盘桓,谈倦便每日在附近之古迹闲游。驻足未及三日,却收到了一封请柬,乃是碾玉楼楼主刘琼邀请方、谈二人一同赴宴。   谈倦见送信之人衣着谈吐不俗,便将书柬展开,见纸做淡绿,上面斑斑点点尽是泥金,却是川中盛产的“冷金笺”。这冷金笺自唐时已有,苏州、四川均有生产,分有纹、无纹两种,纹有布纹、罗纹区别。“冷金”便是指笺纸上的泥金。谈倦向下看去,只见几行簪花小楷工工整整的写道:   方公子御风文几   琼乃柳姿蒲质,却喜附庸风雅,连月务结诸友于碾玉楼中,或吟诗作赋,或把酒临风,虽远居西川,心犹悬记中原,素仰慕公子之风神才俊。日前知悉公子远赴蜀地,不胜之喜,更兼知有忘忧公子同行,妾虽不才,惟愿亲近绝代才人于风庭月榭之间,特于庚辰之日备良琴美酒,为二君洗尘。若蒙不弃,当心香以待。   碾玉楼琼谨奉   谈倦待来人离去后,将此事与方御风说之,方御风本来事务繁忙,又自觉与碾玉楼无甚深交,本待不去,但思及刘琼与自在神州帮颇有渊源,又难以推却,本欲令谈倦前往,又想到他一向淡漠,不喜与江湖中人结交,心下稍一踌躇。谈倦观其神色,早知其意,便道:“我倒也想见识一下川中之人物,一人前去倒也无妨。”方御风心中微讶,想到四日后便是宴会之期,便安排地权堂几名弟子那日随谈倦前往,却被谈倦退却,执意只身前来赴宴,方御风知其孤僻,便不多言。   刘琼那日派人将请柬送出后,本思量方御风乃乾坤堂领袖人物,虽然素日在江湖上颇有风雅之名,却未必肯赴寻常之请,那谈倦却过于年少,这二人不来赴宴,倒在其意料之中。而今居然侥幸来了一位,竟似天上掉下个宝贝来,忙亲自将谈倦迎入席中,并将列席之人一一介绍。   在座六位宾客中的五位除漠轻寒之外皆是刘琼好友:最先开口说话的女子乃凤凰门门主之女纪婵吟;那名身着珠衫的女子姓衣名珠绣,乃潼川首富衣锦澜之女;一直未开口说话的女子是红叶堡堡主之妹柳絮;此外还有两位男客,青城派掌门之子张辞宵和唐门六公子唐棠。漠轻寒虽与碾玉楼不常往来,其同门师姐紫霜寒却与刘琼有金兰之宜,他因赴师命下昆仑办事,途径此地,乃受师姐之托前来与刘琼问讯。   谈倦与众人一一见过便坐于席间,众人见他年纪虽轻,举止行事却不输于武林大家,忘忧馆之传人终究不凡,皆是暗暗称羡。厅中诸女更是芳心可可,上至几位千金小姐,下至碾玉楼的一众侍女,无不对谈倦倾心侧目,一时间厅中莺声燕语,热闹非凡。   刘琼见众人百态不一,心中不由暗笑,此时酒宴已过酣半,她轻咳一声道:“今日之宴,虽是吟诗弄歌,却还有件大事,要求诸位贤友赐一援手。”众人听了这一句,均转脸向她看去,衣珠绣刚与谈倦说了几句话,却被刘琼打断,心中颇为不豫,却不好在人前发作。张辞宵却笑道:“求字可不敢当。有什么事,琼姐只管吩咐就是。”   刘琼道:“这件事情,于川中武林大有干系,若要成事,只怕需竭数派之力……”唐棠忽然插言道:“琼姐说的莫非是剑魔殿所发之‘魔心剑印’?”他此言一出,厅中瞬间静了下来,几乎连呼吸之声皆不可闻。   剑魔殿位于昆仑山中,乃江湖邪派之首,殿主“剑魔”厉无痕武功深不可测,之所以称其为“邪”,乃是因其年轻之时行事便出人意表,往往于谈笑之间取人性命。十七年前曾一举歼灭当时横行东南的大帮“封神会”而名动江湖,之后便隐居昆仑再不出世。不料十七年后,传说是“剑魔”厉无痕的必杀令“魔心剑印”竟然会重现江湖。   刘琼缓缓道:“半年以来,蜀中因收到‘魔心剑印’而被灭门的门派已有八个,先前的还都只是一些六七流的小门派,一个月前居然连断剑门也全数覆灭。”众人皆是一惊,不由得“啊”了一声,这断剑门在此一带的声名虽然及不上昆仑派、唐门等名门大派,可也算是威名赫赫,不料却于一夜之间遭到灭门,此事各人只从自家师长口中听说过一二,每当问道其中原委之时,长辈们却又三缄其口似不欲令弟子知之,想不到今日真相竟自刘琼口中说出。   唐棠接口道:“断剑门于川中盘踞已久,树大根深,势力遍布,高手众多,若要于一夜之间尽数消灭,实非易事。我父亲叔父多番查证推测,这些门派在血案发生之前,都曾收到神秘人所发出之‘魔心剑印’,这些神秘人想来就是魔殿的手下。”   漠轻寒一直未曾说话,此时却道:“唐兄此言确实有理,但却并非无懈可击。”唐棠傲然道:“漠兄有何高见?”漠轻寒淡淡道:“武林之中于这些血案之前,最后一次见到‘魔心剑印’出现已是十七年前,传说厉无痕袖手多年,究竟是何缘故令其再出江湖?其次,断剑门虽然在川中势力不小,却终究只能算是武林中的二流门派,虽然一举歼灭不是易事,却并非只有剑魔殿能够做到。”唐棠冷笑道:“漠兄此言是何意?不错,江湖上能做到此事的门派至少也有几十个,但‘魔心剑印’却是剑魔殿的必杀信物。”   漠轻寒还未说话,谈倦却已经开口:“剑魔既已隐世多年,那‘魔心剑印’的真伪自然也需推敲一番。”唐棠一怔,刘琼却道:“谈公子一语中的,妾身曾与川中各大派掌门人一起研讨此事,这几起血案中出现之物,与十七年前曾现迹江湖的‘魔心剑印’如出一辙,就连杀人之手法,也是一模一样。”她顿了一顿,又道:“妾身之所以寄书于诸位,就是想请诸位同心协力,揭破此事之真相。”   她话音未落,只听一人道:“琼姐姐真是扫兴,人家才刚登门,就听见你们在这里说些打打杀杀的事情,真是煞风景得很。”语声娇嫩婉转,宛如黄莺出谷。   众人回头,一名稚龄少女正俏生生站在厅中,容貌之美,难描难画。诸女之中,当以柳絮相貌最美,其他几位亦都是此地大有盛名的美人,于此少女面前却是黯然失色。只见她不过十五六岁,身量尚未完全长成,却生得明眸皓齿,肤如凝脂,十足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若非亲见,竟令人难以相信人间竟有如此绝色。   刘琼见了这少女,不由嫣然笑道:“梦痕妹妹竟来了?酒菜已冷,忆玄,快令人重整一桌酒席,你这丫头,住的最近,却还要迟到,还不快快入座。”   那叫做梦痕的少女似是与刘琼甚为熟络,便蹦蹦跳跳上前于一桌前落座。刘琼又将她与众人引见一番,这少女却是颜家庄庄主之女颜梦痕,因父亲早逝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颜家庄离碾玉楼不远,因此刘琼待她便如长姐幼妹,亲热非常。引介之时,颜梦痕的目光自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唯独在谈倦身上停住。只听她笑道:“琼姐姐,你们总夸我生得好看,我看这位谈公子可比我好看的多啦。”众人听了,先是一怔,随即哄堂大笑,饶是谈倦孤僻冷漠,却也不由得脸上一红。 第七回 觅神方沈冥下江南 贺父寿邳境归冀北   自启程之日至今已是第四天了,长江已渡,南国在望,沈冥暂时松开了手中的马鞭,立马于溪边眺望。此际正是春中,已近黄昏时分,柳烟聚散依依,人烟却是稀少,只有溪边芦苇丛中坐着的一名披蓑钓者,兀自未归。   有风吹过,芦苇摇荡,和岸上的柳丝纠缠在一起,风中泛起了草木的阵阵清香。可惜这清香却能要人的命!   风忽劲飒,数百枚二寸多长的小箭,如雨一般疾射沈冥。沈冥马鞭一扬,在空中抖了几个圈子,罡气发出,将群箭震落。坐骑猛然受惊,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提起,竟欲跨溪飞奔而去。沈冥将缰绳一扯,人已跳下,他轻拍马头,似是在安抚一位多年相伴的朋友。见坐骑已然平静下来,他轻轻在马背上一拍,那坐骑竟似通人性的一般,自行奔开,只是在越过碧溪之时,回目顾视,似是不舍之意。沈冥轻声呼哨,黑马才转头远远奔去。   见马儿去得远了,沈冥缓缓抬头,一字一字地道:“诸位自开封一路追踪沈某至此,是否已经等不及了?”   碧溪四下,暗影重重,柳荫内、芦苇中,甚至连溪水之内都匿伏着无限杀机。然而,没有人说话。沈冥环顾四下,冷笑道:“既然能暗中偷袭,为何不敢一语?”   风中的香气更浓,原本细微的风声之中,尽然隐隐含着风雷之声。沈冥道:“想不到沈某区区一人竟能招来两位前辈出手,晚辈失礼,还请蚩前辈和香前辈现身一见。”溪水之中,飘来了一朵花,细看之下,乃是一朵白色的玫瑰。一个甜美的声音道:“沈大人果然不凡,我二人避世多年,你居然能一语道破。看来这一趟出来的不算冤枉。”声音自水中传来,却连人影也不见半个,只有那一朵白玫瑰在水中浮浮沉沉。   沈冥正待答言,却听另一人冷冷道:“你这小子有些道行,不过,我二人既然来了,自是不能空手而回,再是良才美质,说不得也要留下命来。”声音浑厚苍劲,似是一名中年男子,这次的声音却似来自风中。   沈冥道:“两位前辈既然隐世已久,又何故再涉江湖?更何苦和这些暗箭伤人的鼠辈混迹一处,岂不是失了身份?”回答他的是水中的那朵白玫瑰,“你说这些话,无非是想激我们一下,你既然自知不敌,何不束手就擒,念在你是沈国师的义子,我们留你个全尸罢。”   沈冥淡淡道:“二位前辈成名多年,昔日纵横江湖之时,只怕小子尚未出生,承蒙二位看得起,不胜荣幸。只不过在临死之前,晚辈想弄清楚,究竟是何人有此天大面子,能请得动‘香染袂’和‘蚩风雷’。”   水中的声音似是笑了,“你年纪轻轻,却狡猾得很,不过仍是无用,我二人在二十年前受人之恩,今日乃为还人恩情而来,至于这人是谁,反正你是要死的了,不知道也没什么干系。”   她的声音温柔如溪水,仿佛脉脉含情,实则暗藏杀机。   那声音如此说着的时候,沈冥心中已经转过了无数念头,他心知自己武功虽然不弱,却绝难敌过这二人联手,而四下里却还不知隐藏着多少杀手,正在他如是想着的时候,敌人却已经展开了杀势。   风中的雷鸣越来越大,沈冥觉得四周无形的力量如排山倒海一般向自己挤压而来,他情知不妙,忙催动内力,他所习内功心法名“冥一浑沌”,乃结合师门内功心法自创而成,研习十余年,已是极其浑厚。一时之间,罡气遍布周身,竟暂时抵住了蚩风雷的“四面风雷”。   风中的声音“咦”了一声,显是颇为吃惊,“你年纪轻轻就有此修为,实属不易,可惜,可惜。”言下竟是起了怜才之意。沈冥立于“四面风雷”之内,心下不禁苦笑:蚩风雷毕竟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人物,在自己这个小辈面前还是留了几成功力,并未全力施展,更加厉害的却是香染袂的“香彻骨”,香气越浓,功力越深,敌人受到的损害也就越大。   他心知不妙,正在思量脱身之法,蓦然间却听到风雷大作。沈冥心头一震,却听蚩风雷喝道:“你是谁?”沈冥一愣,心道:“这是在问我么?这不是明知故问?”四周风雷激进,容不得他做半分言语。   芦苇荡里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蚩风雷?你竟不认得我?”声音清朗,语气却颇为轻蔑,说话的竟是那位在此垂钓的渔者。沈冥大是疑惑,适才他虽在蚩风雷和香染袂二人的联手夹击之下,却兀自关注着周遭的动静,除了隐藏在四下里的一众杀手之外,那名神秘的钓者自然也在他的防范之中。不料这神秘钓者居然与蚩香二人不是一路,想来蚩风雷和香染袂没有使出全力,也是由于对此人颇为忌惮的缘故。沈冥想了一会儿,思绪却越理越乱,这神秘钓者虽然与蚩香二人不是一路,却不知又是何人派遣前来?于自己奉命之事有无干系?   他思绪一乱,内功运转便不由一滞,登时便被“四面风雷”和“香彻骨”趁虚而入。沈冥只觉千万股寒气热气分别自周身穴道窜入,其行霸道无比,喉间一甜,血气上涌,他暗中咬牙,硬生生将其压了下去。   “亏你们两个也是武林中叫得响字号的人物,居然带着这么些虾兵蟹将欺负一个小辈。”就在沈冥强行压制内伤,欲寻机突围之际,芦苇荡中的人却动了。没有人看见他出手,只听到蚩风雷闷哼了一声,雷鸣顿息,风中竟然带着一缕缕血腥气。香染袂似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轻呼道:“是你!居然是你!”芦苇荡中的人却轻笑:“怎么不是我呢?”   香染袂沉默了,风中的浓郁香气又转为了清香,半晌,却又听到她温柔如水的声音,“好吧,既然是你亲自来了,我们就只好走了。”语气中竟然带了点小女孩的嗔怨。   风雷既消,香气渐散,那一朵原本在水中上下浮沉的白玫瑰,却不知何时已经沉没。沈冥只觉得全身一轻,四周的压力尽散,他抬头看向芦苇丛,涩声道:“多谢前辈援手相助。”   芦苇丛中的人似是笑了一笑,道:“还没有完呢,这里至少还埋伏着一百多个……看来你的伤并不算重,那两个家伙毕竟不肯使出全力,恩,还是要些面子的。”他顿了一顿,悠然道,“我先走了,剩下的你自己收拾吧。”他居然说走就走了。   沈冥暗中叹气,还未待他调息过来,四面八方已经为黑色所覆盖。无数黑衣杀手,各执兵刃,已布满了碧溪。正如神秘钓者所言,的确有一百多人,皆是步履轻捷,悄无声息,显然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此时夕阳早已落下,这群杀手似已和黑夜融为了一体。   ※※※   就在沈冥刚刚渡过长江便被一众高手围攻的时候,邳境却于天寿堂内整理行装预备北上归家,为父亲庆贺五十寿辰。   原来邳恪的寿辰却在四月初二,距此时已不足二十天,自从半个月前入宫并且发现当今皇上实为中毒之后,邳境便暗暗疑惑。他本来生性淡泊,若不是沈清微和姜紫墨几番托请,他未必会入宫为皇帝诊病。但医者仁心,既然已经查出病况,自是不能装作事不关己,是以这段时日以来,邳境一直在天寿堂内研究“但愿长醉不复醒”的解毒之道,却始终不得其法。此次北归,虽是给父亲贺寿为主,却也在同时受了沈清微之托于万寿山庄藏书库中寻找解毒之法。   他将堂中事务一一交待给副堂主,整装既毕,便动身北上,这一日已到了祈州境内。   祈州自汉末便兴于药业,有“举步可得天下药”之称。其中有名的特产“百刀槟榔”、“蝉翼清夏”、“云片鹿茸”和“镑制犀角”被誉为“祁州四绝”。“百刀槟榔”指的是枣子大小的槟榔经过润制后,可切出一百多片,每片薄如绵纸,在微风中可随风飘扬;“蝉翼清夏”,即蚕豆粒大的清半夏经过白矾蒸煮后,可切成薄如蝉翼的饮片,放在手心轻轻一吹都可飘然升空;“云片鹿茸”则是将鹿茸加热后切成形同云片、薄如绢帛的片子,放在舌尖即刻融化;而“镑制犀角”却是用特制的钢锉排刀把坚硬的犀牛角切成如同木头刨花一般的薄片。据说祈州境内,凡制药者均或多或少通晓一些这四种名药的制作技艺,但若论起其中翘楚,自然还是要数万寿山庄。   邳境此次返家,并未多带随从,仅有四人随行,他见此地距万寿山庄不过一日路程,便命一从人先行回庄禀报,自己和其余三人却放慢行程,徜徉于祈州药市之中寻购一些珍稀药草,以备不时之需。 第八回 临窗议事泰然自若 幽洞暗查险象环生   古风节进来的时候,方御风正立在窗前远眺。他面朝东北,似是正在想一些事情。听到脚步声,方御风转身,“古兄有事?”“关于剑魔宫灭断剑门之事,蜀中各派反应不一,据弟子回报,唐家堡已向蜀中各大门派发了帖子,打算联手对付剑魔殿。”“断剑门并不是第一个被灭的门派,唐门这次为什么如此积极?”古风节似已料到方御风会有此一问,不由笑道:“唐门现任当家唐远峰的夫人风月染自幼便师从断剑门。”方御风唇边漾出一丝冷笑,“唐家堡位列武林四大堡之一,在蜀中极有威势,想必响应的门派应该不少。”古风节点头道:“不错,虽然有很多门派因为畏惧剑魔殿而不敢与唐门联手,但是参与其中的却也不少。除了昆仑蜀山两派对此事不置可否之外,蜀地和两湖一带约有十余个门派响应……唐堡主分别邀请了咱们相近的七个分堂,除了在两湖境内的地藏、地平、地伏、地僻四堂表示不便远赴昆仑之外,邻近的地孤堂胡堂主和地空堂赵堂主尚未回绝,只怕他们也想听听方堂主的意思。”   方御风皱眉道:“看来唐门这次是不惜血本要与剑魔殿一战了,此事恐怕不好。剑魔殿号称江湖邪派之首,势力广大,除非唐家堡能说服昆仑蜀山两派加入,否则……”古风节道:“正是,不过据说唐远峰最想拉拢的却是另外一派……”“御剑峰?”   古风节颔首,“不错,剑神宫与剑魔殿虽然都位居昆仑,却是水火不容,唐堡主想必也知道以区区唐门之力难以憾动剑魔殿,是以于日前亲身上御剑峰向凌宫主陈情,希望能够得到剑神宫的支持。”方御风垂下眼帘,“此事太过渺茫,只怕唐远峰这次却要失算了……对了,阿倦这几日都往哪里去了?”古风节听他话题忽然转到了谈倦身上,心中不知所以,便道:“谈公子似是那日在碾玉楼宴会上结识了一些朋友,这几日与他们常有来往,今日想是应颜家庄大小姐之邀出去踏青了。”   方御风听了,若有所思。   ※※※   谈倦此时的确是和颜梦痕等人在一处,但却不是在踏青。   此刻的断剑门已几成废墟,然而废墟之中毕竟还是有蛛丝马迹可供查询。众人在荒废的院落之中搜寻一阵,只找到一些断折的兵器和尚未焚毁的杂物。张辞宵皱眉道:“这剑魔殿好毒辣的手段,断剑门上下六百多口一个不留,连房子都烧了个干干净净。”衣珠绣也皱着眉,不过她之所以皱眉却并不是因为什么剑魔殿的毒辣手段,而是由于这断壁残垣之上不时散发出阵阵焦臭之气,熏得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头晕目眩。她身边紧紧跟着八名护卫,衣家是四川首富,虽然与武林中人颇有来往,却终究不是出身江湖,是以武功并不如何高强的衣大小姐出门永远是要有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来保护安全的,这次只带了八个人出来还是由于之前刘琼千叮咛万嘱咐此行切勿太过招摇之故。刘琼轻轻瞥了衣珠绣一眼,她本来是极不情愿带衣大小姐前来此地的,但是挨不过她死缠烂磨,现在看她这番情状,只怕早就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漠轻寒自废墟的最高处四下凝望,忽然咦了一声,“这是什么?”众人听了他的话都围拢过来查看,只见一处墙角之中露出一个小缝,下面似是空洞。由于房屋的梁柱均已被烧断,再加上残砖碎瓦,更有一堵躺倒的墙壁横之于地,将整个洞口遮住了十之八九,因此方才搜寻之时竟然未曾发现。众人七手八脚将墙石等物搬开,一个约莫二尺多宽的洞口赫然现出,向下一看,深不见底,绝非地窖之属。   纪婵吟倒吸了一口冷气,“此处竟然有如此深穴,莫非另有玄机?”她抬眼向刘琼等人望去,“我们是否要下去查探?”她是凤凰门门主之女,自幼闯荡江湖,年纪虽轻,却颇有江湖阅历。柳絮向洞口下面看了一眼,只见废墟之中的洞穴漆黑无比,犹如一个妖魔正张开巨口预备择人而噬,心中不由胆怯,便道:“此处看起来甚为凶险,不如我们还是回去商议一下,待明日多约些人来再下去吧。”   唐棠半晌都未说话,此时却道:“既然来都来了,若是再回去搬救兵,岂不是让人笑话?”他眼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几位姑娘若是害怕,不如就留在这里守候,我和张兄、漠少侠先下去瞧瞧……”他似是无意之间看了谈倦一眼:“谈公子远来是客,年纪又比我们小着几岁,还是留在此处的好。”谈倦笑道:“唐公子说哪里话,既然诸位兄台都要下去,在下又怎能袖手旁观?”他环顾周遭,“莫非唐公子是嫌弃在下武功低微,会拖累诸位么?”   颜梦痕一直站在谈倦身边,此时却道:“我也要下去。”她自从在碾玉楼结识众人之后,这几日已经颇为熟识,众人见她年纪虽小,却是容貌绝丽,又是一派天真无邪,都对她甚是爱护。便有几人道:“万万不可,你一个小姑娘家,倘若有何闪失,我们可难以向颜夫人交待。”刘琼笑道:“你只顾一味贪玩,不知深浅,这下面只怕是有鬼的。”她早已看出颜梦痕对谈倦的态度非比寻常,心道小女孩情窦初开,与这少年才认识几日就这么如胶似漆难分难舍。众人对颜梦痕劝解了半日,她只是不听。还是谈倦说了一句:“既然如此,你便和我一起下去。”   ※※※   当下众人寻了绳索,便由唐棠当先开路,张辞宵漠轻寒二人紧随其后,然后却是颜梦痕,只因众人不放心她走在最后,是以谈倦自愿殿后,以便保护。几人依次下到洞底,张辞宵闪亮了一个火折子,向周围照了照,几人都是吃了一惊。只见洞底颇为宽阔,皆为石砌。闪动的火焰,将洞底岩石照映得狰狞可怖。自颜梦痕眼中看去,那一方方岩石竟似是一个个妖魔,正待随着洞底的阴风飞舞而出。石墙上,却赫然有一道半掩着的石门。   唐棠向那石门望了半晌,忽然上前伸手欲开,张辞宵抢先拉住,“唐兄小心。”唐棠道:“既已来到这里,难道不进去看个究竟?”张辞宵道:“此洞穴颇为古怪,还是小心为上。”唐棠还未答言,漠轻寒却已当先推开了石门。   谈倦一直站在外围,颜梦痕却紧紧挨着他,在石门推开的那一刻,谈倦明显感觉到颜梦痕的身子一震,显是对石门内的未知世界怀有恐惧。这时唐棠等人已相继而入,但见石门之中,乃是一个大厅,厅中空空荡荡,四周却又有四道门户,空寂而宽阔的大厅,此刻显得异样阴森。   众人暗中戒备,不由得便向厅中靠拢,忽听漠轻寒叱道:“什么人?!”。众人一惊,只见漠轻寒已经冲到了位于厅西的门边,正自向门内看去。张辞宵见他如此,便道:“小漠怎么了?”漠轻寒道:“方才我看到这门内闪过一道人影。”唐棠道:“进去看看。”张辞宵回头见颜梦痕紧紧依在谈倦身边,心中颇不是滋味,却仍是道:“谈公子,你保护颜姑娘留在此处,我们三人进去看看。”话毕,便和唐、漠二人闪身而入。   谈倦刚要阻拦,三人已迅速进入门内,他急对颜梦痕道:“这里面没什么好玩的,不如你先上去,我去追张兄他们!”他话音未落,却感到一股冷风忽至,手中的火折子“噗”的一声熄灭了,谈倦心道不好,却在同时听到重重的一声,竟似是石门关闭之音,颜梦痕一声惊呼,周遭已是一片黑暗。谈倦试着晃了晃手中的火折子,不知为何竟然再也点不着,只得在黑暗中寻至石门边,伸手运劲推了一下,那石门竟然纹丝不动。他自幼得父亲真传,精研天下机关,知道这石门必然安装有机括之类,此刻却苦于一片漆黑,难以破解。颜梦痕却道:“这必然是有人故意引咱们进来。”谈倦苦笑道:“你却如何变得聪明了?”颜梦痕嘟起嘴道:“难道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聪明,旁人都是傻子不成?”谈倦匆匆道:“此时道路全黑,若贸然进去,只怕中了敌人的暗算,只是张兄三人不知现下怎样了。”颜梦痕也甚是忧急:“都怪我,我要是不跟着下来,你们定然可以全身而退……”声音微微颤抖,显是在极力抑制。   黑暗之中,谈倦难以看清颜梦痕的表情,只听她颤声道:“好在琼姐她们在上面,时间久了自然会下来找我们……”刹那间,谈倦脑中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 第九回 密室险谈倦寻机关 江南春沈冥谒邓王   颜梦痕话音未落,却听见谈倦忽道:“不好,只怕琼姐他们几个留在上面会有危险。”颜梦痕似是一怔,“你是说,有人故意将我们分开,然后打算分别下手?”谈倦在黑暗之中点了点头。此时,他又自怀中取出一个十分精巧的火折子,试了一下居然点着了。火光映照下,二人对面而立,颜梦痕面上全是慌惶之色,而谈倦却仍甚是淡定。   谈倦举起火折子,在石门周围墙壁上照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他心有不甘,又绕着石室周遭仔细查看了一番,仍是未有所获。这洞穴之中的石室乃是用一块块坚石砌成。谈倦试着在石壁上到处拍打,只听每一处都极沉实,找不到有任何声音空洞的地方。颜梦痕只听他轻轻道:“看来这石门的开启机关是在外面。”颜梦痕道:“那么我们是无论如何打不开这道门了?”   “除非是用炸药。”谈倦一面说着,一面将火折子递给颜梦痕拿着,自己伸出双手,按在石门之上,运起内力,他年纪虽轻,但自幼习武,内劲亦颇不弱,但这石门几乎高达一丈,只怕重逾数千斤,又有机关括住,却如何打得开?   谈倦叹了口气,道:“以我的内力怕是打不开的,倘若是沈师伯令师伯这等绝世高手在此,要开启此门定然不费什么气力……要是方师兄在就好了。”   颜梦痕见脱困无望,心中又惦记着刘琼等人的安危,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她本来容颜绝美,此刻在跳跃的火光映衬下,更显得肤光胜雪,眼角边、面颊上犹自带着一颗颗泪珠,梨花带雨,犹如梦幻一般。饶是谈倦为人孤僻,一向于美色无心,此刻却也不由得心神为之一荡。他干咳了一声,道:“你先在这里稍等,我进里面去瞧瞧张兄他们。”颜梦痕急道:“我和你一起去!”谈倦低声道:“他们已经进去半日未有动静,只怕里面藏有敌人也未可知,你身上可带着防身的兵器么?”颜梦痕自腰畔取下一柄短刀,递了过去。谈倦伸手接过,只见刀鞘金吞玉络,装饰得十分精美,他拔出瞧了瞧,见刀身微弯刃寒如霜,十分锋利。他还刀入鞘,又递回给颜梦痕,“此刻这里只怕是这密道之中最安全的地方,此刀尚可防身,你在角落里不要出声,自己小心些。”   颜梦痕见他去意十分坚决,只得依从,谈倦将她安顿好,自己转身亦向适才漠轻寒等人进入的那道门走去。刚走了几步,却听颜梦痕在身后唤道:“谈……谈公子……”谈倦回头,却见她手握短刀,立在墙角,轻轻道:“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平安回来。”谈倦见她如此,料想她自出生起便没经历过什么江湖风浪,此刻身处险境,自然而然便会依靠起身边的同伴,自己虽然也没有什么江湖阅历,但终究是男儿之身,武功也高过她很多,自然应当相护。他对颜梦痕点了点头,便转身去了。   谈倦进入了那道门中,顺着密道行走,路上小心谨慎,生怕错过什么机关,但一路行来,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现。他深处密道之内,竟丝毫听不到前面三人的任何动静。谈倦心中疑惑,不由加快了脚步,这通道甚长,又是七拐八绕,居然在这地下形成了一个迷宫。所幸他家学渊源,迷宫阵法难不到他,很快便找到了一处机关所在。   这是另外一间石室,与之前石室不同的是,这间石室三面均是死路,只有一个出口,同时也是入口,谈倦此时便站在这道门口。他用火折子在室内晃了晃,随即抬头向室顶望去。火光照耀之下,石室的屋顶距离地面约有三丈多高,屋顶上似乎绘着一些图案。谈倦轻身一纵,瞬间已经触摸到了屋顶,他右手发力吸住了石壁,左手的火折子循着图案一路照了过去。   谈倦伸指轻弹,机关登时发动,石室的屋顶裂开,赫然露出了外面的一片天空……   ※※※   春来柳叶青,沈冥便在这一派斜风细雨,烟光迷离之中到了江南,他向来不是喜爱踏青游赏之人,平素在京中的日子里也是闭门读书多于出外流连,此次来此更是身负重任,因此这一片江南春色仍是感动不了他。沈冥深知,当务之急是要按照沈清微的指示尽快找到邓王钱崇礼。   马蹄声急,于春意盎然间踏碎了一片熏然若醉的霞光。   ※※※   邓王府。   沈冥望着这座巍然矗立于南国的府邸,不由感叹,钱氏一族果然是江南望族,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是如此。   昔日,宋太祖赵匡胤南征北战,以武力消灭了八个国家,由于吴越富庶强盛而未灭亡。赵匡胤见此,便打算挥师南下,意欲消灭吴越国。   面对宋国的强大兵力,吴越国国王钱鏐之孙钱弘俶,为使生灵不受涂炭,避免江南子民陷入战乱之苦,尊承祖父遗训,作出了痛苦而明智的抉择——取消吴越王位,尊赵氏为帝,将吴越国十三州一郡、八十六县、五十多万户、十余万兵卒尽数献纳给赵匡胤,并自愿捆绑双手入京,以显示愿意称臣、纳土归宋的诚意,由此和平统一了中原。心存感激的吴越百姓担心他的安危,自发修建了“保俶塔”,保佑钱弘俶平安。赵匡胤见钱弘俶如此大义,倒也颇为感动,于是令编修百家姓的官员将钱姓排在了全书的第二位,仅在赵姓之后。   时至今日,钱家族长的重任已经传到了钱弘俶之曾孙钱崇礼之身上。太平兴国三年,钱弘俶举国归宋,被朝廷封为“淮海国王”,太平兴国八年时改为“南汉国王”。到了端拱元年,改封为“邓王”。其嫡系子孙便承袭此封号至今。   门房通禀之后未过多久,里面便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向沈冥一揖道:“王爷有请沈大人。”跟随管家进入王府,沈冥见这座府第果与别处不同。他在汴梁时,见惯了京城的各处府邸,多以宏大严整、堂皇浓丽称胜,而这座邓王府却是以精致淡雅见长。只见府内庭台楼榭疏落相宜、构思巧妙,游廊小径蜿蜒其间,假山洞壑匠心独具,一草一木更是别有风韵。他无暇多看,便被管家引到了书房之外。   管家立在门口,毕恭毕敬地回禀:“启禀王爷,沈大人求见。”只听房中一人道:“有请。”管家向旁边一让,伸手请沈冥入内。沈冥见一人宽袍锦袖,正坐在案前看书,便上前参见,口中道:“沈冥参见王爷。”   那钱崇礼不过四旬年纪,三绺长髯飘洒,生得却是儒雅,他见沈冥施礼,却忙起身上前搀扶,“沈大人一路辛苦,不必多礼。”   二人落座,丫鬟奉上香茶。未曾启盏已是香气芬馥,飘漫一室。沈冥见盏色青碧,光泽柔和晶莹,犹如翡翠,便知是“龙泉弟窑”所出。又见那茶叶上披满了金色的绒毛,细若发丝,弯曲细紧如银钩,在水中竟是互相勾挂呈环状,汤色鲜亮红艳,竟是生平仅见。   钱崇礼笑让道:“此茶产于钱塘江畔,名曰九曲红梅。想来与京中之茶不同,沈大人请勿见笑。”沈冥笑道:“王爷说哪里话,沈冥初到江南,眼见地灵人杰,与江北大有异趣,想来竟是造物不公,令天地间之灵气独独钟于此地。”   二人相顾大笑,钱崇礼又随口问询了一些京城典故,说着说着便就切入了正题。   当下,沈冥将沈清微之密信交付于钱崇礼。钱崇礼看罢,神色却是沉重了许多,“倘若照国师信中所言,此事竟可关天。”他将信又细细看了一遍,“小王僻处江南,虽然王府中也纳了不少武林人士,但于那大天罗宫竟是毫无头绪。”他沉吟半晌,道:“事到如今,只能密令心腹之人于江南一带秘密梭巡,想来同是武林中人,亦必有其寻觅之法。只是在打探之前,需要嘱咐他们切勿走漏风声。”   沈冥听他如此说,便起身长揖,沉声道:“沈冥离京之时,家师和皇后娘娘一再叮嘱,此事事关大宋之国运国体,江南之地虽然富庶,亦有不少朝中重臣仕宦于此,但这件事却只有王爷一人方可知晓。王爷高风亮节,想必府中亦不乏忠义之士,此事一旦泄露,沈冥万死难赎。” 第十回 解愁烦闲游白寺岭 观山花偶遇极乐宫   且说邳境这一日刚到山庄门口,便有山庄总管带了十几名家丁迎了出来,管家一面吩咐人向里面禀报,一面为其掸尘道劳。   邳恪早在数日前就收到仆人传信,言少爷这几日必然归来,此时父子相见,真正亲热非常。邳境向父亲请安完毕,便进到内院去给祖母请安兼送上自京城带来之物。原来,邳恪之母柏氏出身冀州世家,祖上世代为官,自幼便饱读诗书,更兼精通琴棋书画,尤其擅长刺绣,年轻之时曾经于一日一夜之间绣出“九凤朝阳”为昔日刘皇后贺寿。而今虽然已是耄耋之年,却是精神健旺,一来是自身体质强健,而来邳家乃医药传世,保养之方自是与别家不同。   邳境幼年之时,最受祖母疼爱,因此虽然现下已是二十多岁,在祖母面前仍是承欢膝下,一派赤子之情。   他见过祖母后,便自行去会见各房亲眷族人,于各人也均有礼物相赠。一家人亲亲热热,围着他问长问短。之后数日,便是各家亲友闻讯前来探望,再后来这一带与万寿山庄交厚的武林门派世家亦纷纷登门,其中便有一些多事之人见邳境出落得玉树临风温文尔雅,便动起了姻亲之念。一时间万寿山庄“群贤汇聚”,几乎被挤破了门槛。   邳境本不善这些世俗交际,所有登门拜谒之事全是他父亲叔叔们和人家寒暄,饶是如此,却也闹得头大如斗,心乱如麻。他素日在天寿堂之中裁决事务甚是利索果断,怎料此次返家竟会遇到这等婆婆妈妈之事。   好不容易众人散了,方有闲暇埋头于书房查阅药学典籍,希求能够找到“但愿长醉不复醒”的解毒之方。其间也曾向父亲请教此事,但不知为何,只要向邳恪提起大天罗宫四字,得到的便是父亲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   邳境见此事难为,只得根据典籍中的记载以及在宫中记录下来的当今皇帝的各种症状慢慢研磨。到心烦意乱之时,便于自己书房之中抚琴一曲,以解烦闷。   这一日,他趁着春意正浓,打算到离家十余里外的白寺岭上游玩一番。便轻装骑马而出,并未带一名从人。   此际正是阳春三月之末,一年春好处,不在浓芳,小艳疏香最娇软。到清明时候,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春风一半。早占取,韶光共追游,但莫管春寒,醉红自暖。白寺岭上,山花虽未烂漫,山路倒也清爽,令人心旷神怡。   邳境信步于此,远远看见山腰上几株李树,正开着白色的花朵,点点细碎,犹如碧枝上的白玉一般,煞是淡雅宜人。他沿着山路向上,正行走间,却听闻一阵打斗之声。   那是一阵兵刃相交之声。邳境循声而去,只见密林之中有五人正在围攻一名持刀男子,打斗之中可见这五人武功均是不弱,虽不能称得上一流高手,但却也是江湖罕有。另有五人在一旁观战,看服饰应是一路。   那五名高手身着劲装,各持刀剑枪鞭等兵刃,却布成五行阵阵势,分进合击,法度谨严之中却带了几分诡异;而持刀男子身后竟然还背负着一个小女孩,只见他一身青袍,手中一柄长刀寒光凛凛,砍削格架,于兵器阵中布起一片刀网,将背上的小女孩紧紧护住,虽是身陷重围却丝毫不落下风。   这时,旁观中的一人道:“冷先生,我们知道您刀法了得,只是刀剑无眼,倘若伤了您的爱女冷小姐,此事只怕不美。”   那姓冷的男子哼了一声,道:“凭你们几个小喽啰也想来要挟我么?倘若我女儿有丝毫损伤,你们十个人也不用活着回去了。”   邳境见他气概不凡,而他背上的小女孩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年纪,居然在剑影刀光之中一声不吭,不由暗暗称奇。   只见持刀男子脚踏奇步,每一步踏出都恰巧占住五行阵法的活门,五名高手虽然招式凌厉,却伤他不得,阵法却因此受他控制而转动。   旁观五人见势不好,便又分出二人持刀加入战团,只见五行阵势徒然一变,七名高手分占七星方位,却是极其厉害的北斗阵法。青袍男子乍见阵式陡变,避过玉衡方位刺来的一剑,迎面却碰上天玑长刀等在当头,更有两人持鞭,专门向他背上的小女孩攻去。那男子一惊,举刀弹开,同时暗道不好。   邳境本不欲插手江湖上的帮派争斗,但此时见那男子陷入危势,又见那七人中有二人十分卑鄙,专门趁机朝那小女孩身上下手,不由得动了侠义心肠。   青袍男子置身北斗阵中,只觉兵刃纵横,心道自己弱冠前便已名震江湖,不想竟会折在这几个败类手上。倘若是他一人在此,自然能将这十人打发,最差亦可轻巧脱身而去,但此时心忧爱女,却是只能分神抵挡。   他虽然一时间闯不出阵去,但是仗着自身刀法精妙,倒也不至于败下阵来,只得暗里调匀真气,留心敌人进攻。   邳境见他刀法之精妙,实是世所罕见,又仔细看他相貌年纪,心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眼见出手围攻的这七人下手毫不留情,这父女二人处境甚险,忍不住现身而出,掠入阵中。   众人皆是一惊,青袍男子更是不知邳境是何来头,乍见之下还以为和围攻自己之人是一路而来。邳境一掠入阵,出手如风,瞬息间已制住三人,北斗阵法登时被破。   旁观三人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眼见就要成功之局面却被眼前这青年搅破,不由大怒。为首一人对邳境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来人面如冠玉,身穿月白长衫,一副儒生打扮,偏偏武功却又极高,一时间不知此人是何来头,便道:“阁下是什么人?为何出手破我阵法?难道极乐宫的事情也是旁人能插手的么?”   邳境听得“极乐宫”三字,不由恍然大悟,他适才见这十人身法诡异,服饰各别,已经略有怀疑,此时听这为首之人点破,才注意到这十名高手的衣袖上分别绣着“极乐”二字。极乐宫本是武林邪派之一,相传位于皖南芜湖神仙洞一带,其门徒一向不在北方行走,而今突然现身祁州,不由令人心生猜测。   那青袍男子暂出围困,见邳境乃是出手相助,便道:“承蒙这位少侠相助,冷某铭感五内,只是在下和极乐宫的恩怨牵扯甚远,并非一言两语能够说清。冷某此生负人良多,更不愿因此事牵扯旁人性命,还请少侠速速离去,得罪之处,且请见谅。”言下之意竟然是不用旁人相助。他见邳境一出手便制住三人,显然是武功颇高,身怀绝技,虽然打发眼前这十人甚是容易,但是极乐宫于江湖中势力甚大,行事又是阴险莫测、无所顾忌,眼前这青年年纪轻轻不知是何来历,何苦让他为救自己而与江湖邪派纠缠不清,因此上才说了这一番话。   邳境听了这话,倒也不以为意,江湖中人过的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生死一线、快意恩仇,因此上不愿意牵涉不相干的人也属正常。他听此人自称“冷某”,便道:“阁下莫非是‘惊鸿刀’冷幽鸿冷兄?”   青袍男子听他道破自己身份,微微吃惊,喟叹道:“冷某已退隐江湖数年,不想江湖上仍然有人记着‘惊鸿刀’。”   邳境听他自承身份,更不怀疑,却向周遭众人道:“在下姓邳名境,乃万寿山庄邳恪之子,极乐宫的大名自是久已听闻,今日偶游此山,不想却遇各位在此围攻冷兄。在下虽不知冷兄与极乐宫的恩怨如何,却只知江湖上所谓‘盗亦有道’。眼下冷兄携幼女在此,各位却趁人之危加以围攻,实非义举,还望各位看在小子薄面之上,今日暂且罢手,待冷兄安顿好家眷之后再论此事如何?”   极乐宫众高手听了他这番话,不由得面面相觑,心道这小子实在是迂腐得紧。自己一干人众若不是窥破冷幽鸿的弱点在其女身上,又怎能设法将其擒获?极乐宫既然号称邪派,又何来‘盗亦有道’之说?邳境虽然年纪不大,这几年在江湖上的名头却着实不小,自己等人奉宫主之命前来擒拿冷幽鸿,本来就甚为艰难,若是因此得罪了万寿山庄和乾坤堂却是得不偿失,不若就此卖这小子一个人情,待返回极乐宫将此事禀告宫主之后再由她亲自定夺为上。将来无论是向万寿山庄寻仇还是继续追拿冷幽鸿也都与自己一干人无关了。   当先一人便道:“原来是万寿山庄的邳公子,失敬失敬。这位冷先生与敝宫颇有渊源,我家宫主七年来多方寻访,才探得他的下落,我们做人下属,不得不从主子之命,此番只是想请冷先生随我们同往极乐宫一游,以了却当年的一桩恩怨,不想却扰了公子的雅兴,实是罪过。既是邳公子出面解围,小可人等不能扫了公子的金面,今日暂且到此,山高水远,来日方长。”   话毕,向冷幽鸿一揖,道:“冷先生,今日得罪了,告辞。”竟然便率众施施然离去。 第十一回 忘忧公子密道遇袭 唐家堡主横遭祸变   谈倦自石室中一跃而出,方自站定,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气之后,环顾周遭。此处似是一个不知名的山谷,乱草丛生,树枝盘横,更重要的是,周围群山环绕,且山势险恶,断崖出没,几乎没有一条出路。倘若不是轻功极佳的高手,绝难自此而出。   谈倦心中暗想,将密道出口……或者说是入口设在此地之人的确是煞费苦心。然而这一番苦心,和断剑门的灭门又是否有着一定的关联呢?   眼下最要紧之事便是找到漠轻寒等三人。谈倦相信,以密道中迷宫之曲折盘恒,张辞宵三人一定尚留在地底密道之中。   于是,他返回石室。   密道之中,黑暗如故,幸好谈倦手中的火折子尚未点完。   此番却是轻车熟路,谈倦一面前行,一面侧耳倾听着密道中的动静,正在他马上就要自一处弯道中转身之际,一股飓风迎面袭来!谈倦似是早有防备,身子随着掌风向后折去。此时,眼前蓦地闪起一道寒光,辛辣而快绝。谈倦闪身,轻轻避过,身法轻灵而飘逸,一如本人。火折子在一番打斗之中早已熄灭,黑暗中只能看到道道寒光疾出,犹如闪电。   敌人不止一人,而且都是高手。虽然身处黑暗之中,却犹似白昼,在进退之间出手,有如行云流水,并且每个人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向谈倦凌厉进攻。十余招过后,谈倦感觉到敌人共有三名,一名持短剑,一名执弯刀,另一名却不知手持什么古怪兵刃。那用刀之人的武功十分强横,刀上附带着的内劲力道奇大,谈倦在应对之中几乎被这股力道震的手臂酸麻。他苦于手无寸铁,只得在密道之内施展灵妙身法与三人游斗。百余招之后,谈倦渐感不支,此时,三道寒光一齐掩杀而至,他一狠心,将身一跃,双足踢出,寒光登时四散。然而光芒散处,却响起一道极其轻微的破空之声!   一道几乎无形无色的暗器向谈倦心口袭来。谈倦急退侧身,暗器似是打在了石壁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   黑暗中的敌人见此招未能奏效,发出了一轮如惊风急雨般的攻击。谈倦初出江湖,应敌之经验本就不足,此刻实是勉强应对,抵住了这一轮攻势。   正在恶斗之间,忽听一人道:“前面有动静!”听声音却是张辞宵。   谈倦心下一宽,正要开口相应,却听黑暗之中的一个声音道:“走!”声音显然是压低了嗓音之后才发出的,或许是怕人听得太清,这一个“走”字,便有些含含糊糊。   ※※※   密道深处出现了些微火光,出现在谈倦面前的果然是张辞宵和漠轻寒,他二人衣衫颇有破损,显得有些狼狈。   “想不到此间竟藏着如此高手……”张辞宵一声长叹。谈倦注意到唐棠并未和他们在一起,便开口询问道:“唐公子呢?他没和二位一起?”   漠轻寒黯然,张辞宵看了他一眼,轻轻道:“唐兄……他……”   ※※※   唐门乃是以暗器和毒药饮誉武林的一大家族,百年来雄踞蜀中一隅,在四川一带人脉之多、势力之广,几乎可与蜀山派分庭抗礼。由于唐门子弟世代居于唐家堡,因此武林正道将唐家堡列为武林四大堡之一。   由于日前川中多有门派遭到灭门之祸,残存尸体心口上留下的血痕与昔日剑魔殿灭封神会之时留下的“魔心剑印”极为相似,各派均怀疑乃剑魔殿所为。是以唐家堡现任堡主唐远峰特邀川贵乃至两湖一带的正道门派一同商讨此事,共有三十多个门派首脑应邀前来。   大厅之中,各派代表均已落座,放眼望去,除了十几个小帮派的掌门帮主到会之外,天盲会、衡山派、青城派、浣花剑派、凤凰门、金指门、白虎门、朱雀门八个门派来的均是本派掌门,其他门派出席的亦均是本门之中极有地位之人,给足了唐门的面子。   此时,唐家堡总管引着一人进到厅中,众人向来人看去,只见他衣衫敝旧,形容枯槁,唯有一双眼眸清澈明亮,犹如剑心。若不是丐帮八袋长老孙骑鹤就列席此间,大家真要怀疑此人是否是丐帮弟子。唐总管将来人引到角落中一张桌前坐下,便即自行离去。众人将此人打量了一番,却是无人认识,料想是武林中哪个小帮派的代表,也不以为意。唯有座间司马世家的三少爷司马超然一直向其打量,却又不时偷笑。   那人分明眼见众人眼神有异,却报以微微一笑,衣袖轻拂间,竟自顾自饮起茶来。   突听一阵朗笑之声,自厅后屏风外传来:“有劳各位掌门人久候,恕罪恕罪。”一个身材高挑,年近六旬的老者随着笑声,大步而入,正是唐家堡堡主唐远峰。只见他身穿乌金色长袍,一部花白胡须,神情威严,目光如炬。   在座之人有的便已站起,有的却仍坐着不动。唐远峰目光一转,道:“今日之会,能得各派掌门人亲临,实是不胜之喜。想不到丐帮孙长老、蜀山派韩大侠、昆仑派紫女侠尽都莅临寒舍,哦,西门公子和司马少爷竟然一并光临,老朽不胜荣光。”   那丐帮长老孙骑鹤大约五十多岁年纪,目光清朗,精神矍铄,身负八个口袋,手中持着一根乌黑如墨的铁棒。蜀山派韩剑歌却不到四十岁年纪,一身淡色道袍,颔下微髯飘动,神清骨秀,一派仙风道骨。昆仑派的紫霜寒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紫衣女郎,她生着一张鹅蛋脸,秀眉杏目,却是不苟言笑,面若寒霜。   唐远峰的目光自众人脸上经过,在经过那最后进门的陌生人之际却怔了一怔,随即平复。   只听他朗声道:“老朽邀请各位前来的目的,想必各位早已知晓,半年来,蜀中已有多个门派被灭,日前连断剑门也尽数遭到了灭门……”唐远峰说到此处,神情微觉惨淡,各派首脑也均黯然了半晌。   唐远峰接着到:“老夫和诸位武林同道已经多方查探,并对断剑门门人残留之尸身进行查验,发现每具尸身的心口处都有一个血痕。”   他挥了挥手,十几名唐门弟子分别抬了四副担架上到厅中,众人将担架放置于地,揭开覆在担架上的白布,每一副担架上,赫然便是一具尸体。每具尸体颜色青灰,身上却没有什么明显伤痕,只是在心口正中,均有一个黄豆大的血点。   此时,却听一人道:“唐堡主不用多说了,我等尽已知道,那剑魔殿几十年来肆虐武林,此次出手如此狠辣,人神共愤,我等正要替天行道,铲除妖孽!”   话音未落,只听一人“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众人愕然,均转脸朝声音的发源地看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以手加额,正笑得前仰后合。正是司马世家的三少爷司马超然。   唐远峰面色一沉,心道这黄口小儿果然不知礼数,各派首脑有些更是面色不豫。昆仑派女侠紫霜寒秀眉微蹙,似是在想着什么事情。坐在司马超然邻桌的西门剑秋见状,忙开口打圆场:“唐堡主、各位前辈,司马公子是小孩子脾气,还请万勿见怪。”   司马超然笑犹不止,一面笑,一面向众人道:“各位前辈,我今天听了一个大大的笑话,此时想起来不觉笑出声来,各位大人有大量,切勿见怪。”   唐远峰正了正色,不去理他,刚要开口,却见门外一人跌跌撞撞闯进厅来。一边奔跑一边口中不停嚷道:“老爷……老爷……”竟是上气不接下气。却是唐家堡的一名仆人。唐远峰气的胡子乱颤,叱道:“什么事!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那仆人奔入大厅,一头跪在唐远峰面前,磕磕绊绊道:“回……回……回老……老爷……”司马超然却又在此时十分不成体统地笑了出来,西门剑秋瞪了他一眼,却未说话。紫霜寒以手支颐,只是向司马超然横了一眼,神色间却是似笑非笑,令人颇觉回味。   唐远峰亦自远处瞪了司马超然一眼,低头道:“什么事?!天塌了吗?吓得你这等模样!”此刻,满厅之人的目光均集中在那仆人身上,不知唐家堡的仆人何以如此惊恐。却听他颤声道:“老……老爷……七少爷他……他……”   唐远峰脸色一变,伸手揪住那人胸口衣襟,一把提了起来,“他怎么了?”   “七少爷……他……他……死了……” 第十二回 游西湖美景对红颜 见唐门白发悲青丝   连日以来,钱崇礼暗中派人在江南各处秘密寻访,却始终未有关于大天罗宫的任何线索。难道这名震江湖的神秘门派,竟只是存在于武林人士的口耳相传之中么?倘若真是如此,那么那传说中的奇毒“但愿长醉不复醒”,又是从何处而生的呢?   得到几处回报之后,沈冥心中虽然甚急,表面上却仍是沉默淡然,钱崇礼知他心中郁闷,便劝解其在杭州城内四处赏玩一番。沈冥知其好意,虽然无心游逛,却也不便推却。钱崇礼专门派了两名王府亲随陪同沈冥外出游玩。几人自出王府一路行来,沈冥眼见杭州城繁华无限,山清水软,犹如人间天堂,心中虽然感慨,却仍在思量师父密令之事。那两名王府亲随不知他究竟是何背景,见他言谈甚少,又受王爷厚待,只道他是京中官员,自然有些架子,一路上却小心侍奉,甚为恭谨。沈冥心中过意不去,只得强打精神,由着二人引领,倒也赏玩了不少景致。   这一日却到了西湖边上。原来,西湖依杭州而名,杭州却因西湖而盛。自古以来就有“天下西湖三十六,此中最美是杭州”、“景在城中立,人在画里游”等美誉。   两名亲随一面引路,一面对沈冥道:“西湖旧称武林水,又叫西子湖,可谓是‘晴天水潋滟,雨天山空蒙’。湖那边便是有名的白堤。昔年,白居易到杭州任刺史,其时正是官场失意,然西湖山水却令他精神为之一振。这条白堤便是他当年在杭州的政绩之一。”   沈冥见此湖南北西三面环山,湖山相映,此际正是春暖花开,绿树成荫之时,两边是桃柳夹岸,当中水波潋滟,游船点点,远处山色空蒙,青黛含翠,不觉心中微畅。   三人正在观景,只听身后一人道:“前面莫不是沈师兄么?”   沈冥回头,但见一男一女自不远处行来,说话的男子和自己年纪相仿,相貌俊朗,器宇轩昂,却是令风云长子令千秋。   沈冥出京之前已听说他奉令风云之命前往各地分堂巡视,不意却在此间相逢。令千秋见他转身,上前一把抱住,他二人本有同门之宜,幼年时亦多在一处习武,此时相见,不免顿生“他乡遇故知”之感慨。   “我老远看着就像,原来真是师兄。呵呵,这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呢。”   沈冥见他平日在人前行事一向端正老成,颇具威严,今日却如此情状,显是心中十分欢喜,不由笑道:“亏你平时教训千山的时候那么义正辞严,疾声厉色,原来都是装假,真该让你们堂里的兄弟瞧瞧他们的堂主成什么样子?!”   令千秋“呵呵”笑道:“我们兄弟二人,就不用讲那些虚礼了。”他将手在沈冥肩头拍了两下,却趁机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千万别让千山知道。”沈冥不禁莞尔。   令千秋见沈冥身旁尚有随从,便道:“师兄此番来杭州是有公干?”沈冥以目示意,表示此处不便说话,令千秋心领神会,却将身边女子向沈冥介绍,“沈师兄,这位是我们杭州地慧分堂堂主林夜雨林姑娘。林堂主,这位便是我和你说起过的沈冥沈师兄。”   林夜雨上前裣衽为礼道:“原来是沈大人,小女子有礼。”   沈冥见她肤色白皙,身材高挑,相貌更是清秀雅丽。一身淡兰色丝绸衣裙,虽然没有佩戴什么过于华丽的装饰,但衣缘等细节处的刺绣却是极其精美,于西湖风中亭亭玉立,飘飘若仙。又见她年纪轻轻,又是一介女流,不想已是天下第一的乾坤堂分堂堂主,不觉暗暗钦佩,当下还礼道:“林堂主多礼了。”一面又将邓王府的二名亲随向令千秋二人引荐。他因怕多生事端,便有意略去了令千秋的家世背景,只说是乾坤堂天字某分堂的堂主。邓王府在江南一带极有权势,这两人素日有主子做靠山,自然也免不了有作威作福的时候,一向是颐指气使惯了的,何曾服人?此番被王爷指派服侍沈冥,却也不明其由京城到此的真正目的,只是从主子之命,小心伺候便是。他二人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乾坤堂何等大名,自是妇孺皆知,经沈冥一番引荐,不由得对眼前二人肃然生敬。   一番寒暄之后,令千秋扯过沈冥衣袖,低声说了几句话,沈冥转身吩咐二人道:“我今日遇到故人,自有一番啰嗦,还请二位先回王府,顺道向王爷回明。”   二人依言离去。   令千秋携了沈冥的手,笑道:“家父让我出京巡游分堂,可是件苦差事,整日价提心吊胆,生怕言语行动出了什么纰漏惹人笑话,不想今天遇到师兄,咱们兄弟二人可要好好庆祝一番。”   ※※※   唐棠死了。   这原本鲜衣怒马,笑傲蜀中的青年公子,此时却已变成了一具冰冷尸体。   厅上众人面面相觑,都未料到事态竟然会演变成这个局面。   唐远峰面色铁青,厉声喝道:“这是怎么回事!?”唐门弟子个个低头垂手,不发一言。   这时,厅外走入三人,都是年纪甚轻的少年公子。   “辞宵!”   “小漠!”   青城派掌门人张见庭和昆仑派紫霜寒分别向其中两人招呼,而另外一位容颜绝俗,气质冷漠如雪的少年,却是无人识得。众人既惊异其容貌,又皆暗自揣测其身份,但当前最要紧的事情便是唐家堡七少爷的死因,一时间众人皆起身上前,忙着劝慰安抚唐远峰。大厅之中,怒声咒骂者有之、温言劝慰者有之、捶胸顿足者有之、窃窃私语者有之,还有一部分人却选择了保持沉默。   张辞宵和漠轻寒匆匆向父亲和师姐见礼之后,便向众人讲述了唐棠遇害之经过。   原来,唐棠和张辞宵追着漠轻寒进入密道之后,本来是一直同行,但唐棠却提议三人分头探寻,张辞宵见秘道之内七拐八绕犹如迷宫,本来担心会有机关埋伏,却又不愿在唐棠面前示弱,漠轻寒对此却无异议。   三人分手后不久,张辞宵忽然听得不远处似是有几人说话,随即又听到唐棠的声音,接着便是打斗之声,但却极其短促。张辞宵未到近前,便听到唐棠一声惨呼,心知不好,待得他和漠轻寒分别赶至之时,唐棠已然气绝身亡。   他二人在秘道之内追踪凶手,在迷宫之内数度与敌人交手。敌人共三人,均是黑衣蒙面,且都武功甚高,张漠二人虽然没受什么大伤,却也没讨到丝毫便宜。然而敌暗我明,始终没能自武功中查出这三人是什么来头。但所幸者乃这三人似是急着要自密道而出,因此未及对张漠二人下杀手。二人一面追踪,一面心中忐忑,不想却又听到谈倦和那三人交手,三人虽兵合一处,却仍是让对手跑了。   三人一时无法,又想到颜梦痕还在石室之内,安危莫测,只得先行返回石室救起颜梦痕,并背负了唐棠的尸身,一齐出得洞来。   他们几人好不容易自那险峻山谷中脱身,回身寻觅刘琼等人竟是踪影不见,不知是否已遭遇不测。三人见颜梦痕惊魂难定,只得先将这小姑娘其送回颜家庄之后,才将唐棠之遗体护送回唐家堡。   ※※※   唐远峰狂怒交加之中,见爱子身上毫无损伤,唯有胸前衣服破损,他颤抖着手将唐棠胸口衣襟揭起一看,只见心口处赫然一点殷红!和当日断剑门灭门所留下只尸体上的血痕一摸一样!几个离得近的人便齐声惊呼道:“这是?……魔心剑印!”   唐远峰将儿子尸身放下,咬牙切齿道:“剑魔殿……唐家堡与你们不共戴天!”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身子微颤,已是怒极恨极,转身之时,几乎便要摔倒。周围众人连忙将他扶住。   这时,厅后走出一人,上前将唐远峰搀扶住。   这人乃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美艳少妇,此际却是披头散发,全身缟素,正是唐家堡堡主夫人风月染。   原来,她在内院之中惊闻丫鬟禀报唐棠死讯,匆忙之中换了丧服出来,却是不及整装。   风月染和两名丫鬟将唐远峰扶至椅中坐下,此时厅中的唐门弟子已是哭声震天。各派人士见此情形,只得安慰了几句,便纷纷告辞离去。唯有几个大派首脑如丐帮孙长老、蜀山派韩剑歌、昆仑派紫霜寒、衡山青城两派掌门等人留在厅中。司马超然此刻却也笑不出来了,西门剑秋见唐门中人均是哭得双目通红,只得亲身上前安慰几句。   张辞宵和漠清寒各自立在本派同门之中,默然无语。谈倦却远远立在厅中一隅,冷眼旁观。   那原本坐在角落中的形容枯槁之人,此时竟尚未离去,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厅中的一切。 第十三回 弃红尘寒舍怜幼女 访天罗险峰窥美人   邳境见极乐宫众高手去得远了,这才转身向冷幽鸿道:“原来真是冷兄,幸会幸会。”   说完之后又自觉“幸会”二字有些不妥,忙岔开话题道:“听说冷兄昔日一向在两湖一带行走,为何今日竟会携女在此?”他说完之后又补了一句,“这本是冷兄私事,在下原不该过问,冷兄若不嫌弃在下,还请借一步说话。”   冷幽鸿适才听他自承身份,方知眼前之人也是武林中叫得响字号的人物,眼见他举止温文,一身正气,在江湖上又多有美名,既蒙他出手相救,倒也不该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将身上的小女孩放在地上,那小女孩经过半日刀风剑雨的惊吓,早已脸色惨白,虽然适才一声不吭,此时风波过后,却似是缓过了神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冷幽鸿忙又将她抱了起来,轻声细语,不住安慰。邳境见他方才为了爱女安危,明明几次可以破阵而去,却总是顾忌敌人的兵刃伤到孩子,此时更是舐犊情深,不由颇为感动。   冷幽鸿一面哄着孩子,一面对邳境道:“邳公子,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若蒙不弃,还请到寒舍一叙。”   ※※※   冷幽鸿口中的寒舍,还真的是“寒舍”。邳境从来都不知道,白寺岭后还有这样一间小小茅屋。   很简单,很朴素的一间茅屋,隐藏在绿树山花之后。屋内陈设简陋,除却桌椅床柜外,别无他物。冷幽鸿请邳境在屋内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自己只好抱着女儿坐在床上。   那小女孩受了半日惊吓,又哭了半日,早就累了,此时早已沉沉睡去。冷幽鸿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又细心为她盖好了被子。   冷幽鸿浪迹江湖之时,邳境不过十一二岁,自父叔和乾坤堂各位长辈口中皆曾听说过冷幽鸿早年的事迹。只知他祖籍湖北,出身刀法世家,一柄“惊鸿刀”在江湖上横行往来,乃是“刀王”冷寒洲亲弟。又听说此人相貌英俊,武功高强,却行止轻浮,极好美色,流连于歌楼舞榭不说,还常与江湖上一些道路不正的女子纠缠不清。其兄冷寒洲一生精研刀法,却是个正人君子,见弟弟不知检点,屡禁不止,索性断了与其往来,老一辈之人便常常叹息,可惜了一个青年侠少,只怕却要耽于美色,毁了前途。不久,便听说他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若非亲眼所见,邳境实难将那昔日纵横江湖,醉卧烟霞的风流公子和眼前这容颜憔悴的落魄之人联系到一起。   但见他一袭青袍,已然洗得微微发白,上面还缀着几个补丁,显是穷困潦倒之极。正待开口相询,却听那小女孩“嘤咛”一声,已然醒转。   她刚一醒来,便揉揉眼睛,起身扑在父亲怀里。邳境这才看清,这小女孩生得粉妆玉琢,眉目灵动,虽然双眼哭的微微红肿,却生得美人儿一般。只听她嫩声道:“爹爹,凝儿饿了。”   邳境这才醒悟已经日至偏西,他见这茅屋之中如此简陋,想来这父女二人不知吃了多少苦,心中颇不舒服,他本想邀冷氏父女到万寿山庄做客,却又想到问说冷幽鸿乃心高气傲之人,适才林中相救之际便可见一斑,倘若自己冒昧相邀,不知会不会引起他的误会,以为自己瞧他不起。当下便道:“冷兄,时候已经不早,在下明日再来相访。”此时,冷幽鸿的女儿恰好在父亲怀中抬起头来看他,十分天真可爱。邳境见她倒是一身绸缎衣服,质地虽不如何华贵,较之其父所穿却是胜出太多。   他灵机一动,对冷幽鸿道:“小弟与兄台和令嫒初会,一时仓促,不曾备得见面之礼,待明日一并补送,今日就先告辞了。”他打定主意要资助冷氏父女,又怕遭拒,只得先将话垫在前面,明日便是多送了礼品,也只推说是给侄女的见面之礼,想来冷幽鸿再是孤傲,也必难推却。   当下便起身离去。   回到家中之时,玉兔已经东升,几乎连晚饭也错过了,自是受到祖母和父亲一番训斥不表。   ※※※   次日一早,邳境便命人准备厚礼,仓促之间,无非是绫罗绸缎金珠器皿之类,装在一辆马车之上,由车夫赶着,另带了两名挑夫,自己仍是骑马而来。   到得白寺岭脚下,邳境令马车停下,打算让挑夫将礼物挑上山去。正安排间,却听一阵金戈之声,抬头望见山上林中几个人影正在跳跃激斗。邳境心中一沉,一眼便看出当中一人便是冷幽鸿。   ※※※   且说沈冥打发了王府二人离去,自己却同令千秋、林夜雨二人来到地慧堂的一处别院之中。林夜雨安排好别院中事务,便以身有要事为由离开,留沈令二人在此密语。   当下,沈冥将宫中之事以及自己此番前来江南所担之重任向令千秋一一道明。令千秋听后亦是微微一惊,道:“此事果然非同小可,不过,沈师兄,小弟倒要劝你一劝。官场之中毕竟不比江湖之事,岂不闻‘绝情最是帝王家’,皇族后宫自古便是你死我活的争斗之场,有道是‘是非之地不久留’,师兄何苦将大好年华,虚掷于他人无谓之争。”   沈冥闻言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只是我受义父大恩,未见一报,不忍便去。何况,我早已意决——无论那帝王宝座上坐的是谁,这天下终归是天下人之天下!”   令千秋听他如此说,知道不能再劝,况且这番言语,想来昔日里自己的父亲令风云也曾对沈清微说过,然沈清微志在朝堂,一向认为须得扶正手握天下大权之人,方能拯民于水火,与令风云盛世则散淡于山水,乱世则风云救天下之理念不甚相同,因此师兄弟二人虽然相交甚厚,在此一道上却不尽合拍。   当下,二人饮酒叙旧,一夜无话。   ※※※   次日,沈冥回到王府不久,钱崇礼便遣人相请。沈冥到了书房之中,钱崇礼屏退众人,对沈冥道:“沈大人,天罗宫之所在据下属回报,已有眉目,只说是在苏州一带。”二人便在书房之内密谈了半日。   第二日,沈冥到地慧堂辞了令千秋,便整装往苏州而去。令千秋见他行色匆匆,不禁想要取笑几句,转念一想这位师兄性情沉默耿直,不善与人玩笑,便就作罢,只重嘱沈冥到了苏州如遇难处可向苏州地巧堂求援。   ※※※   沈冥快马加鞭,一日一夜便到了苏州。他既知天罗宫之详细所在,便打算不日一探,当天便在苏州城中拣了一家客栈落脚,并展开邓王所绘之地图观看。   西洞庭山距苏州城不到百里,与东洞庭山隔湖相望,是太湖中最大岛屿,亦称洞庭西山。主峰缥缈终年云雾缭绕。   是夜,月光如雾。   缥缈峰上,却是灯火通明。   “恭迎宫主!”   几道红影飘然而至,身法竟是高妙之际,凌空步虚犹如平地。   在四名红衣美艳女子的簇拥之下,轻纱飞舞之间,现出了一张绝世容颜。   沈冥匿身于暗处,乍见“天罗宫主”现身,饶是他素来刚直耿正不喜女色,却也不由为之动容。   原来,据武林典籍记载,大天罗宫自汉代以前便存在于世,历代宫主无论男女,皆有绝代之容颜,足以倾国。当今这一代的宫主天心未遣更是有“天下第一美人”之誉。眼见红袖轻扬之间,那绝世丽人已轻轻落在了缥缈峰的最高点,傲然俯视着众人。   石阶之下,密密麻麻地跪着几百人,皆是红衣装束,见宫主驾到,一名红衣女子越众而出,“启禀宫主,日前宫主所吩咐之事,属下已经打探清楚,那人果然已经离开大天罗宫,眼下应该是到了苏州一带。”   绝世丽人的眸中闪过一丝寒意,冰冷的脸上却绽放出了一个震撼人心的笑容。   “看来,这一招果然奏效。果然把‘他’逼出来了。既然出来,想要回去,却是不能了!哼,当日本座离开大天罗宫之时便立下重誓,凡是与我作对之人,无论是谁,绝不放过!”她望向天边云雾缭绕的冷月,青丝伴着纱罗在风中飞扬,朱唇微启之间,却是满含杀机。   沈冥却是满腹疑窦,甚至是大失所望——自己自邓王府中得到讯息之后便从杭州一路赶来,本以为此行即便不能顺利取得解药,至少亦能探知大天罗宫的真实所在,谋定后动。   岂料听了适才那红衣女子和这“天罗宫主”的一番对话,此地竟然不是大天罗宫,更显然与大天罗宫颇有仇怨! 第十四回 少年客年少归地府 冷意人意冷入昆仑   唐家堡。   凤凰门掌门人纪传芳听说女儿失踪,心中犹似油煎,只是碍着众人面子,不好流露太甚,只好将心腹弟子悄悄招进厅中暗暗嘱咐。   张见庭却铁青着脸,对儿子大加训斥道:“胡闹!简直是胡闹!你们几个小毛孩子见过多大风浪,这等武林大事自有各派前辈们去主持,怎么你们就吃了熊心豹子胆!这下闯了大祸……”他一面骂着儿子,一面转头向唐家夫妇黯然道:“唐堡主,犬子无知,竟然闯下大祸,累及贵公子……不知深浅的东西!净给我丢人现眼!”最后这两句,却是又对着张辞宵说的。   张辞宵此时神色惨淡,只是由着父亲责骂,垂首不语。   紫霜寒见漠轻寒亦是神容大变,大异于素日冷漠之态,却不对其多加责斥,只是将他扯到一边,细细问了来龙去脉。   她见厅中乱成一团,实是难以成事,只得暗中走到蜀山派韩剑歌身边,低声道:“韩大侠,此事事关重大,碾玉楼刘姑娘她们恐怕已经落入了魔爪,眼下除了查明唐公子的死因,更加要紧的是尽快找到刘姑娘等人的下落。”   她向纪传芳看去,见他神情微带焦急,便又道:“今日不好再议,不如我们先各自回去,与本派掌门和各位前辈商议之后再说。”   韩剑歌点头道:“紫姑娘此言甚是。”当下二人议定,又暗中告诉了孙骑鹤,自然也是同意。   正在商议之间,却听厅外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叱道:“闪开!”   众人回头,见院外冲进来一个女子。站在门口的唐门弟子见了是她,纷纷让路。只见这女子不过十七八岁,上穿杏黄色蜀锦半臂,内里淡黄小袄,下着橘色湘绣罗裙,足登一双小蛮靴。眉若远山,肤如凝脂,容貌极是艳丽,却是满面怒容。正是唐远峰最小的女儿,唐门八小姐唐橘。   她如旋风一般冲进厅中,一眼就看到了唐棠尸身,登时如遭雷击,怔怔道:“七……哥……”   她一早出门此时方回,在唐家堡门口便听说了唐棠的死讯,便一路狂奔而入。   唐远峰见女儿伏尸痛哭,心中更是悲痛,风月染命人将他搀扶进去。自己却在厅中各派接待各派首脑。   孙骑鹤、韩剑歌等人见唐远峰悲痛己极,竟是支持不住,只得说了一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言语来安慰唐家诸人。风月染双目红肿,向众人道:“各位前辈,唐家堡忽逢恶变,家夫难以主事,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孙骑鹤干咳一声,道:“唐夫人,七公子少年夭折,实属大不幸,还请两位节哀顺变。咱们这便告辞了。待举丧之日,再来吊唁唐公子。”   韩剑歌却道:“唐夫人,今日之事,在场诸位均看在眼里,七公子遭奸人所害,自是武林共愤,此事情真相尚有待详查,倘若真是剑魔殿所为,蜀山派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风月染向诸人深深施礼道:“今日邀诸位前来,原是为了商议各派灭门之凶案,想不到人尚未全,竟……”她说了一半,却是哽咽不已,眼中亦落下泪来。   紫霜寒虽然外表冷漠,实则是个软心肠的女子,此时上前扶住风月染,又取出罗帕替她拭去泪痕,这才道:“唐夫人,人死不能复生,唐公子和断剑门的大仇,自然有武林同道一齐出力。切莫过于悲痛。”   众人又劝慰了一番,方各自离去。   谈倦和唐棠虽然相识了几日,却并无什么交情,他幼经离丧,虽然正值青春年少,却对于生死之事看得甚淡。他冷眼看了一会儿,也自要走,出门前向角落里看去,却见桌前空空荡荡,原本坐在此桌那形容枯槁之人,却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   谈倦回到地权堂之后,径直便进了内院卧室,果然见方御风正在更衣。   他里面穿了一件象牙白的绸袍,外面只随意罩了一件玉色长衫。他显是刚刚净过面,发上还残留着几颗水珠,容颜却更显清俊无双。   谈倦倚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方师兄的易容之术又精进了一层,连我险些都被蒙在鼓里。”   原来适才唐家堡中那个衣衫敝旧形容枯槁之人竟是方御风易容。   方御风一面整衣,一面朝他笑道:“始终还是瞒不过你的。”谈倦见他神情淡定,方才唐家堡一场巨变似乎完全不在意下,便道:“你不是说懒得去管这件事,怎么又会去唐门呢?看热闹么?”   方御风在椅中坐下,端起桌上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却用一种相同的语气反问:“那你呢?你一向懒于世俗之事,怎么又会和张辞宵、漠轻寒这些人扯到一起呢?”   二人对视一眼,却是各自无话。   谈倦进屋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方御风为他斟了盏茶,“你和那些人交过手了?有没受伤?”   谈倦向椅背上一靠,眼望屋顶,“我在忘忧馆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武功不错……和这几个人交手之后才知道自己的武功有多不济。”   方御风不觉愕然失笑,“谁说你武功不济?功夫是要日积月累练出来的,我十七岁的时候,只怕还不如你。”   谈倦斜了他一眼,又道:“师兄不用安慰于我……今日和我交手这三人武功虽高,依我看却还算不上什么一流高手,单打独斗的话,我自然能稳操胜券,只是他三人联手攻来,一时之间却觉得吃力得很。”   方御风问道:“你可记得他们使用的是什么武功兵器?”   “当时黑暗之中不能视物,只觉得有二人分别使用短剑和弯刀,另一个人用的是一件很奇怪的兵器……”谈倦似是在回忆交手时的情形,“那人似是双手都有兵器……是了……龙凤扇!”   方御风皱眉道:“龙凤扇?江湖上早年间倒是有几个成名人物用这件兵器……但是他们之中死的死、退隐的退隐……当今武林中用龙凤扇的人却是寥寥……”   谈倦淡淡道:“经此一役,我倒觉得自己的武功真是应该勤加练习了。”   他忽道:“过几日,我便要上昆仑山去。”   “待我处理完此间事务便可和你一同上路。”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 _w_ .t _x_t_ 0 _2. _ c_o_m   “有劳方师兄一路陪着我到了四川,谈倦已经很感激了,此地已距昆仑不远,剩下的路,就让我自己走吧。”   方御风看了他半日,见他去意颇坚,便道:“碾玉楼楼主、凤凰门的纪姑娘她们现下生死难测,你难道不等救出她们之后再上路么?你和她们相识时间最然不长,人家终究也算是你的朋友,如何便忍心就此离去?”   谈倦闻言,却是一笑,他本来很少见到笑颜,此时突然绽开笑容,竟然带了无限风情,云破月出远远不足比拟。   但方御风却注意到,他的眼中却没有丝毫温暖之意。   只听他道:“萍水相逢,逢场作戏,全凭一己之念。今日同桌饮酒,明朝各自分散。再者说,有神通广大的方师兄在此,区区小事自然迎刃而解。”   笑容忽敛,向方御风道:“柳姑娘她们眼下虽然失踪,但是据我推测,这下手掳劫之人定然不是想取她们几个的性命,否则,也不必如此麻烦了。倒是唐七公子……巴巴地送上门去,枉断了性命。”   他停了停,却道:“你们不是常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么?我终究是要走的,营救刘琼等人之事就拜托方师兄了。”   一面说着,一面端起茶盏来饮。   方御风见他如此,不觉大摇其头,叹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是对别人说的,放在你身上,却只怕要改一改了。什么要紧事情,急成这样?你这孩子真正是个心冷意冷之人,我这番和你一同出来的本意原是担心你遇事想不开,看来这番担心却是多余。”   谈倦正端着茶盏送到嘴边,听了这话,动作一顿,心中虽然委屈,却仍从容将茶饮下,轻轻道:“人生苦短,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语气之中,却带了一丝哀伤。   方御风怔了一怔,自觉失言,便故意拿话岔开。   “我听人说,有一位美若天仙的颜姑娘对你有意思得很,相识不过几日,却早已是情根深种了?”   谈倦明知其意,却是赌气不理,竟是一言不发,自行回房中休息。   方御风一向处事举重若轻,即便是武林中的大事也是视如儿戏,从容应对,不想今日竟会在言语上得罪了谈倦,自己微觉懊悔。又转念一想,临行前令千山对自己所言终究有些道理,阿倦这个孩子自是有那么一种古怪脾气。   ※※※   两日后,谈倦打点行装居然便一人上路了,古风节见他走得突然免不得问了几句。谈倦只答说要到昆仑山剑神宫拜访同门师叔凌无迹。   方御风也不拦他,任凭他自去了。   古风节见他师兄弟二人言行不似常日,心中正自纳闷,却见方御风正在给位于昆仑附近的地刑堂堂主写信,已然明白了大半。   “人皆云令总堂主的这些成年的弟子里,天威堂主气概超凡领袖群伦,天寿堂主温文如玉宅心仁厚……天英堂主绝世风采之外更有的是霹雳手段。”   方御风闻言,停笔扬眉疑惑了半晌,笑问道:“这是谁说的?说的是我么?”   古风节见状大笑,“当真是传言不可尽信,古某今日方知,威慑江湖的方堂主竟然也有发怔的时候……”   他停住笑声,又补了一句:“方堂主,你这人心太软,以后怕是要吃亏的。”   方御风也随着他笑了笑,却道:“我的心并不软,阿境才是真的心软,你以后便会知晓。”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仍望着谈倦离去的方向。 第十五回 失爱女林间愁莫展 伤往事茅舍忆前尘   邳境见袭击冷幽鸿的一行人有男有女,仍有昨日的十人在内,另外却又多了几个陌生面孔。   这几个陌生人的武功,较之先前十人,却又强上许多。   眼见今日冷幽鸿却是孤身一人,却不见昨天那个小女孩冷烟凝。   众人在山腰相斗,而邳境却身处山脚,和众人距离较远。他刚要纵身上前救援,却见冷幽鸿刀光如电,刹那间已伤了五人。其余人等见同伴受伤,竟不忙着救护,亦不停手,只是变了阵势进攻,几人手下稍缓,另外数人却加快了速度。   其中一个身材丰满,容貌艳丽的蓝衣女子忽道:“冷先生,我们几次三番请你不成,难道你不要你女儿命了么?”冷幽鸿闻言一震,厉声道:“凝儿果然是在你们手上!”他既知爱女落入敌手,面上戾气顿现,手中长刀却登时停住。   那女子道:“冷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想让你女儿活着,就要同我们往神仙洞走一遭!”此时,邳境已掠至近前,二人的对话倒也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句。   受伤几人见邳境突然现身,便在蓝衣女子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女子一扬眉,向邳境看去,“原来是乾坤堂天寿堂主,阁下屡次三番乱我极乐宫之事,莫非自恃武功高强,身份尊贵,想用乾坤堂来压人不成?我们极乐宫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却一向敬重贵堂令前辈和各位堂主,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阁下却对我宫中之事横加干涉?究竟是何用意?”   这蓝衣女子却是江湖上有名的魔女——“兰衣幽灵”谢兰苓。她本是极乐宫主之心腹,更是此次北上的主事之人。谢兰苓既从属下口中得知了邳境的身份,心中便暗暗筹策。极乐宫虽然一向横行皖中,高手众多,但与乾坤堂相比却是将地比天,万万惹不起的,于是打算先用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将邳境挤兑住,以防他再出手相助冷幽鸿。为了擒拿冷幽鸿,极乐宫中的高手几乎倾巢而出,即便是双方翻脸,动起手来,冷幽鸿和邳境二人纵然武功再高,也抵不住车轮大战。所担心者唯邳境不是一人前来,倘或只是万寿山庄的高手在此,倒或可一战,若是另有乾坤堂的高手同来,己方说什么也是要吃亏的。   邳境见对方发问,他毕竟是一堂之主,世家子弟,虽然火烧眉毛,却仍然彬彬有礼。当下向那蓝衣女子点头示意,意思是稍后再说,却不忙着答话,只向冷幽鸿道:“冷兄,究竟发生何事?”   冷幽鸿长叹一声,将刀一指,“凝儿在他们手上。”   ※※※   在经过寒冬的一番洗礼之后,白寺岭的山花山树抵挡着冬末的寒风侵蚀,悄悄地伸展着腰身。一阵春风吹过,带着山中独有的清香之气,扑面而来。   山上有雾,云雾缭绕,朦朦胧胧。   白寺岭茅屋之内,有二人低声相谈。   其中一人一脸惊愕:“冷兄真要做如此决定?”   “事到如今,冷某已是别无他策,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保得住凝儿的安全。”   邳境道:“不如由冷兄暂时拖住他们,待我回万寿山庄找人救出令嫒,如何?”   冷幽鸿苦笑道:“他们既有人质在手,自然是有恃无恐,而且眼下我二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耳目之中,想要脱身救人又谈何容易?”   邳境暗想,极乐宫既然号称邪派,行事一贯毒辣,倘若行动稍有闪失,势必难保那小姑娘的安全。当下只得另思他法,只是苦于极乐宫只给了他二人一个时辰的时间考虑,纵是赶回万寿山庄也来不及带人前来。倘若用随身烟花发出信号,极乐宫的高手必会立时发现。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冷幽鸿却道:“邳公子不用再想了,此事只能如此。”他立起身来,眼望窗外,茅屋四周十丈之外皆是极乐宫之人。   他抬头望向山顶云雾,天际归鸿,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从邳境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的侧影,只见眉峰如山,斜飞入鬓,鼻梁挺直,身形瘦削,若不是容颜之中颇见憔悴风霜之色,倒真是一个十分英俊的美男子。   片刻,只听冷幽鸿一声叹息,转身回来,却向邳境当身一拜。   邳境一惊,忙将他扶起,道:“冷兄这是何故?”   冷幽鸿道:“事到如今,冷某是不得不往极乐宫一行了。此事原本因我一人而起,与旁人无干,将公子牵涉在内,实非冷某本意……我因少年时风流放荡,为兄长所弃,早与家中断了往来,如今所担忧者,唯有小女烟凝一人……今日前往极乐宫,生死难料,只得烦请公子将小女带回万寿山庄,善加相待,冷某便是身在黄泉亦铭感公子大德。”   邳境闻听此言,更是惊讶,他未料到冷幽鸿竟然已抱定主意慨然赴死,更未料到他竟会有托孤之意。   当下便道:“冷兄何出此言,眼下还有时间,切勿轻身……”   还未说完,却被冷幽鸿打断,“邳公子莫非是不想和此事多有牵扯?”只听他惨然道:“既如此……也只能怨我父女命薄了……”   邳境忙道:“冷兄,在下非是此意,只是……只是……也罢……在下答应冷兄便是,不过在下有一疑问,还请冷兄不吝赐教。”   冷幽鸿听他应允此事,喜形于色道:“多谢公子。公子可是要问冷某和极乐宫的仇怨究竟从何而起?”邳境见他竟如此爽快,倒在意料之外。   只听冷幽鸿缓缓道:“说起此事,倒要从九年前开始……”   九年之前?邳境想了一想,九年之前的自己不过只有十二岁,刚刚拜入令风云门下不久,而冷幽鸿在江湖中却正是驰骋武林,风头正劲……   在冷幽鸿的回忆里,邳境便跟随着他,一同回到了那个美酒醉人、鲜衣怒马的时光之中……   ※※※   当时,冷幽鸿不过二十多岁,英俊潇洒,武功又高,真正是倚马斜桥,翩翩年少。乃是江湖上很多女子倾慕的对象。他自己也因此而沾沾自喜,不顾家人劝戒,更不洁身自爱,常常混迹于风月场中,与江湖上不少女子亦皆有染。   他本来并不是专情之人,对于结识的那些女子,倒有多半是露水姻缘,逢场作戏。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女子   ——武林十大门派之一天下道宗宗主的爱徒苏沉烟。   ※※※   当时,大天罗宫的宫主“天心未遣”已被世人奉为天下第一美人,但见过天心未遣‘庐山真面目’者,不仅武林之内没有几个,就连大天罗宫中之人亦是寥寥。   于是,“天心未遣”其人便成了亘古至今,流传在世间最美丽、最传奇的一个神话。   但神话毕竟不能当成饭吃。有道是“食色性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于是武林之中又相继出现了四大美人、十二金钗等等称谓。   妙龄女子苏沉烟正是十二金钗中的一位。   据说她乃是天下道宗宗主爱徒,其人有倾国之姿,倾城之貌,惹得江湖上无数青年才俊纷纷追逐于其石榴裙下,这其中,便包括冷幽鸿。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苏沉烟似是对众人无意,更是断然拒绝了冷的追求。   这件事令冷幽鸿大受打击,更几乎从此对苏沉烟怀恨在心。   所幸的是,冷幽鸿居然在一次醉酒之后,邂逅并结识了十二金钗之中的另外一位——极乐宫宫主姬凝风。   姬凝风生得姿容冶艳、国色天姿,令冷幽鸿一见之下,便惊为天人。   其人武功高绝,在皖南一带几乎说不二,是武林正派人士口中出了名的女魔头,几乎令人闻风丧胆。   而她,却偏偏对冷幽鸿情有独钟。   冷幽鸿一向轻浮浪荡,虽然经历过一次情场失意,却仍然不改旧病。一来二去,便与姬凝风打得火热。   其时,冷幽鸿的兄长,‘刀王’冷寒洲见弟弟沉溺于美色不可自拔,屡禁不绝、屡教不改,更与邪派中人极乐宫主有染,一气之下,索性撒手不管,任其放任自流。冷幽鸿没了兄长管束,倒真逍遥自在起来。   二人在极乐宫中倒也渡过了一段柔情蜜意的快活日子,恰似一对神仙眷属。   那段日子,在冷幽鸿的描述之中,即使是做为旁观者的邳境听来,亦能深切感觉到此中深情。   ※※※   如果不是苏沉烟再一次出现在冷幽鸿的人生之中,也许冷幽鸿和姬凝风便真的会在极乐宫中相携一生。 第十六回 唐家堡白衣惊缟素 缥缈峰赤手震红裳   唐棠的丧事极其隆重,蜀中各大门派都有派人前来吊唁。只见唐家堡大门洞开,乱烘烘的人来人往,里面的哭声更是摇山振岳。   九十九位全真道士就在院内开坛作法,据说是先要推断死者魂魄的落地深度,要依靠这个来作法超度亡魂。算完魂魄之后便是编写路引,种种繁琐细节,难以详述。   唐家堡上上下下皆是麻衣素服,亲属家眷不是痛哭失声,便是忙得不可开交。   方御风此次虽未易容,却也未曾登名通报,只戴了一顶风帽遮住颜面,素服隐在人群之中。   唐家堡占地广阔,但是此次办理丧事的一重院落便有数亩之大。唐门弟子已在这几日之中搭起了几十座竹棚,以供客人歇息。   方御风混迹在诸人之中,被两名唐门弟子引领到位于南面的一间竹棚中坐下。这竹棚里共坐了十几个人,年纪有大有小,虽然都是素服,但衣衫质料,俱都十分华贵,显然都是在江湖中有些身份的角色。   只见客人越来越多,几十座竹棚都快坐的满了,唐远峰夫妇携子女及一众入室弟子在院内招呼不断。   方御风见唐远峰夫妇今日虽然目光悲戚,却已不似当日悲痛欲绝。   只见唐远峰向四面团团一揖,沉声道:“犬子命薄,遭奸人所害,劳动各位前辈、各位兄弟的大驾,唐家堡上下千百弟子,俱都感激万分,老夫在此向各位深致谢意。”说着便再行一礼。   竹棚之中,便有各派众人道:“唐堡主不必客气,七公子英年早逝,武林同悲,还请唐堡主善加珍重才是。”   唐远峰惨然道:“唐门遭此不幸,此次请各位前来,除了犬子出殡之事,另有一事重托,但请各位看在唐家历代宗亲份上,不吝相助。”   群豪之中,多半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唐棠遇害之事,这几日在川湖云贵一带已经传开,皆云是死于剑魔殿中人之手。   其中不少人便暗想:先前断剑门灭门之事,唐家堡就曾相请各派商议剿灭剑魔殿,定时因此走露风声,为剑魔殿所得知,这才招致唐棠的杀身之祸。   也有人想:剑魔殿几十年来号称江湖邪派之首,殿内高手如云,岂是好惹的,唐家堡虽然也是武林中的一大门派,但此举终归是“老虎嘴里拔牙”,只怕凶多吉少。   果然,唐远峰接着道:“当日,断剑门上下几百口皆为人所害,一把大火焚毁了百年基业,老夫收到讯息带人赶到之时,所有尸体几乎都已烧成灰烬,只在废墟中找到了几具尚未烧毁的残留尸身……老夫连夜请丐帮分舵的孙长老、蜀山派韩大侠、青城派张掌门等人前来验看,这几具尸身之上别无伤痕,唯有胸口处一点血痕,与昔日灭门封神会的魔心剑印如出一辙。”   他见众人纷纷窃窃议论,又接着道:“此次,小儿遇害,心口处同样也有血痕一点,正是剑魔殿所为!”   这句话说出,真便有如石投水,几十座竹棚,登时骚动起来,群豪皆是面目变色,纷纷道:“我等亦有所闻,只是此事当真?”   唐元峰落泪道:“老夫已经亲自验看过,确是千真万确,众位英雄倘若尚有怀疑,小儿的尸身尚且停在灵中,尽可验看。”   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验证唐远峰的话,只是在一片叹息唏嘘声之外加上了义愤填膺。   便有人喊道:“剑魔殿肆虐江湖已久,武林中早已人人自危,而今又做出如此猖獗之事,我武林正道中人,自当振臂高呼,一同剿灭魔殿!”   此言一出,立时便有无数人响应。正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院内群豪登时摩拳擦掌,似乎立时便要冲上昆仑山,杀入剑魔殿中,将大小魔头一并剿灭。   唐远峰又是团团一揖道:“有诸位英雄在此,自是不能令武林道消魔长,唐家堡全体愿与各位豪杰一同持剑卫道,誓死要保住中原武林之正气!”   此言一出,更是喝彩之声雷动,登时淹没了院中另一侧的道士念经做法之声。一场丧事却也就此显得不伦不类。   众人的喝彩之声尚未平息,却听一人朗声道:“唐堡主此言差矣!断剑门被灭与令公子之死,分明是有人蓄意嫁祸!与剑魔殿再无干系!”   众人闻言都是大惊,转头看去,却见院门口处,站着一个稚龄少年,年纪十五六岁,生得犹如明珠美玉,灿然生华。   ※※※   沈冥隐在暗处观察众人。   他既知此处不是大天罗宫之所在,心想眼下只好暗中潜出,再行探寻。   他刚想立起身来,自原路潜返,不料身形动处,已为那绝世丽人所察觉。   此刻,异变突生!   绝世丽人目光如电,已向沈冥的藏身之处看来,其时月光皎洁,银光泻满群峰,煞是好看。   月光之下,红衣雪肤,虽是冷眼看人,其妩媚动人之处,足以夺人心魄。   ※※※   “何人在此?”   石阶下跪着的众人见宫主突然发话,尽向沈冥藏身之处看去,更有十几名红衣女子团团向这里围来。   沈冥见自己行藏被人发现,心中想到要解释一番,却不迟疑,当下长身而起,立于月光之下。   绝世丽人见状,向峰下跪着的一名红衣女子瞪了一眼,却不说话,那红衣女子本是今夜负责缥缈峰之防备,登时冷汗透衫。   她知宫主素来心狠手辣,自己此番失职令人偷潜进来,不知将要受到什么残酷责罚,当下只是发抖。   那绝世丽人却只向下属轻轻做了个手势,那手在月光的映照下,美得只似天上,而不似人间。众人立时明白,纷纷亮出兵刃,向沈冥围来,那绝世丽人侧目向沈冥看了一眼,一声冷笑,竟在四名侍女的簇拥下,转身飘飘而去。   此时,数名红衣女子已持剑刺向沈冥,余下众人却在一旁瞭阵。   沈冥自觉暗中潜伏在先,已是失了礼数,无论此处是何门派,自己先理亏了三分,原本意欲解释几句,但见这些红衣女子来势汹汹,已是无从解释,又不愿出手伤人,只得闪身避让。   他武功本就高过这些女子甚多,虽在诸人围攻之下,却是丝毫不落下风,众人见状纷纷抢上,眼看寒光晃动,剑影无情,围攻之人一波接着一波。   沈冥眼见局势不好,打斗中瞥见两旁山石嶙峋,当下轻轻一跃,已登上了飘渺侧峰。此时,一名红衣女子紧紧掩杀而至,红纱飘动处,却是青光一闪,直取沈冥咽喉!沈冥错步拧身,使出了一式“侧看成峰”,避开了这一招,谁知这一剑之后却又有数名女子持剑跟上,一剑接着一剑,沈冥的身子方自拧到左边,第二剑   却又已到了他咽喉。   沈冥双足在山石上一蹬,跃起两丈有余,又闪开的众女之剑。身形落下之时,猛然一个翻身,倒退三丈,落在了另一侧。众人登时一涌而上,只见光芒交错,宛如闪电,缥缈峰上只听得衣袂闪动与兵刃破空之声。   沈冥在众人围攻之下,身如游龙,时东时西,他虽然并非以轻功擅长,但因内力深厚,危急关头却总能及时避开众人攻击。   因此,峰上的敌手虽多,却是久攻不下。   这时,一名女子轻声呼啸,众人纷纷将手中兵刃掷去,瞬间换上了长鞭。   数名红衣女子同时将手腕一抖,长鞭化成了百十个大大小小的圈子,重重叠叠,如波涛翻涌。   沈冥心中一动,自立身之处向下看去,此时月光已然清朗,他看清众人手中长鞭犹如藤蔓,鞭身上竟然还带着尖刺,心中方道了一声不好,只见众人长鞭抖动宛如毒蛇,纷纷呼啸着卷向沈冥。长鞭上的尖刺在月光掩映下,偶尔光芒闪现,诡异异常。   沈冥到了此刻,只得亮出兵刃。他内功深厚,长于拳掌,在京中之时一向鲜于使用兵刃,此次出京因为情况特殊,才带了一柄师赐宝剑随行。   此剑名曰万仞,乃自古传下之名剑。   ——郭于章《剑记》中曾说:“西晋寮有旌阳令许逊者,得道于豫章山,江中有蛟为患,旌阳没水投剑斩之,后不知所在,项渔人网得一石匣,鸣击之声数十里,唐朝道王为洪州否刺史,破之得剑一双,视其铭,一有许旌阳字,一有万仞字。”   此时沈冥手中所持,便是此剑。   他见那些长鞭卷来的速度,条条都是劲力充足,兼且密不透风,倘若被鞭子扫中,不仅肉绽,更兼刺骨,形势已是极其危殆。当下一声清叱,长剑挥动,左右劈砍,斩断众人长鞭,龙吟一声,已是纵身而去。 第十七回 冷幽鸿情缠陷极乐 苏沉烟意乱祸天宗   邳境听冷幽鸿讲述往事,心中暗道怪不得极乐宫主会派人对冷幽鸿苦苦纠缠,却原来其中竟然有这番缘故。   他出身诗礼之家,自由便受族中长辈训导,一向循规蹈矩,不肯越雷池半步。加上自己年纪尚轻,在天寿堂除了处理堂中事务外,大多时间都是闭门读书,鲜与外人往来,和江湖中的女子更没什么结交。天寿堂里虽然不乏女弟子,邳境却一向秉持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之道,极少和她们玩笑,对于男女之情,竟然毫不萦心。因此冷幽鸿的那些往事在他听去,实是匪夷所思。   邳境心中暗想:江湖传言虽然未可尽信,但总是无风不起浪的。这位冷兄人既洒脱,武功又高,却实是为女色所累,虽然多年来退隐江湖,却仍然于声名有损。倘若不是如此,又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冷幽鸿见他神色间微带迟疑,似是有话要说,却有几分顾忌,便苦笑道:“邳公子,你乃端正君子,想是对冷某当年的行迹颇为不以为然,是不是?”   邳境见心中所想被人道破,自己却先脸上一红,忙到:“冷兄,小弟对冷兄实无半点轻视之意,只是境在家中之时,长辈常常训示,切不可沉溺于美色而失了教化……但据小弟看来,情之一物,本就难测,古德云:‘爱不重不堕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昔时孔丘创儒家之说,本意是要用宗法制度,来约束当时之礼崩乐坏、人欲横流,但对于情欲却并非一味扼制。我等在江湖上行走,难免会碰到美色当前之境遇,然而只要‘发乎情,止乎礼’,却也不失为君子所为。冷兄这一番经历却又不同,想来冷兄乃多情之人,这个……这个……”   他心想,此种男女之事,本就难以启齿,当下竟是说不下去了。   冷幽鸿闻言,“嘿嘿”一笑,道:“邳公子果然不愧是万寿山庄的传人,饱读诗书,端正守礼,冷某在公子面前真是惭愧得很。”   邳境听他所言,心中却是尴尬万分,他见冷幽鸿将昔日之事只说了一半,便忙问道:“冷兄适才说道,在极乐宫中住了一年……却又如何遇到了苏姑娘?”   冷幽鸿明知其此时心中定不自在,此问却是有意岔开话题,便接着道:“之后的事情,却实是出了冷某的意料……”   原来,那极乐宫所在之神仙洞景致迷人,溪水迂回曲折,层层相叠,洞洞相通纵横交错,更兼有山、水、潭池、溪瀑等奇观,宛如梦幻仙境。   冷幽鸿与姬凝风在极乐宫中的日子当真是逍遥有似神仙,每日不是饮酒作乐便是歌舞助兴,更兼花前月下,吟风弄月,浑然忘却了江湖上的门派纷争与功名利禄,不知不觉间便过了一年多。   一日,冷幽鸿正在宫中闲游,偶然听到两名极乐宫弟子窃窃私语,他本无意窃听旁人私事,正待悄悄离去,却在话语之间听到了“苏沉烟”这三个字。   他一时惊奇,便驻足静听,却原来是天下道宗之宗主曾相闻将宗主之位传给了大弟子任凭顾,而苏沉烟却不知何故被天下道宗逐出了门墙。   冷幽鸿听闻此事,一时间百感交集,当年他为苏沉烟所拒,心中自是十分恼恨。此时听闻她流落江湖,却又暗暗生怜。转念又想,苏沉烟自恃美貌过人,便眼高于顶,将世人皆不放在眼中,吃些苦头受些教训也是罪有应得,于自己何干?当下也不在意,仍旧四处游逛漫步。   这几日姬凝风却一直未有闲暇,冷幽鸿问起她时,她只推说忙于宫中要务。冷幽鸿想起日间自极乐宫弟子口中得知之事,不由暗暗生疑,担心此时与苏沉烟或有牵连,旁敲侧击了几次,见姬凝风神情无异,只好作罢。   他既心生怀疑,便自然处处留心。这一日,姬凝风却离开二人所住之处,并未带一名弟子,孤身一人往神仙洞后山而去。   冷幽鸿见她行径大异于常日,便在暗中相随。他知道姬凝风武功极高,倘若跟的紧了,定然会为其所察,于是只得屏息凝神,远远跟随于在十丈之外。   却见姬凝风一路分花拂柳,竟是到了神仙洞后山的一处地牢。   冷幽鸿在极乐宫住得久了,知道这地牢乃是极乐宫的禁地,牢中关押的全是犯了极乐宫中重罪之人,每日早中晚分别由四名宫主心腹轮班看守,休要说是旁人,便是宫中弟子,没有宫主之命,亦是不得近前。   由于这地牢的位置十分隐秘,因此冷幽鸿虽在极乐宫中住了一年多时间,也不曾到此处一观。   不想今日姬凝风却只身来到此地,想来是宫中又有弟子犯了宫规,被关押在此受罚。   见宫主来到,地牢门口看守之人施了一礼,便将牢门打开,请宫主入内。   冷幽鸿见状,本欲离开,但不知为何,却鬼使神差地想跟她下去一看。他眼见姬凝风和那四名弟子均已入内,便在牢口向下观望了几眼,待看清地势之后,便也跟了进去。   那地牢入口处的石阶极长,几乎有几百级。下面阴暗潮湿,不时散发出阵阵腐败发霉的气息,墙壁上和地面上,处处都有被血渍浸染而成的赭色,各处摆放了种种古怪刑具。   姬凝风正坐在地牢的大厅正中,四名心腹弟子分侍两侧。铁栏杆之内,果然关押着一人,冷幽鸿一见之下,不由大惊,只见被关押的乃是一名女子,虽然披头散发,形容憔悴,却仍不掩天姿国色,正是被天下道宗逐出门墙的苏沉烟。   ※※※   邳境听到此处,不由发问:“为何会是她?莫非……莫非是姬凝风因冷兄与苏姑娘从前之旧事而心生嫉妒?这才将苏姑娘抓来囚禁?”   冷幽鸿苦笑道:“我一见此情景,本来也猜测多半便是如此,当时便想,倘若真是此故,我却不能袖手旁观。”   ※※※   冷幽鸿担心在地牢之中太久会为姬凝风所察觉,便悄悄潜了出去。   他回到住处,心中颇为狐疑,只想等姬凝风归返,亲自向她询问此事,转念一想,却又打消了此念。   次日,他佯装四处闲逛,却悄悄往后山而来。他趁看守弟子不备,于暗中点倒四人,只身入内。   ※※※   “我当时只想找到苏沉烟,向她问清此事的来龙去脉,倘若真是因我昔日旧事而起,我定当就她脱困。”   邳境见他之前口中虽说对苏沉烟心有怀恨,然而落难之时仍能出手相救,却不失为一个性情中人。同时又想,此间之事真是如同乱麻,看来情之一物,果然误人甚深。   冷幽鸿继续道:“苏姑娘见了我,很是惊奇,但当我向她询问为何会被在此囚困之时,她却不发一语,只说让我快走。”   ※※※   原来,苏沉烟竟是极乐宫派入天下道宗的奸细。   天下道宗乃武林十大门派之一,位于黄山天都峰上,为皖赣一带武林正派之首,与一贯横行皖中的邪派极乐宫向来势如水火。   天下道宗虽然门徒无数,但宗主曾相闻的嫡传弟子却只有三名:任凭顾、晏无双和傅慢云。   这三人皆是人中龙凤,乃是武林中的后起之秀。   当时,姬凝风初掌极乐,她担心自己羽翼未丰,又对天下道宗十分忌惮,于是将宫中弟子苏沉烟冒充孤女,投入宿敌门下,伺机窥探情报。   当时,苏沉烟只有十三岁,她虽然得以顺利入门,却只是天下道宗的旁系弟子,难以接近权力中心。于是,姬凝风心生一计,命苏沉烟制造机会接近曾相闻的三名弟子,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苏沉烟在天下道宗之中渐渐长成,她的清丽脱俗,很快便令众人为之倾倒,傅慢云亦在其中。   但姬凝风交给苏沉烟的任务却不仅于此,她要令曾相闻的三名爱徒因为苏沉烟而反目成仇,从而令天下道宗引发内斗,开启覆灭之源。   原来,曾相闻的唯一女弟子晏无双虽然不在武林十二金钗之列,却亦是人间绝色,她自幼与任凭顾、傅慢云一同长大,感情自是非比寻常。本派中人都认为她与任凭顾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却不料她心中所爱却是师弟傅慢云。   任凭顾天资过人,英俊不凡,虽然年纪未及弱冠,行事却已隐隐有一代宗师之风范。武林中人皆谓其少年老成,但在一同长大的晏无双看来却是深沉难测。   相比之下,师弟傅慢云温柔敦厚,虽然不及师兄任凭顾之光彩夺目,却与晏无双更加投缘。   三个人一天天的长大,晏无双心里藏着的秘密也在一天一天成长、发芽……   然而,苏沉烟的出现,却打乱了天下道宗的一切,也让晏无双心中那颗甜蜜的种子,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毒药。 第十八回 风月染唐门会舒念 江南飞苏州谒沈冥   众人见那少年语出惊人,都是一怔,倘若不是看他年纪实在太小,真要以为他今日是前来砸唐家堡场子的了。   只见他快步走进院内,昂然道:“唐家堡枉称武林四大堡之一,想不到主事之人竟是如此糊涂!”   众皆愕然,这少年来得蹊跷,一现身便对唐远峰口出不逊,看他服饰华贵,却不知是那派的弟子,竟有如此大胆。   便有人私下里低声议论:   “这小子好大气派。”   “……”   “这是谁家的公子?”   “……”   “难道是武林十大门派中哪一派的弟子?”   “……”   “十大门派的弟子见了唐堡主也不敢如此无礼吧?”   “……”   “恩恩,连各大派掌门都要给唐堡主几分薄面的……依我看,这小子只怕是来头大得很呐。”   “……”   “不得了,不得了。”   “……”   “莫非……莫非是乾坤堂的人?”   “……”   “乾坤堂一向对弟子管数甚严,想来不会如此……”   “……”   “可要不是乾坤堂,又有哪派的弟子有如此大胆?”   “……”   “嘘,小声点。”   ※※※   众人的议论之声传到方御风耳中,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却只能忍着不出声。   唐远峰见那少年来得十分古怪,便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敢问这位小公子高姓大名?是哪门哪派的弟子?”   那华服少年向他看了两眼,冷冷道:“你便是唐家堡堡主唐远峰么?”   这句话明知故问,更是十分无礼。   唐远峰见那少年无礼,却不与他一般见识,只道:“老夫便是唐远峰。小公子适才说有人给剑魔殿栽赃嫁祸,又说老夫糊涂,老夫倒是想请教一下,是什么人给剑魔殿栽赃?老夫又是糊涂在何处?”   众人听他如此说,都个个屏息凝神,等着听着这少年如何回答。   却听那华服少年道:“公子就公子!为什么要加个‘小’字?唐堡主你以年纪取人,便是头一点糊涂之处!”   众人见他语气十分倨傲,明明年纪颇小,却偏偏要模仿大人说话的语气,只是神情之间稚气极重,有些人便想要发笑,却猛然想到这是在唐家七公子的丧事之中,倘若不小心笑出声来,那可当真是兹事体大,只得强自忍住。   唐远峰强忍着怒火,向那少年道:“老夫受教!还请教公子高姓大名!那剑魔殿又是何人栽赃嫁祸?”   少年“嗤”的一笑:“孺子可教!”   听到“孺子可教”四字之后,终于有几个不识相的江湖中人笑了出来。   唐远峰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气往上冲,他因爱子惨死,多日以来不眠不休,只想着要杀上剑魔殿为爱子报仇,今日更是强打精神主持丧礼,原本想在丧礼之上向武林中各门派请援,一同围剿剑魔殿,不意刚刚进入正题,便不知从哪里闯出了这个古怪少年。   一旁的风月染见丈夫已是十分恼怒,忙将、拉了他一把,自己上前道:“这位公子,拙夫一再三番向你请教姓名,你为何避而不答?莫非你和剑魔殿之间颇有暧昧,不敢通报姓名么?”   她见这少年一现身便替剑魔殿说话,又是如此气派,莫说蜀中武林,便是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人来,想来定是剑魔殿中的弟子,说不定还与‘剑魔’厉无痕本人有什么渊源。   旁观众人之中,倒也有半数做如此之想。   却听那少年道:“我和剑魔殿暧昧不暧昧,与你有什么相干?你是唐堡主的夫人是吗?本公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舒念便是。”   舒念?   风月染满腹狐疑,脑中飞快思索武林中有哪门哪派的高手前辈是姓舒的,她瞬间想到一人,却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会,不可能。那个人……绝不会有这么一个孩子。   她当下道:“原来是舒公子。敢问舒公子莅临唐家堡,可是来吊唁小儿唐棠的?唐棠什么时候交了公子这么一位朋友,妾身居然半点不知……另外,公子适才说起有人蓄意对剑魔殿嫁祸栽赃?还请公子道明原委,也好让我们查出真凶,还棠儿一个公道。”   方御风暗道不好,心想这唐夫人果然不是易与之辈,却听那少年道:“我不认识唐棠,更不是他的朋友,只不过是路见不平,前来说明真相而已。”   风月染的脸上隐约浮现了一个奇怪的微笑:“哦?那么真相是什么呢?”   ※※※   话说沈冥自缥缈峰脱身而出,趁着夜色返回客栈。   既然缥缈峰上聚会的并非大天罗宫之人,那么邓王爷钱崇礼得到的消息便是有误,但这群红衣女子却显然与大天罗宫甚有仇隙……   沈冥纵然深沉睿智,一时之间却也摸不着头脑。   他燃起灯烛,坐在桌前将今夜之事细细想来,猛然间脑中闪过一个门派   ——绛云宫?   绛云宫是武林一大邪派之一,与极乐宫、五行宫、水月宫、百花宫并称为邪派五宫。   据说,绛云宫总坛位于南粤一带,缥缈峰上那些女子的口音,的确有些南粤地方之音。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今夜那缥缈峰上的绝世丽人,只怕便是绛云宫宫主、武林四大美人之一的薛艳裳。   可是,远在南粤的门派,又怎会千里迢迢来到苏州?   她们和大天罗宫又有什么样仇怨呢?   沈冥几乎一夜无眠,直到窗外隐隐发亮,这才朦朦胧胧睡去。   ※※※   日上三竿,沈冥起身盥洗。   却听门外一人道:“大爷起床了么?”   开门看时,却是店内掌柜。   见沈冥已然起床,掌柜点头哈腰陪笑道:“扰了大爷清梦,请大爷原谅则个。”   沈冥见他如此殷勤,不知何时,便问道:“掌柜有事?”   掌柜笑道:“小老儿却是无事,只是楼下有一位贵客,自称是大爷您的朋友,听说大爷是远道而来,还请下楼一见。”   沈冥一怔,自己在苏州并无什么朋友,而今又怎么会有人一大清早巴巴地赶来和自己相见呢?   他心中疑惑,便向掌柜问道:“那人可曾通报姓名?”   掌柜听了此话,向沈冥连连摆手,笑道:“不必不必!这位贵客哪里还用得着通报姓名啊!他便是大名鼎鼎的乾坤堂地巧堂的堂主——江南飞!”   ※※※   江南飞是一个俊秀的少年。他的名字、相貌、气质,一切一切都非常“江南”。   有人说,秀丽雅致的风景是江南的灵魂之一,而那些柔似春水,柔若无骨的江南女子们,却是江南灵魂的另一半儿。   “江南”二字,放在这少年身上,真如柳丝烟雨,相得益彰。   偏偏他的名字里面,还有一个“飞”字,登时间冲散了烟雨蒙蒙,冲破了烟水长天,说不出的清朗飘逸。   见沈冥下得楼来,江南飞上前施礼,口中道:“扰了沈兄清梦,失礼之处,切勿见怪。”   莫说沈冥根本就没有见怪之意,便是真的有人自酣梦被人叫起,满腹怒气之时,见了这等气质少年,也是不会见怪的。   沈冥向他还了一礼,将其请上楼去,二人在房中坐定,初次会面,难免要寒暄几句。   沈冥便问:“江公子何以得知沈某在此?”   江南飞笑答道:“前日收到本堂天威堂主的飞鸽传书,言沈兄不日将到苏州公干,在下昨日命本堂弟子打听到了沈兄的下榻之地,这才冒昧登门拜候。”   沈冥再开口之前已然料到此事必是令千秋所为,心中暗暗感激,当下向江南飞道:“多承江公子美意,我这位师弟实在多事,劳烦公子大驾,沈冥愧不刚当。”   江南飞笑道:“沈兄何出此言,令师沈清微国师与我家总堂主有同门之宜,便是天威堂主不予来信,小弟一旦得知沈兄驾临苏州,又怎能不前来拜望?”   沈冥见他俊秀温文,待人又彬彬有礼,心中暗暗称羡,乾坤堂不愧为天下第一大堂,真正是群贤汇聚,人才辈出,单就他眼见的几个分堂堂主而言,只怕是满朝文武加起来也不能及。   江南飞道:“不知沈兄此次前来苏州,究竟所为何事?”   沈冥知令千秋虽然向江南飞告知了自己的行踪,但对于此次之秘密任务却绝不会对第三人透露。   见江南飞有此一问,虽然不好直言其事,却也不能多做隐瞒,当下便将沈清微派自己前来江南寻找大天罗宫所在之事略说了几句,又将邓王府所传之消息有误之事说明,至于寻找大天罗宫究竟所为何事,以及自己昨夜再飘渺峰上与众人恶斗之事,却是含糊带过。   江南飞听毕所言,他本是极其聪明机巧之人,当下也不多问其他,二人又闲聊了几句,江南飞便起身告辞。 第十九回 白寺岭细陈天下乱 唐家堡详述武林惊   白寺岭茅屋。   邳境听冷幽鸿讲到姬凝风派苏沉烟到天下道宗卧底之时,便忍不住发问:“冷兄,在下投入乾坤堂之后不久,曾老前辈便闭关修炼。然境虽和曾老宗主素未谋面,但从家父和家师以及各位前辈口中却曾听说,此人乃一代宗师,不仅武功已臻化境,更是睿智过人,难道苏沉烟竟能轻而易举的瞒过他么?”   冷幽鸿道:“天下道宗弟子众多,除了曾老宗主的三名嫡传弟子和近身弟子之外,旁系中的弟子只怕他连见都未曾见过,认都认不清楚……何况他乃一派掌门,日理万机,这等收授门徒之事,自有门派中的相关之人去打理,曾前辈又怎会注意到一个小小孤女。”   邳境听了,不由心道:都说“树大有枯枝”,武林中的帮派增扩确需谨慎从事,虽然势力大了,却难免会生出纰漏。   却听冷幽鸿道:“之后的事情,却牵涉到了天下道宗之中一桩极其隐秘之事,公子,冷某今将远行,且生死难料,在将此事说出之前,还请邳公子应允我一事。”   邳境见他神情凝重,听其言而知其意,便道:“冷兄放心,境绝非多事之人,断不会将今日冷兄所言之事,说与旁人知晓。”   冷幽鸿叹道:“公子,冷某并非草木皆兵之人,只是这件事情关系到了凝儿的身世,一旦为奸恶之人所悉,不仅对凝儿不利,只怕还会在武林中生出祸患。”   邳境不解道:“冷兄何出此言?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令嫒……难道并非冷兄的亲生骨肉不成?”   冷幽鸿叹了口气,才道:“公子才智过人,想必已经猜到了此中内情……”   ※※※   苏沉烟为了完成姬凝风交待给她的任务,果然成功令天下道宗中的弟子为之而颠倒。身为当时宗主爱徒的傅慢云更是对其一往情深,她情知晏无双会因此事与傅慢云生出嫌隙,却又频频找机会向宗主大弟子任凭顾示好。不料,任凭顾其人深不外露,只以师父交待自己处理之本派事务为要,除此之外便是勤练武功,在同门中的女弟子面前素来不苟言笑,更不将天下女子放在眼里。因此苏沉烟空有沉鱼落雁之容,竟不能将其打动半分。   苏沉烟见此计不成,只得暗中向姬凝风密报,姬凝风却命其勿需操之过急,只要按部就班实施计划便可。   果然,苏沉烟对任凭顾的态度引起了傅慢云的注意。他虽然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但眼见自己心爱的女子倾慕于师兄,心里未免十分不是滋味。   与此同时,晏无双也注意到了苏沉烟的举动,更是怒火中烧。不但一向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师弟傅慢云移情别恋于他人,而深沉难测的师兄任凭顾竟然也是那人的眼中猎物。   晏无双心中暗暗生恨,却苦于无法对外人言道。自己是名门正派中之弟子,在江湖上又颇有声望,自然不能失了身份,只能在暗中等待时机,以便寻事将苏沉烟逐出天下道宗。   机会果然来了。   天下道宗宗主曾相闻自觉年老体衰,无太多精力处理本门事务,打算闭关修炼,在闭关之前却欲将宗主之位传于本门弟子。   众人知道此事之后皆想,任凭顾、晏无双和傅慢云三人乃是曾相闻的嫡传弟子,自然机会要大过旁系弟子。另外,曾相闻的师弟独孤弃精于剑术,江湖人称“剑圣”,且又年轻有为,只怕也会被列为宗主继承人之选。   晏无双深知自己虽然素日得同门敬重,师父宠爱,但终究是一介女流,在未来宗主的人选问题上,难以与师兄师弟抗衡,便索性不参与此事。但她心中又有一个念头,倘若是傅慢云继承宗主之位,必然在即位之后顺理成章娶苏沉烟为妻,只怕自己今生便再难与其结为连理。   若是由师兄任凭顾继承宗主之位,苏沉烟自然会对任凭顾更加亲近,从而冷淡傅慢云……   但无论是这两个人中谁来继承宗主之位,苏沉烟都不会因此被逐出门墙。   ——只要苏沉烟在天下道宗一天,便是自己和傅慢云感情之间的障碍。   对于晏无双来说,苏沉烟必须消失……   在晏无双妒火中烧的同时,苏沉烟却仍在暗中进行着极乐宫主交给自己的任务。   晏无双和傅慢云二人已经因她而失和……   傅慢云对于她与任凭顾频频接触而伤心失意……   只有任凭顾……这个人似乎完全不在她的掌握之中。   她要想一个办法,激化曾相闻这三名得意弟子之间的矛盾,从而令天下道宗变成一盘散沙。   ※※※   舒念听了风月染的话,当下冷笑道:“你既然问了,想必大家都是想知道的,但我想请问唐夫人,唐堡主刚才说断剑门弟子和唐棠的尸体上别无伤痕,只有胸口处有一点血痕,不知是也不是?”   风月染环顾四周,最后才将目光落在舒念的身上,答道:“确是如此。”   舒念道:“那么这些人心口上的伤痕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风月染道:“伤痕之处,小于黄豆。与昔日灭门封神会的魔心剑印极其相似。”   舒念见她如此说,便道:“那么请问,你们是否亲眼见过灭门封神会的魔心剑印呢?”   他向风月染问罢之后,又转向院中众人,道:“你们当中,又有谁亲眼见过魔心剑印长得什么样子呢?”   众人闻言,又是议论纷纷,剑魔殿灭封神会,已是十六年前之武林旧事。   封神会位于东海之滨,距此地有万里之遥。当年出事之后,只有距封神会地理位置较近的几个门派如崆峒、泰山、顾曲山庄等首脑才亲眼见过封神会众弟子的尸体,当下却实无一人能出面应承自己见过“魔心剑印”。   舒念见无人答话,便道:“没人说话,便是没人见过了?是不是?你们既然没见过真正的‘魔心剑印’,又怎能断定断剑门弟子和唐棠是剑魔殿众人所杀?”   风月染道:“灭门封神会的‘魔心剑印’,我们之中的确无人亲眼见过,拙夫和各派掌门人之所以认定是剑魔殿所为,乃是根据武林故老相传,从而推断而出。”   舒念冷笑道:“推断而出?原来所谓‘名门正派’遇事全无半点公允,都是无凭无据,胡乱栽赃。”   听了此言,各个门派中便有不少人出言指责:   “你这孩子如此无礼!什么叫做胡乱栽赃!”   “你是谁家的孩子?你家大人平时是如何管教你的?全无半点规矩!”   “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小小年纪,就如此咄咄逼人,成何体统!”   ※※※   风月染凝视舒念半晌,缓缓道:“既然公子指责我们‘毫无凭据,胡乱栽赃’……那么就请这位公子来给大伙儿说说,真正的‘魔心剑印’又是什么样子呢?”   方御风一直看着院中的少年,此时听风月染如此询问,心中暗道不妙,眼前这少年虽然气势上咄咄逼人,但却显然涉世未深,怎会是唐家堡堡主夫人的对手?当下不由暗暗替他捏了把汗。   却听舒念朗声道:“大家听好了!‘魔心剑印’既然称之为‘印’,却并非胡乱安上的名字。这门功夫虽然是剑魔殿主所创,但如是到了剑术巅峰的一流高手,想要做到却也不难。”   他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微感得意,接着道:“凡是死于‘魔心剑印’之下的死者,在前心和后心相对应之处,均会出现一个小于黄豆的血印,因此才被称作‘魔心剑印’。”   “‘魔心剑印’虽然被称为‘剑印’,却并非用剑锋所伤,而是用剑气所为,因此将此门功夫练到一定程度之后,用不用剑都是一样,即使空手,亦能发出凌厉剑气。”   众人听到此处,都是半信半疑,却听他续道:“‘魔心剑印’出招之际,专攻敌人心口,而且一招毙命。其时,剑气透过肌肤刺入心中,然后透体而出,却不会在肌肤上造成任何伤痕。”   风月染插口道:“既然不会造成任何伤痕,那么死者心口处的伤又是从何而来?”   舒念横了风月染一眼,道:“大家都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心乃血之府也’‘诸血者皆属于心’,剑气刺入心中,中者心脏破损,自然却会出血,然而此时人已死去,体内之血渐渐凝固,因此会循着剑气破体之处凝成瘀血,是为‘魔心剑印’。”   他直视风月染和唐远峰,“敢问唐堡主和唐夫人,令公子心口之伤,可也是如此?” 第二十回 江堂主引荐慕容友 沈秘史入住姑苏园   且说江南飞当日自客栈离去后,沈冥便在房中暗自思度昨夜缥缈峰众人所言之事。   红衣女子口中所说“那人果然已经离开大天罗宫到了苏州一带”……无论“那人”的身份究竟为何,都必定与大天罗宫有着极大关联。   他当下便打算从“那人”身上入手查探,只是苦无头绪。   次日,江南飞却又前来拜访。   二人相见叙礼过后,江南飞便道:“沈兄切莫忧急,小弟昨日已经安排堂中弟子访查大天罗宫的确切所在,小弟虽然不才,但地巧堂的这些兄弟却个个是武林中的精明人物,手中皆颇有人脉,想来数日之间,定有消息。”   沈冥见他十分殷切,心中更是感激,刚要开口答谢,却听江南飞又道:“小弟今日前来,却是有一事相求。”   沈冥道:“江公子但有所命,沈冥无不依从。”   江南飞微微一笑道:“沈兄一向在京城之中为官,却可曾与慕容世家中的什么人有交情么?”   沈冥沉吟道:“沈冥久处汴梁,极少出京,此次乃是第一次到苏州,慕容世家虽是武林八大世家之一,但沈某却与其族中之人素无来往。”   江南飞道:“这就奇了。沈兄虽说不认识慕容世家中人,但慕容世家却有人识得沈兄。除非是有人信口捏造……否则,便是你沈兄贵人多忘事了。”   沈冥闻言,初时也颇为惊异,他当下细细一想,猛然想起一人,当下脱口道:“原来是他!”   ※※※   沈冥所言,确实不假,慕容世家位列当世武林八大世家之一,屹立江湖数百年之久,在江湖上济危扶弱,极富盛名。   慕容世家这一代的主事之人,乃是慕容天行。   此人现下年纪不过五旬,在江南武林之中却是大大有名。自他接掌门户以来,向以江湖道义为己任,因此威名远播,江湖上无不钦服。   慕容天行膝下一子一女,长子慕容崎岫,女儿慕容璇玑,皆是少年侠义,世家之子女,毕竟不凡。这二人近几年来于武林之中也是声名颇著。   这日,沈冥随江南飞乘舟入湖,竟直奔慕容世家而来。   ※※※   慕容世家久居姑苏,往来皆需走水路,因此放眼望去四下皆是舟船,极具江南特色。   沈冥和江南飞刚刚下船,便听一人朗声笑道:“江公子果不失信。沈大人,别来无恙否?”   沈冥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公子立在岸边,轻袍缓带,服饰华贵,一见之下颇为眼熟,思量之下,竟是慕容世家之公子慕容崎岫。   原来,数年之前,沈冥曾在京中与此人有一面之缘,只是当时不明对方身份,只从旁人口中知晓其姓名是上齐下秀,武林中人往往萍踪浪迹,为免麻烦,随口编一个姓名也属常事,当时便未曾多想,直到日前江南飞提起此人之时,方才想起。   沈冥便问道:“慕容公子,你乃世家子弟,却为何要隐去姓氏?”   慕容崎岫深深一揖,道:“小弟当日身在京中,为免麻烦,只得隐去姓氏,还望兄长不要多加怪责。”   沈冥还未说话,江南飞却道:“你们二人却好,害得我昨天半日摸不着头脑。”   三人登时哈哈大笑。   当下,沈江二人弃舟上岸,随慕容崎岫一路进入慕容世家。   同是江南府邸,这慕容世家与那邓王府又是不同。   有道是“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这名驰天下的慕容世家端的是将苏州园林之精华融于一体。   粉墙黛瓦之内复廊如带,漏窗各异,高低错落的房屋映于小桥流水之中,园内山石嶙峋,剪水裁山,只见亭台楼阁,飞檐凌空;轩堂房室,闲适旷远;山水石林之中,有蝶飞蛙鸣,鱼戏莲间;坞榭馆厅之外,更是木映花承,一步一景……着实是一派“小江南”的风光。   沈冥一路走来,眼见景色,实是天下一绝。   三人来至一间厅中坐定,便有三名绿衣小鬟端上茶来。   看到二人坐定,慕容崎岫微微一笑,望着江南飞道:“江公子,今日相请,实是唐突,不过,眼下江南一带武林正逢疑难之事,因此还要请贵堂赐予援手。”   他转眼看向沈冥,“沈兄,自昔日京城一别,兄之风采气度实令小弟折服,兄台此次远来苏州,小弟本应登门造访,但因今日事务繁忙,因此特请沈兄来此一叙,还望兄长不要怪责。”   江南飞笑道:“慕容公子如此客气,倒让我们二人惭愧的很,却不知公子适才所说,可是有关绛云宫北上之事?”   沈冥听得“绛云宫”三字,心头微震,暗想原来缥缈峰上果是绛云宫中之人,当下却不说话,只是静听二人所言。   原来近日地巧堂和慕容世家皆收到密报,言苏州城外附近出现神秘红衣女子,且人数众多,与武林中关于绛云宫之描述极为相似。   这绛云宫远处南粤,而今却突然北上,实令人难解,因此上,慕容世家只得与乾坤堂联络,打算联手清查此事。   江南飞听罢慕容崎岫所言,淡淡道:“要想查清绛云宫为何而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他看向沈冥,微微一笑道:“沈兄在几日之前刚和绛云宫人有过一场恶战,此间详细,慕容公子不如向沈兄请教一二。”   慕容崎岫闻言一惊:“沈兄和他们交过手?却是为何?”   沈冥由于先前不愿给乾坤堂多增麻烦,因此在讲述自己寻访大天罗宫一事上略去了缥缈峰之事,不想江南飞居然手眼通天,如此隐秘之事都能在掌握之中。   他见此事与武林干系颇大,自己虽身在朝中,却亦能算是半个江湖人,自然应当在此时出一份力。更何况他身负重任,倘若能借此事一并查出大天罗宫之所在,更是一举两得。当下便将那一夜在西洞庭山上的经过向二人一一道明。   三人聊得十分投机,一直谈到掌灯时分。慕容崎岫命人在前厅开宴,酒席过后,天色已晚,沈江二人便欲告辞。   慕容崎岫却道:“今日天色已晚,二位仁兄不如便在舍下安歇。沈兄,你初来苏州,小弟当尽地主之谊,况且客栈之中,多有不便,何妨便搬到我家园中居住。”   江南飞辞道:“今日虽晚,只是在下堂中仍然有些事情未完,不便在此叨扰。倒是沈兄,我日前请你搬到我地巧堂中居住,你推说此事传到京中多有不便,一再相请,只是不应。而今慕容公子却是一番厚意,不妨便依允如何?”   沈冥本意却因令千秋书信一事已是承了乾坤堂极大的人情,况且江南飞乃一堂之主,地巧堂中事务,件件需要他处理,繁忙自不必表。自己虽然是令风云的师侄,但此番却是为了公事,倘若因此令江南飞耽搁了地巧堂中的正事,反不为美,因此,没有答应。   他见江南飞拿此事取笑,又见慕容崎岫其意甚诚,当下却即应允。   ※※※   沈冥在慕容世家住了两日,每日里却常留意来往进出的武林人士。   原来,慕容世家因绛云宫北上一事,已召集江南武林同道,齐聚苏州会商。   这日,沈冥正与慕容崎岫在一处闲谈,却听府中家丁来报:“少爷,西粤鼎湖山卓公子到了,老爷请您去听涛堂接待一下。”   慕容崎岫闻言起身:“卓公子终于到了么?你去回复老爷,说我即刻便去。”   转脸向沈冥道:“沈兄,这位卓公子乃是鼎湖山卓家的传人。鼎湖山位于西粤,与绛云宫位置很近,家父特命我请他前来,为的便是详细了解一下绛云宫的情况。不想他来得却是如此之快。”   二人当下到了听涛堂,眼见一个青衣男子坐在堂上,正是卓凡。   慕容崎岫忙上前招呼,并引二人相见。   沈冥见卓凡年方弱冠,长身玉立,英气勃发,更兼有一身世家公子的尊贵之气,想来自是他在西粤武林之中地位甚高之故。   当下对卓凡抱拳道:“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实是荣幸。”   卓凡也还了一礼,说了些客套言语,三人便在堂中叙话。   慕容崎岫一心急于探究绛云宫之事,便向卓凡道:“卓公子这次下山相助慕容世家,正在父子不胜感激,却不知这绛云宫此次北上苏州,与西南粤中可有异动?”   卓凡喝了口茶,道:“绛云宫虽然地处南粤,却一向行事诡谲,在江湖各地均有分坛,但据知情人讲,绛云宫的总坛却是在潮州一带。”   当下便对二人又讲了一些有关绛云宫在粤中之行迹,三人商商谈谈,却终究不知此宫北上是何用意。   待得慕容崎岫将沈冥于缥缈峰所遇之事向卓凡略述后,却见他眼睛一亮,“如此说来,缥缈峰多半便是绛云宫在苏州的一处据点!”   慕容崎岫点头道:“我等也是做如此想,家父更是一早便差人前往西洞庭山打探,只是那飘渺峰早已经人去山空,并无半点踪迹留下,因此这番打探却是徒劳!” 第二一回 苏沉烟直言承身世 韩剑歌详说述伤情   白寺岭茅屋之内,对往事的讲述仍在继续。   这时,茅屋十丈之外传来了谢兰苓的声音。   “冷先生,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了,请问你的决定是什么呢?”   冷幽鸿低声向邳境道:“邳公子,时间无多,冷某只好长话短说了。”   他随即向门外朗声道:“你急什么!冷某既然应了,便不会反悔。只是凝儿在你们手上,却不可伤她半分!倘若我女儿少了一根头发,冷某定不轻恕!”   谢兰苓媚笑道:“冷先生放心,令千金眼下仍是好端端的。不过……倘若冷先生或是邳公子想要另外打什么主意的话,妾身可就不能保证令嫒是否能平安无事了。”   由于事先约定,冷邳二人谈话之时极乐宫众人要远离茅屋十丈,因此谢兰苓的声音远远传来,经过春风吹送,却是说不出的娇媚诱惑。   冷幽鸿哼了一声,再不理她。邳境心中却在暗叹极乐宫的魅惑手段无处不在。   ※※※   在姬凝风的一再逼迫之下,苏沉烟只好孤注一掷,对任凭顾施以色诱从而完成任务。不料,就在她准备施展魅惑之术的时候,任凭顾的态度却突然转变,似乎已经被苏尘烟的美貌与风姿所掳获。二人竟于短短时日之中,成为了一对难分难舍的情侣,令众人大为惊讶。   此时,晏无双在曾相闻面前大肆渲染苏沉烟引诱同门之事,言任凭顾与傅慢云皆受苏之诱惑意乱情迷,并极力向师父谏言由师叔独孤弃继承宗主之位。   不料,独孤弃一心追求剑道,根本无意于世俗名利,他虽然为人犀利,嫉恶如仇,却一向十分欣赏师侄傅慢云的宅心仁厚,并于此时向曾相闻推荐傅慢云继位。   一日,傅慢云撞见苏沉烟衣衫不整自任凭顾房中离去,以此事伤风败俗向苏尘烟质问,苏却向傅慢云哭诉遭受任凭顾的强迫。   由于苏沉烟在傅慢云的心目中的位置极其特殊,犹如天仙降世。因此,她这一番哭诉下来,竟丝毫未引起傅慢云的怀疑。   傅慢云向任凭顾质问他与苏沉烟的关系,任凭顾竟不否认,傅慢云怒不可遏,对师兄大打出手。   苏沉烟计策成功,一日之间,丑闻就传遍了黄山上下,更惊动了宗主曾向闻。   天下道宗的众位元老本来甚为属意任凭顾继承宗主之位,但此事一出,有几位便以任凭顾“年少轻浮,有害门规”为由转向傅慢云,天下道宗的弟子更因此事而分成了数派。一时之间,人心难定。   姬凝风见此招奏效,于是派心腹弟子密令苏沉烟趁天下道宗忙于内乱,疏于戒备之际,在众人饮用之各处井水中下毒,极乐宫便可以趁此机会将天下道宗一举歼灭。不料,却遭到了苏沉烟的拒绝……   就在姬凝风收到下属回报而大发雷霆之际,苏沉烟竟然将自己乃极乐宫弟子之事对宗主曾相闻如实相告。她只说不忍心加害无辜之人的性命,因此才违背了本宫宫主的命令,曾相闻听后,倒也饶恕了她从前之罪,只是将她逐出了天下道宗。   ※※※   冷幽鸿说到这里,向邳境苦笑道:“后来的事情,你都已经知道了。姬凝风对苏沉烟背叛之事,自然不会轻饶,这才将她囚禁在神仙洞后山地牢,更打算处以极刑。”   “冷兄不忍见到苏姑娘被极乐宫主处死,于是便偷偷将她救了出去?”   冷幽鸿点头,“不错,苏沉烟将此中的来龙去脉向我言明之后,我一时间却是有些迷茫……不怕公子笑话,我当时与姬凝风确是如胶似漆,情深意重,实在不忍伤了我二人之间的感情。但以姬凝风的秉性,我对苏姑娘便是从未有过倾慕之念,她也万万不会饶过极乐宫叛徒的性命。更何况……我与苏姑娘之间,还曾有过一段过往……无论从何处来讲,苏沉烟这次都是必死无疑的了。”   “究竟是救人还是不救,我不禁一时难以抉择……这时,姬凝风却已然发现有人偷入地牢,正在带人赶来,我情急之下,只好先将苏沉烟自地牢之中救了出去。”   “我将苏沉烟藏在了一个隐秘之处,自己却装作没事人一样回到住处。姬凝风率领众人遍寻不获,自然加紧了极乐宫各处的防卫。想要将苏沉烟平安送出极乐宫,着实不是易事……”   ※※※   唐家堡。   风月染听了舒念的话,冷然道:“舒公子,拙夫适才已经当着众位英雄的面亲口说了,小儿唐棠与断剑门中一干死者一样,心口处都有一个小于黄豆的血痕,难道你没有听清楚么?”   舒念道:“本公子方才也已经说过,剑气之伤和兵器之伤自然有所区别,难道唐家堡的人于江湖行走多年,连伤口也分辨不清么?”   风月染冷笑一声,道:“绝顶高手所发之剑气,自然是收发自如,举重若轻。此间全凭一心而为,剑气所过之处,可断玉切金、可斩人首级,与手持宝剑并无差别……即使造成伤口有所不同,也属平常。况且,即便是依公子所言,真正的‘魔心剑印’到程度极高之时,不会在死者身上留下伤口,那么妾身想请问,纵使是剑魔殿中的高手,半夜之间连杀数百人……难道就不会有所失手么?”   她不容舒念辩解,便面向院中众人飞快地接着说道:“这位舒公子说断剑门的死者和小儿唐棠的伤痕不是剑气所伤,而是兵刃之伤,妾身武功低微,便想向此处的各位前辈高人请教……”   她率先向蜀山派众人看去,“韩大侠,贵派长于剑术,韩大侠本人更是对剑道一途所知甚深,当日断剑门人的尸身和小儿唐棠心口处的伤痕阁下亦曾亲眼所见,所以妾身想请问一句,众人身上的伤口究竟如何?”   韩剑歌见风月染突然向自己发问,微微一怔,当下起身走入院中。   “各位武林同道,在下蜀山派韩剑歌,唐夫人所问之事在下确曾亲眼所见。唐七公子和断剑门人心口上的伤痕十分奇异,看似为利器所伤……”   他向风月染看了一眼,接着道:“但若是极其凌厉之剑气亦可造成此种伤害……”   众人听了暗道:这不是废话么。却又不好直言。   只听韩剑歌续道:“在场各位都在江湖上行走过多年,各式各样的伤口自然也都见过。须知一般兵器如刀剑等等造成的伤痕多半都呈条状……枪、戟等大兵器自是更不必说。而断剑门死者和唐七公子心口上的伤痕极小,绝非为普通兵器所伤……”   他见众人都安静下来等着听下文,又道:“依照那些伤口的形状来看,倘若众人是死于兵刃之下,那么便只有一种情形,那兵刃必定是极细的钢刺一类,且出手之人武功极高,才能做到一击毙命!”   “然而韩某适才已经提到,各位都是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之人,有一桩事情却是人尽皆知的……无论是何种兵器,在出手伤人之际,或劈或刺或砍或划皆有不同,但倘若兵器已然嵌入人体之内,拔出之时却必然会在身体上造成二次之伤害……”   韩剑歌说到此处,在场众人之中有些见过断剑门死者尸体伤痕的便已明白,却仍有一部分不明内情之人等着听他继续详述。   韩剑歌道:“当然,这些常见之情形自然不必韩某过多赘述,纵使是刚出江湖的毛头小子也应该知道的……”他说道“毛头小子”的时候,偏偏有意无意间向舒念看了一眼。   舒念登时大怒,道:“你看我做什么?!你说我连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也不如吗?”   韩剑歌不去理他,接着道:“韩某方才说断剑门死者的伤痕十分奇异便是因此之故。倘若说是为利器所伤,从伤口处看去竟然不似……因此我们才推断其为剑气所伤。”   他向唐远峰、风月染、孙骑鹤、紫霜寒、张见庭等见过断剑门弟子尸身的当事人一一看去,口中却道:“各位武林同道,韩某所言,可是清楚?”   各人皆点头称是。   韩剑歌这才向舒念看去,“舒公子,你既然对‘魔心剑印’如此了解,那么韩某倒请问一句,除了剑魔殿的‘魔心剑印’之外,当世之中还有何门何派的高手、何门何派的武功能够如此杀人?”   舒念冷笑道:“我认得你,你是蜀山派的韩剑歌。听说你剑法很好,是不是?”   韩剑歌微微一笑,却不答言。   舒念接着道:“你刚刚说,那些人不是兵刃之伤,而是被剑气所伤,听起来倒是很有道理,其实却是不然。”   韩剑歌佯装惊异,向舒念问道:“哦?那么请问公子对此还有何高见?” 第二二回 花团锦簇姑苏无二 莺声燕语江南第一   沈冥听慕容崎岫提到探山徒劳之事,又想到绛云宫主和大天罗宫之间不同寻常的恩怨,便道:“依沈某愚见,绛云宫此次北上,并非为了扩张势力,竟是单单为向大天罗宫寻仇而来。”   卓凡听了这话,面上突然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神色。慕容崎岫一拍大腿,“沈兄此言甚是,小弟这几日思前想后,从绛云宫人的行藏举动来看,恐怕也只有这一种可能。”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倘若只是如此,我们倒是不必担心了。”   三人又聊了几句,慕容崎岫便命仆人安排卓凡在慕容世家中的住处。慕容世家家大业大,光是客房便有几十间,卓凡和沈冥所居之处,相距不远,因此无事之时,卓凡便常与沈冥谈论一些武林掌故和当今时事。   沈冥平时不善言辞,此次任务又极是机密,连江南飞都不知他查找大天罗宫究竟是何用意,因此每当卓凡问起之时,沈冥却总是三缄其口,或是用其他话题岔开,不肯多言。卓凡见他如此,便就不好多问。   这日慕容崎岫引着二人在花园之中闲逛,远远听见一阵歌声,缠绵婉转,不绝如缕。   “春云阴阴雪欲落,东风和冷惊罗幕。渐看远水绿生漪,未放小桃红入萼。佳人瘦尽雪肤肌,眉敛春愁知为谁。深院无人剪刀响,应将白纻作春衣。   垂柳阴阴日初永,蔗浆酪粉金盘冷。帘额低垂紫燕忙,蜜脾已满黄蜂静。高楼睡起翠眉嚬,枕破斜红未肯匀。玉腕半揎云碧袖,楼前知有断肠人。   新愁旧恨眉生绿,粉汗余香在蕲竹。象床素手熨寒衣,烁烁风灯动华屋。夜香烧罢掩重扃,香雾空蒙月满庭,抱琴转轴无人见,门外空闻裂帛声。   霜叶萧萧鸣屋角,黄昏斗觉罗衾薄。夜风摇动镇帷犀,酒醒梦回闻雪落。起来呵手画双鸦,醉脸轻匀衬眼霞。真态香生谁画得,玉如纤手嗅梅花。”   三人初闻此歌,都驻足静听,一时歌声渐消,余音却仍似环绕于雕梁之间。   沈冥在京中之时,也不免偶与同僚相聚于歌舞之所,他虽然不喜声色犬马,更是不谙音律,却仍难免被此美妙歌声打动。转身看那二人之时,只见慕容崎岫立在一块假山之前微笑,而卓凡却双目微闭,面露喜色,兀自沉浸在适才那动人歌声之中。   慕容崎岫笑道:“沈兄,卓公子,这歌声如何?还入得二位尊耳么?”   卓凡这时才自陶醉之中清醒,不觉叹道:“如此歌喉,生平仅见。慕容公子,这唱歌的却是何人?”   慕容崎岫道:“二位随我一同上前,便知分晓。”   三人当下绕过假山,来到一楼亭之前。   只见楼亭共有二层,精美之处难以细数,一层中坐着几名女子,皆是绿色衣饰,从装束上看,显然是府中丫鬟。   这几人见慕容崎岫来到,纷纷出亭施礼。慕容崎岫便故意问道:“二位小姐可是在楼上?”   他话音未落,只听楼上一个女子声音娇笑道:“大哥真是作弄人!明明躲在假山那边偷听表姐唱歌,还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来,却也不羞!”   三人抬头看去,只见楼亭的阶廊之上,露出半张年轻女子的娇颜,明眸如水,笑颜如花,却是慕容世家小姐、慕容崎岫之妹——慕容璇玑。   慕容崎岫笑着向沈冥卓凡二人介绍,“这便是舍妹……你这丫头才是不知羞的,有客人来,也不知道见礼,一味的疯玩疯闹。”   又扬声向楼上道:“表妹,这二位是为兄的朋友,可否现身一见?”   却听另一个女子道:“表哥说哪里话,此间一草一木,皆属慕容世家所有,我不过是客居其中,怎敢怠慢表哥的客人,三位便请上来罢。”听声音竟是适才唱歌之人。   三人相视一笑,便上了二楼。   却见二层设着一个小小圆桌,几张圆凳,两名少女正坐在桌旁刺绣。   其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全身衣饰皆为粉红,小小圆脸生了一双大大的明眸,转盼之间,灵慧动人。   另一个少女比她稍大,却仍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是绿衫白裙。生得瑶鼻秀口,杏眼桃腮,尤其是肤色极白,浑如羊脂美玉。   这二人见三人上得楼来,粉衣少女便用右手食指抵着自己面颊,向慕容崎岫道:“羞羞羞!大哥最是惹人厌!人家在这里玩得好好的,偏你又来扫我们的兴!”   慕容崎岫佯怒道:“你这丫头越来越不成话!现有客人在此,还不收敛些!看我不告诉娘亲让她好好管教于你!”   他一边训斥妹妹,一边向沈冥卓凡二人道:“这便是舍妹了。这丫头一向缺乏管束……”慕容璇玑向他瞪了一眼,却被他无视。   慕容崎岫又指着另一人道:“这位是舍表妹孙琦,乃华亭孙家的千金。”   那身穿绿衫的少女此时却已起身相让,“表兄有礼。二位公子请这边坐。”   沈冥二人向她施了一礼,便与慕容崎岫分别落座。慕容璇玑向她哥哥做了个鬼脸儿,便也跑到绿衫少女身边坐下。   沈冥素来不擅与女子交往,当下却不说话。只听卓凡道:“原来这位便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灵韵仙子’孙琦!在下卓凡,这厢有礼了。”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孙琦道:“一向听说孙姑娘的歌喉乃是江南第一……适才在园中听到仙子清音,真是有如天籁……闻名不如见面,在下得以再次与姑娘相遇,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沈冥自和卓凡相识之后,一直觉得此人言谈举止之间颇有傲气,此时见他盯着孙琦,眼睛动也不动,居然是一副登徒子的模样,不由得大为讶异。   慕容崎岫却在一边轻笑。   孙琦听了此言,亦是微微一笑。她本来神色淡然,此刻一笑却似桃花初绽,“卓公子见笑了,小女子不过是山野之人,虽然素爱音律,却也不过是闺阁之中的雕虫小技而,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卓凡却道:“孙姑娘太过谦虚!在下在园中细细听来,姑娘适才所唱虽是软曲,却隐隐含着一派侠客之胸襟,尤其是‘真态香生谁画得,玉如纤手嗅梅花。’这一句,实在是令人陶醉其中。”   慕容崎岫和沈冥对视一眼,不觉暗笑。若不是亲耳听见,实难相信这一番恭维之词,竟是出自一向高傲人前的鼎湖山卓公子之口。   孙琦尚未说话,却听一旁慕容璇玑已然笑得前仰后合,娇声道:“表姐,想不到这位卓公子竟然是你的知音!”   此言一出,慕容崎岫再也忍不住,登时笑了出来。   孙琦满面飞红,轻轻在慕容璇玑身上一推,“你这丫头说话没轻没重,竟然连我也取笑起来了!”   慕容璇玑“哎呦”一声避开,却向孙琦道:“表姐!谁不知道你们孙家的绝学‘飘萍掌’的厉害,可不要恼羞成怒,就想着杀人灭口啊!嘿嘿。”   孙琦更是又羞又怒,起身要去拧她的脸,又想到此刻尚有外人在此,不好发作,只得向慕容璇玑冷笑道:“却不知是什么人整日里向说被哥哥欺负……这一次却休想让我在姑妈面前给你说好话!”   慕容崎岫见状,连忙劝解:“诶诶!你们这姐妹二人这可是在内讧不成?人家沈兄和卓公子还在,如此这般,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二人方才停住,慕容璇玑见沈冥上楼半日,只是闲坐,竟不发一语,却向孙琦耳边低声道:“哥哥这两个朋友有意思得紧!一个一言不发,一个却又说个没完!”   孙琦心中正不自在,明明听见慕容璇玑说话,却不理睬。   慕容崎岫见状,刚要那话岔开,却听卓凡“咦”的一声,竟似又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   只听卓凡看着桌上摆放的丝线罗绸等物道:“二位小姐可是在刺绣?”   慕容璇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莫非卓公子除了精通音律,对女红针黹也有研究不成?”   这一回却是轮到卓凡脸红了,他忙道:“不是不是!慕容姑娘切莫误会,在下只是听人说起,江南土地肥沃,气候温和,蚕桑发达,盛产丝绸,自古以来就是锦绣之乡。苏州刺绣之法更是冠绝天下,传说苏绣‘针线细密,用线一、二丝,用针如发细者为之。设色精妙,光彩射目’……在下见此桌上摆着半成的绣品,这才有此一问。”   孙琦向卓凡笑道:“说起刺绣,我这表妹可是个中能手。她这纤纤十指,可是巧过天上的织女,所绣之花鸟绰约亲昵、人物瞻眺生动、楼阁深邃精美……尤其是她绣的双面山水,那才叫诗意江南,十指春风呢。”她说到这里,不去看卓凡,竟是向沈冥深深望了一眼。   卓凡听了,自是大为赞叹,将慕容璇玑逗得“咯咯”直笑,五人在楼亭之上谈笑风生,好不自在。 第二三回 舒念冷语身陷唐门 邳境寒剑威慑极乐   韩剑歌一番话,多已说得众人心服,却偏偏仍是有一人不服,此人正是舒念。   他见韩剑歌果然向自己发问,当下道:“杀人之后,兵器自然是要拔出来的,但是暗器却不同了。”   韩剑歌似是早就等着他如此说,此时方道:“恩,我等初时亦曾想到此节,于是曾在断剑门死者伤口处找寻,可惜火场之中所剩十几具尸体之内并无任何暗器。”   舒念歪着头想了想,“恩,我知道了,一定是凶手用磁石一类的东西将暗器吸出来了……或者便是使用劲道极强的暗器将人射个对穿,那更是无需取出了!”   他说完之后,得意洋洋,众人听了,却纷纷大摇其头。   韩剑歌为人随和,他见舒念一再胡缠,倒也不生气,只是道:“舒公子有所不知。暗器既然已经打入体内,倘若用磁石强行吸出,仍是会造成第二次伤害……倘若说是暗器劲道极强,将人射了个对穿的话……又何以死者背后并无伤痕?”   众人听到这里,已是再明白不过,纷纷对舒念道:   “小兄弟,别再胡说八道啦!”   “韩大侠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别再胡搅蛮缠,还不快回家去!”   “……”   韩剑歌虽然脾气甚好,但于大节之处却丝毫不差,他虽不知舒念是何门何派,但见他行事倒也算得光明磊落。此时显然是已经词穷,却仍然在此胡言乱语,担心他真的惹怒了唐门中人,为自己种下大祸,便好言相劝道:“舒公子,在下不知道你究竟是和门派来历,你年少无知,不识江湖深浅,此处武林前辈高人甚多,均不与你一般见识,韩某劝你还是趁早离去,休要再生事端!”   舒念还未答言,却听风月染道:“韩大侠,这少年来历不明,于江湖上的种种一概不知,却偏偏熟悉‘魔心剑印’,可见其人古怪。此番却不能轻易放他离去,以免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韩剑歌却笑道:“唐夫人,以韩某之见,这不过是一顽童见此处人多事杂,有意哗众取宠而已……”   唐远峰此时却道:“韩大侠宅心仁厚,不与小辈一般见识,老夫甚为佩服。但倘若人人在唐家堡都是说来便来,想走便走,岂非乱了我唐门的规矩?唐家堡虽小,却也不能任凭这等江湖小儿视之如无物!”   舒念听了却道:“你这老头好大的口气!别人视你们唐家堡是龙潭虎穴,对本公子来说却如同康庄大道!难道我还怕了你们不成!”   此时,昆仑派紫霜寒却从一旁走上前来,先向唐、风、韩三位颔首示意,便对舒念道:“舒公子,今日是唐家七公子大丧之日,你在此处胡闹,不觉得理亏么?惹怒了唐堡主可不是好顽的,还不快向唐堡主赔罪。”   舒念大声道:“我说的句句是实话,怎么说我胡闹?!你们人多欺负人少!少爷不陪你们玩了,这就告辞了!”当下居然转身要走。   风月染怎容他如此轻易离开,她向两旁使了个眼色,早有八名唐门弟子将院门守住,舒念见状,怒道:“只怕就凭你们唐家堡还留不住我!”   唐远峰道:“蜀中各派英雄在此,都可以做个见证。今日本是小儿唐棠发丧之日,这姓舒的小子前来横加捣乱,且不说他是否是剑魔殿的奸细,单只凭这一条,我唐门是否便可将人留下,问个清楚明白?!”   院中便有人应道:“唐堡主说得有理,这小子目无长上,毫不知礼,可恶得紧!唐堡主将他拿下问明了门派,也可替他家长好好教训他一番!”   韩剑歌、紫霜寒见唐远峰说的亦有道理,倒也不便再为舒念求情。   舒念见唐门弟子众多,自己此番实难脱困,正在想着如何逃跑,却见几名唐门弟子已经上前意欲擒拿,他将衣袍一撩,刚要动手。却听一个女子声音道:“且慢,此番皆是误会,舒公子是我的朋友。”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妙龄女子全身缟素立在院中,正是唐家堡八小姐——唐橘。   ※※※   冷幽鸿趁姬凝风安排弟子于四处搜寻苏沉烟之际,将苏沉烟偷偷送出了神仙洞,不料,此番举动竟全在姬凝风的掌握之中。   冷幽鸿请求姬凝风放苏沉烟一条生路,而姬凝风却因此大怒,要冷幽鸿亲手将苏沉烟杀掉,否则便是与极乐宫为敌。与此同时,极乐宫弟子押着已经再度被擒的苏沉烟来到二人面前。   姬凝风见冷幽鸿对苏沉烟似是旧情难忘,登时发作,要将苏沉烟立毙于掌下。却为冷幽鸿所阻,二人就此决裂。   冷幽鸿仗着武功高强,居然携苏沉烟逃出了极乐宫,他知道极乐宫高手如云,爪牙众多,要想暂时逃过他们的追杀,唯有就此隐姓埋名,退出江湖。   苏沉烟却在此时向冷幽鸿道出了自己极力求生的原委:   ——原来她竟已怀有任凭顾的骨血!为保孩子的平安,更不敢将此事令姬凝风得知……   ※※※   邳境听罢大惊:“想不到苏姑娘居然会怀有任宗主的骨血!那么后来呢?”   冷幽鸿黯然道:“我当时听了也是吃惊,但是俗语说得好‘救人救到底’,于是只好找了一处乡下地方,将苏沉烟安顿在那里。”   “不想姬凝风其人手段果是阴毒,她为了防苏沉烟逃走,竟然一早已经在她身上下了‘桃花千尺’之毒……”   “‘桃花千尺’?此毒乃极乐宫秘制之药,名字虽然好听,毒性发作起来却是十分霸道!”   “不错。我当时大惊失色,一度曾想返回极乐宫盗取解药,但苏沉烟却十分平静,劝阻我不要如此……原来她早知身中剧毒,为了不让毒性侵害到腹中胎儿,每日却暗中放血,并将全身毒素逼至一处,以免毒性伤及孩子……但此种做法,于她自己却是饮鸩止渴……数月之后,苏沉烟终于支持不住,早产下了一个女婴,自己却因脱力而毒发身亡……那女婴……就是凝儿……”   此时,茅屋外却响起了一个小女孩儿的哭声,“爹爹!爹爹在那里!”   冷幽鸿大惊,忙推门出外,只见谢兰苓手中抱着冷烟凝,与一干极乐宫人环伺于茅屋之外。   冷烟凝在她怀中不住挣扎哭泣,谢兰苓的神情已经颇为不耐。   冷幽鸿喝道:“谢兰苓,速速将我女儿放下!”   冷烟凝见他出来,登时挣动得更是厉害,一面哭泣,一面大声叫道:“爹爹!爹爹!”   谢兰苓冷笑道:“冷先生,一个时辰已经过了,便请随我们走吧!”   冷幽鸿转身向邳境长揖道:“小女此番就交托于公子了。”他见谢兰苓仍是抱着冷烟凝不放,怒道:“冷某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随你们走,自然不会反悔!你们还不放人,更待何时?!”   谢兰苓笑道:“冷先生一诺千金,我们却也不是抵赖之人,只不过……冷先生武功高强,这一路之上只怕我们要费不少手脚……”她流目扫了邳境一眼,接着道:“倘若再有什么冷先生的故交好友出手干扰,我们却也是不胜其烦……”   邳境见她此言话里有话,当下道:“那你们想要如何?”   谢兰苓一声轻笑,“只要冷先生自行废去全身武功,妾身自然可以放心了。”   邳境听了此言,不禁怒道:“极乐宫简直是欺人太甚!冷兄!此举万万不可!”他当下走到谢兰苓身前三丈处,“谢姑娘,冷兄已经答应前往极乐宫面见贵宫宫主请罪,你们何以还要如此逼人?”   谢兰苓见邳境近身,暗地里防他出手抢人,却不答邳境之话,只向冷幽鸿嘲笑道:“冷先生,你和我们宫主之间的仇怨,从来不与外人相干,你既然自称英雄,又何必请乾坤堂的人来横加干预?”   冷幽鸿长啸一声,直震得四下里绿叶春花纷纷飘落,只见他眼中冷光一闪,全身登时骨骼咯咯作响,邳境听得身后声音有异,转身相救之时,已是不及。   冷烟凝眼见父亲于瞬间支撑不住,坐倒在地,登时大哭:“爹爹!爹爹你怎么了?”她心中担心父亲,又见谢兰苓始终不肯松开自己,一急之下,居然张口向谢兰苓臂上咬去。谢兰苓又怎会被这小小女孩儿暗算,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口中骂道:“小杂种好大胆子!”   冷幽鸿眼见此景,心中大急,指着谢兰苓道:“妖妇!你敢伤我女儿,冷某……”。他自行废去武功,全身气息正在散乱无定之时,此时突然开口说话,登时一口鲜血喷出,直溅得自己和邳境身上血迹斑斑。   谢兰苓见冷幽鸿果然自行废去武功,心中正在得意,冷不防寒光一闪,一柄软剑已指在自己咽喉,顿时面色一变。   邳境冷冷道:“把孩子放下!不然立刻让你身首异处!”   极乐宫人见邳境身手如电,竟然全没看清他是如何近前,眼见谢兰苓为他所制,便有一名黄衫女子道:“邳公子,谢姐姐一时失手,伤了冷小姐,我们这里替她赔罪,整桩事情和公子原本并无干系,既然冷先生武功已废,又将冷小姐托付给了公子,那我们即刻就要带冷先生回去向宫主复命……”   她自谢兰苓手中接过孩子,放在地上,冷烟凝一得自由,顾不得脸上疼痛,便飞奔到冷幽鸿身边,大哭道:“爹爹!凝儿回来了!你怎么了?”   邳境此时心中怒极,几乎要将谢兰苓立毙于剑下,眼见极乐宫释放了冷烟凝,便缓缓将剑收回,厉声道:“你这条命暂且记在我这儿,日后再向姬宫主一并讨还!” 第二四回 乾坤堂主暗查断剑 绛云宫人惊现神龙   唐橘带着舒念出了唐家堡。   舒念见这个女子一路疾行,也不说话,他却边走边问,“你不是唐远峰的女儿么?你为什么要帮我?”   唐橘脚步不停,头也不回,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舒念加快脚步,抢到前面将唐橘拦住,“我在问你话?你是聋子么?你为什么要帮我?”   唐橘停住了步伐,她美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却只是对眼前这少年的厌恶。   “你已经安全离开唐家堡了,还问那么多干什么?”   舒念道:“我总要弄清楚,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吧?”   唐橘鄙夷道:“目的?我对你能有什么目的?我就送你到这儿,你可以自己走了!”   舒念却不急着离去,相反,他拦着唐橘的路,似乎非要将这件事情弄个明白不可。   “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回去。”他分明便是耍赖了。   唐橘冷冷地盯着他道:“我才不想帮你!只不过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将你平安送出唐家堡。”   舒念的眼睛一亮:“这个人是谁?”   他身后却传来一个温和而清澈的声音:“是我。”   ※※※   看见了这个人,一向骄纵蛮横的唐家八小姐的一张冷脸突然变得温柔了许多。   “方公子。”   来人正是方御风。   此刻,他已经摘下了遮面的风帽,轻袍缓带却更显其丰神俊秀,飘逸出尘。   这分明就是个绝世的美男子,而舒念竟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怪物似的,“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啊?”   方御风对这少年的唐突举止丝毫不以为意,只听他笑道:“你自然是不认识我的,不过,我却认识你。”   他顿了顿,接着道:“经过方才半日这么一闹,蜀中武林之中不认识你的人,恐怕已经不多了。”   此时,唐橘已经走到了方御风的身边,她整个人虽然还是充满了悲戚和怨愤,但已经不似方才单独对着舒念时那么冷若冰霜了。   她的嫡亲哥哥在不久之前刚刚被人害死,此时她无论做出什么举动,都没有人会去怪她。   但她却在极力忍耐着,压抑着对那个在自己哥哥丧礼上捣乱的少年的恨意。   舒念却在这个时候向方御风问道:“喂!你还没有说,你们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方御风看了看唐橘,又看了看舒念,“不为什么,只为了查出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   舒念的表情更奇怪了,“真相?我说的就是真相啊!”   “胡说八道!你给我闭嘴!”这句话是唐橘说的,她看着舒念,似乎已经将他视为了杀害自己兄长的凶手。   方御风用眼神安慰着唐橘,同时对舒念道:“你说的,的确是真相……但是充其量,却只能算是真相的一部分……”   舒念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唐橘,突然道:“你为什么不说他胡说八道?”   唐橘瞪了他一眼,“方公子怎么会胡说?”   舒念也还瞪了她一眼,“他明明和我说的一样,你为什么不说他?!”   唐橘怒道:“他和你怎么会一样?我相信他,却不相信你!”   舒念“哼”了一声,“我知道了!你喜欢他,所以他说什么你都相信!”   唐橘的脸一下子红了,却又在瞬间变得苍白,“我喜欢不喜欢他,和你什么相干?你一个小孩子家,又懂得什么喜欢不喜欢了?”   眼见二人竟然为“这种”事情争执了起来,方御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这才打断了他们。   “舒公子,方某相信你今日在唐家堡所说的话都是真的……但是,这要让别人也都相信才行。”   “笑话!要是他们相信的话,又怎么会让人抓我?”   “别人不相信的缘故是因为你拿不出任何证据,倘若能够有证据证明断剑门灭门的真凶和杀害唐七公子的凶手不是剑魔殿,而是另有其人的话,旁人又怎么会不相信你?”   舒念疑惑道:“那些人的伤痕明明和真正的‘魔心剑印’不同,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据么?”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唐橘冷冷插口道,“天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剑魔殿’派来的奸细!”   舒念眼睛一瞪,方御风见他二人又要开始唇枪舌剑,忙拦在二人中间,“眼下可不是吵架的时候。”   他看向唐橘,“唐小姐,你想查出杀害你哥哥的真凶。”   又看向舒念,“舒公子,你要找出断剑门灭门的证据。”   “这两件事情,说到底其实是一件。而我,就是要帮助你们完成这件事。”   ※※※   “慕容公子,绛云宫似乎是知道我们在调查他们的底细,因此居然按兵不动,依在下所见,总是如此等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听涛堂内,卓凡向慕容崎岫言道,“很显然,现在我们在明,而绛云宫在暗,我们的举动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但我们却无法知道他们的具体动向。倘若不采取主动,只怕日后便只能任其于江南坐大。”   “卓公子此言甚是。只是……”慕容崎岫侧头叹息道,“即便是主动出击,也需得知道敌手在什么地方。奇怪的是绛云宫只在缥缈峰上出现了几日,便于苏州附近销声匿迹。”   “这个卓某自然知道,但是在此地守株待兔,显然却是不成,总不能真的等到绛云宫先向我们出手吧。”他说到此处,转头看了看厅内,“咦?沈兄怎么不在?却是去了何处?”   慕容崎岫道:“沈兄此次前来江南,是有公干,这几日他急于找寻大天罗宫的线索,想来今日也是亲身出去四处打探了。”   卓凡的脸上又露出了和前几日相似的奇怪表情,“大天罗宫么?沈兄寻访大天罗宫的目的,又是为何呢?”   慕容崎岫淡淡道:“沈兄是朝廷中人,他如今奉命寻访大天罗宫,想必是和朝廷有什么关系,这却不与我们相干了。”   ※※※   慕容崎岫说的不错,沈冥确实是在亲自寻访大天罗宫的踪迹。   这几日,他已经从江南飞那里了解到了不少关于这个武林之中最为神秘的门派的传说。   令他感到震惊的是,大天罗宫存在于世上的时间,早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   早在夏商时期,江南一带曾经出现过一个极为古老的强大国家。这个国家的先祖据说便是曾经担任过夏朝车正之官的奚仲。   由于纣王无道,这个古国一度与商王朝敌对,并曾经多次抗拒商王朝的统治。然而,在此之后的不久,这个古国便神秘的消失了。   种种迹象显示,今日的大天罗宫,和昔日的神秘古国,有着极其深厚,并且无法割断的渊源……   ※※※   峄阳山位于徐州境内,乃是苏北的第二高山,又被称作锯山,史记中所记则为峄山。   关于此山之名的传说有两种。一是说盘古开天之时,以巨石撑天,因巨石猛长刺破天宫,被锯为四截,因此四峰合称锯山。也有人说,盘古开天时,天下山水皆相依偎,唯沂水与峄阳山不曾相依,便求于盘古,盘古不允,峄阳山神遂托梦于一老翁,称为距山,表达对沂水远隔的思念。   不管传说究竟如何,峄阳山却是个美丽的地方。其间的树木郁郁葱葱,山上的风景壮阔峻丽。这里,有的是茂林修竹,潺潺流水,多少钟灵毓秀之气皆汇集于此。   然而,峄阳山的深夜,却是青山莽莽,翠竹苍苍,安静得几乎令人窒息。   沈冥沿着山脚下的小路,悄无声息地向山中掠去。   山林之中,不时有夜枭鸣叫,为这个深沉的夜色,增添了一抹苍凉惊悚之意。   沈冥展开轻功,一路上穿林过树,眼见已经到了山腰。当他翻过峄阳山最大的山梁之时,一座城池赫然出现在了夜色之中。   从整座城池的形状看去,这似乎更像是一座堡垒,它依山而建,规模宏大,四周皆被茂密的古树所覆盖。   沈冥展开轻功,跃上树梢,自棵棵古树之上向前疾速掠去。   他很快便潜到了城堡的附近,于是隐身在一株最大的树梢暗处,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深夜之中却仍灯火通明的地方   ——武林四大堡之一的神龙堡。   此时,山林深处突然响起了几声极其轻微的响动。   明月相映下,八名身着红衣的女子犹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了这冥冥的夜色之中。她们都有着美丽的容颜,身上的纱罗随着微微的夜风,轻轻在林间飘展舞动。   沈冥匿伏在古树的繁茂枝叶间,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八名红衣女子,显然是绛云宫主的手下,然而单从她们的轻身之法看去,这几人的武功较之当夜在缥缈峰上围攻自己的那一干人,却是强的多了。   她们在这深夜之中,突然出现在神龙堡的附近,却又有什么样的目的呢? 第二五回 玉佩沉香人怜娇女 珠衫落凤谁觅千金   邳境将冷烟凝带回了万寿山庄,他着实费了一番唇舌才让冷烟凝相信冷幽鸿很快就会回来。   冷烟凝的眼睛肿得如同桃子一般,吹弹得破的小脸上全是泪水。她用小手紧紧抓着邳境的衣襟,一边抽泣一边含含糊糊的说:“爹爹为什么要和那些‘坏人’走?爹爹不要凝儿了么?叔叔……你去对爹爹说,凝儿以后再也不乱跑了……爹爹不要离开凝儿……”   邳境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小女孩,他将冷烟凝抱在怀里,柔声道:“凝儿好乖。你爹爹有要紧的事情去办,把你交给叔叔照顾,你要乖要听话,你爹爹就会很快回来,等你爹爹回来,叔叔就送你回家,好不好?”   冷烟凝在他怀里抬起头,半信半疑地问:“真的么?爹爹不是被‘坏人’带走了,爹爹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办……可是,那些‘坏人’……他们会欺负爹爹……凝儿好害怕……”说着,眼泪瞬间又将邳境的衣袍弄湿了一大片。   邳境心中一酸,涩声道:“是真的。叔叔会让人去找你爹爹,不让他被‘坏人’欺负……”   他为冷烟凝拭去了眼泪,却见她的项下挂着一块玉佩。那是一块沉香色的玉佩,被雕琢成了一朵牡丹花的形状,玉质温润,雕工精美。沉香色的玉石乃罕见之物,邳境见这玉佩极为贵重,当下问道:“这块玉好漂亮。是爹爹给凝儿挂上的么?”   冷烟凝点头,“爹爹说,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要我好生看待。”此时,她已经停住了哭泣,但柔嫩的面颊上却仍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她仰着脸,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邳境,“叔叔你真的不会骗我?你真的会让人去找爹爹?”   邳境替她将那残余的几颗泪珠擦去,轻轻对她道:“叔叔不会骗你,但是凝儿必须要答应叔叔一件事,不然的话,叔叔就不让人去找爹爹了。”   冷烟凝一听这话,登时着急道:“什么事?凝儿都答应!”   邳境笑道:“你爹爹临去的时候,将你托付给了叔叔,叔叔答应过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这里是万寿山庄,是叔叔的家。凝儿必须答应叔叔,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乖乖听大人的话,等你爹爹回来,叔叔就和他说凝儿是天底下最懂事、最听话的好孩子。你要是不答应的话,叔叔可向你爹爹没法交代,自然不想让你爹爹快点回来了。”   冷烟凝听邳境如此说,当下怯生生地道:“恩。凝儿是最听话的孩子,凝儿答应叔叔。”   邳境见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可怜可爱,当下笑道:“那好。从今天开始,你要喊我‘师父’。”   ※※※   冷烟凝拜邳境为师之后,便在万寿山庄住了下来。她的乖巧可人,使邳家上上下下对她都甚是喜爱,尤其是太夫人柏氏,更是将她视如掌上明珠。邳境的三叔邳懋之子邳晓彤和她年纪相仿,两个孩子便常常玩在一处。   自冷幽鸿随极乐宫人南下之后,邳境便联络了乾坤堂位于皖中的几个分堂,托他们于暗中对冷幽鸿加以关照,如极乐宫有何变故,速报自己得知。   转瞬却已过去半月,邳境见父亲寿辰已过,家中并无甚要事,便欲起程返回汴梁,然而心中却又放心不下冷烟凝,便将她带在身边,一同返回乾坤堂。他因为此事,还着实挨了祖母和父亲的一番埋怨。   ※※※   断剑门废墟。   方御风自从听谈倦说过此事之后,也曾到密道之中查探过。   废墟仍旧是废墟,而密道里面自然已经空空如也。   舒念见方御风的目光始终盯在断墙残瓦之间,不禁问道:“你在找什么?”   唐橘却始终跟在方御风身后,一言不发。   突然,方御风眼睛一亮,俯身在一个砖缝之中拾起了一颗亮晶晶的东西。   ——那是一颗毫无瑕疵、光泽细润的珍珠。   舒念一见之下,不由撇嘴道:“我还以为你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原来却是这么颗破珠子!这颗珠子还不如黄豆大,没什么了不起的!”   唐橘瞪了他一眼,道:“你少来和方公子捣乱!”   方御风向他二人道:“此处废墟虽然有几处没有完全被火焚烧,但是我们站立的这块地方的砖石却尽数焦黑,这颗珠子存身于砖缝之中,却没有被火所焚,定然不是断剑门原本之物。”   唐橘疑惑道:“那么难道是后来查探之人掉落的?”   方御风点头道:“断剑门被灭之后,有不少人都先后到这里来过。除了几位女侠之外,男子之中服饰华贵镶珠嵌玉者亦是大有人在,因此都有可能将首饰或是冠带衣履上的珍珠掉落在此。”   舒念道:“说了半天,就是没什么用处了?”   方御风笑道:“非也!这颗珠子只怕便是查找当日在此失踪众人下落的一个重要线索。”   唐橘道:“方公子的意思是说,这颗珍珠有可能是碾玉楼刘楼主他们遗下的?”   舒念盯着珍珠看了一阵,“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啊?你凭什么说这颗珍珠一定是他们身上的?”   方御风道:“只因这颗珍珠非比寻常,乃是‘千凤珍珠衫’上之物。”   唐橘道:“千凤珍珠衫?那不是蜀中首富衣家大小姐的心爱之物么?难道……这颗珍珠上面有什么记号不成?”   方御风道:“正是。两位请看。”   他将珍珠重新放置于一道深深的砖缝之内,那砖缝位于一处角落之中,深处黝黑一片,毫无日光射入。然而珍珠被放进去之后,竟然在周遭散发出了一圈淡而柔和的光芒。   “原来是夜明珠。”唐橘喃喃道。“但是……”   “你的意思是想说,即便是夜明珠也算不得什么罕世奇珍,尤其是这么小的一颗,别人身上也难免会佩戴,是么?”   唐橘的脸微微一红,她想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舒念拍手笑道,“我还以为你只会凶人,没想到还不笨嘛!”   他向方御风道:“你倒说说看,有什么记号?”   方御风微微一笑,“你们且仔细看看。”   二人听他此言,便俯下身向那颗珍珠仔细看了半晌。却见微微的光芒掩映下,珍珠上竟然隐隐有图案透出,隐约间却不难看出那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舒念“咦”了一声,“这倒有些意思,珍珠上居然会有图案。”   方御风将珍珠自砖缝中取出,置于掌中道:“唐小姐可知道那‘千凤珍珠衫’的来历?”   唐橘摇头,道:“我和衣珠绣虽然见过几次,但衣小姐的架子大得很,我二人却是不甚投机,虽然知道她有这么一件珍珠衫,却从来没有详细问过。”   方御风笑道:“我以为你们女孩儿家最喜欢这些衣服首饰什么的,想不到竟然连你都不知道。”   唐橘听他这话颇有调侃之意,一抬头,却见方御风正含笑瞧着自己,二人目光相对,唐橘只觉胸中有如小鹿乱撞,脸上更是发热,她眼珠一转,当下道:“那么你却说说这‘千凤珍珠衫’的来历?”   舒念见唐橘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中正想着女人真是奇怪这件事,又听唐橘向方御风反问,一时间却也正好想听听那个什么珍珠衫的来历,便向唐橘道道:“诶呀!亏你还有工夫脸红!”   又对方御风道:“那么你便说说那个什么珍珠衫是怎么回事?”   方御风见他二人一个是妙龄少女情窦初开,乍嗔乍喜;另一个却是小孩子家初出江湖,骄纵单纯。心道自己怎么会遇到这两个活宝,不由暗叹命苦。   当下却道:“据在下所知,这‘千凤珍珠衫’乃是蜀中首富衣锦澜于爱女衣珠绣十八岁生辰之时,送与她的礼物。”   “这件珍珠衫用金丝缠绕编织,上面共有大小夜明珍珠一千颗,原本倒也算不上什么罕见之物,可是衣锦澜为了哄女儿开心,便着急蜀中的巧手匠人,在每一颗珍珠上面都雕刻了一只凤凰,每只凤凰的形态具不相同,因此这件珍珠衫才就此出名,那‘千凤珍珠衫’的名字也是由此而得来。”   眼见唐橘和舒念二人恍然大悟,方御风不由得暗暗摇头,却仍继续道:“如此看来,这珍珠想必是当日和刘楼主同来此处的衣大小姐在受袭打斗之中掉落在此的。”   唐橘道:“原来如此!只是我们又怎么才能从这颗珍珠上面查出她们的下落呢?”   方御风笑道:“办法自然是有的。”   ※※※   三人在废墟四周细细搜寻,在西南处的一条极其偏僻的小径上,果然又发现了几颗一样的珍珠。   方御风道:“看来,刘楼主他们当日便是自这条路上被带走的。” 第二六回 酒肆夜访神州自在 雅园暗探绝代风华   神龙堡。   沈冥见那八名红衣女子显然是有备而来,却不知究竟为了何事,自己藏身在此,倘若给人发现,却也麻烦。他当下伏在树上不动,眼见那八个女子于夜空中闪身如电,竟是入堡去了。   他见八人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心念一动,却从树上跳下,眼见堡内灯火通明,不知是在饮宴还是在招待贵客。   沈冥施展轻功,随着八名红衣女子的线路,自外围女墙上轻身掠过,潜进了神龙堡。   堡内建筑繁复,在各处灯光的映照下竟是路径分明,那八名红衣女子却已经不知所踪。   沈冥潜身于黑暗之中,一面前行,一面游目四顾,不知不觉便走入了神龙堡后城。   后城中多是一处处园林、一间间小舍,不似前面的建筑壮丽恢弘,却极其清幽雅致。沈冥见不远处山石嶙峋,却是一处极大的庭园。这园子被周围十几个小建筑包围在当中,更显得鹤立鸡群,身份不凡。沈冥一路探行而来,虽见处处灯火,却并无多少守卫巡逻之人,心中不觉狐疑,他于山石后匿身,正待思量下一步动作,蓦然间园中红影微晃,转瞬不见。   沈冥见那红影闪过之处,却是园中最华丽的一处所在。飞檐精美,雕梁画柱,镂花窗上的繁复图案之间透出灯光,却不知屋内是否有人。沈冥于暗中悄悄走过去,却听见屋内脚步声离自己渐渐靠近,忙闪身躲在了一个大柱之后。   只听“吱呀”一声,窗子被人推开,一人立于窗前。沈冥恐为人所查,只侧身向窗前之人看了一眼,不料这一眼却令他登时愣住。   推窗的那一双手似是柔若无骨,只见窗前之人从头到脚通身如雪,唯有一头黑发披散,却是如漆如墨。   春夜,清风四散。   看到这个人,沈冥突然生出了一种十分奇特的感觉。尽管这人身上只穿着一身轻软白袍,却令他心中突然生出了四个字   ——风华绝代。   即便再是遍布锦绣罗绮、珠玉宝石的华服,亦不如这一袭白衣更能给人以震撼。   更令他震撼的却是,眼前之人居然便是当日在缥缈峰上凌空来去的“天上神仙”   ——绛云宫主薛艳裳。   沈冥心中不由暗暗苦笑,自己几次三番查找大天罗宫的踪迹未果,却总是和绛云宫之人不期而遇。如此看来,那八名红衣女子只怕是外出执行什么任务,这才深夜而归,而此处居然竟是绛云宫在徐州的另一处据点。   他一时心中失望,本欲便抽身离去,然而心中却又瞬时生出了一种诡异的感觉   ——似乎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苏州与徐州之间,相距甚远,为何绛云宫人又会自苏州赶来徐州峄阳山?   正在沈冥作如是之想的时候,园中突然红影大作,八名绛云宫弟子立时现身。   沈冥心中暗道不妙,只怕是自己的行踪已经为众人觉察。   却听“绛云宫主”冷冷道:“你们果然来了。”声音寒傲如冰,却赫然是男子之声,殊异于那夜在缥缈峰上听到的声音。   沈冥心头微震,只见一名红衣女子却笑意盈盈道:“薛公子大驾在此,我们又怎能不来拜望?”   薛公子?莫非这“绛云宫主”竟然是个男人?又莫非这个绝代风华、绝世容貌的男子竟然不是绛云宫主!   只听那白衣男子道:“我还未去寻你们,你们倒是先找上门了。”沈冥听他说完这句话,似是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姑妈可好?”   几名红衣女子“咯咯”娇笑,其中一人便道:“宫主好得很,只是常年整日里记挂公子,这不便命我们几个来请公子前去一叙姑侄分别之情。”   沈冥在暗中越听越是糊涂,直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几人在深夜之中,偷偷潜入神龙堡,竟然是来找这白衣男子闲话家常。沈冥一时不禁哭笑不得。   从他们对话之中却可听出,窗前的白衣男子虽非绛云宫主,却显然是薛艳裳的亲侄儿。只是他姑侄二人的容貌居然如此神似,却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却听那薛公子道:“姑妈离宫之时,我才不过十岁,但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却时时在心。姑妈既然思念于我,身为晚辈自当亲身前去拜望。只是眼下尚有要事未完,请几位替我在她老人家座前回复,小侄不日便将亲自前往请安。”他说这话之时神情仍是极其冷淡,丝毫看不出半分骨肉亲情之意。   那八名红衣女子听了这话,却是笑个不停,其中有人便道:“薛公子这话可休要让宫主听见,我们宫主平日里是从来不许听到‘老’这个字的,今日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个‘老人家’,倘若被宫主得知,可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了?”   ※※※   这是一间小小的酒肆,白昼里的生意还算可以。但此时却已经夜深了,只有一个客人在角落中自斟自饮。   店主人一早就已经回后院睡觉去了,柜台后面,一个店小二困得前仰后合,连连打着哈欠,只巴望这个唯一的客人赶紧喝完了酒离去,自己也好打烊休息。   只可惜这个客人似乎丝毫没有走的意思。   小二又打了个哈欠,刚想要说话,却见风拂帘动,店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客人。   他一惊之下,登时清醒了不少,却又揉了揉揉眼睛,似乎有点不敢相信。   他自出娘胎以来,就没见过这么俊秀的人,何况还是个男人。   店小二正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却见那个客人已经坐到了酒肆里唯一有人的一张桌子上。   ——怪不得那个客人一直不走,原来是在等人。   ※※※   先前的客人一抬头,只见他一身玄色衣衫,双目细长,眉飞入鬓,相貌虽然平平,却自有一番桀骜不驯的气概。   “阁下是?”   “在下方御风。”   玄衣青年先是眉头一皱,随即又一松,“原来是乾坤堂天英堂主,失敬失敬。”   方御风淡淡一笑,道:“郑兄不必客气,在下对自在神州的各位英雄一向钦慕,早先听说郑兄一向在江南一带行走,不想今日却在川中相遇,实乃幸事。”   那玄衣青年正是自在神州帮一众首领之中排行第六的郑韶,由于他一向愤世嫉俗,虽然身在名门正派,行事却是亦正亦邪,因此江湖上便给了他一个绰号,叫做“魔渡众生”。   他深夜在此饮酒,不意方御风却如不速之客,悄然而至,心中不免生出几样猜测。   “不知方公子深夜到这小小酒肆之中,却有何贵事?”   “在下得知郑兄在此,特来相扰。”   郑韶不禁哑然失笑,“方公子是乾坤堂中的大贵人,在江湖上地位超然,郑某不过是一介江湖浪子,虽然眼下在自在神州帮中挂一闲职,却不过是依仗自家兄弟的声势而已,和方公子相比,何异于天渊之别?方公子如此说,却不是取笑郑某?”   方御风听了此话,忽然叫道:“小二!上酒!”   柜台后的小二此刻本已快要睡着,被他一声呼和,登时醒转,暗道今夜只怕是又别想好生安睡了。他心中虽然如是想着,但上酒的速度却着实不慢。   郑韶的眼睛眯了起来,由于他原本就生着一双细目,此刻却当真是如针一般。   “方公子到这里。该不会只是来和郑某喝杯酒的吧?”   说话间,方御风却已将二人面前的酒碗分别斟满。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一碗酒,笑道:“方某在京城中的时候就听人说过,自在神州帮中,若论起酒量最好,自然是要推贵帮帮主。但若论起酒品最佳,却非郑兄莫属。小弟与郑兄初次相会,唯有先干为敬。”   这酒肆中的酒碗极大,每只几乎盛得了多半斤酒,方御风却一饮而尽,面不改色。   郑韶见他看上去容貌俊秀,举止斯文,行事却不失豪爽,心中不由暗增了几分好感,当下也端起酒碗,将一碗满酒饮下。   二人就这么你一碗我一碗地喝着,转瞬之间,桌上、地上堆着的酒坛已经有十多个。   眼见方御风又替二人将酒斟满,再次举起碗,刚要说话,却听郑韶苦笑道:“方公子,你我初次相识,你便要灌醉我么?说实话,郑某在这酒肆中泡了半日,酒也已经喝了不少,倘若真如你我二人这般一碗接一碗下去,只怕方公子今夜就很难听到你想知道的事情了。”   方御风将碗放下,笑道:“郑兄果然是当世豪杰,既然如此,我们却不妨换个地方细说。”   他转头向柜台道:“司马公子,委屈你替我二人当了这大半夜的小二,方某多谢了!”   那“店小二”原本已经抱着个酒坛子伏在柜台上睡了过去,此时却支起身子,向方御风道:“难怪我六哥说你这人厉害得很,我这次特意请高手给我易的容,居然还是被你看破了。”   郑韶却道:“你找的那些个所谓‘易容高手’,也就是糊弄糊弄白虎门的老头子还可以,方公子是什么人物,倘若被你骗过,乾坤堂也就枉称天下第一堂了。” 第二七回 轻扬剑寒光裂红袖 笑执刀烛影战雪衣   薛公子听了红衣女子的话,冷哼一声,道:“你们既已见到了我,便自可回去向姑妈复命,夜已深了,此处多有不便,这就请回吧。”   红衣女子们听了,相互对视一眼,皆是微微一笑,向前一人便道:“薛公子,你既不肯和我们一同去见宫主,说不得便只好失礼了。我们出来之前,宫主曾有话说,倘若薛公子不肯老老实实听她的话,那么她做长辈的也就不能顾惜公子的性命了。”   言下之意,竟然是非生即死。   沈冥见此情形古怪,殊不知这薛公子和他姑母之间有什么恩怨,竟然到了要派人取侄儿性命的地步。   那薛公子淡淡道:“姑妈如要怪罪,做侄儿的也没什么话说,只是就凭你们几位,想要取我性命,只怕还要费些气力。”   他先前说话的时候,人一直站在室内窗边,然而“气力”二字话音未落,整个人却已轻身而起,向院中八人“飘”了过去。   沈冥见他轻功神妙,先前还有些替他担心,此时却知他武功委实不弱。   那八名红衣女子见他迎面而来,却早有准备,八人立时分散,分别占住了园中的八个方位。   只听其中一人道:“薛公子既然慨然赴死,我们也只好成人之美了。”   霎时间,八件兵刃一齐向薛公子攻去。   薛公子见八人来势凶猛,便自东北角斜刺穿出,向一名女子欺近。那名女子手中所持的,却是一门奇形兵刃“太乙神钩”。此钩形如乙字,以象牙为柄,雕镂得极是精致。钩身乃精铁所铸,共分七节,机括相连,最后一节刃尖长约二寸,锋利异常。   那女子见薛麟欺近,神钩挥出,专门袭向对方的咽喉、心窝等致命处。其他七名女子也在这时各持兵刃上前围攻。   沈冥见这八人之中,倒有四人持的是古怪罕见的奇门兵器。除了那持太乙神钩的女子之外,还有三名女子手中分别拿着追魂爪、龙骨钺和金银风火轮。   另外四人倒是每人手中一柄利刀,然而,这四柄刀却又各不相同,只见东南角的女子手中所持之刀刀背笔直,刀身却又宽又短,刀柄之处却另外有一柄护手刀,这护手刀刀身却极细小,绕柄半圈,刀尖外露,正是一柄子母刀;   西北角的一名女子拿的却是一柄龙雀长刀;位于正南的一名女子手持蝴蝶双刀,那两把刀的刀身大约与她与前臂同长,原本是被她藏在袖中,此时早已自袖中滑出;   而正北的女子所拿的竟然是一柄极大极长的乾坤日月刀。   一时之间,只见满园寒光闪烁。忽听薛公子一声清叱,只见那手持龙骨钺和乾坤日月刀的两名女子已分别抢上,这两件兵器都甚为沉重,然而由这两名身材袅娜的纤弱女子使来,却是举重若轻,如同无物。   沈冥细细看去,只见这八名女子虽然容貌各异,然而竟个个都是人间绝色,若论起武功来,却比那一夜在缥缈峰围攻自己的一众女子高出太多。   沈冥自付一下,倘若单打独斗,这八人自然没一个能胜过自己,但若是如同此刻一般八人一齐围攻,自己却怕是生死难测了。   只见那两件兵刃分别向薛公子身上砍去,薛公子一连闪了几次,欲待抢到那持乾坤日月刀的女子身后。然而那人大刀挥舞,守卫严密,一时之间竟然难以近身。   只听另外几名女子连声娇叱,立时又有二人抢上。这二人却是手中持刀,那薛公子自八人之中穿来绕去,身法虽然灵动之极,但一时之间却也无法伤到对手。   九人在片刻之间斗了几十招,沈冥见那薛公子虽然手无兵器,但仍不落下风,武功之高,真乃世间罕见。又见他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但以武功而论,自己恐怕还颇有不及。而自己所识的平辈之人中,除了十大门派中几位掌门人之外,唯有令千秋、方御风二人才堪与之一比。   却见那薛公子白衣飘飘,于满园红影之中犹如白雪红梅,当真是飘逸绝伦,态拟神仙,一时之间却也猜不透他究竟是何来历。   那八名女子却是绛云宫的八名顶尖高手,每个人的武功均仅在薛艳裳之下。   她们虽然素知这薛公子的武功已臻化境,几乎便能与本宫宫主薛艳裳一拼,然而己方八人的武功,每一位都不在武林各派掌门之下,八人联手,要取一个年轻人的性命岂不容易?   因此,这次前来神龙堡,本以为不必多费力气便可完成任务,谁料到这薛公子的武功竟然比想象之中还要高上许多。   八人见久斗不下,又担心神龙堡前城中的众人会听到打斗之声前来相助,便有一名女子喝道:“大伙一齐上!”   八人分从庭园八面抢上,每个方向均有一件兵刃,一齐朝薛公子攻来。   薛公子一惊,眼见四面八方无处不是杀机,形势十分凶险,当下突然运起内力将身一转,一股无形的劲道霎时将八人手中的兵器阻了一阻。   但这八人岂是易与之辈?虽然这薛公子内力深厚,却终究只能将诸人的攻势缓上一缓。八件兵器仍是分别袭向他身体的八处要害。   沈冥见形势危急,当下便要出手相助。却见那薛公子一声长啸,双手分别抓住了二人手腕,双足同时踢向另外二人,整个人借势向上翻去,避过了其余四件兵器的袭击。   他身形甫落,眼见八人攻势又到,闪身相避之间,却将右手在空中一扬,做了一个手势。只见一道白光从室内烛光之中而起,自窗中飞出,落在了他的手中,竟是一柄长剑。   那八名女子见他身在园中,竟能相隔数丈自房内吸剑在手,这门功夫却令人匪夷所思,心中不觉同时一凛,却也不容多想,当下加紧攻势。   薛公子长剑闪出,分刺八人手腕,八人见此剑势道凌厉,分别向后闪去。   一名执刀女子此时却仍笑道:“薛公子好俊的功夫!难怪我们宫主时常夸奖你!”   语音未落,却又抢身上前,与那薛公子战在一处。   沈冥见这八人虽然各持奇形怪状的兵器,但攻守之时,进退之间,姿态却是极其美妙,宛如舞蹈一般。尤其是八人一起出手之际,红纱飞舞,绛罗飘动,肤光如雪,容颜胜仙,真令人怀疑此刻是否身处于天宫之中。   他正在犹豫是否要出手相助,但见寒光闪处,红纱飘落,竟是薛公子在混战之中将一名女子的衣袖划断。   那女子却是持刀的一人,她的衣袖本来甚是宽大,此刻被薛公子长剑割裂,一条雪白的藕臂登时露出了大半。她用剩余衣袖掩住,却不生气,只笑道:“薛公子,你喜欢红袖,只告诉我便是,何苦如此?”   原来这八名女子之中有一人的名字便叫做“红袖”,她听那女子调侃薛公子之时竟然连自己也捎上,心中微怒,一面向敌人抢攻,一面向那衣袖被割裂的女子道:“你这小蹄子!自己爱上了人家舍不得下杀手,却又将我扯出来做什么?!”   先前那女子却仍是笑道:“我见薛公子天人一般的相貌,有心为你二人撮合,你却不知好歹不领情。呵呵,我知道了。你是怕他今夜死了,将来要守寡!”   沈冥见她二人笑闹不休,分明便是有意扰乱薛公子的心神。然而薛公子却似浑然不觉,长剑舞动之间,寒光如雪,风神如玉。   沈冥心中暗暗佩服他的定力,又恐薛公子在众人围攻之下,时间长了气力不继,终究有所闪失。当下自柱后闪身而出,加入了战团。   八女正战至酣处,忽见暗处闪出一人,却是敌方的帮手。一人便道:“阁下在此匿伏已久,此时方出,不怕你的主子责怪么?”竟是将沈冥当成了薛公子的手下。   沈冥却也不以为意,他虽然未曾携带兵器,却是出手如电,战势立时分明。   薛公子早知柱后藏得有人,原本以为是绛云宫一路,因此虽在打斗之际仍是小心提防着有人暗中偷袭。却见沈冥现身之后竟是相助自己,不由得甚觉奇怪,当下便道:“你是何人?为何要相助于我?”   沈冥此时已敌住了对方四人,听那薛公子发问,便笑道:“在下路过此地,见这城堡宏伟,便进来看看,不想却遇到阁下被人围攻,一时技痒而已,公子不必挂心。”   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此话甚是可笑,哪有深夜之中见到别人家的房子漂亮,便进来偷看之礼?明知薛公子不会相信,却也不多加解释。   薛公子果然“哼”了一声,冷笑道:“此时已过夜半,阁下兴致倒好!”   八名绛云宫高手见沈冥武功极高,虽然较之薛公子仍然有所不及,却已令己方大为吃力。   耳听得无数脚步声响,园中这半夜打斗果然已经惊动了前城众人。   神龙堡是武林四大堡之一,高手云集之地,堡主龙在渊更是江南一带数一数二的高手。   八名女子见情势于己方不利,情知今夜已难成事,只得相互递了一个眼色,于瞬间收手,相携凌空而去。 第二八回 事出有因欲言又止 身份莫测盛气凌人   地权堂内院。   烛光影动,照见了屋内二人。   郑韶当下便将当日自己和司马超然设计用冰魄神丹来探白虎门虚实之原委,向方御风一一道出。   ※※※   三年之前,郑韶前来蜀中探望旧友,一日晚归,路过一密林,却发现十几名黑衣人行踪诡秘。当时,郑韶只以为是当地的黑道帮派在此处做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己远道来此,却不便干预,于是便趁夜各走各路。   谁知,次日却听闻了川中某个门派遭到灭门惨祸的消息。他当时便是一惊,心道不好,只怕此事便与前夜的黑衣人有关。   他当时懊悔之极,一时间却又别无他法,只好在暗中留意江湖上的风吹草动。果然苍天不负有心人,这一日他正在酒楼中饮酒,却发现酒楼之上有几个人举止有异,竟是用黑道中的密语在相互联络。他当时便心中一动,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在暗中秘密监视这些人的行动。   一连十几日的追踪调查,居然被他发现这一批人和当夜所见之黑衣人果是同党。从这些人的行迹举止来看,他们托身的这个帮派却是刚刚成立不久,一切行动尚有迹可循。   郑韶心道‘打铁要趁热’,无论这些人的真正目的如何,总是于武林正道有害无益,因此打算趁该帮派尚未成形之际将之一举扼杀。   他当下动用了自在神州帮在川中的势力,竟然查到这些黑衣人的首脑之一与川西白虎门有关。   于是,郑韶连夜赶到了川西,打算将此事详加调查,不料,这时却传出了白虎门掌门人之子白云青被人打成重伤卧床不起的消息。   郑韶心中生疑,恐怕是敌人在暗中耍的花样,便于某夜悄悄潜入白虎门一探究竟。谁知那白云青竟真如传言中所说,不但重伤卧床,而且昏迷不醒。   郑韶自出江湖以来,也见过不少大风大浪,虽然亲眼见了伤者,却仍然怀疑此事有诈。他在川西一待就是大半年,隔三差五就潜入白虎门查探一番,谁知白虎门内一切秩序如常,掌门人白啸天一家除了整日因白云青之伤势长吁短叹之外,竟然没有半分破绽,丝毫透露不出和什么神秘帮派有关的迹象。而这段时间之内,先前那个神秘帮派竟然也便似就此消失了。   ※※※   “我当时心想,帮中兄弟的消息竟是准确的,那白云青多半便是那群黑衣人的首脑,只是却不知他被什么人打成重伤。”   方御风道:“郑兄适才所说曾经数次潜入白虎门查探,难道竟然没有查出白云青所受之伤是何种武功所为?”   郑韶看了他一眼,道:“在下确曾想过自白云青的伤势着手找寻线索,只是……”   郑韶一边低头沉思,一边缓缓道:“由于我看到白云青其人的时候,他已经受伤了半个多月,因此在下仅仅能够看出他乃是被一种极其霸道的掌法所伤,至于究竟是何功夫,竟然不得而知。”   方御风道:“白虎门的人应该是最先知道此事的,那么白啸天那里,又有什么说法?”   郑韶痞痞一笑,“白虎门在川西虽然也能算得上有些势力,但在整个武林之中却不过是个三流门派,那白啸天自己的武功尚且不济,却又如何能够看出打伤白云青的那种奇特掌法?”   “奇特掌法?”   郑韶点点头,“我当时便将天下间劲道刚猛霸道的掌法全部想了一遍,像丐帮的降龙十八掌、少林派的大金刚掌、般若掌、须弥山掌……还有什么铁掌、霹雳掌等等……每一种都像看上去都像又每一种都不像……”   方御风见郑韶欲言又止,便道:“郑兄有话不妨直说。”   郑韶道:“我想遍了天下间的霸道掌法,突然想起了其中一种,似是和白云青的伤状最为接近。”   方御风道:“愿闻其详。”   郑韶道:“方公子可知十七年前,武林中曾有一个极大帮派在一夕之间被灭?”   “郑兄说的可是封神会?”   郑韶点点头:“正是。昔日封神会是邪道九大帮派之一,横行于东,不可一世。不想却不知何故得罪了剑魔殿,竟然在一夜之间为其所灭。”   方御风道:“郑兄突然提起封神会……难道那打伤白云青之掌法,竟与封神会有何关联不成?”   郑韶一拍桌子,道:“方公子此言正中其事!在下曾听人说,昔日封神会之帮主舒封神的绝学‘封神掌’,正是一门奇特掌法。和其他门派的掌法比起来,‘封神掌’虽不能说是最为刚猛霸道,却与白云青的伤情最是接近!”   方御风道:“据方某所知,‘封神掌’乃是帮中之绝学,除帮主之外,只有几个亲传弟子会这门功夫,江湖上却从来没有流传。那封神会已经被灭会十七年之久,纵使当年曾有人会用这门掌法,只怕如今也早就不在人世了。”   郑韶叹气道:“这便是我方才没有对方兄直言的缘故了。”   ※※※   脚步声动,眨眼间已经到了园中。   为首之人四十多岁年纪,一张国字脸,身材极是高大。真正是身躯凛凛,相貌堂堂。正是神龙堡堡主龙在渊。他身后跟着十几人,皆是神龙堡内的高手。   他一入园中,见除了薛公子之外还有一人,先是微微一怔,却无暇旁顾,只对薛公子道:“在下来迟,让公子受惊了。我已经派人前去追赶那八名女子,这绛云宫却也欺人太甚!龙某定不会与其干休!”   薛公子见了众人,却只淡淡道:“我没事。让他们散了罢,把你派出去的那些人也叫回来。绛云宫的事情,由我处理,你却不要多事。”   沈冥他对龙在渊虽然不算是颐指气使,却也并不十分客气,心中更是暗暗称奇。这龙在渊是一堡之主,在江南武林中的地位极高,仅次于慕容天行,平日里更是被众人尊崇惯了,连各大门派的掌门也要对他礼让三分。不知这薛公子却是何人,竟然能对着神龙堡主发号施令。   龙在渊似是对薛公子十分尊敬,当下依命而行。眼见众人皆已散去,龙在渊却向沈冥问道:“阁下是谁?怎会深夜出现在我神龙堡后城?”   他见沈冥显然不是绛云宫的人,见和薛公子在一处,本以为他是薛公子带来的手下,但适才细一打量此人神情气度,却又不像,这才有此一问。   沈冥还没说话,薛公子却对龙在渊道:“龙堡主,此间已经无事,你也去休息吧。”   龙在渊听他发话,竟然对沈冥不再发问,当下却对薛公子施了一礼,这才离园而去。   薛公子见众人皆尽散去,却转过头来对沈冥冷冷道:“阁下深夜私闯神龙堡,胆子可是大得很呐。”   沈冥见他神情冷漠,当下正色道:“此事原是在下唐突,失礼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薛公子负手绕着他走了几步,“说吧,你究竟是什么人?”   沈冥道:“在下适才已经说过,不过是深夜赶路途经此地……”   “阁下这些谎言连三岁小儿都难以骗过,就不用在我面前说了罢!”   沈冥道:“既然公子不肯相信,那在下却也无法。这便告辞了。”   “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薛公子冷冷地盯着沈冥,“你以为刚才出手相助于我,便是立下大功?你以为讨好了我,我便会轻易相信你不成?”   沈冥见他神色间却含了几分鄙夷之意,便也冷颜道:“在下方才出手,不过是出于江湖道义而已,并无半分邀功之意。在下与此间之人并无相识,与公子更是生平初遇,连公子的身份尚且不知,又何来讨好之说。公子只怕是误会了。”   这几句话说的不卑不亢,那薛公子听了道:“误会与否,我终究会知晓。你只将的姓名身份和今夜来此的目的实言相告于我,我便放你离去,如若不然,阁下可要在这神龙堡中受些皮肉之苦了。”   沈冥在京中之时,常随义父沈清微出入宫廷。他武功既高,人又器宇轩昂,不仅深受天子器重,更与当今太子赵顼、东阳郡王赵颢等人颇为交好,自是京中不少人巴结的对象。但他平日里一向谦和待人,行事沉稳,从不以此而自高自傲,对于皇室中人在京中横行无忌之态亦多有不满。眼见这位薛公子无论人前人后,均是一派冷傲,更兼有些盛气凌人之态,竟然较之朝中大员、王孙贵族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不由暗暗生怒。   当下便沉声道:“实不相瞒。在下今夜来此确有要事,本应投帖相仿,但一因事出仓促,二因事关重大,这才深夜潜入。这原本属在下失礼,适才已经向公子谢罪,倘若公子仍然因此见怪,在下却是无法。只是公子所问之事,却实难相告!”   薛公子听了此言,秀眉一扬,神色却无多大变化。   沈冥只道他立时便要发作,却不想他竟然对自己理也不理,径自走入房中去了。   沈冥一怔,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片刻,却听房中一个声音冷冷道:“天都快亮了,阁下还不走,难不成是要留在这里吃早饭么?” 第二九回 舒念大闹地权分堂 郑韶辨药万寿山庄   方御风听了郑韶所言,沉思片刻,道:“此事果然有古怪……那么郑兄后来却又是从何处取得冰魄神丹的呢?”   郑韶道:“这件事却又破费周折,我离开川西之后,心里却仍想着此事,心道此事除非白云青醒转,否则竟是没了对证。那群黑衣人和之前灭门之事便成了无头公案……”   方御风笑道:“郑兄真是宅心仁厚,难道便开始替人家四处延医问诊了不成?”   郑韶苦笑道:“宅心仁厚却是未必,但我这人生来与别人不同,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总是要刨根问底。假使什么事情在我这里没有结果,却是连饭也吃不下的,必定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个清楚才好。也就是这个脾气,再加上我平时行事愤世嫉俗,多有偏激之处,便有不少人将我视为异类,敬而远之。”   方御风正色道:“郑兄此言差矣!你素日所行之事虽然脱略形骸,但却件件不离‘道义’二字。我武林中人本就不拘泥于小节,大关节上把持得住才是真的不易。”   郑韶听了这话,“嘿嘿”一笑道:“方公子,郑某素知你是江湖上顶尖的人物,不过你说我行事件件不离‘道义’二字,却令郑某着实汗颜了一把……”   方御风笑道:“郑兄何必过谦。”   郑韶亦笑道:“方公子于武林之事件件如数家珍,便也该知道郑某一向不是谦虚之人。”   二人相视大笑。   笑声之中,方御风却立起身来,身形如电,刹那已到了房门边,当真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他一到门边,顺手便将门拉了开来,门外一人正伏在门上偷听二人说话,冷不防方御风将门一开,那人自然“诶哟”一声,登时变成了一个滚地葫芦。   方御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如此深夜,不去好好休息,跑到我这里偷听什么?”   地上那人哼哼唧唧扎手扎脚的从地上爬起来,显然是这一跤跌得不轻。郑韶借着灯光,这才看清,此人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年纪却与司马超然相仿,竟然是一个小小美少年。   这人正是舒念。   他一边揉着摔疼了的地方,一边怒道:“我在外面听得好端端的,你为什么突然开门?唉哟,疼死我了。”   方御风一面笑,一面走回椅中坐下,端起茶盏悠哉游哉的品了一口,才道:“我们二人在房里好端端的谈话,你为什么跑来偷听?”   舒念眼珠一转,道:“谁偷听了?我半夜起身上茅厕,路过你房门外面,看见屋里有灯光人影,这才想要看看你在干什么?”   他这话的前半句倒也不是假话,方郑二人见他外面虽披了袍子,内里却只穿着亵衣,显然是刚刚起身不久。   郑韶向方御风问道:“这位小兄弟是?”   方御风微笑道:“他叫舒念。”   “莫非是当日在唐家七公子的丧礼上捣乱的那位公子?他为何会在此处?”舒念听见了这话,遂大声抗议道:“什么捣乱啊!我明明是去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   方御风一面向郑韶道:“此事容方某稍后再对郑兄说明……”一面对舒念说:“我与这位郑兄有要事相商,还请舒公子回房安歇。”   言下之意自然是指舒念在这里妨碍他们谈话。   舒念却眼睛一亮,道:“我刚才听见你们说黑衣人什么的,是不是和断剑门灭门有关?说给本公子听听,也许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郑韶似乎对舒念这个人很感兴趣,他刚要说话,却听方御风道:“我们适才说的乃是另一件事,与断剑门无关,就不劳烦舒公子费心了。”   舒念见方御风分明是不想让自己听到他们的谈话,登时大怒:“姓方的!是你自己要我帮你们查灭门线索的!现在却什么事情都不让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啊?!”   方御风那日见舒念这少年虽然外表斯文秀气,性格却是单纯莽撞,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担心他一个人在江湖上乱闯又会惹出什么事来。况且自己虽然托唐橘将他带离了唐门,却难保唐家堡的人或是江湖上其他门派仍会对其不利,因此,这才邀他住到地权堂来。   舒念本来不肯,但方御风却对他说了一些什么“想要查出断剑门灭门真凶仅凭自己孤掌难鸣,需要舒公子大力相助”之类的话。其实他有地权堂相助,又怎会“孤掌难鸣”了?但这一番话听在舒念耳中却极是舒服,这才随方御风到了地权堂。   谁知,枉费方御风平日里神机妙算,这一遭却是打错了算盘。舒念这个少年哪里是单纯莽撞了?分明便是破坏力极强。住进地权堂不到两日,便将地权堂里弄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方御风见地权堂堂主古风节屡屡欲言又止,有苦说不出的样子,心中更是暗道失策,但此时却也无法,只得命地权堂弟子对舒念的一举一动严密监视,一有风吹草动,便能及时化解。   他见舒念的少爷脾气又要发作,倘若由着他大闹,自己和郑韶二人今夜势必谈不成事。此时夜却已深,不好再劳烦地权堂中的兄弟。当下只好自己动手,一手将舒念制住,挟于腋下,向他房间走去。舒念登时大叫,“你干什么!放我下来!来人啊!”他武功虽然还算不错,但较之方御风却无异于天渊之别。此时被方御风挟制着,纵然百般挣扎,却仍无济于事,只有大声呼喊,以助己方声势。   他刚喊了两声,嘴巴却被人捂住,方御风一面挟着他向前走,一面道:“舒公子,得罪了。”舒念这时叫也叫不出了,只好对方御风怒目而视。   眼见已经到了舒念的房间,房门却是大开着,想是他出门之时未及关上,方御风将他往屋里一推,反手将门锁上。又绕到两侧窗户前将上面的锁挂好。这间屋子的门窗本都无锁,乃是地权堂弟子为了防止舒念乱跑才挂上的。此际倒给方御风提供了方便。   舒念见他将房间门窗都锁住,气得在房间内乱跳,“方御风!快放本公子出去!我不在这儿住了!我要上茅厕!你这家伙不是好人!”   方御风由得他乱叫,径自走开。好在他二人住在地权堂内院之中一个极为僻静之处,和众人居所甚远,也不怕他吵到众人休息。   当下回到自己房中,郑韶见了他,大笑道:“难为方公子了。看来这个姓舒的小兄弟真是难缠得紧!”   方御风笑道:“可不是么。看来就是将他锁起来,只怕他也是不老实的。”   二人却又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商谈。   郑韶道:“说到那颗冰魄神丹,郑某委实是大费了一番周折。方公子想必知道,那大天罗宫是何等地方,武林中人莫说是进去,只怕连此宫位于何处都不得而知呢。”   方御风道:“正是。据说大天罗宫虽是武林白道十大门派之一,却也是武林之中最为神秘的一处所在。故老相传,几百年来,进去的和出来的人都是寥寥无几。”   郑韶道:“但是,没人进的去,却不代表里面的药一定出不来……”   方御风道:“郑兄此言何解?”   郑韶又是“嘿嘿”笑道:“方兄可知道绛云宫?”   方御风点头道:“绛云宫是江湖邪道五大宫之一,方某自是对其有所耳闻。”   郑韶低声道:“那颗冰魄神丹,却是郑某辗转托人,自绛云宫中弄出来的。”   方御风闻言,神情微变:“冰魄神丹本是大天罗宫的不传之秘。郑兄却如何能自绛云宫中得到……莫非……那绛云宫竟然与大天罗宫有某种关联?又或者……”   他心生一念,当下道:“那颗冰魄神丹到了白虎门中不久,居然传出了白云青中毒身亡的死讯。莫非……”   郑韶道:“方公子的意思是说,郑某自绛云宫之处得到的那颗冰魄神丹,竟是假药,更是毒药?此事却万万不会。”   他见方御风面露询问之色,便道:“郑某虽然不谙医术,但武林之中却有不少岐黄圣手。我初得此药之时,心中却也曾忐忑一阵,唯恐此药有异,反将人所害。又不敢轻易将药与人验看,因此特意北上,将此药送至万寿山庄邳庄主跟前一辨真伪。”   方御风“哦”了一声,“那结果如何?”   “此药果是真品。”   “既是真品,却为何不能令白云青伤势复原,反而却使他中毒身亡?莫非中途有人做了什么手脚?”   郑韶沉声道:“当日,郑某托十二弟乔装将药送至白虎门,亲手交给了白啸天之女白云烟。此间之中却是绝无纰漏……我家十二弟虽然年少,但却不是不知分寸之人。”   方御风忙道:“郑兄切莫误会,在下并无怀疑司马公子之意。只是人命关天,如此涉人生死之事,自当慎重以待。” 第三十回 神龙堡谢罪成空探 苏州城仗义遇围攻   沈冥快马回到徐州城内之际,天却早已亮了。他在徐州城中寻了一家客栈休息了一阵,却不想便回苏州。   躺着躺着,当日那绛云宫主与一众手下在缥缈峰上的对话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启禀宫主,日前宫主所吩咐之事,属下已经打探清楚,那人果然已经离开了大天罗宫,眼下应是到了苏州一带。”   ——“……果然把‘他’逼出来了。既然出来,想要回去,却是不能了!”   是什么人?什么事?能令横行南粤的绛云宫倾巢而出?   大天罗宫?苏州?绛云宫主?   昨夜之场景再次浮现,那个风华绝代、气度高贵而又身份莫测的薛公子难道竟会是大天罗宫之人?然而他与绛云宫主的奇特关系又是怎么回事?   种种想法汇集一处,一时之间却是心乱如麻。   沈冥自床铺上一跃而下   ——自己必须再去一趟神龙堡!   ※※※   沈冥这次日间前来,自然便直接去递上拜帖,名正言顺地拜访龙在渊。   城外守卫向沈冥打量了几眼,道:“请大侠少待。”当下收了帖子,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那守卫出来,另有一人陪同。那人乃是神龙堡前城总管秦逐鹿,昨夜那薛公子在后城遇袭之时,他也在赶来的众人之中,因此却认识沈冥。   当下施礼道:“沈大侠再次莅临,神龙堡不胜荣光。请!”   秦逐鹿当下带领沈冥进堡。今日入堡自然与昨夜暗探不同,沈冥见此堡城池分前城和后城两部分,一条宽阔大道直通城内,城内建筑恢宏,直似京中宫殿,较之那杭州邓王府又是另一番光景。   行至城中一处楼前,秦逐鹿停下来向沈冥道:“沈大侠,堡主就在楼上相侯。”   沈冥当下拾阶登楼,恰好此时龙在渊亦正要下楼相迎,二人走了个正着,却是相互一礼。   龙在渊将沈冥让入楼上厅中,落座奉茶。既然昨夜已经见过,自是无需多加寒暄。   龙在渊素日听说过沈冥其人,但是只知道他是当今国师沈清微的义子,于朝中是何职务倒不清楚。而沈冥在武林拜帖之上从来都是按照江湖规矩,因此龙在渊也同秦逐鹿一样,对沈冥以“大侠”二字相称。   沈冥道:“沈某昨夜失礼,今日特意前来向龙堡主和薛公子赔罪。”   龙在渊一怔,“沈大侠这是何出此言?”   沈冥以为他是客套虚词,便又道:“沈某深夜路经此地,见有八名红衣女子行踪诡异,担心于贵堡不利,仓促入堡,未及向堡主通禀,更因此几乎得罪了薛公子,是以今日前来,一为正式拜见龙堡主,二为向龙堡主和薛公子赔罪。”   龙在渊“哈哈”一笑道:“沈大侠太客气了。昨夜之事,薛公子今朝离去之时已向龙某提及。还说沈大侠武艺超群,乃是江湖上不可多得之人才。”   沈冥听了这话,不禁吃了一惊,却又有些怀疑,“薛公子今朝便已离去?却是为何?”   龙在渊捻髯道:“沈大侠,阁下曾于昨夜相助薛公子,龙某甚为感激。只是想必沈大侠昨夜也已看出,薛公子并非我神龙堡之人……乃是一位因事路经此地才在我堡中盘恒小住的大贵人。”   沈冥故意奇道:“哦?莫非他竟是皇族中人?沈某在京城之时竟然从未听说。”   龙在渊别有深意地向沈冥投去一眼,笑道:“沈大侠是聪明人,长居京城更是交游广阔,想来结交者尽是朝中权贵……不过,这位薛公子的来历,却又与那些人不同了……又是另外一种尊贵。”   沈冥见他言语之中意味深长,又不似作伪,当下对薛公子与大天罗宫的关系更加落实了几分,而对神龙堡与大天罗宫之间的渊源却又多了一层猜测。却又忍不住问道:“敢问龙堡主,薛公子这番离去却又去往何处?”   龙在渊叹道:“这点龙某却实是不知。”   以神龙堡和那薛公子的关系而言,此番对话情形原本就在沈冥的意料之中,然而此番拜访神龙堡,却仍然令沈冥感到有些失望。   无论龙在渊是否知晓那薛公子的去向,自己也是绝无可能自他口中探出的,但从他谈话的神情之间唯一能确定的一点就是,薛公子此时的确不在神龙堡。   沈冥向龙在渊告辞之后,当下便动身返回了苏州。徐州和苏州之间的路途委实不近,长达千里,因此,尽管沈冥的坐骑极为神骏,仍是在次日才接近苏州城北。   他见苏州已在近前,不忍坐骑吃力,见道旁小溪绿草,便下来让马儿饮水吃草,自己坐在一边休息。   休息一阵之后,正要上马前行,却见南面远远一人乘马而来,片刻已到近前。   沈冥见那马上之人朗目如星,长眉如剑,竟是卓凡。   卓凡将马勒住,翻身而下,向沈冥笑道:“沈兄一路辛苦。”他家世居南粤,因此口音与汴梁、苏杭等地均有不同,听上去倒也新鲜。   沈冥奇道:“卓公子何以至此?”   卓凡却笑答:“这两日闲来无事到苏州城外跑马散心,不想竟然在此迎到了沈兄。”   二人闲聊了几句,便一齐上马向苏州城中而去。   此处虽然已距苏州城北门不远,却仍是有一些僻静小路,偶尔还有一两处密林。   二人对这条道路都已甚是熟悉,知道必须穿林而过。正要进去,却蓦然间听得林中隐隐约约似有女子呼救之声,心中顿时都是一凛。   二人循声而入,眼见林中有一处所稍为宽阔,却有几名彪形大汉将一名女子围在中间,竟似欲行非礼之事。   那女子衣衫凌乱,极力挣扎,正在大声呼救。   沈冥见此情形,翻身下马,一跃而至,挥掌之间将那几名大汉击开,挡在那女子身前,道:“光天化日如此无礼,没有王法了么?”   那几名大汉却也是行走江湖的绿林中人,个个身负武艺,见沈冥武功甚高,其中一人便道:“阁下想必也是道上混的,何必多管闲事?”   沈冥道:“闲事?你们几个七尺男儿在此欺凌一个良家女子,天下间人人管得。”   他见这几人明显都是江湖中人,却仗着身负武功欺压弱小,便欲出手加以教训。   卓凡见沈冥上前,自己便慢慢牵马向众人走去,正行走间,忽听耳后风声有异,立时松开马缰向一旁跃去,一面向沈冥喊道:“沈兄小心有诈!”   然而,就在卓凡开口说话之际,沈冥也察觉到了形势有异,正待防备。猛然间他身后那女子突然出手,双掌拍向他后心。那几名大汉也在此时各出兵刃,立时罩住了沈冥身前十几处要害。   这一举真正叫做“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沈冥武功虽高,却也难以避过。   卓凡大惊,此时,他身周也出现了十几名黑衣人,武功都是甚高。一时间,林中兵刃相加,暗器乱飞,纷纷向沈卓二人身上招呼。   二人一边打斗,一边扫看了林中形势,却见无数黑衣人源源不断自林外涌入,转眼之间已经是一人对近百人的群殴局面。   卓凡一面出招,一面暗道不妙,他见沈冥虽深陷群围之中,仍是气定神闲,不觉心生佩服。他哪里知道沈冥自汴梁到江南,这一路之上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暗杀偷袭围攻单挑,早已身经百战,纵使再多的敌人也曾单人匹马应付过,何惧于此?   只是这群人出手却是极其狠辣,招招都是要人性命。二人刚刚并肩击退一轮猛攻,便听到破空之声,转头一看竟是一排劲弩直射而来。   这群黑衣人不知是何来历,受谁派遣,竟然对沈冥卓凡二人都要下杀手。   二人纵身急跃,将弩箭避过,相互使了个眼色,心中都道唯有寻机脱身方是正道。   沈冥见林间树木甚繁,当下心中一动,将卓凡一扯,道:“上树!”   卓凡会意,施展轻功随他而上。一干黑衣人自是紧追不舍,其中便有人亦是纵身上树。这树上打斗由于地面不同了,枝叶葱葱之间,极易遮住众人身形,施展拳脚亦稍有不便。树下的黑衣人恐伤及同伙,倒也不敢再发射弩箭。   刀剑相加之际,树枝树叶纷纷落下。卓凡在家中一向养尊处优,虽然于武功一途不曾懈怠,但却何时见过这般凶险?几次险些被敌人所伤,幸亏有沈冥即时相救,这才转危为安,化险为夷。   二人在树上背靠着背,又击退了一波袭击。   沈冥于树枝上跃动还击,将两名黑衣人挥掌击落,一眼瞥见自己二人的两匹马恰好正在不远之处。   他心念如电,见眼前一名敌人举刀砍来,那人身后却随着二人。当下飞起一脚,正中对方腰际,这一脚劲道极猛,那人闷哼一声,眼见已是不活了,身子却横着飞了出去,正好撞向他身后二人。   沈冥见此空当,将卓凡一拉,二人纵身跳上马背,扬长而去。 第三一回 小顽童夜探颜家庄 俏红颜苦侯慕容府   方御风和郑韶一夜长谈,将白虎门之事前前后后说了个仔细。转眼间东方已是大亮,他当下命人预备早饭和盥洗之物。   一时间早饭端上,方御风正要让人去请舒念一同过来用饭,却见一名丫鬟慌慌张张进来回禀道:“方堂主,舒公子他不见了!”   方御风听了,到也不以为意。郑韶向他看去,却忍不住要笑。   ※※※   舒念的房间中,仍然弥漫着昨日淡淡的熏香。西边窗上被人用小刀或是小锯之类的东西划开了一个大洞,从痕迹上看,自然又是舒念所为。   方御风看着窗户上的大洞,苦笑着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却不如何焦急。   郑韶看了他一眼,叹道:“方公子,你说的果然没错。”   方御风转头看向他,神情疑惑:“哦?郑兄指的是什么?”   郑韶笑道:“你昨夜说就是将那位舒公子锁起来,只怕他也是不老实的。眼下却不知道他人在何处?”   方御风笑道:“小弟自有办法。”   ※※※   舒念自然是在夜里逃跑的。方御风虽然将门窗都上了锁,但舒念这几日和地权堂众人斗智斗勇,早已经在暗中准备了法宝。   他离开了地权堂之后,早已是后半夜了。街上莫说是行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好不辨方向地乱走了一阵。   春夜仍寒,舒念身上的轻衫被夜风一吹,早就透了,冷得直打哆嗦。他自幼便被人捧在手心里,当真是娇生惯养,一呼百诺,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罪?本想觅路回地权堂去,又想到这样做是很没面子的事,便忍不住开始咒骂起方御风来,连带着地权堂上上下下,从古风节到一干弟子,统统问候了一遍。   他正在街道上走着,忽听一阵极其细微的踏瓦之声传了过来。舒念在如此深夜骤闻异声,几乎毛骨悚然,连忙寻到了一处房舍的角落之处,躲在阴影中偷偷瞧去。   只听脚步之声越来越近,接着,几条黑影自街边房上迅速掠过。   舒念见状,心中登时大喜,心道这几个黑衣人定然是没干什么好事,说不准还和断剑门什么的有关,自己暗中跟着过去瞧瞧。说不定还能就此查出真正凶手。他心中登时升起一股雄心壮志,暗暗道:“那个姓方的一直瞧我不起,本公子偏偏要做出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来让他瞧瞧。眼下正是大好机会,等我一人将此事全部探访明白,到那个时候……哼哼!”   舒念此时满腔热血沸腾,身上也不冷了,当下潜迹藏形,屏息静气,按着黑衣人离去的方位,悄悄跟踪而去。   那几名黑衣人轻功甚高,好在舒念平时虽然马虎毛躁些,但轻功却委实不弱,一路上竟然没有被人发现。   他虽不敢走得太近,但幸好那几人根本没料到在如此深夜还会有人发现他们的行踪,是以一路上亦未曾回头瞧上一眼。   舒念一路跟踪,居然走出了极远。   借着月色相照,隐约间已经可瞧见前方隐隐有一座庄院。几名黑衣人到了庄院边上,竟然一闪身就不见了。   舒念登时大喜,心道此番真是运气,竟然找到了这些黑衣人的老巢。   眼见那庄院四面都是高墙环绕,正中一道朱漆大门,石阶齐整,两边各有一个石狮子把门。舒念见那门虽不小,但那两个石狮子个头却不大,仔细看了看周遭,原来是此处庄院的后门。   他心中略带狐疑,心想难道那些黑衣人竟是到此处来作案的?   当下却纵身掠上墙头,悄悄从另一边跃下。   此时已是四更天了,院中自然一片寂静,四下亦是黯无灯火。   舒念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下景物,更借着院中树木掩饰,向院中潜去。这一路上既不闻一丝人声,也没遇着什么埋伏。   他在院中走来走去,什么都没有找到,却已耽误了大半个时辰。眼见天已经快亮了,忽听旁边院中的一人道:“赶快准备马车,夫人今日一早要去蟠龙寺进香。”   随着话语之声,便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朝舒念的方向走来。   舒念大惊,本想越墙而去,但此时他已身处于庄院的最中心处,纵使跳出了这一重院子,仍然难以脱身。他心中大急,不知如何是好。   眼角瞥见此院的月洞门外一间屋子的门似是微掩,当即想也不想,箭一般窜了过去,闪身入内,顺手关上了门。   他本想这房中若是有人,自己便飞快出手将其制住。舒念没有想到的是,他既然已经将此地视作是黑衣人的老巢,那此处自然应该是藏龙卧虎,其间高手又怎会轻易为他所制。   幸运的是此房中居然人影皆无。   他见暂时安全,便四下打量起这房内陈设。眼见三面皆是书架,上面各类经史子集俱全,靠窗一张小桌,当中一个条案,上面皆是笔墨陈设,竟然是一间书房。   舒念在家中之时,倒也读过不少书,见这书房布置简洁,心道:“这间书房倒也大方。”   他见墙上挂着一些字画,便一幅幅看过去,居然都是名家手笔,心中倒暗暗诧异,“想不到这些黑衣人还是些风雅之士。”又转念一想,说不定这些东西都是抢来偷来的。   眼见案上有一叠纸笺,他心中一动,暗想说不定能从这里找到什么线索,便拿起纸笺细细看去。   一看之下,不由得大为失望。   只见十几张纸上写得满满的都是一个字   ——倦。   字迹清丽细巧,显是出自女子之手。   舒念心想什么人如此无聊在这么多张纸上写同一个字,难道是在练字不成?当下将纸撇在一边,又在房中细细搜索一遍,却是全无所获。   侧耳倾听院中再无动静,却悄悄自房中而出,打算趁机溜出庄去。他前脚刚迈出门,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当下返回房中,从那一摞纸笺中取出了一张,揣在怀内。   ※※※   舒念鬼鬼祟祟溜出了庄院,心想要弄清楚此处究竟是什么地方,这才回去。此刻早已旭日东升,街上行人渐增,他当下整整衣袍,装作是一般街上游人,却绕到了庄院正门。只见大门正中上方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颜家庄”。   ※※※   沈冥和卓凡一路快马加鞭进了苏州城,却又弃岸登舟向慕容世家而来。   还在船上之时,远远就听岸上一个女子声音喊道:“是沈大哥和卓公子!”   二人向岸上看去,只见两名锦衣少女立在岸边,却是孙琦与慕容璇玑。   她二人今日打扮却与在家中不同,两人都是一身锦绣,与平日大异。   卓凡见是孙琦,登时双眼发光,二人刚刚上岸,慕容璇玑便飞身赶到,拉着沈冥又是跳又是笑,“沈大哥,我哥说你走了,我们还在生气你不告而别,原来又是我哥骗人!”苏州人说的都是吴侬软语,此时由慕容璇玑那呖呖莺声说出,听上去尤为温软动听。   沈冥素知她娇憨无匹,活泼可爱,此时见了却更觉亲切,却见她拉着自己衣袖不肯松手,又见卓凡和孙琦在旁发笑,脸上微微一热,干咳一声道:“慕容小姐,你们二位为何会在此处?”   慕容璇玑听到沈冥问话,却仍不放松他,只向他笑道:“我哥骗我们说你回汴梁了,表姐心里不自在,这才出来水边一游。表姐还说……”她向孙琦看了一眼,掩口而笑,孙琦生怕她说出二人平日里的私密之语,连忙嗔道:“你这丫头快别乱说!我何曾说什么了?倒是你一天到晚‘沈大哥’‘沈大哥’的不离口。沈大哥当真回来了,你却疯了。”   慕容璇玑松开沈冥,却向孙琦笑道:“我知道你怕我说出你的心思,嘿嘿,表姐,你说的时候不怕羞,这时候却知道害臊了么?”   孙琦将她一拉,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好妹子,千万别说。表姐自然有好处给你。”   慕容璇玑却伸出手,向孙琦娇笑道:“有什么好处,现在就给我!免得日后反悔!”   孙琦见她如此可恶,不觉又羞又怒,伸手在她白嫩的小手上打了一下,恨声道:“你这坏丫头!”   沈冥见她二人如此,刚才的一番话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难免尴尬,向卓凡看去,却见他立在一边,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却说不出是什么颜色。   沈冥心中暗暗叫苦,当下只得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大家不若先回去再说。”三人依言而行。   待得回到了慕容世家,却遍寻不见慕容崎岫,一问管家才知道老爷和大少爷正在接见一位极其重要的客人。   慕容璇玑本来就要赶去向哥哥质问一番,还是孙琦将她拉住,四人便在园中找了个石亭坐下细谈。 第三二回 颜家庄失窃青铜尊 慕容园得遇有情人   舒念正望着颜家庄那三个字发呆,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方御风,一个“你”字还没叫出口,就被方御风将他拖到了一边。   ※※※   地权堂。   “你还没说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   郑韶看着舒念一脸茫然的表情,笑道:“乾坤堂的势力遍及武林,方公子想找一个人,还不是手到擒来么?”   方御风淡淡道:“你还没有说为什么要跑到颜家庄去?”   舒念被他一提醒,这才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只见他一脸神秘,对方御风和郑韶小声说道:“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颜家庄原来就是那群黑衣人的老巢!”   郑韶和方御风对视一眼,同时道:“哪群黑衣人?”   “就是我昨夜跟踪的那些黑衣人啊!我亲眼见到他们进了颜家庄!”   听了舒念的话,郑韶似乎有点糊涂,而方御风的表情却有一丝古怪。   “你跟着黑衣人进了颜家庄,然后发现什么了?”   舒念想了想,“什么都……哦……对了,我发现了这个!”他将怀中揣着的那张纸取了出来,递到二人面前。   “看!这就是我在颜家庄发现的!也许我们能够根据它找到一些线索!”   郑韶和方御风看了看那张纸,又看了看舒念,这一次他们两个人的表情都变得一样古怪了。   一时间,房间里变得十分安静。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郑韶才有点结结巴巴地问道:“舒……舒公子……你拿回来的……是什么东西?”   舒念奇道:“纸啊!一张纸!”他一面回答,一面心中暗想这个姓郑的难道是个傻瓜不成?   方御风却道:“你把这张纸拿回来做什么?”   舒念更奇怪了,怎么这姓方的一向精于算计,却会问出这种蠢问题?   “当然是找线索啊!”舒念回答的理直气壮。   方御风和郑韶又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一同端起茶盏,然后就都不说话了。   ※※※   郑韶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让舒念弄明白,他带回来的那张纸其实真的只是一张练字纸,既不是什么线索,更没有什么用途。   那张纸在被舒念差点儿撕掉之后,现在已经被扔到一边儿了。   方御风一如既往地喜欢坐在窗边,这一次,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眼角扫过了那张被舒念仍在一边,暂时还没有被打扫房间的侍女收走的纸……那张纸的上面写满了同一个字 仈_○_電_ 耔_書 _ω_ω_ ω _.t x t 0 2. c o m   ——倦。   ※※※   次日。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一件事情:颜家庄失窃了!此次丢失之物,乃是当年颜庄主在世之时最喜爱的青铜四羊尊。据说此物价值连城,一向为颜家庄的祖传之宝。颜家庄已经因此而在各处张贴出了告示,悬赏求物!   那颜家庄庄主原本也是武林中的一号人物,只是两三年前就已经因病身故,留下妻女二人度日。自从颜庄主谢世之后,颜夫人便闭门谢客,极少与武林中人往来。此次府中突然失窃,旁人不知就里,难免议论纷纷。   ※※※   舒念见郑韶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便道:“你老盯着我是什么意思?你不会认为那个什么羊尊是我偷走的吧?!”   郑韶笑道:“嗯?我盯着你了么?舒公子不用如此紧张,没有人怀疑是你偷走的。”   舒念转头看向方御风,“你该不会也怀疑是我偷了那个东西吧?”   方御风正在看书,听他这么一问,恍然大悟一般,道:“难道真是你做的?快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舒念闻言大怒,几乎跳到了桌子上,“胡说八道!本公子家里什么没有!?怎么会去那个小小的庄子里面去偷那个破东西!”   方御风将书放下,似笑非笑道:“确是如此。那么舒公子你能不能和我们说说,为何要到那个小小的庄子里面去偷一张破纸呢?”   郑韶笑得几乎钻到了桌子下面,舒念却气得几乎火冒三丈。   他一下子跳到了方御风面前,用手指着方御风的鼻子大声道:“姓方的!你……你欺人太甚!”   说完,转身就走。   方御风左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拂,舒念的半边身子登时动弹不得。   方御风起身,走到舒念的面前俯视着他,道:“舒公子,方某想让你知道一点。如果我真的想把你关起来,你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   ※※※   姑苏的春夜似乎格外宁静。   随着夜幕来临,满天星斗追随着一轮圆月,慕容世家的庭院之中,偶有草虫低声微鸣。   沈冥于后花园中独自漫步,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石亭,他见此处甚是幽静,当下便坐入亭中。   思及此次南下重任未完,虽有明月清风相伴,却也难以遣怀。   他在亭中坐了片刻,便即要回房安歇。刚走了几步,却听到园中一块假山之后有人说话,听声音却是慕容璇玑。   沈冥见是这小女孩躲在这里和人聊天,本待要走,却无意之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当下却驻足一听。   只听慕容璇玑道:“表姐,现在这里没有人了,你倒是告诉我,你心里喜欢的人究竟是谁?”原来她却是在和孙琦说话。   孙琦却似十分惊讶,道:“你把我拉到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个不成?早知道我就不来了!”说毕,似是转身要走。   慕容璇玑一把将其拉住,正色道:“从小到大,璇玑一直把你当成是我亲姐姐,什么话都和你说,现在做妹妹的只问你一句话,你究竟是喜欢沈大哥还是喜欢卓公子?”   沈冥万万想不到她们姐妹二人居然会在这里提到此事,一时间不由得尴尬万分,转身欲走,却又进退两难。   假山的另一边确实是慕容璇玑和孙琦姐妹二人。   孙琦向慕容璇玑问道:“你问这个却是做什么?”   慕容璇玑脸上一红,双手将自己的衣带拽来拽去,嗫嚅道:“姐姐,沈大哥在咱们慕容世家住了这么一段时日,你自己也说过,沈冥这个人虽然平时不多话,有时候可能不太会讨人欢心,但是大关节上却实是一个讲义气、有担当的侠士。你还说,他人虽然身在朝廷,却丝毫没有染上官场中的种种恶习,实在是难能可贵……”   孙琦的脸上不由得也红了一红,“我说过么?我自己怎么不记得……”   慕容璇玑抓住她的手摇了两下,“你说过的!你说过的!现在想不承认也不成了!”   孙琦叹了口气,道:“好罢!就算我说过,那么你今日究竟想说些什么?”   慕容璇玑用手扶着假山石壁,将身子靠在上面,幽幽道:“你还说过,鼎湖山来的卓公子乃是名门之后,又是少年英雄,只是身上有些世家子弟的傲气,行事也未免轻浮了些……可是我看得出来,那个卓公子对表姐你可当真是上了心思!”   孙琦“呸”了一声,上前去拧慕容璇玑的面颊,道:“你这小丫头真是发了花痴了!什么心思不心思?这话也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堂堂慕容世家二小姐该说的话么?”   慕容璇玑却仍是靠在假山上,眼睛望着天上的月亮,“你说我发花痴……那就算是发花痴罢……我觉得沈冥这个人有意思得紧,他虽然是官场中人,在江湖上的名声却很好,武功又那么高……有时候偏偏有会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呆……”   说着说着,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然而,她这一番话,却把孙琦听得傻了,慕容璇玑见表姐半晌无言,忍不住低头来看,却见孙琦一脸惊讶之色,却仍在瞧着自己。   慕容璇玑朝孙琦笑了笑,道:“妹妹今天就是想问姐姐,究竟喜不喜欢沈冥这个人?你要是喜欢他,做妹妹的自然不能同你争……你要是不喜欢他的话……那么……”她低下头,下面几个字说得细若蚊声。   孙琦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当下正色道:“我的确是说过那些话,但那不过是些点评之语……璇玑,你最了解我的,我这个人看上去一个样儿,心里却是另外一个样儿……从来不把那些儿女情长放在心上的。因此,你今天这些话,却是白问了。”   慕容璇玑抬起头,面露喜色道:“表姐!你是说真的?!你当真一点也不喜欢沈大哥么?”   孙琦见她实在是天真单纯,便轻抚着她的秀发道:“表姐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慕容璇玑跳了起来,将手一拍心口道:“吓死我了!难为我这几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就是怕……”她说到此处,却慌忙用手将口掩住。   孙琦见她如此傻气,却是傻得可爱,忍不住道:“怕什么?怕我和你争你的沈大哥么?”   慕容璇玑眼珠转了几转,又道:“那么……表姐,你对卓公子呢?人家可是对你好得很呐!”   孙琦佯怒道:“你还有完没完!难道你也喜欢卓凡不成?!”   慕容璇玑连忙摆手,头更摇得像拨浪鼓,道:“不是不是!人家只是好奇问问而已嘛!”   孙琦道:“我刚才已经跟你说了,我这个人,是从来不把那些儿女情长放在心上的……”   慕容璇玑听了,不由叹气道:“我现在倒是有些同情起那个卓公子了……”   她话音未落,却听另一边的一片假山上“噗通”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二人吓了一跳,忙跑过去看,却见假山后面,一个人正自地上站起身来,一身灰土,一脸尴尬,正是卓凡。   慕容璇玑和孙琦一见是他,顿时傻了。两个人怔了半晌才一同“诶哟”了一声,转身就跑,将卓凡一个人扔在了那里。   沈冥见状,更是早已逃之夭夭。 第三三回 方堂主初会白云烟 沈秘使力追黑衣客   白虎门内来了两名不速之客。   ——方御风和郑韶。   原来,那白虎门掌门人白啸天自爱子白云青中毒身亡之后,便又惊又怒,一病不起,因此白虎门的诸项事务现已交由其女白云烟打理。   这一日,白云烟如往常一般召集门人,处理门中事务,却见院外一名弟子神情紧张,飞奔而入。   “师……师姐……来……来客人了!”   白云烟见那说话之人乃是白啸天的一名弟子,此人在白虎门中的武功还算不错,平日里说话办事极是机灵,很受白啸天器重,而今却不知为何如此慌张。   ——不就是来了客人么?值得如此大惊小怪?!   然而,在白云烟听说来客竟是乾坤堂方御风和自在神州帮六帮主郑韶之后,自己也几乎不知所措。她因不知二人何故从天而降,只得赶紧命人请入堂中,殷勤相待。自己却去后院换了几次衣服,这才出来待客。   方御风和郑韶坐了一会儿,见厅后走出一个素服少女,年纪大约十八九岁,虽非十分装饰,却仍颇有楚楚之致。   白云烟心中终究不定,先向二人说了些久仰之类的客套言辞,便问道:“二位大侠贵人事忙,却不知今日到我白虎门所为何事?”   方御风这次却不拐弯抹角,只听他道:“事情自然是有的,并且与贵门有着极大干系。”   白云烟疑惑道:“哦?可否请方公子明示?”   方御风沉吟道:“方某想请问白小姐,令兄亡故一事……”   白云烟闻言,脸色大变,她向方御风看了半晌,欲言不言,显是心中正在做着激烈挣扎。   终于,她立起身来,颤声道:“方公子,家兄亡故不久,家父更是因此身染重病,小女子独力掌管白虎门,已是难以支持,实在不愿再提起此事。请方公子和郑大侠见谅。”   她说完之后,却又坐回椅中。彷佛方才那几句话竟然耗费了她极大气力。   方御风见她神情悲戚,心中微一思付,便道:“方某唐突了,请白小姐不要见怪。既是如此,我二人便告辞了。”   白云烟正心中伤感,听了这话,却又忙站起,对方御风黯然道:“方公子何出此言……唉……这原本便是我们家道不幸,却与旁人何干……”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眼眶一红,几乎流下泪来。   方御风见状,忙道:“白小姐莫要悲伤,一切都怪方某失言……”他见白云烟眼中泪光盈然,忙自怀中取出巾帕,递上前去,“请小姐节哀,我们二人改日再来拜访。”   白云烟接过手帕,却不擦眼泪,只望着方御风道:“多谢方公子。小女子今日大大失礼,他日定然于门中置酒与二位赔罪。”   ※※※   归途之上。   方御风见郑韶在马上不时发笑,便道:“郑兄何故发笑?”   郑韶一边咧着嘴笑,一边道:“郑某今日才真的是服了你方公子的手段。”   方御风奇道:“手段?我有什么手段?”   郑韶一边摇着头,一边笑道:“郑某从前只听说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待见过方兄之后才知道,这世上竟然有一种君子能令窈窕淑女们‘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方御风微笑道:“是么?郑兄真可谓是小弟的知音,此话当真正中我心。”   郑韶没料到方御风竟然会如此说,竟呆住了。想来世间之人纵使听到了旁人称赞,也会谦虚客套几句,如方御风这般直承其事的,当真是少之又少。   他一时之间征征的说不出话来,却听方御风接着道:“我那三师弟邳境却正是这样一位君子。”   他见郑韶一脸茫然,心中不禁好笑,却道:“郑兄这是怎么了?莫非还在想着方才那位白姑娘?小弟闻听江湖上的人说兄台为人豪爽不羁,在武林中也颇有几个红颜知己,这话可真么?”   郑韶听他故意岔开话题,笑道:“我还没有说你,你反而拿我取笑。那不过是一些无聊之人的闲言,没什么真不真的。”   方御风也笑道:“如此说来,便是真的了。郑兄英雄年少,又蒙多位佳人垂青,当真令人欣羡得紧。”   郑韶本想瞪他一眼,却见方御风言笑晏晏,一脸真诚,丝毫没有嘲笑讥讽之意,这一眼竟然瞪不出去,当下只得叹了口气,道:“方堂主,方大侠。你又何必取笑于我。江湖上谁不知道乾坤堂方公子之风神气度能令世间所有女子倾心。单只说那一年京城之中,上至七旬老妪,下至豆蔻少女,为了争着看你一眼,于街市之中、大庭广众之下吵闹厮打之事,你以为郑某不知道么?”   方御风苦笑道:“这却是郑兄冤枉了我。经过你这一番添油加醋的说来,方某今后竟是别想出门了。”   ※※※   沈冥回到房中,想起适才慕容璇玑和孙琦的话,脸上竟然发热。想到自己居然也会躲在一边偷听两名少女的谈话,不由得在心中狠狠鄙视了自己一把。随即又想起卓凡从假山上跌下来的窘状,心里更觉好笑。   他当时早就已经察觉园中除自己和两位小姐之外尚有第四人的存在。只是当时敌友不明,慕容璇玑和孙琦的谈话内容又令他十分尴尬,既不便现身,又不便离去,只得一边听着两名少女的私话,一面暗中留意假山另一侧那人的动静。   ——万万没料到的却是,那人居然是卓凡。   ※※※   夜半。   门外异响。   沈冥立刻醒转。他幼从名师,即使在睡梦之中亦十分警觉,周围无论有何风吹草动都能感觉得到。   这时,一个黑色的影子自他房门之前闪过,沈冥一见之下,从床上悄悄起身,轻轻拉开房门,追了出去。   从黑衣人的背影来看,应该是一名男子。只见他身形挺拔矫健,于夜半时分行走于慕容世家之中,竟然没有半分动静,当真如鬼魅一般。   慕容世家的府邸之夜,一如既往的宁静。沈冥悄悄跟随在黑衣人之后,见他身法诡异,却看不出是何路数。   黑衣人到了某处院落的一排房舍之前,忽然停了下来,将窗纱轻轻捅开一个小洞,向里面望去。   沈冥见那院子却是慕容崎岫的居所,而那黑衣人站立之处的房间,正是慕容崎岫的卧室。   只见黑衣人自身上取出一个小管子,自窗纱破洞之处捅入,并将口凑了过去,竟是要向慕容崎岫房中吹入迷香或是毒药之类。   沈冥一见之下,一声厉喝道:“什么人!胆敢暗算慕容公子!”   那黑衣人见事被人喝破,却不逗留,将身一纵,已到了屋顶之上。沈冥见他行迹鬼祟,显是图谋不轨,便也立时追上。   两人一前一后,片刻之间已经出了慕容府。   那黑衣人的轻身功夫虽然诡异,但沈冥强在内力深厚,眼看就要将其追上。此时,远处遥遥出现了湖泊之景。   慕容世家周围尽是水路,沈冥心道这黑衣人既然能进的来,想必竟是早有准备。   果然见那黑衣人不知自水中何处弄来一条小舟,此时却已人在舟中,手持木桨急划。   沈冥见那小舟离自己越来越远,游目四顾,只见岸边尚有几艘小船,当下跃入一船,将绳解开。   只是他武功虽强,却不会划船,他用浆划了一下,那小船却只在水面上团团打转,急的他满头是汗。   好在沈冥这一阵子出入慕容世家,曾见船夫划船之法,他人本极聪明,当下依法而行,居然奏效。   幸好此季尚在春中,湖中尚无莲叶繁茂,因此,虽是黑夜,月光下仍一眼便能望见那黑衣人的去向,倘若是在莲荷茂盛之季,却是万万也追不上了。   当下持浆急划,转眼之间,两舟已相距极近。   黑衣人见沈冥居然追来,心中不由一凛,幸喜对岸就在眼前,当下将浆向沈冥掷去,自己却于舟中轻轻一跃,已到了岸上。   沈冥见那木浆来势极凶,恐怕将船打烂,却用自己手中木浆在空中一带,将那浆甩入了水中。他见黑衣人上岸,便也急划数下,跃上岸去。   那黑衣人上岸之后,便朝北方飞奔而去。沈冥在后紧追不放,他暗想这人既然敢潜入慕容世家对慕容崎岫施行暗算,想必背后定有主使,说不定还与绛云宫北上之事有关,此番定要揪出那主使之人。   他二人都是身法轻捷,步履如飞。在追踪过程中,沈冥两次险些便将那黑衣人擒住,却往往在关键时刻被他溜走,竟彷佛有人在暗中相助那人一般。   沈冥见状,心道有诈,当下定住脚步,却见那黑衣人仍旧向前疾跑,转眼之间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沈冥正心生测度,暗想那黑衣人究竟是何用意,再看自己周遭环境,却已经到了苏州城西门之外。   他心中郁郁,正要回转,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兵刃相撞之声。 第三四回 方御风闺中惹相思 白云烟栈内怨痴情   白虎门内院。   日间发生之事仍在白云烟脑海之内久久回旋。   ——方御风和郑韶为何会突然到白虎门来?   ——方御风为什么要问起哥哥亡故的事情?   ——这件事情……又让自己如何对外人说呢……   ※※※   此时,她梳洗已毕,便让丫鬟自去睡了,自己却在闺房之中,倚在梳妆台畔走神。   ——方御风果然如武林传言之中一般俊美无俦,难怪有人说天下间的女子都会为他动心。   白云烟举起日间方御风递给自己拭泪的巾帕,轻轻在指间搅绕着,“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喃喃念了这几句,白云烟只觉得脸上发烧,左手在脸颊上一摸,同时向镜中照去,只见红晕双颊,艳若桃花,分明便是一个思春少女的模样。   她向镜中看了一阵,只但觉镜中之人眉目如画,当真是一位俏佳人。   半晌,却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天下间容貌胜过我的女子却不知有多少,他又怎么会对我留意……”   欲待将手帕放下,却又有些不舍,走至床边刚将帐子放下一半儿,却听窗外有轻叩之声。白云烟还以为是自己的丫鬟,便道:“是翠儿么?我这里没事,你去睡罢。”   却听窗外一人低声道:“在下方御风。”   白云烟心中一震,手中的帕子也掉在了地上。   ※※※   客栈之内,方御风将白云烟让于上首坐下,自己却在下首相陪。   郑韶虽然没有露面,但他的房间就在隔壁。因此方御风的一番举动自然也都落在他眼中。   原来,他和方御风日间离开白虎门之后,方御风曾对他提起要单独约见白云烟。郑韶本以为他日间是在说笑,没想到方御风说去就去,竟真将白云烟请了来,心里不由得暗暗佩服。   方御风见白云烟双颊晕红,神情不甚自在,便道:“男女有别,方某晚间不便擅入小姐闺房,因此特请小姐来此一叙。”   白云烟道:“方公子,有话请讲。”   方御风道:“日间方某言语不慎,引小姐伤心,在此先向小姐赔罪。”   白云烟低头道:“日间失礼的乃是云烟,方公子和郑大侠远道而来,云烟非但未能一尽地主之谊,反而因家事见罪于二位,实乃罪过。”   方御风微笑道:“方某知道小姐乃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深恐小姐为此事而烦心,所以才将小姐请来,将此事说开,以免两相记挂。”   白云烟却在此时抬头,正好看到了方御风面上这一抹微笑,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二人于房中静默良久。   ※※※   方御风此番晚间相请的目的,白云烟却是知道的。   ——倘若不是为了武林中的大事,他又怎么会千里迢迢来到川西?   ——难道白虎门中近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已经引起了方御风的侧目?   ——哥哥的死因至今不明,父亲却又身染重病,自己一介女流如何能支撑一个门派?   她辗转沉思,突然道:“方公子,云烟知道你的意思。”   方御风轻轻道:“白小姐,令兄青年亡故,实是武林憾事,方某知道你心中难过。只是我听人说,白兄之死颇有蹊跷,只怕还与这两年来蜀中门派连续被灭之事有关,这才特意前来白虎门一探究竟,还望白姑娘指点详情。”   白云烟听了这话,神色一变,登时从椅中站起,急道:“什么?我哥哥之死竟与断剑门等门被灭有关?这却是从何说起?!”   方御风沉声道:“方某眼下也仅是猜测,只因内中详情不明,所以特请白姑娘将令兄之死的前前后后如实相告……此事关系蜀中武林正道之元气,望姑娘不要推却,方某在此拜谢了。”说毕,起身向白云烟施了一礼。   白云烟见他神色郑重,便缓缓向椅中坐了,“此事……却让我从何说起呢……”   ※※※   原来,自从那日得到了“冰魄神丹”之后,白氏父女便遍请名医来鉴定这丹药真伪。见丹药果是真品,白云烟便想将丹药马上给兄长服下。但白啸天却言道白云青卧床已久,气血运转皆有问题,抵挡不住“冰魄神丹”的强劲药效,倘若匆忙服药,只怕会导致其脏腑受损,因此命白云烟暂时将丹药藏于白虎门密室之内,待自己为白云青运转经脉十二日之后,再将丹药服下方可。   白云烟见父亲说得有理,便依言将药放入密室妥善收藏。十二日之后,她将丹药取出,给兄长服下,不料,白云青服下之后非但没有好转,反而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   方御风听毕白云烟所言,道:“如此说来,令兄竟然是中毒而亡。”   白云烟垂泪道:“正是。”   方御风道:“姑娘适才所言,那‘冰魄神丹’乃是真品,却如何又会使令兄中毒?”   白云烟闻言,身子一颤,半晌却不说话。   方御风看着她道:“姑娘……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只听白云烟涩声道:“方公子……请你莫要再问了……我……我不知道……”   方御风见她突然之间目光散乱,显是心中正在进行着极大的挣扎,当下叹道:“白姑娘,你便是不说,方某也已经猜到……”   白云烟猛然抬头,盯着方御风,颤声道:“你……你猜到了什么?”   方御风淡淡道:“那颗‘冰魄神丹’,早就在这十二日之内,被人用掉包之计偷换成了毒药!”   白云烟听闻此言,神情巨变,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你……你……我……唉……”   方御风接着问道:“姑娘可知这掉包之人是谁么?”   白云烟的神情突然变得略微有些冰冷,“我……不知道。”   方御风看着,她一言不发,目光中满含怜悯之意。   白云烟与他目光相碰,见对方的眼眸深邃如海,此时却充满了怜惜之意,连忙将目光移开。   她站起身来,道:“方公子,此时已晚,云烟要回去了。”   她说完这话,就往外走,却听方御风在她背后道:“白小姐。方某知道你是一个善良的好姑娘,令兄死得冤枉,你与他情同手足,想必不愿他含恨九泉,死不瞑目罢?”   白云烟身子一颤,似乎便要回头,她咬了咬牙,终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白云烟走后,郑韶却从另一个房间探出了头来,“她还是走了……你说……她还会回来么?”   方御风朝他笑了笑,“至少今夜不会。”   郑韶索性走出了房间,对方御风笑道:“看来郑某日间所言,竟然只是片面之词。方公子不仅令天下女子动心,更是对天下女子狠心。”   方御风道:“郑兄又来拿我取笑。”   郑韶道:“这次,我却不是取笑。适才这房中的情形,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那白小姐楚楚可怜,你方公子却是步步紧逼……你这人的心肠可真是硬得很!”   方御风正在喝茶,听了郑韶一番话,几乎连茶水都喷了出来,他未免失态,只得强行咽下,却被呛得连连咳嗽。   “郑兄……咳咳……我却怎么……咳咳……”   郑韶道:“方公子,你放心。郑某确是毫无取笑之意,只不过是对你更加佩服了。”   方御风此时已将茶水完全咽下,苦笑道:“郑兄你……”   郑韶痞痞一笑道:“你眼见她对你柔情万种,却依旧能处之泰然;你明知道她对你一见钟情,却仍然能坐怀不乱……这份定力,郑某当真佩服得紧……说句实话,方公子,今日若是换成了我,只怕……”   方御风以手加额,道:“郑兄你也太能编造故事了!她什么时候坐怀了?方某怎么不知……”   郑韶“嘿嘿”笑道:“你于白小姐即将就寝之际将人家从闺房之中请来……虽然当时郑某并不在场,但其间之香艳故事,你以为我想象不出么?”   方御风用手指着郑韶,一面摇头一面笑道:“小弟求郑兄莫要再想像下去了。”   郑韶仍旧笑道:“只要方公子将今日所知之事明明白白地说出来,郑某便会立刻停止想象,否则……”   方御风向他摆手,道:“好好好!你快停罢!倘若如你这般想象下去,只怕方某回到京城之后,当真要惨不堪言了。”   郑韶道:“既然如此,请讲!”   方御风故意道:“你不是说适才这房中的情形,你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又让我讲什么?”   郑韶道:“我虽看得清楚,听得明白,但是却不如你方公子对万事皆了然于胸,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第三五回 神龙总管夜觅天池 白虎掌门暗换神丹   沈冥听得打斗之声,忍不住循声而去。只见一片空地之上,约有二十多人正在各持兵刃相斗,明月下寒光刺眼,锐气横生,众人居然使的都是上乘功夫。   沈冥见这群人中,内有十几人红衣如火,一看便知是绛云宫的手下。而另一方的人则衣饰各异,为首一人却很面熟,沈冥定睛一看,只见那人却是神龙堡总管秦逐鹿。   沈冥见秦逐鹿这边人数虽较之绛云宫要少几个,但个个功夫顶尖,因此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他见此情形,心中一动,当下一掠上前。交战双方本来正在僵持不下之际,神龙堡一方突然来了强助,绛云宫人登时便落了下风。   红衣人见情势不好,纷纷招呼己方之人撤退,这些人的轻功却也高妙,眨眼之间,便走了个干干净净。   秦逐鹿见沈冥出手相助,忙上前道谢。沈冥问起他们缘何自徐州到此,秦逐鹿皱眉道:“沈大侠有所不知,你离开神龙堡的第二日,我们堡主便收到了一封密信,信上说薛公子在苏州遇险,现已落入了绛云宫的手中。”   沈冥一听大惊,“竟有此事?”他心想那薛公子武功极高,除非是绛云宫主亲自出手,又或是绛云宫人设下什么埋伏,否则当真实难将他擒住。   秦逐鹿道:“沈大侠想必知道,那薛公子的武功当世罕有敌手,又怎会轻易落入绛云宫之手?”   沈冥道:“正是。”   秦逐鹿接着道:“龙堡主接到信后,半信半疑,恐怕是敌人诡计,想想却又不似。他一时之间难以抉择,只好派在下带领神龙堡十名高手,先行前来苏州一探究竟。”   沈冥道:“既是如此,秦总管可查到什么线索否?”   秦逐鹿苦笑道:“那绛云宫人何等警觉,他们原本就行踪诡异,我们到了苏州几日,才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沈冥突然插口道:“秦总管可曾查出薛公子的下落?”   秦逐鹿见他对薛公子的下落十分关心,虽然不知何故,但想他二人也算相识一场,便低声对沈冥道:“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在附近一番查探,得知薛公子当真中了绛云宫的暗算,此刻却是被关押在离此处二十多里的天池山上。我们得知此讯正待前往营救,冷不防却杀出了这些绛云宫弟子,将我们拦截在此,多亏沈大侠仗义出手,现下我等却要连夜赶往天池山救人。”   沈冥一听此讯,当下便道:“那绛云宫高手如云,各位纵然武功高强,恐怕仍属势单力弱,不如沈某与各位一同前去,也好多一个帮手。”   秦逐鹿心中正有此意,闻言大喜。他知沈冥武功极高,几乎不在本堡堡主龙在渊之下,如能得他相助,自是事半功倍。   众人当下也顾不上相互引见,却是各自展开轻功,往天池山而来。   原来,这天池山却是位于苏州城西南三十里的藏书镇境内,与姑苏名山天平山、灵岩山一脉相连,乃是江南天目山的余脉。因其半山坳中有天池胜景,故而得名。   待得到了天池山下,眼见此地峰奇石秀,长松夹路,鸟道蜿蜒,虽然仍在山脚,却已是多条小径绵延。   秦逐鹿见状,皱眉道:“此间小路甚多,却不知薛公子身在何处?”   沈冥听了此言,沉吟半晌道:“我等不若分头行事,分成几路上山,倘若谁找到了薛公子或是绛云宫的踪迹,便用暗哨联络。”武林中人难免只身行走江湖,因此各门派之中都自有一套本门之间的联络方式,诸如烟花、标记、暗语等等。沈冥所说的暗哨,却适合在夜间行动之用。   秦逐鹿当下将众人分成四组,每组三人,安排神龙堡两名高手跟随沈冥行事。   沈冥见那二人都是四十多岁年纪,较之自己年长甚多,当下却向二人见礼。那两人忙还礼道:“沈大侠何必如此客气,我二人不过是奉命行事。”   众人当下分头行动,秦逐鹿自带领二人由南路上山。沈冥见分派给自己的那二人一个身材高大,另一个颇为瘦小,但各自眼中精光内蕴,显然武功都自不弱,便向二人道:“还未请教两位高姓大名。”   那身材瘦小的人笑道:“敝人姓刘名退,这位兄弟姓杨,名字是上远下凡。原本是江湖上的无名之辈,有劳沈大侠相问。”   沈冥从前果没听过这二人名姓。他见刘退虽然其貌不扬,谈吐竟然不俗,又见那杨远凡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心道难怪人常说“藏龙卧虎”,义父亦时常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年”,武林中似这二人一般人物,却不知还有多少?   当下和二人略为寒暄几句,便一同上山。   ※※※   方御风听了郑韶之言,脸上笑容犹在,却道:“郑兄何出此言?”   郑韶道:“方公子不必再卖关子,你分明便已知晓是谁偷换了‘冰魄神丹’,为何还不将此人身份对郑某说出?”   方御风故意惊讶道:“哦?那人却是谁?”   郑韶见他有意如此,气得牙根痒痒,真恨不得咬他一口出气,当下却叹道:“方公子,论起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郑某和你自有云泥之别;若说聪明机变,智慧谋略,郑某自然也远远及不上你方公子……只是郑韶虽笨,在江湖上却也闯荡过几年,方公子适才和白云烟对话之时,分明便是话中有话,显然已是对那暗中换药之人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郑某此言可对么?”   方御风闻言,笑容一敛,正色道:“郑兄言重了。论起江湖经验,小弟甘拜下风。便是谋略一道,也是不敢称擅。提起自在神州帮、提起‘魔渡众生’这四字,江湖上谁不知闻?谁不钦佩?只是,今日之事实是难为了那白姑娘,方某原本不愿如此苦苦相逼,只是事态紧急,倘若另觅他法,倒也能查出真相,却自要多花费一番功夫时日。”   郑韶笑道:“方公子,郑某早已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方才所言却并无恶意,只是说出我心中想法而已。若不中听,还请勿怪!”   方御风亦自笑道:“郑兄生来豪爽,难道小弟便是小肚鸡肠之人不成?”   二人相对抚掌而笑,方御风便将自己心中猜测之事,实言相告于郑韶。   郑韶闻言大惊:“什么?!竟会有如此之事!”   方御风见他神色大变,心知此事无论说与任何人听都会是如此反应,却也不以为意。   他缓缓道:“方某对白虎门多番查探之后,发现各处确无外人进入的痕迹,因此……”   郑韶摇头道:“此事万万不会!方公子,只怕此番却是你猜错了!”   方御风淡淡道:“小弟倒是宁愿自己猜错此事。”   郑韶道:“如你所说,白云青竟然不是白啸天的亲生儿子?”   方御风笑道:“这倒不是,据方某所知,白啸天的一子一女皆为他与正室所出,如假包换。”   “既然如此,白啸天明知‘冰魄神丹’是眼下唯一能够救治白云青的神药,又怎么会暗中将药掉包?”   方御风仍是淡淡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郑韶仍是摇头,道:“郑某仍是不信!那白虎门在武林中也算的是个名门正派,白啸天武功虽然未见得如何出众,为人也甚是糊涂,但却不会下毒加害其子。方公子,你来说说,这世上又怎会有亲生父亲下毒加害亲子之事?”   方御风笑道:“我只说他暗中将丹药调换,可并未说他下毒。”   郑韶一愣,“不是你刚才说换药的人是白啸天么?”   “确实如此。”   郑韶整个人跌入椅中,喃喃道:“郑某这番才是糊涂了……你既说是白啸天将药换了,偏又说他不是下毒之人……”他自言自语之间,脑中突然如电光火石般一闪。   “是了!白啸天被人利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啊,用毒药换了丹药……不对……那便是那冰魄神丹并未被换,而是白云烟喂他哥哥服药的水中有毒……也不对……难道是另外有人在其他汤药或是饮食之中对白云青下毒,刚好在服下冰魄神丹之后才毒发身亡?”   郑韶苦苦思考此事,朦胧之中脑子里似乎有一个念头,但偏偏就是想不起来。   方御风见他一脸痛苦迷茫之色,心中暗笑,“郑兄不必再想,小弟也仅仅是猜测而已。”   郑韶自椅中跳了起来,由于他苦苦思索了半日,此时情绪又大为激动,这一跳之下居然在不觉之间用了轻功,登时一跃而起丈余,脑袋却在屋顶上重重一撞,直将自己撞得眼前发黑,金星乱冒,却又从空中摔了下来。   方御风见状,忙上前将他接住,却忍不住大笑,“郑兄你这是为何?小弟知道你轻身功夫了得,但倘若此番撞破了头,你那自在神州帮中的兄弟岂不是要前来找小弟算账!?” 第三六回 冰魄神丹生死肉骨 魔渡众生一波三折   郑韶一边揉着被撞痛的头,一边道:“猜测?我知道你是猜测!但是以你的为人,如果不是拿准了八九成把握,却是万万不会对别人说的!”   方御风笑道:“我想,我只是猜到了一半……”   郑韶苦着脸道:“方公子,求求你,将你猜到的事情都说出来罢!”   方御风忍俊不禁:“郑兄的头可有伤到?”   郑韶道:“没事没事!郑某的头硬得很,不过是撞了一下屋顶而已,请方公子快说!”   方御风道:“正如郑兄所说,白虎门虽小,却也算是个名门正派,白啸天是白云青的亲父,除非此人已经疯癫,否则却是万万不会下毒加害的。”   “三年前,白云青被人打成重伤,凶手杳无踪迹,白虎门上上下下为了救治白云青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但却徒劳无功,白云青仍是昏迷卧床,幸亏郑兄你暗中令司马公子将冰魄神丹送到白虎门,才给了白云青一线生机……”   郑韶道:“这些郑某都已尽数知道,我只是想问,白啸天得到了‘冰魄神丹’,却为什么不去救他儿子,反而将药换掉?”   他想了一想,惊道:“难道那白啸天便是神秘组织的首脑,因为其子白云青撞破其事,竟然要杀人灭口?”转念一想,却又不对,自己在川西一待就是大半年,据各方消息线索显示,白啸天其人非但不是神秘组织的主使,与那群黑衣人更没有丝毫牵连。   方御风笑了,“郑兄所言之事,方某却也曾想过。实话说来,以白啸天的资质武功,打理白虎门自是绰绰有余,但若说江湖上那一系列灭门之案皆是出自他的主使,方某委实难以相信。”   郑韶道:“既然如此,他却为何要将药换掉?”   方御风道:“方某却要问郑兄一句,‘冰魄神丹’乃是何物?”   郑韶不知他缘何有此一问,却仍然道:“‘冰魄神丹’乃大天罗宫的疗伤圣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神效。”   方御风道:“郑兄只说了其一,却未说其二。”   郑韶疑惑道:“其二是什么?……哦,此药除了能疗生返死之外,亦能增加内功修为,据说服下此药之后修习内功,竟可一日千里,对于学武之人大有裨益。”   方御风用手指轻轻扣着茶杯边缘,“这便是了。”   郑韶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说,那白啸天为了武功精进,竟然不顾儿子的生死,想要将‘冰魄神丹’自己服用?”   方御风颔首道:“正是如此。”   “白啸天为了救治白云青,三年来于各处延请名医,不惜重金,可见对儿子十分顾惜……而今可以救治其子的‘冰魄神丹’就在眼前,他又怎么会不舍得给白云青服用?!”   方御风叹了一口气,道:“确是如此。但郑兄却只说对了一半。有一句话叫做‘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反过来说,其实也是一样。”   只听他接着说道:“白云青受伤,昏迷三年,药石无用,白啸天昔日对儿子的一腔寄望,早已化为流水,纵使三年之前确有不惜倾家荡产救治之心,只怕到了今日也已经淡了许多。”   郑韶打断他道:“方公子此言差矣!岂不闻世间不孝之子女虽然无数,但父母爱子女之心却绝不会因此而易,此乃人之天伦!更何况那白云青并非不孝之人,只是受伤昏迷而已,白啸天再是糊涂,也万万不会本末倒置,将亲生儿子的性命与一颗丹药相互衡量,方公子只怕此番竟是猜错了!”   他见方御风料事如神,处处算敌机先,原本对他极是钦佩,但此时听了他这番言语,却大为激愤。   方御风听了郑韶的话,眼中光蕴一闪,随即平复如常。   他缓缓道:“郑兄所言的确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   方御风见郑韶神情严肃,几乎已经是疾声厉色,当下苦笑道:“郑兄切莫发怒,容小弟慢慢道来。”   “‘冰魄神丹’虽然素来被传说成可以‘生死而肉骨’,但倘若人真的已经咽气,又怎能救治得活?因此,这‘生死肉骨’之事却终究属人云亦云的渺茫之说……然而,此药之神效可以使濒死之人活转,或者可令习武之人内力大增,想来这却应该是真的。”   他顿了顿,又道:“白云青三年来昏迷不醒,纵使‘冰魄神丹’将其救醒,难道也能令他的武功恢复如初么?”   郑韶闻言一愣,道:“这又有什么干系?”   “不仅有,而且干系还十分之大。”   方御风看着郑韶,轻轻道:“白啸天这个人,功夫虽不高,抱负却不小。他一直想令白虎门一统西川,却苦于自身资质天赋一直未能如愿。因此,他一直将寄希望于其子白云青身上,希望他能够将白虎门发扬光大,白云青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成人之后,居然在短短数年之中,就将白虎门从一个不入流的小帮派一跃而提升为川西的一大门派。”   “三年前,白云青遭人重伤,于白啸天无异于晴天霹雳。白虎门此时虽已在川西很有势力,但以整个武林看来,却仍只是一个三流门派,莫说和昆仑蜀山难以相提并论,便是断剑门在灭门之前,其声势亦远在白虎门之上。”   “白啸天自然心疼其子,但将白虎门发扬光大这件事只怕在他心中却更为重要……他遍访名医,希望能将白云青的伤势医好,的确是伤时费力,煞费苦心……只可惜,白云青伤势太重,虽然保住了性命,却从此昏迷不醒。”   郑韶冷冷道:“这些我早已知道,方公子说了这半日,却还是没有说到此中重点。”   方御风见他因自己一番言论而对自己敌意甚重,不觉心中暗叹郑韶虽然绰号叫做“魔渡众生”,却着实是一个嫉恶如仇,多情重义之人。   只见他笑了笑,道:“这却要怪郑兄你了。”   郑韶本就心中烦闷,听了这话,登时怪叫一声,道:“为何却要怪我?你今日若不说出此中原委,郑某定然是不与你干休的!”   方御风却道:“郑兄费心取得‘冰魄神丹’,虽是为了查究神秘组织的本源,但却是出自一片好意,然而,这番好意用在这对父子身上却是枉费了。”   郑韶冷笑道:“难道白啸天根本就不想让白云青清醒过来?我那丹药如何枉费?方公子请讲。”   方御风道:“白啸天自是极想令其子醒转,这一点毋庸置疑。方某所虑者,乃是在白啸天心中究竟是白虎门的前途比较重要还是白云青的清醒比较重要。”   他见郑韶对自己仍有些怒目而视之意,便接着道:“假若当日郑兄不是托司马公子给白虎门送去‘冰魄神丹’,而是请了能够医治白云青的神医前往白虎门,那么白云青,也许便不用死了……或者说,不用死得那么快了。”   郑韶面露狐疑之色,“你的意思是说……”   方御风直视着他道:“大夫能够医好白云青的伤,而‘冰魄神丹’却不仅仅能够如此,更能令白啸天的武功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郑兄你难道忘了白云烟的反应不成?”   郑韶闻言,如梦初醒。   ※※※   白虎门。   面对方御风和郑韶的再次来访,白云烟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   这一次,她却没有在大堂之中接待二人,而是将两人请到了内室。   郑韶见她双目红肿,心中对方御风的话更相信了几分。   三人沉默片刻,方御风刚要开口,却见白云烟竟“噗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方公子、郑大侠,云烟有一事相求。”   方御风见状,忙起身搀扶,不料,白云烟竟是死死跪在地上,无论如何也不起身。方御风又不能将她强行拉起,只得道:“白小姐有话请讲。”   “云烟请求二位离开川西,不要再插手白虎门的事情了。”   方御风道:“白姑娘有话好说,方某和郑兄前来,无非是为了查出毒杀令兄的真正凶手。白姑娘,你难道不想知道此中真相?你难道真的想让你哥哥死不瞑目?”   白云烟泪流满面,只见她拼命摇头道:“不!云烟不想知道!云烟只希望能够侍奉爹爹终老,让大家都平平安安的不要再有不幸发生!”   方御风见她如此固执,只得道:“白姑娘,事情并非如你所想!令兄中毒身亡,实与白掌门无关!”   白云烟闻言抬头,怔怔地看着方御风,眼泪顺着面颊流进了衣襟之中,她也浑然不觉。   郑韶也怔怔地看着方御风,他实在不知道世界上怎么会有像方御风这样的人。   ——昨日在客栈之中,这个人还信誓旦旦的说白啸天偷换了“冰魄神丹”,而此时面对白云烟这一跪,难道他竟然心软了不成?   ——这完全不似方御风平时的霹雳手段! 第三七回 桃花涧清风失红影 天池山碧水落绛云   方御风将白云烟扶起,见她和郑韶都是瞧着自己发愣,便将白云烟扶到一旁坐下,才向郑韶道:“郑兄难道这么快就忘记小弟在客栈中说的话了么?”   郑韶叹道:“你昨日说了那么多话,究竟想让我记住哪一句?”   “自然是郑兄最想记住的那句。”   郑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白啸天虽然将丹药调包,但是并未下毒。”   方御风笑道:“正是。”   郑韶闻言苦笑,“今日方公子总该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揭破了罢?”   方御风听了,却向白云烟道:“白小姐,方某想见一见令尊。”   白云烟本来正在怔怔地听着方御风和郑韶的对话,此时乍闻此言,身子不由一颤。   ※※※   白啸天果然病得很重。   ——为了自己武功精进,偷换了亲生儿子的救命神丹,最后竟然连儿子的命都丢了,也难怪他就此一病不起。   ——无论换成是谁,都会病的。   此际,他老泪纵横,放声大哭道:“此事确是老夫所为!可怜我那苦命的云青孩儿……”   白云烟见白啸天竟不辩驳,居然在方御风面前直承其事,不由大为惊愕,又见父亲如此伤心,登时垂泪顿足道:“爹爹……竟真的是你……你为什么……”   说了不到半句,便支撑不住,瘫软在地,痛哭不止。   郑韶见方御风不动,只好自己将白云烟扶起。   方御风静静地道:“白掌门,现在可否请你将此事原委说给我们一听?”   ※※※   沈冥和刘退、杨远凡三人自山麓拾级而上,一路上只见古木葱葱,却没有丝毫动静。三人之中,以沈冥轻功最好,刘杨二人一直在他身后两米开外,但一路行来,人迹皆无。   三人立在一处山坡上远目,刘退突然道:“沈大侠、杨兄弟,你们看那边!”   二人向他手指方向看去,却见林荫之中,红影一闪。   刘退道:“是绛云宫的人!我们追罢!”   三人向那林荫之处飞掠而去,仍是沈冥在前,刘退和杨远凡殿后。   沈冥见两边山道、林中竟然皆有红衣闪动,当下停住身形,对二人道:“此处只怕有诈,二位要小心提防才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去,谁知不看则已,一看却是吃了一惊   ——刘杨二人竟不知何时如同林中的红影一起在他身后消失了。   环顾四下,这空山寂寂,竟似只有他一人。   沈冥心中生疑,一面向前走了几步,一面游目四顾。   山路之旁却是这天池山上有名的桃花涧,只见流水漏瀑,珍珠飞溅,月夜之中看去,竟如同人间仙境一般。   沈冥此时却哪里有心思看它,他本欲用暗哨联络秦逐鹿等人,却想起适才因有刘杨二人在侧,竟未向秦逐鹿详问神龙堡的暗哨特点,此时却弄了个措手不及,只得暂向山中走去。   他刚刚翻过一座石坡,却见远远一座牌坊,牌坊处似有几个灯笼,隐隐听得亦有人声,当下匿伏身形,慢慢向前面摸去。   那牌坊上书“天池山”三个大字,而牌坊下则已是天池的所在。   此刻,天池之畔,赫然立着一群红衣女子,当中一人,丽颜绝世,一身红装,正是那绛云宫主薛艳裳!   沈冥见了薛艳裳,登时心头一震。他因当日潜入飘渺峰之时便为此人轻易识破,此时便不敢再往前行,只挨着山路石壁,屏住气息,悄悄向天池方向观望。   只见月光之下,天池之畔雾气朦胧,薛艳裳在那池边一站,犹如被月光和雾气披上了一层白色纱衣。那一身如血红衣由此看来,竟然如梦似幻。   只见她立在一块山石之上,正向天池之中看去,口中冷冷道:“麟儿,事到如今,你仍是不肯归顺于我么?”   沈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更是大惊,只见那天池之中,碧水清澈见底,当中却有一石,石上还有一人,周身缠满铁链,竟是被绑缚在此石上。   月色照在那人身上,只见他白衣如雪,容貌却与那薛艳裳一般无二,赫然便是薛公子!   ——原来他的名字却是叫做薛麟。   沈冥心中怦怦直跳,心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薛公子果然已落入绛云宫之手,眼下自己势单力薄,却又如何救他脱身?   他一面思索救人之法,一面暗中观察众人的动静。   薛麟整个人都被铁链绑在石上,满头黑发都浸在水中,一身白衣更是早已被池水浸透。他此时境遇虽然狼狈不堪,神情亦稍显憔悴,但一双眸子却仍如昔日一般清澈,朦胧月色不但丝毫不掩其绝代风华,反而更为他增添了一种奇异的美感。   他见薛艳裳向自己发问,便抬头向她笑了笑,道:“姑妈不用再问了,当年我爹爹是如何答复你的,而今他的儿子也是这般答复。”   薛艳裳见他仍是如此傲气,冷笑道:“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那个傻弟弟当年被天心未遣那个小丫头迷得颠三倒四,你娘竟然也能忍得下这口气!若是换做是我,早就将他二人杀了!”   薛麟笑道:“爹爹并非惑于美色。不独是他一人,大天罗宫的所有弟子都对天心宫主忠心耿耿。姑妈这话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当年便处处针对天心宫主,究竟是为了争夺宫主之位,还是嫉妒她的容貌比你美上千倍?”   沈冥在暗中听到“大天罗宫”四字,却已了然   ——这薛公子果然如自己所想,乃是大天罗宫中人。   但后面的几句话,却令他在暗中听得直皱眉   ——这薛公子分明便是想激怒薛艳裳,这才出言讥讽。   自己眼见薛艳裳容貌艳冠群芳,气质美胜天仙,实是生平所见最美之人,素日便曾听人说绛云宫主乃四大美人之首,自从亲眼目睹之后更无怀疑。此时忽听薛公子说什么天心未遣比他姑妈美过千倍,心中不由得暗自为其捏了一把汗。   ——天心未遣虽然一向被世人奉为天下第一美人,但纵是天上神仙,只怕在薛艳裳面前也要自愧不如,世间又怎么会有人比她美过千倍?   ——薛公子莫非是在找死么?   薛艳裳听了这话,果然大怒,“你这小子说她比我美上千倍?呸!天心未遣那个小丫头何德何能,不过依仗自己美貌过人,这才当上了宫主!论武功才智,我薛艳裳哪里不如她了!”   薛麟闻言大笑,“如此说来,姑妈你毕竟还是承认天心宫主比你美上千倍了,嘻嘻。”   薛艳裳见他一昧胡缠,反而平静了下来,“你是想激怒我,让我一怒之下出手杀了你,省得零碎受苦么?傻孩子,姑妈怎么舍得就这么杀了你呢?”   她走到池边,和薛麟面对面道:“你中了‘流水落花春去也’之毒,此时可是生不如死么?”   沈冥闻言向薛公子看去,只见碧水之中,他面容雪白,眉宇间却隐隐有一丝痛苦之色。   ——难怪他看上去容颜憔悴,竟然是在遭受剧毒的折磨。   薛麟看着她,强打精神笑道:“听说这‘流水落花春去也’乃是姑妈新近研制出的毒药,较之‘但愿长醉不复醒’更胜一筹。小侄今日有幸能够身染此毒,也算是为姑妈尽孝了。”   沈冥听到“但愿长醉不复醒”七字,心中更是一凛,只盼着薛公子能够继续说下去,说不定便能从中获得解毒之法。   却听薛艳裳笑道:“‘但愿长醉不复醒’怎能与‘流水落花春去也’相比,那药不过是使人迷醉不醒,又怎会如你此时一般身如万蚁蚀骨之苦?”   薛麟忽道:“姑妈,小侄既然落入你手,自是不作他想。只是有一事不明,还望姑妈念在小侄即将不久于人世的份上,不吝相告。”   薛艳裳微笑道:“你这么说,才叫姑妈心疼呢。什么事情?说罢。”   薛麟道:“小侄听说姑妈为了达成心愿,将‘但愿长醉不复醒’交给了京城中的某个权势之人,可有此事?”   沈冥屏息凝神,薛艳裳却是面色一变,“你的消息好快!不错,我的确是将此药给了她,不过,却并不是为了达成什么心愿……诶?你这孩子,又知道我的心愿是什么呢?”   薛麟笑道:“姑妈心心念念的,无非是大天罗宫宫主之位……小侄说的可对?”   薛艳裳轻笑:“不错,麟儿果然是姑妈的乖侄儿,最晓得姑妈的心思……你既然知此,便也该知道,姑妈的这个心愿,可不是什么京城中的权势之人能够完成的。”   薛麟傲然道:“任他权势滔天,大天罗宫又怎会将这些放在眼内。”   他语音未落,却又接着道:“那么姑妈此举竟是为何?” 第三八回 天池山上难明旧恨 碧水岸边试问闲愁   薛艳裳听了薛麟的话,一声轻笑,“小鬼头儿,你想套我的话,只怕还要多历练几年。”   薛麟苦笑,“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在姑妈面前,哪有小侄捣鬼的份儿。”   薛艳裳闻言,面若寒霜,缓缓道:“麟儿,你好大的胆子。你明知道我最讨厌那个字,却偏偏要在我面前说出来……”   薛麟似乎很是惊讶,“姑妈指的是……小侄失言了,姑妈勿怪。”   薛艳裳凝视着他,从沈冥的角度看去,她和薛麟除了服饰打扮不同,竟然便似照镜子一般,一模一样。 沈冥自经缥缈峰一役之后,乃是第二回见到薛艳裳,只觉此人容貌美得异乎寻常,却从未辨别过她的年龄。这时听她姑侄二人对话,显然是薛艳裳的年纪竟已不小,却偏偏不喜欢别人在她面前提到老字。当下却对她细细打量,但见她肤如凝脂,吹弹得破;眼似秋水,神光流盼;青丝乌黑,光可鉴人。俨然便是一个妙龄女子,何曾有半分老态?委实看不出她的年纪究竟几何?   薛艳裳道:“你从小便天资过人,这等资质便是在大天罗宫之中也是罕见……姑妈真是舍不得让你死……可是留着你,又不肯帮姑妈办事……你倒说说看,让我拿你如何处置?”   薛麟听了她话,沉默了一会儿,笑道:“姑妈既然问了,小侄也不能相瞒。当年我爹爹是如何答复姑妈的,今日侄儿也是一样。”   薛艳裳冷笑:“麟儿,你幼年之时,姑妈待你如何?待你爹爹如何?你爹那个没良心的东西!我是他的亲姐姐,他却帮着外人来对付我!”   薛麟道:“姑妈今日既然将话说到这里,那也就容做侄儿的说两句。你因觊觎大天罗宫宫主之位,与天心宫主争斗多年,却在哪一件事情上能赢过她?哪一次不是天心宫主对你再三忍让?”   “忍让?!我用得着她让么?当年十大长老原本就属意我接掌大天罗宫,要不是因为天心未遣是天颜无色的侄女,我今日又怎会流落异乡?在西粤一隅做那小小绛云宫的宫主!”   沈冥越听越奇,想不到薛艳裳和大天罗宫之间还有这样的一段渊源。想来她原本也是大天罗宫之人,并且在宫中地位甚高,一度几乎能够接掌宫主之位,但由于种种原因落选,这才一怒之下远走西粤,创立了绛云宫。   薛麟道:“可是我听爹爹说,姑妈当年之所以落选宫主,并不是天颜宫主偏心向着自己侄女,而是另有隐情……”   薛艳裳脸色大变,自池边一掠而入池中。只见她足尖在水面上一点,居然便停落在了天池碧水之上!   沈冥见她立于水面,居然如履平地,这轻功真似轻若无物,却不知是如何练成。   只见薛艳裳俯下身子,长长的头发垂到了水中,她也毫不在意。她将脸凑到了薛麟的耳边,低声道:“薛练衣居然连这桩事情也告诉你了,他还和你说什么了?”   由于沈冥和二人相聚实在太远,因此薛艳裳这般低声说话,他便听不见了。沈冥知道她二人此时所言乃是极其隐秘之事,因此连绛云宫的门人也不许听见。   薛麟见薛艳裳如此紧张,便也对她轻声笑道:“我是我爹爹的儿子,他老人家有什么事情自然都会告诉我的……不像姑妈,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   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薛麟脸上已挨了薛艳裳重重的一记耳光,雪白的面颊上登时显现了五个手指印记,一道殷红血丝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薛麟不怒反笑,“怎么?姑妈真的生气了?呵呵,我还以为姑妈压根儿就不在乎这件事情,也不在乎自己儿子的性命……”   薛艳裳伸手拽住薛麟衣襟,将他拉向自己的方向。由于薛麟此时正被铁链锁在石上,薛艳裳如此大力一拽,铁链登时便往薛麟身上陷落,同时,胸口也几乎憋闷得无法呼吸。他痛苦得微微皱眉,薛艳裳却冷笑道:“麟儿,你这个坏孩子,你知不知道惹火了我会有什么下场?”   薛麟咳嗽了两声,皱着眉笑道:“什么下场?反正我现在也已经生不如死,姑妈倒真不妨让我见识见识,您的绛云宫里还藏着什么宝贝!”   薛艳裳直起身子,笑道:“你呀!就是嘴硬!一会儿可不要哭着求姑妈饶了你……不要埋怨姑妈狠心,不念姑侄之情啊!”   她在水面上笑得花枝乱颤,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想来你心中最恨的人应该不是我,而是那个背叛了大天罗宫,把你出卖给我的叛徒——龙在渊,是么?”   沈冥只听的心惊肉跳   ——神龙堡居然也隶属于大天罗宫!   ——龙在渊居然将薛麟出卖给薛艳裳!   ——既是如此,为何龙在渊还要派人前来苏州营救薛麟?   ※※※   他心中千头万绪,一时难明。眼见薛艳裳不知要对薛麟用什么厉害刑罚,薛麟如今身中剧毒,莫说用刑,只怕说不了几句话就会断气了。适才听他二人所言,当今圣上所中之毒居然是出自薛艳裳之手,却和大天罗宫没甚么关系,只是不知薛麟口中的那个“权势之人”究竟是谁?倘若薛麟一死,想要从薛艳裳口中得知事情真相,却是千难万难!沈冥打定主意,一定要救薛麟脱险!   他趁薛艳裳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薛麟身上,自己却偷偷潜到了那群绛云宫弟子的外围。那些门人的武功和沈冥相较,自是远远不如,因此竟未察觉。沈冥见有二人远远站在离众人两丈左右之处,便倾身上前,轻轻弹指,那两人哼也没哼一声,便软软倒下。   沈冥将这二人拖到一边的山石之后,幸喜竟然是一男一女。他当即剥下那名男子身上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从山石背后走出,仍旧站在适才二人所站之处。   由于当时月色昏暗,那群绛云宫弟子的目光又都集中在宫主和薛麟的身上,竟然谁都没有察觉。   沈冥细数了一下人数,倒也不多,约莫五十几人,心道必须一击即中,否则给他们觉察,可是大大不妙。他伸手入怀,摸了摸囊中的暗器数量,与眼前敌人数目相比,却还差得很远,不由暗暗叫苦。然而一路摸下去,指尖却碰到了一个犹如蜡丸的东西。   沈冥心中一动,随即大喜,心道这番却有救了。原来那个蜡丸不是别物,却是沈清微亲手所制的一枚烟雾弹,名字却极富诗意,叫做“试问闲愁都几许”。这句词,乃是当朝一神童贺铸所做,全词却是如下: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沈清微因极其赏识贺铸其人,又因为下半句中带有“一川烟草,满城风絮”八个字,这才将自己所制之烟雾弹,取名为“试问闲愁都几许”。   这烟雾弹小如雀卵,但是威力却极大,一经施放,方圆几十丈内皆烟雾弥漫,人影难寻。   沈冥见身边竟有此物,大喜过望。   却听薛艳裳冷冷道:“将这小子解下来,把咱们宫里带来的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他试试。”   便有几名绛云宫弟子依言上前解开薛麟身上铁链。   原来那“流水落花春去也”之毒,能令中毒者身如万蚁咬噬,从肤至骨,皆痛不欲生,因此薛艳裳倒也不怕薛麟逃跑。   薛麟此时生不如死,纵有一身绝世武功,也施展不得,只能任由他人摆布。   沈冥见那几名绛云宫门人将薛麟从天池之中拖到了岸上,此时岸上却已经摆出了几种极其古怪的刑具。薛麟见状,又是微微一笑,道:“小侄多谢姑妈成全。”   沈冥见此时机会难得,便将“试问闲愁都几许”取出,向绛云宫门人所站之中心位置的地面投掷过去!   谁料,薛艳裳听得风声有异,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也不见她人有丝毫移动,只是袍袖轻舒,袭出丈余,轻轻巧巧地便将那枚烟雾弹揽于袍袖之内。   霎那间,绛云宫众弟子同时转身,向沈冥看去。   薛艳裳美目流动,凝视着沈冥,冷冷道:“这点雕虫小技,也想在我面前卖弄?”她举起手中的小小弹丸,就着月色看了一看,笑道:“原来你是沈清微的弟子。是你师父派你来的么?”   沈冥见事情败露,又见绛云宫一干人已纷纷亮出兵刃上前围攻,当下却不迟疑。只见他轻身一跃,竟是直朝着薛麟所在的位置扑去。   薛麟隔着众人早已看见沈冥,似乎并无半点惊讶之态,嘴角边却挂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沈冥人在半空之中,正要朝着薛麟所在方位下落,却忽闻一股香风袭来。只听耳边一个女子声音道:“沈清微这老家伙,专门和我过意不去。你是来救这小子的么?”声如莺啼,音似凤鸣,正是薛艳裳。 第三九回 白啸天伤子终愧悔 白云烟悲父怨绝情   白虎门内室。   这里是白虎门掌门人白啸天的房间。   此刻,房间中却有四个人   ——方御风、郑韶、白云烟……当然,还少不了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白啸天。   ——这本就是一件极其隐秘并且见不得光的事情,知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   方御风昨日在客栈中的推测果然没错,冰魄神丹正是被白啸天于暗中调换了。   ——之所以对白云烟说要等十二日,并不是真的要为白云青运功调理脏腑经脉……而是白啸天为了在短时间内伪造出一颗与‘冰魄神丹’相似的丹药,而用的缓兵之计而已……   郑韶沉默着,方御风也只是偶尔才会向白啸天提一个问题……在白啸天时断时续的叙述中,间杂着白云烟的低泣。   只听白啸天闷声道:“方公子、郑大侠,老夫糊涂啊……不该换了那颗‘冰魄神丹’……可是……老夫万万没有想到……那颗假药竟然会断送了云青的性命啊!”   ※※※   郑韶此刻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白云烟却在此时立起身来,向白啸天颤声道:“……爹爹……女儿那天看到的人……竟然真的是你……你这却是……”   白啸天抓着女儿的手,不住摇晃,“烟儿……烟儿!我对不住你哥哥……我不配为人父……烟儿……”   白云烟呆呆地看着父亲的脸,思及当日父亲阻止自己给兄长服药之事的情形,百感交集   ——原来……在那个时候……爹爹就已经打算将丹药换掉!   ——但是爹爹却又为何要下毒将哥哥害死?!   ——不!方公子说……下毒的不是爹爹……   ——但是……我明明亲眼见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方御风听罢白啸天的叙述,向郑韶看去,只见郑韶膛目结舌,竟是听得呆了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父亲为了自身之利益,能够不顾儿子的性命……   ——人性之恶,竟然一至于斯……   ——但方御风说……下毒之人不是白啸天……   ——这却又是怎么回事?   ※※※   见了白啸天呼天抢地,捶胸顿足的样子,方御风的心中却在冷冷发笑   ——一定要等到亲生儿子死了,才会后悔么?   ——人说,世上无不是之父母,弑父自然是大逆不道,但世间一样也会有杀子报!   ——虽然……   ※※※   房中似乎只剩下了白氏父女的哭泣之声。   方御风忽道:“白掌门,在下仍有一事不明,还请实言相告。”   白啸天抬起头,“什……什么……”   方御风道:“请问白掌门是用什么东西换掉了那颗真的‘冰魄神丹’,那颗‘冰魄神丹’眼下却又在何处?”   白啸天闻言,再次垂下了头,过了许久才道:“那一日,我让烟儿将药藏入密室,之后便借口查验那药的真假,去找了川西名医孙金匮……我让孙金匮按照‘冰魄神丹’的样子,用白蜜制作了一颗一模一样丹药,放进了密室……那颗真的冰魄神丹,老夫却也尚未服用……烟儿……它就在那边柜子最下面的夹层之内……”   白云烟闻言,冲到室内一个柜子之前,将柜子打开之后,果见内里有一夹层,她颤抖着将夹层打开,取出一个小小锦盒。   ——锦盒之内,赫然便是那颗‘冰魄神丹’。   郑韶见了,忍不住道:“白掌门,这颗丹药在你的心中……真的比亲生儿子更为重要不成!”   方御风却道:“白掌门这一番心思,方某实是不知该对此说些什么……”   他见白啸天一脸愧悔,又道:“既然你说那药是白蜜所制,为何令郎服下之后竟然会七窍流血而死?”   白啸天惊道:“这事老夫却委实不知!我本意以为云青那孩子已经昏迷三载,便是服了‘冰魄神丹’醒转过来,只怕这后半生也难以再在武功一途上有所精进……我白虎门……我白虎门……唉……”   “我原以为,是那孙金匮在制药过程中暗中投毒,事后也曾向他质问此事,他自是矢口否认……我因担心他恼羞成怒,会将暗中制药一事公诸于众……因此便没有再行追问……况且……那孙金匮和我家乃是世交,与白虎门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他为什么要下毒加害云青……但若不是他……”   郑韶怒道:“白掌门,人家害死了你儿子!你居然连问都不问清楚,查都不查一下……”他冷冷道,“这也难怪,你原本就不在乎你儿子的性命!”   白啸天急道:“郑大侠!老夫并非冷血无情之人!并非罔顾亲生儿子的性命!都怪我一时贪心糊涂,妄想在武功上更上一层楼,令白虎门真正能够在川西扬眉吐气……而今……真是悔不当初啊……”   白云烟此时却哭道:“爹爹……你怎会如此……怎能如此啊……”   一时之间,父女二人抱头痛哭。   郑韶看得很不是滋味,他见方御风倚在墙边,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这对父女,眼中却丝毫没有怜悯同情之意,和他往常素日之情状大不相同,不由暗暗纳罕,却也不敢开口问他。   片刻,方御风道:“白掌门,你难道就没有怀疑,令郎之所以中毒身故,乃是另有一人将你的药暗中换掉了么?”   室内三人尽皆愣住。   “方某虽然对白掌门的行径极是不齿,却也不能因此而放弃了对真相的追查,此事眼下仍是有诸多疑团未解,方某暂时告辞,不日再来拜望。”   说完,竟头也不回,转身扬长而去。   郑韶见他走了,自然也不能在白虎门多做停留,当下却向白云烟告辞,急忙追了出去。   白云烟痴痴地望着方御风的背影,心中着实不明白,为何同一人在短短两日之内的变化竟会如此之大。   ——这个冰冷淡漠的白衣人,和昨日在前厅递给自己巾帕的优雅公子,竟然是同一人么?   ※※※   郑韶在白虎门大门外追上了方御风:   “方公子。”   “郑兄有何话讲。”   郑韶见他自白虎门出来之后,对自己也冷漠了许多,自以为是由于自己昨日在客栈之中冲撞了他的缘故,当下便道:“郑某特向方公子赔罪。”   方御风淡淡道:“郑兄何罪之有?”   郑韶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发,道:“郑某昨日不明就里,一时激愤,冲撞了公子,希望方公子‘大人不见小人怪’,对在下宽恕则个。”   方御风听了此言,仍是淡淡道:“昨日之事,方某并未萦心,郑兄多虑了。”   郑韶见他仍然甚是淡漠,心中竟自不解,却听方御风问道:“郑兄是否觉得小弟今日与往昔略有不同?”心中暗道你那里是略有不同?分明就是换了一个人么!   转念又想,听说方御风在京城之时和昔日忘忧馆主谈谁论之子谈倦相交甚深,武林中人都传说谈倦待人极冷,性情古怪,万人入不得他眼……今日看了方御风的举动,才知道什么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虽然心中作如是想,但口中却不敢说出来,生怕真的被自己猜中,这方御风当真如那谈倦一般为人。   方御风见他神色,心中却已料到了七八分,“郑兄是否认为小弟乃是一个喜怒无常之人?”   郑韶心中正想着这件事,听他发问,不由得便点了点头,猛然醒悟,忙道:“不是!郑某并无此意!”   方御风淡淡一笑道:“郑兄不需向方某多做解释,便是兄台心中当真作如是想,也在情理之中。”   郑韶心道坏了,自己只怕又得罪了他,正在发愁,方御风又道:“今日之事,原是小弟行错在先。方某原不该将心中一时之好恶流露于外……”   郑韶忙道:“非也非也!郑某今日方知,方公子才真正是宽宏大量、嫉恶如仇之人……”他想了想“宽宏大量”和“嫉恶如仇”似乎不应该放在一处,一时间却也想不到什么言辞,只得便说出来。   方御风闻言,低头沉默片刻,再抬起头时却道:“嫉恶如仇?方某并非如郑兄心中所想……”   “我只是对白啸天的行为感到很是悲哀……虽然他只是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并不是真的想让他的儿子死去……但是,他却也剥夺了亲生儿子活着的权利……正如昔日王导那一句‘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郑韶听了这话,沉思了一会儿,忽道:“方公子,郑某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你却不要怪罪。”   方御风道:“郑兄请问。”   见方御风答应的如此爽快,郑韶却似是犹豫了片刻才道:“方公子,郑某听说你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投身于乾坤堂令总堂主门下了,却不知方公子原籍何处?家中尚有什么亲眷?令尊令堂又是何等人物?”   方御风闻言,脸色微变。 第四十回 碧水赋诗吟风弄月 天池苦战煮鹤焚琴   沈冥人在半空之中,正要下落相救薛麟,见薛艳裳突然出手相袭,只得便也于空中防御。   他自幼便为沈清微所收养,得名师调教,加上他这人天性磊落,虽身在官场数年之久,仍不为官场习气所染。因此出招之际居然雍容大气,隐隐便有一代宗师之风范。   薛艳裳见他出手居然落落大方,浑不似一般江湖人士,不由得也自喝了一声彩,“好小子!功夫不错!”红袖一卷,已向沈冥当面袭来!   沈冥见薛艳裳来势汹汹,虽是一抹纱罗红袖,居然劲道极强,犹如飙风扑面,当下双掌横推,将这一卷挡了回去。   薛艳裳一卷未成,“哼”了一声,抬手轻挥,沈冥在月下看得清楚,只见那手皓如白玉,一如当日缥缈峰上那个绝世的手势。然而,这却又是一个能要人命的手势。薛艳裳手指轻颤,在空中弹了几弹,几缕指风顿向沈冥双目和头面几大要穴疾疾袭来,沈冥见这几指速度极快,却也将袍袖一挥,饶是他内力深厚,这几指却也将他的袍袖打出了数个窟窿。   薛艳裳冷冷道:“还有第三招!”她见前两招都被沈冥挡过,便即不再留情,饶身而上,一阵猛攻。   沈冥本不想和她硬碰,但见薛艳裳出招急密,几乎快的令人匪夷所思,自己若不再主动出击,只怕今日更是难以脱身,只得于半空之中和她斗了起来。   由于他适才已经换上了绛云宫弟子的衣服,因此众人由下向上望去,只见两团红影在空中急速旋转,骤分骤合,且不时发出惊风急雨一般的拍掌之声,显是沈冥与薛艳裳相斗正剧。   二人身手之快,当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却哪里分得出谁是沈冥,谁是薛艳裳?   薛麟见状,卧在地上笑道:“姑妈,你也说了那个‘老’字!沈清微比你大不了几岁,他既然是老家伙,你自然也老了!”薛艳裳虽在剧斗之中,仍然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薛麟出言讥讽,当下冷笑道:“臭小子耍贫嘴!待我将这小子擒下,再来收拾你!”   她见沈冥年纪轻轻,认定他功夫再高也是有限,二人在空中拆了几十招,薛艳裳不由得暗暗称奇。薛麟的武功极高,她自然是知道的,由于她一向对这个侄儿颇为忌惮,因此才暗中收买神龙堡龙在渊向薛麟下毒。   然而,眼前之人的武功虽然较之薛麟略有不及,却也居然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高手,一时之间竟然难以将他擒下。   沈冥和薛艳裳斗到五十招之后,便渐觉不支。他原想此人纵使武功再高,也终究不过是女流之辈,谁料几十招斗下来,发现薛艳裳的武功竟然还远在当日追杀自己的香染袂和蚩风雷夫妇之上。自己当日尚且能够勉强抵挡蚩香二人联手进攻,但眼下面对薛艳裳,却实难支持。只见薛艳裳在空中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出手之快犹如鬼魅,但身姿美妙却恍若神仙。   沈冥额头大汗潸潸而下,越斗到最后越是勉强,未料到她的武功竟然高绝神妙,一至于斯。   薛麟见他二人在空中打得热闹,却道:“如此星辰如此月,你们偏要在这里打打杀杀,当真是煮鹤焚琴,大煞风景。”   沈冥心中很是诧异,从神龙堡月夜下初见此人之后,薛麟在他的印象里便一直是一个清冷绝俗之人,虽然不能说是惜字如金,但却也轻易不说半句废话。   此时见他突然在此情此景之下吟风弄月,不由得大为诧异。   薛艳裳一面向沈冥进攻,一面向薛麟笑道:“麟儿今日是怎么了?我记得你小时候最讨厌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古语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我姑侄已是十年未见,想不到你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起来!”   薛麟道:“小时候的事,能做什么准?姑妈,不如你们暂且停手,听小侄在此赋诗一首,以助雅兴。”   绛云宫众门人见他这个时候居然还能诗兴大发,不由得都为之侧目,其中便有几人窃窃私语。   薛艳裳笑道:“你要作诗便做,休要耽搁了我的正事。”   薛麟见她二人仍无停手之意,当下一叹,“既然如此,我念我的,你们斗你们的,两不相扰。”   只听他朗声吟道:“乍暖还寒清明雨,柳丝袅娜影迷离。等闲一江春水绿,千帆浪迹梦依稀。”   薛艳裳听了,皱眉道:“你这孩子到底是不肯上进!平仄暂且不论,怎么连韵也不对?我们薛家之人,个个都是文武全才,你爹爹是怎么调教你的?武功倒也罢了,诗词之上,竟然如此草包!”   薛麟笑道:“我不过在这天池山顶上向下面看去,瞧见不少夜间行船,因此一时有感而发,倒教姑妈见笑了。”   他见沈冥此时早已落在下风,当即向他大声说道:“姓沈的!你快走罢!我姑妈的武功当世罕有敌手,你斗不过她的!”   沈冥却是一言不发,原来薛艳裳的掌风之中夹杂着极强内劲,令人难以开口讲话。   薛艳裳见沈冥此时已是左支右拙,又听见薛麟的话,不觉笑道:“麟儿!你倒乖觉!可惜,今日姑妈却无论如何不会让此人下得天池山去。”   只听空中拍的一声大响,沈冥闷哼一声,却已中了薛艳裳一掌。薛艳裳笑道:“如何?”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往沈冥肩头抓来。   沈冥受了她一掌,只觉脏腑气血翻涌,猛然见薛艳裳的纤纤玉指马上便要碰到自己肩头,当即沉肩斜身,躲过了这一抓。   薛艳裳一击不中,立即变爪为拳,向沈冥胸口捶落。   沈冥人在半空,周围又无可借力之处,况且适才已经给她拍了一掌,这时一口气正换得艰难,因此这一拳竟未能躲过,正被她击在膻中穴上。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 站备用域名: t x t 0 2 . c o m   他只觉气息一窒,胸口大痛,登时自空中重重摔落在地。   他这一摔,周围一众绛云宫弟子立时上前,将他围在了中间。   薛艳裳一拳击中,却觉得落拳处气息翻涌,竟隐隐含着一股反震之力,此时见沈冥摔在地上难以起身,只道他适才是硬受一拳,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当下分开众人,走到沈冥身前,笑道:“你这小子,武功倒好。居然能和本宫主拆到八十多招,这等年纪,这等资质,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沈冥吐了一口鲜血,强打精神道:“多谢前辈称赞!”   薛艳裳道:“当日,你在缥缈峰上偷听我们说话,本宫已经饶了你一次,这一次可休想再如上次一般轻易逃脱了。”   她转目看向薛麟,“麟儿,你的救兵已经被我擒住了。你说,我是把你们俩一起杀了呢?还是将你二人的武功废掉,带回绛云宫慢慢炮制?对了,你中了‘流水落花春去也’之毒,活不过两日……”   她侧过头想了一想,神情居然带了几分小女孩儿的天真无邪之态,虽然极美,但沈冥和薛麟仍是看得心中一寒。   只见薛艳裳转头对沈冥道:“不如这样。我将你的四肢斩断,差人送回京城给沈清微,也算是我薛艳裳送给他的一份大礼,如何?”   沈冥此时莫说逃走,却是连挣扎之力皆无,只得苦笑一下,“晚辈此时身受重伤,已无还手之力,前辈要怎么样,尽管动手。”   薛艳裳笑道:“这才是好孩子!”当即向门人吩咐道,“斩下他四肢,装在大瓮之中……可别让他死掉!”自己却转身向薛麟走来。   那群绛云宫人正待依命而行,突然之间,沈冥眼中精光一闪,竟猛然一跃而起,左掌一挥,将身周持剑几人震开,右掌却直向薛艳裳后心袭去!   薛艳裳早料到他有此一招,转身避过这一掌,沈冥一掌不成,左掌登时跟上,变成双掌合击,直拍薛艳裳面门!   这两掌蕴含了他毕生功力,犹如风驰电掣一般,薛艳裳吃了一惊,见闪避不及,只得双掌齐出,接下了他这两掌。   她武功原本就在沈冥之上,因此出掌之时,却只用了五成功力,只觉眼前这青年人内力极强,自己用五成功力接他这两掌,居然稍显吃力。   绛云宫众门人见沈冥居然诈伤偷袭宫主,却是又惊又怒,纷纷上前欲将沈冥斩于剑下。   薛艳裳喝道:“闪开!谁要你们相助!难道我还收拾不了这个毛头小子不成!?”当下运劲于臂,打算将内力再加上两成,将沈冥震死。   绛云宫人听了宫主发话,只得将兵刃放下,停步不前。   谁料,突然之间,只听“啪”的一声响,薛艳裳一声惨呼,灵台穴上已然中了一掌重手,那灵台穴位于人体后背正中督脉之上,乃人身一大要穴。   她于比拼内力的当口中了这一掌,登时一口鲜血喷出,直溅得沈冥脸上身上血迹斑斑。   绛云宫众人大惊,忙上前将她扶住。   薛艳裳推开两名扶着自己的弟子,转身向偷袭之人看去。但见天池碧水,映着一张和自己一般无二的绝世容颜,出手之人,正是薛麟! 第四一回 颜梦痕承欢明私恋 方御风借罪暗相询   这座房舍原本很是宽敞,却被十几道雕镂新鲜花样隔扇分出了层次。   那槅扇的腰板和裙板之上皆装饰以浮雕,或有三国故事,或有山水花鸟。人物须发毕现,淋漓尽致;花卉花瓣翻卷,花叶纷披。红木雕花案上,设着二尺来高的朱红珊瑚,正中悬着前朝仕女图。整间房子陈设极其华丽。   房中有一白玉小机,几边坐着一人。正用一只毫无瑕疵的玉手,将一盏茶轻轻放在了几上。   顺着这只手看去,却是一幅镶金嵌玉的衣袖。此时,衣袖的主人正愁眉深锁,想着几日前发生的事情   ——贼人为什么放着那么多珠宝字画不要,单单偷走了青羊尊?   ——这其中,却有什么玄机?   ——莫非……和剑魔殿有关……和他……有关?   ※※※   窗外廊上脚步声轻响,一个十五六岁的稚龄少女悄悄在门外探了探头。她见屋内的华服美妇正在出神,便欲转身离去。   不料,行动之间,已然为人所察。   “梦痕!你在干什么?”   少女背对着门,吐了吐舌头,这才转身回来。她一进屋便扑进那华服美妇的怀中,娇笑道:“娘。我不过是想出去顽一会儿。”   那美妇神情严肃,“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想出去疯不成?!”   这少女正是颜家庄的小姐颜梦痕,那华服美妇正是她的母亲,颜家庄庄主的遗孀。   颜梦痕娇声道:“什么时候?不就是丢了个青铜器么?值得娘这么大惊小怪的!”   颜夫人瞪了她一眼,“青铜器?那四羊方尊是你爹爹在世之时最为心爱之物,如今却无缘无故的被人所盗……还是在这个时候……不对……不是无缘无故……”   颜梦痕见她如此紧张,撇了撇嘴,在她脚边的小矮凳上坐下,双手支着下巴,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颜夫人见她如此惫懒,心中更是生气,道:“你这丫头!又在瞎琢磨些什么?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个新近认识的姓谈的小子?!”   颜梦痕被她道破心事,忙道:“才没有呢!我想他做什么?……这个没情没意不识好歹的家伙……”   颜夫人冷笑道:“你才有多大?知道什么情意?我告诉你,这世上的男子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幸亏那姓谈的小子知机,自己走了,倘若他胆敢对你多做纠缠,我定然要教训于他。”   颜梦痕闻言,小声道:“是么?谈公子的武功好得很,是不是能教训得了却也说不定呢……”   声音细若蚊蝇,颜夫人却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她刚要出言训斥女儿,却见一名丫鬟匆忙进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颜夫人面色微变,道:“此事当真?”   那丫鬟垂首应道:“那人就在前院厅中等候。”   ※※※   颜夫人携着两名丫鬟到了前院,还没进厅,远远就见一群人在厅口观望,皆是本庄之人,其中倒有十之八九是颜家庄的丫鬟仆妇。   只见这些人目不转睛的向厅中瞧去,有的倒还算得上探头探脑,有的却几乎纹丝不动,真当得上“呆若木鸡”四字。   她一见之下,不由大怒,向众人喝道:“都在做什么?!”   那群人见主母驾到,吓了一跳,登时散了,却仍有几个胆大的,在院中徘徊不走。   颜夫人见状,碍于厅中客人在此,不便再行呵斥,只得扶着两个丫鬟步入厅中。   厅中原本坐得有一人,见两个丫鬟陪着一名华服美妇进入,心知便是颜家庄主人,当下起身上前施礼道:“在下给夫人见礼。”   颜夫人自恃矜贵,只淡淡道:“公子免礼。”便向厅上正中主位坐下。   待得那人施礼完毕抬起头来,她却不由得一怔,身边两名丫鬟却也顿时呆住。   只见眼前站立之人白衣素袖,气度雍容,相貌更是俊美异常,实为世间罕见。   她一怔之下,心中一凛,随即却定了定神,道:“请问公子,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白衣人道:“晚辈姓方,乃汴梁乾坤堂弟子。”   颜夫人“刷”的一声站了起来,“阁下莫非是天英堂堂主方御风?”   白衣人笑道:“难得夫人也知道在下。”   颜夫人脸上笑容大作,“原来是方公子……贱妾怠慢了。嫣红,快给方公子换上极品好茶来。”   她人生得极美,虽然年纪稍大,但此时语笑嫣然,宛若牡丹盛放,任谁见了都自会心摇神驰。   方御风却似视而不见,只正襟危坐。   一时嫣红送上茶来,先将托盘中的茶盏放于桌上,这才去取先前的那盏旧茶。方御风见她低头垂首,一眼都不敢看向自己,却道:“多谢姐姐。”   那嫣红听了这话,心中一颤,脸上一红,手上一抖,一盏茶之中却有大半盏尽数倒在了方御风的袍子上。   方御风“诶哟”一声,连忙起身,颜夫人面色一沉,斥道:“贱婢无礼!”嫣红直吓得脸色苍白,也顾不得地上茶水,连忙跪在地上求饶。   颜夫人哪肯绕她,喝道:“来人,将这个无礼贱婢拖到柴房里去!”   方御风见此情形,忙道:“夫人息怒,此事皆因在下而起,还请夫人饶了这位姐姐。”   颜夫人道:“公子不明就里,妾身并非因这一桩事情生怒。只是这丫头素日里眼空心大,仗着是我的贴身丫头,就将颜家庄上下皆不放在眼里。今日更是冲撞贵客,妾身却不能将她轻饶!”   方御风道:“夫人若是追究她平日里的过错,在下倒也不能相阻,只是今日之事,实属碰巧,倘若这位姐姐于今时今日受罚,倒是方某的不是了。”   颜夫人闻言笑道:“早就听说方公子能言善道,是令总堂主座下第一位得意之人,今日一见,却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既然公子求情,暂且记了这次。嫣红,还不给方公子磕头!”   嫣红听了,当即向方御风磕头谢罪,口中道:“多谢方公子!”   方御风笑道:“姐姐请起。”   他见身上衣袍自腰向下湿了大半,却向颜夫人道:“夫人,方某有一不情之请……可否借庄中一室,将衣服烘干。”   颜夫人闻言,这才醒悟,忙道:“这怎能说是不情之请,方公子太也客气……嫣红,还不快带方公子去换身衣服。”   嫣红向她福了一福,这才向方御风低声道:“方公子,请。”   ※※※   方御风随着嫣红到了厅后一处静室,还未说话,却见嫣红已自后面柜中取出一件袍子,红着脸向他道:“婢子伺候公子更衣。”   方御风笑道:“这却不必,姐姐只需取一火炉给我,待方某将衣服自行烘干便是。”   嫣红道:“公子不必客气,婢子今日幸得公子向夫人求情,否则真不知要落得什么下场,公子大恩大德,如同再造,莫要说服侍更衣,便是……便是……”说到此处,脸上更是红霞一片。   方御风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他见嫣红言语之间对自家主母十分畏惧,便问道:“姐姐言重了,莫非贵庄夫人待下人十分严苛?”   嫣红见他发问,又见此时却无旁人,便悄声道:“我和公子说了,公子千万莫要告诉别人。”   方御风连忙点头,道:“在下保证绝不将此事外露。”   嫣红小声道:“公子想必也是武林中人,多半也知道我家已故老爷的名头?”   方御风道:“颜老爷在蜀中武林内也是一位名人,方某自然知道。”   嫣红又道:“我家老爷固然是武功高强,可是夫人的武功却也丝毫不逊于他。”   方御风奇道:“我素日只听江湖上常常提起颜家庄主的名号,却从不曾听说贵庄庄主夫人是何样人物,姐姐莫非知道此中内情?”   嫣红道:“内情不内情的,我却不知。只是老爷在世的时候,我曾经在后院练武场上伺候过他茶水,有一次,老爷练得兴起,却将夫人请出来和他过招……那些武功招式,我自然是看不懂的,但是事后却听老爷叹气说自己的武功居然还比不上夫人。”   方御风道:“竟有此事?为何我们在江湖上竟然全不知情?”   嫣红朝他微微一笑,道:“亏得你问了我,这庄子里面竟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事。”   她和方御风说了一会儿话,已经稍觉熟络,一时间怯意全无,当下接着道:“我因自幼便被家里卖到了颜家庄,也算是这庄子里的老人了,那个时候夫人刚刚嫁给老爷不久,平时极少出门,差不多整日便是在房中看书。我们也都不知道她会武功,直到那一次老爷硬要她陪着过招,我们在场的几个人这才知道。但是夫人和老爷都不许我们将这件事情说出去,因此外间之人却无法得知。”   方御风听得她说完,自觉离厅时间已经不短,看了看身上袍子,竟然不用火烤,早已半干了,一时笑道:“和你说了这会儿话,我的衣服倒已经干了,我看也不用换了,这就出去罢。” 第四二回 天池山红裳刀光闪 桃花涧白衣剑影摇   薛艳裳见竟是薛麟偷袭自己,不由得又惊又怒,“你没有中毒么?……不对……不可能!”   薛麟冷冷道:“小侄自然是真的中毒,姑妈不是之前已经检视过了么,不过,我服了您的‘流水落花春去也’之后,另外又多服了一样药物,此药服后十二个时辰之后,能将‘流水落花春去也’之毒暂时压制住。因此,姑妈当时才没有察觉。”   薛艳裳怒道:“是‘小楼昨夜又东风’么?好一个奸诈的小贼!居然串通了龙在渊来欺骗于我……”她刚说了几句话,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全身真气几乎便要走岔。   薛麟适才那一掌着实不轻,况且薛艳裳又是在催动内劲和敌人比拼之时受了这一掌,几条重要经脉都因此而受创。幸亏她内力深厚,当时又只用了七成内力对付沈冥,否则薛麟那一掌只怕当时就能要了她半条性命。   绛云宫门人见宫主受伤,几个近身门人忙将她扶住,其余众人却一拥而上,分别向沈冥和薛麟围攻而来。   沈冥虽然初时乃是佯装重伤,但二次和薛艳裳对掌之时却也被她内力震得极重。薛麟的情形却还不如他,他用全身功力偷袭了薛艳裳那一掌之后,却也使得原本强行压制的“流水落花春去也”之毒于瞬间爆发,此时全身有如群蚁蚀骨,痛不可当。   此时的二人,莫说是与绛云宫的绝顶高手相斗,便是几个普通弟子近身围攻,只怕也很难抵挡。   二人见众人一拥而上,只得勉力支撑相斗。却听薛艳裳冷冷道:“你们以为联手偷袭便有用么?最后还不是要死在我的手上!”   只见两名红衣女子手持双刀,向沈冥杀来。却另两男两女围攻薛麟。   那两名女子的刀法极快,而且都是一刀护身,一刀疾攻。每人的左手刀攻敌时却用右手刀守御,右手刀攻敌之时左手刀守御。两个人四刀连使,每一招均在攻击,同时也是每一招均在守御,守是守得牢固严密,攻亦攻得淋漓酣畅。   沈冥见那二人刀法凌厉,一时之间几乎看不清路数,当下向后连退了几步,这才出手。   眼见刀光闪闪,耳听掌风呼呼,三人于瞬间战做一团。   那围攻薛麟的四人却都是用剑。一时之间,四柄长剑犹如狂风暴雨一般向他身上急刺疾舞。薛麟虽然毒发剧痛,对付这四人却仍毫不含糊,转眼之间,已经夺过了一人手中长剑。那人长剑被夺,当下却闪身退下,另有一人替补他原先的位置。   薛麟长剑在手,趁那二人交替之时,瞅准空当,蓦地刺出一剑。他剑法精妙,剑势飘忽,正中四人之中一名男子的右腕,却听得当的一声,薛麟手中长剑一弯,那男子手中的兵器竟不跌落,反而一剑向他直刺过来。   薛麟一惊,当即省悟,这四人腕上只怕都有钢制护腕,因此剑刺不入。   当下手腕微翻,长剑上挑,分刺四人右肩。只见寒光闪处,那四人右肩穴道分别中剑,手中兵刃登时拿捏不住。   绛云宫其余人等见此情状,又见沈冥那边也已经连换了几波攻势,薛艳裳已经气得面色铁青,身子乱颤。当下一人喝道:“一起动手,不信这两个小子能上的了天去!”   众人一听之下,果然一拥而上,对沈薛二人群起而攻之。沈冥见薛麟额上汗水淋漓,面色惨白,想必是毒性发作,痛苦不堪,当下挥掌震开身前二人,他见马上又有几人补上,当下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向最先一人。   那人见沈冥气度凝重,一掌出手,全身犹如渊停岳峙,真正是一代宗主之风范,却也喝了一声彩道:“好掌法!”   沈冥一掌出手,登时陷入了又一波战局。   薛麟见敌人源源不断,当即向天池方向一跃,避开了几人兵器,只听他清啸一声,震得四下山谷回鸣不绝。薛艳裳听见这一声有如龙吟般的长啸,脸色却是更加难看。   山谷之间的清响未绝,几十道人影却已自四面八方向天池飞掠而来。   沈冥看得清楚,为首一人,正是神龙堡总管秦逐鹿,他身后带了三十多人,其中十个便是之前一起上山的那十名高手,刘退和杨远凡赫然也在其中。   薛艳裳冷笑道:“此间果然有诈!”她看向薛麟,已是咬牙切齿,“凭他们这些人,便能救得你出去么?”   她见秦逐鹿等人一现身,便和自己门人战在了一处,一时之间却也倒是旗鼓相当。   又见薛麟立在天池石上,白衣飘飘,心中怒火大炽,也不顾气血尚乱,当下双掌凌空,隔着十几丈远,一股急劲的掌风朝薛麟急袭而去!   薛麟方才勉力击退了绛云宫那几人,此时却已经筋疲力竭,他刚要闪避,只觉一阵奇痛,痛入骨髓,一时便闪避不开,此时,掌风已然袭到,薛麟心道不好,忽然一人掩至,拦在他身前,硬生生接了薛艳裳这两掌!   秦逐鹿在混战之中,眼见薛麟处境危险,心中大急,苦于被绛云宫门人缠住,不得分身,此时见沈冥替薛麟挡下了掌力,心头一舒,大声向沈冥喊道:“沈大侠!请你先带薛公子离开此地!这里有我们挡住!”   沈冥接那两掌之时,不仅胸口气血翻腾,竟险些窒息,他听见秦逐鹿所言,又见薛麟在石上摇摇欲坠,实容不得片刻耽搁,强压下涌上之血,却是不敢说话,只向秦逐鹿点了点头,将薛麟负在背上,一跃而起,向山下奔去。他虽然此时内力大损,但轻功用一展,却仍极是迅速,瞬息间已在数十丈外。   薛艳裳怎容他二人逃走,她见手下多数在与神龙堡众人缠斗,身边虽有几个护卫,却是功夫不高。当下只得亲身追赶,只见她凌空一纵,已向沈冥离去的方向掠去。   沈冥脚下疾奔,他受伤之后气力不继,身上又负着一人,奔跑之时,更是艰难。他冲出重围之后,不辨方向,只是瞅准一条下山之路拔足狂奔,殊不知这条小路虽然自天池起向下蜿蜒,却实是一条上山之路,此路的终结之处,便是素有“吴中第一峰”之称的天池山莲花峰。   他对天池山路径不熟,却听薛麟道:“你走错路了。”   沈冥一怔,立时停下步伐,驻足向四周看去,果见此路与自己上山之路大不相同,他见身前不远之处有一山崖拔地而起,陡峭壁立,又见山颠奇石危立,酷似一朵盛开的石莲,心道此处倒可以躲藏一阵,当下负着薛麟,藏身于石莲之后。   那石莲花瓣由几块巨石组成,当中一块巨石上宽下窄,似有摇摇欲坠之势,令人惊心动魄。但若自远处看去,却丝毫不能发觉其后藏得有人。   他将薛麟靠着巨石放下,自己却盘膝于地,急速调息内力。   却听薛麟道:“我原本以为,你听不懂我那首诗中的意思,没想到你虽然看似鲁莽,脑子倒不笨。”   原来他适才一反常态地吟诗作赋,却是为了向沈冥暗递消息。   沈冥正在瞑目凝神之间,突然听了这句话,却停下丹田运转,轻轻吐了一口气,道:“沈某于诗词一道却是一窍不通,只是觉得公子在当时那番情境之下还有兴致吟诗,其中定有深意,在那四句之中想了一想,这才悟透了此中奥妙。”   原来薛麟适才所吟七言律诗中,自首句起到末句止,第一句的首字,第二句的次字,第三句的三字和最后一句的四字,串联起来却是“诈死一击”的谐音。   只听他冷冷一笑道:“我姑妈一向高傲自负,自以为文采武功冠绝天下,听到这首格律平仄都不大对的诗,却自是要点评一番……哼!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不通文墨,反而比她参透得快得多!”   说到此处,却向沈冥凝视半晌,道:“我那日在神龙堡怀疑你的身份,你今日为何还要救我?”   沈冥见他虽然身受毒害,话语之间却仍是咄咄逼人,当下道:“实不相瞒。沈某乃是自京城而来,此番到江南,却是为了求取‘但愿长醉不复醒’的解毒之法。”   薛麟微微撇嘴道:“你听了我姑侄二人的对话,知晓我原是大天罗宫之人,却想自我身上求得解药,是也不是?”   沈冥见他言辞犀利,自己上天池救人,确实有大半原因乃是为此,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薛麟见他踌躇,更是冷笑,“你我二人虽在神龙堡见过一面,但却并无半分交情,你今日救我自然是有事相求。只是可惜,莫说大天罗宫中并无‘但愿长醉不复醒’的解毒之法,便是有,依照宫规,却也是万万不能交付外人的。”   沈冥听了这话,心中不由大为失望,“什么?连大天罗宫也没有此毒解药?难道非要……”   薛麟打断他道:“不错!当世之中,唯有一处地方有那解毒之法,便是在绛云宫之内!” 第四三回 险峰之巅公子述仇 庄园之内夫人怀旧   沈冥自薛麟口中得知‘但愿长醉不复醒’的解药竟然只存在于绛云宫一处,心道此番只怕更是要大费周章。   ——大天罗宫虽然神秘莫测,但终究是武林上的名门正派,只要能够寻到其踪迹,自己据礼相求,又有义父相助,毕竟中毒之人不比寻常,想来十有六七是能够得到解药的。   ——适才自薛氏姑侄二人的对话中已经听出,‘但愿长醉不复醒’之毒竟然便是自绛云宫流出……   ——薛艳裳既是间接下毒之人,断然不会轻易将解药交付……   ——这却如何是好?难道真要杀入绛云宫强行索取不成?以那薛艳裳的性格,只怕纵使拼个两败俱伤,到最后亦是玉石俱焚,得不到解药。   薛麟见他神情变幻不定,竟是对自己的话半信半疑,当下冷笑道:“你不相信我的话么?我身中剧毒,即将不久于人世,又来骗你做甚?!”   沈冥这才想起自己这半日只想着如何躲避薛艳裳的追踪,竟然忘记了薛麟身中剧毒之事,当下连忙道:“你身上的毒性如何,可有药能解么?”   薛麟淡淡道:“我自服下毒药起,到今天已快两日。这‘流水落花春去也’和‘但愿长醉不复醒’一样,都是我姑妈亲自研制的毒药,纵是大罗金仙,也无解毒之法。”   沈冥见他面色惨白,神容憔悴,想到此人年纪轻轻便身负绝世武功,倘若就这么死了,实在太过可惜,一时之间怜才之心大动,道:“我们这便找路下山去,先脱离绛云宫的掌握,再想解毒之法。”   薛麟摇了摇头,他见沈冥神情黯然,便道:“你得不到解药了,很失望么?”   沈冥却也摇了摇头,答道:“沈某既然已经知道了毒药来源和解药踪迹,下山之后自会想办法取得,便是沈某一人力有不逮,也还有我义父可以出面……眼下这事倒在其次,解你身上的毒才最是要紧!”   薛麟见他此番言语十分诚恳,不似作伪,眼下情势紧急,也实无作伪的必要,当下沉默片刻,似是在心中做了一项什么重大决定。   只听他缓缓道:“我倒有一个办法,能让你得到你想要的解药……”   沈冥闻言大喜,却仍有所疑虑,便道:“不知公子有何妙法?”   薛麟道:“你可知我姑妈眼下最恨的人是谁?”   沈冥一愣,不知他缘何会问出这个问题,想了一想,道:“这……”其实他听了薛麟的问题,便已经想到了答案,只是不便说出口。   薛麟冷冷道:“我本以为阁下是个实诚之人,想不到却也会吞吞吐吐,你既然已经想到了,为何不说?没错!她现下最恨之人,自然是我!”   他见沈冥不做声,当下接着道:“你虽然两次偷窥绛云宫的踪迹,并且和我姑妈动手过招,但毕竟和她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而我却不同……我们虽然是姑侄血亲,却因种种缘故竟如生死仇人一般……她一直想将家父置于死地,更想杀我……这次她本想收买龙在渊对我下毒加害,反而被我和龙在渊合力摆了一道,心中自然更是恨我入骨……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沈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明白了,却也不大明白。”   薛麟靠在石上,此时他似乎连呼吸都有些费力,“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将我交给姑妈……我姑妈虽然心狠手辣,却实是女中枭雄,你用我一命,便可换得脱身,更可以乘此机会换得解药。”   沈冥料不到他竟会想出这个主意,不觉愣住,薛麟见他不言语,又道:“你是觉得姑妈不会答应?放心。我虽然现已中毒,必死无疑,但以我姑妈的行事手段,能令我死之前受尽她的折磨,才是一大快事……此计定然可行。”   沈冥怒道:“此事万万不可!”他见薛麟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当下道:“沈某虽然人在官场,却也不是见利忘义出卖朋友的小人!薛公子,你这主意虽然是舍己为人,却也将我沈冥瞧得小了!沈某自幼便蒙义父教导,虽然只能算是半个武林中人,却也知道江湖最重‘义气’二字。纵使不提江湖道义,为一己之私利,出卖他人性命,沈某有何面目生于人世,又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之间?!”   薛麟见自己之前的主意乃是为他着想,此人非但不领情,反而厉声疾色地将自己训斥一顿,便也冷笑道:“阁下当真是大大的英雄!如此说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   方御风由嫣红引着,回到了厅中。   颜夫人自然还在厅中相侯,然此时厅中却又已多了一人。   方御风向颜夫人笑道:“有劳夫人久候。”   颜夫人见他来到,却道:“方公子来得正好。”却指着身边一名绝色少女道:“方公子,这是小女梦痕……梦痕,还不快给方公子见礼!”   那少女一直眼望它处,听了母亲的话,这才懒懒起身,上前道了个万福。她抬头之际,见了方御风的相貌,不由得一怔,随即喜道:“你是不是叫做方御风?”   颜夫人见她居然题名道姓,不由斥道:“梦痕,不可无礼!”   那少女回头对母亲道:“我怎么又无礼了?!”转身对方御风笑道:“你知道我是怎么猜出来的么?嘻嘻!谅你也不知道!”   颜夫人大声道:“梦痕!越说越不成话了!还不与我回来好好坐着!”   颜梦痕听了母亲训斥,只得怏怏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方御风见她娇憨无匹,一派小女孩儿的天真烂漫之态,不由笑道:“这位就是颜小姐么?我听阿倦说起过你的。”   颜梦痕登时眼睛一亮,跳起来道:“你说什么?阿倦?你是说谈公子么?他对你提起过我?他都说我些什么?”   方御风尚未答言,颜夫人却已咳嗽一声,向身旁丫鬟道:“绕翠,带小姐下去念书吧!这时候可也不早了!”   颜梦痕闻言,整张脸登时塌了下来,不知为何,她这个表情,瞧在方御风眼中,却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熟悉之感。   尽管颜梦痕十分不愿,却仍然随着丫鬟走了。   颜夫人望着女儿的背影,叹道:“真是个小冤家!”   方御风却笑道:“夫人何出此言?依在下看,颜小姐虽然年少,却正是天真无邪之时,且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灵气。夫人有女如此,真是好福气!”   颜夫人笑道:“我素日只觉得她疯疯癫癫,没半分女孩儿样子,方公子只怕是碍着妾身的面子,不好批评罢了。”   方御风道:“在下所言,句句出自肺腑。”   他见颜夫人的话题总在她女儿身上打转,却道:“颜夫人,在下此次前来,乃是听说了贵府失窃一事……我听敝堂古堂主说,颜庄主在世之时,与我地权分堂的众位兄弟却也曾有交往,眼下他老人家虽然故去,但礼不可失,府上既然逢事,在下虽是暂时在此客居,却也不能袖手旁观,自然要来一尽绵薄之力。”   颜夫人听了这话,眼圈却红了,接过嫣红递来的手帕,一边拭泪,一边道:“方公子果是重情重义之人……我家老爷在世之时,颜家庄虽然不能说是门庭若市,却也是终日间车如流水,高朋满座……眼下他故去两年,我孀妇自宜在家清净守节,不与外人往来才是……但日前家遭贼人光顾之事,却已是大街小巷人尽皆知,老爷昔日里那些知心故交,竟然没一个上门相望……世间人情凉薄,竟然一至于斯……”说着说着,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方御风见她如此情状,忙道:“夫人切莫伤心!在下定会助贵庄查出真相,追回失物。”   颜夫人抽抽泣泣道:“方公子……妾身说你重情重义……却不是虚言……你虽年纪尚轻,和亡夫更是素不相识,但亡夫昔日在世之时,却对乾坤堂一众英雄极是推崇……说到乾坤堂在武林中的种种事迹,更是如数家珍……你方公子更是亡夫心中的英雄人物……”   方御风微窘,见她一边哭哭啼啼,一边说得兴起,又不好打断,只得道:“方某惭愧。”   颜夫人渐渐收泪道:“想不到我颜家庄今日逢难,竟是方公子率先登门相助,大恩大德,妾身实在无以回报……嫣红,扶我起来,待妾身先给公子行一大礼,以报大德。”   方御风连忙起身止住,“夫人不可,方某年轻识浅,又是晚辈,怎好受得夫人之礼?岂不是折煞于我?”   他向嫣红使了个眼色,嫣红会意,却在心中偷笑,当下扶着颜夫人坐下。   方御风向厅外看去,眼见日已将午,便道:“夫人,今日已是不早,方某堂中还有些事务处理,且容在下明日再行登门,为夫人分忧。”   颜夫人闻言道:“不可!方公子远来蜀中是客,今日更是为了我庄中之事纡尊降贵,亲自登门,妾身已经叫人备下薄酒,一来是为公子接风,而来是想先行谢过公子恩德。”   方御风再三推辞,只说地权堂中确有要事需与自己相商,颜夫人几番挽留不成,只得亲身送至庄外。 第四四回 千恩万怨一时难述 新仇旧恨纷至沓来   沈冥见薛麟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自觉言重,心中大是歉疚,“薛公子,沈冥失言了……”   薛麟哼都没哼一声,只靠着石莲坐着,忽听山腰处传来薛艳裳的声音:“两个小鬼藏到哪里去了!速速给我出来,让你们少受些苦,如若不然,倘被我找到,可就没那么便宜了!”声震山谷,竟然中气充足。   薛麟面色大变,“姑妈好深湛的功力,居然在片刻之间已经将内伤调理好了大半……”   沈冥也听出这声音中气十足,低声道:“想不到居然因祸得福……我本来不认识下山之路,她却以为我定要下山……想来此处暂时竟是最安全的地方。”   薛麟冷晒道:“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么?”   沈冥因为适才说话得罪了他,所以却处处陪着小心,当下也不敢接话。   薛麟却道:“你为何不说话?”他见沈冥神色凝重,随即醒悟,“我晓得了……你是因为我快死了,纵使有话,也不愿意逆着我的意思……”   沈冥忍不住道:“薛公子,你好生歇歇,待沈某调息过来,便带你下山医治。”   薛麟笑道:“不必了,我已说过,这毒除了姑妈之外,无人可以解得。”他本已经微微合目,听了沈冥的话,却又将眼睛睁开,没料到沈冥却怔怔的望着自己,当下奇道:“你怎么了?”   沈冥登时醒悟,心中思付:无论是“流水落花春去也”还是“但愿长醉不复醒”,这两种毒的解药都要着落在薛艳裳身上,眼下薛麟中毒已深,凭自己一人之力,却是万万斗不过那女魔头,眼见东方已经微现曙光,只有先行下山,另觅他法。   薛麟方睁眼说了一句话,却突然眉头一皱,面上痛苦之色大增。原来他身上剧毒又开始发作。由于他事先已被薛艳裳绑在天池之中大半日,适才又和绛云宫门人一番苦斗,此时已经筋疲力竭,这次毒发却又比之前几次来得厉害,当下再也支持不住,登时昏晕过去。   沈冥见薛麟身上之毒,竟不知何时便会发作一次,情势危急,实是刻不容缓,当下只得将薛麟抱起,正要负在身上,却听一个声音冷冷道:“原来躲在这里。”   沈冥抬头,但见石莲之上一道红影,丽颜绝世,衣袂飘飞,恍如天上神仙。   薛艳裳笑道:“你们这两个小鬼好生狡猾,居然偷偷跑到这里躲着,害得姑姑我一番好找。”声音娇美,真似是一位年轻的姑姑在自家庭院深处找到了两个正在和自己捉迷藏的小孩子。   沈冥见她蓦地现身,登时心中一凉,暗道吾命休矣,只是可惜薛麟年纪轻轻,便要在此断送性命。   薛艳裳向沈冥一指:“你,过来。”   沈冥心知只要一为薛艳裳所擒,自己二人必定会落得生不如死,惨不堪言的下场,又怎会听她吩咐。他将身站直,凛然道:“薛宫主,在下现有一言,不知宫主是否愿听?”   薛艳裳见此处乃是天池山主峰,三面成空,唯一一条通路已经被自己所占,面前这两个小子一毒一伤,都是不轻,自己的内伤却在适才已经调理好了大半,谅这二人插翅也是难飞,便盈盈笑道:“你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话讲?莫非是想求我饶恕于你?”   沈冥正色道:“非也!沈冥确想求宫主饶了一人性命,不过却不是我,而是这位薛麟公子。”   薛艳裳听了,不由掩口而笑,“呵呵!我还以为沈清微在朝廷里混了那么长时间,教出来的徒弟会有什么长进……你倒说说,凭什么让我饶恕于他?”   沈冥将薛麟轻轻放在石上,向薛艳裳一揖道:“晚辈虽然两次冒犯宫主,却实是事出有因,情非得已,在此先向宫主谢罪。”   薛艳裳斜视着他,轻笑道:“好啊!不愧是国师府出来的人,还懂得点礼数。”   沈冥接着道:“绛云宫与大天罗宫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晚辈不得而知。但宫主和这位薛公子既然是姑侄至亲,却又怎忍下手加害?沈冥求宫主宽赐解药,饶了薛公子的性命。”   薛艳裳道:“你既然不知内情,那就不要多嘴!我们薛家的事情,也轮得到你这小子多事?!”她向躺在石上兀自昏迷的薛麟一指,道:“这小子的爹爹,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薛艳裳是何人,怎能由得人来欺负!”转脸向沈冥一笑,“你却不同,你既然是沈清微的弟子,自然也能算得是令风云的师侄了罢?”   沈冥道:“正是。”   薛艳裳略一沉吟,“我本来想将你的四肢斩断,送到京城给沈清微瞧瞧……不过现下,我却又不想这么做了……你,带上他,和我走!”   沈冥疑道:“宫主要我将薛公子带往何处?”   薛艳裳道:“到了此时,还容得你来发问么?这小子胆敢暗算于我,我定要将他好生折磨一番才叫他死……至于你么?只要你乖乖按照我的吩咐做事,我便饶了你的性命!”言下之意,竟然是让沈冥向自己投诚。   沈冥听了此言,当下笑道:“宫主只怕是看错人了。晚辈虽然年轻识浅,倒也晓得人之大义。宫主命我所做之事,只怕于武林、于朝廷颇有妨碍,因此晚辈却是万万不能从命!”   薛艳裳一听这话,登时柳眉倒竖,杏眼含威,“臭小子好生大胆!本宫好心要饶你一命,你却不识抬举……”她刚要动手将沈冥毙于掌下,心中忽然想起一事,又笑道:“你口口声声不离‘朝廷’二字,我倒忘了,你也算是官场中人……沈清微派你来江南,可是为了那‘但愿长醉不复醒’的解药?”   沈冥见她作势要便出掌,当下已是退后一步,提掌防备,不料薛艳裳说变就变,方才还是寒冬腊月,转眼就冰消雪融,成了阳春三月。心中纳闷,不知她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只听薛艳裳道:“我知道了,你之所以不肯听我差遣,却是怕此事传到京中,妨碍你的锦绣前程。你且放心,我让你所做之事,非但于你仕途无碍,反而能令你加官进爵,位列三公。”   沈冥听了,不由暗暗心惊,听她话中之意,绛云宫的势力只怕早已渗入朝廷,又想到当今皇上中毒之事,更是万分凶险,只怕这一股势力竟是常年盘踞于宫廷之中!若真是如此,莫说是当今天子难逃一劫,只怕自己的义父和朝中几位重臣亦会因此而身处险境。   当下却不动声色,只顺着薛艳裳的话中之意问道:“宫主目光如炬,任何事都难逃过您的法眼。晚辈确是有此顾虑,想那朝廷之中,眼线众多,晚辈只怕……”   薛艳裳笑道:“这个你却放心,我既然派你去做事,自然会将一切打点妥当。”   沈冥道:“却不知宫主想让晚辈做什么事?”   薛艳裳扫了他一眼,“无须多问,你且带着这小子随我前去,自然便见分晓。”   沈冥见她口风极紧,倘若想要知悉此间内情,却是无论如何要随她走一遭了。只是薛麟一旦落入她手,却哪里还有命在?但薛艳裳是何等聪明之人,自己若是不随她前去,只怕谎言会被立刻戳穿。   薛艳裳见沈冥神色间略带踌躇,当下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你这小子心里有鬼!特意将话来试你一试!哼!想要骗过本宫,凭你还太嫩了!”   沈冥见被果然她识破,只得淡淡道:“既是如此。晚辈也只好听凭宫主处置。沈某一介武夫,又数次见罪于宫主,原本死不足惜,只是这薛公子年纪尚轻,又与宫主有血缘之亲,万请宫主饶他不死,以免有灭人伦。”   薛艳裳听了此言,登时大怒,“有灭人伦?他父亲加害于我之时,又何曾想到人伦二字?这小子适才暗算于我,你也是参与其中,亲眼所见!他又何曾当我是他姑姑了?莫说他只是我的一个侄儿,便是我的亲生儿子,今日亦不能饶恕于他!”   沈冥见她一面说话,一面离自己二人越来越近,心中暗暗警惕,防备她突然出手。   此时,薛艳裳已走到了薛麟置身的大石旁边,见薛麟仍在昏迷之中,却往他脸上细细打量。   “这小子却不知是如何生的……容貌没几分像他爹爹,却偏偏和我生得一模一样……”薛艳裳一面自言自语,一面伸手向薛麟的脸上探去。   沈冥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心中打定主意,只要薛艳裳动手加害薛麟,自己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出手相护。   谁知薛艳裳的手只在薛麟脸上拂过,看上去丝毫没有伤害之意。   沈冥见此情形,只道她天性未泯,心中忽对侄儿生了怜悯之意,一颗心正要放下,却见薛艳裳的手拂过薛麟的面颊,却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   沈冥大惊,也顾不得自己内伤未愈,一掌便向薛艳裳后心拍去,薛艳裳是何等人物,岂能再受人暗算?左手仍然掐在薛麟的颈项之中,右手却红袖轻翻,抵住了沈冥的进攻。 第四五回 李代桃僵轻生重义 生如朝露岂有定期   晨光乍破,照遍了天池山莲花峰顶,一时之间,霞光遍布。   薛艳裳纤手轻挥,瞬间已挡下了沈冥数招,她一面拆招,一面冷笑:“我这侄儿给了你什么好处?能令你这般拼命救他?”   沈冥一面抢攻,一面沉声道:“沈某只救当救之人!我与薛公子虽然交情不深,如今却共患难,岂可舍他不顾?”   薛艳裳冷哼道:“死脑筋!你自身尚且性命不保,又谈何救人?再者说,他现已身中剧毒,你救得了他一时,却救不了他一世啊,呵呵。”   沈冥见她右手与自己相斗,左手仍死死扼住薛麟的颈项,只怕薛麟被她一扼之下,性命堪忧,心中大急。他二人在莲花峰上相斗,战况自是凶险,只因那高崖之下便是万丈深谷,倘若一不小心,便会跌落谷中,粉身碎骨。薛艳裳倚于石莲之畔出手,倒甚是轻松。由于她衣袖极长,袖风之中罡劲充盈,进攻之时,自是大占便宜。沈冥为闪避红袖之袭,数次自崖边滑过,危险已极。   薛艳裳见此情状,粉面含笑,看着眼前悬崖,目中却多了一抹狠辣。此刻的她,正如猫戏老鼠一般,将沈冥一步一步逼向崖边。   此时,沈冥离崖口已仅有一尺之遥。   薛艳裳眼见沈冥转眼便是粉身碎骨的命运,红唇微挑   ——和自己作对的人,只有一个下场……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的绛云宫主,志得意满,竟然忽略了被自己扼于掌下的薛麟已不知在何时睁开了眼睛……自然也便忽略了他眸中一闪而逝的光芒。   红袖再度袭向沈冥,薛艳裳眼中精光大现   ——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寒光一闪之间,凌空飞舞的红袖竟然裂开了,薛艳裳一惊之下,随即感到自己的左掌被什么东西牢牢吸住动弹不得,低头一看,原本应该不省人事的薛麟正望着自己,脸上却流露出一个奇诡的笑容。   薛艳裳见到他这个笑容,猛然觉察自身真气竟源源不断地为薛麟吸走,同时,自薛麟体内传来另外一股诡异真气。这正是大天罗宫的秘传心法“李代桃僵”。   此心法一经施展,可将数人体内真气进行吸收交换传送,亦可将各人体内毒性相传,因此却叫做“李代桃僵”。   薛艳裳以为薛麟此刻已经濒死,却忽略了此事,因此手扼薛麟颈项之际,反而正中薛麟下怀。薛麟此时虽然身体不能动转,却能在薛艳裳手触到自己之时,默默催动“李代桃僵”之心法。   薛艳裳脸色大变,只觉薛麟体内剧毒已经源源不断地传入自身,而丹田之内的真气反而被他所吸。此时她左手已被薛麟吸住,丝毫挣扎不脱,身后沈冥却又上前抢攻,薛艳裳一声清叱,竟将薛麟自石莲之上生生拽了起来。   沈冥见二人如此,担心薛麟的安危之余,心想机不可失,双掌立时向薛艳裳拍到,不料,薛艳裳动作竟如闪电惊雷,瞬间已将薛麟拉在自己身前。   沈冥一惊,只得硬生生撤回掌力。他明知道此举会使自己受到反震,此时却也顾不得了。   薛艳裳见他撤掌,却急于摆脱薛麟此时‘李代桃僵’的真气交换,厉声道:“麟儿,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姑妈狠心。”右掌便向薛麟身上拍去,欲待用这一掌之力将薛麟震开。   沈冥见状,情知薛麟如受了这一掌,必定筋断骨碎,命丧当场,当下大喝一声“不可!”又飞身扑上,意欲阻止薛艳裳出手。   哪知薛艳裳右掌向薛麟拍去,竟能同时左腿飞出,向沈冥踢来,腿法如风,飘渺灵动。沈冥还击之际,薛艳裳那一掌却已经结结实实地拍在了薛麟身上!   薛麟哼都没哼一声,整个人瞬间便自薛艳裳手中脱出,那一掌之力已将他震向高崖之外!掌风推送之下,只见他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向外飘出,人在空中,却“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向天空激射而出,然后,便向崖底掉落。   沈冥看得目呲欲裂,飞身而上,欲将薛麟一把拉住,薛艳裳见此,衣袖挥出,喝道:“你便和他一起下去罢!”   红袖催风,如排山倒海一般向二人袭来,沈冥虽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薛麟拽回崖边,但此时却已抵挡不住这股大力攻势,二人在崖边晃了一晃,便一齐翻身向下掉落!   薛艳裳见二人坠崖,唇边漾起了一丝寒笑,转身拂袖而去。   ※※※   秦逐鹿率神龙堡一众高手与绛云宫门人缠斗,其间却有几名红衣人武功精湛,高过其他门人甚多,秦逐鹿见自己手下数人皆在这几人手上退败,当下亲身上前,与之战在一处。   正在纠缠不清之时,却闻得头顶上一人道:“神龙堡众人听着,薛麟和姓沈的已经被我打落山崖,要命的速速归顺于我,倘若负隅顽抗,定斩不饶!”   秦逐鹿等人闻言大惊,抬头一看,只见薛艳裳于晨光之中逆着日头站立,东方曙光却给她身上红衣镀了一层金色,真如神仙降世。然而,这天仙般的外表之后,竟然藏着如此残忍歹毒的一颗心。   绛云宫众人见自家宫主归来,又听说大获全胜,登时欢声如雷,拼杀之时也越加勇猛激进。神龙堡众人却听得个个胆战心惊,秦逐鹿心下大乱,他本是受堡主龙在渊之令接援薛麟,谁知薛麟竟然坠崖,自己可说是大大有负堡主所托。眼见己方原本大占上风,但各人听闻凶讯之后却是人人无心恋战,当下一声高喝:“众人听着,先寻找薛公子下落要紧!”众人听了这话,早就巴不得一声,登时跳出战圈,纷纷撤离。   薛艳裳眼见众人离去,倒也不命人追赶。她因心腹大患已去,根本不在乎这些小角色的生死,当下偃旗息鼓,各自不表。   ※※※   沈冥见薛艳裳袖风袭到,心中暗叫不好,欲待伸手探够崖上巨石,却是相差了数尺。饶是如此,他拉着薛麟的手兀自未放。两人自莲花峰上一齐跌落,直摔向天池山下的万丈深谷之中。   沈冥心知这一摔下去,必然跌成一团肉泥,他临危不乱,见这深谷两边相距并不甚宽,偶尔见到峭壁上亦有树枝伸出,便伸手抓去,第一次却是徒劳,第二次便抓到了。可是他与薛麟下跌的力道太强,那树枝虽粗,却仍是吃力不住,只听喀喇一声,已然自中间出现裂痕,幸亏那树枝有小腿粗细,其间树筋未折,这才勉强将二人挂在半空。   沈冥游目四顾,登时眼前一亮,原来离这树枝约莫六丈之处却有一块大石横出峭壁,三面皆空,其上倒甚为平整,犹如一个小小石台。   沈冥见手上这根树枝眼看就要折断,当下便欲暂借树枝之力,飞身跃到石台之上,只是他手中尚揽着薛麟,倘若二人身上无伤,这短短距离何足道哉,但此时此刻,纵是咫尺,对二人来说,竟也远如天涯。   薛麟受了那一掌,已是气若游丝,听到那树枝一直发出轻微断裂之响,又见沈冥眉头深锁,便道,“你把我松开……便可……掠过去了……”   沈冥道:“我二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怎可如此?”   薛麟见他不肯,只得强撑道:“这树枝马上……就要断裂……那时你我……一起葬身谷底……却又如何……不若有一人活着……还可伺机逃出……生天……”   他见沈冥仍是不为所动,又道:“我先中剧毒……又遭重创……便是出得此地……也是难以活命……你却不同……又何苦……大家一起去死……”   沈冥闷声道:“死便死罢!无论你说什么,沈某都不会松手。”   薛麟一面咳嗽,一面冷笑道:“你以为……我愿意和你……一起死么……真是……自抬身价……”这时,二人悬空的树枝又发出喀喇声响,眼看便要断折。   薛麟见时机不好,急道:“你到底……放是不放!”沈冥道:“不放!”薛麟见他单手抓着树枝,另一只手却死死揽着自己,情急之下,张口便向沈冥揽着自己的那条手臂上咬去。沈冥吃痛,却仍是不放松他。此时,那条树枝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二人的分量,登时折断!   二人瞬间下坠,沈冥眼疾手快,见山壁上另有一根树枝横出,忙伸手抓住,另一手却仍抓着薛麟手臂不放。   薛麟见那根树枝转眼也便要断裂,又见沈冥如此执着,却淡淡道:“你再是如此……也终有精疲力尽之时……岂不闻……‘人命如朝露……虚浮无定期……’多谢你几番相救之义……”   沈冥听他话中有异,正要说话,蓦地里却觉青光一闪,低头一看,只见薛麟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柄精光四射的匕首,适才划裂薛艳裳之红袖,便是此物!   沈冥见了那匕首,心念如电,不由恐惧顿生。不待他发声喝止,只见薛麟已手起刀落,向自己臂上斩去!那匕首极是锋利,削金断玉,削铁如泥,何况是血肉之躯?   霎那之间,红光大作,鲜血四溅。沈冥只觉手中一轻,心中竟是万念俱灰,耳中却仍回荡着适才那两句偈子   ——人命如朝露……虚浮无定期……   他心中一痛,原本握在自己手中的那一只断手,便也向谷底急坠而下,瞬息而灭…… 第四六回 地窖埋尸掩人耳目 书房失窃欲盖弥彰   方御风自颜家庄回到地权堂。   古风节将他迎入内室,道:“本堂弟子依照方堂主的指示,在断剑门废墟之中,果然挖出了八具男子尸身。经证实,这八人便是衣珠绣衣大小姐的八名护卫。”   方御风点点头,道:“古兄可让人查清这八人的死因了么?”   古风节道:“各人死状不同,伤口也是各异,据分析看来,凶手应该人数不少,使用的兵器也是不同。”   方御风道:“那么死者胸口处可有所谓的‘魔心剑印’?”   古风节摇头,“并无。”   方御风冷笑,“果然如此。”   古风节道:“那埋尸的位置当真极其隐秘,若非方堂主事先指点,我等只怕真要将那废墟翻一个遍方能找到……却不知方堂主何以得知那八人已死?更是从何而知那八具尸体竟会埋在那里?”   方御风道:“我上次到断剑门查探之时,便觉此事很不简单。当时,在废墟附近的小路上隐隐有一些错综脚印、马蹄印和马车轮印。那些脚印自是极轻,倘若不仔细分辨,几乎便看不出。但那马车的轮印却颇深,显然是车上负有重物。从那些马蹄痕迹看去,应该是一辆由两匹马驾辕的车子,这样的马车一般而言不会太大……当时在断剑门失踪的人共有四女八男,试想,一辆由两匹马驾辕的车子又怎么能载得了十二人之多?即便是抛去车夫的重量,也是万万不可能之事。因此我当时便想,凶手想要掳劫之人,多半只是那四位姑娘,衣大小姐的八名护卫只怕已经在当时便遭到了他们的毒手……但是据张辞宵和漠轻寒二人所说,他们几人进入密道的时间虽然不短,却也不过区区一个多时辰,在这一个时辰之内,凶手既要将刘楼主、纪姑娘等掳走,又要将那死去的八名护卫毁尸灭迹,自是需要不少时间,我本以为他们会使用一些如化尸粉之类的药物将尸体化掉,但转念一想,化尸粉虽然有奇效,但如若不小心留下痕迹,岂不是自己露了马脚?如若留人在原地看守化尸,时间上却又来不及,因此最为快捷的方法,便是将尸体就地掩埋。断剑门那时已成废墟,便是填埋之时留下些许痕迹,也不会有人察觉,待到那些尸体重见天日之时,只怕早已化为一堆白骨。”   古风节疑惑道:“但是时间上呢?掩埋尸体岂不是仍需要时间挖坑?”   方御风道:“这便是方某为何能经推测而知埋尸位置的缘故。那群凶手既然知道断剑门密道的所在,自然对断剑门内部建筑十分熟悉,纵使房屋已经为火所焚,但房基仍在,因此凶手一定会为节省时间,特意寻找一处原本就凹入地面的深坑来处置尸体。尸体被抛入此坑之后,上面用一些瓦砾等物填埋,岂不是省时省力?”   古风节拍掌道:“正是!那掩埋尸体之所,据我们堂中弟子回报,乃是昔日断剑门的一处地窖!”   他想了想,又道:“如此说来,方堂主已经认定各派灭门之事,乃是有人蓄意嫁祸于剑魔殿了?”   方御风皱眉道:“此事毋庸置疑。但时下小弟心中仍有几个重大疑团未解……古堂主,舒念现在怎么样了?”   古风节苦笑道:“自然还关在地牢里。这位舒公子当真是……唉……”一边说着,一边大摇其头。   原来舒念自那日被方御风点穴后,为防他穴道解开之后仍然各处生事,便命人将他关入了地牢。   这些时日,方御风前往白虎门、颜家庄各处,舒念却一直被关在地牢中不得而出。他虽然人在牢中,饮食起居却仍被待以上宾之礼,只是他每日都会想出一些古怪主意来作弄地权堂中负责看押他的弟子。这些人都是江湖老手,虽然不将舒念的雕虫小技当做一回事,却也不胜其烦。   方御风听了古风节一番诉苦,当即笑道:“古兄不妨令人将他放出来罢,这几日,只怕也把他憋闷坏了。”   一想起舒念这个坏脾气的大少爷,方御风却不知为何在心底里浮现出了一个少女的身影……   ——她和他似乎有点像……   ——这却是为什么?   他正如是想着,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朝这里而来。方御风和古风节对视一眼,古风节道:“方堂主,古某还有些事情未完,先行一步。”   方御风只得由他去了,古风节出门之际,差点和迎面跑来的舒念撞了个满怀。   ※※※   次日,方御风果然如约到了颜家庄。   “请问夫人,那青铜四羊尊原本是放在什么位置?”   颜夫人道:“那四羊尊本是亡夫心爱之物,因此一直摆在他的书房之内。”   方御风道:“方某可否前往书房一观?”   “这是当然,方公子既是前来我府帮忙查找失物,自然可以四处查看。”   方御风在书房中略看了一下,便道:“不知是谁最先发现那四羊尊被盗?”   颜夫人看向嫣红,嫣红想了一想,道:“自从老爷去世之后,这书房便再没人用了,但是每天却依旧打扫两遍,我记得是桂嫂最先发现的。”   方御风听了,对颜夫人道:“方某是否可以见一下这位桂嫂?”   ※※※   桂嫂是一个四旬开外的妇人,在颜家庄已经待了十多年。每日里的工作只是负责打扫内院的空置闲房,虽然忙碌一些,倒也不甚辛苦。   “那一日,我还像往常一样去老爷的书房打扫,谁知一进屋便觉得不对劲……我仔细一看,竟然发现摆在西面书架上的青铜四羊尊不见了!可是,之前房门的锁却是好好的……”   方御风问道:“如此说来,这书房平日里一直都是锁着的了?”   桂嫂点点头,“恩。老爷去世之后,这书房便闲置了下来,但是里面的陈设却始终没有变动过……夫人说老爷最喜欢这间书房,最喜欢这间书房里的东西,因此,这里的东西,无论大小,都不能拿出去,连摆放位置都不能变一下……”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眼泪。   方御风道:“除了那个青铜四羊尊之外,桂嫂可还发现少了什么没有?”   桂嫂抬起头,似是在极力回忆当时的情景,“我当时慌了,连忙喊人进来看……大家在房里查了一番,倒也没有发现另外丢了什么东西。”   方御风笑道:“多谢。”   ※※※   颜家庄大厅。   颜夫人向方御风问道:“方公子可曾查到什么线索?”   方御风道:“方某听说,书房失窃的那一晚,有人曾见到几名黑衣人潜入府内,可有此事?”   “不错……唉,家门不谨,招致贼人光顾……妾身真是愧对九泉之下的亡夫……”   颜夫人一面说着,一面不禁又淌下泪来。   方御风忙安慰道:“夫人切莫悲伤……只是,方某有一疑问,不知是否当讲?”   颜夫人拭泪道:“公子有话请讲。”   “既然当日已经有人见到了黑衣人的行踪,却为何不将其擒住?颜家庄在蜀中武林也算是赫赫有名,庄中门客高手想必亦不少,怎会就此任贼人盗走庄中之物?”   颜夫人听了这话,不由叹道:“方公子有所不知,昔日亡夫在世之时,颜家庄确曾有过一阵兴旺之时……只是世易时移,自亡夫谢世,妾身一介女流,膝下又仅有一幼女梦痕,难以继承家业……妾身每日打理庄中内务尚且不及,又何曾有暇他顾?因此,庄中原本那些江湖人士,也就借故纷纷离去……”   方御风沉思片刻,道:“方某只是奇怪,那几名黑衣人为何放着书房之内的其它珍宝古玩不取,却单单拿走了那尊青铜器……”   颜夫人深深向他望去,“这也是妾身一直不明之处……方公子既然来了,便请务必查明真相,以便追回亡夫心爱之物。”   方御风道:“这是自然,只是方某另有一不情之请,还须得夫人允诺。”   “方公子太过客气,不知何事?”   “方某对贵庄失窃一事心中存有疑虑,只怕在庄中各处尚有蛛丝马迹可查……望夫人能容许在下,于这几日在贵庄上下四周勘察一番,以便能早日查出失物去向,不知可否?”   颜夫人听了这话,略略垂下眼皮,沉吟半晌,道:“敝庄现下的情形方公子是知道的。庄上除了我母女之外,多数是一些丫鬟仆妇,老幼妇孺,虽有十几个壮年家丁,却都一向是在外院当差,没有我的差遣,断断不会入内……方公子要于庄中各处勘察,原本我们孤儿寡母,却是多有不便……只是方公子乃是武林中的不世人物,此番又是为了敝庄之事奔波,自然也就算不得什么不情之请了。”   方御风听了此言,便道:“多谢夫人首肯。” 第四七回 天池坠崖杳无踪迹 后园嬉戏另有玄机   姑苏。   慕容世家。   慕容璇玑见哥哥自沈冥房中出来后一直愁眉不展,急道:“沈大哥的伤势究竟如何?”   慕容崎岫皱眉道:“真可说是伤上加伤。幸亏沈兄内力深厚,倘若换做是别人,只怕胸口那一掌就承受不住……我已经给他服下了两颗‘凝血丹’外加一剂‘圣元散’,眼下他还在昏迷之中……”他向妹妹看了一眼,道:“你却不可打搅。”   慕容璇玑撅起小嘴,低声道:“怎么我便是打搅了……”   孙琦忽道:“表哥,你们究竟是如何找到沈大哥的?他又是被何人所伤?”   慕容崎岫道:“那日夜晚,我正要休息,忽觉窗外有动静,我便不动声色,打算看看究竟是何人。眼见那人将窗纸捅破,似是要使用迷烟之类的药物,便暗中屏息,想要待他进房之后将其擒住。谁知半晌却无动静,我出房一看,遥遥望见沈兄在追赶一名黑衣人,便召集人手,向他二人的方向追去。”   慕容璇玑道:“那后来呢?”   “我们追到了苏州城西门之外,沈兄和那黑衣人都没了踪影,然而城门外一片空地上却留下许多打斗的痕迹。我当时心中吃惊,恐怕沈兄已遭敌人暗算,便命众人查看,并沿着蛛丝马迹一路寻到了天池山上,正好碰到神龙堡总管秦逐鹿领着一群人在找什么薛公子,我和秦逐鹿倒曾有数面之缘,又听他说沈兄和那薛公子在一处坠崖,忙命人兵分几路,在天池山上上下下搜寻一遍,果然在莲花峰半山腰一块突出的大石上找到了沈兄。”   慕容璇玑长出了一口气,她虽然知道沈冥现下正在房中,却仍忍不住为其坠崖之事捏了一把汗。   卓凡一直站在旁边,许久未曾说话,此时却道:“那么那位薛公子呢?神龙堡可曾找到他的下落?”   慕容崎岫叹了一口气道:“这却不曾。我找到了沈兄之后,当下命几人将其护送回慕容世家,自己却带领其余人等留在天池山协助秦总管找寻那位薛公子的踪迹。当时,神龙堡加上慕容世家共约百人,几乎将天池山各处角落都搜罗了一遍,那位薛公子却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生死不明。”   卓凡听了,却不言语,眉宇之间若有所思。   ※※※   方御风在嫣红的引领之下,于颜家庄各处勘察,不知不觉却已走到了后花园中。   他二人正在前行,忽听几声娇笑传来,又有几名女子在前面说话的声音。嫣红向方御风笑道:“方公子,是我家小姐在园中赏花。你们那日见过的。”   方御风向园内瞧去,此时正是夏初,园中百花盛放,更有许多蝴蝶于花间飞舞,时而落于花丛,时而绕树穿花。繁花丛中,却站着几名女子,为首一个稚龄少女一身妃色衣饰,正自持扇绕花而行,似是在与花间蝴蝶游戏。正是颜家庄千金颜梦痕。   她旁边几名丫鬟见小姐玩得高兴,各自掩口而笑。   方御风见颜梦痕身法轻灵,竟似受过名家指点,便于园门边驻足观看。嫣红却已上前向小姐行礼,口中道:“嫣红见过小姐。”   颜梦痕早就看见了她和方御风,便停步向方御风笑道:“方公子,我娘说你来帮我们找寻那个丢失了的青铜四羊尊。真是多谢你啦。”   方御风见她活泼可爱,便也笑道:“哪里。乾坤堂一向以解人危难为要务,方某虽是客居川中,既知此事,便不能袖手旁观。”   颜梦痕扔下众人,向方御风走来,皱眉道:“你说话文邹邹的,不嫌拗口么?我娘常说我口无遮拦,说话不知礼数,整日里让我读书练字,真是把人闷死了。”   方御风笑道:“令堂望女成凤,颜小姐切莫辜负她一番苦心。”   此时,颜梦痕已走到方御风跟前,忽似想起一事,小声道:“方公子,我有一件事情要问你……”   她见嫣红和那几名丫鬟正向自己二人走来,当下却朝她们挥了挥手,道:“你们先退下,我和方公子有话要说!”   那几名丫鬟依言退下,嫣红看了看颜梦痕又看了看方御风,却是一脸狐疑之色。颜梦痕道:“嫣红,你也退下。”她见嫣红仍然略有迟疑,不由怒道:“你不听我的话么?”   嫣红见她发怒,却也不敢违背,只向方御风看去,谁知方御风朝她笑了笑,道:“既是颜小姐对在下有话要说,嫣红姐姐不如先请自便。”   嫣红不知这二人何意,只得施礼退下。   颜梦痕见众人离去,却嘘了一口气道:“总算都走了。我娘每天让她们看着我,不让我出门,真可把人闷死了!”   方御风笑道:“不知颜小姐有什么事情要相询于在下?”   颜梦痕道:“你记不记得第一次来我家那天,我在厅上问你的事情?”   方御风明知她问的是谈倦之事,却故意装作忘了,假装想了一想,道:“方某连日事多,竟忘却此事,还请小姐明言。”   颜梦痕顿足道:“你真笨!这都记不住么?”   方御风不觉哑然失笑,他从小到大,无论走到何处都是被人夸奖称赞,不想今日却被这个小姑娘从口中说出了“你真笨”三字。倘若被令千秋知道此事,真是要笑掉大牙了。   当下笑道:“在下原本便是愚笨之人,枉劳小姐垂问。”   颜梦痕撇嘴道:“亏得谈公子还夸你为人机智多谋什么的……”   她见方御风听见“谈公子”三字之后神情古怪,当下却恍然大悟,脸上一红,大声道:“你装假!你骗人!你明明记得的!”   方御风故意吃惊道:“什么?在下不知小姐此话何意?”   颜梦痕俏脸通红,犹如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只见她侧头想了一想,却道:“好罢。算你聪明。方公子,我且问你,谈倦可是你的师弟么?”   方御风笑道:“原来颜小姐却是要问阿倦的事情……”颜梦痕大声咳嗽:“咳!咳!咳!”   方御风忍着笑,接着道:“谈倦之父乃是家师的同门师弟,因此,谈倦和我亦份属同门。”   颜梦痕眼巴巴地等着他往下说,直等了半日也不见下文,急道:“怎么不说了?然后呢?”   方御风奇道:“然后?颜小姐不是只问我谈倦可是在下的师弟,方某已经回答了,不知小姐还要问些什么?”   颜梦痕为之气结。   方御风此时却道:“阿倦离开此地之时,曾对在下说过,自己在蜀中这几日里,结交了许多好友。颜家庄的小姐颜梦痕便是其中之一……”   颜梦痕抬眼向他看了一下,又低下头,喃喃道:“只是其中之一么……”神情之中竟有一丝伤感,与她适才大声言笑之举殊不相称。   方御风见她时喜时嗔,心道小姑娘家情窦初开之际,想来都是如此,但颜梦痕与谈倦相交不过数日便已如此情根深种,不免暗暗埋怨谈倦不该不辞而别,一走了之。   他见颜梦痕低头半晌不语,纤纤玉指却在脖颈之间轻轻捏着一串珍珠,来回捻动,当下灵机一动道:“颜小姐这串珍珠项链粲然生光,可否借与方某一观?”   颜梦痕正在出神,听他夸奖自己的项链,却也回过神来,向方御风笑道:“好啊。”当下自颈项之间除下项链,递到他手上。   方御风将项链拿在手中,故意赞道:“这串珍珠颗颗精圆,难得的是竟然皆是一般大小。”   颜梦痕道:“这项链还是爹爹在世的时候,我娘送给我的,说是南海明珠,要我好生佩戴。”   此时她似已忘了适才伤感之事,方御风将珍珠还给她,笑道:“令堂视你自如掌上明珠……”他眼光无意之间在花丛中掠过,陡然间见到花丛边一物闪闪发光,和颜梦痕项间珍珠极为相似,心中灵光一闪,正要上前将其捡拾而起。突然听颜梦痕“哎呦”一声,随即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却是她那一串珍珠项链不知何故断开,珍珠于园中的青石小径上散落了一地。   方御风微微一惊,再向花丛边看去之时,只见一颗颗珍珠正兀自滚动,原先那发亮之物却再难辨别。   他俯下身,刚要帮颜梦痕捡拾珍珠,却见嫣红不知从何处走来,见此情形,惊道:“小姐的珠链怎么断了?”回身唤道:“你们几个,快把这些珍珠捡起来!”又对方御风笑道:“有劳方公子了,这等事只叫我们下人来做便好。”二人转身,见颜梦痕蹲在地上,正嘟着嘴将珍珠一颗一颗捡起,嫣红忙将她拉起来,道:“小姐怎么亲自去捡?!当心弄脏了裙子!”   此时,几名丫鬟已将珍珠捡到盘中,嫣红道:“且留心一些!若少了一颗,仔细你们的皮!”   转脸对方御风笑道:“方公子请随我到前厅中去,夫人怕您累了,特备下茶点款待。” 第四八回 汴梁城太医逢毒手 神龙堡密使遭暗算   沈冥在慕容世家调养数日,伤势已有所好转。   慕容崎岫等人见他恢复神速,皆暗暗称奇,却也不免问起当日发生之事。   沈冥想起薛麟之死,心中不免郁郁,只将那晚自己追踪黑衣人遇到神龙堡、绛云宫等人之事的经过说了一些,却略过了薛麟自行断臂坠崖等事。   他因听慕容崎岫说那日始终没有找到薛麟的尸身,心中竟隐隐有一个念头,明知以薛麟当时之伤势,纵使未落入万丈深谷,也是有死无生,却仍暗暗盼着或有奇迹出现。   慕容璇玑见他伤势大好,心花怒放,孙琦在旁看了暗笑。   卓凡这几日却似很是失落,也不似往日一般和孙琦等人玩笑,众人相聚之时,他却往往在一边沉默无言。   慕容璇玑一颗心全扑在沈冥身上,哪里还理会卓公子是喜是怒?孙琦在一旁看出端倪,不由得暗暗纳罕。   转眼过了七日,沈冥自觉伤势已经痊愈,心中正做打算,却见慕容崎岫引着一人入内,向沈冥笑道:“沈兄且看是谁来了。”   沈冥抬头,恍惚间只见一个俊秀少年随慕容崎岫而入,不是薛麟是谁?他心中大喜,登时起身上前将他一把抓住,却听一个声音笑道:“沈兄这是怎么了?”定睛一看,眼前哪里有薛麟的影子,那随慕容崎岫进屋的,不是别人,却是乾坤堂地巧堂堂主江南飞。   他一惊之下,失望之色不由得便流露出来。   江南飞和慕容崎岫对视一眼,心中都是诧异。三人落座之后,江南飞便道:“听说沈兄日前为绛云宫主所伤,如今身子可复原了?”沈冥因适才错将他认作薛麟,心下不免惭愧,便道:“承蒙江公子挂念,沈某已经好多了。”江南飞道:“原本应该早些来看沈兄,只是京城总堂那边有些要事将我调去处理,今早方回,听说沈兄伤重,特来相探。”   沈冥听了此言,又将他细细打量,果见他一身风尘之色,显然是刚回苏州未曾休整便来看望自己,心中更是感激。又听说他自京城而回,不由得问道:“沈某离京已久,却不知这些时日以来,京中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江南飞见他询问,笑道:“京城乃天子脚下,每日自然都会有些事情,但若说什么大事,可也算不上……对了,我去之时,恰好赶上天寿堂堂主自冀北返京,还带回来一个小女孩儿,说是他门下弟子。”   沈冥不由也笑道:“想不到阿境却会第一个收徒弟……如此说来,岂不是也有人称呼我做师伯了?”   三人抚掌而笑。   慕容崎岫见沈冥颇为开怀,心下也甚欢喜,便对江南飞道:“江公子这番来得及时,沈兄这几日都不见笑容,你这一来倒让他笑得畅快。”   江南飞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二人见他神情凝重,便各自敛住笑容问道:“何事?”   江南飞沉声道:“我离京之时,路过五朝门外,却逢几位朝中官员犯了事,全家皆被押在那里满门抄斩……”   慕容崎岫听了倒也不觉如何,沈冥却吃了一惊,道:“竟有此事?”   原来大宋朝之死刑却有一定之规,除了犯了极大重罪的要犯应立即处决之外,一般需判死罪的犯人在经过有司备案审理之后,便会报请朝廷批准判斩。判刑之后,犯人都要在狱中关押,直到本年秋后才能处决,也就是所谓的“秋后问斩”,也就是“秋决”。究其原因,乃是由于秋季草木凋零,呈现一派肃杀之气,此时行刑,正是顺应天道肃杀之威。《左传》之中便有“赏以春夏,刑以秋冬”之说。   此时正值初夏,京城如何竟会有满门抄斩之事发生,沈冥不觉便问:“江公子可知被斩首的是何人?”   江南飞道:“我当时急于赶路,却也没有细问,只知道其中一位竟是太医院院史罗景思……”   沈冥更是惊讶,那罗景思自仁宗年间入太医院,迄今已有三十余载,此人医术精湛,仁德广施,乃是两朝太医之首,一向为天子信重。而今皇帝中毒,昏迷未醒,此人却被满门抄斩,却不知是否与此事有关。   慕容崎岫见沈冥神情黯然,便问:“沈兄是否与这罗太医相识?”   沈冥道:“不瞒二位。此人医术高超,医德精湛,又乐善好施,在京城朝野之间声名颇著,平素与我义父也有些交情……却不知他却因何获罪……”   他自出京以来,经历杀机无限,又从薛艳裳之处听闻种种,已然隐隐察觉到有一只无形的黑手在幕后操纵此事。这几日,他除了养伤之外,将事情之前因后果于心中暗暗疏理,竟然也猜到了十之六七,只是此事牵扯甚深,干系重大,却不便在人前明言。   当下却将话题岔开,三人又聊了一些近日江湖之事,沈冥忽道:“慕容公子,沈某明日想往徐州一行。”   慕容崎岫猜测他心中仍是惦记着某人生死,却笑道:“沈兄伤势既已痊愈,要往何处自然全由自己安排。”   ※※※   神龙堡内一片缟素,处处悬挂白幡,前城正堂,竟然已经布置成了灵堂。其间香烟缭绕,一口金丝楠木棺赫然停放于堂中。   沈冥见了这口棺木,心中大震。   ——这棺木之中,难道竟会是薛麟?   此时,神龙堡主龙在渊已来到堂中,沈冥见他全身披麻戴孝,话语脱口而出:“龙堡主!这是……”   龙在渊神情悲戚,“沈大侠,你来得正好,龙某正要向你询问当日之事的前因后果。薛公子被那妖妇打入谷底之前,可曾留下什么话么?”   沈冥见到棺木,已是心神大震,此时听龙在渊如此问话,不由道:“这……这棺木之中……当真是薛公子么?”   龙在渊尚未答话,秦逐鹿却已走上前来,向沈冥一揖,口中道:“沈大侠,多谢你仗义出手,数次相救薛公子……可惜……唉。”一声叹息,却已说不下去。   沈冥道:“我听慕容公子言道,那日他携慕容世家众位高手与秦总管一起搜寻薛公子的下落,并未有所获……”   龙在渊黯然道:“那日秦总管将此事回报于我,我闻听之后大惊,亲自带人自徐州赶赴天池山,几百人将天池山上下一番搜查,终于在莲花峰下的深涧之中找到了薛公子……”   他说到此处,满堂中人几乎人人痛哭失声。   沈冥惊闻噩耗,心头一滞,多日以来心中所想却终成泡影,却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走到棺木之前,见白幡覆盖,不由黯然道:“薛公子,沈冥来迟了……”   龙在渊悲声道:“沈大侠,我听秦总管所言,你二人乃是被薛艳裳打落悬崖,你却如何能够侥幸逃生?龙某此问实无他意,只想知悉其中前因后果而已。”   沈冥手扶棺木,仰天长叹,当下便将那日自己和薛麟如何被薛艳裳追杀,薛麟如何为令自己逃生而断臂落崖之事向龙在渊一一叙述,神龙堡众人听得心胸如裂,一时之间灵堂之上悲声大作。   龙在渊一面悲泣,一面恨声道:“薛艳裳这毒妇!当真是心如蛇蝎!当日她暗中命人收买于我,我向公子禀告之后,公子却令我将计就计,将他送到薛艳裳手中……薛公子此举原是为了一举除掉那妖妇,怎料那贱人的武功竟然如此之高!此事也都怪我……我明知道那贱人的毒药药性猛烈,却仍是眼睁睁地看着公子将那药服下……”   他一时激愤,竟将头颅向着薛麟的棺木撞去,“公子!属下实在有负于你……”   众人见状,连忙将他拦下,沈冥听他言语之中终于带了“属下”二字,哽咽道:“龙堡主。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心中却暗嘲自己分明不能节哀,却仍要忍着悲痛劝说别人。   龙在渊止泪道:“沈大侠,阁下之高义,神龙堡上下皆铭记在心,永感大德。”说着便向沈冥一拜,沈冥忙伸手搀扶:“龙堡主不必多礼。”龙在渊道:“沈大侠远来辛苦,还请内间歇息奉茶。”   沈冥此时心中亦正想得有事,却想借此时机,向龙在渊问询神龙堡与大天罗宫之间的渊源。虽然薛麟曾言道,大天罗宫之中并无“但愿长醉不复醒”的解药,但因薛艳裳出身于此,想来还是能够从中找寻到一些有用之线索。当下便随龙在渊进了内室。   二人坐定,侍女奉上香茶,饮胜。沈冥便向龙在渊提及大天罗宫之事,龙在渊沉吟半晌方道:“沈大侠,薛公子生前没有向阁下说过此事么?”   沈冥道:“沈某只从薛公子和绛云宫主的口中隐约得知此事,至于内中详情,却是丝毫不知。”   龙在渊闻言,笑道:“原来如此。沈大侠不知却好。呵呵。”   沈冥正在喝茶,听他笑声有异,刚要抬头看去,猛然间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心中暗道“不好”。竟是于不知不觉间受了暗算。 第四九回 清风天花香入梦影 明月夜内院述前尘   当方御风婉拒了颜夫人的盛情挽留离开颜家庄之时,天色却已偏黑。   此时正是夏初,暑气未盛。一路上清风拂面,当真是说不出的畅快。然而,方御风的心里却没有丝毫放松。   ——越是安静的时候,心底里的很多事情往往便会一起涌来。   他的脚步却并未因此而放慢。   街上行人逐渐稀少,一轮圆月也渐渐东升。白日里,这本是一条极其繁华的街市,然而此刻,多数商贩已经收摊回家,只剩下寥寥几个摊子,犹自摆卖。   又是一阵风吹过,带来了阵阵香气。方御风留神一看,原来街边的这两个摊贩,有一个是卖香的,另一个却是卖花的。   ——怪不得这么香。   那卖香的摊主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见方御风向自己的摊子看来,便道:“公子,请些香么?”   方御风见他的香摊可着实不小,物品种类也很齐全,什么线香、盘香、塔香、香丸、香粉、香篆、香囊……应有尽有。   他旁边便是一个花摊,看摊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这时便也向他招呼:“这位公子,买点花儿吧!”   方御风向他二人笑了笑,走过去道:“两位时常在这里摆摊子么?”   那老者道:“可不是!几十年喽……公子不要看我这香摊不大,可顶得上一个香铺呢!”方御风又向那小姑娘问道:“小妹妹,你多大了?”   那小姑娘见他走近,才发现这位贵介公子居然生得如此俊俏,不由得红了脸,磕磕巴巴地答不上话。   那老者却道:“这个小姑娘是老头子的邻居,家里只有母女二人,这个摊子原本是她娘看着的,这几日她娘病了,这才让她出来。”   方御风拈起一朵花,放到鼻下嗅了一嗅,笑问:“小妹妹,你这花要多少钱?”   小姑娘的脸红红的,仍是不答,那老者却道:“日头都落了,咱们也快收摊回家了,公子看着值多少,便给多少吧!”   方御风见那花摊上不过稀稀拉拉的用水养着几枝石榴、几枝兰花和几枝茉莉,便道:“既如此,便都卖给我罢!”   他将花尽数拿起,又从老者的摊子上取了两个香囊,自怀中摸出两块银子递与二人。   那老者慌道:“公子,老头子可找不开这么大一锭银子!”   方御风将银子塞到他手上,又把另一锭递给了卖花的小姑娘,笑道:“不用你找!”   他一手捧着花,另一手拎着香囊,就这么走了。   ※※※   地权堂内院之中,居然异乎寻常的安静。方御风心道舒念已经被放出来了为何居然这么老实?正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一个窈窕人影已经出现在他眼前。   这人是一个女子,一个很美的少女。   ——唐橘。   方御风一见是她,微笑道:“你来了。”   唐橘最喜欢看到的就是方御风脸上这种笑容,但是怕见到的也是这个笑   ——这种笑,能要人的命。   方御风见她呆呆的站在院中,顺手便将手中的一捧花递到她面前,“送给你了。”   唐橘怔住了,在如此温柔的一个夜晚,每日深闺梦中出现的那个英俊男子含着笑,递给自己了自己一捧花儿   ——这是不是梦?   唐橘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没敢使劲儿,但仍然很疼   ——疼?那便不是梦了。   这时,方御风已经走进了屋内。他一进屋就愣住了。   让他愣住的是一个人   ——舒念。   此时的舒念正坐在椅子上,确切的说,是被绑在椅子上。非但如此,他的嘴里还被人塞进了一颗麻核桃。   舒念本来正在椅上挣扎,见到方御风进来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却挣扎得更厉害了,口中还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时,唐橘也已经走了进来,她见到舒念的样子和方御风的表情,却是“扑哧”一笑。   方御风看着唐橘,疑惑道:“你绑的?”   唐橘笑着点了点头,道:“他这半日几乎闹翻了天,古堂主他们大人大量不和他计较,我却实在烦得不成。”   方御风见舒念实在被绑得难受,便走上前去,将他口中的麻核桃取了出来。   不料,舒念却趁机咬了他一口。   方御风吃痛,斥道:“舒公子!方某好心帮你!你倒反来咬我!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舒念怒道:“你算什么好人!只会仗着武功高强欺负我!要不就是把我关起来!你们乾坤堂里没一个好人!”   唐橘亦怒道:“臭小子你说什么!方公子待你这么好!你还反过头来骂他?!”   舒念大声道:“还有你!唐家堡的臭丫头!唐家堡武功稀松平常,光靠着一些暗器毒药来暗算人!算什么英雄!”   唐橘双手抱在胸前,悠然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武功稀松平常又如何?整治你这个臭小子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二人唇枪舌剑,一时间几乎将屋顶吵翻。   方御风看着这两人,心里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孔圣人当年会说出“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这句话用在眼前这两个人的身上,倒是再也贴切不过。   内院的侍女仆从为了怕被战火波及,自然早已远远躲开,方御风见四下无人,只得自己倒了杯茶。   他坐在一旁,听他二人吵了半天,不由道:“你们累了么?是否要喝口茶,歇息一下?”   不料这二人听了这话,同时转脸,一起向他说了两个字;“不累!”   方御风以手扶额,忽道:“八小姐今日到此,究竟所为何事?”   唐橘听了这句问话,猛然醒悟,当下再也不理舒念,向方御风道:“方公子上次说的那件事情,我已经查出来了。”   方御风眼前一亮,道:“哦?那就请八小姐速速告知在下。”   舒念却道:“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唐橘瞪了他一眼,也不理他,只向方御风道:“你上次问我,风月染和断剑门的关系……”   话才说道一半儿,舒念又道:“风月染?她不是你娘么?你怎么敢直呼其名?!哼!唐家堡果然是个没规矩的地方!没大没小!没老没少!”   唐橘再也忍不住了,她冲到舒念面前,手一扬,照着他的脸上就是一巴掌,谁知这一掌尚未落下,手腕却已被方御风擒住。   唐橘怒道:“方公子你放手!今天我非要好好教训这小子一番不可!”   方御风淡淡道:“他不过是个小孩子,从小被大人宠坏了,说话不知轻重……再者说,你方才不是已经教训过他了么?”   唐橘仍不甘心,道:“那算什么教训!不过是被绑着不能动而已!”   方御风叹了口气,道:“你是唐家堡的八小姐,金枝玉叶,怎么能和他这么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呢?”   唐橘自然不能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她只得愤愤地放下手,坐到了一边。   方御风向舒念道:“舒公子,风月染乃是这位唐八小姐的继母。她的亲生母亲,早在几年前就故去了。你却不要再来胡说。”   舒念听了这话,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些什么,但见到方御风一脸严肃,只得乖乖将嘴闭上,再也不说话了。   方御风向唐橘道:“八小姐,请继续。”   ※※※   原来,风月染乃是断剑门掌门人的养女。她因自幼父母双亡,被断剑门风过影夫妇收养,并且传授了一身好武艺。   她人生得既美,又甚能讨二老欢心,因此风过影便有在百年之后将断剑门传给风月染之意。   谁知,风月染得知此事后,却执意不受。   断剑门上下原本因风月染的养女身份而对她颇多歧视,然而,她拒绝接受掌门一事,却又令众人对她刮目相看。   这时,风月染由于年纪渐长,不少门派的弟子都喜爱她的妖娆娇媚,因此上门提亲之人络绎不绝。   ——她却一个都没有看上。   风过影夫妇见她拒绝了每一个求亲之人,却不知她究竟是何用意。   直到有一天,武林四大堡之一,唐家堡的堡主唐远峰也派人上门求亲   ——他夫人过逝已近三年,亟待续弦。   那时的唐远峰已经年近五旬,而风月染却只是个不到二十的妙龄女子,二人之间的年纪几乎相差了三十岁。风过影夫妇见唐家堡的媒人上门,不由得暗暗皱眉。   由于唐家堡在蜀中势力极大,远胜断剑门,因此风氏夫妇既不能得罪唐家堡,又不忍让女儿嫁给一个和父母一般年纪的老头子,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风月染居然自行请愿,表示愿意嫁给唐远峰。   ※※※   方御风听唐橘说完,沉思片刻后才道:“风月染嫁给你父亲的时候,你大概刚满三岁罢?”   唐橘点了点头。   “转眼已是十五年了……”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房间中的气氛因而显得有些沉重。   过了许久,舒念却有气无力地说:“你们究竟打算什么时候把我放开啊……” 第五十回 国师府侠士拜国师 神龙殿勇者斗神龙   京城。   国师府的庭院之中,夕阳正浓。   沈清微负手立于园中。他一向喜欢看日出日落。因为他认为:日出东方,自是生机勃勃,然而日落西山,却也意味着归宿。   ——初夏的夕阳,有一种坠落的美,虽然这种美稍纵即逝,但所有人都不能抗拒。   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站在他身后,脸上神色十分恭谨。   那少年身穿深蓝色布袍,生得一张国字脸,端鼻阔口,剑眉朗目,尤其是身材高大,虽算不上是虎背熊腰,却十分强壮。   沈清微眼望着天边落日,道:“停渊,你有什么事情?”   原来这少年却是沈清微的弟子岳停渊。   只听他道:“师父,师兄从离京之日起到如今已经两个多月,上次有信来还是半个月前……却不知他现下安危如何?”   沈清微道:“你最近事情不少,还能在百忙之中惦记这事,为师甚感欣慰。”他捻髯道:“放心。你师兄日前虽然处境涉险,现在却已经无碍。”   岳停渊犹豫道:“可是……弟子今早听说……师兄离开慕容世家去了神龙堡,之后就再没出来……”   沈清微回头,笑道:“神龙堡乃是武林四大堡之一。堡主龙在渊更是江南武林白道数一数二的人物,冥儿去了他那里,有什么好担心的。”   岳停渊见师父如此回答,自己却不好多说,只得道:“弟子还是担心,师兄此次若是拿不到‘但愿长醉不复醒’的解药,皇后那里只怕不好交代……而且,师父不是说,杭州邓王府那里……”   沈清微却在此时打断了他,“你师兄一向做事沉稳,为师既然派他去江南,也是因此之故……我知道,你们师兄弟都是天性淳厚之人,但冥儿毕竟年长几岁,比你更多几分经验,断不会出纰漏。至于杭州邓王府……为师另有打算。”   ※※※   沈冥自昏迷中醒来。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一盏极大的灯。这盏灯的造型奇特,乃是一条龙型,盘踞于屋顶,口中衔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此外,龙的双目亦是由两颗明珠镶嵌而成。   沈冥意识一旦清醒,立刻翻身坐起。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极大的殿堂之中。   整座殿堂空无一人,唯有屋顶之上的九盏龙灯,照亮了周边的一切。   龙在渊又身在何处?他为何要暗算自己?莫非他真的已经投靠了绛云宫?   沈冥脑中浮现出了无数念头   ——神龙堡中竟然有如此之大的一座宫殿。   ——龙在渊为何要将自己送到此处?   他怀疑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心中逐渐升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   ——这神殿装饰华丽,却又处处透出一种神秘莫测的神圣气息,竟然不似人间之所。   就在他犹自怀疑自己身处何处之时,却感觉到一股前所未见的力量朝自己袭来。   他下意识地闪身,却觉得气潮汹涌,刹那间已经充斥了整座宫殿。   沈冥站定身形,抬头向前方看去,本以为龙在渊在此安排了高手对自己伏击,却不想竟看到了他一生之中最为震撼的一幅景象。   宫殿的最前端原本是一个满镶珠玉的宝座。此时,宝座之前,赫然出现了一个怪兽!   ——原来,方才那一股震天撼地的气流,便是由它引起!   沈冥膛目结舌,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那只怪兽。   只见那怪兽身形极长,首尾俱全,此时却将尾卷起数圈盘于地上。沈冥略略估计,只怕这怪物从头到尾竟有十丈之长。   但见此物头上长着一对鹿角,头型似马,耳却像牛,口角之处却有两缕虎须,身长似蟒,却又在身下长出了四条腿,腿末端处,利爪如鹰,全身上下更为金光闪闪的鳞片所覆盖!   沈冥看得冷汗潸潸直下   ——蛇身、蜥腿、凤爪、鹿角、鱼鳞、鱼尾、额下有珠……   他看了看这个怪物,又抬眼看了看头顶上那九盏古灯   ——这分明就是一条龙!   ——古书言道,龙形有九似:头似牛,角似鹿,眼似虾,耳似象,项似蛇,腹似蛇,鳞似鱼,爪似凤,掌似虎,是也。其背有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其声如戛铜盘。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头上有博山,又名尺木,龙无尺木不能升天。呵气成云,既能变水,又能变火。   ——又有书云: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   那条龙盘踞在宝座之前,金光闪闪的鳞片像日光一样耀目,时刻闪烁着神圣的光泽,锐利的巨爪和那一对桀骜不驯的长角,令它看上去傲慢而优雅。   此时,它正侧着头,似乎正在打量着面前这个不速之客。   沈冥心中突突乱跳,只觉自己脑中一阵迷乱   ——莫非自己已经遭了龙在渊的毒手?   ——眼前这一切却不是人间之事?   正在他恍惚之际,却听一个稚嫩的语声道:“你便是沈冥么?”   沈冥一惊,登时清醒,却见龙身后的宝座上,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却是一个人。   ——一个看似不过六岁的孩童。   只见那孩童一身锦衣,面如羊脂美玉,生得朱唇瑶鼻,尤其是一双大大的眼睛,灵动之极。   他一面向沈冥看过来,一面又问:“我在问你话,为何不答?!”   沈冥见这宫殿处处透着诡异,又见那孩童竟然向自己发问,便道:“在下正是沈冥。不知小兄弟是哪一位?如何称呼?”   那孩童双眉一竖,喝道:“大胆!竟敢对本座无礼!”   沈冥却被他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这孩子不知何故到处,只怕已经被眼前这怪物吓得疯了,便又道:“小兄弟!你速速过来!此处危险之极!”   不料,那孩童却道:“什么小兄弟!我乃大天罗宫神龙殿殿主是也!你这凡夫俗子,竟敢用世俗之言称呼于我?!”   这时,宝座之前的那条金龙低低地发出一阵吼声,全身金芒微作,散发出一阵强烈的气势,几乎令人窒息。   沈冥此时全身紧绷,时刻提防着它会突然向自己袭来。   果见那龙抬起一只前爪,身形一探,利爪便向沈冥抓来!   沈冥情知不可硬拼,只好身形急退,避过了这一爪之探。   金龙见未能擒住猎物,一声龙吟,长身而起,张牙舞爪朝沈冥扑来!倘若被利爪扑中,沈冥可真就不用想活了。他当下展开轻功,于宫殿之内四处游走,防止为龙爪所伤。   又是一声龙吟,金龙展开身形,翱游于宽广的宫殿之上,长身掠空之时,带起一阵阵激烈翻覆的气流,如利刃一般刮割着沈冥的肌肤。   沈冥心知倘若如此游斗下去,时间长了,自己的气力绝对难以支持,金龙的利爪数次掠过他的头顶,都被他堪堪避过。   宝座上的孩童看着沈冥在金龙的进击下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脸上露出了一个兴奋的笑容。   这笑容竟然纯真已极,仿佛他正在看一场好戏,又或是他刚刚得到了什么好吃的糖果一般。   沈冥见金龙又朝着自己俯冲而来,心中激起一道霹雳,霎那间提起急纵,竟然越过了金龙的头顶!   金龙的反应极是灵敏,见沈冥高高跃起,却将头一抬,意欲用角将对手顶起,沈冥原本是想越过龙头之后顺势骑上龙身,此时见龙角向自己顶来,却已不容反应,当下双掌疾出,牢牢抓住了金龙的一对长角。   金龙大怒,猛的将头一甩,意欲将沈冥甩出,但沈冥将一身功力都凝聚在一双肉掌上,这一甩只令他身子在空中绕了一圈,却仍是死死抓住龙角。   宝座上的孩童见此情形,登时怒变颜色,喝道:“给他点颜色看看!”   金龙闻听主人发话,身子在空中一个盘旋,长长龙尾却如巨鞭一般向沈冥抽去,沈冥见事不好,双足在龙头上一点,将身体飞快侧过,转到了金龙脖颈之下。   金龙前爪挥出,欲将沈冥抓住,谁知沈冥的身体却变得比泥鳅还滑,瞬间又从龙颈下溜出,翻身便骑上了龙背。   金龙的身体骤然绷紧,眼中凶光大作,闪电般在殿上来回盘旋飞舞,时而向殿角冲去,时而又在空中翻身打滚,企图将背上之人摔下。宫殿之中,不时响起愤怒的龙吟,令人胆颤心惊。   沈冥骑在龙身上,双手仍是牢牢抓住龙角,尽管如此,有几次仍是险些被甩下去,尤其是金龙飞空之时席卷而起的飓风,更是令人眼目难睁,胸中翻腾。   宝座上的神龙殿主,似是已经看得不耐烦了,他立起身来,轻轻拍掌,刹那间,金龙身上金光大作,龙吟之声,响彻天地之间。 第五一回 天女散花杀伏四面 神仙御风笑应八方   月光如流水一般倾泻而下,照着这条小街的青砖漫道。阵阵花香混着各种熏香,飘散于空中。   鲜花绽放在初夏的枝头,同时也绽放在初夏的街头。这一晚,方御风又从这条街上经过。   他这几日每天都会去颜家庄,每天都会在这条街上经过,他经过的时候,天色多半都已经不早,但是只要街上仍有摊贩在摆卖,他就会多多少少买一些东西回去。   这是方御风多年来的习惯,虽然自幼在乾坤堂里长大的他惯常锦衣玉食,但是却不代表他会因此而忽略街边百姓的疾苦。   ——记得有一次小师妹明羲曾经问过他这是为什么,他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这么晚了还在街上摆摊子,迟迟不肯回家的人,一定有他的缘故,要是生活过得去一些,他们也就不会这么辛苦。”   他又路过了那两个卖香料和卖花的摊子,老者和小女孩都在。   远远地看见他来了,小姑娘便朝他挥着手,笑道:“公子,这些花送给你。”   今天这个小姑娘已经不似往常那般羞怯,此时,她手上正捧着一束花,准备要送给这个几日来每天都光顾她摊子,又总是多给几十倍价钱的年轻公子。   方御风走近他们,见那小姑娘的摊子上的花几乎已经卖得空了,便笑着向他们道:“今天的生意倒好。”   小姑娘还没说话,旁边香料摊子上的老者已经笑着说:“还不都是靠托了公子的福气,自打公子爷那天从我们这买东西开始,这几日的生意就特别的好,全是沾了您的光了!”   小姑娘却笑得眼睛都眯住了,她清澈的目光就像是春天里第一道自昆仑山流下来雪水。   她摇着手里的花束,向方御风道:“我娘让我谢谢公子,这些花儿是我今天在所有花里面挑出来最好的,正好送给公子。”   方御风见她那小小的手上摇着那束花,可爱的小脸上满是期待,当下笑着将她的花接了过来。   小姑娘和老者也和他一起笑着,然而,方御风却自他们的笑容之中,看到了杀机。   ——就在他伸手接过小女孩手上花束之时,杀机立现!   在那一瞬间,小姑娘手中握的已不是花束,而是杀人的利器。就在方御风的手将药触及花束枝干之时,那些鲜花突然脱枝而出,花瓣纷纷离朵,千百片花瓣如同世间最凌厉的暗器,向方御风全身激射而来。   花朵均已离枝,花瓣均已离朵,这一瞬间的变故,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   ——这几乎已能算是致命的一招。   明月东升,清风满街,初夏之夜,有花飞如雪。只是,这花飞的不是雪,而是血。   千钧一发之际,方御风身上的白袍突然膨起,白衣翩飞之间,瞬时将千百道凌厉暗器震散。   ——原来他早有防备。   花雨纷飞,飘零于长街,却是如此零落无依。   那“老者”和“小女孩”已经变了脸色,他们的脸上已经全无笑容,剩下的只有杀意。   “小女孩”的双手之中,各自多出一样东西。那是两把扇子,为精钢所制,左雕龙,右镂凤,正是武林之中失传已久的龙凤扇!   而那老者却是用刀,长刀在他手中,是如此的刚猛有力,同时也是如此的无情。   那老者将刀一舞,瞬间已经挥出十刀。每一刀的招式之中都包含了无穷的变化,而又仿佛完全没有变化,看似飘忽,实则沉厚,看似轻灵,实则毒辣。   而那女孩的龙凤扇,则更是招招藏着诡异的变化。一时之间,只见扇影翻飞,扇风凌厉,声势端的惊人。   方御风既没有还手,更没有招架。他只是在看。看什么?看招数。   “老者”的每一刀,“女孩”的每一扇,都清清楚楚地映在他的眼中、心里。   然而那些毒辣而阴险,飘忽而诡异的招数,却完全没有伤到他。   他似乎只是在那一刀劈过之时轻轻侧了一下身子,又似乎只是在那扇风掠过头顶的时候轻轻甩了一下头发。就是这些轻微而飘逸的动作,让他在二人的急攻之下安然无恙。   “老者”的脸色又已经变了,方御风远远比他想象之中还要难以对付得多。   然而,“小女孩”的心里却有一阵冷笑   ——纵使方御风是令风云的弟子……纵使方御风有三头六臂……今夜也是难以逃脱……   ——她不能让他活过今夜……   这时,变故忽生,方御风突然急跃,白衣飘飘,已在空中。   就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一把利剑正从地下穿刺而出!   他人刚刚落下,空中突然漫天射出了无数暗器,这些暗器较之方才的花瓣要凌厉的多,数量也多出了几倍。   方御风足尖点地,按理说来,刚刚落下之人,应该已经没有余力再行跳起,因此碰到漫天暗器袭来,便应该将身趴下,以便借机避开暗器。   但方御风却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如果伏在地上,却正好迎上那地下之人刺出的又一剑。   所以,当漫天暗器方出,他便双足互踏,以力借力,再次跃起。   “小女孩”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恶毒的笑容   ——这些暗器几乎有数万道,全部都用剧毒淬炼过。一部分由机关消息发射而出,一部分却由十几名暗器高手同时发出。这些暗器高手的功力、手法,都是当时武林中的顶尖人物,绝对不会输给唐家堡中的任何一人!   ——这一次,方御风怕是要死定了!   谁知,方御风将身体提向空中之后,又做了一个动作,他转。   他纵起之后,便将身体平展于空中,迅速飞转,半空中犹如出现了一团飘渺云雾,又似一道凝结在空中的白色闪电。   飞转之间,源源不断的真气蓬勃而出,漫天暗器为真气所激,刚到半途便纷纷失了劲道,掉落于地。   “小女孩”的脸色这次真的变了,她听说过这门将内功、轻功结合于一体的功夫,这正是乾坤堂方御风的绝学——“风行天下”。   杀手锏再一次失落,但是她却不会放弃。   ——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援军果然到了!   长街尽头,已经出现了一个纤细的人影,片刻间已至近前。月光下,只见此人一身黑衣,面色蜡黄,相貌却是平平,丝毫不见惊人之处。   方御风心中正自暗道这人身法好快。那人却已一言不发,一掌便向方御风拍去。   那“老者”和“小女孩”趁此机会,纷纷上前抢攻,那藏身于地下之人却不出现,仍是在地下向方御风进攻。   方御风知道,在这夜色下的街道两旁,至少还有百名以上的高手暗中匿伏,形势实是凶险万分。   然而,最难对付的竟然是那貌不惊人的黑衣人。   几人在片刻之间已经相斗了百招,方御风虽然手无兵刃,却仍不落于下风。   敌方四人见状,刀扇齐出,地底剑气纵横,那黑衣人却凌空一跃,自上而下,双掌向方御风猛击过去。   方御风适才已经领教了他掌法厉害,登时亦是双掌齐出,接住了他这两掌。同时却将黑衣人的掌力顺势一带,二人的掌风登时便斜斜劈向了一旁的用刀老者。   那老者大惊,见这四掌相加,掌力雄浑,不敢硬接,只得横刀发力,向后跃退了四丈。而那使用龙凤扇的“小女孩”却趁方御风和黑衣人对掌之际,挥扇向方御风后心袭去。   方御风听得风声有异,身子微侧,白袍飘动,避开了这一扇。同时撤掌跃身,避开了地下刺出的数剑。   地上三人见状,却在同时出手,刀、扇、掌分袭方御风上中下三路。方御风见这三招来得好快,在空中将腰一折,身子轻摆,白衣虚浮,犹如一朵白莲水面上微微一颤,却早已避开了三人的夺命攻击。   他一经脱险,却转守为攻,双足分别踢向那“老者”和“女孩”,双掌却扔向黑衣人迎面击来。   他这三招迅如闪电,虽然有先后之分,但三招接连而施,实令人猝不及防。   那持刀老者待要挥刀向他左腿砍去,那一脚却已至面门,总算他应变极快,将自己的脑袋向后急仰,一个筋斗向后翻出,这才险险避开了这一腿。   那“小女孩”却远没有他那么幸运,她见方御风右足踢向自己,无论是来势还是速度都远远不如他踢向“老者”那一脚,心中不免存了侥幸之念,仗着手中龙凤扇威力强劲,想要挡下这一腿,同时,袖中暗器发出,想要在方御风无暇旁顾之时出手偷袭。   谁知,龙凤扇刚刚挥于身前,方御风那一腿却突然转向,速度快得异乎寻常,已在瞬间踢中了她右肩。那一刻,她右肩剧痛,几乎在同时听到了自己肩骨碎裂的声音,右手的凤凰扇和袖中暗器同时落地。   黑衣人见己方伤了一人,登时出掌如电,掌风掠过之处,街道两旁墙面砖石纷纷坠落,地上的青砖地面亦是碎裂如粉。   方御风见他招式转急,知他心中必定是想在短时间内速战速决,此时,茫茫夜色中的黑影纷杳而至,竟是黑压压的一片。   方御风见此,却神容不变,只见月光下,他身法轻灵俊逸,招式闲淡雍容;容颜绝世,宛似神仙;衣袂飘飘,犹若御风。 第五二回 神龙殿初识彩凤凰 凤凰殿再饮异香茗   金龙长吟一声,全身金芒大炽,沈冥登时觉得全身犹如火烧一般,他见金龙身上瞬间便要燃起火来,连忙纵身自龙背上跃下。   那龙翻爪一抓,险些便将沈冥抓住,沈冥见它全身都被金色火焰所包围,当下却不敢离龙身太近,只得后退在十丈之外。   正在危急之时,却听一人道:“苍!你又在作怪!”   宝座上孩童听见这一声喊,登时犹如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坐回椅中。   那条金龙原本正张牙舞爪欲待向沈冥扑去,却见主人示意撤退,当下熄了身上烈火,飞至宝座前乖乖盘身而卧。   沈冥见一场性命之厄瞬间化解,心中稍定。转身向后看去,只见一个宫装丽人正站在自己身后,她身披一领五色霓裳,全身璎珞遍布,珠围翠绕,更兼蝉纱薄饰,有如九天玄女临凡,周身更似笼在一层轻烟薄雾之中,朦朦胧胧,更增神秘。   沈冥透过薄雾看去,但见其肌肤皓白如雪,容貌更是清丽不可方物,比之那绛云宫主薛艳裳可说是更胜一筹。而且,这女子似于至美之中,另外蕴含着一股极大的力量,令人不可逼视。   那丽人见沈冥呆呆地望着自己,向他微微一笑,沈冥见这一笑真可谓能够颠倒众生,便是“倾国倾城”四字亦难比拟,一时间竟不由而然地神魂为之所摄,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只听那丽人向宝座上的孩童道:“苍!你竟然违反宫规,私自将外人带到这里,倘若此事被长老们知道,你却不怕受罚?”   那孩童听了,却撅起嘴道:“我们四殿离长老们远得很,哪里就会知道了?”   那丽人横了他一看,不再理他,却向沈冥道:“阁下便是沈冥沈公子么?”   沈冥不意她竟突然向自己问话,征了一下,道:“在下正是沈冥,不知这位小姐如何称呼?此地又是何处?”   那宫装丽人笑道:“这里乃是大天罗宫四殿之一的神龙殿。”向那宝座上的孩童一指,“他便是此殿的主人……至于我么,四殿中的凤凰殿却是归我管辖。”   沈冥听了此言,虽然事前心中已经有所准备,却几乎仍是不敢相信,自己从京城到江南,千方百计寻觅的大天罗宫,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便置身此处。   凤凰殿主见他脸上仍是犹疑,却是欲信不信,便又道:“神龙堡原本便是隶属于神龙殿,想来是因为你到神龙堡去得勤了,龙在渊向苍回禀了此事,因此他才将你带到此地。”   沈冥听见此话,心中一动,便问道:“在下有一事请教殿主,有一位薛麟薛公子,似乎与贵宫颇有渊源,那神龙堡龙堡主亦曾自称是他的属下,却不知……”   凤凰殿主听了,微微一笑,“沈公子,请问你说的那位薛公子,现下却在何处?”   沈冥愣住,“薛公子么?他因坠入万丈深渊,现下却已辞世了。”他本想说,神龙堡正大张旗鼓地为薛公子出殡,神龙殿既然是神龙堡的上司,自然也该早就知道此事。   凤凰殿主道:“这便是了,那位薛公子既然已经不在人世,那么他和本宫之间的渊源沈公子也就不必再问了。”   沈冥见她不肯说,倒也不好再行追问,只是心中隐隐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若隐若现,似是而非。   凤凰殿主见他出神,又道:“大天罗宫与俗世不同,世间之人在此不能久留,不过,既然沈公子已经来了,又是薛麟的朋友,倒不如随我往凤凰殿一游,也算是小女子替薛麟略略一尽地主之宜。至于四殿之中的其它两殿,却不归我管辖,不便引公子前往。”   沈冥听了,自是求之不得。二人正要离去,却听那神龙殿主道:“迦陵姐姐!这事不公道!”   ——原来这凤凰殿主的名字却是叫做迦陵。   迦陵听了苍的话,回身向他笑道:“什么事情不公道?”   只听苍嘟着嘴说:“你刚才还说我违反宫规,私自将外人带到这里,还说这事被长老们知道要受罚……现在你却将他带走了,我白白辛苦了一场……还有谁来陪我玩呢?”   迦陵听了,摇头道:“你呀!就是贪玩。你们神龙殿里下属众多,找谁来不行呢?偏又巴巴的将这位沈公子找了来……实话告诉你罢,我带沈公子去凤凰殿,却是有事要说。他在这里不能久留,我说完了,自然是要立时送他出去的!”   苍听了这话,眼睛一转,便道:“既然如此,你送他出去的时候,也带上我,我也要到外面去看看!”   迦陵面色一变,斥道:“你这孩子胡说什么?难道竟忘记了本宫的规矩?”   苍见她似已生气,登时便泄了气,口中却仍不服道:“规矩我自然记得……但是凭什么麟就可以出去?!”   沈冥听见他口中说出了“麟”这个字,不由向迦陵看去,眼中充满疑问。   迦陵却似有意忽略了沈冥的疑问,只向苍凝视道:“麟之所以能够离宫,乃是得到了宫主首肯。再者说,他到外间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为了却本宫和外界的一桩恩怨……”   苍打断她道:“这件事情我知道!但是为什么只派他去?我也很想到外面去玩玩!”   迦陵见他仍在此事上纠缠不清,当下佯装微怒道:“你只知道要出去玩!却不知麟为了此事,吃了多大苦头!”当下再也不去理他,只向沈冥道:“沈公子,坐骑就在殿外,我们走罢。”   沈冥看了苍一眼,却见他似乎仍是忿忿不平,独自坐在宝座上生气。又见迦陵衣袂飘飘,环佩叮当,已向殿外走去,当下不敢迟疑,径自随她而去。   待得到了殿外,又是大吃一惊,只见殿外瑞气千条,仙雾缭绕,不时竟有几只珍禽自头顶飞过。回身向殿门看去,只见殿顶屋檐一片金光灿烂,不知是何物所铺,殿前几根大柱又是嵌金妆玉,金光万道,恍若到了三十三天之上,心中一时如醉如痴。   迦陵见他恍惚,却又笑道:“沈公子,请上坐骑。”便向旁边一指,沈冥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宫殿外侧停落着两只高约一丈的大鸟,生得鸡首燕颔,蛇颈鹰爪,鱼尾龟背,浑身上下金翠辉煌,五彩斑斓。   沈冥一见之下,心中暗暗告诉自己——这是两只凤凰。   ——既然在殿里已经看到一条如假包换的龙了,那么再看见这两只凤凰自然也就见怪不怪了。   沈冥记得自己读过的《韩诗外传》上曾有记载:“黄帝即位施惠。承天一道,修德,唯仁是纡,宇内和平,未见凤皇。唯思其象,夙昧晨兴,乃招天老而问之曰:‘凤象如何?’天老对曰:‘夫凤,鸿前,鳞后,蛇颈而鱼尾,龙纹而龟身。燕颌而鸡喙。戴德、负仁、抱忠、挟义,小音金,大音鼓。延颈、奋翼、五彩备举,鸣动八风,气应时雨。食有质,饮有仪。往即文始,来即嘉成。唯凤为能通天祉、应地灵,律五音、览九德。天下有道,得凤象之一则凤过之。得凤象之二则凤翔之,得凤象之三则凤集之。得凤象之四则凤春秋下之。得凤象之五,则凤没身居之。’黄帝曰:‘于戏,允哉!朕何敢与焉?’于是黄帝乃服黄衣、戴黄冕,致斋于宫,凤乃蔽日而至。黄帝降于东阶,西面,再拜,稽首曰:‘皇天降祉,不敢不承命。’凤乃止帝东园,集帝梧桐,食帝竹实,没身不去。”   当下便向迦陵道:“在下听闻人说,凤凰性格高洁,非晨露不饮,非嫩竹不食,非千年梧桐不栖……想不到今日竟能亲眼见到此神鸟……所幸何如!”   迦陵笑道:“沈公子不妨乘上其身一试。”   二人跨凤乘风,沈冥不由便向身下看去,但见云霞如丝絮,烟雾如帷幕,又怎看得清下面的情景。此时,耳畔响起了迦陵的声音,“沈公子,切勿分神,以免误坠。”沈冥听了,只得抬头,只听得呼呼风响,自两鬓流过。   二人不知飞了多久,只见遥遥云海之中隐隐出现了一座宫殿的轮廓。   这座宫殿又比那神龙殿不同,只见殿顶皆是碧沉沉的琉璃造就,殿前种种奇花异卉,皆叫不出名字。四周又有几尾彩凤盘旋飞舞。宫门前却立着两排玉簪珠履的彩衣宫女。她们身上不知穿的是什么料子的衣裳,看上去如同星辰一般灿烂。   见凤凰停在殿前,宫女们纷纷向前施礼,口中道:“恭迎殿主銮驾。”   迦陵和沈冥下了凤身,向其中一人吩咐道:“贵客驾临,速上香茗款待。”   二人在一群绝色宫女的簇拥下进了殿内,迦陵先请沈冥在左手宝凳上坐了,自己也居中坐下。   一时宫女用玉杯奉上茶来,沈冥见那盏中汤液似乳,未及捧在手中,早已甜香氤氲,实不知为何物,却也不好便问。   他想起在神龙堡饮茶之事,心中却又踌躇起来。迦陵见他神色有异,笑道:“沈公子不妨便饮,我处之茶,原与你们那里不同。” 第五三回 泪洒长街英雄梦断 秘上昆仑侠士寻踪   夜已渐深。   敌人也已经死的死,走的走。   长街远,冷月寂,清风凝。   方御风的手在抖。他之所以抖,却并不是因为方才血战长街的疲累,而是由于他看到了街边那两个已经因众人的掌风剑气而变得残败不堪的摊子。   摊子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面目,上面的东西也已经散落一地。透过地上那些散落的香料和花朵,方御风的眼神却一直凝结在掀翻的摊板上   ——那里有一小滩暗红。   ——那是早已干涸了的血的颜色。   ——敌人的血还没有干,所以这一小滩暗红,只能是……   ※※※   古风节带着地权堂众人赶到的时候,只看见方御风跪在那两个破烂的摊子前。   在乾坤堂所有人的眼中,方御风一直是一个雍容淡定,风神如玉的形象。   尽管他偶尔也会开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尽管他有些时候会凌厉如剑,气势迫人……但是没有人能够想到,方御风居然也会流泪。   那一刻,地权堂的所有弟子都震惊了   ——他们眼中的偶像、乾坤堂总堂主的得意弟子,居然会跪在地上……对着一些看上去已经破破烂烂的东西流泪……   古风节走到方御风身边,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方堂主……”   方御风用一种不似他自己的声音,低低的道:“都是我害了他们……”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晕了过去。   ※※※   他的梦里面,永远有一个红色的人影。虽然只是背影,但却仍能看出那婀娜身形和绝世风姿……   ——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她是谁?   他一直试图追上她,一直幻想着她的样子……可是……他知道,她是永远也追不上的。   ※※※   方御风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自己房里的。他睁开双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张因为凑得太近而被放大了数倍的脸   ——那时舒念的脸。   见方御风醒来,舒念居然是一副很欣喜的样子,“我刚才摸了摸你的额头,已经不发烧了。”   方御风觉得全身无力,口中很是发干,却仍勉强向他笑了笑,“我发烧了么?我怎么不觉得。”   这时候,古风节正好推门而入,见方御风已醒,大喜道:“方堂主终于醒了,觉得哪里不舒服么?”他回身向门外候着的几名丫鬟道:“方堂主醒了,快准备热汤热水!”   方御风挣扎着坐起身来,“古兄,多谢你。”   古风节笑道:“这时说哪里话?咱们乾坤堂的兄弟之间,还用得着说那个谢字么?”   舒念看着方御风,忽道:“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说胡话,你知道么?”   古风节干咳一声,向舒念横了一眼。然而,舒念却不是一个能听得懂别人暗示,看的懂别人眼色的人。   所以,他仍然继续道:“你刚才一直在说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真看不出来,你这么大的一个人了,居然也会在睡着的时候叫着‘娘亲’这两个字……”   方御风的脸色变了,古风节看出了这一点,将舒念一拉,“舒公子,方堂主还未痊愈,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休息为好。”   他本以为,舒念会对这个建议大为不满,乃至大发脾气,甚至已经做好了随时将这小子点穴带走的准备。   不料,一向大大咧咧,单纯暴躁的舒念,居然一点也没有反对。   于是,房中又只剩下了方御风一个人。他静静地靠着床壁,心中却不知在想着什么。   桌子上,放着一朵早已枯萎的石榴花。   ——古风节临出门的时候告诉他,这朵花,即使在他昏迷的时候,也不肯将它放下。   ※※※   郑韶来访的时候,方御风的身体早已恢复了。   见到他神采奕奕的样子,郑韶在心里暗叹了一声   ——真不知道这个世上为何会生出这样一个人。   但他只是偷偷叹了一下,因为他今天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   “方公子可曾听说一件事?”   “何事?”   “颜家庄突然举家搬走了……据说是搬去了关外。”   方御风将手中茶盏放到了桌上,“此时我也已经听说了,颜夫人在离去之前还曾派人给我送来了手书一封。”   郑韶看着他道:“你说,这是不是太奇怪了?”   “奇怪什么?”   “之前,方公子不是一直在帮颜家庄追查那个丢失了的青铜四羊尊么?”   “确实如此。”   “在追查失物的过程中,方公子却遭受到了众多高手的暗杀……这难道还不奇怪?”   方御风道:“郑兄的意思是说,暗杀方某之人,和那个丢失的青铜器有关?”   “你难道不这么认为?”   方御风垂下眼帘,似乎是在看着地面,“郑兄为何会这么想?”   郑韶疑惑的看着他,他刚进门就听说方御风被古风节带回来之后一直发烧了很久,看现在他的样子,似乎很是怀疑方御风是否是在这几日之中烧坏了脑子。   “从你入川以来,到后来追查‘魔心剑印’一案,可曾遇到过如前晚之事?”   “并无。”   “但是就在你着手调查颜家庄失窃一案之后,就遭到了如此之多的高手追杀,方公子难道不会对此产生什么联想么?”   方御风抬起眼皮,轻轻瞟向郑韶:“郑兄指的联想是什么?”   郑韶见了他短短几日之内,居然便换了一副温吞水的样子,心下几乎要抓狂了,“方公子!郑某的意思是说,暗杀你的人,和盗走颜家庄青铜器的人是同一批!这样你明白了么?”   不料,方御风却淡淡笑了,“不会。他们断不会是同一批人。”   郑韶疑惑道:“莫非方公子已经知悉其中详情?”   方御风摇头道:“详情却不一定……便是有,也只能说是一部分罢了。”   他看着郑韶道:“方某倒有一事要相求于郑兄。”   郑韶这回真的疑惑了,“方公子要求何事?”   “方某听说贵帮的帮规与武林中其他门派多有不同,除了主事的胡帮主之外,另外还有十几名帮主是不大管事的。郑兄本人便是其中之一。”   郑韶点头道:“不错。我们自在神州帮这十几个帮主虽然都是结拜弟兄,但多数却都只是挂名,并不管理帮中之事。方公子何故问起此事?”   “郑兄之所以关切断剑门之案,除了出于江湖道义,更有一个原因乃是由于当日在废墟上失踪了的那几人之中,有一位便是自在神州帮的挂名帮主之一。”   “公子所言不错,那碾玉楼楼主刘琼,正是我家三姐。”   方御风颔首道:“这便是了。刘楼主既然亦是贵帮中人,与那昆仑派的紫霜寒姑娘自然也是金兰姐妹了……方某现下有一事不明,想要向昆仑派紫霜寒姑娘请教,这件事情与刘楼主和那失踪的几位姑娘有关,因此便向烦请郑兄代为向紫姑娘引荐。”   郑韶听了这话,却是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方公子,你莫非真的如舒公子所言,是烧坏了脑子?以你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只需一个帖子,莫说是我五姐,便是昆仑派帅掌门,还怕他不亲身下山迎接不成?”   不料,方御风却摇头道:“此事极其隐秘,却万万不可令第四人得知。如非如此,方某又怎会相托于郑兄?”   郑韶听罢,道:“即使如此,你我二人便悄悄上昆仑山上走一遭便是。”   ※※※   由于僻处西域,便有一些西域番族常年在昆仑山上居住,方御风和郑韶二人一路西行,一路上见风土民情果然与中原大异。   大宋开国不久,原吐蕃帝国的一个部落首领的后裔唃厮啰在以邈川、青唐为中心的湟水流域建立了政权。其间,曾多次遣使向宋朝皇帝纳贡,并乞官职。明道元年,仁宗封唃厮啰为“宁远大将军,爱州团练使”,并给以优厚的俸禄。康定二年,又封唃厮啰为“检校太保充保顺,河西等军节度使”。此后,唃厮啰的子孙继承人董毡,阿里骨,瞎征,陇等,世代均由大宋封官任职。唃厮啰部统治地区,隶属于大宋二十六路中的秦凤路。真宗皇帝还曾于咸平四年加封凉州藏族六谷部首领潘罗支为“盐州防御使兼灵州西面都巡检使”。   昆仑派所处之地,正好在吐蕃诸部之间。此派在开创之初,其门人弟子很少履及中原,因此,当时却不大为中原武林所知。后来经过几代掌门的苦心经营,又逐渐令本派得意弟子下山,分赴中原各门派讨教切磋武功,这才渐渐引起了江湖上的重视。这几任掌门人着实不凡,不断壮大昆仑派,使之渐渐成为了江湖上一大门派,雄据西域,与中原各大门派分庭抗礼,到了后来,竟然更一跃而成为了武林十大门派之一。 第五四回 凤凰殿奇品千年蕊 欲界天惊闻万载仙   沈冥将那茶饮了一口,顿觉满口异香,全身舒泰之际,整个人轻飘飘地几乎便要浮起。当下便问:“敢问殿主,此茶何名?”   迦陵道:“此乃我凤凰殿外千年梧桐之花蕊,配以其花之露,佐以玉髓,不过是我殿中小物,不足挂齿。”   沈冥听了,暗暗称羡,但因心中始终记挂一事,当下便又道:“在下蒙殿主不弃,引领至此,尚有一不情之请……”   迦陵止其言道:“沈公子不必说了,你自京城到江南,所为者无非解药,但那毒物并非出自我宫,因此我宫中自无解药。”   这话沈冥已曾听薛麟说过,但他见这大天罗宫竟如此神异,有如天宫圣境,便不免存了侥幸之心,如今听迦陵亦如此说,心下不免失望。   却听迦陵笑道:“沈公子,我听闻你们那里将大天罗宫列为武林门派之一,不知是也不知?”   沈冥道:“的确如此,武林中一向便有此传闻……但在下今日到了这里,却实是不知所措……”   迦陵道:“沈公子是否觉得此处与传言之中有所不同?”   沈冥心道   ——何止是不同?这简直就不是人间,而是仙境!   ——若说此处便是玉皇大帝的灵霄宝殿,只怕众人也会相信的。   当下道:“沈冥实是不知,人间竟还有如此胜境。”   迦陵笑道:“谁说这是人间?”   沈冥一惊,“难道此处真是玉皇大帝的天宫之上?”   迦陵掩口而笑:“虽不中亦不远矣。”   她轻展罗袖,饮了一口盏中之茶,“沈公子之所以会觉得此处与你们那里不同,乃是因为这里的大天罗宫并非是你们所谓‘武林’之中的那一个。”   沈冥疑惑道:“哦?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想了想,又道:“世间皆盛传,大天罗宫的天心未遣宫主乃是天下第一美人……莫非这里的大天罗宫宫主并不是天心未遣,而是另有其人?”   迦陵听了此言道:“天心未遣乃是本宫宫主,这却毋庸置疑,只是你们那里的大天罗宫实是欺世盗名之辈而已。”   沈冥更觉惊讶,“殿主此话何解?”   迦陵道:“此事说来话长……一切都要自本宫罪人薛艳裳说起。”   沈冥此时脑中恍如云山雾罩,陡然之间听到了“薛艳裳”这个熟悉不过的名字,不由得精神一振,当下凝神细听。   “薛艳裳原本是大天罗宫六大圣王之一,在我宫中地位十分尊贵,声望也高。当年我宫中更替宫主之时,十大长老之中有半数以上都属意于她……”   沈冥道:“如此说来,贵宫的宫主之位也是需要传承的了?”   迦陵道:“这是自然。便是灵霄玉帝,到了劫数之时,也自要去转生,更由他人接任。”   沈冥听得玄妙,忍不住问道:“莫非贵宫之中……都是神仙?”   迦陵却道:“公子可听说过六道?”   沈冥自是听过:“六道又名六趣、六凡或六道轮回,乃是传说中的众生轮回之道途。”   迦陵颔首道:“正是。六道之中可分为三善道和三恶道。三善道为天、人、阿修罗;三恶道为畜生、饿鬼、地狱。但阿修罗虽为善道,因德不及天,故曰非天;以其苦道,尚甚于人,故有时被列入三恶道中,合称为四恶道。你等所住,乃是人道。而我大天罗宫乃至玉帝王母、各天之主,却均属于天道。”   沈冥胸中大震,当即颤声道:“难道我们现下身处之地,果然便是天上?”   迦陵点头:“天界分为欲界天、色界天及无色界天。此处便是三界天之中的欲界天。”   沈冥站起身来,惊问:“那么薛艳裳和薛麟也是天道中人了?”   迦陵摇头,“这却不是。”   沈冥更加迷茫,“可是,殿主适才不是说……薛艳裳原本是大天罗宫六大圣王之一么?”   “那是她被逐之前的事情。你在外界看到的薛艳裳却与凡人无异。”   她接着道:“薛艳裳原本与我无异,都是天人。但是她为了争夺天罗宫主之位费尽心机,党同伐异,却反而因此失去了宫主继承人的身份,更缘此之故被罚幽禁。但她不思悔改,反而在天心未遣宫主继任之后,联合六大圣王中的另一位,于欲界天发动战乱,致使天界沦于战火。天心宫主平定战乱之后,便将这为首二人自宫中贬逐……沈公子,你或许不知,大天罗宫向有规矩,凡是宫中之人一律禁止进入其他五界,若要出宫,只有两种可能。”   沈冥听得入神,“是哪两种?”   “一种是受宫主委派,前往其他五界完成重大使命;另一种便是如我之前所说那二人一般,被贬出宫。但是,无论是哪一种,却都要经受一番不堪忍受的痛苦……”   沈冥奇道:“这却是为何?”   “欲界天的众生,与其他五界不同,虽然仍有饮食男女之欲,但在入胎之时,却并非由母体孕育出生,而是投生于天界花蕊之中。在花开时,便会各自以天男或天女的形式化生。”   沈冥听了,若有所思,原来他在国师府之时,亦曾看读一些佛经典籍,记得某部佛经之中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   佛祖释迦牟尼有一个弟子叫做舍利弗,乃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比丘。舍利弗有一位弟子叫做海生。海生乃是一位在家居士,医术十分高明,因而受到人们的敬重。在他出入之时,由于其身份高贵,因此往往骑象出行。一日,海生在半路上遇到了师父舍利弗。由于他十分敬重自己的上师,所以便不顾仪态,连跌带滚地由象背直接扑到地面上向师父顶礼。由于他一生积德行善,死后因其善业力而生于天界之中。这个时候,他前生的老师舍利弗,以神通升至天界,在见到这位海生转世的天人之时,舍利弗便欲趋前向他说法讲经。虽然天人能够清楚地记忆其前生的事,但是,天界之乐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以致他只能在一刹那间扬手向极为敬重的老师打招呼,便又迷失于极度的享乐之中。便马上继续玩乐去了。   沈冥想及于此,便道:“在下听说,天界乃是六道之中福报最大的一道,无生、老、病之苦。”   迦陵点头,“但是却不能不死……天界众生在死之前,一样会有极可畏的痛苦。我们的寿元虽然极长,但始终亦难免一死。在死前的一段时间之内,天界众生便会出现天人五衰的情况。譬如说身上的花会枯谢、不再放出光明、本来自然散发香气之身却发出阵阵体臭并开始流汗。但这些都是必经之途,因此倒也平常。”   她接着对沈冥道:“活着离开天界,却又是另外一番情形……由于天人体质与其他五界不同,因此离开天界之前,必须要抽筋换骨,脱去天道仙胎……其中之苦,不必我说,相来沈公子亦能明白。”   沈冥大为惊愕,想不到这其中却会是这般情形,“如此说来,薛艳裳和薛麟都经过了抽筋换骨?”   “不错。你所见到的这二人,其实已经不是天人,只是世间一般凡夫俗子。”   “殿主刚才说,人间所说的大天罗宫与这里不同,又是什么意思?”   “我方才说道,天心宫主平定战乱之后便将这为首的两大圣王贬逐于人道。这二人离开欲界天之后,虽然再无神通,却已各自从欲界天中盗走了‘火霓裳’和‘返仙珠’两件宝物。这两件宝物,可令凡人容颜常驻,并且有助于修炼。”   “难怪薛艳裳的容貌竟会不老。”   “薛艳裳和另一位圣王遇香辞借助这两件宝物,一个创立了绛云宫,另一个却假借天心宫主之名,在人道之中,另立了一个大天罗宫。”   沈冥恍然大悟,“莫非世间传言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天心未遣……其实便是那位被贵宫贬逐的圣王……遇香辞?”   迦陵颔首:“正是如此。薛麟此次进入人界,便是为了这二人之事。”   沈冥追问道:“难道薛麟薛公子竟真已死去?”   “他既已身为凡体,自然便事事与凡人相同。”   “可是薛艳裳却仍在人间为祸?”   迦陵对沈冥报以了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我只是说身为凡体的薛麟与凡人相同,但是我大天罗宫之人,又怎会对这些事情置之不理?”   她见杯中茶浅,却似想到了什么,当下对沈冥笑道:“沈公子,时辰不早。此处不比人间,再多耽误片刻只怕便会令公子真元受损。”   她召唤宫女前来,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宫女依言出殿,不到片刻却又回来,只是手中多了一个小小锦盒。   迦陵接过锦盒,却将其递与沈冥,笑曰:“这是我宫中秘药,可解六道诸毒。之前我说宫中并无解药,却是因为此药并非是专解‘但愿长醉不复醒’之物……但想那薛艳裳现下身为凡人,所制之毒已是万万不能与我宫中灵药相抗。” 第五五回 赴昆仑又见霜清冷 离天境再遇雪麒麟   黄昏时分,方御风和郑韶到了昆仑山上的一处草原。   凡是到过昆仑山的人,都会有一种心胸为之一阔的感觉。正所谓“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虚盈之有数。”   此时,山色已经被染成了深碧。   渐渐地,有雾落了下来,似乎想要将整座山峰和草原笼罩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牧人驱赶着牛羊马匹,一群群的动物浩浩荡荡地奔驰在天地之间。美丽而神秘,雄壮而苍凉。   两人正慢慢策马向前,只听远处传来了阵阵歌声,激扬而高亢,带着种种异族的情调。二人听了一会儿,实在听不出歌声中的内容是什么,便朝着歌声传来之处行去。   白色的帐篷星星点点的点缀在这无际的草原之中,帐篷中的灯光与星光相映,那星光看上去竟是那么渺小。   帐篷前,已经燃起了篝火,一群身着吐蕃特有的彩色服饰的女子,正在围着篝火,唱歌跳舞。   郑韶和方御风对视一眼,言语不通成了他们目前最大的难题。   就在二人正在对那群吐蕃少女比比划划想要问路的时候,一顶帐篷的帷幕忽然掀开,露出了半张女子的娇颜。那女子生着一张鹅蛋脸,柳眉杏眼,却是面若寒霜。唇下生着一颗小痣,正是昆仑派掌门人之徒紫霜寒。   郑韶一眼便看见了她,登时大喜,拉着方御风便走进了帐篷。   二人进得帐篷,却不由都是一愣,原来紫霜寒今日的装扮却与平时不同,只见她身穿一袭鲜艳的彩衣,长袍大袖,更将满头青丝结了无数根细小的长辫,流水一般的垂在肩上。浑身上下更是缀满了珊瑚珠、绿松石等宝石,分明便是一位吐蕃姑娘的打扮。   郑韶又惊又喜,道:“五姐。你怎么打扮成这副摸样?”   紫霜寒瞪了他一眼,冷冷道:“谁让你鬼鬼祟祟的!”转头看向方御风,却又换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难得方堂主大驾光临,昆仑派上下都是无限荣宠……我师父这几日都在派中,方堂主又何妨上山一见?”   方御风明知她在暗讽自己当日于唐棠丧礼上不肯以真名目示人之举,却只微微一笑,“霜姐说笑了,小弟今日原本是有要事相求于你,可不敢惊动帅掌门他老人家大驾。”   紫霜寒微微笑道:“方堂主莫非是在说笑话么?昆仑派比起乾坤堂来,何异于河伯海若?我们不过是偏处在西域一隅,坐井观天而已,那里比得上贵堂于江湖中叱咤风云,在武林间翻云覆雨?”   方御风听她话语句句带刺,却不知何故,又无从辩驳,郑韶却道:“五姐,你这是作甚?我们千里迢迢来看你,你倒好,这一通冷嘲热讽……我却罢了,反正平时被你损惯了的,人家方公子可没惹你,如此岂是待客之道?”   紫霜寒听了这话,登时柳眉倒竖,对郑韶斥道:“你这死小子!胳膊肘只会往外拐!他惹没惹我,我说不说他,与你什么相干?!”   方御风见状忙道:“二位且住!莫为了方某伤了金兰和气!这原是小弟的不是!”   他向紫霜寒作揖道:“九年前御风不过十三岁,初出江湖,少不更事,得罪了贵派几位师兄师弟,还望霜姐看在贵我两派素日的情谊之上多多见谅。”   郑韶见他如此,不由疑道:“诶?方公子,你原来真的得罪过我五姐啊?”   紫霜寒撇了撇嘴,冷笑道:“我还道方堂主贵人事多,亏你还记得这件事……九年前和人捣乱,现在才来道歉,乾坤堂终究是天下第一,与别派不同!”   方御风听她仍有见怪之意,不由苦笑道:“霜姐请听我详述。”   ※※※   原来,九年之前,方御风刚满十三岁,自然还未接手天英堂主一职。其师令风云见他练功勤勉,已经稍有所成,便让他自行在江湖之间游历了一阵。   一日行到湖北,却遇上了一桩事情——几名武林高手在追杀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那少年的身手十分了得,只是当时身负重伤,眼见就要在几人的手中丧命。方御风见事不好,自然要挺身而出,那几人便以为方御风是和那少年一路。众人见他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童,却哪里放在眼里,想要将方御风和先前那少年一并擒下,谁知方御风年纪不大,武功却高,一开始以一敌一,到后来车轮大战,居然不曾落败。那些人见他奇异,便停手相询。方御风原本认定他们恃强凌弱,谁知这几人竟自称是昆仑派弟子前来擒拿叛徒,不由吃了一惊。他那时年纪虽小,却也知道昆仑派是武林正道十大门派之一,自己未弄清事态便和他们交手半日,心中着实不安。见那负伤少年眉清目秀,骨骼清奇,早就动了恻隐之心,当下却对这些人的身份有所怀疑。方御风当时心想既然事情已经惹上了身,索性救人救到底,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少年救走。这其中自然吃了一些苦头,受伤也是难免。他将少年送走后,却又后怕起来,担心师父知道此事,会严加责罚。好在那时他并未向众人说出自己身份,心想即便真是昆仑派日后找上门来,自己只要拒不承认,你又能奈我何?   ※※※   沈冥接过锦盒,见迦陵已有送客之意,而自己心中却仍然有无数疑团未解,只得拣要紧的向迦陵问道:“在下听得那薛公子与薛艳裳以姑侄相称,难道天界之中也有姻亲眷属不成?”   迦陵道:“欲界天既然仍有男女饮食之欲,自然也就有得是姻亲眷属。待得到了色界天乃至无色界天,方能欲根清净,尘染渐尽。”   这时,一名彩衣宫女进入殿中,向迦陵禀告道:“启禀殿主,麒麟殿主取到了‘火霓裳’和‘返仙珠’,现下应已返回本宫。”   沈冥听她说起“麒麟殿主”这个名号,不觉又生疑窦,却又向迦陵问道:“薛公子曾说他姑妈离宫十年,又说那时他自己也才十岁,莫非殿主所说之天界战乱,便是在十年之前?”   只听迦陵笑道:“沈公子的问题忒也多了。难道没有听说过‘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这句话么?山中尚且如此,又何况于天上?”   当下便向他催促道:“时辰不早,公子再不离去,只怕于你无益。”   沈冥知她不会再说,便将锦盒放于怀中,向迦陵长身一揖,“殿主大德,沈冥永不敢忘。”当下便向殿口走去。   迦陵跟在他身后一同走出,见他遥望云海一脸茫然,又是一笑,“沈公子,我命帝鸿送你归去。”将手一招,远处即刻飞来一只神鸟,全身羽毛红黄相间,却是六足四翼。   迦陵向沈冥道:“公子请上坐骑,帝鸿一向久识路途,能将你安然送回人间。我却不能远送了。”   沈冥上了鸟背,欲再向迦陵深谢,谁知那神鸟竟然已展翅腾空,向前飞去,待沈冥回头看时,凤凰殿已遥遥成了一个虚影。   帝鸿载着沈冥,以疾风之速飞越云海。这时,前方却出现了一个小小黑点,正迅速朝着沈冥和帝鸿的方向移动而来。片刻已近,沈冥定睛看去,见一雪白神兽高约九尺,龙头鹿角,狮眼虎背,马身蛇鳞,身上更生着一对双翼。却是上古传说之中的神兽“麒麟”。   麒麟乃四灵之首,其性温善,不覆生虫,不折生草,头上有角,角上有肉,设武备而不用,因而被称为“仁兽”。   ——西凉武昭王《麒麟颂》曾曰:“一角圆蹄,行中规矩,游必择地,翔而后处,不蹈陷阱,不罹罗罟。”   那麒麟身上也负着一人,一身白衣如雪,唯有满头青丝随风飘舞,更有半数青丝覆于面上,令人难以看清他的面容。   沈冥的心中却不知为何对迎面而来这人生出了一种奇异的熟稔之感,他见帝鸿和麒麟越来越近,便想着要止骑细观,谁知那帝鸿竟是不停,二人擦身而过之际,沈冥待要发声相问,不料那白衣人却当胸一掌直拍过来,帝鸿却也在此时将身一振,沈冥在神鸟背上骑坐不稳,登时翻身落下,向云海之下坠去……   ※※※   他一声大叫,登时惊醒。睁眼一看,只见屋顶俨然。环顾周遭,自己正身处于一间陌生卧室的床上,原来适才坠落云海等事,竟是南柯一梦!   这时,房门被人推开,陆陆续续走进几个人来,竟然是龙在渊、慕容崎岫等人。众人见沈冥醒转,均是面露喜色。   慕容崎岫道:“沈兄这却是怎么了?让我等日夜忧心!”   沈冥恍若不闻,却只向龙在渊看去,却见他亦是一脸欣喜之色,竟似完全忘了那日在茶中暗算自己之事。   他心中暗暗称奇,想起梦中经历,却不答众人问话,只向自己怀中摸去。却见那衣襟之中,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锦盒丹药? 第五六回 寒锋两断一时无用 南柯一梦转瞬成尘   郑韶听毕方御风述说往事,抚掌大笑道:“方公子!想不到你也有年少气盛之时,也做过任意所为之事!好!这件事情做得当真合郑某的脾胃!”   紫霜寒听了这话,气得脸色寒白,一拍帐中小案,“死六子你给我闭嘴!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郑韶见她发怒,吓了一跳,果然乖乖闭嘴不言。   紫霜寒向方御风冷笑道:“方公子,我本来以为你早已将此事忘却,想不到今日能听你亲口将这事的前因后果说出……实属不易。你可知你当日救的那人,在昆仑派中惹出了多大事端么?”   方御风一脸愧色,“小弟那时江湖经验不足,又加上看那人实在伤得厉害,又不似奸邪之辈,一时救人心切……我原本以为贵派会因此事找上乾坤堂,谁知竟然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郑韶暗中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低声道:“我说你怎么不敢自己上昆仑山来,却要这般偷偷摸摸的……嘿嘿,原来你们之间还有这桩恩怨……”他见紫霜寒又是一眼横向自己,当下连忙噤声。   紫霜寒冷冷道:“那时我昆仑派和中原门派来往不多,消息也颇为闭塞,竟不知道乾坤堂里还有你这么一号人物。你当时既未说出自己名姓,抢了人之后跑得又快,加上那时候你在江湖上还是个无名小子,却让我们上哪里去寻你?那几位师兄当时在江湖中也算是叫得响字号的人物,却一入中原就栽在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里!哼!乾坤堂当真是藏龙卧虎,威风八面呢!”   方御风听她一番唇枪舌剑,心中知道此事只怕在昆仑派中积怨甚深,反正今日已经来了,长痛不如短痛,不若便任着她说个痛快。当下也不出声辩驳。   郑韶见方御风在紫霜寒面前竟然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心中不由大为畅快,暗道你也有今天。便向方御风笑道:“难得方公子竟然肯承认此事,也算是古话说得好,那个……‘知耻……近乎勇’。”又向紫霜寒赔笑道:“五姐,你看方公子都被你吓成这副模样了,你就饶了他罢!”   紫霜寒见方御风一上来就直承其事,没有丝毫隐瞒之意。按理来说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当年的小孩子也已经长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便是真将那几位当事人叫来对质,只怕也是认不出他的。即便是能够将其认出,这方御风而今已然是武林中顶尖的人物,武功又高,身份几乎可与各大派掌门人分庭抗礼,倘若他在此时推说忘了,时隔多年,也在情理之中,自己亦是莫可奈何。谁知他竟然不等自己相问,便将此事说出,足可见其诚意。莫说自己,便是本派掌门也不好多加为难,当下只得将怒火压下,冷声道:“方公子这次前来,却又有何事?”   方御风听了这话,如蒙大赦,忙道:“在下前来,是要请霜姐帮我辨别一物。”从身边囊中将物件取出,递到了紫霜寒眼前。   紫霜寒一见此物,初时不以为然,待得接过来细细一看,脸色大变,“方公子!此物是如何得来?”   郑韶见她手中之物不过是两截断剑,又看不出有何特异之处,不由道:“方公子,你巴巴地让我把五姐叫出来,就是为了给你验看这两截断剑不成?”说着又向紫霜寒手上看了看,但见剑身寒光流动,触手冰冷,实是一柄好剑,断口处却微有参差,不似被兵刃削断。   郑韶微惊,抬眼向方御风看去,“方公子,这剑是被人折断的,莫非是你不成?”   方御风还未答言,紫霜寒却道:“此剑虽然不是什么宝剑,却也是采自寒铁的上乘之做,要空手折断它绝非易事,方公子‘千灵指’的功力的确不俗。”   郑韶向那上半截断剑的剑身看去,果见上面微有指痕,“原来这就是‘千灵指’……不过,方公子你既然折断了它,却又拿来给我五姐看,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向紫霜寒看去,却没有继续说话。   方御风笑道:“霜姐过奖。这千灵指我确是还没练到家。想来霜姐也看到那剑柄上的指印了……”   郑韶顺着他的眼光向紫霜寒手中看去,只见那剑柄乃金丝缠绕,握手之处却也隐隐有数道指痕,不由得便联想起当时的激战情形。“方公子用‘千灵指’指法捏住了剑身,那人怕剑脱手,握剑之手自然便要发力……然后便在这剑柄上留下了指印……”   他看了看二人,“怎么你们的表情如此凝重?这指印有什么不对么?”   紫霜寒不去理他,只是凝视方御风,“方公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详细告知。”   ※※※   慕容崎岫见沈冥神情恍惚,不知为何,便向龙在渊道:“龙堡主,沈兄这是怎么了?”   龙在渊还未说话,沈冥却突然抬头看着慕容崎岫道:“慕容公子缘何会在此处?沈某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会竟在这里睡下了?”   慕容崎岫向龙在渊看了一眼,龙在渊干咳一声,道:“沈大侠是否还记得初到神龙堡那日和龙某在厅后饮茶叙话?”   沈冥心道我那时受你暗算怎么可能忘记此事,但他天性淳厚,不想在慕容崎岫面前揭破龙在渊,于是只虚应了一下,看龙在渊又能说出什么。   谁知龙在渊却道:“你刚喝了一口茶,却不知为何便昏了过去,我当时真是吓了一跳,忙让丫鬟找大夫来看视,谁知将神龙堡全城的大夫都找了来,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沈冥心中暗想你既身为神龙堡堡主,这里自然是你说了算,你让那些大夫往东,他们自是不敢向西。却淡淡道:“那么后来呢?后来又如何?”   龙在渊道:“我们正在焦急,谁知慕容公子竟突然来到……”   沈冥心中疑惑,看向慕容崎岫,“不知慕容公子是何时到此?又是因何而至?”   慕容崎岫笑道:“那一日你刚离开慕容世家,便有京城国师府的紧急密信送来,这信原是地巧堂江南飞公子亲自送过来的。我见事情着实紧急,又不好将这信随便交给府中之人,只好亲自前去追赶于你,本以为能在半途之中将沈兄追到,谁知这一追之下,竟然却一路到了神龙堡。”   “我见堡里正在办丧事,便悄悄向秦总管询问你的所在,得知你在半个时辰之前便随龙堡主去了后厅。秦总管刚刚将我引入厅中,却正巧遇上沈兄你突然昏倒……”   沈冥惊讶,“什么?公子你那个时候便已经来了么?”   慕容崎岫听他连声音都变了,却不知何故,“正是。那时龙堡主正让几名大夫在为沈兄诊脉,我一见之下也是吓了一跳,还以为沈兄中了什么毒呢……”   他说到此处,却不由得向龙在渊看去,“小侄多有失言,龙叔叔请勿见怪。”原来那日却真是如此。   龙在渊向慕容崎岫豪笑道:“呵呵!哪里!沈大侠在我堡中出事,便是换了任何人都会有所怀疑,慕容公子这话却是见外了。”   见沈冥仍是一脸疑惑,慕容崎岫继续道:“我见神龙堡中的大夫未能诊明沈兄昏迷的原因,当下便差遣随从回苏州,将城中名医尽数请了来……沈兄想必知道,姑苏虽然地方不大,倒颇也有几位杏林圣手。谁知大夫们来了之后,一番看诊,得出的结论竟然和神龙堡中的大夫一般无二……有的说是中风、有的说是虚眩……反正是病情不明。”   龙在渊插口道:“这些大夫啊,平日里都自称是什么华佗在世,真到了紧要关头,却没有半点用处!”   沈冥听了这话,一时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难道自己在神龙殿中斗龙,凤凰殿中饮茶……云海之上和那人相遇……都不过只是一场梦境?   ——若说是梦境,未免也太过真实……若说不是梦境,那么慕容崎岫又怎么会和龙在渊联手欺骗自己?   他想不出头绪,又见自己仍是坐在床上和众人讲话,自觉失礼,便想起身。不料,刚抬起头,又是一阵头昏眼花。   慕容崎岫忙将他扶住,道:“沈兄切莫急着起身,你已经昏迷了十几日,先饮一些汤药不迟……”   沈冥眼前发黑,心中却是明白,“十几日?沈某已经昏迷了十几日?”   龙在渊叹道:“可不是,沈大侠自从那天昏倒之后,便再没醒转过,算算到今天已是整整十五日了!”   ——原来这真的只是个梦……   丫鬟送上参汤,沈冥喝了几口,心神稍定,“有劳龙堡主和慕容公子这些时日为沈冥忧心,大恩大德,不敢言谢,待得日后再行图报……”   慕容崎岫道:“沈兄这是哪里话?你自京城到了江南,倘若在此有个不测,我们却还不知要如何向沈国师、如何向令堂主交待呢!”   龙在渊见状道:“既然沈大侠已经醒了……慕容公子,我们不如先自出去,让沈大侠稍事休息再说如何?” 第五七回 图穷匕见何人末路 困兽犹斗谁家归魂   方御风将自己长街遇伏的全部经过向紫霜寒讲明,并道:“我得了这两截断剑,原本也猜不透这名高手的身份,待得看到了剑柄上的指痕,这才稍有头绪,因为此事涉及贵派声誉,小弟不敢妄自向令师帅掌门言明,又素知霜姐为人正直,办事一向雷厉风行,这才请郑兄代为引荐。”   紫霜寒手捧断剑,正自出神,听得此言,叹了口气,“方公子,你却是思虑周全……但是你是否想过,倘若这埋伏在地下出手之人竟然是我,你这一来,岂不是正中埋伏……”   方御风哑然失笑道:“此事断断不会,莫说刘楼主与霜姐有金兰之义,便是其中另有隐情,方某也是信得过霜姐的。更何况,那名地下杀手,分明是个男子,又怎会是你?”   郑韶听得糊涂,“你们是在打哑谜么?”   紫霜寒幽幽叹道:“方公子此次前来,真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之前,是否已经猜到了此人是谁?”   方御风看着她的表情,缓缓点了点头。   “我在心中想了百遍,虽然他有意隐藏自己的武功,甚至没有用昆仑派的本派兵刃,但是那一夜激战,分明便是这人……只是我听说他在贵派之中极得令师器重,甚至有意将掌门之位传授……却又怎么会参与到这件事情之中?因此思前想后,只好向霜姐一问。”   紫霜寒淡淡道:“方公子,这剑柄上的指痕,却似是我昆仑派的‘三玉神指’所留,但这门功夫本派之中学会之人倒也不少……并不能因而认为定是此人……且容霜寒返回昆仑向师父禀明此事,再行定论。”   她说完之后,起身便要离去。   郑韶更是糊涂,“五姐,你们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方御风却道:“霜姐,你不用回去了。”   紫霜寒回头,“却是为何?”   只听帐外一人道:“因为我已经来了。”   帷幕掀开,一人入内,紫霜寒惊呼道:“师父!”   那人向她点了点头,便转头向方御风和郑韶道:“方公子,郑帮主,二位请了。”此人正是昆仑派掌门人帅千帆。   二人连忙还礼,再次入座。紫霜寒这次却坐在了师父的右下首。   郑韶向来只在武林传闻中听过此人,知道他剑术已臻化境,当世之中能在剑法上胜过他的,只有寥寥三四人。此时见了本人,却不由啧啧称奇。   只见他大约三四十岁年纪,一身青袍,面目英俊有如刀刻,双眉如剑微微上挑,身材更是颀长挺拔,气势逼人之中更带了几分酷烈狂傲之意。   郑韶一见此人,心中便知这定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却见方御风向帅千帆道:“帅掌门,在下失礼了……”   帅千帆抬手止住其言,“方公子不必多说了。此种原委我已尽数知晓。他既是我昆仑派中之弟子,自当要由本人处置。三日之内,定会给方公子一个交待!”   紫霜寒惊道:“师父……你……”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掺杂着惊疑和不安。   帅千帆看了她一眼,轻轻道:“霜儿,那件事……你早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紫霜寒咬着嘴唇,双手将关节绞得发白,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郑韶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方御风却面无表情,轻轻将一个盛了奶茶的碗,放在了小案上。   ※※※   三日后。   帅千帆辞去昆仑派掌门人之位,传与大弟子紫霜寒。   这本已经是一件撼动武林的大事了,而恰恰在这个时候,帅千帆的心爱弟子漠轻寒,却离奇地死在了师父的房间里。   至此,昆仑派真正是天翻地覆,风云变色。   ※※※   方御风刚一回到地权堂,就得知了一个十分糟糕的消息   ——舒念失踪了。   据堂中弟子所说,那一日,古风节和几位副堂主外出赴会,舒念便趁机溜了出去。他往常出门,总要玩到黄昏方回,因此也无人在意。谁知这一次却直到玉兔东升也无人影。古风节等人回来之后,自是要派人四处寻找,可一连找了几日,竟然毫无踪迹……一如他当日出现在唐家堡一般离奇。   方御风听毕,却不着急,只向古风节问道:“我托付古兄的事情,是否已经交待下去了?”   古风节低声道:“方堂主放心,我已经让人盯住了这些门派,一直一有动静,我们的兄弟便会立时动手。”   方御风闻言笑道:“有劳古兄了……小弟这次来蜀,真是麻烦了地权堂不少,待来日古兄赴京之时,小弟一定报答。”   ※※※   唐家堡。   风月染正在跳舞。她虽然已经三十多岁,却仍保持着如少女般的身材,跳起舞来婀娜多姿,风韵动人。   唐远峰最喜欢看她跳“柘枝舞”。   “柘枝舞”原本是西域石国之舞。传入中原的之后,因石国又名柘枝,所以便以此为名。唐人卢肇的《湖南观双柘枝舞赋》中,便有“古也郅支之伎,今也柘枝之名”两句。   厅中鼓响。风月染身穿五色绣罗宽袍,头戴胡帽,腰饰银带,足穿锦靴,在三声鼓中登场。   她的舞姿优美,时而刚健明快,时而婀娜俏丽。一双舞袖时而低垂,时而翘起,在踏足之时,帽上金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连那铃铛也会说话。   会说话的不仅仅是铃铛,更是风月染的一双秋水。她在舞蹈之时,仍能向唐远峰眉目传情。   风月染越跳越快,唐远峰脸上的表情似已痴了。   恰在此时,厅外忽有一人拍掌道:“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看即曲终留不住,云飘雨送向阳台。”   风月染早已停住,她的舞步一停,厅中的鼓声自然便也跟着停了。众人皆看向厅口。   只见一人,轻衫如雪,俊容异美,立在那里。   众人一时看得呆了,唐远峰却起身迎向那人,“莫非是乾坤堂方公子?”   白衣人点点头。   “月前曾听人说方公子远来蜀中,只因犬子夭折,唐门事务千头万绪,未及替公子接风,实是老夫失礼。”   方御风朝他笑了笑,“唐七公子英年早逝,方某听说之时亦是不胜唏嘘……当时还担心唐堡主痛失爱子会伤心过度……眼下看来,这番担忧竟是方某‘杞人忧天’了……”一边说着,一边将眼光在厅中众人的身上扫过一圈,最后仍落在了唐远峰身上。   唐远峰见他目光明亮,犹如两泓秋水,又似两道剑光,将自己牢牢盯住,心中竟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突。   他见方御风不请自来,且言辞犀利,实不知此人此番是为何事而来。   方御风将目光从唐远峰肩头越过,直直地向风月染看去。   “唐夫人的‘柘枝舞’跳的当真不错,刚健婀娜兼而有之……”   他的目光在风月染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说了一句话,“唐夫人肩上的伤好了么?”   风月染原本一直低着头,听了方御风这句话之后,身子突然一颤,在唐远峰和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抬起了头,看向方御风,脸上露出了一个娇媚艳丽的笑容:“方公子果然是厉害人物!名不虚传……只是,你不想要刘琼舒念他们的命了么?”   唐远峰跳了起来,“小月,你在说些什么?!”   方御风微笑,将身一闪,风月染的目光立时便落在了厅口。   那里站着五个人,四女一男,正是当日失踪了的刘琼、衣珠绣、纪婵吟、柳絮和近日失踪的舒念!   看着风月染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方御风一面摇着头,一面在厅中悠然踱着步子,“唐夫人未免太过小瞧于我了……你小瞧方某倒不要紧,只是你万万不该小瞧了我乾坤堂中的兄弟!”   “你安插在蜀中诸派的那些党羽,已经被我们几个分堂的弟子尽数歼灭……连漠轻寒都已自尽……唐夫人,如今你已经是孤掌难鸣了!”   唐远峰这时却冲到了二人中间,他看了看风月染,又看了看方御风,“你们在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方御风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唐堡主,‘红颜祸水’这句话,不知道你是否听过?”   唐远峰的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他的手在抖,胡子在抖,全身都在抖,整个人一边抖,一边向厅口退去,离风月染越来越远。   ——他已经在方御风的眼神里读懂了事情的大半真相,现在,另外一小半,便要着落在风月染身上了。   风月染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轻蔑地向方御风望去,“妾身栽在方公子手里,也不算什么没面子的事……既然乾坤堂要替武林出头,那好,妾身听凭方公子处置!”   她说到“处置”二字之时,突然扬袖——暗器如漫天花雨一般向方御风袭去!   方御风见她困兽犹斗,早有防备,当日那几万道惊风急雨一般的暗器尚且未能损伤他分毫,又何惧风月染这区区雕虫小技!   就在他即将轻描淡写地将暗器尽数震开之际,寒光一闪,变故突生!   ——原本已经退到他身后的唐远峰却在此时突然出手!   ——原来他袖中藏了一柄长刀,此时正霹雳雷霆一般向方御风背后砍去! 第五八回 梦到真时真亦如梦 真入梦里梦竟成真   话说沈冥破开沈清微的密信,却见那信上只有寥寥数字:“携药速归。”他见这信来的莫名其妙,却不知何故,只得将信收好。   他稍事休整,便迫不及待地出来找慕容崎岫。虽然已知之前种种不过是梦境一场,但却对龙在渊和神龙堡仍然存有疑虑。   谁知刚到厅外,便听见内里几人的谈话。   “此事当真蹊跷,却不知龙堡主有何高见?”乃是慕容崎岫在说话。   龙在渊道:“高见倒是不一定,不过据在下想来,那绛云宫众人突然在一夕之间退回南粤,其中定有缘故。”   沈冥听了两句,不觉已步入厅中。却见厅中坐着三人,正是龙在渊和慕容崎岫,另外一人却是卓凡。   卓凡见沈冥进来,便起身迎上前去,口中笑道:“沈兄啊沈兄,你这一走便是半个多月,可让小弟日夜悬心啊!”   沈冥本来很听不惯他的粤地口音,此时却觉得竟有几分亲切,便问道:“卓公子因何来此?”   卓凡大笑道:“只因沈兄和慕容公子在神龙堡盘桓迟迟不归,慕容世家上下甚是牵挂……尤其是慕容小姐对沈兄那可真是牵肠挂肚……”   沈冥听得脸上发热,正不知说些什么,慕容崎岫却笑道:“卓公子心里在打什么算盘,那是人尽皆知……你可休要假公济私,单把舍妹提出来取笑啊!”   卓凡“嘿嘿”一笑,“我说的可都是实情……你们不信可以回去问。”   四人落座,沈冥便道:“沈某在厅口听到三位说起‘绛云宫’,却不知近日又发生了何事?”   慕容崎岫笑道:“沈兄来得正好,你可不知这半月里,江南武林真可谓是天翻地覆,大事频出……先是绛云宫撤出姑苏退回南粤,后是传闻大天罗宫天心未遣宫主无故失踪……”   沈冥吃惊,“天心未遣为何会失踪?这却是哪里传出的消息?”忍不住便向龙在渊看去。   龙在渊见他的眼神向自己投来,干咳一声,道:“天池山一役,薛公子不幸身故,敝堡上下这些时日一直在忙碌丧事,因此无暇顾及其它……这两个惊天消息,却是近日才在武林之中盛传起来的。”   沈冥道:“龙堡主难道不是大天罗宫神龙殿的属下?”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龙在渊奇道:“神龙殿?那是什么地方?龙某从未听人说过。”慕容崎岫和卓凡亦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沈冥。   沈冥又道:“龙堡主既不知神龙殿,那么敢问薛公子又是何人?在大天罗宫中司掌何职?”   龙在渊听了,沉吟半晌,道:“记得那日在后厅之时,沈大侠便曾向我问起此事……今日既然又问,龙某却也不能不如实相告。薛公子的确是大天罗宫中人。至于他在大天罗宫中是什么身份,龙某却着实不知。”   沈冥见他竟然推了个干净,不由微怒道:“龙堡主,那日沈某问起此事之时,你说什么‘沈大侠不知却好’,分明便是知道其中缘故,此时却又推作不知,却是何故?”   慕容崎岫和卓凡见他语气之中隐含怒意,与往日大异,又不知何故,只得对视一眼,听他二人说些什么。   龙在渊叹道:“沈大侠只怕是误会了,且容龙某说明。这薛公子的祖上原本也徐州地方上的武林世家,只是后来逐渐衰败……传到这一代,却只剩他一人。只因其祖上曾于龙某先祖有恩,因此神龙堡便世世代代奉薛家之人为主……那绛云宫主原本是薛公子的姑姑,昔日也算是神龙堡的半个主人,只是后来听说她与薛公子的父亲因事翻脸,这才离开徐州远走南粤。我因薛公子素日行事大异于常人,也曾旁敲侧击向其问过其中缘故,他倒也未曾向我隐瞒,直言自己一家都是大天罗宫中的门人,但其他事情却不许龙某再问,只说知晓多了会有祸事……因此那日沈大侠问起此事,龙某才会那般回答。”   慕容崎岫和卓凡都不知他们之间还有这般渊源,一时之间极是惊奇。   慕容崎岫一拍桌子道:“早知道龙堡主和大天罗宫还有这般渊源,沈兄却又何必舍近求远……这真是造化弄人……只可惜眼下那位薛公子已经亡故,不然沈兄倒真可向他探问。”   沈冥还未说话,卓凡忽道:“这便是了!当日沈兄言道在天池山上曾听薛公子和薛艳裳亲口所说,他二人原本都是大天罗宫之人,更是姑侄之亲,后来薛艳裳因与天心未遣争夺宫主之位,这才破门出宫,另行创立了绛云宫,此次北上便是为了伺机向大天罗宫报复……只是绛云宫为何要撤出江南……难道是目的已经完成?莫非天心未遣失踪,便与薛艳裳有关?”   龙在渊亦道:“卓公子此言有理!照沈大侠所言,薛公子当真有可能是大天罗宫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薛艳裳因与大天罗宫素有仇隙,因此率众来江南害死了他,再行向大天罗宫一举进攻……那天心未遣说不定已经被这妖妇害死……更有可能是被她掳去!”   慕容崎岫却叹道:“可惜这大天罗宫究竟位于何处,我们到今日都是不知……”   卓凡却神神秘秘地道:“这个么……小弟前几日来神龙堡之前倒是听得了一些风声……”   众人都问:“什么风声?”   卓凡得意道:“我听到人说天心未遣失踪的时候,当时便感叹如此一位旷古绝今的美貌人物竟然不知下落……想来卓某今生今世也是无法见到她的庐山真面目了……”   众人见他突然发起花痴来,都急道:“你听到了什么?快些说罢!”   卓凡接着道:“我听说那大天罗宫就在徐州境内……”   沈冥急道:“在哪里?”   卓凡将手一摊:“这却不知。”   慕容崎岫长吁一声,道:“还以为卓公子能有什么小道消息,原来却也不过如此。”   龙在渊却道:“这倒也不妨,神龙堡在徐州也还算有些人脉,我即日起便命人四方查探,说不定也能找出线索。”   沈冥却叹道:“神龙堡世世代代居于此处,龙堡主却仍是不知大天罗宫的……只怕便是派人查探,也未必会有什么结果。”   众人听他这话似是另有所指,都是一愣,龙在渊却似未曾听懂。   又聊了几句,慕容崎岫见沈冥已无大碍,便向龙在渊告辞。   龙在渊自是苦苦挽留,三人却以各自有事为由推却,言道日后再来拜访。   沈冥见薛麟的棺木仍是停放在前厅之中,一片素幡随着阵阵清风飘动,恍如隔世。   三人出了神龙堡,一路并骑而行。不时已经行出了几十里,却听卓凡“诶哟”一声,两人朝他看去,却见他左翻右找,一脸焦急之色。   慕容崎岫问道:“卓公子在找什么?”   只听卓凡又忧又急道:“小弟的随身汗巾竟不见了,只怕是沿途掉在了路上……更或许是忘在了神龙堡那里……”   沈冥和慕容崎岫见他竟然如女孩儿家一般,净是在意什么手帕汗巾之类的物件,几乎掩面而笑。   却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向慕容崎岫道:“这汗巾乃是……乃是……令表妹亲手所绣……”   二人恍然大悟,难怪他会如此着急。   慕容崎岫略嫌阴险地向卓凡道:“卓公子……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那表妹一向以侠女自居,最是自诩侠骨丹心,满脑子都是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竟然会将她手绣汗巾相赠于你……哼哼……你若不说出此中详情,莫说是崎岫了,便是慕容世家也不会与你干休的!”   此时卓凡满脸是汗,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急的,“好了好了,慕容公子。且容小弟先行返回神龙堡,再与你细说此事!”也顾不上听慕容崎岫再说什么,当下调转马头,竟然绝尘而去。   慕容崎岫看着他的背影,向沈冥摇头笑道:“这位卓公子,当真是一个难缠角色!”   沈冥也笑道:“慕容公子暂且收回此言,说不定将来哪一日,这卓公子便成了你家的表亲,也未可知?”   二人见卓凡去得远了,倒也不急着赶路,当下松缰缓马,一边慢慢前行,一边等候卓凡。   三人自一个时辰之前起身上路,卓凡返程之时,日头还未到头顶,谁知他这一去,竟然到了金乌偏西方自赶上二人。   远远听得马蹄声响,慕容崎岫便回身向他遥遥喊道:“卓公子可找到了东西?”   卓凡转瞬到了眼前,一面用衣袖擦汗,一面向二人笑道:“果然是忘在了神龙堡之中……却被他们的一个丫头收起了去……可叫我一番好找!”   沈冥奇道:“卓公子,你既已找到了汗巾,为何还要用衣袖擦汗?”   慕容崎岫在马上用肩撞了他一下,使了个眼色,“这汗巾乃是贵重之物……咳咳……”   沈冥会意,卓凡的脸色红扑扑的,不知是累的还是害臊。   三人正要继续赶路,卓凡却忽向沈冥道:“对了!差点忘记一件大事!沈兄,龙堡主说你也有东西忘在了神龙堡,特意让我给你带了来!”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物递给沈冥。   沈冥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不由得吃了一惊。   ——只见卓凡手上拿着一个锦盒,与自己在梦境之中迦陵所赠之物一模一样! 第五九回 山穷水尽正气荡荡 封刀断剑疑云重重   见到了那一刀,众人一时都变了脸色。   ——那一刀几乎已经斩破了时间,正朝着方御风疾劈而下!   方御风此刻正面对着如同漫天花雨般的暗器,而唐远峰这一刀却凝聚了毕生功力,要将方御风斩于刀下!   原本在厅口立着的五人见此情形,同时飞身掠入厅中,要去阻拦唐远峰这一刀。   ——但他们已拦不下!   ——那一刀实在太快!   风月染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得意。   ——她知道,这个人的刀法几乎已经能和昔日的“惊鸿刀”冷幽鸿相提并论,何况是在对手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出手……   ——方御风纵能躲过漫天暗器,也是万万躲不过这背后暗算一刀的!   “刘琼”等五人已救援不及……方御风却是躲也躲不开的。   她以为方御风这下是死定了。   但方御风却没有躲。   ——他震开了满天暗器,已经来不及去躲那一刀了。   所以他根本没有去躲,只是回手,出指。   那一指出招缓慢,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看清楚了,而那一刀却极快,几乎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但那霹雳雷霆般的一刀,居然在他那一指之下停住了。   ——确切的说是被夹住了。   所有人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包括风月染在内。   ——到此,她已经走投无路。   方御风缓缓转过身来,看着那柄长刀的主人。   “方某竟不知道,唐堡主什么时候练成了如此精妙的刀法。”   唐远峰也看着他,这个时候他居然仍能镇定自若。   “好!方御风果然不愧是方御风!”   方御风凝视着面前这张脸,似乎要穿透他的面皮看到他的内心深处。   “舒念”等人迅速围拢过来,“方堂主,你没事吧。”   方御风笑了笑,他自然是没事的。   “方某无事,各位请先去和古堂主、唐八小姐他们会合,尽快找出唐堡主和舒念等人的下落!”   风月染见此情形,怒指方御风,“方御风!你……你好狡猾!居然用这一招来诈我!”   ——原来,这五个人却是地权堂中的弟子易容改装。   方御风头也不回,“唐夫人,若论起狡猾,方某可远远不及各位。你们四处灭门掳财,却栽赃到剑魔殿头上,可惜,天网恢恢,做恶之人终归是要遭受报应的!”   ——原来,蜀中诸多灭门血案,竟然皆出自风月染之主谋。   方御风凝视着“唐远峰”,“还有你……”他仰天看了看,“方某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阁下……”   此时,郑韶和司马超然、西门剑秋等人业已赶到,“方公子,自在神州蜀中分舵已经和贵堂两个分堂将唐家堡尽数包围,准保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   方御风向几人抱拳,“多谢几位仗义相助!”   他转身向风月染和“唐远峰”道:“两位现已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不如坐下来聊聊如何?不过,在坐下来之前,方某还是想将二位的穴道先行制住……未知可否?”   ——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   风月染的确是断剑门风过影夫妇的养女,但风过影同时却也是风月染的杀父仇人。   她的父母,曾经是川西一带有名的雌雄大盗,龙凤扇便是他们的绝技。   ——那一年,风月染虽然只有八岁,却已经能够清楚的记得自己的父母是如何死的。   她处心积虑嫁给唐远峰做续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借着唐门的势力将断剑门铲除。   可惜,在唐家堡的时间越长,这件事情就离她越遥远。同为名门正派的唐家堡,在这件事情上是不可能给她任何直接帮助的……唐远峰虽然对她甚是迷恋,却也不会为了她去做这样一件事。   时间长了,风月染终于明白,要想替父母报仇,唯有靠自己的力量。   ——幸运的是,她既有美貌,头脑却也不差。   她借着唐家堡堡主夫人的身份结识到了各门派的高手,又借用唐家堡的财力暗中培植自己的力量,这股力量在黑暗中逐渐蔓延、壮大,终于有一天,成为了足以危害蜀中武林的一股毒流。   ※※※   “无论如何,我已经替我的父母报了仇……”   尽管如此说着,但是风月染始终还是不明白,方御风是如何一步一步将这件事情揭穿的,尽管她一向听闻乾坤堂的大名,但却一直认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况且她这一系列的动作,虽然不能说是天衣无缝,却也是布置紧密,思虑周全。   不只是她一个人这么想,厅中的所有人都很想、极想、特别想向方御风问这个问题。   方御风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面色惨白的风月染,“你唯一做错的事情,是不应该太贪心。”   风月染抬起头,嘴唇微动,似是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她的表情完全落入了方御风的眼中。   “我知道……贪心的或许不是你……但是你既然要复仇,本就不应该牵扯太多门派在内。可是你们组织里的这些人,有的为仇,有的为利,有的更是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本来要养活这么多高手就是一件不易之事,偏偏在你们这些人里,又有一部分是贪财好利之徒……如此一来,原本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却被你们弄得十分复杂……于是,它就变成了一场更大的阴谋。”   司马超然忍不住道:“方大哥,可是你究竟是如何识破了这场阴谋呢?”   方御风向他笑了笑,道:“世间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天衣无缝,只要是人所为,便有迹可循……纵使不是人为,冥冥之中,亦自有因果报应。”   “其实从一开始,我便知道那些留在死者心口处的‘魔心剑印’是伪造的。”   西门剑秋奇道:“莫非方公子你亲眼见过‘魔心剑印’?”   方御风环顾众人,“方某虽然没有见过真正的‘魔心剑印’,却知道当日舒念在唐七公子的丧礼之上所说却是字字无差!”   听到了“唐七公子”这个名字,郑韶不由向风月染道:“唐棠也是被你们所杀?”   风月染冷笑,“他不过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便是留在世上,又有什么用处?”   她的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已经从门外冲了进来,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个耳光!   风月染穴道受制,无法反抗,却对着来人冷笑道:“八小姐!可到了你报仇的时候了!”   唐橘狠狠地盯着她,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话,风月染早就被她杀死无数次了。   ——眼神难道不可以杀人么?其实是可以的,只要你内力够高。   唐橘的内力虽然算不上多高,但是她的武功倒也不错,至少杀个把人是不在话下的。   ——如果不是方御风正坐在风月染旁边的话,风月染也确实已经被唐橘杀死无数次了。   方御风拦住情绪激动的唐橘,将她安抚在座位上,“八小姐,切莫悲伤。令尊的下落已经找到了么?”   唐橘哽咽着道:“这贱人将爹爹和舒公子他们关在她房中的密室里……这密室……竟然连我们兄妹都不知道!”   方御风的眼神渐渐让唐橘冷静了下来,众人一时都是无语,整座厅中只能听到唐橘偶尔抽泣的声音。   司马超然看着坐在另一边的唐远峰,奇道:“既然唐堡主被他们关了起来,那么这个人却又是谁易容?”   他忍不住便想要揭去那人脸上的人皮面具。   方御风却制止了他的动作,“司马公子,请稍安勿躁,稍后方某会让你看个够的!”   他继续对风月染道:“其实,你最错的一件事,并不是什么漏洞或者破绽……”   “是什么?”   “你不应该轻视别人的性命……更不应该辜负了风掌门夫妇多年以来的养育之恩!”   风月染闻言冷笑,“他们?他们杀了我父母……还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把我当成小猫小狗一般带回断剑门……难道我还要感激他们不成?”   “不错!你最应该感激的就是他们!当年你父母在川西作案杀人无数手段残忍,招致武林正道追杀,风掌门首当其冲将他二人铲除,却是为武林除害……他们明知道你的身份,却仍然将你收养,你不知感恩图报也便罢了……”   他叹了口气,“其实,也不能全怪你……这世上的仇恨永远比恩情更难忘记……”   “你只知道自己报仇……而那些被你们无故灭门的冤魂呢?他们又要找谁去报仇?”   “唐远峰”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却道:“他们?不是有无所不能的方堂主为他们主持公道么!”   众人原本一直在看着风月染,此时听这人突然说话,便一齐将眼光转向了他。   看着这个“唐远峰”,郑韶的心中不知为何突然升起了一种预感,他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事情,恐怕将成为他这辈子之中最为诡异的经历。 第六十回 天罗宫幻变惊仙子 慕容府薄情累美人   江南。   徐州城外五十里,有仙山如世外桃源。   此处楼阁琼台,云雾飘渺,白鹤群栖,飞翔鸣叫,犹如人间仙境。   山后有泻瀑如线,多脉山泉,清流淙淙绕着奇花异树,不亚于仙子所居之处。   此刻,清溪之畔有一人影,正临水而照,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如同日光一般灿烂的衣袍,一头如雪般的银发,正随着身体的震颤而飘拂。   远处已出现了几个人影,衣袂飘飘,宛如乘风。   只见她们长发如云,风姿绰约,容貌更是宛如天宫仙子。   那些人影姗姗,渐渐走至溪边,看到了那个衣着灿烂的人时,纷纷向她行礼,“参见宫主!”   白发人茫然回头,众人却纷纷惊叫退散,“这是……你不是本宫宫主!你究竟是何人!”   ——只见那白发人乃是一位鸡皮鹤发的老妪,由于她本来面目已不可辨,实不知已经有多大年纪。   那老妪缓缓自溪边起身,看也不看众人,颤颤巍巍地向前走去。   依稀间能够听到她口中正在喃喃自语,“我是何人……我是天心未遣……是大天罗宫的宫主……”   那几名女子听了她的话,纷纷笑道:“什么?你是宫主?”   “她要是宫主的话,我岂不是九天玄女了么?呵呵。”   “喂!老婆婆!你是从哪里来的?”   似乎是听到了那句“你是从哪里来的”,鹤发老妪突然停住了脚步,“我是从……我是从哪里来的……”   她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朝着天空抬起了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我……遇香辞……”   ※※※   姑苏。   慕容世家。   几人正在园中漫步。   “沈兄,你真的就这么走了?”   沈冥看着卓凡古怪的神情,“此间事情已了,沈某要先赴杭州向邓王爷辞行,然后便自杭州直接回京了。”   “这个小弟自然知道……小弟的意思是……”   慕容崎岫见卓凡吞吞吐吐,便笑道:“沈兄,你在姑苏这些日子,大家虽然甚是相契,却都各自为了武林之事忙碌。如今好不容易尘埃落定,不如索性多住些时日。我们也好陪着沈兄在姑苏城里好好游玩几日。”   卓凡听了这话,将头点得如同鸡啄米,“正是正是!”   这下不光是沈冥,连慕容崎岫也奇怪起来。   “诶?卓公子,你今日怎么像是有心事似的……大家朋友一场,有话不妨直说。”   “我?我没什么心事啊!”   “那你为何如此古怪?”   卓凡见沈冥和慕容崎岫都向自己发问,却在二人之间看了一眼,又顺手将慕容崎岫拉到了一边嘀咕起来。   沈冥见慕容崎岫的表情先是微微惊讶,然后却又似心领神会,实在不知他们二人在盘算些什么,便独自走到园中一个石桌前坐下。   那边二人说完了话,却也走上前来,竟都换了一副颜色,皆是一脸喜笑颜开。   沈冥见他们适才还纠缠于自己启程告辞之事,转眼之间却将这事抛开,转而闲话起了家常。   只听慕容崎岫笑道:“沈兄,小弟素来只知你是沈国师的义子,却不知你家中还有什么亲眷否?”   沈冥黯然道:“沈某本是孤儿,自幼为义父所收养,连亲生父母都不知名姓为何,却哪里有什么亲眷。”   卓凡插嘴道:“沈兄,慕容公子的意思是你在京中有没有家眷……就是你是否已经成家……或者是定了亲事没有?”   沈冥摇头,“这却不曾。”   卓凡听了,跳起来笑道:“不曾就好!慕容公子,我说的事情如何?”一面向慕容崎岫使了一个眼色。   沈冥见他二人神情,又听这话中之意,心中却已猜到了五六分。   他此行江南乃是身负重任,今番既然能够得以回京,自是归心似箭,虽然慕容崎岫是一番好意,然而自己既无心于此,却不知要如何才能将之推却。   他心中暗想,倘若慕容崎岫将此事提出之后,自己再行拒绝,未免太过冷情,伤了朋友之义……但眼见他马上就要提到此事,又有卓凡在一旁煽风点火,自是暗暗焦急。   慕容崎岫见他低头不语,刚要再往下说,却见一名家丁在园外探头探脑,似是有事回禀,便道:“什么事?”   那家丁上前禀道:“回大少爷话,江南飞公子来求见沈爷,如今正在厅内……”   沈冥一听,如蒙大赦,也不等那家丁讲话说完,忙道:“慕容公子,江堂主定是为了给沈某送行而来!沈某这便前去相见。”   当下急忙站起,将卓凡和慕容二人抛在园内,竟然随那家丁去了。   ※※※   慕容世家的另一处院落,这是几间被花丛围绕着的房舍。   而今已是盛夏,那茜色纱糊的窗子却紧紧关着,房间之内,西面放了一扇极大的屏风,将房间隔成了两段。屏风上绣着百花争艳,栩栩如生,落款处字迹娟秀,显是出自闺阁之笔。   东侧临窗的地方摆了一张小桌。桌前正有二人低声细语。   “表姐……”   看着慕容璇玑一脸失落,孙琦不由得轻轻捏了捏她吹弹得破的小脸,“怎么了?又是谁惹得我们慕容小姐不高兴了?”   慕容璇玑撇了她一眼,“明知故问。”   孙琦笑道:“既然不想让人家走,就自己去把话说明,否则憋在心里,却是要生病的。”   慕容璇玑似是快要哭出来了,“表姐只会说这些没用的话!我怎么好意思去和他说……”   孙琦见她真的急了,正色道:“既然你不去说,那么表姐就替你去说,如何?”   慕容璇玑闻言,摇了摇头,却不做声。   孙琦奇道:“这也不行,那也不是……你究竟要如何?”   慕容璇玑叹了口气,道:“表姐,其实……我……你……”   “其实什么?”   孙琦见慕容璇玑的脸几乎皱成了一团,疑惑道:“究竟发生了何时?”   慕容璇玑将双臂倚在桌上,又将脸埋在双臂之中,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然而孙琦却没有听清楚,只顾向她问道:“你说什么?”   慕容璇玑抬起头来,“表姐,我说出来……你却不要怪我……”   孙琦心中疑惑更重,“我怪你做什么?难道这事竟然和我有关?”   慕容璇玑吞吞吐吐道:“卓公子……那天……他说……可以帮我去和哥哥说一件事……”   孙琦大为惊讶,“卓公子?他能帮你说什么?难道是……那件事情不成?”   慕容璇玑点了点头。   “你连我都不告诉的事情……居然找他帮忙?你还害不害臊!是不是糊涂了?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你们慕容家的脸要往哪儿搁!”   慕容璇玑闻言忙道:“不是不是!不是我找他帮忙!是他要找我帮忙……不是不是!是我找他……也不是……”   孙琦听她磕磕巴巴地,竟然连一句完整之言都说不出来,更是焦躁,“我的大小姐!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一点!我听得头都要大了!”   只听慕容璇玑道:“好罢……是这样的……那天卓公子偷偷找到我,想要让我在你面前替他多多美言几句……我当时可没答应他!后来……”   “后来怎样?”   “谁知道……他竟然说起了那夜……那夜在后花园偷听……咱们说话这件事……还说……”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几乎不闻。   孙琦又惊又怒,“好啊!这个卓凡!居然还敢要挟你!他都说什么了?!都告诉我!”   慕容璇玑见表姐发怒,忙道:“他说你心里其实也是喜欢他的,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还说你亲手绣了一条汗巾给他……哦,对了……那条汗巾他还给我看了……”   她本来一直低着头讲话,此时却悄悄抬起头看了孙琦一眼,“我看那条汗巾……还真像是出自表姐之手……”   孙琦气的脸都白了,一拍桌子,“卓凡!我非要找他算账不可!”瞬间起身下楼,转眼已消失在庭院之外。   慕容璇玑望着她的背影,犹自发呆,半晌才醒觉,“不好……诶……表姐!你等等我!”   ※※※   沈冥辞别了慕容世家,便一路又向杭州行来。待得到了邓王府后,便向钱崇礼略述了这些时日以来的前后经过。   沈冥道:“眼下却是刻不容缓,在下向王爷辞行之后便要即刻赶回京城,以免耽误大事。”   钱崇礼闻言,皱眉道:“不瞒沈大人。数日之前,京城国师府曾有密信于我,信中提到了近日以来的京城局势……据小王看,绛云宫虽然已经退守南粤,但汴梁城只怕仍会有一番风波。”   沈冥苦笑道:“风波起处藏惊雷……此乃定数,我们亦只好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了。” 第六一回 机关算尽不如天算 阴谋到头终究成空   方御风看着“唐远峰”,缓缓道:“阁下现在是不是能够自行说出身份了呢?”   “唐远峰”却冷笑道:“在下既然已经落入你们的手中,自然是听凭处置。方公子无论要怎样,在下都只能俯首贴耳,又何必多行赘述!”   方御风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向郑韶道:“郑兄,麻烦你动手除去这位仁兄的易容。”   ※※※   人皮面具的后面,竟然是如此年轻英俊的一张面容。   然而郑韶却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看着这个人,看着这张脸,“白云青!”   他转头看向方御风,“为什么会是他?!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司马超然和西门剑秋也都已愣住,事情的发展,委实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   方御风向郑韶道:“郑兄,你是否还记得当日我在客栈之内,曾向你说过的话……此刻,换药杀人的真凶就在眼前。”   郑韶惊道:“什么!你是说他?他又怎么会自己毒死自己?”   方御风淡淡道:“我只是说他下毒换药,却并没有说他毒死自己……只因死在白虎门的那个人,并非是白云青!”   他看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那个人,“白公子,方某说的没错吧?”   易容被除去之后,白云青整个人显得略微有些狼狈,但这却丝毫不能掩盖他面上流露出的轻蔑表情。   “没错!那个人不过是一个替身!只是我没有想到,他居然能活那么久!久得必须让我亲自下手去除掉他!”   司马超然想了想,长出了一口气,道:“这事真是奇了!方大哥,劳烦你给我说说,这事情的经过究竟是如何!”   方御风笑道:“让我说么?我看还是让这位白公子来给我们讲讲罢!”   ※※※   三年前,恰恰是郑韶初来川西之时。   他因当时武林中的灭门血案,而令自在神州蜀中分舵对此追查,结果却查到了白虎门的头上。   那个时候,这个神秘的组织刚刚成立不久,行事之时破绽颇多,这才给郑韶抓到了蛛丝马迹。   但白云青却是个聪明之人,他因背着父亲暗中从事灭门掳财的勾当,一直觉得此事并非长久之计,而自在神州帮对自己行踪的暗查,也使他一时间感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因此,他便和风月染等人商议,使出了一招李代桃僵的脱身之计。   他们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名和白云青身材面貌都极其相似之人,并用一门十分霸道的掌法将其打成重伤,丢弃在白虎门附近的林中。白虎门弟子发现之后,果然将此人误认作白云青救回了门中。   本来,白啸天和白云烟不可能认不清自己的亲人,只是一来这人伤得太重,面容已近微微扭曲;二来这人和白云青当真是极其酷似,因此竟然骗过了他的父亲和妹妹。   白云青等人原本以为那人身受重伤,不出半月必死无疑。谁知白啸天居然为了救治“其子”,不惜倾尽白虎门之人力财力,四处延请名医诊治,居然奇迹般地令那人活了三年之久。   白云青闻听此事,心中却觉愧对老父,但此时郑韶等人已经将白虎门密切监视,他为防计谋败露,居然忍心三年未曾回家一探。料想那名替身纵使不死,也不过是一个终身昏迷的活死人而已,于自己等人之大计无碍。   不料,三年之后,大天罗宫的冰魄神丹居然现身于白虎门,而且送药之人身份不明,不知来意。这却令白云青暗暗心惊。   ——倘若那名替身服用了丹药之后竟然得以醒转,那么自己的一番心血必将付诸东流!   ——因此,一定要赶在父亲给那人服药之前,彻底杀人灭口!   ※※※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连之前一直伤心抽泣的唐橘都听得怔住了。   ——世间竟有如此之事!也算得上是一桩奇闻。   方御风优哉游哉地喝了口茶,看了看众人的脸色,“这些倒还不算什么,更加惊奇的事情还在后面。这位白公子想要杀人灭口,原本却也容易……只是他既想让那个替身死于非命,又对那颗能够‘生死人,肉白骨’、增加内力修为的‘冰魄神丹’生出了觊觎之心,所以便假造了一颗毒药,暗中潜入白虎门替换了那颗丹药……如此一来,那个可怜的替身自然便会中毒身亡,而真正的白公子却能够安安稳稳地享用那颗丹药。”   郑韶喃喃道:“原来如此……白云青既然是白虎门的少主人,自然也有那密室的钥匙……难怪白啸天和白云烟完全没有发现……只是……”   他说道这里,忍不住跳了起来,发出一阵大笑。   司马超然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道:“六哥!六哥!你笑什么!”厅中的其他人亦都不明所以地望着郑韶。   郑韶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见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白云青,“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父子……哈哈……笑死我了……”   西门剑秋见他几乎笑得抽筋,不由皱了皱眉,向方御风道:“方公子,郑兄却是为何发笑?”   方御风见了郑韶的摸样,却也忍不住要笑,却强自忍住,向郑韶道:“郑兄,切莫再笑这对父子了!你难道不想想,那位先受重伤、再遭毒害的替身之枉死是多么可怜么?”   郑韶闻言,果然立时止住了笑,略整了整衣襟,坐回椅中。   方御风向众人道:“这却也能叫做‘机关算尽太聪明’‘人算不如天算’……在这位白公子觊觎‘冰魄神丹’的同时,却不知道他的父亲白掌门也在打这颗丹药的主意……”   唐橘奇道:“这又是什么回事?”   方御风当下便将白啸天如何用假药换掉了原本用来救治“白云青”的“冰魄神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向众人略述一遍。大家听罢之后,眼睛大的睁得更大了,嘴巴大的却一直张着再也合不拢。   方御风瞟了白云青一眼,见他面色惨白,嘴唇微微发抖,显然是听闻了事件的真相之后心情激动所致。只听他低声自语道:“难怪我服用了那颗冰魄神丹之后竟没有半点效果……原来是爹爹已经将那药换过了……想不到他居然会不顾‘我’的生死……”   方御风冷冷道:“白公子,你昔日做下血案、设计阴谋之时,又何尝在意过你父亲和亲人的感受?!这不过是一报还一报,依方某看来,白公子还要占些便宜!”   唐橘将身体陷入椅中,怔怔出神,“真想不到……这世间竟然会有这样一对父子……”   ※※※   方御风见白云青和风月染各自垂首不语,正要让人将这二人带回地权堂关押起来。却听门外一人大声道:“风月染你这个臭婆娘!居然胆敢把本少爷关在那么一个破地方!”话音未落,一行人已经步入厅内,却是地权堂堂主古风节、副堂主赵易和一干堂中弟子,另有四女一男与他们同行,神情之中都颇带憔悴,正是当日于断剑门废墟失踪的刘琼、衣珠绣、纪婵吟、柳絮,外加舒念。   适才那句话,却是舒念说的。   众人一时相见,刘琼等人便向方御风、古风节等人先行谢过搭救之恩。郑韶在一旁怪声道:“三姐!我和咱家小十二也为这事跑前跑后,劳心费力了不少!怎么听不见你半个谢字?!”   刘琼狠狠瞪了他一眼,“亏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托我帮你查什么线索,老娘却又如何会被这些人关在这里这么久!”   碾玉楼主芳名远播,众人一向知闻,谁知今日竟然出口便以“老娘”自居,不由得令众人大为咋舌。但转念一想,或许她是被困得久了,满腹牢骚无处发泄之故,都在心中暗笑。   方御风便令地权堂中弟子将刘琼等四人各自护送回家,又命人暂时先将白云青、风月染二人关押起来。转头看见了舒念,不由笑道:“舒公子,此间大事已了,方某也让人送你回家去罢!”   此时,白云青和风月染已经在地权堂四名弟子的押解之下走到了厅外院中。听到方御风向舒念说话,风月染却突然回头,目光如电,直直地向舒念射来。舒念见她看向自己,却大声道:“你这毒妇!还不快走!看什么看!”   一旁的白云青闻言亦抬起了头,他先是向方御风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风月染,似乎是想张口说些什么,然而,他心里的话却永远也说不出了。   ——两股急劲的掌风蓦然而至,分袭白云青和风月染二人。   厅中众人听得风声有异,疾忙向院中掠去,方御风双袖齐出,轻轻巧巧地便接下了这两掌!   众人见院外人影一闪,纷纷抢上追出,方御风追到院子门口,却心中一动,停步不前。他刚要回身看护风月染和白云青二人,却听身后两声闷哼,待转身看时,二人已然气绝身亡! 第六二回 宫廷暗斗帝王痊愈 江湖纷争首脑暴亡   繁台位于汴梁城东南,乃是一座长约百米自然形成的宽阔高台,因附近居住之人大多姓繁,故称为繁台。   五代后周显德二年,在此曾修建寺院天清寺。每当清明时节,繁台之上春来早,桃李争春,杨柳依依,晴云碧树,殿宇峥嵘,京城民众便往往来此郊游踏青,担酒携食而来,饮酒赋诗,看舞听戏,赏花观草,烧香拜佛……真可谓“台高地回出天半,了见皇都十里春”。   此时虽已是盛夏,但繁台美景却也不输于春中。   天清寺中,有二人弈棋。   此时,一人自外而至。   “沈冥叩见义父。”   院中那个年约五旬的长者,正是当今国师沈清微。   另一个年轻人却在此时上前施礼道:“停渊见过师兄。”   沈清微将沈冥拉起,见他面上颇有风霜之色,笑道:“这一趟可是辛苦,东西可曾得到?”   沈冥见义父垂问,忙伸手入怀,取出一个锦盒,双手奉与沈清微。   沈清微见那锦盒形制古朴,盒外遍布金色纹路,拼合起来却是一个凤凰之形。拿在手中,竟然能感应到自锦盒中传来一股十分安详宁静之气,由此可见,其中之物,定然非同一般。   当下也不将之开启,却对沈冥道:“如此极好!你自离京这些时日,今上所中之毒性益发沉重,幸而此药来得及时。”   也许真是形势紧迫,沈清微竟然连问都没问沈冥是如何得到了这解药,这不禁令沈冥感到有些讶异。但此时他也已经顾不上心中惊讶之情,因为沈清微已经在催促二人立时回城。   ※※※   姜紫墨已经在宫中久候,他自然没有忘记请来了他的师弟。   ——邳境回京已久,忽然自师兄处闻听沈冥取得了解药返京,纵然他对医治帝王并无多大兴趣,但却不能不对那神秘的解药生出几分向往。所以,他毕竟还是来了。   ※※※   慈寿宫内,帘幕低垂,将一个凤冠袍服之人隐在了重重阴影之后。   一名宦官恭谨入内,但行色之中,却带了几分战战兢兢。   “启禀太后,圣上已经苏醒。”   幕后之人久久都没有发出声音,就在那名宦官怀疑太后是不是已经入睡之际,帘幕之后却传来一个略显困顿的声音。   “知道了,退下罢!”   宦官退下之后半晌,帘幕忽然层层展开,露出了正中端坐的宫廷贵妇。   她正是当今皇帝的养母,当今皇后的姑姑,昔日宋仁宗的皇后,今日的当朝太后——曹氏!   这位曹太后乃是真定人,于景祐元年册为皇后。今上即位之后,尊为皇太后。   史上传闻其人性慈俭,重稼穑,常于禁苑中种谷养蚕。   此时,她望着殿内灯光,心中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到此似乎已经胜负立现,虽然她赶在沈清微之前先行下手除掉了罗景思等几名官员,但是她却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这一次,输得彻底。   但她却完全没有颓废,因为这种发生在宫廷之中,为了争夺权力而发动的斗争,永远不会有停止的一天。虽然这其中有的需要流血,有的却不用流血……但是其中的残酷与冰冷,却完全没有什么区别。   她暗暗地在心中这样想   ——还有下一次!   ——这小子一向体弱多病,纵然能够逃过这一劫,下一次可就不好说了……   ——我,还是当朝太后!   想到这些,她却不由得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忍不住令宫人将灯全部掌起,开始亲自撰写送给帝王的贺文。   这贺文自然是祝贺天子痊愈的,曹太后用的是她最为擅长的飞白书。   雪白的笺纸上,墨走如飞,然而这黑色之中却隐隐露出一抹抹白色……   ※※※   众人见风月染和白云青双双倒地,都是大惊。   方御风走至近前,见两人均已气绝,脸上隐隐透出紫黑色,显是中毒而死,细细看去,却见二人眉心之中各有一个极细的紫黑色小点,有如蚊虫叮咬。   唐橘惊道:“是‘断肠紫’!”   郑韶道:“这种毒药见血封喉,淬于暗器之上发出,沾者立毙……但是传闻这毒药已经于江湖上失传了多年,却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   他抬眼向院落四周望去,杳无人迹,“加入到风月染组织里面的这些各门派的高手,都已经被我们所控制,这暗器却又是何人所发?这人却又为何要将他二人杀死?”   方御风站起身来,叹了口气,“看来这件事情的复杂程度,仍远在我们的想象之外……”   他见那原本押解着二人的四名乾坤堂弟子,仍是立于原地发愣,便道:“暗器从哪个方向发过来的?”   这四人显然是震惊于眼前这事的发生   ——凶手竟然能在四人的眼皮底下,于瞬息之间发射暗器将风月染与白云青杀死,自己一干人等却连个影子都没有见到,委实令人匪夷所思。   其中一人想了想,道:“当时他们二人正面向大厅,我们四个却是面朝院外看着堂主等人追踪那道人影……”   另一人也道:“我们当时正全神贯注地关注着院外,以为这二人的穴道已经被封,万万无力逃走……竟然便忽略了此事……请堂主降罪!”   方御风听罢,若有所思,却不多说,只令他四人将尸体抬下,转身却见舒念躲在厅内柱后,脸色已经变成了苍白,却仍支持着自己勉强不倒。   舒念见他向自己看来,只得勉力向他笑了笑。方御风向他问道:“舒公子,方才我们都追到院口之时,发生了什么事?你看到了什么?”   舒念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我什么都没看到……只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暗器之声……然后他们两个就……就……”   方御风见他似是已被吓到,只得又问:“那么适才厅中除了你之外,还有什么人出现过?”   舒念看着他,似是在竭力回忆,“你们都追着那个人影出去了……我独自一人在这里……不对!应该还有几个人!”   “可是适才于厅中给我们端茶倒水的那几名丫鬟?”   舒念连忙点头,“对对对!就是她们!”   ——此刻那些丫鬟早已经被这瞬间发生的变故吓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方御风回身,向唐橘道:“唐小姐,方才那几名丫鬟你可熟悉?”   唐橘听了这话,想了一会儿,“适才我的情绪过于激动,光想着我哥哥的死……却没有注意到那几人是谁……”   她见方御风又陷入了沉思,忙道:“方公子,我马上便令人去查这件事!唐家堡每日每处所在的当值之人,总管那里都有记录。”   ※※※   那几名当值的丫鬟已经分别被找了出来,却仍然没有发现什么破绽。   郑韶看向方御风,“方公子,如何?”   方御风面色凝重,缓缓道:“八小姐,先让她们下去罢!”   他见舒念正坐在旁边,便道:“舒公子,此地仍是不甚安全,方某明日便派人护送你回剑魔殿去。”   众人听了,都是大惊,司马超然首当其冲,“什……什么?方公子你说要送他回剑魔殿?我没听错罢!”   唐橘亦道:“是啊方公子,你把我们都弄得糊涂了……舒……舒公子却和剑魔殿有什么关系?”   方御风苦笑了一下,又向舒念看去,“舒公子,就请你自己说说和剑魔殿究竟有什么关系吧。”   舒念张着嘴,看着方御风,“你是什么时候……是怎么知道的?”   方御风笑道:“从一开始。”   “那日在唐七公子的丧礼之上,你一出现便向众人揭破了‘魔心剑印’的秘密……虽然当时你并不知道风月染等人便是幕后的主谋,但方某却从你的话中猜出了舒公子的身份……试问除了最亲近的人,又有谁会在完全没有掌握真凶丝毫证据的情况下,在那种场合之上为剑魔殿辩驳?”   “在我让唐八小姐替你解围,将你顺利带出唐家堡的时候,其实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   唐橘听了这话,却埋怨道:“方公子,你可真瞒得我好苦!我要是早知道他是剑魔殿的人……”   “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救他是么?”方御风笑问,于是唐橘便又见到了那个永远能令她心跳加速的微笑。   她的脸又红了,喃喃道:“算了……只要是你方公子说的……我还是会去救他……”   众皆莞尔。   郑韶却急道:“方公子,你到现在也没有说出这位舒公子到底是何人?快说!”   方御风见众人都是一脸“等不及了”的表情,只得再次摇头苦笑,“舒公子么……他便是剑魔殿主之子。”   “什么?剑魔殿主之子?”   “这怎么可能?”   “剑魔殿的主人不是姓厉么?”   “怎么会有一个姓舒的儿子!”   舒念听众人议论纷纷,再也忍不住了,跳起来大声道:“我跟我娘的姓!不可以么!”   众人一时都呆住了。 第六三回 玉虚峰上冰封雪染 剑魔殿里动魄惊心   玉虚峰位于西夏境内,山体冻封雪裹,乃极寒之地,终年冰雪不化。   其峰巍峨高耸,直插云霄。   名摄江湖的剑魔殿便位于这高山之巅,剑魔殿之主厉无痕,剑法早已超凡脱俗,如登天魔之境。   据说,剑魔殿虽然是邪派之首,却也并不曾做过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比起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名门正派,反而多了几分赤子之风。   ※※※   地权堂护送舒念的一行人刚刚行到玉虚峰山脚之下,远远便看到了十几名灰衣人在山口遥遥恭候。   为首一人见了舒念,立时上前行礼,口称“公子。”舒念对他们的神情却冷淡得很,想是剑魔殿中等级森严,舒念既是厉无痕之子,自然身份尊贵无比。   地权堂赵副堂主见有人来接,便道:“既然贵殿有使者在此,那么舒公子,咱们这便告辞了!”   舒念闻言,忙道:“且慢,赵堂主,你们大老远地将我送回家来,怎么能不上去坐坐就走呢?你们这么回去的话,方御风岂不是要笑话我们剑魔殿不知礼数么?”   赵易笑道:“话不是这么说,方堂主让我们护送舒公子回剑魔殿,本就是为了公子安危起见,而今既然有贵殿中人在此护卫,自然也就用不着我们几个了……赵某看那玉虚峰顶距此还有一段路程,只怕来回往返耽误了堂中事务。”   舒念撅起嘴,还要说些什么,一名灰衣人却道:“赵堂主言之有理。公子,想来赵堂主这次护送公子返回之后还另有要务需待处理,我们也不好强人所难。”   舒念见状,只得作罢,双方就此别过。   待得到了剑魔殿中,为首那名灰衣人却道:“殿主这几日心绪烦躁,正在天音阁中休息,公子是这便去见他,还是稍等片刻?”   舒念眼睛转了转,侧头想了一下,“我爹爹是不是生气得很?”   那灰衣人道:“公子下山数月不归,殿主自是忧急。”   舒念却道:“忧急?忧急为什么不派人去找我?”   灰衣人笑道:“公子却怎知殿主没有派人去寻你?只因他知晓你这一阵子一直待在地权堂之内,对乾坤堂诸人甚是放心,这才由得公子在外。倘若不是如此,只怕蜀中武林又将无宁日。”   舒念道:“好了好了!你们先下去休息罢!我过一会儿便自己去看我爹。”   ※※※   一入天音阁,舒念便看到了一个背影。   那是一个如此寂寞,如此孤独,如此高处不胜寒的背影。   在那一瞬间,舒念几乎要落下泪来。   ——但是他没有真的落泪。   “背影”突然说话了,“你回来了。”   舒念点了点头,虽然“背影”是看不见他的,但是他仍然点了点头,“我回来了。”   “背影”叹了一口气,“你过来,让我瞧瞧你。”   他的口气虽然冰冷,似是没有一丝情感,但是他说的话,却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所说的。   舒念果然走了过去,然后,他就看到了“背影”的样子。   这张脸也许过于苍白,但却无疑是英俊非凡的,他气质之中带着与生俱来的孤傲与尊贵。   舒念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比不上他   ——这个只在武林传说中存在的人。   然而此刻,如神如魔的人却静静地坐在那里,白衣如雪,如同一尊亘古有之的玉像。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抚上了舒念的脸庞,眼神之中带了一种说不出的寂寞。   “你瘦了。”   舒念又要落泪了,他其实不是一个喜欢常常落泪的人,但是这一刻,他却忍不住扑进了父亲的怀里。   “你这个傻孩子……”   轻轻拍抚着爱子的后背,厉无痕喃喃地说。   ——这一刻,这对父子,仿佛一起回到了舒念小时候的时光之中。   舒念的泪落在了父亲的肩上,厉无痕甚至能清楚地听到舒念心跳的声音。   然后他又听到了一声呼唤,“爹爹……”   这是舒念在叫他,而厉无痕却仿佛是第一次听到。   舒念的手和他的心一样,一同颤抖着……此刻,他的手上已经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针。   ——针尖微微发紫……   这根针,正一寸一寸地接近厉无痕的项后……舒念清楚地知道,只要这根针一旦刺破对方的皮肤……   针尖在距离厉无痕后颈半寸的时候停住了,那是因为这根针的主人在犹豫。   然而,就是这片刻的犹豫,令他失去了一次最好的时机,也为他带来了一个新的开始。   ——他的脉门突然被人扣住。   舒念全身一震,却已经无法动作。   厉无痕自舒念的手上将那根针取了下来,放在眼前看了看,“不只是‘断肠紫’啊……还有‘寂寞红’……”   他的声音忽然变了,“这两种毒虽然都是极其厉害的毒药,却也未必能毒杀‘剑魔’罢?”   舒念的神情大变,因为他知道,面前的这个人,绝不是厉无痕!   ——但是这里不是剑魔殿么?他不是厉无痕,却又是谁呢?   那人将针丢在一边,对舒念笑道:“你是不是很奇怪?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是谁呢?”   舒念的神情又在瞬间变得冰冷无比,“我并不奇怪……也不想知道你是谁……”   那人疑道:“哦?”   “因为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白衣人再次笑了,他已经除掉了脸上的易容。   ——朱唇玉面,风神俊逸,却不是方御风是谁?   舒念冷冷道:“果然是你。你是什么时候识破我的?”   “从你出手杀死风月染和白云青的时候。”   “哦?”   “那个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院落四周,包括那四名押解风月染和白云青的兄弟。这个时候,大厅反而是一个最不受人注意的地方。而且那两人临死之前都是面朝大厅……眉心中暗器……除了厅中之人,四周又有何人?”   舒念冷笑道:“岂有此理!当时明明便有几个丫鬟也在厅中,你却为何偏偏说是我?”   “因为我想不出那些丫鬟杀死那两人的理由……”   “照你说来,我杀他们便有理由了?”   方御风凝视着他,“不错!你杀他们,就是担心他们会说出你的真正身份!你,根本不是舒念!”   舒念闻言笑道:“是么?那么你倒说说看,我不是舒念,又会是谁呢?”   方御风斜睨着他,半响,忽然一笑:“颜小姐,舒念虽然长得也不错,但他毕竟是个男孩子……而且,方某一直觉得,他的相貌,比不上你。”   “舒念”也笑了,他的声音也在瞬间跟着变了   ——变得如同银铃一般清脆,莺啼一般娇嫩。   “你真厉害!我服了你了!”然后她就撤去了易容,露出了原本那凝脂一般的肌肤,雪玉一般的容貌。   她除掉易容之后,整个人似乎也轻松了很多,“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怀疑我?怀疑颜家庄?”   方御风道:“我本来完全没有怀疑到颜家庄的头上,直到那一日你们去了断剑门废墟……”   颜梦痕道:“那天去了的人都没有丝毫察觉……你又没有去?为什么反而能发现其中的破绽?”   方御风听了这话,喃喃道:“没有丝毫察觉么?”他叹了口气,“颜小姐,你未免也太小看阿倦了。”   颜梦痕闻言惊道:“什么?是谈公子?……果然是他……他都和你说什么了?”   方御风道:“那一日,你让漠轻寒将众人引进了密道,原本只是想借机将衣珠绣劫走,谁知后来竟发生了那么多变故……”   颜梦痕秀眉一挑,“我们明明劫走了四个人……你为何单单只说衣珠绣?”   “因为只有衣珠绣对于你们的利用价值最大,谁让她有一个蜀中首富的父亲呢……你们进了密道之后,又是漠轻寒……他原本只是想将众人引开一阵子,从而为密道之外动手的人争取时间……想来那时风月染和白云青早就已经埋伏在那里接应漠轻寒……也恰恰是因为这样,才使得唐棠在密道中识破了风月染……”   颜梦痕沉默片刻,“他本来不用死的。”   方御风接着道:“那时候你装作害怕的样子,拖住了谈倦,将他和漠轻寒等人分开……后来他离开你独自去寻找那三人之际,你却又偷偷换上黑衣,前去接应风月染和白云青……谈倦他们在密道里面见到的那三个黑衣人,其中便有你颜小姐……不知是也不是?”   颜梦痕瞪着他,“你说的不错……这些都是谈倦告诉你的?他又是如何猜出来的?”   方御风道:“他说你曾给他看过一柄弯刀,就是这把刀,泄露了你的秘密。”   颜梦痕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就是怕他在动手的时候识破这把刀……所以特意和白云青交换了兵器……那天他用的是一柄短剑……想不到……谈公子真是绝顶聪明之人……”   方御风却苦笑道:“他自然是绝顶聪明,所以才决定不淌这一趟浑水,独自前往剑神宫……却是苦了我了……” 第六四回 昆仑山上初思旧事 剑魔殿里再忆封神   颜梦痕望着方御风,似是想在他的脸上看出一朵花来。方御风见状道:“颜小姐在看什么?莫非方某的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成?”   颜梦痕笑了笑,她本来年纪就小,平日里也一直是一副小女孩儿的天真无邪之态,此时这个笑容,更是为她增添了几分纯真和娇憨。   “你去颜家庄帮我们寻找青铜四羊尊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查到了什么线索?”   方御风点了点头,“我从谈倦告诉我的那些事情之中推测到了你和灭门血案的关系……但是那个时候我毕竟还没有足够的证据……”   “你是什么时候找到证据的?”   “你家的后花园。”   颜梦痕忽然安静了下来,“果然。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隐隐猜到了你的用意……可惜,我还是太大意了。”   那日方御风在颜家庄后园之中和颜梦痕聊天之际,曾在花丛边上看到了一个类似珍珠的发光之物,颜梦痕自然也已经看到,于是她故意弄断了自己的项链,使得珍珠散落满地。可惜的是,方御风眼力之好,却远远超出了颜梦痕的想象。   ——他虽然没有近前,却一眼便看出那个发光之物与衣珠绣“千凤珍珠衫”上的珍珠一模一样!   “你并没有大意,反而是太过小心。你因为担心我是否已经识破了颜家庄的秘密,这才暗中联络风月染、白云青等人,一面对方某暗杀,另一面却将刘楼主等四人转移到了唐家堡的密室之中……”   此时,颜梦痕已经在椅中坐了下来,单手支颐,凝视着方御风,“方公子说的不错……只是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今天会出现在这里……在唐家堡的时候,你明明可以当面拆穿我的,为什么要等到今天?”   方御风笑了笑,“那个时候,真正的舒念还在你们的掌握之中……我不能不为他的安危考虑……况且方某也想看看这个故事的结局究竟是什么?倘若我那天便拆穿了你,岂不是做过了今天的这场好戏?”   “那个时候?难道你们现在已经找到了舒念?!你知道他在哪儿?!”   方御风指了指自己的头,笑道:“颜小姐,你和令堂都是聪明无比之人……可是方某却也没有笨到哪里去。”   颜梦痕忽然想起那日在颜家庄后花园,自己对方御风所说的话。   她咬着下唇,恨恨地道:“你何止是不笨……你简直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却听方御风居然话题一转,说起了三年之前。   “三年前,白云青找了一个替身冒充自己……那个时候出手将那名替身打成重伤的,就是令堂颜夫人,不知是也不是?”   颜梦痕惊疑不定,“你……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方御风淡淡道:“这却也没什么……一代高手舒封神的‘封神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学会的……”   “十七年前,‘剑魔’厉无痕率剑魔殿一众高手,在一夜之间剿灭了威震东南的封神会。谁知,舒封神的女儿却奇迹般地在那一役中存活了下来……可惜,帮毁家亡……从此之后,她便隐姓埋名,希图能够为父亲报仇。因为剑魔殿地处昆仑,因此,她便从山东一路到了蜀中,嫁给了蜀中一位武林人士……之后,她借助丈夫的名望财势,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更在丈夫去世之后变本加厉,以灭门掳财的手法壮大自己的组织……这种做法,可谓‘一举两得’,既能维持组织的开销,又能明目张胆地嫁祸给剑魔殿……”   颜梦痕冷笑道:“方公子,你的想象力当真是丰富之极。剑魔殿是什么地方?厉无痕又是什么人物?如此凭空的栽赃嫁祸,难道就不怕被剑魔殿的人察觉?”   方御风笑看着她,“这便是令堂了解厉殿主的地方。所谓‘相击才知相知深’,只怕令堂就是算准了厉殿主不屑与武林各派往来的脾气,更算准了剑魔殿不会去追究此事,这才放心大胆地在蜀中武林肆虐。”   “哦?是么?方公子说厉无痕不屑与武林各派往来,那么十七年前的封神会灭门之事,你又如何解释?”   方御风一笑,“颜小姐想知道此中情由,却不要问我,只去问问令堂便是。”   他深深看了颜梦痕一眼,“说实话,方某第一次见到颜小姐的时候,就觉得你像一个人。”   “像谁?”   “舒念。”   颜梦痕身子一震,“你……”   “颜小姐不是想知道在下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么?其实原因很简单,方某不过是亲自送真正的舒念回家,顺便看一看你这个假的舒念又有一番什么样的作为而已……不过,你和他在某些地方的确很像,不愧是同父异母的亲生姐弟……”   颜梦痕闻言,瞬间睁大了眼睛,眸中满是惊讶之色。   ※※※   封神会在十七年前便已是江湖邪派九大帮会之一,其帮主舒封神号称武功冠绝山东,与当时初任长歌岛岛主的君无极不分轩轾。   舒封神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他不甘于自己的帮派在武林中仅占一席之地。然而那个时候,武林白道十大门派的格局已经形成,而邪派之中也有不少帮会能与封神会一争长短,想要做到武林至尊,谈何容易!   于是,舒封神想方设法,合纵连横,于短短一年之间吞并了东南一带的十几个门派,封神会的势力迅速得到壮大,虽然一时间还不能望乾坤堂之项背,但已几乎能和长歌岛、大天罗宫等门派并驾齐驱。   ——这个时候,又有一个机会来到了他的面前。   长歌岛岛主归海长歌宣布退出江湖,闭关隐居,并有意将岛主之位传给自己的大弟子君无极。一时之间,武林之中却议论纷纷。原来,归海长歌有一亲子,名为归海无涯。虽然归海无涯在那一年只有十六岁,但是仍然有很多人认为,归海长歌理应将岛主之位传给归海无涯,而不是君无极。   这件事情,为野心家们提供了机会,并将当时东南一带的武林势力分成了几派:一派力挺君无极接掌岛主;另一派却支持归海无涯子承父业;更有另外一派对长歌岛虎视眈眈,想要借此机会,坐收渔人之利……舒封神恰恰便是第三种。   不料,长歌岛的岛主人选很快便尘埃落定:归海长歌属意君无极,而归海无涯也无意于岛主之位……于是,野心家们的预谋似乎是一个个地破产了。   然而,舒封神却并未因此而放弃……此时,他心中已经有了另外一个计划:   原来,舒封神膝下共有两个女儿,乃是一对孪生姐妹,皆生得如花似玉,天姿国色,在武林十二金钗榜上各自有名。他想要借着君无极接任长歌岛主之际,将其中一女嫁给君无极,自己便能顺理成章地一跃成为长歌岛主的岳父,更为封神会能在日后吞并长歌岛埋下一道伏笔……   不料此时变故突生,正值剑魔殿殿主厉无痕远赴东海恭贺师兄君无极继任长歌岛主,在接任大典之后,却传出了厉无痕爱上舒封神次女舒绛心的消息。   舒封神一闻此讯,不由得心花怒放,心道这下连剑魔殿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可惜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舒绛心似是对厉无痕无意,而她的姐姐舒紫意却对这位孤高冷峻的剑魔殿主一见钟情……   ※※※   “厉无痕返回昆仑之时,一并带走了舒绛心,却将舒紫意留在了封神会……一年之后,舒绛心于剑魔殿诞下一子,自己却因难产而死……之后不久,便发生了剑魔殿剿灭封神会一事……舒紫意也在那一役之中失去了踪迹……”   方御风说到此处,话锋一转,“这其中的详情本就罕有人知……至于后来剑魔殿灭掉封神会的真相则更是不明……但是方某却知道,除了舒念之外,厉殿主在这世上仍有一女……这姐弟二人虽然同父异母,但却由于双方的母亲乃是孪生姐妹,因此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极为神似。”   颜梦痕沉默半晌,忽道:“我娘呢?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方某会让你们见面的,但却不是现在。”   ※※※   深殿之中,人影正坐,隔着重重纱幕,隐隐约约地看不清楚。   方御风走到殿中,向纱帘之后的人影行了一礼,“方御风拜见师叔。”   “厉某和你师父虽然算是同门,却一向并无往来,你为何对剑魔殿的事情如此上心?莫非是你师父有什么吩咐?”   声音无悲无喜,几乎听不出抑扬顿挫。   方御风道:“家师云游已久,早已不理俗务,御风于这件事情更不过是无心插柳而已,绝无他意……”   人影冷冷地打断了他,“纵使你无心插柳,厉某终究是欠了你一个人情……你在蜀中可还有什么未完之事?”   方御风笑道:“此间大事皆已了断,御风下了昆仑之后,便打算即日返回京城。”   纱帘后的人影沉默片刻。   “你回京城之前,不妨先到南粤一行。此事于你关系甚大,厉某言尽于此,去与不去,但凭于你……你退下罢。”   方御风闻言一怔,随即向人影躬身一礼。待得礼毕抬头,却见纱幕之后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第六五回 戍边西夏任重道远 终归南粤母子连心   治平元年五月,帝愈,大赦天下,并放宫女百三十五人。戊申,皇太后还政。庚戌,初日御前后殿。   ※※※   这日,沈清微亲身来到了宰相府。   当朝宰相韩琦出身世宦之家,其父韩国华累官至右谏议大夫。对于韩琦此人,史书有云:“既长,能自立,有大志气。端重寡言,不好嬉弄。性纯一,无邪曲,学问过人。”韩琦三岁之时父母便双双去世,乃由诸兄扶养长大,文武兼修,为一代之奇才。   听闻沈清微来访,韩琦心中却转了几个圈子,他一面让人将沈清微让至正厅,一面却忙着更衣待客。   一时,二人相见,沈清微笑向韩琦拱手道:“恭喜韩大人晋升魏国公。”   原来,自皇太后曹氏还政于帝之后,一干辅臣便均加官进爵。宰相韩琦除了晋升右仆射之外,另还加封为魏国公,因此沈清微方有此一说。   韩琦见状忙道:“国师多礼。韩某听说圣上对国师亦有加封,却为国师所却,不知何故?”   沈清微叹道:“圣上一病数月,朝中全靠几位元老扶持。沈某何德何能,又怎敢于此际受封?正所谓无功不受禄是也。”   韩琦捻髯笑道:“国师此言差矣!我听闻朝野上下皆有盛传,今上之所以能够病愈,殿前副都指挥使沈冥沈大人应居首功……国师既然是沈冥的义父,自然也是首功了。”   沈清微闻言,故意摇头叹道:“韩大人,此乃街头巷尾小儿之言,您身居当朝宰相,又岂能闻此风言便信以为真?”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会意,不由相视而笑。   一时言归正传,沈清微此次却是为了陕西路边关事务而来。   原来,西夏本对大宋称臣,其王世袭大宋夏国公,并被赐赵姓。后夏国公赵德明死,其子赵元昊继立。其人性格刚毅,雄毅大略,善绘画,通藩汉文字,他不甘臣服于宋,遂称帝,建国号夏。并积极发展势力,击败吐蕃和回鹘,称霸西北。   西夏建国之初,便开始攻宋。边报传来,宋朝君臣大惊,宋仁宗遂下诏削去赵元昊的赐姓和官爵,并在边境揭榜,招募人擒捕元昊。夏军攻保安军,时值宋将狄青率部奋战,取胜。   自此,宋夏边关战事频传。那时,韩琦刚刚自蜀中回到汴梁,便立刻向仁宗剖析了陕西边备形势,随即便被任命为陕西安抚使,对抗西夏。此后,捷报频传,直到好水川一战役。   提起好水川,韩琦不由叹道:“韩某当时用人不当,枉送了六千多将士的性命……”   沈清微却道:“此战非大人之过,实乃任将军贪功轻进所致。”   韩琦听他有意为自己开脱,却道:“当时夏军曾有诗云‘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兵机。’……韩某那时退军于半路,一干阵亡将士之父兄妻子便有几千人,皆号泣于马首前,持故衣纸钱招魂而哭说:‘汝昔从招讨出征,今招讨归而汝死矣,汝之魂识亦能从招讨以归乎?’……”言道此处,竟又流下泪来。   沈清微见他忆旧伤心,不觉亦为之嗟叹,又怕他伤心太过,便以言语岔开道:“沈某只知韩大人和范大人屯驻泾州,共守西陲之际,同心协力,互相声援,不但名重一时,更兼人心归服。当时朝廷倚重二位大人,犹如万里长城,天下人更称二位为‘韩、范’……记得那个时候边塞曾有这样一首歌谣……‘军中有一韩,西夏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夏闻之惊破胆。’……呵呵,可见韩范二位大人确是名震边关。”   韩琦心中分明知道沈清微之意,只得收泪道:“国师实是言重,韩某已久不在边关任职,只怕连弓马骑射都要生疏了。”   沈清微见话已入港,便道:“适才提到边关形势……却不知这陕西路安抚使上奏病重之事,韩大人可已知晓?”   韩琦身居当朝宰相,此事怎能不知?当下颔首道:“韩某今早已经得知……据韩某看来……圣上心中似已有了人选。”   沈清微道:“韩大人可知那人选是谁?”   韩琦一愣,“这个……韩某却是不知……”他见沈清微言语暗藏别意,心中稍加思索,瞬间有如雪亮。   只听他笑道:“韩某适才说应该恭喜沈国师,看来却是说早了。想来国师今日并非为了和韩某叙旧,竟真是有备而来,哈哈。”   沈清微见他已然猜到,便也笑道:“这陕西安抚使之职非比寻常,在下原想沈冥虽然算是从仕多年,但终究年轻识浅,恐难以担当重任,可今上却执意命其前往……在下无法,忽想到韩大人曾戍边多年,必定了解其间之风物民情,因此才厚着面皮前来登门,望韩大人看在同僚多年的份上,对沈冥多加提点。”   ※※※   治平元年闰五月,殿前副都指挥使沈冥进陕西安抚使,戍边西夏。   ※※※   蜀南竹海一向翠甲天下。行在其中,但见奇篁异筠,清风摇曳,竹影婆娑。   众人分别在即,却哪有心情赏玩。   西门剑秋见气氛沉闷,便指着远处一块大石向诸人道:“这里的蜀南竹海又名万岭箐。两年之前,当世才子黄庭坚曾到此游玩,见此翠竹海洋,不由得连连赞叹:‘壮哉,竹波万里,峨眉姐妹耳!’即持扫帚为笔,在这黄伞石上书下‘万岭箐’三字。又传说此石原是仙寓洞道长所用之伞,放在此地后化作黄色的石头,故取名‘黄伞石’……”   方御风笑道:“那巨石倒真是如一柄大伞一般……”   他话音未落,却听唐橘幽幽道:“西门公子可知道这竹海万岭山的传说?”话虽是对西门剑秋所说,却是面朝着方御风看去。   西门剑秋尚未说话,却听司马超然道:“诶,橘姐姐,这座万岭山又有什么传说?”   唐橘便道:“故老相传,这蜀南竹海所在的‘万岭山’原是女娲补天之时遗落的赤石……那时候,天宫之中有个南华上仙,见天南的万岭山还是一片荒凉,于是便私自下凡想给此山编翠织绿,不料却因触犯天条被抓回天宫治罪。负责看守南华的是南极天官的女儿瑶箐仙子。她不但美貌,更是心地善良。当她得知南华触犯天规的详情之后,便对其生出一片爱慕敬佩之心,于是就偷走了父亲南极天官的放行牌,暗暗送南华上仙逃出南天门。不料,却被看守南天门的神将发现,双双重新被捉……南华上仙和瑶箐仙子本来该遭受严惩,但由于南极天官在天宫的人缘极好,因此众神求情,玉皇大帝倒也乐得做个人情,因此就将二人贬到了凡间,要他们在‘万岭山’编织绿波,将绿波接上九天,才可以重返天庭……这两位神仙自天南而下,落脚于‘万岭山’的荒山野岭之中,于日出日落之中,播撒翡翠,于是此处便有了一颗颗嫩笋破土而出,一排排青翠新竹长成,一片片碧波飞向九天……原本贫瘠的万岭山,终于变成了今日的蜀南竹海,而竹海里的那条淯江河,却是瑶箐仙子遗落的一条白丝巾所化……”   司马超然听了,便道:“那位瑶箐仙子倒真是有情有义……”忽然头上被人敲了一下,扭头看去,却是郑韶,当即大声道:“六哥!你为什么打我?”   郑韶却不理他,再向唐橘看去之时,却见她眼中泪珠莹然,似乎马上便要落下。   方御风听了唐橘的故事,心中自然明白不过。他虽一惯为众人倾慕,却向来不愿多惹情债,此刻见唐橘痴情无限,一时间虽不由得暗暗感动,却不得不硬下心肠婉拒其一番美意。只听他道:“司马公子说得不错,瑶箐仙子确是有情有义……只可惜那位南华上仙太也无情……”   司马超然奇道:“方大哥,你倒说说看,那南华上仙又怎么无情了?”   方御风道:“他和瑶箐仙子原本都是神仙,超脱尘世,逍遥天上……却因一己之念而累得瑶箐仙子为他遭贬……岂不是太过无情?”   西门剑秋闻言,略一思索,“方公子这一番言论真可谓别开蹊径……”   司马超然却道:“方大哥,你这番话听似有道理……但是小弟我却还听人说过一句话叫做……叫做……‘只羡鸳鸯不羡仙’……诶哦!六哥你为什么又打我?!”   郑韶板着脸道:“你这小子又知道什么鸳鸯什么仙了?真是胡说八道!”   他二人正在这里吵闹,却见唐橘咬着下唇,强自忍着不让眼泪流出,同时调转马头,策马奔出竹海而去。   司马超然叹道:“情之一字,当真令人难解……我原本是想帮唐小姐一把……谁知六哥你竟拆台……咳,方大哥,我看你才真是个无情之人!”   众人都是一愣,这才知道他先前一直装疯卖傻只不过是为了成全唐橘的一番心思,都暗道这少年年纪虽小,却不乏古灵精怪。   方御风淡淡道:“情之一字,本就误人甚深。司马贤弟岂不闻‘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乎?”   说毕,向众人拱手道别,径自绝尘而去。   郑韶喃喃道:“方公子这个人……真是令人难测。”   ※※※   南粤绛云宫。   红衣老妪白发皤然,独自卧于殿中。但见她鸡皮鹤发,已不知有多大年纪,只知她已经油尽灯枯,近乎垂死。   一道白影渐渐走近,白发老妪惊觉。   “薛麟!你已取走‘火霓裳’,还来此处做甚?”言语之中尽是惊恐之意。   那白影缓缓走到她身边,她闪躲不及,已经被来人抓住了双手。   只见灯影映照下,这双手干枯有如鸡爪,哪里还做得出那昔日之绝世手势?然而,白衣人却将它们牢牢抓住,紧紧地贴于面颊……   红衣老妪突然安静了下来,她似乎已经认出了眼前之人……   ——昔日绝代风华,倾国倾城,今朝皱皮白发,容颜枯槁……世间究竟有什么东西能够保得长久?   ——她失去的远远比她得到的要多得多……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上亲生骨肉的脸……她颤抖着说出了一句话   ——“风儿……是娘对不起你……”   ——这是薛艳裳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言语。 【第二卷】 第一回 滕王阁上酒不醉人 嘉陵江边茶亦飘香   滕王阁始建于唐永徽四年,位于赣江东岸,与湖北黄鹤楼、湖南岳阳楼为并称为“江南三大名楼”,因初唐才子王勃作《滕王阁序》让其在三楼中最早天下扬名,文以阁名,阁以文传,历千载沧桑而盛誉不衰,故又被誉为“江南三大名楼”之首。   远远望去,嘉陵江自西北蜿蜒而来,滕王阁由二十四根朱红巨柱托举而出,江水于滕王阁前汇为一潭,复又折而南去。其雄伟壮丽,难以言喻。   此时,阁顶最高层上,正有二人对饮。饮酒之时,远望江水苍茫,西山叠翠,南浦飞云,章江晓渡,山水之美,尽收眼底。其中一人道:“千秋兄奉总堂主之名巡视各地分堂,却何以在地隐堂恋栈不去?莫非当真是舍不得这赣中山水?”   令千秋斜斜靠于椅上,远眺阁外山水,悠悠道:“心悟你有所不知,这次出门实是艰难……我自二月离京,到了今朝已有半年多时光,江南各处的分堂多已走遍,眼下却是要往两湖及蜀地一带行去。西南各地之人情风物,自是又与中原不同,各分堂堂主的脾气自然也是殊为迥异……”   对面那人笑道:“龙生九子,亦是各有不同。何况我乾坤堂遍布天下,堂口众多,弟子无数……依小弟看,千秋兄竟是多虑。你既已阅视完了江南二十四堂,心中自然已经有数,便是去了别处,也不过是殊途同归。岂不闻庄子曾有云‘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令千秋听毕,故意道:“枉你素以佛门弟子自居,却要拿道家的话来搪塞我,真正该罚!”   那人闻言却笑道:“世间三万六千法门,本就相宜相生。佛门中故有‘十恶’之戒,而道家却也有‘身为杀盗淫动,故役之以礼拜,口有恶言,绮妄两舌,故课之以诵经,心有贪欲,嗔恚之念,故传以思神’之说。修行之人,理应于苦海娑婆之中兼收并蓄,却不应刻意区分,以免着相。”   令千秋“呵呵”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着相了。”当下执起酒壶,将自己的酒杯斟满,看着对方面前的一壶清茶,苦笑道:“令某不过是一世间俗子,比不了心悟你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不过,你也该抽空回汴梁去料理一下天闲堂中的俗务,免得你堂中的一众弟子整日抱怨……这倒也无妨,只是外间之人竟连天闲堂堂主的名姓都不知,于你日后在江湖上行走也殊为不便。”   坐在他对面之人却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布衣少年,但见他衣着朴素,虽然相貌不甚惊人,却也生得神清骨秀,谈吐之间更带了几许冲虚淡泊之气。此人却是乾坤堂天字三十六堂中的天闲堂堂主黄心悟。   ※※※   世间之人皆知乾坤堂天字分堂尽数位于京城,各位堂主若无总堂主之命不得随意出京,唯有这位天闲堂堂主却曾得令总堂主特许,自接任堂主以来,便终日游历于名山大川之间,几乎从未涉足京城。   黄心悟本是韶州人氏,自幼心向佛法,六岁便在赣中修水黄龙寺崇恩禅院中皈依,其受戒恩师便是禅宗五家七宗之一的黄龙宗祖心禅师。   说起这位祖心禅师,乃是黄龙宗慧南禅师之法嗣。相传他祖籍南雄始兴,俗家姓邬。少年之时聪慧过人,因此闻名乡里。然而到了十九岁上,却不幸双目失明。由于其父母深信佛法,便日夜祈祷观世音菩萨,并许下愿心,倘若爱子双目能够复明,便令其出家。不久,祖心禅师的双目果然奇迹般地复明了。于是其父母便令其依龙山寺僧人惠全禅师出家。   翌年,祖心于龙山寺试经得度,得以剃度,住受业院奉持戒律。然而,在龙山寺期间,祖心禅师却因为不守戒律,而遭逢横逆,于是便离开龙山寺,游方行脚。后入丛林谒云峰文悦禅师。云峰文悦禅师乃是大愚守芝禅师之法嗣,汾阳善昭禅师之嫡孙。祖心在文悦禅师座下参学了三年,却无所得,于是便辞去。临行之前,文悦禅师指点他往参慧南禅师。慧南禅师当时住在洪州黄檗山之积翠庵。于是,祖心禅师便前往黄檗山,在慧南禅师座下执侍四年,却仍然一无所得。   某一日,祖心禅师倒水沏茶,一不小心却将滚水溅到了手指之上。他豁然如梦初醒,但是禅机智慧却并未就此显发。事后,他将此事告诉了慧南禅师,慧南禅师怕他得少为足,便将他压制住,没有认可他。于是,祖心又辞别了慧南禅师,回到了上云峰文悦禅师之处。但是,当他到了上云峰,才得知文悦禅师已经谢世了,祖心不得已,只得投于石霜慈明楚圆禅师座下。   又一日,祖心阅读《传灯录》。当他读到“僧问多福:‘如何是多福一丛竹?’福曰:‘一茎两茎斜。’曰:‘不会。’福曰:‘三茎四茎曲。’”这则公案之时,当下豁然大悟,遂彻见文悦和慧南二位禅师之平生用处。于是他当即回到了黄檗山慧南禅师之处。刚刚展开坐具,慧南禅师便向他祝贺道:“子已入吾室矣!”   祖心禅师听罢,不由得欢喜踊跃,说道:“大事本来如是,和尚何得教人看话,百计搜寻?”   慧南禅师道:“若不教你如此究寻,到无心处,自见自肯,即吾埋没汝也。”   祖心禅师悟道之后,一度混迹众中,继续做悟后保任的功夫。他经常入室,向慧南禅师请益云门祖师的法语言句。慧南禅师故意道:“知是般事便休,汝用许多功夫作么?”   祖心禅师道:“不然,但有纤疑在,不到无学,安能七纵八横,天回地转哉!”慧南禅师遂点头称是。   祖心禅师虽为黄心悟受戒,却并不曾劝其出家,因此这十几年来,黄心悟却只是黄龙寺中的俗家弟子。他加入乾坤堂之后,深得令风云赏识,因此竟能从一名地字堂的普通弟子,一跃而成为天闲堂堂主。但其生性淡泊名利,不喜与人应酬交往,只喜放迹于山水之中,和古木苍松、清风明月相伴。令风云因对其极为看重,特许黄心悟不驻京师,只在四海遨游。   ※※※   黄心悟听令千秋如此说,笑了笑,道:“小弟倒是已经习惯了,没觉得有何不便。只是耽误了天闲堂中的大事,却一直心中愧疚。之前我便曾上书给总堂主,希望能将天闲堂的职位交还,仍在哪个地字分堂中做一名普通弟子……”   令千秋忙止住其言,“休提此事!家父定是不会允可!”他将黄心悟的杯中斟上了茶,道:“可惜你不肯喝酒,不然对着这湖光山色,你我二人今日倒可一醉。”   黄心悟笑道:“原是小弟扫了千秋兄的雅兴。不过,饮到浓时,茶亦可以醉人。”   他将茶盏拿起,“据传这庐山云雾始产于汉代,距今已有几百年。相传东汉之时,庐山乃僧侣云集之地。曾攀危岩,冒飞泉……更采野茶以充饥渴。各寺于白云深处劈岩削谷,栽种茶树,焙制茶叶,是名云雾茶。”   令千秋喝了一口酒,点了点头,“这个我也略有所知。前朝大诗人白乐天也曾在庐山香炉峰建草堂居住,并亲自开辟茶园种茶,还留有茶诗数首。记得其中有两句……‘药圃茶园为产业,野麋林鹳是交游。’”   黄心悟微觉惊讶,道:“想不到千秋兄对茶亦研究颇深,看来小弟却是班门弄斧了。”   令千秋闻言大笑,“这你却是猜错了!我并不是对茶道有何研究,只是小时候和御风、阿境他们一起学诗,才知道这个典故!说起茶道,天字堂三十六位堂主之中,怕是只有我一人忝居其末了。”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为这事,御风他们没少笑话于我……只是我生来便不喜饮茶,只喜喝酒……扫了你的兴致才是真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将话锋一转,“从认识你那天起,我便知道你不是个俗人……令某在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今日趁着好风佳境,向心悟你一问……你却莫要以为令某别有他意。”   黄心悟笑道:“千秋兄但问无妨。只要小弟能答得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令千秋低声道:“其实倒也没有什么……我只是一直奇怪,你既已在黄龙寺中皈依,又为何会加入地数堂,做一名普通弟子?”   黄心悟闻言,却笑得神秘,“千秋兄真想知道?”   “那是自然。”   黄心悟叹了口气,道:“只因小弟素来有个爱游山玩水的习惯,虽然在黄龙寺皈依,但这毛病却始终改不了……小弟自幼父母双亡,全靠给别人帮工过活,虽然皈依黄龙寺之后衣食无忧,但是出外游历的盘缠却也不足……我一名俗家弟子,自然不能去找施主化缘……素知乾坤堂门下弟子月给甚丰,时间上又不甚拘束,这才打定主意,投到了地数堂门下。” 第二回 高阁逢友心照不宣 密室遇美魂飞魄散   听到黄心悟说起加入乾坤堂的缘故,令千秋不由得愣住了,他上下打量了黄心悟半晌,突然哈哈大笑,半晌不止。   饶是黄心悟一向平和淡定,却也给他笑得心中发毛,“千秋兄为何发笑?难道小弟之言有何不妥?”   令千秋一面笑,一面向他道:“心悟莫要见怪!呵呵……我不过是在笑我自己罢了……嘿嘿……”   他稍稍止住笑声,却向黄心悟道:“说到我为何要笑,还真是有个缘故……只因你一年之前突然被家父晋升为天闲堂堂主,乾坤堂上下都甚是震惊,便有许多人在暗中猜测你的来历……”   黄心悟道:“此事小弟倒也略有耳闻……不过,小弟只是一介寒门之子,莫说和诸位堂主相提并论,便是堂中多数弟子的家世,亦是比我强上太多。”一般人提起自己的家世,出身豪门者多数倨傲自喜,出身贫贱者却往往羞于启齿,黄心悟这一番话虽是自谦,却仍然语气淡淡,丝毫不以出身寒微为意。   令千秋见他态度从容,不由得更对其心生敬佩,“那个时候,我们几个师兄弟也都曾猜测过你的身世,千山还去问过家父,家父却不曾对他言讲,只说你是黄龙寺祖心禅师门下……不怕你见笑,居然还有人以为你是家父在外的私生之子……”   黄心悟一直微笑听着,此时方微觉惊讶,“想不到竟有人会如此认为……看来心悟却给总堂主和贵兄弟二人添了不少麻烦。”   令千秋笑道:“无妨无妨!千山倒还盼着能够多有几个兄弟呢……”说到此处,忽觉这话不妥,连忙止住。   “我酒后失言,心悟不要见怪……不知你此番到此却是有何打算?”   黄心悟道:“小弟因慕滕王阁之美景,已经在此盘桓了半月之久,前日六安一位旧友知我在此,特意遣人送信邀我前去品茶。小弟正要前往,却在此遇到了千秋兄。”   令千秋道:“六安和京城已算相距甚近,心悟却不妨便趁此回京一趟,处理俗务之外,也好和各位兄弟叙叙旧。”   黄心悟笑道:“小弟理会得。”   其实他和令千秋心中都各自明白:关于黄心悟的身世背景、武功来历……令千秋还有很多话没有问……只是他既然不问,黄心悟自然也不会主动说的……但是,倘若他问了呢?黄心悟会不会真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   ※※※   景德镇素有“瓷都”之称,位于镇外的景德山庄正是其中翘楚。   相传景德镇自东晋起便开始烧制瓷器,距今已有几百年。素以“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为世人称道。   自大宋开国以来,景德镇便以烧制青白瓷为主,其间出名的湖田窑就在景德镇的湖田村,器型有碗、盘、合、瓶、壶、罐、枕等。装饰上有刻花、划花、印花、篦划纹等技法。纹饰有龙纹、凤纹、婴戏纹、海水纹、缠枝花纹等。   湖田村尽管出名,但却只是为民间和一般仕宦之家所用,而景德山庄出品的各色瓷器却能送至天子驾前,作为御用之物。   ——这山庄的名字还是昔日先皇所赐。   因此,景德山庄虽然名列武林白道六大山庄之一,其实却是手眼通天,与朝廷之中各色人等亦常有往来。   ※※※   夜已渐深,山庄中的酒宴已散,宾客也早就都各自归家。   一人却仍独卧在庭院中的桃树下。   此刻,夜凉如水,宫未明逐渐也感觉到了阵阵寒意。   他数次坐起,却又数次躺下。一种说不出的疲倦,在他体内蔓延开来。   宫未明心想,难道自己真的已经老了?   ——不会。他才不到五十,正值壮年,景德山庄也正在他的主持之下一步一步趋于繁荣兴盛。   ——自己怎么会老?怎么能老?   他又想到的他的儿子,独子。   ——听说绮筳这孩子终日流连于歌楼酒肆之中,和那些风尘女子、江湖浪客厮混在一处……   ——这般行径,自己怎么能放心将偌大的景德山庄交给他来打理?   整座庭院静悄悄的。山庄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入睡……   因为宫未明并没有要他们在旁伺候,他只想一个人留在这里独处。   今夜,月光如水,夜色迷离。   宫未明终于起身,离开了院落,走向厅中。   厅中灯火依然未灭,六盏长明灯相互辉映,照得厅中甚是明亮。   宫未明穿过厅堂,向自己的书房走去。   ——这么晚了,他去书房做什么?莫非还要趁着夜色填几首好词?   这间书房既是他平时读书的地方,同时也是他收藏秘密的地方。   ——他的秘密是什么?   书房西侧的墙壁之上,有一道暗门,门后是一道石阶,直通一间地下密室。   暗门到密室之间,设有两重机关埋伏,山庄之中除了他自己,几乎无人能够平安通过这两重机关。他确信它们的可靠,更深知它们的威力。   宫未明之所以有这样的信心,乃是因为这两重机关都是出自昔日忘忧馆馆主谈谁论之手。   谈谁论的机关消息冠绝天下,却从不轻易出山,宫未明之所以能够将他请来,并是不是他和谈谁论有什么特殊的交情,而是宫未明向忘忧馆送了两尊景德山庄特有的绝世瓷器——“美人瓷”。   相传,这种“美人瓷”的烧制之法乃景德山庄祖上秘传。由于材料罕见,烧制时间极长,且不易成功等种种原因,存于当今世间的仅有十六尊,其中六尊早已在先皇和当今太后几次寿辰之际献入宫中,另外两尊却送给了忘忧馆主谈谁论,剩下的这八尊则被宫未明锁在书房密室之中。   轻轻进入密室,夜明珠的柔光瞬时便落在了宫未明的脸上。   柔光映照下,数尊几乎和真人一般大小的瓷人静静地列于室内。它们的形貌,都是绝色的女子,虽然是瓷质之像,看上去竟然栩栩如生,美丽而妖异。   宫未明的目光再一次朦胧了,他痴痴地望着这几尊瓷像,人世之上又怎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只怕连那武林中的十二金钗在这八尊瓷像面前也要各自甘拜下风。   ——原来这便是令景德山庄于烧瓷行中“力压八方”“一枝独秀”的“美人瓷”!   ——这些“美人瓷”都是宫家历代庄主所留,其中有两尊还是出自宫未明自己之手。他将“她们”视为珍宝,自接掌景德山庄以来,他每晚都要到这里来看看这些“美人”。这已经成为了他多年不变的习惯。因此,这种情形他已不知道经历过了多少次……   然而这一次,宫未明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八尊瓷美人依然如往日一般静静地立在“她们”每日所站立的位置。   ——究竟有哪里不对呢?   宫未明的目光依次扫过每一张沉鱼落雁的“容颜”……   一、二、三、四、五、六、七……什么?居然只剩下了七尊?!   ——怎会如此?难道竟然有人能够偷偷潜入这间密室,盗走了一尊“美人瓷”?   ——不会!不可能!   宫未明的心中突然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种恐惧的感觉……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身后忽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宫未明毕竟是出身于武林世家,虽然此刻心中大震,但警惕性却仍较常人高上太多,他霎时转身,只见密室门口处,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   ——她仿佛是突然出现,又好似早就已站在那里……   由于密室之中仅由夜明珠照明,那女子和宫未明之间的距离又远……因此,在夜明珠的朦胧柔光之中,这女子的相貌亦显得朦朦胧胧。   宫未明凭借自己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一眼便断定,这女子定然是一个人间绝色!   然而,这名女子甫一出现,他心头却是怦然一跳!   这自然是由于女子出现得实在太突然之故,但是,待得宫未明看清楚那个女人的面庞之后,他的心却似乎已经停止了跳动!   ——眼前这女子非但是人间绝色,只怕还是天上难寻!   ——她的相貌之美,用言语已经描述不出……这种美丽已绝非人间所有!   宫未明当场膛目结舌……此刻他心中的感受已不是讶异、震惊这些字眼所能够形容。   ——他整个人似乎已经被浸在了一潭冰水之中,不由自主的连着打了几个寒噤。   一股寒气正自他的背后脊骨冒起,如尖针一般刺入骨髓深处。   ——眼前这女子的相貌竟然与这密室之中失窃了的第八尊“美人瓷”一模一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那尊瓷像竟能够感应到宫未明每日痴迷沉醉的眼光,从而化身成人?!   朝思暮想的美人就在眼前,然而宫未明却再也不想多看“她”一眼……   宫未明的瞳孔已在收缩……他心中的恐惧更是越来越浓…… 第三回 镇市卖马一无所获 山庄归人触目惊心   和令千秋分别之后,黄心悟果然一路向北,往六安行来。   此时正是七月夏末之时,一路之上,风光秀丽,景致无限,黄心悟边走边赏,心情大为畅快。   谁知半途之中,却又出了一桩事情,原来他在外游行这些时日,盘缠却已用得七七八八,眼下距六安路程尚远,恐怕出不了江西便要身无分文了,他心中暗暗懊悔当日为何不向令千秋借些盘缠,眼下却只好将马匹卖掉换些银两。   这一日,却是行到了景德镇,黄心悟心知此地盛产瓷器,一向很是繁华,便牵着马到街边闹市中去卖。   他这人自幼信佛,因此却有一种痴气,旁人买卖自是价钱合适便可成交,他却因马乃众生之一,虽是穷困潦倒,却也要择人而卖,生恐此马受苦,因此一日下来,虽然问价者甚多,他开出的价钱也甚是公道,却仍然没有卖掉。   眼见日头偏西,只得找了一家小小客栈住下,这一来,非但盘缠无着,反而凭空添了许多费用。   次日,仍旧是牵马上集,寻了一处空地将马栓了,便盘膝席地而坐,等待买家。   这集市上来来往往的除了本镇住户,多数都是慕名来此购买瓷器之人,因此便有不少人昨日见过他在此,见他虽是卖马,却并不吆喝揽客,凡有问价者先问其买马作何用途,不由得均笑此人是个呆子。   转眼已是日到中天,黄心悟饥肠辘辘,便想在街边寻个食摊打尖。正要牵马而行,却在闹市之中望见了一人。   那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也许是觉得那匹马很高大所以特意跑来看看,也许是因为黄心悟沉默安静的样子吸引住了她。反正一定是有什么原因,那个小女孩对着黄心悟纯纯地笑了一笑。   黄心悟见她对着自己发笑,却也对她一笑相应。谁知那小女孩见他笑了,却似是醒悟了什么,转身跑掉了。   这一日,黄心悟的马又没有卖成。   ※※※   景德镇外的湖边住着十几户烧窑人家。   此时,已是日落黄昏。一名老汉正与女儿在茅草院外收拾器具,听得路边马蹄声响,二人不觉抬头望去。   那老汉精神甚是矍铄,而他的女儿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生得容貌俏丽,虽是一身粗布衣裳,却也亭亭玉立,婀娜多姿。   谁知,那一望之下,两人竟然一起怔住了。   那老汉脸上微微露出惊讶之色,而他的女儿却已是痴了。   只见那马上的乘客乃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公子,一身锦衣金镶银绣,面貌英俊不凡,此时趁着湖光山色,更显得卓尔不群,犹如天人降世。   那锦衣公子见这父女两人目不转睛地望向自己,却也向他们微微一笑。   这笑容满含亲切之意,那少女一时之间不由得心神俱醉。   ——世上竟会有如此英俊的男子……   锦衣公子一笑而过,策马远远而去。那少女却仍痴痴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目光中流露出万般不舍之意。   那老汉见状,不由道:“这丫头!真是发了花痴了!看见个英俊的男人就丢了魂儿!”   那少女见父亲出声斥责,脸上登时一红,低下了头去。   只听那老汉叹道,“那位公子啊……我们这种人家,却是高攀不上的……”   少女听了此言,忙问:“爹爹可知道那位公子是什么人?”   那老汉见他追问,笑道:“你连他都不认识么?”   少女的脸更红了,顿足道:“我平时都在家里,连镇子上都是少去,又怎么会认识外边的人物?”   老汉道:“他可不是什么外边的人物……告诉你却也不妨。他便是景德山庄庄主之子,宫家的少爷,宫绮筳。”   ※※※   宫绮筳刚刚进入山庄大门,便有一人迎面奔来。此人正是他父亲宫未明年轻时的随身仆从、现任景德山庄总管宫迅。   只见宫迅满头是汗,一见宫绮筳便道:“少爷可算是回来了!这几日可把咱们山庄上下急死了!”   宫绮筳一见是他,便问:“我爹怎么样了?我离开这些时日里,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宫迅听少爷发问,似是想了又想,半天也没有说出什么。宫绮筳见状斥道:“这是怎么了?连句话都不会说了么?”   见少爷快要发怒,宫迅这才结结巴巴地道:“老爷……书房……闹鬼……”   宫绮筳面色一沉,“闹鬼!亏你想得出!世间哪里有什么鬼怪?都是一些装神弄鬼之人编出来骗那些愚夫愚妇们的!亏你在我宫家待了三十多年!怎么也相信这些愚昧之说!”   宫迅忙道:“这……这不是我说的……是……”   “是什么?”   “老爷说他亲眼所见!”   宫绮筳闻言,不觉一怔,当下道:“老爷现在何处?”   “在他的卧房之中。”   ※※※   当宫绮筳见到他父亲宫未明的时候,真是大吃一惊,卧房中的景象更是可用触目惊心来形容了。   ——昔日里气度高华,修整雅洁的景德山庄庄主,此时已经变得恍恍惚惚,衣衫邋遢。   只见宫未明蜷缩在桌子底下,全身不住颤抖,显是对什么事物极为恐惧。宫绮筳费了好大一番气力才将他自桌下“请”了出来。   他将宫未明安置在床榻之上,轻轻唤了一声,“爹。”   宫未明一闻人言,却又满脸惊惧,整个人便向床内躲去。   宫绮筳见他居然连亲生儿子都不认识了,登时脸色大变,向身后几名从人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难道没有给老爷请大夫么?!”   那几名从人见少爷发怒,“噗通”“噗通”登时跪了一地。   “少爷!自从老爷那日神志不清开始,我们已经把景德镇全镇的大夫都请了来给老爷诊病……大夫们都说是惊吓过度……十几位大夫一连开了十几个方子……老爷服下去都不见效……”   另一名胆子稍大些的从人见状便道:“老爷从那一晚自书房中出来之后,便神情恍惚,但是那时候还能认人……谁知几日之后,竟连人都认不清了……整日价只说他的书房之中……有……有鬼……”   “鬼?……除了老爷,谁还见过书房有鬼?”   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摇了摇头。   宫绮筳沉思片刻,转身出屋,径自去了宫未明的书房。   宫未明的书房之外没有任何香花,只种了一丛竹子,和几棵芭蕉。   他这么一个喜欢美人的人,居然却不喜欢鲜花,倒也颇令人玩味。或许,他喜欢的,并不是世间活色生香的美人,而只是他书房之内的那几尊瓷像而已。   宫绮筳并未直接进入书房,而是先在书房四周绕行了一圈。   他在一棵芭蕉前面停留了片刻,似是仔细看了一下芭蕉微有残损的叶子,便又举步,绕到了书房的另一面,再一折,又回到了书房的门前。   书房之中,没有任何异状。   宫绮筳一进书房,便向四周打量,见书房之中的陈设均仍放置在自己出门之前的位置,毫无改动。便一直走到了书房西侧的墙壁之前。此时,他的目光自然是落在了那面墙壁之上。   ——父亲的书房中有一间密室,这是他自幼便知道的。虽然他并未进入过这个山庄禁地,却也清楚地知道它的位置。   此刻,这面墙壁之上挂满了书画。宫绮筳知道,在这其中一幅字画的背后,必定藏着一道暗门。他甚至知道这个暗门的所在。   但是,眼下,他却还不能打开这道门。   只因他的父亲宫未明并未将开启暗门的方法告诉他,而且暗门之后的机关更令他十分忌惮。   于是,宫绮筳在墙边沉默了半晌,便退出了父亲的书房。并且吩咐宫迅,如无自己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可擅自进入此处。   宫迅在门口侯了半日,见宫绮筳终于出来,这才舒了一口气,道:“少爷……你可算是出来了……”   宫绮筳横了他一眼,“怎么了?这里不过是我父亲的书房而已,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   宫迅向书房之中望了一眼,便迅速将眼神收回,低声道:“这里虽然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但是少爷也要小心才是……免得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宫绮筳见他仍是相信鬼神之说,心中极是不耐,当下便道:“住口!我们景德山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老爷不过是夜半在园中受了些风寒,痰迷心窍,这才神智混乱而已。”他抬足刚要向外间行去,却似想到了什么,转身向宫迅道:“你去将全庄的人都叫来!就说我有话吩咐!”   宫迅听罢,却有些犹犹豫豫地,不动身,宫绮筳见状,“你怎么还不去?”   只听宫迅含含糊糊道:“那……二姨娘那里……也要去通报么?”   宫迅躬身说了半晌,只不见宫绮筳答言。他抬起头来,却见宫绮筳恍若不闻一般,早已到了院门之外。 第四回 长柳似烟明枪易躲 夕阳如血暗剑难防   景德山庄。   正厅之中,十几排人垂手站立,面上的表情或是惶恐,或是严肃。厅中站不下的,却已自动排到了院子之内。   宫绮筳坐于厅内,面色如霜。他接过宫迅递来的账册等物,一页一页,细细翻看。   他一面翻阅,一面却口中不停,将昨日便已想好的事情一一说出。待得吩咐完毕之后,却已经日上正午,便遣众人各归各位。   众人见少爷甫一归家便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不由得都在暗中咋舌,但主人既然有命,做奴才的却只得俯首帖耳。   一时间,留在厅上的只有宫绮筳和宫迅二人。   见宫迅仍然未走,一副犹犹豫豫之态,宫绮筳抬眼道:“你还有事不成?”   宫迅俯身,轻轻道:“少爷,二姨娘那里……真的不用……”   宫绮筳面色一沉,“这事不用你管,你快去老爷那边好好伺候!”   宫迅唯唯而下。   宫绮筳到了宫未明的卧房外,见宫迅正在安排众人事情。数名仆从丫鬟在房间内外穿梭,端汤送药,不亦乐乎。他见父亲虽然仍是神志不清,但却较之昨日安静了不少,当下又向宫迅嘱咐了几句,这才离开。   料理好了山庄事务,宫绮筳却径自去了一个地方——玲珑雅叙。   ※※※   顾名思义,玲珑雅叙的确是一个十分雅致的地方。整座建筑,一色水墨青墙,远远望去便如同一片氲染的水墨丹青,说不出的素洁淡雅……虽然……它只不过是一间青楼。   ※※※   此处仍属江南,虽是夏末,但长堤垂柳,烟色夕阳,一派美丽风光。宫绮筳便在这烟柳之中,骑马漫步于长堤之上……那长堤的尽头,自然便是他要去的地方。   此时,他却已将锦衣换下,轻袍缓带。暖风熏人,吹拂着他的头巾鬓发,衣衫袍袖,仿佛立刻便要乘风归去。   长堤之下,泊着一叶轻舟。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短衣的汉子正兀自将船头插着的竹竿拔起,而另一名同样打扮的汉子却正涉水走向长堤之下的一株柳树。原来,那小舟正是用绳子系在那株柳树树干上的。   正在忙碌中的汉子们虽然听到了长堤上的马蹄声,却只各自抬头一瞥,便继续做着他们自己的事情。   宫绮筳亦只是远远地瞟了二人一眼。   系在柳树上的绳子解开之时,宫绮筳刚好经过。   此时,变故突生!   只见那解绳汉子的动作突然停顿了剎那……随即,他便弃绳纵身,整个人如飞鹤凌空一般一跃三丈,同时手腕一翻,一支软剑登时从袖中飞出,带着破空之声卷向了宫绮筳。   几乎便在同时,那原本正在船上拔竹竿的汉子亦站起身来,手中的竹竿却早已变成了一柄长枪,“嗤”的一声,疾向宫绮筳腰间刺去。   他枪法绝佳,长枪貌似轻轻巧巧地刺出,然而到了半途却猛地一弹,从一刺变成了八刺,分刺宫绮筳双肩、两胁、双膝、两胫等八处个地方。   这变故当真是猝不及防,倘若换了旁人,此时早已死在这一枪一剑的偷袭之下。   可惜的是,宫绮筳却不是别人。他虽然一直都没有留意这两人,但这两人甫动,他却已然察觉。   枪剑来袭之际,只见宫绮筳的身子早已离鞍直起,剑自他的脚下卷空,而长枪却已收势不及,一连刺出了八下。   宫绮筳轻轻落于长堤上,神容不变,只是一声喝斥:“什么人!?”   偷袭的那二人此时已落在了长堤之上,他们的斗笠自然早已除去。   只见这两人脸上竟各自是一副优哉游哉的表情,与适才狠绝毒辣的招数殊为不称。   宫绮筳见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疑道:“你二人是谁?为何要暗算于我?”   其中一人道,“宫少爷是世家子弟,自然不认识我们二人,可是我们却认识你!”   宫绮筳的眼光落在了二人的兵器之上,他略一思索,忽道:“二位莫非是横行皖南的‘明枪’‘暗剑’!”   那人笑道:“宫大少果然还是有些眼力的!”   宫绮筳冷冷道:“我初时只是想不到二位竟在此苦侯于我……二位今日埋伏在此,究竟是何用意?”   “明枪”向长堤尽头瞟了一眼,语气突然变了,“其实,这也不是我们的本意……我们兄弟二人只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而已。”   宫绮筳扫了二人一眼,“哦?那么宫某是否可以知道,是什么人想要我这条命呢?”   “暗剑”闻言,却阴恻恻地笑道:“宫少爷虽然出身名门正派,但是想必也应该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我们既然收了人家的钱,自然是要替人家办事的……至于雇主的名姓,一来我们确实不知……便是知道,也自是不能向旁人透露半句的。”   “明枪”忽道:“兄弟,话已经说得够清楚的了。”   宫绮筳冷笑道:“既然都已说完,二位还不动手?!”   他“手”字话音未落,“明枪”却已经动了。只见他挺枪向宫绮筳急刺,枪尖上一道紫幽幽的光芒冷然闪出,趋势急劲有如强弩。   宫绮筳早已经领教过这二人的手段,因此,虽在说话之际,心中却一直暗暗提防。   “明枪”的枪尖尚未刺到,宫绮筳整个人便已于瞬间拔地而起,如一只大鹤般斜掠向旁边的一株树上。   “明枪”紧追不舍,在空中一连刺了十几下,然而,这十几下却一一落空。   宫绮筳正要在那棵树上稍稍停留,但另一条鬼魅般的人影却自树下飞射而上,寒光如电,电如毒蛇,急刺宫绮筳的下盘。   “明枪”“暗剑”这两兄弟的兵器之上都有淬毒,这一点,宫绮筳早已知道。只要被这二人的兵器伤到半点,任是什么武林高手,只怕也要将性命记下一半。   宫绮筳只好用足尖在树梢上轻轻一点,才一下落,便又飞起。此时,他已经将这兄弟二人的所有攻势全部避开,由于他此刻人在半空之中,无法着力,只得横着向外飘去,轻轻落在了另一棵树上。   他身形甫落,右手便猛的一翻,原来他的腰间却也藏着一柄软剑。   ——剑长二尺七寸,莹如秋水。   一时间,宫绮筳人剑齐出,凌空落下,“明枪”看在眼中,身形登时一伏,长枪一沉,连向宫绮筳刺出五枪!   宫绮筳的脚尖方自沾地,长枪已然掩刺而至,霎那之间,只见宫绮筳的身子突然猛地飞旋,闪身避过了四枪,将手中软剑一翻,顺势将第五枪挡了一挡。   ——剑枪相交。发出了清脆的一声。   “明枪”见自己的五枪又已刺空,当下将枪势一收,“暗剑”却在此时自旁边一棵树后闪出,软剑斜卷宫绮筳颈项。   宫绮筳将身一偏,软剑一引,将“暗剑”刺来的那一剑接下,冷笑道:“就凭你们这点微末道行,也敢来暗算本公子?!”   “暗剑”哼了一声,道:“是么?宫少爷请看!”当下一声喝叱,兄弟二人同时出手,皆尽攻向宫绮筳的要害之处。   宫绮筳见势不好,身形只得向后急退,然而长枪和软剑却如一蟒一蛇般,紧咬不放。   宫绮筳见再退便要落入河中,只得道:“看来二位不将宫某置于死地是不会罢休的!”   二人齐声道:“宫大少明白就好!”虽在说话,但手下却丝毫不软。   只见宫绮筳一退再退,而“明枪”却叱喝连声,一刺又是十几枪,没有一枪刺的不是宫绮筳要害。另一边,“暗剑”的软剑有如灵蛇飞舞,一剑十余式,如同疾风密雨一般。这二人的一剑一枪配合的当真是天衣无缝,饶是宫绮筳武功高强,一时间也被迫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尽管他在枪风剑雨之中身形依然潇洒如故,但却也是只有防守,难以进攻。   只见他一连接下了“暗剑”的十几剑、“明枪”的十几枪之后,身子却突然如苍鹰冲天一般跃起,一拔三丈。   “明枪”“暗剑”二人紧追不舍,身形亦自拔起。   宫绮筳手腕一翻,同时身形急退,已掠向了长堤上最高的一棵树上,枪剑急追,想要趁他身形不稳之际来个合力一击。   谁知此时,宫绮筳却突然将气一沉,整个人自树梢上贴着树干滑下,“明枪”“暗剑”的合力一击自然尽数打在了树上。   此时,宫绮筳瞅准时机,剑光立起,袭向“暗剑”,“暗剑”人在半空,躲避不及,“明枪”却惊呼一声,“兄弟小心!”他人亦在半空,救援不及。因此话音尚不及落下,宫绮筳这一剑便已经刺入了“暗剑”的心口。   “暗剑”几乎连哼都未哼一声,整个人便已向下坠落,宫绮筳一击即中,当下拔剑回身,只见夕阳之下,鲜血四溅。   “明枪”看得目呲欲裂,一声怒吼。此时,他人已落在了地上,登时将长枪吞吐开合,向宫绮筳猛攻而至。   宫绮筳见他枪法瞬息数变,且攻势猛烈,只得再次退后。   长枪如箭,宫绮筳一退再退,人已几乎被迫出了长堤之外。 第五回 病公子急现景德镇 总镖头雅兴天香楼   天香楼共分三层,是景德镇上最为豪华气派的酒楼。步入楼中,但见其间陈设富丽堂皇,三楼上还设有花厅、琴房、书斋等等,布置得极其淡雅幽静。因此,这个地方无论白天黑夜都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天香楼的每一张桌子都铺着来自杭州的丝绸,其间所用的酒具、碗盘等物亦都是世间珍品。众所周知,景德镇是盛产瓷器的地方,而天香楼中的酒具却不仅仅是出自景德镇的瓷器,更有来自波斯的水晶高脚杯。能在这里吃饭饮酒的人,都是皖南赣北一带的达官显贵,乡绅富豪。   在这座楼上饮酒,不仅身价倍增,更有歌舞欣赏。唱曲跳舞的都是来自江南烟花之地的名妓,不仅身段窈窕,嗓子清亮,更重要的是她们之中的每一个都是美不胜收的世间尤物。   每天正午,浮梁镖局的总镖头何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天香楼上。何经天这个人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在这一带的武林之中颇有名望。   相传他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便凭借个人能力创立了浮梁镖局。而浮梁镖局不但保镖,更接受“替人消灾”的生意,因此,无论是黑白两道,只要出得起价钱,浮梁镖局的人便能够为他解决“问题”。   何经天一出道便这一带江湖上做了几票“漂亮”买卖,因此他在江湖上的名头越来越大,浮梁镖局的招牌也是越发响亮。   此时,何经天正一边饮着来自皖中怀远的石榴酒,一边听着天香楼上的红牌歌姬真儿唱的小曲。   石榴乃是九洲奇果。据先朝史书记载,女皇武则天曾下御旨,封石榴为“多籽丽人”,此后石榴就成为历代宫廷贡品,内有“百子团圆”的寓意。怀远石榴酒乃是用石榴配以各种原料,精酿而成,其色如宝石,风味独特。   本来像何经天这种豪爽汉子,一向是喜欢“烧刀子”、“高梁红”之类的烈酒,对这种娘儿们喝的酒碰也不会碰一下,闻也不会闻一口的。但是今天不知为何,他却对这种色红味酸的“女人酒”来了些许兴趣。也许因为此时唱曲的真儿今天穿了一条石榴红的裙子,也许是因为真儿本人便鲜艳丰满如石榴……   何经天一面听着真儿的小曲儿,一面在手中把玩着一柄匕首。这匕首不过五寸来长,却是精光四射,寒锋刺目,显然是一件利器。   ——和往常不同的是,何经天在天香楼上居然从正午坐到了黄昏。   由于这时正值夏末,天气常常多变,原本是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天空,此时却突然刮起了大风。   街上的行人在这场来得突然的大风之下,纷纷掩面疾行,摊贩们也已各自收摊回家。   风已经越来越大,街上尘土漫天,天空却是乌云密布,一场大雨眼看已至。   街上已经没了一个人影,各家店铺也多半已掩上了门。尚未关门的几家店铺也因为天色昏暗,纷纷在店堂之内点上了灯。这一场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临。   此时,原本已经空空荡荡的大街上却忽然响起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一辆极为豪华的马车在漫天尘土之中飞驰而来。   风声越来越紧,几乎要将这辆马车掀翻。然而,却并没有成功。   马车停在了天香楼的大门口,原本已经被大风驱赶到了厅中的天香楼跑堂,此时却已陪着笑,跑到了这辆马车之前。   ——如此装饰豪华的马车,在景德镇上可不多见。   ——这车中的客人非富即贵,定是不同凡响。   只见马车骤停,一名车夫自车辕上跳下,打开车门,向内道:“公子,请下车。”随即便伸手将车上之人扶了下来。   只见车上走下的这位公子,面如美玉,眉目秀气,竟是一个难得的俊俏之人,只是在目光神容之中,隐隐透着一股邪气。此刻,他却面容憔悴,似是身染重病,几乎连站都站不稳,因此需要仆人搀扶。   车夫搀着这位公子正要向天香楼的石阶上行去,但见马车上又下来二人,都是身高八尺的壮汉,满脸横肉,面如狰狞。这样的人,即使穿的再华丽,举止再斯文,旁人仍然能一眼便看出他们的身份   ——他们正是这位公子的保镖,又或者说是打手。   这二人一下车,便紧紧地跟在那位被车夫搀扶着的公子身后。   那公子在车夫的搀扶之下,刚刚走了几级台阶,便已累得气喘吁吁。天香楼的跑堂见状,忙上前献媚,意欲搀扶,却被那名车夫斥道:“你们是什么身份!也配来搀扶我家公子!”那跑堂一愣,却也在同时退后,心中却暗自骂这车夫狗仗人势。那公子在台阶上站定,喘息了片刻,却向车夫问道:“你们可是打听清楚了,那何总镖头是不是还在这天香楼上?”   车夫尚未说话,身后一名大汉已经抢着道:“回公子爷话!兄弟们这几日已经探准了消息,何总镖头每日正午都会到这天香楼来饮酒听曲。这几日却是越待越晚,每日不到上灯时分,他是不会走的。”   那公子听了,一面喘息,一面道:“你们这些人……真是……办事不利……早说他每日正午就会在此……却……为何不让我早……早来……”   另一名大汉却道:“公子每日下午都要吃药,属下是担心会误了公子的病情……这才……”   那公子怒道:“蠢……蠢材……倘若耽误了这件事……莫说是病……只怕是你家公子我……连命都要没了……”   他连续说了几句话,不仅喘得更加厉害,甚至还咳嗽了起来。   那车夫连忙为他捶背,道:“这里风大,公子还是莫要说话了。不如先进到屋里再说不迟。”他一面向主子献殷勤,一面却向身后那两名大汉瞪了一眼,那两名大汉似是对这车夫颇为畏惧,当下不敢再说话。   跑堂将一行人迎进了天香楼。   街上虽然是疾风呼啸,寒雨将至。但天香楼中却仍然温暖如春,宁静如常。这里的客人们似乎完全没有被外间的狂风影响到心情,仍然是推杯换盏,轻酌豪饮。   此时,二楼的雅座之内,已经换了一名歌姬。她口中唱的却是时下最为兴盛的晏学士词。   “阆苑瑶台风露秋,整鬟凝思捧觥筹,欲归临别强迟留。   月好谩成孤枕梦,酒阑空得两眉愁,此时情绪悔风流。”   不少客人已经陶醉在她那柔情似水的声音之下。   雅座中的人不算很多,至少仍没有坐满。当一行人走上二楼之时,迎面却看到一名不到三十岁的大汉,正独自坐在角落之中,自斟自饮。   但见他身材魁伟,面目生得也是棱角分明。他虽然称不上英俊,更加算不上什么美男子,但在他神情举止之中流露出的阳刚之气,却也能令人为之侧目。   此人正是浮梁镖局的总镖头——何经天。   雅座中的客人寥寥,在见到那名公子等一行人上来的时候,却不由得纷纷投去了惊讶的目光。   ——这公子显然是病体沉重,几乎连路也走不动,连站都站不稳,却不好好在家休养,而是要在这大风天里跑到天香楼来喝酒……真是奇哉怪也。   何经天却恍若不觉,仍然自斟自饮。   但见那名公子在车夫的搀扶之下,缓缓走到了何经天的桌边,一面喘息咳嗽,一面向何经天陪笑道:“这位可就是浮梁镖局的何经天何大侠么?”   他一面笑,一面却艰难地抬起手来,向何经天抱拳一礼。   何经天却连眼角也没有向他扫去,只是整个人懒洋洋地坐在那里,左手执杯,右手执壶,又替自己斟满了一杯酒。   他举起杯来,轻轻饮了一口。虽说是轻饮,那杯中却已经见底。   何经天摇了摇头   ——天香楼的酒随浓,人虽美,可惜酒杯却太小了,早知道就应该让小二直接拿上大海碗来。   此时,他桌上的酒早已换成了“高粱白”,和怀远石榴酒比起来,他还是更喜欢浓烈一些的白酒。   那公子向他施了半天的礼,却不见他抬头,脸上已经微微变色。但是他却仍勉强自己笑道:“何总镖头果然是豪气干云……”   他本以为何经天仍然不会说话,原打算自己多说几句,谁知何经天听了“豪气干云”这四个字,却一拍桌子,骂道:“什么他娘的豪气干云!这里的杯子这么小!老子怎么能喝得痛快!”   那公子见他突然说话,不由得喜道:“何大侠……说得是……”转头向身后的大汉道:“让小二上大碗……本公子……我……要敬何大侠一……一杯……不……一碗……咳咳……”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声音虽然不大,但由于雅座之中极为安静,除了歌姬的曲声便无其他杂音,因此周围的客人都已将这话落入耳中。众人不由得暗暗称奇,这公子风尘仆仆地带病赶到天香楼来,已是一桩奇事,此刻竟又要与那大汉一同饮酒,居然还要小二将酒杯换成大碗……一时之间,便有多事之人停箸向这边看来。 第六回 玲珑雅叙十面埋伏 浮梁镖局五味俱全   玲珑雅叙的主人玲珑心是一个很美的年轻女子,她不但精通琴棋书画,甚至还懂得一些武功。   此刻,她一面为宫绮筳暖酒压惊,一面柔柔地问道:“那两个是什么人?”   那一场搏杀之激烈,不但惊动了附近的住户,甚至也已经惊动了官府。就在刚刚,宫绮筳还向来到现场的十几名捕快衙役详述了当时的情形。   本来,宫绮筳作为幸存的唯一当事人,应该随他们去一趟衙门的,但是谁让他是景德山庄的大少爷呢?衙役们只带走了“名枪”和“暗剑”的尸体,回去交差,为首的那一人还对宫绮筳赔了半天笑脸。宫绮筳认得那人,知道他是景德镇的总捕头,便只淡淡地道:“本地的治安如此之差,樊捕头真要回去和李大人好好商议一下了。”   玲珑心见他半日都不做声,以为他真的被那两名杀手吓到了,便将酒杯送至他唇边。她见宫绮筳仍然无动于衷,便疑道:“往常宫少杀伐决断何等豪气……今日这却是怎么了?两个杀手便令你心中不安了么?”   宫绮筳本来正在想着心事,听了玲珑心之言却忽然清醒,当下向抱歉她笑道:“适才不过是在想一件事情……倒让你替我操心了。”   玲珑心闻言,又是暖暖一笑,直笑得人心里发甜,“玲珑为宫少弹奏一曲琵琶可好?”   此时,宫绮筳已将她手中酒杯接过,整个人倚在软枕上,朝她笑道:“好啊!我也好久没听过玲珑的琵琶了……”   玲珑心将壁上琵琶取下,调好丝弦,真正是“琵琶弦上说相思”,一曲幽乐自她指尖流出,令闻者心醉。   宫绮筳阖上双目,听着美人的指下妙曲,脸上渐渐浮现了一抹笑容。   玲珑心向宫绮筳看了一眼,亦是微微一笑,手中的琵琶曲调却变了。从江南的飞花流水,二十四桥明月夜急转直下,瞬间到了金刃相交的战场之上。   宫绮筳听得曲声有异,不由张开眼睛,却不说话,只是盯着玲珑心在琵琶上飞快抹挑的那一双手。   从出征前的金鼓齐鸣,三军将士呐喊助威……到决战前夕的垓下伏兵,短兵相接,刀枪相击……再到两军激战的生死搏杀……   一时间,马蹄声、刀戈声、呐喊声……均在玲珑心的纤纤玉指之下交织起伏,震撼人心。   宫绮筳不禁缓声道:“当其两军决战时,声动天地,瓦屋若飞坠。徐而察之,有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俄而无声,久之有怨而难明者,为楚歌声;凄而壮者,为项王悲歌慷慨之声、别姬声。陷大泽有追骑声,至乌江有项王自刎声,余骑蹂践争项王声。使闻者始而奋,既而恐,终而涕泣之无从也……”   他的语音方毕,玲珑心的一曲十面埋伏业已接近了尾声……   宫绮筳喃喃道:“‘十面埋伏’……玲珑却为何要在今日弹奏这样一曲?”   只见玲珑心在瞬间将琵琶四弦一划之后急急煞住,曲声嘎然而止。她笑吟吟地向宫绮筳道:“只因宫少适才长堤杀敌,英武非凡,因此玲珑才要将这一曲‘十面埋伏’献与宫少。”   宫绮筳凝视了她片刻,忽然一笑,“宫某只听说这‘十面埋伏’乃是为那汉高祖刘邦所奏之赞歌……难道玲珑竟然是用刘邦来比我么?”   玲珑心将琵琶放下,掩唇轻笑,“刘邦虽然一统天下,骨子里却不过是个市井小人……玲珑一向以为,这曲‘十面埋伏’并非是为刘邦称颂……”   宫绮筳剑眉一扬,“莫非玲珑是将宫某看做兵败垓下,自刎乌江的项羽?”这话问出,已然隐隐别有他意。   但玲珑心是何等人物?她不仅仅是色艺无双的名妓,更是温柔乡里的一朵解语花……有道是“温柔乡即是英雄冢”,任你英雄盖世,也逃不过“情”字一关。   却听她轻轻道:“楚霸王虽然自刎乌江,却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但玲珑之所以看重其人,却并非是因为他裂土封王……”   宫绮筳见她的语气忽转哀伤,奇道:“玲珑难道真是爱上了‘霸王’不成?”   玲珑心叹道:“霸王英雄胆色,更有儿女情长……”   宫绮筳笑道:“原来你是为了虞姬而叹……若和刘邦相较,宫某却也更欣赏项羽。只是他儿女情长太过,终究难逃英雄气短。”   玲珑心深深睨了他一眼,目中微微流露出了嗔怪之意。宫绮筳立时醒悟,笑道:“宫某该打。扫了玲珑雅兴。”   玲珑心闻言一笑,却道:“只怕宫少心里却是觉得玲珑扫了你的兴致才是真的……”宫绮筳赔笑道:“宫某岂敢!”   玲珑心立起身子,将琵琶仍旧挂回壁上,自己却仍面向粉墙,幽幽道:“宫少既然欣赏项羽其人……想必也应该听过这么一首诗罢……”   宫绮筳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思付,口中却道:“不知玲珑指的是哪一首诗?为何人所作?”   玲珑心仍不回头,只是缓缓吟道:“胜败兵家不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豪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   黄心悟一连在集市卖了三天的马,却始终没有卖出去。不过现在他却已不为盘缠的事情发愁了,因为他已在景德镇的浮梁镖局找到了一份差事。   ——虽然只是打杂,但是据说月钱倒也不少。在这里干一个月之后,去六安的盘缠自然就挣出来了。   ——记得他第一次去镖局的时候,镖局里的人都十分惊讶……虽然他的衣着甚为朴素,人也长得平平常常,但是他牵着的那匹马却是匹难得的好马。   镖局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事情也很多。好在只是保镖运货,还不算很杂。但是王镖头安排给黄心悟做的事情可就杂得很了……从开门扫院子到喂马搬货跑腿……只要是什么地方一缺人手,黄心悟便会被叫去帮忙。好在他人很随和,话虽不多,但无论什么苦差事都不抱怨,因此到镖局的第一天便很得众人好感。   他因为身份特殊,所以便随口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做黄新。   这一日,他正受王镖头差遣,上街去买一些杂物。眼看物件都已买的七七八八,正打算要回去。却听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向他道:“大哥哥,你是不是原来在这里卖马的?”   黄心悟转脸一看,只见一个十四五岁是小女孩站在旁边。这女孩子生得十分美丽清秀,皮肤白皙如同上好的瓷器,透出一种少女特有的光泽。她笑起来纯纯的,带着一股怯生生的羞涩,却正是前日自己卖马的时候站在街边对自己发笑的那个小姑娘。   黄心悟不知为何,在心中对这小女孩生起了一种极为亲切的感觉,便笑道:“是我。我记得你,你生得真好!笑起来更好看!”   那女孩听了,稍稍低下了头,轻声道:“我那天见你在街上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把马儿卖出去,这才冲你笑的。”她游目四顾,见黄心悟身旁没了马儿的踪迹,却疑惑道:“大哥哥,你已经将马儿卖出去了么?”   黄心悟笑道:“那匹马没有卖掉……寄养在别人家里了。”   女孩听了,似是更高兴了,差点没有拍起手来,“太好了!我还怕它会被坏人买走……他们会欺负它的……以前我家的慢慢就是被坏人买了去……结果……结果……”   黄心悟见她说着说着,眼圈突然红了,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当下忍不住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就是因为怕它被坏人买走,所以我才没有真的卖掉它。”   女孩抬起头,眼中含泪,“我知道!大哥哥你是好人!你不会把它卖给坏人的!”   黄心悟心道我算是好人么?勉勉强强也算是半个罢。可惜我却是个穷人,不卖马就只能靠打零工来赚盘缠。当然,这些话他没有和小女孩说。   黄心悟见那女孩十分可爱,有心要和她多说一会儿话,当下问道:“小妹妹,你家住在哪里?是这镇子上的人么?”   那女孩已经擦干了眼泪,点了点头道:“我家就住在镇子边上。”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女孩闻言,又低下了头去,似是有点伤心地小声说:“以前有爷爷……后来……爷爷去世了……就只剩下我自己一个……”   黄心悟听罢,又见这小女孩身上穿的只是一身粗布衣服,较之自己身上的布料更是不如。年纪虽小,容貌却是美丽脱俗,不似一个普通的穷家女孩,心中不由得暗暗叹息,又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便又问道:“那么……你平日里又怎么过活呢?”   “我么……帮人家缝缝补补、洗洗衣服……每天到山上拾些柴禾、采些菌子来集市上卖。”   二人正交谈间,忽听一人喊道:“黄新!东西都买完了!还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呢!”却是一同出来的小李子。黄心悟见他催促,却已不及向着小女孩细问家中详情,只匆忙向她道:“你每天都要到集市上来么?”   女孩点了点头,“嗯。”   “那么我们明天再见吧。大哥哥明天再找你聊天。”   女孩听了,似是开心极了,连忙点头,“好啊。我等着你。” 第七回 天香楼上镖头施威 卫家庄外亲随肆虐   何经天听了那公子之言,却将他上下打量几眼,仍是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把玩着匕首,当下淡淡道:“不必了。”   如此一来,那公子脾气再好,脸上却有点挂不住了。此时,雅座中已有不少客人都向他们这里看来。   那公子还未说话,却见他身后一名大汉已然按捺不住。这大汉虽然只是病公子的一名属下,但在皖南赣北一带的绿林之中也有些名气。他自从跟随公子以来,在此一带几乎可算得上是横行乡里,一呼百诺,由于过惯了这种生活,因此他却比别人更加受不得气。他虽然听说过浮梁镖局何经天的大名,但却自恃一向罕有敌手,便也不信这个邪。当他的手下和他说起何经天的武功之时,他却嗤之以鼻,认为一个开镖局的,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见公子对这人如此礼遇,他心中已是不忿,又见这人傲气之极,心中更是怒火上炎。当下一声大吼,如同虎啸山林一般,惊天动地。直震得天香楼上下的杯盘碗盏“咯咯”直抖。雅座中的诸位客人听了这一声,耳中半日仍是嗡嗡作响,有几个人竟然连刚刚喝下去的酒水都吐了出来。大半客人听了这一声吼,便纷纷起身下楼结账,竟自溜走了不少。   谁知,吼声未定,那大汉便已一拳击在了何经天面前的花梨木桌上,登时便将桌子打塌了半边。他若是将整张桌子打碎,倒也很是容易,只是他有意炫耀功夫,因此只将桌子震碎半边。   这天香楼是什么地方,岂能容得有人在此撒野?倘若换成是旁人,小二早已经叫楼中的打手将他们“请”了出去,但眼见这名大汉内力充沛,武功甚高,而那名病得连喘带咳的公子此时也已经早被天香楼的掌柜认出,他正是这一带卫家庄庄主的独生爱子卫无伤,听说此人一贯横行乡里,无所顾忌,仗着老爹在武林中的名头,一向是欺男霸女,任意所为……当下便暗暗嘱咐小二,不要去招惹这帮子人,以免惹祸上身。   雅座里面的人已经走得寥寥无几,而何经天却仍纹丝未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那大汉一见之下,更是恼火,吼道:“你这小子!好生狂妄!”原本站在他身边的另一名大汉却在此时上前将他拉住,口中道:“大哥!千万不可鲁莽!”那大汉听了,声音越发大了,“什么!我鲁莽?你看看这小子的狂样子!不就是个什么破镖局的总镖头么?你怕他!我可不怕!”那拉住他的大汉忙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还嫌咱家公子的麻烦少么?!”   先前那名大汉面色一变,向主子看去,只见卫无伤脸色青灰,全身乱颤,也不知是病的还是气的,他身旁那名车夫的脸上却挂着一抹冷笑。他咬了咬牙,恨声道:“也罢!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饶了这小子!”   何经天坐在那尚未震碎的半张桌子前,倒了一杯酒,“但我却不会放过你的。”   那大汉大怒,“何经天!你莫要以为自己的名头响亮!告诉你,我们兄弟可也不是江湖上的等闲人物!我问你,你可知道老子是谁?!”   何经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悠然道:“我自然知道。”   那大汉却笑了,“哦?那你倒说说看,老子是什么人?!”   只听何经天一字一句地道:“你是一个比猪还蠢上百倍的人。”   大汉一听,登时暴跳如雷,尽管有公子和那“车夫”在旁,却哪里还有那么多顾忌,一拳便向何经天面门打来!他人本生得魁伟之极,何经天虽然也甚是高大,但和这大汉相比,却如同“小巫见大巫”。只见那大汉的拳头几乎有铁锤大小,全身更是劲力十足,只听拳风呼啸,向何经天急袭而至。   ——这一拳,便是不能开碑裂石,但击碎一个人的头颅却是绰绰有余的。   雅座中剩余的几名客人忍不住惊呼出声,眼见何经天便要自这一拳之下头破血流,胆小一些的客人便纷纷掩住了双目。   但何经天本人却仍然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处,仿佛那大汉的那一拳压根儿就不是打向自己的。   拳头在距离何经天面门五寸的地方停住了。因为另外一名大汉突然出手,托住了兄长的手腕。   出拳伤人的大汉怒道:“你干什么!?”他见自家兄弟却屡屡相帮外人,不由得又惊又怒。他兄弟却笑道:“我干什么?救你啊。”   大汉大叫道:“呸!我这一拳明明便可击在这小子的头上!你阻拦我,还说是救我!岂有此理!”另一名大汉笑道:“大哥息怒。只因这一拳,你却是万万不可击出的。”   “为何?!”   “倘若你这一拳打了下去,死的人绝不会是何总镖头,而是你自己。”   那大汉瞪大了眼睛,将自己的手腕抽出,向他吼道:“那么你就好好瞧着!看看死的人到底是谁?!”   “我知道你定是不信……咳……大哥你这性子,当真是如霹雳烈火一般……”他话还未说完,却听卫无伤身边的那名车夫淡淡道:“让他碰一碰钉子也好。”   他将目光转向了何经天,“何总镖头。家人无礼,一向不知天高地厚,你今日若是教训他一番也好。只不过‘大人不记小人过’,望何总镖头不要与下人计较。”   何经天已经暗中注意了这名“车夫”半日,此时见他开口向自己说话,也抬眼向他望去,只见他的面目都隐在一顶竹笠之下,但说话的时候中气充沛,不但是个练家子,更是个高手。当下悠然一笑道:“既然这位先生说了,那么何某便替你管教管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那大汉听了半日,心中怒火中烧,当下又是一声大吼,又一拳向何经天袭去!他身材高大魁伟,此时又是居高临下,何经天整个人都已似被笼罩在了他的拳风之下。   只见何经天的左手仍是握着酒杯,原本正在把玩匕首的右手却已瞬间握拳,也不见他如何动势,下一刻,他的拳头却已结结实实地击在了那大汉的胸膛之上!   二人的身材差距甚多,何经天这一拳和大汉的那一拳相比,却不知道要小了多少圈,众人都以为那大汉不过是硬受一拳,想来无甚大碍,谁知何经天的拳头击上胸膛之时,却听“喀喇”一声,那大汉登时长声惨叫,整个人的庞大身躯已然平平的向后飞了出去。   一时间,众人连连惊呼,纷纷闪避。却见那大汉向后平平飞出了三丈多远,一连带翻了一片桌椅,这才仰面朝天重重摔落在地。他身子刚一着地,便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众人见他居然如此生龙活虎,却都以为他适才倒飞三丈开外,不过是在借力化解何经天那一拳的同时,有意炫耀自己的轻身功夫。不料,那大汉刚一站直,身子便剧烈摇晃起来,“哇”地一声,口中鲜血急喷,原本红光满面,尽是横肉的一张脸霎时间变得毫无血色。   只听“噗通”一声,那大汉已然向前直直栽倒,此刻却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卫无伤和另外一名保镖见那大汉被一拳击飞,都是脸色大变,唯有那名“车夫”却面不改色。其实此刻,却也无人能够看清楚他的脸色。   那倒地大汉的兄弟见状,连忙上前查看兄长伤势,只听他大哥扑倒在地,口中不住哼哼。他摇了摇头,仔细查验了一番,好在只是断了五根肋骨,却尚不知是否还有其他内伤。   那“车夫”透过竹笠,凝视着何经天,“好拳法!好气力!今日在下果然见识了何总镖头的‘经天一拳’。”   ——何经天一拳便将他这边的一人打成重伤,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高兴得很。   何经天也凝视着他道:“何某适才击出的不过是普通一拳,并没有用‘经天一拳’……你说过,‘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却为什么要和一名下人计较?”   他这几句话虽是淡淡说出,但语气之中却充满了自尊自信之意。   那“车夫”点了点头,却没有再说话,只是退回了卫无伤的身侧。   只听卫无伤一面喘息,一面笑道:“好……何总镖头武功高强……果然厉害……”   此时,另外一名大汉已经不知从何处招呼来了几名手下,将自己的兄长抬走疗伤去了。只见他走上前来,向何经天一抱拳,沉声道:“久闻何总镖头拳刀双绝。今日在下可算是大饱眼福……多谢何总镖头手下留情,饶了我兄长一命。”   何经天向他看了一眼,道:“还算你识相。比你那个蠢哥哥强得多了。”那人笑了一笑,又是躬身一礼,“何总镖头过奖了。”当下便退回了卫无伤的身后。   只听何经天道:“你们张家兄弟二人在赣北一带的绿林之中也算是两个叫得响字号的人物,却为何放着好好的买卖不做,要去卫家庄给这个病鬼当跟班?”   此言一出,卫无伤和那大汉的脸色都是一变。唯有那车夫仍然无动于衷,似是充耳不闻。 第八回 天香楼卫无伤断指 景德庄宫绮筳惊心   卫无伤见何经天果然如传说中一般武功高强,当下却面露喜色道:“手下无礼……还请何总镖头勿怪……”   何经天轻轻扫了卫无伤一眼,笑道:“我打伤了你的手下,你不生气?”   卫无伤道:“此事原本就是家仆有错在先……何总镖头出手教训也是应该的……况且……卫某今日前来找何总镖头,乃是有要事相求……更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何经天这才正式抬眼看向他,道:“你可知道我们浮梁镖局的规矩?”   卫无伤笑着点头道:“这个自然知道。”他一面说,一面自袖中取出一张银票,“这是景德镇最大的利通银号所开……共是五万两……”   何经天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却对那张银票看也没有看一眼。   卫无伤见他不动声色,只得咬了咬牙,又自袖中掏出一张银票,“十万两。”   无论他是要保镖还是要“解决麻烦”,十万两都已经是天价,但何经天却仍是无动于衷。   卫无伤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但他仍向何经天笑道:“何总镖头不如先听听在下相求的是何事……”   何经天道:“不必。”   卫无伤颤声道:“难道何总镖头……竟然连送上门的生意都不做么?”   何经天道:“不是。”   卫无伤这才松了一口气,急急道:“那么何总镖头的意思是……”   何经天定定地望向他,沉声道:“因为何某一向是视人定价,而非论事定价!”   卫无伤道:“那么……在下想要求何总镖头……请总镖头开价……”   何经天瞟了一眼他手中的银票,淡淡道:“十万两……卫公子果然是好大手笔。只不过这些银两只能算是我价钱之中的一部分……”   卫无伤忙道:“何总镖头尽管开价……无论多少……卫某都将依数奉上。”   何经天笑了笑,“是么?只怕何某开出来的价钱,卫公子未必肯给……”   卫无伤道:“卫家庄虽然算不上富可敌国……但是勉强也能说是富甲一方……只要何总镖头答应在下之事,便是金山银海……卫某亦将悉数奉上……”   何经天笑道:“金山银海却不必……听说卫公子剑法精妙……”他突然看了看卫无伤的右手,“在下想要卫公子的右手拇指留作纪念。”   此时,雅座中虽然人迹寥寥,但终究还是有几个胆大的客人想要留下看看热闹的。此时听何经天说这病怏怏的卫家公子剑法精妙,心中却都暗自揣测,又听何经天说想要留下卫无伤的右手拇指作纪念,便是丝毫不动武功的人亦都知道,右手拇指一断,这人今生今世都休想再用剑了。   众人皆目不转睛地盯着何经天等人,想要看看这事究竟如何了局。大家都以为,卫无伤万万不会答应此事,谁知他却咬了咬牙,毫不犹豫地向身后那名大汉道:“刀来!”   那大汉却有些犹犹豫豫地不肯向前,何经天笑了笑,随手将桌上的匕首一抛,正好落在了卫无伤的手中。   卫无伤左手持刀,却将右手放在那塌了半边的桌上……一时间,雅座里悄无声息,众人皆是目瞪口呆地盯着卫无伤   ——如此一个横行无忌、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竟要付出十万两银子和一根拇指的代价呢?   只见寒光一闪,卫无伤已经于瞬息间断去了自己的右手拇指。此时,那根拇指正在躺桌上,卫无伤的指根处却鲜血飞溅。那车夫见状,立时上前将卫无伤的伤口包扎了起来。   何经天淡淡一笑,将桌上的银票轻轻拿起,放入怀中。又自桌上拈起了卫无伤那一截断指,看了看,笑道:“公子哥儿的手指毕竟是和我们这些保镖的不同……好罢,卫公子,现在你可以向何某说出所求之事了。”   卫无伤的脸色原本是青中带灰,此刻早已疼得脸都白了,但是他竟然硬气得很,虽然亲手断指,却连哼也不哼一声。   何经天看在眼中,却也对这人生出了半分佩服。   只听卫无伤喘息道:“我要你……去替我‘解决’一个人……”   何经天剑眉一挑,“什么人?”   “顾子渊。”   何经天陡然间听到了“顾子渊”这个名字,眉心却不由得跳了一跳。   卫无伤笑道:“如何……何总镖头……在下已经按照阁下开出的价钱付了帐……”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已经被何经天打断了,“这真是一件难事……”   卫无伤一惊,“莫非你想反悔!?”   何经天摇头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何某既然已经收了钱,自然会替雇主解忧。”   卫无伤释然道:“如此甚好。”他居然一点也不心疼自己的拇指,要知道,他失去了这截拇指,几乎便等于这一生形同半个废人。   但见他说了这四个字之后,便向身后的“车夫”和大汉点了点头,三人再也不发一语,竟然便下了楼去。   何经天望着他们的背影,喃喃道:“顾子渊……这个家伙在武林中的风头倒是越来越劲了……”   ※※※   宫绮筳刚一回到景德山庄,还未来得及更衣,就见宫迅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少爷可算是回来了!昨日王捕头差人来说少爷在长堤上和人动手……可把我急得……忙派了人去看,这才知道少爷是往玲珑雅叙去了。”   宫绮筳淡淡道:“衙门里的人嘴倒真是快得很……我爹怎么样了?”   宫迅低声道:“老爷的情形似是好了些……只是昨天晚上……”   “昨晚怎么了?”   “老爷昨晚带了十几个人到书房之中……说是要去捉鬼……”   宫绮筳侧目道:“哦?那么书房里的那只鬼可曾捉到?”   宫迅摇了摇头,“说也奇怪,咱们可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见过景德山庄哪里有鬼的……可是老爷却说得有声有色……竟似是真的一般……”   “我爹已经能够清楚讲话了?”   宫迅连忙点头,却见宫绮筳早已向内院走去。   ※※※   宫未明果然已经较之前几日好了许多,只是他一见到宫绮筳,便紧紧拉着他的双臂,满脸都是惊恐之色,“筳儿!你回来了!书房里面……有鬼……有鬼……”   宫绮筳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惊惧之态,他前几日返家见宫未明一副疯癫之状,原以为他是患了什么急症这才神志不清。但眼下看去,宫未明的神智竟然十分清楚,只是一口咬定书房之中有鬼。   宫绮筳心中暗自思量了一番,当下却将房中下人皆尽遣散,掩上房门,坐在父亲床前,轻声问道:“爹!您老人家说书房里面有鬼……可是孩儿这几日命人将书房内外都搜了几遍,也没有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鬼……却是在何时?何地?又是如何出现的?”   宫未明仍是紧紧抓着他的胳膊,“书房里……密室……美人瓷……鬼……”   宫绮筳听了这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语,心中却如同闪过了一道电光,当下又向宫未明问道:“爹!这只鬼……却是长得什么样子?那密室……”   宫绮筳的话尚未说完,宫未明却似乎已是被触动了什么,登时又神志不清起来,整个人被吓成了一团,“鬼!鬼……书房有鬼!”   宫绮筳又问了一遍,却见他越来发作的越是厉害,只得停口不言,却将宫迅等人唤了进来照看父亲。   他在园中慢慢踱着步子,不知不觉之中,竟然已经走到了宫未明的书房门口。   他因心中有事,因此竟是不觉,猛然间却听得书房之内似有声响,便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书房之中的声响已然听不见了。   宫绮筳心中顿时生疑,当下推开房门,向房中望去,却见书房之中空空荡荡,哪里有半个人影?他在门口向房中环顾了一遭,便将目光落在了西侧墙上。只见那墙上的字画仍是挂于原处,没有半分异状。   他走至近前,将其中一幅字画掀起,只见墙上赫然出现了一道暗门。   ——这便是通往密道的暗门。   ——莫非是有人偷偷进入了密道?   一时之间,宫绮筳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这密道中的机关唯有自己的父亲才能了如指掌……自己虽然是他的独生子,自幼也是备受宠爱,但宫未明却始终不曾将密道中机关的破解之法传授。眼下父亲身患疯癫之症,此时又已在房中睡下,便万万不可能是他了……但是除了他之外,景德山庄之中又有何人能够轻而易举地进入这暗门之后呢?   宫绮筳想了片刻,当下却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找出破解暗门机关之法。   ——眼下自己的父亲却是时疯时醒……看来想要从他老人家口中探问……却是难上加难了…… 第九回 声名鹊起树大招风 风雨交加残庄遇鬼   顾子渊是谁?   ——他便是新近崛起皖赣的天幽帮帮主。   天幽帮又是什么?   ——自然是一个武林帮派。   原来,那天幽帮地处于皖赣之间,乃是这一带江湖中新近崛起的势力。虽然天幽帮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不过五六年,但其势力却绝对不容小觑。   只不过,天幽帮帮众一向做的是没本钱生意,因此武林之中便将其列入了邪派行列。   据传,天幽帮帮主顾子渊是个极其神秘的人物,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来历和师承门派,只知道他创立天幽帮之时还不到四十岁,却在短短不到六年的时间中令天幽帮迅速壮大,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一跃而成为了几乎能和邪道九大帮派分庭抗礼的大组织。   ——当然,一个邪道帮派能够做到这一步,自然是经历了无数人的流血拼杀,更不知在累累财富之下,埋着多少白骨。   天幽帮虽然势大,但顾子渊却似是一个极为低调的人物。倘若帮中没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在帮众面前露面的。即使露面,也不过说上三五句话,将帮中要务交待给副帮主等人便匆匆离去。因此,天幽帮的“买卖”虽然不少,但顾子渊其人却和黑白两道之中的各派首脑没有什么往来。   ——虽然他的名头在这一带的江湖上已是越来越响……   既然如此,顾子渊又怎么会和卫无伤扯上干系的呢?   ——卫无伤为何会不惜重金、不惜断指,也要将顾子渊置于死地?   莫非天幽帮和卫家庄之间有什么夙怨?又或者顾子渊和卫无伤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这些何经天都不管,他也不想管。   ——既然他已经收了卫无伤的钱,自然便要替卫家庄“消灾”。   卫无伤走后,何经天也离开了天香楼。此刻,他正站在浮梁镖局的大门外,轻轻地扣着朱漆大门上的铜环。   铜环响处,门开了,一个穿着粗布短打衣装的青年站在门口,见门外之人是何经天,便微微一笑,对他点了点头,称呼了一声“总镖头”,便闪在一边。何经天知道这个叫黄新的人是前几日才加入镖局的,说好了只在这里帮一个月的忙,便要到六安去看望亲戚。   在此之前,何经天也曾见过这人几次。总觉得此人虽然相貌平平,但神情气质之中却隐隐带了一种王者之气。他自十五岁开始闯荡江湖,到如今也有十多年了,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一个人。从这个黄新进入镖局开始,何经天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在暗中留意他的举动。但是黄新每日里只是在镖局中打打杂,偶尔会被指使上街去买些东西,竟不见他有什么异于常人的举动,只是听说他和常在市集上卖山货的一个叫做的囡囡的小姑娘倒算是熟络。   ——听说在这之前,黄新只不过是曾经在市集上卖过马。   这一次,何经天又在暗地里打量了黄新一下,便径自走开了。   ※※※   黄昏时分,景德镇上却突然下起了大雨。   街上的摊贩都已经将货物收拾好,准备回家了。   大雨落下的时候,囡囡已经快要到家了,但她毕竟仍未到家。   她见雨势来得甚急,只好急急向前赶了几步,暂时躲避到了一户人家的屋檐之下。   还不过片刻的光景,这条长街上的青石板然已尽被雨点所打湿。雨势滂沱。这场雨来得非但突然,并且大得出奇。   囡囡站在屋檐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   ——鞋子已经湿了,并且沾染了不少泥沙。然而被鞋子包裹着的那双小小的脚,却还是那么白皙、那么可爱……   房檐之前的水滴如注,犹如一条一条的水柱一般,囡囡站在房檐下,雨水便如同在她面前挂上了一道水晶帘幕一般。   囡囡望着外面的大雨,忍不住将地上的篮子向里拽了拽。   ——菌子要是被雨淋了,只怕等不到太阳出来,就要发霉了。   阵阵寒风不时吹过,这雨既大,风也甚急,囡囡身上的衣服单薄,被风一吹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   就在刹那之间,她忽觉自己的右边面颊一凉,一种冰凉的感觉迅速下移,麻麻痒痒,仿佛是有一条小虫在脸上爬行。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向右边面颊摸去。   ——原来是一抹水珠。   囡囡抬头上望,只见这房子的屋檐已经甚为残破,有好几处都已洞穿,光是漏水的地方就有五六处之多,水珠正从洞口不停下落。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原来只是几滴小水珠。   见檐洞处仍然有水珠不断滴下,囡囡忍不住笑道:“你们真是调皮!吓了我一跳!”   闲极无聊,囡囡的目光顺着屋檐向下,却见这户人家不仅是屋檐,连墙壁都是破破烂烂的,墙上的白灰大半都已脱落,墙上还穿了一个很大的洞。   她自这个墙洞向内望去,见里面却是一个不小的院子,只是其中杂草丛生,在风雨交加之下沙沙作响。   这庄院大门上的朱漆亦有不少剥落,下半截也已腐烂,半关着,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   毫无疑问,这座庄院已经荒废了多年。   囡囡忽然想起了从邻居大婶那里听来的一个传说。   ——景德镇上有这样一座庄院。庄院的主人听说原本也是什么武林中人,一向家道殷实,还娶了一位传说是什么“四大美人”的妻子……只是有一夜,这家主人的仇敌却找上门来,将这庄院上上下下几十口皆尽杀害,无一幸免……这座庄院就因此而空置,并且时常传出闹鬼之说……   邻居大婶说的是不是真的,囡囡并不清楚,因此平时也没有接近过这座庄院。但此刻,她却正站在这座庄院的石阶之上,大门之前,屋檐之下。囡囡心中忍不住有点害怕。   ——为什么会如此之巧,自己哪里不好躲,偏偏要躲到这儿来。   想到这里,囡囡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一个寒噤。   ——这件事情,不只是邻家大婶,许多人都说过的……那个时候爷爷还在世,每每听到有人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便抱了自己走开,大概是担心这种鬼故事会吓到了她……   一想起爷爷,囡囡的心中便酸酸的,眼泪又忍不住便要流了下来,一时之间,她已经忘记了害怕。   囡囡游目四顾,想要看一些别的东西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此时,她见到屋檐下挂着有一块横匾,那匾自是已经破烂不堪,上面的金漆大半已经剥落,但是隐隐仍然能看出匾上有三个字   ——宋家堡。   “原来,这个地方叫做宋家堡……”囡囡喃喃自语道。   正在囡囡自言自语的时候,她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依呀”声响。   囡囡吓了一跳,惊慌之中回头望去。   只见这庄院的一扇大门正缓缓自里面开启,而适才那“依呀”声响正是由这闪大门发出来。   囡囡脸色煞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向大门口看去,却看不见门里有人。   此时的风虽然仍是很大……但囡囡却可以肯定……风是绝对吹不动这扇大门的……就算真的吹得动……也绝不会只吹开其中一扇。   ——那么这扇门又怎么会打开呢?   囡囡几乎已经被吓傻了,阵阵寒意自她的心头升起。   她正呆呆地望着那扇门,却突然眼前一花,随即就看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一身黑衣,连双脚都被黑袍遮盖住,头上却戴着一顶竹笠,于是,他的整张脸便都被隐藏在竹笠之下。   这个人好貌似是自门后转出来的,却又似乎是从天而降……总之,他确如传说中的鬼魅一般,神秘出现。   囡囡吓得全身发抖   ——难道这真是传说中的鬼么?   她忍不住大叫一声,转身便逃。   大雨依然滂沱,囡囡在雨中奔跑,身上早已湿透,而眼前却也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只知道要跑得快些,免得被那只鬼抓住。   石板路被雨水一冲,变得又湿又滑,囡囡跑着跑着,突然“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她一声呼痛,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被摔散了,却忍着疼痛,想要爬起来继续逃跑。   ——然而,她却已跑不了了。   就在囡囡正要起身之际,她忽然感到双脚足踝一紧,竟似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般。   她心中大骇,一声惊呼,只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什么人倒着提了起来。   ——小女孩的身子很轻,抓起来一点也不费力气。   黄豆大的雨点拼了命一般打在囡囡的脸上,她疼得睁不开眼,只觉得自己已经被“人”扛在了肩上。她忍不住想要大叫救命,却发现喉咙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囡囡的眼泪混合着雨水一齐流下,此时她心中觉得很委屈……因为她实在是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人?或者说是什么鬼……想要抓住自己……“他”找上自己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恐惧的感觉如同梦魇一样,越来越强烈,压得囡囡几乎喘不过气。   她忍不住又想起了一向疼惜她、爱护她、娇惯她的爷爷……更忍不住在心中叫道:“爷爷……救救囡囡……” 第十回 寒风骤雨黑衣阴冷 暖意氤氲金莲飘香   雨势已经渐小。   囡囡被那只黑衣“鬼”扛在肩头,倒也没有先前被雨点打着那般不舒服了。只是她心中的恐惧却丝毫没有减少,一颗心几乎跳出了腔子。   那只“鬼”似乎是在凌空飞行,并且速度极快,以至于囡囡根本看不清楚道路两旁的景物。正在她心中十分害怕的时候,却听一人道:“把她放下。”   这个声音好熟悉,一定是在哪里听过,囡囡很想侧过头去看看那个说话的人是谁,但是她发现自己除了不能出声之外,连身体都不能动了。   “鬼”突然停住了,然后“他”就又动了,而且动作极快。想来是和那个拦住“他”路的人动起手来。   囡囡心中很奇怪,心中非常强烈地希望获得自由。那只“鬼”在和人动手的时候仍然不肯将她放下,好几次险些令囡囡的头撞到路旁的树干……但……只是险些。   只听那“鬼”阴测测地道:“阁下好俊功夫!敢问高姓大名?”   囡囡在心中“咦”了一声   ——鬼也会问人家高姓大名的么?   ——好奇怪哦。   她毕竟是小孩子心性,虽然此时尚未脱险,但心中竟然因为这一句话忍不住想笑   ——会向人家问高姓大名的“鬼”……自然就不是鬼了……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抓我呢?   一时间,她心中转过了无数个稀奇古怪的念头,这时,却听另外一人道:“在下不过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不足挂齿!但兄台身上所负之人却是在下的朋友,还请兄台放了她。”   囡囡心中更奇   ——我的朋友么?我却哪里有这种武功高强的朋友?   将囡囡扛在肩上的那个“人”冷笑一声,“阁下既然不肯以真实姓名相告,那么又凭什么想让在下放人?”   另一人淡淡道:“兄台隐藏面目在先,强行掳人在后,如此鸡鸣狗盗的行径……在下又何必对你通报姓名?”   那“人”闻言,更是冷哼一声,“既然如此,可别怪我不客气了!”当下便将手一伸,扼在了囡囡的颈项之中。囡囡只觉得脖子上似是被一道铁圈紧紧箍住,登时呼吸困难。只听那“人”道:“这小姑娘的脖子很软……我只要轻轻一发力……阁下说她是你的朋友?那么朋友的性命却总是要顾惜的罢?!”   囡囡只觉得那只扼住自己脖子的手越来越紧,由于她无法挣扎出声,因此只觉得眼前渐渐发黑,头脑之中也是越来越晕眩……迷迷糊糊之中,她却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叹息道:“我本不欲破杀戒……兄台又何苦逼人太甚……”   ※※※   囡囡醒过来的时候,却是躺在自己家里的。   ——颈项中那难受的感觉已经不见,头也不晕了。   ——厨房那一边有香气飘来,似乎还有些动静。   她揉了揉眼睛,自榻上一骨碌翻身爬起,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门口,却见炉灶边上站着一个人,灶上却“咕嘟咕嘟”地煮着一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香气便是自那口锅里飘散出来的。   囡囡一见到那个站在灶边的人,忍不住脱口而出,道:“黄大哥!”   只见那人一身粗布短衣打扮,二十出头年纪,正是黄心悟。   他见囡囡出来,便朝她笑了笑道:“肚子饿了罢?这锅汤马上就好!”   囡囡这才想起自已这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一听这话,肚子更是“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但她却顾不上这些,只是怔怔地望着黄心悟,心中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问他。   “黄大哥,是你救了囡囡?”   黄心悟一面往锅里面撒了些盐,一面头也不回的道:“我回镖局的路上赶上了雨,正躲在一个山洞里面。结果却见到你被那个人扛在肩上赶路。我记得你说过已经没有什么亲戚了……那人一定是不怀好意……诶?他为什么要抓你?”   囡囡听了,逃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想了半晌,忽然道:“黄大哥!你的武功是不是很高?”   黄心悟闻言笑道:“我哪里懂得什么武功?不过是一些三脚猫的功夫罢了……”   囡囡低下了头,又想了一会儿,“可是抓我的那个‘鬼’……哦,不是……是那个‘人’好像是武功很高的样子……你能从他手上把我救下来……我想你的功夫也一定很高!”   黄心悟侧过脸,见她的小脸上尽是迷茫之色,心中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当下笑道,“汤好了!拿碗来盛吧!”   ※※※   这时候天色已经几乎全黑了,房间里也点起了油灯,火光映照下,只见囡囡的小脸儿被热汤映得红扑扑的,煞是好看。   只见她一边喝汤,一边向黄心悟笑道:“黄大哥!你这汤又浓又香!可是我喝了半天也没有喝出是什么汤来,你来和我说说!”   黄心悟笑道:“这汤里面用的材料可都是你家中之物,你却居然喝不出来?莫非是在说笑不成?”   囡囡捧着汤碗,向里面仔细看了看,微微侧头,“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尝出来……只是……这个味道和平日里大有不同……”   黄心悟故意道:“那你倒说说看,我这汤里面放了些什么?”   只听囡囡笑道:“自然是我每天上山去采的菌子啦!这里面放了木耳、草菇、羊肚菌……我都能尝得出来!只是还有一样东西是什么?这我可就不知道啦!”   黄心悟笑道:“这汤里面,我还放了一种野菜。”   囡囡听了,眼睛登时放亮,“野菜?小时候爷爷经常带我去挖野菜的!我也认识好多种野菜……可是黄大哥放的这一种野菜我却没有见过……你是在哪里采的?”   黄心悟微笑道:“我还以为你只认识林子里面的菌子,原来还认识野菜……你倒说来听听,你要若真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这种野菜的名字……倘若你只是信口胡说,那可对不住,只好让你自己去慢慢找咯!”   囡囡闻言,却嘟起了嘴,“黄大哥你欺负人!”她眼珠一转,又道:“不过我认识的野菜也不少!你听着啊……每到夏末秋初的这个时候,红苕叶子最嫩……采回来焯一下,放一点麻油,再洒上些香葱……那个滋味啊……”   她尚在回味野菜的味道,却听黄心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囡囡见他发笑,登时急道:“黄大哥你笑什么?难道囡囡说的不对?”   黄心悟一面笑,一面道:“对对对!你说的很对!只不过我见你说起野菜时的样子……真是可爱得很……这才忍不住笑。”   他见囡囡又嘟起了嘴,便道:“快喝汤吧!不然就要放凉了!”   谁知囡囡却道:“可是……黄大哥还没有告诉我你放的那种野菜是什么呢!”   他当即微微一笑道:“这种野菜的名字叫做‘金莲花’……”   囡囡一听,立时拍手笑道:“真是好听的名字!那么它长在什么地方呢?”   “金莲花长在最高最深的山里……平时在外面是见不到的……所以,囡囡才不认识它。”   囡囡听了,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她捧起碗来,喝了一口汤,却听黄心悟道:“你的汤快喝完了,我也该告辞了。”   囡囡一听,登时慌了,忙道:“黄大哥你先别走!囡囡会害怕……”她以前听人说过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的,心中虽然不大明白,却也知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让人笑话。自从爷爷去世之后,她独自一人过活,初时也会害怕,但是日子长了,这里的民风又甚为淳朴,街坊邻居见她一个小小孤女,也都肯怜悯照顾她,这才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   不料,今日在宋家堡门口遇到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当真是被他吓得狠了,所以心中的恐惧便一股脑儿的都跑了出来。此时听说黄心悟这就要走,心中不由得便踌躇起来,望了望外面的夜色,仍然很是恐惧。   却听黄心悟道:“眼下天都已黑了,倘若我再不回镖局,只怕就要挨镖头的骂了……囡囡不想让我挨骂罢?”   囡囡正在发愣,听了他这话,便点了点头,随即醒悟,又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求恳之色。   黄心悟见状,却向院外走去,囡囡见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吓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谁知片刻之后,黄心悟却又重新回转,手中却拿了几片树叶。   他将树叶放在桌上,捡了其中一片,合在手掌之中吹了起来。虽然只是片普普通通的树叶,但经他一吹,却飘出了宛转悠扬的音律。   囡囡见状,也自桌上取了一片叶子,学着黄心悟的样子鼓起嘴巴来吹,却总是吹不响。黄心悟停下了曲子,对囡囡笑道:“我来教你用树叶吹曲子,囡囡害怕的时候就吹来听,有了声音,便不会害怕了。”   囡囡听了,朝黄心悟甜甜一笑,那笑容当真是甜美至极,“黄大哥,你对我真好!谢谢你啦!” 第十一回 痴人阻路试问杜康 深巷藏酒一品仙酿   自何经天在天香楼上答应了卫无伤去杀顾子渊之后,消息便不胫而走,短短两天时间,就传遍了皖南赣北一带武林。   众人不由得议论纷纷,这卫无伤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天香楼找何经天杀人……而何经天的胆子似乎更大,天幽帮帮主顾子渊是何等人物,他竟然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便答应了卫无伤的要求……尽管卫无伤为此付出了天价重金,但似乎何经天也不该如此草率……这二人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不管他二人卖得是什么药,何经天却都已经为自己的莽撞付出了代价   ——他在酒楼中饮酒,还未入口便发现酒的颜色不对劲……他在街上行走,每走出十几步便能够察觉周边暗藏杀气、杀机……   ——总之,何经天尚未杀掉顾子渊,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对此事做出部署和计划,自己倒是已经在几日之内遭到了多次偷袭和暗杀……   ——顾子渊是什么人?岂能是说杀就杀的?   ——连浮梁镖局中的老兄弟们都觉得何经天这次真的是押错了注……   但何经天自己却仍不觉得,他每日里还是会到天香楼去饮酒,顺便还和那里的歌姬真儿聊聊天。   这一日,他刚从浮梁镖局出来,打算抄个近路到天香楼去,这条小巷他走过很多次,虽然没有什么住户人家,但却安全得很。   然而今日却不同了,这条小巷子里面居然躺着一个人。巷子本就不宽,此时再躺进一个人去,登时就堵住了何经天的去路。   何经天见那人衣衫考究,不似乞丐,但那蓬头垢面之状却又似是个流浪汉,当下便道:“朋友,烦请让一让路。”   这句话虽然不甚响亮,但声音却也绝不小,可是那人却似是充耳不闻,只是自顾自地抱紧了怀中的酒坛子埋头痛饮。   何经天见他是个酒鬼,更不在意了,当下便要自那人身上迈过去,他走近之时,那人居然动也不动,完全未将他放在眼内。   何经天正要迈步,陡然间却闻到了一股酒香,那酒香醇美之极,竟然是生平仅遇。他本就是爱酒之人,不然又怎么会每日到天香楼去饮酒,当下却驻足不前,脱口赞道:“好酒!”   那酒鬼正将酒坛送到嘴边,忽然听了何经天这句话,倒似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一般,一个翻身便坐了起来,却又咕噜咕噜的喝了几大口酒,这才对何经天笑道:“你也懂得酒么?”   何经天亦笑道:“懂得却也谈不上……不过是泡在酒坛子里多年……略知一二而已。”   那酒鬼闻言,登时哈哈大笑,“年轻人,你能有多大年纪,就敢夸口说泡在酒坛子里多年?好罢,今日你我在此相遇,也算是缘分……既然你也是爱酒之人,老酒鬼就考你一考,倘若你答得上来,我便带你去个好地方……倘若你答不上来的话,那可就对不住了,今日便休想从这巷子里面过去。”   何经天在这人翻身而起的时候便已经将他打量了几眼,但见他蓬头垢面,却不知道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洗过澡、净过面了,只是听他声音不甚苍老,却自称是“老酒鬼”,又称自己是“年轻人”,想必年纪倒是较自己年长一些,听他言语古怪,便道:“这条巷子又不是你的,任他是谁,不过是想走就走,阁下却凭什么拦住在下……另外,我和阁下素未平生,今日不过是打此经过,却为何要受阁下这一考?”   那酒鬼闻言,不由冷笑道:“我早知道你对酒所知寥寥……不过是滥竽充数而已……既是如此,便请绕道走吧!这条巷子今日被老酒鬼我包下了!”   何经天闻言,心中不由得气往上冲,当即便欲硬闯。但他转念一想,这几日因为接了卫无伤的买卖,导致连连遇袭,眼前这个看似污秽不堪的老酒鬼说不定也是天幽帮派来的刺客,倘若自己不由分说地硬闯,却难保不中了他们的诡计,眼下倒不如将计就计,看看他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当下便即笑道:“好罢!算我怕了你了!敢问阁下所说的好地方,却又是什么地方呢?”   那酒鬼听了笑道:“你适才不是夸赞我这酒坛子里面的酒好么?你是不是也想尝尝啊?倘若你能答出老酒鬼的问题……我便带你去我家的酒窖之中……美酒管够,而且保证是你这辈子闻都没闻过的极品佳酿!”   何经天闻言,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表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只是笑道:“既是如此,便请阁下提问罢。”   那酒鬼道:“好!你听着!你既然说自己在酒坛子里面泡了多年,那么你今日便来说说‘酒’的来历?乃是何人所创?又为何要叫做‘酒’?”   何经天一听,笑道:“这你却难不住我!且听着,酒乃杜康所造,曹操便曾说过‘何以解忧,惟有杜康’。至于为什么叫‘酒’,此中更有一段缘故。据说杜康曾经将未吃完的剩饭,放置在自家桑园的树洞里,剩饭在洞中发酵之后,竟然有奇怪的香气传出。正所谓‘有饭不尽,委之空桑,郁结成味,久蓄气芳,本出于代,不由奇方。’……”   那酒鬼听了笑道:“还算你有些见识……只是你却仍是没有说出‘酒’为何要叫做‘酒’啊?”   何经天却道:“你急什么!我还尚未说完便被你打断……空桑中发酵酿出的这种东西虽然香气奇特,但是喝起来却总有一种苦涩之味,杜康冥思苦想,就是想不出方法解决这个难题。一日晚间安歇,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一个鹤发童颜的老翁来到他面前,令其以水为源,以粮为料,在粮食泡在水里第九天的酉时到自家门口路旁找三个人,每人滴一滴血加入水中即成。杜康醒来之后,果然按照老翁所说,在第九天的酉时出门到路边找寻三人。不多时,便有个文质彬彬书生模样的人经过,杜康急忙上前将其拦下,并说明原委。他原本以为要大费一番唇舌,不料书生却欣然允诺,并刺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桶中。书生走后,却又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乃是一位威武英气的将军,杜康便又上前说明缘故,将军当即捋臂挽袖,也割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桶里。这个时候,酉时却已经快过了,见杜康极是忧急,将军便将自己的副将叫来,也滴了一滴血在桶中,杜康谢过了二人,并送队伍上路。这种奇特的饮品终于酿成了,可是杜康却又为这东西的取名犯上了愁。他转念一想,这桶中既然有三个人的血,又是在酉时滴入,不如便写作‘酒’……因为是在第九天做成的,便取同音,念‘九’。这便是‘酒’的由来,如何?”   那酒鬼听罢,抚掌而笑,“好!好!好!孺子可教!老酒鬼的题目竟然难不住你……”他抓起酒坛子,咕噜噜喝尽了坛中之酒,将酒坛子向空中一抛,随后便自地上跳起,道:“随我来!”   何经天心中冷笑:来就来!难道还怕你们不成!   他正如此想着,却见那半空中的酒坛子已经掉在了地上,非但未破,竟然连半点声音也无,心中不由得一凛,暗道这酒鬼的内力好深!只怕此行不妙。但既然事已至此,倒也不妨随他前去看看,瞧瞧天幽帮又能搞出些什么古怪花样儿。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只见那酒鬼轻轻抬足,踢得那酒坛子不住打转,自己便跟着那个一直向前滚去的酒坛子走去。何经天便也跟随其后,只见那酒鬼在巷子之中七拐八拐,却推开一道门,径自走了进去。这一来,何经天更忍不住暗暗吃惊,这巷子虽然岔路颇多,但却离浮梁镖局不算甚远,天幽帮竟然能将爪牙伸到此处,其势力之大,早已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   何经天见那酒鬼自门中进入,当下毫不迟疑,也便跟着进去。他原本就是豪迈之人,纵然是龙潭虎穴,也要去闯上一闯,更何况鹿死谁手还在未料之中。   他原本以为,此处纵然不是遍设机关,也至少会另有埋伏,不料进去一看,竟然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房舍,非但没有院落,竟连家具皆无。只有堆积如山的酒坛子,重重叠叠,不计其数。   他见那酒鬼一进房门,便破开一坛酒牛饮起来,那酒香气扑鼻,较之在巷口的那一坛似是更胜一筹。何经天被勾动了馋虫,便是砒霜毒药也要尝上一尝,那里还顾得上什么机关埋伏?当下便也抓起一个酒坛,破开泥封,一仰头,半坛酒已瞬间下肚。这酒果然是世间极品,刚一开封,香气便已溢满一室,入口之时竟然是百味俱全,经过咽喉之际,舌间滋味更是层出不穷。一时之间,诸香纷呈,变幻多端,实在是极品佳酿。   那酒鬼瞥见他此番情状,却微微笑道:“你难道不怕这酒中有毒么?”   何经天却已忍不住将一坛酒喝完,畅声道:“痛快!好酒!便是毒死、醉死也不枉此生了!” 第十二回 翦横波亲临景德镇 宫绮筳身隐玄武湖   这一日,景德镇上突然来了一群人。这群人是坐马车来的。   他们来的时候,惊动了方圆百里的所有人,一时之间全景德镇的人几乎都跑出来围观。   围观什么?   ——围观天香楼。   天香楼有什么好围观的?   ——因为里面住着一群人。   不就是一群人么?天下之大,哪里找不出这一群人来?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地跑去围观么?   ——值得。   因为这一群人里面,有一个极其特殊的人,她虽然只是一个年轻女子,但却是这群人的主人   ——更何况,这名女子美得惊世骇俗,美得艳绝人寰……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像她这么美的一个女子,才真当得起“此女只应天上有,世间又能得几人?”   这名女子,便是武林中有名的金陵太虚阁阁主——翦横波。   ——听说她是为了太虚阁九月初九的庆典,这才亲身前来景德镇采买瓷器。   可是天香楼难道不是酒楼么?什么时候又会变成客栈了?十几号人居然一下子就全部住了进去。   ——天香楼当然是酒楼,可是翦横波却是天香楼老板的老板。   一时之间,全景德镇的瓷器商人几乎踩塌了天香楼的大门   ——谁不想接下这单大生意?谁不想和太虚阁做上一笔买卖?   ※※※   景德山庄。   宫绮筳听罢下属回报,只淡淡道:“知道了,下去罢。”   该人走后,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心中不知在想着什么。   半晌,宫绮筳拍掌,门外一人入内,“少爷有何吩咐?”   “准备一下,我明日要去天香楼。”   ※※※   宫绮筳常常会想,自己今生遇到了翦横波,会不会是命中注定的一个劫数。   每当想起她的时候,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宫大少爷就会眉间郁郁,心中烦躁,却又无计可施,无处发泄。   他甚至还记得二人初次见面的情形。   那是在两年之前的金陵城,玄武湖畔……   玄武湖位于燕雀湖和宫城之北,因此初时被称为“后湖”或“北湖”。秦始皇灭楚后改金陵为秣陵县,北湖便更名为秣陵湖,因汉时秣陵都尉蒋子文葬地湖畔,孙吴时孙权为避祖父孙钟名讳,遂名“蒋陵湖”。刘宋元嘉初年,宋文帝对玄武湖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疏浚,挖出来的湖泥堆积在一起,成了露出水面的小岛。其中最大的为“蓬莱”、“方丈”、“瀛洲”三岛,合称“三神山”。传说刘宋元嘉二十五年之时,湖中曾两次出现“黑龙”,于是便又改称玄武湖。此处自东晋以来便为胜地,夏秋两季,水面一片碧绿,红白莲花掩映其中,满湖清香,景色迷人。   宫绮筳初到金陵,自然要到四处游玩一番。江湖上素有传言,景德山庄的宫大少爷生平只爱两样东西,一是美景,二是美人。   正所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洲”。宫绮筳之所以会来到金陵,无非是因为金陵除了景色极佳,更是美女如云之地。然而他在金陵一连住了几日,虽然也见到了不少江南佳丽,终究却与心中所想相差甚远。便是青楼楚馆之中有名的花魁娘子,也不过只是庸脂俗粉,不免令宫绮筳大为扫兴。   这一日,他正漫步钟山,并在山上远眺玄武湖,只见湖中有数块绿洲,相映成趣。正看得入神,却见远处一道极其素淡的人影在山路之上姗姗而行。宫绮筳不由得眼前一亮,但见那人却是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子,身穿一袭淡粉色的衣裙,长发披肩,偶被阵阵清风拂起,青丝便会轻轻地打在她那吹弹得破的脸上。那素淡雅致的衫裙和玲珑秀美的身材融为一体……微风之中,裙角飞扬,恍如即刻便要飞升的月宫仙子。   宫绮筳一见此人,不由得大为惊艳   ——如此钟灵毓秀之人,方当得起“美人”二字。   那女子行得极快,身形展动之间,竟然轻功不差。宫绮筳见状,更是好奇,便急忙自山峰上一掠而下,想要追上那名女子。谁知刚到了玄武湖边,那女子便已不见。   宫绮筳正待展眼望去,忽听不远处的绿洲边上传来一阵金刃相击之声,他心中一动,便隐住身形,悄悄向声音的方向行去。   待得到了绿洲边上,却见那处停着一艘画舫,那画舫上描龙画凤,极是精致华贵。此时在画舫上和绿洲边,分别站定了几个人,手中各执兵刃,显然适才那阵兵刃相击之声便是他们发出的。   宫绮筳见岸上的几人和画舫中的几人分别怒目而视,显然是敌非友,又见刚才那名粉衣女子此时却立在画舫上,却不知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历,当下便隐在岸边的一棵樱花树后,暗自观察。   只见那名粉衣女子似是对身边几人使了个眼色,大意便是令他们退回画舫船舱中去,只见那几人身形甫动,画舫船舱之中却又走出一个人来。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玄武湖两岸的樱花已是盛放将残,但就是这一种即将凋零的凄艳,才更能夺人心魄,才更加令人怜惜。   风吹过树,樱花飞舞如雪,凄艳缠绵如一个永不再醒的梦,卷起了漫天的绝艳,众人之心神不由得均为眼前之景色所摄,连心肠最硬的杀手眼中都浮现出了一丝伤感……只是这漫天樱花、这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画舫中那个人的出现……   宫绮筳乍见此人,不由得胸中大震,连呼吸几乎都已在瞬间停止。   只见一个仙姿袅娜的身影,正立在船舱之口,众人尚未看清她的容貌,便已被她那绝世风姿,超凡气度所震,一时间都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待得见了这人的相貌,更是心摇神驰,只是每个人的心里不免都浮现出了“倾国倾城”这四个字来。   这人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身罗衣色淡如水,周身上下并无半件装饰之物,容颜却是清丽脱俗,难以言述。   那少女眼波流盼,在众人的面上一扫,众人和她目光相对之时,均不由得心怀大畅。但见这少女双眸幽幽,有如秋水横波,流盼之际,神光离合,真如天仙降世。   只见她对那名粉衣女子道:“嫱儿,出了什么事?”   画舫上的几人见那少女现身,不由得面上微露惭愧之色,那名叫“嫱儿”的粉衣少女便道:“启禀阁主,这几人在此捣乱,想是受人指使。”   那少女听了,便又向绿洲上的那几人看去,同时缓缓道:“几位出自哪帮哪派?何故将我太虚阁的画舫拦住?”   她的声音柔和动听,但却隐隐含着一股威严之意,此刻听在众人耳中,却是有如天籁。   绿洲上的一名蓝衣男子道:“姑娘便是太虚阁主?久仰久仰。在下乃是天幽帮江南分堂堂主秦仲昆,今日不过是带着几位兄弟在此一游,不想却和贵派之人起了冲突,失礼之处,还请勿怪。”   那粉衣女子闻言,秀眉一挑,道:“胡说!你分明便是见我们这画舫独自行于此处,且又没什么护卫,便想要趁机打劫,听了‘太虚阁’这三个字才临时转意,阁主切莫信他。”   秦仲昆闻言,笑道:“你这小姑娘生得倒俊,怎么却陷害好人?适才分明便是一场误会,在下已经言明,你家阁主既然在此,自然会有公断。”   那太虚阁主淡淡道:“原来几位却是天幽帮的人么?我听说这几个月来,你们在江南各处做了几桩大买卖,这银子也赚了不少罢?”   秦仲昆闻听此言,面色微变,却仍勉强笑道:“翦阁主言重了。天幽帮一向做的都是小生意,尤其是我们江南分堂,更难以和帮里的其他堂口相比,不过是勉强糊口罢了。”   太虚阁主冷笑一声道:“勉强糊口?我看秦堂主这话才是虚应故事。你们天幽帮建帮还不到三年,势力便已然自赣中延伸到了苏北……若说做的都是小生意,又如何撑得起这偌大场面?”   只见她转头向那粉衣少女道:“嫱儿,我平日里提醒过你多少次,你遇事却仍然要上当……这位秦堂主在天幽帮中身份何等尊贵,又怎会在此玄武湖上趁机打劫一艘画舫?分明便是有备而来,想要探探我太虚阁的虚实。”   秦仲昆的脸色已经大变,想不到自己一番算计,却被一个弱质少女轻易识破,看来这太虚阁主果然名不虚传,竟然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   然而他“输人不输阵”,却也冷冷一笑道:“想不到堂堂太虚阁主,竟然也会如市井中的愚夫愚妇一般,自矜自位……你们太虚阁若论起实力人脉,江湖地位,只怕还及不上我们天幽帮……因此这‘一探虚实’之说,秦某却只能敬谢不敏,原话奉还了。”当下竟然喝令手下,转身便欲离去。   却听那太虚阁主道:“且慢!几位今日既然来了,何妨便真的‘探探虚实’……也好回去给你们顾帮主一个交待!” 第十三回 玄武湖日间动雷电 太虚阁月下舞横波   太虚阁主的话音未落,秦仲昆却已然动了。   ——只见蓝衣一闪,他已如闪电般出手,袭向太虚阁主。   秦仲昆乃是天幽帮江南分堂之中的第一位高手,于江南一带素有威名,眼见对方一掌拍来,那太虚阁主却连动都未动,竟似对敌人的来袭视而不见。   画舫上的数人见状,同时展动身形,向秦仲昆拦去。而与此同时,天幽帮那几名帮众也都纷纷亮出兵刃,片刻之间,众人又缠斗在一起。   秦仲昆果然不愧是天幽帮中的翘楚人物,但见他未出十招,便已在本帮弟子的协助之下摆脱了太虚阁众人,双掌疾出,仍是向太虚阁主袭去。   太虚阁主冷冷地睨着他,眼见排山倒海一般的掌风转眼便到了身前,却将身一闪,轻轻巧巧地避开了秦仲昆的来袭。   她身法美妙至极,虽然是闪避,却也如凌波微步一般,飘忽难测。扬眉转袖之间,风神如醉,便如一个凌空步虚的仙子,又似是敦煌古洞之中壁画上的天女一般,姿态曼妙,秦仲昆虽然正在进攻之际,却不由得愣了一下神,随即心中一阵暗恼。   他那两掌之中,蕴含了八九成功力,更是疾如奔雷,原本打算出其不意,在对手未加防范之际,一击即中,不料竟如此轻易地被避了过去,不由得心中暗暗恼怒……这恼怒却不是为了失手之故,而由于自己竟然会震慑于面前这个女子的倾国之容。   ——原来这秦仲昆虽然身在邪派天幽帮之中,但却素来不爱女色。他久居江南烟花之地,何曾少见了绝色女子?但纵是满园百花娇艳,竟也入不得他的眼。今日乍见这风华绝代,容颜异美的太虚阁主,虽然初时也和众人一般惊艳不已,但随即却在心中生出了“倾国妖物”、“红颜祸水”等词字。适才为这女子失了片刻的魂,在他自己看来已经是生平奇耻。   秦仲昆当下将身形一收,却只停顿了瞬间,下一刻却又似流星一般袭向太虚阁主,近身之时,双掌交替攻出,短短片刻之间,竟然已经拍出了七十多掌,每一掌的招式虽然都各不相同,但却是掌风疾劲,震得画舫上的珠帘纷纷断落。   宫绮筳的隐身之处与那画舫相距二十余丈,饶是如此,却仍能感觉到秦仲昆的掌风扫过身周花木,花叶纷纷飘坠。   然而太虚阁主却只守不攻,就是不肯与秦仲昆正面交锋。   秦仲昆出掌的力道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待到最后,他整个人已经成为了一条淡淡的蓝影,太虚阁主面不改色,只是随着秦仲昆的掌速越避越快。   她闪避的身法轻灵高妙,忽而在前,忽而在后,时而在左,时而在右,但无论秦仲昆如何挥掌,就是碰不到她半点衣角。秦仲昆每一掌击出,那太虚阁主就走一步,每一步方停,秦仲昆的掌力也就已完全落空,他那七十二掌击完,太虚阁主也就恰好走完了七十二步。   画舫之上的众人一时间非但已看不清他二人的出手招式,更只能看到一深一浅两道淡淡的影子疾速飞转,仿佛是惊雷追逐着闪电,但闪电却永远都能够抢在惊雷之先。   突然之间,秦仲昆蓦地收掌,身形说停便停,利于当地纹丝不动。   太虚阁主也停了下来,她此时却是站在画舫的船舱顶上,衣带当风,映衬着玄武湖水,当真是“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秦仲昆见状,心中却不知为何对眼前这绝世丽人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一时却面无表情,只道:“翦阁主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却不知阁主方才躲避我掌风时的身法叫做什么名字?”   太虚阁主微微一笑,道:“秦堂主身负‘七十二掌奔雷’,难道却不知世间上另有‘七十二步飘风’么?”   秦仲昆听了这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却不再多说,当下向她一揖,同时向自己的手下吆喝一声道:“都给我住手!”   天幽帮帮众不知何故,便纷纷将兵刃停住。太虚阁之人见自家阁主和对方首脑都已罢斗,又见敌人停手,便也不再纠缠。一时之间,双方仍然各归本位,立场却仍是壁垒分明。   只听秦仲昆向太虚阁主道:“秦某今日领教阁主高招,心中拜服。得罪了!告辞!”当下手一挥,竟然率领部署就此离去。   太虚阁主尚未说话,那粉衣女子嫱儿却叫道:“喂!你们就这么走啦!真是岂有此理!”   她见天幽帮之人头也不回,便如充耳不闻一般,只得转头向自家主子道:“小姐!你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放这些人走了呢?”   太虚阁主见她一脸气鼓鼓地,却朝她道:“我不让他们走,难道还要请他们入舱喝茶不成?”   嫱儿急道:“小姐!你知道我分明不是这个意思!天幽帮如此嚣张跋扈,竟然敢欺负到小姐头上,说什么今天也应该给他们点教训才是……”   她话音未落,却听太虚阁主向着秦仲昆等人离去的方向遥遥传声道:“秦堂主!还请替翦横波回复贵帮顾帮主,‘来而不往非君子,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日太虚阁必将登门造访贵帮,到时还请他不要将咱们当做不速之客才好。”   她声音清澈,此番话又以内力相传,想来秦仲昆等人虽然去得远了,但却仍然能够听见。   嫱儿却小声道:“人家已经走得远啦……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声音细弱蚊蝇,却仍是被她的主人听见了。   翦横波听了这话,一时间不由得心中暗笑嫱儿毕竟仍然是小孩儿脾气,当下却也不去理她。眼波一转,却已望向宫绮筳的藏身之处,却冷冷道,“阁下已经在花丛中藏了半日,不嫌气闷么?”   宫绮筳闻听此言,全身一震,原以为自己藏得较远,太虚阁和天幽帮众人又在相斗之中,不会轻易发现自己,不料却仍未逃过翦横波的耳目。   他当下自花木丛中立起身子,顺便抖了抖身上沾染的花瓣,步出花丛,向翦横波施了一礼,道:“在下姓宫名绮筳,适才在此湖畔游玩,不想却撞见贵阁和天幽帮冲突,在下不愿多事,因此才隐身于花丛之中,并无冒犯之意,还请翦阁主勿怪。”   翦横波眼波流转,将他微一打量,淡淡道:“原来是武林八大山庄之一,景德山庄的大少爷……倒是横波失敬了。”   宫绮筳微微一笑,正要向她说些客套话来弥补自己偷窥之过,却见她已将脸转向自己下属,吩咐道:“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众人依言领命,吩咐船夫开船,竟无一人再去理会宫绮筳,只有那个粉衣少女嫱儿偷偷向他瞥去了一眼,目中含笑。   ※※※   太虚阁。   明月在天,园中一池春水微澜,夜静无声,却有绝世丽人独舞园中,若仙若灵,仿佛是一个自天宫之中降落于尘世的仙子。   只见她清颜淡衫,四尺青丝如同墨染一般,看似舞得从容,然而眉间却笼着一层淡淡哀愁……只见她像是在俯身,又似是在仰望……时而像是来……却又像是往……   ——起舞之时,她的心思却早已不知飞向何处。   天上圆月如镜如盘,而月下的女子却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罗衣飘舞,玉袖生风。   舞似流水行云,人若龙飞凤舞。她所有的动作都是“流”出来的,而不是“做”出来的,看上去是如此恬淡的雍容,又似是那么不已的惆怅。   她的袍袖宽广,裙裾于舞动时徐徐转开,恍若一朵盛开在夜色之中的素色牡丹。   舞到最极处,只见她素手轻翻,寒光一闪,一物已破空而出,飞向庭院墙头。   但听一人抚掌笑道:“好一场舞。”   翦横波的容颜上已经看不出丝毫哀愁,瞬间便恢复了她的冷淡和孤高。   “宫少爷,莫非偷窥别人是阁下的爱好不成?”   “岂敢!岂敢!在下不过是日间唐突了翦阁主,因此特意亲身前来赔罪而已。”   这人的语声不大,却隐隐透出一股风流倜傥,卓尔不群之意,正是宫绮筳的声音。   翦横波秀眉微扬,冷笑道:“景德山庄的风俗真是与别处不同,请恕小女子孤陋寡闻。我却从未听说过原来向人赔罪要在夜静更深之时,偷偷潜入人家庭院。”   只听宫绮筳的声音在墙上笑道:“倘若换做是别人,宫某自然会于白日之中遣人投帖拜望,但太虚阁翦阁主在武林之中却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若宫某以俗礼相拜,非但见不到阁主之面,更是显得宫某小家子气了。”   翦横波冷笑道:“半夜在墙头上向人赔罪,倒不小家子气?宫少爷一番谬论,可算得上是花言巧语了。”   她转身向园外走去,一面又冷冷道:“夜深不便,宫少爷还是速速离去罢!否则莫怪我太虚阁中之人无礼。”   ——语声斩钉截铁,人影再不回顾。   宫绮筳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摇头轻轻叹道:“如此星辰如此月,为谁风露立中宵?” 第十四回 安乐寺忆前尘似梦 桃花林逢今事如杀   清明。   每年的这个时候,太虚阁主翦横波都会到金陵城外的安乐寺去进香。由于她每次来安乐寺都从不带任何侍从,只是自己轻装简出,因此竟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缘故,甚至连她的贴身侍女嫱儿也不知道。   安乐寺中,有一处极其僻静的院落。由于这座院落位于一片桃花林中,而这片桃林却终年被烟雾所缭绕,人若站在林外看去,只能看到那烟雾如层层轻纱,院落在雾中若隐若现,恍似不在人间。   进香之后,翦横波总会在这件院落之中小憩,这习惯自她十五岁接任太虚阁主之后,便一直未改,今日亦是如此。   江南的春风吹开了桃花如同少女一般的容颜,不同于樱花的凄艳哀婉,更不似梅花的淡雅孤高,桃花盛放之时,竟是妖冶而明艳的。   翦横波倚坐于窗前,望着林间片片桃花飞舞,眼前浮现出的却是昔日孩提之时的种种欢乐景象……   ※※※   庄园之内也有一片桃林,每当三月之际,林中桃花盛放,小小的女孩儿穿梭舞蹈于林间,任片片飞花落在自己的衣衫之上,却仍乐此不疲。   每当这个时候,爹爹和娘亲便会命人在林外的石桌之前摆好茶点,二人双双坐在林外,笑看着自家的掌上明珠于林间嬉戏……娘亲是世上最美的女子,她的笑容令满园怒放的桃花都黯然失色……   后来,她的妹妹小瓷出生了。当她第一眼看到这个被包裹在襁褓之中、粉团一般的小东西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惊奇和喜悦。   那个小小的婴儿哭闹得很厉害,以至于吓到了自己的姐姐。父亲笑着将婴儿抱了起来,轻声哄着,直到她入睡。   从那一天开始,她的生命里便多这么了一个小小的宝贝。   又是一年桃花盛放。东风吹过,于是,满树的桃花瞬间便化作漫天了飞舞的蝶……而她却也如同破茧的蝴蝶一般,出落得更加俏丽,她那吹弹得破的小脸,便如同易碎的瓷……不……那并不是瓷器的光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琉璃……   她还记得妹妹一岁生日的时候,自己将她偷偷从房中抱到了桃花林里……玩着玩着,她便在熏人欲醉的春风之下睡着了,待到她醒过来的时候,却不见了妹妹的踪迹……她急的几乎哭了出来,待得看到身边落满了一堆花瓣,这才发现,那个小小的婴孩儿,就在那几乎已经成堆的花瓣之下,甜甜地睡着,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丝毫不能打扰到她的睡眠……   再后来的事情……她从心底里不想再去回忆,然而却又不能不去回忆……   原本美丽而宁静的庄园,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修罗的战场……她从睡梦中惊醒,想要去寻找双亲,却发现家园之中到处都是杀戮、尖叫、血腥……慌乱之中,她躲进了那片桃花林中,爬到了一棵最高的树上……也许是由于这棵树枝叶繁茂掩住了她的小小的身形……也许是由于敌人的目的已经达到所以放弃了搜索……总之,她逃过了这场劫难……   她在树上昏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到她苏醒过来想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却发现满园空无一人,留下的只有残破不堪的房舍和壁间、地上那一滩滩尚未完全遮盖住的血迹……   蓬头垢面的她流落街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没有人能够认出这个满面污垢的小女孩便是昔日那珠围翠绕,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   ——直到她遇到了师父、昔日的太虚阁主,翦娥眉。   ※※※   东风忽起,吹起了林间片片桃花,也吹醒了翦横波对往事的回忆。   她仍在对着窗外凝眸,但此时她的眼中却早已经没有了那些儿时的往事,也早已经没有了那些甜蜜和恐惧……有的,只是一丝冷冷的杀意。   “各位不必再藏头露尾了,请现身出来罢!”翦横波冷冷道。   林间烟雾之中,隐隐现出了四道人影。   虽然雾气蒙蒙,却仍然能看出这四人身形窈窕,竟是四名女子。   翦横波仍是倚在窗前,此刻,她的神情之中却带了几分淡漠。只听她轻声吟道:“魏帝宫人舞凤楼,隋家天子泛龙舟。君王夜醉春眠晏,不觉桃花逐水流……想不到名动江湖的‘桃花杀’竟然也会替天幽帮卖命。”   站在西侧的女子轻声笑道:“翦阁主真是好眼力,咱们素未谋面,你竟然能一语道破我们姐妹的身份……啧啧!真是个沉鱼落雁的天仙美人儿……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这四人却是名动江湖的杀手组织“桃花杀”中的四名首脑人物——吴凤楼、范龙荮、晏春眠和祝水流。   这四人虽是女子,却各自身负绝顶功夫,自创立杀手组织“桃花杀”以来,却不知有多少武林中人死在她们手上。而今这四人突然现身安乐寺,显然却是有备而来。   北面的一名女子却道:“翦阁主此言差矣,我们并不是为了天幽帮卖命……而是……呵呵……”她看了身畔女子一眼,娇笑了两声,却不再说。   翦横波淡淡道:“四位出道比我要早上几年,想来若论起年纪,我倒要称呼四位为姐姐了……”   站在东面的祝水流双指掩唇而笑,“我听人说太虚阁主一向冷若冰霜,想不到竟会如此知礼……唉……可惜可惜……”   晏春眠问道:“四妹,你在可惜什么?”   祝水流笑道:“我实在可惜,这么个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转眼之间便会香消玉殒……如此红颜薄命,岂不令人可惜?”   范龙荮却冷冷道:“想不到四妹竟然也会怜香惜玉?可惜你却也是个女人……否则……”   祝水流仍是笑道:“二姐难道没听说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便是个寻常美人,小妹尚且不忍下手,更何况翦阁主这么一位百年难遇的倾国绝色呢?”   她们四人一面说笑,一面却已经离翦横波越来越近。   但见为首一名女子一身大红宫装,娥眉高髻,丹睛凤目,秀眉玉颊,发髻之上簪着一只云里翔凤;她身旁站着的女子却是一身黑衣,长发披散,容貌艳丽绝伦,神情却是倨傲之中带着几丝冷意。另一名美貌女子却生着一张圆脸,只见她神情慵懒,头上松松地挽着一个堕马髻,身上也只松松垮垮地穿着一袭春衫,仿佛是一位春睡未醒的贵家少妇。   最下首站着的一名女子身穿水绿衣裙,生得眉清目秀,容颜如水,神情却是柔和亲切,仿佛是一位邻家姐姐。   翦横波的眸子轻轻扫过四人,“四位虽然算是不速之客,但横波却也不能失了礼数。”   吴凤楼笑道:“你既然知道咱们的来意,那么倒也省事。”   翦横波幽幽道:“在动手之前,小妹尚有一疑问,还请姐姐不吝相告。”   吴凤楼笑道:“妹妹请问,倘若是能说的,看在你快要死了的份上,咱们姐妹定然会实言相告。”   翦横波道:“天幽帮高手众多,想要杀我虽然要费上些力气,却也不是不能办到之事……为何却要大费周章,请四位前来?小妹虽然孤陋寡闻,却也听说过‘桃花杀’的价钱着实不低呢!”   吴凤楼听了此言,尚未说话,只听晏春眠却已经笑得花枝乱颤,“诶呀!妹妹居然连这个都知道!嘻嘻!如此冰雪聪明之人,又怎会猜不出天幽帮的用意?”   翦横波微微一笑道:“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又怎么会知晓天幽帮的用意?”   晏春眠轻轻睨了范龙荮一眼,娇声笑道:“好罢!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做姐姐的便和你说了。”她说话之时,语调既柔且嗲,神情又娇又媚,真仿佛是在和闺中姐妹闲话家常,却哪里像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辣手女魔头?   只听她接着道:“横波妹妹,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自己生得有多美不成?”   翦横波垂下眼帘,轻轻道:“‘一切色相,皆因缘所生’,何况是一副皮囊……转瞬之间,也就成了白骨……又何来美貌?”   祝水流听了这话,却轻声叹道:“想不到横波妹妹竟然还是一位佛法精湛之人……失敬失敬……可惜旁人却未必有你这般修为。”   她顿了顿,又道:“我曾听人说,天幽帮江南分堂的堂主秦仲昆乃是一个古怪家伙,从来不近女色。可是他只见了你一面便从此失魂落魄……更有那天幽帮中的万人之上,对你也是……”   吴凤楼却忽笑道:“四妹,你似乎说得有些多了。”   祝水流向她一笑:“大姐,我只是想让美人儿死个明白而已。”她转脸向翦横波道:“世间男子见了你都会心摇神驰,魂飞魄散,便是那天幽帮帮主也不例外,因此这才请了我们‘桃花杀’前来杀你……我们都是女人,动手之时自然不会分神……你却明白了么?” 第十五回 桃花林中万叶催花 安乐寺里丹凤求凰   安乐寺。桃花林。   此处春深如海,桃花缤纷,娇媚的颜色几乎染透了山峰两侧。   那林间桃花,飘飘落落,好似已经开过了几道轮回,如同落霞织锦,在轻烟淡雾的围绕间,香染江南。   风卷过,落红点点,飘拂在众人的衣衫上、鬓发间,妩媚颜色,春意盎然。   只见翦横波倚在窗前,明眸皓齿,肌肤胜雪。一身素淡衣服,在这漫天绚烂的桃花雨中,越发显得风姿绰约,清丽脱俗。   “桃花杀”四姐妹就在这飞花片片之中出手,尽管适才谈笑晏晏,一旦出手,便毫不留情!   她们身上并没带着武器,可一旦发动开来,漫天飞舞的桃花便都成了她们的武器!   ——这正是名动江湖的“桃花杀”!   翦横波却仍倚在窗前,桃花扑面而至,她左袖轻扬,长长的衣袖卷出,将这些飞来的“暗器”皆收于袖中。与此同时,晏春眠忽至近前,她看起来整个人慵慵懒懒,居然连出手之际也是如此,只见她懒懒的一挥手,翦横波的衣袖登时皱起。   翦横波面色微变,只得自窗前一跃而出,祝水流却在此时飞出一腿,但见那腿修长笔直,腿影更是恍恍惚惚、若隐若现,看似轻烟,又如流水,翦横波纤腰一闪,堪堪避过,谁知她那一腿竟然在空中一折,仍是照旧踢向翦横波,那一腿的角度诡异之极,完全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翦横波见完全无法避过,只得双袖齐出,三道真气互撞,二人随即双双飘开。   吴凤楼的杀手锏就是“桃花”,她的暗器造诣之高,据说已经超过了蜀中唐门中的某些高手。   片片桃花在她的驱使之下,竟然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于瞬息之间纵横交错,漫天飞舞,恍如铺天盖地一般向翦横波射来!   翦横波见势不妙,便将身形一转,同时以真气护体,整个人却已经被桃花包裹于其内,由于她正在飞速旋转,直带得周围的桃花如卷,形成一道奇景。   吴凤楼见翦横波正在全力应付桃花,当下自发上拔下一只钗来,玉手轻颤,那一只小小的凤头钗,竟然于片刻之间迎风暴长,霎那间已经攻出了十几种截然不同的兵器招式。   翦横波猝不及防,却仍是从容应对,此时,身周桃花已然在她的真气之下纷纷坠落,只见她身形微转,原本在肩头上轻轻披着的披帛已经在手。她将披帛一抖,向着吴凤楼迎面袭来,登时将那凤钗的来路挡住,一时之间,二人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范龙荮见状,冷笑一声,她一身黑衣,青丝披散,此刻却不知自何处摸出了一柄小刀。只见那刀鞘如墨,刀柄上却盘着一条小小金龙,金龙的双目之上镶嵌着两颗黑色珍珠。   但见她右手轻扬,小刀已在空中打着盘旋,飞向翦横波。   翦横波感到杀气掩至,又见四人已经对自己形成了包围之势,眼下境遇极其危险,只得双足轻点,一跃四丈,想要躲过四人的同时出手。   谁知范龙荮那一刀竟然如同活的一般,一击不中,居然能够自行在空中转弯,绕了一个圈子,仍是向翦横波袭来,翦横波将披帛一甩,想要缠住那一刀,谁知那刀锋利之极,且来势又强,竟然于瞬间将披帛割裂!   与此同时,翦横波却已经稳稳立于桃花枝头,她借着花枝上下颤动之力,身形轻纵,转眼之间已经跃出了桃花林。   ——‘桃花杀’四姐妹的确是当世罕见的高手,四人联手合击,自己却是万万抵挡不住……只是,那天幽帮却为何一定要将自己置于死地呢?   远远听着祝水流在身后笑道:“美人儿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咱们姐妹还没有尽情一叙呢……”   翦横波虽然自付轻功在那四人之上,但却也知道这四人轻功高妙,瞬息间便会追来,眼下只得仗着自己对安乐寺地型熟悉,暂且周旋一时,再伺机脱身。   眼见寺中空空荡荡,想来是由于自己与“桃花杀”在林中打斗,已然惊动了寺内僧侣,此时却已都各自避开去了。她生怕“桃花杀”寻自己不见,却拿无辜之人开刀,眼见寺中已空,悄无人迹,心中不由得稍觉安心。   正待寻找一处藏身,却忽闻一阵琴声响起,这琴声悠悠扬扬,却是来自隔壁院落。   翦横波心中微惊,不想竟然尚有人在此处抚琴,只好先去叮嘱那人避开,免得“桃花杀”来时,误伤旁人。   她将身轻闪,转眼已经到了琴声之处,却见院中一人白衣委地,膝上放了一台瑶琴,琴声自他指尖传出,时似檐间滴水,又如雨落芭蕉,有若天籁之音。翦横波平时闲暇,也会独自抚琴调筝,此时闻听琴音,却想不到这人的琴技居然十分精湛,较之自己亦是不遑多让。一时之间竟忘却了四下杀机,便立在院口倾听起来。   那人时下弹的,却是一曲《幽兰》。琴声极缓,将空谷幽兰之清雅素洁,静谧悠远的意境烘托到了极致……然而曲声忽转,且变调之时手法高妙,衔接之处一点儿也听不出不突兀之音。这首变了的曲子,更是四海皆传,只听音节流亮,热烈奔放而又深挚缠绵,衷肠似火却偏旖旎绵邈,正是昔日大才子司马相如所制之琴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翦横波听了片刻,突然双颊微红,只得打断那人道:“这位先生,此处危险之极,还请暂避一时。”   那人琴声立停,却不回头,只是笑道:“此乃佛门净土,有何危险?姑娘只怕是过虑了。”   翦横波听到这个声音,便看着那人的背影冷冷道:“原来又是你。”   那人闻言,转过头来,但见他长眉斜飞,面如美玉,虽然此时已经换了一身白衣,却更显得温文儒雅,风流蕴藉,正是景德山庄的大公子宫绮筳。   他将琴放置于地,长身站起,对翦横波笑道:“翦阁主既然不肯相见,宫某便只好到此来闭门思过了。”   翦横波向其正色道:“宫大少爷,小女子今日尚有要事,实在无暇与阁下纠缠,既然你不想走,那么我就只好走了。”   她转身正要离去,却听墙上一声娇笑道:“好一曲《凤求凰》啊!看来这位公子也是对咱们横波妹子魂牵梦萦,情有独钟的了。”   二人抬头看去,但见院落墙上立着四人,服饰各异,容貌艳美,说话的那名轻衫女子,鬓发蓬松,神情娇媚,正是“桃花杀”中的老三——晏春眠。   翦横波脸色微变,想不到这四人居然这么快就追到了此处。宫绮筳闻言却是喜形于色,当下向晏春眠笑道:“这位姐姐也懂得音律?想不到在此安乐寺中也能遇到知音。”   四人自墙上飘下,晏春眠笑着打量了宫绮筳几眼,“啧啧!这位公子当真是人中龙凤,良质美玉……横波妹子,姐姐我可真是羡慕你得紧呢!”   翦横波冷冷道:“我与这人并无交情。不过是在此偶遇而已,他那首《凤求凰》……说不定却是弹给诸位姐姐听的呢。”   晏春眠尚未说话,范龙荮却忽道:“原来是在这里埋伏下了帮手,难怪翦阁主方才有恃无恐。”   翦横波淡淡道:“我已说过,横波不过是在此偶遇这人,他并不是我的什么帮手,更与此事无关,各位要杀的人是我,还请放不相干的人离去。”   宫绮筳听了几人对话,神情微变,看了翦横波一眼,又向吴凤楼等四人打量了一番,忽道:“几位莫非是‘桃花杀’中的四位仙子?”   祝水流笑道:“这位公子果然有些眼力,不过‘仙子’二字,我四人可不敢当……”她微微笑着,向翦横波看去,“有太虚阁主在此,世间又有谁能当得上仙子二字?”   宫绮筳闻言却笑道:“这位姑娘此言有差。翦阁主固然是风华绝代,但四位姐姐也自是绝色美人,有道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各擅胜场。又如何当不得仙子?”   四人听了这话,倒有三人笑逐颜开,心花怒放,只有范龙荮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地没什么表情。   吴凤楼笑道:“公子真会说话……倒叫我们平白受用了。”她轻轻向前走了几步,目光在翦横波和宫绮筳之间来回梭巡,翦横波只作不见,宫绮筳却是泰然自若。   只听她缓缓道:“我们四姐妹今日到此,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原本就与旁人无关……既然翦阁主说了与公子并无交情……那么便请公子速速离去,休要牵扯进我们之间的纠葛。” 第十六回 安乐古寺画龙点睛 伏羲瑶琴高山流水   宫绮筳闻言笑道:“在下虽然和翦阁主交情不深,但之前却也算是有过数面之缘,眼下她有麻烦,在下又岂能袖手旁观?”   翦横波却冷冷道:“太虚阁的事情,向来用不着旁人插手。宫少爷的好意,只怕是要枉费了。”   她待人虽然一向不冷不热,但却终究是一派宗主,行事之中颇见雍容大气。今日“桃花杀”四姐妹前来杀她,双方是敌非友,她尚且能够以礼相待,却不知为何对待宫绮筳却冷淡至极,竟似和他有宿仇一般。   晏春眠的目光在宫绮筳和翦横波二人身上转来转去,终于掩唇笑道:“这位公子,你可听见了?你虽落花有意,人家翦大美人可是流水无情呢。还是听我一句劝,速速离去才是……我家大姐姐可是从来不曾饶过什么人的,今日竟然对你破了例,你可休要不知好歹!”   宫绮筳却似毫不在意,只听他道:“纵使流水无情,在下身为七尺男儿,也不能眼看着弱女子受人欺凌,自己却不顾而去。”   祝水流笑道:“好一个多情种子!”翦横波却冷然道:“横波并非什么弱女子,不用宫少爷替我出头。”   宫绮筳听了这话,却走到翦横波面前,凝视着她淡淡道:“宫某并非替谁出头,而是‘江湖道义’四字令宫某不可不如此行事!”   吴凤楼抚掌道:“好一个江湖道义!既是如此,那就莫怪我们姐妹得罪了。”   不料,翦横波却道:“你们要杀的人是我,又何必牵扯旁人在内?只管冲着我一人来便是!”   范龙荮冷笑一声道:“翦阁主真是好大架子!人家巴巴地要为了你送死,你却如此矫情……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神仙公主不成?!”尾音未落,她却已经出刀!   宫绮筳见范龙荮那一刀极快,当下向翦横波喝道:“小心!”立时上前将手中瑶琴一横,意欲替翦横波挡下那一刀。   翦横波却不领情,只道:“让开!谁要你来帮忙!”自己闪身而出,迎向范龙荮。   晏春眠和祝水流对视了一眼,分别自两侧出手,向翦横波攻去,宫绮筳却如鬼魅一般,将二人的招数挡了开来。   晏春眠瞧见宫绮筳的出手,当下一扬眉,道:“原来阁下是景德山庄的‘绮筳公子’宫少爷。”   宫绮筳笑道:“正是在下。”他面上虽然在笑,可眼中却殊无笑意,应对二人之际出手如风,但招数却风流蕴藉,雍容无比。   吴凤楼见状,凤钗登时出手,加入了范龙荮和翦横波的战团之中。翦横波见宫绮筳死缠烂打硬是不走,却已不知替自己挡了晏祝二人多少招,心中不由得一软,但随即又硬下心肠,对宫绮筳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好人!我才不会领你的情!”她想用言语相激将宫绮筳气走,不料宫绮筳却早知其意,但见他白袖翻飞,身形如龙,却是对翦横波的话充耳不闻。   只见晏春眠粉拳击出,宫绮筳一掌接下,另一边祝水流却一指点来。她的手指细长,秀若春葱,当真如玉雕成。宫绮筳侧身避过她那一指,却对祝水流调笑道:“好美的手!”   祝水流眼波流动,“难不成我的手比你那梦中情人的还要美么?”口中说着话,眼睛却向着一旁的翦横波瞟去。   翦横波正全力应对吴凤楼和范龙荮,宫绮筳和晏祝二人的对话虽然句句落在她耳中,但她却只做不闻。   晏春眠又是一拳击向宫绮筳,同时却抿唇笑道:“四妹妹休要调戏宫少爷……当心横波妹子要吃醋的!”   她二人却是有意要令翦横波分神,宫绮筳焉能不知,当下却道:“二位美人可知道这个院子在安乐寺中是有典故的……”   祝水流双掌收拢,却凌空飞出一腿,“什么典故?宫少爷说来我听。”她和晏春眠见宫绮筳在此生死搏杀之际仍能谈笑自若,不由得均是暗暗佩服,但出手却仍是毫不留情。   宫绮筳一面和二人交手,一面向院内一处照壁看去,“二位请看那面照壁。”   祝水流道:“我早看见啦。那又有什么稀奇?”宫绮筳道:“二位可曾听说过‘画龙点睛’这个典故?”   晏春眠道:“自然听过。”   宫绮筳道:“那‘画龙点睛’的故事,便是出自这个院落之中……昔日南朝梁代之时,宫廷秘阁中有一个掌管画事的画家叫张僧繇,他常受武帝之命,到佛寺画壁画。张僧繇尝于金陵安乐寺画四龙而不点睛,云:‘点之则飞去矣。’人以为妄,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见二龙飞去。未点睛者如故……二位请看那边的照壁之上是否只剩下二龙?”   祝水流于出招之际偷眼观望,果见那照壁上仅有二龙盘旋,所余之空白甚大,当下奇道:“竟然真有此事?这却奇了!”   却听晏春眠笑道:“四妹休听他胡说。这宫少爷为了救他的心上人脱险,什么故事都能掰得出来的……”另一战团之中,翦横波听她们一句一个“梦中情人”,又是一口一个“心上人”,心中已经微微浮躁,不由得脱口而出道:“什么心上人!你们休要胡说!”   祝水流“咯咯”娇笑道:“横波妹子生气啦!你不愿意宫少爷将你当成是心上人么?那么却将他让了给我可好?”   翦横波此时正在应对吴凤楼和范龙荮的合力一击,顿了一顿,却道:“你喜欢他,尽管请便!只是休要将他和我扯上什么关系!”   宫绮筳听了这话,心中不由得也已生怒。他自幼便被众人如同凤凰一般捧在天上,成年之后所遇之女子莫不对之一见倾心,哪里见过似翦横波这般弃之如同敝履之人?他便是泥人儿,也有些土性,当下冷冷道:“景德山庄一向与太虚阁素无来往。宫某今日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两位却休要取笑,莫带累坏了翦阁主的美名。”   他当下再不说话,只和晏祝二人拳来掌往,瞬息间已经交手了一百余招。   但见另一边,翦横波衣袂飘动,于吴凤楼、范龙荮之间左避右闪,二人虽然武功绝顶,出手凌厉,却被她处处抢得先机,总是先行一步避开攻势。   而宫绮筳这边,晏春眠、祝水流二人却似两名飘飘欲飞的仙子,举手投足之间皆是姿态曼妙,和宫绮筳的招式搭配起来,竟然颇为美观。   ——然而时间一长,形势却已渐渐变了。   “桃花杀”四姐妹本就是武林中的一等一高手,单其一人的武功也许或在宫绮筳、翦横波之下,但四人联起手来,却是极难对付。更何况,翦横波处处对宫绮筳横眉冷目,莫要说是联手抗敌,便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的。因此,几百招下来,“桃花杀”渐渐占得了上风。   宫绮筳眼见大事不妙,却趁晏春眠、祝水流二人偶一松懈之际,一抄手便将原本放置在地上的瑶琴抱了起来,同时对翦横波道:“翦阁主,在下听说你舞艺绝伦,不知可否让在下一饱眼福?”   翦横波初时不明其意,但见他将瑶琴抱起,心中却已明白了大半。原来,太虚阁有一门独门绝学,叫做“飞天舞”,传说此舞练到最高境界竟可飞天入云,施展之时,威力甚强。倘若在舞蹈之时有一内功深厚之人抚琴相助,更可于节拍之中达到将二人内力融合的目的,从而产生几倍乃至几十倍的威力。这飞天舞乃是历代太虚阁主不传之秘,不想宫绮筳竟然也听说过,更似是知道其中的奥妙。   翦横波见他有相助琴音之意,却不愿意领这个人情,只道:“我为什么要跳舞给你看……”此时,吴凤楼的凤钗正好自她面颊擦过,她堪堪一避,只听吴凤楼笑道:“哎呦!对不住!做姐姐的不小心,险些伤到了横波妹子的花容月貌……”   宫绮筳见她如此固执,却实是不知何故,只得将琴弦一拨,道:“也罢!那就请翦阁主听听在下这一曲……算是一谢当日的偷窥之罪。”   他衣衫飘拂,一面躲避晏春眠、祝水流二人的凌厉攻势,一面却已自将琴弹了起来。   “桃花杀”四人初时仍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宫绮筳为何会在此紧要关头突然来了雅兴,想要观舞抚琴。   吴凤楼在四人之中年纪最长,亦是见多识广,她心中微一转念,已然明白了宫绮筳此举的用意,当下道:“宫少爷真是用心良苦!只是人家恐怕未必领情呢!”   然而宫绮筳的琴技高超,却远远超出了众人的想象,只听那琴音在他指下便如流出的一般。这琴音在旁人听来倒没什么,但在翦横波耳中听来,却引起了她极大的变化。   此刻,她正在争斗的紧要关头,情不自禁地便想要使用“飞天舞”的武功,但之前听了宫绮筳的话,却又硬生生克制住了此念,以免被当做是领了他的情。   此时听到音乐之响,身兼“武林高手”和“舞林高手”的翦横波,竟在生死关头的压力之下和美妙乐曲的引诱之中,下意识地难以克制起来,情不自禁地想要和着宫绮筳的琴声,施展出毕生绝学——“飞天舞”。 第十七回 美人绝姿飞天一舞 名士清曲梅花三弄   由于身处险境,翦横波听了宫绮筳的琴声,竟然便下意识地想要使出“飞天舞”来应敌。但她不愿就此领受宫绮筳之情,因此在半途之中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的动作,反而将披帛长击,分袭吴凤楼和范龙荮二人。宫绮筳见她如此执拗,心中不由暗叹。   只听吴凤楼笑道:“横波妹子!人家绮筳公子一番美意,你又何必跟自己过意不去?”   祝水流亦附和道:“正是。我们姐妹听闻太虚阁‘飞天舞’之名已久,今日正好趁此机会见识见识!”   翦横波却一言不发,宫绮筳的琴声仍然响着,时时刻刻干扰着她的心志。她忍不住向宫绮筳斥道:“快停住!莫要再弹了!”   晏春眠的脸上的笑意更浓,宫绮筳的琴声在响,而她的拳掌也未停,反而招招向宫绮筳的要害攻去。而祝水流却又已停指出腿,她的腿影之中带着凛冽劲风,倘若宫绮筳被她踢中,轻则骨折筋端,重则五脏离位。   只听吴凤楼忽然正色道:“横波妹子,我劝你还是快快投降了吧!做姐姐的可以让你死的舒服一点,如此下去,非但你的性命不保,连这位宫大少爷也要为你白白赔上一条性命!”她一面说一面攻势不断,手中凤钗时而如剑,时而如刺,出招之际更无半点破绽出现,武功之强实是匪夷所思。   翦横波却道:“你们让他走开!只找我一人便是!”   祝水流却又笑道:“我大姐之前让他走,可是他偏偏不走……现在,可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翦横波双眉一剔,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听那边宫绮筳的琴声骤然停顿了一下,随即却又再度响起。原来是他在晏春眠和祝水流的合击之下,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弹奏,只得暂时全力应对二人攻势,将琴声止了一止。   翦横波见此情形,心中却无端地烦躁起来,吴凤楼早已看出破绽,微微笑道:“横波妹子这会儿心浮气躁……却是何故?”原来翦横波一面要应付她和范龙荮二人,一面又要强自抵御宫绮筳的琴声,一时之间分神太过,这才心烦意乱。   而此时,宫绮筳的琴声却又再度响起,此刻他所弹奏之韵律,却和之前不同,只听曲调柔和至极,似是在安抚,又似是叹息。旋律自然而优美,犹如天地人相互交融,令听者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一个清净空虚的境界。   原来他见翦横波出招之际,稍有旁骛,心知却有一半缘故是由于自己的琴声所致,这才将韵律一转,弹奏了一曲“普庵咒”,以助翦横波平复情绪。   吴凤楼看出此种端倪,当下却轻轻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晏春眠和祝水流听到这四句《诗经》之后神色微变,而范龙荮却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原来这却是她们之间的一个暗号。吴凤楼此时吟出这四句的意思,乃是要四人施展出昔日联手所创之“桃花四象阵”。   这“桃花四象阵”既称“四象”之名,自然是须得四人同时发动。古人曾将天空分成东、北、西、南四个区域,称东方为苍龙象,北方为玄武象,西方为白虎象,南方为朱雀象,是为“四象”。“四象”乃是古人把每一个方位的七宿联系起来加以想象而成的四种动物的形象。如东方苍龙,角宿象龙角,氐、房宿象龙身,尾宿象龙尾。南方朱雀则以井宿到轸宿象鸟,柳宿为鸟嘴,星为鸟颈,张为嗪,翼为羽翮。后来古人又将其与阴阳五行五方五色相配,故有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之说。如《礼记·曲礼上》曰:“行,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招摇在上。”《十三经注疏·礼记·曲礼上》亦有云:“如鸟之翔,如龟蛇之毒,龙腾虎奋,无能敌此四物。”   四人创此阵法之后,却从未用过,只因她们的武功极高,在江湖上一向罕有敌手,且四人同进同出,相互照应,一时却也用不上这门阵法。不想今日吴凤楼忽然起意,想到要用这“桃花四象阵”。   翦横波听了宫绮筳的“普庵咒”之后,心神稍定,却恰在此时听到了吴凤楼所吟那四句诗经。她面色一变,心知吴凤楼果然已经不耐烦了,想要使出杀手锏“桃花四象阵”。   她久闻此阵具足“桃花杀四象”之威,莫说是自己这等粗浅功夫,便是恩师翦峨眉复出,也不敢直面其锋……倘若自己今日亡在此阵之中……父母和妹妹的大仇却要由谁去报?   一时之间,翦横波心中转了千百个念头,而吴凤楼、范龙荮、晏春眠、祝水流四人却已经分占四象之方位,将她和宫绮筳围在当中!   翦横波见四人步步紧逼,“桃花四象阵”眼见已成,便向宫绮筳飞速道:“眼下已是最后关头,你若是再不走,可就走不成了!”   宫绮筳侧目向她看去,但见其玉颜微酡,显是适才激斗所致,“宫某既然已经卷入此事,便不会半途而废。”   翦横波见他竟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脾气,实在是别无他法,只得对宫绮筳道:“梅花三弄!”   宫绮筳闻言一怔,随即大喜,这一喜自是由于翦横波终于肯与自己联手应敌之故。   他当下右手托、抹、挑、勾,左手吟、绰、注、撞,一曲《梅花三弄》应指而生。   ——此曲又名《梅花引》,乃是东晋之人桓伊所制之曲。梅花乃冬之精魂,冰肌玉骨,凌寒留香,其志高洁。曲中借物咏怀,展现梅花洁白,傲雪凌霜之特性,在结构上采用循环再现之法,重复三次,每次重复都采用泛音,故称为《三弄》。   ——晋时之人,往往旷达而不拘礼节,磊落而不着形迹。《梅花三弄》的作曲者桓伊乃是东晋之时的武将,获封为右军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其人谦虚朴素,个性不张扬,曾立大功而从未招忌。《晋书》中称其“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有邕柯亭笛,常自吹之。”当时,王羲之之子王徽之曾应召赴都城建康,所乘之船停泊在青溪码头。恰好桓伊在岸上经过,王徽之与之并不相识。这时船上的一位客人道,“这是桓野王。”王徽之便命人对桓伊说:“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伊此时已经是当朝的高官贵胄,却亦久闻王徽之的大名,当下便下车上船,坐于胡床之上,出笛吹三弄梅花之调,高妙绝伦。吹奏完毕,便上车走了。宾主双方自始至终没有交谈一句话。桓伊敦和风雅,王徽之狂狷博闻,二人相会虽不交一语,却是难得的机缘。也正是由于桓伊和王徽之的不期相遇,才导致了千古佳作《梅花三弄》的诞生。   而翦横波之所以令宫绮筳弹奏《梅花三弄》,却也是另有一番用意。   ——“桃花四象阵”纵然千般杀机、万般厉害,然桃花却终究是轻薄之物,其姿纵使艳丽,也不过是轻狂舞于春风。然梅花斗雪吐艳,凌寒留香,乃二十四番花信之首。其铁骨冰心,疏影清雅,越是风欺雪压,越要迎霜怒放。因此翦横波才要用“梅花三弄”的曲子来配合飞天舞,从而压制住“桃花四象阵”的阵阵杀机。   吴凤楼的凤钗似是无处不在,范龙荮的刀光亦充斥了院中的每个角落……晏春眠则更是神出鬼没,忽左忽右,配合着祝水流的指法。一时之间,“桃花四象阵”的威力便如同狂啸而来的龙卷风一般,“桃花杀”四姐妹所散发出的罡气、劲气和杀气充斥了整座安乐寺。   宫绮筳已弹到了青鸟啼魂处,翦横波便在这琴音之中翩然起舞,真如飞天之仙子,于四人之间周游灵动。   只见她随音而舞,端如天女,便如初融之冰雪,又似初绽之梅花,舞动着天下之飘逸清灵。而披帛挥出之时,却又散发出无数罡气,与“桃花四象阵”之气交互碰撞,顿成纠缠不下之局面。   宫绮筳一面弹奏,一面暗暗在琴音之中化入内力,与翦横波的“飞天舞”之力暗暗融合。每当“桃花四象阵”中有所异动之时,“梅花三弄”之音便会大增,将“桃花杀”压制下去。   ——这一曲,当真是酣畅淋漓,那一舞,则更是人间绝影。   ——“桃花四象阵”已经在这一曲、一舞之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桃源只在镜湖中,影落清波十里红……自别西川海棠后,初将烂醉答春风……”   ——桃花依旧。   “江北不如南地暖,江南好断北人肠……胭脂桃颊梨花粉,共作寒梅一面妆……”   ——梅花仍盛。   翦横波便在这“桃花”和“梅花”的争斗之中,舞尽了江南。   ——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荣风。堕珥时流盼,修裾欲朔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第十八回 翦横波飞天破四象 宫绮筳抚琴震桃花   “桃花杀”四姐妹的“桃花四象阵”,除了依据东西南北之星宿方位外,另外还包含着伏羲先天易理。排阵之时,端的是奥妙无穷,威力极大。若非如此,“桃花杀”的声名又怎能威震江湖?此时“桃花四象阵”已然布开,吴凤楼四姐妹站立的方位,原是按八卦之中以二合一的四卦,复暗合四行,将中央戊土之位留给给敌人。敌人一但被此阵包围,自然而然便陷身于中央戊土的位置之上,成为了“桃花杀”攻击的中心。   ——被困之人,出手则需极其谨慎,否则一旦失手,便会陷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桃花杀”便会各依方位变化而依次循环出手,此进彼退,环绕不息,令阵中之人首尾难以兼顾,逐渐陷入死局。   ——因此,破解此阵的唯一方法,便是将四方之人分别击败,只要一方有缺口,“桃花四象阵”便会不攻自破。   此时,宫绮筳的琴曲已到了“风荡梅花”之处,飘逸清雅,令人心醉。然而,只有弹琴之人才知道其中的苦处。   原来,宫绮筳将内力蕴于琴音之中,相助翦横波对抗“桃花四象阵”之举,却比翦横波施展“飞天舞”应敌更加凶险数倍,稍有不慎便会真气走岔,气血逆行。因此,他只得小心翼翼,一面弹琴助舞,一面暗自调息。   翦横波的飞天舞流转自如,翩然若鹤翔凤舞,飞花落雪,于腾挪飞转之间,裙裾便如一朵花盛放于空中,整个人却如云朵一般若俯若仰,若来若往。真气散布之处,晏春眠和祝水流已觉胸口滞涩。   宫绮筳虽然一面弹奏一面调息,对四周变化却仍密切关注,他见祝水流和晏春眠在翦横波的“飞天舞”之下已经各自流露出疲惫之态,当下将琴揽在怀中,右手不停,左手却突然挥掌推出,直取站立在其身后的晏春眠。   晏春眠一惊,却不敢怠慢,轻轻闪动身形,避开了宫绮筳这一掌。只见她纤腰轻摆,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媚惑之态,挫腕扬掌,一股极其强烈的劲风直向宫绮筳撞去。   她掌劲推出之时,吴凤楼、范龙荮和祝水流三人却也同时出手,只不过不是攻向宫绮筳,而是袭向正在空中的翦横波!   只见吴凤楼的凤钗急颤,眨眼之间已经变了几十下狠招;范龙荮的刀光盘旋,刀锋凌厉,倘若被此刀扫中,只怕性命堪忧;祝水流的指风是却丝丝如缕,缠绵不绝……三人各出绝招,一齐向翦横波汇集攻来。这三人一齐出手,武林中任何一人,也不敢轻掠其锋。翦横波的“飞天舞”虽然已得翦峨眉之真传,但在如此强敌环伺之下,也不由得暗暗心惊。她虽然年纪尚轻,毕竟也已是一派宗主,虽然性命攸关,却仍能临危不乱,不待三人招数袭到,便及时身形一拔,有如飞天向日,一跃又起了四五丈之高。   此时,宫绮筳躲过了晏春眠的一击,已经退回原地,琴音仍如鸣泉泄玉一般流出。吴凤楼见此情形,心中一动,当下笑道:“宫少爷的琴技当真高超,于此时此刻仍如金玉之声,妾身佩服得很!”   其余三人正蓄势待发,忽听吴凤楼对宫绮筳说话,心中却已各自明白,翦横波的“飞天舞”之所以能与“桃花四象阵”斗得旗鼓相当,无非是得了宫绮筳的琴音内力相助,眼下只要先将宫绮筳除去,“飞天舞”的威力便会顿减一半,四人既已心照不宣,当下便各自出招,一齐向宫绮筳攻去。   翦横波人在半空之中,见宫绮筳为了将内力调和于琴音,已是独力难支,眼下却实已陷入了万分危急之境,便将气息一沉,身形登时如一朵莲花般降下。半空中披帛出手,袭向吴凤楼。同时左掌急挥,一股极强之掌劲挟卷如狂飙,向范龙荮拍去!   吴凤楼正在全力出手对付宫绮筳,忽见披帛已至眼前,只得挫腕撤钗,同时身形向后一仰,双足轻轻蹬地,倒纵出了两丈开外。   宫绮筳见状,却哪里肯放弃如此大好机会,当下竟然不顾范龙荮、晏春眠、祝水流三人各出奇招,欲将自己置于死地,却将身凝住,右手中指拨弦,一股极其内劲已随着琴音而出,向吴凤楼遥遥袭去!   而另一侧,范龙荮已然一刀向宫绮筳挥出,翦横波那一掌袭来之时,范龙荮的招式却已用老,虽然未能得手,却也不及收回,当下只得亦是左掌挥出,硬接了翦横波一掌。二人交掌之际,虽然悄无声息,但半空中的翦横波却身形一晃,左臂发麻。而范龙荮的情形更坏,竟然被那一掌之力,震得退后了五六步,好在她武功极高,尚能稳住身形,但胸口却仍是觉得一阵血气翻涌。她心中不禁大惊,忙暗自运气,压制住胸口翻涌的血气,不由得对翦横波又是重新做了一番估量。   晏春眠和祝水流见范龙荮那边情势不妙,而吴凤楼却更是凶险万分,此时想要撤招援手,却已是救援不及,不若先杀了宫绮筳再说。当下出手竟无丝毫转圜之余地,二人一掌一腿,刹那间已经沾上了宫绮筳的衣袍!   翦横波见此情形,披帛疾出,欲将二人之攻势挡上一挡,然而她出手毕竟较晏祝二人晚了片刻,因此只来得及缠上祝水流的右腿。她将披帛一扯,整个人却借着祝水流那一腿之力在空中转了个身,而祝水流却被她那蓦地一扯之下几乎摔倒。   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吴凤楼一声哀呼,早已被宫绮筳那股内劲击中,身形登时如飞花一般飘出,口中鲜血激喷而出,其余三人见状大惊,范龙荮和祝水流忙抢身上前将其扶住。   而晏春眠的一掌却也已击中了宫绮筳。宫绮筳闷哼一声,硬受一掌,“梅花三弄”却也就此截然而终。晏春眠只觉得对方胸口处反弹出一股内劲,直震得自己右臂一麻。她不想宫绮筳内力竟如此深厚,琴音袭击吴凤楼之际,仍有如此深厚之真气来应付自己。当下却“咦”了一声,目中流露出一股惊异不定之神色。   翦横波轻轻落在地上,左掌扬处,直取晏春眠。晏春眠见适才范龙荮在她那一掌之下已然倒退了五六步,便不敢硬接这掌,只是再不与宫绮筳纠缠,纵身倒退,与吴凤楼等人合至一处。   至此,“桃花杀”四人之中,二人受伤,一轻一重——“桃花四象阵”已破!   吴凤楼被宫绮筳内劲击中之后,口吐鲜血,脸色惨白,由祝水流和范龙荮二人扶着起身。她向翦横波道:“太虚阁的飞天舞果然名不虚传……领教了……不过,你却也莫要得意……今日若非是有‘绮筳公子’相助于你……你……早已死在我们手上……”   她将目光转向宫绮筳,惨笑道:“宫少爷好厉害的功夫……今日吴凤楼伤在你的手里,倒也不算冤枉……”她说着说着,只觉喉中发甜,一口血又涌上来,却被她强自压了下去。祝水流见她神情极其痛苦,连忙握住她右手,将自己的真气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吴凤楼,助其恢复。她和范龙荮一左一右地将吴凤楼扶起,范龙荮向晏春眠冷冷道:“算你这丫头命大!三妹四妹,我们走罢!今日丢人也丢得够了!”   她二人搀扶着吴凤楼转身离去,晏春眠原本也已经跟随在后,她刚刚走出几步,却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将身回转过来,侧了半边娇颜,向翦横波笑道:“横波妹子,我们姐妹今日虽然是受雇前来杀你,但做姐姐的却着实喜欢你得紧……今日虽然在你这里折了面子,却也不算什么……只是姐姐有几句话要叮嘱于你……却不知你是否能听得进去?”   翦横波见她虽然落败,却仍是对自己言笑晏晏,实是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得道:“晏姐姐请说,小妹洗耳恭听。”   晏春眠抿着唇,先向宫绮筳斜斜睨了一眼,目中似笑非笑,不知何意,“横波妹子的功夫虽然厉害,然而世间却有一样东西比你的‘飞天舞’要厉害千百倍……你可知道是什么?”   翦横波摇了摇头,“小妹愿闻其详。”   晏春眠微笑着,缓缓道:“那便是人的心……尤其是……某些人的心……”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却一直凝视着宫绮筳,仿佛是要在他的脸上盯一个窟窿出来。   宫绮筳却坦然自若,丝毫不以为意,他适才受了晏春眠一掌,此时只见面色微微发白,却不知内伤如何。   晏春眠说完这几句话之后,便朝着翦横波和宫绮筳二人一笑,跟在范龙荮等三人身后,飘然而去。   翦横波望着四人远去之背影,细细思量晏春眠适才言语,一时之间竟是出起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身旁“诶哟”一声,将翦横波的思绪打断。她转头一看,却见宫绮筳已经不知何时坐倒在地,面色淡金,竟是受了极重内伤! 第十九回 太虚美人因故避客 忘忧公子以茶论棋   太虚阁。   两名侍女见翦横波入内,便要将帘子挂起,翦横波却道:“不用,我不进去。”   其中一名侍女洛洛疑惑道:“小姐不是来看这位宫少爷的么?”翦横波却沉下脸道:“我只是来看看他的伤势,并不是来看他这个人的。”   她果然隔着帘子向内看去,只见榻上之人的面色已经由淡金转为蜡黄,窗外射进的日光在他的脸颊上投下了一抹淡淡的阴影。但见他虽是在昏迷之中,却仍然神态安详,便如睡着了一般。   这洛洛最会察言观色,当下忙道:“宫少爷一直未醒,不过我们已经给他服下了‘太元散’……谢先生说了,他不过是真气消耗太过所致昏迷,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她口中的谢先生,却是太虚阁中的医药供奉。   翦横波自袖中取出一颗药丸,递给洛洛,“给他服下。”自己却转身离去。   洛洛望着她的背影,冲着另外一名侍女小婵吐了吐舌头,轻声笑道:“别看咱们家小姐对这位宫少爷冷冰冰的……原来……”小婵打断她道:“原来什么!你呀,就知道胡乱瞎猜……快把药给我,研化了好叫他服下!”   ※※※   宫绮筳醒过来的时候,小婵却刚好将药丸研成了药汤。她见宫绮筳醒了,便对他道:“宫少爷,你醒的正是时候!药好了,快趁热喝了罢!”   宫绮筳环顾室内,见整间屋子布置雅洁,心中已然猜到了几分,却仍是问道:“有劳姑娘。敢问此处是什么地方?”   小婵还未说话,嘴快的洛洛却已笑道:“这里是太虚阁。你受了内伤,是我家小姐将你带回来的!”   小婵瞪了洛洛一眼,洛洛撅起了嘴道:“本来就是嘛!”   宫绮筳见小婵将药碗端到自己面前,要喂自己服药,却笑道:“不必劳烦姑娘。在下自己来便可。”   小婵却道:“宫少爷你伤势未愈,还是由奴婢喂你服药好了。”她虽然口中自称奴婢,神情间却仍是淡淡地,与说出来的话殊为不称。   宫绮筳当下只得依从。他将药服下之后,小婵便收拾了药碗等物,要和洛洛一同离开。宫绮筳见状,忙道:“在下还有一事要劳烦姑娘!”   洛洛奇道:“什么事啊?”只听宫绮筳笑道:“太虚阁的灵药当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在下已经觉得较先前好得多了……有劳姑娘向贵阁阁主通禀一声,就说在下的伤势已经大为好转,求见阁主一面,以求致谢。”   洛洛还未来得及说话,小婵却已道:“宫少爷不必客气。我家小姐先前已经吩咐过了,宫少爷的伤势不轻,这几日还请在此‘莫愁居’中静养。至于致谢一事,却是不忙。”   她说完了这几句话,拉了洛洛便走。宫绮筳见这丫鬟的脾气秉性行事谈吐,竟然和翦横波如出一辙,当下不由得大摇其头,心中暗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太虚阁之中连这么一个小小丫鬟都如此傲气。   他在“莫愁居”之中一连住了三日,都没有见到翦横波之面,待到第四日上,却终于又忍不住向那两名侍女探问可否与阁主一见?不料小婵这次却笑道:“宫少爷问得不巧,我家阁主昨日收到一位故人之请,今日一早便前往姑苏去了。”   宫绮筳闻言不由得大失所望,便又问道:“不知翦阁主何日方回?”这次却是洛洛抢着对他道:“我家小姐临行之前说她要在姑苏盘恒一段时日……还说宫少爷的伤势这几日便会大好,倘若在太虚阁住得不耐烦了,还请公子自便。”   ——这分明便是下逐客令了。   宫绮筳面色一变,但他毕竟是世家公子,怎肯在下人面前失态?当下却微微一笑道:“你家阁主还真是想得周到……”小婵亦笑道:“宫少爷说得很是。我家小姐外间看去虽然冷淡得很,但却是最知礼的。”   宫绮筳看着这笑得如同一只狐狸的丫头,却恨得牙根痒痒,又不好发作,只得仍是勉强笑道:“姑娘说得不错……”   ※※※   天香楼。   此际正是夏末秋初,暑气未退之时,池上莲花仍然开着,而水气之中氤氲着的清凉却早已耐不住酷暑的消磨,散到半空去了。   三层楼上,有一雅室。此刻,室中正有二人对弈。楼外蝉声交响,楼中之人却似浑然不觉。   室中有一小案,案上却陈列着各色茶具,如茶则、茶匙、茶漏、茶荷……到茶匙、茶针、茶海及闻香杯等物,不一而足。   室中茶炉之内,火苗窜动,炉上汤瓶之中隐约发出如满载大车一般之吱呀声响,此时,水却已到了二沸。   原来,茶道兴于前朝。那个时候盛行的是煎茶,亦名煮茶。煎水烹茶的用具乃是茶釜和风炉。茶釜就是用生铁铸造的茶锅。风炉,则是铜铁铸造的鼎形茶炉。这两种物件均小巧玲珑,可置于案头,用来烧水煮茶。敞口的茶釜,便于用眼睛观察水开的程度,称为目辨。   据茶圣陆羽所著之《茶经》中云:“一沸如鱼目,微有声。”此时可加入适量的盐;“二沸缘边如涌泉连珠。”此时便应量取茶末放入漩涡中心;“三沸如腾波鼓浪”,这时将二沸时舀取备用的水倒入茶釜中止沸,以育茶的精华。随即分茶入碗,供人饮用。   到了时下,流行的却是点茶,亦称为抹茶。煮水器改为用小巧的瓶,亦名汤瓶。用来生火的茶炉,则改用竹炉、砖炉等。以汤瓶煮水,只能依靠听觉来把握判断水的火候,称为“声辨”。如远处蝉鸣为一沸;如满载大车吱呀声响为二沸;如松林涛声,似涧流喧闹为三沸。煮水点茶则“当用背二涉三为合量”,即将二、三沸之际的水冲入加有抹茶的茶盏中,用茶筅搅打后即可饮用。   见水已至二沸,翦横波却先将手中的棋子放下,亲身点了两盏茶。水雾热气氤氲之中,亦见光影浮动,直衬得她如水雾中的仙子一般。   对面的白衣少年接过翦横波递来的茶盏,看了一眼棋盘,但见局中星罗宿列,云会中区,网布四裔,合围促阵,交相侵伐,六军之际也。又见黑白二子各啸歌以发愤,运变化以相符,黑子似戏鹤之干霓,白子却如狡兔之绕丘,当下摇了摇头,道:“这局棋……却是难以拆解了。”   翦横波道:“谈公子棋力之强,横波当真是生平仅见。若不是我虚长几岁,早学了几年手谈,只怕今日竟会输得一败涂地。”   那白衣少年淡然道:“翦阁主何必过谦,小弟不过是雕虫小技耳……只是阁主这一局棋却似是走得太急……”   翦横波原本正在品着盏中香茗,忽听此言,身形似是一凝,“谈公子何以见得?”   那白衣少年眼望棋盘,微微沉吟道:“汉代马融曾为围棋作赋,其中有句云‘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自有中和兮,请说其方,先据四道兮,保角依旁。缘边遮列兮,往往相望,离离马首兮,连连雁行。踔度间置兮,徘徊中央,违阁奋翼兮,左右翱翔。道狭敌众兮,情无远行,棋多无册兮,如聚群羊。骆驿自保兮,先后来迎,攻宽击虚兮,跄绛内房……’又有句云‘乍缓乍急兮,上且未别,白黑纷乱兮,于约如葛。杂乱交错兮,更相度越。守规不固兮,为所唐突,深入贪地兮,杀亡士卒,狂攘相救兮,先后并没。上下离遮兮,四面隔闭,围合罕散兮,所对哽咽……’谈某见这一局棋之中,阁主的棋势虽然凌厉,但却失之于浮躁……我这黑子虽然对你之白子包围情势颇紧,却尚未论及存亡……然阁主却弃本部于不顾,单枪匹马,孤军深入,又是为何?”   他说完此言,便抬眼向翦横波看去。翦横波用一双玉手捧着茶盏,半晌方幽幽道:“横波身负血海深仇……自是和谈公子的心境不同……”   白衣少年看了她一会儿,也拾起茶盏品了一口,忽道:“这莫非便是金陵所产之栖霞茶?”   翦横波颔首道:“正是。”   白衣少年悠然道:“人云‘品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正如对弈一般,皆需心平气和……其实,天下间又何止是品茶对弈二事忌浮忌躁……”   翦横波凝视他片刻,叹道:“横波何尝不知?只是时机稍纵即逝,不得不出此下策。”   白衣少年右手持盏,左手指棋,道:“今日之形势便如眼下之棋局……”他见黑子气多,白子气少,便又道:“阁主莫非是有所忌惮?”   翦横波微微一笑,笑中却略略带着一丝愁容,然而颜色之间却更是神光离合,引人痴醉。   白衣少年见此情状,却道:“小弟虽不知内中详情,却有四字奉上——‘当局者迷’……还望阁主略加斟酌才是。”   他将茶盏放下,向翦横波笑道:“棋已残,茶已尽,谈倦这便告辞了。” 第二十回 酒逢知己千杯不醉 话遇破绽半句嫌多   那酒鬼见何经天的确是个爱酒之人,且又胆量甚豪,居然丝毫不畏酒中是否有毒,却已牛饮一坛,便笑道:“想不到我们适才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眼下却又成了‘酒逢知己千杯少’了……你这一坛酒下肚,可曾喝出这是什么酒?出自何处?”   何经天又开了一坛子酒,正要饮下,忽然听此一问,倒是愣住了。他生平品酒无数,几乎可算是喝遍大江南北,却从未喝过如此好酒,连忙问道:“这个……在下委实难以辨别……此酒绵柔之中隐隐带着刚猛,且其中滋味之多,实在是何某生平仅遇……敢问先生,此酒何名?又是出自何处?”   那酒鬼听了,哈哈大笑道:“谅你也没喝过如此好酒!”他脸色忽转神秘,向何经天低声道:“你可听说过东海之滨有个酿酒极佳的酒坊么?”   何经天想了想:“东海之滨?东海之滨有什么地方酿酒极佳么?何某怎么未曾听说过?”   那酒鬼见他一脸疑惑,便笑道:“也难怪你没有听说过……那地方早已经关门不做生意了。”   何经天闻言,却忽道:“先生说的莫非是昔年山东有名的‘说点酒坊’?”   酒鬼点头赞道:“算你有些见识!”   何经天却疑惑道:“可是在下听说‘说点酒坊’早已在二十年之前便关门大吉了……原先的主人也早已不知下落……先生这些酒难道都是往年的存货?”   酒鬼大笑道:“好小子!居然连这事情都知道!”何经天苦笑道:“实不相瞒,在下因为嗜酒如命,曾经在七年前前往东海之滨寻找那‘说点酒坊’的踪迹,却未有所获,只是听那边人传说这事而已。”   酒鬼点了点头,又道:“你既然知道‘说点酒坊’已经关门大吉,那么可曾探得它那旧主人的下落不曾?”   何经天摇了摇头,“这却不知……莫非先生竟然知道那人的下落?”他其实并不如何想知道那“说点酒坊”主人的下落,反倒是眼前这坛子酒更吸引他。   酒鬼笑道:“这件事倘若问到别人自是云山雾罩,但是问到我嘛……我既然能收藏这一屋子好酒,又怎会不知道‘说点酒坊’的传人下落。”   他正在摇头晃脑,洋洋得意,哪知何经天已然不及听他说话,早就举起手中酒坛,转眼之间,半坛酒又已下肚。   那酒鬼见他如此猴急,叹道:“想不到你见到好酒,却比我还着急……”   何经天一面将坛中剩下之酒咕噜噜灌下肚,一面露出惭色,“对不住!在下一向便是如此……到让先生见笑了……哦……先生还没有说那人究竟下落如何……”   酒鬼摇了摇头,道:“你一门心思全在酒上,却哪里还有工夫听老酒鬼说话……”   此时,何经天的第二坛酒已经全然下了肚,听见对方这话,忙道:“有!有!有!先生这便请说罢!”一面将手中酒坛放在地上,一面却又打量起房中的其他酒坛来。   只听酒鬼缓缓道:“你可曾听说过‘自在神州帮’?”   何经天本来已经抓起了第三个酒坛,猛然间听到“自在神州帮”五个字,心中不由得一凛,当下却连酒兴也驱走了几分。   “自在神州帮是武林白道两大帮之一,一向与丐帮齐名,何某怎会不知?莫非那‘说点酒坊’的主人与‘自在神州帮’还有什么渊源不成?”   “渊源?”酒鬼一面摇头一面笑道:“何止是渊源……我且问你,那‘自在神州帮’的帮主是谁,你可知道?”   何经天想了一想,道:“何某曾听人说,这‘自在神州帮’与其他帮派不同,一共却有十八位帮主,不知是也不是?”   酒鬼点头道:“说得不错!那么,这十八位帮主的姓名你可知晓?”   何经天笑道:“何某虽然不能尽知,倒也听说过几个名字。”   酒鬼道:“你且说来听听。”   “那自在神州帮的总帮主姓胡名恪,据说也是个嗜酒如命之人……”何经天刚说了半句,却猛然醒悟,“听说‘说点酒坊’原来的主人便是姓胡……莫非那位胡帮主竟然……”   酒鬼大笑道:“你这小子醒觉得也还不晚。那自在神州帮的总帮主胡恪便是昔日‘说点酒坊’的传人!”   何经天以手加额,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何某曾听人说当年那‘说点酒坊’的生意十分兴隆,排队卖酒之人几乎能将屋子挤破……谁知那酒坊主人非但不借此机会扩大店铺,反而急流勇退,竟然就此销声匿迹……委实令人难测……原来他却是当上了‘自在神州帮’的总帮主……这却难怪了。”   酒鬼将他又已将手中酒坛举起,便忍不住笑道:“看来什么也挡不住你的酒兴……可惜了我这些个好酒啊……”   何经天闻言,不由笑道:“先生之前说只要在下能够回答上来你的问题,这酒窖中的美酒管够……怎么此时却又心疼起来?”他一面说话,一面又喝个不停。   那酒鬼见状,却喃喃道:“你的胆量不小,酒量更是不坏!好!好!好!今日老酒鬼就陪你一醉!”当下亦抓起一个酒坛,拍开泥封,向口中灌了下去。   只见他转瞬之间已是两坛酒下肚,见何经天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却道:“你不喝酒,却是看什么看?!”   只听何经天叹道:“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是酒林之中数一数二的豪客……想不到今日遇到了先生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酒鬼抛下手中酒坛,大笑道:“你这小子的酒量已经是很不错的了!好久没有遇到如你这般痛快的酒友了!既然你我二人兴致如此之好……今日老酒鬼便在你面前献个丑……”   只见他抓起适才丢在地上的两个空酒坛,相互撞击,发出清脆响声,口中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却是先朝大诗人李白的名篇“将进酒”。   歌声方住,那酒鬼却已又抓起酒坛,将满坛酒灌进了肚。   二人就这么你一坛我一坛地喝着,屋中地上已经滚落了十几个酒坛。这些酒坛子虽然不大,每坛之中却也能装上三四斤酒,因此,二人却已是各自二十多斤酒下肚。   何经天的酒量虽豪,却也终究是肉体凡胎,那里经得住如此拼酒?此刻他已然有些醉眼惺忪,却见那酒鬼竟仍是双目炯炯,正拿着酒坛向口中灌去。   何经天心念一动,突然出手抢过了酒鬼正在喝的那坛酒。那酒鬼大惊,喝道:“你干什么?!”飞身便过来要抢回酒坛。却见何经天双手握拳,一字一顿地道:“倘若阁下不想立刻便死,就莫要乱动!”   酒鬼自然是不想死的,所以他的身形在听到何经天话语之时便停住了。   何经天将手中酒坛凑到鼻端闻了一闻,面色立变   ——酒坛中所装的,竟是一坛清水!   ——这酒鬼半日里所喝的居然都是清水!   ——显而易见的是,这酒鬼想要灌醉何经天!   ——更显而易见的是,此举绝非善意!   幸亏何经天只不过是喝得半醉而已……当然,他却是故意喝得半醉的。   何经天的目光盯在那酒鬼脸上,一面大笑道:“人说‘千杯不醉’……呵呵,这种酒便是喝上千坛,怕也是不会醉的!”   那酒鬼居然很老实的点头道:“确是不会醉。”他被何经天识破,却是始终不解其中缘故,忍不住问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何经天看着他,如同在看着一个死人,只听他道:“我初时的确没有看出来……但是你却不该和我提起‘说点酒坊’……”   酒鬼瞪着他,想了半日也没有想出这其中的原委,只得又道:“‘说点酒坊’又怎么了?和这坛子中的水有什么干系么?”   何经天冷笑道:“想必是有人告诉你这酒出自‘说点酒坊’的罢?你适才的一套言辞,都是他教给你的?”酒鬼点了点头。   何经天接着道:“你们知道何某是嗜酒之人,只要有好酒,当真是连命也不顾的……因此这才千方百计弄了这一屋子酒来诱我至此……你适才和我东拉西扯,由这酒扯到了‘说点酒坊’,又扯到了‘自在神州帮’,无非是想借此打消何某的疑虑,并且给自己增加一些神秘感……岂料,这却成了你们的致命之错!” 第二一回 酒鬼设计弄假成真 丈夫行事义所当为   何经天见那“酒鬼”一脸疑惑,便又接着道:“你们知道寻常之酒难以将何某引来,因此才不知从何处弄来这许多美酒,只怕连那弄酒之人都未必能说出这些酒的来龙去脉罢……他因知道‘自在神州帮’的胡总帮主和‘说点酒坊’之间的渊源,因此才令你将这些酒的来头尽数栽到‘说点酒坊’的头上……那‘说点酒坊’在二十年前便已关门大吉,那时节何某不过是个三尺童子,万万不会和其中之人有什么交情,因此,这谎言听上去竟似是天衣无缝……看来你们为了引何某上钩,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那“酒鬼”闻言,喃喃道:“原来你早就知道……可是……可是……”   “可是何某又是如何从中听出破绽的?”何经天长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十分怜悯的目光看着“酒鬼”,“这却轮到我来问你了。你可知道‘说点酒坊’是什么地方?”   “酒鬼”一怔,“自然是卖酒的地方。”   何经天摇了摇头道:“武林之中虽然都是如此传说……可惜,真相却往往和传说相距甚远……”   酒鬼看着他道:“愿闻其详。”   何经天道:“那‘说点酒坊’虽然名为酒坊,但卖的却不是酒……而是醋!这醋的名字便叫做‘说点酒’!世人以讹传讹,听着‘酒坊’二字便以为其中卖酒……这便是你们的百密一疏之处……看来无论何事都不能道听途说啊……呵呵。”   那“酒鬼”的表情就好像被人硬生生在嘴里塞进了一个鸡蛋,只见他膛目结舌道:“什……什么?怎会如此!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何经天大笑道:“你们只知道何某和‘说点酒坊’没有半分关系,却不知何某有一位朋友却是‘自在神州帮’的十八位帮主之一……那‘自在神州帮’的胡总帮主的确是嗜酒如命之人,正因如此,才会令他家的醋坊关张!”   他对着那“酒鬼”笑道:“真相往往就是如此令人遗憾……”   看那“酒鬼”此刻的表情,似乎恨不得将自己的头装到酒坛子里面去,当然,他不会真的这么做。   何经天看着他,缓缓道:“人说‘一醉解千愁’……阁下现在是否就想一醉呢?”   “酒鬼”长叹一声道:“的确如此。在下真的很想一醉。”   何经天笑道:“如此甚好!何某敬你一坛!”他反手抄起一坛酒,向那“酒鬼”递了过去。   “酒鬼”苦笑道:“可惜我这个人天生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用不着何总镖头来敬我。”   看来此人的胆量也真是不小,事到如今仍然笑得出来。当然,他不但敢笑,更敢动手!只见他随手抄起一个酒坛,却看向何经天,道:“何总镖头!还是让在下来敬你罢!”   酒坛向何经天迎面砸来,迅如闪电,几乎令人避无可避。何经天的手中仍是拿着那坛子酒,眼睛却一动不动的盯着“酒鬼”,似乎压根儿就没有看到他砸过来的酒坛。眼见酒坛已经到了面门之前,何经天突然一抬手,只听“喀喇”一声大响,酒坛粉碎,酒水飞溅,屋中登时酒气弥漫。   破碎的陶瓷坛片在空中飞舞,尖锐而又锋利。霎那间,这些碎片全都变成了暗器,向何经天“冲”了过来!何经天眼睛都未眨一下,突然一张嘴,适才喝下去的酒突然变成了漫天酒箭,激射而出,将那些“暗器”纷纷击落。   “酒鬼”的脸色已经变了,何经天却向他笑了笑,道:“你还要不要再试一下?”“酒鬼”道:“不用了。”何经天又道:“那么你现在是否愿意‘一醉解千愁’呢?”那“酒鬼”笑道:“看来,我还是醉了的好。”   他话音未落,脸颊便已被何经天的大手捏住。这一捏痛得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何经天将手中的酒坛拎到他的面前,瞪着他道:“现在你是愿意喝敬酒还是愿意喝罚酒?”“酒鬼”的整张脸都被他捏着,只能含含糊糊地答道:“敬……罚……何……总镖头……看着办罢……”   何经天冷冷道:“好!那么这坛酒是罚酒!”他将一坛子酒尽数灌入了“酒鬼”的喉中,一时之间,只听“咕噜咕噜”之声不绝于耳。那“酒鬼”被满口的酒水呛得双眼翻白,他的脸虽然被何经天捏着,但是双手却仍然行动自如。此刻他和何经天相距不过半尺,倘若此时突然出手,一定可以击中对方。   ——可惜他已经没有胆量再试一次了。   一坛酒灌罢,何经天却又抓起了一坛,向“酒鬼”笑道:“罚酒喝过了。这一坛却是敬酒。”抬手又将一坛酒给“酒鬼”灌了下去。   转眼之间,已经有六坛酒被灌进了“酒鬼”的肚子。于是这假的“酒鬼”便成了真的“酒鬼”。   何经天手一松,酒鬼便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连哼都哼不出来了。   何经天踢了他一脚,见他一动不动,当下笑道:“‘一醉解千愁’的滋味还不错罢!多谢阁下招待何某喝了这许多好酒!何某这便告辞了!”   ※※※   何经天回到浮梁镖局的时候,却见镖局中自己的十几个心腹兄弟都坐在厅中,见他回来,众人都起身道:“大哥终于回来了!”   何经天却似是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看着这些人道:“你们今天不用忙镖局里的事么?怎么一个都没有出去?还有你们!老二!老四!你们不是在皖中张罗我们镖局分局的事情么?谁让你们一声不响地跑回来了?!”   他的目光射在老二和老四的脸上,神情严肃。   只见老二和老四对视了一眼,只听老二向何经天道:“我们听说大哥接下了一桩棘手的买卖,这才赶回来看看!”老四不等他说完,便道:“大哥!这次你却是大错特错了!”   何经天眉头一皱,道:“怎么了?什么大错特错?”   老二的神情看起来几乎已经有点气急败坏,“大哥!那天幽帮是什么地方?顾子渊又是何等人物?你……你怎么能……咳……”   何经天眉头一松,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   他走到大厅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看了看众人,更加看了看老二和老四,悠然道:“卫无伤出的价钱很高,又懂得咱们浮梁镖局的规矩……我为什么要把这么一块到了嘴的肥肉往外吐呢?”   老二闻言,几乎从椅中跳了起来,“肥肉?!”他向众人环顾了一遭,目光最后仍是落在了何经天的身上,他似乎已经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了。只听他颤声道:“大哥!我们一干兄弟追随你这么多年,可以算的上是白手起家……你带着大伙儿创立了镖局,这几年将镖局闯得有声有色……好不容易在江湖上混到了今天……我知道卫无伤开出了天价……可是……天幽帮咱们惹不起!弄不好是要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的!”   何经天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同时将目光在厅中一干兄弟的脸上一一扫过,只见各人面上都多少带着些犹豫之色,似是心中有话,又不好直说。   他当下对众人缓缓道:“是你们把老二和老四叫回来的?”   在座之中,有几人已经低下了头。   何经天见众人沉默不语,又道:“你们是不是都是似老二老四这般想的?是不是都以为我疯了?”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谁也不肯先说话,最后还是老四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大哥要是再这么一意孤行下去……只怕早晚要断了兄弟们的活路……”   何经天看向他,又看了看众人,道:“那么大伙儿今日聚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却是想让我如何?”   众人仍是不语,老二看了看众人,当先道:“我们想让大哥将卫无伤的钱退回去!这笔买卖我们不做!”   何经天凝视着他,沉声道:“退回去?银票能退,那卫无伤的断指却让谁来退!?干我们这一行的,讲的就是个信用!朝三暮四,朝令夕改,我何经天岂不是成了反复无信的小人!今后如何能在江湖上立足?!”   他顿了顿,又道:“今日既然大家都在,做大哥的不妨便把话和你们说个清楚!我之所以接下这笔买卖,却并不是单单为了卫无伤的十万两酬金!天幽帮在赣皖一带日益坐大,这几年吞并了不少帮派,顾子渊其人行事阴险狠毒,不见首尾,倘若不趁早将其铲除,再过几年,不但浮梁镖局的买卖做不成了……只怕武林都要因此而受害!”   众人事先倒也曾想到这一层,只是听何经天亲口所说,却又不同,不少人便都窃窃私语起来。老二却叹道:“大哥!做兄弟的何尝不知道你的心思!可是此事委实太过凶险!天幽帮在赣中坐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多少名门正派都不去管,我们又何必要趟这一塘浑水……拿着鸡蛋去碰石头呢!”   何经天闻言正色道:“老二!你这话错了!我们虽然开的是镖局,做的是买卖。但是行走江湖,理应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怎能眼见恶人横行而置之不理!如此苟活于世,岂是大丈夫所为!?” 第二二回 天香楼偶窥少年客 迎仙阁细论青白瓷   翦横波立于窗前,望向远处。   远处烟雨朦胧,那些不似金陵风物的青山绿水看在翦横波的眼中,却是如此熟悉。   ——离开这里的时候,她还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于是记忆之中,便只有只影残片,那个时候她甚至还不知道什么是离愁别绪。只是记得小时候和父亲学绘丹青,她能在那一幅幅的水墨、一处处的风景建筑之中,一眼便找出自己的家。水墨流动之间,依稀可见一美人临窗端坐……她知道,那是父亲笔下的母亲……   回忆中最后的家园,却是在血雨腥风之中的匆忙的一瞥,满目疮痍……   ——而今故地重游,昔日天真烂漫的孩子早已不在……亲人丧乱……她也已经不再是她了……   ——然而,她和这个地方相隔的又岂止是十二年的光阴?   嫱儿的声音在翦横波身后响起,“小姐……”她见翦横波正在出神,话语间便有些犹豫。   翦横波回过神来,轻轻道:“什么事?”   “景德山庄宫少爷求见。”   ※※※   嫱儿通报翦横波的时候,宫绮筳正坐在天香楼一楼的雅座之中。此刻,他的脑海之中,尽是些两年之前的旧事。   ——两年了……不知道昔日之人是否仍是风姿依旧?   他有意无意地向街上看去。蓦地,一道白衣人影落入了他的眼中。此时正值夏末,酷暑未退,那人头上却戴了一顶风帽,帽檐上落下的层层白纱,却已将他的面容完全遮住。街上有些行人商贩见这人如此奇特,不由得啧啧称奇。   宫绮筳见那人装束奇特,不由得也多看了几眼。但见那人的面目虽然被白纱遮住,但周身散发出的清冷气质却实在太过脱俗,行走于大众之中,已完全不是“鹤立鸡群”四字所能形容……   宫绮筳正自心中微微诧异,此时却忽有风吹过,楼中、街上的帘幕条幅纷纷随风飘扬,那白衣人的遮面白纱却也随着这一阵清风而微微掀起了一角。说也凑巧,自宫绮筳所坐之位置看去,却恰好能看到那白衣人的半边侧脸。   此际,街上人流穿梭不停,而宫绮筳的目光却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掠过面纱之一角,看到了那人的半边相貌。   ——只见那白衣人却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容貌绝俗,清隽文弱,只是面色苍白,竟似终年不见阳光一般。   宫绮筳自十余岁起便于江湖上颇有阅历,也曾见过不少相貌出众之人,他自己的容貌更是英俊不凡。谁知今日于天香楼内惊鸿一瞥,方知这世间真有如此俊美绝俗之少年。莫说是世间男子,便是自己相识的一干绝色女子与其相较之下亦是远远不及,真当得起“旷古绝今”四字。   他忍不住便立起身来,目光直勾勾地向人群中看去,却只见街市人众往来,哪里还有那白衣少年的影子?   宫绮筳心中纳罕,当下只好闷闷地坐回椅中,此时,嫱儿却已自楼上下来,行至他桌前笑道:“有劳宫少爷久等了,我家小姐请您楼上相见。”   宫绮筳正因那白衣少年一闪而逝之事郁闷不已,乍听此言却似醍醐灌顶,甘露洒心一般,精神大振,登时站起身来,随嫱儿上了楼去。   嫱儿将他让入了三楼一处名为“迎仙阁”的地方,便有侍从奉上香茶,宫绮筳正在打量这阁中陈设,却见屏风之后转出一人,但见那人一袭藕色衣衫,双眸幽幽如水,容貌清丽,难描难画,正是太虚阁主翦横波。   宫绮筳见她现身,忙起身相迎道:“翦阁主,久违了。”   翦横波自屏风后转出,走至厅中向宫绮筳微微欠身一礼,口中仍是淡淡道:“宫少爷,有劳久候。”   二人当下分别落座,倒也寒暄了几句。   ——在此之前,宫绮筳曾在心中想过无数个和翦横波再次相见的场景,但真的见了面,一时间却似乎又找不到什么话说。   ——二人只是寒暄,对当年之事竟然都能做到绝口不提,一时之间,厅中气氛十分微妙。   ——翦横波的态度较之两年之前虽不能说是判若两人,竟然也大为改观,令宫绮筳一时受宠若惊,始料不及。   宫绮筳见时隔两年,翦横波却益发出落得飘逸超脱,风采绝尘,心中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与此同时脑海之中灵光一现,适才街上那白衣少年的样貌却又在心中浮现了出来。   他忍不住便想:可惜只看到了那白衣少年的半边侧脸,却不知那人和眼前的翦横波比起来,谁的气质容貌会更胜一筹?   宫绮筳心中方生此念,却又忍不住暗暗嘲笑自己胡思乱想,世间男女有别,即便那少年容貌再美,自己又怎能拿他和翦横波相较?当下却忍不住微微一笑。   翦横波见他时而出神,时而发笑,心中暗暗诧异,当下便向宫绮筳道:“绮筳公子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发笑?”   宫绮筳听了这话,登时醒悟,见翦横波发问,当下便脱口而出道:“在下才在街上见到一名少年……容貌奇异……适才想起,不由得便笑了出来,失礼!失礼!”   ——他当然不能说出自己是因为将二人的相貌拿来比较才会发笑。   翦横波听了这话,眼波流转,“哦?莫非那少年的容貌生得很可笑么?”   宫绮筳忙道:“非也!那少年以白纱覆面,因此在下只是稍稍看到了他的侧脸……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的少年……”   他的话方说到一半儿,却猛然打住。   ——自己在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面前去称赞一名男子的相貌……实在是太也怪异……   果然,翦横波此时目光低垂,只轻轻道:“竟有此事……能得宫少爷之赞……想来此人定是不俗……”   此时,宫绮筳心中后悔莫及,只得将话岔开,“在下听说,翦阁主此次前来赣北,乃是为了采购名瓷而来?却不知是否已有中意之货色?”   翦横波心知他意,便微微笑道:“这几日倒有不少本地瓷商前来自荐,只可惜他们手中的货物与横波心中所想有所不合……”   宫绮筳见她这一笑之间,更增百种娇丽之色,不由得为之神魂一荡,忙道:“却不知翦阁主想要的瓷器却是何等形制?”   翦横波明知他会有此一问,便道:“横波对瓷器一向所知甚浅,今番只想为太虚阁九九之期购置一些上品。素闻景德山庄所产之瓷,乃是天下瓷器之翘楚,此次前来赣北,本欲登门造访,岂料俗务繁多,一时不及……不想今日绮筳公子竟会亲自登门,横波却正好能向公子请教一番。”   宫绮筳正巴不得能和她多说一会儿话,连忙道:“不知阁主想问些什么?在下但有所知,无不尽言。”   翦横波悠然道:“横波听说景德镇的‘青白瓷’最是有名,公子不妨便从‘青白瓷’开始讲起……”   宫绮筳出身天下第一瓷器世家,虽然一向疏于此道,但于陶瓷一物的见识和常人相较终究有所不同,见翦横波问起“青白瓷”,却正中下怀,当下便滔滔不绝地向其说起此中之特色。   ——青白瓷乃是本朝以景德镇窑为代表烧制的一种瓷器,因其釉色介于青白之间,青中闪白,白中显青,从而得名。其瓷造型秀丽端庄,制作轻巧精细,胎骨较轻薄而洁白,透光性极强,更具通透感。由于本朝十分重视历代典章文物制度,虽非完全遵其旧制,但也力图恢复旧制之蓝本,因此便开创了大宋瓷器仿古之先声。与此同时,有不少文人士大夫热衷于收藏赏玩夏商周三代青铜器,亦在极大程度上促进了宋瓷之仿古。因此,景德镇的瓷器之中出现了不少仿古造型,样式多为瓶、尊、壶、炉、鬲、觚、斛一类礼仪雅器,尤以弦纹瓶、贯耳瓶、觚式瓶、鬲式炉、鼎式炉最为常见。青白瓷之造型亦是如此,其制作凝重古雅,规整精细。因而便有“……虽研炼极精,莹润无比,而体制端重雅洁,犹有三代鼎彝之遗意焉……”之说。   ——其时,西域诸国常有游商来至中土。因此,景德镇出产之青白瓷竟有某些地方仿造西域金银器之形制而成。其中的碗、盘、碟、执壶、注子和注碗等物均带有仿金银器之痕迹。如碗、盘、碟等口部多模仿金银器用花口或在内壁饰五至六条凸起的出筋纹等,其轻巧玲珑之造型、清雅秀美之纹样与莹润恬静之釉色相融,极尽优雅之能事。   翦横波听了半晌,却向宫绮筳道:“宫少爷果然不愧是景德山庄的传人,家学渊源……横波今日真可谓耳目一新。”   宫绮筳笑道:“阁主实是过誉了。在下一向疏于此道,不过是儿时曾听家父言讲此中之学问,这才偶有略记。”他一面客套,一面向翦横波凝视过去,不料翦横波此时也正好向他望去,二人目光一碰,却又蓦地散开。须臾,只听翦横波又道:“横波听说,景德山庄之中历代均藏有贵府的秘传之宝……名曰‘美人瓷’……不知是也不是?”   宫绮筳闻听此言,不由得面色一变。 第二三回 汉阳峰新交原有意 黄龙寺故友杳无踪   康山向以雄、奇、险、秀闻名于世,此山东偎鄱阳湖,南靠滕王阁,北枕滔滔长江,为三山五岳中三山之一。   传说周威烈王之时,有一位匡俗先生,在此山学道求仙。周天子曾屡次请他出山相助,匡俗却屡次回避,反而潜入了深山之中。后来,其人竟无影无踪,不少人便说他成仙去了,于是便将匡俗求仙之地称为“神仙之庐”。此山便就此得名为庐山。同时因为“成仙”之人姓匡,所以又称为匡山,或称为匡庐。到了本朝年间,为了避太祖之讳,而改称康山。   这康山绵延九十余座山峰,犹如九叠屏风,屏蔽赣北。其间,青峰秀峦巍峨挺拔,银泉飞瀑喷雪鸣雷,云海奇观瞬息万变……尤以盛夏如春之凉爽为世人所向往,乃是久负盛名的避暑胜地。名震赣中的天幽帮总坛,便位于此山之中。   康山的最高峰大汉阳峰上有一石砌平台,名为禹王台,乃是昔日大禹治水的登临之处。相传在月明风清之夜,站于峰巅,可观汉阳灯火,故而得名。   此刻,禹王台上却有二人。只见二人都是锦袍华服,当先一人四十出头年纪,浓眉明目,白面长须,但见他行走之时龙骧虎步,极尽一代宗主之气势——正是天幽帮帮主顾子渊。另一人却是个年方弱冠的锦袍少年,其人形貌潇洒,容颜俊美,举手投足间雍容不迫,却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超逸之气。   只听顾子渊向那少年笑道:“这大汉阳峰乃是康山第一峰,夜间来此,可观尽汉阳之灯火……”   那锦衣少年向外眺望,远见长江滚滚东流,近观鄱湖水波浩渺,俯视脚下群山连绵,真正是山河壮丽,气象万千。不由道:“此时虽是白昼,此处之景色倒也令人心旷神怡。顾帮主守着如此一块风水宝地,目下这些近峰远山折服脚下……便是远处那长江汉水,楚天吴国也是一览无遗啊……”   顾子渊听他话中有话,微微一笑,道:“应公子莫要取笑顾某。阁下少年得志,年纪轻轻便已位列大理三公之一,哪如我们这些江湖草莽……今日能请得阁下前来康山一游,顾某已是不上荣光了。”   那少年听罢,却是笑而不语,只是远望康山美景,半晌却吟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他转头向顾子渊笑道:“顾帮主在皖赣一带江湖之中,威望如日中天,又何必如此自谦?我大理不过偏安于西南一隅,又怎及得上中原大宋的万里山河。”   原来这少年却是西南大理国的三公之一——大司空应笑问。他在大理国中,位于数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不知为何竟会与江湖上邪派九帮之一的天幽帮有所来往。   只见他停了一停,又开口道:“应某这次前来中原,不过是有些私事处理。却想不到顾帮主会派人前来相邀……帮主邀我至此,却不是为了看这康山风景罢?”   顾子渊闻言,却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应公子果是妙人,无需顾某多言。人言公子博古通今,想必亦知晓我天幽帮乃是因何起家的罢?”   应笑问看着他笑道:“天幽帮素称邪道九大帮会之一,应某自然不会一无所知。”   顾子渊接口道:“古语有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世上什么事情自然都是瞒不住的……”   他的话尚未说完,应笑问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话虽是古今至理……但顾帮主方才那句话,此刻却应颠倒过来说才是……”   顾子渊微微一怔,“不知公子指的是哪一句?”   应笑问淡淡道:“自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一句……天幽帮的内中详情,怕是只有顾帮主自身方知其中奥妙罢?”   顾子渊凝视了他片刻,忽然转头向山外看去,笑道:“顾某素来仰慕公子大才,此次知公子远赴中原,不胜欣喜,这才特意遣人请应公子来康山一游……顾某听说西南之地,多属蛮夷之统,便是大理段氏,亦不过是白蛮之姓……公子身为汉家血统,又何苦屈居僰人之下?”   应笑问闻言,雪玉一般的面颊上却似闪过一丝揶揄之色,当下道:“顾帮主既知云南为蛮夷之统,却又为何忘了大理本是天南佛国?”   应笑问此言,却是不虚。远在先朝开元二年,佛教便已传入云贵一带,最初传入的乃是大乘佛教密宗的阿吒叻教派。其实天南尚属南诏国统治,佛教传入之后,迅速得到了南诏王室的支持,成为了南诏国的国教,著名寺院“崇圣寺”便于此时修建。古书记载,“原崇圣寺初建于诏初,为诏王阁罗风与吐蕃国师赞错证盟处,为吐蕃使臣驻地。”   到了南诏丰佑之时,国主重用海寿大法师,法师便献策云:“以南诏为佛国,重修崇圣寺为护国大崇圣寺”。于是,崇圣寺之香火更旺,就此成为了名扬天南的“佛都”,乃是王室贵族礼佛之妙处。   待得到了大理国之时,“国教”佛教更加兴盛。除密宗之外,更信奉禅宗、华严宗等。只是,此时的佛教却已成为了大理国王朝用来巩固政权的工具。大理国的历代国主都争相建寺造塔,铸佛写经。甚至连朝中官员都要从僧侣中选拔,而大理王室贵族更有多人出家为僧,一时之间,朝野上下竟相仿效。   顾子渊尚未答言,却见应笑问已于峰巅负手笑道:“顾帮主可听说过我大理的四大景观么?”   顾子渊见他话题忽转,却不知何意,只得道:“大理国‘风花雪月’四大奇景,顾某自是向往已久。”   应笑问于峰巅之上眺望西南,锦衣飘飞,犹如仙国帝子,只听他朗声吟道:“风过天地听梵音,花如迦叶悟前尘。雪似明镜光澄澈,月若轮回荡人魂……倘若顾帮主有朝一日能一游大理,自然便能体会这风花雪月之中的禅机。”   顾子渊的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当下冷笑道:“既然应公子已然了悟佛境,却又何必千里迢迢来到中原,再惹红尘?”   应笑问如何听不出顾子渊话语之中的嘲弄之意,当下反而一笑,道:“顾帮主只怕是误解了应某之意。人生在世,皆为凡夫俗子,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文人寒窗十载,不过是盼望金榜题名;将士奋勇当先,也不过是为了金殿封侯……应某心中自然亦有所念,只不过却与顾帮主心中之念稍有不同罢了。”   顾子渊身为邪道九大帮会之主,岂是凡人,自然听得出应笑问的话中之意,当下便也笑道:“应公子之境界高深,顾某自是远远不及。却不知应公子自天南远道而来中原,却是所为何事?”   此番话却已丝毫不含嘲弄之意,发言反而极是诚恳。   应笑问淡淡道:“顾帮主既然知道应某乃汉家后裔,在中原自然便也有些亲朋故交。此次前来中土不过是为了访友而已。”   顾子渊道:“却不知这世上何人能入得应公子之目?算得上是阁下的朋友?”   应笑问明知他一语双关,表面上却似完全听不出他话中之意,只向顾子渊问道:“顾帮主可听说过黄龙寺么?”   顾子渊道:“黄龙寺?莫非便是浙南缙云的黄龙寺么?”   应笑问摇头笑道:“非也。应某所说之黄龙寺却是幕阜山东麓之黄龙古刹。”   顾子渊笑道:“顾某与佛无缘,于天下之寺院更是所知甚少,真是贻笑方家。莫非应公子在那黄龙寺中却有旧识?”   应笑问点了点头,道:“应某有一位总角之交,自幼便在黄龙寺中皈依。自应某归于大理之后,便再未见过。此番前来中原,便是为了寻访此人。谁知日前到了黄龙寺内,才知道这人已于数年之前云游四方去了。”他说到此处,却不胜唏嘘。   顾子渊见状,便道:“应公子无需忧愁。想来此人既是黄龙寺中僧人,总有一日会回归本寺,公子又何必唏嘘至此?”   应笑问闻言摇头道:“此人虽然在黄龙寺中皈依,却并非出家之人……他一向喜欢于各处游历,且又行迹朴素,不肯招摇,想要寻他却是甚难。”   顾子渊恍然道:“原来不是僧人……这却难了。却不知此人何名何姓?相貌如何?天幽帮在皖赣一带也算得有些势力,顾某可助公子寻到此人。”   应笑问缓缓道:“这人姓黄,名心悟,相貌不甚出众,但其人之秉性却是超凡脱俗……”   他提到此人之时,似乎已经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顾子渊见状,心中却已转过了多个念头   ——黄心悟?武林之中却似乎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依应笑问所言,此人大约不是江湖中人……   ——应笑问在大理国养尊处优,却为何会对此人如此上心,以至于千里迢迢前来探寻? 第二四回 翦横波再问美人瓷 宫未明又见心中鬼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   天香楼一别之后,令宫绮筳没有料到的是,翦横波竟真的会亲身前来景德山庄。   ——贵客从天而降,做主人的自当殷勤相待。   景德山庄中的回廊精巧曲折,环绕着满园胜景。柳荫深处,水榭精巧,庭院亦是错落有致。   清风甚柔,二人行于山庄小径之上,直如一对璧人。   翦横波道:“景德山庄果然名不虚传,横波今日可算是大开眼界。”   宫绮筳笑道:“此处不比金陵,地远人荒,阁主若觉有何不便之处,尽可向宫某言讲。”   翦横波向他看了一眼,却自行走到一株绿柳之前,淡淡道:“可惜……”   宫绮筳心中一动,“可惜什么?”   翦横波道:“横波此次前来赣北,除了采买瓷器,却也另有一件心事……”   宫绮筳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不知为何,他竟无端地感到有些烦躁。   “宫某知道翦阁主心心念念之物,乃是‘美人瓷’……只是宫某自幼在山庄之中长大,虽然听说过不少关于此物的传言,但却从未见过。”说到“美人瓷”三个字的时候,宫绮筳只觉得自己右边的太阳穴跳了一跳。   翦横波向他扫了一眼,却将话题一转,“横波听说令尊身染重病,却不知现下病况如何?”   宫绮筳见她发问,只得道:“有劳阁主挂念……家父于月前偶染风寒,以致中风癫狂,虽然遍请名医,却终未痊愈。”   翦横波闻言,沉思半晌道:“偶染风寒?却又怎会引起癫狂之证?”   宫绮筳叹了一口气,“说起此事……倒真令人匪夷所思……”   他向翦横波看了一眼,接着道:“家父之癫狂却与旁人不同……他老人家时常会出现惊恐之状,仿佛是被什么极其恐怖之物所吓……据我山庄下人所言……家父的书房之中竟有闹鬼之说……”   翦横波闻言,不由奇道:“竟有此事?那么宫少爷可曾见过那鬼么?”   宫绮筳苦笑道:“这等神鬼之说,终究是虚无飘渺……宫某闻知此事之后,也曾到家父的书房之中探查,一连数日,也未见有何异常。”   翦横波见宫绮筳提起父亲之病,却是面带忧虑之色,便道:“横波粗通医术,宫少爷不妨引我前去庄主之处,或可有所助益。”   宫绮筳闻听此言,面上颇带疑虑之色,当下向翦横波道:“哦?想不到翦阁主竟然还懂得医药之术……只是家父此时举止失常,行为狂诞,只怕会有所不便……”   翦横波微微一笑道:“医者为病除患,不过是尽一己之心力而已,又谈何不便?宫少爷切莫心存顾虑。”   宫绮筳闻言,向她面上凝视片刻,这才笑道:“既然翦阁主如此说,宫某便先行谢过阁主了。”   ※※※   宫未明经过这些时日的汤药调理,却似是好了很多。   ——至少他已不再躲在桌子和床榻下面,神智也稍微清醒了一些。只是偶尔仍会指着窗外书房的方向,大叫着有鬼。山庄众人见惯了,也就不以为意。   宫绮筳和翦横波来到宫未明房门外的时候,却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先在窗外静静看了一会儿。   ——只见宫未明坐在室内椅中,双目圆睁,环顾周遭,眨也不眨一下,眼角的肌肉却在不住跳动,冷汗亦是潸潸而下。   宫绮筳见状,叫住了一个正在端汤送药的丫鬟,轻声道:“老爷今日又发病了么?”   那丫鬟点了点头道:“今早不知怎么的,老爷原本好好地,可是吃了早饭之后却又突然神情紧张起来……我们也不知道什么缘故?”   宫绮筳将她打发开去,正待转身对翦横波说话,却见翦横波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父亲的身上,美丽的脸上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原本幽深如秋水的双眸之中此时竟隐含着一丝诡异的光芒。   她见宫绮筳看向自己,却于瞬间将目光收回,朝着宫绮筳道:“看来宫庄主的病情仍是未有好转……”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稍微放开了一些,不料,却已被房内的宫未明听到。   只见宫未明全身一震,登时从椅中站起,大声向窗外喝道:“什么人!什么人在那里?”   宫绮筳见自己二人的行藏已经被父亲发现,只得自门口走了进去,向父亲安抚道:“爹!是我。”   好在宫未明还是认识自己儿子的,他见宫绮筳入内,当下便紧紧抓住了儿子的衣襟,颤声道:“筳儿!鬼!有鬼!”   宫绮筳见父亲的疯病又开始发作,只得温言劝慰,“爹,这里没有鬼。”   宫未明却大声道:“有鬼!有鬼!有鬼!”他一面乱喊,一面在房中乱跳,不肯停下。宫绮筳见状只得将他拉住,道:“爹爹说的鬼在哪里?”   宫未明果然向窗外书房的方向指去,“书房里!书房里有鬼!”   宫绮筳的面上不禁又露出了苦笑,“爹!孩儿已经将书房里里外外搜查了十几遍,真的没有鬼!”   不料,宫未明闻言,脸色忽然变了,只见他紧紧地盯着宫绮筳,沉声道:“你真的没有看见?”   宫绮筳凝视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谁知,宫未明却忽然好似彷徨了起来。只见他在房中走来走去,一面走着,一面低着头喃喃道:“有鬼!有鬼!书房里面分明就有……”   他蓦地抬起头来,恰好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翦横波,却登时目瞪口呆,脸色大变。   宫绮筳发现了宫未明的异常之处,刚要说话,却听宫未明一声怪叫,接着便连退了数步!只见他右手抬起,指着翦横波,嘴唇不住地颤动,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仿佛是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噎住了他的咽喉。这份恐惧似乎已经在刹那间充斥了他的整个身子,以至于宫未明的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   “鬼!鬼!鬼在门口!”宫未明瞬间退到了儿子的身后,指着翦横波大叫着。   翦横波却仍立在门口一动未动,只是她的面上此刻却带了一丝怜悯之色,看来她已经将宫未明完全看作是一个疯子。   宫绮筳见父亲竟会如此疯癫,以至于将活生生的人也看作是鬼,又见翦横波向自己看了过来,心中不由得极是歉疚,只得一面安抚自己的父亲,一面向翦横波致歉道:“翦阁主,家父癫症发作之时,往往会认人不清……时常将我也会认错……你却不要见怪。”   翦横波却仍是淡淡道:“不妨事。横波本就是前来给令尊诊病的。宫少爷,可否让我为令尊诊一诊脉,也好研究一下令尊究竟病源为何?”   宫绮筳见宫未明已然吓成了一团,心想诊脉之事不如就此算了,却见翦横波一脸诚恳之色,却又不好推却,只得道:“如此也好。”   他转过身子,向宫未明轻声安慰道:“爹爹!这位是金陵太虚阁的翦横波翦阁主,此番乃是为你诊病而来。”   宫未明听到了“太虚阁”三个字,竟似是清醒了一些,小声对宫绮筳道:“太虚阁?太虚阁的主人是翦娥眉啊……”他偷偷向门口的翦横波看去,又是一声怪叫,指着翦横波道:“她不是翦娥眉!她不是太虚阁主!她是鬼!是鬼!”   宫绮筳见状实在是无可奈何,只得道:“爹!翦娥眉阁主是这位横波阁主的师父!她是人,不是鬼!”   此时,翦横波却也已自门口缓缓步入房中,她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宫未明父子是身上,轻声道:“宫庄主,小女子乃是太虚阁翦横波……”   不料,她距离二人尚有三尺之遥,宫未明却蓦地将儿子推开,目中充满了恐惧之意,盯着翦横波颤声道:“你……你是鬼!”他看上去已经心惊胆战。   只听宫未明嘶声惊呼:“你不要过来!”语声之中充满了恐惧,已完全不像是他平日里的声音。   宫绮筳惊呼道,“爹!”宫未明却恍若不闻,只见他的目光自翦横波身上缓缓移开,落到了宫绮筳的身上,“你们……你们都是鬼……你们都是来害我的……鬼……”   他一把推开了正要上前搀扶自己的宫绮筳,力气竟然大得出奇,宫绮筳猝不及防,居然真的被他退了开去。   ——却见宫未明以手掩面,自翦横波身边狂奔而去。   宫绮筳一时间也顾不得翦横波尚在室内,当下展开轻功,朝着父亲离去的方向追了出去。山庄众人从来不见自家少爷如此惊慌,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宫绮筳一面追逐,一面喝道:“宫迅!快将山庄中的高手纠集起来,将我爹拦住!”   翦横波自宫未明的房间中走出,望着这父子二人追逐的背影,目中却流露出一股怨毒之色。 第二五回 斜风细雨香气袅散 柳烟明月刀影纵横   景德山庄已经乱作了一团。   宫未明自房间中狂奔而出之后,竟神秘失踪了。   ——至少,在翦横波离开景德山庄的时候,宫绮筳和山庄众人仍然没有找到他。   宫绮筳令宫迅将山庄中所有高手都纠集了起来,将山庄内外搜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父亲的踪迹。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追着宫未明跑出房去,本以为父亲人在病中,行动起来多半有所迟缓,却没想到他的轻功竟似是更胜往昔……自己居然被他七拐八绕地落在了身后……   ——莫非患了癫狂之症的武林中人,功夫反而会大胜从前?   宫绮筳在心中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他将众人打发出去寻找宫未明,这才想起翦横波还在山庄之内。   ——说也奇怪……为什么原本已经有所好转的父亲在见到翦横波的时候,竟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应?   宫绮筳心中狐疑万分,但在见到翦横波的时候却未有丝毫表露。   翦横波见宫绮筳一脸忧急,只得温言安慰了他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她的马车就停在山庄之外。   外面似乎刚刚下过了一阵小雨,但见碧瓦楼阁,小桥流水,带着夏末初秋的漠漠轻寒,于迷离之中别有一番风流别致。空气之中更似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袅袅散开。   天色也已渐渐暗了下来。   ——马车中的翦横波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呢?她是否也在为适才之事暗暗心惊?   马车离景德山庄越来越远,眼下的一段道路,却是山庄和景德镇之间最为荒僻的一段路程。   ——此时,马车正在过一座古桥。   岸边皆是杨柳,郁郁葱葱。   蓦地,一道如闪电一般的刀影自柳烟之中飚出,瞬间破空,直劈向马车车顶。这一刀平实无奇,既无夹带风雷之势,亦无闪耀炫目之光,更没有任何招式上的花巧,但无论角度还是力量,却皆是妙到毫巅。   马车却仍是不疾不徐地走着,车上的车夫似乎对那刀光视而不见,此时,马车右侧之窗中却伸出了一只纤纤素手,轻轻弹指,刀影已逝!   马车仍是不停,翦横波却已自车上飘然而下   ——看来,她是想要看看埋伏在这里截杀自己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轻轻地向前踱着步子,丝毫不理那已然渐渐远去的马车。   柳烟中的刀影又是一闪,这一次却是直直劈向翦横波的后颈。与此同时,桥下岸边泊着的一艘小船之中,一道黑影突然冲天而起,只见他人在半空之中,身上却已发出了无数道暗器,向桥上的翦横波激射而去。   那些暗器声音尖锐,破空而出,竟有几十种之多。那人发射暗器的手法也极其独特,漫天暗器分上、中、下三路向翦横波射去,有些暗器在空中互相碰撞之后竟然还改变了方向从翦横波的两侧和背后袭击而来。   翦横波却仍是在桥上缓缓走着,但见她意态从容,头也未回一下,对那刀影和暗器居然视若不见,而更令人惊讶的是,她行走的步履虽慢,但那看似必中的刀影和暗器竟然全被她甩在了身后,留给它们的只有一道袅娜的身影。   只有出手的二人方才知道,翦横波看似步履缓慢,然而在二人出手之际,她的步伐节奏却已暗暗发生了改变,这才有如此局面。   二人不由得暗暗心惊,心知可怕的并不是翦横波的行动如何迅速,而是她竟然能提前判断对手的行动,在二人已然出手无法变招的瞬间方才改变步调。   使刀之人,一刀落空,便不继续在柳树上藏身,而是将身一跃而至半空。   夕阳已落,明月初升,只见淡淡的月色下,一柄长刀映着月华,在空中撩起了一道弧线,向翦横波的背影追袭而去。   那发射暗器之人此时也已经自舟中旋身而上,但见他足尖在桥上轻点,身法由适才的一飞冲天之势改为了沿桥横掠,同时,数十种暗器再度如雨一般向着翦横波周身洒下!   此时,翦横波已经在有意无意之间轻轻将身一侧,避过了那一道劈向自己的刀影。然而,她马上要面对的,却是如同漫天花雨一般的暗器!   暗器已经自四面八方向翦横波袭来,但见她轻轻驻足,双袖挥出,在空中各自凌空一甩,那漫天暗器被她的袖风所引,在空中微微一滞,尽皆改变令人方向。   只见翦横波双袖不停,瞬间已将漫天暗器归拢成了一团,那些暗器在她双袖之间旋转不停,竟然化作了一团暗色之光,实在是诡异之极。   翦横波一声清叱,双袖齐出,那一团暗器登时分作两团,如两道黑练一般疾飞而出,分别撞向出手偷袭之二人。   二人急忙闪避,翦横波却在此时冷冷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天幽帮的两大高手都已出手,顾帮主为何还不现身?”   却听一个女子声音道:“翦阁主何必心急,我们帮主早就秉烛以待多时了。”   翦横波乍听了这女子之声,面色忽变,同时丹田气血运转忽然一滞。那女子继续道:“翦阁主是否已经觉得有些真气运转不灵了呢?”   翦横波情知已然受了暗算,却不知对手究竟是在何时下毒?她暗自运功封住了几道大穴,以防毒性侵入,但这样一来,自身武功亦因此打了大半折扣。   只听她淡淡道:“原来是那雨后之香……”   隐身于暗处的女子笑道:“翦阁主真是冰雪聪明……无需解释便已猜出。你却不妨再猜猜我用的是什么毒?”   翦横波冷哼一声,道:“能与细雨之后下毒于无形……自然是‘斜风细雨不须归’……”   她虽已中毒,却仍能泰然自若,月色仿佛在她身上披了一层银色的轻纱,而她的双眸却比月光更清澈。   方才出手偷袭的那两名男子似已被她的绝世风姿所摄,目光都已痴醉起来。   隐身于暗处的女子见状笑道:“翦阁主生得真是美绝尘寰……尤其是你的这双眼睛……虽然清澈,却又深不见底……连我看了都要着迷呢……”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的存在对于世间的男子实在是一种致命之蛊……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他’一向薄情寡幸……却为何会对你倾心至此……”   翦横波目光流动,“‘他’?你说的是‘他’莫非是……”   暗处的女子似是轻笑了一下,“翦阁主马上就会见到‘他’的……”   ※※※   何经天的头几乎变成了三个那么大。   ——事情的确很是棘手,想要杀掉天幽帮主顾子渊,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镖局中一干兄弟见他自康山回来之后便一直愁眉不展,却又找不到什么话来开解,还是老二快人快语,一上来便大声道:“我说什么来着!老大!先前你还不听,怎样?这回无计可施了罢!”   何经天闻言,“呸”了一声,怒笑道:“平时让你们多读点书,就是不肯,想不到这时候用起成语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老三见状,便问道:“大哥,你这次去康山打探天幽帮的底细,可有什么进展?”   老二却打断了他的话,“老三!你不用问,要是有进展,老大的眉头能皱成这样?”   何经天闻言,不怒反笑,“你怎知我没有进展?实话告诉你,我这次还真的混入了天幽帮,见到了顾子渊!”   众人一听,眼睛都是一亮,纷纷凑拢过来问道:“大哥说的是真的?快给我们讲讲其中经过!”   却见何经天又是眉头一皱,道:“经过?经过就是我混进了天幽帮见到了顾子渊然后就又偷偷潜出来了。”   他见众人皆是一脸失望之色,不由道:“你们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成我这次还非得将顾子渊杀了你们才高兴?”   老三“咳”了一声,道:“大哥明知兄弟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咱们受了卫家庄之托……天幽帮又是邪派大帮……咱们是担心……”   “担心夜长梦多?担心我还没杀得了顾子渊,自己就早已经被天幽帮的人杀了?”   众人对视一眼,均是一言不发。   何经天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一时间厅中气氛极其凝重。   正在众人被这种能够“杀死人”的沉默憋得受不了的时候,却听何经天“嘿嘿”两声,众人纷纷抬头看向他,但见他一脸轻松地靠在椅上,“这次去天幽帮,虽然没能接近顾子渊……但是却也让我发现了他的一个秘密……”   众人一听,皆是心头一振,齐声道:“什么秘密?”   何经天见大家的脸上表情各异,有的一脸疑惑,有的又惊又喜,有的却仍是愁眉苦脸,但却都将目光投在自己身上。他将眼珠转了两转,却道:“这个嘛……天机不可泄露……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的。” 第二六回 乡间少女翩翩似燕 碗内娇花栩栩如生   这一日,景德镇外的小村庄之中忽然搬来了一户人家。   ——说是一户人家,其实只有一个人,一个年约六十多岁的老者。   这老者据说原本也是这庄中之人,家中世代亦以烧瓷为生,十几岁时父母双亡,这才将房子卖了出去闯荡,眼看日暮西山,这才落叶归根,回到了景德镇。   ——他甚至还能叫得出村中一些老人的名字。   ——然而那些被他叫住名字的老人,却多半已经老眼昏花,认不得人了。   此地一向民风淳朴,大家听了他自述身世,都对他极是热情。于是,这老者便在村中赁屋,住了下来。   他虽然年纪大了,每日里却仍然摆弄一些黏土、瓷器,大家以为他是忘不了手艺,多半也是想着要积攒些养老的钱,便有不以为意。   ——他的房子,就在囡囡家的旁边。   说也奇怪,这老人生得慈眉善目,待人也极是和气,没住几日便和村中的老老少少熟悉起来,大家也都经常相互走动往来。可是不知为何,囡囡每次见到这个老人的时候,心中却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寒意。   按理来说,这老人的年纪和她去世的爷爷差不多,她理应觉得分外亲切才是,可是囡囡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对这个看起来极是慈祥的老爷爷如此害怕。   ——因此,这老者搬来之后的一连几日,她都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这一日,囡囡突然高兴了起来,连上山去采野菜的时候,都笑个不停,旁人见了忍不住便问她是不是得了什么宝贝,她含笑摇头不说话。   还是邻居刘大哥一语道破天机,“我知道了!浮梁镖局里面有个姓黄的镖师,前几日说是告假出门办事去了……昨天才回来……”   囡囡红着脸,跺着脚,“刘大哥胡说!才不是这么回事!”她一拧身,竟然提起篮子跑了个无影无踪。   大家见了,都哈哈大笑,说囡囡这小丫头竟长大了。   囡囡提着篮子一路飞奔,此刻正是初秋,而她却快乐得仿佛是一只飞在春天里的小燕子。   甚至连经过那个“新来的老爷爷”家门口的时候,囡囡都丝毫没有觉得害怕,她甚至还向里面望了一眼。   她平时远远见到那个老者也会躲着走,此时却不由得觉得有些歉疚   ——张大婶说这个老爷爷人很好的……   ——他长得也不怎么可怕……为什么我之前一见到他就会害怕呢……   ——我今天要去看看他,说不定还能和他道个歉……   囡囡走到了院外,只见那个老者正坐在院中摆弄着手中的瓷器,院里已经被各种烧制瓷器的材料所堆满。   囡囡见那老者盯着手中的瓷碗怔怔出神,心想这种瓷碗在这一带不知道有多少,值得这么用心去盯着么?忍不住隔着篱笆向院内道:“魏爷爷,你在看什么?”   原来那老者却是姓魏。只见他听得人声,抬头一看,便向她笑道:“原来是囡囡啊……你今天怎么有工夫来串门了?来来来!快进来!”   囡囡和他说了一句话,果然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她见老者向自己招呼,当下便推开竹门,欢欢喜喜地走进院中。   她见魏爷爷手中仍是拿着那个瓷碗不肯放下,便奇道:“魏爷爷,这只碗有什么奇怪的么?你已经看了半天啦。”   魏爷爷见她发问,便笑着将碗向她递去,一面道:“奇怪不奇怪,你自己来看看就知道了。”   囡囡接过瓷碗,见那碗并无异常之处,只是在碗底绘着两朵牡丹,色彩鲜艳,栩栩如生,便道:“啊。是了!这碗里的牡丹花真好看!难怪魏爷爷会捧着它看个不停!”   魏爷爷闻言,呵呵一笑,却道:“你去取些水来,用这碗盛了再看。”   囡囡抬头,微微奇怪地说:“为什么啊?为什么要盛了水再看?”   魏爷爷一面发笑,一面道:“你莫要问,只去舀水就是。”   囡囡见他一脸神秘之色,心中不由得好奇起来,便拿着碗去厨房缸中舀了一些水,端到他面前,“有什么不一样?”   魏爷爷向碗中一指,“你自己看看便是。”   囡囡低头一看,却见碗中放水之后,那两朵牡丹更是栩栩如生地映在碗底,竟然如同真的一般,似是即将浮出水面。   囡囡一见之下,不由得又惊又喜道:“这是怎么回事?这牡丹花怎么好像活了一样?”   魏爷爷含笑道:“如何?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何会捧着这只碗看个没完了罢?”   囡囡将头点得如同鸡啄米,“知道了知道了!”她捧着碗稀罕的不得了,又道:“魏爷爷,这么好的瓷碗,是怎么烧出来的呢?”   魏爷爷笑道:“这却也不难,只要在烧瓷之时,在碗底稍加修饰之后再送入窑中便可了……”   囡囡见那瓷碗除了牡丹奇异之外,颜色也和附近窑中烧制之瓷有些不同。她因自幼在景德镇长大,因此对烧制瓷器之法也知道一些,当下惊呼道:“魏爷爷,你这只碗的颜色有些怪……是窑变么?”   魏爷爷闻言,不由得微微惊讶道:“想不到你这小丫头也知道窑变?你却说来听听!”   囡囡见他发问,却又脸红起来,低声道:“我只是小的时候听爷爷他们说的。每个窑的年头长了,里面就会有妖怪……烧出来的瓷器颜色就会变……”   魏爷爷闻言大笑:“这都是大人编出来骗你们小孩子玩的……呵呵。”   囡囡听了,忙道:“那么魏爷爷你来和我说说,那窑里面没有妖怪,为什么烧出来的瓷器会变色?”   魏爷爷捻髯笑道:“那么你就好好听着。”他当下便将为何同一瓷窑烧制出的瓷器颜色不同的缘故一五一十地讲给囡囡听。   ——原来,所有瓷器烧制之前都要备好泥胎,之后经过上釉、上彩等几道工序,这才能入窑烧制。那瓷窑从外面看上去就象是一个倒盖住的碗,前面开一道门,顶上有烟囱。烧瓷的时候,师傅就把泥胎摆放在瓷窑里面。   ——窑很厚,从门口到里面的这一段距离,便是烧火的地方。装完泥胎之后,便会把整个瓷窑封住,门口用砖砌上,只在窑口上下分别留下两个洞。稍稍靠上的那个洞是为了便于观察窑中瓷器烧制的程度,而下端的那个洞却是为了添柴鼓风。   ——有的时候,泥土的质地不同,釉料加工的粗细程度不同,再加上烧制之时的火候不同,便会令同一个瓷窑之中烧出来的瓷器颜色改变,人们便称之为“窑变”。   囡囡听了,又高兴起来,“原来是这样,小的时候,我还真的以为窑里面会有妖怪呢……嘻嘻。”   魏爷爷见她手中捧着那个瓷碗,来来回回看个不停,便笑道:“你不知道啊。还有一种美人杯,那是在杯底绘上各式各样的美人……在烧造时采用特殊技法……烧成之后,只要将水倒进杯中,用光一照……无论日光月色还是灯光蜡烛都可,那杯中的美人便会像活的一般在杯中长袖起舞……”   囡囡听得出了神,此时却道:“这个我知道!我听张大婶他们说过的!这个叫做‘美人瓷’,只有景德山庄里面才有!”   不料,魏爷爷听得“美人瓷”三个字,却登时色变,对囡囡正色道:“错了!那‘美人瓷’却和‘美人杯’不一样!”   囡囡奇道:“有什么不一样?魏爷爷你难道见过景德山庄里面的‘美人瓷’么?”   魏爷爷听了,目光一变,却又笑道:“我怎么会见过呢……我也只是听人说罢了。”   囡囡“哦”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看自己手中的瓷碗。她正高兴着,却又好似想到了什么事情一般,突然沉默了下来。   魏爷爷见状,不由得问道:“囡囡这是怎么了?为何不说话了?”   只见囡囡红着脸,吞吞吐吐道:“魏爷爷……囡囡想……想要求你一件事情……”   魏爷爷笑道:“什么事情就脸红了?说给我听听。”   囡囡嗫嚅道:“魏爷爷……囡囡在镇子上有一个朋友……他在浮梁镖局里面帮忙……他对我很好很好的……囡囡想……”   魏爷爷听了,心中却已了然,便笑道:“囡囡想让他也看一看这只牡丹瓷碗,是不是?”   囡囡点头笑道:“是啊是啊!我想黄大哥一定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瓷碗……”转念想起瓷碗的主人还没有答应这件事,不由得又灰心丧气起来。   谁知,魏爷爷却道:“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魏爷爷便将这只碗送给你了!你喜欢拿给谁看就拿给谁看罢!”   囡囡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魏爷爷你要把这只碗送给我?”   她脸上的表情时奇时喜,变幻不定,最后却慌道:“不成不成!这只碗一定很贵重!囡囡只是想将它借出去一天,拿到镖局去给黄大哥瞧瞧,晚上就回来还给魏爷爷。”   她捧起瓷碗,犹如捧着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轻轻放入装满了野菜的提篮之中,向老者开心地笑了笑,便提起篮子轻轻走了出去。 第二七回 斜风细雨泪洒楼阁 月黑风高夜探山庄   天香楼。   嫱儿一脸慌乱地看着唇边隐隐漾出血丝的翦横波,惊呼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翦横波抬手将唇边血丝擦去,同时向嫱儿微微一笑,“没事……不过是中了点毒而已。”   嫱儿看向太虚阁一干高手,怒道:“你们是怎么保护小姐的!怎么竟然能让她受了人家暗算呢?!”   那几人听了此言,面色不由得均是一变,却听翦横波斥道:“嫱儿不得无礼!”   ——翦横波此次前来景德镇,随行的这几名高手在太虚阁中的地位均是不低,而嫱儿却不过只是太虚阁中的一个丫头,尽管她一向贴身服侍阁主,但若真以身份相较,却和这些人相去甚远。倘若是在平时,这些人却哪里会受她的训斥,可是眼下,翦横波身中剧毒,大伙儿心急如焚,却哪里顾得上和一个小丫头争执?   只听一人怒道:“天幽帮当真欺人太甚!阁主切莫忧急,以防毒性加剧。咱们几个这就上康山去找那顾子渊!便是拼了命也要将解药取来!”   不料,翦横波却急道:“万万不可!天幽帮高手众多,又在此地盘踞已久,我们冒然发动只会吃亏……须得要从长计议……”   有一人道:“从长计议?只怕阁主身上的毒却等不了……”话未说完,身边一人却已瞪了他一眼,那人素日乃是心知口快之人,此刻却也心知失言,当下停口不言,脸上却已涨的通红,显然是心中怒气勃发。   只听翦横波缓缓道:“今日之事,全仗各位及时赶到,方能解了横波之危……横波在此多谢各位……”   众人忙道:“阁主何出此言!我们都是太虚阁属下,为阁主誓死效命乃是义所当为,阁主却何来谢字?”   翦横波闻言,向众人微微一笑,“各位和天幽帮一番苦战,已是疲累不堪,不妨早些安歇去罢!”   ※※※   翦横波待众人离去之后,这才在椅中坐下,此刻,她只觉全身剧痛难当,心中暗道这“斜风细雨不须归”之毒果然名不虚传。   嫱儿见她满脸痛苦之色,忙道:“小姐!咱们随身带了许多解毒丹药,你先服几颗将体内毒性压制下去,咱们再另寻解毒之法!”   不料,翦横波却摇了摇头,缓缓道:“无用!此毒乃是天幽帮秘制之毒药……胡乱服药压制毒性,非但不能解毒,反而会加速毒性运行……”   嫱儿急得几乎哭了出来,“我这就派人送信回太虚阁!将阁中高手纠集起来,一定要拿到解药!”   翦横波打断她道:“不可!天幽帮高手众多,又在此地盘踞已久,我们冒然发动只会吃亏……须得要从长计议……”   嫱儿急道:“从长计议?可是,小姐这次来浮梁乃是为了……眼下中了剧毒,却又如何……”   翦横波打断她道:“无妨。此毒虽然难解,却也另有一个好处……”   嫱儿道:“什么好处?”   翦横波向她道:“你可知道此毒的名字?”她见嫱儿摇了摇头,便道:“此毒的名字叫做‘斜风细雨不须归’……乃是天幽帮中一名专研毒药之高手所制……”   嫱儿听了,便恨恨道:“如此毒药为何偏要叫这么一个风雅之名?”   翦横波故意道:“你记不记得从前我教你读过的那一首《渔歌子》?”   嫱儿点了点头,道:“我记得。这‘斜风细雨不须归’便是那首诗里面的句子……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翦横波勉强笑道:“此毒之所以叫做‘斜风细雨不须归’……却和唐人那首诗有大大的关系……”   只听她缓缓吟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嫱儿急道:“小姐!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亏得你还有心情来吟诗?!”   翦横波笑道:“我之所以吟起这首诗,却是因为此毒之毒性极其符合诗中之意境……”   嫱儿侧头想了想,“小姐的意思莫非是……”   “桃花流水乃是此毒炼成之时……而斜风细雨却会引起毒性发作……只因今日有雨,身上才会痛个不停……倘若风和日丽,我身上的毒性便无大碍……”   嫱儿见她故作无碍,登时哭道:“小姐!你莫要安慰于我!我知道……我知道这种毒极其厉害……小姐眼下一定是痛苦难当……”她跪在翦横波身前,握着主人双手,流泪不止。   翦横波见嫱儿满面泪痕,不由微微笑道:“傻孩子!我那里就死了呢……”   ※※※   暗夜无月,天上的风亦刮得很紧,景德山庄的屋脊之上却掠过了一道黑色人影。   他在山庄之内穿房越脊,显然是对景德山庄的地形十分熟悉。   黑衣人轻轻落在了庄主的书房之前,他知道,在这书房西侧的墙上有一道暗门,门后是一道石阶,直通一间地下密室。   书房到密室之间,固然是机关重重,但这人却似是胸有成竹,丝毫没有半分畏惧。   轻轻在暗道内的墙上敲了几下,黑衣人按照事先画好的图纸避开了所有能够触动机关的地方。   ——眼看密室入口就在眼前,迎接他的是一片夜明珠的柔光。   黑衣人的心中不由得一阵收缩   ——多年的疑团眼看就要解开……   ——然而……   果然不出所料,密室之内,数尊几乎和真人一般大小的瓷人静静地陈列在此。   它们的形貌,都是绝色的女子,虽是瓷质之像,看上去却如同真人一般。   尽管有夜明珠的映照,但整座密室却仍然阴森森地有如一座坟墓。   黑衣人的目光在触及到其中一尊瓷像之时,却似如遭雷击,只见那尊瓷像之容颜亦是一名风华绝代的美貌女子,身穿一袭绯色衣衫,芳颜绝丽,仪态万方。   黑衣人步履踉跄,冲上前去抱住瓷像,却是失声痛哭。他一面哭,一面将自己的脸颊贴在瓷像的面颊上,却见那瓷像眼中波光流动,原来是自己的眼泪落入了瓷像的眼中。   ——但见那瓷像的目光始终向着黑衣人的方向,目光之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喜似怜,又似是充满了怨恨之意。   黑衣人已哭倒在地,但他的双手却仍是紧紧地抱住瓷像,不肯撒手。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黑衣人尚未回过神来,却听得身后密室口处一人叹道:“你果然来了。”   黑衣人蓦然回头,两道如剑如电的目光落在了来人身上。由于他的脸上蒙着一道面纱,因此此时只能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的无限恨意……   只听他恨声道:“好一座景德山庄……好一尊‘美人瓷’……我今日便要你们山庄上下血债血偿!”   他话音未落,整个人已如箭一般向门口之人掠去!黑影之中,夹杂着一道剑光,这一剑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复杂之处,但剑势凌厉却令人无法躲避!   密室之中原本就静无声息,只听得剑锋刺破空气的声音,剑锋虽然和目标相距尚远,但那剑气却早已经迫在眉睫!   来人只听这剑气破空只响,就已经知道了厉害!   只听他一声清叱:“好快的剑!”整个人登时向后折去,躲开了这一剑之击!   然而,剑光却亦随着他的行动变幻不定,霎那之间,黑衣人至少刺出了几十招。   ——他似乎是真的要将来人置于死地!   来人手无寸铁,在这密室之中闪转不便,有数次都险些被剑锋刺中。只见剑又是光一闪,剑锋趁着空隙一闪而入,直取来人胸膛!   来人心急眼快,忙向左一闪,这一剑居然又被他避了过去,但下一剑却又立即刺来!剑势变化之灵动,宛如金蛇狂舞,毒辣而迅速,诡异而刁钻。   眼见这一剑已经到了胸口,幸好来人身法伶俐他连忙闪避,只听“哧”的一声,剑尖却已刺穿了他肩头的衣服,但却仍是被他闪了过去。   第二剑落空,第三剑又到,这一次,他却只能退后。   此刻,他似乎已经根本失去了招架的能力,唯有步步后退。   然而黑衣人却是步步进逼,一时之间,密室之内剑气纵横,剑光飞舞,他却一步也不肯放松。   来人左闪右躲,尽管他在黑衣人的剑光笼罩之下只能防御闪避,但是时间一长,那黑衣人的破绽却也已逐渐露出。   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破绽,只不过来人在一番打斗之中却已经注意到,尽管黑衣人的剑法精绝,剑势伶俐,却只肯在密室的前半部分和自己相斗。   ——这却是什么缘故?   整间密室的形状方方正正,不是很大,却也不能算小,前半部分和暗道相连接,后半部分却是放置那八尊美人瓷之处。   来人心念一动,整个人忽然身形急转,向其中一尊瓷像掠去。   ——那尊瓷像却正是适才令黑衣人为之痛哭欲绝的那一尊! 第二八回 景德庄剑影光散魄 天香楼瓷像夜惊魂   黑衣人见来人闪入了瓷像身后,不由得脸色一变。由于他此刻黑纱覆面,因此很难看清他面上的表情。   然而,纵使是闪到了瓷像之后,黑衣人那毒蛇一般的剑光却仍追逐着目标。   ——好凌厉、好诡异的剑法!   黑衣人一面出剑,一面斥道:“宫绮筳!你以为你躲到……我就对你无可奈何了么?”   ——原来这个突然出现在密室里的人,果然是景德山庄的大少爷宫绮筳。   此刻,宫绮筳却只是将身形隐藏在瓷像之后,以便借助瓷像来躲避对手的杀招……然而黑衣人的剑法却十分诡异,招招剑走偏锋,虽然碍于二人之间的瓷像,不能全力施展,却也几乎招招逼得宫绮筳措手不及。   只见剑光一凝,黑衣人手中的剑锋忽而一亮,一缕剑气毫无挂碍地射向宫绮筳的眉心。   宫绮筳见到黑衣人居然在此时用上了如此犀利的剑气,不由得大出所料。眼见剑气逼人,他只得将身急转,同时侧过了头去,避开了这道剑气。   剑气擦着宫绮筳的鬓角射到了墙上,宫绮筳甚至已经感到有几缕发丝被剑气斩落,密室的墙上更是在瞬间之内砖石飞溅,甚至有一些细碎的砖石已经弹落到了室内几尊瓷像的身上,发出了极其清脆的声响。   黑衣人见状,目中怨毒更深,心中怒火更炽!然而,他却突然停了手。   宫绮筳将身形隐在瓷像之后,见黑衣人一击不中,果然没有再次发动攻击,不由道:“‘她’果然和你有关系……”   ——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莫非竟是身前这尊瓷像?   只听黑衣人恨声道:“宫绮筳!你把宫未明那老贼藏到哪里去了?倘若今日你不将他交出来,我便先杀了你!”   宫绮筳苦笑一声:“宫某也想得知家父如今究竟身在何处……只不过,家父已然失踪数日……阁下便是杀了宫某……也是无用。”   黑衣人冷冷道:“你莫用‘闹鬼’和‘失踪’这一套鬼把戏来骗我!依我看,你们父子心中有鬼才是真的!”   宫绮筳闻言垂首,淡淡道:“心中有鬼么?或许吧……”   黑衣人冷笑道:“宫少爷无话可说了么?也好……无论宫未明跑到天涯海角,我总是要杀了他的……眼下却是父债子还,今日先杀了你,再找宫未明不迟!”   他剑光一闪,竟然又向宫绮筳刺来!   剑身如同一条毒蛇,向宫绮筳的咽喉疾刺而来,谁知宫绮筳竟不躲不避,反而迎向了剑锋。   剑光忽灭,只听黑衣人冷冷问道:“你为何不加闪避?”   宫绮筳笑了笑,“‘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既然终究是躲不过的,我却为何要闪避?”   黑衣人冷哼了一声,“莫要以为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我就会饶了你。你们宫家父子一向最会耍花样!”只见他右臂微抬,剑光又起!   却听宫绮筳低低喝了一声:“且慢!”剑光在距离他咽喉两寸的地方停住了,然而凌厉的剑气却仍在宫绮筳的颈项之间划出了一道血口,鲜血登时淌下,染红了宫绮筳的衣襟。   ——这一剑,果然没有手软!   黑衣人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却带了无限鄙夷之意,“我就说嘛……宫少爷怎么会舍得死呢……”   宫绮筳笑了笑道:“阁下不要误会。宫某只是在临死之前有一个不情之请而已。”   黑衣人道:“既是不情之请,那就不用说了。”   宫绮筳的笑容里慢慢浮现出了一丝嘲讽之意,“莫非阁下还担心在下会耍什么花样?莫要说这密室中的机关已经被你全部破坏……便机关完好,山庄之中也只有家父一人能随意操纵……眼下宫某手无寸铁,庄中高手也已经尽数被派出去寻找家父了……后顾之忧尽除……阁下还担心什么?”   黑衣人的目光莫测,“倘若你说了之后,我仍是不答应你的不情之请呢?”   宫绮筳笑道:“你一定会答应。”   黑衣人道:“哦?”   宫绮筳叹了口气道:“在下的这个不情之请……不过是想在临死之前和家母告个别……或者说是……”   黑衣人目光一闪,打断他道:“宫少爷这话却来骗谁?武林之中谁不知道令堂早已去世?……你拿令堂来做幌子骗人,不怕遭雷劈么?”   宫绮筳闻听此言,目光之中却浮现出了一丝痛苦之色。   只听他道:“家母的确已经去世多年……只不过在下却仍是能够和他老人家告别的……”   黑衣人冷笑道:“宫少爷该不会是想到令堂坟前去告别罢?然后再趁机脱身?如此笨的主意,亏你想的出来?”   他原本以为宫绮筳定会有一番花言巧语来辩解,不料宫绮筳却道:“不必!”此时,他已自瓷像身后步出,却又走到了另一尊美人瓷像的旁边,低声道:“家母……她就在此地……”   ——只见那尊瓷像之容貌美若天仙,花魂似貌,月魄如神,端的是倾国倾城,美不胜收。   黑衣人闻言一惊:“你说什么?”他抬起手,指着宫绮筳面前的那尊瓷像道:“你是说?……这尊瓷像便是……不……不可能!你休想骗我!”   此刻,宫绮筳的面上流露出一种言语所形容不出的表情……伤感?怨恨?还是别的什么?   令黑衣人始料不及的是,宫绮筳居然在面对那尊瓷像的瞬间流下了泪……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淌下,和他颈项中的鲜血混合在了一处……此时,宫绮筳身上的衣衫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大片,然而他却似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任凭鲜血自伤口中缓缓流出。   ——倘若他的伤口再不包扎,只怕不必黑衣人再次动手,宫绮筳便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宫绮筳惨笑道:“无论你信与不信,都没有关系……从得知家母并非死于恶疾而是遭人所害的那一天开始,宫某便已形同行尸走肉……枉费我为人半生……却不过是个不孝之子……翦阁主……多谢你成全……”   他似乎是想要在那瓷像面前跪下,然而却骤然间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   黑衣人看着已经完全昏迷的宫绮筳,半晌不语,却缓缓将脸上的面纱撤下,露出了一张秋水为神、明玉为骨的绝世容颜   ——“他”,正是太虚阁主翦横波。   ※※※   宫绮筳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脖颈之中一阵剧痛,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触手的却是颈项间缠绕着的厚厚纱布。   昏迷之前的情形浮现在宫绮筳的脑海之内,然而此处却又绝非是景德山庄书房之中的那间密室……   ——头脑中的意识仍不十分清醒,朦胧中,他只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   宫绮筳努力地睁开眼,想要在同时支起身子,然而,失血之后的虚弱却令他全身无力,只得软绵绵地跌回了床榻上。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不想死就别乱动!”   如此熟悉的语音,宫绮筳不用抬眼也能听得出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于是他微合着眼,有气无力的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翦横波冷冷道:“天香楼。”   宫绮筳笑似乎很想笑一下,但是伤口处的疼痛却令他笑不出来,他微微张开眼,向翦横波看去,然而率先落入眼中的却不是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而是一尊风华绝代的瓷像。   他不由得微微一惊,“你竟然会将这瓷像……将‘她’放在此处……”   翦横波闻言,目光闪烁,只见她自椅中立起,向宫绮筳缓缓走来,“我为何不能将‘她’放于此处?莫非宫少爷你还以为‘她’是属于景德山庄的不成?!”说到最后,已是疾声厉色,目中的怨毒之意更是深不可测。   宫绮筳只觉脑中又是一阵晕弦,只得再次合上了眼,缓缓道:“你明知宫某并非此意……”   翦横波见状,却发出了一阵几乎疯狂的大笑,只听她道:“宫少爷为何要将眼睛闭上?难道宫未明的儿子也会害怕这尊‘美人瓷’不成……”   ——笑声到了最后,已经自疯狂转成了凄厉。   却见宫绮筳已将眼睛睁开,缓缓道:“不错……我的确是害怕……一提起美人瓷……我便会想起我的母亲……”   翦横波笑声忽止,此刻她那双幽如秋水的美丽眼睛里,仍是充满着怨恨,闪动着令人感到恐怖的光芒。   “我知道……你的母亲……她是昔日武林四大美人之一的顾凌波……她……她是怎么死的?”   宫绮筳将目光落在了屋顶上,“你既然已经在密室之中看到了她……又怎会不知她是如何死的?”   翦横波闻言,却如同木雕泥塑一般在当地站了半晌,目中光芒渐敛,整个人既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任何动作。   ——自从看到密室之中的那八尊美人瓷……尤其是看到房中这一尊瓷像的第一眼起,翦横波便觉得自己已经在一瞬间坠入了地狱。 第二九回 宋家堡中才子断魂 景德庄内红颜薄命   昔日,武林之中曾有四大美人,分别是薛艳裳、梁寄幽、顾凌波和贺兰拥雪。   绛云宫主薛艳裳名列四大美人之首,艳播天下,威震南粤,却在半年前与大天罗宫宫主“天心未遣”斗得两败俱伤,双双不知所终……   贺兰拥雪本是“封神会”帮主舒封神之养女,却因与长歌岛岛主君无极的一场情变远走异乡……   顾凌波乃是武林白道六大山庄之一景德山庄庄主宫未明的原配之妻,却在九年前身染恶疾而亡……   那么,梁寄幽又是什么人呢?   ※※※   十二年前,景德镇外曾经存在过一个叫做宋家堡的地方。   宋家堡的堡主宋虚虽然武功算不得一流,家族势力也及不上本地的一些武林门派,但是这个人却在江湖上大大的有名。   他之所以有名,却是因为一名女子,一个极美的女子   ——他的妻子,名列武林四大美人之一的梁寄幽。   武林相传,梁寄幽的容貌之美,令人无法想像,只因她的美丽,早已将世间所有人的想像力全部占据。世人总是用“花容月貌”来形容美丽的女子,但梁寄幽的容颜却足以令百花失色,而她的美貌也远远掩盖住了天上的月光。   有人说她双眸如星,但星光又怎及得上那双眸的明亮?也有说她眉若春山,但纵使是春山也远远不及她那双秀眉的婉约……   那个时候,梁寄幽对于武林中的影响只有四个字堪可形容,那就是——颠倒众生。   其人所到之处莫不满堂生辉,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不为之惊艳,倾倒臣服于她的美色。   尽管武林之中有无数人拜倒在梁寄幽的石榴裙下,其中更不乏武功高强、家世显赫、相貌英俊之人……但梁寄幽却将这些追求者一一婉拒,而是执意下嫁给了名不见经传的宋家堡堡主宋虚。   ——世人闻听此事后,嫉妒愤恨者有之,伤心失望者有之,自暴自弃者更加有之,然木已成舟,无可挽回,竟有不少人因此事退隐江湖,销声匿迹。   那宋虚的武功虽然不高,但其人却是相貌英俊,风度翩翩,加上品行高洁,文采风流,是当时文坛之中有名的才子。他自得梁寄幽下嫁之后,夫妻二人琴瑟和谐,举案齐眉,俨然一对神仙眷属,瑶台璧人。   婚后一年,梁寄幽便生下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取名宋词。   其时,梁寄幽的闺中密友、手帕之交顾凌波早已嫁给了景德山庄庄主宫未明,并生下一子宫绮筳,景德山庄和宋家堡便因此互有往来,十分热络。   数年光阴转瞬而过,九年之后,梁寄幽又为宋虚生下了一个小女儿,取名宋瓷。一家人在宋家堡中尽享天伦之乐,浑不知今是何世……   可惜好景不长,仿佛在这世间,越是美好的事物消逝的便会越快……宋虚一家人幸福而平静的日子也是如此……   一夜,一群蒙面杀手闯进了宋家堡,烧杀抢掠,血光漫天……宋家堡在一夕之间化作了修罗杀场,全堡上下大大小小几十口人,皆被来人杀得干干净净……   地方官府在断壁残垣之中收殓了宋家堡众人的尸体,由于无从查找凶手,只得将此案草草归结为江湖仇杀。   ——奇怪的是,在惨案尸体当中,独独没有找到堡主夫人梁寄幽和她那两名幼女……   ——于是,便有人说她们或许逃出生天……或许是被仇人掳去……种种说法不一……   ——然而,原本景色绝丽、宁静美好如人间天堂的宋家堡却就此为种种流言所掩埋……   ——时间一长,流言越传越奇,当地便再也没有人胆敢靠近那一座凶宅……   ——宋家堡遭逢灭门之后,梁寄幽的好友顾凌波听闻之后一病不起,数年之后更撒手人寰……   ※※※   一轮明月静静地悬挂在柳梢头,银光泄地,为尘世间洗去了白昼之中的喧嚣。   景德山庄的某处院落之内,却有一个伶仃的身影在月下缓缓游荡,仿佛是一个被深锁在此地的幽灵……   ——夜色朦胧,清风微佛,究竟是谁在这月下孤单徘徊?   ——尽管她衣衫敝旧,容颜憔悴,却仍丝毫难掩她的娇美容颜与婀娜身姿。   这寂静的夜晚之中,她的目光穿过了遥远的凄凉,她的脚步踏碎了一地的温柔……而她眉宇间的忧伤却似是连绵不绝,时时缠绕在心头……   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只因在那院子的尽头、形似圆月的门口,已经出现了一个人。   宫绮筳缓步走进了院中,向那女子凝视半晌,才开口叫道:“雪姨……好久不见……”   女子朝着那人笑了笑,然而这笑容之中却带着无限苦涩之意,“少爷,你终于来了……”她陡然间见到宫绮筳脖子上包扎着的纱布,脸色一变,“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宫绮筳见她神情慌乱,便道:“不妨事!”   他望了她片刻,又轻轻道:“雪姨……在密室之中扮鬼将我爹吓疯的人,是不是你?”   那被称作雪姨的女子闻言,沉默了半晌,这才点了点头,“不错。”   宫绮筳的眸中已经隐隐含泪,颤声道:“你……你是为了我娘……原来你也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女子走到宫绮筳的面前,苦笑道:“小姐死后……你一直恨我入骨……以为是我害死了她……我却又如何告诉你此事的真相?”   ——原来,这名被宫绮筳称作“雪姨”的女子却是宫未明的妾室——张雪娇。   她原本是顾凌波的贴身丫鬟,顾凌波死后,宫未明便将其纳为妾室,不过是方便照顾幼子宫绮筳兼之打理山庄内务而已。然而宫绮筳却对自己的生母之死甚为怀疑,尤其是在宫未明将张雪娇纳为妾室之后……他一直认为是张雪娇在自己母亲的汤药之中做了手脚,这才令顾凌波撒手人寰……   宫绮筳蓦地抬头,向张雪娇疾道:“雪姨!那密室之中的……瓷像……果真是……我娘么?”   张雪娇的面上浮现出了一丝惨笑,在月光的照射下,她憔悴的面目竟然就此而变得无比怨毒,“你爹他果然不敢告诉你……宫未明……他是魔鬼!他害死了你娘!宫家的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是魔鬼!他们为了在瓷器一道上领袖群伦……竟然想出了用活人烧瓷的鬼主意……这群天杀的魔鬼!畜生!”   宫绮筳虽然早已猜出其中内情,但此时听张雪娇亲口说出此事,仍是不由得身子一颤,几乎摔倒在地。   原来,事情果如张雪娇所言一般,尽管宫家在武林之中声名显赫,最初却是以烧制瓷器起家……昔日,景德山庄的祖上为了能够在本朝太祖的寿诞之上邀宠,挖空心思想出了一招骇人听闻的毒辣手段——以活生生的美丽女子烧制成瓷像。   ——由于担心被选中成为瓷胎的美人在临死之时由于痛苦而导致面目狰狞,或是由于挣扎抗拒导致功亏一篑……因此这些女子在事先都会被灌下迷药,即使是在被泥塑之时,表情亦不会呈现痛苦之色,整个人更是动弹不得……然后再将塑好的泥胎送入窑中烧制……于是便烧成了名扬天下的“美人瓷”。   此刻,张雪娇面色发青,神情狂乱,却仍继续道:“昔日……宋家堡遭逢灭门惨案……宋庄主惨死……宋夫人失踪……小姐听闻此事之后就此一病不起……我们原本以为这事真的是宋堡主的仇人所为……没想到啊没想到……杀死宋家堡几十条人命的幕后真凶……居然就是你的父亲……宫未明!”   宫绮筳闻言,颤声道:“我娘……她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莫非就是因为她知道了真相……我爹才会……才会……”   张雪娇冷笑一声,道:“宫未明他本就是个冷血的畜生……莫要说你娘知道了真相……恐怕就是她自始至终完全不知情……早晚也会遭了那畜生的毒手!”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宫绮筳跌坐在地,脸色一片惨白,口中却喃喃道:“小的时候我就一直好奇……父亲的书房密室里究竟藏了些什么东西。可是每当我向他问起此事之时,他不是装聋作哑便是大发雷霆……久而久之,我便也不敢再问他了。然而这些年来,我的好奇心却一直不停,于是便趁着在外游历之机寻访精通机关消息的奇人……数年之中,请教了无数机关大师……尽管不能将密室机关完全破解,却也学到了不少法门……直到父亲发疯之后……我才趁机偷偷进入了密室……没想到……第一眼看到的竟会是我娘……”他将头埋在双臂之间,痛哭失声,由于他颈项间的伤口尚未愈合,此时却已有鲜红之色自纱布中透出。   此时,院外又缓缓走进一人,容貌极美,却是翦横波。   只听她向张雪娇冷冷道:“宫未明的书房密室机关重重,你却又是如何进入其中的?” 第三十回 旧人魂断得偿夙愿 新交决裂难泯深仇   月光下,翦横波如同一名刚刚降临在人间的仙子,清丽脱俗,完全不似尘世中人。   张雪娇乍见翦横波,面上神情大变,惊呼一声道:“你!你是人还是鬼?!”   宫绮筳将头抬起,哽咽着对张雪娇道:“雪姨……她便是……当年宋家堡堡主的女儿……”   张雪娇怔怔地盯着翦横波,面上神情变幻,“原来如此……你原来是宋小姐……怪不得……怪不得……你和你娘亲生得真是一模一样……”   她向前走了几步,似乎是要借着月色确定一下翦横波究竟是人是鬼。   翦横波目光渐柔,却仍是执意问道:“这位夫人,你尚未说出究竟是如何进入书房密室的。”   张雪娇闻言,惨笑道:“宋小姐莫非是怀疑我的话有假么?”   翦横波只看着她,却不说话。   张雪娇道:“好罢!原本我也是打算将这其中的详情一一告诉少爷的……既然宋小姐尚在人间……宫未明也是你的灭门仇人……你来听听也好……”   她继续道:“……自从小姐遇害之后……我便千方百计地想要进到庄主的密室之中去一探真相……亏得他没有将那密室的机关图纸毁掉……我费了五年的时间,终于在他的卧房之内寻找到了那密室的机关图纸……并且照着原图绘制了一份……但光有图纸却也无用,宫未明何等狡猾,他的书房平日里却是任谁也不能随便进入的……”   “有一次,我终于趁着他出门的机会悄悄潜进了密室,并且发现了美人瓷的秘密……我又是震惊又是伤心……但更多的却是害怕……想不到景德山庄的历代庄主竟然会如此泯灭人性……当时我心中想的唯一一件事便是赶快离开此地,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翦横波忽道:“那你为什么现在还会在这儿?”   回答她的是宫绮筳,只听他低声道:“雪姨原本已经逃出了山庄……谁知道却又被爹爹派人抓了回来……”   张雪娇的目光穿过院墙,不知道飘向了何处,“宫未明将我抓回来之后……对我严刑拷打……逼问我为什么要离开山庄……由于他怀疑我是否已经知道了‘美人瓷’的秘密……便想要杀人灭口,将我置于死地……幸亏那个时候少爷突然闯了进来……我才侥幸保住了一条命……从此之后宫未明便将我关在此地,并且命人严加看守……”   翦横波目光变幻,“既然你已经被宫未明所关押,却又是如何逃过了守卫的眼睛,跑到密室之中扮鬼去吓唬他呢?”   张雪娇缓缓道:“这却要感谢宫未明自己了。只因他每逢年节便要在山庄之中大排筳席,邀请附近一带的武林名宿前来饮宴……每到此时,便是山庄中各处守卫最为松懈之时……他们都会换班前去饮酒……一个多月之前,终于被我等到了机会……只因我已经在这院中被关了四年,一直安安分分没有什么特殊举动,因此这里的守卫便经常松于看管……甚至连山庄中的众人也已经早就将我这个人忘记了……”   “我知道宫未明有一个习惯,每次饮酒之后都回到密室之中去看一看他珍藏的‘宝贝’……于是,我便趁着看守不在,宫未明等人也都在厅中陪来客饮酒之际,悄悄潜进了密室……我原本打算将‘小姐’的瓷像带出来……可是那样的话却一定躲不过密道中的机关……于是我便想出了一个主意,将瓷像藏在了密室的角落之中……用帘幕掩盖了起来,自己却易容成了她的样子,藏在书房之内等候宫未明。”   翦横波却忽道:“宫未明对密室之熟悉程度远超过你,这等雕虫小技却又如何能够骗过他的眼睛?”   张雪娇笑了一声,道:“宋小姐说的没错……论起对那间密室的熟悉程度,贱妾的确是远远及不上庄主……可是你却莫要忘了……当时宫未明已经在酒席宴中喝的酩酊大醉……酒醉之中的人,行事失误在所难免……因此这一招竟然真的将他吓得不轻……数日之后,竟然真的疯了。”   她冷笑数声,又道:“这也全要怪他一生作恶多端,疑心生暗鬼罢了……自己吓疯了自己……真是报应!”   她说完之后,却转身看向宫绮筳,幽幽道:“少爷……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要替你娘报仇……你爹爹他虽然是你的亲生父亲……可是却是个毫无人性的衣冠禽兽……好在你现下已经长大成人……又已经知晓了内情……他却已经疯癫失踪……我再也不用担心他会对你加害了……”   她的语声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已经细不可闻,宫绮筳听得她语声有异,不由得心中一惊,连忙抬头向她看去   ——只见月光之下,张雪娇的面容已经变成了铁青色,显然是身中剧毒!   宫绮筳挣扎起身,想要将她扶住,却见翦横波已自院口一掠而来,瞬间点了张雪娇身上十几处大穴。她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枚解毒丹药,送到张雪娇唇边,令她服下。   张雪娇穴道被点,登时软软的靠在了翦横波身上,她见翦横波将一枚药丸送到了自己嘴边,便将脸微微侧向翦横波,唇边挂了一丝笑容,“宋小姐……没用的……我早在一个时辰之前便服下了毒药……”   宫绮筳抓着她的双手,只觉得触手冰冷无比,“雪姨!你这又是何苦!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给娘亲报仇!绮筳是不会怪你的!所有人都不会怪你!”   张雪娇挣扎着抬起了手,轻轻将宫绮筳鬓边散乱的头发拢好,这才勉强笑道:“少爷……雪娇多年来苟且偷生……不过是想寻找机会替小姐报仇……也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   此时,她的七窍内已经渗出了黑血,“雪娇心愿已了……”勉力吐出这六个字之后,张雪娇终于阖目长逝。   ※※※   翦横波见宫绮筳在张雪娇的坟前久久不去,便淡淡道:“宫少爷,此中真相已明,你是否能将宫未明的下落实言相告?”   宫绮筳侧头看向翦横波:“宫某早已说过,家父的下落在下委实不知……想必这几日来翦阁主……不对……在下应该称呼你为宋小姐……想必你手下亦是早已将方圆几百里翻了个遍罢?”   他黯然道:“宫某派出去寻找家父之人皆已回转,却丝毫没有他的下落……”   翦横波见他眉宇之间颇有忧色,不由得冷笑一声道:“宫未明是杀害你令堂的凶手!难道宫少爷仍然对这老贼有父子之情么?”   宫绮筳蓦然抬头,面色灰败,只听他道:“宋小姐……宫某知道你为父母报仇心切!你全家的血海深仇自是能够找仇人讨还!然而时下家父却已经疯癫……便是他此刻没有失踪,在下的杀母之仇却又如何报得?莫非你真想眼见在下亲手杀死自己的生身父亲不成?!”   他不等翦横波答言,却又接道:“你那日在密室之中说过父债子还……眼下既然找不到家父的下落,宫某愿意以命赔命……反正我在这世上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趣味……你这便动手吧……”   翦横波怒道:“你以为我不敢动手么?倘若那日不是‘你娘’救了你一命,我早已经杀了你了!”她长袖一扬,水袖飞出,向宫绮筳袭去,登时缠住了他的脖子。   宫绮筳却面无表情,只缓缓将双目闭上,一声不吭。翦横波见他如此,心中更怒,右手用力,水袖在宫绮筳的脖子上越勒越紧,原本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却再次破裂,染红了翦横波的衣袖,而宫绮筳却仍无动于衷,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翦横波见到袖上鲜血,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见她将手一挥,水袖一抖,瞬间松开了宫绮筳颈项间的束缚。   宫绮筳睁开眼,面上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容,“宋小姐莫非是下不了手不成……”   翦横波对他怒目而视道:“谁说我下不了手?你莫非以为我对你们宫家的人,还会存有什么怜悯之心不成?!我不过是看你旧伤未愈,担心会弄脏了我的衣袖……”   她越往下说越是心虚,一时之间心乱如麻,只得道:“你走吧!我今日暂且饶你一命……哪天本阁主心情不好了……再来找你算账!”   宫绮筳闻言,淡淡一笑,向翦横波道:“既是宋小姐今日又饶过了宫某……那宫某也就不再言谢了……我在景德山庄中恭候大驾,哪一日姑娘心情不佳……尽可来取宫某之性命……”   说毕,他看也不看翦横波一眼,竟然真的头也不回地远远去了。   翦横波气得脸色发白,望着宫绮筳的背影,恨声道:“我总有一天会找到宫未明的!不管他是生还是死,是疯还是醒……我宋词发誓……一定要将他挫骨扬灰!” 第三一回 秋月当空公子抚琴 秋雨连绵佳人吹箫   翦横波自景德山庄回到天香楼之时,却见大门紧闭,而两边街市上之众人却均是一脸惶恐之色。   她心中一沉,踢开天香楼的大门便闯了进去。   ——楼中竟已空无一人,连其间的掌柜跑堂均已失踪不见。   推开三楼静室,却见一张字条自空中缓缓飘落……   翦横波看着手中的字条,双眉紧锁,怒意渐生。   ※※※   天幽帮的总坛就隐于康山之中。   此刻,厅中坐有二人。   顾子渊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细细端详着翦横波。   只见他四十出头,白面微须,剑眉朗目,修饰雅洁。年纪虽然稍大,但在有些时候,这种中年男子的魅力,却远远比少年男子更能吸引女子。   ——但翦横波却似乎并没有被他的魅力所打动。   此刻她正面无表情地望向顾子渊,语调亦是冷冷淡淡,“顾帮主对太虚阁可真是有心了。”   顾子渊却似乎完全听不出她话中的嘲讽之意,只见他看向翦横波的眼神之中充满了痴迷和热切。在他的心中,隐隐有一股浪涛汹涌澎湃。   只听他笑道:“翦阁主,顾某对你仰慕已久,今日有幸能将你请来,天幽帮真是蓬荜生辉。”   翦横波冷笑道:“请?顾帮主请人的方式还真是奇怪得很,先是派人下毒,后又暗算我的属下……”   她如同冷电一般的目光在顾子渊面上停住,接着道:“也难怪天幽帮这几年在江湖上恶名昭著……有阁下这样的人来做帮主……真是想要改邪归正都难!”   顾子渊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然而却只是片刻,他乃当世之枭雄,又怎会因为区区的几句话便令自己陷入难堪?   只见他捻髯微笑道:“翦阁主既然已经来到了天幽帮中,不如便多住几日。”   翦横波变色道:“顾帮主!你莫要欺人太甚!”   顾子渊丝毫不怒,只是悠然道:“顾某说过……在下对翦阁主仰慕已久,却总不见你丝毫垂青,这才出此下策将你请到此处……‘斜风细雨不须归’虽然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毒药……但是翦阁主却莫非不想要你那些下属的命了么?”   翦横波见他如此无耻,心中大怒,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听她道:“好!只要你放了我太虚阁中的一干属下,翦横波便心甘情愿代替他们作为人质,你看如何?”   顾子渊捻髯笑道:“成交!”   ※※※   康山之上,夜色朦胧,琴声幽扬。翦横波辗转难眠,听到远处院落之中的琴声,忍不住翻身而起。   ——这琴声之雅妙,便如同当日在安乐寺中听到的一般。   ——莫非这琴音竟是那人所弹?   ——不可能……那人现下绝不可能在此……   饶是心中如是想着,翦横波却忍不住推门而出,向琴声之处行去。   ※※※   院落之内,果有一人深夜抚琴。   琴声原本如高山流水,却在瞬间听到“铮”的一声,琴弦忽断。   那人抬起头来,向院外笑道:“外面可是太虚阁翦阁主么?”   声音清亮,却是极其陌生。   翦横波趁着院内灯光看去,却见抚琴之人乃是一名年约弱冠的少年公子,但见他一身锦衣,双目如星,容颜似玉,却仿佛是自夜色之中临世的仙人。   ——好一个俊美少年!   ——想不到天幽帮之中竟然还有这等人物!   不知为何,翦横波见了这抚琴少年,心中却微微失望,当下也不去理他,径自便要回身而去。   那少年见状笑道:“人说太虚阁翦阁主虽然性子高傲,待人却是从不失礼,想不到今日一见,竟是个丝毫不知礼数的姑娘……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可笑可笑。”   翦横波本已要走,忽闻此言,却回身道:“你们天幽帮便有礼了么?顾子渊使出下作手段想要太虚阁臣服于他,难道便不可笑?”   那少年闻言,不怒反笑,“也难怪你会将我当成是天幽帮中之人……”只见他立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不由得惊艳道:“好个天仙似的美人儿!难怪顾子渊会对使出你如此手段!”   翦横波见他话语轻薄,心中十分恼怒,当下冷冷道:“阁下难道不是顾子渊的属下?如此油嘴滑舌,难道还是什么好人不成?”   那少年听了这话,“噗嗤”笑出声来,倒也不再对她调笑,反而正色道:“在下不过是和翦阁主开个小小玩笑……失礼之处还请勿怪。”   翦横波见他笑容一敛,登时便是一派端正之象,又见他气质之中隐隐含着一股雍容贵气,与自己所见的天幽帮众殊为迥异,心中不由得暗暗诧异。   只听那少年道:“在下应笑问,见过翦阁主。”   翦横波听得“应笑问”三字之时,只觉耳熟,想了一想方才醒悟,不由得脱口而出:“莫非是大理国三公之一的大司空么?”   应笑问含笑道:“正是。”   翦横波又将他打量了几眼,疑道:“应公子在大理国身居高位,为何会远赴中原?又为何会与天幽帮这等恶名昭著的帮派混在一处?”   应笑问见她言语犀利,不觉笑道:“翦阁主问得好……只是太虚阁一向地处金陵,翦阁主更是武林中出了名的洁身自爱之人……却又为何会深夜出现在这康山之上?”   翦横波目光流动,“应公子的意思是说……你也是受了那顾子渊之胁迫?”   应笑问闻言,摇了摇头道:“胁迫倒也未必……内中详情一言难尽……我大理国原本就与中原武林无涉,应某在这康山之上也不过是客居数日而已……顾子渊是好是坏,天幽帮是正是邪,都不与我相干。”   翦横波见他虽然未将详情尽述,但谈吐间却一派正气,丝毫不似作伪,想来内中别有曲折,不便与外人明言,倒也不便再多加追问,只淡淡道:“夜深不便,横波告辞了。”   ※※※   顾子渊虽然无耻,倒似真的对翦横波一片痴心。   ——他不仅遵守承诺释放了太虚阁和天香楼的一干人等,甚至没有对翦横波在言语上有丝毫无礼。   ——翦横波被安置在一处极其幽静的院落之中,一切衣食用具皆是上上之物。   只是康山上下尽是天幽帮的爪牙,翦横波心道要自此处脱身,倒真是要费些力气。   康山多雨,翦横波身中“斜风细雨”之毒,发作之时自是痛苦不堪,但她性子极傲,绝不肯向顾子渊求取解药。   这一夜,康山又是烟雨绵绵,翦横波毒性发作,全身犹如针刺火烧,苦不堪言。她自梦中痛醒,挣扎起身,见窗外雨丝飘飞,院中地面被潮湿浸润得淋漓尽致,一时之间,康山上唯有雨声呜咽。   ——秋雨之中,落花成冢,收香魂三千。   倘若是在金陵,雨夜之中她往往喜欢独自临窗吹箫,箫声伴着疏雨敲窗,虽然声音凄凉,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然而此刻……   翦横波冷眼去看窗外那无尽风雨,身上剧痛难当,不由得身心俱疲。   她不由得轻轻吟道:“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此词乃当朝才子柳三变之佳作,抒写羁旅悲秋,相思愁恨,虽然与翦横波此时境遇不甚相符,但其中悲秋之意,却是一般无二。   吟完了这首词,翦横波忍不住想起了宫绮筳   ——却不知他的伤势现下如何了?   她自案上取过一柄竹箫,吹了起来。   箫声自雨夜之中远远传出,分外孤寂清癯。   另一处院落之内,少年对着案上书卷,听着这箫声幽咽,忍不住在心中暗叹。   ——窗外芭蕉潇潇,院内梧桐细雨,便如同倾国之寂寞,流散于红尘之中……   ——想不到那名美绝江南,舞冠天下的女子竟是如此孤高倔强……   ——然而,听了她这箫声,又令人忍不住生出凄凉无助之感……   ※※※   他在梦里忽然听到了箫声。   那箫声远远飘来,若隐若现,却一下子令他在睡梦之中颤栗了起来。   他披衣起身,待要仔细聆听,那箫声却又于瞬间消逝。   在这个微冷的秋夜之中,有这么一阵箫声,隔着空山幽谷,隔着夜雨,隔着梦魂,隔着伤痛,幽幽吹响。   那悠远沉郁的声音,当真如潇湘夜雨,冷月悬空,待得到了后来,那箫声越发凄凉了起来,听上去缠绵哽咽,令听箫之人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翦横波耳力极好,听得那一声叹息,登时惊觉,只听箫声顿止,她却疾声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院落之中,唯有雨打芭蕉。   翦横波索性推开窗子,向院外望去,但见冷月在天,除此之外只有空山寂寂,秋雨寥寥。 第三二回 美人出浴一人入室 英雄落难四面楚歌   木桶之中,漂浮着无数玫瑰花瓣,一室热气蒸腾。   屏退了顾子渊派来服侍自己的一干侍女,翦横波将自己泡在水中,袅袅上升的雾气,令她那美丽的容颜时隐时现。   ——只见一片氤氲之中,美人容颜如雾。   翦横波轻轻撩起桶中之水,心中却兀自盘算   ——一定要找个机会逃出去!   屏风之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翦阁主,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奴婢。”   翦横波道:“你们先去忙罢……我这里暂时用不着服侍……”   屏风外的侍女依言退下。   见房中再无动静,翦横波轻轻阖上了眼,连日与剧毒相抗,当真是疲乏得很了……   她刚刚放松片刻,却听屏风之外微响,却是开启室门之声,显是有人进入了房内,便道:“是青儿么?”   那人却不答言,却在屏风后站定。   翦横波觉出异样,登时扯过桶边衣物披在身上,同时疾声道:“什么人!”   她见来人步履毫无声响,若不是开门之时发出微响,只怕当真难以觉察   ——莫非是顾子渊改了主意……竟然想要趁自己沐浴之时突施非礼?   却听屏风外一人低声道:“是我!宫绮筳!”   翦横波只觉心中一跳,一刹那,竟分不出是喜是忧。   只听宫绮筳在外面道:“穿上衣服跟我走!”   ※※※   宫绮筳虽然是世家子弟,却显然很有江湖经验。   ——从他能够在密不透风的重重关卡之外潜入天幽帮核心这件事上,就足以看出这一点。   二人绕过了两处守卫,避到了一个山洞之内。   翦横波望着阴沉的天色,却不作声。宫绮筳见她眉宇之间隐隐青气笼罩,竟然是中毒已久的模样,刚想问她中的是什么毒?一道闪电已自洞外滑过。   ——康山上的雨,当真是说来就来,不多时便作倾盆。   翦横波忽感浑身剧痛,知道是身上的毒性又发作了,这一次却是犹如摧筋断骨般的疼痛。她手扶山壁,竟然连站立都觉得困难,冷汗亦在同时潸潸而下……   宫绮筳见她适才还是好端端的,忽然面上浮现痛苦之色,登时心中一惊,忙道:“难道是‘斜风细雨不须归’?”   翦横波点了点头,眼见洞外大雨倾盆,此刻才真正是尝到了什么叫做痛不欲生。她虽然身为女子,性子却极是坚韧,然而饶是如此,却也抵挡不住阵阵剧痛,意识也渐渐的模糊,只觉得浑身上下均是一阵阵犹如万针穿刺般的疼痛。   宫绮筳扶着她坐下,见她的神智时昏时醒,却因为剧痛而紧咬双唇,几乎便要将嘴唇咬破了,连忙用右手将翦横波的双手紧紧握住,同时将左手放在她唇边……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随即,雷声如霹雳般隆隆响起……   ※※※   翦横波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是身处山洞之中,却有阵阵烤肉的香气自洞口处飘来。   此时大雨早停,一缕阳光射进洞内,正在洞口处翻弄着火堆的宫绮筳听到声响,早已探进头来,向她笑了笑,道:“好些了么?你吃不吃兔肉?”   翦横波见他神情之间略带憔悴,显然是一夜未睡的样子,心中倒觉得不是滋味,脸上却仍旧是一幅冷冰冰的样子,向宫绮筳道:“你怎么如此不小心?在洞口生火,不怕把天幽帮的人引来么?”   宫绮筳笑了笑,道:“我进来的时候看过了,这个山洞的地势极其隐秘,天幽帮的人一向只在前山和后山巡视,极少到这里来……再者说,在洞里面生火,烟气太大……”   他分明是担心烟火会熏到了翦横波,翦横波却如何不知,却不知道此时要向他说些什么才好。当下只默默坐在洞中。   宫绮筳烤好了兔肉,又熄灭了篝火,这才进了洞来,将一只烤好的兔腿递到了翦横波的面前,“趁热吃吧。”   翦横波接过兔腿,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在了宫绮筳的手上,却见他两只手都是伤痕累累,左手更是血肉模糊,齿痕犹然,不由得向他望去。宫绮筳见她注意自己的双手,却故作坦然,只撕下一块兔肉送到口中慢慢咀嚼。   翦横波再也忍不住了,将手中的兔腿向宫绮筳掷去,“你做这一切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如此待我?!”   宫绮筳正在品着兔肉的滋味,冷不防一物掷到眼前,登时吓了一跳。   他见翦横波面如严霜,一脸怒意,不由得苦笑道:“宫某又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何必要发这么大脾气……”   翦横波见他一脸无辜,又见他双手伤痕狼藉,却忍不住将身子靠在山洞石壁上,喃喃道:“你明知道我要杀你父亲报仇……明知道我要杀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为什么?”   她不等宫绮筳回答,只是自顾自地道:“我死了,你就不用再为你父亲担心了……你还是景德山庄的大少爷……我死了,那些仇恨就都不存在了……”   宫绮筳沉默良久,方道:“报仇什么的都是后话……宫某既然和你相识一场,便不能任凭你深陷险境却不闻不问……”   他见翦横波望向自己的目光之中带了无数疑惑迷茫,反而“呵呵”一笑,对她道:“翦阁主……啊……不对……是宋小姐……你就当是在下觊觎你的美色……想要英雄救美,一搏美人欢心好了。”   他本以为翦横波会就此大怒,才将话题转移开来,谁知翦横波向他凝视半晌,幽幽道:“我们原本便不该相遇的……”   宫绮筳刚要说话,却听洞外一人冷冷道:“二位真是好兴致!居然敢在顾某的眼皮子底下卿卿我我!”   二人闻言,都是面色大变,一齐向洞口望去,却见一人背对朝阳,立在洞外,正是天幽帮帮主顾子渊!   ——来的果然不只是顾子渊一人,更有天幽帮的无数帮众。   随着宫绮筳、翦横波二人步出山洞,顾子渊缓缓地踱着步,而他手下的众人也随着帮主的脚步缓缓移动。看得出他们已经布妥了一个半圆形的阵势,将宫绮筳、翦横波二人围在当中!   只见顾子渊负手站立于众人之前,犹如鹤立鸡群一般,龙骧虎步,气概非凡,将周围一干人尽数比了下去。   此刻,这位不乏风度与魅力的天幽帮帮主,却谁都没有理,双眸只是定定的注视着一个人——翦横波。   ——他的目光似乎已经被她吸牢,如漆似胶般的粘合著,再也移不动、转不开。   片刻之后,顾子渊才将目光自翦横波身上移开,却又落在了宫绮筳的身上。   只见他将宫绮筳上下打量了几眼,这才冷冷道:“如果顾某没有猜错的话,这位想必便是景德山庄的绮筳公子了?”   宫绮筳也一直在冷眼打量这位天幽帮帮主,见他忽对自己出言相问,也冷然道:“正是在下。”   顾子渊道:“宫大少爷,我们天幽帮和景德山庄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贵庄乃是武林正派,自然也是不屑与我们来往的……却不知阁下今日私闯康山却是为何?”   宫绮筳见天幽帮众人个个虎视眈眈,目露凶光,心道今日无论如何事无善了,与其在言语上大兜圈子拖延时间,倒不如直言不讳,也出了心中恶气。   当下冷冷一笑道:“宫某素来听人说,天幽帮在江湖上虽然被列为邪派,但也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大帮,谁知今日一见,竟然连下九流的小贼恶棍都是不如,真是可笑之至!”   顾子渊陡然色变,他向翦横波瞟了一眼,见她仍是冷冷的面无表情,又见宫翦二人站在一处,男的俊朗不凡,有如玉树临风,女的沉鱼落雁,远胜娇花照水,当真算得上是一对世间罕有的璧人,适才又听见他二人在洞内之语,不由得又妒又恨,一时间却不便发作,只向宫绮筳道:“上九流也好,下九流也罢……顾某却不想和宫少爷作此口舌之争……”   他的目光似乎很有兴趣地停留在宫绮筳身上:“绮筳公子将我天幽帮视若无人之境,当真没把顾某放在眼中。天幽帮虽然被你视作是下九流的帮派,但顾某却也不能在手下面前失了面子……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今日你胜得了我,便可就此离去。天幽帮上上下下绝不阻拦,如何?”   他话音未落,身边一人却道:“帮主何必和这小子客气!大家一涌而上,将这小子挫骨扬灰,给帮主出气!”   他一言既出,天幽帮众人纷纷响应,当下便有十几人跃跃欲试,想要上前动手。   不料,顾子渊却将脸色一沉,喝道:“都给我退下!就凭你们,也是绮筳公子的对手么?”众人见帮主动怒,便不敢再多说。   宫绮筳闻言,望着顾子渊道:“如此说来,顾帮主竟是要和宫某单打独斗了?”   顾子渊捻髯笑道:“这几年来,已经很久没人和我比试了……咱们今日就较量看看,如何?” 第三三回 剑光袖影所向披靡 玄铁乌金锐不可当   宫绮筳见顾子渊自信满满,又环顾天幽帮一干众人,微微笑道:“顾帮主适才说,只要宫某能够胜得了你,便可就此离去,天幽帮上下绝不阻拦?”   顾子渊颔首而笑,“不错。”   宫绮筳却道:“顾帮主乃是皖赣一带数一数二的高手,无论从年纪还是资历来讲,宫某都远远不及,这条件未免太也苛刻。”   顾子渊微微变色,“你待如何?”   宫绮筳向翦横波的方向瞟去一眼,“顾帮主不顾江湖规矩,使用卑劣手段将太虚阁翦阁主扣押在此,未免失了一帮之主的身份。”   顾子渊冷笑道:“宫少爷的意思是想要带翦阁主一同离去了?”   宫绮筳面无表情,“非但如此。宫某还请顾帮主交出‘斜风细雨不须归’的解药。”   顾子渊眉心一跳,道:“宫绮筳!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不过是看在阁下是景德山庄传人的份上这才破例给你一次机会。倘若换做旁人,莫要说是顾某,单是我帮中兄弟便早已经你大卸八块了!”   宫绮筳闻言微笑道:“在下饮酒,一向都是想喝才喝,从来不愿意别人敬酒!”   顾子渊闻言大怒:“好!那就莫要怪顾某不留情面!”他转头向翦横波道:“翦阁主,此事与你无关,待顾某收拾了这小子,自会奉上解药。”   不料,翦横波却冷然道:“不必了!顾帮主的解药太也贵重,横波承受不起。绮筳公子乃是为了救我而来,我却怎能袖手旁观?”   顾子渊闻言,一双眼睛似乎要燃烧起来。只见他盯着面前二人,恨恨道:“好!好!看来今日顾某却是不能再心软了……”   他向手下一挥手,登时便有十几人各执兵刃挺身上前。   顾子渊轻轻道:“我要活的!”身边几人点了点头,身形一长,旋步如飞,日光之下寒光耀眼,数道兵刃直取宫绮筳!   宫绮筳抛肩斜移,长剑出鞘,霍然反扬,剑光盘绕若虹,立时迎住了向自己袭来的兵刃。   另外几人却向翦横波笑道:“翦阁主,今日我们帮主有令,不得不尊,却不是我们几个对你不敬,得罪之处,还请原谅则个!”   翦横波目光在这几人面上一扫,霎那间身形忽动,水袖飘飞,快如疾电,毫无前兆地向这几人扫去,一个照面之间,竟将这几人都逼得手忙脚乱!   天幽帮众人见己方一开场便落了下风,登时又有十几人冲了上去。   这山洞位于半山腰之中,洞前是一处开阔平台,因此才能容得这些人站立在此。此时双方动起手来,刀光四溢,剑气纵横,自是占去了大部分地方,不少人便纷纷自平台上退到了两旁的山路之上。   一时之间,山洞前除了动手的这些人之外,只有顾子渊仍立在一旁观战。   顾子渊见自己手下二十多名高手已将宫翦二人围在当中,便望着宫绮筳,吐字如冰:“宫绮筳!我天幽帮中精英尽数在此,今日你们无论如何是逃不出去的!不若早些束手就擒,顾某倒可留你一个全尸!”   宫绮筳人在战团之中,听到了顾子渊的这番言语,却朗声笑道:“既然都是一死,还管什么全尸不全尸?顾帮主将宫某瞧得忒也小了!”   顾子渊打量着宫绮筳,微微摇头,却见翦横波在战圈之内凌波微步,犹如天女降临,心中不禁又是一阵嫉恨,便道:“宫绮筳!你无非便是为翦阁主的美色所倾倒……少年人嘛,血气方刚,自是难免……只是倘若你今日毙命于此,这一切不就全化作梦幻泡影了么?你要考虑清楚才是!”   不料,宫绮筳闻言又是一阵发笑,“宫某在武林中一向便有些风流名声,想必顾帮主也是听说过的。在下虽然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倒也不是乘人之危之人。今日之事,全在江湖道义,顾帮主多虑了!”   顾子渊闻言,长叹一声。此时正值日出东方,光芒万丈,却似正凝视着这康山之上的暴戾场面。   只见顾子渊双手伸出袍袖,那双原本保养极佳的手上,此时却赫然戴着一对布满钉针的玄铁手套。   他的叹息之声刚刚散去,其人却已经进入了战团之中,霎那之间,玄铁手套已到了宫绮筳面前。   宫绮筳正在和众人缠斗,陡然间见顾子渊忽施偷袭,不由得一惊,待得看清了眼前之物,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脱口而出:“玄铁乌金手?!”   顾子渊笑道:“绮筳公子果然有些见识!”   翦横波见顾子渊绝招出手,心中便有些替宫绮筳担心,只见她长袖一挥,已将身前数人震开,便要上前襄助宫绮筳。不料今日出战之人皆是天幽帮中的高手,若论单打独斗,自是远远及不上宫翦二人,但却也不是江湖上的等闲之辈。眼见众人虽然在翦横波的凌厉招式之下避之不及,却也能在闪避之后立时攻上,丝毫不露破绽,更不给二人兵合一处的机会。   另一边,只见宫绮筳向后连退三步,然而顾子渊的“玄铁乌金手”却在同时黑光暴长,登时将宫绮筳逼到了山壁边上。   此时,天幽帮中一名手持双矛的香主却也在此时双矛疾出,急速刺向宫绮筳!宫绮筳眼见退无可退,只得挥剑相迎,剑锋遇上矛尖,登时发出了一连串的金铁碰击之声。   那香主只觉得双臂发麻,却被震得连退七步。   此时,顾子渊却又袭到眼前,宫绮筳见事不好,将身形一拔,一跃两丈,同时长剑凌空斜落,直刺顾子渊心口!   顾子渊冷哼一声,双手合击,挡住了这一剑之威,脸上却已经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宫绮筳见状,心知不好,正待撤剑。孰料,顾子渊却蓦地双手一翻,登时将剑锋握在了手中!   宫绮筳面色一变,右手发力,欲将剑身硬生生自顾子渊的乌金手套之中抽出。他这柄剑切金段玉,所向披靡,虽然并非上古流传之物,却也能算的上是一口极好之剑,眼见顾子渊的“玄铁乌金手”竟然丝毫不惧剑锋之利,心中不由一惊。   却见顾子渊一面邪笑,一面手中发力,二人的力道碰在一处,却听“铮”的一声,犹如穿云裂石,宫绮筳手中之剑已然折在了顾子渊的“玄铁乌金手”上!   二人身形都是微一摇晃,但宫绮筳在一招之内失了兵器,自是落了下风。他见天幽帮高手趁机围拢进攻,当下却一声长吟,手中半截断剑登时如同回旋刀一般呼啸着飞了出去!   这一招迅疾无比,众人猝不及防,登时被剑气扫中,只听惨呼之声不绝于耳,霎那间已有七八名天幽帮的高手于剑下负伤。   顾子渊长眉一轩,腾身而上,右手向宫绮筳挥去。此时,宫绮筳手无寸铁,只得堪堪向旁边一避,同时一拳击向顾子渊胸前膻中穴。   顾子渊冷笑一声,左手又出,挡在身前,宫绮筳心知自己这一拳倘若击在“玄铁乌金手”上,登时便会筋断骨折,鲜血淋漓,只得半途收手,轻身向后退去。   翦横波见情势危急,也顾不得身上毒性走窜。但见她长袖飞出,有如出岫之云,在眨眼之间,已经击中了天幽帮数名高手的穴道,整个人有如一位飞天仙女,在空中飘然而至,向顾子渊和宫绮筳的方向而来。   顾子渊正待向宫绮筳进逼,却见水袖飘飘,向自己迎面袭来,他哼了一声,旋身避过了翦横波这一击,口中却道:“翦阁主!你为了这小子,当真是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么?”   翦横波却不理他,长袖疾挥,顾子渊双手交错,飞速挥动。只听“嗤”“嗤”连声,翦横波的水袖已被他的“玄铁乌金手”撕得粉碎,一时之间,布帛丝绸飞舞漫天,如花如雪。   翦横波和宫绮筳对望一眼,不觉都是暗暗心惊   ——想不到顾子渊的“玄铁乌金手”竟然如斯利害,无论软硬兵器,在他面前皆是如同儿戏。   ——莫非二人今日当真要命丧于此了么?   顾子渊“嘿嘿”笑了两声,见翦横波和宫绮筳均已手无寸铁,却正缓缓向一处靠拢,便道:“如何?顾某这点微末功夫还入得了二位法眼罢?”   宫绮筳微笑道:“‘玄铁乌金手’果然厉害!”   翦横波却冷冷向顾子渊看去,口中仍是不肯服输:“你不过是依仗了兵刃之利!算什么真才实学?!”   顾子渊笑道:“兵刃之利也好!真才实学也罢!总之今日顾某却是连败了你们二位……景德山庄和太虚阁却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先向宫绮筳道:“宫少爷,适才顾某不是没给过你机会。却是你自己不自量力,负隅顽抗……”   他又转头向翦横波:“翦阁主,顾某之前说对你倾慕已久,这却不是假话……虽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顾某却一向是个多情之人……你此时依从于我,我便可既往不咎!” 第三四回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枭雄末路英雄扬名   翦横波还未答言,却有一名天幽帮香主高叫了起来,“翦阁主!我们帮主对你那可真是一往情深!你莫要辜负了他的一番美意!依我说,你还是趁早回心转意的好!”   翦横波听了此话,冷颜道:“笑话。翦横波今日何去何从,全任凭于我。顾子渊是你们的帮主,可不是我的帮主!”   顾子渊闻言,却已转头向那人看去,但见那人约莫三十多岁年纪,身形魁梧,须眉皆张,却是他手下的香主马成,当下斥道:“马香主休要无礼!”   那马成见顾子渊训斥自己,心中是不服,当下却越众而出,走到顾子渊身前,施了一礼道:“帮主!这二人欺人太甚!兄弟们早就看不过眼了!当年帮主带着一干兄弟打天下的时候,那是何等爽快,怎么今日却为了一个女子优柔寡断了起来!”   他这几句话,却是说出了天幽帮众人的心事。   有的人便在心中暗想,俗语说得好“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自家帮主真是被这个美得不像人的姑娘迷得七荤八素;也有人想,翦横波生得如斯之美,莫要说自家帮主,只怕是全天下的男子见了她都会连命都不顾,眼前不就有一个最好的例子么?看那个景德山庄大少爷的模样,只怕今日真要是为了这丫头送命,也是心甘情愿的……种种猜测不一而足。   顾子渊听了马成这一番话,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仍是向翦横波道:“翦阁主,你可听见了。顾某为了你可是连这些兄弟们都得罪了。在下最后再问你一次,究竟答不答应?”   翦横波凝视着他,正色道:“顾帮主,莫要说你再问一次,便是千次万次,横波也是万万不能答应!”   顾子渊闻言色变,将目光在翦横波面上停了许久,忽道:“好!既是如此……那就莫要怪顾某心狠手辣了!兄弟们,动手!”   众人闻言,一涌而上,向二人攻去。其中便有马成在内。   宫绮筳和翦横波虽然各自失了兵刃,但武功毕竟未失,闪转腾挪之间,出手如风,天幽帮一干人虽然各自手持利器,一时间却也近不得二人身前。   顾子渊看得大怒,忽然身形暴涨,已自战圈之外疾射而入,“玄铁乌金手”直取宫绮筳的咽喉!   宫绮筳见势不好,但长剑已失,不能挡格,只得将身一闪,想要避过顾子渊这一击。顾子渊一击不中,乌金手却挥展成为了诡异的掌刀,或劈或挥,劲气破空,连绵不绝!   宫绮筳大喝一声,挥掌震开了阻挡自己的数人,见“玄铁乌金手”转眼之间已到了身前,只得双足在山壁上一蹬,整个人如同一只大鹤一般,凌空飞了出去。   天幽帮高手源源不断地涌上平台,一拨疲累了便暂时撤下更换,宫翦二人身在重围,明知今日此身难测,却也只能咬牙厮杀。   顾子渊见宫绮筳在自己的“玄铁乌金手”下只有躲避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却向翦横波遥遥笑道:“翦阁主!这便是能令你青眼有加之人么?依我看,不过是绣花枕头!”   翦横波明知他是在有意激自己发怒,却不理他,纤手翻飞,瞬间已将两名高手击退十步。   顾子渊见此计不中,冷哼一声,“玄铁乌金手”却又向宫绮筳面门袭到!宫绮筳欲要闪避,却已不及,只得将身向后一仰,顾子渊的那一双“利爪”竟堪堪擦着他的胸膛划过,宫绮筳胸前登时血流如注!翦横波见状,心中大急,只待上前援手,却又苦于被天幽帮众人所围。   顾子渊哈哈大笑,正待对宫绮筳施展致命一击,却见身边早已窜出一个人来,却是马成。只听他一声大喝,猛扑上前,双手各执着一柄短刀,竟然朝着宫绮筳速刺而下!   宫绮筳被顾子渊的“利爪”划中,伤口虽然不深,却是极长,此刻巨痛攻心,殊不防马成双刀刺落,迅猛至极,实在是躲让不开,却凌空飞起一脚,向他小腹踢去!   马成见这一脚来得飞快,便将身向后一跃。此时,顾子渊正站在他身后不远之处,见马成突然一退,只道他闪开之后还复要上前,却对他笑道:“马香主!你的武功和宫大少爷比起来只怕还要差着些,眼下他虽然受伤,你却也不是他的对手,闪开!让我来收拾他!”   马成闻言,果然闪在一旁,顾子渊一面祭起“玄铁乌金手”,一面凝视着宫绮筳道:“绮筳公子!顾某今日便送你一程!”话音未落,双掌齐出,夹着风雷之势,向宫绮筳劈到!   ——这两掌之中,却有无限恨意。只见顾子渊使出了平生功力,誓要置宫绮筳于死地!   宫绮筳见这两掌来势汹汹,不敢硬接,又不敢怠慢,眼见身前有一块大石,登时心念如电,将大石抓起,向顾子渊掷去。   那大石着实不小,看上去足有百来斤重,倘若被这大石砸中,非得筋断骨折不可!   谁知顾子渊只是冷笑一声,却丝毫不惧。只听一声闷响,“玄铁乌金手”竟已在霎那之间将大石击碎,山洞之前登时碎石如雨,众人纷纷闪避。   顾子渊双掌破石之后,劲道却丝毫不减,只是身形稍微凝了一凝,仍是向宫绮筳袭去!   翦横波在人群之中遥遥望去,眼见这两掌宫绮筳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的,不由得在心底里发出了一声惊呼……   ——刹那之间,生死立现,胜负立判!   ——只见顾子渊身形遥遥晃晃,前胸却已为一柄利刃刺穿!   所有人都被这突生的变故惊呆了!只见那柄利刃自顾子渊背后刺入,由前胸心口而出。此刻,利刃的另一端却仍握在一个人的手中   ——马成!   ——竟然是他!   ——他为什么要杀顾子渊?   翦横波和宫绮筳见变故突生,天幽帮中居然发生了火并之事,不由得皆是面面相觑,好在他二人的反应却都不慢,趁着敌人惊惧之际,已分别自两名天幽帮高手手上夺过了两样兵器。   顾子渊似乎已完全感觉不到胸口处的剧痛。   此刻,他的愤怒早已盖过了他的疼痛   ——他愤怒得浑身颤抖,胸中似乎憋聚着一股怨气……   但是他没有回头,却用嘶哑的声音道:“你……原来……是你……”   马成站在顾子渊身后,完全看不到顾子渊脸上的表情,但是他却能猜得到,顾子渊此刻一定充满着不甘和怨愤!   所以他没有等顾子渊说完整句话,因为他知道,这个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是我。受人之托前来杀你的人,也是你一心想要杀死的人。”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脸上的人皮面具缓缓扯下。   于是,天幽帮中便有人惊呼道:“何经天!”   ——原来是他!   只听顾子渊惨笑道:“我早该猜到……”他的心脉已断,因此只要一说话,便有鲜血源源不断地自他口中涌出。   天幽帮一众高手见状,齐声暴喝,立时便要将何经天碎尸万段!   宫绮筳和翦横波见状却双双抢上,替何经天挡住了天幽帮众的进攻。   何经天右手一撤,长刀拔出,顾子渊的前心后背登时血流如注,浑身上下几乎成了一个血人一般,竟然仍是未死。   顾子渊望着宫绮筳和翦横波,目中流露出无限怨毒,反倒将出手杀他的何经天晾在了一边。   何经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微微诧异   ——难道顾子渊竟然对翦横波如此用心?竟然至死也不能忘却此事?   然而,他却发现顾子渊的目光竟不是盯着翦横波的,而是狠狠地盯在了宫绮筳的身上!   只见顾子渊缓缓抬起手来,指着宫绮筳的背影,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他的话却再也说不出了。   何经天望着顾子渊临死之前手指的方向,若有所思。   顾子渊一死,天幽帮群龙无首,登时方寸大乱。   ——帮中虽然不乏高手,但武功能与帮主相提并论者却是万中无一。   翦横波和宫绮筳倒也听说过何经天受卫无伤之托要取顾子渊性命之事,但浮梁镖局和天幽帮的势力相差悬殊,因此二人之前皆对此事不以为然。   ——谁知,此刻顾子渊竟然真的死在何经天的手上,何经天反而成了宫翦二人的恩人。   ——今日过后,浮梁镖局何经天的名头只怕便会传遍武林。   ——世事变幻,当真无常。   ※※※   夕阳斜下,美景无限。   景德镇外的小小村落之中,老者正将手中的黏土捏成一个个泥胎。   院外,一道人影缓缓地接近了这个小小的院落,老者却兀自不觉,只是埋头干活。   夕阳将来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顺着那影子望去,只见这人乃是一名布衣朴素,貌不惊人的少年。   此刻,他站在院外,静静地看着老者。   老者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下力道,都一丝不落地看在他的眼中。 第三五回 景德镇外日光渐落 无名村里暮色深沉   老者终于捏完了泥胎,这才将头抬了起来,他蓦地看到院外的少年,几乎被吓了一跳。   “这位小兄弟……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地站在外面?吓了老头子一跳!”   那少年推开院门,缓缓入内,环顾了院中各色瓷器和泥胎,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老者的身上。   “我听囡囡说……她家隔壁的魏爷爷烧瓷手段一流……今日正好有空,便前来这里瞧瞧。”   老者闻言,朗声笑道:“莫非这位小兄弟便是囡囡经常提起的黄兄弟不成?”   少年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老者亦笑道:“既然是黄兄弟,快快请坐!”   黄心悟望着他,淡淡道:“坐就不必了罢!黄某今日前来,却不是做客,而是来找人的。”   老者奇道:“找人?莫非你要找的人便是我不成?”   黄心悟道:“正是!”   老者笑了,“莫非你是来找老头子买瓷器的不成?”   黄心悟负手在院中踱了一圈,终于又将目光落在了老者的身上。只见他笑了笑,这才道:“可惜,你老人家的瓷器太贵了……我只不过是个穷小子而已……买不起老人家的瓷器。”   老者眯起了眼,将黄心悟上下打量了半晌,“老头子的瓷器价钱虽然比别人的货色高了一些,但却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不知小兄弟究竟想买我这里的那一款瓷器呢?”   黄心悟缓缓道:“美人瓷。”   老者闻言,神容不变,却又低下了头去,细细的捏着手中尚未成形的泥胎,半晌才道:“美人瓷?那不是景德山庄的进贡之物么?小兄弟到我这里来买,可是走岔了路……”   黄心悟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缓缓道:“宫庄主,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装模作样不成?”   ——宫庄主?   ——黄心悟莫非疯了不成?   老者已抬起了头,他的神情因为黄心悟这句话而变得非常奇怪。   黄心悟望着他,悠悠道:“你面上的人皮面具倒真是精致……连每一道皱纹都如此逼真……难怪宫庄主舍不得将它取下。”   老者目不转睛地盯着黄心悟,目光之中惊疑不定,半晌才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黄心悟道:“在下姓黄名新。本是穷鬼一个,眼下却因为盘缠的问题在浮梁镖局里面打杂。”   老者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阵,目光如刀,几乎能够刺穿对方的心窝。然而黄心悟却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任凭他来回打量。   只听老者一阵冷笑,“江湖代有才人出,自古英雄出少年。嘿嘿……想不到宫某人隐居在此,竟然会被阁下认了出来。你到底是谁?师承何门派?隐姓埋名在景德镇上又想干什么!?”   ——他终于承认了自己是宫未明这件事。   只听黄心悟道:“黄某方才已经向宫庄主言明。在下不过是一个穷鬼,自幼便在黄龙寺皈依,因为素喜游历山水,这才会为了盘缠之事在浮梁镖局替人打杂……宫庄主可听清楚了么?”   宫未明冷冷道:“我不管你究竟姓甚名谁,也不再问你师承何处。你今日至此,究竟有何贵干?”   黄心悟忽然一笑。他这一笑之中既有着少年人的憨厚纯真,又不乏江湖老手的精明干练,却笑得宫未明心中有些发毛。   只听他淡淡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宫庄主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难道不怕会有报应么?”   宫未明闻言,登时哈哈大笑,“报应?这世上倘若真有报应这么一回事,那么有很多人早就该死一万次了!小兄弟,你还年轻!不懂得江湖险恶!”   他笑着笑着,突然声音一收,阴森森地道:“你是怎么识破我的?”   黄心悟凝视着他,道:“你还记不记得你送给过囡囡一只牡丹瓷碗?”   宫未明目光一长,“不错!我还知道,她将那只碗拿给你看了。但是这又如何?这种烧瓷手法,莫要说是景德山庄,便是龙泉汝州等地也能烧得出来,有什么奇的?”   黄心悟缓缓道:“单这一只瓷碗的确没有什么特别奇特之处……但是那瓷碗底部的两朵牡丹却是与众不同得很……”   他看着宫未明顿了一顿,又继续道:“宫庄主想必不知。黄某除了游山玩水之外,于花草一道倒也算是有点阅历。这两朵牡丹形态雍容不比凡品,虽然只在碗底绘了两朵,却隐隐然有藐视天下,艳冠群芳之势……据在下所知,这个品种的牡丹却有个名头,叫做‘名花倾国’……当今天下只有六盆。这六盆花原本都是皇宫御花园中之物,然而当年太后寿辰,却因景德山庄进献美人瓷有功,特别赏赐了其中两盆给宫庄主……在下说得可对?”   宫未明闻言,面色登时大变,“你……你竟然……你究竟是谁!”   黄心悟摇了摇头,道:“宫庄主方才不是已经说不问在下是谁了么?”   宫未明凝视他半晌,却长出了一口气,同时将面上的人皮面具缓缓撕下,露出了本来面目。   他看向黄心悟,目光之中流露出了一种激赏的神色,“很好!你很聪明!只可惜还是太年轻了些……”   黄心悟一扬眉,道:“黄某和宫庄主比起来,自然是年轻很多。”   宫未明向四周看了看,这看似安宁祥和的村落却不知何时已呈现出了无限杀机   ——房屋边、院墙后……甚至是树丛中,都隐隐现出无数个黑色的暗影。   黄心悟自然早已感觉到了,“宫庄主果然厉害……阁下能在此隐忍如此之久,竟然能设下这么许多的埋伏……却不单单只是为了一尊美人瓷那么简单罢?”   宫未明捻髯笑道:“哦?莫非你知道宫某想要做什么不成?”   黄心悟道:“宫庄主钩深致远,旁人又如何能知道阁下心中的真实想法?只不过,你假借疯癫,佯装失踪这件事,却不免令在下心中生疑。”   他不待宫未明答话,便又道:“宫庄主大概已经知晓天幽帮帮主顾子渊丧命之事了罢?”   此时,夕阳已将近落到了山后,无尽夜色快要完全笼罩住这个小小的村庄。   宫未明的整个人几乎都已经隐藏在了夜色的阴影之中,因此他面上的表情也随之变得诡异了起来。   只听他淡淡道:“这件事已然轰动武林,贵镖局的何经天总镖头只怕更因此而名动江湖,威风八面了罢?”   黄心悟道:“何总镖头威风到何种程度,在下却不知晓。在下唯一知道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宫未明“哦”了一声,“何事?”   “当日,卫家庄的公子卫无伤以十万两白银相托何总镖头杀顾子渊……这十万两倘若用在别人身上或许是天价,但是用在顾子渊身上却也是物有所值……单凭天幽帮上上下下一年的开销进项,只怕也远远不止这个数目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   “黄某想说的无非是,顾子渊身死之后,这天幽帮的大量财物却又流向了何处?”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既然顾子渊已死,那天幽帮中的坛主香主也有不少,自然便各自敛财,各行其事去了?”   “非也非也。据在下所知,天幽帮中的一众高手并未因顾子渊之死而分得什么帮中财物……只因那天幽帮的宝库之内早已空空如也,连一个铜板也没有落下。”   宫未明闻言,不由得皱眉道:“阁下究竟想说些什么?”   黄心悟淡淡道:“在下想说之事,已然尽言……哦,对了,还有一事。听说那出钱杀人的卫无伤,昨日竟突然暴毙身亡,横死家中……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位卫公子平时虽然也做过一些横行乡里的不法之事,却终究算不得什么大恶……而今这一死……”他说到此处,却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宫未明盯着黄心悟,半晌才道:“黄兄弟知道的还真是不少……宫某原本还想留你一命……可惜……”   他一面说着,一面连连摇头喟叹。   四周的黑影已经越来越近,整座村庄更似已完全为夜色所吞噬。黄心悟负手看了看月色,又向周遭扫了一眼,这才道:“宫庄主,黄某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眼下天色已晚,这便告辞了。”   宫未明含笑望着他,轻轻道:“不如由宫某送黄兄弟一程,可好?”   黄心悟此时却已转过身去,背对着宫未明。   只听他大笑道:“这却不必了。宫庄主是何等身份,岂不折杀了在下?”   宫未明刚要说话,却在下一刻神色大变。   远方隐隐现出了十几道人影,其中更有数人一向为他所熟悉。   ——那些都是素有“天下第一堂”之称的乾坤堂在赣皖一带的地字分堂堂主。   人影渐近,宫未明的神情亦是越发森冷,只见当先六人虽然服饰打扮不同,形貌亦是各异,却均是气宇轩昂,俨然人中龙凤。   当中一人罗衣浅淡,清丽不可方物。然而,较之她容颜更胜出一筹的则是她那举手投足之间的绝世风华。   ——她正是太虚阁主,翦横波。 第三六回 景德镇外惊心动魄 鄱阳湖上笑问闲情   众人行至黄心悟身前,刚要施礼。哪知黄心悟竟似是被他们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向一旁跃开,口中却道:“各位前辈莫要如此,晚辈承受不起。”   其中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笑道:“黄堂主太也客气。咱们收到消息晚了,事先也未想到黄堂主竟然会在浮梁镖局安身,失礼之处,还请勿怪。”此人却是黄山地辅分堂堂主言述。   黄心悟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地道:“在下麻烦诸位前辈至此,也是迫不得已……倒是大家不要见怪才好。”   言述身边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却在此时向宫未明一抱拳,朗声道:“宫庄主,日前闻听阁下抱恙在身,在下一直忙于俗务,未有功夫前往探视,尚请见谅。”   宫未明听了这话,几乎哭笑不得,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他一面盯着翦横波,一面向那人回礼道:“哪里。傅堂主一向事忙,宫某怎敢挑理。”   ——原来这文士打扮之人却是地阖堂堂主傅纵横。   翦横波见宫未明一直望向自己,目光之中更是流露出无限杀机,却只轻轻向他瞟了一眼,与她当日在景德山庄面对宫绮筳之态度殊为迥异。   黄心悟见了翦横波,不由笑道:“这位莫非便是太虚阁翦横波阁主不成?姑娘生得可真是美貌!好像佛经上提到的妙善公主一般!”   ——他自幼皈依佛门,一向知礼守礼,向来不以美色留意,然而此时眼见面前这名女子犹如天仙临世,实乃生平仅见之国色,俗语有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深浅不同而已,当下便出自内心由衷赞叹。   翦横波见这少年甚是淳朴,殊无架子,便也随着众人深深一礼道:“地俊堂堂主宋词,参见天闲堂主。”   黄心悟登时又不好意思起来,宫未明见他们一干人相互施礼竟是没完没了,心中早已怒火大炽,表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只向黄心悟笑道:“难怪阁下有恃无恐……原来你竟是乾坤堂的天闲堂主……”   他转脸向宋词道:“太虚阁什么时候投靠了乾坤堂,倒是宫某孤陋寡闻了。”   宋词眼望宫未明,神情却仍是淡淡,竟然好似初次见到此人一般,“乾坤堂令堂主浩然正气,乃是天下英雄之首,自然四海归心。”   宫未明却似听不出她话语之中的讽刺之意,反而傲然道:“如此说来,各位竟然是有备而来了?乾坤堂枉称‘天下第一’,想不到行事竟是如此鬼祟!”   傅纵横笑道:“宫庄主此言差矣!乾坤堂虽然一向只是薄有侠名,倒也还算对得起人间正气、江湖道义……不似某些口蜜腹剑的诡诈之徒,平日里素以正人君子自居,暗中却行的是禽兽不如之事。”   宫未明听了,倒也不生气。他虽然暗中埋伏下了不少高手,但眼前之形势却容不得他做出丝毫乐观打算,众人见他功败垂成却仍泰然自若,倒也暗中对他心生佩服。   却见宫未明向宋词冷笑道:“你不是要为你父母、要为宋家堡的那些人报仇的么?为何还不动手?”   宋词凝视他道:“不错!我正是要找你报仇,不过却不单是为了我们宋家堡,而是为了所有被你们景德山庄世世代代残害之人!也是为了历年来死在你们天幽帮爪牙之下的武林同道!”   宫未明打断她道:“你要为宋家堡报仇可以!可是你却莫要将天幽帮的种种罪名安在宫某头上!景德山庄虽然不才,却也算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又怎会和邪道帮派搀和一处!宫某知道你报仇心切,只是这盆脏水未免泼得有些莫名其妙!”   宋词尚未回话,一边的地猛堂堂主吕飞鹏却是个霹雳火爆的脾气,此时却大喝一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认账,更待何时!”   宫未明冷笑道:“宫某做过之事,自然会认。但天幽帮与我并无瓜葛,顾子渊其人我更是从未见过,倘若诸位硬要将此事栽赃于我,宫某也无话可说。”   黄心悟见他说话之时极是硬气,虽然此时落于下风,却丝毫不失一庄之主的风范,目光神情更不似作伪,不由得心中暗暗生疑。他之前查访此事之时,虽然查到宫未明多年以来在暗中的种种恶行,但关于天幽帮之事却始终似是在面前阻着一道帘幕,令人有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终究是隔了一层,难有头绪。   ——莫非是我猜的错了?   ——难道……   黄心悟瞬间已在脑海之中将种种线索集中到了一起:美人瓷……宋家堡……天幽帮……卫无伤……何经天……顾子渊……   他心念如电,登时灵台一亮   ——原来竟是……   ——倘若真是如此……这人做的却竟是天衣无缝……想要找到真实证据令他心服口服……只怕还要大费一番周折……   却听吕飞鹏怒道:“既然宫庄主不肯认账,那我们就只好手底下见真章了!”   傅纵横闻言摇头笑道:“多日不见,吕堂主仍然是这副霹雳火爆的脾气。也真难为你们地猛堂的一众弟子了……”   吕飞鹏转头向傅纵横大声道:“我生来便直来直去,却不懂得你们那一套文邹邹的规矩!”   宋词今日和吕飞鹏却是初见,见他言谈行事甚是鲁莽,不由得暗暗生奇。她心中暗道这么一个莽张飞似的人,却如何能受令风云如此重用?莫要说金陵地俊堂中的各位香主,便是太虚阁中的人物也比他强得太多,她心中既如此想着,不由得便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料,宋词的神情却尽数落入了言述的眼中,他心下早已了然,又见吕鹏飞和傅纵横等人此刻相距二人较远,当下却对宋词低声道:“宋堂主。你莫要看吕堂主外场鲁莽……其实他却是个最有主意之人……不然,令总堂主也不会……”他的话尚未说完,却见吕鹏飞向自己喝道:“老言!嘀嘀咕咕地和小姑娘说什么呢!?你这家伙的花花肠子最多……宋堂主!你却莫要被他骗了!”   言述和宋词听了这话,不由得相顾莞尔。   宫未明却在此时向宋词道:“宋小姐!宋堂主!宫某不管你是要为宋家堡报仇……还是要为什么别的人报仇……只是你报仇心切,竟然连你妹妹的命也不顾了么?!”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宋词恨声道:“果然是你抓了小瓷!你待怎样?”   宫未明向众人环视一遍,悠然道:“宫某自知难以和你们乾坤堂抗衡,眼下只想平平安安地离开此地。”   众人情知他会如此打算,一时间却又难以决断,言述见宋词面色苍白,便又将目光投向黄心悟。却见他正眼望天边,似乎对宫未明的话充耳不闻。   吕鹏飞却怒笑道:“你这老小子真是死性难改!事到如今,仍在负隅顽抗!你以为抓了人家的小妹妹当人质,乾坤堂便奈何你不得了么?你那藏人的地方虽然隐秘,但老子手下的弟兄却也不是笨蛋!实话告诉你,老子一早便已将宋堂主的妹妹救了出来!你这时候才来要挟,不嫌晚了么?”   众人闻言,不由得又惊又喜,宋词望向吕鹏飞的神情更是难以置信。宫未明却是面色微变,道:“不可能!”他转念一想,又笑道:“吕堂主,你想用这一招来诈我,却是打错了算盘啦。”   谁知吕鹏飞闻言却又怒道:“你姥姥的!你宫未明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难道便没听说过老子是从来不骗人的么?!你不信是么?好!我便让我们堂中的兄弟将人带来给你亲眼瞧瞧!”   他当下向身后挥了挥手,便有两人上前。只见吕鹏飞在他二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这二人只向宫未明看了一眼,便依言离去。   宫未明此刻心中惊疑不定,实不知吕鹏飞的话是真是假。言述和傅纵横对视一眼,却是会心一笑。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先前那二人竟已回转,其中一人身上还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只见那少女明眸皓齿,玉雪可爱,不是囡囡是谁?   宋词见状,不由得大喜,忙上前将囡囡抱下,一把搂在怀里。囡囡兀自有些不明所以,口中只道:“姐姐……你怎么了……”   一时之间,宫未明面如死灰,连声音亦是微微发颤:“你……你却是如何找到她的?”   吕鹏飞刚要说话,却见宋词已经牵着妹妹的手上前向他拜谢,便“呵呵”一笑,向二人摆手道:“莫要谢我!莫要谢我!宋堂主只管谢谢黄堂主便是了!”   众人向黄心悟望去,囡囡此时却挣脱了姐姐的手,向黄心悟奔了过去,一头便扑进了他怀里,口中笑道:“黄大哥!你在和囡囡玩捉迷藏?是不是?”   黄心悟见众人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由得微觉尴尬,只得向吕鹏飞笑道:“吕堂主,真有你的!我把囡囡藏在浮梁镖局里,居然都被你找了出来。”   他向宫未明望去,只见对方面色灰败,已是垂头丧气。   ※※※   景德山庄。   宫迅将一封书信交到了宫绮筳手中。   宫绮筳启封一看,却见只是白纸一张,并无半点墨迹在内。   他心中微讶,稍一出神,那纸却已自手中滑落,飘飘荡荡,落在了他的脚边。   ※※※   鄱阳湖上,有扁舟一叶。   舟上是两名少年,皆是弱冠年纪。   一如明珠美玉,粲然生光;一如山林峻石,神清骨秀。   只听一名少年笑道:“黄兄不是要往六安去么?怎么此时又有闲情在江上泛舟?”   另外一名布衣少年却摇头苦笑道:“六安?我那朋友在六安等了我许久不见,此刻却早已不知往何处去了。”   二人遥遥向湖心望去,却见烟波浩渺,水天一色,心头不觉一畅,多少红尘俗事都尽数抛在了脑后。 【第三卷】 第一回 天南古国礼教传世 大理帝王国宴乾坤   治平元年九月,大理。   云贵之地,先朝之时曾为乌蛮所统。其时南诏国之国运已逐渐走向末路,先后被“大长和国”、“大天兴国”和“大义宁国”所取代。后南诏通海节度使段思平率众灭大义宁国,建大理,定都羊苴咩城,其时年号文德。   段思平祖籍甘肃武威,因其先祖自甘肃移居云南,后逐渐融入白蛮,成为了白蛮一族的大姓,世代为南诏大臣。其祖上在南诏国中虽然是簪缨世家,威名显赫,但是到了段思平父亲这一代,家道已然中落。相传思平年幼之时,“惟甘贫度日”,年纪稍长,又牧羊山中。官宦世家孕育了其文韬武略及治世之才,而贫困家境却又令其得以体察民间百姓之疾苦。   由于段思平武艺超群,才干出众,在南诏国中初时任幕览,由于屡屡建功,后竟升至通海节度使,成为了统辖一方的大将。   南诏国末期,云贵一带兵乱不断,相互之间更迭杀戮,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其时,段思平的通海之部尚无法与大义宁国的杨氏兄弟抗衡,于是他便与滇东乌蛮三十七部联盟,在滇东乌蛮各路大军的扶持之下起兵。各路大军最终攻破太和城,覆灭了大义宁国。   大理国建国之后,段思平励精图治,以洱海为中心,广揽云贵及川西诸地。东至普安路之横山,西至缅甸之江头城,南至临安路之鹿沧江,北至罗罗斯之大渡河。国运昌隆,国势兴盛,与天竺、波斯、缅甸、大越、马来亚等诸国均有贸易往来,对中原赵宋王朝更是大有依附之意。自大理建国以来,赵宋王朝曾多次册封大理皇帝为王。   其时,佛教早于在南诏之时便传入云贵之地,至大理时更是盛行无比,皇室中人无不皈依佛门,谕民虔敬三宝、恭诵三皈,以佛教治国。由于大理皇室自认是汉人遗裔,因此亦大力推行中原汉人之礼教,儒家之教条与佛教之道义在大理国几乎融而为一。大理国中之儒生无不崇奉佛法,而佛家寺院之中众师僧亦都诵读儒书,于是,那些既懂得佛教义理,又因熟悉儒家典籍理念而“读儒书,行孝悌忠信之事”的佛教密宗阿叱力僧,便被称为“释儒”。解释起来便是“其流则释,其学则儒”。在这些“释懦”之中,大德高僧往往被奉为“国师”,他们“摩顶蒙氏以主斯土”,受到大理国皇族之礼遇。   ——大理国传到如今,已经到了第十一世。   相传第十世皇帝段素兴乃是段素真的孙子,在其祖父禅位为僧后继立为帝。段素兴“性好游狎”,又好大喜功,“广营宫室于东京,多植花草,于春登堤上植黄花,名绕道金棱,云津桥上种白花,名萦城银棱。每春月,挟妓载酒,自玉案三泉,溯为九曲流觞。男女列坐,斗草簪花,昼夜行乐。”。据说素馨花就是因他而得名,“花中有素馨者,以素兴爱之,故名。”段素兴喜欢花草,日子过得十分风流快活,“又有花遇歌则开,有草遇舞则动”,于是段素兴便“令歌者傍花,舞者傍草。”   段素兴在位不过三年,大理国朝野便开始盛传“素兴在位,荒淫日甚”八字。   其时,大理国开国君主段思平之玄孙段思廉于大理皇室之中颇有人望。当时高氏为相国,遂与诸大臣废素兴而立思廉。段氏皇帝宝座重又回到了段思平子孙一系。   说起西南高氏一族,却与大理段氏之家族渊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原来这高氏家族虽然历代居于点苍山莲花峰芒涌溪,但却并非云贵蛮夷,其祖上却要追溯到中原汉代之时。   ——高氏之先祖高光,在汉武帝之时曾被封为长沙御史。   ——史书称:“高光,字宣茂,陈留圉城人,魏太尉柔之子也。光少习家业,明练刑理。初以太子舍人累迁尚书郎,出为幽州刺史、颍州太守。是时武帝置黄沙狱,以典诏囚。以光历世明法,用为黄沙御史,秩与中丞同,迁廷尉。元康中,拜尚书,典三公曹。时赵王伦篡逆,光于其际,守道全贞。及伦赐死,齐王冏辅政,复以光为廷尉,迁尚书,加奉车都尉。后从驾讨成都王颖有勋,封延陵县公,邑千八百户。于时朝廷咸推光明于用法,故频典理官。惠帝为张方所逼,幸长安,朝臣奔散,莫有从者,光独侍帝而西。迁尚书左仆射,加散骑常侍。光兄诞为上官巳等所用,历徐、雍二州刺史。诞性任放无伦次,而决烈过人,与光异操。常谓光小节,恒轻侮之,光事诞愈谨。帝既还洛阳,时太弟新立,重选傅训,以光为少傅,加光禄大夫,常侍如故。及怀帝即位,加光禄大夫金章紫绶,与傅祗并见推崇。寻为尚书令,本官如故。以疾卒,赠司空、侍中。属京洛倾覆,竟未加谥。”   ——“元封二年,随帝开西南夷,有功,为副军郎将,再有功,又封护国大将军。遂留守而世官之。”   到了汉末之时,高氏已经是西南本土的大酋统帅。三国蜀汉时,高氏祖先高定与孟获一起,反对蜀汉。蜀汉诸葛亮率军南征,进入云南,七擒七放孟获,孟获称服。高定兵败被杀,族人散居各地。待得到了南诏末年,高氏族人高方镇守永胜,全力支持通海节度使段思平建国,因此被封为岳侯,封地便在巨桥和鄯阐一带。   这第十一世皇帝段思廉,却是被岳侯高方之后、相国高智升一手扶上皇帝宝座的,段思廉的皇后高飞宝算起来还是高智升的堂妹。高智升除了扶持皇帝登基之外,更有一桩功绩,使得高氏家族成为了大理国中势力最为强大的一支诸侯。   原来,大理国传至段素兴这一代,朝政荒废,诸侯据地自雄,以至于发展到了同大理皇族分庭抗礼之地步。   宋仁宗嘉祐八年,洱海杨允贤发动叛乱,妄图取代段氏之王位。段思廉借助高智升之兵力,才平息了杨允贤之叛乱。为此,段思廉封高智升为鄯阐侯,并将大理皇室直辖领地如白崖、茹甸等地也封给了高氏家族。   自此,高智升在大理国中可谓权倾朝野。   ※※※   大理皇宫之内,杯盘几筵,极其奢丽,樽俎星陈,肴蒸多品,八珍代变,羽爵无算……乃是国主段思廉在大宴贵宾。   大殿正中坐有二人,却是大理国皇帝段思廉和当朝皇后高飞宝。   段思廉不过三十五六岁年纪,身穿白锦龙袍。只见他剑眉星目,鼻梁笔挺,目光炯炯之中带着几分凛然不可侵犯之神态,端的是帝王相貌。   坐在他身边的皇后高飞宝和段思廉年纪相仿,却生得体态丰腴,美艳动人。但见她凤冠朱佩,雍容华贵,一派母仪天下之态。   一时间,殿内冠盖云集,陪宴官员及侍从宫人加之过百,皆盛妆艳服。殿内案几筳席分别陈列于两侧,当中乃是歌舞之台,其间之歌姬舞女纷纷献技于君前,皆是靓妆艳饰,兰麝薰人。   ——究竟是什么样的贵客,才能令这大理帝王倾国宴之礼恭敬相待?   却见帝后二人宝座之下不远处设着一张大案,与群臣之案几相隔甚远,更显得坐于其上之人地位超然,不与诸贵同列。只见这张案边却仅坐着一人,二十多岁,衣着不俗。细观其貌,但见剑眉斜飞,双目如电,鼻梁高挺,英气逼人,浑身上下更隐隐透出一股卓尔不群、领袖群伦的王者之气。   原来他便是今日宴会的惟一贵客——乾坤堂总堂主之子、天威堂堂主令千秋。   ——想不到乾坤堂之声名竟然早已远播天南,令大理举国上下皆为之恭敬。   酒宴正酣,只听宫女们边舞边唱道:   “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笾核维旅。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既设,举酬逸逸。大侯既抗,弓矢斯张。射夫既同,献尔发功。发彼有的,以祈尔爵。   龠舞笙鼓,乐既和奏。烝衎烈祖,以洽百礼。百礼既至,有壬有林。锡尔纯嘏,子孙其湛。其湛曰乐,各奏尔能。宾载手仇,室人入又。酌彼康爵,以奏尔时。   宾之初筵,温温其恭。其未醉止,威仪反反。曰既醉止,威仪幡幡。舍其坐迁,屡舞仙仙。其未醉止,威仪抑抑。曰既醉止,威仪怭怭。是曰既醉,不知其秩。   宾既醉止,载号载呶。乱我笾豆,屡舞僛僛。是曰既醉,不知其邮。侧弁之俄,屡舞傞傞。既醉而出,并受其福;醉而不出,是谓伐德。饮酒孔嘉,维其令仪。   凡此饮酒,或醉或否。既立之监,或佐之史。彼醉不臧,不醉反耻。式勿从谓,无俾大怠。匪言勿言,匪由勿语。由醉之言,伸出童羖。三爵不识,矧敢多又!”   ——其词古朴,其乐雅正,竟然是出自《诗经》。   一时之间,殿上帝后,殿下群臣似是皆已沉醉在这古乐之中。   令千秋执着杯,饮着酒,眼中神情却仍如素日一般清醒。 第二回 苍山洱海闲看风景 帝王公子义结金兰   洱海又有“叶榆水”、“西洱河”、“昆弥川”等称谓,由于其外形如耳得名。   此时,洱海之边,有两骑策马并行。   只见其中一人突然勒马停住,眼望点苍山古树参天,云雾缭绕,却是长声一叹。   另一人见状,却缓缓停住马,向那人道:“陛下何故叹息?”   但见先前那人白衣盘锦,气势迫人,却是大理国国主段思廉。他身畔马上之人,自然便是令千秋了。   段思廉见令千秋发问,便道:“令公子,我昨日不是和你说好?今后公子只称呼我为段兄便是。”   ——他在令千秋面前,居然将国礼完全抛开,非但不自称为“朕”,竟然更称兄道弟起来。   令千秋道:“陛下贵为一国之君,于我大宋毗邻,千秋不过是宋国子民,礼数却不可失。”   段思廉闻言道:“虚礼不过为俗人而设,岂可约束公子此等人物?”   令千秋笑道:“陛下当真是抬举令某了。千秋不过是俗之又俗的一个大俗人,只因自幼顽劣,因此便被家父严加管教,礼数上虽然比不得我家中那几位兄弟,但也不是不知进退之人。”   段思廉望着他摇了摇头,道:“看来公子当真是瞧不起段某……也罢……我大理不过是边陲小国,自然入不得公子之法眼。”   令千秋忙道:“陛下这却是误会了。令某前日刚入大理,便承陛下亲自迎接,已是不胜惶恐。更兼陛下以国礼大宴相待,心中早已感激不尽,又怎会对贵国有所轻视?这才是冤枉于我!”   段思廉闻言笑道:“如此最好!”他当下又道:“公子一路行来,可略曾见到我大理国中之风土景色?”   令千秋道:“岂止是略见,简直是叹为观止。贵国四季如春,鲜花似锦,处处都是美景。尤其是适才道路两旁的山茶和杜鹃,花团锦簇,绵延百里……当真是令在下耳目一新!”   ——原来云南一带素以山茶花名扬天下,广有盛名,早在隋朝之前便已多为栽培。大理国中的山茶,花大色艳,最多的一株竟能盛开万朵,白的欺霜赛雪,红的如火如荼。除此之外,国中之杜鹃花亦是栽培极广,仅传世者便有二百多种,无论是点苍山甚或是玉龙雪山,均可见到漫山遍野,万紫千红的杜鹃花盛开。因此令千秋这一番言语倒不是凭空捏造。   段思廉笑着点了点头,道:“我天南一带,却有八大名花,公子可曾听说?”   令千秋道:“令某倒也略有耳闻。这八大名花之中,以山茶为首,杜鹃为次,其余六种便分别是玉兰、百合、兰花、报春、龙胆和绿绒蒿了。”   段思廉闻言大喜,道:“令公子果然博闻强记,段某佩服。”他见此处离点苍山不远,只要一抬头便可见到翠竹满山,飞瀑散花,更兼遥遥望见山顶之处的皑皑白雪,便指着远处向令千秋道:“令公子可见到那苍山之雪不曾?”   令千秋向他手指之方向望去,果见远处银妆素裹,雄伟壮丽,不由得赞叹道:“人说大理有‘风花雪月’四大奇景。这山腰之上仍是苍翠欲滴,而峰巅却已萦云载雪……中原之地实是难见。”   段思廉原本一直含笑望着他,此时忽道:“这苍山积雪,终年不化,却能照尽苍茫万物,红尘百态……”   令千秋见他突发感慨,不觉心中暗奇,当下道:“陛下此言,却似另有他意?”   段思廉笑道:“我不过是想到了一些前尘旧事……”他听令千秋仍是称呼自己为“陛下”,便道:“公子为何还是要以‘陛下’相称……”话未说完,似已想到一事,登时面露喜色道:“令公子,段某有一不情之请,未知公子可否答应?”   令千秋道:“陛下请说。”   段思廉微一皱眉,道:“又是‘陛下’……段某一向仰慕乾坤堂令总堂主之风范,只是他老人家一向云踪雾迹,难以得见……不想今日令公子莅临天南,实是无上之光。今日你我二人有幸至此苍山脚下共游,真乃三生有幸之事……”   他顿了顿,又道:“《世说新语》上说‘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你我二人一见如故,不如便对此苍山玉雪,义结金兰如何?”   令千秋闻言,却笑道:“承蒙陛下不弃,对在下青眼有加。令某不过是一介布衣而已,实不敢辱没龙颜。”   段思廉闻言,不由得满脸皆是失望之色:“公子当真是瞧我不起……我大理段氏虽于早年间融入白蛮一族,但先前却也曾是中原武林世家……想不到啊想不到,传到今日,竟然反而受中原人士之鄙薄……”   令千秋见他满脸沮丧,哪里还像个一国之君的样子,心中却不免暗暗发笑。他初见段思廉之时,见其人一派凛然不可侵犯之气势,倒还像个皇帝,哪知此时竟会因自己婉拒结拜之事而失望至此,倒也甚为感动。   他心中明知段思廉乃是因乾坤堂而看重自己,因此才会婉拒此事。不料段思廉此时又道:“令公子,既然你不肯和段某结拜,那么段某另有一事相求,还望公子一定答应。”   令千秋先前拒绝结拜,心中不免对段思廉稍存歉疚之意,此时却听他说另有一事相求,心道这大理国皇帝还真是没什么架子,不好再行推却,当下便道:“陛下但有所命,在只要在下能够办到,定然无不依从。”   却见段思廉微微笑道:“此事却是不难,而且乃是一桩美事。”   令千秋闻言一怔,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妙,却听段思廉道:“段某先前曾派本国官员前赴中原一行,得知公子尚未婚配。实不相瞒,段某虽为一国之君,但却一向修佛,后宫空虚已久,膝下亦唯有一子一女……”   令千秋听到此处,脑中不由得“轰”的一声,暗道早知如此还不如方才答应他结拜之事。   果然听段思廉接着道:“我那太子廉义,今年不过十岁……至于嘉仪公主,却已年满十八,尚未婚配。令公子乃中原武林群龙之首,段某有意将小女嫁与公子,未知意下如何?”   令千秋听了这话,此刻心中当真是五味俱全,更加有些哭笑不得。他心中暗道,倘若再将此事推却,实在是大伤段思廉之颜面、大理国之国体。但细想此事却甚是荒唐,这堂堂一国之君,片刻之前还要和自己义结金兰,片刻之后却又赶着要将公主下嫁,令千秋自出生至今,却是头一遭遇到如此窘迫之事。   好在他自出江湖以来,也经历过一些风浪,心道此事唯有“两害相权取其轻”,既然不能即刻撕破脸面,便只好暂且委曲求全,应下其中一桩了。   他心中刚生此念,便暗骂自己无耻,又暗叹段思廉厉害   ——想不到这大理国主竟不惜纡尊降贵至此……也算是用心至深了。   当下再也顾不得脸面,只得“厚颜无耻”道:“段兄何出此言?你方才还说要和小弟义结金兰,怎么突然之间又要将女儿嫁给我?这不是凭空让小弟矮了一辈?此事万万不可!”   段思廉听他如此说,先是一怔,后又面露喜色,大笑道:“如此说来,公子是应允与段某结拜之事了?”   令千秋见倘若此时反悔,自己立时便成了出尔反尔之徒,只得硬着头皮道:“兄长但有所命,小弟无不乐从。”   此言一出,段思廉更是正中下怀,他当下笑道:“好!贤弟既然应允,那我们二人便速回宫中,挑选吉日良辰,焚香结盟!”   ※※※   二人当下策马回到宫中,段思廉便命钦天监查阅皇历。这钦天监主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最后拣定了后日便是吉日。   宫中诸人和朝中官员听说皇上竟然要与人结拜,不由得又是惊讶又是好奇,但听说令千秋便是天下第一堂“乾坤堂”总堂主之子,便又纷纷释然。   ——乾坤堂威名远播,不止大理一国,便是西夏、契丹以及吐蕃诸部亦有不少人众为之钦服。   ※※※   转眼便到了结拜之日。   原来这大理国中虽然也早就有义结金兰只说,但仪式上却与中原颇有不同。   中原之人结拜,往往备下乌牛白马等三牲祭礼,再于神明或天地之前焚香礼拜,而大理国中因佛教盛行,因此在结拜之时,参拜的却是佛门之中的“护法名王”阿育王,所有供奉之物,自然无非也是奇珍异果,香花名卉等素物。   段思廉和令千秋在一众宫娥的引领之下,步入殿中,先交换了“金兰谱”,后又在神像之前焚香八拜,饮过素酒,便是礼成。论年龄自然是段思廉要大得多,二人当下便以兄弟相称。只听段思廉一口一个贤弟,端的是亲热非常。   既已结拜,段思廉便又将皇后子女等人召至殿中,各人重新见礼不赘。 第三回 鄯阐府中美景无限 华音楼上风情万种   鄯阐府为大理国八府之一。   ——后晋天福二年,段思平联络滇东乌蛮三十七部灭杨氏,建大理国。将国中之疆域划分为八府、四郡、四镇。鄯阐府便为八府之一,府治沿袭拓东城。其辖域有昆明、晋宁、嵩明、禄丰、易门、安宁、罗茨等县。   ——旧时,南诏国疆域极广,曾仿照中原唐朝之长安、洛阳而置两都。其中,鄯阐拓东城便为两都之中的东都,亦被称为“东京”。   高智升便是这鄯阐府之主——鄯阐侯。   ※※※   令千秋迎着微风轻浪,徜徉于滇池岸边的长堤之上。远望滇池渺渺茫茫,远山如雾,垂柳如烟。碧绿的湖面上,亦是波光粼粼,帆影点点。   ——这滇池群山环抱,河流纵横,周围更有良田万顷,世人皆称之为“高原江南”。   高智升早已于楼头置酒,远远望见令千秋轻袍缓带,翩翩而来,举手之处,龙章凤姿,扬眉之间,精华内敛,当真是一位不世出的人物,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喝了一句彩。   令千秋还未行到华音楼下,高智升却早已迎下楼来。二人当日却在段思廉专为令千秋接风洗尘的国宴之上见过一面,此时又见,较之当日却又更加熟稔了几分。   高智升将令千秋迎上楼来,满面堆笑道:“得蒙令公子赏脸赴宴,真是给足了智升的面子,公子请坐。”   二人当下分别落座,高智升却将楼上原有之侍从遣下,自己亲自为令千秋斟酒布菜,却无半刻闲时。   令千秋见他如此殷勤,不觉笑道:“侯爷何必如此亲力亲为,真是折煞千秋了。”   高智升一面为令千秋介绍席间之天南名菜,一面笑道:“令公子是乾坤堂少主,又是我大理国皇室贵宾,高某不过是代我家国主略尽地主之谊而已,公子切莫客气。”   他一面寒暄,一面又道:“这‘云腿’乃是本地特产,公子不可不尝。”   令千秋将那盘中火腿肉色鲜艳,香气扑鼻,且又佐以鱼翅等物精心烹制,当真是色香俱全,精益求精,便夹了一箸放入口中略尝,果然鲜甜满口,与中原之地所制之火腿大为不同。   高智升见他面上微露赞色,便道:“这云腿讲究‘四秘’之法,公子尝来是否与中原风味略有不同?”   令千秋颔首道:“未知这‘云腿四秘’却是哪‘四秘’?”   高智升笑道:“这‘四秘’之法却是‘割秘’‘腌秘’‘藏秘’和‘食秘’……‘割秘’是指割腿之时讲究刀功,须得要将猪后腿割成‘琵琶式’方可,其间之油膜务必剔除干净;‘腌秘’乃是讲究乘鲜腌制,即是人之所谓‘血腿’……‘藏秘’乃是讲究贮藏之法;‘食秘’则是讲究各色吃法,其中尤以这火腿炖鱼翅为上品。”   令千秋听他娓娓道来其中奥秘,不由得轻声赞叹道:“想不到侯爷除了文韬武略之外,于这饮食一道更是讲究。”   高智升捻髯长笑道:“这却不是高某自夸。想下官已过不惑之年,勉强也能算得上是半生戎马,除了闲暇之时偶尔看看兵书战法,另外还喜欢三样事物……”   令千秋听他话中有话,便接口道:“未知是哪三样?”   高智升又将二人面前酒杯分别斟满,却凑到令千秋近前,低声道:“高某所爱者,无非‘美人’‘美食’‘美景’三物而已。”   令千秋闻言,却将面前酒杯端起,朗声向高智升笑道:“侯爷果然是风雅之士,令某敬你一杯。”   二人相视一笑,分别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此时,正是酒酣耳热之际,高智升却更加殷勤周至,他一面布菜斟酒,一面却又请令千秋细赏华音楼外的滇池美景。   令千秋一路行来之际,早就望见此楼高耸于滇池之边,此时身在楼上,滇池美景立时尽收眼底。但见此池东西有金马、碧鸡二峰夹峙,南北更有长虫、白鹤两山遥望。山环水抱,天光云影,烟波浩渺,绮丽迷人。   二人一面饮宴,一面闲谈,高智升见令千秋似是对滇池景色十分心醉,当下便笑道:“令公子,这鄯阐滇池的景色,还入得公子之法眼么?”   令千秋将目光一收,落在对方面上,微微笑道:“此处极好。”   高智升笑道:“既然公子喜欢此池之景色,智升便将这滇池送与公子如何?”   令千秋闻言,目光在高智升面上一转,笑道:“此处乃是贵国皇帝陛下赐予鄯阐侯的世袭封地,乃是人杰地灵之风水宝地,令某又怎能夺人之所爱?再者说,倘若帝王得知此事,岂不是要心生不悦?”   高智升“呵呵”笑道:“令公子无需为此忧心。倘若换做是旁人,高某自然是不敢,也是不肯将这滇池拱手相赠……但令公子和我国陛下乃是八拜之交,莫说是区区一个滇池,只怕便是这万里江山,陛下也是肯分出一半来送给公子的!”   令千秋听了此言,目光又是一动,却微微抬高了声音,道:“侯爷此言,却是过了……令某不过是一介大宋子民,到此却是客居而已……似这等言语,传扬出去,未免兹事体大。”   他话锋一转,又道:“千秋在汴梁之时,就已听说过侯爷的大名,世人皆为侯爷‘忠心耿耿’扶持明主之事津津乐道……便是此刻我那结义兄长想要让位,也要先让给侯爷才是。”   他有意将“忠心耿耿”四字加重说出,同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高智升,却见他丝毫不为这四字所动,只是“哈哈”一笑道:“令公子!你方才还说我言过其实……依我看,你这才是醉话……”   令千秋的目光仍是停留在他的面上,二人目光一碰,高智升只觉对方目光如电,其中更蕴含着无限正气,与其对视之时,自己双目竟然隐隐觉得刺痛,当下便将目光移向了滇池远处。   令千秋也不以为意,却自行将酒壶执起,先给高智升杯中斟满,“侯爷的‘美食’‘美景’实是令在下赏心悦目,大快朵颐。倘若侯爷能将府上的佳丽美人借予千秋一观,这才是三美齐全,不虚此行呢。”   高智升闻言一怔,随即便立刻大笑道:“令公子果然不是迂腐之人!高某早已将美人备好……”他当下轻轻拍掌三下,立时便有一队美女自楼下姗姗而上。   令千秋只觉眼前一亮,但见这群美女共有十六人,当真是“环肥燕瘦”各具风韵。虽然每个人的服饰打扮各异,肤色相貌更是大为不同,但却个个生得绝顶美貌,几乎令人眼花缭乱。   这华音楼上原本镶金嵌玉,装饰极其华丽,但这一群美女甫一登楼,立时便将楼上金碧辉煌之光彩掩盖了下去。   高智升见令千秋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美人,连酒杯也忘了放下,心中大喜,当下向令千秋笑道:“这十六位美人之中,有八名分别来自波斯、蒲甘、大越和吐蕃,其余八名却是东西两爨和我大理国中之人。”   令千秋见这十六人之相貌与中原美女殊为迥异,或是明眸皓齿,体态婀娜;或是相貌玲珑,肤色似蜜。尤其是那两名波斯美女,生得高鼻深目,金发碧眼,肤如凝脂……眼波流转之中蕴含风情万种,举手投足之间却又端丽难言。她们的腰肢柔软如春日里最为柔嫩的柳枝……而她们的容颜却远远胜过夏日中最娇艳的鲜花……   这十六名绝色佳丽在楼上站定,一齐向二人施礼。她们行礼的方式自然也是大为不同,但却同样的风姿楚楚,难以方物。   高智升见着十六人站定,便又将手拍了两下,却听不知何处传来一阵丝竹之声,那十六名美女便随着音乐翩翩起舞,一时之间,华音楼上有如天宫乐境。   这些美人既然来自不同的地域,跳起舞来,自然也是大不相同。然而观其情境,却恰如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所写之诗中描述一般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只见那两名波斯美人飞身旋转之时,身姿仍柔若无骨,旖旎如丝,于曼妙之中含着无限诱惑之意……而另外两名吐蕃美人却是挥舞长袖,踏歌而行……蒲甘美人舞姿柔软,和缓从容,优雅柔婉,更兼连绵不断……   一时之间,这十六名艳妆华服的绝色少女如同十六只穿花蝴蝶一般穿插起舞,使观者如登仙境,浑然忘却了今是何世……   乐声甫歇,美人们施礼退立一旁,高智升见令千秋兀自出神,便笑道:“令公子……”   令千秋“哦”了一声,这才回神道:“昔日李太白学士曾有诗云‘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侯爷府上真是美女如云,千秋今日得以一饱眼福,真乃幸事。” 第四回 妙景美人拱手相赠 侠骨丹心敬谢不敏   高智升见令千秋似对这群美人十分欣赏,便道:“这十六人乃是高某自各部进献的美女之中千挑万选出来的,还请公子不吝笑纳。”   令千秋闻言,却似是微微一惊:“什么?侯爷要将她们送给在下?这却万万不可。”   他不待高智升说话,却道:“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好’……千秋初入大理,又怎能掠美于人前?”   高智升笑道:“公子言重了。公子自中原远道而来,在下未能一尽地主之谊,心中实是不安。这才挑选这些女子,打算送给公子,原本就是为了服侍公子日常起居的,又何来‘夺人所好’只说?”   令千秋闻言大笑:“侯爷你当真是太客气了。千秋自奉父命游历天下以来,一向是萍踪浪迹,居无定所。你今日突然一下子送了这许多美女给我,却让千秋如何安置她们?”   高智升似是早就料到他会如此说,便指着这些女子笑道:“高某既然将她们送给公子,如何安置便是听凭君遣,公子又何须问我?”   令千秋苦笑道:“在下身负巡堂重任未完,不日便要离开大理,侯爷厚赐只能敬谢不敏。”   高智升“诶”了一声,又道:“既然公子不知如何处置她们,高某便为公子出一主意如何?高某知道乾坤堂中的规矩甚多,令尊又一向对公子寄予厚望,想来这些女子是不便带回中原的……高某方才已然说过,将这滇池送给公子,连带这座华音楼。公子这几日在大理城中便由她们服侍起居,倘若不日远行之时,却不妨便将这些女子安置在此楼之中……如此一来,岂不甚好?”   令千秋听了这话,当真是哭笑不得,只得正色道:“多谢侯爷美意。千秋此次离开大理,却未知何日才会再来故地重游。这些姑娘们个个青春年少,美貌如花,如此一来,岂不是耽误了她们的前程?”   高智升见他神情郑重,便道:“公子这话又错了。莫要说你是乾坤堂的少主、中原武林群龙之首……即使阁下只是一介寂寂无名的江湖浪子,以这等人品相貌武功气度,世间又有哪家女子不愿亲近君侧?”   他不等令千秋答话,便向那些女子高声道:“高某今日便将滇池、高楼、美人尽数送与令公子……方才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令公子不日便要离开大理,再来此地却不知何时?你们十六人可愿在此华音楼中终老一生?”   那十六名美人闻言,纷纷面向令千秋叩伏于地,齐声道:“愿意一生追随令公子,一世终老于华音楼中。”她们说起汉话来,虽然各自语调迥异,咬字亦不甚清楚,但却皆是莺声呖呖,婉转动听。   令千秋见此情景,便向高智升道:“侯爷,你如此行事。却实是为难与我了。”   高智升捻髯微笑道:“令公子,此事你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却不是高某事先向她们吩咐了什么。只因这些女子皆听说过乾坤堂的大名,又一向仰慕令公子的人品风范,高某这才放心大胆地将她们送给公子。”   令千秋淡淡道:“侯爷在大理国中权倾朝野,说一不二……你既然发了话,大理国中又有谁人能够相抗?莫说你只是要将她们送给在下,便是要她们去死……只怕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罢?”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高智升实是未料到令千秋在谈笑之间会突然发难,不由得面色微变,忙道:“公子言重了,高某惶恐……倘若公子仍是不信,便可向她们一一询问,高某如有半句虚言,立时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令千秋横了他一眼,当下站起身来。眼见那些女子仍是叩拜于地,只得道:“各位姑娘先请起来。”   众女闻言起身,却见令千秋的目光在自己一干人面上飞快扫过,只是偶尔会有瞬间停留在某人身上。凡是被他目光扫过之人,无不面红耳赤,心如鹿撞,原来高智升所言,却是不假。   令千秋将众女打量一遍,却凝视着其中一名女子,缓缓道:“姑娘这身服饰打扮,莫非是来自大越?”   那女子见令千秋向自己说话,登时喜上眉梢,娇颜亦倍增艳丽,连忙点头道:“我听过的!乾坤堂是天下第一堂!连宋国皇帝都对乾坤堂的人礼遇有加。”   令千秋见她答话极快,话语也说得甚是通顺,便笑道:“想不到你的中原话说的这么好!”   那女子听令千秋夸奖自己,更是心中大喜,刚要再行开口说话,却见令千秋的目光已经移到了另外两名吐蕃少女的身上,登时大失所望。   令千秋望着那两名吐蕃少女道:“敢问二位姑娘知道在下乃是何人么?”   那两名少女对视一眼,却是一阵娇笑,只不答话。   令千秋奇道:“你们笑什么?”   其中一名身着五彩袍服的少女笑道:“你是乾坤堂总堂主的儿子,我们都知道。”她的笑声虽然甜美动人,吐字却仍有一些生硬,不如刚才那名大越国来的少女。   令千秋闻言,不免也忍不住笑了,便向她们道:“那么你们知不知道乾坤堂是什么地方?乾坤堂里面的人又是做什么的?”   众女相互对视,面面相觑,终于有一名摆夷少女道:“人家都说乾坤堂是中原武林的首脑……”她说道一半,却似想不出什么形容之词,半晌才道:“是专门做好事的!”   令千秋更是忍俊不禁,便回身向高智升笑道:“侯爷,这些只怕都是你教给她们的罢!”   孰料,高智升却道:“决无此事!”   另一名苗族少女此时却笑道:“令公子,你无需再问侯爷。我们这些姐妹早就都听人说过你的大名,侯爷将我们挑出来服侍公子,原本就是我们的福气。公子假若愿意将我们带回中原,充作粗使丫头,自然是我们姐妹们的造化。倘若公子嫌我们身份卑贱,相貌丑陋,不愿将我们带走……公子人在大理一日,我们便服侍公子一日……将来公子离开大理,我们也只在此楼中相侯一辈子便是。”   令千秋见那少女肤光胜雪,笑颜如花,容貌极是艳丽,便是此刻处于一众美女之中,亦是丝毫难掩她的绝顶美貌。   又听她一口汉话说得极是流利,且举止优雅,谈吐更是不俗,不由得心生好奇,便问道:“姑娘是大理国中之人?你读过我们汉人的书么?”   那苗族少女笑道:“我们大理国皇帝陛下一向自认是中原后裔,国中无论老幼,不分哪族,不拘多寡,都要学些汉文汉话。因此我们之中的老老少少,读过四书五经的、中原话说得好的,却也不在少数。”   令千秋点了点头,笑道:“如此甚好。那么我来问你,你可听说过中原有这么一句话么?”   少女笑道:“公子请讲。”   令千秋沉声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这句话虽然是答复那名苗族少女之言,但目光却偏偏落在了高智升的身上。   那少女脸色一变,却听令千秋又继续道:“你们既然听说过乾坤堂之名,便总该知道乾坤堂中尽是侠骨丹心之人……乾坤堂兄弟们的武功或有高下之分,但胸怀天下,扶危济困之心,却是一般无二。”   众女见他提到乾坤堂兄弟之时,面上神采飞扬,双眸神光炯炯,更显得其人英姿勃发,正气凛然,不由得皆看得痴了。   却听高智升故意笑道:“令公子,高某知道你是不世出之英雄……还请阁下暂且存些怜香惜玉之心……莫要吓着了这些美人才好。”   令千秋闻言,却瞟着他笑道:“哦?那么侯爷倒不妨问问这些美人们,令某是否吓到了他们?”   ——只见众美人或是神态忸怩,或是面色微红,但却无一不是直勾勾地盯着令千秋,面上亦是宜嗔宜喜,表情不一。   高智升见状,更是大笑道:“好啊好啊!高某刚把你们送给令公子,你们便要拆高某的台了!”   令千秋却将目光在高智升和一众女子之间转了一个圈子,这才向高智升笑道:“今日千秋承侯爷之情,远观美景,近看美人,已是足矣。然侯爷适才所言之厚赠,令某却只能心领而已……言尽于此,这便告辞了。”   他当下向高智升和那十六名美人施了一礼,径自下楼去了,片刻之间,身影已在几十丈外。   高智升神色尴尬,却已来不及回礼相送,只得望着他的背影,遥遥道:“令公子,高某今日唐突,改日再行谢罪!”   他见令千秋的背影已杳,脸上却已由适才的尴尬惶恐转为了从容冷静,只见他向身后挥了挥手,那十六名女子登时散去,楼上仅剩下方才和令千秋对话的那名苗族少女。   此刻,那少女的脸上的娇羞之状早已荡然无存,所余者,唯有一丝纯净如雪,偏又如妖似魅的笑容。 第五回 华音楼上偃旗息鼓 大理宫外群莺随凤   滇池之畔,华音楼头。   高智升转脸向那少女道:“如何?我早就说过,这一招对付旁人尚可,对付令千秋却是无用。”   那少女用一双雪白的柔荑轻抚着乌黑的长发,凝神片刻,这才轻轻道:“乾坤堂果然不凡……他适才话中有话,只怕早已识破了我的身份。”   高智升却冷冷道:“你此时才担心,不嫌有些晚么?”   那少女冷笑一声:“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需要担心的人是你高侯爷才对!”   高智升无心与其做口舌之争,却道:“看来我们的计划需要推迟了……只怕这一等却又不知何时才能……”   他蓦地抬头,却见那少女正在怔怔出神,奇道:“圣女在想什么?”   那少女神思回转,幽幽道:“看来……教主的话是正确的……”   高智升疑道:“你家教主都说些什么?”   那少女叹了一口气,道:“很早之前教主就曾经对我们说过……这世上什么人物门派都可以得罪,唯独不能得罪乾坤堂的人……”   高智升“哦”了一声,揶揄道:“想不到横行南疆的拜月教主竟然也会对乾坤堂如此忌惮?不知是何原因能令她说出这样的话?”   那少女美目流盼,遥遥望向滇池远处,“教主说,乾坤堂之所以能够成为天下第一堂,终究是有其原因的……一个人纵使武功再高,一个门派即使势力再大,在浩淼苍穹之中也不过是白云苍狗、转瞬即逝……然而乾坤堂却不同……”   高智升目光一动,问道:“有何不同?”   少女幽幽道:“只因他们掌握了一样足以颠覆天下的秘密武器……”   “什么武器?”   “那便是……所有人的心……”   “人心……不错……”   少女瞄了他一眼,却道:“既然全盘计划都已经被令千秋的出现所打乱……那么我也自然没有留在此处的必要了……明日我便起程返回苗疆。”   高智升沉思道:“也好……既然令千秋已经将话点到,那么我们就只好暂时罢手了……”   少女笑道:“暂时罢手?这一暂时却要等到什么时候?”   高智升缓缓道:“眼下乾坤堂的势力早已进驻天南……据高某所知,仅大理国疆域之内,便有不下五个分堂……形势实是对我们不利……只好暂时偃旗息鼓,静候时机。”   他看向那苗族少女,微笑道:“圣女以为如何?”   少女笑颜如花:“侯爷既然已经决定,又何必再来问我?”只见她纤腰一拧,转身便要下楼。   却听高智升沉吟道:“只是贵教教主座前……还请圣女代为致歉……”   少女原本已经走到了楼梯口,闻言却侧过半边娇颜,向高智升笑道:“侯爷不必担心,教主早已料到此事。”   高智升目中光芒一闪而逝,“哦?莫非教主对此毫无异义?”   那苗族少女双眉一挑,悠然道:“侯爷在大理国中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筹谋五年,屯兵四万,尚且甘心就此蛰伏……又何况我拜月教久居南疆,早已习惯了冷月无声,万古长寂……”   她说到“万古长寂”这四个字的时候,眉宇间竟然真的闪过了一丝落寞之意,然而这神情却转瞬即逝,似乎丝毫不曾给她带来什么影响。   高智升眼见她的身影消失在一叶扁舟之上,却自行执壶,斟满了一杯酒,立在楼头,将杯中酒向滇池倾去。   只听他轻声道:“高兄……原本以为这一次便能达成你的心愿……没想到……唉……无论是要等十年还是二十年……我一定不会违背当日之誓……”   ——高兄?   ——心愿?   ——誓言?   ——高智升话中所指的究竟是什么呢?   ※※※   令千秋回到大理国皇宫门口,一干守卫都识得他是国君的义弟,便朝他施以大礼。   令千秋正待请他们起身,却听一个婉约的女子声音道:“侄女参见令皇叔。”   那一众守卫尚未站起,听了这女子声音,却又叩拜下去,口中称道:“参见公主。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来人正是段思廉之女——大理国嘉仪公主段香持。   令千秋见她向自己行礼,忙道:“公主请起。”   段香持站直身子,跪伏在她身后的一众女子也随着她站起身来。   段香持见一干皇宫守卫仍未起身,便向他们轻轻道:“平身。”众人这才立起。   令千秋见段香持今日装束却与往日在宫中见面时不同。她往常在宫中之时,多是盛妆华服,宫鬓丽饰,服饰颜色亦多是鹅黄、杏黄等皇家专用之色,偶尔也会穿着白族人最以为贵的白色衣饰。   ——原来,中原自古便崇尚黄色。按照中原历代的五行之说,黄色在五行之中属土,位于中央,因此,五行便以土为尊。周代之时,君主虽以火德自居,于服饰上崇尚红色,却也一直以黄钺为天子之权力象征。再加上《易经》之中又有“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之句,意思便是说:龙在打仗的时候,流的血是黄色的,而君主又以龙为象征,因此,黄色便与君主发生了更为直接的联系,象征着君权神授,神圣而不可侵犯。   ——后来,秦国由于要颠覆以火德自居的周王朝,于是秦始皇嬴政便宣扬自己有水德,而五行之中水的代表色乃是黑色,因此秦朝皇帝之朝服便使用黑色。到了汉代之时,则继续沿用秦朝这一传统,以黑色为贵,直到汉文帝刘恒所穿之龙袍第一次采用黄色,认为以汉为主体之统一王朝乃是一个处于“中央土”之地位的帝国,而有别于周边的“四夷”。如此一来,“黄色”便通过“五行之土”而与“正统”、“尊崇”联系起来,常常被看作是君权的象征,就此成为了历代帝王的专用之色。   ——大理国一向推崇中原汉地之文化,因此连历代君主之龙袍颜色也未能免俗。   此时,段香持却穿了一袭银白色衣裙,弃了金翠首饰,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如飞瀑一般飘洒在身后,只在发间缀以明珠,更显得其人明眸皓齿,绛唇玉面,端的是一位清丽脱俗的绝美少女。   令千秋见她身后跟着七八名宫女,却都是外间寻常女子打扮,便向她笑道:“公主今日兴致倒好,可是出去游玩了么?”   段香持笑道:“侄女见今天天色天气极好,便带着她们出宫去消遣……令皇叔也是刚从外间回来的么?这却巧了,侄女在外面买了几样点心,却和宫中御厨所作之口味不同,正要回宫之后送去给父皇母后品尝,令皇叔也来尝尝我们大理国的民间小吃可好?”   令千秋瞥见她身后诸位宫女手中除了捧着点心盒子之外,尚有几人拿着各种玩物及装饰品,便好奇道:“宫中什么东西没有?公主为何要到宫外去买这些事物?”   段香持尚未答言,站在她身后一名的贴身宫女杜鹃却已笑道:“启禀皇叔。这些事物却不是买的,乃是外间一些百姓所赠之物。”   这杜鹃虽然只是一名宫女,却生得容貌俏丽,只见她身穿一身寻常白族少女的服装,容长脸面,眼睛极大,虽然肤色微黑,却更增楚楚之致。   令千秋闻言,便向段香持看去:“哦?莫非宫外之人都识得公主不成?”   段香持微微笑道:“并非如此。侄女就是担心会在外间招惹事端,因此一向离宫都是轻装简出,城中百姓并无人认识侄女。”   令千秋微一沉吟,随即笑道:“是了!我知道了其中缘故!想是因为公主生得美貌,城中百姓哪里见过如你这般天仙似的小姑娘,便都愿意送礼物给你,可是如此?”   段香持听了他这番称赞之语,登时面色微红,低声忸怩道:“令皇叔这话要是让旁人听了去……可要笑话我了!”   令千秋见她忽然之间玉颊微红,竟然是一副小女孩儿的娇憨之态,又听她适才答话之时,一口一个“侄女”,此时却忽然自称起“我”来,忍不住便想起了当日段思廉提过的许婚之事,不由得在心中暗骂自己言语轻浮。   ——他此时既然身为长辈,对晚辈开几句玩笑自然是无伤大雅。但一来有先前那么一桩缘故,二来想到自己和这位侄女的年纪相差不远,便是寻常人家之女孩儿也应避嫌,更何况这宫中原本就乃是非之地,倘若交往之时稍有不慎,恐怕会于段香持之声名有损。   令千秋当下正想另寻一些言语来岔开话题,却听先前那名宫女杜鹃又笑道:“皇叔这回却猜错了!我们公主的相貌自然是美若天仙,但却更加是菩萨心肠呢!这些物事都是她平日里周济的一些穷苦百姓们送的……”   令千秋听了此话,倒是稍稍出了意料之外,不由得微微一怔。 第六回 宫门巧遇轻言一语 御园恰逢倾城三笑   杜鹃话未说完,段香持却已微微嗔道:“杜鹃!就你的话最多!”   杜鹃听了这话,却向令千秋做了个鬼脸儿,她自幼便在宫中与段香持一同长大,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因此在一众宫女之中的地位却与别人不同。   令千秋见段香持的脾气倒和她的父亲极像,丝毫不以一国公主之身份自矜高贵,反而极爱亲近宫外的一些市井百姓。饶是如此,谈吐之中却自然而然地能够流露出皇家王女的气度风范,不由得点头赞道:“公主殿下亲民爱民,真是贵国皇族之典范。倘若各国公主都能如你一般,这才真是天下之幸事。”   段香持笑道:“令皇叔真是谬赞了。我们大理国怎么比得了你们大宋?不知道宋国却有几位公主?又是生得什么样子?令皇叔,你见过宋国的公主么?给我讲讲。”   令千秋陡然间听段香持提起了宋国公主,便笑道:“大宋现下的皇帝原本是有四个女儿的,其中德宁公主年纪最长,宝安公主和寿康公主却是一对孪生姊妹……那德宁公主的年纪倒好似和你差不多……另外还有一位年纪最小的舒国公主……”   段香持见他提到舒国公主之时,忽然之间似是心事重重,不知何故,只得问道:“舒国公主又怎么了?”   令千秋这才回过神来,向她笑了笑,道:“舒国公主在皇帝的诸位子女之中年纪最小……可惜还在襁褓之时便已夭折了。”   段香持“啊”了一声,“原来如此。”   二人正在说话,却见一名内侍自宫内而出,正是大理皇帝段思廉的随身内监。他见令千秋和段香持等人却在一处,不由得愣了一愣,忙上前行礼,这才对令千秋笑道:“令公子原来在这里,适才皇上问起,只说怎么这么许久还不回来,正要我差人去宫外相迎呢。”   令千秋便也向他笑道:“有劳公公了。不知陛下此刻却在何处?”   那内监陪笑道:“皇上眼下却在御花园中,还吩咐老奴迎到公子之后便立刻请到御花园相见。”   令千秋便向段香持笑了笑道:“公主可要一同前往?”   段香持刚要欣然答应,谁知那内监道:“眼下,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三位大人正与陛下议事……”   他这句话乍听起来似乎是无心说出,但听在令千秋耳中却似乎总是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段香持闻言,神情未变,却向令千秋笑道:“皇叔,我们忘了回宫,倒在这宫门口聊起天来了……不知不觉竟过了这许多时辰……侄女还要将点心送去给母后品尝,就先不陪皇叔前去御花园了。”当下向令千秋一礼,便携着众人入宫去了。   令千秋见她言语举止虽然镇定自若,但行为却显得甚是仓促,心中不由得暗暗诧异。却不知这内监的一句话,为何能令公主改变主意?   他当下随着内监入了宫,一路上倒也无话。不多时到了御花园内,果然远远望见段思廉正带着三名官员漫步园中,四人身边另外还簇拥着一群宫娥彩女内监侍卫。   段思廉回身之时正好望见了令千秋,便隔着花丛向他笑道:“贤弟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让为兄苦找了半日。”   令千秋当下也笑道:“小弟在路上贪看风景,却为此耽搁了时辰,有劳兄长久候,罪过罪过。”   他顺便望向段思廉身侧三人,却见这三人都是二十上下的俊秀少年,段思廉见他目光落在三人身上,便笑道:“你们那日在国宴之上见过面的,想来仓促之中,他们却不曾向你通名道姓。”   那三名少年齐身向令千秋长揖施礼,口中道:“令公子有礼。”   令千秋连忙还了一礼,但见这三人皆是长身玉立,容貌俊秀,为首一人举止沉稳,冷峻傲然;第二人生得斯文秀气,淡然洒脱;最下首一人却是逸然出尘,雍容不迫……当下便笑道:“这三位莫非便是天下知名的‘倾城三笑’?”   段思廉朗声笑道:“原来贤弟也听说过这个,这原不过是他们三个小时候的玩笑话,想不到今日竟在你口中提了起来!”   令千秋“诶”了一声道:“这哪里是玩笑话,我在汴梁之时便曾听人说过,大理国的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这三位,无论人品相貌、文韬武略,皆是世间罕见的少年人才,更难得的是这三位的名字里面都有一个‘笑’字,因此才会有‘倾城三笑’这个美称,未知小弟说得可对么?”   段思廉微笑不语,却转头向身后那三人看去。   只见其中一人便也笑道:“下官三人不过是后学末进,莫说难以和贵国之中的人物相提并论,便是我大理国中,亦是人才济济……我们三人不过是有幸德蒙圣上隆恩,这才小有薄名,令公子实在是抬举了。”   令千秋见他谈吐斯文有礼,便道:“大人莫非便是大司徒容笑语?”   那少年不意令千秋竟能直呼其名,却也微笑道:“正是下官。”   ——这大理国中的“三公”之职位亦是学自中原。夏、商、周三朝,朝廷都设有司徒官,为六卿之一,称为地官大司徒,职位相当于宰相。《周礼》之中曾有六官的记载,分别是天官大冢宰、地官大司徒、春官大宗伯、夏官大司马、秋官大司寇、冬官大司空,其职责大致相当于后世之“吏户礼兵刑工”等六部。《口鼎》中亦有“令女作司土,官司籍田”等句。这司土便是司徒,与司马、司空二职合称为“三有司”。   ——春秋之时,各诸侯国的官制之中仍有司徒等三官,但因与当时的官制变化有关,朝中重臣已不止这三官。另外,司徒等官在各国的地位也不一样。鲁国的执政三卿中,季孙为司徒,叔孙为司马,孟孙为司空,其他各国很少与此相似。宋国有时以大司马为六卿之首,有时以司城为执政。与宋为邻的曹国也有司城听政之例。晋国因僖侯名司徒,故无司徒之官。楚国的官制与中原诸国尤为相异,以令尹、司马为执政。春秋时司徒等官名之前也有加一大字者,如宋、楚有大司马,宋、鲁有大司徒,晋、郑有大司空。宋的司马与大司马并列于六卿,可知两官虽有差异,但俱属显职。楚、曾两国在司马或大司马以外,又有左司马、右司马,两者当为司马之属官。在军队中也设有这一类的官,如晋军中有司马、司空,是较军尉为低的官职。齐有锐司徒、辟司徒,是专管锐利兵器和堡垒的官吏。   ——战国之时,司徒等官仍为诸国朝中重臣。《周礼》的六官,即包括三官在内。《礼记·曲礼》所说的五官,则于三官之外再加上司士、司寇。《荀子·王制》之中所列的朝中诸要职中,也有司徒等三官。战国之制,设相以总揽朝中百事,而司徒、司马居其下,已不能专摄国政。《商君书·境内》有国司空,而秦律中有邦司空。则国司空本作邦司空,当是丞相之下主管一国水土等事务之高官。战国时常称军将或军师为司马,如《战国策》言齐田单“禽燕之司马而收千里之齐”,燕司马指燕将骑劫。《管子》说大司马为三军之帅。在军队的将帅之下还设有担负不同任务的司马之官,如《墨子·号令》中有役司马,银雀山本《孙子兵法》的《见吴王》曾云军中有司马、司空、舆司空。   地方的县、都也设有司马、司空等官,如秦律中县有县司马,《墨子·杂守》有都司空、次司空。春秋战国的铜官玺中也有不少县、都的司徒、司马、司空之玺。   ——到了汉代,中央职官曾一度取消司徒、司马、司空三官。汉武帝时,改太尉为大司马。汉成帝时,曾改御史大夫为大司空,旋复旧名。哀帝时,又改御史大夫为大司空,丞相为大司徒,与大司马并称三公。东汉之时,大司空、大司徒去“大”字,改大司马为太尉,称三公。魏晋以后,司徒、司空、司马历代或并置,或单设,或皆废,但即使设置,一般亦皆为帝王向臣子赏赐之虚衔,无实际职务。   容笑语身边左右二人,分别便是大理国的大司马段笑谈和大司空应笑问。虽然大理国难比中原之疆域,但这三人年纪轻轻便已位列三公,实是罕见之事。   众人又闲讲了几句,段思廉便向三人道:“今日时辰不早,三位爱卿可回府休息去了……方才所议之事,明日起便尽快去办罢!”   三人闻言,便向段思廉和令千秋二人行礼退下。园中除了段令二人,尽是一干内侍宫女。   只见段思廉又向周遭人等道:“你们也退下!”众人依言而退。令千秋见段思廉显是有些话讲,便等着他开口。   段思廉道:“贤弟,今日去赴鄯阐侯滇池之宴……他却有什么话说?”   令千秋微微笑道:“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第七回 天南古国离人有语 山中密林冷月无声   令千秋当下便向段思廉讲了一些今日在华音楼上的情形,却将高智升以滇池美人相赠之事略过。   段思廉眉头一舒,笑道:“天下间能令鄯阐侯忌惮若此之人……贤弟当属其一……”   “他忌惮的并非是我,而是乾坤堂。”令千秋笑了笑,又道:“段兄之所以和小弟结拜,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么?”   段思廉摇了摇头道:“贤弟啊贤弟!为兄之所以执意要和你结为金兰之交,其中半数原因固然是为了向乾坤堂示好联谊,另一半缘故却实是由于一惯仰慕贤弟之风度气势……倘若贤弟只是空有乾坤堂少主之名,本人却乃一介纨绔子弟,为兄却又何必苦苦相求?大理国纵然国小兵弱,倒也不至于如此。”   令千秋闻言,忍不住笑道:“如此说来,小弟倒真要感谢段兄青眼有加,不惜以一国之君的身份,纡尊降贵也要和我结交了……多谢多谢。”   段思廉听他语中不无揶揄之意,不由得苦笑道:“看来贤弟每日不损我几句心中便不舒服,也罢,谁让为兄的年纪比你大得多呢!你爱说就说,爱损就损,为兄绝不还口。”   令千秋挑眉笑道:“段兄言重了。小弟绝无此意。”   二人又闲聊几句,令千秋忽将话锋一转道:“小弟后日便要离开大理,前往广西。这些时日之中,承蒙段兄破格相待,小弟感激不尽。”   段思廉吃惊道:“贤弟这么快便要离开大理?莫非贵堂在天南一带的分堂你都巡视完了不成?”   令千秋颔首道:“小弟自二月离开汴梁,迄今已有八个多月。各地分堂之事务均已打点完毕,眼下却仍差广西六堂尚未走到,时间紧迫,唯恐家父见怪,只得抓紧动身。”   段思廉垂首沉思片刻,神情间略带踟蹰,显然是心中有话不便言讲。   令千秋见状道:“段兄是否仍然心有所忧?”   段思廉叹了口气,道:“为兄所忧之事,贤弟想必也已了然。”   令千秋笑道:“兄长无需为此事忧虑。你乃宅心仁厚之君主,大理国现下又正值国运昌隆之时,纵然有些动静,亦不过是细雨微风,不必挂心。只要兄长谨慎治国,宽厚待民,贵国定然无战无乱。”   段思廉闻言,眸中登时一亮,紧紧握住令千秋双手道:“倘若真是如此,为兄可真要多谢贤弟吉言了!”   ※※※   转眼到了后日,令千秋便向段思廉辞行。多番苦劝不成,段思廉仍是亲率文武百官相送于道旁。眼见众人越送越远,令千秋只得道:“兄长且请回宫,莫要为小弟一人耽搁了贵国之要务。”转头见段香持和段廉义姐弟亦跟随在侧,便向段香持笑道:“公主还请替我劝劝你父皇,倘若再不回宫,倒叫我心中不安。”   段香持却道:“令皇叔为何如此行色匆匆?又何妨在大理多留一些时日?侄女还没有听你详细讲述宋国的风土人情和武林典故。”话虽不多,但神情之中,却颇存依依不舍之意。段廉义亦吵着道:“令皇叔!我听别人说你的武功很高是不是?你还没有教我怎么就走了?!”   令千秋苦笑道:“令某眼下另有要事,待来日闲暇之时,一定再来大理一游,公主到那时再听故事不迟……太子殿下,你们大理段氏的功夫乃是当世之绝学,令某这点粗浅功夫怕是教不了你的,呵呵。”   段思廉闻言,却摇头叹道:“贤弟自此一去,便是山高水远,万里迢迢,再得相见……却不知已是何时……”   令千秋见他竟在文武百官面前伤感起来,连忙止住其言道:“兄长乃一国之君,岂可在群臣面前轻易作此伤感之态?”他见鄯阐侯和大理国三公都在送行之列,便分别朝着他们抱拳笑道:“几位大人,千秋在贵国多承关照,感激不尽。”   高智升亦向他抱拳一揖,同时微微一笑,却不言语。那大理国的三公“倾城三笑”却已各自躬身向令千秋还礼。   令千秋当下再不多言,却翻身上马,于坐骑之上向着众人遥遥施礼道:“有劳诸位远送至此,千秋在此深谢了!”又转头向段思廉望去,辞道:“兄长请回!小弟这便去了!”   当下便催马前行,转瞬之间,一人一骑已经遥遥不见。   段思廉见他孑然远去,却又在当地怅望良久,这才率百官回转城中。   ※※※   深夜的山洞之内,谷若虚被一阵打斗之声吵醒。   因为白昼里赶了一天的路,他已经很是疲倦了,可是到了晚间,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借宿的人家,只得暂时栖身于山洞之中。谁知睡到半夜,竟然自洞外山间远远传来了一阵金刃交接之声。   他蓦然惊醒,随即便起身向洞外走去,谁知此时那打斗之声却已消失不见。   谷若虚侧耳倾听,隐隐约约之间听到西侧林中似有声音传来,当下便轻身向林中掠去。   此时正值深夜之中,一轮冷月高挂,将山中照得一片银白。谷若虚唯恐被人觉察出行踪,刚一靠近密林便开始匿伏前行。   刚刚走出几步,便听到前方不远处一人冷冷道:“快些说出九曲灵珠和公主的下落,还可饶你们不死,否则的话,此处便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谷若虚心中一动,当下便伏在一片树丛之后,定睛向声音的方向望去,却见林中站着十几人,围成一个圆形阵势,圆阵之中却有三人身处其内。   那十几人的打扮显然是天南一带的苗疆之人,而被他们围在当中的那三人,服饰却也与中原不同,但是看上去却也不是这些人的同族。   眼下,林中局势似是胜负已分,那些苗人已将圈子当中的三人制服,正在逼问他们什么人物的下落,适才说话的一人,似乎便是他们当中的首领。   那阵中三人闻言却道:“想从我们口中问出公主的下落,真是做梦!”他们一面说着,一面却都各自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那苗人首领见状却惊呼一声:“不好!”当下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手扼向其中一人的颈项。同时出手如风,已然点了周围二人的穴道。   那人的脖子被他扼住,却不知为何竟自口鼻之中溢出血来,只见他一面咯血,一面断断续续地笑道:“你……晚了一步……”   苗人首领大怒,却见那人已经气绝身亡,再看他身侧二人之时,竟然也同他一般无二。三人都是口鼻溢血,连死状皆是一模一样。   众苗人见状,不由得面面相觑,只见那名苗人首领顿足道:“我们走!”   不到片刻,十几人竟然走了个干净,却将三具尸身留在林间,既不带走,更不掩埋。   谷若虚见众人离去,便自隐身之处缓缓行出,走到了那三具尸身之前细细查看,却见那三具尸身皆是面色乌青,口鼻之间的血迹亦是紫黑色,便知他们是中毒身亡。   ——看来这三人应该是在被俘之前便已将毒药藏在口中,面对敌人的逼迫,这才服毒自尽。   谷若虚当下又细细看了一遍这三人身上服饰,口中却喃喃道:“应该是乌蛮人……”   听适才那苗人首领所言,这三个乌蛮人大概是护送一件叫做“九曲灵珠”的宝物前往某处,不想却在这里遇到了伏击……显然他们应该还有同伴,此时却已不知身在何处?   谷若虚叹了口气,望着这三人的尸身,自言自语道:“算你们上辈子积德,碰上了我……要不然当真是要曝尸荒野了……”   他当下在山路上捡了一块有棱有角的尖石,便在林间就地挖起坑来。不多时已将一个大坑挖好,于是便将三人的尸体轻轻放置于坑内,笑道:“这个墓穴是浅了一些,三位也只好将就挤挤了。”   他正在为墓穴填土,却听身后一人冷冷道:“想不到世上竟然有如此不嫌麻烦之人。”   谷若虚却连头也不回,只见他一面填土,一面笑道:“我这个人生下来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麻烦!”不多时,便已将坟墓堆起,回身一看,那人却正在不远之处冷冷看着自己。   但见一片银光照耀之下,那人黑衣素立,神情冷漠,然而相貌竟是出奇地英俊。   谷若虚“诶呀”了一声,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黑衣人冷冷道:“此山既非你开,此林又非你栽,我想要待在哪里难不成还要阁下说了才可不成?”   谷若虚向他走近了几步,上下打量了一下,口中啧啧道:“恩。长得还真像个人样儿……喂!我说……你这个怕麻烦的深更半夜地跑到这个荒山野岭来做什么?”   那黑衣人仰面向天道:“你且休要问我,我倒要先问问你。阁下在此夜静更深之时,暗伏于这密林之内,又想干什么?莫非有所图谋?”   谷若虚“呵呵”一笑,指着他道:“图谋?我还没说你鬼鬼祟祟地站在我背后有什么图谋,你倒‘恶人先告状’起来!我图谋什么?难道还能图谋你不成?!” 第八回 夜中原为公主洞仙 月下惊现圣女曼罗   黑衣人闻言,向谷若虚盯了一眼,却不说话。此时,谷若虚已经将那三人的尸体掩埋完毕,抖了抖衣衫上的浮土,站起身来。   他转过身来,趁着月色将那黑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那人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相貌英俊,身上黑色长袍用金线滚边,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的江湖中人。   谷若虚刚要说话,却见那黑衣人眉头一皱,向他低声道:“有人来了!快躲起来!”   谷若虚也听到了林外隐隐有车马之声,刚想要说一句“有人来了我为什么要躲起来……”却已经被那黑衣人扯到了一旁,二人当下仍是隐身于数丈之外的树丛之内。   不多时,只见林外影影绰绰地行来了一队车马,其中约莫有三十多人骑马,将一顶车轿簇拥在其中。   谷若虚见那车轿装饰极是华丽,而周围护送车轿之人的服饰却与先前掩埋的那三具尸身之穿着打扮一般无二,心道莫非这些人与那三人竟是一路?   他正在如是想着,却见那一行人却已行到了林中。为首一人向周遭环视一遍,忽然咦了一声道:“奇怪。”   他旁边之人听了,纷纷道:“李大人,发现什么了?”   只见李大人指着一旁道:“这里怎么会有个土堆?真是奇怪!”   他身边一人笑道:“我们自国中一路行来,不知道走了多远,看见的土堆也不知道有多少,大人怎么会突然注意到这个?”   李大人皱了皱眉,沉声道:“你们看,这旁边的土迹,显然是新翻动过的,看来是有人在此掩埋什么事物……”   他似乎是心中想到了什么事情,随即疾声道:“众人小心着!严加保护公主!加紧赶路!”   不料,他话音刚落,林中却不知自何处冒出了一批人马,登时将这一队车马围了个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众人猝不及防,登时一阵骚动,护送车轿的侍卫们纷纷拔出兵刃,自行催马散开队伍,形成了一个圈子,将李大人和车轿护卫在当中。   李大人毕竟是这一干护卫的首领,虽然亦被眼前之变故惊到,但神情却依然镇定如常。   他举目向圈外望去,只见这突然出现的一队人马皆尽是苗人之装束,为首一人长身长脸,一双眸子精光四射,其余人等亦是各执兵刃,虎视眈眈。   他当下定了定神,向为首的那名长脸汉子拱手为礼,道:“敢问各位是什么人?亘夜至此,有何贵干?”   那长脸汉子哈哈大笑道:“这话问得好!你们这群人深更半夜地来到这里却又有什么贵干呢?实不相瞒,我们是苗疆巫溪寨的人!今日是奉了族长之命,想要请李大人和洞仙公主到我们寨子里做客!怎么样?李大人请赏个脸罢!”   谷若虚听到“洞仙公主”四字,又想到之前那些苗人提到的“公主”和“九曲灵珠”,不由得心如明镜,已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了然于胸。   ——原来这洞仙公主却是大越国李朝皇帝李日尊的爱女。   ——说起这大越国,倒也能算得是天南古国之一。昔年,前黎朝权臣、左亲卫殿前指挥使李公蕴,乘前黎朝嗣主幼冲,篡夺皇位,建立李朝,国号“大瞿越”。崇兴大宝六年,李朝太宗李佛玛崩,圣宗李日尊即位,改国号为大越。李朝素来重视农业,整顿武备,实行征兵制,编修法律,建立稳固之自主基业。国中历代帝王皆不忘“征占”之举,或是派兵“征讨”,或是“御驾亲征”。其中,李公蕴便曾“命天王佛玛击占城”,自布政寨直打到龙鼻山。李太宗亦曾御驾亲征,南侵占城,相传“斩首三万级”、“斩占主乍斗首于阵”、“生擒将卒五千众人,获驯象三十余匹。占人为官军所杀尸积原野”、“遂入佛誓城俘占主妻妾及宫女”押回升龙。   ——李日尊乃是李朝太宗李佛玛的第三子。传说昔日太宗曾经梦到月入皇后怀中,不久,李日尊便于龙德宫中出生。天成元年立为太子。自幼多读书,懂音律,善武略。登基之后,以裴嘉祐为文明殿大学士,范彛为左威卫,陈改为右威卫,刘庆为左清道,王行为右清道。阮道成为太师,郭擎日为太尉。其人重视农业,大修寺院,救济犯人。昔年某冬日曾说“我居深宫之中,御兽炭,袭狐裘,冷气犹且如是;况囹圄之中,缧絏之苦,曲直未分,腹之不充,形之不盖,一为寒风所逼,岂不死于无辜?我甚悯之。其令有司发府库衾席赐之。仍日给二饭。赐天下今年税钱之半,造东林寺及东究山静虑寺”。   一个月前,李日尊下旨,派遣洞仙公主为使,护送国中宝物“九曲灵珠”前赴大理,以通两国之好。此事两国内外皆有所闻,想来这一队人马便是大越前往大理的使臣,那车轿之中坐的必然便是洞仙公主了。   天南一带,多是蛮夷所居之地,其中各个部族、部落之间经常会为了财物地盘而出现争斗厮杀,有很多地方虽然分属大理国之疆域,但朝廷却也无力统辖干涉各族中之事,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了。   此刻这些苗人深夜围劫大越国的车队,想来便是为了洞仙公主和九曲灵珠而来。   谷若虚向身边黑衣人瞟去,却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内动静,不由得对这人的身份又增了几分怀疑。   李大人如何不知道这些苗人的用意,当下却打了个哈哈,说道:“不敢当,贵族族长真是太客气了。这却是下官的一时疏忽,临过贵宝地之时未能派人拜望他老人家……不如这样……各位今日先请回寨休息,待得下官自大理回转之时,再行预备厚礼上山亲自拜访族长。”   那长脸汉子却从鼻孔里面哼了一声,道:“李大人这话拿来骗谁?什么厚礼能抵得过洞仙公主和九曲灵珠?依我说,李大人不如乖乖地将公主和宝物交出来,我们马上便放你们走!不然的话,可别怪我们不讲情面!”   李大人一听这话,心中不由得暗暗吃惊。他素来听说苗疆之中虽然部落众多,却一向以巫溪寨为首。巫溪寨之所以能在苗疆诸部之中称王称霸,却是因为与拜月教的关系极近。   他既想到此处,心中不由得灵机一动,当下便道:“下官听说巫溪寨和圣教颇有交情。不知各位今日到此,拜月教中的曼罗圣女是否知道此事?”   那长脸汉子闻言微微一惊,“你也知道曼罗圣女?李大人和圣教又有什么渊源?”   李大人见他果然中计,当下笑道:“渊源倒也说不上,只不过下官昔日出使大理,曾与曼罗圣女有过一面之缘……还曾经托她送了些薄礼给圣教教主。听说教主很是喜欢我大越国中之物,对之赞不绝口。”   长脸汉子闻言,心中虽然半信半疑,当下却也不敢贸然动手。   ——拜月教在苗疆各部之中地位尊崇,无与伦比,巫溪寨之所以能够在各部之中独树一帜,全是依仗着拜月教的庇荫。眼下这姓李的却不知是否真的和圣教有什么渊源……   他当下招手将一人唤至近前,低声虽、对那人耳语几句,只见那人点了点头,便策马扬长而去。   李大人见状,心中不由得怔忡不定。他先前说曼罗圣女云云,却不过是道听途说之言,又何曾送过什么礼物给拜月教主?但见那长脸汉子将手下一人遣走,却不知是否是返回巫溪寨调查此事,心想眼下却是夜长梦多,不如先想办法脱身才是正理。当下便向那长脸汉子笑道:“还请阁下将此事回禀族长,放我们一行平安前往大理……”   却见那长脸汉子白眼一翻,怪笑道:“李大人稍安勿躁!你和曼罗圣女是否相识,和圣教究竟有没有交情,少时便知。”   李大人一听这话,心中更是忧急,眼见谎言立时便要被拆穿,自己和手下一干人丢了性命倒没什么要紧,只是身后车轿之中的洞仙公主却万万不能有何伤损!他一时心乱如麻,却暗暗将手下心腹招至近前想要叮嘱几声。   不料,那长脸汉子却道:“李大人!在我手下回来之前,你却别想耍什么花样!”   李大人心道不好,看来眼下却只得硬着头皮护送公主之车轿闯出重围去了。   他刚要喝令手下动手,却听身后车轿之中一声娇叱道:“你们巫溪寨好大的胆子!连我的朋友也敢拦着么?”   众人闻言都是大惊,纷纷向发声之处看去,却见车轿之中已然走出一名美艳少女。大越国的一干侍卫一见之下不由得都是一愣,连李大人也怔在了当场   ——这少女是何时进入洞仙公主的车轿之中,众人竟然丝毫未有觉察!   那长脸汉子和一干苗人见了这少女,却不由得纷纷下马,跪伏于地。   只见冷月之下,这少女一身苗家装束,银饰遍身,肤光胜雪,恍如月亮女神一般,正是那日曾混迹于华音楼十六名美女之中的拜月教圣女——曼罗! 第九回 圣女降临强敌束手 公主无踪侍从惊心   众苗人见圣女忽然现身,登时便喧哗起来,纷纷伏拜于地向圣女请安。   李大人和一干大越国护卫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殊不知这拜月教圣女曼罗是在何时进入这车轿之中的。   谷若虚虽然不认识什么拜月教的圣女,但见众人皆是一脸惊愕之色,跪拜的跪拜,发愣的发愣,便也加意关注林中之局势。   他向身旁瞟去,却见那黑衣男子亦是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场中。   只听那长脸汉子伏身于地道:“小人不知圣女降临,未能远迎,还请圣女不要怪罪!”   只听曼罗圣女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此埋伏,企图劫持大越国使臣!”   长脸汉子惊恐道:“我们都是受了族长的差遣……没有族长之命,我们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大越国使臣动手!”   他见那李大人所说竟然不虚,曼罗圣女非但和大越国人相识,更似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这林中,不由得心惊胆颤,想到拜月教中的种种手段,更是不寒而栗。   不料那曼罗圣女却嫣然一笑,向众苗人道:“原来是滕奇族长的意思……”话到半截忽然语音一变,厉声道:“他莫非不想要命了么!”   众苗人见圣女发怒,谁也不敢出声,只有那长脸汉子战战兢兢地道:“我们族长不知道圣女和这位李大人是朋……朋友……倘若知道的话,他老人家万万不会派我们前来劫宝的……”   曼罗圣女道:“如此说来,这老东西当真是看上了‘九曲灵珠’了?哼!他倒还真是识货!”   长脸汉子听她的话中隐隐含有它意,当下却偷偷将头抬起来,谄媚道:“回禀圣女!我家族长的确是久闻这‘九曲灵珠’之名……但是这次派我们前来抢……啊……不是……是取这颗珠子……却不是想自己独吞。而是想要献给圣教主!”   谷若虚见这汉子脑子倒是颇为灵光,心中不由暗笑。   却见那曼罗圣女闻言亦是微微一笑,道:“哦?原来竟是这样……照你所说……这腾奇竟然是对教主忠心耿耿了。倒是我错怪你们了?”   长脸汉子忙道:“哪里哪里!这不过是一场误会!误会!早知道圣女和这位李大人是老相识,小人们又何必多此一举?”   曼罗圣女见他吓得全身发抖,神色却渐渐缓和下来,只向他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么好罢!看在你和你们族长对圣教忠心耿耿的份上,今天暂且饶你们一命!回去带话给腾奇,倘若再要未经教主允可擅自行动,休要怪咱们翻脸无情!滚罢!”   长脸汉子闻听此言,如蒙大赦,当下赶忙站起身来,也顾不得将身上的泥土抖落,便向手下一挥手,众人亦纷纷站起,一齐向曼罗圣女行了一礼,这才各自返身上马。   只见那长脸汉子在马上向李大人一抱拳,皮笑肉不笑地道:“李大人,方才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   李大人正如坠五里雾中,听他向自己说话,这才如梦初醒道:“啊!好说好说……”他却兀自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只得先和对方敷衍几句。   那汉子见大越国众人竟然殊无怒意,心中亦是暗暗奇怪,但是当下也来不及多想,便又道:“好在大家也都没什么损失……我们也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他偷偷向曼罗瞥了一眼,这才道:“圣女面前,还请李大人多替我们说两句好话……”   李大人还未答言,曼罗却已冷笑道:“好哇!你这小子胆子当真不小!当着本圣女在场,居然还敢如此啰嗦!”   那汉子闻言忙道:“不敢不敢!小人的话已经说完!这便走了!”   他一面在马上向曼罗点头哈腰,一面招呼手下闪人。一时之间,月下林中尘土飞扬,一干苗人已经策马离去。   李大人和大越国众侍卫原本以为立时便有一场厮杀,却再也想不到此事竟会如此收场,不由得皆是面面相觑。   一时之间,众人都是怔怔地望着眼前恍如天女下凡一般的苗族少女,那圣女曼罗竟然也不离去,更不说话,只是含笑望着众人。   过了好半天,李大人才恍恍惚惚道:“下官李进……不知圣女何时驾临此处?为何会对我大越国之人加以援手?”   那曼罗圣女尚未说话,却听这李进李大人突然“诶呀”一声,朝众人喊道:“公主!公主还在车里!保护公主!”   大越国一干侍卫闻言,都是一震,登时手忙脚乱地将车轿帘子掀开,却见轿中空空如也,哪里有半个人影?   车轿周围原本还有四名大越宫女随侍左右,李进冲到近前,见车内毫无异状,便向那四名宫女喝道:“公主呢?!”   那四名宫女已然吓得面无人色,全身乱颤,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进揪住一名宫女的衣领,厉声道:“我在问你话!公主呢?!”   那宫女原本已经吓得不轻,此时被他一吼,更是花容惨淡,只得哆哆嗦嗦地道:“我……不……不知道……”   李进怒道:“不知道?!”他将那宫女甩到一边,又向其余三名宫女喝道:“你们呢?!我不是让你们好生伺候公主寸步不离的么?!你们都干什么去了!”   只听那三名宫女哭道:“我们自从出了大越……就寸步不离地守着公主的车轿……一路上小心服侍……”   李进大声骂道:“没用的东西!好生服侍?公主被人劫走了都不知道!还敢说好生服侍!”   那拜月教圣女曼罗见李进此刻暴跳如雷,却轻声道:“李大人,你骂她们有什么用?她们四个原本就什么都不知道。”   李进闻言,登时愣住,这才想起此处还有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物在此。他刚要答言说话,却猛地想起了什么,登时抬头向曼罗狠狠看去!   众人乍失公主,已然慌了手脚,此时却见李进目不交睫地盯着那拜月教圣女曼罗,脸上神情似惊似恐,心中却也都明白了几分。   ——公主显然已经落到了拜月教的手中!   ——这拜月教好生厉害,竟然能在众人包围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公主劫走!   ——眼下却又待如何?   瞬间,林中几乎寂静无声,只是偶尔能听到几声草虫的低鸣。   谷若虚见林中局势一变再变,心中却也觉得暗暗纳闷。他一时好奇心起,便想要看看这事态如何发展。但忽觉身旁微风拂过,侧脸看去,原来伏在自己身侧的那名黑衣人却刚刚匿身而去。他心下更是诧异,心道这人好生古怪,之前暗伏在此分明便是有所图谋……据自己推测不是想要趁火打劫便是想要坐收渔人之利……此刻峰回路转,事态却更加扑朔迷离:拜月教圣女现身林间……车轿中的洞仙公主却不知所踪……那李进李大人失了公主,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却不知心中在作何打算……   他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却见那拜月教圣女曼罗忽然“扑哧”一笑,纤纤玉指点着李进道:“李大人啊李大人!你竟然连我也认不出来了么?”   谷若虚登时一愣,只见那李进李大人和大越国众护卫也是傻了眼,都呆呆地看着那曼罗圣女。   只见曼罗突然做了一件事   ——她反身回到了车轿之中,并反手将帘子撤下。   李进见此事蹊跷,只得向手下一名心腹望去,却见那名心腹亦是满脸惊讶之色。他摇了摇头,正待开口询问,却见轿帘一动,一个娇美动人的妙龄少女已自轿中姗姗而出。   众人一见之下,不由得又惊又喜,脱口而出道:“公主殿下!”   那少女正是大越国李日尊之女——洞仙公主。   李进怔了一怔,一拍大腿,“咳!原来如此!公主殿下!你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几乎将臣等吓死!”   谷若虚在树丛之中看得真切,只见这少女气度华贵,生就一张圆脸,容貌更是端丽非常,虽然和那拜月教圣女曼罗相较之下稍有不如,却也不失为一个十分人才的美女。   ——只见她身上穿的却仍是那拜月教曼罗圣女进轿前的那一身苗族服饰,但气质容貌却已与先前大异。   ——原来那曼罗圣女却竟然是洞仙公主易容假扮!   只听洞仙公主向李进嗔道:“李大人!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我随机应变想出这个主意,今天咱们可都要成了那群苗人的‘座上宾’了!”   李进原本又惊又喜,听了这话才察觉自己适才失言,当下便连连点头道:“公主教训的是!下官无能!下官糊涂!”那四名宫女此时也早已破涕为笑,此时便一起上前向公主谢罪。   洞仙公主朝她们摆了摆手,道:“你们何罪之有?!”接着便又向李进道:“李大人!那些苗人倘若识破此事,我们可当真是性命堪忧了!还是赶紧赶路要紧!”   李进忙道:“为臣正有此意!”   ※※※   一群人匆匆忙忙地走了。谷若虚这才从隐身之处出来,望着车队人马的背影,喃喃道:“好一个厉害的公主!” 第十回 凭君问风花雪月帽 任客选彩凤穿云钗   谷若虚进到大理城中的时候,大理城已经很是热闹了。   ——只见无数商贩或挑或背,或是担着琳琅满目的货物摆放在城中官道两侧,却不叫卖,只是静静地等着客人主动上前问价。其间自然要以白族人和汉人的人数最多。   ——这些聚居于点苍山下,洱海之滨的白族人,一向以白色为贵,崇尚白色,以白色衣服为重。男子喜缠白色或蓝色包头,多穿白色对襟上衣,外套黑领褂,下身穿宽桶裤,系拖须裤带,有的还会随身佩带绣有美丽图案的挂包。大理国中的女子则多穿白色上衣、红色坎肩;或是浅蓝色上衣配丝绒黑坎肩或是紫色丝绒领褂,右衽结纽处还要挂上“三须”、“五须”的银饰,腰间系有绣花飘带,上面多用黑软线绣上蝴蝶、山茶、杜鹃等图案,下着蓝色宽裤,足穿绣花的“百节鞋”。臂环扭丝银镯,指带珐琅银戒指。已婚妇女梳发髻,未婚少女则垂辫或盘辫于顶,有的则用红头绳缠绕着发辫下的花头巾,露出侧边飘动的雪白缨穗,点染出白族少女头饰和发型所特有的风韵。   谷若虚在天南一带居住不久,因此却从未进入过大理城中,虽然知道此城极是热闹,却直到今日方才眼见。   他在城中漫步,眼见已经到了正午时分,便寻了一家铺子打尖。   这家铺子虽是汉人经营,但店中所售之菜品却都是极富大理风味的佳肴。原来大理国因与大宋、吐蕃和大越等国毗邻,因此其间的烹饪风味多受这几国之影响,素以烹制山珍、水鲜见长。   谷若虚随意点了几样,不多时小二便送上酒菜,却是虫草炖乌鸡、金钱火腿、桃仁夹沙乳扇等几样菜式。   那小二一面上菜,一面笑道:“客官只怕是初到大理城罢?这几样菜却不可不尝!”   谷若虚道:“哦?这几道菜莫非还有些什么名堂?”   小二道:“小的为客官推荐的这几样菜,道道都是本地的名菜!就拿这乳扇来说,乃是大理一带的特产,寻常地方见都难以见到……听客官的口音,可是中原大宋人氏?”   谷若虚笑道:“小二哥的耳朵倒灵。”   “小的一向认人极准!大理城里的汉人虽然不少,但像客官这么器宇轩昂之人却是不多!”   谷若虚见他伶俐,心中不由得暗暗发笑。他因一路行来,见那些白族少女们头上戴着的帽子极是别致,便随口问道:“那些白族姑娘们的帽子倒是好看得紧……”   小二听了这话,却道:“客官可知这帽子的来历?”   谷若虚微微一怔,道:“这却不知。小二哥和我讲讲,也好让在下长些见识。”   那小二见谷若虚谈吐有礼,言语谦和,登时喜上眉梢道:“客官可听说过大理国的四大奇景?”   谷若虚倒也真听说过,便道:“这个我却知道,不就是‘风花雪月’么?那‘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的四大美景我虽然尚未领教,但却一早便已听人说过。”   小二闻言笑道:“客官果真有见识!那些白族女孩子头上带着的帽子,里面便有‘风花雪月’这四个字的意思。”   谷若虚听了,便向街上行人看去,只见人流往来,其间却有不少盛装的白族少女。他定睛看去,便向小二笑道:“是了!我知道了!她们带着的帽子是白色的,便是苍山上的雪……帽子上面装饰着的,却是上关的花……那弯弯的帽顶就是洱海月了……只是哪里又有‘风’了?”   那小二见状笑道:“客官请看,那帽子上面垂下来的穗子微微荡漾,不就是下关的风了么?”   谷若虚一见,果然如此,不由得呵呵一笑,当下便下箸品尝眼前这几道大理名菜。   但见火腿肉色红艳,香气浓郁;乳扇酥脆香甜,浓香满口;那虫草炖乌鸡更是鸡肉滑嫩,汤汁甜美……不由得交口称赞。   待得用过了酒饭,便又在大理城中信步漫游。不知不觉却走到了一间叫做“摄云斋”的店铺之外。   谷若虚早间便听人说过,“摄云斋”乃是大理城中最有名的古董铺,出入此地之人非富即贵。大理国中的仕宦官绅、王公贵族,皆是这店中的常客。   他迈步登门,见其间房舍结构之精,铺设之雅,自不必说。单是那店中奇花异卉、古玩字画、珠宝玉器,件件皆是世所罕见之精品,便信手取过一幅山水来赏玩。   店中供奉见他虽然是一副生面孔,却举止不俗,穿戴雅洁,不敢怠慢,便上前搭话。此时刚过午时,店中客人不多,二人正闲聊着,却听身后另一名供奉笑着道:“小姐真是好眼力!这‘彩凤穿云钗’乃是我店中新近一批首饰里面的极品货色……只是……”   他尚未说完,却听一名年轻女子的声音道:“你吞吞吐吐的做什么?难道怕我们付不起价钱么?”   谷若虚回身看去,却见几名服饰华贵的妙龄少女正在店中挑选首饰。   那供奉忙道:“小姐误会了小人的意思。这支‘彩凤穿云钗’只因是我店中的极品货色,早在半个月前便被一名贵客订下了。摆在此间只是为了让客人看看样子,却是不能出售的,还请几位小姐在店里挑选一些别的首饰。”   一名绿衣少女闻言道:“定下了?供奉,你该不会是因为我们相中了这金钗,想要漫天要价,这才编出些谎话来敷衍罢?既然已经被人定下了,你们还摆在这里充什么样子?”   供奉陪笑道:“这位小姐有所不知。这‘彩凤穿云钗’是我家作坊之中的匠人亲手所制,只是耗时费力,且材料昂贵,制作不易,因此都是订做。小姐倘若看中了这样子,何妨便也订下一支,三个月后便可取货。”   另一名少女听了,杏眼一睁,道:“什么?要等三个月?不就是一只金钗么?哪用得着费这许多功夫!”   谷若虚见这名少女一身绯色衣衫,珠围翠绕,生得容长脸面,眉目娟秀,一望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但见她们这一行共有五人,服饰打扮各异,却都生得甚是美貌,不由得令旁观之人啧啧称奇。   这五人之中,却有一人极是与众不同。只见那少女十七八岁年纪,一身白衣如雪,乌黑长发披散在肩头,全身并无什么华丽首饰,却仍是显得气度高华,容貌更是秀美绝俗,莫说是大理城中少见,便是大宋国内,亦是罕见这般绝顶美貌的少女。   谷若虚见这少女美得出奇,不由得便想起当夜在林中见到的拜月教圣女曼罗。他此刻自然早就知道那“曼罗圣女”乃是大越国洞仙公主假扮,但想来洞仙公主的易容之术极其高妙,竟然能骗过一干苗人。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却见那供奉一面向那钗上指去,一面口中向众人道:“各位小姐有所不知。这支金钗之所以耗时费力,一来是由于其上的点缀之物甚是珍贵,二来是因为这钗的工艺与其他首饰不同……”   另一名蓝衫少女闻言却道:“供奉,你说的那位贵客什么时候来取这东西?他交了多少定金?我们除了这金钗原本的价钱之外,还可将定金双倍奉上,以补偿贵店的损失。”   供奉一怔,“这个……只因这位贵客身份尊贵,又是店里的常客,因此他定下的货物却是从来用不着定金的……取货也是说取就取……倘若一时未取,本店也只能代为保管……”   那先前说话的绯衣少女闻言却冷笑道:“这可不是掰谎?天下间那里有这样的事情?”   莫说是这一几名少女,便是谷若虚听了那供奉的话,也觉得甚是无理。   果听那绯衣少女道:“供奉,我家小姐可不是寻常富人家的千金,只因听说你们‘摄云斋’的货色极好,这才亲自前来看看。你这支钗子放在这里也是放着,还不知道客人什么时候来取,会不会来取。不如就卖给我们,价钱你开好了。”   这位供奉新进“摄云斋”不久,待人接物的眼力上却远远及不上店里的老供奉们。他适才眼见这少女服饰华丽,本以为她们都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却万万想不到她竟然只是个伺候人的丫头,当下便道:“这位姑娘。你家小姐自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千金……但是我说的这位贵客却也是个得罪不起的人……还请姑娘饶过小人一马……莫要再与小人为难了。”   那绯衣少女柳眉微扬,正要说话,却听那白衣少女轻轻道:“杜鹃,莫要多说了。既然这金钗别人已经定下,再多难为供奉也是无用。我们另行定做一只便是了。”   那被称作杜鹃的少女听了这话,却气鼓鼓地道:“小姐!他这金钗倘若当真定了出去,也就罢了。这事分明便是他想要抬高价钱……”   那供奉忙道:“姑娘千万莫要这么说!本店全部货物可都是店主东定下的价钱,我们做供奉的,哪里敢胡乱开价!姑娘莫要坏了本店的名声!” 第十一回 摄云斋内喧宾夺主 大理城中狭路相逢   “摄云斋”之内,众人争辩不休。只听那供奉话音未落,楼上一个男子的声音道:“这里出了什么事?是谁要坏了本店的名声?”   众人闻言,一齐向楼梯处看去,却见一名身穿黑衣的英俊男子正环抱着双臂立在那里。   谷若虚一见这人,不由得十分诧异,原来这人正是数日之前自己在林中遇到的那名黑衣男子。   那黑衣男子向店铺内扫了一眼,目光在经过谷若虚脸上的时候略作了半分停留,谷若虚分明看到了这人眼中的笑意,只是他却不能辨别这笑意之中包含着的意思。   店内的几名供奉见这黑衣男子现身,便一齐向他微微施礼道:“聂老板。”那原本站在谷若虚身侧的供奉更是走上近前,脸上微带惊讶,道:“老板是何时回来的?怎么店里竟没人知道?”原来这黑衣人便是这“摄云斋”的老板——聂云。   只听他向那供奉道:“我也是才刚回来……这里出了什么事?老张怎么和客人争吵起来了?”   老张便是此刻站在众女面前的那名供奉,他见店主人问话,忙道:“老板,这几位小姐硬是要买下这只‘彩凤穿云钗’……我和她们解释了半日……”   聂云尚未说话,只听那被白衣女子唤作“杜鹃”的绯衣少女便已率先道:“你便是这‘摄云斋’的老板?你家的这位供奉说这只钗已经被人定下了,但是一未交付定金,二又不知何时取货?我倒想请问一句,天下间竟然有这么做生意的么?”   聂云听了这话,似乎倒反而释然了。只见他向这五名少女打量了一番,最后却将目光落在了那名白衣少女的身上。   他缓缓步下楼梯,走到众人面前,自供奉手中接过那支“彩凤穿云钗”看了看,这才笑道:“原来是这支钗……”他转头向杜鹃道:“这位姑娘,张供奉说的没错。这支钗的确是被一位客人定下了的。姑娘倘若真是喜欢这钗的款式,不如另外订做一只。在下担保小店中的匠人能够打造得和这支一模一样。”   杜鹃还未说话,那白衣少女已经走了过来,将杜鹃一拉,道:“既是如此,我们便也订做一只好了。”   杜鹃见主子再次发话,不好再说什么,却气鼓鼓地瞪了聂云一眼,聂云却毫不在意,只含笑向那白衣女子道:“小姐真是明事理之人……”他一面说着,一面向张供奉道:“老张,这位小姐的定金不必收了,只记下姓氏府邸便是。”   那白衣少女听了,忙道:“岂可如此?方才这位供奉已经言明这支钗用料珍贵,制作起来亦是耗时费力,倘或我们今日不交定金,日后竟不来取,贵店岂不是要因此遭受损失?”   聂云笑道:“小姐既然极是喜欢这钗,自然不会轻易舍弃。更何况……”他凝视着白衣少女,轻轻道:“聂某知道,以小姐的身份,绝不是爽约之人……”   白衣少女听了这话,便将聂云仔细端详了一番,却是素未谋面,心中不由得暗暗生疑。她刚要出言拒绝,却听身旁的杜鹃道:“你的眼力倒好……小姐,既然这位老板说了不用交定金,那我们便听他的好了!等到金钗做好之后再付钱给他便是。反正来他店里的客人都是不用付定金的。”言下之意,竟仍是对这事耿耿于怀。   张供奉在一旁听了半日,此时却忍不住道:“我们店主东已经破例不收各位的定金了,这位姑娘说话何苦还句句带刺?谁说来我们店里的客人都不用付定金?只是定下这支钗的实是一位贵客!他身份尊贵,又是本店的老主顾,因此本店才会破格相待。”   谷若虚在一旁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倒为这张供奉暗暗捏了一把汗。他适才在旁边观察了半日,此时便心道:以那位“杜鹃”姑娘的脾气,张供奉这番话只怕是要火上浇油了。   聂云听了张供奉的言语,轻轻斥责道:“老张!怎可对客人如此说话……”他的话尚未说完,果然听杜鹃冷笑道:“好一位贵客!说是老主顾倒也罢了!说是贵客……哼!我就不相信这大理城里还有什么身份尊贵的客人能比得过我家小姐!”   聂云听了这话,却只淡淡一笑,而“摄云斋”中的几位供奉闻言均是面面相觑,适才陪着谷若虚闲聊的那位王供奉此时却道:“这位姑娘切莫说此大话!那位贵客可是咱们惹不起的……”   杜鹃闻言更是生气,便娇声叱道:“什么惹不起!是你们惹不起罢了!凭他是谁!我家小姐又怎么会怕他……”她正兀自要往下说,却听那白衣少女面带严霜,出言斥责道:“杜鹃!越大越没规矩了!还不与我住口!”   她自进到店中,大半个时辰之内没说过几句话,便是说话也是和和气气、斯斯文文的,谁知此时竟会突然大发脾气,众人不由得皆是一愣,聂云却仍将双臂环抱在胸前,微微笑着。   杜鹃见自家小姐动了真怒,猛然醒悟自己适才言语有失,当下再也不敢多说,只得乖乖地退回了一干侍女身边站定。   那白衣少女却向聂云道:“既是如此,那就多谢公子了。”转头向张供奉道:“我姓段,住在……”说到这里稍微一停,便又道:“寒舍之址便不用记了罢,三个月后我们自会来取金钗便是。”   张供奉正取过簿子要往上面写字,忽听客人此言,不由得便向聂云看去。   聂云向张供奉点了点头,又向白衣少女笑道:“小姐无需等上三个月,聂某今日便命匠人加紧赶工,一个月时间便可取货。”   白衣少女听了这话,便向聂云微微一笑,“那倒是当真要劳烦贵店的工匠了。”   她人生得极美,这一笑更是犹如明珠生晕,美玉荧光,一时之间,店中之人皆是看得呆了。只听她向身边的四名侍女道:“咱们走罢!”便转身欲待离去。   聂云在众女身后含笑相送,谁知众人刚刚走出门口几步,却听道一个年轻而倨傲的声音冷冷道:“是谁如此大胆!敢和本公子抢东西!”   摄云阁中的诸位供奉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得都是暗暗吸了一口冷气,心中都替那白衣少女担心。   谷若虚却是心中一动,当下却闪到了店内的一扇屏风之后。   只听聂云转头朗声笑道:“原来是高公子大驾光临!咱们可有好一阵子没见了!老刘!快给高公子看座!”   杜鹃听了这话,不由得又是大怒,刚要回身,却被身前的白衣少女一把拉住。   只见摄云斋门口立着一群人,为首一人锦袍珠履,金冠玉带,丹睛凤目,风流俊俏。年纪虽然仍未及弱冠,气势却足以傲笑王侯,令人不敢逼视。   ——看来,方才说话的便是他了。   白衣少女微微叹了口气,正待率人离去,却听那年轻公子在身后道:“几位姑娘且请留步!”不料那白衣少女的步履竟是不停,仍是和四名侍女一齐背向众人,朝着街口方向走去。   年轻公子见状,眉头一皱,他身边尚有十几名随从,此时便纷纷向那几名少女道:“几个小妞儿快快停下!难道没有听到我家公子的话么?!”便有二人抢上前去打算将那五名女子拦住。   这二人平日里跟随着自家主子强横霸道惯了的,今日眼见竟然有人胆敢不将自家公子放在眼里,又见这几人都是娇怯怯的妙龄少女,心中不免存了轻视之意。   他二人瞬间抢到众女面前,陡然间见了那白衣少女清丽绝俗的容貌,不由得都是眼前一亮,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杜鹃见这二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衣少女,不由得大怒道:“滚开!”伸手便向二人推去。   那二人原本为那白衣少女之容貌所摄,愣在当地,忽见杜鹃双掌分袭而来,登时向旁边一闪,口中却笑道:“想不到小妞儿还是个练家子!如此更好!大爷陪你练上两手!”   言语之中的调笑之意已是不言而喻。   杜鹃身边的三名侍女见对方如此无礼,纷纷抢上,拦在白衣少女身前。双方一时之间剑拔弩张,眼看便要动手,一旁围观众人见这两名大汉身材魁梧,中气十足,不由得均是替那几名柔弱女子暗暗担忧。   那年轻公子见对方居然也都身负武功,不由得双眉一剔,向那两名大汉道:“教训教训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可别给本公子丢人现眼!”   那两名大汉听得主子发话,巴不得一声,拉开架势便要动手。不料那白衣女子却忽道:“且慢!”   众人闻言都是一怔,不知道她有什么话说。却听她缓缓道:“高公子……劳烦你借一步说话。”   那高公子听到这个娇柔婉转的声音,又细细打量白衣少女的背影,心中不由得疑窦顿生   ——莫非……竟然是她?   ——她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第十二回 应笑问有意见旧友 谷若虚无心遇故知   双方正在僵持不下之际,蓦地里听一人轻笑道:“高公子今日怎么有兴到大理城中一游?”   众人向那声音来处望去,却见一人锦衣白履,自街口处翩翩而来。此人年方弱冠,生得朱唇玉面,貌若潘安,那年轻公子一见此人,一身凌人傲气登时散去,却向来人拱手笑道:“在下参见司空大人。”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大理国三公之一、大司空应笑问。   只见他缓步走到摄云债斋的门口,转脸却刚好望见聂云,便向他颔首道:“聂老板是何时回来的?”   ——原来他竟也是这摄云斋的常客。   聂云当下便道:“今早刚到。司空大人一向少见。想不到今日在下刚刚回转,便有这许多贵客上门,真是蓬荜生辉啊,呵呵。”   谷若虚闪身在店内的屏风之后,这几人的谈话却清清楚楚地落在他耳中。   只听应笑问向那年轻公子道:“高公子的手下倒真是忠心耿耿,只不过对手是几个小姑娘,即便是胜了,也似乎胜之不武。”   那高公子原本正在望着那白衣少女的背影发怔,此时见应笑问忽出此言,登时醒悟,忙向那二人喝道:“你们两个!还不快给我退下!”   那二人此时正拦着那五名少女的去路,此时忽听主子下令,只得依言而行。   杜鹃见他们垂头丧气地推退了下去,不由得冷笑道:“算你们的主子识相!”高公子闻言,登时面色一变,应笑问此时却快步走在了他之前,向他笑道:“高公子,那位小姐乃是应某的朋友,还请公子看在应某的面子上,莫要为难她们。”   高公子原本就对那白衣少女是身份起疑,此时又听应笑问如此说,登时心如明镜,忙道:“岂敢岂敢!今日之事皆是误会!既然这位小姐是司空大人的朋友……”   他望着那白衣少女的背影,遥遥道:“这位小姐,在下失礼了!还请小姐莫要见怪!”说着便深深一揖到地。   众人见他前倨而后恭,不由得皆是大出意料之外,尤其是高公子自己的手下。他们眼见平日里一向盛气凌人的公子今日竟会如此谦逊有礼,都是大为惊讶。   那白衣少女却是一言不发,竟自率众走了。   应笑问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高公子,却笑道:“高公子,倘若此事被令尊得知,你却要如何收场?”   那高公子闻言连忙向应笑问赔笑道:“在下知道司空大人最是宽厚待人,一定不会将此事告诉家父的。”说完还向应笑问眨了眨眼,竟然如同小孩子向大人撒娇一般。   其实应笑问的年纪也不过大他一两岁而已。只是这高公子年纪既轻,相貌生得又俊俏,适才倨傲无礼之时只令人觉得气势逼人,不寒而栗,此刻在应笑问面前却如同见到了长兄的幼弟一般乖巧温顺。   应笑问听了这话,却轻笑了一声,喃喃道:“我待人宽厚么?我自己怎么不觉得?”这两句话说的声音极低,除了他自己之外竟然无人能够听得清楚。过高公子因为和他站得极近,因此才模模糊糊的听到了几个字,便脱口问道;“司空大人说什么?”   应笑问微微一笑,“没什么……”他侧头看见了聂云,似是心中一动,便又向高公子问道:“你在这里买了什么东西?”话虽是朝着高公子发问,但眼睛却一直望着聂云。   聂云见应笑问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便干咳一声,向左右各自看了一下,才向应笑问道:“高公子几个月前在小店里订做了一只金钗。”   应笑问“哦”了一声,便又转脸看向高公子,面上神情似笑非笑,“金钗?这回又是要送给哪家小姐的?”   那高公子原本一直在向聂云打手势递眼色,却不料聂云竟然毫无遮拦地说了出来,心中登时大急,此时见应笑问双目炯炯看向自己,只得“嘿嘿”笑道:“这个么……我是要拿去孝敬姨妈的……”   应笑问闻言,眸中似是精光一闪,但却转瞬即逝,只听他笑道:“恩?想不到高公子多日不见,竟长进了不少……居然懂得尊老敬贤了……不过据应某所知,令堂的娘家远在中原,家中姐妹亦是各自远嫁……却不知高公子所说的姨妈是其中的哪一位呢?”   高公子料不到自己的谎话竟然会被应笑问当场戳穿,一时间神色极是尴尬,过了片刻才顿足道:“好了好了!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司空大人!”   众人见他仍是孩子气极重,不禁相顾莞尔。   应笑问一面说话,一面却已经由聂云陪着步入了摄云斋之内,那高公子和他的一干随从自然也讪讪地跟在后面。   此时,摄云斋中已经有人将那只“彩凤穿云钗”装入盒中,呈给了高公子。   高公子接过盒子,却不着急打开,只将盒子递给了身后的一名随从,想来他是怕应笑问又会说出什么话来。   谁知应笑问却道:“高公子何妨也让应某开开眼界,长长见识,看看是如何精致的物事才能入得公子之眼?”   那高公子登时一愣,连忙自身后那人手中接过盒子,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应笑问。   应笑问将盒子接了过来,却不忙着打开,只将那盒子拿在手上细细赏玩,却听他向聂云道:“聂老板,贵店的生意越发经心了,连这盒子的做工都如此精细。”   聂云淡淡道:“做生意嘛。自然要事事留心的。”他此刻虽然正和应笑问说着话,一双眼睛却有意无意向谷若虚藏身的屏风之后看来。   谷若虚见他如此,不由得暗暗苦笑,心道这人居然还没忘记自己的存在。聂云明知他藏身此处,却也不说破,只和应笑问、高公子二人一来一往地闲聊。   此时,应笑问已将盒子打开,只觉眼前一亮,但见精工细镂的红木盒子之内,静静地躺着一只镶珠嵌翠的金钗。   这金钗做凤凰形状,似是正展翅飞翔于天际。只见这金凤凰通身彩色辉煌,镶嵌了无数珠宝玉石,周身还用金丝镂出一朵朵云彩之形状,难怪会叫做“彩凤穿云钗”。   应笑问启盒看了几眼,便将盒子合上,复又递还给了高公子,一面却道:“好一只钗,难怪公子会如此重视。”   他负手在店中漫步,不知不觉竟然渐渐走近了谷若虚藏身的这扇屏风。   却见他在屏风之前停住脚步,伸手在屏风上轻轻敲了两下,竟然似是在敲门一般,口中却道:“有人在家么?”   众人见他此举,皆是不知其意,唯有聂云唇边浮出了一丝笑意。   高公子见状,不由得奇道:“司空大人?你这是做什么?”他话音未落,却听屏风之后一人笑道:“好一个应公子!好一位司空大人!高公子说得当真不错,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应笑问笑而不语,高公子却似是吃了一惊。只见屏风之后转出一个人来,二十五六岁年纪,浓眉端目,相貌俊朗,衣衫穿着虽不如何华贵,却是整洁素雅。那高公子一见这人,不由得惊呼了一声,道:“谷先生!你怎么会在此处?你不是回乡去探亲了么?”   谷若虚自屏风后步出,先向应笑问施了一礼,这才向高公子道:“谷某探亲之事已毕,算着侯爷准给谷某之假尚有几日,这才顺便到这大理城中一游。不想竟然在此处遇到了公子和司空大人。”   应笑问和高公子尚未答话,忽听摄云斋的老板聂云却已笑道:“想不到应大人和高公子也与这位仁兄相识。”   应笑问闻言微诧,高公子却已转过身来,向聂云问道:“诶?聂老板?莫非你也识得谷先生不成?”   聂云笑道:“识得倒也算不上,只不过前几日有一面之缘而已。”他当下向谷若虚抱拳道:“在下聂云,未知仁兄高姓大名?”   谷若虚见他虽然笑着,一双眸子却是目不转瞬地盯着自己,似乎想从自己的脸上看出什么故事来,却仍是毫不在意,便也拱手还礼道:“在下姓谷,名字是上若下虚……”   他还未说完,高公子便已抢着向聂云道:“谷先生乃是教我读书的先生,家父对他极是推重。”   聂云听罢,却似是对谷若虚肃然起敬,“原来是鄯阐侯府上的西席,在下先前还以为谷先生乃是武林中人……原来却是看走了眼了。”   ——这高公子却是鄯阐侯高智升之子高升泰。   ——古人席次尚右,右为宾师之位,居西而面东。西席即“老师”。相传汉明帝尊桓荣以师礼,上幸太常府,令荣坐东面,设几。故师曰西席。汉明帝乃是汉代光武帝刘秀之子,他当太子之时就拜桓荣为老师,登上皇位后,对桓荣仍是十分尊敬。他常常到桓荣住的太常府内,请桓荣坐向东的位子,并替桓荣摆好桌案和手杖,亲自手拿经书听桓荣讲解经文。   ——《后汉书·桓荣传》云:显宗即位,尊以师礼,甚见亲重,拜二子为郎。荣年逾八十,自以衰老,数上书乞身,辄加赏赐。乘舆尝幸太常府,令荣坐,东面,设几杖,会百官骠骑将军东平王苍以下及荣门生数百人,天子亲自执业,每言辄曰“大师在是”。既罢,悉以太官供具赐太常家。其恩礼若此。 第十三回 深宫浅眠娇慵处处 花间对话杀机重重   大理国。玉真宫。   十几名宫装丽人散布在宫内各处,分别正用小薰炉为宫室里的每一个房间熏着香。   段香持似是已经有些倦了,便斜倚在塌上懒懒散散地翻着书。只见榻上罗衾锦被,设着翡翠枕、玛瑙屏,榻前悬着的鲛绡帐子此时正被微风吹得飘飘拂拂。   杜鹃见段香持半日也不将书翻动一页,便悄悄走到公主身旁一瞧,却见她星眸半合,已是十分娇慵困倦。杜鹃以为公主要小睡片刻,便将帐子轻轻放下。谁知段香持却阖着眼轻轻道:“不用放下,我一会儿还要出去。”   杜鹃奇道:“公主这两日在城里逛得也够了。昨日在那古董铺子里偏又生了会子气,这会儿不好生歇歇还要出去做什么?”   段香持仍是轻轻阖着眼,半日才微微一笑道:“生气的只怕是你罢?我可没生气。”   杜鹃嘟着嘴又将帐子挽上,“那个高升泰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我不过是看不惯他那张狂样子,谁认真和他生气?”   她一面自案上沏了茶来,一面又道:“说也奇怪……公主,你觉不觉得,这个高升泰和鄯阐侯生得一点也不像?照理说来,父子至亲,相貌上怎么也应该有些相似之处……”   她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浑然不觉段香持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凝视着自己。   杜鹃正捧着茶过来,猛然间见段香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不由得吓了一大跳,手中的茶几乎也洒了一身。   “公主,你怎么醒了?”   段香持自塌上坐起,将书放在一边,“我告诫过你多少次,莫要在背后议论人家的长短。你自幼入宫,也早就该知道‘空穴来风’的道理。怎么说起话来还是这么不知轻重?”   杜鹃这几日也不知道听了公主多少训斥,不由得委屈起来,“奴婢不过是和公主说说而已……换做是旁人……哪怕是皇后娘娘……杜鹃也不会和她说的。”   段香持见她眼眶都红了,又想到自昨日回宫之后便没给过她多少好脸色看,心中早已软了下来,只是面上仍是撑着不肯放松。   只听她道:“行了行了!才说了你几句,就这么着!也不知道是谁惯出来脾气……真是……”她一面说着,一面摇头叹气。   杜鹃知道这位公主嘴硬心软,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早就饶恕自己了,不由得破涕为笑,“自然是公主殿下惯出来的,不然奴婢哪有这么大胆子。”她一面玩笑,一面便将手中的茶盏奉给了段香持。   段香持接过茶盏,刚抿了一口,门外却有一名宫女轻声禀报:“启禀公主殿下,司空大人在宫外求见。”   听到“司空大人”这四个字,段香持拿着茶盏的手不禁一颤,这一次,盏中的茶水却当真泼洒了出来。杜鹃见状,伸手接过了茶盏,又招呼侍立两侧的宫女前来收拾地面,却忍不住低声向段香持问道:“公主说要出去,便是约了司空大人么?”   段香持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便要往宫外走去。杜鹃忙道:“公主的衣服染上了茶水,难道不换一件再去?”   段香持这才醒悟,便由着她伺候更衣,却又向宫女们道:“你们不用跟着我去,只杜鹃一个人跟去就行了。”   二人到了宫外,果见应笑问已久候多时。一见段香持出来,便道:“公主千岁,下官有礼了。”   段香持尚未说话,杜鹃却故意绷着脸道:“司空大人好大架子,还要公主殿下亲身出来见你!”   应笑问早就料到这个刁蛮宫女会有此一言,当下向她笑道:“下官乃是一介外臣,不得陛下旨意,怎敢擅入宫闱?杜鹃姐姐这话可是冤枉我了。”   “好罢!此事就算宫规难违。可是奴婢还有一件事要问问大人。”   应笑问向段香持偷偷瞄了一眼,见她丝毫没有阻止杜鹃说话的打算,不由得心中叫苦不迭,脸上却只能做出一副微笑的模样。   “杜鹃姐姐请问。”   “昨日在‘摄云斋’门口,大人为什么要帮着高升泰那小子说话?要不是你突然来了,我们早就好好教训那小子了!看他以后还敢不将公主殿下放在眼里!”   应笑问摇头苦笑道:“看来真是好人难做,下官昨日一面要在众人面前隐瞒公主身份,一面又要让高公子收敛些,真可说是做足了功夫……可惜还是要受埋怨。不过……”   他忽然话锋一转,向段香持道:“下官昨日见公主殿下似乎很是不愿意见到高升泰?这却是何故?当然,这原本是公主殿下的私事,倘若千岁觉得笑问唐突,尽可见怪。”   段香持原本听着杜鹃和应笑问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甚是有趣,此时忽听他向自己发问,倒也在意料之中,便轻轻向杜鹃吩咐道:“你去看着路边有什么人走动。”   杜鹃当下依言去了。   段香持见她去得远了,便向应笑问道:“司空大人是否觉得今日之约出乎意料之外?”   应笑问含笑道:“确是如此。”   他二人一个是皇室公主,一个是朝廷重臣,平日里虽然多有机会见面,但如这般私下相邀却是破天荒头一遭。应笑问赴约之前心中仍在揣测,莫非当真是因为昨日之事有些处置不当,得罪了这位公主殿下?可是嘉仪公主平日里一向行事稳重,无论对待何人均不失皇家之风范体面,又怎会因为这么一桩小事对自己怀恨?他心中暗想,看来惟有赴约,才能解开其中之疑团。   段香持沉默了片刻,心中似乎是十分矛盾,应笑问见她神情莫测,却也不好直接问她,只得静候一侧。   只见段香持缓缓踱到了一丛山茶花旁边,低下头去整理那些花的叶子。此时,一阵清风拂过,她裙裾轻扬,说不出的轻灵飘逸,眉目如同墨画,神容更胜秋水。   应笑问虽然在大理国位列三公,原本却是中原人氏,偶有闲暇之时,更是时常去往周边诸国游历。因此年纪虽轻,却已不知见过多少芳颜绝丽、艳媚入骨的女子。这位嘉仪公主的容貌在大理国中虽然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材,但若与他以往见过的那些绝色丽人相较,却也只是各擅胜场,不见得能够拔得头筹。   但此时眼见她立在花丛之侧,清丽秀雅,楚楚动人,仿佛是自山茶花中走出的仙子,那一股出尘脱俗之气,竟然令应笑问心中一动。   他忍不住想起了一个人来,那是一个风姿绝世的女子。   ——太虚阁主翦横波,或者说是昔日的宋家堡大小姐、乾坤堂地俊堂堂主宋词。   ——宋词之美,是颠覆天下之美,足可以颠倒众生。眼前的嘉仪公主纵是天姿国色,和宋词比起来,仍是稍逊一筹。   ——但像宋词那样的女子,古往今来,天下间又有几个?   正在应笑问忍不住心摇神驰,胡思乱想之际,段香持忽然说话了。   “听说司空大人在入朝为官之前,曾经在鄯阐侯府上为高公子充任西席?”   应笑问不意她竟会问起此事,登时微微发怔,但随即便笑道:“想不到公主竟也知道此事……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   段香持抬头看向他,缓缓道:“我一直很奇怪,司空大人的年纪与高升泰相比不过大了两岁而已……鄯阐侯为何会聘请大人来教授高公子?”   似已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应笑问仍是从容道:“也许鄯阐侯是觉得下官和高公子年龄相仿,比较能够谈得来罢。”   “是么?我还以为,侯爷是赏识司空大人的武功呢……”   应笑问闻言抬头,正要说话,却见段香持以手拈花,悠然向自己看了过来。应笑问忽然自心底生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他知道,那是杀气。   ——来自于段香持的杀气!   他不禁为之一怔。   但段香持却并没有给他出神的机会,只见她出手便是一掌。   这一掌看似轻飘飘地毫无气力,但是应笑问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掌之中,融合了天南诸派掌法的精华,其中包含着几十种变招。其中任意一招便足以置人于死地!   ——更何况,发掌之人更是大理段氏的传人!   花丛之中不乏鸟虫栖息,却因为这一掌的杀气而纷纷惊飞不止。   掌风含着杀气,向应笑问扑面而来,竟似意欲将其毙于一击之下!   应笑问惊讶之余,只得提气纵身向后急退,但那掌风竟然丝毫不减,仍是紧追不舍!   应笑问再退!此时,他只能闪避,不能进攻!   ——不仅因为对方是公主,更要命的是,这个公主的武功居然丝毫不在天南一带任何一名武林高手之下!   花飞如雨,皆为掌风所催!   电光火石之间,段香持一连挥出了三掌,每一掌都带着义无反顾的凌厉和凛冽,看不出她这么一个温柔娴静的皇家女子,竟然会蕴藏着如此刚猛霸道的力量! 第十四回 素手纤纤刀如弯月 锦衣飘飘剑似流光   应笑问见招拆招,段香持却步步紧逼。此刻,她白衣如雪,长发飘飘,俏丽于山茶花丛中,清丽之中竟然透出了一丝冷艳。   应笑问几番闪避,最后轻轻落在了另一处花丛之外。   只听他刚刚开口唤了一句“公主殿下”,段香持却又挥掌袭来,这一次,不仅仅是掌,更间杂着一道寒光。   只见段香持纤手微扬,白皙而秀美的手指间,一片银光一闪而没。   她左掌轻挥,右手却已向着应笑问迎面挥出了她的杀手锏   ——那是一柄弯如半月一般的银刀。   刀光闪烁,刀锋回旋,向着应笑问劈面而来,应笑问心中一紧,万料不到她竟真的想要置自己于死地。   他的心往下一沉,在刀光之中依稀仍可看到段香持清丽无双的娇颜,眉宇之间却浮动着一抹奇特的柔媚。   那一刻,应笑问在心中叹息了一下,然后,他的手便在腰间轻轻滑过。   瞬间,应笑问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柄软剑。   ——这柄软剑长约三尺,剑身宽不过寸余,因此一直被他藏在腰间。此时看去,剑身锋锐无比,竟然隐隐透出一股金色光芒,如同皓日丽月,流光婉转,虽然金光流动,却是煞气逼人。剑柄上用金丝盘着两个篆文,仔细看去,却是“流光”二字。   段香持一见此剑,登时双眸一亮,似乎连雪白的面颊都被此剑映得有些泛金。   只见金光一闪,应笑问手中的剑芒如同惊虹乍现,迎上了呼啸而来的银刀。   却听“嗤”的一声微响,那原本回旋于半空之中的弯月银刀,竟然已经在那金色剑芒的流动之下断为两截。   刀已断,但势未绝。只见那两节断刀分别呼啸盘旋着飞了出去,花丛之旁原有几棵树木,只见刀锋过处,两株直径尺许的柳树居然应刀而断。   ——那银刀之利,有目皆睹。   ——那一刀之威,显而易见。   ——然而,这一剑之利之威,却远远在那一刀之上。   应笑问一剑挥出,原以为段香持会另有奇招,不料她眼看着自己的弯月银刀被宝剑削断,竟然就此收住了手。   应笑问一愣,剑势一收,那剑刃却是十分柔软,此刻却在他手上微微颤动,霎那之间已是散出了一片金色剑花,并同时发出嗡嗡之声。   段香持凝视着他手中之剑,脸上的神情似是如醉如痴,半晌之后方喃喃道:“这莫非便是中原武林传说中的宝剑‘流光’?”   她于生死相搏之际,不但说停便停,此刻更是对着一柄剑流露出十分倾慕的神情,却令应笑问几乎哭笑不得。   他将剑凝住,缓缓收于腰间锦带之内,这才向段香持道:“公主眼力不错!此剑正是‘流光’。”   段香持的目光随着“流光”的收回,再一次停在了应笑问的脸上。她仍是在笑,唯一不同的是,此刻的笑容之中,却已丝毫没有了片刻之前的杀意。   只听她轻轻道:“我猜的不错……你果然是御剑峰的传人!”   应笑问闻言,目中精华一现,随即便淡淡道:“可惜,公主仍是猜错了!或者说,公主的这句话说得不甚准确……应某其实只能算是御剑峰的传人之一罢了!”   段香持却似毫不在意他这句话,只是自顾自地自言自语道:“想不到我居然真的能亲眼见到这柄宝剑……”她面上的神情,似是喜悦,又似是伤感,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应笑问见状,不禁微微苦笑,只听他道:“公主殿下将应某约到此处,之后便忽下杀手……难道只是为了看一眼这柄剑么?”   段香持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只见她向应笑问莞尔一笑道:“当然不是!我约司空大人前来,只不过是要解除我心中的疑团而已。”   应笑问“哦”了一声,冷冷道:“疑团?不知公主所说的疑团,究竟是殿下心中的疑团,还是陛下心中的疑团?此刻却是否已经解开?”   段香持见他一脸冷淡之色,便向他笑道:“司空大人,我知道你其实没有生气……倘若你真的心生恼怒,只怕此刻我也就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了……只因你自被我父皇破格奉为大司空之后,朝野上下流言种种,你又不肯将自己的家世来历、师承背景向别人讲清楚,自然难免会令人怀疑。”   应笑问闻言又道:“莫非公主此刻已经对应某毫不怀疑了么?”   段香持缓缓道:“这是自然……恩……也不是……我仍然奇怪阁下以御剑峰传人的身份,竟然会纡尊降贵,屈就到鄯阐侯的府上教高升泰习文练武。此事倘若为凌宫主得知,他老人家难道不会生气的么?”   应笑问淡淡道:“应某虽承家师错爱,传以宝剑,但生平却从未得获机缘能够踏足御剑峰一步……”   段香持诧异道:“这却奇了!莫非凌宫主不喜欢你这个徒弟?还是你得罪了他?……这也不对……倘或如此,他又怎么会将御剑峰剑神宫内十柄宝剑之一的‘流光’传授于你?”   应笑问缓缓道:“家师乃是武林之中一代宗师,行事出人意表,难以揣测,做弟子的自然更不敢去枉测天意了。”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t _x _t _ 0_ 2. c_o_m   这番话回答的虽然模棱两可,细想却也在理,段香持见实难再问出什么,便向应笑问微微一笑道:“司空大人,这次得罪啦!改日我请父皇亲自向你置酒赔罪!”   ※※※   龙德宫内,段思廉听罢女儿口述,不禁陷入了沉思。   当年,高智升推荐应笑问入朝为官,此人年纪轻轻,却十分精明干练,行事举止更是不俗,不似一般人家子弟,因此短短一年以内,便获封为大理国三公之一。   说句实在话,段思廉初时对应笑问的身世来历,一直都充满了怀疑,只是碍于鄯阐侯高智升的面子,不便有所擅动。   在此期间,他也曾派人多方查探,更曾在应笑问本人面前旁敲侧击数次试探,然而此人竟然滴水不漏,却更令人心中难安。此次令公主亲自出手,却也是迫不得已之事。   ——想不到的是,应笑问竟是御剑峰的传人!   这个消息虽然令段思廉打消了以往的种种顾虑,却又使他对应笑问凭空增添了几分好奇。   他既然是御剑峰的传人,却又为何要到高智升的府上做一个小小的教书先生?莫非高智升的势力竟然已经到了能够染指御剑峰剑神宫的地步了么?   段思廉在心中想了千遍万遍,却始终只能得到两个字的答案   ——不会!   ——万万不会!   高智升统帅天南乌族三十七部,听说近日又得到了拜月教的支持,倘若连御剑峰也与他联盟的话,他大可不必对乾坤堂忌惮若此……乾坤堂虽然号称天下第一堂,但绝大部分的势力都远在中原一带,位于大理国境内的分堂仅有五个,单凭这五个分堂的力量,怕是和御剑峰对抗都颇为吃力,更何况还要加上横行天南的拜月教。倘若真是如此,高智升大可以借助御剑峰和拜月教的力量来牵制乾坤五堂,自己亲率乌族三十七部围兵大理,只要他将国号更改、帝位坐稳,想来即使是令千秋也不便再强加干预天南一带的政事。如此一来,岂不是顺水推舟?   ——因此,御剑峰和鄯阐侯府结盟之事,此时看来,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既然他们不可能结盟,那么应笑问便是友非敌……即便他不是友,想来也不会是敌……   ※※※   杜鹃见段香持回到玉真宫之后,神色却与出宫之前大为不同。她在宫外之时,亲眼见到段香持和应笑问的一番激斗,之后却又似是握手言和,实是不明所以,因此时下却是满腹疑窦,只是不敢向公主发问。   段香持见杜鹃做起事来便无精打采,心中早已猜到了十之八九,她此刻心情甚佳,便坐在七宝镶嵌的梳妆台前,一面令杜鹃为自己梳头,一面却和她有一搭无一搭地谈天说地。   杜鹃见公主心情极好,终于忍不住问起关于应笑问的事情,说起话来也是轻描淡写、小心翼翼。   段香持知道她这两日被自己训斥得怕了,忍不住心中好笑,虽然不便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向她尽述,倒也捡了些相关的武林典故和她聊了起来。   只听她道:“杜鹃,你可知道令皇叔是什么人么?”   杜鹃笑道:“公主这不是说笑么?天下谁不知道令公子是乾坤堂的少主?”   段香持点了点头,又道:“那么你可知道咱们的司空大人和令皇叔又是什么关系?”   杜鹃闻言,却睁大了眼,奇道:“什么?公主你说司空大人和令公子之前便是认识的么?我看着他们分明不像是认识的啊?”   段香持笑道,“我并没说他们一定相识……司空大人将自己的身份隐藏得极好……想来,令皇叔也一直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或者说,令皇叔一直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第十五回 武林神话遍传天下 江湖轶事再现宫廷   杜鹃听了段香持的话,急着问道:“公主这话却是让人听的糊涂!令公子既然已经见过了司空大人,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存在?不过,殿下这么一说,我倒是对司空大人的身份更加好奇了!”   段香持笑了笑,端详着铜镜之中映出的容颜,“你可听说过剑神宫这个地方?”   “剑神宫?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御剑峰上的剑神宫?”   段香持点了点头,“咱们的司空大人便是剑神宫凌无迹宫主的得意门生。”   杜鹃闻言,瞬间睁大了眼,只见她瞠目结舌地道:“什么?应大人是剑神的徒弟?公主你是不是在说笑?”   段香持看了她一眼:“昨日你不是亲眼见到过他的出手?难道我们说的话,你竟一句也没听见不成?”   “公主那时候不是打发我走开的么?后来我远远望见你和司空大人动起手来,吓了一跳,急忙赶过去,可是你们又突然住手……还说起话来……奴婢不知道其中缘故,又不敢贸然上前,因此公主和应大人说的话便没听见几句……”   “没听见几句?这么说还是有几句听见了?说说罢,你听到什么了?”   “奴婢只听见你们说什么‘宝剑’……‘流光’什么的……殿下,司空大人用的那柄剑……名字是叫做‘流光’么?他武功看起来高明得很呢!”   段香持淡淡道:“他既然是剑神的传人,武功自然不同凡响……”   “那么令公子呢?公主方才不是说司空大人和令公子有什么干系么?”   “令皇叔啊……”段香持忽将话锋一转,向杜鹃问道:“你既然连剑神宫都知道……那么可曾听说过‘神帝’和‘武帝’这两个称号么?”   杜鹃奇道:“‘神帝’和‘武帝’?我记得以前曾听陛下提到过这四个字……公主,这两个人是不是上古神话里的神祗?”   段香持轻轻梳拢着一缕垂落在肩头的青丝,缓缓道:“‘神帝’和‘武帝’并非是上古神话里的神祗……却是武林神话中的两个传说……”   “‘神帝’的真正名字叫做终步天,和‘武帝’轩辕问道是一对师兄弟,据说这两位前辈的武功早臻天人之境。从古至今,寰宇之内,再无第三人能及得上他们的一半修为。”   杜鹃闻言,不禁咋舌道:“什么?竟有如此厉害?”她想了一想,便向段香持问道:“这两个人是一对师兄弟?那么他们的师父又是谁呢?殿下既然说从古至今再无第三人能及得上他们的一半武学修为……难道连他们的师父也不行么?”她一面说,一面摇头道:“我却不信这事!只怕是那些武林中人以讹传讹……公主难道真的相信这些传说么?”   段香持轻捻柔发,微微笑了笑,“这两人的故事已经在天下间传颂了多年……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可不是我们信与不信的事情了。”   杜鹃侧着头又想了想,便道:“好罢!就算这两个人的武功真的如传说中的那么厉害。可是他们的师父究竟是谁?公主可知道么?”   “说起‘神帝’和‘武帝’的师父……我只知道这位前辈姓古,世人都称呼他为‘庸龙老人’……至于他在江湖上有什么神奇事迹,却再也无人知晓。甚至更有人说,这位古前辈并非武林中人,更不懂得丝毫武功……”   杜鹃听了,更是诧异,“不懂得丝毫武功?那又怎么能教出‘神帝’和‘武帝’这两个徒弟的?这也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罢?”   段香持见她脸上的表情于片刻之间一变再变,显是心中十分震惊,“这件事情的确是武林之中旷古未有的一件奇事,说是不可思议也好、匪夷所思也罢,总之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就连父皇也是如此告诉我的……姑且便这么一听罢。”   “相传‘神帝’‘武帝’两位前辈出师之后不久,因为想要分出高下胜负,曾于昆仑山圣母峰顶比武。这一场比武震动了天下,武林中的高手闻听之后,都想亲上圣母峰去一观战事。这圣母峰位于昆仑山中最深之处,高达万丈,寻常之人莫说是登上其顶,便是想要走到峰脚之处也极是费力。那些武林高手虽然不比常人,却也着实费了一些力气才到了山脚之处。哪知到了圣母峰脚下,却发现唯一一条登峰之路已经皆为冰雪所封。原来是比武的两位前辈不想有人打扰,因此才以内力凝雪锁冰,封住了山道。”   “那些武林高手不禁大失所望,有的人便就此离去,却仍有一大部分人因为想要知道这一战的结果而留了下来。谁知,这场比武一直持续了四十九日,那些留下的武林人士最终因为时日太久,耐不住昆仑山的奇寒,只得离去。到了最后,只有两个少年留了下来。”   杜鹃奇道:“四十九日?莫非他们真的在圣母峰上比拼了四十九日?那两名少年难道就抵得住山上奇寒么?”   段香持道:“此中详情既然无人亲眼得见,自然便也无人知晓。只是那留下来等待的两名少年却当真是自始至终未曾离开圣母峰脚下半步。”   “他们既是为了观战而来,自然准备了大量的皮裘棉衣干粮清水,可是万万想不到的是,‘神帝’和‘武帝’的一场比武竟然能僵持如此之长的时间。到了最后,他们的干粮清水都已食尽,甚至连御寒的棉衣皮裘也被当做充饥之物吞下了肚,只能靠嚼冰吞雪来维持性命……”   杜鹃听到此处,忍不住道:“嚼冰吞雪?一日两日或可……倘若时日久了,怎能挨得住呢?”   段香持正色道:“正是。到了第四十八日上,这两名少年已经足足在昆仑山上饿了九天,那山中风雪交加,眼看着二人就要被冻饿而死。”   杜鹃听得出神,见公主忽然止住了言语,便问道:“殿下为何不讲了?那两名少年后来有没有被冻死?”   “到了第四十九日,圣母峰顶忽然风云变色,天崩地裂,整座山峰竟然凭空向地面陷落了百丈。此时,那两名少年在山脚下已是奄奄一息,只能坐以待毙……”   杜鹃“啊”了一声,惊呼道:“是雪崩么?我听人说,苍山上就曾有过雪崩!”   段香持笑道:“傻丫头!雪崩只会从山上滑下冰雪,又怎么会让整座山峰凭空陷到地下去?”   “那是怎么回事?求求殿下快说罢!”   “你莫非忘记圣母峰上是什么人在比武了么?”   “公主的意思是说……是‘神帝’和‘武帝’的比武令整座圣母峰凭空陷落?这怎么可能?除非他们是神仙!”   段香持叹了口气道:“是不是神仙,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许多人说,那一战之后,昆仑山圣母峰便凭空矮了一百多丈。”   “那么那两名少年呢?……他们是不是……被山石……埋住了?”杜鹃原本想问那二人是否已被山石砸死,转念一想,当时之情状必定奇惨无比,终究未能忍心将“死”字说出口。   段香持见杜鹃的神情颇为悲戚,想是正在为那两名少年的遭遇伤心,当下却笑道:“他们么?他们非但没有死,反而是因祸得福了呢!”   杜鹃一听,登时又惊又喜,忙道:“真的么?是不是‘神帝’和‘武帝’救了他们?他们的那场比武又是谁胜谁负?”   “这一次却被你猜中了!这两名少年大难不死,更有幸见到了仰慕已久的高人前辈……至于那场比武的结果……却又是一桩无头公案了……只是令人想不到的是,后来,‘神帝’终步天和‘武帝’轩辕问道竟然分别收了其中一名少年作徒弟……”   杜鹃惊讶道:“竟会如此!这么说来岂非是千古难遇的机缘了么?想来是这两个少年精诚所至,这才感动了那两位神仙一样的前辈。阿弥陀佛!”   段香持见她高兴得连佛号都念出来了,忍不住笑道:“人家拜师的还未怎样,瞧把你这丫头乐的!你这不是替古人担忧又是什么?”   杜鹃也笑道:“奴婢这分明便是替古人高兴!哪里是替古人担忧?那么后来呢?”   “你可知道这两个少年是什么人?”   “公主又没有讲,我怎么会知道?”   “这两名少年,便是继‘神帝’‘武帝’之后,最令天下侧目的四个人之中的两位。说来也巧,这四个人竟然都分别出自‘神帝’和‘武帝’的门下……”   杜鹃见段香持说着说着又出起神来,忍不住道:“公主又在卖关子了……还是快将那两名少年的身份告诉奴婢罢!”   段香持一面出神,一面微微笑道:“那名拜‘神帝’为师的少年,便是乾坤堂的创始之人……也就是我令皇叔的祖父……他老人家的名讳是上天下一。”   “而另一名被‘武帝’收为弟子的少年,却是今日的御剑峰之主、剑神宫凌宫主的授业恩师——司空万古老前辈。” 第十六回 玉真宫嘉仪论典故 崇明殿洞仙献灵珠   玉真宫里,段香持仍在继续讲述。   她说到那两名少年分别被终步天和轩辕问道收为弟子之时,杜鹃不禁替那两人喜不自胜。待得知晓这二人竟然是乾坤堂创始人令天一和御剑峰上一代的主人司空万古的时候,杜鹃却已忍不住跳了起来。   “‘乾坤堂’和‘御剑峰’?这么说来的话,司空大人和令公子岂不是也能算得上是分属同门了么?”   段香持笑着点了她的额头一下,“你的脑子转得倒快!”   她的话音未落,却听宫门外一名宫女回禀道:“公主殿下,陛下有旨意,请公主梳妆更衣,速到崇明殿见驾。”   崇明殿是大理国历代国君与朝中重臣议事之地,莫说是寻常官员,便是宫中后妃公主未经圣旨宣召,亦是不得擅入,因此段香持虽然是大理国的公主,但这十八年来,去往崇明殿的次数也不过八九而已。   听说父皇宣召自己前往崇明殿见驾,段香持不禁微微吃惊,她看了杜鹃一眼,却见这丫头也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她向那传旨宫女问道:“你可知道父皇传召我去崇明殿,却是有什么事情么?”   那宫女敛眉垂首道:“婢子不知。”   段香持想了想,便向她挥了挥手道:“你下去罢!”那宫女领旨退下。   杜鹃听得旨意之中命公主梳妆更衣,便向段香持道:“公主要换什么衣服?奴婢这就吩咐她们准备!”   ※※※   段香持盛妆华服,由一队宫女开路,浩浩荡荡地到了崇明殿外,一眼便望见殿内影影绰绰,似是有不少人在内。殿外廊中的宫人见她来了,便一个递一个地大声道:“嘉仪公主到!”传递的声音远远播向殿内,发出阵阵回响。   段香持此时心中仍是纳闷,却已由宫女领着进到殿中。   只见殿内正中坐着二人,龙袍凤履,珠光宝气,正是段思廉和高飞宝。   殿中却另设着几张玉案。只见左边上首案前坐着的乃是一名十八九岁的妙龄少女,生得粉面香腮,十分美貌,下首案前坐着的却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看样子是一名武官。二人都是异族打扮,那少女的穿戴服饰尤为华贵。   段香持目不斜视,径自走入殿中,向龙椅上盈盈下拜,口中道:“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高飞宝见女儿今日盛妆丽服,大异于平时之淡扫蛾眉、素面朝天,不禁心花怒放,便向她道:“平身入座。”   段香持刚刚立起身来,便有两名宫女过来搀扶着她坐到了段思廉和高飞宝的右手之下。   段香持正要向父皇望去,却听对面那个美貌少女已率先开口道:“皇帝陛下,皇后娘娘,这位莫非便是贵国的嘉仪公主么?”   她说话的声音与大理国中之人的口音相差甚远,更不是中原人的口音,说的虽然是汉话,听上去却稍显生硬。   段香持忍不住对她的身份暗自揣测。   只听段思廉向那少女笑道:“不错,这便是小女了。”他转头向段香持道:“这位是大越国的洞仙公主,奉其国君之命,出使我大理国。”说着又向那下首武官指去,“那位是保护公主一路前来的李进李大人。”   段香持闻言,连忙起身向洞仙公主座前施礼,洞仙公主亦回了一礼,那李进却已自案后起身,向段香持叩拜为礼。   三人见礼之后分别落座,段思廉便向女儿笑道:“洞仙公主此次前来,除了出使联谊之外,还带来了一件宝物送给咱们。”他向身后一名内侍微一侧脸,那内侍便立时上前几步,段香持看得明白,只见那内侍的手上捧着一个朱漆托盘,盘中绫罗层叠,锦绣包裹,当中放着一颗大如鸡卵的明珠,虽在白昼之中,光华璀璨,仍是一时无两。   段香持自幼便于深宫之中长成,什么珍奇异宝没见过,见那所谓“宝物”不过是一颗极大珍珠,虽然罕见,倒也算不上如何稀奇,当下便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向那内侍手上细细观看。   不看则已,一看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那明珠周身散发出淡淡柔光,光芒莹彩斑斓。尤为奇特的是,这颗珍珠的珠身之上,竟然均匀分布着九个一般大小的孔眼,看上去却是天然生成,绝非人工钻成。   段香持一见之下,不禁脱口而出道:“九曲灵珠!”   ——珍珠与玛瑙、水晶、玉石三样,并称为“四宝”。早在数千年前,《尚书禹贡》之中就有河蚌能产珠的记载,《诗经》、《山海经》、《尔雅》、《周易》中也都分别记载了有关珍珠之事。盛产于广西合浦、广东湛江、浙江诸暨山下湖、江苏渭塘、湖南洞庭湖,江西鄱阳湖、安徽南陵,以及辽东一带。辽东一带出产的珍珠一向被世人称为东珠或北珠;而广西合浦以及南方一带出产的珍珠则被称为南珠;另有一种“西珠”,却是产自西域诸国。其中,南珠以其粒大圆润,光彩照人,一向被世人称道,扬名天下。因此,自古便有“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之说。自秦代起便以南珠进贡国君,到了后汉之时,各处已盛产珍珠。历代皇帝均派内监到合浦廉州监守珠池,开采珍珠,进贡朝廷。   ——由于珍珠乃是自蚌壳之中天然生成之物,因此产量虽多,但真正贵重之珠却是百不足十。世人皆谓“珠有九品”。珍珠之形态自当以正圆为最佳,这种珍珠被世人称为“走盘珠”。其中圆润光泽者,直径五分至一寸左右的为“大品”;一边扁平,一边如覆釜之状的为“珰殊”,也是珠中珍品,价值一粒千金;而走珠、滑珠则是等外之物。另有一说,言“大而稍扁”的“南珠之明珰”,等级仅次于径寸大珠,珠形圆满、色泽银白、光莹无丝络的为精珠。其档次则以重量来分,每颗“重一分者银六倒,二分者四十倒”。光泽不佳之肉珠,“二分重者值银仅四倒”,八百颗重一两的称为“八百子”,值银十倒;一千颗重一两的称为“正千”,值银仅八倒。   大越国毗邻大宋国之广南西路,国中亦是盛产珍珠。虽然所产之珠较之合浦南珠稍有不及,却也能和西珠分庭抗礼。而这颗“九曲灵珠”,却正是大越国中所产之极品。   洞仙公主见段香持一眼便认出这珠子的来历,不禁拍手笑道:“嘉仪公主当真是好眼力!这正是我大越国中的至宝,‘九曲灵珠’。”   段香持向她笑道:“想不到贵国君主对我大理如此看重,连这宫中至宝也当做礼物送了来。”   洞仙公主微微一笑,“大理国与我大越相距极近,两国相互之间广传佛法。珍珠原本便是佛门七宝之一,因此我父皇才命我将此珠送与贵国,以结百世之好。”   她说这话,倒也不是虚言。相传东汉之时,苍梧学者牟子奉母流寓交趾。其人“锐志于佛道”,著有《牟子理惑论》。自此之后,佛教便传入了大越。其后百年,月氏僧侣支疆梁接到达交州。再后百年,印度僧人摩罗耆域经扶南至交州,同时到达的还有僧人丘陀罗。   而洞仙公主所说的佛门七宝,又称七珍。指世间七种珍贵之宝玉。关于“七宝”究竟是哪七种宝物,诸经说法不一。阿弥陀经、大智度论卷十等谓七宝为金、银、琉璃、颇梨、车渠、赤珠、码瑙……法华经则以金、银、琉璃、砗磲、码瑙、真珠、玫瑰为七宝。其中,琉璃又被称作毗琉璃、吠琉璃;颇梨,又被称作颇胝迦,即水精;车渠,又作砗磲,常与码瑙混同,概指大蛤或白珊瑚之类。赤珠,又称赤真珠,即珍珠。   ——“三藏法数”之中对“七宝”的描述比较详尽:“七宝诸经所载不同。旧出二种。其间名同而华梵不一。今依翻译名义。亦列二种。皆以梵语为名。而用华言各释其下也。一苏伐罗梵语苏伐罗。华言金。大智度论云。金出山石沙赤铜中。而有四义。一者色无变。二者体无染。三者转作无碍。四者令人富。以是等义。故名为宝。二阿路巴梵语阿路巴。华言银。大智度论云。银出烧石中。世名白金。亦有四义。与前金同。故名为宝。三琉璃梵语琉璃。华言青色宝。观经疏又云吠琉璃耶。华言不远。谓西域有山。去波罗奈城不远。山出此宝。故以名之。此宝青色。一切众宝皆不能坏。色体坚莹。世所希有。故名为宝。四颇黎梵语颇黎。或云塞颇胝迦。华言水玉。即苍玉也。或云水精。体色莹润。世所希有。故名为宝。五牟婆洛揭拉婆梵语牟婆洛揭拉婆。华言青白色宝。即砗磲也。其状如车之渠。车之牙辋也。因以名焉。以其体坚色明。世所希有。故名为宝。六摩罗伽隶梵语摩罗伽隶。华言码瑙。其色赤白。如马之脑。因以名焉。以其可琢成器。世所希有。故名为宝。七钵摩罗伽梵语钵摩罗伽。华言赤真珠。佛地论云。赤虫所出。大智度论云。此宝出鱼腹蛇脑中。其色明莹。最为殊胜。故名为宝。” 第十七回 夜园见驾君臣叙礼 深宫假寐帝后失和   御花园内,段思廉手持明珠把玩,此时天云遮月,夜色蒙蒙,明珠之光华越发璀璨夺目。   ——相传这“九曲灵珠”除了珠身之上天然生成九孔之外,更有九种妙处,因此才得名“九曲”。这九种妙处分别是:夜明、驻颜、增智、辟毒、辟尘、辟烟、辟风、辟水、辟火。世间另有一种“九曲明珠”,却只是由于珠身内部孔道弯弯曲曲,因而得名,却无这许多妙处。相传昔日孔子带领众多弟子往陈国远游,在未入陈国都城之前便走得口干舌燥,想找口水喝,于是便来到了一个村庄,在村口处遇到两名采桑女子。孔子一时兴起,便对两个女子吟了一句诗,诗曰:“南桃窈窕花枝长。”谁知其中一个采桑女子竟随口应道:“夫子游陈必绝粮。九曲明珠穿不得,归来问我采桑娘。”孔子听了,不解其中之意,只是觉得很不吉利,便感到非常扫兴,水也不讨了,便命子路赶车快走。谁知到了陈国之后,众人极是不受欢迎。陈国和蔡国的大夫还派兵将孔子等人围困,并送去一颗九曲明珠让孔子用线穿过去,若穿不过则不解其围。孔子和他的弟子们面对长长绵绵的细丝线与九曲明珠,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线穿进。就在众人均感到束手无策之时,孔子想起了在未入城之前听到的那三句诗,便派了最得意的学生颜回和子贡返回来路,去向采桑女请教。采桑女子吩咐二人:“蜜涂之,蚁系之,火燎之,烟熏之,蚁过之,即串之。”众人依照采桑女子之言,果然就此解围。   且说段思廉正漫步御园,忽见远处一名内侍匆匆前来,跪下回禀道:“启奏陛下,司马大人在宫外求见。”   段思廉十分诧异,却仍向内侍道:“宣他进来。”   内侍去不多时,果见大司马段笑谈匆匆入内,“微臣参见陛下!”   ——此时已经入夜,原本应是宵禁之时,外臣除非是有极其重大只要事,才可通禀内侍求见皇上。但段笑谈之身份却与寻常官员不同,他乃是大理段氏的嫡系子孙,论起辈分,还要向段思廉称一声“堂叔”。   段思廉见他深夜求见,不知所为何事,又见他并未身着官服,只是寻常衣饰,便知道不是朝中之事,便向他笑道:“平身!此时无有外人,不必拘礼!”   段笑谈闻言起身,只听段思廉又道:“你深夜入宫,有什么要紧事情?”   段笑谈道:“启奏陛下,微臣日间想起,再过几日便是微臣姑母的十年忌辰,因此想要往东京一行。此事原本是微臣之私事,不便在朝堂之上启奏,因此才于夜间入宫回禀陛下,万乞陛下恩准。”   他所说的东京,却不是大宋国之汴梁,乃是大理国本国之东京鄯阐。   ——后晋天福二年,段思平联络滇东乌蛮三十七部灭杨氏,建大理国。大理国以鄯阐为东京,在鄯阐设有东府,辖下有昆明、晋宁、嵩明、禄丰、易门、安宁、罗茨等县。高氏掌权之后,于鄯阐重新筑土城,称新城,沿称鄯阐城。新筑之鄯阐城面积比拓东城大,东临盘龙江,南靠玉带河,西界鸡鸣桥,北至五华山。“城际滇池,三面皆水,既险且坚。”   ——大理国无论官方还是民间之货物商品,都需经鄯阐城运往邕州横山,与宋国交易。运出之商品货物往往有战马、赤藤杖、鞍辔、云南刀、披毡、麝香、药材等。而从宋输入的物品则大多是汉文书籍、丝绸锦缎和各种精巧之首饰等物。鄯阐城之富庶,不言而喻。   段思廉闻言,却似一怔,“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段笑谈见他神情甚是恍惚,不禁微讶,只得又将原话复述一遍。   段思廉沉吟半晌,却不答他,依旧在园中慢慢走着。   段笑谈见他既不准许,亦不阻拦,竟然似是在想什么事,当下不便追问,只得跟随其后,缓缓在园中漫步。   二人不知走了多久,忽见段思廉停住了步子,转身向段笑谈道:“她……昭元郡主的忌日……是下月初三么?”段笑谈不意皇帝竟然清楚记得日子,忙道:“正是!原来陛下竟也记得。”   段思廉叹息一声,向天边望去,“昭元郡主是寡人的堂妹……朕又怎么会不记得她的忌日……只是想不到,这一晃之间……竟然已经过了十年……”   段笑谈见他神情黯淡,正要说一些言语来劝慰一番,却听段思廉道:“可惜这一阵子朝中事多……不然的话……寡人倒真想与你一同前往东京……”他说着说着,几乎便要垂下泪来。   段笑谈忙道:“陛下切勿悲伤过甚!笑谈知道陛下感念与姑母的手足之情,但倘若姑母在天有灵,也万不忍见陛下如此!”   段思廉情知在晚辈面前不可失态,只得强自忍住,故意向段笑谈笑道:“你说的是!”当下却将右手抬起,向段笑谈道:“你将这刻珠子带去,供在你姑姑的灵前……就算是替我……”说到这里,声音却又哽咽起来。   段笑谈见他甚是伤感,又见他递出的右掌之中静静地置着一颗明珠,大如鸡卵,光华万道,不禁惊叹道:“这是……九曲灵珠?!”   段思廉将珠子递与他,段笑谈忙双手接过,捧于掌中,道:“陛下,这‘九曲灵珠’乃是大越国之国宝,洞仙公主千里迢迢将此珠献于陛下,陛下如何能将其轻易交付鄯阐……”   段思廉朝他挥了挥手,“这颗珠子再是珍贵……也终究不过是颗珠子而已……既不能生死肉骨,亦不能回魂返神……不过是寡人一番心意而已……你只拿了去罢,无须多言。”   段笑谈见他其意甚执,只得从命,当下将明珠收付怀中,却听段思廉又淡淡道:“你退下罢!回去好生预备,明日便不用来上朝了。”   段笑谈当下便向段思廉叩谢道:“叩谢圣上隆恩。微臣告退!”   ※※※   眼见段笑谈的身影消失在花丛树影之外,段思廉却忍不住心中一痛,登时站立不稳,险些便要摔倒。   周围远远侍奉的宫娥彩女内侍宦官等人见状,连忙蜂拥上前,将他扶住,纷纷道:“陛下当心!陛下可是疲累了?还是早些回宫安歇罢!”   段思廉由两名内侍扶着坐下,见众人均是一脸惊愕焦虑之色,便向他们摇了摇头道:“你们都下去罢!只留下徐清、张效二人在此便可!”那徐清张效却是他的两名贴身内侍,亦可算是心腹之人。   众宫人闻言,不知何故,又不敢逆旨,只得将徐清张效留下,各自散了。   段思廉靠在椅中,闭目冥神,心中却是心潮起伏,难以平定,少年时的种种往事,亦都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却听耳边徐清张效二人齐声道:“参见皇后娘娘!”然后便是一个略含怒意的女子声音道:“你们都下去!”   段思廉不用听也知道来的人是谁,却是懒得理她,只是瞑目假寐。   高飞宝见他闭目靠在椅中,竟是动也不动,强忍怒气道:“陛下,夜深了,还请回宫安歇去罢!”   段思廉闻言,微微睁眼,向她笑道:“原来是皇后来了……唔……朕竟然在这里睡着了……”他向身旁望去,明知徐清张效早已远远退开,却故意道:“徐清张效哪里去了?这群奴才!见朕睡着了,便不知跑到哪里去躲懒了……”当下却舒腰展臂,故作倦态。   高飞宝见状,心中更是不自在,便冷冷道:“陛下自己打发奴才们去睡了,却又问谁?”原来适才段思廉遣散宫人之后,便有宫人前去禀报皇后,言陛下在御花园中身体不适云云,这才将高飞宝引来。   段思廉听她话中隐隐含着怒意,却故作不知,只是向她笑道:“若非皇后赶来提醒,只怕寡人当真要在这御花园中睡上一夜了。”当下自椅中站起身来,作势便要回宫。   不料高飞宝忽道:“陛下且慢!臣妾尚有一事不明,须得向陛下问个清楚明白!”   段思廉早知她所指何事,却道:“皇后方才还让朕回宫安歇,这会儿又有什么事情不明?朕今日批阅奏折,已是困倦得狠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不迟!”转身便要离去。   高飞宝见他如此,再也按捺不住,当下大声道:“陛下分明知晓臣妾要问何事,何故这般推脱?莫非其中颇有暧昧……以至于不能明言么?!”   段思廉听了这话,皱了皱眉。此时他背向高飞宝,因此看不到对方脸上的表情。纵使如此,段思廉猜也猜得到高飞宝此时定是怒不可遏。   他心中明白,高飞宝定是自宫人口中得知了自己将“九曲灵珠”赐予段笑谈之事,这才向自己发难。他此时心中五味杂陈,实是不想理会于她,当下竟头也不回的走了。   高飞宝望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地道:“好!段思廉!这么多年了……你竟仍是没有忘了她!” 第十八回 冉德宫内嗔龙怒凤 大理城中梦散魂销   段思廉刚刚回到寝宫,不料高飞宝竟也尾随着他进入了宫中。冉德宫中的宫人见皇后一脸怒气,大异于常日,不禁都甚为惊诧。   段思廉见高飞宝亦至,不由得脸色一沉,又见宫人皆敛眉垂首侍立于旁,便向他们道:“你们都退下!”众宫人见帝后皆是脸色不豫,深恐遭受池鱼之殃,早就巴不得一声,此时皆飞快退出宫中。   高飞宝见段思廉屏退众人,终于忍不住冷笑道:“陛下何必将众人遣散?让他们听听不是更好?”   段思廉淡淡道:“皇后究竟想要问什么事?”   高飞宝见他始终背向自己不肯转身,当下心头火起,快步走到段思廉面前,对其怒目而视:“臣妾要问什么事?陛下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段思廉见她目光如火,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便也向她凝视:“寡人日理万机,又怎么会知晓后宫之事?”他将目光离开,看向宫顶上镶嵌的明珠,悠悠道:“皇后有话何妨明言?”   高飞宝见他如此,反倒平静了下来,“陛下既然让臣妾明言,那么臣妾可就僭越了。听说陛下将大越国献上的‘九曲灵珠’赐予了大司马……可有此事?”   段思廉闻言,轻轻扫过她明艳丰满的面颊,“不错!确有此事!”   高飞宝见他直认不讳,便接着道:“陛下之所以将‘九曲灵珠’赐给大司马,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让他将此物带往东京,送到鄯阐侯的府上……去祭奠……昭元郡主。”   段思廉道:“皇后既已知晓此事,又何必问。”   高飞宝的面色阵青阵红,胸口亦是起伏不定,半晌才道:“那‘九曲灵珠’乃是大越国至宝,洞仙公主千里迢迢远道献于大理,无非是想借此时机结两国百世之好……想不到陛下却轻易将此宝物予人……倘若此事为大越国使臣所知,岂不是有伤国体!”   段思廉闻言道:“‘九曲灵珠’固然是大越国宝,但而今却已是我大理国之物,朕乃一国之君,难道不能为其寻觅一妥善安置之处?将此珠送往鄯阐,一来是祭奠昭元郡主,二来却是为了安抚鄯阐侯……”他向高飞宝看了看,“皇后难道就不记挂令堂兄么?”   原来高飞宝出身于高氏一族,算起来还是鄯阐侯高智升的堂妹。她听段思廉提起了高智升,便冷冷道:“陛下不用拿这些话来搪塞臣妾……臣妾知道,陛下说来说去,无非是念念不忘昭元郡主!”   段思廉见她直言其事,索性由着她说,此时便道:“皇后既然如此认为,寡人亦是无话可说。昭元郡主乃是朕的堂妹,寡人赐明珠于其灵前祭奠,莫非还要皇后首肯不成?梓童未免管的也太宽了!”   高飞宝见他言之凿凿,竟然轻描淡写,便冷笑道:“难为陛下还知道昭元郡主与陛下是堂兄妹……当年宫中那一桩丑事……只怕到了今天仍是有人记得清清楚楚呢!”   段思廉见她话语愈见无礼,心中大怒,转身对她道:“你今日一再提起此事,却是何用意?!”   高飞宝见他终于发怒,反而笑出声来,“陛下生气啦……臣妾不过是想提醒陛下……当年的事情好不容易才遮掩过去……偏又有人想要再行提起……陛下不顾及大理段氏的颜面,臣妾可还要为高家的声名着想!”   段思廉只觉得太阳穴一阵猛跳,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于是便也对着高飞宝笑道:“梓童时时刻刻不忘向寡人谏言,真乃贤妻也……今日时辰已经不早,寡人明日还有早朝……梓童莫若也早些回宫安歇去罢!”   说完便召唤宫人进来沐浴更衣,打算就寝。   高飞宝狠狠地盯了他半日,终于转身离去。   ※※※   月上中天。段思廉于玉榻之上辗转反侧,高飞宝这么一闹,反而令他想起了年轻时的种种……似睡非睡之间,仿佛听到了来自多年前的浅吟低唱,恍似看到了少年时曾见过的如花笑靥……那时,草长莺飞,杨柳含烟。   ※※※   大理天明二年。   夕阳渐落,一弯清月不知何时已悄悄挂于柳梢头。   浅浅的眉月下,一道纤细而袅娜的身影踏着暮间柳絮,翩然行于小径之上。   十六岁的少女身着紫罗轻衫,有着荷花一般粉嫩娇润的面颊,一双眸子更是清澈如水。   ——这么晚了,她竟一个人行走在这条幽深的曲径之上……她这是要去哪里呢?   少女的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且渐行渐近。她蓦地回头,只见一名丫鬟匆匆而来,眼看便到了少女跟前。那丫鬟一边喘息着一边拽住那少女的衣袖,急急的道:“小姐……小姐……你不能去!”   “雪娸?你怎么跑出来了?”   少女见到那名丫鬟,似是一怔,随即便疑惑道:“为什么?”   那被称作雪娸的丫鬟仍是紧紧地拽着少女的衣袖,“小姐!雪娸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总之……你今天一定不能去见思廉少爷……我知道你们兄妹自幼便是青梅竹马……可是……可是……”   少女见她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连抓着自己衣袖的一双手亦是不住乱颤,不禁用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可是我和思廉哥哥约好了一起去看萤火虫的……我要是不去的话……思廉哥哥他……”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却向小径的另一头遥遥望去。   雪娸见她仍是不明白自己话中之意,心中着实忧急万分,正待向她详加解释,却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道:“紫嫣,你来了么?”   雪娸的心猛地向下一沉,而那被唤作紫嫣的少女却已经雀跃着向出现在暮色之中的少年奔去……   ※※※   段紫嫣在月光下停住了脚步。只见路的尽头,有一座精致的小亭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亭中依稀站立着一个人影,月光斑驳之中,看不清他的容颜,只觉得那人身材修长高挑,真如玉树临风的月中谪仙一般。   亭外,有几株山茶花,静谧而娇艳地开着。   段紫嫣故意放慢了步子,轻轻地走到了那人的身后。那人不待她完全走近自己,已是一声轻笑,口中吟道:“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段紫嫣闻言,不由得娇躯一颤,却嗔怪道:“思廉哥哥!这首词……不是李后主的么?”   段思廉向她笑道:“你平时不是最喜欢李煜的词?”   “可是这首词……我不喜欢。”   ——李煜乃是南唐元宗李璟第六子,彭城人,南唐第三任国君,原名李从嘉,字重光。后以“日以煜之昼,月以煜之夜”之意改名李煜,号钟隐、莲峰居士,史称李后主。其人精书法,善绘画,通音律,工诗文,尤以词之造诣最深,因而被世人称为“千古词帝”。据史书记载,李煜“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而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子”。开宝八年,国破降宋,俘至汴京,被封为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后为太宗赐死。   ——李煜在位之时,先后册立过两任皇后,均乃南唐宰相周宗之女。世称为“大周后”、“小周后”。史书有载:后主昭惠国后周氏,小名娥皇,司徒宗之女,十九歳来归。通书史,善歌舞,尤工琵琶。尝为寿元宗前,元宗叹其工,以烧槽琵琶赐之。至于采戏弈棋靡不妙绝,后主嗣位立为后,宠嬖专房,创为高髻纤裳及首翘鬓朶之妆,人皆效之。尝雪夜酣燕,举杯请后主起舞,后主曰:“汝能创为新声则可矣。”后即命笺缀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俄顷谱成,所谓邀醉舞破也,又有恨来迟破亦后所制。故唐盛时霓裳羽衣最为大曲,乱离之后,绝不复传,后得残谱以琵琶奏之,于是开元天宝之遗音复传于世。内史舍人徐铉闻之于国工曹生,铉亦知音,问曰:“法曲终则缓,此声乃反急,何也?”曹生曰:“旧谱实缓,宫中有人易之,非吉征也。”后主以后好音律,因亦躭嗜,废政事。监察御史张宪切谏,赐帛三十疋,以旌敢言,然不为辍也。未几,后卧疾,已革,犹不乱,亲取元宗所赐烧槽琵琶,及平时约臂玉环,为后主别。乃沐浴妆泽,自内含玉,卒于瑶光殿,年二十九,葬懿陵。后主哀甚,自制诛刻之石,与后所爱金屑檀槽琵琶同葬,又作书燔之与诀,自称鳏夫煜,其辞数千言,皆极酸楚。或谓后寝疾,小周后已入宫中,后偶褰幔见之,惊曰:“汝何日来?”小周后尚幼,未知嫌疑,对曰:“既数日矣。”后恚怒,至死面不外向,故后主过哀,以揜其迹云。   ——段思廉所吟的这一阕《菩萨蛮》,却是李煜为小周后所作。此词之中,更有一段香艳典故。   段思廉见紫嫣神情微带嗔恚,便向她伸出手去,将她轻轻拉进了亭中,笑道:“紫嫣,你看这几株山茶花,生得可好么?”他的声音温暖而柔软,更充满了诱惑之意,仿佛是一个填满了蜜糖的陷阱,令人忍不住便要沉溺于其中…… 第十九回 仙宫雅乐灵韵无限 霓裳妙舞仪态万千   九云宫中,弦乐之声不绝于耳,有女子的声音在曼声低唱:“千古都门行路,能使离歌声苦。送尽行人,花残春晚,又到君东去。醉藉落花吹暖絮,多少曲堤芳树。且携手留连,良辰美景,留作相思处。”   这九云宫乃是大理皇宫之中最为奢华之所在,宫室之门窗无不用珠宝装饰。其间更有百花争艳,万紫千红,初来此宫者,无不沉醉其间,流连忘返。   段思廉的步履停在宫外,静静听着自宫室之内传出的阵阵轻歌。这里除了歌舞之外,当然还少不了珍宝、花草。   大理国君段素兴一向最爱花草之属,不仅在大理城中广植名花异卉,更是在东京鄯阐城中广营宫室,遍植花草,于春登堤上植黄花,名绕道金棱,云津桥上种白花,名萦城银棱。每值春月,便挟妓载酒,自玉案三泉,溯为九曲流觞。男女列坐,斗草簪花,昼夜行乐。日子过得可说是十分风流快活。   宫中内侍见段思廉来了,便向内间传禀,不多时,只见一名内监迎了出来,向段思廉道:“陛下宣公子觐见。”   段思廉随着内监的引领缓步入宫,但见九云宫内恍若天宫胜境。宫顶上镶嵌明珠,柔和的珠光照映着宫室内的一切。   只见几十名少女身披各色轻纱,长发披散,正在或歌或舞,段思廉适才听到的弦歌之声便来自于她们。只见这群少女有的斜倚在案边,轻抹慢捻,正自弄着管弦;有的却立于窗前,正在慢声低唱;也有的却随着众人的歌声,翩然起舞。   放眼望去,但见轻纱薄绡,不住飘扬,令观者心摇神驰,不能自主。   更加令人感到奇异的是,这几十名少女的身边都各自放置着一盆花草,且皆是世上罕见的奇花异卉。就在这群少女歌舞之际,这些花草竟然也随着歌声舞姿,轻摇慢摆,几乎令人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宫殿的尽头,罗幕低垂,隐隐约约之间,可见数人于内。   段思廉目不斜视,走到丹墀之前,双膝下落,口中道:“臣段思廉,参见陛下。”   只听罗幕后面一个年轻的声音笑道:“你来得倒是时候……且陪朕观赏歌舞……平身赐座!”最后两个字,却是向宫中内侍说的。   段思廉领旨坐下,心中却狐疑难定,他今晨收到宫中宣召之圣旨,便已暗自揣测了无数个可能,但却又一一被自己否定。此时眼见段素兴沉迷于歌舞之中,似乎并无什么要紧之事和自己相商,只得耐住性子暂且观舞不语。却听罗幕之后,笑声不断,竟然多是女子之音。   段思廉看了一会儿,只听罗幕之后的段素兴忽道:“思廉,你看朕宫里的这些花草可好么?”   段思廉笑道:“微臣于花卉一向不甚了了,这九云宫中的花草竟然大多都叫不上名字,有些更是见所未见,不敢妄自品评。”   却听段素兴又道:“朕几乎忘了,思廉你一向不喜欢侍弄花草的……呵呵……没关系,朕今日召你入宫,可是特别为你准备了一件礼物!”   段思廉闻言,不由得甚是诧异,“常言道‘无功不受禄’……微臣一向蒙陛下恩宠,已是感恩戴德,万死难报,怎敢再受陛下厚赐?”   段素兴似是早料到他会如此说,便淡淡道:“你还没有看到那礼物是什么,如何就说是厚赐?”   段思廉正要说话,却听罗慕内的段素兴“嘘”了一声,“莫要说话!礼物来了!”   他的话音未落,段思廉却已先闻到了一阵异香。只见六名身着彩衣珠围翠绕的美貌少女姗姗入内,手中各持一个花篮,花篮中自然有花。只见这些少女一面漫步向前,一面将花篮中的各色鲜花抛洒于空中。一时之间,九云宫中香花漫天,处处飘香。牡丹落地,锦绣富贵;桃花飞处,度索红霞;丁香染尽,石结柔芳;瑞香掠过,黄笼瑞锦;朱藤曼舞,翠幄紫云;棣棠花过,罗带缕金……种种妙处,不一而足。   六名美人如同散花天女一般,段思廉看得眼花缭乱,正不解帝王之意,却见那六名女子忽然分别向左右散开,一阵环佩玎珰之声中,只见一名绝色丽人在一左一右两名美貌宫女的搀扶下,自宫外缓步而入,袖间纱帔飘逸,步履轻灵如仙。段思廉一见之下,几乎心跳骤停,但见这美人之容色欺霜胜雪,娇肤宛如凝脂,身材修长曼妙,纤腰不盈一握。头梳瑶台美髻,上戴玲珑珠冠,玉钗携横,步摇轻动,长裙曳地,广袖开合,姿容绝艳,仪态万千。令人一见之下,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这绝色丽人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渐渐行至殿中,却将纱帔一挥,衣裙登时如花瓣一般旋转展开。   九云宫中原本就有几十名少女在曼舞轻歌,此时见这美人跳起舞来,便纷纷上前,将其围绕在当中,一齐舞动起来。这群少女婷婷袅袅,犹如锦簇花攒,时而旋转如娇花,时而矫健如游龙,纤纤玉手犹如春日中最为娇嫩的柳丝,而舞裙斜飘之时,却又仿佛是宫中升起了片片彩云。   正如白乐天《霓裳羽衣歌》中所云:   “……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舞时寒食春风天,玉钩栏下香案前。案前舞者颜如玉,不著人家俗衣服。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擫弹吹声逦迤。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   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拆。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   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当时乍见惊心目,凝视谛听殊未足。   一落人间八九年,耳冷不曾闻此曲。湓城但听山魈语,巴峡唯闻杜鹃哭。移领钱唐第二年,始有心情问丝竹。玲珑箜篌谢好筝,陈宠觱栗沈平笙。   清弦脆管纤纤手,教得霓裳一曲成。虚白亭前湖水畔,前后祗应三度按。便除庶子抛却来,闻道如今各星散。今年五月至苏州,朝钟暮角催白头。   贪看案牍常侵夜,不听笙歌直到秋。秋来无事多闲闷,忽忆霓裳无处问。闻君部内多乐徒,问有霓裳舞者无。答云七县十万户,无人知有霓裳舞。   唯寄长歌与我来,题作霓裳羽衣谱。四幅花笺碧间红,霓裳实录在其中。千姿万状分明见,恰与昭阳舞者同。眼前仿佛睹形质,昔日今朝想如一。   疑从魂梦呼召来,似著丹青图写出。我爱霓裳君合知,发于歌咏形于诗。君不见我歌云,惊破霓裳羽衣曲。又不见我诗云,曲爱霓裳未拍时。   由来能事皆有主,杨氏创声君造谱。君言此舞难得人,须是倾城可怜女。吴妖小玉飞作烟,越艳西施化为土。娇花巧笑久寂寥,娃馆苎萝空处所。   如君所言诚有是,君试从容听我语。若求国色始翻传,但恐人间废此舞……”   歌舞正酣之际,段素兴却在罗幕之后向段思廉道:“寡人送出的这件礼物卿家可还满意?”   段思廉似乎仍是不解其意,“微臣实在不知陛下何故赐臣美人……”段素兴道:“爱卿自幼失祜,寡人想着你也该到了娶妻的年纪了,这才遍寻天南,找了这一名绝代佳人出来……思廉你看,那美人可堪配与你为妻么?”   段思廉闻言,忙起身叩谢道:“陛下天恩浩荡,微臣实是感激涕零……只是微臣一向疏狂放诞,于红粉无意……只怕要辜负圣上的一番美意了……”   段素兴“嗯”了一声,“如此国色天香之人,莫非思廉仍是看不入眼么?爱卿的眼界也未免太高了罢!”   这两句话似嘲非嘲,几乎令人猜不透其中隐含之意。段思廉不敢便即起身,只得仍是跪在殿中回话,“启奏陛下,微臣年纪尚轻,且才疏学浅,文学武功均未能稍有所成,岂敢便耽于美色,荒废学业……因此实是不敢领受陛下之厚赐。更何况如此天仙一般的佳丽……放眼我大理国中,唯有陛下可享此国色……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不料,段素兴却笑道:“爱卿未免太过谦虚……据寡人所知,近日以来,大理城中的古亭之内,可没少了吟风弄月之人……”他说到此处,语调突然转冷,“你连李后主的词都已烂熟于心,怎么能说是才疏学浅!依朕看来,应该说是活学活用才是!”   歌舞骤停,所有人都已听出了皇帝话语之中的不豫。罗幕忽然自左右分开,露出了其中端坐的大理国君。但见其面色果然不善,此时更是对着跪在丹墀之下的段思廉怒目而视。 第二十回 烛光摇曳鬼影阴森 青烟缭绕剑气纵横   众人不明所以,眼见帝王发怒,所有人都纷纷下跪。只见段素兴将手一挥,向众人喝道:“都退下!”诸多宫人内侍不知今上何故如此大怒,见其下旨令众人回避,便纷纷急忙退下,片刻之间,九云宫中已仅剩段素兴和段思廉二人。   段素兴自龙椅之中轻轻站起,向台阶下的段思廉走去,只听他一面走向段思廉,一面淡淡道:“朝野上下,都批评朕荒淫日甚,疏于朝政……哼!和你比起来……寡人的那些荒唐又算得了什么?”此时,他已经自段思廉身边走过,从段思廉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龙袍的下摆和足上一双盘金织银的龙靴。只听年轻的皇帝轻轻道:“你起来!”   段思廉领旨站起身来,他在地上跪了半日,双膝都已微微发麻,段素兴蓦地回身盯向他,双目之中几乎喷出火来,“枉费你饱读圣贤之书!竟然做出如此龌龊之事!我大理段氏怎么会有你这等忤逆乱伦之人!”   段思廉见他目光灼灼,向自己逼视而来,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啊”的一声惊呼,随即便立时醒转过来。他睁眼一看,只见自己正身处玉榻之上,周围黄罗帷幕,哪里还有天明帝段素兴的影子?适才之事,竟是南柯一梦。只见罗帐外一个人影迅速凑近,并轻声道:“陛下可是做噩梦了?要不要紧?喝口参汤压压惊罢?”听声音应是近身内侍徐清。经过适才梦境,段思廉心中微乱,当下向帐外道:“不用参汤!你去倒杯茶来!”   徐清闻言,应了一声去了,片刻之间便又回转,却轻轻将床帐挂起,服侍段思廉喝茶。   段思廉口渴得狠了,见茶盏近前之际竟然异香扑鼻,也顾不得问是什么茶,便就着徐清手上一口饮尽。谁知那茶闻起来极香,喝上去竟然腥气极重,段思廉被这股腥气刺激得一阵恶心,登时将口中的茶水吐了出来,打湿了身上龙袍和床上锦被。他不由得便向奉茶的徐清怒道:“该死!这是什么东西!”他一面斥骂,一面抬眼向徐清望去。谁知不望则已,这一望之下竟然如遭雷击,冷汗登时潸潸而下。此时已是入夜极深,冉德宫中仅存几盏微淡灯火,只见灯光映照下,一人手持茶盏立于龙榻之前,却哪里是徐清?更不是冉德宫中内侍。   段思廉吃了一惊,不由得脱口问道:“你不是徐清?!你是什么人?”   由于那人背对灯光,段思廉一时之间无法看清他的相貌,只是直觉地对此人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熟稔之感。再看身上和床上之茶渍,却哪里是茶?但见满床皆是一片鲜红之色,煞是触目惊心,原来适才所喝之物竟是一盏鲜血!段思廉大惊,登时翻身而起,向那人喝道:“什么人如此大胆!竟然胆敢戏弄于朕!来人!将他拿下!”   那人见状,“嘿嘿”冷笑数声道:“陛下不必唤人了……他们是不会来的。”   段思廉闻听此言,情知不妙,他虽然做了十多年的皇帝,一呼百诺,养尊处优,但毕竟尚未将武功扔下,此时却已自榻前抽出一柄长剑,寒光闪烁之际,段思廉整个人已经由一名帝王摇身成了一名剑者。   剑光如电,急刺面前之人。段思廉原本以为对方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宫中,必然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谁知自己一剑刺出,那人竟然不闪不格,反倒迎着剑锋而上,看其情势竟然是存心想死于段思廉剑下。   只听一声轻响,剑身已经没入了那人的身体,奇怪的是那人竟然似乎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反而向段思廉笑道:“陛下的剑法好得很哪,呵呵,可惜,你是杀不死我的!”   段思廉的心猛地向下一沉,曾几何时,他是听到过这个语调的……他甚至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眼前这个人,一定是他昔日所见过、认识、甚至是熟悉的人……此时,他手中的剑已经将对方刺了个对穿,倘若是人的话,又怎么会连血也没有流出半滴?他右臂一动,于瞬间将剑抽回,只见灯火微芒之下,那柄剑仍是寒光闪闪,剑身上果然并无丝毫血迹!   段思廉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连握着剑的手也颤抖了起来。他不禁再次向那人仔细看去,这一看之下,登时毛骨悚然,只见面前之人面色铁青,浑身上下亦尽是青绿之色。此刻,他正在朝着段思廉发笑,露出了口中的森森白牙,一双冰冷而深不见底的眼睛更是显得恐怖而妖异。   段思廉似乎已经被眼前之人的相貌所吸引,心中却陡然升起了一股寒意。他不禁脱口而出道:“是你!原来是你!怎么会是你?!”那人见他如此发问,却又笑了:“是我!可不就是我么?”   段思廉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那人的面庞之上,只听他颤声道:“你……你是人是鬼?你没有死么?!”那人笑道:“陛下的记性当真不好!此刻我是人是鬼,你难道仍是看不出来?”   他话音未落,段思廉却已一声暴喝,手中长剑再次递出。那人似是全未料到段思廉这一剑竟然来得如此迅速,已是闪避不及,当然,他也没有想要闪避。剑身再次透体而入,那人却仍是没有半点受伤的迹象。然而,就在段思廉再一次将剑抽回之际,只见对面之人的整个身子竟然忽地四分五裂,散化成了一阵青烟!   “青烟”缭绕于冉德宫,竟然还能说话。只听“它”阴测测地笑道:“段思廉!你不用徒劳了!我已经死了一次,不会再死第二次了!哈哈!”段思廉额头眉角青筋暴露,握着剑的右手手心之中尽是冷汗。只见电光一闪,又是一剑向青烟斩去,青烟在这一剑之锋下,瞬间断成了两截!然而就在此刻,一道绿色光芒已自两截青烟之中激射而出,直射段思廉的胸膛!段思廉将身一闪,长剑收回,只见两道寒光交错,发出了叮的一声响,绿光瞬间寂灭。那两截“青烟”此时却已合在一处,又是一阵光芒向段思廉激射而来,这一次却是无数道绿芒将段思廉包围在其中!   只见一道道绿芒在冉德宫中分散开来,分别自四面八方向段思廉攻去,每一道绿芒之中都隐隐传来鬼哭之声,听上去诡异至极,凄惨无比!段思廉长剑急挥,但见剑势疾如流星,剑光飞洒之际,映得整座冉德宫犹如白昼!然而,段思廉的剑法再快,也抵挡不住那虚无飘渺的青烟和疾如闪电的绿芒。一道道绿芒仿佛似漫天鬼火一般,将段思廉困在其中。此刻,段思廉已是疲于挣命,手中的剑势越来越缓,挥出的剑光亦是越来越弱。一时之间,整座宫殿已经为青烟和绿芒所充斥占据,有十几道绿光甚至已经突破了剑光的屏障,逼近了段思廉的身前!段思廉见绿光逼近,却已无力反击,眼看便要为绿芒所击中……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段思廉放弃抵抗之际,只见紫光一闪,如暗夜惊虹,乍现于夜,于瞬间击灭了缠绕在段思廉身畔的那十几道绿芒!段思廉原本以为必死无疑,此时却突然获救,不由得又惊又喜。但见那道紫光犹如一条紫色长龙,在宫中雷霆霹雳一般地游走,反所到之处,绿芒登时湮灭!不到片刻,宫中绿芒已然大减!   “青烟”盘旋于宫顶,见紫光气势如虹,倒也不加恋战,只发出阵阵冷笑,“好厉害!”   “它”留下这三个字之后,便疾疾向宫外飘去,“紫光”却哪里肯放“它”离去。此刻,宫中绿芒已在紫光之下尽数寂灭,只见那道紫光绕过段思廉,直直向青烟激射而来!   “青烟”见来势厉害,已是闪避不及,只得凝聚起来,似乎是想将那道紫光缠住,却听“嗤嗤”轻响,紫光已透过青烟而出!那“青烟”居然闷哼一声,再也无法凝聚,渐渐散乱成了一团,最终飘散不见……   段思廉亲身经历了如此惊心动魄、匪夷所思的一幕,心中本自激荡不已。但是说也奇怪,就在那团青烟渐渐散去之际,段思廉只觉得脑中懵懵懂懂,神智亦是越来越不清楚,耳边却听一人轻唤道:“父皇!父皇醒醒!”   他听那声音极是熟悉,便想要抬眼看看这人是谁,然而眼皮滞涩,整个人亦感到困倦之极,一时之间竟然睁不开眼,心底却仍是留有一丝清明……就在他心中忧急万分之际,忽闻一阵非兰非麝的清香自鼻端而入,整个人轻飘飘地犹如在云端雾里,仿佛所有的困顿滞涩全部被驱赶到了九霄云外。他努力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仍是一片黄罗帷幕,随即便是一张充满焦急和忧虑之色的清丽容颜。   此刻,除了公主段香持之外,龙榻前仍有一人站立,乃是一名俊美无俦的弱冠少年,正是大司空应笑问。 第二一回 冉德宫中奇事桩桩 司徒府内噩梦连连   冉德宫。   应笑问俯下身去,在殿内细细找寻,忽然眼前一亮,似是发现了什么东西。段香持见他神色有异,便走至近前,“司空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应笑问以手指地,“公主殿下请看。”段香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殿中铺砌的几块金砖之上赫然血迹点点,那血虽已干涸,却仍显出殷红之色,显然是昨夜激斗之时所留。   应笑问忽道:“昨夜我们赶来之时,公主可曾看清宫内情形?”   段香持点了点头,道:“看清了。那名青衣人虽然武功极高,但应大人却是更胜一筹。这滩血迹,想必就是那名青衣人留下的。”   应笑问闻言,不禁苦笑道:“更胜一筹……怕也未必……想不到那人的身手竟然能够如此之快……功夫更是诡异之极……大理国中只怕罕见这等高手……看他那武功路数……更不是出自中原门派……”   此际,段思廉已经在宫人们的陪伴之下前往别宫安置,经过昨夜一番惊吓激斗,他早已疲惫不堪,是以今日连早朝也免了。此时冉德宫中,只有段香持和应笑问二人。   应笑问长身而起,环顾周遭,却再未发现什么异状,他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痕迹   ——昨夜,那名青衣人便是自此逃离。   段香持见他眉头微皱,显然是心中尚有疑团未解,此刻她亦是满腹疑窦,便道:“明明是一个青衣刺客……父皇却说是一团青烟……真是奇怪之极……莫非是父皇这几日劳累过甚,眼花所致?”   应笑问出了一会儿神,忽道:“恐怕没有如此简单……那名青衣人明明已经被我的剑气所伤,但除了这几块金砖上的血迹之外,这宫内宫外竟再也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当真令人匪夷所思……除非……他竟能在瞬间将伤口之血止住……”   他偶一回头,见段香持一脸忧色,便笑道:“陛下并未有所损伤,公主殿下不必担心,下官暂且出宫去寻访些线索,倘有消息,定及时回复公主。”   段香持原本想说与他同去,但此时一来担心父亲,而来又恐宫中再发生什么变故,只得向他点了点头,“也好……司空大人……你……万事小心。”   ※※※   应笑问自宫中出来,便径直去了司徒府。   ——大理三公之中,若论起武功最高,自然是他当仁不让,但倘若说到博览群书、见闻广博,却非容笑语莫属。   ——他之所以去找容笑语,便是为了开释自己胸中的疑团。   容笑语的司徒府,位于大理城西,府中花木参差,极是幽静雅致。若非门前高悬牌匾,任谁也难以想到这座甯静如书斋一般之所在,便是当朝大司徒的府邸。   “倾城三笑”除了同朝为官之外,私下里亦是相交莫逆,平素常互有往来,因此对于应笑问来说,由宫中到此处,真可谓是轻车熟路。   眼看坐骑已到了府门外,守门之人见了应笑问,连忙上前将其搀扶下马。应笑问便向那二人道:“司徒大人可在家么?”   其中一人道:“在家在家!不过……”另一人向他横了一眼,却不言语。   应笑问见这二人神情略见慌乱,大异于常日,便奇道:“怎么了?你们为何吞吞吐吐?莫非府上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那二人对视一眼,却面面相觑,都不出声,最后还是先前那人嗫嚅道:“这个……司空大人还是先请厅上用茶……待见了我家大人便知分晓。”当下便引着应笑问进入府内。   应笑问心中疑惑更重,只在厅中略坐片刻,便见容笑语满头大汗自后堂而出,见了他面便急急道:“笑问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事不明,正要过府去向你请教!”   应笑问见他神色忧急,不由惊讶道:“容兄这是怎么了?小弟适才在府门外见守门二人神情慌乱,怎么连你也是这等模样?莫非府上真是出了什么大事?”   容笑语叹气道:“你猜得不错,不仅有事……而且还很麻烦……”   他当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应笑问详细道来,应笑问听罢,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来出事的不是别人,却是容笑语的表妹、司徒府的表小姐——杜若。   说起事情的缘故,数日前便有端倪。那一日,杜若和丫鬟出府游玩,回来之后倒还没什么异常,谁知当夜竟然噩梦连连,梦中尽是凌迟处死、剖腹挖心等惨绝人寰之酷刑。丫鬟听到小姐梦中惨呼,便赶着将她唤醒,谁知杜若醒来之后,刚和丫鬟说了几句梦中所见,便面露惊惧之色,仿佛梦境便在眼前一般。自此,杜若便整日恍恍惚惚,不时出现惊恐万状之情形,惶惶不可终日。容笑语因近日朝中事务颇繁,便为其延医诊治,不料几乎请遍了大理城中的名医,也不曾说出个所以然来。他见此事大有蹊跷,只得亲身陪伴杜若,果见如丫鬟所言,不由得大为焦虑。   应笑问听罢,沉吟半晌,“笑语兄,可否让小弟见见小若。”容笑语叹息道:“我原本就打算让你看看她……我们这便去罢!”   二人到了后院内室,还未进门,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哭叫道:“你们别过来!不要缠着我!”正是杜若的声音。哭声之中,掺杂着数名丫鬟的劝慰言语。   容笑语和应笑问对视一眼,双双入室,只见杜若披头散发,面色惨白,身旁却有四名丫鬟陪伴。杜若一见容笑语,叫了一声“表哥”,登时扑到他怀中大哭。容笑语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柔声道:“小若乖!表哥在这儿呢!”   杜若在他怀中抽抽泣泣道:“表哥!我又看见了!还是他们!他们缠上了我!”   容笑语一面柔声安慰,一面对她轻声道:“小若不害怕!你看是谁来看你了?”说着便让她抬起头来。   杜若轻轻抬头,便看见了站在容笑语身旁的应笑问,她一面抽泣,一面道:“笑问哥哥!你来了!呜呜……你和表哥都不要走!在这里陪着我!他们……他们……好可怕!有好多人……围成圈子……中间竖着几个粗木杆……几个人被绑在上面……浑身都是血……到处都是……”   应笑问见她虽然不至于神志不清,却实在是怕得厉害,不由得心中一动,便向她问道:“小若说的那些人是谁?你认识他们么?”   容笑语一听此言,却向他连递眼色,示意他莫要再问,谁知应笑问竟似视而不见,只是凝视着杜若,似是在等她回答。   好在杜若虽然害怕,却还能与人对话,她听应笑问询问自己是不是认识那些人,吓得连忙摇头,“不不不!我不认识!不认识他们!他们全身都是血……身上的肉都被割掉了……连肚子都被剖开!表哥!表哥!我怕!”   从杜若的言语之中可以听出,她不时所见到之情形,的确是凌迟处死之场景   ——古往今来,各种残酷刑罚之中,最惨无人道的莫过于凌迟。凌迟,古时写作“陵迟”,原本是指山丘的缓延的斜坡。荀子曾云:“三尺之岸,而虚车不能登也。百仞之山,任负车登焉。何则?陵迟故也。”意思是说,三尺高的陡坎,车子便拉不上去,但百仞高的大山因为有平缓的斜坡,车子可以一直拉到山顶。后世将陵迟用作刑罚的名称,仅取其缓慢之义,即是说以很慢的速度把人处死。而要体现这种“慢”的意图,便是一刀一刀地割人身上的肉,直到差不多把肉割尽,才剖腹断首,使犯人毕命。因此,凌迟亦被称作脔割、剐、寸磔等,即所谓“千刀万剐”之刑。   ——此类将活人零刀割死之酷刑古早便有。南朝宋后废帝皇帝刘昱便曾亲手将人脔割。北齐文宣帝高洋亦常常用脔割的手段来杀人。唐中期安史之乱时,颜杲卿抗击安禄山兵败被俘,与袁履谦等人同时被零割。但将凌迟作为正式之刑罚,却是始于五代。当时曾有官员认为凌迟之刑过于残酷,主张废弃不用,如后晋开运三年,窦俨奏称死刑宜只保留斩、绞二种,而“以短刀脔割人肌肤者”,应当禁止。后晋出帝石重贵准奏,不再使用凌迟之刑。大宋开国之初,力纠五代弊政,仍然禁止凌迟之刑。太祖时颁行的《刑统》,规定重罪应使用斩或绞,没有凌迟。真宗之时,内宦杨守珍巡察陕西,督捕盗贼,捕获贼首数人,他请示朝廷,拟将犯人陵迟处死,用以惩戒凶恶的人。真宗下诏,命令将俘虏转送有司衙门依法论处,不准使用凌迟。但到了景德年间,大宋刑法之中却又重新出现了凌迟。其实,御史台曾审问杀人贼犯,定案之后,知杂王随请“脔剐之”。   杜若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自幼便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莫说是凌迟,只怕连杀人也未见过,这等惨怖之事……却为何会频频出现在她眼前?   应笑问见状,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二二回 纨绔子金钗赠千金 皇族人客中逢刺客   司徒府内。   容笑语一面安慰惊魂难定的杜若,一面示意丫鬟将预备好的安神汤药端上。   应笑问见杜若时而清醒时而惊恐,不由得心中大增疑惑。他见房内几名丫鬟都是神容憔悴,想是这几日服侍杜若,衣不解带、睡不安枕之故。当下便向其中一人问道:“我听笑语兄说,小姐那日出门游玩回来才会染上此症……那日你们之中是谁陪着她出门去的?又是去了什么地方?”   那几名丫鬟对视一眼,都不说话,只是低下了头去。容笑语命两名丫鬟将杜若扶进内室,又指着剩下几人对应笑问道:“我也曾问过她们,那日却是琳琅她们几个陪着小若一同去了下关赏花……哪知道当夜小若就噩梦连连……请来的几名大夫看过之后,有的说是受了风寒,有的说是痰症,有的竟说是中了邪……”他摇头叹道:“我这几日在书房之中翻阅医书典籍,也是未有所获。”   应笑问见琳琅双眸含泪,情知容笑语定然已经不知就此事问了她多少遍,便也没多说什么。他的目光在琳琅的面上一扫而过,无意之中却落在了靠在窗边的梳妆台上。   那梳妆台乃上好红木所制,雕花镂云,做工极佳。台上置着铜镜、妆奁、胭脂、水粉等物……乍看之下,倒也没有什么异状。唯一引人注目的却是此时在梳妆台上散放着的十几件首饰,想来这几日杜若忽患急症,房内的丫鬟也无心打理收拾这些物事。   应笑问的目光在那些首饰上一一扫过   ——金钗、步摇、宝钿、珠花……   只见他的目光突然一凝,已然被一物所吸引。   容笑语见他神情有异,心中一动,便问道:“笑问可是发现了什么?”   应笑问几步便走到了梳妆台前,伸手自台子上拿起一物,仔细端详了半晌,脸上却浮现出了一抹冷冷的笑意。   他先向容笑语问道:“笑语兄,这支金钗可是你买给小若的么?”   容笑语接过那支金钗一看,不由得微微吃惊。只见此钗镶珠嵌翠,钗头却是一只云里翔凤。通身彩色辉煌,镶嵌了无数珠宝玉石,不仅做工精致之极,连镶嵌之物亦皆是十分名贵的珍宝。   他一面细看,一面却向应笑问道:“这些女孩儿家的首饰一向都是由丫鬟打理的……我却从未留心过这些事情……这支金钗如此贵重……小若却是从哪里得来?”   他一边向琳琅等人看去,一边问道:“你们平日里服侍小姐,小姐的首饰衣服都是经过你们手里的……这支钗却是从何而来?”   那几名丫鬟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琳琅嗫嚅道:“回大人的话……这支钗……是小姐的朋友所赠……”   容笑语一听,更是奇怪,“小若的朋友?什么朋友出手如此大方,竟然会送一件这么贵重的厚礼?”他面色一沉,“琳琅!你老实说!小姐那日去下关见到了什么人不曾?”   他一向待人彬彬有礼,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都是一视同仁,以至于全大理城中几乎都知道司徒大人最是没有架子,待下人亦极为宽厚仁慈。莫说是生气责骂,平日里连重话也没有半句。   众丫鬟见他发怒,登时跪了一地,只听琳琅颤声道:“大人……这支金钗的确是小姐的朋友所赠……小姐那日去下关,便是为了和那位‘朋友’见面……”   容笑语还未说话,应笑问却已冷冷道:“你家小姐那位‘朋友’,是不是鄯阐侯的公子……高升泰?”   琳琅吃了一惊,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容笑语却奇道,“笑问……你怎会知道?”   应笑问却道:“笑语兄,此事可稍后再说。小弟今日前来,乃是有一件极其要紧之事和你相商……还请借一步说话。”   ※※※   “你说什么?昨夜有人入宫行刺皇上?”   “不错!”   容笑语闻言,惊疑不定,“刺客呢?可曾擒获?”   应笑问苦笑道:“倘若昨夜擒住刺客,小弟今日也不用来找笑语兄了。”   容笑语惊讶道:“以笑问你的武功,竟然都没能将他擒住?看来这刺客当真是非比寻常!”   应笑问闻言,摇头苦笑道:“笑语兄莫要再说了……小弟当真是惭愧之极……”   容笑语在厅中来回踱了几步,“舍表妹忽患急症……眼下我实是心乱如麻,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头绪……不如咱们这便入宫去看看……你在路上和我说说昨夜之事!”   二人当下便起身入宫,一路之上,应笑问便将昨夜经过详详细细向容笑语道来。   眼看已经到了宫门之外,远远却见杜鹃一脸忧急立于宫外,见他二人来到,连忙赶上前来,“二位大人可来了!公主殿下嘱咐奴婢一见到二位大人就请到玉真宫去!”   容笑语和应笑问对视一眼,心道段香持此举想是因为事态紧急之故,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宫中规矩了,便双双下马,随杜鹃而去。   段香持正在宫内静候,见他二人一同来到,眉间略见喜色。三人见礼坐定,应笑问便道:“公主殿下急召我们二人前来,莫非是宫中又出了什么事情?”   段香持秀眉微蹙,“应大人猜得不错……宫中之事,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昨夜父皇遇刺之事尚未稍有眉目,今晨却连洞仙公主也遇到了刺客偷袭!”   ——大越国使臣入朝之后,便均被安置在驿馆之内,惟洞仙公主身份尊贵,因此便一直住在宫中。   应笑问双眉一皱道:“竟有此事?刺客又是何人?”   段香持道:“你出宫之后,母后便命人传旨罢朝一日,对外只说父皇夜间贪看月色,偶感风寒……宫中嫔妃闻听此事,都去为父皇请安探病,洞仙公主听说之后,便也去探望父皇。谁知,她刚行至御花园中,便遇到了一名青衣刺客……我听那些跟随她的宫女们形容……那名刺客的穿着打扮,竟然便是昨夜行刺父皇之人!”   容笑语见应笑问正自沉思,便喃喃道:“想不到那名刺客竟然在宫中匿伏了一夜?他不仅仅要行刺陛下……连大越公主也是他的目标?”   段香持忙道:“这倒不是。我事后听洞仙公主说,那名刺客并不是想要将她置于死地,而是急于离开宫中,因此便想要挟持她作为人质……当时,洞仙公主身边的侍卫不少,她自己在大越国中之时也曾习练过一些武功,虽然说不上如何高明,倒也不至于一招之间便为人所趁,因此那名刺客竟然未能得手,匆忙之中只得狼狈逃出宫去了。”   应笑问忽然抬头道:“那么……洞仙公主可曾有所伤损?”   段香持叹气道:“这才是我忧心的缘故……那刺客虽然对洞仙公主挟持不成,却仍是在激斗之中刺伤了她……唉!听说洞仙公主是大越国君的掌上明珠……倘或此事为大越国得知……还真不知要如何收场……说起来,这位公主倒真是识大体之人,她遇刺之后,自大越国带来的那几名侍女便要将此事报给驿馆中的大越国使臣得知……倒是她自己拦着不让外泄此事……依二位所见,此事应该如何?”   容笑语低声道:“洞仙公主的伤势可重?”   段香持道:“我已命御医诊看过了,他们说洞仙公主所中之剑伤极深,虽然不致有性命之碍,但却要静养数月方能好转。”   容笑语皱眉道:“这却不好办了……大越国使臣在大理盘恒已有数日,只怕半月之后便要启程返回大越……即便是眼下不将此事传出……但到了启程之日,却又如何交代?”   他见应笑问仍是低头沉思,便问道:“笑问?你在想些什么?”   应笑问抬起头来,缓缓道:“我在想……那名青衣刺客昨夜被我所伤之后,为什么不趁着夜色出宫……反而要在御花园中藏匿一夜……陛下遇刺之后,宫中处处封锁戒严,此举岂不是危险之极?”   段香持闻言道:“这一节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唯一的解释便是,那名刺客还有事情未了,因此才不急于离宫。”   容笑语道:“此人昨夜已经为笑问所伤……想来伤势不轻。而陛下经此一劫,身边侍卫更是固若金汤,他想要再次行刺却是难上加难……一夜不曾出宫……”他眼睛突然一亮,道:“莫非此人竟是打算要借着行刺洞仙公主,挑拨大理和大越两国之关系,令两国开战,他便可以坐收渔人之利!”   段香持道:“司徒大人此言有理!依此事的发展来看,也只有这样才解释的通了……”   应笑问半晌无言,此时却道:“公主殿下!下官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可否让我和笑语兄一同前去探视洞仙公主?顺便也好详细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   容笑语见状,“笑问你莫非又在打什么主意不成?”   应笑问笑道:“我能打什么主意,我见公主急成这样,无非是想替殿下分忧罢了!”   段香持闻言,亦是微微一笑道:“多谢司空大人。” 第二三回 柳拂湖面东园偶遇 风动花影灵堂暗思   段笑谈一早便轻装离开了大理,随身只带了两名侍从。三人快马加鞭,这日午后便已接近了鄯阐城。   一行人眼见五百里滇池波光浩渺,岭如屏,海如境,舟如叶,三面城廓村落如画,朝暮晴阴,俨然便如高原之上镶嵌的一颗璀璨晶莹的明珠。真正是“昆池千顷浩溟漾,浴日滔天气量洪,倒映群峰来镜里,雄吞六河入胸中。”不觉得心神均是为之一畅。   眼看便入了城中,段笑谈在鄯阐侯府前下了马,高智升早就亲率府中眷属在大门外迎接。众人相见,不免仍有一番寒暄。段笑谈向高智升施礼道:“笑谈参见侯爷。”高智升连忙将其扶住,笑道:“都是一家人,怎么如此客气?”   ——段笑谈的姑母,昭元郡主段紫嫣乃是高智升之妻。算起来,高智升乃是段笑谈的姑丈,但段笑谈却仍然对其以“侯爷”相称,不免令旁人为之侧目。   ——然而,不管旁人心中作何想法,高智升本人却似是丝毫不以为意。   众人簇拥着二人进入府中,于厅内落座。段笑谈四下扫视了一遍,忽道:“怎么不见升泰表弟?”   高智升笑道:“升泰这孩子你一向是知道的……贪玩得很……任你是谁也难劝得他动。半年之前,我为他聘请了一位西席先生,倒将他管束得服服帖帖。他不知你今日便到东京,今晨却是和谷先生一道去滇池作画了。”   段笑谈闻言,倒也没说什么,高智升又道:“你姑母的灵堂已经布置停当,明日便是忌辰,你今晚暂且歇歇……房间我已经着人安排好了,就在东园。”   段笑谈点了点头,却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双手奉与高智升,“这是笑谈临行之前圣上所赐之物,令我带来侯府,呈于姑母灵前。陛下说他近日政务繁忙,脱不开身,不然也便要来东京祭拜姑母。”   高智升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面色不由得一变,“这不是大越国进献给陛下的国宝……九曲灵珠么?”段笑谈颔首道:“正是!陛下感念和姑母的一番兄妹之情,因此才令笑谈将此物带来。”   高智升缓缓道:“相传这‘九曲灵珠’因有九种妙处,这才名扬天下……想不到陛下皇恩浩荡,竟然一至于斯……”他当下并不将宝珠取出,只是就着盒子仔细看了看,片刻之后忽笑道:“烦劳笑谈返回京城之后,替我叩谢陛下隆恩……”段笑谈点了点头道:“笑谈自当从命。”   ※※※   段笑谈暂居的东园之内,有一池碧水荡漾。高智升知道他素常喜静,便未在园中多安排侍从,只派了几名丫鬟书童前去服侍。   园中山石参差,垂柳依依,偶有清风吹过,柳丝轻轻触及到玉镜一般的湖面,登时荡起阵阵涟漪。   晚间,高智升在府中安排了酒宴,为段笑谈接风洗尘,但段笑谈心中原自有事,只饮了数杯便推说醉了,径自往东园去了。   他一时无心睡眠,只于园中漫步,忽听背后一人道:“大司马好雅兴,这东园中的美景原本也只有在此时观赏方好。”   段笑谈蓦地回头,只见镜湖之畔,正立着一人,长衫素淡,器宇不凡,似乎适才曾在席间见过一面,却未交一言,更不知此人名姓来历。   他将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请恕段某眼拙……不知阁下是……”   那人笑了笑:“大司马久居朝堂,位高权重,自然不会识得我们这等闲散之人……在下姓谷,名字是上若下虚,在这里勉强充任西席一职。”   “原来阁下便是侯爷口中的谷先生,段某失礼了。未知先生来此,有何贵干?”   ——语调虽然平淡,却是一语双关。   谷若虚笑道:“谷某一向散淡于江湖,习文不成,练武不就,又没有什么正经营生,这才由一位故交推荐,来到这侯府之中混口饭吃。”   段笑谈见他谈吐不俗,不卑不亢,心里倒很赏识这人。便向谷若虚道:“段某日间听侯爷极力称赞先生大才,在此担任西席,不觉得屈才了么?”   谷若虚闻言,朗声笑道:“那是侯爷抬举谷某,在下教习高公子尚觉勉强,哪里又有什么大才?”   段笑谈笑道:“段某已经数年未来东京,不知谷先生是否有兴致和我讲讲此处近日之风物民情?”   谷若虚微微笑道:“在下愿意奉陪。”   ※※※   灵堂之上,香烟缭绕,当中供着一道牌位,上书:昭元郡主鄯阐侯夫人段氏之灵。堂下,一人拈香祭拜。此时,他正为阵阵香烟所包围,面容却在烛光的映照下,若隐若现。   这时,门开,一人闪身而入,在拈香之人身侧停住,附在其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侯爷,谷先生已经往东园去了,他和司马大人在园中聊了几句,便进了书房,小人怕被发现,不便跟进。”   拈香之人侧过身来,赫然便是鄯阐侯高智升。他听了那人之言,沉吟片刻,却道:“公子呢?又躲到哪里贪玩去了?”   那人忙道:“公子却是醉了,眼下已经回房休息去了。”   高智升点了点头,便道:“你也下去休息罢!东园那里不用你去‘服侍’了。”   那人依言退下。   待来人走后,高智升却将手中线香插入案上香炉,喃喃道:“死者已矣……整日里辗转反侧的却是活着的人……高兄,你和夫人阴灵不远……小弟定然不会辜负你一番嘱托……”   ——又是高兄?这个高兄究竟是什么人?   他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一阵风响,那窗户原本未曾掩好,登时便被风吹开,连灵堂上的蜡烛也被吹熄了一片。   高智升心中一动,身形一凝,却望着窗外喝道:“什么人?”   厅门忽开,几名身着缟素衣裳的丫鬟急急入内,“侯爷有什么吩咐?”   高智升定了定神,道:“你们适才在外面守候……可曾见什么人来去不曾?”   那几名丫鬟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低声道:“奴婢只看见刘管家进来一会儿,便出去了……想是和侯爷回禀事情……此外就再没别的人了。”   高智升向窗外看去,只见园中花影浮动,风过树梢,果然没有一个人影。   他情知这几名丫鬟都是不会丝毫武功之人,便是当真有人暗中潜入,她们也是发现不了的,便挥了挥手,令几人散去。   ※※※   次日,段笑谈于灵前拜祭了姑母,又稍事休整了一番,便向高智升父子告辞。   高升泰不免奇道:“表兄昨日方来,怎么今日便要走了?多住几日又有何妨?”   段笑谈笑道:“我向陛下告假之时,原本有几桩要事未曾处理,但姑母十年忌辰却不能不来拜祭,这才快马加鞭地赶来……另外也是想看看表弟近况如何。眼下此间事情已毕,自然要立时赶回大理去的。”   高升泰却不以为然,只听他道:“表兄这话我却不信。朝廷上那么多官员,哪里就少了你一人处理要事?你这话分明便是搪塞之词!”   他见周围并无闲杂人等,便向段笑谈笑道:“依我看来……表兄一定是舍不下大理城中的红颜知己……这才急急地赶着要回去……”   段笑谈闻言,却是哭笑不得。   高智升见儿子说话不知轻重,便喝道:“升泰!休要胡言!你小孩子家懂的什么?!你以为你表兄竟是和你一般的轻浮浪荡之人么?枉费你这几年来还读了些圣贤书!真是不成体统!”   高升泰平日里被父亲宠爱惯了,连重话也不曾听得半句,此时却在人前遭到一番呵斥,心中极是不平,却不敢分辨,只在心中暗自腹诽。   段笑谈见状,便故意向高升泰道:“升泰表弟要是不提起‘红颜知己’这四个字,我竟然还忘了……听说表弟常常出入大理城中……日前还曾往大理一游……连那贩卖古玩珠宝的‘摄云斋’店主都说你是那里的常客,怎么只不见你到我那里去瞧瞧?”   高升泰闻言,连忙急急辩白道:“大理城么?我倒是去过几次……不过都是应朋友之邀……”他一面说着,一面偷偷瞥了高智升一眼,见父亲面色阴沉,不禁暗暗埋怨段笑谈,却又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表兄是国之重臣,日理万机,小弟恐怕打扰你处理政务,这才不敢擅自到府上去拜望……既然表兄挑理……小弟下次去大理的时候理当专程前去拜侯!”   他素常为人骄纵蛮横,却是极怕父亲,心道此事既然为段笑谈揭破,父亲定然不会轻易饶恕,不免暗自惴惴。忽然灵机一动,便道:“我想起来了!谷先生让今日我临摹王羲之的书法……表兄!你一路好走!小弟就不远送了!”当下又向高智升瞄了一眼,见他不置可否,便一溜烟向府内跑去。   高智升望着儿子的背影,摇头叹息道:“这个孩子!真是让人操心……”   段笑谈却凝视着高智升,若有所思。 第二四回 江山美人如真似幻 帝王旧事似是而非   尽管有太医院的一众御医整日伴驾,但段思廉的幻觉却仍是不时出现。   ——他在幻境之中,不时地呼唤着几个人的名字……御医侧耳倾听,却总也听不清楚……就连皇后高飞宝亲自俯身贴耳,竟然也没有弄清楚当今皇帝在昏迷之中呼唤的究竟是哪几个人……   其时,后宫妃嫔乃至皇后、太子无一不于皇帝寝宫相侯。宫中众人虽然不敢明言,却都背着高飞宝暗自窃窃私语,均道皇帝此病来得蹊跷。   高飞宝那日尽管和段思廉不欢而散,但眼见其为幻境所扰,终是忧心忡忡,便背着一干闲杂人等,暗暗将段香持召进寝宫。   “母后,儿臣……”   高飞宝一扬手,止住其言,却单刀直入地道:“母后听说你这几日一直和司徒司空两位大人暗查陛下遇刺之事,不知可有眉目?”   “那名刺客行踪诡异,一时之间实是难以查明……昨日大司马已经由鄯阐城赶回了大理,眼下却是三位大人一同着手调查此事。”   高飞宝听得“鄯阐城”三字,当下半日无言,段香持见她脸色阴晴不定,不知其意,忍不住便要开口相询,谁知高飞宝却忽道:“香儿……你说……你父皇遇刺之事……会不会和……和东京有关?”   段香持微怔,实是大出意料之外。   原来,高飞宝出身高氏一族,和鄯阐侯高智升更是近亲,可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她之所以能够顺利嫁入帝王之家,亦全仗了高智升从中斡旋,自立后以来,无论大事小情,一向对娘家极是回护,高氏一族中便是有人触犯国法,只要向皇后娘娘求情,多半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因此,大理国中即便是段氏嫡亲,也都要畏惧高家之权势。   段香持原本便怀疑行刺段思廉的刺客是高智升所派,只因担心母后会对其多方回护,乃至阻挠自己和大理三公彻查此事,因此便未敢将此事向高飞宝禀明,今见高飞宝竟然一上来便一针见血直言其事,自己却不能再遮遮掩掩,当下只得道:“母后为何作此猜测?”   高飞宝看了看女儿,又想了想,“猜测?……但愿是我猜错了……”她似乎已不想再就此事深谈下去,便对段香持轻轻道:“母后倦了……你先回宫安置去罢……”   段香持见她将自己召来,未及说得几句话,便又止住,心中却也暗暗纳闷。但她素来沉静娴淑,便是在父皇母后面前,竟然也丝毫不失礼数,当下敛衽一礼,出宫而去。   段香持走后,高飞宝斜斜倚在案边,多少年来的往事历历……犹如昨日发生的一般……那个时候,还是大理国天明皇帝段素兴在位之时……   ※※※   ……大理国史书有载,当时的大理天明皇帝段素兴自小就爱与宫中的妙龄少女作伴,经常跟宫女和宫中世族的女孩一起互相涂脂抹粉,纵情嬉戏,虽然不至于和本族嫡亲有染,却也是一位风流皇帝。相传其母生他之时曾梦到一支花五彩斑斓的锦鸡扑入怀中,当时又正值御花园内的素馨花一夜之间忽然盛开,于是便将这孩子的名字按照谐音取名“素兴”。十二岁之时,段素兴曾跟随其母长居于东京,十五岁时便已婚配。   正治十三年,大理国圣德皇帝,也就是段素兴的祖父段素真驾幸东京,见其孙段素兴天资聪颖,便向其问道:“你可想当皇帝?”段素兴即刻回答说:“祖父若肯传位,孙儿必定能够令大理国土繁花似锦,胜过大宋皇帝的东京汴梁!”段素真听了这话极是高兴,谁知事也凑巧,当日夜里他便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将龙袍脱下披给孙儿,自己却穿上袈裟,手持念珠前往拜见了崇圣寺的龙翔大法师。   段素真回大理城之后的次年,也就是大理正治十四年,便真的依梦中之事出家崇圣寺当了和尚,将帝位禅让于其孙。   段素兴接替王位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施展自己一腔抱负,决心要将东都鄯阐修整得胜过西京大理,至于国家大事则统统委托相国高方及皇族亲信照管,自己则带上了宫中数十名妃嫔美女以及小儿之时一同斗鸡走狗、狩猎习武的好友十余人赶赴东京。   到了东京之后,段素兴便动用了段氏王朝历代帝王在东都储备之六库金银,首先在风景秀丽的玉案山给自己修建了一座极其豪华奢丽的行宫;随即又相继开挖了金汁河、银汁河,建筑金梭堤、银梭堤……又命令滇东三十七部首领采撷各地名花,在金梭堤种植四季黄花二十四品,银梭堤种植四季白花二十四品。两堤各设三泉九曲、亭阁二百余座。因自己出生便与素馨花有缘,便命臣子快马飞牒通知朝廷清平官段志和在大理挖掘素馨兰数万株,星夜赶送鄯阐城装点金马碧鸡。在志得意满之时,他曾填词一阙自赞,词曰:“朕本素馨花之仙,结下红尘不解缘。贬入凡尘苍洱间,享富贵人寰。五华朝钟梦难醒,不喜读书学圣贤,依然是蓬莱世界,醉饮百花间。”填词之后,段素兴果然又在鄯阐城中再次选出了三百名美女,一起游山玩水,恣情玩乐。三月初三在玉案山办跑马会,挑选三百佳丽之中最为妖艳的美女十二人,个个骑着白马随侍左右;五月端阳又在滇池游龙舟,并在美女中选出识水性的数十人,赤身露体与自己一同游泳,称为“鱼龙戏水”。如此夜夜笙歌,拥香抱玉,从不过问政事。国人知素兴挥霍无边,荒淫无度,怨声四起。素兴却骂道:“朕懊恼,怒冲天!红嘴鹦哥喜饶舌,朕当皇帝要谁管!”其时,段氏皇族亲信之人都曾亲自前往东都对其告诫:“国之富,金满库。库银尽则扰于民,民心不顺则国危,望主慎之!”段素兴却根本听不进去。群臣再也忍无可忍,便于天明三年恭推段思廉为帝,将段素兴废位,迁封到河阳郡划地百亩以供退养。段素兴在位总共只不到短短四年,而诏令下来时,他竟高兴地道:“阿弥陀佛!当皇帝有什么稀奇?听大臣奏事把耳朵都割麻。如今我观我的花,行我的乐,你们再也管不着了!”……   这些事情,都明明白白地记载于大理国的史册之上,段素兴其人也确实荒诞不经,不理朝政……但段思廉联盟高氏一族推翻天明帝的真正原因……却不单单只是为此……   ※※※   高飞宝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段思廉的时候,还是天明帝在位之时。   那个时候……自己是十七岁……正是青春年华,风姿绰约的年纪……而段思廉呢?大约也只是十七岁罢……   那时候的段思廉还是皇族王孙……鲜衣怒马、风流倜傥,不知迷倒了大理城中多少豆蔻少女……高飞宝自然也在其中……   尽管有无数红颜殷切追随,但段思廉的目光却从始至终只跟随、注视着一个人——他的嫡亲堂妹,段紫嫣。   段紫嫣是段思廉叔父之女,襁褓之中父亲便已亡故,只和寡母相依为命,其时年方二八,生得秀美绝伦,惹人怜爱。   她和段思廉自幼青梅竹马,一起读书,一道游玩……段紫嫣对这位堂兄甚是依恋,而段思廉是何时对堂妹生出男女之情……世人却已不得而知……   一阕李后主的旧词蝶恋花,令这场堂兄妹之间的不伦之恋以飞快的速度传遍了大理城上下……朝野之中都为之侧目。据说,连当时在位皇帝段素兴都亲自过问了此事。   ——为了令大理段氏皇族不致因这场丑闻而蒙羞,段素兴甚至将段紫嫣赐婚给了当时的相国高方之子高智升。   ——相传,段思廉因为此事,着实消沉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众人原本以为段思廉固然会因段紫嫣与高智升的婚事而对天明帝怀恨在心,但却也无可奈何……万万想不到的是,段思廉竟然在此事之后联盟高智升,废除了天明帝……   ——帝位之争,原本就是你死我活、惊心动魄的……是敌是友往往只在一夕之间……但是如段思廉和高智升这般微妙的关系……竟然亦能形成同盟……着实是大出世人的意料……   这其中的缘故,或许别人不明……但是高飞宝却是清清楚楚的……当年,她的堂兄高智升曾不止一次地流露出对段紫嫣的好感……自己知道、天明帝知道……就连段思廉……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段思廉登基之后,封段紫嫣为昭元郡主。其时,段紫嫣已与高智升成婚多时,段思廉的加封,不知是仅仅针对堂妹……还是为了招揽高家……   段思廉在江山和美人之间的选择也许是正确的……但这却丝毫不能抹杀他心中对往昔残存的怀念……   之后多年,段思廉一直对堂妹心存愧疚,一直到昭元郡主去世…… 第二五回 容笑语举首忆南天 应笑问蔽目入深宅   段笑谈和应笑问找到容笑语的时候,他正埋首在堆积如山的书册典籍之中细细搜寻。   见他二人进来,容笑语头也不抬地道:“有了!我找到了!”   “哦?”   “据我这几日的留心观察,陛下和小若的症状极其相似,都是不时出现幻觉,而且皆是极其恐怖的幻境……照症状来看,却不似中毒……倒像是被人下了蛊……或是施了什么咒术!”   段笑谈和应笑问对视一眼,都是沉默不语,但神情之中皆已赞同容笑语的推论。   段笑谈沉吟片刻,忽道:“笑语,你可能确定陛下是被什么蛊咒暗算?”容笑语闻言,却是皱眉不答。   应笑问见状,便道:“这世间的门派何止千百……似此等暗算的法门更如恒河沙数……笑谈兄,想来应该再给笑语兄一些时日……”   不料,容笑语却突然道:“世间的法门虽多,但我这两日以来遍查典籍,又依照陛下的症状细细想来……暗算陛下和小若的……不外乎三种蛊咒!”   段笑谈喜道:“好啊!不愧是咱们大理国的状元!你快些说来!”   容笑语缓缓道:“拜月教的幻魔蛊和西域祆教的摄心术都能令人出现如陛下一般的症状……还有一种咒术……世间却极为少见……据说在数年之前便已失传。”   应笑问道:“笑语兄不妨将这第三种也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   容笑语看了看段笑谈,又看了看应笑问,这才道:“你们可还记得昔日的南天国?”   段笑谈神情忽然凝重了起来,“你说的可是侬智高的南天国?”   容笑语颔首道:“正是。”   ——侬智高乃是大宋国广源州人。其所出身的广源州乃是邕州所属四十四个羁縻州之一,隶左江道。该州物产富庶,尤以金矿为最,其“地产金一两,直一缣。”南天国却是侬智高起兵反宋之后,建国称帝时所用的国号。其时初称“大历”,继称“南天”,进入邕州之后改名为“大南国”。在国号上三改其名,两次用上“南”字,这却是侬智高的别有用意。南天国建国之后,采用中原之官制,侬智高自称仁惠皇帝,封其母阿侬为皇太后,十四岁的长子继封为太子,置参政二员。大赦境内。   ——相传侬智高的祖上与大越国国主乃是世仇。大越国李太宗乾符有道三年,侬智高母子出据傥犹州建立“大历国”。大越国之统治者不容侬氏家族的后代东山再起,出兵讨伐,侬智高力不匹敌,被擒,并传至大越京师。李德政见其父被诛,并未能征服侬氏势力,便把他释放回籍,又授以广源州知州衔,划雷、火、戚、婆四洞及思琅州归其管理。两年后又给他赐都印,拜为“太保”。但是,侬智高却并未因此而向大越国臣服,反因屡受凌辱而“内怨交趾”,并在被释后四年占据安德州,建立了“南天国”。   以上这些,当然都只是一些陈年往事了。   应笑问出神道:“可是……侬智高却早已死了……南天国也早就烟消云散、土崩瓦解……”   容笑语又点了点头,“是啊!所以我才说这种咒术在数年之前便已失传。”   段笑谈道:“笑语所指的咒术,莫非是南天国的不传之秘?”   “正是。此咒名为‘离魂咒’,顾名思义,中此咒者,神魂皆会为施咒之人所控制,不时出现幻像。”   段笑谈长出了一口气,道:“这种咒术虽然已经失传……但是却仍不可掉以轻心。笑语,你留在这里继续查找关于‘离魂咒’的蛛丝马迹。我和笑问分头去追查幻魔蛊和摄心术!”   他向应笑问道:“朝中之事,我已经托付给了赵相国,嘉仪公主也会从中斡旋……我这便快马赶去西域……笑问,就有劳你去拜月教一探究竟了!”   ※※※   长街远,明月升。街上仍有灯火。   应笑问松开缰绳,让马儿缓缓走着,脑海之中却仍寻思着容笑语日间所言   ——段思廉和杜若的这两件事情看上去似乎毫无联系,但是细细想来,却又似乎都和高氏父子有关……   他由着马儿前行,不知不觉却已经到了一处极为陌生的地方。   他猛然醒觉,抬头一看,却见街头巷口的灯火之下,遥遥站着一人。   只见这人黑衣竹笠,整张脸都隐藏在斗笠之下,因此,应笑问完全看不到他的面容。   “朋友,哪里去?”   此刻,街上已四下无人,黑衣人这句话,自然便是对应笑问说的。   然而,应笑问却似浑然不觉,只见他侧目向四周看了看,确定周围的确没有人之后,才对那人笑道:“兄台是对我说话么?”   那人闷笑一声,几乎令应笑问听不清楚他的语调。   “想不到堂堂大理国的司空大人,竟然也会如此装傻充愣?”语带嘲讽,却没有丝毫冷意,反而令人在心中生出一种温暖的感觉。   一时之间,应笑问不禁对眼前这个黑衣人的身份产生了错觉。   只听他对那黑衣人笑道:“非也非也!兄台不妨换个角度去想。倘若在下不会装傻的话,莫说是三公之一的司空之位……只怕连一个小官的职位也是谋不到的!”   那人闻言,一阵大笑,随即点了点头道:“连应大人都这么说……官场之黑暗难测,可见一斑。”   应笑问待他笑完,却道:“阁下此时将应某拦住,不知有什么话说?”   黑衣人道:“在下想请问应大人一句,现下要去往何处?”   应笑问哑然失笑,“此刻夜幕降临,应某自然是要回家休息。”   “那么明日呢?”   应笑问眼中光芒一闪,“阁下究竟有什么话说?直言不妨!”   黑衣人笑道:“我家主人知道应大人正为当今圣上之病心烦,眼下派我前来却是为了替大人解忧的。”   应笑问眯起了双眸,冷冷的打量黑衣人,“你家主人是谁?圣上患病一事又是从何而知?”   黑衣人仍旧笑道:“应大人先请不必问这么多,且随在下去一个地方便知分晓……不过,在去往此处之前,请大人暂且委屈一下,将双眼蒙住。”   应笑问闻言,不由得失声笑道:“你怎么会有如此信心,以为应某一定会和你前去呢?倘若你们设下什么陷阱埋伏,应某岂不是寡不敌众?被动之极?”   黑衣人亦笑道:“我家主人说了,应大人一定会去的。”   他的语调虽然平淡至极,但却隐隐含着一种奇特的魅力。   ※※※   双眼被蒙上之后,似乎便有一辆马车自远处驰来。二人上车之后,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住。   黑衣人的声音在应笑问耳畔响起,“应大人现在可以将双眼上的布取下了。”   应笑问取下布罩,却见那黑衣人早已恭恭敬敬地将车门打开。他下车之后,便随着黑衣人进了一所极大庄院,却见其间曲径通幽,树木参差,暗香浮动,实是一处极佳的所在。   那黑衣人将他领至一处花苑,却低声道:“应大人,请在此处稍侯,我去将主人请出来。”说毕,便闪身于花丛之中。   应笑问见他离去,倒也不慌不忙,只见他在花径之中从容踱了几步,鼻端满是香气袭人,仰头向天,却见明月高悬,繁星点点,不由得笑道:“早知道此处如此之妙……我倒应该叫上笑谈兄和笑语兄一起来的。”   他话音未落,却听一人冷冷道:“好大的胆子!私自闯入不说,竟然还想邀人前来!”那声音冷峭而生硬,似乎对全天下的人都满含敌意。   应笑问循声望去,却见花苑墙外的假山上,已现出了一道人影。   借着苑内灯光,隐隐可见来人是一名年轻男子。但见他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眉若远山,鬓如刀裁,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相貌倒很是英俊。只是面色苍白,面容僵硬,没有一丝表情。此时,他正冷冷地打量着应笑问,那目光似乎要在应笑问的身上穿出几个洞来。   应笑问见状,不由得摇头叹了口气,道:“此处表面上看去甚是美妙……谁知道竟会有阁下这种煞风景之人……看来世间之事都难两全。”   那面色苍白的青年男子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深夜至此所为何来?”   应笑问负手道:“在下应笑问,乃是由此处主人请来做客的!”   青年男子一听,双目登时一凝,“应笑问?大理三公之一的大司空?”   应笑问微笑道:“确是在下。”   青年男子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却冷冷道:“我家主人已经安歇,并未请什么客人到此!且不论你所言是真是假,单只深夜私闯民宅这一项……应大人只怕明日早朝之时便会被御史参奏!”   应笑问却不生气,只朗声笑道:“私闯民宅?倘若应某真于夜间私闯民宅,便是被御史参奏一本,也就认了……只可惜,这里却并非什么民宅!应某更是因公务而来,根本谈不上‘私闯’二字!” 第二六回 花苑赤月妖姬如花 硝烟碎石高手如云   听了应笑问之言,那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眉头一皱,刚要说话,不料,身后却已响起了一个娇媚入骨的声音。   “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那年轻人闻言回头,应笑问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灯火之下,花丛木影之中,一个风流袅娜的身影正分花拂柳地走了出来。   这女子一身苗人装束,遍身银饰,生得更是艳如桃李,尤其是一双如丝媚眼,更是夺人魂魄。   只见她走出花丛,目光便立时落在了应笑问的身上,“假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位一定便是大理国的司空应大人了?”   应笑问向她微微欠身,“正是在下。”   女子的目光如火,直勾勾地盯着应笑问,目中充满了诱惑的风情。   应笑问见她如此,却泰然自若,微笑以对。倒是站在假山上的那名年轻男子忍不住一跃而下,向那女子道:“这人夜闯禁地,你我二人合力将他拿下!”   那女子闻言,却向他嫣然一笑,“诶……人家应大人可是贵客……”只听她向那年轻男子娇声道:“你且自去休息吧!将这位贵客交给我便是。”   那年轻男子闻言道:“……将他交给你……你该不会是看上这个小白脸儿了罢?”   女子媚眼如丝,斜斜睨向他道:“怎么?莫非你吃醋了?”   那年轻男子闻言,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半晌才一顿足,箭一般地飞掠出苑。   应笑问仍是微笑着看向那女子,“赤月坛主?”   那女子娇笑道:“你怎么知道?”   应笑问道:“拜月教五大坛主之中,赤月坛主艳丽无双,在下闻名已久,只是苦无机缘相见。”   赤月坛主一面轻轻扭动着腰肢,一面瞟着应笑问,“应大人果然不简单……好罢……我确是赤月坛主……”她忽然上前,几乎贴上了应笑问的身体,轻轻伏在他耳边道:“我的名字叫妧姬……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想必也应该知道我的独门秘技……我可以令你欲仙欲死,无比快乐……”   她的媚眼、她的腰肢、她的声音……对男人来说已经是一种极大的诱惑,更何况她已经越凑越近,连双手也已轻轻环住了应笑问的腰。   应笑问不闪不避,却轻轻笑道:“坛主的功夫在下一向有所耳闻……听说你不但能令男人欲仙欲死……更能令男人下地狱……可惜在下现在还不想死,更不想下地狱。”   妧姬伸出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抚上了应笑问的脸,自上而下,抚摸着他身上各处敏感部位,一面娇声笑道:“既然已登仙境……之后便是下地狱又有何妨?多少人想求都求不到呢……”   她的声音已经越发娇媚柔腻,“放心……我不会真的让你下地狱的……”妧姬忽然低声笑道:“‘好一个俊俏的人……倾城三笑’……当真是好名字……”话语之间,她已经执起了应笑问的一只手,轻轻放在自己的酥胸之上。   她的胸膛丰满而柔软,高耸而坚挺,然而手放在上面却仍然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来自女子的心跳。   只听妧姬娇声呻吟道:“应公子……你还等什么?”她的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抓着应笑问的手也越来越紧,“如此良辰美景……公子……”   应笑问轻轻将手自妧姬的胸膛上抽出,笑道:“我几乎已经不能等了。”   妧姬娇喘连连,整个人几乎都已经倒在了应笑问的身上,看来,她比应笑问更加不能等。只听她急道:“那你……你……还不……难道你还不相信我的功夫不成?”   应笑问淡淡道:“我相信你的功夫,不过,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妧姬闻言道:“你要怎样?”   应笑问笑道:“我只想让你听我说几句话。”   妧姬此时欲火焚身,忍不住急道:“你这小冤家!说罢!”   应笑问轻轻将她扶开,令二人之间稍微存在一些距离,这才长笑道:“坛主虽然美貌过人……但却并非什么倾国倾城的绝色……私以为……坛主的相貌较之在下尚且有所不及……因此在下实是不能屈就。”   妧姬实是想不到他竟会说出如此言语,登时色变。只见她用一双美眸狠狠地盯着应笑问,目中怒火大炽,几乎要将应笑问焚烧殆尽。   只听她恨声道:“你……好……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不过是看在你是大理三公之一的份上……哼!”   她将手轻拍了几下,只见苑外登时窜入三人。这三人与妧姬兵合一处,登时分站四个方位,将应笑问围在当中。   应笑问见状,不由笑道:“想不到拜月教五坛中的四位坛主都在此处,莫非是近日有什么大事发生?”   原来,站在北面的是黑月坛主,西面的是白月坛主,东面的是青月坛主,赤月坛主妧姬站在南端。   黑月坛主是一名身穿黑衣的中年男子,只见他身材极其瘦削,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目光如鹰似雕,阴狠无比。   只见妧姬向黑月坛主道:“师兄,这小子夜闯禁地,决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此地!”   黑月坛主尚未说话,应笑问却已苦笑道:“禁地?你们这里就算是拜月教的禁地了么……我原是被你们请进来的,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青月坛主便是适才刚刚离去的那名年轻男子,他闻言冷笑道:“我们知道阁下是大理国的重臣……哼!大理段氏……拜月教倒未必将他们放在眼里!”   白月坛主不待青月坛主说完,更不待应笑问分辨,便厉声道:“和他罗嗦什么!咱们四大坛主联手,难道还怕他飞上天去不成?!”   只见他手持软鞭,在苑中灯火照映之下,竟然是金光闪闪。白月坛主右手一抖,那金鞭登时被抖得笔直,直直向应笑问咽喉袭来。他发起攻击的同时,其余三人也一齐出手,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向应笑问进攻!   应笑问在四人俩手夹攻之下,初时还可空手还击,进退有度,闲雅潇洒。但时间一长,他却渐渐感到不支,甚至有些力不从心。   这四人在拜月教中的地位不低,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单只其中一人已在天南一带罕有敌手,更何况是四人联手?   眼见青月坛主弯刀袭来,应笑问轻轻一避,躲了过去,身后却又几乎撞上了黑月坛主的双掌!他只得凌空翻身,轻轻落在了苑中的假山之上。然而,白月坛主的金鞭却似毒蛇一般向他直扑而来!眼见这四人招招凌厉狠毒,丝毫不留余地,竟然每一招都要将应笑问置于死地!   应笑问见黄金软鞭带着罡风向自己袭来,登时将身形一折,金鞭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扫过,饶是应笑问胆色过人,也不禁在额上出了一层冷汗。   他刚刚将身形复原,蓦地却闻到了一阵硝磺火药的味道。应笑问登时心道不好,足尖在假山上一点,整个人已经一跃五丈,犹如一只原本沉眠在夜色之中,却不知被什么敌人惊起的白鹤。   刹那间,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整座花园飞沙走石,硝烟漫天,却是赤月坛主妧姬投出了一颗“霹雳雷火弹”。那雷火弹在假山上爆炸,发出轰然巨响,一时之间火光冲天,假山竟然被炸出了一个大洞。倘若应笑问不是应变迅速,此刻只怕早已被炸的粉身碎骨了。   不等硝烟散尽,四人却又同时出手,或鞭或刀、或拳或掌,一齐向应笑问袭去!   应笑问身在半空,丝毫不能着力,眼见四人硬招袭到,已经由四面八方将自己的退路笼罩住了,当下却不敢再存侥幸之心。心道今日只怕当真要拼个你死我活方是了局。   他见四人奇招叠出,不敢怠慢,右手在腰间一抹,四人只觉金光乍现,耀目之极,定睛看去,只见应笑问手中已经握着一柄金光缠绕、锋芒毕露的软剑!   ——那柄软剑长约三尺,剑身锋锐无比,隐隐透出一股金色光芒,剑柄上用金丝盘着两个篆文,正是“流光”二字。   四人乍见此剑,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气,齐声道:“御剑峰?!”   此言一出,只见四人登时收手,应笑问却趁着这个机会轻轻落在了花苑之内的一座小亭之上。   黑月坛主再次将应笑问打量了一番,这才道:“御剑峰剑神宫凌宫主是阁下的什么人?”   应笑问将手中之剑一扬,向黑月坛主笑道:“你们既然知道此剑乃是御剑峰之物,又何必再问我和凌宫主的关系?”   四人对视一眼,神情之间都极是踌躇,青月坛主忽然冷笑道:“难怪阁下不将拜月教放在眼里,原来是有御剑峰撑腰!可惜,此处并非昆仑山剑神宫所辖之地,阁下想要在此撒野,只怕仍是有些难处!”   白月坛主闻言,却向青月坛主横了一眼,应笑问看在眼中,当下笑道:“明明是你们将在下引至此处,却偏要说是我夜闯禁地!分明是你们欺人太甚,却又要指责应某撒野!黑的白的都是你们所说,真是可笑之极!” 第二七回 拜月教分堂逢圣女 无名庄花苑遇奇阵   神秘花苑之中,应笑问正与四大坛主僵持不下,忽听苑外一人娇叱道:“住手!”   众人回目看去,只见一名苗族少女已立在花苑圆月门口。但见她不施脂粉,淡扫蛾眉,却是肤光胜雪,艳丽绝伦,一双眸子更是晶亮有如天星。   四大坛主正自骑虎难下,见这少女忽至,便一齐住手,向其下拜。一时之间,只听花苑内外、四面八方皆响起了“参见圣女”之呼声,仅从声音听去,便已不下数百人。   原来这少女正是拜月教圣女——曼罗。   应笑问立在亭上,放眼向四下望去,只见花影摇曳、石影森森,却哪里看得见半个人影?仿佛那么多的声音皆是由花间妖魅所发。他虽然早已察觉到四下有不少高手匿伏于此,却未料到人数竟有如此之多,心中不由得暗暗吃惊。   曼罗昂首立于门中,朗声道:“免礼!”   隐藏在夜色之中的无数声音一齐道:“谢圣女!”   应笑问面无表情,看向圣女曼罗。此时,四大坛主已然恭恭敬敬地为她让出了一条路,就连那风骚入骨的赤月坛主妧姬,此时亦是一脸恭谨之色。看来,在本教圣女面前,她终究是不敢放肆的。   曼罗仰头看向应笑问,笑道:“上面的莫非便是‘倾城三笑’之一的应笑问应公子么?还请阁下下来相见。”说着又向花苑四周环顾一圈,“你们也都出来罢!”   随着话音方落,只见花苑内外的花丛树影之中,竟然站出了无数人影。从身形上看去,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苑内灯火的映照下,或是独自一人,或是三五成群,散立于花木假山之间,应笑问粗略看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片,果然有数百人之多。   此时,四面真可谓强敌环饲,而应笑问却向曼罗微微一笑,“既然圣女开了金口,那么在下只好从命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能够感到两道毒蛇一般的目光狠狠盯在自己的脸上,应笑问知道,这两道目光来自赤月坛主——妧姬。   ——如果妧姬的功力够高的话,只怕应笑问真的会死在她这两道剑一般的目光之下。可惜,如果只是如果。   只见应笑问轻轻自亭上一掠而下,立在苑内,同时向曼罗拱手一揖,笑道:“久仰圣女大名,不想竟有缘在此相会。”   曼罗笑吟吟地走近众人,目光却只落在应笑问的身上。只听她对身边的四大坛主道:“应大人是本教的贵客。你们怎敢贸然与他动手?还不与我退下!”   四人闻言,只得诺诺而退,闪到了众人之后,唯有那赤月坛主妧姬在转身之际,向应笑问投去了一记怨毒的目光。   应笑问却毫不在意。眼见四人已然退下,曼罗便向应笑问道:“你既然想不到我会在此处出现,为什么又要前来探庄呢?”   应笑问闻言,不由得一怔,“不是圣女命人将在下送至此处的么?”   曼罗笑道:“我?怎会是我?应大人该不是在说笑罢?”   应笑问目不转瞬地盯着她的脸,狐疑道:“圣女方才不是还说……”曼罗打断道:“公子来都来了,以你的身份,我不称呼你为贵客,又要称呼什么?倘若真是我派人将公子请来,难道竟会瞒着属下暗自进行的么?……就算我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自然也要安排布置得妥妥帖帖,又怎会将公子一人丢在这花苑之内不闻不问?”   应笑问微一沉吟,道:“如此说来……那名黑衣人又会是什么身份……”   曼罗道:“这正是我要请问公子的。公子既然说是黑衣人将你送至此处,那么我倒要请问,那名黑衣人的相貌如何,公子可曾看清?”   应笑问道:“当时他用斗笠遮住了面容,我又被蒙住了眼睛……相貌却是未曾看清。”   曼罗侧头想了一想,忽然笑道:“算了,且先不必理会那人是何身份。应公子初次前来敝处,小女子理应一尽地主之谊。公子请随我来罢!”   说着,便作势引路。   应笑问见状便道:“且慢!圣女可知我今日是为何事而来?”   曼罗笑道:“你难道不是来找我的么?”她说完这句话,脸上忽又露出几分无辜失望之色,“莫非公子不是来找我的?”竟是美目流盼,惹人怜惜。   只见她轻轻顿足道:“你不来找我,又到咱们拜月教的分堂来做什么?”   应笑问见她仿佛寻常人家的小姑娘一般轻嗔薄怒,当下干咳一声道:“在下之所以会随那黑衣人前来,却是另有缘故。”   曼罗转脸笑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她双眸轻轻转了几转,又道:“久闻御剑峰剑神宫大名,苦于无缘领教……不如这样……”   她的纤纤玉手向花苑内的众人一指,“这些人都是咱们拜月教分堂的弟子,虽然功夫不见得如何高妙,倒也不是江湖上的三脚猫。我从他们之中挑选九人出来布阵,倘若应公子能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内不伤一人而破得了他们的阵法,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倘若应公子破不了的话……就请随我往南疆一行,如何?”   言下之意,倘若应笑问若是输了此阵,竟是要终生受困于拜月教之中。   应笑问曾听容笑语说过,拜月教中有一种阵法,叫做九星拜月阵。此阵为九人布成,对敌之时将敌人围在中间,形成“拜月”之势。此阵发动起来极其厉害,武功稍差之人莫说是破阵,连生还都是极难。由于此阵乃是拜月教中之绝学,寻常弟子难得传授,因此只用来对付极其厉害的敌人。   ——对于应笑问而言,既然有“流光”在手,破阵自然不难……只是曼罗既要求他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内破阵,却还要做到不伤一人,这一点换成世间任何一名高手都极难做到。   应笑问闻言笑道:“圣女真是精明得很!应某既要破阵,又不能伤人……这不是难上加难么?再者,倘若他们伤了我,却又如何?”   曼罗笑道:“公子不必忧心。既然只是破阵,自然是两不相伤,倘若应公子在破阵之时为我手下所伤……哪怕只是丝毫伤损,都算是我们输了,如何?”   应笑问闻言,当下沉吟半晌。   ——曼罗开出的条件实在是极其苛刻。   ——自己要不要先行离去,待来日在行探访拜月教的幻魔蛊呢?   他在心中寻思了片刻,又向四周众人看了一眼,忽道:“如此也罢!只望圣女不要食言才好!”   曼罗笑道:“我虽是一介女流之辈,拜月教也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是做得数的!”   她当下拍了拍手,果见花影树丛之中依次走出九个人来,看他们的服饰打扮,想来在拜月教中的地位应该不低。   他向那九人环顾一遭,却向曼罗笑道:“圣女用‘九星拜月阵’来招待在下,真是给足了应某面子!”   曼罗抿唇笑道:“应公子是大理国天潢贵胄一般的人物,我怎么敢怠慢呢?”   她向九人使了个眼色,那九名高手果然立时如群星一般分散开来,将应笑问团团围在当中。只听曼罗娇笑一声道:“焚香!”立时便有拜月教弟子将香炉线香捧上燃起。   应笑问侧目,见香已燃起,时不我与,便将手中“流光”轻轻一扬,在空中挽了一个剑花,向那九人笑道:“应某的时间不多,各位这便请罢!”   那九人相互之间看也不看一眼,只将应笑问围住,竟然谁也不动手。   应笑问见状,却道:“各位既然不肯先出手,那么应某可就要先行失礼了!”只见金光一闪,宝剑已向着其中一人急刺过去!   那人眼见剑芒突至,剑气已迎面袭来,竟然毫不闪避,应笑问心中微微发苦。自己既然已经答应了曼罗不伤一人而破阵,这手中“流光”便立时由一柄宝剑成为了一件累赘。   ——即使是在平时,应笑问亦绝不会一上来便先出杀手,更何况此时身陷重围时间紧迫,更被要求不可伤人?因此这一剑却是虚招。只见剑锋迫在对方眉睫之际,居然兵分两路,剑光绕过了九人之中的二人,最终又回到了应笑问的手中。   只听应笑问一声苦笑道:“既是如此,这柄剑还不如不用!”说着便将软剑收回腰间。   只见他身形甫动,双掌齐出,分别袭向离自己最近的二人。这两掌自然也是虚招,掌中含指,意在点中那二人的穴道,“九星拜月阵”自然不攻自破。   此时,“九星拜月阵”突然动了,只见这九人或前或后,忽左忽右,一面扰乱应笑问的视线,一面分别替那受袭二人挡下攻击。   应笑问游走于阵中,见这九人手上分别戴了一副乌黑发亮的乌金手套,那手套皆为乌金丝所织,做工极其精细,每一个手指关节居然都能伸屈自如,防御起来,极是灵活,心中不由得一动,登时打起了手套的主意。 第二八回 拜月奇阵不攻自破 巫蛊诡术是耶非耶   拜月教分堂。   一炷香早已燃尽。   曼罗似笑非笑的睨着应笑问道:“应公子。你是堂堂大理国的司空大人,怎么也会和咱们耍这些小孩子家的把戏?”   应笑问举着犹自淌血的左手,向她笑道:“圣女此言差矣!应某伤在贵教门人手上,眼下血痕犹在,怎么能说是小孩子家的把戏?”   原来他在破阵之时,早已注意到拜月教弟子每人手上都戴有一副乌金手套,因而便有意在那手套上做文章。   只见应笑问指着布阵九人中的一人笑道:“我只不过是伤了他的手套,而他却伤了我的手……圣女之前说过,倘若在下破阵之时为贵教中人所伤,哪怕只是丝毫伤损,都算是你们输了……怎么,现下竟想不认帐了么?”   曼罗嫣然一笑,“我方才的确说过此话,但眼下应公子有意将自己的左手弄伤,这分明是投机取巧,却教我如何认账?”   应笑问朗声笑道:“应某早就料到圣女会这么说。我且问你,伤我手的是何物?那手套又是戴在谁的手上?就算是应某有意所为,可归根究底,仍是被贵教之人所伤。众目睽睽之下,圣女不会连这一点都不承认罢?再者说,你适才只说应某但凡是伤在贵教中人手上便算赢了,可没有说如何受伤才算数罢?”   曼罗闻言,微微一笑,“好一副伶牙俐齿,幸亏我一开始就没想和你斗口。”她向左右环顾一遭,“所有人都退出明月苑!”   那九名布阵的拜月教弟子犹自忿忿不平,尤其是那个被应笑问算计的人,此刻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但圣女所命却不得不从,众人只得鱼贯退出了花苑。   曼罗见众人皆已退出,便对应笑问道:“公子此番前来所为何事,眼下便可说出了?”   应笑问目光流动,在她皓如白雪的面颊上一掠而过,“在下前来,所为何事,圣女理应心知肚明,又何必再听应某之言?”   曼罗一声轻笑,“莫非应公子当真以为贵国国君遇刺之事,是我拜月教所为?”   “难道不是么?试想天南一带除了贵教之外,又有哪个门派能有此通天彻地的手段?”   曼罗闻言,登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娇笑,“通天彻地?应公子未免也太过誉了……”语音未落,笑声已停,“请问阁下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此事是我拜月教所为?”   应笑问正色道:“拜月教横行天南,一向以巫术蛊毒为专擅,旁的暂且不说,那幻魔蛊的厉害,应某可是亲眼所见的!”   ——拜月教精通巫蛊之术,天下皆知。《隋书·地理志》中曾言:“其法以五月五日聚百种虫,大者至蛇,小者至虱,合置器中,令自相啖,余一种存者留之,蛇则曰蛇蛊,虱则曰虱蛊,行以杀人,因食入人腹内,食其五脏,死则其产移入蛊主之家。”又有书云:“蜀中多畜蛊毒,以金蚕为最,能戕人之生,摄其魂而役以盗财帛,富而遣之,谓之嫁金蚕。”传说之中,金蚕蛊形状像蚕,通体金色灿烂。唐人认为金蚕蛊“屈如指环,食故绯锦,如蚕之食叶”,故又称之为“食锦虫”。   ——古时曾有如此传说,金蚕是一种无形之虫,却能替人做事。譬如假若有人要下田插秧,便可先插一根给金蚕看,金蚕便会帮人将整亩秧插好。据说金蚕勤于洒扫,因此饲主之屋极其干净。相传金蚕喜吃人,若干年定要吃一个人。饲养金蚕之家,很少疾病,养牲畜易长大,绝无死亡之患,且能聚财暴富。每到年终岁暮之时,主人须在门后和金蚕算账,若有盈余便须买人祭给它吃。因此到了年终算账之时,主人往往会打破一个碗,而对金蚕说今年打破了碗匙若干,亏本很多,明年再买人饲它。倘若云今年得利,家中人口便会渐渐死亡,养金蚕的人都没有好结果,这便叫做“金蚕食尾”。遇到此种情况之时,主人便要及时将金蚕嫁出,其做法是以布包一包,内放银子、花粉及即金蚕蛊,放在道路的交叉口上,见银眼开者自然拾去,误取银包之人,金蚕蛊便会跟了他去。   ——相传,在隋朝宫廷之中曾发生过一次无形的蛊乱。当时,在大将军独孤陀的家里,有一个名叫徐阿尼的丫头,她有拜猫鬼的习惯。每天深夜子时,她就偷偷的起床,备供品焚香向猫鬼祭拜,并且越拜越灵,猫鬼常将别家的财物给她。独孤陀还没有做官的时候,在家闲居,有饮酒的嗜好,当时他的妻子不肯给他买酒,独孤陀只得向徐阿尼讨酒。阿尼回答道:“没有钱买酒。”独孤陀便道:“你为什么不叫猫鬼到越公家取钱买酒?”阿尼只得暗中祈祷,不到一个时辰,买酒的钱就送到了,独孤陀就这样贪得无厌地不断指使阿尼向猫鬼取钱买酒。后来,独孤陀因为是皇后内戚的关系得到了官位。某日,他在花园中向徐阿尼说:“你叫猫鬼向独孤皇后说:我家没有钱,请皇后常常赐钱给我。”阿尼便照他的话向猫鬼祈祷,猫鬼果然走到宫中,向独孤皇后取物。史书有载:独孤陀,字黎邪,独孤伽罗之弟。仕周胥附上士,坐父徙蜀郡十余年。宇文护被诛,始归长安。高祖受禅,拜上开府、右领左右将军。久之,出为郢州刺史,进位上大将军,累转延州刺史。好左道。其妻母先事猫鬼,因转入其家。上微闻而不之信也。会献皇后及杨素妻郑氏俱有疾,召医者视之,皆曰:“此猫鬼疾也。”上以陀后之异母弟,陀妻杨素之异母妹,由是意陀所为,阴令其兄穆以情喻之。上又避左右讽陀,陀言无有。上不悦,左转迁州刺史。出怨言。上令左仆射高颎、纳言苏威、大理正皇甫孝绪、大理丞杨远等杂治之。陀婢徐阿尼言,本从陀母家来,常事猫鬼。每以子日夜祀之。言子者鼠也。其猫鬼每杀人者,所死家财物潜移于畜猫鬼家。陀尝从家中素酒,其妻曰:“无钱可酤。”陀因谓阿尼曰:“可令猫鬼向越公家,使我足钱也。”阿尼便咒之归。数日,猫鬼向素家。十一年,上初从并州还,陀于园中谓阿尼曰:“可令猫鬼向皇后所,使多赐吾物。”阿尼复咒之,遂入宫中。杨远乃于门下外省遣阿尼呼猫鬼。阿尼于是夜中置香粥一盆,以匙扣而呼之曰:“猫女可来,无住宫中。”久之,阿尼色正青,若被牵曳者,云猫鬼已至。上以其事下公卿,奇章公牛弘曰:“妖由人兴,杀其人可以绝矣。”上令以犊车载陀夫妻,将赐死于其家。陀弟司勋侍中整诣阙求哀,于是免陀死,除名为民,以其妻杨氏为尼。先是,有人讼其母为人猫鬼所杀者,上以为妖妄,怒而遣之。及此,诏诛被讼行猫鬼家。经未几而卒。   曼罗听了应笑问之言,掩唇而笑道:“亲眼所见?未知公子都亲眼见到了些什么?幻魔蛊么?”   她轻轻地走向应笑问,在距离他三步之时停住。月光下,只见她容颜胜花,身姿婀娜,实是世间罕见的绝色美人,较之那赤月坛主妧姬更胜一筹。   “我事先已经说过,只要你能破得了‘九星拜月阵’,我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公子倘若信不过曼罗,又何必问我?”   应笑问淡淡道:“应某并非信不过圣女,只是想尽快查出此事真相。”   曼罗轻轻倚着一株山茶,衣裙摇摆之间,只见她娇腮欲晕,星眼如波,明艳动人之处,难描难画。   “不错,公子提到的幻魔蛊确是我拜月教中独有……但公子怎能确定贵国陛下便是为幻魔蛊所害?”   应笑问苦笑道:“在下的确是无法确定,倘若能够确定,又何必在此向圣女求问?”   曼罗长笑道:“你既不确定,为何竟敢贸然至此?又为何竟会轻易为那黑衣人所骗?”   应笑问抬眼看向她,忽道:“我以为圣女是知道此中缘故的?”   曼罗秀眉一扬,“我又怎会知道?”   应笑问笑望着她,同时轻轻吐出了三个字;“高智升。”   曼罗听到这个名字,神情不由微微一变,只见她一声轻笑道:“想不到……应公子知道的事情还不少呢……”   应笑问对她报以一个微笑:“圣女和鄯阐侯相交莫逆,不会不知道应某曾于两年之前教授过高公子之事罢?”   曼罗闻言,更是色变,“这些事情……都是高智升告诉你的?”   “有些事情,用不着别人相告。”   应笑问见曼罗沉静不语,便接着道:“拜月教和鄯阐侯府上一向素有来往,高侯爷位高权重,便是当今天子也对他颇为忌惮……难道他竟会没有取段氏而代之意?”   曼罗微微眯起了眼睛,一双星眸登时细媚如丝,“所以你们便怀疑段思廉遇刺之事和鄯阐侯有关……和拜月教有关……”   她幽幽道:“倘若我告诉你,这件事情和鄯阐侯无关……更和拜月教无关,你会不会相信呢?” 第二九回 探拜月幸识幻魔蛊 访南天怎破离魂咒   “大司空认为拜月教圣女的话真的可信么?”段香持似乎犹自对应笑问的结论半信半疑。   应笑问尚未答话,容笑语却道:“据微臣想来,此事竟是多半真的……”   段香持将问询的目光投向容笑语,只听他道:“拜月教在大理城外早有分堂,却不是一日两日之事。自从陛下和令公子结拜之后,高智升因忌惮乾坤堂,只得暂时蛰伏鄯阐……他那边既然已经偃旗息鼓,想来一向同气连枝的拜月教也不会有所异动……”   应笑问接口道:“不止如此。我之所以能肯定此事与拜月教无关,更有一重原因是昨夜在拜月分堂亲眼见到了幻魔蛊的威力。”   段香持和容笑语都“哦”了一声,段香持惊道:“怎会如此?难道拜月教还曾想向大司空施用幻魔蛊不成?”   应笑问笑道:“那倒不是。曼罗圣女为了取信于我,从而尽快撇清和此事的干系,便以教中重罪弟子试蛊……”他一面说着,一面看向容笑语,“好在笑语兄事先已经和我说明了幻魔蛊的种种细节……不然的话,我倒还真不能确定他们用的是否是真正的幻魔蛊。”   段香持道:“那么大司空又如何能够肯定父皇不是被幻魔蛊暗算?其中详情,能否和我说说?”   应笑问道:“据陛下清醒之时所言,那一夜他自一梦惊醒之后便出现幻觉,以至于将刺客看成是一团青烟……显然那名青衣刺客便是使陛下神智混乱的真凶……更显而易见的是,他所使用的手法,只会令人神志不清,却并不会致人死命。否则的话,他也用不着自己出手,便可将陛下置于死地。”   段香持点了点头,道:“不错!他令父皇迷幻在先,出手行刺在后,正是因此缘故!”   应笑问接道:“可是昨夜笑问眼见的幻魔蛊,却不只能令中者出现幻觉,更能于瞬息之间置人于死地!任何人只要一中此蛊,生死便完全等于掌握在施蛊之人的手中。”   他一面说着,一面望向容笑语,苦笑道:“这一点笑语兄事先却不曾告诉我……否则的话,我也用不着前往拜月分堂一探究竟了。”   容笑语闻言,脸上一红,道:“惭愧惭愧!只因我翻到的那部典籍记载不全,因此笑问你所说的这一节竟然毫无记载……”   应笑问笑道:“我不过是说说而已,并无半分责怪笑语兄之意。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一番探访,终究不是全无好处。至少排除了拜月教和鄯阐侯联手之说。”   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桌案,“眼下就等着笑谈兄的消息了……”   段香持沉默半晌,忽道:“倘若仍旧不是西域祆教的摄心术呢?”   容笑语淡淡道:“我原本也不认为是西域祆教的摄心术……从昨日笑谈兄和笑问离去之后,我便一直在搜寻关于南天国的种种蛛丝马迹……”   应笑问闻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笑语兄……你下次能不能早一点告诉我们心中所想?你莫非以为拜月教那些人很好对付不成?”   他双手合掌,喃喃道:“阿弥陀佛!保佑笑谈兄此番前去西域平安无事才好!”   容笑语微微笑道:“这一节笑问自可放心。笑谈兄向来做事稳重得很,倘若此事和祆教有关,他自可马到功成、一探究竟……即便此事与祆教无关,西域那一边自然也不会为难大理国的司马大人。”   应笑问望着他道:“如此看来,莫非事情的真相已在笑语兄的掌握之中?”   段香持看向二人,面上流露出迷茫之色,“你们越说我越是糊涂了……”她正要说下去,忽见杜鹃急急忙忙自外间入内,“公主殿下,皇后娘娘急召殿下回宫……陛下又……又神志不清了!”   段香持闻言,急忙起身向门外走去,半途却又转身向容、应二人道:“有劳二位大人费心!我暂且先回宫去,此事倘有眉目,二位大人可随时入宫见我!”   容笑语和应笑问将段香持送出了门外,应笑问却向容笑语拍手笑道:“笑语兄!你这一招真绝!几乎将我们也蒙在鼓里!”   容笑语一脸茫然,似是不解其意,“你说什么?”   应笑问轻轻道:“你一早便已怀疑陛下和小若之幻境与南天国有关,却又故意提出什么祆教的摄心术、拜月教的幻魔蛊……引得我和笑谈兄兵分两路、分头探查……除了是想证明你的猜测之外……却另外还有一层意思……”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 _t_零 _ 2 .c_o _m   容笑语故意笑道:“哦?你不妨说来听听。”   应笑问见他仍是有意卖关子,便轻咳一声,道:“眼下敌暗我明,我们手上既没有确凿证据,又没有丝毫线索……就连那‘离魂咒’也是凭空推测而已……你担心仓促行事会打草惊蛇,这才故意将我们分别支去两处……故意迷惑敌人……我可说的对么?”   只见他板起脸道:“你昨日便是和我们如实说了,又有何妨?害得我昨夜险些便折在拜月教手上……”   容笑语见他满腹牢骚、一脸抱怨之色,不由得笑道:“我便知道你会如此抱怨!你且住了!只怕笑谈兄回来之后还有一番牢骚话讲呢!昨日人多眼杂,不好直言,谁知道你的动作竟如此之快……不过话说回来……那名为你引路的黑衣人……你可知道是何背景?有何目的?”   应笑问冷晒道:“你不用故意岔开话题!亏得你还知道笑谈兄饶不了你!”只见他侧头想了想,缓缓道:“那名黑衣人么?我原本当真以为他是拜月教中的弟子……谁知见了曼罗之后才察觉竟然不是……”   他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虽然我没有看到他的面容……可看他的行迹举止……却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件事暂且放在一边,笑语兄何妨先说说你究竟是如何分析此事真相的?”   容笑语微微一笑,道:“真相可说不上,只是我一直觉得这桩事情远远没有我们想象之中那么简单……”他再次将应笑问让入书房之中坐下,“笑问你不也是这么想的么?”   应笑问闻言,双眉一轩,“小弟不过是胡乱猜测,可没有笑语兄远见卓识……”容笑语打断他道:“诶……你我二人就用不着如此互相吹捧了罢!”   二人相视一笑,应笑问便低声道:“笑语兄,这几日小若的情形如何?”   容笑语微微皱眉,摇头叹道:“仍是如你那日见她之时一般……”   应笑问低头沉吟片刻,忽道:“小弟自那日见了小若之后……心中一直有一疑团未解……”   容笑语淡淡道:“你可是想问我小若的身世经历?”   应笑问道:“笑语兄一语中的!只是小弟不仅想知道小若的身世经历,更想知道她是如何与高升泰相识的?”   容笑语闻言,不由得叹道:“这一节……我也想到了……只是……笑语你莫非也已认定陛下和小若之幻境症状……和昔日的南天国有关?”   应笑问抬头望向窗外,“祆教远在西域,和大理国素无纠葛冤仇……最可疑的拜月教又已洗脱了嫌疑……眼下,我却不得不怀疑南天国是否仍有余党在世……”   容笑语道:“你莫非怀疑高升泰?”   应笑问摇头苦笑道:“他?他一定不是!我当年曾教过他读书……对此人倒也有些了解……这人身为鄯阐侯和昭元郡主之子,也算是皇亲国戚,平素虽然有些纨绔子弟之风……却绝不会和南天国有什么瓜葛。”   容笑语笑道:“这我倒忘了,说起来,笑问你还算是他的老师呢!”他话锋一转,忽然长叹一声:“我平日里忙于朝务,对我这位表妹鲜少照顾……她今日如此……我当真是愧对九泉之下的姨娘……”   应笑问见他伤感起来,连忙安慰道:“笑语兄不必萦怀,眼下小若只是受幻境所扰,并无性命之忧,待得找出真凶真相大白之日,定然便有破解之法!”   容笑语勉强笑道:“倘若真是如此,那便好了……我只是担心……也罢……事已至此,一味忧心也是无用……”   他见应笑问目不转瞬地凝视着自己,便缓缓道:“说起小若的身世……真是一言难尽……”   原来,容笑语的表妹杜若本是大宋官宦之女,其父杜杞早已于大宋皇佑二年亡故,其母陈氏因杜氏宗族之中乏人照料,孤儿寡母难以为计,只得携女千里迢迢前来投奔远嫁天南的姐姐。   ——《宋史》有载:杜杞,字伟长。父镐,荫补将作监主簿,知建阳县。强敏有才。杞使五保相察,犯者得重罪。累迁尚书虞部员外郎、知横州。时安化蛮寇边,杀知宜州王世宁,出兵讨之。杞言:“岭南诸郡,无城郭甲兵之备,牧守非才。横为邕、钦、廉三郡咽喉,地势险阻,可屯兵为援。邕管内制广源,外控交阯,愿择文臣识权变练达岭外事者,以为牧守,使经制边事。”改通判真州,徙知解州,权发遣度支判官。盗起京西,掠商、邓、均、房,焚光化军,授京西转运、按察使。居数月,贼平。 第三十回 深府有意打草惊蛇 长街无心课卦问卜   听毕容笑语就杜若身世的一番讲述,应笑问缓缓道:“单从令表妹的身世来看,似乎与南天国毫无牵涉。虽然其父曾仕宦岭南,却是早于南天国多年之事。”   容笑语颔首道:“侬智高起兵于大宋皇佑四年,而小若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姨丈杜公两年之前就已去世……南天国起兵之时,姨母早已带着小若自中原迁居了我家,她二人与江湖中人毫无往来,更不会和南天国有何牵扯。”   应笑问沉吟道:“难不成……我们之前的推测竟有一半是错的?”容笑语道:“你直言不妨。”   应笑问道:“我指的是,既然小若绝不可能与南天国有何牵扯……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更不会得罪什么武林中人……莫非她的幻境……竟与陛下遇刺之事无关?”   容笑语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啊……这件事情当真是匪夷所思……”   只听他接着道:“据我想来……当年,侬智高兵败大理,南天国余部定对我大理恨之入骨。昔日南天国鼎盛之时,曾与大宋、大越交战过无数次……近日适逢洞仙公主出使我大理国,南天国之余党想要借此机会行一箭双雕之事,更是大有可能……”   应笑问点了点头,“笑语兄所言极是。”   容笑语低声道:“眼下事态紧急,与其被动挨打,倒不如主动出击……”   应笑问道:“笑语兄的意思是,暗中派人查访南天国余党?”   容笑语笑道:“查是要去查的,不过不是暗访,而是明察!”   应笑问道:“笑语兄莫非是想要故意‘打草惊蛇’?”   容笑语颔首:“正是。此举乃是现下最为快捷之法。”   ※※※   离开了司徒府,应笑问缓步徜徉于街巷之中。由旁人眼中看去,只见这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缓步人群,神情淡漠,不知在想着什么事情。   此刻已近正午,街上人群熙熙攘攘,穿流不息,来自各地的商贩几乎已占领了整条大街。应笑问心中有事,也无心细看,眼见已走到了长街的尽头。   只要再拐过一条大街,经过两道小巷,便是司空府了。   他正在街上走着,忽闻一阵吆喝之声远远传来:“故老相传神仙术,赛过星占胜紫斗。”   应笑问抬头一看,只见远处走来一人,看服饰打扮却是一名算命先生,只见他身材瘦高,一身灰布长衫,头戴纶巾,三绺长髯飘洒胸前,身后背着行囊,一手持着卦幡,幡上写着两行大字:“指点迷途君子,唤醒久困英雄。”   长街拐角之处的行人甚繁,应笑问见是个算命先生,也不以为意,径自走自己的路。谁知那算命先生竟然看也不看旁人,直直地朝应笑问走来。他行走之时,却如行云流水,足不点地,衣不沾尘。   应笑问心中一动,登时停步。却见那人走至他身前五步,将卦幡一收,双头作揖,施礼道:“这位公子,在下有礼了!”   应笑问道:“先生有事?”   算命先生道:“我见公子形容俊美,器宇不凡,却似乎心有郁郁,有意为公子课上一卦。”   ——天底下的江湖术士在骗人钱财之前往往都会这么说的。   应笑问闻言,目光在算命先生身上扫过,轻声笑道:“先生竟能看得出我心中有事?也好,眼下我正有烦心之事难解,有劳先生为我破解。”   ——他仿佛是一个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似乎完全看不出别人正在想要打他钱袋的主意。   那算命先生闻言大喜,便将身上行囊取下,于街头拐角之处寻了一块清静之地,将卦摊支起。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应笑问只冷眼旁观,不发一言,直到那算命先生将卦摊摆好、铜钱掷出之后方道:“先生还没有问我要算什么事情?怎么就自己课起卦来?”   那算命先生正在排列铜钱,见他发问,却头也不抬地笑道:“我这一卦并非为公子所算,而是为我自己所卜。”   应笑问笑道:“哦?请恕在下孤陋寡闻,不曾听说算命先生在给别人算命之前倒先要自己课上一卦的……敢问先生此卦何解?”   算命先生笑道:“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可惜吃我们这一行饭的,却是每日都要泄露天机……日积月累,不免有伤阴骘。因此不才便有个习惯,每次替客人算命之前,先要算算自己今日的吉凶,免得灾祸到了眼前,犹自不知。”   应笑问听他话中有话,便道:“既然先生已经替自己算过了……那么就也替我算算罢!”   只听那算命先生道:“承蒙公子信得过在下,在下却有几句话要说在头里。”   应笑问淡淡道:“先生请讲。”   算命先生道:“卜卦之前,须得诚心敬意,有道是心诚则灵。”应笑问笑道:“先生觉得在下的心不够诚么?”   算命先生亦笑道:“此话须得要说在前面,倘若算过之后,有所差误,反而引出许多争执之事,公子勿怪。”只听他接着道:“心诚之后,便是意动。”   应笑问微微疑惑;“意动?先生此言何意?”   只听算命先生道:“世间万物,以人为尊,只因为人在意,意在所动。意所动时,便无所不能。古往今来,圣贤与凡夫之间的差别,往往便是圣贤意动而凡夫意滞……”   应笑问笑道:“在下并非圣贤,不过是凡中又凡的一个凡夫而已。”   那算命先生亦笑道:“公子过谦了。阁下如明珠生晕,美玉荧光,风采卓然,一望便知是大富大贵之人,又怎会是凡夫了?”只听他接着道:“人之命运,乃是天地之间最为飘渺无形,不可捉摸之事,倘若想要测算,唯有意之所至,方能成功。然而人之意,却并不是说动便动的。须得心意相合,方能水到渠成。”   应笑问又笑道:“先生所言,甚是奥妙。”   算命先生道:“在下应说之话已经说完。请教公子生辰八字。”   应笑问奇道:“先生之前不是说要课卦?怎么又问起生辰八字来了?”   算命先生道:“公子与他人不同,除了卜卦之外,仍需生辰相佐。”   应笑问凝视着他道:“哦?看来先生对在下……还真是上心得很……”   算命先生道:“衣食父母,岂敢怠慢。”   应笑问苦笑道:“看来……我就是想不说……也是不成的了……”他当下将生辰八字说出,算命先生微微点头,手中却又将铜钱掷出。应笑问见他自行其事,忍不住又道:“先生莫非又在替自己卜卦?怎么却不问在下想问何事?”   算命先生闻言微笑道:“有公子的生辰相佐,在下课卦之时便无需多问。”   只见他连掷几次,目光却越发凝重起来,应笑问看在眼里,便道:“先生,此卦可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只听算命先生道:“此卦上兑下坤,乃是六十四卦之中的‘泽地萃’。”   应笑问道:“愿闻其详。”   算命先生道:“此卦乃异卦相叠,地下泽上。其中坤为地、为顺;兑为泽、为水。泽泛滥则淹没大地,人众多便多起纷争,危机必然四伏,……因此,务必要顺天任贤,未雨绸缪,柔顺和悦,彼此方能相得益彰、安居乐业。其卦辞有云:亨。王假有庙,利见大人,亨,利贞。用大牲吉,利有攸往。象曰泽上于地,萃;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彖曰萃,聚也;顺以说,刚中而应,故聚也。王假有庙,致孝享也。利见大人亨,聚以正也。用大牲吉,利有攸往,顺天命也。观其所聚,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只见他抬起头来,望向应笑问道:“在下果然没有看错,公子实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富大贵之命也!在下走南闯北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贵不可言之人呢!”   应笑问闻言,却故意道:“先生何以见得?在下不过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散淡之人,先生只怕是算错了!”   算命先生摇头道:“非也非也!公子只怕是有意戏弄在下……以此卦象所见,公子非但不是游手好闲之人,反而是金堂玉马、一呼百诺的国之栋梁……只是……”   应笑问见他忽然犹豫起来,便笑道:“先生有话不妨直言。”   算命先生道:“公子虽是大富大贵之命,然而一生之中却似乎注定风浪迭出。有道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据此卦象合以生辰八字可以看出,公子三岁和十三岁那两年,分别是岁运并临之年,其时五行受损,乃是灾祸之年。”   应笑问闻言,却是神容不变,但双眸之中,却隐隐有光芒闪动。 第三一回 玉真宫无踪留诗信 司徒府辗转细推敲   段思廉仍是时昏时醒,而容笑语在大理国境内针对南天国余部的搜查也未有丝毫所获,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却又发生了一桩奇事。   嘉怡公主段香持突然收到了一封未署名的信函。信函是被玉真宫打扫房间的宫女发现的,由于封上写着“嘉仪公主亲启”六个字,当值宫女便将这封信交给了杜鹃。   杜鹃拿到信后,先是盘问此信来历,却并无一人知晓。玉真宫内外守卫侍从众多,且众人皆云并未发现外人进入,此信便真如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了宫中。   杜鹃惊疑不定,只得将信交给了段香持。   段香持手持信函,却并未急着开启,只向杜鹃问道:“是谁交给你的?”   杜鹃回道:“启禀公主,是今晨当值的蕴儿。”   “如此说来,昨夜众人安置之前,这信还未曾出现?昨夜是谁当值?可有什么可疑人等入内?”   杜鹃点了点头,“奴婢已问过昨夜当值之人,都说并未见到什么可疑人物。”   段香持闻言,沉吟半晌,便作势欲将信封撕开,杜鹃忙阻拦道:“公主不可!谨防有诈!”   段香持笑道:“想不到你这丫头竟然还是个老江湖?你且说说,如何会有诈?”   杜鹃脸上一红,嗫嚅道:“公主又取笑我……我还不是听陛下常和公主提起什么武林中的事……不然又怎么会知道……这封信来路不明,只怕不宜轻易拆启,万一是什么居心叵测之徒在其中下了毒药之类的东西,岂不糟糕?”   段香持笑道:“倘若留书之人想要下毒,只怕就早下了。且不说宫中守卫森严,但说咱们玉真宫内外百人,这么多双眼睛都没有见到什么人影……若真是冲我而来,谁又能拦得住?”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将信封扯开,自内抽出一张信笺。   “令君扶摇上南天,千里纵横也无缘。秋风暗摄秋云转,留待深宫探洞仙。”   段香持一见这诗,先是一怔,随后便将这四句诗细细读了几遍,更觉蹊跷。杜鹃见她秀眉微蹙,也自向纸上看了看,奇道:“这四句诗晦涩难懂,却是什么意思?”   她指着最后一句道:“前面三句实在是不懂……这最后一句……‘留待深宫探洞仙’?这句话指的……是洞仙公主么?莫非是让我们去探望她的伤势不成?”   段香持正自出神,忽然听她这话,不由得“咦”了一声。   杜鹃忙道:“公主怎么了?是不是想通了什么?”   只见段香持双眸一亮,拿着信笺的双手竟在微微发颤,口中却道:“我知道了!这封信是令皇叔所留!”   杜鹃奇道:“令皇叔?公主说的是令公子?他不是早就离开大理了么?”   段香持似乎是心中颇为激动,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你看这四句诗……每句的第一个字!”   杜鹃依着她玉手所指,一一看去,却见此诗每一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读,便凑成了“令千秋留”四个字。   杜鹃“诶呀”一声,几乎跳了起来,“真是令公子!原来是一首藏头诗!”   她刚要开口再问段香持此中缘故,却见段香持已将信笺放入袖中,起身向宫外走去。   杜鹃连忙追上,“公主这是要去哪儿?”   “司空应大人府上!”   ※※※   应笑问将信笺上的诗句来回读了两遍,段香持便问道:“应大人,你说令皇叔留这首诗给我,却是何意?”   应笑问原本一直全神贯注地看信,此时听段香持发问,便轻轻抬眼,目光自信笺的最上方向段香持看去。只听他道:“这四句诗乍一看来似乎艰深难懂,但是倘若与现下之事放在一处想想,倒也不难。”   段香持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由笑道:“莫非应大人已经明了此中之意?”   应笑问摇了摇头,“若说完全明白……那实是下官夸口。但是自此信看来,令公子想要告诉公主殿下何事……下官倒也略能猜出一二。”   段香持笑道:“即使如此,大人但说无妨。”   应笑问亦笑道:“以公主之冰雪聪明,只怕一早便以猜出此信何意……又何必让下官再班门弄斧呢?”   “应大人此言差矣。此事事关重大,香持怎敢一人做主?司空、司徒、司马三位大人一向是我父皇之亲信重臣。眼下司马大人不在京中,香持只能先向司徒司空二位大人求教了。”   应笑问叹了口气,道:“好罢!公主殿下既然问到了下官头上……下官也只能卖弄一回了。”   他指着信笺上的几行字迹道:“这第一句‘令君扶摇上南天’,想必指的是现下我们正在四处查寻南天国余部之线索一事……第二句‘千里纵横也无缘’与上句一脉形承,却是指我们派人访遍了大理却仍是毫无头绪……至于这第三句……”   段香持见他皱起了眉头,便急道:“第三句如何?这句我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应笑问苦笑道:“既然公主殿下都难以破解……那就更不必问我了……这句中提到的‘秋风’‘秋云’倒是应景之作……然而所指之意,却实是难懂。”   段香持闻言,不免略失所望,却道:“我们两个想不出,倒不一定无解。等一下我们一起去找司徒大人,让他看看这信,说不定能知其意。”   应笑问正有此意,当下指着最后一句道:“这一句的意思……只怕是下官僭越了……”   段香持闻言,当下笑道:“这一句的意思想必是让咱们去请教洞仙公主。昔日南天国曾与大越国交战多次,当时洞仙公主虽然年幼,却不会不知道这些事情……恩,令皇叔让我们去向洞仙公主请教南天国余部的下落……怎么我之前倒没想到可以向她打听打听呢。”   应笑问闻言,却又是一番沉吟,段香持见状便道:“应大人为何不语?莫非我猜得不对么?”   应笑问微微一笑道:“单从这句诗上看,似乎就是公主所说之意……然而,下官从来就是个多心的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句诗中另有深意……”   段香持听罢,却又细想了想,“想必是因为我们不明白第三句诗的意思之故……因此这最后一句便有分歧……”   应笑问道:“不如现在就到司徒府去请教容兄。”   ※※※   容笑语对信上诗句的解释果然和二人相去不远。三人一起推敲后两句的意思,想来想去,总觉不妥。   杜鹃在一旁听得焦急,忍不住道:“令公子既然知悉事情的来龙去脉,直接来和公主说岂不是好……又何必留这么一首藏头诗来打哑谜……让大家好猜……”   段香持嗔道:“杜鹃!没规矩!又来多话!”   杜鹃被公主责备,只得噤声。   段香持却道:“令皇叔现下理应身在广西……因而这封信多半不是令皇叔自己送出的。”   容笑语笑道:“殿下所言甚是!倘若令公子现下在大理国中,只亲身出来言明便是,又何苦写这么一首诗来让大家猜。此信多半为令公子授意乾坤堂弟子所留。”   杜鹃小声道:“那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地打哑谜罢……反正都是留书……为何不在信中说明白呢?”   应笑问却道:“杜鹃姑娘,这却是令公子一番苦心了。眼下敌暗我明,况且圣上遇刺之事兹事体大,宫中又人多眼杂,贸贸然留书一封,倘或被他人获悉内中详情,必然又会引出一番乱子。他既不能在信中直言其事,又得要将事情说得明白,因此这首诗里面的意思,还得我们仔细推敲。”   杜鹃听了,恍然大悟,“是了!令公子命乾坤堂的弟子将信送来,为了避人耳目,既不能在日间公然送信,又担心此信会落入他人之手,因此才想了这么个藏头诗的主意……公主,我说得对么?”   段香持闻言,掩口而笑道:“所言极是,越发聪明得紧了。”   应笑问轻咳一声,道:“旁的且不忙说……眼下最要紧的却是破解剩余这两句诗的意思……”他看向容笑语和段香持,“不知殿下和笑语兄意下如何?”   容笑语道:“这个自然……”段香持却道:“应大人,适才在贵府上,你曾说第四句另有深意……能否详细说来听听?”   应笑问淡淡道:“那不过是应某胡乱猜测而已……试想乾坤堂素来被誉为‘天下第一’,令公子又是何等身份,倘若是寻常之人之事,他万万不会如此忌惮。因此我便想,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能令他小心谨慎如此……若说令公子忌惮南天国余部,却断无此可能……除非……”   段香持和容笑语齐声道:“除非什么?”   应笑问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极其微妙的神情,“除非……令公子投鼠忌器……”   段香持不解道:“投鼠忌器?这却是为何?”   她话音未落,却听容笑语忽然低声惊呼道:“你的意思……莫非是……”   应笑问正色颔首:“小弟正是此意。”   容笑语惊疑不定道:“这……倘或真是如此……那岂非……”   段香持见他二人如此紧张,初时不明其意,但转念一想,却立时色变。   杜鹃却兀自不明,一双妙目在三人脸上转来转去,却不敢开口相询。 第三二回 山盟海誓冰消瓦解 流云清风剑影刀光   大理东京鄯阐侯府。   夜色深沉,府中之人都已入睡,只有一个孤独而寂寞的人影伫立在内院花园之中。   秋风入夜,卷起树影重重;孤月微光,清照微澜池水。   人影修长而惨淡,仿佛是岁月旅程中一个寂寥而落魄的过客。   天外有几颗星寥落点缀,一切都是如此凄清幽冷。人影徜徉池畔,偶然一抬头,月光便令他的面容显得苍白而毫无血色。这人却是此间之主,鄯阐侯高智升。   庭园之内,灯火凄迷,偶有几只萤火虫飞舞园内,那几点晶莹而碧绿的萤火,看上去美丽而妖异。   这个时节,秋已渐深,鄯阐城虽然四季如春,却终究也会隐隐透出几丝凉意。   高智升似乎也感到有些凉了,正打算回卧室去安歇。   他的卧室,在整座府邸的最深处,从书房到那里,要穿过两重院落。这两重院落,原本都是他的夫人所住。   大理国中盛传鄯阐侯平生有三好:美景、美食、美女。因此,他的府中自然是美女如云。然而,这位权倾朝野的侯爷,在自己的两位夫人相继去世之后,竟然再未娶妻,更遑论纳妾。   这一点,连他的亲生儿子高升泰都似乎难以理解。高升泰本身就是个纨绔子弟、风流人物,平素常常出入青楼楚馆、烟花之地,甚至与朝中一些官宦千金都常有往来,听说最近他又在大理城中结识了不知是谁家的小姐,几乎一有机会就偷偷溜出东京前赴大理。   想起高升泰这个孩子,高智升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请了那么多名师延教……怎么还是如此惫懒……难道真的是我把他宠坏了?   ——都是我管教无方……长此下去……我怎么对得起你……   ※※※   高智升先后娶过两任夫人,且皆是明媒正娶之妻,这其中却令有一番缘故。   说起鄯阐侯的第一任夫人冯妙然,原本是中原人氏,据说也自出身武林世家,虽然其家族算不上什么名门大派,倒也颇有威望。二人婚后不久,便育有一子,此子聪明灵慧,世所罕见,高氏夫妇爱之如珍如宝。一家三口原本尽享天伦,其乐融融。不料,高智升偶然在大理城中邂逅皇族之女段紫嫣,竟然惊为天人,从此一见难忘。   由于高智升素有“寡人之疾”,其时鄯阐侯府中歌姬舞女甚多,且个个色艺双绝,高智升虽然常与她们一处作乐,却终究与夫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因而他钟情段紫嫣之事虽为冯妙然得知,竟然也不以为意。不料,这一次,她却是失策了。   其时,大理国内皆在盛传皇族之中的一桩乱伦丑闻   ——这桩丑闻中的主角之一,恰恰便是段紫嫣。   ——据说她和自己的嫡亲堂兄有不才之事……   之后的事情,却是谁也预料不到。   ——大理国君段素兴竟然将段紫嫣赐婚给了高智升。   ——高智升竟然也丝毫没有拒绝之意,反而大张旗鼓地张罗喜事,预备将段紫嫣娶进府中。   冯妙然得知此事之后,大为惊愕震怒,自然要找高智升理论一番。   当时,高智升虽已是朝中重臣,却并未获封为鄯阐侯,身为相国之子的他,便以“圣命难违”为由解释给自己的妻子听。   这理由冠冕堂皇,但却骗不过冯妙然。   ——她一早便已知道,段素兴荒淫无度,不理朝政,自己的丈夫和公公,早就有意在皇族子弟之中另择明君,取而代之。   ——既然段素兴早就是个傀儡皇帝,那么“圣命难违”四字自然是说不通的。   ——唯一的解释便是:高智升真的对段紫嫣动了心……   冯妙然虽然出身中原,却是烈性女子,当初高智升为了娶她为妻,也曾千方百计、费尽心机。岂料,不过数年光阴,昔日二人之间的海誓山盟便已被他抛在脑后……   高智升迎娶段紫嫣的那一日,冯妙然带着三岁的儿子离开了大理……她无颜回转中原娘家,只得带着幼子辗转漂泊,最终竟然投到了南粤绛云宫门下。   其后不久,高氏父子果然废段素兴之帝位,拥段思廉为帝。   再之后,相国高方去世,高智升被封为鄯阐侯,段紫嫣获封为昭元郡主。二人成婚之后不久,段紫嫣便产下一子,取名高升泰。   远在南粤的冯妙然得知此事之后,不由得在心底发出了一阵冷笑   ——原来竟会是这样……想不到段思廉钩深致远,居然能用堂妹换得了江山。   ——世间男儿,十九薄幸……果然不假……   ——江山美人,孰重孰轻?千古以来,倒真是令人难解之题……   此时的冯妙然,心心念念皆是回大理找高智升复仇。她自被绛云宫收留之后,便苦练武功,却将幼子寄养在别处。一晃之间,已过了十年,冯妙然自觉武功大有进境,便辞别了绛云宫主,只身回到了大理国中。   鄯阐侯府固然高手如云,但冯妙然的武功却已今非昔比,更何况她此行,还特意向绛云宫主薛艳裳求取到了独门秘药“为伊消得人憔悴”。   ——这种毒药非但无解,且药性极其猛烈,中毒之人不会立即身亡,却会受尽各种苦楚,四十九日之后筋脉尽断而死。   鄯阐城内,群雄束手,冯妙然却只要三个人的命   ——高智升、段紫嫣……以及他们的儿子高升泰。   ——段紫嫣不谙武功、高升泰年方十岁……最大的难题自然是高智升。   最后,段紫嫣死于冯妙然之手,高智升为了保护爱子,中了“为伊消得人憔悴”之毒,性命垂危……而冯妙然却也在一番混战之中,沾染上了绛云宫的剧毒……   ——对于这种毒的毒性,冯妙然清楚得很,她知道高智升万万活不过四十九日,大仇已报,她放心了。   ——然而,世上却还有一个令她放不下心的人……那便是她十三岁的儿子……   眼下,段紫嫣和冯妙然皆已去世将近十年,而高智升竟然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而且还活的生龙活虎、有滋有味……莫非是当年他在四十九日之内找到了解毒之法?亦或是那“为伊消得人憔悴”之毒原本就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毒性猛烈?   ——可是,连绛云宫主薛艳裳都谓之无解之毒,世上又有何人能有破解之法?   ※※※   风动之处,轻云蔽月,高智升已走进了第二重院落。   这两重院落早已无人居住,日间负责打扫庭院的仆人丫鬟,此时也早已睡熟。   院落之中,悄无人声,几乎便是一座荒宅。令人不由而然地会想起一些关于妖魔鬼怪的恐怖传说。   秋风依然萧瑟。   然而,这萧瑟秋风之中,却蓦地出现了一道白光!   高智升一惊,见势不好,登时一退三丈,霎那之间,已在院落的半月门外。   白光一击不中,瞬间再次扬起。   高智升见有敌人暗伏在此,却长啸一声,向府内高手示警,同时自袖中滑出一柄弯刀,迎着那道白光疾疾斩去。   刀光快如闪电,长啸之声未绝,高智升却已劈出了一百多刀!   ——他这么一位养尊处优的天潢贵胄,竟然会有如此高的武功,实是大出偷袭者之意料。   流云为秋风吹散,高智升借着月光已然看清,埋伏在暗处偷袭自己的乃是一名黑衣蒙面刺客。   那刺客手中持剑,却是一剑千锋,剑光施展开来,绝对不比自己的刀法稍慢!   只见高智升瞬间又是一百余刀出手,身形亦是一变再变。然而,那名黑衣刺客却立在当地一动不动,很显然,他的剑比高智升手中的刀还要快上几分!   只要他移动身形,立时便可反击。   高智升又怎么会瞧不出来,他见来人武功之高,实是莫测,自己府中的援兵不知何时才会赶到,不由得暗暗心惊。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二人已拆了上千招有余,只见黑衣人身形一挫,高智升的心却立时往下一沉   ——他分明知道,黑衣人已经不耐烦继续缠斗,眼下却是要使出杀手锏了。   他心念方动,果见黑衣人低声长吟,身形又变,手中长剑一抖,竟然由一道白光变成了七道!   高智升见状,不由得在电光火石之间低低念了一句:“七绝碎心剑!”   黑衣人显然是听到了这几个字,身形居然微震,但剑势却丝毫不缓。高智升最后一个“剑”字甫一出口,只见那黑衣人已如冲天之鹤,凌空四丈,七道剑芒如同剑网一般,向高智升当头罩下!   剑锋尚未刺到,那森寒无比的剑气却一早已砭入肌肤。此刻,高智升似乎避无可避,眼看便要死在这剑网之下!   就在此时,又一道剑光忽起,竟然在一瞬间硬生生截住了黑衣人的剑网!   黑衣人吃了一惊,借着来人的一剑之势翻身巧掠,瞬间落在了屋脊之上。   高智升转脸看去,却见一名衣着简洁优雅的年轻人正站在院内,右手持剑,却是自己为爱子高升泰聘请的西席先生——谷若虚。 第三三回 东翁西席侯府反目 司徒司空皇宫进言   鄯阐侯府。   谷若虚望着黑衣人于夜色之中遥遥远去的身影,笑道:“侯爷可是认识此人?”   高智升似是仍有些惊魂未定,却勉强笑道:“我怎么会认得他呢?”   谷若虚亦笑道:“适才谷某和侯爷联手,眼看便可将他擒下……侯爷却又何故摔倒?”他看了看高智升脚下的石径,“这个时节早已没有青苔暗滑……莫非侯爷是被地上的石子滑到了不成?”   高智升闻言,不由得苦笑道:“谷先生见笑了。想是我和那名刺客争斗乏力所致……当时我只觉得足下一软,人却已经摔倒在地……”他当下叹了口气道:“人老了,不中用了……倘若是当年的话……莫说是有谷先生襄助,便是以我一人之力,也定能将他擒住。”   谷若虚淡淡道:“谷某不过是一介江湖闲人,侯爷却是我的衣食父母……说不上什么见笑不见笑的话。只是谷某却有一事不明,想要趁着今夜之机向侯爷请教。”   高智升笑道:“谷先生有话请讲。”   谷若虚道:“不到十日的时间,府上却已是第三遭被刺客光顾了……侯爷一向杀伐决断,却为何对这些刺客如此仁慈?屡屡将之放走?实是令谷某不解。”   高智升神容不变,只是笑道:“几个小毛贼而已,高某倒还不将他们放在心上。”   谷若虚微微笑道:“小毛贼?纵然前两次的刺客武功不济,算不上什么高手……但今夜这名刺客的武功可着实不弱……倘若是谷某一人对敌,还真不一定能胜得过他。”   他悠悠道:“谷某适才亲眼所见……黑衣刺客招招都是致命杀手,侯爷却是处处留有余地……在下实在是想不明白,如此心腹大患,侯爷为何还要对其手下留情?”   他停了一停,又接着道:“世上之事,原本便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谷某知道侯爷隐忍多年,必有缘故,实是不想横加干预他人之隐私。只是天下间的事情,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   听到此处,高智升的神色已经微微变了,他凝视了谷若虚半晌,忽道:“谷先生,你在我府上教书,却有多少日子了?”   谷若虚见东家询问,便微微欠身道:“不多不少,恰恰半年而已。”   高智升缓缓道:“这半年的时间……先生想必已经知道了不少想知道的事情了罢?”   谷若虚笑道:“听侯爷的言下之意,莫非已然知悉谷某前来府上的缘故?”   高智升仰望空中明月,捻髯长笑道:“谷先生是当世豪杰……高某可也不是蠢人……从先生来到鄯阐城的第一天,高某便知道你是为何而来。”   只听他轻叹一声道:“旁的暂且不说……只说这半年的光阴,高某待先生如何?”   谷若虚笑道:“侯爷礼贤下士,待谷某有如上宾。”   高智升闻言,又是一阵苦笑。只听他向谷若虚叹道:“既是如此,先生却又何苦与我为难?”   谷若虚微微一笑,“侯爷此言差矣!谷某并非有意和侯爷为难,只是近日发生之事,实在令人生疑……纵使谷某佯装不知,只怕大理城中的某位大人……也万万不会善罢甘休的。”   高智升闻言,却是低头沉思了半晌,“高某昔日曾对故友立誓,绝不将此事对第三人言讲。”他抬起头来,目光如电剑一般盯在谷若虚脸上,“倘或先生一再相逼。高某却只好对不住了!”   他的话音未落,铺天盖地的杀气忽然掩至,一齐向谷若虚包围而来。   谷若虚知道,此刻院内院外,不知隐藏了多少名高手死士,只要高智升一声令下,自己纵使武功再高,也难逃出生天。   他明知无幸,却丝毫不惧,只向高智升笑道:“侯爷的手段,谷某自然是知道的。可惜在下一向脾气古怪,从来便是软硬不吃的。”   高智升冷哼了一声,道:“事到如今,可由不得你了!”   谷若虚见状,笑道:“看来侯爷是打定主意要杀人灭口了。在下知道侯爷乃是一言九鼎之人,本来便也没想让侯爷破什么誓言……原本只是想讲一个故事给侯爷听的……谷某一向记性不好,通常给人讲过的故事,眨眼之间就会忘记……既然侯爷没有兴趣听故事……那么要杀要剐,在下悉听尊便!只是侯爷在杀谷某之前,要考虑清楚,日后不会后悔才是。”   高智升闻言,沉吟半晌,忽然对月挥了挥手,说也奇怪,漫天杀气居然在瞬间消失了。   只听他向谷若虚道:“看来谷先生却是将高某的脾气秉性摸了个透……高某一向都喜欢听故事……尤其是谷先生这种人讲的故事……更是非听不可的。”   谷若虚笑道:“谷某讲故事的手段虽然不大高明,却也不至于令侯爷失望。”   ※※※   大理玉真宫。   段香持和容笑语、应笑问三人刚刚落座,便有几名宫女奉上茶来。   段香持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忽向一旁侍立的宫女问道:“杜鹃呢?早膳之后就没见她,跑到哪里去了?”   一名宫女回道:“杜鹃姐姐辰时就出去了,说是去御花园采花。”   段香持皱了皱眉,道:“这丫头,却不知跑到哪里贪玩去了……”   她话音未落,却见杜鹃手中捧着一大束花卉,自门口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一面跑一面笑道:“公主殿下,奴婢回来晚了。”   段香持掩唇笑道:“亏你还知道回来!辰时出去采花,快到午时才回来……给我瞧瞧你都采了些什么花儿?”   她自杜鹃手中接过花束,看了一眼,“去将花儿插起来再来伺候。”转头又对两旁侍候的宫女们道:“你们都下去,这里有杜鹃伺候就行了。”   一众宫女闻言退下。   容笑语见众人离去,这才对段香持低声道:“微臣昨日查阅典籍……看到书中记载南天国有一种易容功夫,可以无需人皮面具等修饰,任意改变形貌。”   段香持“哦”了一声,“想不到世上竟会有这种功夫。”   应笑问见段香持一脸惊讶,便点了点头道:“确是如此。不过我听说这种功夫炼成不易……因此,自侬智高死后就已失传。”   容笑语道:“侬智高虽然死了,但他的后人却仍活着。”   段香持疑惑道:“后人?难道洞仙公主就是……这怎么可能?”   应笑问接道:“据种种迹象看来……眼下身处宫中的这位‘洞仙公主’,并不是真正的‘洞仙公主’……”   段香持奇道:“莫非司空大人已经找到了证据?”   应笑问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予段香持,“公主请看,这是大司马自广西寄回的密信。”   段香持更是惊讶,“大司马?他不是去了西域?怎么又会到广西去?”   容笑语和应笑问相视而笑道:“公主一看此信便知分晓。”   段香持当下将信展开,细细观阅,看罢却又叹了一声,“原来又是乾坤堂在其中斡旋……咱们可欠了令皇叔好大的人情呢……”   她将密信放下,怔怔地向着窗外出神,片刻才道:“司空大人,你又是从何时起怀疑‘洞仙公主’之身份的呢?”   应笑问闻言,微微一笑:“自从得知‘洞仙公主’遇刺之时,微臣便开始怀疑她的身份。”   容笑语一怔,“什么?那你为何不对我们言明?直到今日才说出来?”   应笑问敛眉道:“那个时候我只是怀疑……却没有证据……此事干系重大,倘或稍有差池,便会引起大理和大越两国纷争,却教我如何对你们说明?”   他一面说着,一面似乎有意无意地向杜鹃瞟了一眼,却见她正自屏息凝神地看着三人,亦自侧耳倾听。   应笑问转脸向段香持道:“公主殿下可还记得当夜陛下遇刺之时的情形?”   段香持点头道:“那是自然。当夜还是我最先察觉有异,这才将司空大人请来护驾。”   应笑问道:“那夜我刺伤那名青衣刺客之后,他便自窗而逃,地上留有几点血迹……而刺客竟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难寻。”   段香持道:“不错!之后我们纠集宫中侍卫好一番搜查,竟然毫无所获……”她想了想,又道:“如此想来,确实可疑……”   应笑问接道:“第二日,洞仙公主就在御花园中遇刺,我听殿下说起此事之后,就去太医院问过给她治伤的太医,那太医说她伤在右肩,且所受之剑伤极重……”   段香持面色一凝,“那名被大司空所伤的刺客也是伤在右肩!”   应笑问点了点头,“我将前因后果细细想了一遍,心中便已对洞仙公主生疑……只是苦无证据……谁知天从人愿,令公子竟会在暗中襄助……这才令我茅塞顿开,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第三四回 御花园异卉藏消息 摄云斋珍禽泄机关   大理的深秋虽与别处不同,但却也早不似夏日之时的繁花似锦。目光所及之处,偶尔也能感觉到秋残的萧索。   杜鹃徜徉在稀疏的花丛之中,将采下的鲜花一朵一朵地放进篮中。   秋风微动,烟雨朦胧,她的秀发在风中微微飘拂,更显得风姿楚楚。   宫殿林立,回廊曲折,花影浮动……这一切,在这迷离的秋雨之中显得十分神秘。   杜鹃似乎已经采够了花,便在花丛中转了一个弯,似是打算离开御花园,可是她离去的方向,却并不是自己当值的玉真宫,反而是洞仙公主客居的锦云宫。   她刚刚转过身,就在朦胧的烟雨之中,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站在她刚刚站过的地方。   杜鹃一怔,随即笑道:“司空大人怎么这么早就进宫来了?”   应笑问自花丛之中拈起一朵花,放在鼻端嗅了嗅,这才笑道:“早些进宫来总是有好处的……至少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杜鹃笑了笑,“司空大人是在赏花么?这些花的花期只怕不长了……是该趁着尚未开败之时多多玩赏几次……请恕奴婢还有事情要做,就不陪大人赏花了。”   她说完,便转身欲走,却听应笑问忽道:“且慢!”   杜鹃脚步一凝,将身子转过半边,向应笑问笑道:“司空大人还有什么事情吩咐?”   应笑问将手中的花转了转,优哉游哉地道:“我倒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公主殿下似乎有些事情找你。”   杜鹃面色一变,却见花丛的另一侧,正立着二人   ——段香持和容笑语。   杜鹃面容一僵,却仍勉强笑道:“公主殿下用过早膳了么?奴婢在御花园里忘记了时辰,真是该死……”   段香持笑了笑,“忘记了时辰?依我看,只怕你却连自己是谁都已经忘记了。”   杜鹃一愣,“公主何出此言?奴婢又怎会……”   她尚未将话说完,段香持却已冷冷道:“别再做戏了!你把杜鹃怎么样了?真的洞仙公主又在何处?”   杜鹃尚未答言,应笑问却已向段香持遥遥道:“公主请放宽心,真正的杜鹃现下正在锦云宫中……”他笑着向“杜鹃”望去,“这位假的‘洞仙公主’,只怕还想要用杜鹃姑娘来顶替自己几日……却是不会伤及她的性命。”   “杜鹃”闻言,沉默片刻,“原来你们早就看出来了……”她侧着头看了看段香持和容笑语,又望了望应笑问,露出了一个孩子般稚气而纯真的表情,“可是……我自问已经很小心了……你们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应笑问笑道:“你们有的是张良计,我们自然也要道过墙梯。”   他将手中的花朵向“杜鹃”扬了扬,“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种花的名字叫做‘醉心曼陀罗’……可以令人昏迷沉睡,却不至于死……”   “锦云宫中的宫女们说……‘洞仙公主’这几日一直昏昏沉沉,想必就是服食了这种花的缘故……”   “杜鹃”闻言冷笑道:“就凭这朵花?司空大人也未免太能凭空臆测了。”   应笑问双眉一轩,笑道:“凭空臆测?那么大理城中的‘摄云斋’莫非也是我凭空臆测出来的不成?”   “杜鹃”听到“摄云斋”三字,不由得全身一震,只听她颤声道:“什么!你们……你们竟然……”   “竟然能够查到‘摄云斋’头上?”容笑语冷然道:“这倒要多谢那支‘彩凤穿云钗’了。”   他接着道:“倘若不是如此,我们还真是难以看出一向精于商道的聂老板竟然还和南天国大有渊源。”   他冷笑一声,“这一招‘一箭双雕’之计,当真是用得高明之极……既为他自己报了仇,又将此事嫁祸给了高升泰……区希范之子,终究不凡!”   “杜鹃”听了容笑语之言,更是诧异,但此时她已冷静了下来,“既然一切都已经在你们的掌握之中……那么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将手中花篮轻轻一抛,花篮中的鲜花登时四散,只见那些各色鲜花犹如被天女所散一般,带着罡风急劲,向三人分射而出!   三人之中,当以容笑语武功最弱。“杜鹃”花篮一抛,段香持神情已变,与应笑问四袖齐出,欲将漫天花瓣震落,不料,二人衣袖刚刚碰到花瓣,应笑问面色立时一变,喝道:“不好!快闪开!”   只听一连串地巨响,空中飞舞的鲜花竟然出其不意地炸裂开来,威势之强,丝毫不逊于江湖上久负盛名的“霹雳雷火弹”。   段香持见势不好,连忙扯着容笑语向后急退,一时之间,御花园中硝烟弥漫,只听“杜鹃”轻笑一声,整个人凌空跃起,转眼之间,已经轻飘飘地落在了宫墙之外。   宫中侍卫听到爆炸之声,纷纷赶上前来查探。   应笑问掠到段香持和容笑语身边,急声问道:“想不到她竟然还藏着这招杀手锏……倒是我疏忽了……殿下和笑语兄没伤到罢?”   段香持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司徒大人如何?”   容笑语苦笑道:“多亏公主及时将我扯到一旁……我却无事……只是……那刺客……”   应笑问朝他笑了笑,道:“笑语兄尽管放心!她跑不了的。”   ※※※   “杜鹃”趁着宫中侍卫都被御花园的爆炸之吸引之际,竟然毫不费力地潜出了宫门。大理城中的路径她一早便已熟悉过了,此时却是轻车熟路。   适才,她听了容笑语所言,心中却是记挂一事,此刻一面回身观望,一面脚下不停,径自往“摄云斋”而来。   ——纵使容笑语说的是真话,她也要亲眼看一看才能放心。   此时正是日上三竿,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杜鹃”混在人群之中,遮遮掩掩地到了“摄云斋”门前,却见大门照旧开着,仍有不少客人穿梭其间,不由得微微一怔   ——难道那容笑语竟是在诈我不成?不对……不会……   她正自在门口发呆,只见店内走出数人,却是店中的张供奉送两名客人出来。那张供奉将客人送走,转身欲回店内,错眼之间却正看到了“杜鹃”站在门口,当下连忙笑道:“这位姑娘一向少见。今日却是来看什么货色的?贵府小姐的金钗还没做好,姑娘不妨先入内喝杯茶歇歇……”   话语之间,殷勤之极。   “杜鹃”闻言,不由得愣了一下,转念一想,多半是真的杜鹃光顾过“摄云斋”,因此店中供奉却认得她,当下便顺水推舟地随着那供奉进了店中。   张供奉将她安置在一张圆桌旁边坐下,“杜鹃”便道:“你家老板现下可在店中?”   张供奉陪笑道:“姑娘问得不巧!我家老板数日之前往东京去了,现下还未曾回来。”   “杜鹃”闻言,不由得喃喃自语道:“怎么这么久……”张供奉不知何意,便道:“我家店主东一向散淡不羁,最是羡慕那些闲云野鹤一般的江湖逸士……因此少在店内坐镇……我们一年之中能有三个月见得到他,已是不易了……姑娘倘是要买什么东西,或有什么吩咐,和在下说也是一样的。”   “杜鹃”心中烦乱,哪有心情和他答话,见聂云不在店内,却和张供奉虚虚客气了几句,便起身要走。   不料,刚刚走到门口,却听店内一个声音叫道:“艳儿!”   “杜鹃”蓦地一惊,回身向店内看去,只见一片空空荡荡,却哪里有人说话。   张供奉见她神情惊疑不定,当下却笑道:“姑娘可是吓了一跳?方才却是它在说话。”他一面笑说着,一面自窗前取下一物。   “杜鹃”一见此物,更是惊心。只见张供奉手中持着一个金丝鸟笼,笼中却有一只小鸟蹦来跳去,却是一只黑羽红嘴的小小鹩哥。   “杜鹃”怔怔地望着这只鹩哥,不由得低声唤道:“豆豆……你怎么会在这儿……”   张供奉耳力极好,听到“杜鹃”言语,便笑道:“姑娘也知道咱们店里这只鸟的名字?它可是店主东的宝贝!聪明得紧呢!什么话都会说,但凡是它认识的人,不论换上什么衣服,它都能叫得出名字来!就算是不在它面前露脸,单凭声音,它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这只鸟的岁数可是大得很了……”   “杜鹃”听了这一番话,自觉失态,便急急向张供奉道:“店里事多,我就不打扰了……”当下急忙转身出门,不意却和一名客人走了个面对面。   只见迎面而来这人约莫四十多岁年纪,服饰华贵,气度不凡,“杜鹃”一见之下,登时愣住,只得硬着头皮唤了一声“侯爷”。   ——原来这人却是高智升。   他见到“杜鹃”,似乎极是吃惊,“你如何会在此处?” 第三五回 摄云斋鸟语破天机 大理城人言消祸患   “杜鹃”见高智升认出“自己”,当下只得低头含含糊糊地道:“主子命我来这里买些东西……”她一面回话,脑海之中却在飞速旋转着。   ——明明没见过几次面……为何会有如此熟悉的感觉……   ——师兄前往东京刺杀于他……怎么他还能好端端地出现在此处?难道师兄竟然有什么不测?   ——杀父仇人就在眼前……如此大好机会……我要不要动手?   ——不行……师兄此刻下落不明……贸然动手只怕于事无益……   眼看高智升步入店内,“杜鹃”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正想着要不要趁他不备,突然出手将其刺死,转头却已看见了一人。   只见这人二十多岁年纪,衣着相貌皆是不俗,却是高升泰的老师谷若虚。   “杜鹃”一愣,她自易容成洞仙公主潜入大理之后,便对大理皇宫和鄯阐侯府之内的风吹草动了若指掌。为了能够顺利杀掉段思廉和高智升,他们筹谋了很久,也等待了很久。   ——高智升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难道是师兄复仇不成行藏败露?   她暗中向谷若虚打量了几眼,心中暗自思付:却不知他们究竟带了多少人来……此地不可久留……   “杜鹃”向谷若虚微微一笑,道:“谷先生也来了……”一面说着,一双妙目却已向高智升的背影瞟去。不料,这一眼望去,竟然是全身一震,但见那背影清隽挺拔,竟然与自己逝去多年的亲人有几分相似。   她一望之下,心中乱跳,谷若虚看在眼中,却也微微笑道:“杜鹃姑娘长居宫中,怕是很长时间没见到侯爷了罢?”这句话分明问得不伦不类,但“杜鹃”此时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应酬答对上,只见她怔怔地望着高智升的背影,竟然忘记了离去。   高升泰虽然是摄云斋里的常客,但高智升竟是第一次踏足此处。店内供奉虽然没见过他,却也知道来了贵客,当下殷勤招待小心服侍。   高智升环顾店内,见店中之物样样皆是精品、件件都有来历,不由得喟叹道:“摄云斋……想不到竟会如此用心……”   他话音未落,却斗然间听得一声呼唤。那一声呼唤,虽然只有三个字,却几乎令他悚然惊醒。   不只是高智升一人听到了那声呼唤,那三个字已在瞬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侬智高。   站在门口的“杜鹃”面色大变,那一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什么?为什么豆豆会突然叫出爹爹的名字?   她的目光紧紧地盯住高智升的背影,仿佛这背影竟会稍纵即逝一般……   张供奉见高智升的脸色也变了,心中不明就里,只道他听见突如其来的人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因此受了惊吓,当下却又自屏风之后将适才的鸟笼取了出来。只见那只红嘴鹩哥在笼中又蹦又跳,竟似极是激动一般,口中却不停叫唤。   张供奉见状,不由得奇道:“怪了!往常它几乎不怎么说话的,只有东家在的时候才偶尔说上几句……这会子却乱叫什么……”他伸出手指作势欲弹鸟笼,却有一只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这只手的主人,自然是鄯阐侯高智升。   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笼中之鸟,同时伸出手去,欲将笼门打开。张供奉见状,便低声道:“客官切勿开笼!我家东家曾有叮嘱,这只鸟虽然不是什么难得之珍禽,却自有一种古怪脾气,倘或开笼飞走,却是难以寻觅。”   高智升闻言,似乎察觉自己失态,当下对张供奉勉强笑道:“好聪明的鸟儿……供奉,你家这只鸟,要卖多少钱?”   张供奉见他突然问起鸟的价钱,不由得一愣,便道:“客官请勿见怪。这只鹩哥却是我家店主东自家豢养之物,算不得店内货品。”   高智升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笼中的小小鹩哥,说也奇怪,他的目光竟似有一种魔力一般,原本又是跳又是叫的那一只小鸟,此刻居然变得极是安静,一动不动地停在笼中,接受着来自陌生人的注视。   高智升看了半晌,忽然又道:“我出千两黄金。”   张供奉吓了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其时大理城中亦有花鸟鱼市,经过鸟贩驯养,会讲人话的鹩哥不在少数,几两银子便可买上一只回家。眼见这名客人竟然会为了一只鹩哥开出亘古未有的天价,不由得为之咋舌。   好在他虽然是生意人,倒也恪守本分,一向手中经过的大宗买卖却也不少,当下便向高智升陪笑道:“想不到客官如此赏识这只鸟儿……在下先替我们东家谢过了……只是这只鹩哥乃是东家私人之物,是卖是留,在下却不能替人做主……依我看,不如这样……客官不妨留下府邸住址,等到我们店主东回来之后,在下向其禀明原委……”   高智升见这供奉十分固执,正要说话,不料,楼上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万物皆有灵性。阁下既然喜欢这只鸟儿,只要今后能善待于它,聂某便将他送给阁下也是不妨的。”   店内众人听了这话,都是一惊,张供奉不由得苦笑道:“东家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什么时候回来的,咱们竟不知道……”   高智升闻言,竟不推辞,只听他淡淡道:“如此灵慧之鸟,想必多年驯养不易。鄙人自当珍重相待。”   就在他们对话之时,笼中的那只小小鹩哥却歪着头,漆黑晶亮的小眼珠中流露出一种古怪神情,似乎能够听得懂他们之间的对话。   张供奉得东家之命,便将鸟笼轻轻取下,递到了高智升手中。高智升托着鸟笼看了看,终于将笼门打开,用一种只有自己和小鸟能够听到、听懂的语调轻轻说道:“豆豆,我们走吧。”   那只鹩哥见状,登时兴奋起来,只见它轻轻拍了拍翅膀,灵巧地自笼门处钻了出来,先是绕着厅堂飞了一圈,似乎是在舒活筋骨,只是在飞经门口的时候,又轻轻叫了一声:“艳儿。”最后终于在高智升肩头停住,居然还撒娇似的用头在他的面颊上蹭了蹭。   张供奉几乎看得呆了,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家东家养了这么多年的鹩哥竟然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亲热……   ——不错。亲热。恐怕此时也只有这两个字能够形容那只小鸟的全部表现了。   只见高智升轻轻用手指捋了捋鹩哥黑亮的羽毛,又向楼上望了一眼,却再也不发一言,竟然径自出店去了。   他经过“杜鹃”身旁的时候,身形似是停了一停,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留下一声浅浅的叹息。   谷若虚见他出来,当下向他一揖,笑道:“在下的故事已经讲完,眼下却是到了要向东家辞馆的时候了。”   高智升闻言,向他看了一眼,目光之中略现犹疑之色:“如此……也好……”   谷若虚心知他意,便轻轻道:“东家一生相交之人,对朋友都能轻生重诺……谷某却也不是无信无义之人……”他见高智升神情略带恍惚,当下却又笑道:“故事终究是故事,当不得真的,谷某所讲的这个故事,到此也该告一段落了。”   ※※※   高智升终于走了,带走了那只叫做“豆豆”的聪明鹩哥。   谷若虚见“杜鹃”兀自立在摄云斋门前怅望不已,却笑着对她道:“杜鹃姑娘还有何事未了?眼下此间老板既然已经回来了,不如我们一同上楼去喝杯茶,如何?”   他还未说完,却听楼上一个声音冷冷道:“想不到世上真有人脸皮如此之厚。聂某和阁下很熟么?什么时候请你上来喝茶了?”   谷若虚闻言,却不在意,只向楼上笑着道:“谷某已经见过聂兄多次,纵然算不得熟人,却也不是萍水相逢。想不到聂兄竟如此吝啬,连一杯清茶也不愿惠赐……”他顿了顿,故意道:“既然如此,在下也只能告辞了,免得被别人耻笑不知轻重。”   说完便作势欲走,楼上沉默了片刻,忽道:“且慢!”接着又道:“聂某说话唐突,谷兄切莫见怪。”   谷若虚笑道:“聂老板一向说话不留情面,谷某早已习惯了。”   ※※※   淡月。疏星。轩窗之下,一人背光而立。清冷的月光将他的轮廓在地上投去了一抹淡淡的剪影。   房内悄无声息,以至于谷若虚推门进来的时候,木门的吱扭声几乎划破了寂静的暗夜。   窗前之人缓缓转身,尽管月光只能照到他的半边脸颊,但依稀之中却仍能看出这人的相貌俊美异常,此刻竟不似世间之人。   他向谷若虚长揖:“区摄云已经率南天国余部离开的大理……临行之前……圣上和杜若所中之离魂咒已解。笑问在此多谢谷兄代为周旋。”   谷若虚轻声笑道:“此事得以兵不血刃收场,应公子功不可没,谷某不过是在这个故事里跑跑龙套而已,算不得什么。”   应笑问似乎也笑了笑,忽然问道:“谷兄的故事讲完了么?”   谷若虚笑道:“谷某有的是故事,不同的故事讲给不同的人听。一个故事完了,还有另外一个……”   他自怀中取出火折子,走到桌前将烛燃起。   烛焰升腾,一室明亮。 【第四卷】 第一回 大宋秦州几世硝烟 西夏兴庆百年风云   大宋治平二年。   秦州城外,西风烈烈,席卷在天地之间。   这里,不仅有黄沙莽莽,更有金戈铁马;此处,非但有天地苍茫,更多得是风刀霜剑。   漫天的乌云似乎亦在配合着战场上的情势,它们时而聚合,时而飘散,时而向战场上的人群低低地压下来,沉重而憋闷。   一时间,羲皇故里已成残梦,风沙之中,充满了几乎响彻天地的厮杀声……以及……那冰冷无情的刀枪剑戟透体而入的声音……   这是西夏皇帝李谅祚继其父李元昊之后,对大宋发起的又一次战争。   ※※※   倘若细论起西夏的起源,直可追踪至唐初。这个由党项人建立起来的国家十分神秘。建国之时以夏为国号,时称“大夏”。又因其在西方,宋人多称之为“西夏”。   党项人本是古羌人的一支,最早居住于青海东南部的黄河九曲之地,直到南北朝末期才算是进入了中原史册记载。隋书上曾载:“党项羌者,三苗之后也”。然而,最初的党项,却是因鲜卑族大姓“拓跋”而进入中原的。   原来,西夏虽是以党项为主体的一个国家,但其早期的统治核心拓跋家族却源于鲜卑。昔日,鲜卑族人南迁之后,与党项人通婚融合,此后,拓跋氏便率领党项人游走扩张,并逐步建立了强大的西夏王朝。史书亦曾记载,李元昊上宋仁宗表章曰:“臣祖宗本出帝胄,当东晋之末运,创后魏之初基。”足可见西夏与鲜卑的密切关系。   早时,唐初便崛起于西藏高原上的吐蕃国,正日益向外扩张,北上并灭了吐谷浑,并侵袭威逼党项羌族。致使原本散居西北的党项部落南迁,党项族原住地为吐蕃占领,留下来的党项族人为吐蕃贵族所奴役,吐蕃人称这些人为“弭药”。失去依附的党项羌请求内附,被大唐安置于松州一带,后党项羌逐步繁衍出了数个大部落,其中以作为盟主部落的拓跋氏最为强大。唐开元年间,居于青海东南一带和甘肃南部的党项羌非常恐惧吐蕃军队的四处劫杀,便向唐玄宗求救,因而被迁至庆州。自此之后,拓跋氏便在庆州定居。安史之乱后,大唐名将郭子仪由于担心异族生事,便建议唐代宗将当时在庆州的拓跋朝光部迁至银州以北和夏州以东,该地却是南北朝之时匈奴人赫连勃勃的“大夏”旧地,当时被称为平夏,所以这部分党项羌就成为平夏部,即日后西夏皇族的先人。   唐僖宗中和元年,党项部首领拓跋思恭因平黄巢之乱有功,一度收复长安,再次被赐姓李。因其占据夏州,李唐皇朝便封其为夏国公,从此,拓跋思恭及其李姓后代便世世代代成为了当地的藩镇势力。这部分党项羌人武装也被称为定难军,其势力范围以夏州为中心,包括夏、绥、宥、银四州皆为拓跋氏之私人领地。   到了五代十国之时,无论中原何人当政,西北李氏皆俯首称臣,从而换得了其宗族在该地的统治地位和大量的赏赐。   自此,平夏部党项羌之势力便得以逐步扩张。不过,一直以来,李氏一族均甘心以诸侯自居,这种情形,直到大宋初年才发生了转变。   太平兴国五年,定难节度使李继筠卒,李继捧嗣位,自立为留后。宋太宗授其为定难军节度使。太平兴国七年,李继捧主动到东京开封府朝觐,放弃世袭割据。宋太宗大喜,授继捧彰德军节度使,并有重赏。其后,李继捧之族弟李继迁反宋,宋太宗用赵普之计,重新任命李继捧为定难节度使,并赐名赵保忠。后来,李继捧因有与李继迁私下联络之嫌,被宋太宗免官。封宥罪侯,赐第京师。后迁右金吾卫上将军,判岳州,移复州。景德元年,宋真宗授其为永州别驾,诏监军监视,不久去世,赠威塞军节度使。   李继迁与亲信出奔地斤泽,联结党项豪族,抗宋自立。后其势渐盛,不断攻掠宋边地。雍熙二年二月,遣使至银州,佯与宋都巡检曹光实约降,至期伏兵葭芦川,诱杀曹光实等,假其旗帜,袭据银州。三年,附契丹,受封定难军节度使、都督夏州诸军事。四年三月,于王亭镇败宋知夏州安守忠部三万众。淳化元年,契丹封其为夏国王。二年七月,归附于宋,授银州观察使,赐姓名赵保吉。旋又附契丹,并联结契丹军,多次袭击宋西北边境。至道二年三月,宋洛苑使白守荣护送辎重至灵州,李继迁设伏浦洛河,佯弱诱敌,大败宋军,获粮四十万石。三年十二月,复上表归宋,授夏州刺史、定难军节度使。未几,再次攻宋边地。咸平六年三月,破灵州,改名西平府,定为都城。六年初,宋遣使议和,割银、夏等五州与之。十二月,攻吐蕃西凉府,吐蕃军伪降突袭,继迁中箭逃归。次年正月,因伤卒。   至此,赵宋王朝事实上已经承认了西夏的独立地位。   李继迁之子李德明嗣位之后,对内保境息民,恢复生产;对外附辽和宋,倾力向河西一带扩张势力。其间,南击吐蕃,杀吐蕃大首领潘罗支,夺取西凉府;遣子李元昊西攻回鹘,大大拓展党项羌族的领地。两年后,略取瓜州和沙州。北渡黄河建城,定都名为兴州。李德明之子李元昊继位后,广建宫城,升兴州为兴庆府。并在城内大兴土木,扩建宫城,广营殿宇。兴庆府的布局,仿照唐都长安、宋都东京。李元昊还依照中原王朝的礼仪,设立文武百官,在皇帝之下的中央政府机构为:中书省、枢密院、三司、御史台、开封府、翊卫司、官计司、受纳司、农田司、群牧司、飞龙司、磨勘司、文思院、蕃字院、汉字院等。地方分别设州、县。筑台城南,于天授礼法延祚元年在此受册,即皇帝位。此后,西夏历代皇帝皆以兴庆为都城。   李元昊称帝建国之后,宋廷上下极为愤怒,至此,双方关系正式破裂。此后数年,李元昊相继发动了三川口之战、好水川之战、麟府丰之战、定川寨之战等四大战役,歼灭宋军西北精锐数万人。并于庆历四年,在河曲之战中击败携十万精锐御驾亲征的辽兴宗,奠定了宋、辽、夏三分天下的格局。此时,西夏总兵力约五十万人。   作为一代开国君主,李元昊以其过人的政治、军事能力闻名于世,但正如许多帝王一样,“残忍”这两个字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由于其生身之母卫慕氏之兄弟卫慕山喜曾密谋刺杀于他,以夺权位。阴谋败露之后,卫慕一族遭到了李元昊凶残的杀戮。李元昊将卫慕全族绑上石头,沉入河底,又用毒酒赐死了自己的生母卫慕氏。其时,李元昊的妃子卫慕氏乃是其母的侄女,因为反对元昊对生身母亲的残忍行径,李元昊便将其关了起来。不久之后,身怀六甲的卫慕氏诞下一子,李元昊另一名妃子野利氏因嫉妒卫慕氏,从而进谗,言此子非元昊亲生。于是李元昊一怒之下将卫慕氏母子二人一并杀掉,其人之凶残可见一斑。   大败宋辽之后,李元昊愈发不可一世,日益暴横淫纵,甚至将儿子宁令哥之妻纳为宫妃。   大宋庆历八年,李元昊为太子宁令哥刺杀,幼子谅祚继位,母舅没藏庞讹执国政。此后,大宋与西夏几乎维持了将近二十年的和平。直到治平元年三月,西夏遣使祭吊宋仁宗,因其使与宋引伴为礼仪发生争执,双方出言不逊。是年秋,谅祚以宋侮辱其使为由,发兵十万,进攻宋秦凤、泾原、环庆路,宋夏战争又起。   ※※※   兰州,又名金城,位于大宋疆域的最西端,毗邻西夏。相传,邪道七教之一的天魔教总坛便深处此地。此教之徒众数以万计,教中高手如云,声势之强,威慑西疆。   天下之间,神秘的地方很多,有些地方美丽如仙境,也有些地方可怕似地狱。而天魔教却是一个更加神秘的地方,尽管这里每一样东西都很美,可是偏偏看上去却像是地狱。   ——这个神秘的地狱之中充满了美丽的东西,自然也包括美人。   然而,出现在这里的美人,自然不是仙子。尽管她有着仙子一般的容貌,但在殿中碧绿幽光的映照下,却也令她立时变成了一名妖姬。   两名全身皆为黑色覆盖的天魔教弟子引领着女子进入了大殿,只见殿中竟然处处漂浮着凄迷的白雾,清冷而诡异。   就在女子为眼前的一切所惊讶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一名男子的声音。   “贵客驾临,有失远迎。”   这个声音虽然说的是客套话,然而语调之中却丝毫没有任何客气的意思,反而充满了嘲弄之意。   女子向正前方望去,透过重重迷雾,只见大殿正中赫然有一人斜倚宝座。   尽管一时之间看不清此人的面容,但女子却明显能够感觉到来自宝座之上的迫人目光。 第二回 没藏幽云秽乱宫闱 拓跋谅祚子承父业   白雾仍旧弥漫在殿中,以至于宝座上的人看上去就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女子在殿中站定,明眸如杏,秀发如云,风姿楚楚,仪态万千。此刻,她美丽的脸上更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许教主,久违了。”   宝座上的男子轻轻地笑了,“确实是久违了呢。不知道皇后娘娘今日亲身至此,却是有何见教?”   被称为“皇后娘娘”的女子向周围环顾一遭,轻启朱唇:“许教主难道连张椅子也舍不得让我坐一坐么?”   经她一句提醒,男子似乎才想起这件事,“呵呵,我竟忘了,真是失礼,皇后娘娘还请恕罪。”他双指轻叩,只听一阵轻微的摩擦之声响起,女子回首之际,一张雕花镂云的座椅赫然出现在身后。   女子嫣然一笑,随即罗衫轻动,以一种极其优美的姿态,缓缓坐入了椅中。   “皇后娘娘有什么赐教,这便可以讲了。”宝座上的天魔教教主许维夏如是说着。   坐在雕花椅中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如今西夏皇帝李谅祚之正妻、皇后梁落瑶。   她本是汉人之女,却自幼生长于西夏,后嫁予权相没藏讹庞之子为妻。然而,已为人妻的她却与李谅祚邂逅相恋,更传奇一般地成为了西夏皇后。   说起梁落瑶的封后经历,竟然与她的婆婆、李谅祚的生母没藏幽云之人生经历惊人地相似。   ※※※   没藏幽云先后嫁过两任丈夫,其中一位乃是西夏开国功臣野利玉乞,其时号称天都王。另一位便是西夏开国皇帝李元昊,号称吾祖。李元昊的一生之中共纳了九名妃子,美丽的没藏氏虽然没有任何名分,却可算是得到了李元昊一生的宠爱。相对于皇宫之中的妃子卫慕氏、辽国兴平公主、野利氏等人来说,已是不同凡响。   李元昊的第一任皇后野利氏,乃是没藏幽云第一任丈夫野利玉乞的亲妹妹。李元昊之所以立野利氏为皇后,不过是为了笼络势力庞大的野利家族而已。   在他坐稳宝座之后,为了将权利集中,便“诸部大人且尽”,其中自然少不了势力最为庞大的野利家族。其时,大宋名将种世衡为了对付野利旺荣和野利玉乞两兄弟,几乎可算是绞尽脑汁,先是派死士行刺未能奏效,于是便随后遣人盗走李元昊亲自赐给野利玉乞的宝刀,并谎称此刀乃是野利玉乞投奔宋朝的信物。一方面,李元昊早就有铲除野利家族之心,另一方面,种世衡的反间计也让他下定了决心。终于有一天,李元昊下旨,腰斩了没藏幽云的丈夫、西夏大将野利玉乞。   皇后野利氏对李元昊杀害自己的哥哥十分痛恨,又见李元昊企图霸占自己从前的嫂嫂,更是妒火中烧。于是,她逼迫没藏幽云前往兴庆府出家为尼。然而,李元昊却并未因没藏幽云的出家而放弃她,反而频频驾“临”寺院。大宋庆历七年,没藏幽云生下了李元昊之子李谅祚。此子出生之时,原本取名为宁令两岔,“宁令”乃党项语欢喜之意,“两岔”为河名。因其生于河畔,所以以河得名,后取谐音改为谅祚。因其母当时尚为出家之身份,故将此子寄养于母舅没藏讹庞家中,由没藏幽云之前夫野利遇乞部属毛惟昌与高怀正的妻子抚养。李谅祚出生之后,没藏讹庞被擢升为国相,自此,没藏氏兄妹便开始了一系列策划谋害太子宁令哥,另立谅祚继承帝位的阴谋。   天授礼法延祚十一年正月,李元昊被害,遗命由从弟委哥宁令承继帝位。朝中诸大臣欲议拥立新帝,国相没藏讹庞以“委哥宁令非子,且无功”提出反对意见。他对群臣威慑道:“夏自祖考以来,父死子及,国人乃服。今没藏后有子,乃先王嫡嗣,立以为主,谁敢不服!”遂即择日立刚满周岁的谅祚继帝位,尊谅祚生母没藏氏为宣穆惠文皇太后。没藏讹庞命诺移赏都等三大将掌兵权,自任国相,总揽军政大权。   同年四月,宋朝派遣尚书刑部员外郎任颛,供备库副使宋守约为正副册礼使到夏,册封谅祚为夏国主。十二月,夏亦遣使到宋朝谢封册,并献马驼各五十匹,宋朝设宴招待夏使臣并赐物。其时辽以南壁旧怨不肯对谅祚行封册,又借口夏所遣贺正使迟期,遂羁留夏使,欲集兵讨伐。没藏氏闻讯后,又遣使赴辽以观动静,使臣再次被扣留。夏延嗣宁国元年七月,辽兴宗为雪兵败南壁之耻,乘夏新主谅祚初立,下诏亲征。夏军匆忙迎战,一路败退。到次年五月,辽军进至兴庆府周围,纵兵大掠。又攻破贺兰山西北之摊粮城,抢劫夏仓粮储积而去。十月至十二月,没藏氏又两次派遣使臣赴辽,为谅祚上表请和,并请求向辽称藩、称臣,辽兴宗都置之不答。辽兴宗却以谅祚幼弱,朝中强臣用事,为遏制夏,加强防卫,于边境布置重兵。这一举动对夏的威慑很大,不时遣使赴辽进呈表章、纳贡、献马驼。福圣承道二年七月,没藏氏又向辽朝为谅祚请婚,遭到拒绝。   福圣承道四年,李谅祚已满九岁,渐通世事,常常跟随太后没藏幽云前往兴庆府西承天寺中礼佛。相传这位艳名播于天下的西夏皇太后一生放荡,不知检点,情人无数。她本就淫逸无度,又好冶游玩乐,常令街市张灯结彩,众骑士侍卫夜出游乐。当年她出家为尼之时,便同前夫野利遇乞之出纳官李守贵私通,后又与李元昊的侍从宝保吃多已通奸,李守贵对此又嫉又恨,便图谋杀死没藏幽云与其姘夫吃多已。大宋嘉祐元年十月,没藏幽云与宝保吃多已又到贺兰山出猎,夜归途中,忽有蕃兵数十骑跃出,击杀没藏幽云与吃多已等人。没藏讹庞侦知此事乃李守贵所为,遂下令族灭李守贵全家。没藏幽云一死,没藏讹庞唯恐大权旁落,便将女儿奉予李谅祚为后,他自然便由国舅升为国丈,仍然总揽西夏朝政,臣民无不畏惧。   然而,没藏讹庞的专权,终于引起了李谅祚的不满。李谅祚亲政之后的国策奲都三年,逐渐开始参与国事,他眼见没藏讹庞在朝飞扬跋扈,胡作非为,不由得怒火中烧。同年八月,没藏讹庞借故诛杀谅祚亲信乳母之夫高怀正和毛惟昌全家,并不听谅祚的劝阻。其时,李谅祚正与没藏讹庞的儿媳梁落瑶私通,被讹庞之子发觉,父子二人即密谋杀害谅祚。此事被梁落瑶得知之后,密告谅祚。谅祚遂召见讹庞之政敌漫咩等策划先行下手。奲都五年,李谅祚以召见没藏讹庞至密室议事为由,暗设伏兵于室外,待讹庞至,漫咩先捕获讹庞,又派亲兵杀讹庞子,并诛杀讹庞及其全家。下令废没藏皇后,囚禁冷宫,之后赐死。迎梁落瑶入宫,册封为皇后。   没藏幽云和梁落瑶的故事,似乎都充满了淫贱和放荡、充满了血腥和香艳……作为故事之中的两位女主角,这二人所不同的是:没藏幽云出身西夏贵族,而梁落瑶却只是地位低下的汉人之女;没藏幽云在成为太后之前,没有任何名分,而梁落瑶却轻易自大臣之妻,一跃而成为了一国之母。   相对于没藏幽云而言,梁落瑶岂非是一个传奇之中的传奇?   ※※※   此刻,这位传奇皇后正意态慵闲地倚在雕花椅中,向重重迷雾之后的天魔教主望去。   “此次前来,乃是有求于教主。”   许维夏在宝座上眯起了眼,他并不是第一次和梁落瑶打交道。早在这个美艳过人的女子成为皇后之前,他们之间便曾经有过不止一次的交易。   ——这或许便是梁落瑶身为一国之后,亦不惜纡尊降贵,只身前来天魔教总坛的原因之一。   “皇后娘娘是否还记得天魔教的规矩?”   梁落瑶抿唇笑了,“自然记得。”   许维夏双眉一轩,“那么,这一次皇后娘娘打算用什么东西作为此次交易的条件呢?”   梁落瑶笑如春花,然而春花却绝没有她那种勾人心魄的魅力,“教主居然都不先问问落瑶想办何事么?”   许维夏淡淡道:“能令一国之母亲自前来天魔教……此事必定极其难为。许某暂时倒不想知道是什么事,只想听听皇后娘娘开出的条件。”   梁落瑶闻言,直起上身,目光似乎想要穿透层层白雾,去看清许维夏现在的表情。   只听她幽幽道:“既然教主如此迫切……那么妾身便先说条件……此次交易的东西便是……大夏之国宝……‘摩睺罗伽秘典’。”   最后几个字轻轻吐出之后,梁落瑶几乎能够明显感觉到身处雾后的天魔教主,在他的宝座之上,微微震动了一下。   岂止是微微震动,在听到“摩睺罗伽秘典”这六个字的时候,许维夏几乎生出了一种心跳骤停之感。 第三回 梁落瑶曲意献秘典 许维夏深谋为神功   许维夏的目光穿透过殿中重重白雾,盯在梁落瑶姣美的脸上,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也很好听,“‘摩睺罗伽秘典’是贵国不传之秘……昔日皇后娘娘身临危境之时尚且舍不得拿出来……怎么今天竟会如此大方?看来……你此番所托之事必是难为……”   梁落瑶嫣然一笑道:“教主一向高瞻远瞩,可惜这次偏偏猜错了。”   许维夏低低地笑了一声,“是么……”他举起一只皓白如玉的手来,就着殿中明珠发出的淡淡光芒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倘若许某没有记错的话……皇后娘娘受西夏国主册封已经有四年多了罢。”   他停了停,又道:“记得四年之前,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还是个黄毛丫头……世易时移啊……”   梁落瑶的面色已经微微变了,但却仍令自己保持着甜美动人的笑容,“教主记得真是清楚……”   许维夏将目光从自己的手上再次转移到了对面美人的脸上,只听他悠然自得的说道:“你第二次来找我的时候,是在一年之前。那个时候你身中剧毒几乎丧命,却仍是不肯用‘摩睺罗伽秘典’来作为交换条件……今天却如此轻易地拿出来许诺……却又让我怎么猜呢?”   梁落瑶眼波流转,腻声道:“教主既然知道‘摩睺罗伽秘典’是大夏的不传之秘,自然也该知道妾身那时候处境艰难……否则的话,昔日也便不会救妾身之命了。”   许维夏笑道:“做了这几年的皇后,还是这么会哄人。”不知为何,他虽然在笑着,可是却令听者不由而然的产生一种寒意。   梁落瑶和他相识多年,自然知道这个人的性子   ——这言笑晏晏的背后,早已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的血肉。   纵使如此,她却也快要将掩不住自己心中的战栗,所以她只能故意轻轻咳了一声,用以掩盖自己心中的不安。   ——尽管已身为一国之后,然而她终究不过是个不满十八岁的女孩子而已……   “妾身知道‘摩睺罗伽秘典’乃是教主心心念念之物,此次终于有机会能够将此物取出……不过是为了报答教主多年关照之情……”   许维夏打断她道:“关照?有么?许某只记得咱们之间一向都是你来我往,概不赊欠的……想不到皇后娘娘倒是多情……不是有句古话说得好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这小妮子一向算盘打得精明,想来这次也不会例外。”   他淡淡道:“许某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会不清楚。咱们之间,就不用这些虚词套话了罢!”   梁落瑶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些生气了。   她更知道,在这个人面前,最好还是有什么说什么,免得给自己找麻烦。   ※※※   殿中的白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浓。   只听雾后的许维夏轻笑一声道:“一块玉佩?一块玉佩就值得你如此兴师动众的么?”   梁落瑶低声道:“这块玉佩非同小可……其间关系着我大夏攻宋之成败……还请教主千万担待此事。玉佩归还大夏之日,便是教主得到秘典之时……”   许维夏没有说话,却轻轻弹了弹指,当下便有两名身着黑色斗篷的天魔教弟子步入殿内。   “好生送皇后娘娘回去。”   梁落瑶自椅中立起身来,敛衽一礼,“有劳教主,妾身告辞了。”   她走的时候,罗裙轻摆,步履轻盈,端的是摇曳生姿,临出殿口之时,还不忘记留给天魔教主一个深深的回眸。   ※※※   天魔教总坛。   殿中的雾气早已散尽,宝座上的天魔教主却似已经睡着了。夜明珠的光芒映射在他的脸上,俊秀灵异得浑然不似真人。   殿外响起了极其细微的脚步声,如非内力极强的高手,几乎完全察觉不到。   一道犹如鬼魅一般的影子飞速入殿,在丹墀之前下跪。   ——这影子果然只是个影子,非但形如鬼魅,更兼虚无缥缈。   许维夏轻轻睁开双眸,向那影子瞄了一眼,“事情办得如何?”   影子的声音都十分虚无,“回禀教主。教主所说之人属下已经查到。”   “查出那人的背景来历了么?”   “此人是宋营中派往西夏的探子,经属下多方打探,应是陕西路安抚使沈冥的亲信。”   “沈——冥——”   缓缓念出这个名字,许维夏的唇边现出一抹异样的笑容。   影子有些诧异,自从入教以来,他从未见过主人出现过这样的表情。   “教主认识此人?”   许维夏双眉一轩,冷魅笑道:“我就说么……梁落瑶怎么会舍得如此轻易地用西夏国宝来交换一块玉佩……这里面果然有故事。”   影子更是不解,“故事?那个沈冥难道和西夏皇后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许维夏闻言,朗声大笑:“你真是越来越上道了……说起他们两个……倒要从沈冥奉旨戍边之时说起……只可惜……梁落瑶虽然是个人尽可夫的贱货……姓沈的却是块比木头还不解风情的石头……”   他几乎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只是眼中却仍无半分笑意。   蓦地,他笑声骤停,突然冷哼一声,“好一块烫手的山芋……我就知道这贱人没那么好心!”   影子闻听此言,不知何意,便试探着问道:“教主……莫非这个沈冥当真是个棘手人物?”   许维夏冷笑道:“棘手?不棘手的事情,别人又怎么会求到咱们这里?”   他倚在宝座之中,雪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宝座边缘,“若是单说起一个陕西路安抚使,本座倒也真不放在眼里……不过,话说回来,倘若真的只是那么简单,梁落瑶又何必用西夏国宝来交换?”   影子更是不解,“属下有些糊涂,还请教主明示。”   许维夏笑道:“你多年以来一直僻处西疆,自然少知中原之事……这个沈冥虽然算不上什么极难对付的人物,但是他的师父想必你却应该听说过的……”   影子闻言道:“是谁?”   许维夏望着他,轻轻吐出三个字:“沈清微。”   影子似是一怔,“沈清微?”他似乎若有所思,“这就难怪了……年纪轻轻便被予以重任,原来是沈清微的弟子。”   ——沈清微乃“一代天骄”敖苍穹之大弟子,受封为大宋国师之前便已名震江湖,天下皆知。   许维夏淡淡道:“这回你总该明白我为何事感到棘手了罢?单只是一个沈清微便已经极难对付……更何况……你总该知道沈清微和乾坤堂的渊源……”   关于沈清微和乾坤堂的渊源,影子自然是知道的,他当下道:“教主打算如何?”   “李元昊一死,西夏国内政局混乱,早就不复当年之势……眼下西夏与大宋两国开战已有大半年光景,却连区区秦、凤两州都未能攻下……依我看,李谅祚的心里早就发虚了,不然也不会为了一块玉佩让皇后亲自前来求我……哼!他不愿意惹上乾坤堂,难道本座就是傻子不成?”   影子闻言,不由道:“如此说来,教主是不打算趟这趟浑水的了?”   许维夏却冷然道:“本座修炼多年,唯缺‘摩睺罗伽秘典’之助,欲取此书久矣……眼下有人将此书送到眼前,如此大好良机,岂能错过!”   他斜斜倚在宝座之中,仰天笑道:“这一次,李谅祚这小子只怕是要‘赔了夫人又折兵’的!”   影子犹疑道:“教主提到这‘摩睺罗伽秘典’……属下一直有一事不明,还望教主赐示。”   不料,许维夏早知其意,当下便道:“你是想问本座,既然需借此书修炼,为何不早取之?”   影子俯首道:“教主洞烛天下之事,属下佩服。”   许维夏“嗤”地冷笑一声道:“你用不着阿谀谄媚……说起这事,也算不得什么。”   ——早在上一代天魔教主展长空在世之时,便已知‘摩睺罗伽秘典’与本教神功‘天魔万幻’有相辅相成之益,因而派出教中弟子多次赴西夏皇宫探寻。其时,西夏国中皆云‘摩睺罗伽秘典’早在多年之前便已失传,天魔教众在西夏皇宫之中百般探觅而不可得,只得回转教中禀报教主。展长空仍不死心,继续派高手搜寻,多年之后,临终之际,却终于获悉此书之下落,原来此书却在西夏国师贺兰拥雪手中。   “师尊临终之前,将此书之下落秘授本座……然而贺兰拥雪虽为西夏国师,却几乎从未在人前露面,其人飘渺无定,踪迹无人能知……直到两年前西夏皇宫生变,李谅祚遇刺重伤,贺兰拥雪才现身皇宫,并将‘摩睺罗伽秘典’之心法授予李谅祚助其疗伤……没过多久,‘摩睺罗伽秘典’心法便自李谅祚之处到了梁落瑶手中。”   他向影子笑了笑,“从本座知道此事的那一天起,便知道此书早晚都是我天魔教中之物。” 第四回 边城荒漠火映夜雨 西疆僻壤雾锁魔坛   入夜之时,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下了大半个时辰,整座山谷都被笼罩在阴暗的夜色之中。   在西夏的大漠之畔,有着无边无尽的荒凉,这里的三月远远不似中原。此时的中原,早已春光烂漫,柳絮飞舞……而在西夏与大宋接壤的边疆,却仍是荒烟蔓草,一片凄清。   这里晨昏寒冷,午时却又颇热。对于此处的百姓而言,西北荒山苍凉,好不容易盼着下了一场春雨,却又立时阴冷潮湿,冰寒入骨。   在这里,最美丽的风景莫过于那荒漠之中如血一般的夕阳,几乎能够让人联想起东海之滨那绚烂的日出。   想起东海,躲在山洞之中避雨的彭恋霜不禁有些懊恼。   ——自己万里迢迢从东海来到西疆,非但没有见到想要见的人,反而被卷进了这桩混乱的事情当中。   山洞之外的雨势虽小,却始终没有停住的意思。尽管洞中生着篝火,仍是抵不住阵阵阴寒。   红红的火光照着少女单薄而窈窕的身形和清丽不可方物的容颜。   彭恋霜白衣微动,纤手轻翻,一枚形制古朴的兽型玉佩赫然出现在她的手掌之上。   ——与其说它是一枚玉佩,倒不如说是一只玉兽更加来的合适。   只见那玉兽通体约有四寸来长,色泽于乌黑之中隐隐透出金色,四肢伏地,关节处突起,似乎正蓄势待发,择人而噬。仔细看去,只见兽头硕大,兽嘴大张,利齿尽露,似乎是在咆哮怒吼,又似乎正要将捕食到的猎物吞噬下肚。   ——然而,它的口中却并没有什么猎物。   ——莫非它只是在咆哮?   彭恋霜就着火光将玉兽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脑海之中再次浮现出了昨日那人临死之前的情形。   当时,男子伤痕累累的手中紧紧抓着这只通体乌黑的玉兽,口中还喃喃地说着什么。可惜的是,自己几乎用尽了身上的师赐灵药,也没能将他救活。   最后,男子颤抖着将玉兽塞到彭恋霜的手中,并留下了一句话   ——“交……交给沈……冥……沈大人……”   自出生至今十六年来,彭恋霜第一次亲身经历了他人的生死。   她有些惊悚,也有些害怕,但更多的却是内心深处源源不断涌现出的寂寞和茫然。   当时,她所能做的,只有将男子草草埋葬。   ※※※   洞中的火光跳跃着,白衣少女又想起了男子濒死之前提到的名字。   ——沈冥?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呢……   ——既然是被别人称作“大人”的人,想必应该是一名朝中官员罢。   ——如果能到大一些的市镇去打听,大概是可以得到一些线索的……   想到这里,彭恋霜忍不住再一次为那名逝去的男子感伤起来   ——可怜……看上去大概不过三十岁的样子……   ※※※   天魔教总坛。   许维夏板着脸,也冷着脸,正在听着来自教中弟子的禀报。   “如此说来,那个人应该是命不久矣了……”说到此处,语音忽然转冷,“我要的东西呢?”   丹墀之下,七八个人跪成了一排。他们都是天魔教的弟子,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此刻的他们并不是平日里的打扮,却不知何时都换做了西夏武士的装束。   明显能够感觉到教主语调之中的不豫,七个人垂首而跪,谁也不敢先行出声。   许维夏冷笑道:“我让你们留下活口,你们却几乎将人杀了……我让你们去拿玉佩,你们却连玉佩的影子也没带回来……你们自己说,该当如何处置?”   那七人听了这话,便有二人忍不住抬头。他们的目光刚刚和许维夏的目光相触,便被对方双眸之中的阴寒狠毒之意所摄,登时打了一个冷战。   其中一人硬着头皮道:“回禀教主……我们原本是能够完成任务的……可谁知……半路之中突然冒出个小丫头,硬是将那人救了去……”   许维夏闻言,阴测测地笑道:“好得很哪……亏你还好意思说出来!一个黄毛丫头就让你们溃不成军!此事倘若传扬出去,我天魔教的脸还往哪里放!”   那人闻言,登时战栗不已,忙分辨道:“教主明鉴!原本我们是不将那小丫头放在眼里的……可是,这次执行任务……教主命我们打扮成西夏武士的模样,又不许使用本教武功,兄弟们束缚了手脚……这才让那小丫头有机可趁……”   许维夏听了这话,不怒反笑,“好啊!如此说来,倒还是本座的不是了……好一群饭桶!分明技不如人,还敢强词夺理!来人!”   十余名天魔教教众闻言上前,却听许维夏冷冷道:“将这几人押入血池!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探视!”   那原本跪在地上的七名天魔教弟子一听此言,忍不住便纷纷哀告起来。   “教主恕罪!”……   “请教主饶恕属下之过……”   “属下该死!教主……”   “望教主看在属下往日忠心的份上,宽恕属下!”……   许维夏听着他们的哀告求饶,面上没有丝毫动容之色,直到十几名教众将那七人押解着走到殿口之时,他却忽道:“慢着!”   那七名天魔教弟子闻言,都是面露喜色,满心以为教主回心转意,打算饶恕众人。谁知宝座上的锦袍青年却微微垂下眼睫,轻轻问道:“你们适才说,救走那人的是一个小丫头?”   七人闻言,登时将头点得如同鸡啄米一般,唯恐落后,又惹教主不豫。   夜明珠的光芒轻轻投射的许维夏的脸上,分明可以看到他的睫毛极长,模样生得更是秀气文雅,可偏偏性子却是凶残狠毒,阴戾无比。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扣着宝座的两侧,“她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样子?”   七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便道:“回禀教主。那个丫头穿着一身白衣服,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得……长得……”话到嘴边,偷偷看了许维夏一眼,却又说不下去了。   许维夏见状,竟丝毫没有生气,反而抿唇笑道,“怎么不说了?小姑娘是不是生得很美?”   那七名天魔教弟子闻言,纷纷将头低得更深,而先前回话那人却早已噤若寒蝉,不敢再发一语。   不料,许维夏眉毛一拧,清叱一声道:“我在问你们话!怎么不答!她长得什么模样?!”   众人吓了一跳,连忙将头抬起,另外一人连忙道:“她肤色很白……生得极是秀气……神情间却偏偏总是冷冷淡淡的……”   许维夏略皱了皱眉,又道:“她用什么兵器?使的是哪个门派的武功?”   那人闻言,嗫嚅道:“那丫头手里拿着一只翡翠洞箫……此外便没什么兵器了……看武功……却不是西疆任何一门派所传。”   许维夏闻言,不由得陷入沉思,“翡翠洞箫?”此时,他的表情委实令人难以猜测他心中所想。只见他沉思半晌,忽然向众人挥了挥手,“押下去罢!”   ※※※   众人皆已退下。   许维夏轻轻靠在宝座之上,不知在想着什么。   殿中又渐渐升起了朦朦胧胧的白雾。白雾升腾之中,一道虚幻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进入了殿中,正静静立于丹墀之下。   许维夏看也不看,只淡淡道:“你可看清楚了?”   影子道:“教主指的是什么?”   许维夏轻轻阖上眼,“那个丫头的武功是什么路数?”   丹墀之下,半晌无言。   许维夏的微微冷笑,“怎么?连你也看不出来么?”   影子闻言,只得道:“启禀教主,属下……只是难以确定。”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 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 c o m ) ,(t x t 0 3 . c o m )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许维夏心中怒火大炽,登时自宝座之中坐起,怒道:“难以确定?本座今天偏要你确定!说!”   影子沉默片刻,轻轻道:“据属下推测,此女的武功,只怕是源自东海长歌岛一脉……”   许维夏闻言,倒是一怔,随即却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笑声诡异而悠长。   “长歌岛?倘若真是长歌岛的人……李谅祚和梁落瑶的运气倒真可算是背到家了……”   影子不解道:“属下不明教主所指。”   许维夏笑声骤停,却向着影子微微撇了撇嘴,这才道:“息湮,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么?”   这一回,那被唤作“息湮”的影子只稍稍沉默了一下,却摇了摇头。   许维夏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每一次都装傻充愣!”   影子似是怔住,随即分辨道:“教主!属下……”   许维夏朝着他竖起了一根手指,并且轻轻摇了摇,示意对方不要再说下去。   只听他轻轻道:“你究竟是不是在装傻……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你是不是还在为师尊临终之前没有将教主之位传给你的事情耿耿于怀呢?”   影子微微震动,“属下不敢!”   许维夏微微笑了,“不敢最好。” 第五回 樊楼灯火相得益彰 锦绣宫装浑然失色   中原之地,历朝历代皆在城镇之中施行宵禁制度,暮鼓之后,所有人等不可夜行,这种法度只有过年过节才或能列外。即便是万国来朝的大唐盛世,也由于朝廷的限制而从未有过可令官员百姓自由出入大型夜市。史书记载:“开成五年十二月敕:京夜市,宜令禁断。”由此禁断之命令则可看出,大唐长安虽然或曾有过夜市,但却因为街道实行宵禁制度,因此,夜市的存在只能在坊、市之门关闭的前提下,在坊、市内部之中从事极其小规模的活动。所谓道听途说的“盛世长安夜色”,其实也只是清空冷月下笼罩着的一座城市而已……然而,这种情形到了大宋立国之后,却又全然不同了……由于大宋朝廷废除了宵禁制度,因此它的都城汴梁远远不似唐时的都城长安一般,一到入夜之时便一片黑暗,恰恰相反,即使是在最为幽深的黑夜之中,东京汴梁也是一座璀璨辉煌的光明之城。   每到入夜时分,城中百姓就会纷纷在房间中、家门口、乃至庭院门口都点上灯,因而到处皆是灯光。在夜市上游玩的人们则提着各式各样的灯笼,街市之上流光溢彩,使人眼花缭乱,整座东京都在灯火之中闪烁。在“瓦子”、“勾栏”等处则有百戏伎艺竞演。城中各处食店酒楼,通宵买卖、交晓不绝,其余桥道坊巷,亦有夜市扑卖果子糖等物,亦有卖卦人盘街叫卖,如顶盘担架卖市食,至三更不绝。冬月虽大雨雪,亦有夜市盘卖。夜间的酒楼食店照旧生意兴隆,叫卖之声不绝于耳,直到天明。   ※※※   大宋境内的酒楼有“正店”和“脚店”之分,究其缘由乃是由于官府垄断酒曲之故。每年,官府都会定量将酒曲售予一些较大的酒楼,从而使这些酒楼获得酿酒的权利。凡是有酿酒权利的酒楼,便被称为正店,没有酿酒权利的酒楼,便被称作“脚店”。凡是脚店之中贩卖的酒,皆需由正店供应。东京城内的大小酒店数以千计,然而正店却只有七十二家。说起这七十二家正店之首,自然莫过于赫赫有名的樊楼。   名扬天下的樊楼位于大宋皇城汴梁御街北端的东华门外,乃是其时最为繁华的酒楼,号称东京七十二家酒楼之所,素以名胜、名楼、名酒、名菜闻名遐迩。其间名厨荟萃,厨下飞禽走兽河鲜海味俱全;煎炒烹炸、烩焖熘煨、蒸调扒炖皆具造诣。正可谓“集古今之经验,取南北之精华,尽地方之特有,展各自之所长。”相传此楼乃大宋真宗年间巧匠喻浩设计建造,当然,传言终究只是传言。不过,喻浩其人倒的的确确乃当时朝廷任命之都料匠,有《木经》三卷传世,据说汴梁城中半数以上的华丽建筑都是他的杰作,因此上,后世北方的木泥工匠皆敬奉他为本行之祖。   樊楼由东、西、南、北、中五座相连的楼宇组成,每座楼皆高三层。其间装饰十分讲究,每个过道及阁子均挂着珠帘绣额。各楼之间,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犹如五只金凤,栖息一处,姿态各异,相互辉映。其鬼斧神工,匠心独具,往往令后世之人叹为观止。其中,西楼为樊楼之主楼,也是五楼之中最大的一座。其间朱门绣窗,珠帘彩画,翠纱金幕,气派非凡。客人在楼中饮酒作乐之时,多可鸟瞰汴梁城中之州桥夜市,锦绣梦华。   倘或有暇,自樊楼之上放眼望去,东京城中则真可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秀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琦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   每当夜幕降临之际,樊楼之上便会华灯齐放,宛如流光异彩。其间其时,或旖旎如画、或灯火辉煌,描绘出一幅交织着梦幻与奢华的汴梁夜景。尤其是到了正月初一的晚上,樊楼全部屋檐上的所有瓦栊之中都会点上一盏宝莲灯,远远望去,宛如一条金色的巨龙飞腾翱翔于夜空之中。樊楼灯火亦就此成为了大宋京师名胜,被列入汴京八景之一。其时世人曾有诗云:“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记得年少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汴梁城中的王孙公子们,向以“夜深灯火上樊楼”为一大乐事。   说起这樊楼之主,更是大大有来历之人。其人乃是“天下第一堂”乾坤堂天富堂堂主齐天乐,不仅武功高强,更堪称富可敌国。   ※※※   樊楼灯火之中,却有数人在西楼之上一间算不上大的雅阁之中浅酌。   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二师兄,这些时日你和大哥都在外面逍遥快活,可怜我们几个在京中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盼到你们回来了,竟连份礼物都没有,这可不成!”   他话音未落,却听另一个男子声音道:“爹爹长年在外云游,京中无人管束于你,你这小子越发放肆起来,还敢和我们要礼物,真是讨打!”   先前那人听了这话,扁了扁嘴,虽然一向畏惧兄长之威,此时却也不肯示弱,当下却道:“你就知道欺负我!二师兄还没说什么呢!哼!我要去告诉爹爹!你奉他老人家之命前往各处分堂巡视,其间狐假虎威、作威作福、假公济私、欺压良善……那个……还有什么来着……等我想一下……”他话音未落,头上却早已挨了一记爆栗,痛得他呲牙咧嘴,叫苦不迭。却听一人笑道:“师兄你真是……你平日里待外人都是极其和蔼可亲,怎么一见千山就如此粗暴……倘若师父他老人家回来,见此情形,真不知要如何理会。”   那被唤作“千山”的少年一听这话,更是得理,只见他一面揉着头上的大包,一面对着自己的兄长大声叫道:“你听你听!连二师兄都看不过去了!”只是这一次他学聪明了,唯恐哥哥再对自己动手,一早就跑到二师兄身后藏着。   阁中另外几人见状,皆是忍俊不禁。   众人正在饮酒,忽听门外一个娇美之极,悦耳动听的声音道:“原来你们都在这里取乐,为何不去请我?”语未止而人已至,只见雅阁之门忽开,众人只觉眼前一亮,一个容光绝代的宫装女子正笑盈盈地立在门口。只见她约莫双十年纪,虽然脂粉不施,已是明艳照人,肌肤胜雪,俊极无俦,气度高华,一袭锦绣宫装之上更是缀满了明珠宝石。此刻,那些宝石明珠在她那异乎寻常的美貌映衬之下,却不由得黯然失色。   ——倘若世上曾有人用花来比喻过她,那实在是一种侮辱,试问世间又有什么花能及得上她如此之容色?   众人一见此女,不由得皆是一怔,随即便抚掌笑道:“郡主来得正是时候!”原来这宫装华服绝代佳人竟是当今圣上的嫡亲妹妹——豫宁郡主。   ——既然是皇帝之妹,理应是长公主才对,又怎么会冒出一个郡主?   ——原来,当今在位之君乃是大宋第五代皇帝。本是太宗之曾孙,濮王赵允让之子。只因仁宗无子,此子幼年便被仁宗接入皇宫抚养,赐名为宗实,后立以为嗣。其生父赵允让乃是宋太宗第四子商王赵元份的第三子。史书称其天资浑厚,外庄内宽,喜愠不见于色。赵元份在世之时,赵允让为右千将军。宋真宗的长子周王赵祐去世后,真宗以绿车旄节迎赵允让到宫中抚养。皇子赵祯出生之后,用箫韶部乐送还府邸,官居卫州刺史。宋仁宗即位后,授赵允让为汝州防御使、宁江军节度使。后又让他知大宗正寺。他在赵氏皇族之中声望极高,时常对宗室子弟勉励劝戒,宗室之中人人畏服。庆历四年,赵允让获封为汝南郡王,拜同平章事,改判大宗正司。嘉祐四年去世,年六十五,赠太尉、中书令,追封濮王,谥号安懿。   ——眼前这位“豫宁郡主”赵镜心,便是赵允让最小的女儿。   此时,雅阁之中饮酒的众人,皆是乾坤堂天字堂堂主。只见阁内正中端坐一蓝袍青年,生得剑眉星目,器宇轩昂,龙骧虎视,卓尔不群。此刻,他身侧不远之处却立着一名十六七岁的紫衣少年,相貌与其在伯仲之间。这二人,却是乾坤堂总堂主令风云的两名爱子——天威堂堂主令千秋和天微堂堂主令千山。 第六回 齐天乐樊楼会佳客 赵镜心雅阁品新樱   樊楼之上,众人相谈正欢,不意豫宁郡主却飘然而至。   ——赵镜心乃是皇家金枝玉叶的郡主,又怎么会与武林中人熟识?岂不是令人匪夷所思?   ——真正令人匪夷所思的还远不止此……   赵镜心向阁内依次看去,只见坐在令千秋左手之处的是一名四十多岁的锦衣男子,面白身长,修饰雅洁,两撇微微上翘的小胡子更显得其人精明非凡,俨然富商大贾,浑不似武林中人。却是此间樊楼之主、天富堂堂主齐天乐。   令千秋右手之处坐着的却是一名二十多岁的俊秀青年,其人衣衫素淡,却更显得意态不俗,温文如玉,只见他虽然执着酒杯,却神态安详,仁和静雅。正是令风云的三徒、天寿堂堂主邳境。   邳境身旁犹自坐着一名白衣少年,看年纪应和令千山相仿佛,只见他身材瘦削,与令千山相较自是单薄,头戴玉冠,身系银绦,更显得齿白唇红,眉目如画。加之气质清冷,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竟然带了一种超越了世俗的美态。此人亦是令风云嫡传弟子之一,天慧堂堂主燕灵真。   赵镜心美目流盼,环顾阁内,目光分别在众人身上分别掠过,最终却落到了坐在窗边的一人身上。但见这人一袭白衣,相貌俊美绝俗。此刻,他正临窗而坐,窗外送进来的夜风,令他衣袂清扬,竟是说不出、道不尽的闲适飘逸。白衣青年见赵镜心的目光望向自己,却向她微微一笑,眉梢眼底尽是从容,恍如三月之浅淡春风。   多月未见这个笑容,赵镜心情不自禁地怦然心动起来。但她终究是女孩儿家,又是郡主之尊,纵然席间皆是熟悉不过之人,又怎肯轻易流露心事?   她当下向众人一笑,同时敛衽施了一礼,“诸位好生快活,镜心唐突打扰了。”   旁人尚未说话,令千山已笑了起来,“多日不见,怎么郡主姐姐竟然如此客气起来?”他向窗边瞟去一眼,故意道:“咱们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郡主姐姐一面……怎么二师兄刚一回京,姐姐就自行现身了?”   赵镜心见令千山话语之中大有玩笑戏谑之意,便向他笑道:“究竟是谁见不着谁呢?你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倒来盘问我?用不用咱们当着各位堂主的面说说这些时日都去了何处?干了些什么事情?”   令千山听了这番话,倒微微吃了一惊,不免便向令千秋偷偷瞄了一眼,却见对方神情不变,似乎并未听出赵镜心语中之别意。他素知兄长内中天威难测,此时虽然不动声色,不见得没有什么后着,不由得暗自捏了一把冷汗,当下忙道:“郡主姐姐是金枝玉叶,自然不会常常和小弟这等鲁莽之人混在一处了……快请入座!”   原来此时众人见赵镜心忽至,早已纷纷起立让座,令千山一面将赵镜心让到离窗最近的一个位置,一面仍是偷偷观察令千秋的脸色,匆忙之际,竟仍不忘向临窗而坐的方御风抛了个眼色,方御风见他促狭,却视而不见,只笑着摇了摇头。   众人再次入座,齐天乐便向赵镜心笑道:“郡主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又命店中之人撤下桌上果碟杯盏,俱都重新换过,所上之物无非是细巧点心、干鲜果品、四海珍奇。赵镜心见店中两名伙计将碟碗举得极高,自帘外闪身进来,不到片刻已将盘碟一一摆好,身手极其利落敏捷,正要向齐天乐称道几句,忽见桌上各色果品点心之中却有一盘樱桃娇艳清新,极是动人,当下奇道:“这个时节便有樱桃了么?纵然是早春第一果,却也忒早了些……是哪里运来的?”   此际正是阳春三月天气,樱桃虽号称“百果第一枝”,毕竟也还未到成熟之时。齐天乐闻言,便微微笑道:“齐某知道郡主素喜此果,因此上特意让店内呈出,郡主不妨便猜猜这樱桃是何处所产?”   赵镜心见他言语之中对自己甚是客气,当下却也笑道:“齐兄忒也客气了,大家都是自己人,什么郡主不郡主的!”说着便向令千秋和方御风等人分别望去,“不信你问问天威堂主他们,咱们素常都是兄妹相称……你若执意叫我郡主,倒不如唤我作‘赵堂主’更顺耳些!不然就直接唤我的名字好了!”   ——原来,赵镜心虽是皇帝亲妹,却在乾坤堂中任天贵堂堂主一职。她虽然是皇室贵女,却一向待人随和,加之志向冲淡,贵而不骄,因此在乾坤堂中人缘极好。与各堂主之间也常闲谈玩笑,殊不自矜身份。   众人听了她这话,不禁莞尔,齐天乐却笑道:“郡主出身于帝皇之家,却混迹于武林之中,竟也沾染了一些江湖气……”他向方御风看了一眼,故意道:“赵堂主的闺名齐某可是不敢擅称的……免得……咳咳……”说到这里,却干咳起来。   赵镜心见他和令千山一样,都是拐弯抹角地玩笑打趣,倒也不以为意。为了岔开话题,便向盘中拈起一枚樱桃,笑道:“齐兄适才不是想要考较于我么?镜心虽然武功不济,但若论起好吃懒做来,可是当仁不让的。”   她见手中樱桃大如龙眼,色泽极是艳丽诱人,便轻启朱唇,去品尝这俏丽果子的异样甜香,入口之处果然鲜美非常,当下轻嚼几口,缓缓咽下,却对众人笑道:“此果产自苏州,正是白乐天诗中所云之物。所谓‘含桃最说出东吴,香色鲜农气味殊。洽恰举头千万颗,婆娑拂面两三株。鸟偷飞处衔将火,人争摘时踏破珠。可惜风吹兼雨打,明朝后日即应无。’”吟罢诗句,便向齐天乐笑道:“齐兄,小妹说的可对么?”   齐天乐抚掌笑道:“果然一语中的!齐某拜服了!”他当下向众人道:“《千金方》中曾云:‘樱桃味甘平,涩,调中益气,可多食,令人好颜色,美志性。’……”   正说话之时,忽听帘外一人低声道:“东家,楼下有事相扰。”   众人闻言,不由得皆是一怔,齐天乐更是诧异,便唤那人入内问道:“何事?”   那人却是店中一名帮闲之人,只见他入内之后先是向众人团团一揖,这才附在齐天乐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齐天乐闻言,微露诧异之色,口中道:“哦?原来如此……”当下打发那人道:“你先下去照管,我随后便来。”   他将来人打发之后,见一室之人的目光皆落在自己身上,当下笑道:“些许小事,无需萦怀,齐某先去照看一眼,各位且请少坐片刻。”   他虽然口中说是小事,但众人却都知道此事定然非同小可。齐天乐虽是樊楼之主,却一向极少在店中露面,樊楼之中能惊动他亲自去料理的事情,一年之内只怕也没有几桩,众人见他匆匆忙忙地去了,却都相互对视一眼。此间当以令千山年纪最轻,他平素便极好热闹,便向众人道:“楼下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我跟着齐兄去看看……”只见他的目光自令千秋身上跳过,却对邳境笑道:“三师兄,我下去看看便回。”说完也不等人家回话,便一溜烟似地跑了。   众人见他仍是孩子气极重,忍不住相顾苦笑,令千秋亦摇头叹道:“千山这孩子,行事终究欠缺稳重……听说他自从上任天微堂以来,整日不务正业……”一面说着,一面向邳境看去,“天微堂和天寿堂离得最近,阿境你堂中或有闲暇,倒要多多管教他才是。”   邳境尚未答言,坐在他身旁的燕灵真却轻笑道:“三师兄的心肠最软,禁不住千山软磨硬泡的……”他话音未落,却见令千山已经一溜烟儿似地跑了回来,一面跑,一面口中啧啧称奇:“怪事,真是怪事!”   众人见他如此,不禁奇道:“什么事情值得你大惊小怪?”   令千山闪身入帘,却笑着向众人道:“你们猜齐兄去见什么人?”燕灵真冷嗤道:“你要说便说,打什么哑谜?”令千山瞄了他一眼,“我偏不说!谅你们也猜不出的。”   他正兀自不肯说,却见珠帘一挑,齐天乐业已走了进来,神色之间,却略带古怪,众人见状,未及发问,令千山已经神神秘秘地凑上前去,搭住齐天乐的左肩,低声笑道:“齐大哥,小弟知道你在汴梁城中的红颜知己甚多,想不到竟还有这般世间尤物……此事倘若被大嫂知道,只怕……”他说话声音虽低,但室中众人皆是当世罕见的高手,因此这几句话早已清清楚楚地落入众人耳中。众人不由得微微色变,令千秋面色一沉,叱道:“放肆!这般口无遮拦,成何体统!”   令千山吐了吐舌头,却不再说话,只乖乖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赵镜心见状抿唇微笑,燕灵真却微露幸灾乐祸之色。 第七回 水初云觅女入京师 方御风又逢尴尬事   眼见令千山受兄长训斥一脸沮丧,众人不免心中暗笑,却又对他话中所说的“红颜知己”甚是好奇。   见众人纷纷看向自己,目中皆有疑惑之意,齐天乐却苦笑道:“误会误会!”转头向令千山道:“千山兄弟一惯只会拿我取笑,楼下那位夫人可不是来找我的!咱们兄弟之间相互玩笑取乐倒不打紧,只是无意间得罪了亲戚都不知道呢!”   令千山闻言一愣,随即眼珠一转,便又笑道:“不是找你的?齐大哥你放心……小弟不会向大嫂告密的……”话只说到一半,忽然想起向旁边瞟去一眼,果见令千秋神色不豫,当下连忙噤声。   齐天乐大笑道:“这一次,你就是告密我也不怕……”他此话方出,顿觉失言,连忙用话岔开,“究竟是来找谁的,少顷便知。”当下却复又下了楼去。令千山心中纳闷,连令千秋、方御风等人都是不解。   不到片刻功夫,便见齐天乐亲自引着一名女子上得楼来。珠帘动处,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尚未看清来人的容貌,便已被她那足以绝世的风华所摄。只见来人却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少妇,肤如莹玉,美貌难言,当真是钟天地之灵气所生。较之寻常女子,眉宇之间更多了两分英姿勃发之气。但见她一张清水脸面,脂粉不施,衣饰并不十分华丽,周身更无什么珠宝首饰等富丽闲妆,整个人却仍是风姿绰约,难描难画。对于她来说,一切妆容修饰都是多余的,仿佛一丝一毫的增减都会破坏这来自造物的美丽。   眼见这名女子由齐天乐引领着进入阁中,齐天乐还未开口介绍,燕灵真便已惊讶道:“嫂嫂?怎会是你?!”此言一出,阁中众人更是吃惊。   令千秋看了看燕灵真,又看了看那美貌少妇,“莫非是沧海城燕兄的夫人么?”   ——原来这风华绝代的美貌少妇竟是沧海城大公子燕凌霄之妻、燕灵真的嫡亲嫂嫂水初云。   ——她本是辽东武林世家之女,因天姿绝丽,十六岁之时便有“辽东第一美人”之称,十七岁遵从父命嫁入沧海城,其夫燕凌霄不仅身世高贵,英俊不凡,更是燕云一带数一数二的高手。二人婚后琴瑟和谐,乃是武林中最为人所称羡的神仙眷侣。   齐天乐笑道:“怎样?用不着齐某再代为介绍了罢?”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之前会说什么“得罪了亲戚”之类的话。只见令千秋又狠狠瞪了令千山一眼,令千山满脸通红,恨不得此刻面前有个地缝能让自己钻进去。   众人本来正自好笑,却见水初云竟是一脸焦急之色,均不知何故,燕灵真便问道:“嫂嫂怎会千里迢迢深夜至此?莫非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水初云此刻忧心忡忡,也顾不得与众人一一见礼,便急急向燕灵真问道:“二弟,你可曾见到倾儿?”   燕灵真闻言一怔,“倾儿?”他随即悟道:“原来嫂嫂此次也将倾儿带来了……小弟却不曾见到。”   水初云急道:“什么?难道她没有到天慧堂去找你么?”   燕灵真奇道:“嫂嫂是何时到的?我和师兄们晚饭之后才来到此处……倾儿去天慧堂了?怎么不见人来禀报?”   水初云听他如此说,心中早已惊透,她一时之间又急又忧,忍不住道:“这孩子!她留下了一封信……说是自己跑到京城来了!我以为她会到乾坤堂找你,这才匆忙赶来……”   燕灵真闻言,一时甚是惊讶:“什么?倾儿自己来了京城?这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见水初云此刻已是忧急万分,纷纷出言劝慰,并问起事情的来龙去脉。令千秋道:“嫂夫人且请放心,千秋这便令乾坤堂弟子在京城周边四处搜寻,倘若令千金真是到了京城附近,不出半个时辰便可找到!还请夫人详细说说令嫒的年纪相貌,也好方便查找。”   水初云还未答言,燕灵真却道:“我画一张这孩子的样貌图出来,交给堂里誊印之后分发下去。”他向水初云道:“嫂嫂先请在此歇息,小弟这便去安排此事!”他转身欲行,令千山却道:“我与四师兄同去!”邳境却道:“四师弟还是在此陪着嫂子说话,画出图来只交给我便是。”令千秋点了点头,道:“三师弟办事最是牢靠,灵真你便不用去了。千山么,且和你三师兄去走这一遭。”令千山听了,巴不得一声。当下燕灵真飞快画出图来,邳境和令千山自去安排此事。   只说阁中诸人问起事情缘由,水初云一声长叹,道:“说起这事,也要怪我,没将她好生看管……”她当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略加叙述,众人听了,惊讶之余不免啧啧称奇。   原来,燕凌霄与水初云二人仅有一女,名叫燕倾城,今年尚且不满八岁。一家上下对其爱如珍宝,但有所愿,无不十倍百倍地满足于她。   谁知这女孩子年纪虽小,却是天生一副古灵精怪的性格,加之长辈宠爱极深,更是娇纵至极,整日弄得沧海城中鸡飞狗跳,上上下下都怕了她才罢。唯有燕凌霄虽然已为人父,终究年纪尚轻,血气方刚,对女儿无法无天的行径未免看不过眼,偶尔加以斥责,却往往被父母娇妻所阻。自此,燕倾城更加有恃无恐,以至于燕云一带人人皆知沧海城中有这么一位“小魔王”,小小年纪,大名却已传遍了当地武林。   两日之前,燕凌霄夫妇应逍遥楼楼主之邀前往沧州做客。当时,燕倾城兴致大好,非得要随同父母一齐前去,二人拗不过她,只得带她一同前往。众人行了一日,眼见已到了沧州境内,谁知却在半路之上遇到了一桩事情,燕凌霄夫妻二人更因此略拌了几句嘴。原本夫妻之间偶有吵闹也是司空见惯之事,谁知这些言语却落入了燕倾城的耳中。这一下真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小丫头竟然趁着夜深人静之时,留下一封书信,并骑走了父亲的宝马“乌骓踏雪”,只身前往京城而来。   清晨,丫鬟仆妇起来伺候小姐梳洗,谁知却只在房中桌上发现一封书信,信中言明前往京城而来。燕凌霄对女儿之任性妄为大为恼怒,索性撒手不管;水初云心急之下,和丈夫大吵一番,自己骑了座骑“照夜玉狮子”,独自一人往京城赶来。   众人听罢此事,不由得面面相觑,半晌,燕灵真才道:“嫂嫂!你和哥哥一向举案齐眉,在路上究竟遇到了何事,以至于竟拌起嘴来?倾儿又为何会留书而往京城来?哥哥又为何如此生气?此事也太令人难解了。”   他这番话,着实说到了在座诸人的心里。一时之间,阁中众人皆屏息凝神,等着水初云对此中详情加以叙述。   不料,水初云闻听此言,脸上竟微微一红,只见她欲言又止,半晌之内未吐一字。   燕灵真心中发急,“嫂嫂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此处皆非外人,但说无妨。”   水初云看了他一眼,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她游目四顾,最终却将目光落在了窗边的方御风身上,这才叹了口气,道:“说起这事的详情……还与方公子有关。”   众人闻言,几乎同时怔住,一齐向方御风看去。只见他初时亦是一脸茫然,随即却对水初云展颜笑道:“怎么还会与方某有关?嫂夫人这话从何说起?”   水初云叹了口气道:“原本是与公子无关的……只是我们一行人在沧州偶然遇到了几位女侠,其中更有燕山派掌门人的女儿宋停雪在内……燕山派和沧海城相距极近,因此大家倒还算熟识。原本以为她们也是应逍遥楼之请前去做客的,谁知聊过之后才知道,这几位女侠竟是奔京城而来的……”   燕灵真道:“哦?她们来京城踏青游玩的么?”他此话刚刚出口,赵镜心便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燕灵真奇道:“郡主姐姐你笑什么?”   赵镜心忍俊不禁道:“你这孩子平日里被京城中那些小姑娘们缠得还不够么?怎么这会子竟然傻了?”   燕灵真正在纳闷,忽见方御风的表情十分古怪,登时恍然大悟,“是了!她们来京城是专为了见二师兄来着!”   众人听了这话,再也支撑不住,都低声笑了起来,方御风再是淡定从容,此时也不禁大为尴尬。赵镜心一面抿唇笑着,一面向方御风斜斜睨去,心中暗道你这眼高于顶的家伙也有今天。她想到此处,心中一时大为畅快,然而再一转念,忍不住却又患得患失起来。   在座诸人又怎会知道这天之骄女的重重心事,令千秋忍不住便问道:“那几位女侠来京……怎么又会令贤伉俪不睦?咳咳,此乃嫂夫人家中私事,千秋原本不该过问……倘或不便言讲,还请嫂夫人切莫见怪!”   其时,燕灵真也正想问及此事,只是不知如何开口,听得令千秋先问了出来,刚要说话,却听水初云低声道:“这件事情,却是外子心胸狭窄所致……方公子风神绝伦,世所共倾……想当年妾身云英未嫁之时,对方公子亦曾十分仰慕……这件事情,外子一向是知道的……只是昨日偶然间再听宋小姐提起,一时触动情绪,这才心生不快……我夫妻更因此在客栈之内吵了几句……不料竟会被倾儿听见……” 第八回 水初云沧州失爱女 彭恋霜边城得密信   樊楼雅阁之中,水初云将事情原委告知众人,众人听后,无不愕然相顾,随即便有数道目光投向了方御风。   方御风和众人目光相接,顿感压力倍增,正思解脱之法,恰好在这时候燕灵真忽道:“倾儿这孩子怎会如此大胆……嫂嫂,这孩子在书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水初云闻言,便自怀中取出一张纸来,正是燕倾城今晨在客栈之中所留的那封书信。众人一时之间,皆是大为好奇。燕灵真接过信笺展开,只见上面歪歪歇歇地写着两行字   ——“爹爹娘亲:倾儿去京城找二叔,让他带我去看看方御风是什么样子!”   方御风眼尖,早已看到纸上字迹,不由得暗暗叫苦不迭。   水初云见燕灵真一面看信一面皱眉,却道:“倾儿这孩子!就是性子古怪!什么热闹都要凑!令人没半分省心……”   诸人听了这话,又将此事的前前后后思量一遭,一时之间,却都想要发笑,但碍于情面只得忍住。只有方御风如坐针毡,恨不得立时离了此处才好,但水初云既然已口口声声说此事与自己有关,自然不能便走。   燕灵真将信还给水初云,“‘乌骓踏雪’便是不加鞭策也能日行千里……倾儿既然是昨日深夜离开客栈的,想必今日黄昏之时便已到了京城,只是……”   水初云见他目中隐隐带有忧色,急忙问道:“你有什么话便说无妨!”   燕灵真尚未答言,令千秋却已道:“嫂夫人,灵真的意思想必是担心令嫒不识路径,中途竟会走上岔路,以至于未能及时到得京城。”   水初云叹气道:“妾身也曾想到这一点……倘或真是如此,倒也不妨……我只担心……这孩子孤身上路会遇上什么歹人……”   燕灵真却喃喃道:“歹人么……依小弟看来,倾儿倒未必会怕什么歹人……”他说话声音极低,因此除了自己之外竟无人听到。   众人正说话间,却见珠帘一动,邳境和令千山竟已回转,前后所用不到半个时辰。   令千秋看向二人,“如何?有结果了?”   邳境双眉微蹙,道:“我适才自天寿、天微两堂之中抽调了一千名得力弟子,已将汴梁城方圆千里之内彻查一遍,却没有孩子的任何消息。”   ——他和令千山自离开樊楼,到召集弟子、乃至搜集消息,速度快的异乎寻常,几乎可用“迅雷不及掩耳”来形容。   水初云闻言,登时自椅中坐起,颤声道:“果然没有么?”   邳境点了点头,“这一千名弟子,都是两堂精英,倘或有一丝线索,都能将令嫒找到……如此看来,令千金竟是不曾进入京城范围之内。”   水初云身子一软,整个人顿时瘫倒在椅中,口中喃喃自语道:“这却如何是好……江湖险恶……倘若这孩子真遇到什么不测……我……我……”说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再也说不下去。赵镜心见她伤心欲绝,便上前温言劝解。   令千秋和方御风、邳境二人相互对视一眼,令千秋便向燕灵真道:“四师弟,既然京城暂时没有消息,依我之见,这孩子多半便是走岔了路。沧州往各处的官道却也有几条,那孩子年纪既小,未必便认得路径。今日已晚,嫂夫人不妨便在樊楼歇下……你明日多带些人手,前往河北、山东一带仔细探访,必要之时,可与当地地字分堂联络一同查找。”   说罢又向水初云道:“嫂夫人无须忧心,令嫒冰雪聪明,吉人天相,断不会有事。”   ※※※   远方,几乎能够遥遥望见巍峨耸立的贺兰山。彭恋霜立在黄河岸边,一袭白衣令她看上去犹如一朵淡淡的白云。只见她满头青丝随风飘舞,全身衣衫猎猎而动,恍如坠落红尘的仙子,清艳不可方物。   此刻,正是黎明前夕。身后的松林之中,有片片白霭轻轻流动,黄河的浪涛拍打着两岸的岩石。明明是陌生的景物,却偏偏令少女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亲切之感   ——浪涛的声音,又令她想起了东海之滨。   ——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彭恋霜自袖中取出那枚兽型玉佩,捧在手掌之中仔细检视   ——这只玉兽的身上,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少女的心中这样想着,却又将玉兽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袖中。松林之外便是凹凸不平的荒野,一丛丛低矮的灌木紧紧依附在黄褐色的泥土之上。   彭恋霜在林间顾盼了一番,林中散落着被风折断的树枝,荒野似乎没有尽头,天地之间,说不出的苍凉。   少女展开轻功,在荒野之中迅速移动。时值西夏与大宋开战半年,此地虽然距战场甚远,然而却仍能在阵阵风沙的吹送之中感受到来自远方金戈铁马的残酷与冰冷。   远方传来阵阵羌笛之声,这样空灵的声音,在彭恋霜的心中暗暗升起了一缕莫名的情愫……那正应了唐人诗中的梦境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边关的春风颇急,而且冷,它吹起了少女的衣袂,令它们在自己的掌中舞动。   彭恋霜的年纪虽轻,但轻功却很好,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她已经将荒野抛在了身后。触目之处虽然依旧荒凉,但至少已经有了人烟。   不远之处,一个小小的山坡耸立于此。山脚下却有一条小道蜿蜒而上,狭窄的道路旁边居然还有一处小小的茶寮,其间陈设虽然简陋,但终毕竟是方圆百里之内唯一一处能够歇脚的地方。   彭恋霜走进茶寮,一名衣着朴素简短的老者正在其间擦抹桌椅。只见那老者满头银发,已是古稀之年,想是耳聋眼花之故,彭恋霜走进茶寮,他竟恍若不见,仍是十分缓慢地擦抹着店中的桌椅板凳。   彭恋霜轻轻唤道:“老人家……”老者充耳不闻。她只得将声音提高数倍,再次唤道:“老人家……”   那老者却似吓了一跳,转身看见一名白衣少女正立在门口,雪肤花貌,冰清玉洁,真如九天仙子一般。   他放下抹布,用手揉了揉眼睛,定睛将面前的少女从头至脚好生打量了一番。   彭恋霜见他神色古怪,不由得奇道:“老人家,怎么了?”   不料,那老者却道:“你……姑娘可是从贺兰山那边过来?”   彭恋霜不由得一怔,“贺兰山?”她想了想,“也算是吧。怎么?有何不妥么?”   老者缓缓道:“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昨日有一位客官经过我店中之时,留下了一封书信……托老头子代为转交给一位从贺兰山那边过来的白衣姑娘……”   彭恋霜更是奇怪:“我前几日虽然到过贺兰山,却并不是该处人氏,老人家所说的书信,只怕未必是交给我的。”   老者闻言摇了摇头,“不,一定是你。”   彭恋霜笑道:“哦?老人家为何能如此肯定?”   老者亦笑道:“只因那位客官临行之时,曾说过那位白衣姑娘在这一两日内定会在此经过……还说那位姑娘的相貌标致,世间罕见……我昨日已经等了半天,只不见人来……谁知今天刚一开门,姑娘就到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颤颤巍巍地走入内室,片刻之后却又出来,手中已拿着一封书信。   彭恋霜心中疑惑,却仍将信接下,一面又向那老者追问道:“老人家,交给你这封书信的客官,却是什么人?”   老者道:“是一位军官打扮的年轻人,他自己说是姓……姓什么来着……老头子可记不清楚了……”   彭恋霜手持信封,却又问道:“那么……他昨日却是何时将此信交给老人家的?”   老者沉吟半晌,方道:“那时候……午时刚过……恩,大概也就是未时之初罢!”   彭恋霜“哦”了一声,却又将目光落在了信封之上。   信封上只字皆无,看来若想知道此信乃何人所留,只有将信展开。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彭恋霜手一扬,将信封在日光中晃了晃,却见封中隐约藏得有纸,除此之外却毫无异状。她轻轻用指甲将书信的封口挑开,打开信封之后,果见其中只有一张薄薄的纸笺。   少女轻舒玉指,将纸笺从信封之内缓缓抽出。   ——平日里,师父师叔常常告诫于她,行走江湖须得事事谨慎,处处提防,江湖上有不少邪道帮派精于毒药,往往令人防不胜防。   彭恋霜将信笺抽到了一半,仍是小心翼翼的向内看了看,眼见信笺无甚特异之处,这才将整张纸都抽了出来。   她将信笺展开,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咦”了一声,神色之间亦变得凝重起来。   彭恋霜的目光在纸上来回梭游,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原来,那薄薄的信笺之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亥母寺中相侯。   落款是两个字   ——沈冥。 第九回 黑衣女子林中教武 华服美妇府内施威   洛阳城西。   夜已深沉。一轮清月将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投射在林间。   一名黑衣女子以青纱覆面,正在教习一个年龄极小的女孩习练武功。   那女孩约莫八九岁年纪,生得一张圆脸,眉如柳叶,面若桃花,十分标致。她一身绸缎衣衫质料甚好,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但见她年纪虽小,却是身形灵动,扬手抬足之间的动作虽然仍是十分稚嫩,但却有板有眼,显然是经高手调教所成。   她趁着月色,在林中闪转腾挪,不到一炷香的时分,已将一套八卦掌尽数使完。   黑衣女子一直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女孩的动作招式,待得女孩收势之后,那黑衣女子便向她点头笑道:“很好!这一次比上次强得多了!”此刻,她虽面罩青纱,但却掩藏不住目光中流露出的温柔笑意。   小女孩闻言,登时如乳燕投林一般扑进了黑衣女子的怀中,十分兴奋地笑道:“我偷偷练了好久呢!”   黑衣女子轻抚着女孩满头柔发,温言道:“恩,这样才像话!”她目光微动,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忽道:“你练武的时候,有没有被人发现?”   小女孩仰头笑道:“没有没有!洛洛答应过师父,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事!”   黑衣女子见她额头微微见汗,便自怀中取出一块丝巾,轻轻替她擦去汗水,洛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忽然道:“师父,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取下面纱,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黑衣女子闻言,身子一颤,低声道:“师父不是告诉过你……师父的脸被大火烧坏了……很可怕,不能见人的……洛洛要是见到了我的脸……一定会吓坏……”   洛洛听了,微觉失望。只见她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黑衣女子的面纱,似乎想要透过青纱,看清楚黑衣女子的面容。   黑衣女子见状,正要说话,忽听林外脚步声碎,登时目光一变,低头对洛洛道:“有人来了!今晚就练到这里,我要先走一步了!”   不待洛洛反应过来,黑衣女子却已轻轻一跃,消失在密林深处。   洛洛怔怔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正在出神之间,却听身后一个焦急的声音道:“我的大小姐!你怎么又一个人偷偷跑到这里来了?!”   洛洛闻言回头,却见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正匆匆忙忙自林外奔入。   洛洛见了那妇人,笑着叫了一声:“箫姨!”   那被称作“箫姨”的妇人来到近前,急急忙忙地道:“小姐!已经是深夜了!你一个人跑来这里做什么呢!快与我回去罢!”   洛洛没有多说什么,只安安静静地随着妇人出林而去。   二人逐渐走远,此时,灌木丛中却钻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小小的女孩转了转眼睛,黑如点漆的眸子之中,尽是狡黠之色。   ※※※   洛洛随着箫姨回到了家中。   刚刚步入庭院,便听得一个冰冷无比的声音道:“死丫头!你还知道回来!”   听到这个声音,洛洛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箫姨却将她拉到自己怀中,笑着向那个声音的主人道:“夫人,怎么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只见来人乃是一名二十七八的贵妇,但见她珠翠满头,绫罗遍身,细看容貌,竟也是个十分人材的美女。此刻,这华服美妇的目光却如冷剑一般,向着这一大一小、一主一仆投射过来。   只听她冷冷道:“休息?找不到这个死丫头,你让我怎么去休息!”   箫姨一面揽着洛洛,一面向那妇人陪笑道:“夫人,既然小姐已经回来了,正好大家各自去休息便是了……”   那华服美妇看也不看她,只向洛洛冷声道:“死丫头!越大越没规矩!见了我居然连请安也不知道!谁准许你这般无礼!”   洛洛整个人都被箫姨揽在怀里,她本来一直低着头,此时只得抬起头来,怯怯地唤了一声:“娘……”   华服美妇听了,唇边似笑非笑,只见她笑意盈盈地道:“算你机灵……”她一面说着,一面向洛洛伸出手来,笑道:“过来,让娘好好看看你!”   洛洛见她虽然满面堆笑,但目光之中却仍寒冷如冰,殊无半分笑意,当下便摇了摇头,非但没有应声过去,反而更加向箫姨的怀中靠去。   箫姨见状,连忙为二人圆场,“夫人,这时节的‘倒春寒’最是厉害,小姐再不进屋只怕便要着凉了……夫人也早些……”她的话尚未说完,只听“啪”地一声,脸上已经挨了华服美妇的一巴掌。   那美妇向她厉声叱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来对我发号施令!”   她下巴微扬,向箫姨看去,一脸轻蔑之意:“碧箫!你只是我们洛家的一个下人,我家老爷不过是看在小时候你曾陪着他读过几天书的份上才对你礼遇有加……你可莫要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那妇人碧箫忍气吞声地捂着半边脸颊,低头道:“夫人教训得是……”洛洛见箫姨被那华服美妇打了一巴掌,登时吓得哭了起来。   那华服美妇见她哭泣,却又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她自碧箫的怀中扯了过来。碧箫大惊,欲待将洛洛拉住,华服美妇却向她叱道:“大胆!我这里教训女儿,也轮到你来管么?!滚回你自己房里去!”   碧箫见状,知道今日之事定无善了,非但没有走开,反而双膝一落,跪在那华服美妇的面前,垂泪道:“夫人!碧箫求求你了!小姐年纪还小,还可以慢慢管教……洛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华服美妇见状,却冷笑道:“年纪还小?年纪小就可以目无尊长了么?你不走是么?好啊!那就看着我今天如何教训这个丫头!”她转脸看向洛洛,厉声道:“死丫头!别以为你爹不在家中,你就可以弄鬼!老娘眼里可不揉沙子!说!你这阵子常常深更半夜出去,却都跑到哪里去了?!”   洛洛流泪道:“我……我到外面去玩……”华服美妇冷笑一声,随即便恶狠狠地一个耳光向洛洛打去。碧箫见状惊呼一声,待要起身救援,却听洛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娇嫩的面颊登时肿的老高。碧箫再也看不下去,一把便将洛洛扯回自己怀中,一面正色对华服美妇道:“夫人!小姐自幼便没了娘,已经够可怜了!夫人可莫要欺人太甚!倘若此事被老爷知道……”   华服美妇闻言,登时怒不可遏,“好一个贱人!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么!胆敢拿老爷来威胁我!”   她本以为自己一番威吓,碧箫便会俯首帖耳,向自己赔罪。不料这一次这个“胆大的贱人”竟然丝毫不惧,反而淡淡道:“碧箫虽然是下人,却也知道道德纲常……夫人若是不想老爷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大发雷霆的话,今天便请饶过小姐。倘若夫人觉得这事被老爷知道了也没什么……那就请便罢!无论有什么责罚,碧箫都愿代小姐领受!”   华服美妇闻言,怔了半晌,却又发出一阵冷笑。只见她用纤纤玉指指着碧箫和洛洛,口中怒道:“好!好!好!你们两个贱东西,一个鼻孔出气,以为我奈何不了你们么?咱们等着瞧!”   说罢,一甩袍袖,转身便走。   碧箫见她出了院门,走得远了,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她将洛洛拉到面前,轻轻抚着她高高肿起的面颊,柔声道:“小姐,没事了……咱们回房去,我帮你上药。”   此时,洛洛已经哭得眼睛都肿了,她一面抽泣一面道:“呜呜……箫姨……你疼不疼……”   碧箫朝她笑了笑,“箫姨没事。”她轻轻拉起洛洛的小手,“我们走罢!”   ※※※   花园之中最为荒僻的一个角落,洛洛躲在假山洞口,偷偷饮泣。   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不断掉落,只听她一面抽泣,一面道:“娘,你在哪里,你不要洛洛了么?”她心中思念生母,又害怕继母的凶狠,只得小声在这里低泣。   正在哭泣中,却听一个稚嫩的声音道:“喂!你哭什么啊?吵死人了!”   洛洛吓了一跳,不意这个假山洞中竟然还藏得有人。她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自山洞深处走了出来,一面走,还一面揉着眼睛。   洛洛吃了一惊,定睛向那身影看去,但见这人亦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洞中光线极暗,看不清这孩子的面容,只能凭声音分辨出,这应是一个女孩子。   只见小女孩走到了洞口,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洛洛这才看清,这个小女孩身上的衣服料子极好,此时看去虽然微脏,却是寻常人家难得之物。她向洞外走了一步,借着日光向那小女孩看去,只见她脸上又是灰又是土,却不知是怎么弄的,几乎已看不出本来面目。 第十回 边城沧桑空山寂寂 古寺清冷异影幽幽   凉洲城又名姑臧,乃史上着名边城之一,史有“四凉古都,河西都会”之美称,素有“银武威”之称。相传凉州“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自古以来便是“人烟扑地桑柘稠”的富饶之地。昔日,汉武帝曾派骠骑大将军霍去病远征河西,击败匈奴为彰其武功军威而得名。当时武威都下属姑臧区、张掖、武威郡、休屠、次、鸾鸟、扑、媪围、苍松、宣围十个县,治所在姑臧。自汉武帝开辟河西四郡,历代王朝均曾在此地设郡置府,前凉、后凉、西凉、南凉、北凉国以及隋末的大凉政权先后在此建都,凉州自此便成为长安以西的大都会。   大宋建国之初,凉州仍属宋国疆土,后为李继迁所夺,之后便成为了回鹘、吐蕃、党项三股势力的征战之地,最后终被西夏牢牢控制。   史书有云:“咸平元年十一月,河西军左厢副使、归德将军折逋游龙钵来朝。……河西军即古凉州,东至故原州千五百里,南至雪山、吐谷浑、兰州界三百五十里,西至甘州同城界六百里,北至部落三百里,周回平川二千里。旧领姑臧、神乌、番禾、昌松、嘉麟五县,户二万五千六百九十三,口十二万八千一百九十三。今有汉民三百户。城周回十五里,如凤形,相传李轨旧治也。皆龙钵自述云。”   故老相传,凉州城南之外的缠山,因是释迦牟尼佛授记之地,便成为了密宗无上瑜伽母续法本尊金刚亥母之圣地。据说此处与二十四个空行圣地相通,是五方空行母应缘示现于尘世之所在。此山上的金刚亥母洞以及家喻户晓的金刚亥母降世之传说尤为神奇,令世间修行者心向往之。   金刚亥母乃是一位女性神祗,相传以身、语、意、业等之化身,出现在天竺、尼泊尔以及西藏雪域高原等处。在藏传佛教噶举派之中,金刚亥母为女性本尊之首,玛尔巴、米拉日巴、冈波巴等诸位大成就者均依止她为本尊。而在格鲁派中,她却是三大本尊之一的胜乐金刚之明妃。吐蕃诸部的唐卡之中描绘其主尊身如十六妙龄女郎,一面两臂,全身红光,右手持金刚钺刀,左手持盈血颅骨器,左肩斜倚天杖;三目圆睁,细腰婀娜,戴五骷髅冠,挂骨饰项链,右足悬空,左足踏一人尸于莲花日轮座,身后有般若烈焰。   据藏传佛教密宗瑜伽部之重要典籍《胜乐本续》记载,佛祖释迦牟尼在讲胜乐金刚根本续之时,有二十四位空行母听完密法后,来到凉州金刚亥母洞举行会供并加持了此地,也因此殊胜之缘,到了唐昭宗天佑元年,有五位金刚亥母投胎降生在凉州的缠山村,她们分别是“佛母”、“宝贝母”、“金刚母”、“红花母”和“成功母”。据说自五岁起,五位金刚亥母之化身都要在每月二十五去到缠山的红砂岩洞中会供,二十四地的空行母皆来应供。   彭恋霜一路打听,终于到了金刚亥母寺外。凉州古道之上,沧桑处处,此地不乏击剑长歌的酣畅豪情。一路之上,更不乏荒原流沙。彭恋霜自幼便在海边长大,初时颇为不惯,但数日之后,却觉得此处空旷无人的山野草原,处处透着至静至美。   取出茶寮老者送上的信笺,彭恋霜踏上了寺院的石阶。这一天虽然不是什么重要日子,但寺中的香客却也不少。   ——这么多的香客,究竟谁才是沈冥呢?   站在进香的人群之中,彭恋霜忍不住游目四顾。信上只说在亥母寺相侯,却没说什么时候,自己是不是来得早了?   正在她犹疑不定之时,身后突然有一个声音唤道:“姐姐!”   彭恋霜回头,却见面前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那男孩见她转身,便递上一张纸笺,“有人让我交给你这个。”   彭恋霜愕然,伸手接过纸笺展开,却见上面只写着两个字:“后殿。”她抬起头来,对那男孩道:“是什么人让你给我张字条的?他长什么样子?”   那男孩朝她咧嘴一笑,道:“一个带着斗笠的人……长得什么样子我可没看清楚。”说完,转身便跑掉了。   彭恋霜本来还有话要问他,不意却被他溜了,只得绕过前殿,前往后殿行来。说也奇怪,这座金刚亥母寺前殿的香客不少,后殿却是冷冷清清,乏人问津,甚至连寺中僧侣都不见一个。后殿之内阴暗异常,供桌之上却放着两盏极大的油灯。供桌之后便是神龛所在,然而奇怪的是,这座神龛之中,却并未供奉什么神祗,反而是空空荡荡的。此时,院落之中亦是十分静寂,仿佛根本便没有生命的存在。彭恋霜见此情形,忍不住心生疑窦。最初收到密信之时,她也曾心生怀疑,但却自持身负武功,又对此事颇为好奇,便应信上之邀来到此处。此时眼见这座后殿处处透着诡异,心中难免疑窦丛生,当下再不耽搁,转身便出了后院,仍往前殿而来。   谁知到了前殿,却是大吃一惊。原本在前殿香客,此时竟然一个也不剩,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彭恋霜心中一动,刚要出寺而去,耳中却听得一声微响,却是发自院内一片树后的草丛之中。她虽然没什么江湖经验,却也曾听说过一些行走江湖的经验规矩,遇到这种情形,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速速离去,切莫逗留。所以她虽然对那个声音微觉好奇,却也没有走过去一窥究竟,而是向寺院门外跃去。   ——假如她能够及时离去,那么之后的事情也许就会大大的不同……   就在彭恋霜跃出寺门之时,金刚亥母寺的后院之内突然传来一声惨呼,“救命!”听这个声音,却是适才传递纸笺的那名男孩。彭恋霜心中一惊,转身向寺内看去,然而此处与后殿相距甚远,中间又有几座殿堂相阻,却如何能看得见?   男孩求救的声音在寺中一闪即逝,然而其中包含的惊恐畏惧之意却是久久萦绕在少女的耳边。那个声音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物才会发出。彭恋霜在寺门之前怔怔地站了良久,心中挣扎不断,最终却咬了咬牙,仍是向后院掠去。此时她的脚步相较片刻之前自是快了许多,然而心中警醒之意,却越发加重。   后院之中,果然毫无人迹。彭恋霜在后院各处细细查询一番,却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难道竟然又是凭空消失了?   彭恋霜见后院除了连接各院的正门之外,尚有一圆月小门。适才她第一次进入此处之时,也曾到那小门之外观看,知道那门外只是荒草丛生,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然而,就在此刻,圆月形状的小门之外,却发出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仿佛是有人在外走动一般。   彭恋霜听到这个声音,刚要上前查探,忽然心中一动,眼见院中生着一株极其粗壮的古松,便将身形一退,隐在了那古松之后。   只见一道金色的身影自圆月门外翩然而入,径直向后殿走去。此时虽是夕阳斜照,但彭恋霜却仍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金色身影头戴骷髅冠,额上有三目,身上遍饰璎珞,胸前却挂着一串骨链。赫然便是密宗典籍所记载的金刚亥母!此刻,她的手中捧着一物,鲜红殷然,竟然是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相传,金刚亥母对有情众生特具悲心,乃是出世间空行,一切成就根本之源。   很久以前,此地曾有一个屠夫。屠夫自然要以屠宰为业,整日杀生。依照因果之论,如此种之人,当堕地狱。然而,在某一天,屠夫居住的村庄之中来了一个年纪极大的老妇人。那名老妇人衣着破烂,如同乞丐。当她进入村庄之时,正是大雪纷飞。因为这老妇人全身污秽不堪,村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将她接到自己的家里,包括平日里一向行善积德之人都拒绝了她。然而,这个时候,那名屠夫却将老妇人请到了自己的家里,因为他觉得自己一向从事屠宰,也没有如何干净。老妇人在屠夫的家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临行之时告诉屠夫:明天村中会有几个小女孩来向你赊买内脏,你得要跟着她们去。第三天,果然有五个小女孩来向屠夫赊买内脏,屠夫便悄悄尾随女孩到了红砂岩洞,见那五个女孩子正在进行会供。五个女孩发现屠夫来后,纷纷腾空飞起,屠夫为要到肉钱,急忙抓住了其中一个女孩的脚。据说,被他抓住的那位女孩就是金刚亥母之一的“宝贝母”,自此之后,她的肉身便停留在了红砂岩洞的半空之中,而屠夫也于顷刻解脱。后人因为这个传说,便在此处修建了金刚亥母寺。 第十一回 后殿之内忽现亥母 重围之中惊见洞箫   眼见那手捧心脏的金刚亥母走入殿中,彭恋霜只觉得双脚发软,脑子也几乎不听使唤。此时已接近四月天气,正是春意盎然之时,然而,彭恋霜的心中却生出了一股寒意。尽管她曾听人讲过密宗典籍,亦知道密宗会供有享用五肉之说。但此时眼见这种诡异之事,仍是禁不住心中发颤。她悄悄地走到大殿的窗户旁边,先是伏下身子在窗下听了一会儿,见殿内毫无动静,这才站起身子,在窗纸之上轻轻一点,眼睛凑近窗洞,向殿内偷窥。   殿内的供桌上仍然是那两盏油灯,供桌之后依然是那道神龛……唯一不同的是,此刻的神龛之上,正端立着一座神像,正是适才走入殿中的那尊金刚亥母!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非真是金刚亥母显灵不成?   ——那么适才的呼救之声却又是为何?   彭恋霜强自抑制住心中的恐惧,心中思量着下一步究竟是速速离去还是继续留在此处查探。她心中一面想着,一面却又偷偷向那神像上下打量。却见那尊神像的双目微动,似乎是在向自己看来。殿中依旧幽深黯淡,因此那双眼睛看上去亦是毫无生气,然而其中偏偏又闪烁着两点寒芒。   金刚亥母正向窗户这边望去。   ——莫非她已经发现了彭恋霜的存在……   彭恋霜的目光与来自神龛之上的那两点寒芒一触,登时双目剧痛,竟仿佛中了什么暗器一般。只听她“唉呀”一声,双目火辣辣地再难睁开。她心中巨震,情知遭了敌人暗算,当下将身形一拔,意欲跃上寺顶,再行脱身。不料,此时殿内却响起了一阵阴测测的冷笑,笑声正是来自神龛之上。这笑声一起,整座寺院的四面八方却都跟着响起了笑声,听那声音,竟不知有多少敌人埋伏在暗处。就在彭恋霜凌空一跃之际,一缕杀气扑面而至。此时,彭恋霜双目不能视物,仅能凭借着风声来辨别敌人招式。她心中后悔不迭,明知是敌人的圈套,自己却要傻乎乎地回来……此时寺中埋伏的敌人却不知有多少,仅凭自己一人,是万万抵挡不住的……她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   ——倒霉!   ——要是这时候师父或是师叔在就好了……   然而,此间形势已容不得她多想,感到杀气扑面而来的瞬间,彭恋霜秀眉一剔,整个人却已向后一折腰,自空中下落到地面,避开了这一击。   此刻,夕阳已经半落在祁连山外。山风急劲之中,只听得寺内发出一连串的金戈之声。   剑光如雪,刀锋闪亮。向着白衣少女分袭而至!彭恋霜连着挫身数次,避开了敌人的猛烈攻势,然而,双目不能视物的弱点却令她左支右拙,疲于应对。   她只得反手自背后抽出了她的兵器   ——那是一管晶莹明亮的翡翠洞箫,由于经过绝顶高手的内功淬炼,使得翡翠已坚硬如钢,乃百年难遇之宝。   ——此箫与寻常翡翠箫不同,翠绿之中却又通体微微泛蓝,真正是冰清玉莹。经夕光一照,更是清亮如冰。   四周出手之人,却有半数以上已偷偷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因这管箫的来历,他们是知道的。   ——这管叫做“九夜冰”的翡翠洞箫,代表了一个武林中流传已久的神话……   ※※※   大约百年之前,世间曾一度出现过四位奇人。那个时候,他们虽都只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却已在江湖上大大有名,盛极一时。只因这四人在半年之内,分别向天下英雄挑战:自辽东到西疆,从塞北至天南,天下间的一流高手们分别于半年之内被打败了四次……真可谓群雄束手,灰头土脸。然而,这四名少年与人比武之时,却始终遵循点到为止的规矩,手下从不伤人,行事之间亦皆是光明磊落,因此天下英雄虽皆败于四名少年之手,竟然也都心服口服,就连一干邪派高手,亦皆无话。因此,世人便送了这四人一个美称,叫做“四分天下”。说起这四人的姓名,自群雄问武之后便已名扬四海   ——“游天下,立乾坤”的乾坤堂创始人令天一   ——“一代天骄”敖苍穹   ——“御剑峰之主”司空万古   ——“长歌岛”岛主归海长歌   此事之后,有很多好事之人都好奇这四人的师承来历,更加好奇这四人的武功谁高谁低……然而,好奇归好奇,终究没有人敢去向那四名少年询问,而那四人相互之间,竟然也从未比试过武功。武林故老相传,这四人当年的武功早已超越出神入化之境,超脱尘世,几疑乃是天上神仙。   数十年后,这四人的弟子业已长成,竟都是武林中泰山北斗一般的风云人物……其中一位,便是这翡翠洞箫“九夜冰”的主人,长歌岛现任岛主——君无极。   ※※※   众人见了这只洞箫,一些有见识的高手便都窃窃私语起来:   “想不到这丫头竟然是长歌岛的传人?!”   “他奶奶的!许维夏这小子,自己不敢对付长歌岛,却忽悠我们来出手!”   “你知道什么?他可精似鬼呢,放着天魔教的高手不舍得用,只让我们来顶缸!”   “事到如今,还动不动手?”   “动什么动!你没见那只箫么?收拾这丫头容易,要是惹得长歌岛上那对师兄弟出来,大伙儿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真是晦气!大伙儿撤吧!呸!”   “这便撤了?……撤就撤罢……”   说着说着,竟然有半数以上的高手立时罢手,竟然悄悄溜了。剩下的那一小撮人不知缘故,眼见自己的师父师伯师叔师兄们都撤了,却都相互望了一阵,大眼瞪小眼了半日,却也都尾随众人之后,跑了个精光。   原本风声鹤唳的金刚亥母寺,瞬间恢复了往昔的宁静。   彭恋霜虽然双目不能视物,耳朵却是听得极其清楚。前一刻还笼罩在寺院之中的杀气此时却早已烟消云散,却几乎令她哭笑不得。   她心中清楚地知道,今日之所以能够如此轻易退敌,全凭了手中这管“翡翠洞箫”。   彭恋霜将“九夜冰”紧紧地握在手中,贴到脸侧,轻轻道:“多谢你啦!”   此时,她双目仍是剧痛难当,心中迫切想要找些清水来洗眼睛,转念又想到自己的眼睛并非为药物所伤,清水未必管用。她担心双目就此失明,一时之间,心中忧急,竟然不知如何是好起来。   正在焦急之时,却听得一个极其好听的声音轻轻道:“这位姑娘,你怎么了?”   彭恋霜陡然之间听到人声,惊得几乎跳了起来,只疑是方才的敌人再度掩至。她手握洞箫,双目虽然不能视物,却凭着印象往后殿墙边靠去,口中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见她紧张万分,却也吓了一跳,“诶……姑娘你的眼睛……可是受了伤么?”他似乎想要走上前去,却又被彭恋霜此时的神情吓得退避三舍,踌躇不前。   彭恋霜听他话语之中充满了疑惧之意,心中却先自放松了大半。她靠着殿墙缓缓坐下,却对那人笑道:“对不住啦!我还以为是那些害我的人又来了呢。”   那人闻言,更是惊骇非常,登时左顾右盼起来,“什么?姑娘说这里有人要害你?在哪里?你的眼睛便是被他们害的么?”   彭恋霜听他声音甚是年轻,便道:“那些人么……此时想必早就走得远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听了彭恋霜的话,却笑了起来,“来寺院里能做什么?无非是许愿上香呗!难道姑娘你不是来上香的么?”   彭恋霜闻言,不觉疑道:“上香?我来的时候太阳都快要落山了……眼下想必天都黑了……你却说来这里上香?可不是扯谎?”   那人笑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明,在下话中这点破绽都让你听出来了。实话和你说罢,在下住处离此不远,和这金刚亥母寺中的昆泽哲布大法师乃是至交,每有闲暇便道这寺院之中听他讲经,今日虽然天晚,倒也没什么妨碍。”   彭恋霜闻言,不觉奇道:“什么?这寺中竟然是有僧侣的么?怎么我来的时候一个也没见到?这后殿之内又怎会如此荒芜?”   那人见她仍是疑虑重重,当下便道:“姑娘想是初到此地,不知这寺院与别处不同。这里每日上香之人尽在前殿,从来不到后殿,便是寺中僧人,平日里也极少到后院。只因这后殿之中供奉着‘宝贝母’的真身,寻常之人不敢擅自出入……姑娘倘若不信,便请随小可前往前面一问便知。”   他见彭恋霜仍是双目难睁,急忙道:“姑娘的眼睛只怕要抓紧医治才好……那昆泽哲布大法师不仅佛法深湛,更兼精通医术,姑娘倘若信得过在下,便请随我前去。”   事到如今,彭恋霜当真已是别无选择。 第十二回 后园邂逅纤纤幼女 闺房相待小小婵娟   山洞里出现的小女孩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对洛洛埋怨道:“你干什么?深更半夜的不去睡觉,哭什么哭啊?”语声虽然稚嫩,但语调却十足是模仿成年人的口气。   洛洛被她吓了一跳,登时愣住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会藏在山洞里?”   小女孩白了她一眼,“我为什么藏在山洞里?我在山洞里自然是睡觉了……好不容易睡着却被你吵醒了!”她和洛洛对话之中毫不迟疑,底气十足,竟彷佛是这里的主人一般。   洛洛怔怔的看着她,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她脸上颇多尘土灰迹,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只是一双乌黑清亮的大眼睛骨碌碌直转,灵动之极。她身上穿着一领绣花锦袄,下面是百色罗裙,裙子只过小腿,足蹬一双镶金嵌玉的小蛮靴,分明便是富家千金的打扮。只是衣襟袖口满是尘土,几乎已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她愣了一阵,这才道:“你不是我们家里的下人……你到底是谁呀?怎么会在我们家里?”   小女孩一听这话,登时又白了她一眼,撇嘴道:“谁是你们家的下人?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本小姐路过这里,看天色已晚,这才在你们家院子里休息一下……喂!你为什么哭啊?”   洛洛听了,反倒放心了一般,长出了一口气道:“原来你不是鬼……可吓死我了……”   小女孩闻言,登时跳了起来,“什么?!你以为我是鬼?呸呸呸!你才是鬼!我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你为什么躲在这里哭?”   洛洛闻言,黯然道:“我心里难受……才会躲在这里……对不住,吵到你休息了。”   那小女孩听了,却好奇道:“怎么?有人欺负你么?那也犯不上哭鼻子嘛!大不了欺负回去就是了!”   洛洛原本已经不哭了,听了她的话,心里委屈,不知不觉中竟又流下泪来。   小女孩见她又是满脸泪水,忍不住道:“不是吧!你怎么又哭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她皱着眉头,故意装出大人的模样将双手抱在胸前,“这么着吧!你先让我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来这里哭成不成?”   洛洛一面掏出手帕擦拭泪水,一面抽泣道:“你就睡在这儿么?会着凉的!”她三两下将眼泪擦干,却对那小女孩道:“吵到你休息了,真是对不住!你不如到我房里去休息罢,算是我向你赔不是了!”   她竟然丝毫没有想到,这里本是自己的家,这小女孩凭空闯入,至少也算是个不速之客,自己不仅不将其赶走,反而邀请她住进自己的房间……这事情未免有些不大妥当。只是洛洛天真无邪,全然没有想到这一节。   那小女孩听了,眼珠登时转了几转,又向洛洛瞥了几眼,这才不情不愿地道:“看在你如此诚心诚意的份上……好罢!”   ※※※   洛洛的房间位于后花园之外的一间小小跨院之内,十分清静。房间之内的陈设虽然算不上华丽,却也颇为精致。房间靠内侧立着一扇八幅的大屏风,上面绘着工笔侍女,极具神韵。房间两侧却有两间耳房,乃是服侍洛洛的丫鬟仆妇们之住处,此时,丫鬟们自然早已睡得沉了,谁也没有察觉小姐的异常举动。   小女孩负手在房间中绕了一遭,大略看了看,又转头向洛洛道:“还不错!比山洞强多了!”她将脚上的靴子踢掉,轻轻跃上床去,微微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向洛洛点了点头道:“多谢啦!我先睡了!”说完便“噗通”一声倒在床上,不多时便进入了梦乡,留下洛洛一人立在当地发怔。   洛洛走至床边,见床上的小女孩神态安详甯静,竟然睡得甚甜,心中不由得颇为惊异。她一时之间,既不知道这女孩的来历,又摸不透她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家里出现,怔怔地想了半晌也不明白。此时早已过了夜半,她在后花园之中哭了一阵,也早就累了,见那女孩横躺竖卧,没有半点睡相,竟然占据了大半张床,只得叹了口气,轻轻在她身边躺下,不多时便也睡着了。   ※※※   次日清晨,丫鬟进房来伺候小姐梳洗。洛洛被她们的开门之声吵醒,迷迷糊糊间猛然想起了一事,登时自榻上翻身而起,倒把房内的两名丫鬟吓了一跳。   原来,她想起昨夜之事,生怕那小女孩被自家的丫鬟发现之后告诉继母,从而惹来麻烦,一急之下,这才翻身而起。谁知床上竟然空空荡荡,除了自己之外,哪里还有什么小女孩的影子?   那两名丫鬟见她如此,登时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查看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么?不要紧罢?”   洛洛听到人声,这才如梦初醒,伸手摸了摸床上的锦绣被褥,心中却仍糊涂   ——难道自己昨天夜里真是在做梦不成?   ——若说是做梦……怎么却又会如此真实?   她忍不住看向面前那两名丫鬟,又低下头想了想,这才喃喃道:“想来竟是在做梦……”   只听丫鬟纤云笑道:“小姐想是昨日玩得累了,这才会做噩梦。热水已经准备好了,请小姐更衣梳洗罢!”   洛洛当下由纤云伺候着梳洗完毕,玉露却已经将早饭摆好,笑道:“老爷不在家,夫人也一早就出门去了,小姐今日便在房里用早膳罢。”   洛洛闻言,不由得面露喜色道:“什么……夫人她出门去了?”   玉露向纤云看了一眼,会意笑道:“是啊,今晨夫人不知有什么事情,起了个大早,连早膳都没用就带着人出去了……小姐今日可以安安心心地玩一日了。”原来府中之人都知道小姐并非夫人的亲生女儿,更知道夫人将这孩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倘若老爷在家还好,若是遇着老爷出门,便对洛洛非打即骂并无半分好气。府中之人,除了碧箫待洛洛有如亲生一般之外,众人虽然明着不敢做什么,暗中倒都怜悯洛洛小小年纪便没了生母,因此常在暗中关照于她。玉露今晨得了夫人出门的消息,一大早便来告诉洛洛,无非是想让她高兴高兴。   洛洛听了这话,果然喜上眉梢,她正要对纤云二人说些什么,谁知转身之际,却看到屏风之后露出一双小小的靴子,靴上遍镶珠玉,正是昨夜那神秘出现在后花园的小女孩所穿之物。   她一惊之下,几乎叫出声来,纤云见她神情有异,不由得关切问道:“小姐怎么了?”   洛洛定了定神,又想了想,见桌上的早膳已经摆好,便对二人笑道:“两位姐姐一大早就忙前忙后的,想必也未曾吃早饭,你们这便回房用饭去罢!这里我自己吃就行了!”   纤云和玉露对视了一眼,都颇为奇怪,但见小姐发话,倒也不便违背,当下笑道:“那么咱们便告退了。小姐倘若有什么事情,只唤我们前来伺候便是。”二人一面说着,一面已经退出了房去。   洛洛见她二人出房,却仍不放心,一直跟到门前将房门自里面插住,这才转过身来向屏风之处笑道:“她们走了,你出来罢!”   话音方落,只见屏风之后已然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却正是洛洛昨夜见到的那个小女孩。原来她先洛洛一步醒来,却早已听到两个丫鬟的脚步声,这才及时躲到了屏风之后。   洛洛见她现身,便对她笑道:“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原来竟是真的!你肚子饿了罢!咱们一起吃饭!”她见小女孩仍是一脸蓬头垢面之状,不由得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笑道:“我忘记了,应该先打水来给你梳洗一下!”   小女孩见她殷切非常,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双大眼睛向洛洛看了半晌,这才道:“你又不认识我,为什么要让我住到你房间里?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洛洛见她相较昨夜,减去了不少高傲之气,便笑道:“书上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既然到我家来做客,自然要好好招待你了!只是……”   小女孩见她突然又踌躇起来,便问道:“只是什么?”   洛洛低下头去,用手扯着衣角,小声道:“我爹爹现下不在家中……我……我娘的脾气很大……我怕她发现了你……会……”   她尚未说完,却听那小女孩道:“我知道!你是担心你娘看见了我会不高兴,会打你、骂你,是不是?”   洛洛惊奇的睁大了眼睛,望向她道:“你怎么知道?”   小女孩侧着头道:“昨天前半夜的时候,我听到了你们说话……还看见她打了你……”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一停,接着又道:“你娘她对你很坏,是不是?所以你才会跑到山洞里面去哭的?”   洛洛听了她的话,忍不住又要流下泪来,小女孩见状,忙道:“诶哟!你可别又哭了!我最害怕看到人家哭了!”   此时,她已经自行走到桌边坐下,抬头向洛洛望来,“饿死我了……我们吃饭罢!” 第十三回 妙手回春双目复明 骇人听闻四心齐失   昆泽哲布大法师的医术果然极其精湛,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彭恋霜的眼睛便已经恢复如初。她对着镜子照了照,只见镜中一双明眸清亮如昔,更加没有半分疼痛。   她转过头去,只见室内除了金刚亥母寺的几位僧人之外,另外却立着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但见他相貌温文俊秀,此外更别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令人一见难忘。   他见彭恋霜转头,便向她笑道:“如何?在下所言不虚罢?姑娘可是觉得眼睛好多了呢?”原来他便是将彭恋霜引到此处的那人。   彭恋霜闻言,当下笑道:“好多了呢!多谢你啦!”她见室内居中坐着一名僧人,看年纪要比周围几位大得多,想来便是年轻人口中的大法师昆泽哲布了。她当下起身向几人团团一礼,道:“多谢法师援手!小女子感激不尽。”   果然听中间那名僧人道:“出家之人,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女施主勿须挂怀。更何况女施主的双目乃是在本寺之中所伤,老衲更是责无旁贷。”   他接着又道:“听王公子说,姑娘乃是在本寺后殿为人所伤?那处院落常年无人居住,平日只有两名小徒前去打扫,姑娘初来本寺,为何却会径直前往后殿?又是为何人所伤?”原来那名相助彭恋霜的年轻人却是姓王。   彭恋霜心中正对此事犹疑万分,听他一上来便直接相问,当下也不隐瞒,便将自己如何进入后殿,如何目睹金刚亥母入殿,又如何被一众高手围攻之事一一说了。只是她身负旁人重托,因此却将自己的身世来历、以及受人之托送玉兽予沈冥之事隐去,只说自己姓彭,乃是受人之邀前来寺中,因不见人影这才到后院找寻。说着说着,忽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一张字条,便取出来交予众人观看。   众人看罢字条,都是疑惑重重。那姓王的公子便道:“此事当真奇了!彭姑娘说入寺之时见到许多香客在此……”他转脸向昆泽哲布道:“法师半个月前不是便已对香客言明闭寺十五日么?怎么还会有香客入寺?”   昆泽哲布道:“老衲也正为此事疑惑。”他当下又向彭恋霜问道:“不瞒女施主。本寺上下人等半月之前因受国主所召,前往都城参与法会,几乎阖寺而出,半个时辰之前刚刚回到寺中。这十五日内,寺中只留有几名打扫当值之人……因此这半个月来一直未曾接待香客……却不知女施主所云之香客却是从何而来?”   彭恋霜见他二人话语之中似有疑己之意,登时急道:“法师这话的意思是怀疑我说谎了?寺院之中,菩萨在上,如果我有半句虚言,叫我立时不得好死!”   王公子见她急的赌咒发誓,便向她笑道:“彭姑娘切勿着急,法师并非此意。”他转头向昆泽哲布笑道:“法师适才不是说,这十五日内留有几名师兄在寺内当值么?既然有人看家,这寺中的风吹草动自然便是知道的……依小可愚见,不如将这几位师兄请来,一问便知。”   昆泽哲布闻言,点了点头,向身旁一名年轻僧人道:“你去,把扎华他们叫来问话。”   那僧人依言前去,不料,去不多时,竟然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进门的时候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众人见他如此慌张,都是一惊,昆泽哲布便道:“其桑,出家之人,何事如此慌乱?”   只见那名被唤作其桑的僧人面色铁青,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法……法师……扎华师兄……他们……他们……”   昆泽哲布面色一变,“他们怎么了?”   此时,其桑的面孔已经变得扭曲不堪,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只听他颤抖着道:“他们……四……四……死……死……心脏……胸口……”   室中众人闻言大惊,纷纷站起身来,只有昆泽哲布本人还算是沉得住气,他向身周众僧道:“我们去看看!”   ※※※   寺院内室之中。   四名喇嘛的胸口之处皆是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其中空空如也,竟都是被人挖去了心脏,此外别无伤痕,死状殊为诡异。   众人一进室内,便都被眼前之惨状所惊,登时乱作了一团。只见王公子怔怔地在当地立了半晌之后,却率先颤声道:“此处和我们相距不远……为何丝毫未能听到动静……这……这究竟是何人所为……”昆泽哲布在室内看了一遭,又上前细细察看了四人的伤口,眉头几乎皱成了一团,“这……一击毙命……世上怎会有如此功夫?”   王公子喃喃道:“杀了人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挖走心脏……”他这句话虽然是无心所说,却着实提醒了彭恋霜。   彭恋霜初时见了这四人死状,虽然也被吓得不轻,但她日间已经经历了一连串的诡异之事,此时忽听王公子之言,脑海之中登时灵光一闪,“是了!我知道了!”   众人正沉浸在一片恐怖的气氛之中,此时都被她这句话吓了一跳。昆泽哲布蓦然回头,凝视着彭恋霜,“女施主有何话说?”   彭恋霜颤声道:“是……是后殿的金刚亥母干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哗,便有几名僧人斥道:“女施主莫要胡言乱语!金刚亥母乃本寺供奉之本尊神,对有情众生特具悲心,怎会行此恶事?更何况后殿只是一尊神像而已……照女施主的意思,莫非是那神像活了不成?”   非但众僧不悦,就连那王公子亦是摇了摇头,似乎对彭恋霜所言不以为意。   彭恋霜见众人面露不豫之色,便道:“你们若是不信,就随我前往后殿去看!”   众人相顾一眼,却都望向昆泽哲布,只见他面色阴沉,却对众人道:“大伙儿去后殿!”   ※※※   后殿之内的情形却没有比前院好上多少。   只见神龛之前的供桌之上,赫然陈列着四颗血淋淋的心脏!   众人一见之下,忍不住再次骇叫出声。昆泽哲布却沉声道:“别慌!大家将后殿细细察看一番,看看凶手可曾留有什么蛛丝马迹!”   众人依言,战战兢兢地将后院、后殿搜索数遍之后,却仍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处。这时,便有人小声道:“莫非真的是……”另一人“嘘”了一声,“小声点儿!”   这几句话却已传入了昆泽哲布的耳中,只见他面色阴沉,双眉深锁,似乎正对眼前之事深思不已。   彭恋霜见此情形,却对昆泽哲布道:“如何?此事只怕和这尊神像脱不了干系!”   昆泽哲布犹自沉吟,王公子却道:“依我看……”昆泽哲布见他欲言又止,便道:“王公子请说不妨!本寺今番蒙此大劫,老衲却是心乱如麻,正缺一明眼之人指点迷津。”   王公子道:“照彭姑娘适才所言,她日间便曾撞见这尊金刚亥母手捧心脏进入殿中……眼下寺中却又发生了命案……倘若说是金刚亥母本尊所为……那实是骇人听闻,更是匪夷所思之事……因此,在下便想……会不会是有别有用心之人易容成神像的样子,故意令彭姑娘看到,以为是真的金刚亥母……一来是扰乱彭姑娘心神,趁机偷袭……二来却是想要借此隐藏真实身份……还有那些香客,多半也是凶手着人假扮而成!”   彭恋霜听了他这番话,登时拍手道:“王公子所言甚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当下向昆泽哲布和众僧施礼道:“适才小女子言语不慎,有所冲撞,还请诸位大师不要见怪!”   昆泽哲布听了,却摇头叹息不已,“女施主何出此言……却不知女施主日间在遭受偷袭之时,可曾看出哪些人是什么门派来路?”   彭恋霜听了,一时间侧头想了想,这才道:“那些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其实我也没和他们交手几招……若仅从武功上看,竟是瞧不出来的……只是……”   王公子抢道:“只是什么?”   彭恋霜道:“我听到他们之中有几个小声说话……其中还提到了什么人的名字……”   昆泽哲布闻言,便道:“施主可曾听清?”   彭恋霜边想边道:“那个名字……似乎是……许……许维夏……”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惊愕,王公子便道:“什么?许维夏?彭姑娘确定不曾听错?”   彭恋霜点了点头,正色道:“没错!我想起来了!就是许维夏!”她接着道:“我听见那些人说什么‘许维夏这小子……放着天魔教的高手不舍得用,只让我们来顶缸!’……”   她只顾说着,却丝毫没有察觉王公子的面色在听到“许维夏”和“天魔教”这六个字的时候竟然微微一变。昆泽哲布听了这话,却又叹了口气道:“许维夏……天魔教……老衲早就应该想到此事乃他们所为……” 第十四回 赴汴梁误入洛阳城 藏内室反困九霄门   “什么?你要去汴梁?我听人家说过,汴梁离这里很远的!”   洛洛十分惊奇地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子——倾儿。   倾儿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道:“你不是说这里是洛阳吗?我从前在家里看过地图的,洛阳和汴梁没有多远,有半天功夫就到了。”   洛洛奇道:“半天功夫?你该不是在说笑话罢?要好几百里路呢!”   倾儿“嘻嘻”笑道:“我临出门的时候,骑走了爹爹的宝马,可是马儿却不认识从沧州到汴梁的路,这才跑到了洛阳。”   洛洛更是惊奇:“宝马?在哪里啊?”   倾儿听了,便神神秘秘地小声道:“我把马儿藏在了树林里……就是你和那个黑衣服的人练武的那个树林。”   洛洛吓了一跳:“什么?你看见了我师父?”   倾儿将双肘支在桌上,用双手托着小小的脸,晶晶亮亮的大眼睛看着洛洛,“那当然啦!昨天我跟着你和你说的那个箫姨一路来到了这里,发现花园里有个山洞正好睡觉……结果还被你吵醒了!”   她的话尚未说完,却见洛洛已面色惨白,满头是汗,“诶?你怎么了?”   洛洛几乎哭了出来,“我师父……我师父不让我对别人说这件事……她不喜欢见到别人……可是你……你看见了我们……”她急得在屋里直跺脚,“这可怎么办呀!”   倾儿用一种“你真笨”的表情看了洛洛一眼,“你师父让你别将这件事告诉别人,你告诉别人了么?”   洛洛一愣,“对呀……可是……”   倾儿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别可是了!我只不过是看到你们再练武而已,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用小手轻轻拍了拍洛洛的面颊,“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她从桌上的碟中拈起一块芙蓉糕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道:“多谢你盛情相待!我先走了!”说着,便向房门走去。   洛洛见她竟然说走便走,更是诧异。却见倾儿刚走到门边,突然调头跑了回来,洛洛奇道:“怎么了?”倾儿小声道:“有人来了!”她左右扫视一眼,这一次,却钻到了床下。   她刚在床下藏好,却听门口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洛洛!你起来了么?”   听了这个声音,洛洛不禁心中一喜,正要奔去开门,却听到纤云和玉露二人的声音已响起:“老爷回来了!小姐早就起床了,这时候正在用早膳。”   男子的声音似乎略带不悦:“你们两个真是越发不成体统了!怎么也不去伺候小姐?整天就知道偷懒!”   他一面说话,一面却去推门,谁知房门竟在里面拴住了。“洛洛,你怎么把门关上了?快打开!”   洛洛这才想起自己怕倾儿被家里人发现,这才拴住了门。她当下奔了过去将房门打开,却见一名年约三旬的男子立在门外,端眉朗目,不怒自威,正是自己的父亲、洛阳九霄门门主洛九霄。   洛洛一见爹爹,登时笑逐颜开,张开双臂便扑在洛九霄的怀中,叫道:“爹爹!”   洛九霄抬臂将她抱了起来,轻轻亲了亲女儿柔嫩的面颊,笑道:“你这个坏丫头!一大早上关着门做什么呢?和爹爹捉迷藏么?” 奇 书 网 w w w . 3 q i s h u . c o m   洛洛在他怀中笑道:“洛洛好想爹爹!爹爹这一次怎么这么早就回家来了?”她正在父亲怀中享受天伦之乐,无意之间,双眸却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眼睛,登时在洛九霄怀中打了个哆嗦。   洛九霄感觉到了女儿的异状,微微吃惊,将洛洛放下道:“洛洛怎么了?为什么发抖?”   洛洛尚未不及答话,洛九霄身后一个柔媚的女声却道:“这孩子昨天晚上偷偷跑出去玩,想来竟是有些着凉了。”说着便向洛洛笑道:“洛洛,来!到娘这边来,让娘看看你是不是着凉了!”语声温柔亲切,仿佛真是洛洛的亲生母亲一般。   洛洛看着面前女子一脸笑容的模样,心中更是害怕,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却见洛九霄面色一沉,道:“雪仙!这便是你的不是了!你既然知道这孩子昨晚便已着凉,为何不去请大夫,一直拖到现在?”   那女子正是洛洛的继母、洛九霄的继室——白雪仙。   她见丈夫不悦,登时低眉敛目,柔声道:“你说的是,的确是我疏忽了。”转头向身后的两名丫鬟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把请大夫来给小姐诊病!”   洛九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便又落回到了女儿的身上,只见洛洛不时偷偷望向白雪仙,神情古怪,便道:“你怎么了,着了凉还不赶紧回房去躺着!”   他当下抱起女儿,步入房内,白雪仙和纤云、玉露二人也便随着他进了房中。   洛九霄将女儿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刚要说话,神情却是一变。   只见他一俯身,却对着床下冷冷道:“出来!”   躺在床上的洛洛闻言一惊,登时拉住父亲的衣袖:“爹爹!她是我的朋友!”   ※※※   一屋子人都盯着自床下而出的小女孩。旁人尚未说话,白雪仙却已掩袖惊呼道:“这野丫头是从哪里来的!”她转头向纤云和玉露斥道:“你们这两个丫头是死人不成?!这个脏兮兮的野丫头跑到小姐房里,你们不知道么?还是故意隐瞒?”   纤云和玉露吓得瑟瑟发抖,洛洛却急道:“不怪她们!是我偷偷带她进来的!”   白雪仙听了这话,便向洛九霄看了一眼,又向洛洛道:“洛洛!你可别怪为娘要责备于你!你趁着你爹不在家的这些日子,总是要弄些古怪。晚上偷跑出去玩也就罢了……今天竟然领回家这么一个野丫头……”她见洛九霄面色不豫,显然是对女儿的所为不满,心中更是正中下怀,便要多说几句。不料还未说完,那个从床下钻出来的小女孩却大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骂我是野丫头!”她用一双妙目瞟着白雪仙,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道:“我知道你!你便是洛洛的继母。你是不是叫白雪仙?”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洛洛更是傻了一般,她万万没有想到,倾儿竟然会认识自己的继母。   洛九霄见这女孩看上去年纪比自己的女儿还小,虽然满脸灰土,衣衫上尽是泥污,但却语出惊人,不禁多向她看了几眼,沉声道:“小姑娘,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为何会出现在小女房内?”   倾儿抬脸向他看去,撇嘴道:“你是谁啊?凭什么问我?”   洛洛见她无礼,便小声道:“倾儿……这便是我爹爹……”   倾儿“哦”了一声,将洛九霄看了一眼,倒算是微微施了一礼,“见过洛门主,承蒙令嫒盛情相待,多谢啦!”   洛九霄见她小小年纪竟颇有武林大家之风范,心中暗暗吃惊,实不知她是何来历。白雪仙却已经气得面色铁青,冲上前来道:“老爷何必同这野丫头多说!她不过是看着咱们家洛洛好骗,才混进来骗吃骗喝!”洛洛却急道:“倾儿不是野丫头!是我让她来的!”她转脸向洛九霄看去,扯着父亲的衣袖不住摇晃:“爹爹!你别怪她!是我请她睡在我房里的……”   倾儿却冷笑道:“骗吃骗喝?你家有什么山珍海味龙肝凤髓值得我来骗!”   白雪仙不去理她,却向洛九霄道:“老爷!你一向疼爱洛洛,犹如掌上明珠,可是你莫要忘记一句话‘慈心生祸害,方便出下流’!这孩子平日得你纵容娇惯,一向是连我都不放在眼里的……你瞧瞧,你刚出门几天,她就如此放肆,什么人都敢往家里领……”   她已将温柔贤惠的伪装抛去一半,对着洛九霄父女吵闹不休,两名丫鬟纤云和玉露躲在房屋一隅,不敢出声。   倾儿却将双臂环抱在胸前,冷冷地看着这“一家三口”,而洛九霄的目光却也一直落在她身上,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之中相触,洛九霄只觉得眼前这孩子的目光犹如一泓幽潭,虽然清澈乌黑,却是深不见底。他耳中听着白雪仙抱怨不断,心中烦不胜烦,当下喝道:“你给我住口!”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原来洛九霄自纳白雪仙为继室之后,莫说在外人面前举案齐眉,即便是在家中之时,亦是罕见红脸相对。谁知今日洛九霄竟当着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女孩对白雪仙大声呵斥,不仅令纤云和玉露二人大为惊愕,连洛洛都愣住了。   白雪仙被这一声断喝惊得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想不出洛九霄为什么会突然发怒,只得颤声道:“你……你竟然……”   她气得脸色苍白,直勾勾地看了洛九霄父女半晌,却又将目光一移,转到了倾儿的身上。   “都是你这个野丫头!看我不教训教训你!”她口中说着,已向倾儿冲了过来。   洛洛失声惊呼,倾儿却只神情微变。洛九霄见状,正要出手相阻,但心中却又一转念,竟然坐在床边没有动作。 第十五回 西疆旧寺无故弑血 山中古刹暗夜飘香   众人见了后殿惨状,都是触目惊心。昆泽哲布忙召集全寺弟子,将整座金刚亥母寺上下搜查了一遍,除了前院四名弟子遭人毒手之外,其他人等却都好端端的殊无异状。   整座寺中,哪里还有凶手的踪迹?   昆泽哲布立在后殿之内,望着神龛之内的金刚亥母像,口中喃喃道:“天魔教……好生毒辣的手段……”   彭恋霜见昆泽哲布似乎对此事已了然于胸,不禁问道:“法师为何如此肯定,莫非……”   昆泽哲布转头看了她一眼,却摇了摇头,当下命众弟子将扎华等遇害四人的尸身收殓了,又将后殿清洗干净,这才对彭恋霜和王公子道:“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二人当下跟随他回到前院室内,昆泽哲布将众人屏退,这才叹息道:“我原以为天魔教多年以来退隐兰州一带……不会再有什么异动……想不到今日竟然又会现身凉州……”   王公子半日都没有出声,此时却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昆泽哲布道:“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王公子看了彭恋霜一眼,“依彭姑娘所言,这些人假冒香客出现在寺中,竟是冲着姑娘而来,却不知姑娘和天魔教有何仇怨?”   彭恋霜答道:“我初次前来凉州,兰州更是从未去过,又怎会和天魔教结什么仇怨?”   王公子闻言,沉吟道:“这就奇了……”他突然抬头向昆泽哲布道:“法师对天魔教之情况似乎了若指掌?莫非贵寺与他们有什么纠葛不成?”   昆泽哲布闻言一愣,“天魔教多年之前便已横行西疆,大夏和大宋两国子民不胜其扰,老衲年轻之时便已有所耳闻……只是不知此教中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本寺之中。”   彭恋霜想了一想,忽道:“不对……听那些人话语中的意思,似乎他们并不是天魔教的弟子,而是受人之托前来埋伏,想来其中另有缘故。”   王公子却道:“缘故自然是有的,不过……”他又向昆泽哲布道:“这些人一出手,便杀了法师的四名弟子,若说没有旧怨,却为何会下此毒手?”他顿了顿,又接着道:“他们既然连彭姑娘都放过了,却为何偏要用毒辣手段加害法师的四名弟子?此中关节在下实在是难以想通。”   昆泽哲布道:“王公子有何高见?”   王公子低声道:“依在下愚见,竟然是有人蓄意设下圈套,想要挑拨离间。否则的话,那些刺客故意设局行如此隐秘之事,为何竟会在重要关头收手?又为何会将幕后主使之人的姓名透露给敌人知道?”   彭恋霜原本心中便是疑虑重重,忽然听了这话,不由得茅塞顿开,拍手道:“此言甚是!难怪我一直觉得此事当中有什么不妥之处……可又说不上来……王公子,你可真是目光如炬、一针见血!”   王公子微微一笑,道:“姑娘谬赞,小可不过是就事论事,想到哪里便说出来而已。”   昆泽哲布听了,却不说话,半晌才道:“施主所言,似乎也有些道理……唉……可怜我那四名小徒,无辜而遭此毒手……当真是劫数啊劫数……”说到此处,神情惨然,语声不胜悲戚。   彭恋霜见状,不由得心中十分谦疚,便向昆泽哲布道:“此事皆是因我而起……倘若我不到贵寺……法师的四名高徒也便不会遭人毒手了……”   昆泽哲布闻言忙道:“女施主何出此言,此乃本寺之劫数,与施主何干……”他见此时已经入夜,便对二人道:“今日天色甚晚,两位施主下山不便,不如就在本寺之中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行下山。”   不知为何,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房中烛火却是一跳。那灯烛正放置在昆泽哲布法师身后的案上,王公子见状,却“咦”了一声,走过去看那烛火。   彭恋霜听了,却觉得自己一名单身女子,入住寺内多有不便,原本想要推辞,蓦地里却猛然见王公子立在昆泽哲布身后,向自己递了一个眼色。她心中不明其意,却听王公子道:“难得法师一番美意。彭姑娘,你一个年轻女子,深夜下山确是不便……况且那群杀手虽然明里撤走,焉知不会在半路上埋伏截杀?莫若便遵从法师之意,暂且在寺内歇下……至于在下么……”   他绕到桌前向昆泽哲布道:“小可寒舍便在山下,平日里山路也走得惯了,没什么不便,法师美意,在下心领了。”说完,却又向彭恋霜笑了笑。   彭恋霜见他笑容中隐隐含有他意,又和适才的古怪眼色联系起来,心中已略知其意,当下便向昆泽哲布道:“既是如此,就叨扰贵寺了。”   ※※※   山中的夜风极凉,院中树影婆娑。   彭恋霜原本在房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直躺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谁知她刚刚进入梦乡,忽有一阵风透窗而入。彭恋霜给这阵风一吹,登时自睡梦中醒来。微风犹自缠绵房内,室中似乎弥漫着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令人忍不住迷醉其中。   ——这奇怪的香气……似乎是被那阵风带进来的……   彭恋霜轻轻下床,循着香气走到了窗边,轻轻推开了窗子……   窗外的情形令她毕生都难以忘记……   窗子一被推开,只见一人赫然矗立在窗前!彭恋霜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见那人并不是活人,竟是后殿之中供奉的那尊金刚亥母像!只见神像丰乳细腰,右手持着铖刀,左手捧着嘎巴拉碗,碗内盛满鲜血。发黑微黄竖立,头戴五骷髅冠,旁出一头,现猪首形,项挂五十骷髅珠,面上有三只眼,三目圆睁,目中瞳仁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彭恋霜惊得呆了,整个人缓缓向室内退去,目光却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这尊金刚亥母的脸庞。   ——原本供奉在后殿的神像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窗前?   彭恋霜的几乎连头发都竖了起来,只见那尊金刚亥母的唇边竟然渐渐露出了两颗獠牙,使得她原本就略带诡异的面容更加恐怖!   就在那一瞬间,彭恋霜几乎惊声尖叫起来,她毕竟只是一个没有多少江湖经验的小姑娘。然而,就在她叫出声来的那一刻,金刚亥母却已“飘”到了她的面前!   ——“她”虽然只是一尊神像,但此刻,“她”的整个身子竟然都浮在空中。   ——金色的光芒正从“她”身周向外四射,彷佛原本就是自神像的体内散发出来的。   金刚亥母已举起了手中的铖刀,只见“她”一刀就向彭恋霜劈去!   彭恋霜再是大胆,此刻也不禁被眼前的情形惊得几乎动弹不得,那一刀,眼看便到了面前!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彭恋霜突然明白了:令自己动弹不得的并不是恐惧和害怕……而是方才由风吹送至室内的那一缕香气……   ——然而,她明白得似乎已经有些晚了。   ——此刻,她能做的似乎只有闭目待死。   眼见那一刀已经劈到了彭恋霜额前三寸之处,少女甚至已经感觉到了那种渗入肌骨、几乎能将人裂成两半的刀风……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清响,一物及时拦在了金刚亥母和彭恋霜之间,恰恰挡住了“神像”劈向少女的那一刀。   然后便是一个年轻男子极其好听的声音,“就知道你有这一手!”他随即一声暴喝,手中弯刀已向“神像”疾斩过去!   “神像”惊而后退,男子却笑道:“金刚亥母也知道害怕的么?”   此时,彭恋霜已睁开了眼睛,万分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出手相救自己的,却是已然告辞下山的王公子。   ——此刻,他正和“金刚亥母”斗在一处,难分难舍,如火如荼。   此时,院中树木刚刚发芽未久,却已被这二人的刀光纷纷斩落,然而未及坠地,便皆被刀光绞成了粉碎。   金刚亥母似已怒极,“她”的刀快如闪电。而王公子的弯刀却似一刃长流,绝对不比“她”稍慢!   不到片刻,二人已交手了几百招!   彭恋霜看得冷汗潸潸而下,她实未料到,这看似弱不禁风的王公子,竟然身负绝学。   只见王公子一刀便向金刚亥母胸口斩落,然而刀还未到,那“神像”的胸前却已蓦地裂开,一道寒芒自其中射出!王公子微微一惊,连忙撤刀自护,只听“叮”地一声,一枚青色钢钉落在了院中地上。   王公子将暗器弹落之后,一声轻笑,再次出刀。那“神像”实是想不到此人的武功竟然如此之高,待要闪避却已然不及。一瞬间,只听空中“嗤嗤”连声,十几枚暗器几乎不分先后地向王公子飞射而去!每一枚飞射之处,皆是要害!   王公子弯刀急挥,只见刀影飞掠之处,暗器已纷纷坠地。却见他刀如弯月,疾如流星,反手又向金刚亥母挥去! 第十六回 古寺争斗腥风血雨 山中漫步诗词对答   “金刚亥母”闪身避过了王公子的那一刀,却随手将金刚钺刀挥出,自敌人空门之处劈入!   这金刚钺刀原本便不是兵刃,而是藏传佛教之中常见的一门法器,因此却与中原人士所用之兵器大不相同,招式亦极其古怪。   王公子手疾眼快,反手一刀,将钺刀接下。两柄刀在空中发出“铮”的一声,却没有弹开,只见“金刚亥母”手中的钺刀竟然如同活的一般,自刀刃两头之处分别一卷,登时便似一条两头蛇一般缠住了王公子的弯刀。   这一下,王公子似乎也吃了一惊,他当下急忙抽刀。两柄刀的刀刃交擦而过之时,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与此同时,王公子一声轻叱,在抽出弯刀的同时又已一刀向“神像”腹部劈去。   这一刀并不复杂,但速度却是极快。刀锋劈开了空气,虽然与敌人相距尚远,但寒气却一早已迫在近前!   月光下,那一刀凌厉之极,竟似无人能够躲过。   ——即使是“金刚亥母”也不例外。   只听一声惨呼,“神像”的身上竟然血光飞溅。只见“她”以手捂腹,痉挛着向后退去,那张金色三目的脸孔突然龟裂,满脸金粉向四下纷纷散落。   彭恋霜心中大震,却见王公子盯着“金刚亥母”裂开的脸,长声笑道:“原来你长得这么漂亮!我要是你,就绝不会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将脸遮住。”   此时,“神像”面上、身上的金粉皆已剥落大半,月色映照下,那果然是一张十分美丽的脸,美得妖异万分。   那美丽女子一面以手捂腹,一面盯着王公子,恨声道:“你到底是谁?”   王公子掸了掸衣服上的灰迹,笑道:“我还没有问你是谁,怎么你倒反过来问我呢?”   他向女子左手处瞄了一眼,彭恋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那只皓白如玉的纤手不住颤抖,手指缝中却已隐隐渗出血来。   王公子的眉宇间闪过了一丝嘲弄之色,他刚要说话,却见院外火光大作,人声渐起,听声音却是本寺僧众。   女子见众人掩至,登时颜色大变,当下再不留恋,一时之间竟忍着伤痛,凌空轻轻一跃。王公子似是早已料到她有这一招,竟然不加拦阻,只是脸上的嘲弄之色更深。   只听“嘭”的一声,院门大开,昆泽哲布率领寺中弟子蜂拥而入,手中各执兵刃。此时,那名女子却已跃至墙头。昆泽哲布仰面道:“妖女!竟敢伪装成金刚亥母四处为祸!还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时?!”   那女子立在墙上,妖娆的身形竟似随风而动,只听她笑道:“不就是几颗心么……也值得大法师你如此动怒?想要擒我?只怕是你们全寺也无人有这个本事罢!”   她虽然伤势不轻,但在重围之中却丝毫不现惧意,显是极具胆色之人。   昆泽哲布冷笑道:“本寺已被重重包围,谅你这妖女插翅也难逃脱!”   他二人对答之际,王公子却已闪身走回室内,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放在彭恋霜鼻端让她闻了。彭恋霜只觉一阵异香扑鼻,登时头脑清醒,全身更是再无滞碍。   她当下正要向那王公子道谢,却听院外墙上那名女子媚声笑道:“小妹妹真有福气!有这么个英俊的郎君殷勤相待……呵呵……”   彭恋霜虽然是懵懂少女,却也能听出她话中的调笑之意,当下不禁脸上一红,却向她道:“你是谁?!为什么屡次三番加害于我?!”   墙上女子却不回答她的问话,只用左手捂腹,右手却指着那王公子,口中笑道:“我要走啦!这一刀我会记住的!咱们后会有期!”说完,竟然一个翻身,腾空而起。   昆泽哲布见状,便喝令众僧道:“众弟子听着!加紧防范!莫要让这妖女逃了!”   金刚亥母寺中众僧闻言,登时大噪,手中兵器更是如枪林剑雨一般,密不透风。   彭恋霜见此情形,心道此番这名女子当真是插翅难逃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名女子的动作,却未发现身边王公子的目光只是落在昆泽哲布身上。那法师的一举一动,甚至连每一个表情,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此时,明月如镜,高悬空中,那女子的身影却似恰好映射在月中一般。这副情形,倘若是平日里看去,当真是如诗如画,恍如仙子谪凡,但此时看上去,却是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就在那一瞬间,月轮似乎突然变大了,以至于看上去已经将那女子整个人都吞噬在内。只见女子转头向众人笑了一笑,竟是说不出的妩媚动人,然后,她便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竟然自月轮之中凭空消失了。   院中的众人见此情形,几乎都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彭恋霜自然也在其内。   只有一个人……或者应该说是两个人……没有对此感到意外。   他们两个自然便是那位王公子和金刚亥母寺的法师昆泽哲布了。   就在那名妖异女子的身影消失在月轮之中的那一瞬间,王公子轻易便捕捉到了昆泽哲布脸上一闪即逝的表情   ——那是一种尘埃落定……或者说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然而,就在此时,却不知自哪里传来了一声惨叫!听声音竟是刚刚离去的那名女子之声!原本清凉皎洁的月轮竟然在一瞬间变成了血红色,以至于连带着整片天空都在那一刻红了一红!   昆泽哲布的脸色变了,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除了王公子之外。只见他一指掩唇,眼中竟然透出了一抹艳色,喃喃道:“后会有期?这一回可是后会无期了……”语声极轻,以至于只有他自已一人能够听清……   次日,昆泽哲布法师以为故去弟子超度为由,闭寺谢客,彭恋霜和王公子二人自然便也双双告辞了。   ※※※   眼见离金刚亥母寺已有十几里之遥,彭恋霜却向王公子笑道:“昨日只通了姓氏,还没请教公子大名。承蒙公子昨夜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公子一身武功高强,未知是出自何门何派?”   王公子眼睛一转,却是笑道:“在下不过是自家中习得的粗浅武艺,本就不值一提……倒是想先请教姑娘的芳名。”   彭恋霜见他目光炯炯,直直盯在自己脸上,不禁稍觉窘迫,只得道:“我姓什么你昨天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却怪得很,乃是上恋下霜,‘莫恋长安道’的‘恋’,‘淅沥降繁霜’的霜。”   王公子听了,当下笑道:“这名字清新雅致,别具一格,哪里怪了?”他似是微一寻思,却又笑道:“在下想起了唐人的一首诗,里面倒都有这两个字。”只听他朗声吟道:“碧落风微月正明,霜毛似怨有离情。莓苔石冷想孤立,杨柳叶疏闻转清。空夜露残惊堕羽,辽天秋晚忆归程。凤凰楼阁知犹恋,终逐烟霞上玉京。”   彭恋霜听他所吟乃是唐代诗人刘沧的《月夜闻鹤唳》,不禁又想起了东海故土,不免便流露出了一丝怅然之色。王公子见了便道:“姑娘怎么了?莫非是这首诗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彭恋霜见他误会,只得笑道:“没什么的,我只是想起了师父……”   王公子目光一动,又道:“昨日匆忙,还未请教姑娘是何门派?”   彭恋霜原本正自思乡情切,陡然间听了他这问话,几乎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好在她人一向机灵慧黠,话到嘴边却突然一转,笑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王公子一怔,随即便也笑道:“在下糊涂得很,竟然忘记了。鄙人王若惜,‘天若有情天亦老’的‘若’,‘惜夜相将秉烛游’的‘惜’。”   彭恋霜听他博学多才,谈吐文雅,更对这人生出了几分好感。   二人在山间信步而行,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山脚。王若惜便指着不远之处的一座庄院道:“那一处便是寒舍了,姑娘倘若不弃,便请到其间喝一杯茶再行不迟。”   彭恋霜却笑道:“公子盛情,原本不该推辞,只是我如今有要事在身,实不敢在途中耽搁……”她见王若惜面露失望之色,却又笑道:“等到我将事情办完,一定登门造访。”   王若惜听了,倒也不强加相邀,只是淡淡道:“既是如此……却也罢了……”他似是颇为惆怅,忽然抬头对彭恋霜道:“不知姑娘此番要去往何地?又是要办些什么事情?若惜家中世代居于此地,熟悉西疆风土民情,如有效劳之处,姑娘不妨直言。”   彭恋霜见他语气颇诚,当下想了想,便道:“恩……我想和你打听一个人成不成?”   王若惜似是喜出望外,忙点头道:“姑娘请问。”   “你听没听说过一个叫沈冥的人?仿佛是朝廷中人……却不知他在何处为官?”   王若惜闻言一怔,“姑娘要找沈冥?可是那位受封为陕西路安抚使的沈冥沈大人么?”   彭恋霜道:“我也不知道他是何官职……你说的那个陕西路安抚使便叫沈冥么?想来应该便是他了!” 第十七回 洛九霄家中逢幼女 白雪仙林间遇少年   洛阳城九霄门。   白雪仙一脸怒色,口中骂道:“没人管教的野丫头!不让你吃些苦头是不行的!”一面说着,一面已挥掌向倾儿脸上打来。   洛洛见那一掌来势又快又狠,登时想起了昨夜自己脸上挨的那一记耳光,脱口叫道:“不要!”同时闭起了眼睛,不忍心看见倾儿挨打。   两名丫鬟躲在屋角,见洛九霄坐在床边,却丝毫没有喝令妻子停手之意,心中不由得暗暗替那孩子捏了一把汗。   眼见那一掌已到了倾儿面前,连纤云和玉露都闭起了眼睛。不料,小女孩倾儿的反应竟是极快,只见她轻轻一个转身,已经到了柜子旁边,竟然避过了这一掌。   这一下,众人更是惊愕异常。白雪仙乃是洛阳城中武林世家之女,武功非但不弱,甚至可算是颇高。适才她那一掌虽然未含内力,但出手却是极快,莫说是一个小小女孩,便是江湖上修为差一些的人物也是闪躲不过,谁知倾儿只一个转身便避过了那一掌,身法之快,令人咋舌。   白雪仙一掌落空,登时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洛洛张开双眼,见倾儿安然无恙,忍不住笑道:“倾儿,你没事么?”   倾儿朝她挤了挤眼睛,笑道:“没事!凭她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就想伤我么?!”   白雪仙闻言,又惊又怒,一时之间却也未再动手,只向倾儿道:“说!你是什么门派?谁派你来九霄门的?”此时,她也以看出这个灰头土脸的“野丫头”,身手着实不寻常,只道是与九霄门有隙之帮会派来的卧底。   倾儿听了这话,又瞟了她一眼,轻蔑道:“没人派我来九霄门,我原本也不想来你们这儿的。至于什么门派么……我凭什么要告诉你这个凶婆子!”   白雪仙大怒,却向洛九霄看去,指着倾儿道:“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女儿交的好朋友!依我看,她小小年纪如此身手,定然是哪个门派的奸细!”   洛九霄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自己却站起身来,走到倾儿面前,俯身笑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师父是谁?”   倾儿见他来问自己,却也笑着答道:“我叫倾儿,没有师父。”   洛九霄“哦”了一声,又道:“那你这一身功夫,却是何人所授?”   倾儿眼珠一转,“功夫么?是我爹娘教的……诶……你可莫要问我我爹娘是谁!他们不让说的!”   洛九霄见她虽然不过七八岁年纪,却是一脸狡黠精灵之气,实是令人难测,当下便起身道:“那么你却是怎么到我们家里来的呢?”   倾儿尚未答话,洛洛却道:“爹爹!倾儿她迷了路!找不到地方休息,很可怜的!她不是坏人,你莫要为难她!”   洛九霄听了女儿的话,当下便笑道:“爹爹没有为难她……爹爹只是想问清楚倾儿的家在哪里,好让人送她回家。”   不料,洛洛闻言,却一脸失望,“洛洛不想让倾儿走……爹爹,让倾儿住在咱们家好不好?”   洛九霄听了,故意向倾儿看去,口中道:“你不想让倾儿走,也得问问人家想不想在我们这里住下呢?”   洛洛听了,一骨碌便自床上爬了下来,走到倾儿面前道:“倾儿,你不要急着走,在我家多住些日子,我们每天一起玩儿好不好!”   倾儿朝她笑道:“谢谢你啦!你真好!不过我还有事情要办,必须得马上走了!”她见洛洛小脸一塌,便小声道:“等我以后有空了,还会回来看你的!”   言语腔调,全然是模仿大人的口气。   洛九霄听得好笑,忍不住道:“小姑娘,你要去哪里?又要办什么事情?你既然是小女是朋友,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   他早已看出倾儿这一身武功乃是得自名家传授。眼见她衣服虽然污秽,但仍能自细节之处看出质料装饰极其华贵,想来定然大有来历。   倾儿朝他笑了笑,道:“多谢啦!不过我这件事情,却是谁也帮不了的。”   ※※※   密林深处。   倾儿将乌骓踏雪的缰绳解开,轻轻拍了拍马儿,将小脸贴在马儿的脸上,柔声道:“小雪!委屈你啦!我带你去喝水!”   她刚要拉住缰绳,翻身上马,却听身后一人冷冷道:“臭丫头!这便想走么?”   倾儿转过身来,只见一名二十多岁的华服美妇正自立在身后,满面寒霜,却是洛九霄的妻子白雪仙。   倾儿一见是她,却先笑道:“凶婆子?怎么是你?你来送我么?”   白雪仙冷笑道:“你这臭丫头!还想在我面前装假?说!究竟是谁派你来的?”   倾儿故意奇道:“我在你们家不是已经说了嘛,没有人派我来!你是听不懂人话么?”   白雪仙笑道:“不说是么?好!我就看你这丫头有多大能耐!”   ※※※   白雪仙笑看着被吊在树上绑成一只大粽子一般的倾儿,“怎么样?滋味还不错罢?”   倾儿手脚都被绳子绑住,动弹不得,口中却仍是不服软,“哼!凶婆子!丑婆子!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装作武功不高来骗人!哼!快放我下来!”   白雪仙一面绕着树缓缓踱步,一面笑道:“你不是很厉害的么?有本事自己松开绳子下来呀?”   “大粽子”被一根绳子吊着,在空中荡来荡去,“讨厌!凶婆子!你再不放我下来我就不客气了!”   白雪仙笑道:“好呀!我就看看你究竟怎么对我不客气!”   倾儿见她有恃无恐,眼珠又是一转,突然大声道:“凶婆子!丑八怪!快放本小姐下来!!!”   白雪仙面色一沉,一把就揪住了倾儿的衣领,“你说谁丑?!死丫头!信不信我割了你的鼻子!”她天生丽质,自幼便是洛阳城中有名的美人儿,向来被众人捧得惯了,今日却不意被一个小女孩折了面子,自然大是不平。   只听她继续忿忿道:“臭丫头!你自己生得很美么?竟敢骂我是丑八怪!”   她的手顺着倾儿的衣领向上,捏住了小女孩的下巴,细细的将她的容貌打量了一番,“哟!没看出来,你这丫头生得还真是个美人儿胚子呢!呵呵!若是小美人儿没了鼻子,下雨会不会流到嘴巴里呢!嘻嘻!”   她一面说着,一面却自腰间摸出了一柄匕首。   倾儿见状,登时吓了一跳。饶是她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禁被白雪仙的举动吓得不轻。   只听她颤声道:“你这凶婆子……你……你敢割我的鼻子!我爹爹妈妈不会饶了你!”   白雪仙诱笑道:“你爹爹妈妈是谁呀?此刻他们却又在哪儿呢?”   不料,此计却被倾儿识破。只听她笑道:“你想骗我说出爹爹妈妈的名字!我才没那么好骗!”   白雪仙面色一沉,“你不说是么?好!那么今天莫说是鼻子……连你的耳朵都保不住了!”   她匕首一扬,作势在倾儿脸上一划,倾儿登时吓得大叫:“哇!救命啊!”   白雪仙笑道:“知道叫救命了么?那好啊!快快说出你的底细,我就饶了你!否则的话……”   她一边将匕首光滑的一面贴着倾儿柔嫩的面颊轻轻滑过,一边缓缓道:“我先不割你的鼻子耳朵……只先在你的小脸蛋儿上划伤几刀……”   倾儿只觉得自己脸上一凉,吓得心都要跳了出来,却仍强自硬撑道:“我告诉你啊……你要是真的敢……敢伤我一根汗毛的话……你就惨了!”   白雪仙见她吓得声调都几乎变了,便又笑道:“你这臭丫头就嘴硬罢!再过一会儿,只怕你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轻轻抚摸着倾儿的脸,低声道:“放心,这匕首很快!不会特别疼的!”一面说着,一面将匕首凑了过来……   就在匕首距离小女孩皮肤不到半寸之时,却听一人道:“住手。”   白雪仙微微一惊,回首却见林中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个青衫少年。   只见那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青衫素袖,于林间长身玉立,英挺之中竟然搀合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媚气,以至于看上一眼,便会被他深深吸引,难以自拔。   少年见她回头,便傲然道:“大人欺负孩子,可还要不要脸?”   白雪仙将他打量了几眼,冷冷道:“阁下是谁?这里的事情用不着旁人插手!识趣的便请让开,倘若不识趣……可就莫怪得罪了!”   那青衫少年冷笑道:“我这人生来便是个不识趣的人!倒要看看你如何得罪!”   白雪仙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倒要看看你有多大道行!”   只见她右手一扬,匕首却在指尖飞速旋转,竟如同活的一般。少年见状,微一扬眉,“好俊的功夫!”   白雪仙笑道:“厉害的还在后面呢!”说着,纤指轻弹,匕首登时如迅雷闪电,在空中盘旋着向少年飞来! 第十八回 山间石径误惊伴侣 镇中酒肆叱咤杯盘   且说彭恋霜辞别了王若惜,一路往陕西京兆府行来。路上虽仍多是黄沙遍野,但越往东行越发能见到绿树萌芽。   这一日却不知行至何处,但见远山淡绿,已渐觉春光明媚。她正在山间走着,忽然听得山路之上,传来一阵少女的哭声。   彭恋霜心念一动,加快脚步往前赶去,却见山路之上,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正紧紧抱着一个妙龄少女。那少女不住嘶声哭叫,一面对那青年拳脚相加,又踢又打,正自奋力挣扎。   那青年却也不做声,只是紧紧揽住少女,那少女虽然挣扎不停,但怎是那青年男子的对手,显然已为人所制。   彭恋霜见此情形,登时大怒,手中玉箫向二人一指,斥道:“大胆狂徒!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女子!”一面说着,一面已向二人掠去。   那二人原本正在纠缠,蓦地里忽听了这一声,却都吓了一跳,皆转过头向声音来源之处看去。   却见一名白衣少女手持翡翠洞箫,向二人快步而来,容貌清丽脱俗,衣袂飘飘,态拟神仙。   二人一时之间看得呆了。此时,彭恋霜已然来至近前,她见那青年兀自抱着少女,登时飞起一脚向青年腿上三里穴踢去,口中道:“淫贼!让你知道本小姐的厉害!”   那青年虽然身负武功,但和彭恋霜相较,竟是差了许多,立时被那一脚踢中。他“诶哟”一声,腿上一软,便向地上倒去,双手竟毫不放松,仍紧紧地抱着那名少女。   彭恋霜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正要再一脚飞踢过去,却听那少女哭道:“师哥!师哥你怎么了?伤得重不重?”   彭恋霜闻言,登时愣住,却见那少女已自将青年扶起,那青年右腿穴道被彭恋霜踢中,一时间站立不直,却兀自向彭恋霜忿忿看去。   那妙龄少女向彭恋霜道:“你干甚么?干嘛伤我师哥?”   彭恋霜一时间满头雾水,怔怔道:“他是你师哥?那你们……我还以为……”   少女怒道:“你以为什么?我师哥被我爹爹派来找我回家,我不愿意回去,这就纠缠起来,要你来多什么事!”   彭恋霜被她一番抢白,也自生气起来,她自幼在长歌岛长大,受尽师父师叔宠爱,何时被人如此抢白过?更何况自己原本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怎知道他们却是一对师兄妹?当下便冷笑道:“你们两个孤男寡女在这深山小径上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怎能不让人误会?哼,算我多管闲事!你们接着‘纠缠’罢,告辞了!”   说完,便气呼呼地扬长而去。   那少女见她走了,这才如梦初醒,见那青年兀自揉着被点中的穴道,当下恨声道:“谁让你一路纠缠不放!这下可好!全让外人看了笑话!”   那青年一面按揉穴道,一面闷声道:“想不到这姑娘年纪轻轻,功夫却好生厉害!”   少女听了这话,却冷笑道:“是么?你平时和我喂招的时候不是厉害的很么?怎么?看人家长得漂亮,就连什么功夫都忘啦?”   青年急道:“你说这话不是昧着良心么?她的武功是你亲眼所见,怎么又来挤兑我?”   那少女见他满脸通红,也不知是急的还是疼的,当下“噗嗤”一笑,从怀中掏出手帕,替青年将额头上的汗水拭去,“我逗你玩呢,看把你急的!”   那青年见状,咧嘴一笑,满脸憨厚之色,“你出来这么大半天,师父师娘早就等急了!师妹,咱们这便回去罢!”   那少女闻言,皱眉道:“我才出来一会儿,眼下还不想回去……”她向山下望去,只见远远之处,却有一个市镇,便向青年笑道:“咱们不如去镇子上吃了午饭再回家去!”   那青年一向对她甚是依从,一时无法拒绝,只得随了她前去。   他二人轻功甚好,不到半个时辰,却已到了镇上,寻了一家干净酒店,进去打尖。   那酒店老板一见二人,登时亲身迎了出来,满脸堆笑道:“原来是张公子和韩小姐,二位可好久不来了?快请里面坐!”原来二人是这店里的常客。   那少女“恩”了一声,环顾店内,寻了一副干净座位,便让小二送上好酒好菜。   二人正吃到一半,却听外面马蹄声响,片刻之间已到了店外。   只听一人道:“这间酒店看上去倒还不错,咱们进去小酌一番如何?”   另一人却道:“你这个好酒的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改……怎么见了酒店就走不动路呢?早晚是要误事的!”   先前那人笑道:“小酌一番又有何妨?”   只听说话之间,这二人却已拴马进店,只见当先进来一名三十多岁彪形大汉,身后跟着一人,却是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身文士打扮。那大汉一进酒店,便高声吆喝,“小二!好酒好菜,快快上来!”说着,便携着那文士坐在了靠窗的一张桌上。   谁知那文士虽然坐下,却是向店内环顾一遭,一眼望见那妙龄少女,登时眼前一亮,回头便对那大汉笑道:“真有你的!想不道这个荒凉小镇上也有这么美貌的姑娘!幸亏我跟着进来!”   那大汉皱眉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这人见了美貌女子就走不动路……这才真的要误事!”   那文士闻言,却不以为意,只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向青年和少女这桌走来。   这少女却是清风堡堡主韩风的独生女儿韩璃,那青年是她的同门师兄张玉。清风堡在西疆一带势力颇大,因此方圆几百里内,人人都对她甚是敬畏。眼见这文士甚是无礼,韩璃早已心头火起,却见那文士走到近前,向她笑道:“这位姑娘生得好生美貌啊……”   韩璃大怒,右手一抬,便向文士脸上打去。   不料,那文士哈哈一笑,出手如风,瞬间竟已将韩璃的玉手擒在掌中。只见他笑嘻嘻的用手去轻抚韩璃的纤纤玉手,一面笑道:“好一只又白又嫩的小手……姑娘倘若真想打我,在下就任凭你打上个十下八下。不过……你打完了,我可要……”只见他一面说着,一面大笑,笑声轻薄放浪之极。   韩璃又羞又气,欲待抽回手掌,谁知那文士手劲极大,竟然将自己的右手牢牢握住。她一急之下,左脚踢出,直冲那文士右腿上的筑宾穴踢去,这一下出脚甚速,已然用上了清风堡的家传绝学“清风腿”。   那文士微微一笑,竟然并不松手,只见他右腿向上一抬,不费吹灰之力地躲过了韩璃这一脚,口中犹自笑道:“小姑娘脚上的功夫真不错!只是不知道床上的功夫如何啊……”   张玉在一旁看得勃然大怒,登时起身,一拳便向那文士面上打去。那文士冷哼一声,见这拳来的急促,伸手一抓,已然捉住了张玉的手腕。   张玉见他出手极快,心中一惊,登时将拳向后一扯。那文士忽一发力,张玉虽然脱拳而出,一时之间却是站立不稳,登时连退数步,几乎将身后桌子撞倒。   此时,那酒店老板已然吓得面如土色,浑身颤抖,慌忙上前拦道:“客官!这位小姐乃是清风堡堡主的千金!招惹不得的!”   那文士又是冷哼一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韩风的女儿!”他见那酒店老板已然拦在自己身前,却突然出肘,击在那老板胸口,那老板冷不防,登时被他那一肘撞了出去。   张玉连忙上前将老板拉住,转身对那文士道:“尊驾何人?莫非不将清风堡放在眼里么?”   那文士冷笑道:“清风堡好大名头!可惜我却不怕!”依然是握着韩璃的手,牢牢不放。   韩璃右手被他握了半日,丝毫无法挣脱,脸上已是一阵红一阵白,此时又听他言语狂傲,更是大怒。趁那文士不备,左手疾出,向那文士双目插去!   这一下又快又狠,且二人相距极近,那文士见韩璃二指已到了面前,再不松手已是闪躲不开,只得暂时扯手,向后一跃,笑道:“小姑娘的功夫果真不错!”   一旁,张玉将酒店老板安顿好,却又上前抢攻,二人登时战在一处。   另一边,那名和文士一同进店的大汉原本只是自顾自饮酒吃菜,此时见文士和张玉真的动手,便放下杯筷,起身向三人走了过来。   只见他皱眉道:“早就和你说了莫要贪图美色误事,你就是不听……”他见二人斗得正酣,便伸掌在张玉肩头一搭,意欲将他控制在掌中。   韩璃见状,却抬手格开了他那一掌,怒道:“想要拉偏手么?有胆子便和姑奶奶较量较量!”   那大汉皱眉道:“小丫头闪开,好男不跟女斗!”   韩璃怒道:“你瞧不起女人!今天就让你们知道姑娘的厉害!”登时双拳齐出,直取中宫,向那大汉击去。   那大汉怒道:“臭丫头不识好歹!”见韩璃双拳击到,便也挥掌相抗,他人生得威猛,掌风更是厉害,登时将韩璃震得身子一晃。 第十九回 莫微蓝再会洛九霄 宋停雪惊识燕倾城   林间,白雪仙飞出匕首,向青衫少年袭去。谁知那青衫少年竟然不闪不避,似乎对匕首视若无睹。   倾儿见那匕首精光耀眼,去势迅速,眼见就要击中青衫少年,忍不住叫道:“喂!你……”   她话音未落,却见人影一闪,拦在了青衫少年之前,伸手便将那破空而飞的匕首轻轻接住。   白雪仙见状,吃了一惊,怔怔道:“老爷……你……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九霄门门主洛九霄。   只见他满脸怒色道:“我要是再不来,还不知道你要闯下什么大祸!”   他见白雪仙兀自不平,似乎还要分辨,便向她叱道:“你竟然敢背着我向这孩子下手!她一个小小孩童,不过是言语上冲撞了你几句,你便下此毒手!看来,碧箫说的话竟是真的!”   白雪仙闻言一惊,“老爷!你千万莫要听碧箫那贱人……”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冷不防脸上已挨了洛九霄一耳光,整个人几乎被打得一趔趄。洛九霄指着她道:“还敢无礼!还不给我退下!”白雪仙见他来势汹汹,不敢多言,只得忍气吞声,退到一旁。   此时,被挂在树上的倾儿却向他大叫:“洛大叔!快放我下来!难受死了!”   洛九霄见状,便上前将她的绳索解开,同时狠狠瞪了白雪仙一眼,口中却道:“都是叔叔不好,让倾儿受委屈了!”倾儿却道:“这凶婆子!勒死我了!”   洛九霄将小女孩放在地上,安慰了几句,回身却向那青衫少年道:“莫二小姐,拙荆无礼!还请小姐大人大量,不要见罪!”   此言一出,却连倾儿都怔住了,她一面揉着被绳子勒痛的胳膊,一面忍不住便向那青衫少年看去,“什么?什么什么?你叫他什么?莫二小姐?”   她在地上跺了跺脚,松了松筋骨,便跑到那青衫少年面前,绕着他上下看了一圈,这才笑道:“原来你就是顾曲山庄的莫微蓝!”   那青衫少年听了,甚是惊讶,眼见这孩子虽然看上去脏兮兮的,却似乎生得甚是俊秀,一双大眼睛更是灵动之极,便向她笑道:“小妹妹,你怎么会认得我?”   倾儿拍手笑道:“原来真的是你!我在家听妈妈说起过的……”她说到此处,突然“哎呦”一声停住,双手捂住了嘴,似乎担心说漏了什么。莫微蓝见状,心中一动,便向她细细打量。谁知倾儿却用两只小手捂住了脸,飞快地跑到了乌骓踏雪的旁边,藏到了马儿的身后。   莫微蓝见她跑得远了,便先向洛九霄点了点头,淡淡道:“洛门主,久违了!”她向白雪仙扫了一眼,冷冷道:“那位便是洛夫人么?”   洛九霄脸上一红,低声道:“正是拙荆……”   莫微蓝冷笑道:“久闻洛阳城白家小姐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白雪仙一向是颐指气使惯了的,今日当着外人挨了丈夫一记耳光已是自觉奇耻大辱,何时受过这般奚落?忍不住便道:“原来是顾曲山庄的莫二小姐,难怪这般有恃无恐!”她刻意向对方打量几眼,冷笑一声道:“雪仙老早便听人说过,顾曲山庄的二小姐性子古怪……明明是个女孩儿家,却偏要做男人的打扮……有句老话儿叫什么来着……对了!牝鸡司晨!正是这句!”   此言一出,非但莫微蓝,连洛九霄都陡然变色。只听他向白雪仙怒斥道:“放肆!你这贱人越发不成体统了!”他转身向远处一扬手,却见林外飞速掠进了几个人来,都是九霄门中的弟子。原来洛九霄此番并非独身前来,只是因有所避讳这才将弟子们留在林外。此时,他指着白雪仙向这几人道:“你们将这贱人押回去!好生看管!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让她出来!”   那几名弟子听了,却都面面相觑,不敢动手。   洛九霄见状,更是怒不可遏,大声道:“你们聋了么?!还不动手!”   白雪仙听了,便冷笑道:“老爷,你不用让他们动手,妾身自己回去便是了!”当即向莫微蓝狠狠瞪了一眼,纤腰轻摆,竟然扬长而去。   那几名弟子见她自己走了,都站在当地,头也不敢抬。洛九霄手一挥,“你们还不退下!”几人慌忙去了。   莫微蓝见此情形,忍不住笑道:“洛门主在江湖上是响当当的人物,怎么家事却是这等……”她自觉失言,便没有再说。   洛九霄听了,苦笑道:“让二小姐见笑了。”他不愿在此话题上过多纠缠,便道:“不知二小姐此番前来洛阳,却是有何贵干?”   莫微蓝淡淡道:“贵干却是没有,小事而已。”   洛九霄笑道:“未知何事?九霄门可有效劳之处?”   莫微蓝一双明澈的眸子在他面上掠过,忽然笑道:“说起此事,倒真要劳烦洛门主一番。却不知……”   洛九霄闻言,正色道:“令尊于九霄门有再造之恩,顾曲山庄但有所命,九霄门上下人等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莫微蓝见他应得爽快,便也笑道:“好!有你这句话便成!”只听她接着道:“倘若微蓝没有记错的话……洛门主续弦已经两年多了罢?”   洛九霄不意她竟会提到此事,登时愣了一愣,随即便道:“不错……未知……二小姐有何话说?”   莫微蓝笑道:“微蓝此番前来,不为别的,却是受人之托,想要接令千金往她外婆家去住几日。”   此言一出,洛九霄登时微微变色。只见他低头沉吟半晌,似乎心中正自犹豫不决,终于抬头道:“二小姐可是见到了清影?”   莫微蓝笑道:“这却不曾。”   洛九霄叹息道:“二小姐不用瞒我。我知道……是她回来了。”莫微蓝尚未答言,他却已接着道:“说起这事……原是我的过错……”   莫微蓝淡淡道:“时过境迁,洛门主无须自责。微蓝的确并未见到清影姐,不过是梅老夫人思念外孙女,这才托我前来洛阳,向洛门主提及此事。洛门主想必知道,梅老夫人年事已高,这才想着让洛洛往家里去住个一年半载,门主不必误会。”   洛九霄闻言,垂首片刻,忽道:“好罢!既是二小姐出面……洛某也不能不识抬举……”   莫微蓝笑道:“多谢洛门主成全。”   洛九霄道:“请二小姐移步九霄门,洛某让人替小女打点行装,不日便随二小姐启程。”   莫微蓝笑道:“移步就不用了,微蓝眼下却是住在洛阳城外的一个朋友之处,洛门主倘若为令千金打点妥当,便派人知会我一声,我自当登门造访。”   洛九霄道:“哦?却不知令友高姓大名,府上何处?”   莫微蓝道:“她姓宋,却不是武林中人……”   他二人正自说着,冷不防听得一阵马蹄声微响,原来是倾儿不知何时已经偷偷爬上了马背,正待策马离去。   莫微蓝早就防着她逃走,此时见状,便轻轻一掠,瞬间已至马前,伸手一拉缰绳,笑道:“我知道了!你叫做倾儿,是不是?”   倾儿见她识破自己身份,又见缰绳被她牢牢拉住,只得皱眉叹气道:“唉!还是让你认出来了!”   洛九霄走至近前,向莫微蓝道:“怎么?莫二小姐认识这孩子不成?”   莫微蓝笑道:“她么?我早该想到她是谁的。”   ※※※   倾儿苦着脸被莫微蓝带回了住处,连带着那匹宝马“乌骓踏雪”也被“没收”了。   她的好友宋停雪见她出去半日,此时却带了一匹马和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回来,不禁甚是惊讶,待得见那孩子沐浴更衣出来,更是瞠目结舌。   ——只见眼前的小女孩不过七八岁年纪,却生得眉目如画,灵秀逼人。肌肤便如同羊脂美玉一般柔润细腻,和方才那般灰头土脸的模样相比自是天差地迥。   宋停雪忍不住惊叹道:“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莫微蓝笑道:“想不到什么?”   宋停雪道:“想不到这孩子竟然生得如此俊秀……”她见小女孩的面颊粉嫩嫩的如同包子一般,忍不住伸手去捏,不料,却被那孩子“啪”的一声将手打落,只见小女孩气鼓鼓地道:“讨厌!不许捏我!”   宋停雪笑道:“小丫头脾气倒不小!”   莫微蓝笑道:“那是……这孩子可是个鬼灵精……你可要当心了。”   宋停雪奇道:“蓝蓝,这孩子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莫微蓝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小女孩,笑道:“这是我七姐的女儿……”   宋停雪越发疑惑起来,“你七姐?你七姐是……”她侧头想了想,忽道:“哦,我记起来了,你说过的!你七姐是辽东第一美人……叫什么……什么……水……”   一旁的小女孩见她说了半日也说不上来,忍不住大声道:“我娘叫水初云!”   宋停雪还未说话,莫微蓝已笑道:“终于说实话啦!你娘是水初云,你爹是燕凌霄,你叫燕倾城,对么?” 第二十回 拳脚无眼狭店相逢 美色留心冤家路窄   酒店之内,张玉、韩璃与那二人相斗正酣。他师兄妹二人平日得清风堡堡主韩风之调教,武功自然不弱,当地江湖人士知道这二人是清风堡的弟子,自然也就礼让三分,因此可说在方圆百里之内罕有敌手。   未料到今日竟然遇到了两名高手:那二人的手中虽然并无兵刃,但出招之际拳拳精准,掌掌生风,加之内力深厚,张玉和韩璃初时还能靠着招式出其不意占得些许上风,但时间一长,自然便支撑不住。   此时,酒店老板已被小二搀扶着到后面治伤去了。原本在此饮酒的几桌客人见事情不好,也早已悄悄溜走。   那文士见二人渐露疲态,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我还以为清风堡的门人有什么过人之处,看来也不过如此……”只见他一掌便已拍至韩璃面门,韩璃一惊,待要挥掌相格,却已然晚了,侧头躲避却也来不及,心中正在着急。谁知那文士这一掌却是虚招,手掌推到韩璃面前,忽然变招,轻轻在她的脸上摸了一把。   韩璃一声惊呼,又羞又急,出招更是凌厉。但无论她如何变招,却总是处处受那文士挟制,难以脱身。一旁,张玉见师妹吃亏,便急着上前相助,谁知那大汉貌似粗鲁,竟是个精细之人,一眼便看出张玉的意图,当下也不说话,只发拳猛攻,逼得张玉连连后退。文士见己方已稳占上风,便向韩璃笑道:“小姑娘!怎么样?我劝你还是赶紧束手就擒,免得咱们费事!”   韩璃怒道:“眼下胜负未分,你得意什么!”   文士见她犹自硬撑,便向同伴大汉使了个眼色,招呼了一声:“小姑娘看不起咱们!别让着了!免得被旁人耻笑了去!”那大汉闻言,却一皱眉,“咱们有要紧事情,你偏要在这里惹事!倘若主人知道……”话才说道一半,那文士已抢着道:“事到如今已是这样,先料理了这两人再赶路不迟!”   那大汉听了,倒也无话,只是手下加紧出招,登时将张玉逼得气也喘不过来。文士见状,便向韩璃一笑:“你这丫头嘴硬,待一会儿让你好生求我……”他嘴上说着,手中亦是不停,韩璃拆了几招,只觉不支,刚要向师兄求助,忽觉腰上一麻,却已被那文士点中了穴道。另一侧,张玉却早已为那大汉所制。   张玉见自己和师妹双双受制,忍不住向那二人骂道:“两个色胆包天的淫贼!竟然敢在这里撒野!快快将我二人放了!”又向韩璃叫道:“师妹!你怎样了?受伤了么?”   韩璃尚未说话,那大汉却已一拳击在张玉胸口,只听轻微的“喀喇”之声,张玉一声惨呼,胸骨竟然已被他打断了两根。韩璃见那大汉出手极重,又惊又怕,道:“师兄我没事!你……”转头向那大汉叱道:“你敢伤我师兄!看我爹爹找你算账!”   却见那大汉对韩璃的怒斥置若罔闻,只向张玉怒道:“臭小子!什么两个淫贼!”他指了指那文士,又指了指自己,怒喝道:“他是淫贼不假!老子怎么也成了淫贼了?!他奶奶的!你这小子再敢骂老子是淫贼,老子就捏断你全身的骨头!”   不料,张玉听了,不但没被吓住,反而哈哈大笑,“我偏要叫你淫贼!淫贼淫贼淫贼!”那大汉勃然大怒,一把就将张玉提了起来,韩璃见状,忍不住惊呼一声。那文士却在一旁笑道:“小姑娘知道害怕了?呵呵!只要你乖乖地依从于我,我便饶了你师兄,如何?”   韩璃被他点中了腰间阳关穴,全身动弹不得,见那文士离自己越来越近,一双手已揽住了自己的纤腰,忍不住骂道:“死淫贼!臭淫贼!你敢动本小姐一根头发,清风堡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文士听了,不但不恼,反而笑道:“江湖上行走,哪个不是拎着头过日子……”他双手搂着韩璃的腰身,竟然在韩璃面颊上重重亲了一口,大笑道:“只有你这样的大小姐才会怕死……我却不怕……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韩璃见他竟然如此大胆,羞怒已极,苦于动弹不得。张玉见师妹受辱,也顾不得自己仍被那大汉提着,怒骂道:“淫贼!欺负弱女子算什么好汉!”   文士正欲撕开韩璃的衣襟,忽听张玉此话,登时笑道:“弱女子?她是弱女子么?”他故意将韩璃上上下看了个仔细,摇头道:“我看不像!小丫头凶得很呢!”   那大汉见张玉满脸怒容,双目圆睁,忍不住道:“你这小子脾气倒倔!骨头也硬……好罢!今日老子便要看看,究竟是你的骨头硬,还是老子的拳头硬!”   他双臂一挥,登时将张玉向外抛出,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张玉身上本就有伤,被他这重重一摔,全身骨骼犹如散开了一般,疼痛难忍,但他却强自忍着,不发一声,丝毫不肯在对手面前示弱。   那大汉见状,随即走上前去,预备捏断这小子的全身骨头。   正在此时,忽听酒店外一人悠悠道:“怪了怪了!这个地方怎么这么多淫贼?”   声音娇美婉转,犹如出谷黄莺。   此时,韩璃已被那文士搂在怀里大肆轻薄,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她陡然间听到人声,心中登时大喜,忍不住放声呼救道:“救命!”文士却冷笑道:“什么人?有胆子便进来说话!”   只听外面那人笑道:“进来就进来,难道还怕你不成!”话音未落,却见酒店门帘一掀,一道白影已经闪在众人之前。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却见面前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女,手中执着一口翠绿微蓝的洞箫。秀眉如柳,明眸如水,亮丽清艳,不可逼视。   文士一见这少女,登时目瞪口呆,喃喃道:“好运道!真是好运道!”他忍不住向那大汉笑道:“这小镇子上竟然有如此……如此……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他似乎已经忘形,原本搂着韩璃的手,此时也已松开。韩璃松了口气,转头向来人看去,这一看之下却也吃了一惊。   只见店内,一名绝色少女俏立于地,白衣如雪,面色神情更是如冰如霜,正是不久之前在山间石径上相遇冲突的那名女子。二人目光一触,韩璃只觉得对方眼中充满了嘲弄讽刺之意,又羞又愧,忍不住便将头转了回去。   被摔在地上的张玉却也认出了那名少女。此时,他心中焦急万分,也顾不上什么面子里子了。便向那少女求助道:“姑娘!我师兄妹遭奸人所困,求姑娘不念旧恶,施以援手!”   那白衣少女正是彭恋霜。原来,她在山间和张玉、韩璃二人分道扬镳之后,自己越想越气,见山脚有个镇子,索性连路也不赶了,只在镇上一家客栈要了间房,歇息了一阵,心情渐舒,此时却是出来闲逛。   她走到这家酒店门前,猛然听得其中有打斗之声,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发现竟是先前遇到的那一对师兄妹。她本是天性淳厚,光风霁月之人,早已将先前之事抛在脑后,眼见有人受难,便要出手相助。   她见韩璃面露愧色,又听得张玉向自己求救,心中忽然玩心大起,便笑道:“喂!你们师兄妹搞什么鬼?又在这里闹着玩么?”   张玉听了急道:“姑娘!这一次可不是闹着玩!他们真的是淫贼!”   彭恋霜听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嘿嘿!假淫贼遇上了真淫贼!有意思得紧!”   她只顾自己开心玩笑,语笑嫣然之际,更胜鲜花初绽,娇美不可方物。那文士看得色心大动,难以自持,忍不住向她走去,口中道:“仙子下凡,在下这厢有礼了!”   一旁的大汉见他如此痴态,便道:“喂!你的毛病又发作了么?!什么事情都让你耽误了!”   那文士却充耳不闻,只向彭恋霜笑道:“在下柳伴花,请教仙子芳名。”   彭恋霜听了,登时乐不可支,指着他笑道:“柳伴花!呵呵呵!好古怪的名字!”张玉韩璃二人听文士竟然自报家门,却各自心中一凛。   原来,这柳伴花乃是西疆一带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武功高强,手段毒辣,横行江湖已近十年。陕西路一带的武林中人皆曾听闻过他的名字,想不到今日竟会现身于小镇酒店之中。韩璃和张玉对视一眼,目中不禁皆流露出些许惧色。   不料,彭恋霜来自东海,竟然从未听闻过这人,只觉得这名字女气颇重,用在一个男子的身上却是殊为不衬,当下便对柳伴花道:“我不管你什么柳什么花的!”她指着韩璃和张玉道:“这两人是你打伤的?”   柳伴花见她娇憨无匹,更是心痒难耐,见她向自己发问,便陪笑道:“正是!这两位小朋友和在下切磋技艺,技不如人,这才被我二人误伤。” 第二一回 香糖甘露玉碟晶盘 琥珀璎珞金丝银镂   洛阳城外。香雪园内。   倾儿见莫微蓝已彻底识破了自己的身世,再也欺瞒不来,当下只得学着大人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是我娘的结拜妹妹……恩……我要叫你姨妈……”   她当下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非常淑女地向莫微蓝道了个万福,“姨妈在上,侄女燕倾城给您见礼了。”礼毕,又依样向宋停雪施了一礼。   宋停雪见她突然懂起事来,忍不住一把将她拉过来搂在怀里,笑道:“这样才乖嘛。你几岁啦?六岁还是七岁?”   燕倾城果然乖乖地依偎在她的怀里不动,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宋停雪道:“回姨妈的话,我到十月初就满八岁了。”   莫微蓝见她说话之时,眼睛却骨溜溜地转个不停,心中暗笑这丫头人小鬼大,只怕小宋不是她的对手。果然见燕倾城一口一个“姨妈”,将宋停雪哄得笑逐颜开,几乎乐开了花。   她在一旁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见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聊得甚是投机,忽道:“倾城,你怎么一个人跑了出来?你爹娘哪里去了?”   燕倾城笑道:“爹爹和娘亲原本是要去逍遥楼的,结果他们在路上吵架了……我听得心里烦得很,就自已一个人出来散散心,不知怎么的就走到这里来了。”   莫微蓝闻言,自然不信,便笑道:“你爹爹和娘亲吵架了么?我却不信!我只知道他们一向都好得很!你这丫头可别编出些故事来骗我!”   燕倾城见她不信,便也笑道:“姨妈若是不信,等见到我娘的时候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莫微蓝见她此时神情竟不似作伪,心中不由得微觉吃惊,却道:“他们为何会吵架……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这个小东西不肯听话的缘故!”   燕倾城闻言,抿嘴一笑,“姨妈说什么就是什么罢!”这时,几名丫鬟正好捧着一些点心水果入内,一一列在桌上。宋停雪见了,便对燕倾城笑道:“倾城,你爱吃什么?自己去挑。”燕倾城向桌上看了一眼,见都是些时令干鲜果品点心盛在玉盘之中,此外便是水晶盘盛着的酱甘露子、梨膏糖、香糖果子、狮子糖之类,便皱眉道:“姨妈……我不爱吃糖……”   宋停雪还没说话,莫微蓝却已笑道:“你不爱吃糖?是不是在说谎?我可听你娘说过,你从小最爱吃糖!睡觉的时候都不放下……怎么这会子却又不爱吃糖了?”   原来,她见燕倾城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狡黠,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一向听说这孩子古灵精怪,极难管教,当下便趁早拆穿她,免得夜长梦多。   燕倾城听了这话,便垂下头,向宋停雪怀中靠去,口中喃喃道:“既然姨妈说我爱吃……那我就爱吃好了……”她长长的睫毛覆在眼上,睫毛的尽头似乎还挂着一滴晶莹泪珠。   宋停雪见了,不由得怜惜之心大起,向莫微蓝道:“你吓唬她做什么?小孩子家原本便是今天爱吃这个明天爱吃那个的!”   莫微蓝见她不到片刻功夫已被燕倾城收得服服帖帖,忍不住笑道:“小宋!你可别被这孩子给迷惑住了……听说她在家的时候,沧海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哪个人不怕了她?!”   宋停雪还未说话,却见一名丫鬟手中捧着一件物事匆忙入内,回禀道:“小姐,外面有人求见莫二小姐。”   莫微蓝还未如何,燕倾城却偷偷眼睛一亮,她怕被莫微蓝发现,连忙将脸藏在宋停雪怀里。   只听莫微蓝道:“来人是男是女?他没有说什么事情么?”   丫鬟回道:“是一位姑娘,她说是她家主人派她来的,还让我把这件东西交给二小姐,说是二小姐一看便知。”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将手中的物事递给莫微蓝。   宋停雪见那东西长长的竟似是一条项链,细看却是一串琥珀用金银丝线缠就,与自己平素所见之项链大不相同,又见莫微蓝望着这项链发怔,不免便问道:“这是什么项链?好生漂亮。”   莫微蓝还未说话,燕倾城却已大声道:“我知道!这是琥珀璎珞!契丹女子最喜欢戴这种东西!”   宋停雪面露疑色:“琥珀璎珞?契丹女子?”   莫微蓝似被燕倾城一语惊醒,便向那丫鬟道:“送东西的姑娘现在何处?”   丫鬟道:“现在外面厅上等候……”她尚未说完,却见莫微蓝竟已起身向外面走去,心中不免好生纳闷。   宋停雪见那丫鬟一脸诧异,忍不住笑道:“晓梦,你在发什么呆?”   丫鬟晓梦道:“奴婢觉得……觉得……”   宋停雪道:“觉得什么?”   晓梦嗫嚅道:“奴婢不敢讲……”   宋停雪嫣然一笑,道:“你尽管说,不妨事的。”   晓梦这才小声说道:“小姐。奴婢觉得莫二小姐……有点……有点古怪呢……”   宋停雪笑道:“哦?那你倒说说看……她什么地方古怪?”   晓梦看了宋停雪怀里的燕倾城一眼,见她闪亮着眼睛支棱着耳朵正等着细听,便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像她那般生得那么美貌的年轻姑娘……一不喜欢涂脂抹粉……二不喜欢穿戴首饰……却整天打扮成男人的样子到处……到处混在女人堆里……不是古怪得很么?”   宋停雪听了这话,忍不住大笑道:“好好好!你这话说得好!当真是妙极了!”   晓梦误以为自家小姐动怒,说的是反话,登时汗透衣衫,忙道:“小姐!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不料宋停雪却起身笑道:“什么错了?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她可不就是整天打扮成男人的样子混在女人堆里么?”她说完又道:“她哪里是顾曲山庄的二小姐了?分明便是顾曲山庄的二少爷才对!”   话音未落,便听燕倾城在一旁拍手笑道:“宋姨妈说的正是!以后我不管莫姨妈叫姨妈了!”   宋停雪奇道:“不叫姨妈叫什么?”   燕倾城向她做了个鬼脸儿,“叫舅舅啊!”   宋停雪和晓梦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   璎珞乃是由珠玉串成的装饰之物,多用于颈饰,又称为缨络、华鬘。原为古时天竺佛像颈间的一种装饰之物,后来随着佛教一起传入中原。   《维摩诘经讲经文》中便有“整百宝之头冠,动八珍之璎珞”等句;《妙法莲华经》中亦曾记载用“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真珠、玫瑰七宝合成众华璎珞”,可见璎珞乃是由世间众宝所成,有“无量光明”。   唐代之时,华丽之风日盛,璎珞便被世人所效仿,成为了项间装饰。由于璎珞的形制比较大,因此在项饰之中最显华贵。   琥珀璎珞,乃是极具契丹民族特色的项饰,亦是契丹人信奉佛教的表象。由于契丹人终日在草原上游牧狩猎,因此璎珞不适宜日常佩戴,多数用于礼佛祭祀等神圣重要之场合。   契丹人之所以崇尚琥珀,乃是由于琥珀乃佛门七宝之一。佛教之中,有所谓“戒、定、慧”三学。乃是指人在戒除尘世间的烦恼之后才会增加定力,有了一定的定力后就会有心如止水般的明静,当人安定之后,便会对世间万事万物的变化明澈于心。   琥珀是经过了千百万年蕴育而成的宝石,是一种极其名贵之药材,可宁心神,安五脏、明心绪,定神魄。恰恰与佛教所说的“戒、定、慧”三学相对应。据说,以琥珀修持可助人产生定力。以琥珀作为佛门七宝之一,便是为了说明要想得到佛的真传,需要经过极其漫长的时间去修行,要经得起岁月的考验。   ※※※   莫微蓝捧着琥珀璎珞,匆匆来到外厅。只见两名丫鬟伴着一名年轻女子坐在厅中。   那女子一见莫微蓝出来,欢喜得自椅中一跃而起,冲上前来道:“莫公子!原来你真在这里!”她说的虽是汉语,但语调却稍嫌生硬。   莫微蓝见那女子生得浓眉大眼,肤色微黑,容貌甚是端丽,虽是一身汉家女子装束,却一眼便能看出其人来自北方草原。她见对方称自己为莫公子,不禁脸上微微一红,那女子似有所察觉,便向她笑道:“我忘记了!应该是莫小姐才对!”   莫微蓝道:“你怎么来了?……你家主人还好么?”   那女子笑道:“莫小姐果然还记得我家主人。说起她呀……也好也不好……”   莫微蓝笑道:“哦?怎么个也好也不好?”   那女子看了厅中侍立的两名丫鬟一眼,却凑到莫微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她说话的语声极低,除了自己和对方之外再无第三人能听清,只见莫微蓝于顷刻之间却变了两三次脸色。   “什么?你说她……她要来中原?”   年轻女子笑着点了点头。   莫微蓝走至厅中,缓缓在椅中坐下,口中喃喃道:“她来中原……却是做什么呢?”   那年轻女子见她似是已神游物外,便走到她身边,小声说道:“她来中原,自然是为了见你了!” 第二二回 逞英豪搭救俏红粉 接断骨误拾玉髑髅   彭恋霜听了柳伴花所言,却轻声笑道:“误伤?”她向地上的张玉问道:“诶!我问你!这个什么柳什么花的说你们是被他误伤,是也不是?”   张玉胸口断了两根骨头,左臂也隐隐作痛,此时疼得脸都白了,见彭恋霜向自己发问,只得勉强挣扎道:“并非如此……姑娘……莫要被这淫贼骗了!”   彭恋霜故意向柳伴花嗔道:“你听听!人家可不是这么说的!”   柳伴花见她轻嗔薄怒,竟是说不出的好看,心中大动。他半生经历的美貌女子虽多,但如眼前这少女一般天姿绝色的却是少之又少。他见彭恋霜竟似全然没听说过自己的名头,当即笑道:“他们说什么都不打紧!只要仙子你相信我就行了!”   彭恋霜见他有意向自己讨好,不免心中暗笑,嘴上却道:“可是我觉得你不像好人……不想相信你……”   柳伴花听了,连忙叫起屈来:“在下怎么不像好人了!仙子你可莫要冤枉于我!”   他二人在这里胡缠,旁边那名大汉可不耐烦了,只见他走过来道:“你有完没完!路还赶不赶了?事儿还办不办了!”柳伴花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他,却只笑道:“你若着急,便先行上路,我却要在这里耽搁片刻……”那大汉气的直跺脚,却又拿他莫可奈何。   柳伴花见彭恋霜正俯下身欲解开张玉的穴道,便上前一拦,笑道:“这二人乃是在下兄弟的手下败将,仙子想要饶了他们不难……只是,须得要答应在下一个条件。”   彭恋霜冷笑道:“你自己都说了是误伤,怎么放人还要有条件?”   柳伴花亦笑道:“若是旁人也倒罢了,只是这两人的身份与众不同……仙子想要救他们走,自然要有条件。”他见彭恋霜一上来便和韩璃张玉交谈,显然是和二人早已相识,便以为她也是清风堡的弟子,此时他有韩风的女儿在手,自是奇货可居。   彭恋霜知他不会轻易放人,便道:“你有什么条件,不妨说出来听听!”   柳伴花大喜,向张玉韩璃分别瞄了一眼,道:“在下在江湖上闯荡半生,仍是孑然一身,倘若仙子肯委身下嫁……”   张玉躺在地上听了半天,眼见柳伴花如此无耻,终于忍不住道:“呸!别不要脸了!”他天生性子耿直淳朴,当下便向彭恋霜道:“姑娘!多谢你仗义相救……这人没安好心!你还是速速离去罢!”   不料,彭恋霜听了,不但不走,反而笑道:“我自然知道他没安好心!不过,今天你们两个我却是非救不可了!”   柳伴花闻言,登时击节而笑道:“妙哉妙哉!仙子的意思是不是……”他话未说完,却见白影一晃,那美貌少女已到了近前。   彭恋霜向他微微一笑道:“我的意思便是……”嘴上说着话,出手如风,手中洞箫已向柳伴花心口处点去。   柳伴花是何等人物,怎会轻易被人暗算?他虽然在色授魂销之际,却早防着她有此一招,当下侧身避过这一点,同时却伸臂向彭恋霜腰间搂去。   彭恋霜“哼”了一声,回箫转身,闪在一旁,怒道:“你这家伙果然不是好人!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还当姑娘我好欺负!”   柳伴花见她竟然武功颇高,单只这一闪身的功夫便已远在韩璃张玉二人之上,更是大出意料之外。   他心中暗暗吃惊,嘴上却道:“仙子好俊的功夫!好!在下就陪你走上几招!咱们先说好,倘若你输了,可要嫁给我做我的娘子!”   彭恋霜冷冷道:“你少做梦!赢不赢得了我还要另说!”   她当下执箫在手,握箫如剑,飞快地挽了个剑花出来,真正是招式潇洒,飘逸如仙。   柳伴花看在眼中,不禁喝了声彩,此时他手中并无兵刃,便向彭恋霜笑道:“在下行走江湖,很少用兵器。何况,倘若今日伤了仙子,也不为美。”他目光在彭恋霜面上来回梭巡,眸中充满了淫邪之意。彭恋霜见他如此轻薄,心中怒火大炽,当下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了!”   箫随声走,碧光流动,洞箫瞬间已朝着柳伴花倏然刺去。   见对方招式迅疾,柳伴花却朗声长笑,只见他长衫遽动,整个人已拔地而起,左腿飞出,足尖在萧上一点,登时化解了这一招。   彭恋霜招式用老,变招更是迅速,如仙鹤凌空展翅一般回箫相击,她年纪虽小,又是女孩儿家,但招式上竟然全是大开大合,气势上亦丝毫不输给对手。   不到片刻功夫,二人已经交手几十招。只见柳伴花虽是徒手,出招之际却毫不含糊,彭恋霜虽然有兵器在手,却也没能占到什么便宜。   韩璃张玉和那名大汉在一旁观看,却不由得都暗暗捏了一把汗。   待得到了五十余招的时候,只见柳伴花面色一变,骤然收手,向彭恋霜急问道:“小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   彭恋霜不意他突然停手,倒吃了一惊,便将洞箫在身前一横,冷冷道:“打就打!问那么多做什么!”   柳伴花指着她手中洞箫道:“你这支箫是哪里来的?”原来他也已看出此箫来历不凡,因此才停手相问。   彭恋霜笑道:“你问这只箫啊?是我师父给的!”此言一出,柳伴花的脸色更是难看,他转头向自己同伴看了一眼,却见对方眼中亦是流露出惊讶之色,当下便又对彭恋霜道:“姑娘可是来自东海?”   彭恋霜见他知道此箫来历,便也不隐瞒,只笑道:“算你有点见识!”   柳伴花当下更无怀疑,只见他狠狠盯了彭恋霜两眼,便向一旁的大汉招呼道:“走吧!点子硬得很!”那大汉亦早已看出彭恋霜和长歌岛的渊源,正巴不得一声。二人竟不多言,双双出店而去。   彭恋霜见他二人走了,忍不住暗暗吐了吐舌头,自言自语道:“这个柳什么花的功夫还真厉害得很!时间长了只怕当真不是他的对手……”她转头向张玉韩璃二人看去,“诶!你们两个可还好么?”   张玉仰面躺倒在地,胸口虽然阵阵剧痛,却是面露喜色,“好好好!我们好得很呢!多谢姑娘仗义援手!还请姑娘将我二人的穴道解开!我师兄妹定当重谢!”   彭恋霜一眼瞟见韩璃倚在桌边,面上隐隐有惭愧之色,却是不发一语,便向张玉笑道:“我今天的闲事已经管的够多了!这解穴之事嘛……我看还是二位自己想想办法罢!”说着,便作势要走。张玉一见,心中大急,忙道:“姑娘姑娘!早上是我们不好!还望姑娘不念旧恶,施以援手,我师兄妹感激不尽!”   彭恋霜听了,只微微撇嘴道:“谁稀罕你们感激不尽……”嘴上虽然这么说着,手中却是不停,片刻之间已将二人的穴道一一解开。   韩璃甫一获救,连忙向张玉奔去,口中道:“师兄你伤得怎样?”彭恋霜见张玉虽然穴道解开,一时之间却仍起身困难,知道他受伤不轻,便俯下身查看了一下,轻轻道:“他胸口断了两根骨头……左臂也断了……得用什么坚硬的东西固定一下才好!”   韩璃听了,更是忧急,忍不住便哭了出来,“师兄!都是我不好!害得你受伤!”张玉勉强笑道:“没事……”   彭恋霜听得不耐烦,便在店中左顾右盼,打算找些木棍木板之类的东西帮张玉固定断骨。谁知,她目光游动之间,却一眼瞥见了角落中的一件事物。   彭恋霜“咦”了一声,上前将那东西捡拾起来,只见此物微圆,晶莹剔透,乃是玉制,上面还布着不少花纹。彭恋霜心中好奇,便将这圆玉翻过正面来看,一看之下,却吓了一跳   ——原来此物竟是一个美玉雕成的髑髅。   她心中纳闷,却不及多想,只得匆忙拆了一把椅子,替张玉将断骨勉强接好。她虽然学过接骨之法,却从未用过,手法自然甚是生疏,张玉疼得呲牙咧嘴,韩璃的脸色亦是随着一变再变,却不敢多言。   彭恋霜替张玉接好断骨之后,示意韩璃扶着他缓缓坐起,张玉长出了一口气,道:“承蒙姑娘搭救,在下张玉,这位是我师妹韩璃,我们……”他受伤之后,说话中气不足,言语更是缓慢,彭恋霜听得不耐,便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感激不尽就不用了!我还急着赶路呢!”   她当下站起身来,却将手中的玉髑髅向韩璃一晃,“这个东西是你们的么?”   韩璃见那玉髑髅质地极好,雕工精细,竟是栩栩如生,却被吓了一跳,忙道:“不是不是!我们怎么会有如此骇人的东西?”   彭恋霜将玉髑髅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不是你们的……难道是那个什么柳什么花的不成?”   她话音未落,却听店外一人冷冷道:“说得不错!正是咱们的!” 第二三回 江湖游历易钗而弁 清泉古曲避胡从汉   顾曲山庄位于黄海之滨,乃是武林白道六大山庄之一。庄主莫沧崖声名显赫,在齐鲁江湖一带的地位超然,乃当地武林之泰斗。   莫沧崖有一子一女,长子莫羡华英俊不凡、年少有为,正是一翩翩浊世佳公子,十八岁之时便已名震江湖;女儿莫微蓝英姿秀丽、武功高强,更兼才情卓著,武林中年轻一代的女子高手之中,鲜有人能与之匹敌……如此金童玉女般的一对儿女,自然是羡煞旁人,为武林中人所称道。然而,其中苦处只有莫沧崖夫妇自己才心知肚明。   莫羡华天资俊朗,才智超群,固然是武林中的天之骄子。然而,少年得志之人难免会有些骄矜之态,事事处处都想着与人争锋……即便是莫羡华自己不想出风头,旁人听了他的名头,未免多少会心生嫉妒……有道是“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便是如此。莫羡华的名声着实为他自己和顾曲山庄带来了不少麻烦。   然而,更麻烦的却是他的妹妹——莫微蓝。   这位顾曲山庄的二小姐,与其他门派的世家小姐大不相同,从来不喜欢珠花首饰绫罗绸缎,调脂弄粉的功夫,自是远远不如她舞刀弄枪的功夫。   她和莫羡华的年纪相差不大,自幼便喜欢将兄长的衣服偷来穿戴,小的时候,双亲只觉得好玩好笑,哪知她这个脾气竟然就此养成   ——除了过年过节等重大日子之外,莫微蓝在人前竟然多数是以男装出场,以至于武林人士常常将她和莫羡华混淆不清……顾曲山庄二小姐这一点怪癖在江湖上也自然不胫而走……   ——十七岁之后,莫微蓝更从未穿过女装……   ※※※   手中殷红如血的琥珀璎珞……面前活泼健美的北国女子……令莫微蓝的思绪不禁在瞬间飞回到了两年之前……   那一年,她刚满十七岁……   那一年,莫沧崖派莫羡华前往冀北上官世家为上官醉醒贺五十大寿……   如果不是自己缠着哥哥一定要和他一起去的话,也许就不会遇到那个人……   那个人,也是一个女子……她便是辽国皇帝的妹妹、长公主耶律鹤翎。   ——“澶渊之盟”后,契丹与大宋南北两国之间未发生过大的战争。此种关系一直维持到了辽兴宗亲政之后。耶律隆绪亲政之后,契丹人再次有了南进之意。当时,契丹内部时常发生激烈的权力纷争,由于忧心自身帝位不稳,加之西夏李元昊称帝之后,宋国在与西夏的战争之中屡战屡败,使得耶律隆绪决意趁火打劫,图谋关南十县地。后听从张俭的建议,于辽重熙十一年正月,在边界重兵压境,并派遗南院宣徽使萧英和翰林学士刘六符就“关南十县地”与宋国交涉。提出宋国应将原辽的藩属北汉的领土及关南十县地归还,只有如此,才能“益深兄弟之怀,长守子孙之计”。此事最终以宋国每年增加银十万两、绢十万匹奉辽的结果而告终。   ——辽国现任君主耶律洪基乃耶律隆绪之子,其人一向推崇儒学,在位期间,从未与中原有战事发生。据《辽史》所载,耶律洪基自清宁年间设学养士,颁《五经》,置博士。中京置国子监,时祭先圣先师。颁行《史记》、《汉书》。讲《五经》大义,《尚书》《洪范》。并命燕国王延禧写《尚书》《五子之歌》。精选举人以闻,诏谕学者穷经明道。以儒学为治道。扩大开科取士的规模,并新增了“贤良”科。其人简律文,宽刑狱,“遣使分道平赋税,缮戎器,劝农桑,禁盗贼”。并且身体力行,努力提高自身汉学素养,擅书法,好诗词,传世之作有《题李俨黄菊赋》:“昨日得卿黄菊赋,剪碎金英填作句。袖中犹觉有余香,冷落西风吹不去。”意象绝美。除此之外,耶律洪基还逢灾必赈,尽力减轻百姓困苦。由于帝王的政治清明,使得当时契丹国中粮食充盈,马匹数以千万计。时宋辽两国边境之处虽偶有些许矛盾干戈,却也不乏贸易往来。   趁着随兄长北上之际,莫微蓝借机前往北国游历,饱览了契丹草原上的蓝天白云、青草花香。她自幼生长于海滨,此时眼见草原浩瀚无边,几乎可与茫茫大海相媲美,忍不住心潮澎湃起来。   就连草原上的歌声,都是如此的浑厚悠长……莫微蓝缓缓策马徜徉其中,浑然不觉之下,却是越走越远。   就在莫微蓝深深被这方水土所吸引之时,却听得远处牧人的歌声之中,竟然隐隐掺杂着阵阵中原古乐,她不禁为之吃了一惊。   她当即下马,循声而去,牵着马穿过一片小小树林,便寻到了那声音之所在……只见眼前之情景着实令人毕生难忘……   莫微蓝想不到,草原上竟然会有一处极其清澈的泉水。那泉水潺潺流淌,仿佛能够洗涤世间的一切尘垢。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此时此刻,清泉边上,正孑然而坐着一名少女……   首先映入莫微蓝映入眼帘的,是这少女的满头青丝。此刻,它们正全部披散着,直垂至地,有些却随着草原上的微风轻轻飘拂。几缕长长的发丝曼曼缠缠,在少女的手臂之间流动。青丝几乎遮挡住了少女的半边脸颊,因此,莫微蓝一时之间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只见那少女静静地坐在清泉边的一块大石上,体态婀娜,一袭黑白相间的长袍紧紧包裹住了她玲珑有致的身躯,颈项之间戴着一串殷红如血的琥珀璎珞,刚健柔美兼而有之。少女足上,黑白相间的靴子与长袍颜色相称,靴面各绣一对白鹤,仙风道骨,翩翩然似欲乘风而去。   风中仍响着悠悠古乐,莫微蓝不禁向那少女手中看去,但见一物有项如轸,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赫然是一架凤首箜篌。   莫微蓝心中不由一惊,想不到在这胡地北国的草原之上,竟然能见到此物!   ——箜篌乃是一种十分古老之弹弦乐器,最初称为“坎侯”或“空侯”,除却宫廷雅乐使用之外,在民间也广泛流传。有卧箜篌、竖箜篌、凤首箜篌三种形制。《史记·封神书》中曾云:“于是塞南越,祷祠太一,后土,始用乐舞,益召歌儿,作二十五弦及空侯琴瑟自此起。”唐代杜佑所著之《通典》中亦曾提到:“汉武帝使乐人侯调所作……今按其形,似瑟而小,七弦,用拨弹之如琵琶也。”   ——唐人李贺的《李凭箜篌引》中曾写道:“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眼前这少女所弹奏的凤首箜篌,原本却并非中土之物,乃是东晋之时由天竺传入中原,因以凤首为饰而得名。其形制与竖箜篌相近,曲颈项端雕有凤头。莫微蓝见她拨弦之手洁白如玉,指下流出之音更是柔美清澈,情不自禁地立在数丈之外静听。   就在此刻,草原上的风忽然略略转急,但见青丝长袍猎猎而舞,那少女的身躯竟似也要随风而去!随着青丝舞动之际,更露出少女那一张明艳无俦的面容。   但见她长眉入鬓,面靥莹白如玉,耳畔金饰华丽而高贵,身上紫衣映衬着一双深邃而清澈的眸子,那眼眸之中竟然充满了坚韧和刚强,与她适才所弹奏的曲调殊为不称。   莫微蓝年纪虽轻,江湖阅历却不算浅,也曾见过不少美貌女子,她自己更是相貌出众之人,此时见那少女容颜绝丽,眉宇之间还隐隐含着一股英气,虽然同为女子,竟然也不免为之暗暗惊艳。   此时,她并不知眼前的美貌少女是何身份,只知道她那宛若天籁一般的箜篌之声,仿佛草原上空漂浮着的一抹流云,无拘无束,毫无羁绊。   曲声骤停,少女已向她站立之处望去,同时轻轻说了几句话,语调奇特,不是中土之音。莫微蓝知道,少女所说的是契丹话。她虽不懂契丹言语,但看那少女的神情,却也知道对方是在询问自己的身份,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那少女见了她的窘态,不禁微微一笑,当下用汉话说道:“你是汉人么?”   莫微蓝更是惊异,想不到这契丹少女竟然还会说汉话,便也向她笑道:“扰了姑娘清静,真是失礼。”   那少女见这青衫少年形容俊美,谈吐文雅,便站起身来,仍是用汉话向他笑道:“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走到这里?”   莫微蓝笑道:“我骑着马四处乱走,不知怎么便走到这里来了。”   二人当下便用汉话交谈了起来。她两个年纪仿佛,虽是异族,却一见如故,丝毫不觉隔阂,不到片刻功夫,竟已如多年之旧友,互相生出熟稔之感。 第二四回 诡诈之徒出尔反尔 阴险小人反复无常   三人徒然间听到这个声音,都是吃了一惊,回身看时,只见柳伴花和方才那名大汉已去而复返,正自站在酒店门口。   此刻,柳伴花和那大汉皆是面若严霜,早不似方才那般轻薄浮浪。只听他向彭恋霜道:“姑娘手中之物乃是在下适才所遗,还请奉还。”   彭恋霜见他如此紧张这个玉髑髅,心中不免疑惑,转念一想,便道:“你说这是你的?我还说是我的呢!你有什么证据么?”   柳伴花冷冷道:“此物一直放在在下袖中。适才打斗之时,在下不慎将此物掉落,还要什么证据?”   彭恋霜却笑道:“这店里面这么多人……没有证据你便说这玉是你的?当我那么好骗么?”   柳伴花道:“此间除了我兄弟二人之外,只有姑娘三位。既然此物为姑娘所拾,又并非这师兄妹二人之物,自然便是我的,姑娘既然是名门之后,莫要强词夺理!”   彭恋霜听罢便道:“什么?我强词夺理?笑话笑话!”她一面和柳伴花拖延时间,一面却暗自在心中寻思。   她心道此物一定甚是要紧,因想着这两人并非善类,随身携带一枚玉雕髑髅更是诡异,却不知其中有什么玄机。但她毕竟年轻识浅,当下将那玉髑髅拿到眼前,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心中寻思这姓柳的武功很高,又有那大汉从旁相助,这二人联手,自己定非其敌,倘若对方出手强抢,说不得也还是要还给他们的。   当下便道:“想要回这东西却不难,只不过……你们也得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柳伴花正色道:“什么条件?”   彭恋霜笑道:“你们打伤了人,就想扬长而去,天下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她当下向张玉一指,“他给你们打伤了,眼下行动不得。他师妹一个人自然难以护送……你们只要将他二人安安全全地送回家中,我便将这块玉还给你们!”   那大汉听了,当下怒道:“岂有此理!小丫头猖狂得很那!简直欺人太甚!赶紧把东西还给咱们,否则的话,要你好看!”   柳伴花见他发怒,当下却向他挥了挥手,淡淡道:“诶!这位姑娘乃是长歌岛主的门生,岂可无礼!”   他向彭恋霜笑道:“如此甚好。这二人既然是被我们所伤,自然也要由咱们护送回家。此事合情合理,理应如此为之。”   他当下一面向韩璃张玉二人走去,一面笑道:“在下适才多有得罪,还请二位不要见怪!”   韩璃见他向自己走来,心中不免惴惴,却见他早已收起适才轻薄放浪之态,作势正要去搀扶张玉,便下意识地拦在了两人之间。   彭恋霜见柳伴花满脸堆笑,伸手向张玉扶去,又见韩璃面上微露惊慌之色,心中却如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一个念头,连忙喝道:“且慢!”   不料,柳伴花出手如风,瞬间又已点住了张玉韩璃二人身上穴道,二人齐声惊呼,未及反抗便已为他所制。   只见柳伴花长身而起,向彭恋霜朗声笑道:“此刻姑娘可以将东西还给在下了么?”   彭恋霜气得直跺脚,暗骂自己又蠢又笨,怎么会想不到对方还有这一招。她向柳伴花怒道:“我说你这家伙不是好人!果然坏得可以!出尔反尔,比江湖上的下三滥还不如!”   柳伴花见她气得双颊微红,更增俏丽,便调笑道:“小姑娘!难道你没听人说过‘江湖险恶’这四个字么?还是你原本就想将东西还给在下,故意为自己找一个台阶下?哦……我知道了……姑娘你是对在下生出情意,这才想要……嘿嘿!姑娘一番美意,在下自会铭记于心!永世不忘!”   彭恋霜听了他这番调笑之语,登时勃然大怒:“住口!速速将他二人放了!不然的话……”   柳伴花邪邪笑道:“不然的话……你待如何?”   彭恋霜眼眸一转,将手中的玉髑髅在他眼前一晃,笑道:“不然的话,我就将这东西摔个粉碎!”   柳伴花脸色微变,随即平复道:“哦?倘若姑娘不顾及这二人的性命,那便敬请如此!一块玉换两条人命,这买卖做得值了!”   彭恋霜见他竟然有恃无恐,不由得暗暗心惊,心道这玉髑髅不知有何用处,自己拿着也是无用,但那对师兄妹却是活生生两个大活人……倘若这姓柳的当真豁出去鱼死网破、玉石俱焚……自己救人不成,岂不是反倒害了两条性命?又转念一想,这姓柳的为人阴险狡诈之极,乃是无信无义之人,自己已经上了他一次当,可不能一错再错。   当下便道:“好罢!我将东西还你!不过你得先将他二人放了!”   柳伴花笑道:“先放人?姑娘当我是三岁孩童不成?适才这二人为我所趁,姑娘心中必定不忿,是不是想要借此机会找回来?柳某可不会上这个当!姑娘若是真想将东西交还,还请将东西放置于地,退到三丈之外,在下拿到东西之后,自然便会离去。”   彭恋霜闻言大怒:“好你个姓柳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当长歌岛的弟子是像你一般无耻之徒么?我偏不照你说的做!”   柳伴花听了这话,淡淡一笑,却伸腿踢了张玉一脚。张玉穴道受制,自是抵御不得,其实他便是未被点中穴道,以现在之伤势,亦是绝难反抗。柳伴花这一脚踢得极重,饶是张玉性子倔强坚韧,也忍不住闷哼一声,口中鲜血直喷而出。   韩璃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向柳伴花骂道:“你这万恶之徒!卑鄙无耻!我们清风堡一定不会放过你!”   柳伴花冷笑道:“不放过我?今日柳某倒要看看是谁不放过谁!”他将张玉踢得吐血之后,便不再理他。只向彭恋霜道:“姑娘,柳某既然说得出,自然便做得到!若是姑娘今日为了一块毫无用处的石头不顾这两人的性命……他日传扬出去,想必对长歌岛的声名亦是有损!”   他既然已知彭恋霜的身份,自是不愿与长歌岛为敌,但这少女手中之物却实是牵扯极大,丝毫不能有损,因此不得不拼着撕破脸,也要将那事物取回。   彭恋霜见他以师门声名相胁,心中更是又悔又恼,眼见张玉受伤极重,只怕再不救治便要命丧黄泉,当即咬了咬牙,道:“好!我便再相信你一次!若是你这次再搞什么鬼花样,我们长歌岛可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其中利害,你心里自然明白!”   柳伴花见她答应,心中一阵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道:“长歌岛声名播于天下,两位岛主更是当世奇人……柳某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和长歌岛为难。今日之事,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姑娘见谅。”   彭恋霜见他这次说得极是诚恳,心中却仍自怀疑,便道:“你发一个毒誓!倘若你拿了东西却仍不放人的话,便让你命丧今日!死无全尸!”   柳伴花闻言,心中暗笑小丫头当真傻得可以,竟然相信什么毒誓。嘴上却道:“好!皇天在上!我柳伴花倘若取回东西之后仍不放人,便让我命丧今日,死无全尸!”   说毕,却向彭恋霜道:“这回可行了么?”   彭恋霜面上半信半疑,一时却又无法,只得将手中的玉髑髅放在地上,自己缓缓向后退去……   柳伴花凝视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去,俯身将玉髑髅拾起,细细看了几眼,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转身向那大汉笑道:“成了!咱们走罢!”   二人当下转身出店。   彭恋霜见他果然守信,便也暗自放下了心,当即向韩璃张玉二人走去。不料,她身形方刚一动,却见人影如电,飞快一闪,已将韩璃扯在了身前,竟然是柳伴花去而复返!   韩璃大声惊呼,却听柳伴花笑道:“疏忽疏忽!竟然忘记了一件事!清风堡离此处不远……倘若你们回去将此事报与那韩风老儿知晓,我兄弟岂不是凭空又多了一桩麻烦!原本就急着赶路,才没工夫和你们纠缠!”   彭恋霜见他不顾毒誓,居然再次反悔,直气的脸色发白:“姓柳的!你……你方才发过毒誓……”   柳伴花不待她说完,却向她笑道:“我适才说取回东西之后放人,可没说放几个人?究竟何时放人?眼下为了避免麻烦,只好将这丫头当个护身符!姑娘你放心,待我兄弟二人走得远了,自然便会将她放回!”   他说完此话,却将韩璃向胁下一挟,转身欲走。韩璃虽然动弹不得,却是骂不绝口。张玉见状,心中大急,一口鲜血再次喷出,直溅得店内血迹斑斑。   彭恋霜气得颜色大变,她自从离开长歌岛前往西夏游历以来,倒也见识了不少江湖上的奇人奇事。即便是当日在金刚亥母寺中遭遇凶险,也不过是一时惊慌害怕而已。   今日眼见柳伴花心计诡诈,无信无义,才不由得真正自心中浮出“江湖险恶”这四个字来。   此时,和柳伴花同行的大汉却早已跨上坐骑,柳伴花将韩璃向马上一抛,自己亦要翻身上马。张玉急得大叫:“姑娘!求你……求你救救我师妹……咳咳……”   彭恋霜向他看了一眼,心中大急。她心知今日若让柳伴花二人离去,只怕韩璃当真凶多吉少,但若是追上前去,又难免他不凶心大发,立时便将人杀了。她知道柳伴花因忌惮长歌岛威势,不敢贸然向自己动手,但区区一个清风堡却是不放在眼里的,若是他今日真的出手杀人,自己亦是莫可奈何。眼见他二人便要离去,却是无计可施。 第二五回 孟流觞小心为输赢 宋停雪大意失倾城   从小,她就希望自己是一个和哥哥一样的男孩子。   ——这个念头伴随她至今。   直到今天,莫微蓝还依稀记得,当日草原上的两个人在分手的时候……是如何的依依不舍……   只是,她至今仍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一个初次相识的异族少女生出那样一种深刻而陌生的感情……   那一日,马上的少女抱着凤首箜篌……长袍青丝一同在风中飞舞……双眸如同天上的星子一般闪亮……急切的向自己问道:“我叫鹤翎!耶律鹤翎!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那片草原的……   她只记得……从那一天、那一刻起……顾曲山庄家的二小姐莫微蓝……就再也没有穿过女装……   ※※※   打发人送走了耶律鹤翎的贴身使女特思丽,莫微蓝一人立在院中怔怔出神。   直到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二小姐,那位姑娘已经送走了。”   莫微蓝这才回过神来,却见说话的是方才在厅上伺候的丫鬟染翠。   她自觉失态,一时间却又找不出什么话来解释,转念一想,自己似乎又没有必要向旁人解释些什么,便只向染翠笑了笑。   染翠见她一副神思不定的模样,心中十分糊涂,一时难解,便向她道:“厅上又来了一个人要求见二小姐……”   莫微蓝奇道:“什么?又有人来求见?这又是谁?”   染翠以袖掩口,偷偷笑道:“这次……却是一位公子……”   ※※※   莫微蓝再度来到厅上的时候,只见一名身穿月白长衫的青年公子正自背对门口,似是在欣赏厅上悬挂之书画,挺拔而英秀的身影看上去极是眼熟。   莫微蓝迈步入厅,那人大约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当下回身向她笑道:“二小姐,久违了。”只见那人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生得眉清目秀,一派风流儒雅之气。   莫微蓝一见这人,却是一怔,随即笑道:“原来是流觞兄!我早该想到的!”   原来此人不是别个,却是乾坤堂洛阳地魁堂的副堂主——孟流觞。   他本是山东德州天衢孟家之传人,其父孟昀风与莫微蓝之父莫沧崖乃是莫逆之交,其人更与莫微蓝的兄长莫羡华来往甚密,顾曲山庄上下都对他极是熟悉。莫微蓝自幼更是没少跟着莫羡华、孟流觞等人四处惹事,今日也算是他乡遇故知,自然倍感亲切。   她将孟流觞让入座中,命丫鬟换上茶来,便致歉道:“小妹这几日初到洛阳,还未及到城中拜侯流觞兄,怎么兄长反而知道了我的下处?”   孟流觞笑道:“你们兄妹一向招摇得紧,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一般,我又怎会不知呢!”   莫微蓝脸上一红,笑道:“流觞兄见笑了,此处不过是我一个闺中好友的住处……只因我匆忙前来洛阳,便借人家的地方住几日而已……”   孟流觞喝了一口茶,却自杯沿上向莫微蓝看去,双眉一挑,笑道:“你无须和我解释……咱们之间原不用如此见外。”   莫微蓝脸上讪讪,只得将话岔开,“孟兄不在洛阳城中纳福……今日怎会到此?你可莫要说是专程前来看我的!我知道你一向贵人事忙,却没有那么多闲工夫!”   孟流觞将茶盏放下,向她笑道:“算你机灵!我今日到此,确实有一桩要事。”   莫微蓝道:“何事?”   孟流觞轻轻道:“我听人说……沧海城燕城主的孙女燕倾城此刻却是在这香雪园内?”   莫微蓝闻言,不觉奇道:“流觞兄的消息怎会如此灵通?我两个时辰前才将她带来此处,你怎么便会找上门来了?”   她又奇又疑,接着道:“难道乾坤堂也对沧海城的家事有兴趣么?”   孟流觞见她一脸奇怪之色,忍不住笑道:“你这丫头平时聪明得紧!什么武林掌故都是如数家珍,怎么今天反倒糊涂了呢?”   莫微蓝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糊涂了?流觞兄你倒说给我听!”   孟流觞摇头苦笑道:“你呀你呀!亏得你还和那孩子的娘亲是金兰姐妹!怎么忘了她叔叔是谁?”   莫微蓝闻言,几乎嗤之以鼻,“我管她叔叔是谁呢……诶……你说她叔叔……”说到这里,登时一拍额头,忍不住笑道:“我今天真是糊涂……”   厅上伺候的那两名丫鬟染翠和渲红见状,不禁对视一眼,心中均自暗笑。   孟流觞见她今天神情恍惚,与平日里大大有别,心中不禁生疑,便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莫微蓝一面笑,一面摇头,“无事无事!只不过方才刚刚送走一个远道而来的朋友……”   孟流觞虽仍是半信半疑,倒也不再问她,只道:“那孩子现在何处?快将她带出来!人家沧海城的少奶奶可还在东京汴梁等着消息呢!”   莫微蓝闻言,更是奇异,“什么?我七姐不是去了逍遥楼么?怎么人又会在汴梁?”她想了想,摇头道:“倾城这丫头!果然是谎话连篇!瞧我不好好教训他!”   孟流觞哪有功夫听她说什么,只急着去见燕倾城,便催促道:“你动作快些!快带我去找人!”   莫微蓝见他如此急切,忍不住道:“流觞兄何必如此着急?又不是你女儿走丢了……对了……你尚未成家……自然没有女儿……”她转念一想,一个念头忽在脑中一闪而过,当下向孟流觞低声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又和你们地魁堂的度堂主打赌来着……我说流觞兄……你们又不是小孩子了,整天玩这个有意思么?”   孟流觞被她说中心事,倒掌不住笑了,“你真是一时糊涂一时明白!你既然知道就快带我去找人!免得又被度江云那家伙抢在头里!”   莫微蓝笑道:“眼下人在我这里,你还不放心么?以咱们的交情……莫说是你们那位度江云度堂主,便是乾坤堂的令千秋、方御风来了,我也得先将人交给你才是啊!”   孟流觞听了这话,几乎乐得眉开眼笑,“正是正是……”向厅上那两名丫鬟瞥了一眼,忙正色道:“少说废话,快带我去!”   莫微蓝见他仍是如此着急,不禁在暗中吐了吐舌头,当下果然不再多说,只引着孟流觞往香雪园内走来。   染翠和渲红见二人入内,不禁又对视了一眼,二人都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   莫微蓝引着孟流觞自厅中入内,二人刚走到第二重院落门口,却见宋停雪慌慌张张地自内院跑了出来。她虽然不会武功,但想是跑得急了,几乎没和莫微蓝撞在一处。莫微蓝连忙将她扶住,笑道:“小宋!你这是怎么了?如此着急是要上哪里去呢?”   宋停雪正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见莫微蓝,也顾不得她旁边尚有外人,便急道:“倾城……她……她……”   莫微蓝还未说话,孟流觞已急道:“她怎样了?!”   宋停雪想是又急又气,满脸通红,一面喘息,一面道:“她……她跑了……”   莫微蓝和孟流觞都是一惊。莫微蓝便道:“你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连个孩子都看不住?”   宋停雪闻言,不由得叹气道:“你这个好侄女……她人小鬼大……说是要我们陪她玩捉迷藏……谁知道她在园子里绕来绕去人就不见了……等我想起来找着她的时候……小丫头早从后门溜了!”   孟流觞一听,忙道:“此间后门在哪儿?我这就让人去追!”   宋停雪看了他一眼,一面摇头一面道:“我已经打发人去追了……她偷跑的时候居然还没忘记把那匹乌骓踏雪牵走……你说这小鬼……想得倒比大人还周到!”   莫微蓝闻言,忍不住埋怨她道:“我就说这小丫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还不当一回事……只是她初来此处,路径什么的都不熟悉……你们那么多人怎么就能让一个小孩子轻易走脱了呢?”   宋停雪听了这话,不由怒道:“我的二小姐!亏你还好意思说!你事先又没说这孩子如此厉害,我们怎么会知道?再者说了,你既然知道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应该好好看住她才是……你可倒好,一看见什么琥珀什么璎珞……就把什么都忘记了!”   莫微蓝“嗐”了一声,想起此事原本是自己疏忽大意所致:自己明知宋停雪不会武功,燕倾城又古灵精怪,早就应该有所防范,谁知偏偏那时候……琥珀璎珞竟送到了眼前……   她当下忙道:“小宋!你先别急!此事都是我不好!”转头却见孟流觞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只得硬着头皮道:“流觞兄……真是对不住……”   却听孟流觞叹了口气,苦着脸道:“我就知道……我和度江云打赌,从来不会赢的……看来这地魁堂的副堂主,还得要再做一年……倒霉倒霉!” 第二六回 初出茅庐以身试险 道消魔长莫可奈何   眼见柳伴花二人就要挟韩璃离去,彭恋霜再也按耐不住。她窥见柳伴花腾身上马之际,手中玉箫出手如风,向柳伴花胁下点去。   柳伴花觉得风声有异,头也不回,反手一格,已将玉箫抓在手中,却向彭恋霜笑道:“看来你当真是不顾这丫头的性命了!”   彭恋霜冷冷道:“废话少说!将人留下!”右手一掣,欲将玉箫抽回。   不料,柳伴花的手劲竟是极大,彭恋霜一掣之下,竟然未能抽出。她当下飞起一脚,向柳伴花臂上踢去,柳伴花见她这一脚劲道十足,不敢硬接,微微一笑,当即将右手松开。   他向彭恋霜笑道:“看来你是不愿让我走了!也好!”当下将韩璃向那大汉一抛,道:“你带着这小妞儿先走一步!”   大汉伸臂接过韩璃,韩璃虽然动弹不得,竟是骂不绝口,那大汉皱了皱眉,伸指点了韩璃哑穴,见韩璃对自己怒目而视,忍不住向柳伴花怒道:“带着这丫头麻烦得紧!”   柳伴花冷笑道:“你若不带着她上路,只怕更是麻烦!”那大汉见他似对彭恋霜仍有留恋之意,却道:“你只顾在这里歪缠……先将东西交给我保管!”   柳伴花听了这话,微一沉吟,竟真的自怀中取出一物向那大汉抛去。那大汉接物在手,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彭恋霜看得清楚,此物正是那玉雕髑髅。   她见二人对此物如此重视,心中更增疑惑,未及多想,只听柳伴花向自己道:“姑娘真心想切磋武艺,柳某今天就奉陪到底!”   彭恋霜怒道:“谁要和你切磋!”她向那大汉喝道:“识相的就赶紧将人放了!不然的话,姑娘可饶不了你!”   那大汉呵呵笑道:“小姑娘生得很美,脾气可不大好!”却向柳伴花道:“你自己应付罢!我可先走一步了!时间耽搁久了,主人那里只怕不好交代!”   当下竟然挟着韩璃,策马而去。   张玉虽然坐在酒店之内,但外面的对话却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见韩璃被那大汉带走,大惊失色,也顾不得重伤在身,当下挣扎着自地上爬起,向门外冲来。   柳伴花见他冲出,冷冷笑道:“又多了一个送死的!”   彭恋霜见韩璃被挟持远去,心中亦是不安。她眼见柳伴花的坐骑在侧,不由得心中一动,玉箫疾出,想要将柳伴花隔开,自己夺马追赶。柳伴花早就猜到她会如此,哪里肯将坐骑让给她,当下伸臂相拦。彭恋霜见他阻拦,惦记韩璃安危,无心与他争斗。   只听她一声清叱道:“让开!”人已轻轻跃起,犹如一只白色凤凰一般轻飘飘飞在空中。柳伴花见她轻身功夫如此高明,忍不住喝了一声彩,“好俊的功夫!”却一步不退,仍是拦在坐骑之前。   彭恋霜见他仍是不让,仗着自己轻功不弱,玉箫如剑一般直刺,居高临下向柳伴花袭来。柳伴花见她来势汹汹,知道她已出全力,手下也不敢留情,便也使出十分的功夫应对。二人在街上拆了几十招,仍是未分胜负。   彭恋霜持箫平推而出,劈向柳伴花。柳伴花侧身避过,待要还击,却一眼瞥见张玉已挪到自己的马前,正要上马。他左臂断了,胸口更是剧痛难当,只得勉强用右手揽住缰绳,支撑着上马。   柳伴花见状,哪里肯由得他去,当下左掌挥出,向彭恋霜拍去,右手却不知自何处摸出一柄飞刀,便要向张玉发出。   彭恋霜见他要对张玉下杀手,匆忙间避过那一掌,便向张玉跃去。只听得“叮”的一声响,飞刀已被“九夜冰”击落。与此同时,却自彭恋霜袖中滑出一物,直直落在了地上。   柳伴花眼尖,虽然距离尚远,却也一眼便看清了此物乃是一块兽型玉佩,登时脸色大变。只听他急急道:“这东西如何会在你身上?!”   彭恋霜见玉兽掉落在地,也自微微一惊,当下将玉兽捡拾在手,放回袖中,向柳伴花道:“你管得着么!”   柳伴花闻言,当下眯起了眼,向彭恋霜吟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宵。”   彭恋霜不知他为何会在此时念起诗来,登时满头雾水。她向张玉望去,却见张玉仍是挣扎着想要上马追赶那大汉,当下将他轻轻一拉,道:“你追上去又有什么用?还不是送死么?”   张玉急道:“我师妹还在那人手上!”   彭恋霜道:“他们不过是想用你师妹做人质,想来她一时半刻应该不会有事,你自己伤的不轻,只怕追不到半路就要见阎王了!”   她见张玉仍是一脸不甘之色,便向他道:“你且退到一旁自行调理养伤,你师妹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张玉见她此番言语之际神情凝重,自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威严,虽然心中仍是忧急万分,但思前想后也只好如此,当下却又返回店内盘膝打坐。   柳伴花见彭恋霜对自己适才那首诗全无反应,却向彭恋霜道:“你没听过这首诗么?”   彭恋霜道:“这首诗是前朝诗人刘禹锡所作,我自然听过。”   柳伴花闻言,却低头半日,轻轻道:“原来如此……可惜可惜……”语声渐渐转冷。   彭恋霜听他连说“可惜可惜”,不知他搞什么名堂,便道:“可惜什么?”   柳伴花忽然抬头道:“可惜如你这般美貌的姑娘,却是活不过今日了。”   彭恋霜听出这话中大有缘故,便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柳伴花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娇美绝伦的容颜,一面叹息道:“我本不愿如此……你可怪不得我!”话到最后,却已充满了残酷狠毒之意。   只见他身形一动,双掌挥出,排山倒海一般向彭恋霜推来。彭恋霜见这两掌来势极猛,自己多半硬接不下,只得闪身避过。她这一避之际,自然而然地将柳伴花让到了坐骑之前。   柳伴花“哼”了一声,并未乘胜追击,反而将右手向马腹下摸去。彭恋霜只觉眼前青光闪动,原来柳伴花在坐骑腹下竟然还藏着一柄长剑。   他抽出长剑,挽了一个剑花,竟不发一语便直直向彭恋霜刺去。彭恋霜见那长剑精芒四射,瞬间已到眼前,只得硬着头皮用手中洞箫一挡……   却听一声脆响,长剑已然斩在了洞箫之上。这两件兵器相交,那翡翠洞箫竟然丝毫无伤。   ——原来,这“九夜冰”虽然是翡翠所制,却是由绝顶高手经过多年内力淬炼而成,坚硬如钢。除非是宝刀宝剑,寻常兵器万万难以将之斩断。柳伴花手中之剑虽然锋利,却也算不上什么宝剑,因此一剑斩去自然无用。他见那洞箫奇异,便冷冷道:“果然是件宝物。”话音未落,又是一剑向彭恋霜刺去。彭恋霜将箫一撤,却又反手向前一挑。柳伴花见状,剑尖向着彭恋霜手中洞箫轻轻一点,整个人已借力向空中跃起两丈。   他人在空中,剑光大作,攻势凌厉,瞬间已朝彭恋霜身上几处大穴刺去。彭恋霜见他剑法凌厉,便向后一跃。谁知才刚落地,柳伴花的剑却又已刺来。彭恋霜眼见避无可避,只得又回箫一格,谁知这一次,柳伴花的剑竟如活的一般,绕过了“九夜冰”,径直向彭恋霜的咽喉刺去!彭恋霜闪避不及,眼见那剑尖已到了面前!她心中突突乱跳,却见柳伴花的剑锋竟在距自己咽喉半寸之处停了下来。   彭恋霜见他突然停手,甚是奇怪,刚要说话,只觉膻中穴和两旁肩井穴一麻,已被柳伴花点中穴道。只见对方眼中满是淫邪之色,低声笑道:“如此便让你死了……实是可惜……”   彭恋霜见他如此,不禁花容失色,却仍强自硬撑道:“放肆!你这淫贼好大的胆子!你敢对本姑娘无礼,就不怕我师父日后找你算账么?!”   柳伴花闻言,“嘿嘿”一笑道:“怕!怎么能不怕呢……”他一面说着,一面竟已自彭恋霜袖中取出了那只玉兽。只见他将那玉兽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片刻,竟自行收入怀中。彭恋霜忙道:“喂喂!那是我的东西!”柳伴花淫荡笑道:“小美人儿!连你都是我的……这东西自然更是我的……”言语之间,已然越凑越近……   彭恋霜只觉对方正对自己上下其手,心中大慌,正在无计可施之际,猛然听得“砰”地一声响,原来是张玉见彭恋霜失手被擒,心中慌乱,却又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眼见柳伴花正要对彭恋霜大肆非礼,张玉大声喝道:“淫贼!快快放开这位姑娘!”他见彭恋霜为救自己和韩璃反而陷入险境,自己又怎能见死不救,因此虽在重伤之下,仍是奋不顾身地冲了出来。   柳伴花见他竟然不怕死地冲了出来,便道:“好小子!有点胆识!”非但没有松手,反而伸手搂住彭恋霜纤腰,向张玉笑道:“我偏不放开她!你又能奈我何?”彭恋霜骂道:“死淫贼!臭淫贼!快放开我!”她生平从未遭人如此折辱,此刻自是又羞又怒。不料,这几句话由她口中说出,听在柳伴花耳中,却是无比受用,当下竟重重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笑道:“小宝贝儿!我都有些舍不得杀你了!” 第二七回 莫微蓝后园寻幼女 燕倾城小径遇美人   成功甩掉宋停雪等人,顺利离开了香雪园的燕倾城此时笑得就像一只小狐狸。借着方才捉迷藏的机会,她已向宋停雪的丫鬟打听好了如何自洛阳去汴梁。   ——这下就不用担心迷路了!   然而,正在她得意的时候,她的马儿“乌骓踏雪”却不肯走了。   无论如何说它骂它,它就是不肯走。非但不往前走,反而载着燕倾城向香雪园的方向跑去。   燕倾城吓了一跳,慌忙用一双小手紧紧地拉住缰绳,向马儿叱道:“你干什么呀!汴梁在那边!你给我走!你给我往那边走啊!”   “乌骓踏雪”停住了脚步,侧过头看了骑在自己背上大叫的燕倾城一眼,那眼神当中居然还很有鄙视的味道,然后,它就闭上了眼睛,似乎想要睡一觉。总之无论如何,它就是不肯往汴梁的方向走。   燕倾城见了它这副模样,心里更是生气   ——这匹马的臭脾气和爹爹一样!高傲得很!   ——哼!你不走!我自己走!   想到此处,她跳下马背,将马身上的小小包袱也取了下来背在自己身上,斜着眼向那马儿看去,“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自己去!反正汴梁离这里也不算太远……大不了我自己买一匹马……”   她一面嘟囔着,一面背着包袱向前面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偷偷回头观察“乌骓踏雪”的动静。   马儿居然还闭着眼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燕倾城心里更气,她知道过不多时莫微蓝就会追上来将自己“捉”回去,与其在这里和这匹坏脾气的马儿较劲,还不如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当下再也不理“乌骓踏雪”是不是真的在睡觉,自己飞快地向路上跑去。   香雪园的后门之外乃是一条极其僻静小路,燕倾城便一直顺着这条小路向前。她之前听宋停雪的丫鬟晓梦讲过,只要走完了这条小路,便可以看见洛阳直通汴梁的那一条官道。   小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但是燕倾城一点也不害怕。她一面哼着歌,一面蹦蹦跳跳地向前面走着。   她年纪虽然未满八岁,但是轻功却一点也不差,甚至可以算得上很好,否则的话,在九霄门的时候,也不会那么轻易的避过白雪仙的那一巴掌。   没料到,走着走着,却险些一头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是一个突然出现在路上的人,在和那人撞上之前,燕倾城丝毫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这令她感到有些恐怖。   然而,那个人却很温柔地扶住了燕倾城,并且很温柔地向她笑道:“小妹妹,没事罢?撞痛了么?”   那是一个很好听的女子的声音,温柔得如同此时最和熙的春风。燕倾城抬起头向她看去,只见站在自己面前的这名女子看上去三十多岁年纪,生得杏脸桃腮,极其艳丽,一双美目正望着自己,等着自己的回答。   燕倾城没想到在这条荒僻的小路上竟会出现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竟忍不住想起了在家里的时候母亲给自己讲的那些关于花妖狐精的故事。   她没有回答这女子的问话,反而偷偷瞄了几眼对方的服饰……但见霞帔如云、披帛如雾,一身金翠辉煌,和这条荒凉寂静的小路殊为不称。   ——天哪!我不会这么倒霉遇到……遇到了鬼罢……   她虽然素常胆大包天,但终究仍是怕鬼的,想到此处,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那女子见她哆嗦了一下,便笑问道:“小妹妹你怎么了?很冷么?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条小路上走?你家大人呢?”   燕倾城听她如此问话,又觉得扶住自己的那双手极是温暖,绝无一丝冰冷之意,心中便又渐渐放下心来   ——她的手这么暖……应该是人……不是鬼……   ——就是就是!如此光天化日,哪里会有鬼?我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真笨!   她低下头,眼珠溜溜一转,当下便装出一副极其委屈的模样,向那美艳女子小声道:“我和爹爹妈妈走散了,不认识路,这才一个人在这里……”   那女子闻言,似是吃了一惊,“什么?你和爹娘走散了?真是可怜……”她伸手在燕倾城头上轻轻抚摸,“小妹妹生得真是好看,叫什么名字啊?”   燕倾城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道:“我……我叫倾儿……阿姨……你的样子好美……你能送我回家么?”   那女子闻言,不禁大喜道:“你觉得我美么?真是好孩子!你家住在哪里?”   燕倾城见她果然中计,心中不禁窃笑。她曾听自己的爹爹燕凌霄说过,这世上的女子无论美丑,但凡听到有人称赞她们美貌,都会开心的。至于别人说的是不是真的,那倒是无关紧要之事。   当下便向那女子道:“我家住在汴梁。”   那女子闻言,更是惊奇,“你说什么?你家住在汴梁?这里距汴梁要好几百里的路程呢!是你爹爹妈妈带你来的么?”   燕倾城听了这话,突然想到自己之前的谎话说得有些不对路,当下急忙道:“不是不是!我原本是跟着爹爹他们到汴梁城外游玩的……结果路上遇到了坏人……将我抓到了这里……我趁他们睡着了,这才自己逃了出来……美女姐姐,你救救我,送我回家罢!”   她原本称呼对方为“阿姨”,此时却换成了“姐姐”,只因她还听燕凌霄说过,这世上的女子无论年纪大小,都不愿意自旁人口中听到“老”字的……你若是将她叫“小”了,她们顶多怪你无礼,但你若是胆敢将她们叫“老”了,那她们可是要记恨你一辈子的。   果然,那美貌女子听她叫自己“美女姐姐”,登时笑得花枝乱颤,忍不住道:“你这孩子真是机灵得很呢!若不是咱们之间的年纪相差得太多……你这一声‘姐姐’倒还真让人受用呢……”   燕倾城闻言,忙道:“美女姐姐如此年轻貌美,看上去不过才比我大几岁而已!我刚才第一眼看见你便想叫你‘姐姐’了!只不过怕你不爱听,这才叫你一声‘阿姨’。”   那女子听了几乎笑岔了气:“你这张小嘴儿可真甜!呵呵!那些坏人为什么抓你?他们现下却在何处?”   燕倾城见她问得如此详细,忍不住暗地里吐了吐舌头,忙道:“我不知道坏人为什么抓我……刚才我匆匆忙忙地逃出来……也不记得他们在哪里了……恩恩……大概是在……”她转身向香雪园的方向一指,“大概是在那边罢!”   美貌女子闻言,向远处看了看,便道:“我晓得了……既然你遇上了我,那便算是该着!反正你如今也没有地方可去,不如便随我走吧!”   燕倾城奇道:“去哪里啊?”   美貌女子笑道:“怎么?你不敢去么?还是怕我也是坏人?”   燕倾城低下头,小声道:“不是的……美女姐姐生得天仙一样……怎么会是坏人……只不过……只不过……”   美貌女子笑道:“只不过什么?有话便说出来。”   燕倾城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对方,“我被坏人抓起来好几天……不知道家里面怎么样了……爹爹和娘亲一定担心死了……”说到此处,不禁流下泪来。   美貌女子见状,似乎是怜惜之心大起,便俯身将她抱了起来,亲自为她将脸上泪水拭去,柔声道:“原来是担心这个……好孩子!你放心好了!阿姨今日先将你带回家去,明天就派人送你回家!好不好呢?”   燕倾城闻言,登时大喜,拍手笑道:“好啊好啊!美女姐姐你真好!”说着便凑了过去,“啵”的一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美貌女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轻轻拧了一下她柔嫩的面颊,“小丫头真会讨人欢喜!咱们这便走罢!”   ※※※   望着室内的华丽装饰,燕倾城不禁又对那美貌女子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没听说过洛阳一带的武林之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啊……难不成她和那个香雪园的宋姨妈一样……不是武林中人?   ——可是……刚才在路上的那一撞……她的身法分明极快……连我都没看清……不对……是压根就没看见!也就是说……她的武功很高……   ——她究竟是谁呢?   ——管她是谁!明天就让她派人送我到汴梁去找二叔!嘻嘻!这下省了多少事!   趁着那美貌女子不在室内,燕倾城左瞧右瞅,左顾右盼,却始终猜不透那女子的身份。   她见这房间之内布置得有如少女闺房一般,梳妆台上陈设着胭脂水粉、珠花簪环等物,便凑过去观看。眼见台上的一面菱花铜镜雕刻的极是精美,忍不住便伸手拿起细细赏玩。   她将镜子翻过来,却见那菱花铜镜的背面刻着两行字:“镜里拈花,水中捉月。”   ——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这八个字怎么好像从哪里听过似的…… 第二八回 色授魂销身首异处 劫后余生苦尽甘来   佳人在怀,柳伴花自是免不了洋洋得意。   只听他向彭恋霜道:“姑娘是长歌岛主的高徒,原本在下是不敢伤你的……只是……唉!谁让你生得这般美貌!”   彭恋霜听他这话有些缘故,便问道:“你既然知道我师父是长歌岛主,焉敢如此?!其中定然另有缘故……你告诉我,让我也死个明白。”   柳伴花笑道:“让你这小美人儿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还不是因为那块玉佩……”他猛然醒觉,立时止言,随即却又邪邪笑道:“你想要诱我说出此中缘故……却也不难……只要……”   他当下附在彭恋霜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彭恋霜听了他那几句极其淫亵的调笑言语,不由得惊怒交集,几欲晕去。一旁,张玉见柳伴花卑劣至此,立时便要冲上前去相救彭恋霜,只是他重伤之后,功力大减,又苦于手中没有兵刃。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右手却摸到了左臂上一件硬邦邦的东西。原来,彭恋霜适才为他接续断骨之时,曾拆用了酒店之中的一把椅子,此时张玉摸到的却正是她用来固定左臂断骨的一条椅腿。   他心中登时一喜,立时返身回到店内,拾起一条椅腿,便向柳伴花背后砸去。   柳伴花用余光见到张玉退回酒店之内,还以为他心中胆怯,不敢和自己叫阵。猛然间听得背后风响,当即侧身相避,同时飞出一腿。他身手较之张玉快得多,张玉一击不中,反而被他一脚踢出三丈有余,登时鲜血狂喷。   柳伴花哈哈大笑,骂道:“臭小子不自量力!”   彭恋霜见张玉伏在地上半天不动,急道:“你怎样了?”她见柳伴花那一脚之力道极其刚猛,心道只怕这人此次凶多吉少,果然半日不见张玉答话。柳伴花笑道:“小美人儿不用问了!这小子断了气啦!”   不料,他话音未落,却听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道:“淫……淫贼……”只见张玉以右手撑地,正挣扎着自血泊之中站起身来。   柳伴花见状,冷笑道:“臭小子命还真硬!这一次就送你去见阎王!”他缓缓向张玉走去,手中长剑精芒四射。彭恋霜见他立时便要向张玉下杀手,急道:“你已答应要放了他们,不可杀他!否则你发过的毒誓便要应了!”   柳伴花停住脚步,回身向她笑道:“小姑娘生得这么美貌,怎么却如此愚笨?你见过哪个发毒誓的人应过誓么?你且莫着急……待我料理了这小子,再来陪你!”当下不再理她,长剑一扬,便向张玉直劈下去!   一时之间,血光四射,腥风大作。彭恋霜明知张玉无幸,不忍见此惨状,当下紧紧闭住了眼睛。   ※※※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张玉发出一阵微弱的呻吟之声,彭恋霜心中大奇,心道莫非姓柳的手下留情未下毒手?她当即睁开双目,眼前的情形却令她瞠目结舌,胆颤心惊。   只见张玉仍然伏在血泊之中,距他身前二尺之处,却立着一个无头之人,断首之处汨汨流出的鲜血早已将各处染红。彭恋霜大惊,猛然间却见到街角之处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只见那头颅双目圆睁,犹自紧紧盯着那直直地站立的躯干,似乎仍不相信自己早已是身首异处之人……   彭恋霜吓得呆了,张玉却在血泊中挣扎着站起身来,“姑……姑娘……你没事么?”   彭恋霜没有回答,她早已说不出话。只听一个年轻而洒脱的声音道:“她自然没事。”   他走到彭恋霜面前,伸指解开了她的穴道,轻轻道:“彭姑娘,吓着你了么?”   彭恋霜一惊,转头向这人看去,却见面前之人二十多岁年纪,相貌温文俊秀,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神秘气质,正是不久之前与之作别的王若惜。   她一声惊呼,“王公子!怎么会是你!”随即颤抖着指向柳伴花的尸身道:“他……这人……是你……是你救了我们?”   王若惜见她果然受了惊吓,便道:“你先休息一下,咱们有话慢说不妨!”   ※※※   收拾了柳伴花的尸身,又将张玉在店中房内安顿好。王若惜这才向惊魂稍定的彭恋霜笑道:“彭姑娘,你觉得好些了么?”   彭恋霜喝了口茶,定了定神,轻轻道:“想不到那姓柳的恶贼竟真的应了毒誓……”   她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一事,惊道:“坏了!我有一件东西被那恶贼拿了去……”   王若惜见她乍惊乍喜,十足是个小女孩的模样,便笑着自怀中取出一物,递到她面前:“可是这件东西?”   彭恋霜见他手中之物晶莹温润,赫然便是先前被柳伴花取走的那一只玉兽,登时喜道:“怎么会在你这里?原来你早就知道!”   王若惜闻言,目光微动,低头笑道:“方才我料理柳伴花尸身的时候,从他身上掉出来这块玉佩……原本我也不知道是你的……如此……却是正好!”   彭恋霜喜滋滋地接过玉兽,却教小二取来一块布擦拭了半天,这才小心翼翼的放回自己袖中。   她见王若惜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却是脸上一红,低声道:“王公子,你看什么?”   王若惜情知失态,一时之间又找不到什么话来岔开,只得道:“彭姑娘生得真是美若天仙……难怪那淫贼……呃……在下失言了……”   彭恋霜见他结结巴巴地和自己打岔,不禁笑道:“谢谢你称赞啦!不过,我自己却不觉得呢……”说到这里,突然“啊”的一声站起身来,“不好!我忘记了!那个清风堡姓韩的姑娘被柳伴花的同伙掳去了!我得赶紧去救她!”   王若惜见她孩子气极重,便也站起身来,“我和你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他话音未落,却听店外一人笑道:“二位不用去了!韩姑娘现在此处!”   二人闻言,一齐向店门口看去,只见一个少年将军全身甲胄,英气逼人,立于店外,身后还跟了一队将士,看服饰乃是大宋兵士。他身边却立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正是韩璃。   彭恋霜见了韩璃,登时喜动颜色,“韩姑娘!你没事么?吓死我了!”   韩璃见她方才舍身相助,此时真心喜悦,心中极为感激,便上前拉住她手道:“多谢你啦!要不是你仗义相助……只怕我们早就……”转头向那少年将军看去,“还要多亏了这位蔡将军相救……”说道这里,忽然想起一事,忙道:“我师兄呢?他现在何处?”   彭恋霜见她问起张玉,只得硬着头皮道:“你师兄……他又受了点伤……现在正在房里休息……”   韩璃惊道:“什么?什么叫做‘又受了点伤’?他在何处?快带我去看他!”   彭恋霜被她缠不过,只得带她去看张玉。   这一边,王若惜却已和那少年将军寒暄起来。那少年将军自称姓蔡名朦,乃是庆州城中戍边的一名部将。   王若惜见他谈吐不俗,浑不似寻常武将,又因想起了一件典故,便向蔡朦笑问道:“在下素闻庆州知州蔡大人乃一雅士,未知蔡将军与其如何称呼?”   蔡朦闻言,不觉笑道:“庆州府正是家严。”   ——原来那庆州知州姓蔡名挺,字子政,祖籍宋城,乃是景祐元年进士,官至直龙图阁,知庆州,屡拒西夏犯边。其治军有方,甲兵整习,常若寇至。相传其人文武全才,有不少诗词名作传世。其中当以一阕《喜迁莺》最是慷慨雄豪,气势昂扬。其词如下:   “霜天秋晓,正紫塞故垒,黄云衰草。汉马嘶风,边鸿叫月,陇上铁衣寒早。剑歌骑曲悲壮,尽道君恩须报。塞垣乐,尽橐鞬锦领,山西年少。   谈笑。刁斗静,烽火一把,时送平安耗。圣主忧边,威怀遐远,骄虏尚宽天讨。岁华向晚愁思,谁念玉关人老?太平也,且欢娱,莫惜金樽频倒。”   ——相传,蔡挺于仁宗当政之时便已出知庆州,并曾多次率军打败进犯宋境之西夏军队,为大宋王朝立下了赫赫战功。《宋史》本传称挺“渭久,郁郁不自聊,寓意词曲,有‘玉关人老’之叹”。魏泰《东轩笔录》卷六称其词“盛传都下”。   王若惜闻听此言,不觉肃然起敬,向蔡朦拱手道:“在下素闻令尊大名,想不到今日竟能见到阁下,失敬失敬!”   二人正说话间,却见彭恋霜自内间而出。蔡朦见了,便向她道:“在下来此,除了护送韩姑娘之外,却另有一要事……”   彭恋霜见他神情郑重,便道:“蔡将军有何要事?”   蔡朦道:“半个月前,姑娘是否曾在西夏境内见到过末将的一位同僚?”   彭恋霜微微吃惊,“你说的是……”   蔡朦道:“假若末将没有猜错,姑娘身上现下正携有一块兽型玉佩。”   彭恋霜听了,下意识向王若惜看去。二人目光相触,王若惜便道:“蔡将军今日前来,莫非便是为了此物?” 第二九回 菱花镜外飘香逐静 明月夜里飞燕倾城   且说燕倾城正在屋内看那菱花镜子背后的刻字,先前那美貌女子却已带了两名丫鬟进来。   “倾儿在做什么呢?”女子笑问。   燕倾城见她进来,便将手中的镜子放下,也向她笑道:“我见这面镜子好看,就拿起来瞧瞧!”她故意又道:“美女姐姐,这镜子后面有几个字,写的是什么呢?”   美貌女子听了,便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微微笑道:“这八个字么?原是出自本朝一位的才子词作……”   她顺手自案上取过铜镜,轻轻吟道:“把我身心,为伊烦恼,算天便知。恨一回相见,百方作计,未能偎倚,早觅东西。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著无由得近伊。添憔悴,镇花销翠减,玉瘦香肌。奴儿。又有行期。你去即无妨我共谁。向眼前常见,心犹未足,怎生禁得,真个分离。地角天涯,我随君去。掘井为盟无改移。君须是,做些儿相度,莫待临时。”   燕倾城听她吟诵之时,语调之中竟带了无限惆怅,便有意道:“是什么才子?哦……我知道了!这位才子一定是对美女姐姐仰慕得紧!这才写了这首词送你!”   那女子闻言,摇头笑道:“你小小年纪,又知道什么仰慕不仰慕的了……对了……你可莫要再称呼我做姐姐了……以我的年纪,莫要说做你姐姐,便是做你的娘也是富富有余的!”   燕倾城眨了眨眼,“那么我要如何称呼你呢?”   美貌女子沉吟片刻,忽道:“我比较喜欢你叫我‘奶奶’。”   燕倾城闻言,吓了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心中暗道:“难怪常听人说什么‘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还以为这世上的女子都喜欢人家往小了称呼她们……谁知道居然还有愿意被别人叫‘奶奶’的人……”   当下便道:“美女姐姐这么年轻……倾儿怎么能唤你做‘奶奶’呢?你若是觉得‘姐姐’二字叫小了你……那么倾儿还是唤你做‘阿姨’好了……”   谁知,那美貌女子却摇头笑道:“我让你如何称呼,你便如何称呼就是……我这个人和旁人不同,从不怕被人叫老了的。”   燕倾城见她执意如此,自己眼下却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不得不入乡随俗的,只得点头道:“既然这样……那么倾儿便称呼你老人家做‘奶奶’好了……”   美貌女子听了,便点了点头,“乖孩子,真正是孺子可教。”   此时,燕倾城心中正自狐疑不定,便又向她问道:“美……哦……美女奶奶……倾儿还不知道您老人家的高姓大名呢……”   美貌女子闻言,掩口而笑,“你这孩子……既然都到了这里,那么我便也不瞒你了……我姓香,名字叫做逐静。”   燕倾城听了,一面点了点头,一面将那名字重复了一遍,“姓香……叫做逐静……”她喃喃地将这三个字连起来念了一遍,心中不由得一跳,脸上也忍不住微微变了颜色。   香逐静一直在旁边观察她的表情,此时便道:“怎么了?倾儿听说过这个名字么?”   燕倾城心中一慌,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倾儿和奶奶初次相识……怎么会听说过奶奶的名字呢……”饶是她一向古灵精怪,天不怕地不怕,此时也险些流下了冷汗。   香逐静听了,却也没有说什么,只微微一笑,便向身边两个丫鬟道:“小姐饿了,快些将饭菜端上来!”   ※※※   夜静更深,一个小小的身影轻轻地将房门推开,四顾无人,这才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   ——花园之中除了偶有春虫鸣叫之外,再无其他半点声音。   燕倾城在心里叹了口气   ——燕倾城啊燕倾城!你为何会如此背运……明明已经从莫姨妈……啊……不是……是“舅舅”手中脱了身……怎么偏偏又会撞到香逐静这个老妖怪的手里呢……自己叫她做“阿姨”还不行……还非要管人家叫“姐姐”……   想到此处,燕倾城不禁被自己的“无耻行径”肉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心小心!千万不能被她发现……不然的话就死定了……   燕倾城小心翼翼地顺着墙根走路,眼看自己马上就要走出这座院子,心中不禁一阵暗喜。   不料,她左脚刚刚迈出月洞门,就听到一个温柔而好听的声音道:“这么晚了,倾儿不在房里睡觉,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听到这个声音,燕倾城脑中不禁“嗡”的一声,心道:“完了完了……”   她转过身来,只见一个修长的华丽人影,随着那温柔语声缓缓走近自己。她走路之时的姿态与常人相比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却令人觉得风姿绰约。这人果然便是香逐静。   燕倾城一见是她,只得又装作一副委屈的样子,小声道:“奶奶……我……倾儿肚子痛……想要……想要上茅厕……”   香逐静闻言,笑道:“肚子痛?上茅厕?你房里不是就有马桶么?又跑到院子里做什么?”   燕倾城被她当场拆穿谎话,不禁有些汗颜,幸亏她脑子灵活,马上便道:“我明天就要走了……担心把奶奶香喷喷的屋子熏臭了,这才到院子里来找茅厕啊。”   香逐静听了这话,更是笑得花枝乱颤,指着燕倾城道:“你这小鬼……还当真是个小滑头……”说到此处,话锋突然一转,“你说你明天就要走了……却是要走到哪里去啊?”   燕倾城闻言,心中登时“咯噔”一下,暗道“不好”,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只疑惑道:“奶奶说过,明天要派人送倾儿回家的啊。”   香逐静微微一笑,“回家?这里不就是你的家么?还回什么家?”她上前几步,走到燕倾城面前,低头凝视着她,“怎么?倾儿是不喜欢这里?还是不喜欢我?”   燕倾城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倾儿最喜欢奶奶了!可是……可是……倾儿的爹爹妈妈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我……”   香逐静打断她道:“这些都是小事!只要倾儿自己说‘喜欢奶奶’、‘喜欢住在奶奶这里’,我便差人送信给你的父母,让你在我这里多住一些时日,如何?”   燕倾城闻言,心中暗暗叫苦,脸上却丝毫不露声色,犹自眨着大大的眼睛,向香逐静笑道:“好啊好啊!倾儿喜欢住在奶奶家里!”   香逐静见她乖巧,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温言笑道:“好一个乖孩子!”侧脸对身后两名丫鬟道:“还不快送小姐回房去休息!”   燕倾城在那两名丫鬟的“押解”下,只得乖乖地回到了房中。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之中浮现出的,尽是在家中之时所听闻的,关于“香逐静”的传说……   原来,这香逐静不是别人,却是江湖上有名的“邪派五宫”之一、水月宫的宫主。相传她年龄早逾五旬,却仍如二三十岁的美艳妇人一般,丝毫不见老态。   当年,她与绛云宫宫主薛艳裳比武落败之后,便率水月宫中众人退居到了两湖一带,多年不出江湖……为何今日竟会突然出现在洛阳?   燕倾城几乎想破了小小的脑袋,也没有想明白。   ——难道她真的是为了抓我?   ——她知道我是谁么?   ——她一定知道!   ——可是……她抓我又是为了什么呢?又为什么要让我喊她做“奶奶”?   ——没听说水月宫和我们家有什么仇怨啊……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一骨碌自床上爬了起来,悄悄溜到窗前……她知道,只要自己走出这间屋子,马上就会有人禀报给香逐静知道。   房中并未点灯,却有一缕月光投射到了案上。   燕倾城的目光顺着那缕月光再一次落到了那面菱花铜镜之上。   ——我真笨!那镜子上面刻着的八个字……可不就是水月宫的暗语么!   ——不知道那个老妖怪会不会真的给爹爹妈妈写信……   小小的女孩托着腮,呆呆地望着案上那面雕工精细的菱花铜镜……饶是她一向聪明机变,此时却再也想不出什么主意逃跑。   正在烦闷之际,忽听窗外一声微响,她连忙抬头去看,只见窗纸之上被月光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一个人影。   燕倾城心中一动,却不作声,却听一人在窗外低声道:“你是不是倾儿?”听那声音,乃是一名女子。   这声音听起来虽然并不是熟悉之人,但是却仿佛似在哪里听过……燕倾城闻言,便凑到窗前,小声道:“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那女子见她答话,当下再不犹豫,轻轻将窗户推开,一跃而入。   燕倾城见她入内,便退后几步,借着月色去看她的样子。   只见那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微瘦,生得美丽秀雅,一双眸子柔情似水,整个人偏又带着一种遗世而独立的气息。   燕倾城见这人并不认识,便奇道:“你认识我么?你是谁呀?” 第三十回 旧听闻桃花百日醉 今谒见贺兰千秋雪   酒店之内,蔡朦见彭恋霜和王若惜二人神色有异,当即笑道:“二位切莫生疑,在下乃是奉了沈大人之命而来。”   彭恋霜听了“沈大人”三字,忍不住道:“沈大人?哪个沈大人?”   王若惜目光闪动,蔡朦却正色道:“自然是陕西路安抚使沈冥沈大人。”   彭恋霜闻言,不由喜道:“原来你便是那位沈大人的属下,这回我可用不着整日担惊受怕了!”她受人临终嘱托,多日以来心中一直沉甸甸的如置大石,见蔡朦自承是沈冥下属,自然喜不自胜,正要详细问他,猛然间觉得眼前一黑,竟然一头栽倒在桌前!   王若惜和蔡朦见她如此,都是吓了一跳。王若惜眼疾手快,一把便将她搀住,急切问道:“彭姑娘?你怎样了?可是受了伤么?”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彭恋霜被他拉住手臂,只觉眼前一片朦胧,心中也觉得不甚清楚,只得勉强道:“我……我没受伤……只是……有……有些难受……”   蔡朦见她神智迷乱,双颊酡红,惊道:“彭姑娘这是为何?莫非是在道上感染了风寒不成?”   王若惜盯着彭恋霜的脸颊,却急忙伸手替她把了把脉,脸色登时一沉,同时运指如风,已于瞬间点中了彭恋霜周身十二处大穴。   蔡朦见他神情紧张,便问:“情况如何?”   王若惜沉声道:“她这是中了毒……”   蔡朦闻言,“啊”了一声,“中毒?什么毒?”   王若惜面上神情莫测,低低的道:“假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此毒应是……‘桃花醉’。”   蔡朦听了这话,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桃花醉?!王兄你确定没有诊错?”   王若惜看了他一眼,“在下累代居于西疆,对西夏国中风物人情极是熟悉……十有八九不会出错!”   ——原来,西夏国中虽然多数是不毛之地,但贺兰山上却独独盛产的一种名为“百日醉”的桃花。此花开时,艳丽异常,且有异香,倘若被人误吸,竟会长时昏睡不醒。党项人世代游牧于贺兰山一带,多年以来皆知此事。后来,不知是谁,采桃花于春日,掺合了另外多种毒物,秘加淬炼,这才制成了奇毒——“桃花醉”。   此时,彭恋霜整个人竟然已经晕了过去,蔡朦见状,急道:“我听人说,这‘桃花醉’之毒埋伏时间极长,依中毒之人体质不同伺时发作……倘若……发作之时再要解毒……却已然晚了……彭姑娘却是被何人下毒?”   他沉吟半晌,喃喃道:“莫非……竟会……竟会和那玉兽牵扯之事有关?”   王若惜将彭恋霜扶在椅中安顿好,用一种极低的语调轻声道:“须得要在十二个时辰之内……”   他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因此蔡朦自然没听清楚,便向他问道:“王兄你说什么?”   王若惜蓦然抬头,向蔡朦道:“烦劳蔡将军照顾彭姑娘一阵,王某即刻便去寻找解药!”   蔡朦见他神情又阴又冷,当下一把便将他拉住,“王兄!我听说‘桃花醉’乃是西夏皇宫之不传秘药……此刻你却往哪里去寻解药?不若先将彭姑娘送到沈大人之处,再另行派人前往!”   王若惜一笑,面上阴冷神情尽去,只听他道:“多谢将军关心……王某自有主意。”   他见彭恋霜于昏迷之中的神情极是痛苦,心中不由得一紧,一眼瞥见身旁桌上一物晶莹碧绿,当下却又一喜,便径自将“九夜冰”取了过来。   蔡朦奇道:“王兄拿这只箫去做什么?”   王若惜轻抚洞箫,“没有这只箫……万万难以取得解药……”   ※※※   贺兰山脉山势雄伟,它静静地矗立沙漠之中,于瑰丽之间处处显示着强劲,若群马奔腾,如千年一梦。   最初的时候,这里一向是游牧民族的圣地和天堂,那些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族群,在水草丰茂的贺兰山脚下,过着与世无争的恬淡生活。   然而,这种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秦昭襄王三十五年,秦军彻底击溃了雄霸西疆的义渠戎,一些战败的部落纷纷北逃,“以后为匈奴,居河套南北”,其中有一些人便逃到了贺兰山。自此之后,贺兰山便进入了一个由匈奴人占据的时期,并一度成为了匈奴与大秦帝国抗衡之地。   ——元朔二年,汉朝将卫青、李息等人率军北上抗击匈奴,第一次将中原汉族政权的军事力量延伸到贺兰山下。二十多年后,汉武帝分全国为十三刺史部,下辖郡县,其中在贺兰山东麓设立了属于北地郡管辖的廉县,自此,贺兰山开始走进了大汉天子的统治范围。   ——唐朝之时,突厥、吐蕃和回纥诸部曾先后占据贺兰山的统治权。贞观二十年,唐太宗下令军队出击突厥颉利可汗下属的铁勒人薛延陀。此时,一向占据河西走廊一带的回纥人乘机和唐朝军队联合进攻薛延陀,联军进驻到了贺兰山一带……继汉代七百多年之后,中原军事力量终于再次进入了贺兰山。   ※※※   王若惜来到贺兰山脚下的时候,已是暮间。山中或浓或淡的云雾变换出各种形状升腾起来,慢慢地合为了一大片云海,使这片神秘而古老的群山看上去更增魅力。   没有人会想到,在冰雪覆盖的贺兰山最深处,竟然会有如此深远的一座密林。这里,常年弥漫着厚厚的雾气,仿佛为这个神秘的地方张挂了一面无边无际的薄绡帐子。   王若惜在林中走了数步,便觉异常。他回身望向来路,却见云雾山岚重重叠叠,已将来时之路尽数遮盖了起来。   ——这里虽然看似荒凉清冷,却是西夏历代皇族的禁地。   王若惜忽然停住了自己的脚步,只因他的眼前已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石门。   石门的后面是什么?似乎没有人知道,但是王若惜却是知道的。   ——他不辞辛苦来到这里,便是为了进入到这石门之后的宫殿之中,去见一个几乎已经成为传说的人物。   ——他为什么会知道西夏皇族的禁地?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就在王若惜于石门之前驻足之际,林间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阁下何人?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这声音灵动缥缈,竟是如此的空灵冷冽、不可捉摸……在林中幽幽回绕,竟如同自天上传来一般。   王若惜朗声道:“晚辈姓王名若惜,因一好友身中‘桃花醉’之毒,因此乃为求取解药而来!”   那空灵之音似乎笑了一下,“王若惜?我可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究竟是何人告诉阁下,此处有‘桃花醉’的解药?”   王若惜笑道:“西夏国中,谁不知道国师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当今国主,对国师亦是言听计从……那‘桃花醉’出于西夏皇室之中,晚辈不到此地求取,却又要去寻访何人?”   这个空灵之音的主人,竟然便是西夏国师——贺兰拥雪。   她听了王若惜的话,似乎又笑了笑,“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知道的事情倒是不少……可是,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给你解药?”   王若惜就等着她说这句话,当下自宽袍大袖之中取出一物,呈在手中,微微笑道:“王某所依仗之物……不过是这只翡翠洞箫!”   贺兰拥雪沉默良久,忽然道:“君无极是你什么人?”   王若惜笑道:“晚辈与长歌岛主素未平生。”   贺兰拥雪冷冷道:“素未平生?那么这只洞箫莫非是你偷的不成?”   王若惜道:“晚辈虽然与君岛主素未平生,但君岛主的弟子,却正是晚辈的朋友!”   贺兰拥雪道:“你所说的中毒之人……莫非便是他么?”   王若惜点头道:“正是!”   贺兰拥雪冷笑道:“你既然拿着这只箫来求我,想必是知道些什么陈年旧事么?”   王若惜笑道:“晚辈曾听江湖上人传说,国师与长歌岛君岛主乃是多年之故人……”   贺兰拥雪喃喃道:“多年之故人……”她轻笑一声,“故人也分很多种……只可惜你猜得错了……我们的确是故人……只不过……却是那种你死我活的故人罢了!”   王若惜静静地听着,忽然笑道:“晚辈只听说,国师和君岛主曾有过婚姻之约……”   贺兰拥雪淡淡道:“你知道的果然不少……”   王若惜面前的石门突然自中间裂开了一道缝隙,他目光锐利,已在瞬间自那缝隙之中看到了一道人影。   此刻,林中不见一丝阳光,石门之内更是幽深难测。只见石门之内的那道人影如烟似雾,却在剎那之间,如烟雾一般散开,消失。   然后,便有一缕烟雾自石门缝隙之中飘了出来,居然又缓缓凝结成了一个人形!   ——这是什么功夫?   她,此刻就站立在王若惜的面前。白衣如雪,风姿绰约,容华绝代,恍如天仙临世。正是昔日中原武林的“四大美人”之一、今日之西夏国师——贺兰拥雪! 第三一回 半夜惊现红烛摇影 一朝忽闻万花飘香   燕倾城见这女子的声音听上去竟有些耳熟,似乎是在哪里听过,一时间却着实想不起来。   那女子见她神情之中略略透出疑惑,便低声道:“你识不识得莫微蓝?”   燕倾城听她提到莫微蓝的名字,忍不住道:“是莫姨妈让你来救我的么?”   那女子摇了摇头,道:“她不知道你在这里……”   燕倾城奇道:“那么你……”   话未说完,却见那女子脸色微变,低声道:“有人来了!躺回床上去!”说完,自己却拉开房中一个柜门,藏了进去。   燕倾城见她行动利落,毫不迟疑,显然是对此间布置极是熟悉,不由得心中更增疑惑。她刚在床上躺好,便听得门响,一名妙龄女子秉红烛而入,却是香逐静手下的一名丫鬟,小名叫做魂儿。   只见她走至床边,向帐中照了照,燕倾城知道她是香逐静派来看管自己之人,索性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那魂儿持烛一照,先照见了一双大大的眼睛,险些被吓了一跳。   只听她颤声道:“小姐怎么还不睡?可吓了我一跳呢!”   燕倾城见她骇得脸都白了,忍不住坐了起来,向她笑道:“我原本是睡着了的,听见门响就醒了。姐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么?”   魂儿惊魂稍定,便也笑道:“主子让我来看看小姐的被子有没有掉……想不到小姐自己醒了……可要吃些点心宵夜么?”   此时燕倾城已躺回床上,就在枕上摇了摇头,“我不饿。”   魂儿将灯烛放在床头案上,替燕倾城掖好了被子,又道:“小姐好生睡罢!我去了!”   燕倾城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听得脚步出门,这才睁眼,起身溜到窗前瞄了瞄,见院中别无动静,便轻轻走到柜子边上敲了敲,小声道:“她走了,你出来罢!”   柜中女子闪身而出,低声道:“好险!幸亏来的是她!”   燕倾城见她行动谨慎,便道:“怎么了?”   女子笑道:“魂儿的武功及不上我,因此我藏在这里她不会发现……倘若来的是另外几位,只怕就要不好了……”   燕倾城闻言,便撇了撇嘴道:“她们的武功很高么?我看倒也未必!这里面只有香逐静的武功还算不错……阿姨,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认识我莫姨妈?”   女子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姓梅,你叫我梅姨便是了!我是你莫姨妈的好朋友……你怎么会被抓到这里?”   燕倾城轻轻叹了口气,苦着脸道:“别提了!我倒霉得很!被香逐静那老妖怪骗了!”她见这自称“梅姨”的女子对这庄院中的人事极熟,便问道:“梅姨,你既然是我莫姨妈的好朋友,又怎么会到这里来呢?难不成也是被老妖怪抓来的么?”   梅姨摇了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小孩子家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明白……”她向窗外张望了几眼,又向燕倾城道:“此处埋伏很多,你切莫自行走出院子……等我寻到机会,便救你出去!”   燕倾城点了点头,见她已悄悄自窗口而出,瞬间便隐身于夜色之中。   她坐在窗前将此事的来龙去脉想了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只得怏怏地回到床上睡下。   ※※※   次日一早,燕倾城由几名丫鬟伺候着梳洗完毕,用过早膳,便被带到了香逐静面前。   却见香逐静的装饰打扮又与昨日不同,头上挽着牡丹同心髻,上戴凤冠,身着霞帔,一身锦绣辉煌,真仿佛神仙妃子一般。   她见燕倾城来了,不由得满脸堆笑,向她招手道:“倾儿!快来奶奶这边!”   燕倾城心中暗暗腹诽,脸上却向她露出了一个天真稚气的微笑,甜甜叫道:“奶奶!”便挣脱丫鬟的手,向她飞奔而去。   香逐静喜笑颜开,一把便将她搂在了怀中,笑道:“真是奶奶的乖孙女儿!”   燕倾城被她紧紧搂着,只觉一缕奇香透鼻而入,便笑道:“奶奶!你身上好香!倾儿的鼻子当真不好用……昨天竟然没有闻见……”   香逐静掩口而笑道:“我昨日没熏这香,你自然便闻不到了。”   燕倾城故意道:“原来是这样……奶奶,这熏香当真好闻,却是叫做什么名字?”   香逐静搂着她笑道:“你问这香么……它叫做‘万花飘’……”   燕倾城眨着眼睛问道:“万花飘?好奇怪的名字……”   香逐静笑道:“你觉得这名字怪么?这里面却是有缘故的……只因这种香取自万花之蕊,因此才会被叫做这个名字。”   燕倾城点了点头,“哦!我知道了!难怪我从来没闻过这种香的气味……奶奶,这种香料是不是很难得啊?”   香逐静用手指轻轻在她额头上一点,笑道:“你这个小鬼灵精儿!倒真识货!告诉你罢……这种香莫说是材料难得,配制起来更是不易……十年也未必能制成一两……”   燕倾城故作惊讶道:“什么?十年才一两?那岂不是珍贵得紧了么?!”   香逐静笑着点了点头。   燕倾城见了她今日装束打扮,又兼闻到了此香,不禁心念一动,忽然笑道:“这种熏香既然如此难得……奶奶今天熏了这香,是不是要出门去?”   香逐静闻言,将目光落在她脸上,笑道:“出门?出门做什么?”   听了这话,燕倾城心中不禁大为失望。她原本以为香逐静如此精心打扮,乃是为了出门去见什么重要人物,只怕多半还会带上自己一同前往……无论她带不带自己前去,总是一个大好机会……正可趁此时机逃走……不料,香逐静竟似没有丝毫要出门的意思。   燕倾城强自忍住心中失望,装出一副天真无邪之态,笑道:“出门自然是要去玩啊!”   香逐静听了,却将目光在燕倾城脸上一扫而过。那一瞬间,燕倾城只觉得她脸上虽然在笑着,可是目光之中却没有半点笑意。二人目光相对之时,自己犹如浸在一泓冰水之中,竟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   只见香逐静将目光落在厅口之处,轻轻道:“你见我熏了这香……便以为我要出门……”   她轻抚燕倾城柔发,忽然又展颜笑道:“傻孩子!打扮得漂亮也未必就要出门的!”   燕倾城此时,才流露出一副失望的神情,嘟着嘴道:“原来不是要到外面去玩儿啊……”   香逐静见她一脸稚气,忍不住又笑道:“外面有什么好玩儿的!”她忽然凑近了燕倾城,附在她耳边道:“奶奶告诉你……今天咱们家有一位贵客要来……”   燕倾城闻听此言,心中更是纳闷,口中便道:“贵客?什么贵客?”   香逐静笑道:“什么贵客?等他来了你自然便会知道了……”   她当下却命丫鬟侍女将桌上果品等物撤下,重又换上新的,二人一壁喝茶一壁闲聊,竟真如一对亲生祖孙一般。   只听香逐静轻轻唤道:“倾儿。”   燕倾城正含着满嘴的糖,琢磨着自己究竟要不要再吃一块芙蓉糕,忽听香逐静唤自己的名字,便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香逐静见她那可爱模样,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随即掩口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喊我‘奶奶’?”   燕倾城早就对此满腹疑窦了,此刻听她自己说出来,自然点了点头。   香逐静自碟中拈一颗梅子放入口中,似乎有点被酸到,便微微皱眉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燕倾城心道:“你不就是水月宫的老妖怪么?”但却歪着头想了想,这才道:“奶奶的名字叫做香逐静……你说过的……”   香逐静侧着头看向她,“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和我打岔?”   燕倾城将口中的糖咽了下去,笑道:“不知道什么?倾儿怎么打岔了?”   香逐静将笑容一敛,凝视着她道:“我知道你这孩子很聪明……不过……你即便再是聪明也是逃不出去的……你还是安安分分地待着……奶奶不会亏待你的!”   她将目光转向厅口,似乎真的在等什么人,燕倾城见她态度大变,心下忐忑,便也不说话了。   正在这时,一名丫鬟匆匆入内,敛衽向香逐静回禀道:“宫主,客人已经到了。”   香逐静听罢,身子微微一颤,这令燕倾城更是好奇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客人能令水月宫主如此?   香逐静原本倚在厅中玉榻上,此时却整个人坐了起来,向那丫鬟道:“快请!”   燕倾城听她连说话声音都发颤了,显是心中十分激动,便也偷偷向厅口瞟去,想要快些看到香逐静请来的客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那丫鬟去不多时,果然引着一人进了厅内。   却见这人身高七尺,一身玄色长袍,颔下三绺长髯,面如冠玉,唇若涂脂,行动之处龙章凤姿,举手投足不逊王侯。   燕倾城一见这人,不禁怔住了。 第三二回 陕西府邸多逢四象 西疆边陲邂逅同门   彭恋霜醒来的时候,却是躺在一间陌生室内。   房中陈设简洁,几乎没有什么华丽布置,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房间正中设着的一道立屏。那扇屏风极大,几乎遮挡住了半间屋子,黄花梨的底子上雕着四象之形,雕工精美,栩栩如生。   彭恋霜方一醒转,目光便被那扇屏风所吸引,她刚要坐起身来,便听得身边一个女子声音道:“彭小姐,你醒了?”只见一名青衣小婢喜孜孜地奔了过来,将她自床上搀扶起来。   彭恋霜见此处极其陌生,又思及自己在酒店中与王若惜、蔡朦等人交谈之种种情形,便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是如何来的?”   那青衣小婢扶着她在床边坐好,这才笑道:“是蔡将军将你带回来的,彭小姐来的时候还昏迷着,我家大人吩咐,让奴婢好生照看小姐……哦,对了,奴婢的名字叫做梦莲,小姐如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便是。”   彭恋霜问道:“蔡将军?你说的是蔡朦么?他现在何处?你家大人又是谁?”   梦莲笑道:“蔡将军早就走啦!我家大人便是陕西路安抚使,沈冥沈大人啊!”   彭恋霜闻言微惊,忽然想起一事,忙向自己袖中摸去,却是空无一物,哪里还有那只玉兽?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梦莲见她似是在找寻什么物件,便陪笑道:“蔡将军临走的时候说,彭小姐袖中有一件重要物事,他因事情紧急,便先行取走呈给沈大人了,还请小姐不要怪罪于他。”   彭恋霜听了,心中稍定,她想了想,忽道:“有一位王若惜王公子,他现在此间么?”   梦莲笑道:“王公子么?他见小姐服下解药之后就走了。”   彭恋霜奇道:“什么解药?”   梦莲道:“我也是听蔡将军说才知道的……他说小姐你中了什么桃花的毒,王公子因为去给你找寻解药所以迟了一些时辰才到……不知何故,却又匆匆走了。”   彭恋霜听罢,怅然若失,怔怔地愣了半日,才道:“你家大人现在何处?烦请带我前去见他。”   ※※※   梦莲引着彭恋霜穿堂过室,来到了一座院落之外。   只见这重院落与别处不同,正厅之前由两列甲胄齐全的兵士守卫,整座院子四通八达,极是壮阔。梦莲上前向其中一名甲士低声说了几句话,那甲士向彭恋霜微加打量,便径自入内去通报。   不到片刻功夫,那名甲士匆匆而出,向彭恋霜施了一礼,道:“大人有请彭小姐。”   梦莲向彭恋霜笑道:“小姐请自行入内便是,此间乃大人处理公务之重地,小婢不便入内。”   彭恋霜闻言,便向她笑了笑,随那甲士进了厅中。   只见那厅极是宽阔,甲士将她让入厅中之后,便自行退了出去。   彭恋霜见厅上迎面正中悬着一个赤金匾额,匾上书着四个大字——玄静甯远。   她将这四个字轻轻念了一遍,却见那匾下却也立着一面大屏,那屏上竟然仍是四象之图,只是与先前在房中所见略有不同。彭恋霜看在眼中,心中微觉诧异,不知道这沈冥沈大人何以对这四象之神如此偏爱。   ——四象源于古时星相,指的是东方苍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三辅黄图》中有云:“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以正四方。”东方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形状如龙,所以称东宫为青龙或苍龙;西方七星奎、娄、胃、昴、毕、觜、参形状如虎,称西宫为白虎;南方的井、鬼、柳、星、张、翼、轸联为鸟形,称朱雀;北方七星斗、牛、女、虚、危、室、壁,其形如龟,称玄武。   ——这四方之神多被用于军容军列,乃是行军打仗之保护神。《礼记》中曰:“行。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招摇在上。”陈满注曰:“行,军旅之出也。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方宿名也。”又曰:“旒数皆放之,龙旗则九旒,雀则七旒,虎则六旒,龟蛇则四旒也。”其意便是将“四象”分别画在旌旗上,以此来表明前后左右之军阵,鼓舞士气,达到战无不胜的目的。《十三经注疏·礼记曲礼上》论及其作用时说:“如鸟之翔,如龟蛇之毒,龙腾虎奋,无能敌此四物。”道教于中原兴起之后,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纳入其神系,作为护卫之神,以壮威仪。《抱朴子·杂应》描绘太上老君形象时便云:“左有十二青龙,右有二十六白虎,前有二十四朱雀,后有七十二玄武。”   ——四象之中,龙属东方七宿。只因这七宿形状极似龙形,角宿为龙角,亢宿为颈项,氐宿为前足,房宿为胸房,心宿乃龙心,尾宿为龙尾,箕宿为尾末。因此七宿位于东方,依五行之说属青,故名“青龙”。西方白虎为战神,号为“监兵神君”,具有避邪、禳灾、祈丰及惩恶扬善等神力。东汉应劭所著之《风俗通义》中曾记载:“画虎于门,鬼不敢入”,“虎者,阳物,百兽之长也。能执抟挫锐,噬食鬼魅。今人卒得恶遇,烧虎皮饮之。击其爪,亦能辟恶。此其验也。”除此之外,古人还认为白虎是一种祥瑞:“德至鸟兽。”南方朱雀并非凤凰,而是一种三足神鸟,即玄鸟。《诗经》中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它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太上黄箓斋仪》卷四十四称南方朱雀星君为:“井宿天井星君,鬼宿天匮星君,柳宿天厨星君,星宿天库星君,张宿天秤星君,翼宿天都星君,轸宿天街星君。”《道门通教必用集》卷七云:“南方朱雀,众禽之长,丹穴化生,碧雷流响,奇彩五色,神仪六象,来导吾前。”《云笈七籖》卷七十二引《古经》“四神之丹”称:朱雀者,南方丙丁火朱砂也,刨液成龙,结气成鸟,其气腾而为天,其质阵而为地,所以为大丹之本也,见火即飞,故得朱雀之称也。玄武之本意乃是玄冥,武为黑,冥为阴。玄冥起初是对龟卜的形容,因此,最早的玄武即是乌龟。《楚辞》中云:“召玄武而奔属。”王逸注:“呼太阴神使承卫也。”洪兴祖补注:“说者曰:‘宣武谓龟蛇,位在北方故曰玄,身有鳞甲故曰武。’蔡邕曰:‘北方玄武,介虫之长。’《文选》注:‘龟与蛇交为宣武。’又有《礼记》曰:行前朱鸟而后玄武。”孔颖达疏:“玄武,龟也。”《后汉书》中曾言:“玄武,水神之名。”李贤注:“玄武,北方之神,龟蛇合体。”唐段成式所著之《酉阳杂俎》中亦有记载:“朱道士者,太和八年常游庐山,憩于涧石,忽见蟠蛇如堆缯绵,饿而变为巨龟,访之山叟,云是玄武。”   彭恋霜正向那屏风细看,只听屏风之后传来一个声音,“是彭师妹么?请进来说话。”   彭恋霜闻言,微觉吃惊,心道此人素昧平生,为何会称呼我为师妹?当下绕过屏风,进到了内间。   只见屏风之后,一名青年男子正襟危坐,他身前案上却放着几件小小物事。彭恋霜不及去看那男子相貌,便已一眼落在了案上。但见那案上不仅放有自己随身携来之玉兽,更有先前柳伴花交给同伴的那枚玉制髑髅。   那男子见她进来,当即指着案上玉兽道:“师妹远道相送此物而来,当真辛苦了!”彭恋霜见这人二十六七岁年纪,剑眉星目,神色深沉,想来便是众人口中的“沈大人”了,又听他仍是叫自己做“师妹”,忍不住道:“彭恋霜参见大人……不知大人为何要称我为‘师妹’?莫非和长歌岛有什么渊源么?”   沈冥原本眉头深锁,似乎正为什么事情愁烦,此时听了她这番话,神情倒稍稍放松了些,向她微微一笑道:“师妹原来并不知道……”   只听他接着道:“师妹在长歌岛之时,难道不曾听令师提到过沈清微这个名字么?”   彭恋霜闻言便道:“沈清微?那是我师伯啊!诶……沈大人也姓沈……莫非……”   沈冥点了点头,“沈清微正是沈某义父。”   彭恋霜一怔,随即惊讶道:“原来你是沈师伯的义子……”她莞尔笑道:“我只听师父提到过沈师伯的名字,可不知道师伯的义子叫什么呢!”   沈冥道:“这也难怪,义父和长歌岛上的两位师叔虽然份属同门,却并不是同一位师父教出来的徒弟……你自然便听得少了。”   ——昔年,神帝终步天与武帝轩辕问道在昆仑山比武之后,分别收了两名弟子,这四人便是后来的“四分天下”。沈清微乃是其中“一代天骄”敖苍穹之徒,而君无极却是长歌岛主上一任岛主归海长歌的弟子。如此算起来,沈冥自然要与彭恋霜兄妹相称。   二人当下叙过同门之礼,沈冥便将彭恋霜让到案前坐下。 第三三回 天香国色神仙难比 鹤发童颜举世无双   燕倾城见了那中年男子,忍不住便要脱口叫出声来。但她转念一想,却又将身体向香逐静那一边褪了褪,整个人隐藏在水月宫主的阴影之下。   香逐静一见此人,眼中却不禁流露出了些许失望之色,燕倾城看在眼里,心中却又有了一番主意。   只见那玄衣男子一面缓步入厅,一面向香逐静揖手笑道:“香宫主多年不见,仍是风采如昔啊!”   香逐静冷笑一声,道:“燕翔天为何会派你来?他自己如何不来?”   中年男子笑道:“我家城主事务繁多,沧海城距洛阳相隔千里之遥,一城之主岂可擅动?”   香逐静闻言,便笑道:“擅动?我就不信沧海城有什么大事等着他去处理?还有什么大事能抵得过他孙女儿的命呢?”   中年男子目光微动,随即奇道:“宫主的意思……青云不甚明白……”   香逐静见他装模作样,忍不住便将身边的燕倾城一把拎了出来。燕倾城“诶哟”一声,已被她递到了那中年男子面前。只听香逐静冷冷道:“眼下你们城主孙女儿的小命还在我手上,你就敢当面和我装模作样!”   燕倾城闻言,心中怦怦乱跳,暗暗道:“该死该死!这老妖怪果然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原来那玄衣中年男子不是别个,正是沧海城总管尚青云。   尚青云向燕倾城仔细瞧了几眼,又看了看香逐静,不禁失声笑道:“宫主说什么?这个小姑娘是城主的孙女儿?”   香逐静微微笑道:“你不用和我装假,我来洛阳之前早就已经收到消息……这小丫头甩开了她爹娘,自己偷偷跑到了洛阳来……尚总管,你倒认个真切,这小丫头是谁?是不是你们城主的孙女?”   尚青云见她如此发问,不禁笑道:“这小姑娘跟在香宫主身边,自然是水月宫的弟子了……又怎么会是我家城主的孙女呢?”   燕倾城见尚青云故意装作不认识自己的样子,心中却已了然。她虽被香逐静拎着,但身体转动却丝毫无碍,当下转头向香逐静道:“奶奶!你为什么抓着我不放我下来?这个大伯是谁?”   香逐静见这二人一大一小竟然在自己面前合伙唱起戏来,心中已然大怒,但表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只向燕倾城笑道:“倾儿!奶奶在和你闹着玩儿呢!”一面说着一面却将燕倾城轻轻放下,又对她笑道:“倾儿,奶奶问你,你认不认识这位黑衣服伯伯?小孩子家,可不许说谎!否则的话,奶奶以后就不疼你了!”   燕倾城闻言,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却向尚青云看去。只见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尚青云好几遍之后,却扭过头来对香逐静说:“奶奶!这位伯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香逐静闻言,目光闪烁,“哦?那你说说,你在哪里见过他?”   燕倾城想了想,却道:“这一时半会儿……我却是想不起来了……奶奶让我认他做什么?”   香逐静笑道:“想不起来了?倾儿不是在骗奶奶罢?好罢!那我问你,你姓什么叫什么?爹爹妈妈是谁?家住在哪里?”   燕倾城迷茫道:“这些……奶奶不是都知道的么?为何还要问我?”   香逐静微微笑道:“我只知道你小名叫做倾儿,别的可什么都不知道!你乖乖地说给我听……也说给这位伯伯听听!”   燕倾城“哦”了一声,便道:“奶奶这么说,我便明白了!”她转头向尚青云看了一眼,大声道:“我姓燕叫做倾儿,家住在汴梁!”她忽然扭过脸来对香逐静道:“奶奶,倾儿的爹爹妈妈叫什么名字,我可不知道呢……”   香逐静愠道:“你自己的爹娘叫什么都不知道?!奶奶劝你……还是乖乖地说出来为好!”   燕倾城见她一脸愠色,言语声调也不似方才那般温柔斯文,登时吓得哭了起来:“倾儿真的不知道么……呜呜……”尚青云见状,忍不住心中暗笑,嘴上却道:“香宫主!你水月宫虽然是江湖邪派,却也能算是其中领袖门派!手下数万弟子皆奉你为主,怎么竟会对一个小女娃儿如此逼迫?!倘若传扬出去,就不怕于你声名有损么?”   香逐静闻言,轻笑数声道:“尚总管自己都说我们水月宫是江湖邪派了……我香逐静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   她见燕倾城仍是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便伸手轻抚她的秀发,笑道:“好啦好啦!奶奶在和倾儿闹着玩儿呢!莫要哭了!”   燕倾城听了这话,这才敢抬起头来看她,香逐静见她一双大大的眼睛此时已肿的和桃子一般,忍不住道:“真是可怜见儿的!好了!不认识就不认识!不知道便不知道!也犯不上哭成这样!”   当下向厅外唤道:“来人!”八名丫鬟闻言依次入内。   只听香逐静向她们吩咐道:“把小姐带下去休息,好生照料。让厨子速备酒宴,我要给尚总管接风……洗尘!”   尚青云闻言笑道:“尚某何德何能,敢劳宫主款待?未知宫主相邀我家城主前来洛阳……却是何事?”   香逐静笑道:“尚总管,我一向知道你机智多端,足智多谋……小丫头在我面前撒娇发痴也就罢了……我可以不和她一般见识……至于你么?我香逐静闯荡江湖几十年……眼里可是从来不揉沙子的!”   尚青云亦笑道:“宫主这话重了!放眼武林之中……谁敢让香宫主的眼里揉沙子?”见香逐静面上微带得意之色,尚青云却又将话锋一转,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又有谁的眼里是揉得了沙子的呢?”   香逐静听了这话,陡然色变,眼见尚青云仍是一派优哉游哉的态度,似乎并未将燕倾城的生死放在心上,便也笑道:“尚总管说得倒轻巧……”只见她轻轻起身,向尚青云缓缓走来,尚青云见状,便笑道:“宫主有何吩咐?”   香逐静在他面前停住,轻轻道:“我听说……沧海城里面有一位供奉乃是杏林国手……医术通神。却不知道他解不解得了‘鹤发童颜’这种毒……”她用眼梢向尚青云瞟了一眼,见对方已微微变色,唇边登时漾出一丝笑意。   此时,却有两名丫鬟入内,向香逐静禀道:“启禀宫主!酒宴已经备好,就设在听香阁里。”   香逐静向尚青云一摆手,轻轻道:“尚总管,请!”   ※※※   燕倾城在四名丫鬟的“陪伴”下回到了后院。她知道,这四名女子虽然看上去都是丫鬟婢女的打扮,但她们的武功却绝不逊色于武林中的那些所谓“高手”……此时万万不能轻举妄动,否则的话,吃亏倒霉的仍是自己。   只见她一面慢吞吞地走着,一面却向那几名女子问长问短,心中却暗暗盘算:“不知道尚爷爷这一回带了多少人来……香逐静那老妖怪可不好对付得很……想来尚爷爷已经安排好了人在外面接应……我要不要趁机逃走?”心中正如是想着,嘴上却仍是不停。   四人将燕倾城送入房内之后,竟不离去,只在分别在两侧耳房之中坐定。   燕倾城见这四人如临大敌一般,心中知道定是香逐静暗中嘱咐过了。她在房中走来走去,一时间却也想不出什么逃走的主意。   正在发愁之际,忽听外面有人敲门。东边耳房内一名女子道:“什么人?”   门外一个女子声音笑道:“朝露妹子小心忒过了!是我!梅清影!”   房内四名女子闻言,这才放下心来。燕倾城听门外那女子的声音很熟,似乎便是昨夜前来营救自己的那人,心中不由一动。   只听一名丫鬟笑道:“原来是清影姐姐,吓了我们一跳!”一面说着,一面便起身去开门。   梅清影进得屋来,第一眼便落在燕倾城身上,“这便是宫主带回来的那个小丫头?生得可真不错!”燕倾城见她果然便是昨夜相见的那名女子,心中不禁暗喜,表面上却仍装作不识,只自顾自地在房中玩耍。   那名叫做朝露的女子闻言笑道:“岂止是生的不错?这丫头的来头更是大得很呢!”   梅清影笑道:“我倒也听宫主说了……”忽然低声道:“是宫主令你们在此处看守?”   朝露点了点头,“宫主说今日会有强敌来犯,让我们好生看管这丫头,不得有失。”   梅清影沉吟半晌,“强敌?既然有强敌来犯,为何不将这丫头带回水月宫去?此处既无天险……又乏人手……莫非……宫主另有打算?”   朝露闻言笑道:“宫主神机妙算,自然早有安排。”   梅清影“哦”了一声,当即问道:“好妹子!你说给我听听!”   朝露向燕倾城瞄了一眼,笑道:“姐姐听说过‘鹤发童颜’么?”   梅清影一惊,“莫非是绛云宫主薛艳裳的独门秘药?”   朝露笑道:“正是!宫主早就将此毒下在了这丫头的身上……想那绛云宫薛宫主早已亡故……天下间当真再无第二人能解此毒……”   她想是有恃无恐,竟丝毫不怕燕倾城听见。   梅清影闻言,心中大惊,忍不住向燕倾城看去,暗暗道:“这却如何是好……” 第三四回 京兆府内剖析前尘 异兽口中冰消玉碎   彭恋霜在椅中坐定,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道:“敢问师兄,有一位韩姑娘和一位张大哥……”   沈冥笑了笑:“师妹放心,蔡将军已派人护送他们回清风堡去了。”他说到此处,忽然又皱了皱眉,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彭恋霜见状便道:“沈师兄莫非有什么事情不成?尽管吩咐小妹便是。”   沈冥摇了摇头,道:“旁的事情却是没有……只不过,我有一个疑问……”   彭恋霜道:“何事?”   沈冥道:“那位王若惜王公子可是师妹的朋友?”   彭恋霜闻言笑道:“不错!我在金刚亥母寺的时候,多承他相救!对了!不知是什么人冒充师兄的名头引我到那里去的!”   沈冥听了,脸上神色更加奇异,“他之前便救过你?师妹可否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与我听?”   彭恋霜当下便将自己如何遇到沈冥的属下、如何受其人嘱托转呈玉兽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沈冥。沈冥听到属下言语之时,忍不住目中泪光闪动,黯然道:“是我误了他……此事倒要多谢师妹仗义出手。”   彭恋霜见他甚是伤心,又想到那人临终之时的情状,心中亦觉酸楚,却只得安慰沈冥道:“难得那位将军如此忠心耿耿……可惜小妹武功低微……没能救得了他……”   沈冥哽咽道:“他多年在外……我二人久已未见。这一次……多亏师妹不辞艰辛远道赶来……想必他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彭恋霜见他几乎抑制不住悲伤之绪,便连忙用其他言语将此事岔了开去,只将自己如何被假信诱骗前往金刚亥母寺,又如何在寺中受诸多高手围杀之事一一道来,沈冥本自伤心,越听下去,脸色越是阴沉,待得听到“昆泽哲布”的名字之时,不由得怒道:“这妖僧!依仗着西夏皇室庇护,在西疆一带胡作非为!我早就该收拾了他!”   彭恋霜奇道:“什么?那法师是妖僧?不会吧……我听王公子说他佛法精湛……我的眼睛便是经他医治好的!”   沈冥冷笑一声道:“师妹你初涉江湖,阅历尚浅,这才容易受人所骗……你可知那昆泽哲布竟是何人?”   彭恋霜疑惑道:“他不就是那金刚亥母寺的住持么?”   沈冥摇头道:“他除了是金刚亥母寺的住持,更是西夏皇室所豢养的杀手……我初到西疆之时,也曾受过他的暗算,幸亏当时得高人指点,否则当真被他骗了!此人假借‘金刚亥母’之名,在西疆一带欺诳世人,手上血案累累,倘若不是因为宋夏有别之故,我便早就除了他!你适才所言收到伪信以及在寺内遭高手偷袭之事,只怕便是他从中布局。”   彭恋霜闻言,不由得瞠目结舌,她想了想,便道:“莫非那一夜前来杀我的那个‘金刚亥母’……便是昆泽哲布的手下假扮?不对……不对……”   沈冥道:“如何不对?”   彭恋霜道:“那个‘金刚亥母’被王公子所伤,当时看上去伤的不轻……只怕更有性命之忧……而王公子却似是昆泽哲布的朋友……倘若他们竟是一路……直接便可将我杀了,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她说到此处,歇了一歇,忽然摇头道:“王公子几番相救于我……万万不是奸恶之人!”   沈冥见她言语神情之中,犹自带了几分孩子气,忍不住道:“他是不是奸恶之人……咱们暂且不说……说不定他也是受那妖僧所骗之故……只是……”   彭恋霜抬头道:“只是什么?”   沈冥轻轻道:“无论他二人之前是否一路……那一夜之后都已反目成仇……我只是不明白……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只听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后面竟已低不可闻。   彭恋霜正自为沈冥适才的言语出神,倒也没有在意。沈冥见她如此神情,心中倒也明白了几分,当下却道:“可惜那位王公子有急事先行离去了……不然师妹倒真该好好谢谢人家。”   彭恋霜回过神来,“我竟忘记了这事……听梦莲说这一次又是王公子救了我……那解药……却是从哪里讨来?”   沈冥淡淡道:“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说到此处,语调一转,“江湖上的事情,往往云波诡异……眼见之事……未必便是真的……”   彭恋霜听他话中有话,不觉疑惑道:“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冥向她微微一笑,“我不过是胡乱说说而已,师妹别见怪。”   他当下却自案上拿起那只玉兽,向彭恋霜正色道:“幸亏师妹及时送来此物,否则的话,当真要出大事。”   彭恋霜见状,不禁问道:“这玉兽究竟有什么古怪?为何这么多人都如此看重于它?”   沈冥正色道:“师妹携此物多日,可曾看出什么奇异之处?”   彭恋霜又向那玉兽看了几眼,迟疑道:“这玉兽质地虽好,但雕工却与我寻常见到的玉器不同……至于其他的……我却看不出了。”   她一面说着,眼光却在无意间落到了案上,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那案上摆着两枚玉髑髅,无论大小形状,竟然一模一样。   她不禁奇道:“诶?怎么这个东西居然有两个?”   沈冥闻言,向她微微一笑,道:“可不止两个。”只见他伸手拉开案下的抽屉,从中取出一些物件,置于案上。彭恋霜见是十几枚玉片,零零碎碎的不成形状,当下便道:“这些碎玉是做什么用的?”   沈冥道:“师妹不妨拿起来细看。”   彭恋霜依言取过几片碎玉,放在手心中细细看去,却见那些碎玉边缘润泽,似是经过雕琢,其中一面更是刻满了字迹。彭恋霜拈起一枚小小碎玉,放到眼前细看,只见那些文字小如蝇头,且比划繁冗,与中原文字殊为迥异,她看了半日,竟然一个字也不识。   她当下抬头向沈冥问道:“这些是什么文字?小妹才疏学浅,竟连半个也不识。”   沈冥笑道:“这些本是西夏文字,师妹自幼居于东海,怎会识得这些。”   ——西夏文又名河西字、番文、唐古特文,乃是记录西夏党项族语言之文字。党项人在内徙之前仍为游牧部落,过着“不知稼穑,土无五谷”、“畜嫠牛、马、驴、羊以食”的游牧生活。他们“逐水草而居,但候草木以计时岁”。既无法令赋税,也没有任何文字。内徙之后,由于长期受到各族特别是中原文化之影响,历经数百年辗转迁徙,逐渐便也有了自己的文化。西夏文便是仿照汉字所创制出来的。   ——时值李元昊正式称帝之前的大庆元年,命大臣野利仁荣效仿汉文,主持创制西夏文字。三年始成,共五千余字,形体方整,笔画繁冗,称为蕃书或蕃文。结构仿汉字,又有其自身之特点。用点、横、竖、撇、捺、拐、拐钩等组字,斜笔较多,没有竖钩。单纯字较少,合成字占绝大多数。两字合成一字居多,三字或四字合成一字者少。合成时一般只用一个字的部分,如上部、下部、左部、右部、中部、大部,有时也用一个字的全部。会意合成字和音意合成字分别类似汉字的会意字和形声字,约占总数的百分之八十。部分译音字由其反切上下字的各一部分合成。有的字以另一字的左右或上下两部分互换构成。两字多为同义字。象形字和指示字极少。书体有楷、行、草、篆,楷书多用于刻印,篆书散见于金石,行草常用于手写。至此,上自佛经诏令,下至民间书信,均用此文书写。   彭恋霜听说是西夏文字,便道:“既是西夏文字,为何却又会刻在这些碎玉上?如此看起来岂不麻烦?”   沈冥闻言,不禁笑道:“就是为了麻烦……”   只见他自案上取过一枚玉髑髅,向彭恋霜道:“师妹请看。”当下将那枚玉髑髅塞入玉兽口中,只听“喀喀”连声微响,那玉髑髅竟已在瞬间裂成了数片。   彭恋霜见状,不禁奇道:“怎会如此?”眼见沈冥将玉兽口中碎玉倾在手中,递到自己面前,光泽剔透,有若冰晶,竟然与自己手中的碎玉一模一样。   她当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沈冥看向她,“师妹有何高见?”   彭恋霜道:“这玉髑髅乃是西夏人用来传递机密事务的信物!但倘若无这玉兽,竟然便无法开启……旁人即使是见了此物,也万万不会想到其中竟然另有玄机!”   沈冥颔首道:“师妹果然冰雪聪明,确是如此。”   彭恋霜叹了口气,道:“承师兄谬赞……我哪里聪明了……”她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苦笑道:“我真是笨得可以了……”   眼见沈冥正将那些碎玉一枚一枚拈起来细看,彭恋霜忍不住又问道:“这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第三五回 柳暗花明洞穴藏身 惊风急雨反目成仇   梅清影一面与那四名丫鬟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一面暗自在心中盘算:“倘若这事为真……眼下竟不急着带走这孩子……还是先行找到解毒之法要紧……”当下向朝露笑道:“我刚想起还有件宫主吩咐的事情未办……几位妹子好生看管这丫头罢,我却不能奉陪了。”   朝露等人闻言,却又相互玩笑了几句,这才将梅清影送出门外,随后两两进了耳房之中。   这一边,燕倾城听了几人对话,心中不禁暗暗叫苦:“老妖怪果然心狠手辣!不知道她们说的那个‘鹤发童颜’却是什么厉害毒药……这番却要如何才好……”饶是她平日里古灵精怪,这时节却也没了半分主意,只得趴在窗前案上呆呆地看那窗纸上的花纹。   那四名丫鬟见她并不吵闹,倒也乐得清静,只在耳房之中静坐。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外面一阵嘈杂,夹杂着兵刃撞击之声,燕倾城听了,不由得眼睛一亮。她见耳房中的四名女子无甚动静,便欲伸手推开窗子……不料,手未触窗,却已听得一人笑道:“你还是乖乖地,莫要捣鬼!”正是朝露。   燕倾城见她出来,心中更是有气,便向她大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管本小姐么?”   她此时料定外面的打斗之声定是沧海城一众高手在与香逐静等人动手,又想到香逐静既然已对自己下毒,自然用不着再和这些人客气了,当下便推开窗子大声叫道:“尚爷爷!我在这里!”   朝露大惊,没想到这小小女孩竟有如此胆量,当即呵斥道:“小丫头胆子不小!”出手如风,已向燕倾城抓去。不料,燕倾城身形一晃,竟然避过了她这一抓,同时趁势双手在窗前一撑,已然轻轻巧巧地跃出了窗子,便向院外跑去。   朝露哪里容她逃走。此时,耳房中的其余三名女子也已各自奔出,纷纷跃出房去。燕倾城仗着身体娇小灵便,在园中分花拂柳,钻山过洞,只是向着声音之处逃去,那四人在后紧追不舍。这几人的武功虽然算不上甚高,但要追逐一个小小女孩倒也不是难事。燕倾城纵然轻功不差,终究人小力微,跑了一阵便觉气力不继,眼看便要被那四人追上。   正在燕倾城心中慌乱之际,猛然间见园中有一处假山,山上有一小洞甚深,当下也顾不得假山上的藤蔓泥土,不加思索便钻了进去。   那洞穴果然甚为狭窄,饶是燕倾城身量极小,在其中亦只能勉强通行。她当下走到山洞最深之处,见里面已然是死路,只有几道缝隙接着外面,更有数缕阳光透入。却听洞口处一人叫道:“喂!小丫头快出来!不然咱们可就不客气了!”听声音正是朝露。   燕倾城知她难以入内,便在洞中笑道:“我偏不出来!有本事你们就进来捉我啊!”   朝露见那洞口极小,除幼童之外,寻常人根本无法进入,便向身旁一人道:“你去回报宫主!我们在此看守!”   燕倾城人在洞中,既看不到外面,又听不到她们对话,但心中却是明白:“这些人虽然眼下进不得洞来,只怕会去告诉香逐静那老妖怪……倘若老妖怪将这假山打碎……那时却又如何是好……”一时间心烦意乱,转念又想:“尚爷爷不知带了多少人来……说不定此刻香逐静已经被他们缠住了……唉呀!不好!不知道尚爷爷他们是不是那老妖怪的对手……”   她正在洞中胡思乱想,陡然间却听洞外几声闷哼,随即便有一人向洞中道:“倾儿!快出来!”正是梅清影。   燕倾城闻言大喜,刚要向洞口走去,却又心念一转,轻轻道:“你是谁?”   梅清影见她小心谨慎,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便道:“你走过来看看便知道了!”   燕倾城缓缓自洞内走出,待得走到一半之时,却向洞外张望了一眼,见外面果然是梅清影,当下却不迟疑,迅速奔了出来。   她见朝露等三人横躺竖卧倒于地上,显然是被点中了穴道,不禁拍手笑道:“好哇!你们也有今天!”伸足便在朝露身上踢了一脚。梅清影见状笑道:“别胡闹了!快同我走!”   她话音未落,却听一人冷冷道:“走?走到哪里去?”声音温柔婉转,却掩藏不住其中的阴冷狠毒之意。   梅清影闻言,脸色登时大变,转身看时,果见香逐静正俏立在身后不远之处,目光如剑,向自己和燕倾城看来。   只听她笑道:“我就说嘛……这些日子总是觉得不对劲……想不到竟然是你背叛于我……清影,你好得很呢!本宫平日带你不薄,你居然吃里扒外,联合外人来算计于我!”   梅清影听了这话,便也向她一笑:“宫主,清影当年蒙你收留,一直铭感五内……不过……水月宫肆虐武林,残害无辜之事,清影可不能苟同。”只见她向香逐静轻身施了一礼,道:“清影今天便要向宫主辞行了,还望宫主能够网开一面,饶了这个小姑娘。”   香逐静闻言,登时冷笑道:“好大的胆子!自己走不走得了还要另说……居然还敢替这丫头求情?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梅清影正色道:“宫主和沧海城的恩怨,乃是上一代的事情,与小孩子家何干?此事传扬出去,只怕被江湖同道听了,也不为美。”她一面说,一面却将燕倾城护在自己身后。   燕倾城见她如此,心中不禁感激。香逐静却气得柳眉倒竖,只听她道:“既是如此!那你们一个也休想活命!”当下身形微动,眨眼已到了二人近前。   梅清影见她来得极快,忙挥掌相迎,电光火石之间仍不忘推了燕倾城一把,“快跑!”   不料,燕倾城却摇了摇头,大声道:“我不走!”   梅清影和香逐静拆了数招,便觉支持不住,又见燕倾城仍立在旁边,不由的急道:“你还不快走!”   燕倾城见香逐静招式凌厉,如同惊风急雨一般,梅清影左支右拙,眼看就要落败,一时心中大急,便道:“梅姨!我来帮你打她!”小小身影飞掠,竟然双掌向香逐静推去!   香逐静见她竟然攻来,倒也佩服她的胆色,忍不住道:“好丫头!胆量倒好!你想打赢你奶奶,再练一千年罢!”她一面向梅清影出招,一面却如猫戏老鼠一般戏弄燕倾城。只见香逐静身形犹如鬼魅,半点声息也无,燕倾城前纵后跃,一连出了几十招,也不曾沾到她的衣角。   梅清影见状,只得又道:“倾儿你快走!沧海城的高手就在前面,你快去寻他们!”   燕倾城听了此言,登时如醍醐灌顶,心道:“真笨!险些忘了此事!”当下便向后一跃,转身就跑。   她刚刚跑出数丈,便觉身后一股大力向自己袭来,她知道是香逐静突然出手,自己倘若被这一招击中,不粉身碎骨才怪,当下竟将身子一倾,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趴去。   不料,香逐静这一招却并非为了取她性命。燕倾城刚刚卧倒,便觉一股力道已然贴上了自己后背,整个人凌空而起,居然浮在了半空之中。   梅清影见香逐静使出了水月宫绝学“浮生如梦”,便疾出数招,向前抢攻。她知道这门功夫的精妙之处便在于能够隔空吸物,然而,施为之时却不能有丝毫分神,否则便无法发动。   果然,香逐静被她这一扰乱,“浮生如梦”登时用不下去。只听“噗通”“哎呦”两声,燕倾城已然掉在地上。   香逐静见梅清影一再扰乱自己,不由得大怒,一掌便向她劈去。梅清影早有防备,连忙闪避不迭,饶是如此,身上衣衫却仍被掌风劈裂数道。只听“砰”的一声,她身后的假山被香逐静掌风击中,瞬间土崩瓦解,轰然倒地。   燕倾城见香逐静这招如此厉害,吓得面色惨白,惊吓之余,居然还没忘记站起身来,拔足狂奔。香逐静见状,冷哼一声,却不理梅清影,将身一跃,便拦在了燕倾城身前,轻舒玉臂,将她提了起来。   燕倾城整个人被她拎在手中,只觉得全身酸软,知道是被她捏住了穴道,口中却不服输,大声道:“老妖怪!臭妖怪!你武功稀松平常!就会欺负小孩儿!”   梅清影见燕倾城为香逐静所制,不由得大急,只得道:“宫主!她不过是个小孩子家!你切莫同她一般见识!”   香逐静阴测测地笑道:“小孩子家?我看她人小鬼大,难缠得紧呢!”   她向燕倾城打量着,“倾儿!你说奶奶的武功稀松平常?好大口气!”   燕倾城瞪了她一眼,怒道:“你是我哪门子奶奶!你是水月宫又丑又怪的老妖怪!”   香逐静闻言,不禁大怒,“死丫头!我看你真是不想活了!”她拎着燕倾城的后领便向院中一块大石丢去。梅清影一声惊呼,疾忙上前救援,却已不及!眼见燕倾城便要撞上大石,脑浆迸裂! 第三六回 命悬一线千钧一发 鹤发童颜生死攸关   梅清影见香逐静忽下杀手,不禁惊呼一声,纵身上前,欲接住燕倾城。不料,她身形方动,便已被一股大力逼得再难前进。   眼见燕倾城立时便要撞上大石,粉身碎骨,梅清影早已惊得面无人色。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白影一闪,一人如迅雷闪电一般跃入院中,长袖一带,已将燕倾城轻轻巧巧地揽在臂中。梅清影见状大喜,香逐静却面色一变,只见她双掌疾推,已向来人拍去!那白衣人犹在半空之中,无处着力,眼见便要被她这双掌击中!梅清影见状,心中一紧,却听那白衣人一声清啸,蓦地自空中一拔,竟然凌空跃起了一丈多高,于瞬息之间躲开了香逐静这两掌。   香逐静双掌落空,却不追击,只见她面色阴沉,向来人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却见那白衣人抱着燕倾城在半空之中转了个身,这才轻飘飘地落在院中。梅清影见他武功高绝,不禁喝了声彩。   ——只见那人白衣如雪,衣不沾尘,神采飞扬,俊极无俦,更兼好似从天而降,真仿佛神仙中人!   香逐静纵横江湖数十年,可谓阅人无数,今见这白衣青年俊逸风流,人品超凡,却也为之吃了一惊。   梅清影见那白衣人落地,急忙上前看视燕倾城。她见燕倾城半天都没有出声,心中暗道只怕这孩子早已吓得傻了,待得上前一看,不禁怔住。   ——只见燕倾城呆呆地望着那个抱着自己的白衣青年,竟似发了痴一般。   梅清影忍不住唤道:“倾儿!你吓坏了么?没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伸过手去,欲待自白衣青年手中将燕倾城接过。   白衣青年见状,向梅清影微微一笑,便顺势欲将怀中的女孩儿交到对方怀里。他不笑时,虽算不上冷若冰霜,却自有一番凌驾于红尘之中、众人之上的气势,此时忽然一笑,却似云破日出,清冷之气尽扫,更令人倍感亲切。   梅清影一面暗叹世上竟有如此俊美之男子,一面便伸手去抱燕倾城。   谁知,她刚刚碰到燕倾城的衣服,却见那女孩儿如同八爪鱼一般,紧紧抱住了白衣青年,任凭梅清影如何拉扯,她就是不松手。   白衣青年见这小女孩儿如此,忍不住苦笑,只得向梅清影摇头示意。梅清影会意,便任凭他抱着燕倾城,自己在一旁看视。   白衣青年见香逐静冷冷望向自己,正要说话,却见自院外跃进几十个人来,为首的正是沧海城总管尚青云。   只见这几十人甫一入内,便分布院落各处,布置精妙,阵法俨然。   香逐静眼见对方人手众多,自己自水月宫带来的百余名弟子这半日间居然毫无动静,只怕已然被沧海城一众高手制服,又见那白衣青年武功高深莫测,便向尚青云冷笑道:“尚总管还真带了不少人来……”她指着白衣青年道:“我只道北武林中除了燕翔天能与我一战之外再无旁人了……想不到沧海城中竟然还有这等高手……”   尚青云见她如此托大,忍不住道:“香宫主当真自负得紧!承蒙宫主看得起沧海城,尚某代我家城主谢过宫主青眼……不过,这位公子并不是我沧海城之人……”   他当下转头向白衣青年一揖到地,口中道:“公子救人于危难,实是侠义风骨。如此大恩,不敢言谢。在下沧海城尚青云,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白衣青年见他礼重,欲待上前搀扶,却又苦于手中正抱着燕倾城,只得道:“尚前辈请起,晚辈何德何能,敢受如此大礼?!”   尚青云见燕倾城一动不动,只是紧紧抱住白衣青年,不知何故,便对燕倾城轻声道:“倾儿快快松手,这位叔叔抱你都抱得累了!”   燕倾城听了尚青云的话,转头向他看了一眼,却道:“我不要!这位叔叔是神仙!我又不重!才不会累呢!”   众人听她终于开口说话,纷纷放下心中大石。尚青云笑道:“你不回家了么?你爷爷奶奶爹爹妈妈都要急死了!”   燕倾城“哼”了一声,道:“急死了?我怎么不知道?他们要是着急,为何不来寻我!我才不回去呢!”   尚青云“呵呵”一笑,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急?你爷爷把沧海城二十八宿都派了出来,专为了救你回去!”   燕倾城尚未答言,香逐静却向尚青云冷冷道:“我道这些人是谁,原来真是二十八宿!我的那些弟子呢?现在何处?”   尚青云见她发问,却道:“难得香宫主对他们还有些香火之情,不知道宫主是想让他们死呢,还是想要活?”   香逐静面色微变,却道:“你待如何?”   尚青云笑道:“宫主心里明白,又何必在下多言。”   香逐静目光一转,已落在了燕倾城身上,登时笑道:“你想要‘鹤发童颜’的解药?”   尚青云笑而不语。   香逐静冷笑道:“‘鹤发童颜’出自南粤绛云宫,我这里却怎么会有解药?”   她说道“绛云宫”三个字的时候,那白衣青年的面色顿时微微一变,院中众人皆全神贯注地放在香逐静身上,谁也没有主意。   尚青云道:“尚某听闻昔日绛云宫薛宫主在世之时,与香宫主常有往来……既然宫主连绛云宫的毒药都能弄到,又怎么会没有解药?”   香逐静环顾四周,见二十八宿虎视眈眈,自己的手下却不见半个,便“哼”了一声,道:“我说没有便是没有!”她顿了顿,又道:“尚青云,你以为这些人真能拦得住我么?”   尚青云淡淡道:“宫主武功已臻化境,我们怎敢相拦?只不过,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宫主平白无故给一个小小女孩儿下毒,此事只怕说道哪里都是行不通的!”   香逐静闻言,登时冷笑道:“平白无故?尚总管这话说得未免太也轻松!当年的事情,你又不是毫不知情!”她指着燕倾城道:“这丫头如若不是燕翔天的孙女,我又何必如此?!”   尚青云听她说到这里,便道:“宫主倘若不提当年之事,尚某倒也不便开口……既然宫主先行提起,那么是否容得在下将当年事情一一剖析明白?其中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他这番话朗朗说来,自是有意令在场之人听个清楚。香逐静听了,却冷冷道:“眼下这院中尽是你沧海城中之人……是非曲直……还不是由着你们说么?”只见她袍袖一挥,一股罡风直逼众人而来,众人连忙运功相抗,却见香逐静趁机腾身而起,已然跃上了屋顶。   尚青云变色道:“宫主莫非当真不顾水月宫一干弟子的性命了么?!”   香逐静在屋脊上笑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本宫的脾气秉性你难道还不知?用旁人的性命来要挟于我?这一招未免太不聪明!”说罢,作势便要离去。   尚青云见状,哪里容她就此离开?只见他向二十八宿挥一挥手,那二十八人之中便有数人抢上,向香逐静袭去。   香逐静见几人来势汹汹,眸中精光一闪,袍袖微动,竟然自袖中掣出一柄金鞭。一时之间,只听得院中风声大起,金鞭与刀枪剑戟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尚青云见那几人久战不下,正要挥手换人,却听香逐静在空中笑道:“你们沧海城一向便只会车轮战!本宫没工夫奉陪你们这些虾兵蟹将!”她一面说着,一面却如一朵花在风中微微一颤,只听几声闷哼,原本正在战团中相斗正酣的几人,竟然手掩胸口,纷纷退避,竟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功夫。   其余人见了,立时便要上前,却听尚青云道:“且慢!既然香宫主说咱们是车轮战,咱们也不能落人口实!你们退下!”   只见他不疾不徐地自身边一人腰畔抽出一柄长剑,一声长啸,却已跃上房去。他自知武功与香逐静相较尚有不如,因此出招之时,极是小心。   香逐静见他竟敢独身上来,便向他笑道:“算你还有些胆色!”金鞭出手,向尚青云点去。   一时之间,金鞭与长剑相交,发出一阵破空之声。   尚青云一招接过,只觉虎口酸麻,透气上窜,心中暗暗骇异,想不到她一名女子,竟然有如此之力!   香逐静却笑道:“尚总管还算得上是有一手,可惜!可惜!”手中鞭幻成幕,朝着尚青云当头击落。   尚青云见她来势汹汹,不敢怠慢,扬手便是一剑,想要全力挡住她这一击,院中众人看得入神,只有那白衣青年见屋上如此情形,却微微皱了皱眉。梅清影看在眼中,不禁问道:“这位公子,莫非看出有何不妥之处?”   白衣青年尚未答话,却见长剑金鞭又已相交。殊不料,香逐静这一招却是虚招,乃是想要借着这一鞭一剑之力,就此脱身。尚青云一剑递出,正中她下怀,当即顺势飘身而退,瞬间已飘出了庄园之外。 第三七回 明月夜相邀京兆府 髑髅玉忽现洛阳城   京兆府。   明月高悬空中,将朗朗清辉泻于地上,纵使是春夜的月色,在这毗邻边关之处,亦显得凄清无比。   浓浓的夜色之中,一道人影轻轻掠过。阵阵清风掠过耳际,略嫌清冷。   山路崎岖难行,满目皆是树影摇曳。那人却似毫不在意。   他在一处长亭之外停了下来。   长亭上隐隐有灯光,一个修长身影正背对着来人。   他轻轻走上长亭,恰逢亭内之人转身,二人目光交错,亭中人先道:“你来了。”   月色清亮,照入亭中,以至于这人的眉眼在月光下映得清清楚楚。   但见他鼻如悬胆,目光炯炯,整个人显得深沉而俊朗。   来人向他笑了笑,这才道:“沈大人,你来早了。”   ——这亭中之人竟是沈冥!   沈冥的目光穿过月色,直直地落在他的脸上,淡淡道:“我比你近。”缓了缓,又道:“此时此刻,并无第三人在场,沈某是应该称呼你为‘王公子’呢?还是‘许教主’?”   来人闻言,双眉一轩,笑道:“皆可!”   但见他身材高挑,生得白皙而秀气,莫说是西疆一带,便是中原也少见这般俊美男子,却是天魔教教主许维夏!   ——他化名“王若惜”与彭恋霜结交,却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沈冥闻言,便道:“许教主可知沈某为何约君至此?”   许维夏在月光中轻轻笑道:“沈大人一向是不愿意和我们这般人结交的……这一次……只怕竟是想要铲除天魔教了。”   听了这话,沈冥默然半晌,忽道:“铲除天魔教……现在仍不是时候……”   许维夏听了这话,却又将眉毛一剃,笑道:“沈大人,你是否可以莫要如此直爽……”   沈冥却正色道:“许教主今夜既然慨然赴约,那么沈某便亦直言了!”   许维夏笑道:“沈大人有话请讲。”   只听沈冥缓缓道:“沈某今夜邀君前来,却是有三件事。”   许维夏“哦”了一声,道:“未知是那三件?”   沈冥见他发问,便道:“头一件,沈冥要多谢许教主一路相助我彭师妹……”只见他在亭中向许维夏一躬到地,起身之时却道:“无论许教主出于何种目的,沈某总是欠了教主一个人情!”   许维夏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此时却道:“沈大人无需多礼,更不用介怀。既然大人自己都说许某另有目的……那么所谓‘人情’之说,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沈冥却道:“礼不可废!”   只听他又道:“第二件,许教主派天魔教弟子追杀我好友,致其惨死异乡,这件事……沈某可不能不问!”   许维夏正视他道:“好友?沈大人礼贤下士……本座钦佩之至……不知大人想要如何?”   沈冥冷然道:“沈某也算是半个江湖人……眼下虽然忝为仕宦,却也不曾忘了江湖规矩。天魔教在江湖上声名显赫,阁下更是一教之主,倘若沈某动用官府军队之力量解决此事,倒显得小气了。正所谓‘江湖事江湖了’!今夜邀君至此,便是为了此事!”   许维夏似是毫不吃惊,只听他笑道:“想不到沈大人身为大宋之重臣,却是如此轻身重义……许某果然没有看错人……看来今夜之约,是来得对了!”   他说到此处,语调忽转,傲然道:“既是如此,沈大人便请出手罢!”   他将身稍退,等着沈冥进招,然而沈冥却道:“且慢!沈某还未说完!”   许维夏闻言,微觉诧异,却仍道:“沈大人请讲。”   只听沈冥道:“敢问教主是否有把握胜过沈某?”   许维夏未料到他竟会有此一问,当下微微一笑道:“沈大人得名师真传,自江南大天罗宫一战之后,早已名动天下,自是不凡……不过……许某自认倒也不会输与阁下。”   沈冥听了这话,点了点头,道:“沈某昔年在京城之时,便听过天魔教主的名头……单以武功而论,沈某亦无甚取胜之把握。”   许维夏目光微动,道:“大人此话何意?”   沈冥道:“沈某的意思想必教主已然明白……既是为友复仇,自然生死难料……然而,眼下沈某手上却尚有一件极其重大之要事未办,待得了却此事,自当与阁下一战!”   许维夏朗声笑道:“你就不怕到时候找不到我么?”   沈冥亦笑了笑,“阁下乃是一教之主,自然不是藏头露尾之辈!”此刻,他虽然面带笑容,眼中却无丝毫笑意。   听到此处,许维夏却又笑道:“那也未必……说不定我的记性不好……会将此事忘了呢……”   沈冥冷冷道:“只要沈某不忘此事,教主自然也不会忘。”   许维夏见他如此,只得苦笑道:“沈大人不是还有第三件事么?”   沈冥似是正等着他发问,便道:“第三件事……却与近日之事有所关联。”   只听他轻轻道:“关于在下好友之死……沈某知道是有人曾许诺教主以重酬,令阁下派高手相助追杀身怀玉兽之人……未知是也不是?”   许维夏笑而不语。   沈冥接着道:“相托教主之人,乃是西夏皇室中人……许教主一向目光如炬,想必猜也能猜到其中定有重大缘故。”   许维夏凝视他道:“莫非……沈大人是想要告诉我那玉兽之中所隐藏的秘密?”   沈冥定定望向他,道:“不错。”   许维夏笑道:“这秘密纵然重大……却和许某有何关系?本座是否可以选择不听?”   沈冥道:“据沈某所知,教主有一心愿,至今仍未得偿。”   许维夏笑道:“许某身为江湖中人,更是凡夫俗子,心愿可有不少,却不知沈大人指的是哪一桩?”   沈冥见他装模作样,便上前一步,轻轻吐出了几个字。许维夏听在耳中,面色微变,随即亦轻声道:“哦?那么沈大人的意思……竟是真的对许某有所求了?”   沈冥的目光和他一触,道:“正是。”   许维夏见他快人快语,便笑道:“沈大人是大宋朝廷高官,许某却只是穷乡僻壤的小小人物……缘何能得大人如此纡尊降贵相求?”   沈冥淡淡道:“穷乡僻壤?小小人物?谁不知道天魔教纵横西疆百余载,每一代教主都是武林中不世出的高手……许教主这话说出来难道就不觉得矫情么?”   许维夏闻言,却道:“许某一向听说沈大人为人深沉而讷于言,却是何时学得如此伶牙俐齿?”   沈冥目光一动,“沈某既然有求于阁下,自然是要入乡随俗的了。”   二人相视而笑。   许维夏忽道:“沈大人有什么请求,便请说罢!”   沈冥点头道:“好!许教主果然爽快!阁下一路相送我彭师妹前来京兆府,又不辞艰辛取得‘桃花醉’的解药,就理来说,沈某不应再行劳烦教主……只是,这件事迫在眉睫,此时此刻,此间此地……唯有教主才能助沈某一臂之力!”   许维夏听了,不禁苦笑道:“能令沈大人如此忧心……此事只怕不小……”他用手轻轻抚着下颌,笑道:“许某是否能够拒绝呢?”   沈冥凝视他道:“教主难道就不想听听此事为何?”   许维夏摇了摇头,道:“在下自然很想……只是有所顾虑……”   沈冥“哦”了一声,道:“却不知许教主有何后顾之忧?”   许维夏笑道:“沈大人明知故问!我天魔教百年以来僻处西疆,经营于宋夏两国之间,在下的后顾之忧为何,难道大人还会不知?”   沈冥闻言,却道:“凡事必有两端!沈某以为教主所说的后顾之忧……其实竟是天时地利……另外……”   许维夏目光闪烁,轻笑道:“沈大人有话请讲。”   沈冥笑道:“沈某相求教主之事,虽然不甚容易,却于贵教有利,更可助教主完成心愿,岂非一举多得?”   许维夏淡淡道:“是么?沈大人怎知此事一定于我天魔教有利?”   沈冥道:“许教主难道已经忘了‘金刚亥母寺’中之事?”   许维夏闻言,面色又是一变。   ※※※   尚青云率众追出园去,眼见香逐静轻功诡异,却哪里追赶得上?当下只得复又回到园中,却见燕倾城仍是赖在那白衣青年怀中不肯下来。   尚青云摇头不已,只得向那白衣人笑道:“这孩子被家里宠坏了……公子莫要见笑。”   白衣青年闻言笑道:“哪里!我看她可爱得紧呢!”   燕倾城听了这话,登时笑逐颜开,向尚青云大声道:“尙爷爷你听你听!连神仙叔叔也这么说呢!”   尚青云不去理她,却向那白衣青年道:“适才匆忙,未曾听得公子大名……敢问……”   白衣青年截口笑道:“有劳前辈垂问,晚辈姓方,不过是江湖上的无名之辈而已。”   尚青云见他不肯说出名字,又听他自承姓方,忽然想起一人,心中不由一惊。梅清影在一旁听得二人对话,似乎也想到了些什么,刚欲开口,又觉不妥,正在思量之间,足边却似碰到了什么事物。   她低头一看,却见脚下一物晶莹剔透,当下拾起来一看,却几乎吓了一跳   ——只见此物乃美玉雕成,却是一枚玉质髑髅。 第三八回 古灵精怪难防诡诈 血光灯火暗藏杀机   梅清影将玉髑髅拾起,那方公子却早已看见,便道:“这是何物?有劳芳驾给在下瞧瞧。”   他一面说着,一面便将燕倾城放了下来,自梅清影手中接过了那枚玉髑髅。   燕倾城心里自是一万个不情愿,当下撅着嘴站在地上,抬头向他看去。   尚青云见状笑道:“有什么不高兴的?人家抱了你这半日,也该歇歇了。”燕倾城嘟着嘴,故意不去理他。   方公子一面端详那玉髑髅,一面心中思付,忽然想起一事,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一颗红色药丸,递到燕倾城面前,笑道:“小妹妹,快将这药服下。”   燕倾城尚未说话,尚青云却犹疑道:“这是……”   方公子笑道:“眼下小姑娘身重剧毒,此药有益无害。”   尚青云听了这话,点了点头,却对此人来历又确定了几分。   却见燕倾城想也不想,伸手便接过药丸,送入口中。方公子见状笑道:“吃得如此之快,你就不怕这药里面有毒么?”   燕倾城一双大眼亮晶晶地望着他,却叹气道:“哎……我已经中了毒了……还怕什么?”她眼珠一转,却又笑道:“何况……神仙叔叔是不会害我的!”   众人见她如此,纷纷摇头苦笑。   方公子将那玉髑髅拿在手中反复细看,忽向燕倾城道:“小妹妹,这件东西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罢?你却是从哪里得来?”   燕倾城见他问到自己,便笑道:“我就知道你会问我的!这个古怪玩意儿啊……是我从九霄门的那个丑八怪那里拿来的。”   梅清影听了“九霄门”三字,便问道:“什么丑八怪?倾儿你说清楚些?”   燕倾城见她似是有些着急,脑海之中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我知道了!梅姨……你……你便是洛洛的师父!”   梅清影闻言一怔,“你如何知道?”   燕倾城笑道:“那天你和洛洛在树林子里面练武……我看到的!只不过那时候你用黑布蒙着脸,我没看见你长什么样子。”   梅清影“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我说那日为何总觉得有人躲在一旁……你是不是躲在树丛里面来着?你说的丑八怪又是谁?”   燕倾城笑道:“丑八怪么?自然便是姓白的那个女人啦!”   梅清影面色一变,“白雪仙?你说这东西是白雪仙的?”   燕倾城点了点头,“是啊!那个时候她来追我,我就偷偷从她袖子里拿的。”   尚青云听了这话,不禁眉头一皱,呵斥道:“你这孩子平日里在沧海城胡闹也就罢了!怎么还跑到洛阳来惹事?”   燕倾城扁了扁嘴,道:“尙爷爷你好偏心啊!明明就是人家欺负我!你还来凶我……”   梅清影见先前那几名女子被自己点倒,仍卧于院中,便向方公子和尚青云等人道:“此间甚为繁乱,诸位莫如先请到前厅落座。”   不料,那方公子却向众人笑道:“诸位请便,在下另有要事,要先行一步。”随即又向燕倾城笑道:“小姑娘,这块玉能不能先借给叔叔用一下?”   燕倾城见他即刻就要离去,心中更是不乐,又见他向自己问询,便道:“借给你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尚青云忍不住道:“倾儿!你又来胡缠了!”   方公子却笑道:“还有条件?你说来听听。”   燕倾城向身周看了一眼,又看向他道:“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别人不许知道。”   方公子笑道:“你附到我耳边,悄悄告诉我便是。”   谁知燕倾城向尚青云看了一眼,又道:“不行不行!尙爷爷和梅姨的武功都很高……在这里说他们会听见……”说着又向沧海城二十八宿指了一下,“还有这些叔叔……他们也会听到!我们到院子外面去说!”   眼见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消失在月洞门外,梅清影不禁叹道:“这个孩子……当真是人小鬼大……”   尚青云苦笑道:“幸亏及时找着了她……要不然,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祸事……”   ※※※   太原府乃是大宋西北之军事重地,北拒契丹,西抗党项。   ——昔日,秦王嬴政灭六国,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在此地设置了太原郡,郡治晋阳。汉代之时,并州刺吏部设治晋阳,太原始称并州。是时,太原已成为全国十三州部治所之一,闻名遐迩。待得到了南北朝之际,晋阳又是东魏与北齐的“别都”,始终保持着“霸府”的地位,高欢、高洋父子坐镇太原、遥控朝政。隋代之时,太原之地位仅次于长安和洛阳,在国中名列第三。由于晋阳古有唐国之称,李渊父子起兵晋阳,定都长安之后,遂以“唐”为国号。唐代初期的几位帝王曾数次扩建晋阳城,并相继封其为“北都”、“北京”,与京都长安、东都洛阳并称为“三都”、“三京”。待得到了战乱频繁的五代十国,后唐、后晋、后汉、北汉,或发迹于晋阳,或以此为国都,一时间太原名声显赫于举国,传为“龙城”。   ——宋太平兴国四年,宋太宗赵光义灭掉了以太原为都的北汉政权,最终统一全国。由于憎恨太原军民对宋军的顽强抵抗及恐惧太原“龙城”之美誉,遂下令火烧晋阳城,又引汾、晋之水,夷晋阳城为废墟,千年古城毁于一旦。三年后,新的太原城在距古晋阳城北四十余里的唐明镇重新崛起。嘉祐四年,设太原府治。   此刻,太原城中一处宅院之中灯火通明,照耀得院内如同白昼。几十名护卫弓上弦,刀出鞘,严密戒备,更有数十人绕着宅院走动,显然是有重要人物居于此处。   然而,此间虽有百余人聚集在此,却仍是静悄悄地,只听得院内角落之处偶有春虫鸣叫,间或夹杂着一两声火把爆裂之声。细看众人服饰样貌,皆尽不是中原人士,反倒是辽国契丹一族。   却不知这些契丹人在此间游巡,却是要保护何人。   说也奇怪,这宅院之中,却有一处院落甚是清净。房中灯火将室内人影映在窗上,稀稀落落的仅有二三人。   蓦地,一道烟火划过夜空,发出轻微的嗤嗤之声。众人一见之下,登时警惕起来。然而烟火过后,竟然又悄无声息了。   黑暗之中,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丝腥气。   一名契丹护卫皱了皱眉,游牧民族特有的敏感令他对这一丝奇怪的味道产生了警惕。就在他正要循着气味的来源去看一看的时候,忽听身后不远之处传来了一声锐响。   ——那是兵刃破空的声音。   ——不好!   他猛然回身,身体正在欲转未转之时,一道寒光闪过,只听“哧”的一声,颈项之间已经多出了一道血痕。   鲜血飞溅!那名契丹护卫甚至来不及哼上一声,便被一双隐藏在阴暗角落中的黑手拽进了黑暗之中……   ※※※   杀手的武功很诡异,杀人的手法更是非常熟练。   更何况,他们已在阴影里等了很久,窥准时机,出手无一落空。   不到瞬息之间,几十名游巡于院外的契丹护卫便已被消灭殆尽。   ——至于院中的弓弩手,自然有人来对付。   其余人的目标,是内院中的那名女子,也就是受到这上百名契丹护卫重重保护的“贵人”。   这群杀手的主人苦心经营,静候时机,等的就是这一刻……   但是,今夜的行动似乎进行得太轻易,也太顺利了……   ※※※   院中树枝不停地在夜风中摇摆,茂密的树影映窗上,犹如一只黑色的巨兽一般正欲择人而噬。   房中的侍女已经退下。   此刻,房内只有一个人。   那是一名极其美丽的女子。   ——美丽之中,还带着寻常女子所没有的英朗之气。   ——这就是他们的目标……也就是主人要杀的人……   ——辽国公主耶律鹤翎。   杀气翻腾,充斥了整个院落,以至于连那房中的美丽女子都感觉到了这异乎寻常的气息。   树影之中,刀锋剑刃已经暗暗地迫近了她……   随着刀光一闪,血色映红了灯火……一人轰然倒地。   ——他是今夜行动之中的首脑,同时也是这一群杀手之中武功最高的一个。   众皆惊愕,却见灯光下,那名身着黑白相间服饰的妙龄少女姗姗立起,手中犹自把玩着一件物事。   杀手的眼神自然是好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看得清清楚楚,少女手中所持之物,赫然是一枚玉髑髅!   此刻,房间中突然多出了一人,青衫素袍,长身玉立,令那昏然灯火凭空增添了几分惊艳。   他手中的匕首犹在滴血,眸中更闪动着凛冽杀机。   耶律鹤翎望着那爱穿男装的少女,轻轻地笑了。   ※※※   离辽国公主下榻驿馆不远之处的山峰之上,有二人正自远远眺望,皆是玄衣如墨。   只听一人沉声道:“那些契丹护卫原本可以不死的……可惜救援仍是晚了……”   另一人却笑道:“他们不死,辽主又如何会对西夏用兵?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   夜色之中,沈冥望着眼前年轻俊秀的男子,半晌方道:“这一招果然够绝。”   许维夏轻轻笑道:“既然要帮忙,索性帮得彻底一些嘛。”   他一手掩口,似乎是打了个呵欠,眼中也增了一抹困倦之意,喃喃道:“梁落瑶这一次可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向沈冥看了一眼,“此间大事已了,沈大人,本座是否可以得到我应得的报酬了?”   沈冥伸手入怀,取出一本书册向他抛去。许维夏扬手接过,映着月光翻了翻,只见那书册封皮为羊皮所制,上面用金丝镂着几个西夏文字,正是自己多年以来心心念念之物。   他当下向沈冥笑道:“沈大人果不失信,你我二人,就此别过。”   说罢,转身便行,片刻之间,已到了半山腰上。   只听最高峰上一人朗声道:“教主莫要忘了一个月后的贺兰山之约……”   许维夏身形在山腰间顿了一顿,抬首,遥遥向沈冥望了一眼,嘴里嘀咕了一句“如此着急……赶着投胎么?”便隐身于山下。 【第五卷】 第一回 云门山众人寻车马 三山镇少女问路途   治平三年。夏。   山东青州境内。   ——青州,为古“九州”之一。在远古之时为东夷之地。相传大禹治水之后,按照山川河流的走向,将中原划分为青、徐、扬、荆、豫、冀、兖、雍、梁九州。《尚书》中称“海岱惟青州”。因其地处东海与岱山之间,“东方属木,木色为青”,故名青州。《周礼》之中亦记载“正东曰青州”,并注释说:“盖以土居少阳,其色为青,故曰青州。”   ——青州西南有云门山、驼山、玲珑山等三山。其中云门山位于青州城南。主峰大云顶,有洞如门,高阔过丈,南北相通,远望如明镜高悬,夏秋时节,云雾缭绕,穿洞而过,如滚滚波涛,将山顶庙宇托于其上,若隐若现,虚无缥缈,宛若仙境,蔚为壮观,谓之“云门”,或称“云门仙境”,云门山因此得名。“青州八景”称之为“云门拱壁”。登临山巅,便可饱览“驼岭千寻”、“劈峰夕照”和“三山联翠,障城如画”之壮丽景观。   ※※※   云门山中,有一小小酒肆。   此时,已近黄昏,原本就生意清淡的酒肆之中只有一位客人。   那是一名身材魁梧的灰衣男子,只见他自顾自豪饮不停,身边的酒坛已堆积如山。   店内的小二只服侍这一个客人,倒也落得清闲。   灰衣男子正拍开第十坛酒,忽然听得远处脚步声杂乱,不到片刻工夫,却有三四人提刀拿枪,自远处奔来。   只见为首一人生得人高马大,却在酒肆门口停了一停,向内里望去,见店内只有二人,便向里面粗声问道:“你们可曾见到一行车队自此经过么?”   那灰衣男子并不答言,仍是饮酒。酒肆小二见来人气势汹汹,只怕不是好相与的,便道:“小人不曾见得。”   为首那人闻言,便不啰嗦,只向身后众人挥了挥手,便率众向前赶去。   小二望着众人远去之身影,笑道:“这荒山野岭的……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什么车队……”回身见那客人又已饮尽了一坛酒,不由得暗暗咋舌。   刚回到柜内坐下,却听得外面又是一阵嘈杂,又有五六人飞身到了酒肆之前,这几人中有男有女,服饰皆甚是华丽。   为首一名女子约莫三十多岁年纪,手中提着一柄单刀。容貌颇为艳丽,只是脸型稍方,凤眼含威,看上去便有几分凶狠之态。只听她刚在酒肆门前站定,便向内里喝道:“小二出来!”   店小二刚刚坐定,听了这一声呼喝,连忙起身出门,向那女子赔笑道:“这位女侠,有什么事么?”   只见那女子向酒肆内扫视了一眼,见只有一名客人,便向小二冷冷道:“你可见到一行车队么?”   小二愣了一下,这才摇头道:“……小人不曾看见……”   那女子见他略带迟疑,心下怀疑,便喝道:“到底看没看见?你可要老实答话!”   小二吓了一跳,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口中道:“没有没有!小人未曾看见!”   那女子见状,便瞪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径自领着人走了。   店小二用手摸着后脑,喃喃道:“这些人……都是怎么了?到这山里来找什么车队?”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回身向店内唯一一名客人道:“客官你说说……这是从何说起?”   那灰衣男子半日以来只是饮酒,未曾讲过半句话,此刻听小二如此说,便自酒坛边缘抬起头来,向小二看去。   只见这灰衣男子的相貌虽然算不上如何英俊,可是眉宇之间却偏偏有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偶一抬头之时,双眸之中精光闪烁,似乎其间蕴含着无数智慧,更带着一种摄人威仪。   他向小二望了一眼,便又将视线落回到了面前的酒坛上,笑道:“从何说起?你没听他们在找车队么?”   店小二见他淡定,便也笑道:“小人只是奇怪……这群人平白无故地到这里来寻车队……客官你在咱们店里喝了这大半日的酒,可曾见到有什么车队经过?”   灰衣男子摇了摇头,笑道:“有的时候,有些事情……不一定非得要亲眼见到……”他一面说着,一面却又“咕噜咕噜”地喝下了大半坛酒。   二人正说话间,却听得又一阵脚步声响,又有一行人到了酒肆门口。   一个男子问道:“里面的人!可曾见到一行车队么?”   店小二听了,便道:“不曾见到……敢问各位客官……到此处寻车队是做什么?”   先前那名男子还未说话,他身边一人却道:“你看见便看见,没看见便没看见!哪里来的这许多废话!”   又有一人却道:“三哥和店小二胡缠什么!他既然不知,我们便抓紧赶路,莫要误了大事!”   说着,几人已去得远了。   店小二没来由地被训斥了一通,心中不由得一阵火起,向着几人远去背影骂道:“呸!什么东西!只许你问我么?莫要说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告诉你们!”   他话音未落,却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小二哥!劳您的驾!”   店小二这一回却学得精了,只听他一面转身,一面道:“可是要问什么车队?我却不曾见到……”他刚刚转过身来,却又愣住了。   只见酒肆门口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身着一袭丁香色衣裙,生得鹅蛋脸面,身量虽然尚未完全长成,却生得相貌甜美,正向着自己发笑。   店小二再想不到竟会在此见到如此一个及笄之年的小姑娘,不禁又是一愣。   他常年在这深山之中卖酒,莫说是如此俊俏的少女,便是寻常女子,一年到头也难见到几个,此时见这少女冲自己发笑,脸上早已通红,结结巴巴地道:“我……实是没有见到什么车队?”   那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什么车队?我管车队做甚?你见没见过车队和我有什么相干?”   店小二见她不是问车队,便也笑道:“先前来了好几拨人……一上来便问我见没见到什么车队……实是令人不耐烦得紧……”   少女闻言笑道:“原来如此,我说小二哥为何如此紧张……倒下了我一跳呢。”   店小二见她言笑晏晏,便道:“小姑娘赶路么?不如进到店里歇歇再走?”   少女摇了摇头,道:“我想问问小二哥,三山镇离这里还有多远?”   店小二听了,却似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一般,险些跳了起来,“三山镇?你这小姑娘要去三山镇?去不得去不得!”   少女目光微动,道:“哦?为何去不得?”   小二向四周望了望,神情颇为惶恐,似乎是怕会突然自山间林中冒出什么妖魔鬼怪一般,低声向那少女道:“你莫非没听说么?这些时日……三山镇上正闹鬼呢!”   那少女一听这话,却将小手一拍,跳了起来,笑道:“这就是了!”   店小二见她又是跳又是笑,不禁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如此一个俊秀美丽的小姑娘……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么?可怜可怜……”   他正如是想着,却听那少女道:“小二哥!快告诉我从这里到三山镇要怎么走?”她语声清脆,一入耳中,直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好听。只是此时听在店小二耳中,却是着实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他见那少女执意要去三山镇,便劝道:“小姑娘……我跟你说啊……那三山镇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我劝你还是趁着日头不曾落山,早点回家……否则的话……”   少女见他欲言又止,便笑道:“否则怎么样啊?”   小二摇头道:“否则……否则只怕真要撞见鬼了!”   少女听了这话,“呵呵”笑道:“我才不怕鬼呢!我这番前来,就是要抓几只鬼回去的!你快告诉我,三山镇要怎么走?”   店小二见她如此,不由得叹了口气,却向山那边一指道:“你瞧!翻过那座山头,再向前约莫二三里路便是了……小姑娘你还是……”他话音未落,却见那少女已经远远地跑了出去,一面跑还一面回头对自己笑道:“多谢你啦!我去啦!”   店小二“哎”了一声,见她步履轻快,显然是身负武功,此时已然去得远了,忍不住道:“这年头……连小姑娘都敢一个人出来跑江湖了……世风日下啊……”   他话音未落,却听店内一人笑道:“小姑娘胆色过人!了不起!这正是‘江湖代有才人出’啊……呵呵……”说话的,正是那名酒量惊人的灰衣男子。   小二见他如此说,忍不住道:“小人却不知道什么‘才人’不‘才人’的……我只知道……到了三山镇……只怕人都要变成鬼了!”   那灰衣男子闻言,便道:“我听你方才和那小姑娘说三山镇闹鬼,可是真的么?”   小二道:“客官只怕是从外乡来的罢?这件事情在这一带可都传开了!”   灰衣男子笑道:“我却不信!这世上哪里有鬼?只怕都是乡间之人以讹传讹而已……”   小二听了,却道:“这可就是客官您有所不知了……”   灰衣男子闻言,一扬眉,“小二哥不妨将那三山镇之事说给在下一听。” 第二回 三山镇客栈捉双鬼 青州道江湖聚群豪   “三山客栈”是三山镇上仅有的一家客栈,由于此镇频频闹鬼,镇上的人已经陆续搬走了大半,因此客栈的生意极是冷淡。   话说这客栈共分两层,二楼住人,一楼兼卖酒肉茶饭。   祝小风随着客栈小二上楼的时候,只听得楼梯不住吱扭作响,便道:“小二哥!你们这客栈也该好好修缮一下了罢?这楼梯……”   店小二笑道:“小姐放心,咱们这楼梯自打客栈开张以来便是如此响动,却是万无一失的!小姐不信,我试给你看!”他一面说着,一面用力在楼梯上跺了两脚。那楼梯原本就年久失修,加上此时又是夏日,潮气甚大,只听“喀喇”几声连响,楼梯竟然塌了半边,灰尘木屑不住地往下掉落,险些连那店小二也摔了下去。   祝小风眼疾手快,连忙将他一把拉住,却被灰尘呛得连连咳嗽,便掏出手帕来拂灰,店小二见自家楼梯如此不做脸,却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客栈掌柜听见动静,便从后面出来,眼见楼梯坍塌得七零八落,不由得皱眉顿足道:“阿福!你这个臭小子!只会吃饭,没半点用!这楼梯一个月内被你踩踏了五次……我告诉你啊!老板要是知道了……你这个月的工钱不用指望了……还有下个月!”   店小二阿福哭丧着脸,祝小风却在一旁嘻嘻而笑。   阿福愁眉苦脸道:“小姐……你为何还要发笑……唉……”   祝小风见他垂头丧气,更是笑得肚痛,用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向他摆了摆,“没事没事……哎呦……我的肚子……笑死我了……嘻嘻……”   尽管楼梯塌了,但是祝小风仍旧在这“三山客栈”中住了下来,因为除了此处之外,三山镇上根本找不到另外一处能让人歇脚休息的地方。   客栈中的房间自然也是简陋的很。窗户漏风、墙壁乌黑、到处都是灰尘蛛网……更不要说那只要下雨便会漏水的屋顶……   祝小风见那房中床褥上几乎已经积了半寸多厚的一层灰,皱了皱眉,道:“烦劳小二哥帮我换上一床被褥……”   ※※※   是夜。祝小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正在迷迷糊糊之中,却听得门外悉悉索索地传来一阵响动。   她眼睛一亮,心中一动,连忙闭目假寐。却听得一阵微响过后,房门却被人轻轻推开,依稀有两个黑影潜了进来……   ※※※   点上了客栈中的最后一根蜡烛,祝小风拍了拍手上和身上的灰,向陆续赶来的数人道:“原来你们三山镇上闹得就是这两个‘鬼’啊!”   这客栈由于生意清淡,原本在店中打杂帮忙的伙计也被辞退了一半,现下除了客栈老板一家、掌柜和两名小二之外,却再无旁人。   众人于夜静更深之时被楼上一阵“兵兵乓乓”的声音吵醒,赶来查看之时,却见两名男子被绑做一团,白天入住客栈的那名小姑娘却悠哉游哉地坐在桌子上。   客栈老板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向那两名男子细看了两眼,虽然有些眼熟,却不认识,又见这二人皆是一身夜行衣靠,心中依然明白了大半。   祝小风向其中一名男子踢了一脚,听他“哎呦”了一声,便向老板笑道:“老板,你们这家客栈莫不是家黑店么?怎么我才刚住进来便招来了这两个小贼?”   老板闻言,登时叫起屈来,“小姐这话可着实冤枉我了!咱们这‘三山客栈’在镇上开了十几年了,这方圆几十里之内谁不知道咱们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这……这两个贼……可和咱们没有半分关系!”   掌柜和小二见老板着急,纷纷点头道:“是是是!我们东家所言极是!”   祝小风见众人如此,便撇了撇嘴,道:“这里全是你们的人……自然说什么是什么了?”她向那两名黑衣人看了看,又道:“老板!你们这镇子上可有官府?”   老板闻言道:“官府?咱们这三山镇乃是个小小地方……官府之人平常是见不着的……倒是有个镇……镇长……”   祝小风闻言,便点了点头,道:“镇长?镇长也行!你去给我把他叫来!来审审这两个小贼,看看他们这么多年来装神弄鬼……干了多少坏事?”   老板听了这话,便向她笑了笑,“既是如此……那……便不用去叫了……”   祝小风一听,登时柳眉倒竖,“不用去叫?莫非镇长现在不在镇上?还是他病了?……难不成是死了??”   老板连忙摆手道:“没没没!没有这事!他既没病……更没有死……”   祝小风嗔道:“那你不去叫他来,还在这里磨叽什么?”   却见老板垂头丧气地道:“我……我便是这‘三山镇’的镇……镇长……”   ※※※   祝小风躺在三山客栈的屋顶上把玩着手中的面具,只见那两张面具皆是张青面獠牙的鬼脸,即使在白日之中看上去亦颇为恐怖,此刻夜间撞见,更是令人胆颤心惊。   她一面揪着“面具鬼”的头发,一面喃喃道:“闹鬼?我就说嘛……这么小的地方……连人都不见几个,哪里来的鬼?”   她似乎忘记了,越是人少的地方,越会有鬼。   正在她洋洋得意之时,耳中却听得一阵脚步之声,她翻身坐起,向四周一看,却见月色下,几个人影正从镇中街道穿过,向镇西而去。   祝小风心中一动,暗道:“莫非又有人扮鬼来吓唬人么?”当下自房上跳下,暗暗跟在那几人身后,想要瞧瞧他们深更半夜去做些什么。   几人行出里许,眼见便出了镇子,却见镇外有一片树林。待得穿过树林,面前却是一片旷野。只见那旷野之上,黑压压地竟然站了一大群人,粗粗看去,竟然也有五六百号。   祝小风心中一惊,正不知这些人是什么来头,只见那五六百人却是个个手执兵器,黑乎乎地围成了一圈,里三层外三层,竟是风雨不透。她蹑手蹑脚,瞧瞧行到近处,趁人不备,偷偷地混进了人群之中,幸而此时乃是夜间,此处人又众多,因此竟然没人察觉。   她仗着身形纤细,悄悄挤到了前面,向当中一望,不由得暗暗惊心。   只见人群之中空出了一片场地,约莫有二十几丈方圆。此刻,空场之上却停着十几辆马车,车周立着几十人,亦是各持兵刃。   祝小风心中正自纳闷,却听外圈一人朗声笑道:“冯掌门果然是神机妙算,算准了他们会从三山镇上经过。”他身边一名中年男子闻言,却是笑而不语,但面上神情却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祝小风借着月光,向那人看去,却见他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生得一张国字脸,端鼻阔口,五柳长髯,飘洒胸前。她细细看了两眼,心中暗道:“这人怎么这么眼熟……”想到之前那人曾提到的“冯掌门”三字,心中却是一震,“我说怎么如此眼熟……原来是云门派的掌门人冯师伯……”   她一念既到,便忍不住向身周看去,只见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亦有几张面孔乃是熟人,其余人等虽然未曾见过,但想来应该皆是青州附近一带的武林人士。   祝小风心道:“这么些人深更夜半聚集在此,围着这一行车马,却是想做什么……看样子……青州以及附近一带的白道武林竟然多数皆参与了此事……怎么我出来的时候没听大哥说起……”   又想起日间路过山中小店,那小二提到的车队一事,此时便有了对照,“原来那小二哥说的车队,便是他们……”   她唯恐被人认出,便将身子在人群中缩了缩,又取出手帕遮住了半边脸,这才放心大胆向场中看去。   只见那车队之中出来一人,昂身而立,向着四面武林人士团团一揖道:“在下是神威镖局总镖头蒋无失。我神威镖局在江湖上二十多年,虽然和各派偶有仇怨,但却一向秉持江湖道义……不知各位武林同道为何在此拦截于我?”   祝小风听了这番话,心道原来这车队乃是走镖的,却为何会被青州武林中人拦截在此?真是匪夷所思。   却听人群中一人朗声道:“蒋总镖头此言差矣,说是我们拦截于你,恐怕这话有误罢?”   蒋无失见这人四十多岁,七尺身材,相貌堂堂,目中精光四射,便向其拱手道:“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那人笑了笑道:“不敢。在下姓魏,草字思南。”   蒋无失听得“魏思南”三字,面色登时郑重起来,“原来竟是泰山派魏掌门,失敬失敬。却不知魏掌门领着这么许多人在此等候在下,有何指教?”   祝小风听他将“拦截”换成了“等候”,不禁微微一笑,却又向泰山派掌门人魏思南看去,暗道:“原来他便是泰山派掌门……以前竟从未见过……泰山号称五岳之首……想来其中门人必定不凡。” 第三回 总镖头远镖疑不定 短主簿率众问详情   只听魏思南缓缓道:“我等不为别的,今日在此相侯,乃是为了贵镖局此趟所押送之货物。”   蒋无失见如此众多的武林人士聚集此地,心中早已上下忐忑不安,听了魏思南这番话,不禁一凛,道:“魏掌门此话何意?”   魏思南尚未答言,却有一人喝道:“蒋总镖头休要装模作样!快快将十二门派的武学秘笈交出来!咱们看在武林同道的份上,今日便不与你为难!”   此人话音未落,便又有一人笑道:“多日不见,钱兄弟的性子仍是这般霹雳火爆……咱们今日有重要之事……岂可对蒋总镖头无礼?”   当下越众而出,向蒋无失一揖,笑道:“蒋总镖头,我这兄弟脾气甚急,你却不要见怪!”   蒋无失见先前说话那人四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一张紫脸却是又扁又平,真正是其貌不扬,但说话之时中气十足,显然武功不弱。又见面前这人身量短小,相貌却颇为儒雅,一双眸子犹如精芒闪电一般。又见他手中别无兵器,却是执着一柄判官笔,心中猛然想起一个人来,脱口道:“阁下莫非是‘琅琊短主簿’王又珣王先生?”   那人呵呵一笑,颔首道:“神威镖局总镖头果然名不虚传,在下王又珣,见过蒋总镖头。”   说起王又珣的绰号,倒要追溯到东晋之时。   ——其时,山东琅琊有一名士姓王名珣,字元琳,幼时小字法护,乃是为东晋名士王导之孙,王洽之子,王羲之之侄,史称其“好聚财物”。弱冠时为桓温掾,与谢玄一起为桓温敬重,尝称“谢掾年四十,必拥旄杖节。王掾当作黑头公。皆未易才也。”后转为主簿,和郗超一起深为桓温信赖。本为谢氏婿,与谢安不和,导致当时王谢二族交恶。谢安去世后,仍往哭谢安,并被孝武帝倚仗,历任要职。   ——时帝雅好典籍,珣与殷仲堪、徐邈、王恭、郗恢等并以才学文章见昵于帝。及王国宝自媚于会稽王道子,而与珣等不协,帝虑晏驾后怨隙必生,故出恭、恢为方伯,而委珣端右。珣梦人以大笔如椽与之,既觉,语人云:“此当有大手笔事。”俄而帝崩,哀册谥议,皆珣所草。隆安初,国宝用事,谋黜旧臣,迁珣尚书令。王恭赴山陵,欲杀国宝,珣止之曰:“国宝虽终为祸乱,要罪逆未彰,今便先事而发,必大失朝野之望。况拥强兵,窃发于京辇,谁谓非逆!国宝若遂不改,恶布天下,然后顺时望除之,亦无尤不济也。”恭乃止。既而谓珣曰:“比来视君,一似胡广。”旬曰:“王陵廷争,陈平慎默,但问岁终何如耳。”恭寻起兵,国宝将杀珣等,仅而得免,语在国宝传。二年,恭复举兵,假珣节,进卫将军、都督琅邪水陆军事。事平,上所假节,加散骑常侍。四年,以疾解职。岁余,卒,时年五十二。追赠车骑将军、开府,谥曰献穆。桓玄与会稽王道子书曰:“珣神情朗悟,经史明彻,风流之美,公私所寄。虽逼嫌谤,才用不尽;然君子在朝,弘益自多。时事艰难,忽尔丧失,叹惧之深,岂但风流相悼而已!其崎岖九折,风霜备经,虽赖明公神鉴,亦识会居之故也。卒以寿终,殆无所哀。但情发去来,置之未易耳。”玄辅政,改赠司徒。   ——王东亭与谢公交恶。王在东闻谢丧,便出都诣子敬道:“欲哭谢公。”子敬始卧,闻其言,便惊起曰:“所望于法护。”王于是往哭。督帅刁约不听前,曰:“官平生在时,不见此客。”王亦不与语,直前哭,甚恸,不执末婢手而退。王珣、郗超并有奇才,为大司马所眷拔。珣为主簿,超为记室参军。超为人多须,珣状短小,于时荆州为之语曰:“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因此,后世皆称王珣为“短主簿”。   这王又珣本是琅琊人氏,其人生得身材不高,平素又喜爱书法,因此山东一带的武林中人便送了他一个绰号,称为“琅琊短主簿”。   蒋无失见果然是他,便道:“倒请王先生给在下说说,这如此多人聚集于此拦截我神威镖局,竟是何意?”他一面说着,一面向先前那紫面大汉一指,道:“适才听那位兄弟提到什么十二门派武学秘笈……只怕此中颇有误会,想我蒋某虽然在武林上算不得什么人物,但神威镖局却也是江湖上的老字号……蒋某自认与青州武林同道并无交恶……何以今日如此为难与我?”   王又珣闻言,不禁笑道:“蒋总镖头当真不知我众人是为何而来?”   蒋无失见魏思南等人皆是面色郑重,不禁诧异道:“诸位为何相聚在此,蒋某又怎会知晓?”   众人听了这话,不由得纷纷议论起来,魏思南和王又珣对视一眼,魏思南便道:“魏某想请问蒋总镖头一句,贵镖局位于湖北黄梅,何以会到山东境内来接镖?总镖头亲自率人日夜兼程护送之镖又是何物?”   蒋无失听他如此问询,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当下笑道:“我道是何事?原来却为了这个……”只听他叹气道:“神威镖局到此地相距千里……魏掌门,实不相瞒,蒋某原本也是不想接这趟镖的……只是……”   魏思南追问道:“只是什么?蒋总镖头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   蒋无失笑道:“难言之隐倒是没有……只是托镖的客人开出的价钱甚是丰厚……”他向众人团团一抱拳,道:“各位都是江湖上摸爬滚打的朋友,想必也知道咱们保镖的这一行赚得都是辛苦血汗钱……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桩大买卖,怎肯错过?因此上,蒋某才率领众兄弟,前来山东接这一趟镖。”   他话音未落,却听人群中一人嗤笑道:“蒋总镖头莫非将咱们当成了三岁小孩儿不成?这等欺瞒人的谎话也能编得出来?”又有几人相和道:“不错!难道山东缺了好镖局不成?东海边上的货物非得不远千里去湖北找神威镖局托送?”   蒋无失见魏思南、王又珣等人面上皆有不以为然之色,便道:“蒋某所言句句属实,各位若是不信,现有客人托镖字据在此。”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张字据,向众人一扬。   王又珣笑道:“蒋总镖头,我等并非不信任阁下,更非不信任神威镖局……只是,此事涉及到我青州一带十二门派的生死存亡,实是不敢懈怠,还请蒋总镖头多多见谅!”   他话音未落,却听人群之中一阵骚动,不少人纷纷呼喝道:“王先生和他啰嗦什么?打开车上的箱子瞧瞧不就知道了!”   王又珣判官笔一挥,示意众人噤声,却道:“箱子自然是要开的……只不过须得经过蒋总镖头的许可……大家都是武林同道,不可伤了和气。”   蒋无失被众人一喊,心中更是糊涂,便向王又珣道:“在下实是不明……咱们神威镖局的这一趟镖,怎么又关系到十二门派的生死存亡了?”   王又珣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道此人不是天生奸诈便是被蒙在鼓里,当下便道:“既然蒋总镖头当真不知,在下也就直言不讳了。”只听他接着道:“总镖头可曾听说近日青州一带武林之中出了一件大事?”   蒋无失一愣,“我等自接镖以来,兼程赶路,却不曾听说有什么大事?烦劳王先生给在下一讲。”   王又珣闻言,淡淡一笑,道:“半年之前,山东境内连续有十二个门派失窃……丢失的并非它物……皆是各门派视如秘宝的武学秘笈。”   蒋无失闻言,这才想起,自己当时依稀听说过这么一桩事体。他不禁恍然大悟,难怪方才那紫面大汉提到什么武功秘籍。当下却向王又珣笑道:“王先生说的这事,在下的确曾经听人说起过……只是先生适才所言乃是近日之事……蒋某一时不曾想到……这事……和我神威镖局又有什么相干?”   王又珣的目光越过蒋无失,落在他身后的十余辆大车上,只见每一辆车上都放着一口箱子,一共是十二个。那些箱子极大,看上去所装之物甚是沉重,因此每辆车上只有一口箱子。   蒋无失见他如此,不禁愕然失笑,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四周众人:“王先生莫非是怀疑我这镖车上藏了各门派的武功秘籍不成?”   王又珣闻言笑道:“蒋总镖头不愧是老江湖……”   蒋无失不待他说完,便摇头笑道:“我说这事是误会……咱们这趟镖乃是东海一名富商托运之物……不瞒各位……那些箱子里面装的都是些贩卖的货物……”   魏思南忽然冷冷道:“敢问蒋总镖头,这一批货物却是要送往何处?”   蒋无失不防他突然发问,怔了一怔,这才道:“送往燕云关外。”   王又珣闻言,抚掌笑道:“这便是了!” 第四回 青州门派失窃秘笈 神威镖局舍路入海   蒋无失闻言,面色一变,道:“王先生何出此言?这货物与那失窃之秘笈又有什么相干?”   王又珣正色道:“蒋总镖头可知那十二门派的秘笈乃是何人所盗?”   蒋无失气哼哼地道:“蒋某怎会得知?听王先生之意……莫不是怀疑在下所为?我神威镖局和山东武林一向来往甚疏……怎有机会前往各派盗取秘笈?依我看……王先生到无需急着寻找秘笈……还是先行管束各派弟子要紧!!”言下之意,竟是怀疑各门派中人监守自盗。   众人闻听此言,均是面色大变,有些脾气暴躁的便开口骂了起来。鲁中一带,多是性情耿直之人,武林人士更是如此,因此,蒋无失之言,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连魏思南都不禁变了脸色。   “王先生何必与他废话!直接开箱验看便是!”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这姓蒋的倒恶人先告状!看稍后咱们搜出东西,有的你好瞧!”   蒋无失只是冷笑。   王又珣见众人议论纷纷,眼见就是剑拔弩张的局面,便向蒋无失道:“蒋总镖头!咱们鲁中汉子一向都是直来直往惯了……快人快语……总镖头不要见怪!”   蒋无失瞥了他一眼,冷冷道:“王先生有何见教?”   王又珣笑道:“日前,有人传出风声,说那十二门派的秘笈乃是黑水神宫高手所盗,现正秘密送往燕云关外……因此上,我等众人才纠集一处,想要查找出秘笈的下落。”   蒋无失听到“黑水神宫”四字,面色登时为之一变,“黑水神宫?王先生说的莫不是契丹的黑水神宫么?”   王又珣颔首道:“正是!”   ——这黑水神宫乃是辽国圣宫,其宫中之人皆乃是契丹贵族子弟。相传宫内世代相传之武功独树一帜,别有一番天地。   只听蒋无失怒道:“岂有此理!王先生这不是在拿蒋某开玩笑么?谁不知道宋辽两国一向兵戎战事不断!蒋某虽是一介莽夫,却也是大宋子民,怎肯为契丹狗贼效力?!”   王又珣见他动了真怒,忙道:“在下等人一向听得蒋总镖头名声,自然知道神威镖局不会和敌国通气……不过……”他一面说着,一面向四周看了一看,这才压低了声音道:“王某相信……不等于所有人都相信……此事非同小可……蒋总镖头为了表明清白……何不将箱中货物给各位武林同道验看一番?”他这番话轻轻说来,除了他自己和蒋无失之外,只有站得较近的魏思南等人能够听到。   这番话说得倒也有些道理,只见蒋无失皱眉想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道:“也罢!你令人来验看罢!”   ※※※   神威镖局十二口箱子都已被打开,里面的事物自然也被翻了个底朝天,莫要说绝无什么武功秘籍,便是连一本书的影子都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魏思南和王又珣也不禁变了颜色。   ——莫非十二门派收到的消息有假?   ——眼下那十二部秘笈却又到了何处?   蒋无失见众人神色变幻莫测,不禁向王又珣冷笑了一声,道:“如何?箱中可有各位要找的东西?”   王又珣见他语调嘲弄,又见众人的目光均落在自己身上,不禁面上发热,讪讪道:“既是如此……蒋总镖头,我等今日得罪了贵镖局,也是事出有因,并非有意对神威镖局无礼……”他向魏思南望去,见对方神情亦是颇为尴尬,便向他递了个眼色,魏思南见状,也便说了几句赔罪之言。   蒋无失见他们前倨而后恭,不禁“哼”了一声,命手下将货物重新装好,这才向魏思南等人道:“众位查也查过了,大伙儿这便散了罢!”   王又珣笑道:“蒋总镖头请便。”   一场闹剧竟然就此风流云散。   祝小风混在人群之中冷眼旁观,心中疑窦颇多,此时不由得暗道:“此间之人虽然大多不识,但王又珣和魏思南等人却是山东一带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做事竟会如此唐突?”   她原本觉得此事极为不合常理,此时见众人忽然散去,本欲悄悄离去。然而就在她转身之际,却蓦然瞥见王又珣慢慢走在众人之后,见各门派中人大多已走远,忽地转过脸去,向蒋无失递了一个眼色。   只见蒋无失面上浮现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祝小风看在眼中,不觉心中一凛。她原本是为了三山镇闹鬼之事而来,虽然抓了两个小贼,却仍觉不过瘾,此时见蒋无失和王又珣之间似有瓜葛,更是大增好奇之心。   她见各派弟子在长上带领之下纷纷散去,便将身形一闪,躲在一棵树后。只见那边蒋无失正自指挥弟子动身,却有一人走到蒋无失身边,二人似是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祝小风见那人头上戴了一顶极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面孔,一时之间,竟看不到那人相貌。此时,各派已经纷纷撤离,仅余神威镖局一干人马车队。祝小风在树后偷偷观望,眼见车队启程,心中不由得冒出一个主意。   ※※※   且说祝小风一路尾随着神威镖局的车队,眼看这一日已然到了渤海郡。   她前夜听蒋无失自称此趟镖乃是送往燕云关外,此时却见镖车到了渤海之滨,心中倒也明白了几分:想是蒋无失自那夜遭青州十二门派围攻之后,担心陆路不甚安稳,因此弃陆从水,想要取道渤海,一路向北。   既是走水路,自然少不得要雇船,神威镖局浩浩荡荡的一队车马,临时改换行程,自是少不了一番麻烦,这却给了祝小风可趁之机。   ——“海”之一字,于夏商周三代,多以东、西、南、北等方位来命名,惟有渤海例外。相传“渤”字,始见于商代武丁卜辞,其“渤”,溯源于三代时期之渤方国,其区域相当于汉代的渤海郡。“河间以东,至于沧州,北至通县、安次以南,南至山东无棣县,滨海之地皆是”   古之渤海有广义与狭义之分。广义之渤海,包括黄海甚至更大,而狭义之渤海则专指渤海湾。渤海湾古时又称之渤澥或沧海。汉代在滨临渤海湾的区域设置“渤海郡”,北魏改置“沧州”,“渤”、“沧”二字盖取之于此。   神威镖局要弃路入海,须得雇佣船只,镖局此行人数着实不少,蒋无失派出数名手下分头找船,仍是费了大半日功夫才雇到一艘大船。   镖局众人将货物自马车上一一抬下,搬至船头,又将人口马匹等打点好,着实混乱了一阵,这才匆匆上船。祝小风趁众人不准备,窥准时机,混上了船去,却在船上找了一处无人注意的隐蔽之所,换上了一身水手衣裳,更在脸上用泥土墨水涂得花了,以防被人识破。那艘船着实大得很,船上水手更是人数众多,一时之间竟也没人注意。祝小风见无人察觉,不由得暗暗欢喜。   眼见神威镖局一干人等皆已上得船来,蒋无失和那头戴斗笠的神秘人物也跃步登船。   只听得船老大一声呼喝,众水手纷纷起锚开船,径自向海中驶去。   海面不比陆地,十分开阔,海浪汹涌,波光粼粼,不时有海鸟飞过众人头顶。蒋无失眼见大船入海,心中一块大石才算落了地。只见他立在船头,一面欣赏海上风光,一面与身边那名神秘人物低声交谈。   祝小风混在众水手中,见蒋无失二人交谈甚密,心中不由得一动,暗道:“须得听听他们说些什么才好……”她正要寻机接近二人,忽听得海中一个洪亮的声音高声道:“神威镖局的人听好了!快快将船停下!”这声音着实中气十足,只听得海面上回声阵阵,良久不绝。   蒋无失心中一凛,待得向发生之处看去,却见海中一片礁石之后,双舟如箭一般绕过礁石,向着自己这艘大船直冲过来。   蒋无失见那两艘船虽小,但在海中行驶竟然如履平地,更奇的是双舟在海中并行,竟是齐进齐出,心中不禁暗暗惊讶,只见他侧目向身边那名神秘人物看了一眼,低低的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那神秘人物似乎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祝小风看在眼里,不禁对那两艘小船上的人十分好奇。   她见此刻神威镖局之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那两艘小船之上,便弯着腰,装作收拾缆绳的样子,悄悄地走近了蒋无失二人。   只见那两艘小船顷刻之间便以到了大船之前。   只见左面船上立着一名中年男子,想来适才便是他发声呼喝。   右面船头却站着一名三十多岁的少妇,只见她手中擎着一柄银光闪闪的鱼叉,正自向大船上扬声喝道:“你们聋了么?还不快快停船!”   蒋无失见那少妇出言无礼,便向她打量了几眼,道:“在下和这位夫人素不相识,何故在海中呼喊?莫非是咱们的船碍着了夫人的事么?”   那少妇闻言,冷笑一声,道:“你倒也会说话!倘若尔等碍了我的事,我还会只叫你们停船么?只怕你们神威镖局的人早就一个个掉进海里喂了鱼了!”   蒋无失闻言笑道:“哦?竟有如此厉害?蒋某闯荡江湖多年,风浪倒也经得多了,只是还不曾掉进海里过。”言下竟然颇有嘲弄之意。   那少妇听了这话,不觉心中大怒,忽的将手一挥,手中的鱼叉已蓦地飞上了神威镖局的大船。 第五回 风高浪急波涛汹涌 道长路远云波诡异   祝小风见那女子身手不凡,倒暗自微微吃惊。蒋无失见那女子出手,欲待拔刀相迎,却见那银色钢叉在船头一转,并未攻击自己,而是直直插入了船头的铁链之中。那铁链尽处便是船头大铁锚,此时整艘大船行驶在海上,那铁锚自然被置于船头甲板之上,不想那女子的出手目标竟然是铁锚。   正在众人纳闷之际,却听那女子一声轻叱道:“起!”同时回手一扯,只听铁链声响,那数百斤重的大铁锚竟然被她的钢叉带将起来。祝小风见那钢叉凭空竟能自行舞动,心中更是纳罕,仔细一看,原来那钢叉尾梢之处还连着一条细细的钢丝,钢丝的另一端却是抓在女子手中。   蒋无失面色微变,只听“噗通”一声,船头铁锚已被钢叉带入海中。   神威镖局众人见这女子掷叉落锚,全在瞬息之间,其气力之大,莫说是一名弱质女子,便是江湖上成名的好汉也颇难做到,皆是大惊失色。   蒋无失见状,却是兀自发怔。那女子冷笑道:“今日教你们开开眼!”侧脸对另一艘小船上的数人道:“神威镖局不将咱们放在眼里!咱们这就上船去!好生叫他们知道厉害!”   蒋无失一惊,刚要拔刀,他身边那名头戴斗笠的神秘人物却伸手将他一拦,向小舟上的女子拱了拱手,道:“龙娘子!多年不见,怎地还是这般年轻貌美!”   女子骤然间听他开口,却是一愣,凝目向他看去,隔着斗笠边缘的薄纱,只见那人的面容却在若隐若现之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连忙挥手止住了小舟上的众人,却向那神秘人物微微笑道:“原来是李先生……阁下不在临淄纳福……怎么倒往渤海来趟这趟浑水?”那姓李的神秘人笑道:“李某在家中闲居无趣,正好蒋总镖头约我出来走走,也倒趁便松松筋骨,在下自然是欣然从命。”   龙娘子冷哼一声,却没说话,只向同伴使了个眼色。   祝小风听得二人对话,心中倒转了几个念头:难怪这女子武功如此了得……竟然便是威慑渤海的龙娘子……   她一面想着,一面却又对那姓李的神秘人物之身份颇为好奇   ——临淄?李先生?难道是……   她脑中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一个人的名字来,却又在下一刻断然否决了   ——不会!自己和那人有过一面之缘,从身形上来看万万不会是那个人!   正在她犹疑难测之际,却听龙娘子微微笑道:“我不管你是松筋骨也好……散心也罢……想来李先生应该没有忘记,但凡自这渤海上经过的船只,没一个不向我龙王殿孝敬的……”她一面说着,一面将目光在“李先生”和蒋无失身上来回梭巡,“莫不是神威镖局仗着有阁下撑腰,便想要破了我这规矩么?”   蒋无失面色铁青,向那“李先生”看去,却见他动也不动,只道:“却不是在下想要坏了娘子的规矩……只是……”   龙娘子见他沉吟,便道:“只是什么?”   “李先生”笑道:“龙娘子可知道神威镖局这一次保的是一趟什么镖?保镖的又是何人?”   龙娘子冷冷道:“日前在三山镇上之事,小妇人倒也有所耳闻。”   “李先生”道:“既然娘子知道,那么在下也就不必多费唇舌,还请诸位借道,其间盛情,容李某来日厚谢!”   龙娘子闻言,冷笑道:“青州那些门派,小妇人还真没放在眼里!”   “李先生”笑了笑,道:“在下知道海上风高浪急,龙娘子的道行深得很……不过……纵然海深千寻……也还有天高万丈呢!”   龙娘子闻言,面色不禁一变:“你说什么?天高万丈?天高万丈……”她本来趾高气扬,便是见了这姓李的神秘人物也未曾退让半分,此时面上竟浮现出几分惧色。   只见她收住笑容,沉声道:“李先生所言可是真的?”   “李先生”昂然道:“在下这几年在江湖上虽然声名不著,倒也不是虚言之人。”   龙娘子半信半疑,沉吟半晌才问道:“如此说来……李先生竟然遇到了良主?莫非那传言中的天上之人……也见到了么?”   “李先生”笑了笑,淡淡道:“在下不过是小人物而已,如何得遇真颜。”   龙娘子向他盯了一眼,轻轻顿了顿足,再不多话,急急唤人掉转船头,飞驰而去,不到片刻工夫,两艘小船已在海中消失不见。   祝小风见蒋无失面色惨淡,心道这人也算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怎么遇到点变故就吓成如此模样,即便是那龙娘子手段狠辣,也应不至如此。只是听那姓李的和龙娘子适才所言,似乎神威镖局这一趟镖的托镖之人甚有来历。   只见“李先生”回过身来,神情郑重,蒋无失掏出汗巾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李先生”见状笑道:“海上这么冷,蒋总镖头怎么竟然还会出汗?”   蒋无失见他取笑,便轻声道:“亏你还笑得出!这趟镖倘若出了岔子……你我都不好交待!”他一面说着,一面更加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和那姓龙的女子说了这件事……倘若被上面知道……岂不是……”   “李先生”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如此说,便低声道:“你我之前想的错了……”   蒋无失微微一惊,道:“怎生错了?”   “李先生”道:“盟主命我将此趟镖托与你押送,原本就没想将此事进行的如何隐秘……只是咱们顾忌太多,这才招惹得旁人怀疑……青州那些门派不就是如此的么?”   蒋无失闻言,犹疑道:“你的意思是……”   “李先生”似乎又笑了一下,“只怕盟主要的东西,此时已经在他老人家手上了!”   蒋无失更是惊讶:“什么?难道那东西竟然不在你的身上?”   “李先生”透过斗笠上的纬纱,斜斜瞥了他一眼,轻轻道:“我原本以为那件东西在你那里……谁知……”   蒋无失故作镇定,“谁知什么?”   “李先生”瞄了他一眼,冷笑道:“事到如今,蒋总镖头还要做作不成?”   蒋无失闻言,面色不由得大变,“我……你是如何知道?”   “李先生”淡淡道:“那一日在三山镇外,王又珣不是已经带人搜查过了?”   蒋无失跺了跺脚,道:“他们找的是什么劳什子秘笈!又不是……”   “李先生”打断他道:“青州各门派找的固然是秘笈……可是我知道那‘短主簿’可不是为了那些个三流门派的十几本秘笈而来的。”他看向蒋无失,缓缓道:“他为了什么……你我心中都该知道……”   蒋无失闻言,不由得愣了一阵,半晌才嗫嚅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适才取汗巾擦干了额上的汗水,想不到这时却是汗流浃背,几乎连身上衣衫都已经湿透,祝小风听他二人低声对话,倒也有几句隐隐约约地被海风吹送到耳中,只是她听得断断续续,兀自不甚明白,此时见蒋无失惶恐若斯,不禁更是纳闷。   蒋无失全身微微颤抖,显是惶恐之极,颤声道:“盟……盟主莫非……莫非也已经……”   “李先生”哼了一声,道:“你们这点小伎俩,连区区在下都瞒不住?还瞒得过他老人家么?”   蒋无失嘴唇颤动,目中尽是恐惧之色。祝小风此时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扥得像兔子那么长,以便听清楚那二人说的究竟是什么,只是苦于不能暴露行藏,心中却早已疑窦丛生,暗道:“不知这二人口中的盟主有是谁?难道是武林盟主?可也没听说最近江湖上推选过什么武林盟主……”   她正如此想着,忽听“噗通”一声,只见蒋无失已整个人跪倒在那“李先生”面前,汗湿衣衫,全身乱抖,颤声道:“求先生救救在下!蒋某受人之惑……实在是糊涂!”   船上水手和神威镖局众镖师见他突然下跪,都被吓了一跳,有几名镖局中的心腹之人神情疑惑,似乎便要近身上前。   “李先生”向众人扫视一眼,低声向蒋无失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蒋总镖头还不速速起来!莫不是想要弄到尽人皆知?”   蒋无失听了这话,如梦初醒,向四周环顾一遭,却连忙自甲板上起身。   只见那“李先生”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蒋无失的脸色却由灰变青、由青变黄……最后终于稍稍恢复了颜色。   他抬头看了“李先生”片刻,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又一转念,却吩咐船上水手打捞铁锚。那大铁锚十分沉重,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提起。眼见大船在海上继续行走,无风无浪,船行甚速。   到了晚间开饭之时,祝小风便也混在众人之中,她一个小姑娘家,在船上自是多有不便,好在这大船上人手颇多,神威镖局又有几名女镖师随行,一应事物俱全,倒也不觉难过。 第六回 隐身舟楫长游阔海 忽现木刻栩栩如生   次日,仍是起身开船。那蒋无失和李先生多数时间都在船头甲板上窃窃私语,离众人较远,想是舱中气闷,他们在陆上住惯了,不愿多在船舱中久待。   祝小风因昨日暗中听得他们一番话,又见此船在海中越行越远,心中倒暗自惴惴不安起来。   她虽知神威镖局和那十二门派的秘笈无关,却又不禁对昨日“李先生”口中的盟主身份揣测起来   ——他们说的想来不是什么武林盟主……   ——盟主……盟主!莫不是……   她脑中灵光一闪,登时想起了半年前曾听大哥提到过的一件事情   ——难道他们所说的是新近崛起于江湖中的天盟?   她倚在船壁上,向茫茫大海望去,好奇之心渐去,暗悔自己冒撞,不该愣头愣脑地跟着神威镖局上船,此刻四下皆是海水,哪里能寻得机会脱身?   ※※※   自在神州帮总坛位于山东,十八个分坛遍布大江南北,数十年来在江湖中威名赫赫。   总坛后厅。   十八盏琉璃灯温柔的照耀之下,胡恪似乎已经抛下了他帮主的威严与谨慎。   此际正值芒种。所谓芒种,乃是田中农作物成熟之意。《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云:“五月节,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   夏夜的院落之中不乏蝉鸣,但此刻厅中却十分静甯。   华丽的厅间气氛旖旎,陈设皆尽名贵之物,案上不乏美酒佳肴。   更何况,还有美女相伴。   两名红衣美姬玉指拨弄着琵琶丝弦,朱唇轻启,莺喉婉转。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浅斟低唱之中,胡恪并没有忽略门外细碎的脚步声。   他挥了挥手,厅中歌舞立时止住。   只见一人自厅外快步入内,低声附在胡恪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胡恪点了点头,厅中众人纷纷退下。   ※※※   后院这间书房十分宽敞,大得几乎不似书房,简直可以与后厅比肩。   书房门口右上方自是一排轩窗。窗外是一处极大的院落,山石嶙峋,花木遍地。   轩窗之下摆放着一张书案,两侧靠墙各自立着一排书架,里面摆满了各色书籍和不少签笺卷轴。   胡恪立在窗前,此时,一面壁上的书架之后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随后,书架竟悄然移开,露出一道门户。一人自那门户之中飘然而入。   此人约莫三十多岁年纪,青衫长袍,大袖飘飘,一身文人装束,生得清秀白净。看上去明明英姿焕发,神飞风越,却偏又给人一种安祥平和之感。   胡恪一见此人,眼中顿时漾出笑意,道:“你回来了。”   那青衫文士点了点头,同时笑道:“我回来了。”   此人正是自在神州帮总管花满衣。他本是辽东人氏,与胡恪更是八拜之交。江湖上皆知自在神州帮共有十八位帮主,却不知胡恪的结拜弟兄连同他自己在内却是一十九人。   花满衣正是其一,但他却不在十八位帮主之列,而是帮中总管。   他十分喜欢这个职位,并且绝对是一位称职的“总管”。   胡恪见他现身,便问道:“有十八的消息了么?”   他口中的十八,自然便是他的结拜妹妹,在帮中排行十八的祝小风。   花满衣听了这话,似乎已经忍不住笑,“十八她啊……仍是改不了以往的脾气……这一次居然跟着神威镖局出海去了。”   胡恪眉毛一扬,道:“神威镖局?可是蒋无失的镖局么?”   “不错。”   胡恪用拇指托住下巴,食指横在上唇间,轻轻说道:“让人把她找回来。”   花满衣正抬眼看着他,此时却又笑道:“那艘船上我已经安排了人手,保护十八绝无差池……只是……”   胡恪望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那船上并没有青州十二门派的秘笈,却仍是一路被各派围追堵截……据说连泰山派都已经买舟入海,似乎仍是要拦截神威镖局。”   “这又如何?”   花满衣笑了笑,道:“当日在三山镇外,王又珣他们明明已经搜过了神威镖局的货物……既然一无所获,又为何会再次穷追不舍?”   胡恪轻轻道:“你以为如何?”   花满衣沉吟片刻,“这只能说明……他们要的东西仍在神威镖局手中……或者说……他们认为这东西仍在神威镖局手中。”   胡恪听到此处,忽然开口:“我却听说,当日青州失窃的秘笈昨天莫名其妙的又被送回了各门派。”   花满衣点了点头,“不错……此事的确令人匪夷所思。”   胡恪突然推开了窗子,一缕月色射了进来,照得屋中清透无比。   “我记得……十八走的时候说是去三山镇捉鬼?”   “……我给她讲了个鬼故事而已……谁知道她竟当真了。”   “鬼故事?”胡恪似乎对这三个字很感兴趣。   花满衣望着窗外明月,忽然叹了口气。   胡恪斜着眼睛看他,“你为何叹气?”   花满衣苦笑道:“只怕十八这次出海……会让她看够了鬼故事……”   “怎么?”   “派出去的人回报说,神威镖局这次所保的货物尽数装在十二个大箱子之中,无外是一些丝绸瓷器之类……然而……”   “怎地?”   “古怪的不是货物……而是那些箱子。”   ※※※   大船在海上航行甚稳。祝小风每日里佯装在船上帮忙,却往往趁着闲暇之时留意蒋无失和那李先生的行动。几日下来,她发现,蒋无失倒还没什么,而那姓李的,却似乎十分在意那批货物。   ——仿佛他才是这批货物的押送人,而蒋无失只不过是同船而乘的伙伴而已。   李先生围着那十二个箱子转了几转,忽然在其中一口箱子旁边立住。   只见他以手扶箱,却对着那箱子细细打量。   祝小风好奇心起,暗道这人在看什么,她顺着李先生的目光向那箱子看去,几眼之后却发现那箱子上面竟然雕花镂纹,图案似乎极是精细。   她不禁在心中“咦”了一声,心道神威镖局倒是挺大的手笔,连这装载货物的箱子都价值不菲,难怪这姓李的会看得如此仔细。   此时,一人忽道:“李兄且请移步到这边一叙。”说话之人正是蒋无失。   李先生被他呼唤,似乎如梦初醒。只见他直起身来,环顾周遭一回,见无人注意,这才向蒋无失走去。   祝小风见他甚是小心,似乎怕被别人发现什么秘密一般,心中更是好奇,便趁着无人注意,又向那十二口箱子移近了一些。   此时海上艳阳高照,箱子上的花纹被映照得清晰无比。祝小风清楚地看到,所有的箱子上面雕刻着的图案竟然非比寻常,山水楼台之间不乏人物林立,似乎却是包含场景故事一般,却是十二组木刻浮雕。   ——早在唐代之时,浮雕便已盛行中原。唐太宗李世民的所葬之昭陵庑廊之上,便刻有举世闻名的“昭陵六骏”。那石刻中的“六骏”乃是李世民经常乘骑的六匹战马,分别是飒露紫、拳毛騧、青骓、什伐赤、特勒骠和白蹄乌。   ——六匹战马分东西排列,东面第一骏名叫“特勒骠”。黄马白喙微黑,毛色黄里透白,故称“骠”,“特勒”是突厥族的官职名称,相传是突厥族某特勒所赠。史载李世民曾乘此马与宋金刚作战。其时唐初,天下未定,宋金刚陷浍州,兵锋甚锐,“特勤骠”在此一战中载着李世民勇猛冲入敌阵,一昼夜接战数十回合,连打了八个硬仗。唐太宗赞其为:“应策腾空,承声半汉;天险摧敌,乘危济难。”东面第二骏名为“青骓”,苍白杂色,为李世民平定窦建德时所乘。那窦建德原系隋军麾下将领,乘乱自称夏国王。当时唐军扼守虎牢关,占据有利地形。李世民趁敌方列阵已久,饥饿疲倦之机,下令全面反攻,亲率劲骑,突入敌阵,一举擒获窦建德。石壁上的青骓作奔驰状,马身中了五箭,均在冲锋时被迎面射中,但多射在马身后部,由此可见此马飞奔之时的速度之快。唐太宗赞其为:“足轻电影,神发天机,策兹飞练,定我戎衣。”东面第三骏名叫“什伐赤”。“什伐”是波斯语中“马”的音译,这是一匹来自波斯的红马,纯赤色,也是李世民在洛阳、虎牢关与王世充、窦建德作战时的坐骑。王世充祖上为西域人,隋末唐初自称郑王,据洛阳,与窦建德结好。李世民攻打王世充时,王向窦求救,但都被李世民击败。此匹骏马凌空飞奔,身上中了五箭,都在马的臀部,其中一箭从后面射来,由此可见是在冲锋陷阵之中受伤的。唐太宗赞其为“瀍涧未静,斧钺申威,朱汗骋足,青旌凯归”。   ——西面第一骏名叫“飒露紫”,色如紫燕,前胸中一箭,牵着战马正为其拨箭之人叫丘行恭。此马为李世民平定东都击败王世充时所乘。据《新唐书丘行恭传》记载,其时唐军与王世充军于洛阳决战,李世民帐下猛将丘行恭,骁勇善骑射。在邙山一战中,李世民有一次乘着飒露紫,亲自试探对方的虚实,偕同数十骑冲出阵地与敌交锋,随从的诸骑均失散,只有丘行恭跟从。年少气盛的李世民杀得性起,与后方失去联系,被敌人团团包围。突然间,王世充追至,流矢射中了“飒露紫”前胸,危急关头,幸好丘行恭赶来营救,他回身张弓四射,箭不虚发,敌不敢前进。其人于阵中为御骑飒露紫拨箭,并将自己之坐骑让李世民,然后又执刀徒步冲杀,斩数人,突阵而归。李世民赞“飒露紫”曰:“紫燕超跃,骨腾神骏,气詟三川,威凌八阵”。西面第二骏名为“拳毛騧”,此马身黄黑嘴,毛作旋状,前中六箭,背中三箭,为李世民平定刘黑闼时所乘。刘黑闼本是隋末瓦岗寨李密之裨将,窦建德失败后,他占据了夏国的旧州县,并勾结突厥人,自称汉东王,之后被李世民击溃败走。李世民率领唐军与刘黑闼在曲周一带作战。刘军主力渡河时,唐军从上游决坝,趁机掩杀,夺得胜利。这一战上,拳毛騧身中九箭,唐太宗为之题赞:“月精按辔,天驷横行。孤矢载戢,氛埃廓清”。西面第三骏名为“白蹄乌”,此马纯黑色,唯四蹄俱白,乃是李世民平定薛仁杲时所乘。薛仁杲乃是唐初薛举之子。薛举曾率兵攻唐,谋取长安,事未成病死。其子继续在甘肃以东屯兵威胁唐朝,后为李世民击败投降。其时唐军初占关中,立足不稳。割据兰州、天水一带的薛举、薛仁杲父子便大举进攻,与唐军争夺关中。相峙两月之后,李世民看准战机,以少量兵力正面牵制诱敌,亲率主力直捣敌后,使薛军阵容大乱溃退。李世民趁机追击,催动白蹄乌身先士卒,衔尾猛追,一昼夜奔驰二百余里,迫使薛仁杲投降。   石壁之上,“白蹄乌”昂首怒目,四蹄腾空,鬃鬣迎风,俨然逐风奔驰之状。唐太宗赞诗称之为:“倚天长剑,追风骏足;耸辔平陇,回鞍定蜀。” 第七回 访青州遇世家子弟 探古寺逢罗刹红衣   祝小风见那箱子雕工极细,人物栩栩如生,立时便给那精美图案吸引住了。她见过很多华府大宅之中的照壁、回廊、屏风上都附有此类图案装饰,然而大多是壁堵、花窗和龙柱及柱础。雕刻的内容亦无非是古今典故,如刻舟求剑、缇萦救父、卧冰求鲤之类。然而如这般将一个个典故雕刻在箱子上倒是头一次见。她这几日在船上百无聊赖,此时索性躲在船壁一侧偷偷向箱子上的故事瞄去。   只见离自己最近的一口箱子上雕着一个大院落,院中立着一名老妇人,正在向院外远远眺望。院中还有一名少年,正在一丛盛放的鲜花旁边,似在赏花。院中房内,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影,似是在房中窥探院中的动静,又似是在悄悄密谋着什么……   ※※※   天刚破晓,花满衣便急匆匆地来到了自在神州帮后厅,这个向来行事沉稳有度的人,极少有如此着急的时候。   “帮主是什么时候走的?”   “属下……不知。”   花满衣皱着眉头,手中捏着一张薄薄的字条,那字条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吾往青州一行,勿寻。”   他苦笑半声,喃喃自语道:“酒兄果然是在家里闷得时间太长了么……”   ※※※   酒楼很大,客人却不多,只因这家酒楼的价格之昂贵,在整个山东境内都可算得上是名列前茅。   胡恪在一间很大的厢房中喝着酒,他一向被江湖中人称为“酒兄”,有好酒的地方,自然便有他的影子。   他喝酒的时候,厢房的门是关着的。然而此时,房门忽然开了,进来两个人。   ——两个十分美丽的女子。   胡恪的眼睛蓦地一亮,只见这两名女子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左边一人全身衣裳皆是藕荷紫色,生得一张瓜子脸,明眸如水,臻首娥眉。右边一人却是鹅黄衣衫,白绫束腰,凤簪镇发,长眉入鬓,宜嗔宜喜。   胡恪望着忽然出现的两名绝色佳人,不禁微微一怔。这世上他最爱的东西自然是酒,但倘若有如此美女送上门来,通常情况下,他也往往是来者不拒的。   ——他虽是武林正派大帮帮主,却绝不以什么正人君子自居。江湖中人大多知道他这一点,而他自己也往往因此而被一些名门正派所诟病。   山东一带的武林门派不少,其中正派中声名最著者当属自在神州帮、傲天堡、顾曲山庄和东方世家。   这四大帮派分别位列武林正道“两帮”“四堡”“六大山庄”“八大世家”之一,势力之大、风头之劲,连一向号称威震山东的泰山派都难以望其项背。   那顾曲山庄的二小姐莫微蓝,恰恰正是自在神州帮中的九帮主。   “尊驾是否便是自在神州帮胡帮主?”   紫衣女子莺声呖呖,面上更是十分恭敬。   胡恪没想到她居然一上来就道破了自己的身份,面对如此娇滴滴的小佳人,只好点了点头。   不料,那黄衣女郎说话却十分直率,“原来你真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胡帮主!我还以为前辈你已经老得很了呢!想不到你还帅气得很嘛……”紫衣少女瞪了她一眼,黄衫少女只好收声,讪讪地低下头去。   胡恪听了,不禁愕然失笑,道:“承姑娘谬赞,胡某惭愧得很。”他嘴上说惭愧,面上可没有一丝惭愧的意思。   只听他笑道:“如若胡某猜得不错,两位是否便是傲天堡范堡主的两位千金?”   两名少女对视一眼,紫衣少女笑道:“胡帮主好眼力,小女子正是范雍华。”她向黄衣少女一指,“她便是小妹范雍容。”   她话音未落,却听一个年轻的声音笑道:“两位小姐轻功又进了一层,竟先在下一步到了。”   说话间,一名锦衣青年已自门外一闪而入。   只见那青年的一双眸子黑如点墨,天庭饱满,双眉修长,皮肤白皙,加之身材高挑,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他一进门,便向胡恪一躬到地,口中道:“小侄拜见胡前辈。”   胡恪见了这人,不由笑道:“想不到东方公子也来了。”   那青年正是东方世家的三公子东方晓,他不但生得儒雅俊朗,连声音亦是十分好听。   “想不到胡前辈还记得小侄。”   胡恪笑道:“似东方公子这般人物,想忘掉只怕也难。”   他饮尽了杯中酒,向三人环视道:“三位相约至此,不知所为何事?”   东方晓轻咳一声,向范家姐妹看了一眼,这才笑道:“胡前辈难道就不想知道我等是如何知道您老人家行踪的?”   胡恪听到“老人家”这三个字,一口酒却被呛在了喉间,登时咳嗽起来。范家姐妹见状,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胡恪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不禁苦笑道:“叫前辈也就罢了……这‘老人家’却是从何而来?我很老了么?”   东方晓神情微现尴尬,便道:“前辈和家父平辈订交,小侄自然要对前辈如此称呼。”   胡恪挥了挥手,喃喃道:“想不到我这侄子竟然长这么大了……你刚才说什么?你们是如何知晓我的行踪?”   他索性“咕噜噜”地将一坛子酒都灌了下肚,这才道:“这还用问么?自然是花满衣那小子告诉你们的了!”   东方晓笑道:“花总管知道胡前辈您只身出游,本想派帮中兄弟跟随相护,又怕前辈您见了他们不快,便命人快马知会小侄,前来此处迎接前辈。”   胡恪目光如电,在他面上一瞟,“嘿嘿”笑了两声,“只怕没那么简单吧……”   他向范家姐妹看去,“花满衣和东方世家相交甚密……这个我是知道的……你倒也罢了,傲天堡这两位小姑娘又是所为何来?难道也是来迎接我的?”   范雍华笑道:“怎么?难道咱们傲天堡没有东方世家那么大的面子,便不能来瞻仰一下前辈的风采么?”   胡恪笑道:“瞻仰风采?怕没那么简单罢?胡某可是听说过一句话的……”   范雍容道:“什么话?”   胡恪笑道:“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范家姐妹和东方晓的脸上同时浮现出了一丝尴尬之色。   ※※※   “青龙帮?以傲天堡和东方世家在武林中的声势,纵然青龙帮号称邪派九大帮会之一,也勿用担忧的罢。”   此时,来访的三人已经在案边坐了下来。范雍华轻轻道:“晚辈三人前来拜访前辈,并不是为了自身门派安危。”   东方晓接道:“青龙帮数十年来横行于登州一带,原本是和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的……只不过……”   胡恪眉毛一扬,道:“接着说。”   范雍容道:“我们怀疑,青州十二门派秘笈失窃之事,和青龙帮有关。”   胡恪看了他们三人一眼,笑道:“据我所知,那些秘笈不是已经一一归还了么?即便此事是青龙帮所为,三位又待如何?”   范雍华沉声道:“前辈难道不觉得此事太过蹊跷了么?”   胡恪摇了摇头,“不觉得。”   他叹了口气,对面前这三人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好好的日子不过,整天就知道胡思乱想,天底下的蹊跷事情多如牛毛,你们管得过来么?”   范雍容听了这话,不禁大急,“胡前辈此言差矣!有道是‘江湖事江湖了’,即便青龙帮没有盗取秘笈,单凭他们多年来为祸武林,难道不应该加以教训?”   胡恪笑道:“小丫头说话不知天高地厚!那青龙帮帮主何等人物,便是令尊只怕也不敢说这样的大话。”   东方晓见此间气氛不妥,忙向范雍容道:“雍容妹子莫急!胡前辈乃是武林中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自然有他的道理。”   范雍容被胡恪教训了两句,此时粉面通红,刚要说话,范雍华却淡淡道:“雍容莫要多话!”   她起身,向胡恪敛衽为礼道:“在下姐妹不知轻重,扰了前辈清净,这便告辞了。”   ※※※   秋水为神,伊人似玉。岂止是似玉?她的罗衣红得如同最艳丽的鲜花,而她的肌肤却皎白尤胜于雪,而她的容貌,却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艳如桃李。   这女子的眼睛似是能够说话,以至于最愚鲁之人亦能自她那双秋水明眸之中,知道她心中的喜怒哀乐。   只见她手捻花枝,脚下却是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   ——谁也不会想到这仙子一般的美人,却是杀人不眨眼的罗刹。   她便是青龙帮青州分舵舵主朱颜。   只见朱颜的目光向四下一转,古庙门口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个相貌英俊的黑衣青年。   “解决了?”   朱颜媚眼如丝,瞟了来人一眼,“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此时,她面靥艳丽得令人心软,而她的神情姿态,似乎能令见到她的所有的男子倾倒。   当然,并不是没有例外,眼前偏偏就有一个。   黑衣青年的脸上虽然满是笑容,但眼中却殊无笑意,“一年不见,美人还是风采依旧,可喜可贺。”   朱颜垂下眼睫,她实在猜不透这黑衣男子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更不知道世上为何会有这样的人物。偏偏她却拿他毫无办法。   “帮主派杨公子来的?”   黑衣青年悠然道:“不是帮主,谁能差得动我?” 第八回 东方晓寺外评是非 严铁英断臂酬知己   胡恪站的位置,刚好使朱颜和那名黑衣青年看不到他。   看着二人远去,胡恪脸上的表情十分难以捉摸。   身后几声微响,胡恪知道来人是东方晓。   东方晓俊美的脸上全是疑惑,向胡恪道:“以前辈的武功,纵使朱颜是青龙帮青州分舵的舵主,想来也是不在话下的……却为何……”   “为何会眼见她杀人?又为何会放她离去?”   东方晓没有说话,因为他想说的已经都被胡恪说出来了。   胡恪看了看一地死尸,“死的这些人都是青龙帮自己的门徒……想来不是帮中的叛徒便是青州分舵黑吃黑,我又何必插手。”   东方晓自一具尸体上取出一件东西,略看了看,忽然向胡恪展颜一笑,“还是前辈经验老道,小侄当真浅见。”   他一口一个前辈,态度偏又极其诚恳,胡恪听在耳中,纵然不以为然,却也十分受用。   他忽然对东方晓笑道:“朱颜倒还罢了,你可知那黑衣男子是何人?”   东方晓疑惑道:“看他和朱颜谈话时的态度……想来在青龙帮中亦是身居高位……莫非……”   胡恪笑道:“他便是杨逐梦。”   东方晓听到杨逐梦这个名字,似乎吃了一惊,“原来是青龙帮的副帮主……小侄听说此人是青龙帮陈帮主的心腹?”   胡恪笑道:“他这个人对外总是说他这个副帮主是挂名不管事的……但是据我所知……他或许才是青龙帮真正的主人。”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极低,以至于东方晓竟未曾听得清楚。   胡恪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好笑,便道:“你和范家那两个丫头来找我,到底为了什么事情?”   东方晓听了此言,眼睛一亮,“前辈肯援手相助?”   胡恪笑道:“你不说是什么事儿,我怕是相帮也帮不了。”   东方晓这才醒悟,向胡恪躬身道:“小侄想给前辈引见一人。”   ※※※   院落中花木缤纷,一地落红。   胡恪向东方晓道:“东方公子,你们东方世家这几年当真是越发声势浩大了,连个别院都如此规模……令尊是否更爱管江湖上的闲事了?”   东方晓笑道:“还不是全仰仗着各位前辈和武林同道的扶持……”   胡恪闻言,忽然沉下脸冷哼一声:“他自己爱管闲事也就罢了,平白无故将我扯进来做什么?自己躲到哪里去了?”   东方晓闻听此言,当即低声道:“前辈有所不知,家父和两位兄长近日正为一事忧心……”   胡恪挑了挑眉,“何事。”   东方晓见四下无人,便向前几步,在胡恪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胡恪原本板着脸,听了他这几句话,面色却竟舒缓了下来。   “原来如此……”   二人正在低声交谈,只见家仆已引着一人入园。   东方晓眼尖,便向那人招呼道:“崔兄。”   胡恪回身,见一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正垂首立在自己身后,便道:“你便是九掌会谢九掌的弟子?”   那被东方晓唤做“崔兄”的年轻人听他发问,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向胡恪颤声道:“晚辈崔云,见过胡前辈!求前辈替我九掌会主持公道!”   ——九掌会乃是青州武林门派之一。掌门人谢九掌据说也曾在自在神州帮中混过一段时日,后来却不知为何离开了自在神州,自行创立了九掌会。   ——这几年九掌会在青州一带虽然可算是颇具规模、有声有色,可放眼武林,却终究不过是一个三流门派。   胡恪垂下眼帘,谁也看不清他眼中神情,却见他对东方晓道:“让他起来,我们进屋去说。”   三人进入厅堂坐定,崔云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出。   ※※※   原来,那一日崔云和几位师兄出外办事,回到九掌会时天色已晚,却见九掌会的两扇大门不知为何竟然碎裂,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撞开。   那大门乃是用上好木料造就,又大又重,上面打满了碗口大的铁钉。然而这一撞之力竟然极大,想来多半是木桩之类的事物。   崔云等人不及细想,便急急忙忙向前厅奔去。不等他们跑到厅前,便已听得厅上有刀剑相加之声,远远望去,前厅之上竟然已经站满了人。   只见院中地上也倒着几个,血已流了一地。   此时,厅上正有二人相斗,一个用的是链子锤,崔云认得乃是自己师父的好友、湖北神威镖局的镖师严铁英,与他动手之人手持单刀,自己却不认识。   只见九掌会掌门谢九掌正坐在厅中一张太师椅上,双目微垂,似乎对厅上打斗视若无睹。他对面也摆了几张椅子,分别坐的是一名中年汉子和两名年逾花甲的老者。那三人身后却又站了数人。   崔云正看时,却听身旁一名师兄低声道:“那三人好大来头,竟然连几派掌门都只能站着。”   崔云听了这话登时一愣,待得向三人身后细看之时,果然见他们身后立着的几人竟然分别是青州一带几个帮派的掌门,这些帮派大多都是些不入流的门派,在青州一带虽然威势不著,但这几人却倒也算的上是这一带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竟都俯首贴耳地立在厅上,实是难得一见。又见厅外院中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显然是这几个帮派的弟子。而九掌会的众位弟子却早已提枪拿刀,横眉立目地站在最外围。   那严铁英昔日在神威镖局之时,一把链子锤走遍大江南北,一向没有闪失,不意两年前一次走镖失了手,从此再没面目在镖局立足,只得带了几个心腹弟子告老还乡,眼下却是在好友谢九掌家中做客。   崔云见厅上打得火热,却悄悄挤过人群,渐渐到了厅口。   他一向只觉得严铁英其人老态龙钟,虽是客中,话却极少。此时眼见他精神抖擞,一根链子锤忽上忽下,指东打西,舞的风雨不透。方知这话不多的老人实是身怀绝技,自己平日里倒是小看了他。   却见和他对手的那名大汉也不含糊,手中一柄单刀上下翻飞,寒光闪闪。他人生得颇高,但下盘竟然颇为扎实。只见眨眼之间,严铁英已和那人拆了二十余招。那手拿单刀的汉子见自己久战不胜,似是有些心急,忽然之间双脚一纵,整个人向上一跃。这一纵之速,较之方才闪身不知道快了多少。   严铁英见他忽然纵身抢入,登时微微一怔,手中链子锤收放不及,只见那汉子的单刀已然劈向自己右腕。当下手腕一抖,手臂也不知怎地,竟然凭空长出了一截。手中链子锤更是犹如灵蛇一般,绕过单刀直直击向汉子臂弯处。   崔云刚刚在心中叫了一声好,却见那汉子收手不及,已然被链子锤击中,单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然而他出手竟然极是迅速,竟然赶在单刀落地之前动了一动,那刀锋登时在严铁英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严铁英面色一变,只见那汉子面色惨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住滚落,显然是被链子锤击碎了手骨,却仍冷然笑道:“严老英雄,我毒刃门的兵器上尽是剧毒……如何?还是随在下走一趟罢!”   崔云听了这话,不禁心中一凛,暗道:“毒刃门一向不在青州活动,怎么今日竟会和这几个不入流的小帮派混在一处?”   严铁英见自己臂上滴血已然发黑,心知不妙,只得长叹一声,道:“好罢!算是严某为人不慎,今日着了你们的道儿!”只见他回身向谢九掌躬身一礼,口中道:“贤弟收容大恩,愚兄没齿不忘,今生不能相报,只能待来世再报大恩了。”   谢九掌原本以眼观鼻鼻观心,此时见他如此,连忙起身相搀,沉声道:“严兄这话见外!不过是毒刃门的毒药而已……严兄且请宽坐,待小弟为兄长讨得解药便是。”   只听严铁英一声苦笑,道:“解不解毒倒也无妨……严某只怕贤弟和九掌会因为在下的关系多受连累……至于这条手臂……有与没有都是一样!”说完,左手一挥,只见那链子锤上的铜链在严铁英右臂上一缠,竟然生生扯断了右臂。   围观众人皆是一声惊呼,崔云心头更是突突乱跳,却见地上断臂鲜血淋漓,筋骨尽露,严铁英竟然面不改色,心中更是对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厅上院中众人皆是凛然,其中不少人都暗暗佩服这严老镖头行事狠绝,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谢九掌遭逢突变,不及出手拦阻,此时面上神色凄然,只得赶忙令弟子家人搀扶严铁英下去收拾上药包扎。   他见那毒刃门的门人愣在当地,便哼了一声,弯腰自地上拾起严铁英的断臂,向那人冷冷道:“这条断臂你带回去罢!也不算白跑一趟!”   只见他信手一掷,那条断臂便向那人直直飞去。只见那手臂在空中行速不快,并无什么特异之处,然而那毒刃门人却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双手去接。   谁知那条断臂刚刚碰到那汉子的双手,竟然便如活了一般,骤然间向上一窜,众人皆是大惊,只听那汉子一声惊呼,已然被断臂上的黑血溅得满脸都是! 第九回 青龙帮直访九掌会 谢九掌临敌周重霄   厅上变故突生,众人皆是一惊。   只见那毒刃门的汉子满头满脸都是污血,身形巨颤,只向着谢九掌说了句:“你……你……好……”便一头栽倒在地,身子抽动几下,登时气绝身亡。   坐在谢九掌对面的一名灰袍老者笑道:“谢掌门这一手功夫果然是越发精湛了,如若不是事情太大,老朽原本也不愿来九掌会向谢掌门讨教的。”   谢九掌面色淡然,看也不看那倒地之人,却又坐回太师椅中,冷冷道:“谢某功夫虽然粗浅,但是打发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尚能算是勉力可为。”   灰袍老者闻言,缓缓起身道:“既如此,谢掌门不妨也将在下等人视为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赏脸过几招,周某也算不辱使命。”他年纪比谢九掌自是大得多了,此番言语未免便有嘲讽之意。   谢九掌闻言道:“周兄这是说哪里话?谁不知道贵帮人才济济。只是几位到谢某家中带人,在下太也没有面子,因此上,万万不能让严兄随几位而去。”   崔云听得纳闷,便向身边一名师兄问道:“这个老头是什么人?师父怎的如此说?”   那人轻轻道:“你小子没见过世面,和师父对面而坐的这三人不是别个,便是青龙帮青州分舵的三名副舵主……说话的这个老头儿便是江湖闻名的‘风雷掌’周重霄。”   崔云一惊,此时方知那三个貌不惊人的客人竟是大名鼎鼎的青龙帮中之人,怪不得那几个小帮派的掌门人自甘站在他们身后。只是不知剩下两人姓甚名谁,从座次上看去,那中年汉子的身份竟然还在那两名老者之上。   只听灰袍老者身边那名蓝衫老者冷然道:“如此说来,谢掌门是铁了心要和青龙帮作对了?莫非连性命都不要了么?”   谢九掌闻言大笑,“在下自付一生皆是侠义为先,身家性命次之,你们要带走严兄,除非是从谢某身上踏过!”   崔云听师父这几句话说得义薄云天,心中早就热血沸腾,只听谢九掌又道:“青龙帮青州分舵三位高手一同来到敝庄,谢某真是三生有幸。只是在下和三位向无过节。动手伤了哪个怕也不好……”   众人听他这话如此托大,不禁皆在心中暗暗捏了一把汗,心道青龙帮这三人岂是易与之辈,莫说你一个谢九掌,便是九掌会弟子门人倾巢而出,只怕也伤不了他们。   果见周重霄三人对视一眼,神情疑惑,似乎也对谢九掌的话甚为吃惊。   周重霄便缓缓立起,向谢九掌冷冷道:“身在江湖,哪里还有什么好与不好?谢掌门既然如此托大,那么老夫便陪着你耍耍。”   他见谢九掌成竹在胸,心中早就不忿,暗想定要在人前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教训一番,方显青龙帮的威势。   不料他刚刚起身,却见一人已抢上厅来,高声叫道:“你要和我师父动手,先须在我身上踏过!”此人正是崔云。   他年轻气盛,见周重霄立时便要动手,便冲到他面前,出手便是一掌。他心中暗想:“自己攻其不备,说不定便能一击得手。纵使不能得手,也可将周重霄逼得退上一退,占住先机。”是以一出手便向周重霄当胸攻去。   周重霄嘿嘿一笑,道:“好小子,倒有一手!”只见他身子微向后仰,立时出掌相迎。   谢九掌见状,脸色一变。他一直未曾出手,倒不是心存善念,更不是他自己所说的侠义为先什么的。只因这干人在青龙帮的率领下破门入会,直闯九掌会总堂,早就令他怒气难平。只是青龙帮在江湖上的声势浩大,久闻周重霄等人武功颇高,自己实无半分胜算,只得暗暗打发弟子外出去搬救兵。想来自己对青龙帮这些人的武功路数一无所知,贸然出手,只是自取其辱而已。   却见崔云突然出手,谢九掌心中自是一喜。且让崔云先与那周重霄斗上几个回合,自己总能看出些眉目。   只见片刻之间,崔云已和周重霄斗上了十余招。他用的乃是九掌门绝学“破空掌”,他经师父多年调教,这套章法自是练得极其纯熟。谁知崔云出手三招,见那周重霄竟然用的也是“破空掌”,一招一式竟然颇为像样。显然不是现学现卖,和崔云所学,而是早就有备而来。   周重霄的内力远在崔云之上,同样的武功招式,崔云自是讨不到丝毫便宜,眼见便要落败。   众人见二人招式相同,不由得纷纷“咦”了一声。只听周重霄笑道:“小子莫要再斗了!换你师父上来罢!”又侧脸向谢九掌笑道:“谢掌门,你看老朽这招式如何?像不像你们九掌会的镇会绝学?”   谢九掌冷然道:“没想到周兄竟然也会对在下这点微末之技有如此兴致,当真难得,谢某惭愧得紧!”   此时,周重霄正一掌将崔云逼退一丈,眼见崔云又冲了上来,当下喝道:“小子!爷爷不陪你玩了!”只见他收掌变拳,由下向上直直朝崔云击了过去。   那一拳速度甚快,崔云封堵不及,更是避无可避,胸口登时着了一拳,想来周重霄看他是晚辈,因此拳上并未使出重力。饶是如此,崔云仍然立身不住,向后连退三步,“噗通”一声坐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九掌门几名弟子见状,登时飞身扑上,将他扶住。这些人入门大都比崔云早上几年,一向对这个其貌不扬,又不声不响的师弟不大放在心上,今日眼见他为了师父和青龙帮高手相斗,心中却都暗暗佩服,因此便搀扶了他向厅后走去。严铁英得众人敷药救治,此时正坐在厅后一张椅上,九掌门众人便将崔云安置在严铁英身侧。   周重霄出手伤了崔云,向谢九掌笑道:“惭愧?谢掌门有什么惭愧的?这‘破空掌’既不是你所创,尊驾又何必惭愧?”   此言一出,人尽皆惊。原来九掌门之所以能在青州立足,全靠了谢九掌这一手“破空掌”绝学。江湖上一向都说“破空掌”是谢九掌所创之独门武功,不料竟然被周重霄揭破,便纷纷将目光向谢九掌看去。   崔云坐在厅后,听见周重霄出言无礼,心中大怒,便想要起身去和他理论。不料,身子刚刚坐起,便摇晃数下,又吐了一口血。   严铁英虽然断臂伤重,甚至却仍清醒,见他如此,便沉声道:“小兄弟不可逞强,好生调息运功要紧。”   他话音刚落,边听身后一人轻轻道:“不错!”   二人回头一看,却见严铁英身旁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人。这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材中等,相貌虽然平平,但一双眸子却精光四射。严铁英一见此人,面色一变,刚要说话,却见这人朝他笑了笑,示意他不要出声,自己却将双手分别抵在严铁英和崔云后心之上。   崔云后心受制心下大惊,正不知此人是敌是友,刚要发声叫喊,却觉得后心中一股温温暖暖的热流自督脉灵台穴上灌入,这股力道极其强劲,身上登时说不出的受用。瞥见严铁英,只见他正凝神屏息,显然正在运功调息。   他心中疑惑,却立时对来人的多了几分亲近,暗道此人莫非是师父故友,可自己却从来没有见过。   却见此时谢九掌已然站起身来,向周重霄等人身后道:“李帮主、郑掌门,你二人在我手下新败不久,为何今日又回转过来?莫非是想趁火打劫?”   被他点到名字的二人面带愧色,却不言语。   谢九掌上前几步,走到厅中,向周重霄等人道:“周兄,诸位到此,当真是为了严兄而来?只怕还是另有所图罢!”   此言一出,却听厅下、院中哄声四起,那些帮派之人纷纷高叫道:“咱们今日就是为了严铁英而来!两年前他那一躲可害的咱们好苦!终究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今天非得给俺们个交代!”   谢九掌看向周重霄,笑道:“周兄说呢?青龙帮偌大个家业,不会也为了几万两银子来和在下为难罢?”   周重霄呵呵笑道:“既然这些帮派的帮主求了咱们,严铁英自然是要带走……谢掌门若是胸怀宽阔,不妨便将家中藏的那本武功秘籍取出来和大家共同研习一番。”   崔云听到“武功秘籍”四字,不由得心中诧异,暗道莫非九掌会中还有什么绝学,可平时也不曾见师父使出,武林中也不曾听闻。   周重霄说完这话,只听院中那些帮派子弟却也纷纷安静了下来,只等着下文。   却见谢九掌微微一笑道:“谢某武功低微,周兄既然知道连‘破空掌’都不是在下所创,九掌会中却哪里还有什么武功秘籍?”此言竟然是承认了“破空掌”并非自己所创武功。   周重霄听罢,便也笑道:“谢掌门果然是直爽之人,明人不说暗话,当着诸位之前,老朽也就将话说个明白。敝帮帮主曾告知在下,九掌会在江湖中虽然只是个三流门派,可却谢掌门却和武林中的几位大人物颇有些渊源。” 第十回 醉翁之意原不在酒 青衫飘处掌风凛冽   谢九掌听了周重霄之言,面色不禁一变,只见他沉吟半晌,方道:“看来……各位今日前来我九掌会……竟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周重霄笑道:“谢掌门明白就好。”   他向身后几人指了指,道:“这些帮派的掌门人今日前来是为了严铁英,而我青龙帮之所以今日前来叨扰……却是奉了帮主之命,要在谢掌门这里请走一个人。”   谢九掌目光一动,冷哼道:“目前我九掌会上下人等皆在此处,不知周兄要请走什么人?青龙帮不觉得欺人太甚了么!”   周重霄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忽然一笑:“老朽三人今日赔着面子不要,也无非是遵从帮主之命而已。谢老弟就不用再装糊涂了,还是速速将那位先生请出来罢!”   谢九掌闻言,放声大笑:“谢某原本便已糊涂半世,你们不想在下糊涂,却待如何?”   周重霄见他骨头倒硬,便道:“既是如此,我等便向谢掌门讨教几招。”   九掌会中众弟子一听此言,见情势紧迫,便也想想崔云学学,来个挺身而出,但刚刚迈出一步,便觉一股大力迎面而至,登时动弹不得。   众人看时,却见厅中椅上那名中年汉子袍袖一荡,显然此人之功力深不可测,竟然在所有人之上。   谢九掌见状,面色大变,不待和周重霄动手,却向那中年汉子道:“阁下莫非是青龙帮登州分舵姜舵主?”   那中年汉子朝他拱了拱手,“谢掌门好眼力。”   此人正是青龙帮登州分舵舵主姜啸飞,他在青龙帮中地位极高,武功亦是帮中屈指可数的高手。   谢九掌想不到他竟会亲至,又不知青龙帮在四下里埋伏了多少高手,只得向周重霄看去,勉强道:“周兄请赐教。”   他自知武功较周重霄尚有不及,但今日在众人面前,尤其当着自己门下众多弟子,说不得也只好硬着头皮一拼了。   他正待拉开架势,却听一人道:“且慢。”   周重霄眼中精光一闪,众人均向谢九掌身后看去,只见一个青衫男子正立在谢九掌身后。   谢九掌见了此人,神容更变,颤声道:“你……”   那男子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材中等,相貌虽然平平,但一双眸子却精光四射,正是方才在厅后为严铁英和崔云二人运功疗伤之人。   那人甫一现身,便向谢九掌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只向椅中的姜啸飞道:“姜兄,久违了。”   姜啸飞一见此人,倒似是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拱手道:“谢兄果然在此,姜某失礼了。”   那青衫人向他笑了笑,淡淡道:“姜兄大老远从登州来此,不就是为了见在下么?”   他向周重霄道:“周老何必为难我家兄长,在下和你走两招如何?”   周重霄见此人现身,登时神情凝重了起来,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回过头去看了姜啸飞一眼,只见姜啸飞向他点了点头。周重霄便笑道:“阁下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实乃三生有幸。”此时,姜啸飞已经走上前来,向那青衫人一躬到地,“在下奉了帮主之命,一定要将谢兄请到我青龙帮中一叙,还请谢兄赏脸,随我们一同前往。”   那青衫人见他如此,却道:“我在家兄处做客,没想到竟然招惹得诸位前来,实是罪过。只是在下一向和贵帮帮主没什么交情,只怕要令姜兄失望了。”   崔云听他说什么在家兄处做客云云,又听姜啸飞称呼此人为“谢兄”,不由得满腹狐疑,暗道:“这人莫非是我师父的兄弟?还是亲戚……怎么从来没听师父说起过?”他适才蒙此人传功疗伤,心中自是大为感激,便悄悄向身旁的严铁英问道:“严前辈,您可识得此人?”严铁英凝视着青衫人的背影,郑重摇了摇头。   九掌会其余弟子见了这青衫人出面,亦是惊奇万分,只因大伙儿从未见过此人,更不知其来历,但觉此人竟似凭空出现在九掌会中,旁人丝毫未能察觉。   姜啸飞沉吟半晌,面露难色,道:“谢兄,在下离开登州之时,帮主曾再三叮嘱,一定要将谢兄请回帮中……还请谢兄赏在下人等一个薄面。”   青衫人闻言却道:“姜兄带着这许多人马来到我兄长家中施威,何故前倨而后恭?”   姜啸飞尚未说话,和他同来的那名蓝衫老者却忍不住道:“姜舵主和他啰嗦什么?凭我们三人,难道还赢不了他么?”   青衫人听了这话,仰天打了个哈哈,向那蓝衫老者道:“在下已经多年不与人动武,承蒙阁下看得起,三人联手,在下虽然武功低微,说不得也只好勉强接几招了。”   姜啸飞脸色微变,向蓝衫老者横了一眼,心道这人当真坏事得紧,却向青衫人陪笑道:“谢兄说哪里话?敝帮上下一向敬重谢兄人品武功……方才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呵呵……还望谢兄见谅。”   不料,青衫人却冷笑一声,走向厅中,面向院落,背对三人道:“姜兄早晚都是要出手的,何必矫情?倘若此阵贵帮胜了,谢某自然听凭处置!如若不然,还请姜兄带着青龙帮弟子和这一干虾兵蟹将速速退去!”   姜啸飞闻言,神情微僵,分别向身边周重霄二人看了一眼,又沉思片刻,忽然道:“既是如此,请恕在下三人无礼。”   崔云心道:“这青龙帮的三人好不要脸!恐怕单打独斗不行,竟然想要三人联手。”   却见姜啸飞等三人已分三方站定,将青衫人围在当中。   谢九掌见情势不好,忙道:“贤弟!你以一敌三,未免托大!待愚兄与你并肩御敌!”   谁知那青衫人回转身来向谢九掌大笑,“大哥不必忧心,且看小弟战况如何。”谢九掌见他坚持,知道他武功远远在自己之上,心中也想看清三人出手再图定夺,便不再说话。   只见青衫人身处三人之中,却是昂然四顾,淡然道:“三位不必客气,尽管出手便是。”   众人见他被青龙帮三名高手包围,仍是坦然自若,不禁都暗暗钦佩此人气度,有对其来历大为好奇,当下皆屏息凝神,等待一战。   姜啸飞原本愁眉苦脸,此时却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容,向青衫人道:“我三人今日联手……大大占了谢兄便宜,实是不好意思。”   青衫人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言语间双掌骤然齐发,分击身侧的周重霄和蓝衫老人。倘若他与姜啸飞单打独斗,万万不会先行出招,此时以一敌三,自然要先声夺人,以抢先机。   周重霄二人自是早有防备,见他出掌,便各自以双掌相迎。   只见青衫人分掌之际,姜啸飞却是身形一震,犹如闪电一般猱身而上,同时急出一指,直直点向青衫人胸前“膻中”大穴。   青衫人未出手时,便知姜啸飞武功在另外二人之上,因此分掌击向那二人是虚,大部分心神却是凝在姜啸飞这边。此时,他双掌分袭二人,胸前自是门户大开,实则是有意诱姜啸飞出手。   见他果然抢上,青衫人却双掌疾抽,自左右圈将回来,便向下去折姜啸飞那一指。   那一下犹如电光火石,众人忍不住便发出一声惊呼,眼见姜啸飞的右手食指便要被青衫人掌风切断!谁知就在青衫人抽掌之际,周重霄和蓝衫老者却也纷纷抢上,身形如鬼似魅,不容他切掌,已双双出拳,攻向青衫人双肋下。   崔云见那二人身法急速,出拳狠辣,不由得更是惊呼一声,见周重霄全不似适才和自己过招之时的缓慢,心道这人好生奸猾,原来适才却是在刻意隐藏实力。   青衫人见二人突然出手,在抽掌之际却早已算好了下一招。待得两名老者拳风到时,他猛然双肘微沉,刚好应住了二人拳风。   然而就在这一沉之际,姜啸飞却也迅速将指抽回。   四人交过一招,虽只电闪般一瞬,却令周围众人看得冷汗潸潸而下。只见姜啸飞三人仍是各依方位分站三方,将青衫人围在当中,犹如身形从未动过一般。   众人只觉得眼花缭乱,其中到有多半人尚未看清四人出手,只见这四人出手招招狠辣,不由得各自心惊。   那随着姜啸飞等人前来浑水摸鱼的各帮人士,此时更是心悦诚服。   崔云正看得着急,却见姜啸飞三人自三个方位分别推出双掌。说也奇怪,这六掌不去攻击当中的青衫人,反而各自向那人身侧空中击去。   崔云正不明所以,却听严铁英低声怒道:“不好!”   崔云好奇,便问道:“严前辈!有什么不好?”   严铁英凝目看向场中,仍是低声道:“这三人皆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高手,内力自然十分深厚,他们这六掌不去打人,只向旁边打去,用心实是险恶!”   崔云向四人看去,更是不解,便又问道:“怎么险恶了?”   严铁英沉声道:“你看看便知。”   崔云依言看去,只见那三人六掌齐发,却在青衫人身前身后泛起了六股极其强劲的气流,隐隐然竟有风雷之声,不由得大惊,“这是什么功夫?!” 第十一回 青龙帮朱颜自明艳 九掌会白帝谢风华   九掌会正厅之中,姜啸飞三人六掌齐发,在青衫人身前身后刮起一片强劲的掌风,轰轰烈烈,旋动不已,那青衫人却是不动。   他却也没料到这三人会同时出手,当下凝神运气。他知道此时只要自身气息稍稍上浮,下盘微晃,整个身子立时便会被这股极强的旋风撼动,那时姜啸飞三人若是出手,自己便难以抵御。他暗道一声惭愧,如此看来姜啸飞三人当真是有备而来,竟早已预先排练好了招数。   一时间,厅上掌风越刮越烈,左近之人多已被那掌风逼得连连后退,甚至更有几人已被那掌风撞倒。   甚至连厅下院中一些内力稍弱之人,也被这三人的掌力逼得摇晃不定。   崔云虽然隐身在厅后,却仍被那掌力逼得气喘不匀,却见那青衫人的衣襟竟然一动不动,不免惊愕,便向严铁英问道:“严前辈,你看那位前辈的衣襟竟是一动不动!”   严铁英望去,自然也是惊愕,他此时伤重虚弱,唯有运足气息,方能勉力在椅中坐定,饶是如此,身上衣袍却也已被掌风带得微微舞动。   再看那厅上之人,皆是衣衫飘动,犹如风中。   可见那青衫人内力之强,竟是罕有。   岂知那青衫人在风涡之中,只觉掌风越来越猛,如同惊涛骇浪一般汹涌不绝,亦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叫苦。蓦地,他忽觉这六道掌风之中,有两道稍稍弱了下来,心知是那蓝衫老人气力不济,催出的掌风已明显弱于其他二人。他当即更加稳住身形,头上已蒸腾起一团白气。   只见骤然之间,姜啸飞忽然大喝一声,三人掌风立时齐住。   却听“噗通”“哎呦”连声,原来是掌风忽住,厅上几人为风力所带,“噼里啪啦”连倒了数人,个个跌得鼻青脸肿。   饶是那青衫人内力深厚,也不自禁的摇晃了几下,一连向后退了三步,直觉周身气息紊乱,连忙运功调息。   却见姜啸飞等三人皆是面色紫红,竟然已经精疲力尽。如此看来,如再支撑片刻,这三人定会身受重伤。   却见厅上四人各自闭目凝神,皆想尽快调匀气息。九掌会中,一时间静默一片。   众人眼见青衫人内力之强,不由得暗暗心惊。谢九掌见他神色凝重,当下上前将双掌贴于他后心,助其调息。   不到半炷香光景,青衫人头上白雾已散,缓缓吐纳归元。而姜啸飞等三人却各自又运息了一刻,这才恢复面色。   只听姜啸飞惭然道:“谢兄果然好强功夫,我三人已经竭尽全力,仍是不能取胜。”   青衫人淡淡道:“想是三位手下留情,倘若再过片刻,谢某却难支撑了。”   严铁英见三人语气和缓,不禁向崔云道:“看来这三人在内力上讨不到丝毫便宜,便有些畏惧之心……”   崔云却满头大汗,喃喃道:“想不到那周重霄武功如此之强……适才我贸然出手……”心下不禁隐隐有些后怕起来。   他正胡思乱想,却见姜啸飞道:“内力上在下等人远不及谢兄……‘白帝’果然名不虚传!”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所有人等皆变了脸色,万万想不到这青衫之人竟然便是武林中威名赫赫的“白帝”谢风华。   ——白帝乃是五帝之一,相传是远古时羲和部落之后裔,东夷人之首领,司时之神。《周礼·天官·大宰》中便有“祀五帝”之说。《史记·封禅书》:“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于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晋书·天文志上》:“西方白帝,白招矩之神也。”《史记正义》引《国语》中指:“苍帝灵威仰,赤帝赤熛怒,白帝白招矩,黑帝协光纪,黄帝含枢纽。”纬书《尚书帝命验》称:“苍帝名灵威仰,赤帝名文祖,黄帝名神斗,白帝名显纪,黑帝名玄矩。”《续汉书》中曾记载关于一场祭祀五帝之仪式,当中提到:“制郊兆于洛阳城南七里,为坛,八陛,中又为重坛,天地位皆在坛上。其外坛上为五帝位,青帝位在甲寅,赤帝位在丙巳,黄帝位在丁未,白帝位在庚申,黑帝位在壬亥。”蔡邕《独断》载:“青帝以未腊卯祖,赤帝以戍腊午祖,白帝以丑腊酉祖,黑帝以辰腊子祖,黄帝以辰腊未祖。”记述了祭祀白帝之对应时辰。   这谢风华原是蜀中人氏,只因他祖上发迹于白帝城,在当地颇有势力,其人气度不凡、武功又高,因此,武林中便给了他“白帝”之号。   崔云自随谢九掌学艺以来,从未涉足江湖,因此竟然没听过谢风华的名字,便向严铁英问道:“严前辈,这位‘白帝’前辈在江湖上很有名的么?”   却见严铁英早已愣住,听崔云发问这才醒悟,却颤声道:“‘白帝’……‘白帝’便是谢风华谢大侠啊!怎么你师父没和你说过?”   崔云摇了摇头,刚要再问,却见严铁英向自己“嘘”了一声,又指了指厅上。只见姜啸飞等三人挥手之间,却不知自何处分别抽出一柄剑来。   姜啸飞道:“咱们三人斗胆再向谢兄讨教讨教兵刃上的招数!”   崔云怒道:“这三人怎么如此无耻!”却见蓝衫老者将剑一摆,向谢风华道:“谢大侠怎么还不亮兵刃?莫不是不屑与我等交手了么?”   谢风华道:“在下随身从不带兵刃。”他转头看见谢九掌一脸忧色,便道:“烦请大哥借柄剑给小弟。”   谢九掌听了这话,巴不得一声,忙招过一名弟子来,对其耳语几句。   谢风华见那名九掌门弟子随身便携着一柄长剑,便向谢九掌笑道:“不用去后面取了,这柄就好。”说着,便自那弟子腰间将剑抽了出来。   崔云见姜啸飞三人手中之剑青光闪闪,一望便知不是寻常之物,不由得暗暗替谢风华捏了把汗。果听谢九掌急道:“贤弟,我房中有一柄好剑,待取来再动手不迟!”   谢风华笑道:“无需麻烦。”只见他长剑当胸,朗声道:“三位请出招罢!”   姜啸飞一扬眉,刚要出手,却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且慢!”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却见红影一闪,一个窈窕身影已立在厅中,一时间,众人不禁神为之夺,魂飞天外。   只见红衣之人竟是一名容光明艳的绝色女子,肤若凝脂,秋波流盼。姜啸飞乍见此人,不由得一怔,而他身边那两名老者却一早便已躬身拜下。   只见那红衣丽人不理会众人,却径直向谢风华盈盈一拜,笑道:“小女子朱颜,拜见‘白帝’。”   此女竟然便是青龙帮青州分舵舵主朱颜。   严铁英皱了皱眉,眼见青龙帮的高手越来越多,不禁暗自忧心。   崔云见朱颜一双眸子又深又黑,顾盼之时风情万种,心头不由得突突乱跳,却见自己的师父谢九掌一脸忧色,却也明白这人是敌非友。   谢风华见她下拜,便笑道:“朱姑娘好生客气,没得折煞了谢某。请起。”   朱颜起身笑道:“敝帮门人无礼,还请谢大侠莫要见怪才是。”   转脸向姜啸飞道:“姜舵主,帮主派你们前来此处,可不是要和谢大侠切磋武艺的!”   姜啸飞目光微动,却颔首道:“是我疏忽了,多亏朱舵主提醒。”朱颜却向周重霄和那蓝衫老人横了一眼,嗔道:“你们两个老家伙!活了大把年纪,却不懂事!”那两名老者的年纪做她的祖父都绰绰有余,此时却只是唯唯诺诺,领命而已。   崔云看得蹊跷,却听朱颜向谢九掌笑道:“谢掌门,今日得罪了。”又向谢风华展颜道:“谢大侠既然不肯对我们前往青龙帮,那么咱们也不便勉强……何况,此事也勉强不来。”她一面说着,一面向身后挥了挥手,又向姜啸飞道:“姜舵主,咱们这就走罢!”   姜啸飞似是微微吃惊,刚要说话,却见朱颜已向自己递了个眼色,便只得向谢风华施礼赔罪道:“谢大侠,我等得罪了,今日暂且告辞,后会有期。”   谢风华轻轻道:“请便。”   朱颜微微一笑,竟和姜啸飞二人率青龙帮众人径自离去。一旁围观的小帮小派首领见状,不由得脸上讪讪,也便跟着溜之大吉,严铁英的事情,竟再无人过问。   ※※※   胡恪听崔云说起青龙帮率众前往九掌会挑衅,又听到众人实是为了谢风华而来,却垂下眼睑,淡淡道:“你师父可曾告诉你他和那‘白帝’的关系?”   崔云垂首叹道:“这事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那位谢前辈是师父的堂弟……不过,却不是师父告诉我的……只因那个时候……我师父已经……已经……”说到这里,眼泪却流了下来。   东方晓劝道:“崔兄不必过于伤感,有道是‘生死有命’……谢掌门遭逢不幸……折于奸人之手,胡前辈自然会为九掌门主持公道!”   他话音未落,胡恪却干笑了两声,“东方公子倒会做顺水人情,胡某什么时候说过要管这件闲事了?” 第十二回 乘风破浪买椟还珠 云山雾罩李代桃僵   阳光明媚,祝小风懒洋洋地躺在甲板上晒太阳。这几日她已和船上的水手混的熟了,加上上船之前的伪装工夫做得极是到家,竟然无人怀疑。   船正在海上行驶,忽见一只小船自远处驶来。那小船帆上吃饱了风,鼓鼓的犹如立时便要裂开一般,行速极快。再驶进时,却见那小船十分精致,船身上雕梁画栋,玲珑剔透。   蒋无失见了那小船,不禁眉头一皱,却见李先生已自舱中走了出来,正站在船头眺望。   船上一名水手笑道:“这小船当真好看的紧!想来是那户财主家的!”另一个年纪长一些的水手却道:“好好地瞧着海上罢!看什么小船!”   片刻之间,那小船却已行到了大船之侧。只听隐隐约约有一阵音乐之声自船上传来,曲声曼妙,婉婉转转,令人听了神不守舍。   蒋无失见那小船古怪,忍不住向李先生道:“只怕来者不善……”   李先生向那小船凝视半晌,却未说话。   却听小船上一人忽道:“可是神威镖局的船么?”   祝小风见小船来得古怪,当下轻轻翻身坐起,侧耳倾听。却听蒋无失低声向船头水手道:“莫要睬他!”水手得了吩咐,自然加紧行船,神威镖局之人先前有了龙娘子的前车之鉴,自然也不敢对那小船上的人回应。   眼见大船就要与那小船擦过,却见那小船在海上一个转折,竟然毫不费力地掉过了头来,风帆跟着落下,便和大船并肩而行。   李先生向蒋无失看了一眼,见他神色紧张,又见那小船舱中走出一个紫衣青年,手持泥金折扇,相貌极是儒雅,心中却不禁一凛。   却见那青年轻身一跃,眨眼间便如一只飞燕一般跃上了大船。   蒋无失见他人虽温文尔雅,这一手轻身功夫却着实不凡,当下向前迈出半步,道:“阁下何人?擅自上我船来,却是有何贵干?”   那青年书生折扇一翻,笑道:“在下所来不为别的,只想看看贵镖局这几口装东西的箱子。”   蒋无失冷冷道:“阁下胡言乱语,莫非是特意前来消遣在下?如无他事,还请快些下船,蒋某人此番急着赶路,没空与你纠缠。”   紫衣书生闻言,却仍是面上带笑道:“蒋总镖头有空没空与我何干?我只不过是来看看你船上的箱子,又不是来看你的!”   蒋无失听了这话,不由得怒道:“阁下无故上船相扰,蒋某已然礼让阁下三分,你如若再不晓事,可莫怪蒋某不客气了!”   不料,紫衣书生却呵呵一笑,展开折扇轻挥数下,向蒋无失道:“不客气又能怎样?莫非蒋总镖头想要将在下扔到海中喂鱼不成?”   蒋无失冷笑道:“扔你下海还算是客气的……请阁下速速下船,不然休怪我无礼!”   熟料那书生仍是不动,反而笑道:“你这人年纪也有一把了,怎么脾气却如此之大?莫不是在龙娘子手上栽的跟头还不够么?”   蒋无失听他说道自己短处,不禁面上一红,气得身子一颤,喝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好大胆子!你莫不是和那姓龙的是一伙?”李先生立在他身前不远处,见他双目圆睁,似乎立时便要和那书生动手,当下轻咳两声,道:“蒋兄,莫要动怒。”只见他缓步上前,拦在二人之间,向那紫衣书生一揖,笑道:“这位公子请了。公子既然到了咱们船上,便是咱们的贵客。”   却见那书生笑道:“还是这位先生明白事理,在下无非只是想要瞧瞧贵镖局的这几口箱子而已,对贵镖局丝毫无损,却不知蒋总镖头何故动怒?”   李先生笑了笑,向船上货物一指,道:“既是如此,还请公子移步近前观看。”蒋无失见他如此,刚要说话,却被他一眼横了过来,登时噤声。   祝小风自那紫衣书生跃上船来,心中便升起三分警惕,心道此人好生面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眼见那李姓男子对其人毕恭毕敬,十分客气,心下更是生疑。   只见那紫衣书生随着李先生来到那十二口箱子之前,俯下身子对箱子细细端详。蒋无失见他神情凝重,忍不住向李先生看去,心道:“平白无故惹上这么一个麻烦,还不知道要如何收场。”   过了半晌,却见那书生长出了一口气,道:“果然如此……”李先生原本对他含笑打量,此时却道:“黄公子可看出了什么端倪?”   紫衣书生闻言,却是一笑,当下站直身子,向李先生拱了拱手,笑道:“江湖上素问‘旧山客’之名,今日一见,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这李姓男子不是别人,却是临淄一带出名的武林人士,只因他姓李字旧山,因此便自号“旧山客”。祝小风听那紫衣书生道破李先生的身份,却也暗合了自己先前之猜测。   李旧山见蒋无失一脸茫然之色,便向他笑道:“蒋兄,这位黄公子乃是盟主座下‘中间的’得力之人,你却看走眼了!”   蒋无失听得他说,这才恍然大悟,却向那黄公子执手笑道:“蒋某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公子勿怪。”   黄公子果不见怪,只向二人道:“主上此番派我前来,不为别的,却是要在下在海路沿途护送货物一程。”他一面说着,一面在蒋无失和李旧山面上分别扫过,李旧山闻言,似是一喜,蒋无失却是吃了一惊。紫衣青年见他一脸患得患失的神色,竟不以为意。   ※※※   将崔云安顿好之后,东方晓这才返回内室。此时,胡恪却正眯着眼睛倚在榻上,似乎正在闭目养神,又似乎已经睡着了。   东方晓轻轻向胡恪道:“照崔云所言,九掌会自‘白帝’谢风华离开之后便惨遭灭门之祸……看来青龙帮仍是投鼠忌器……只不过……谢风华却又去了何处?”   ——没有人理他。   东方晓仔细向胡恪面上看了片刻,这才轻轻叹了口气,刚要悄悄自房中退出去,不料胡恪忽道:“青龙帮为何要将九掌会赶尽杀绝?”   东方晓吃了一惊,便回身道:“九掌会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但是听说谢掌门此人一向脾气古怪……想来平日里也有得罪青龙帮分舵之处。”   胡恪闭着眼笑了笑:“脾气古怪倒是真的……不过以谢九掌的道行,想要开罪青龙帮,以致于遭遇灭门之祸,只怕未足取信。”   东方晓目光一闪,缓缓道:“前辈的意思是……”   胡恪仍未睁眼,“你打算将崔云如何安置?”   东方晓道:“九掌会如今已仅剩崔兄一人,小侄打算过几日便遣人护送他前往寒舍,谢掌门昔日曾与家父有些交情,崔兄倘若愿意在东方世家安身,想来青龙帮也未敢如何。”   胡恪闻言,却哼了一声,过了片刻才道:“东方公子莫非当真相信崔云所言?”   东方晓愕然道:“前辈此话何意?”   胡恪自榻上翻身坐起,目光炯炯,向东方晓道:“胡某的意思,东方公子不会不明白……否则,又何必定要带那姓崔的小子前来见我?”   东方晓凝视他半晌,眼中尽是笑意,“前辈果然目光如炬。”   胡恪冷冷道:“这点小伎俩,倒也骗不过我。”他轻轻瞟了东方晓一眼,“你早就对他生疑,却又没有证据。身为世家公子,自然是不肯让武林同道说你们小家子气、不讲江湖义气,因此才拐弯抹角地将我诓了来给你陪绑……好!好!好!竟然比你爹爹还强!”   东方晓听了这话,脸上登时红了,一时间竟手足无措起来,忙向他赔罪道:“前辈莫要怪罪!小侄一时唐突,未曾多加思量……不过……此事之原委……贵帮花总管也是知道的……他……”一时间竟语无伦次,嗫嚅起来。   胡恪听到“花总管”三字,更是哭笑不得,“我就知道花满衣这小子早就拴好了套!若非如此,只怕早早就派人出来四处围堵于我了。”   东方晓低声道:“此事乃是小侄苦苦相求,还请前辈千万莫要迁怒到花总管身上……花总管曾对小侄说过,九掌门之事,前辈断断不会坐视不理……”   “他说的你便信么?凭何取信?”   东方晓道:“小侄曾听人说,九掌会谢掌门昔日曾是自在神州帮中之人,只因一些旧事这才自立门户,但昔日的情分却不曾断,想来前辈也是不会和他计较什么的。”   胡恪听了这话,却沉默了半晌,方道:“花满衣只和你说了谢九掌和自在神州的渊源?还说了什么别的不曾?”   东方晓见他神情凝重,当下摇了摇头,不敢多说。   胡恪“哼”了一声,“我只道他和你交情匪浅,什么也肯对你说的……整天正事不干,就知道给我找麻烦!”后半句说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第十三回 人入千山骄阳逐梦 舟离碧海花香满衣   大船在海中一连行了五日,终于靠了岸。   祝小风眼见大船靠岸,心中倒忐忑起来,只想着用个什么法子混下船去,依旧悄悄地跟着神威镖局才好。好在蒋无失等人忙着自船上卸货、下船、安排车马,自是无暇去顾及船上的水手等人,因此又被她趁乱溜了出去。   眼见海滨之畔山峦起伏,甚是巍峨,李旧山方才微露笑容,向蒋无失道:“此山当真壮阔。”蒋无失亦是面露喜色,点了点头,向镖局一干人等高声道:“翻过此山便已相去不远,大家再吃些苦,眼看着就能到了!”说完又向李旧山笑道:“此山便是千山,因全山共有九百九十九座山峰,其数近千,因而得名。”   祝小风悄悄匿身于海边礁石之后,见神威镖局众人正待驱动车马离岸而去,正想着如何才能悄悄跟随不被发觉,忽听不远山口处传来一阵笑声。   蒋无失心中一惊,抬眼看时,只见不远处一名黑衣俊秀青年笑吟吟立在当地,此人是何时来的,众人竟无所察觉。   李旧山见了这人,反倒似松了口气,只见他向那人拱手笑道:“原来是杨公子。”   那黑衣青年正是青龙帮副帮主杨逐梦,他向神威镖局的车马扫视了一眼,却向李旧山道:“李先生护送货物一路行来,怎么还跟着个小尾巴?”   蒋无失闻言一愣,不明所指,李旧山却淡淡道:“小丫头武功不见得多高,来头却是不小,属下唯恐货物有失,因此上才未敢擅动。”   他二人的对话借着海风清清楚楚地传入了祝小风的耳中,她心中登时一凉,暗道不好,刚要离去,却听杨逐梦笑道:“姑娘既然已经跟了一路,又何必急着走呢?”一面却已向祝小风藏身的礁石一掠而来。   祝小风未及回头,耳中听得细微风响,暗道此人功夫好高,当下不敢怠慢,长身而起,轻轻盈盈地自石后现身,向他笑道:“我要走便走,难道你们能拦得住我么?”   杨逐梦见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此时虽然一身粗布衣服,仍做水手打扮,却仍掩不住容颜秀丽,不由得笑道:“小姑娘不仅模样生得秀气,连口气也大得很呢!你若能在我手下走过十招,今日便由得你离去!”   祝小风虽然不知眼前人之身份,但心中却明白自己绝非其人对手,既然行藏败露,十招也好、一百招也罢,想来脱身是极其不易的了。她见杨逐梦已然离自己极近,反倒嘻嘻一笑向后退去,边退边道:“那个要和你动手,本小姐有要紧事情,少陪了!”   杨逐梦见她转身便走,倒也佩服她的胆色,当下轻轻一纵,左臂轻抬,点向祝小风后心,口中却道:“小心了!”   祝小风听得风声,竟不回身,眼见杨逐梦一指便要点在她后背之上,却见她身子轻轻一闪,足下有如踏云,眨眼之间便向前一跃五丈,轻身功夫,甚是高明。   杨逐梦见她身法,当下凝指不前,只沉声道:“姑娘好俊的功夫,看你的身法,莫非便是自在神州帮的第十八位帮主?”   祝小风被他道破身份,反而不能便走了,只得回身向他略点了点头,勉强笑道:“正是我。你又有什么话说?”   杨逐梦笑道:“原来真是祝姑娘,在下失礼了。”   祝小风道:“好说好说!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是谁,那么我也便不用和你废话了,姑娘现在就要走啦,你莫非还要拦我不成?”   杨逐梦闻言,却又笑道:“岂敢。”   他自石上一掠而下,又向祝小风施了一礼道:“在下青龙帮杨逐梦,想必祝姑娘在江湖上多少也曾听说过在下之名。”   祝小风闻言一惊,再想不到这人竟然会是青龙帮副帮主。她心中虽荒,脸上却一点不露,眼珠一转,执手笑道:“原来是青龙帮杨公子,我才是真的失敬。不知杨公子有什么指教?”   杨逐梦见她居然开始装傻充愣,倒也不气,只听他淡淡道:“祝姑娘何必明知故问,杨某能有什么指教?反倒是姑娘自山东一路跟着神威镖局而来……莫非是有什么图谋不成?”   祝小风尚未说话,却听一声长笑自山间传来,她一听这笑声,登时心中大喜。杨逐梦却暗暗皱了皱眉头。   众人向发声之处看去,只见一人自山间缓步而出,眼未眨时,已然到了面前。   却见此人青衫长袍,大袖飘飘,身材高挑,生得清秀白净,偏又神风飞越,令人不可逼视。   杨逐梦一见这人,便轻轻道:“花总管果是高人,原来早就在此相侯。”他向祝小风扫了一眼,道:“想必祝姑娘便是依了你的计策,这才一路紧跟神威镖局而来罢?”   花满衣笑道:“非也!杨公子此言差矣!倘若小风真肯听我所言,便也用不着枉费这许多时日的风吹浪打了。”   祝小风听了这话,脸上不禁一红,嘴上却仍不肯服输:“听你的话?听你的话只怕死的更快!”   花满衣故意不去理她,只向杨逐梦身后的车马货物看去:“啧啧,这十二口箱子倒真是精致得很!杨公子,箱子上面的雕花,可着实费了不少功夫罢?”   杨逐梦听他一语便道破了箱子的玄机,便道:“花总管果然目光如炬……你既然知道这十二口箱子的来历,想必也应该知道我家主上的厉害……”   花满衣笑道:“天盟盟主威名远播四海,花某自然是知道的。”   祝小风听了这话,忍不住问道:“天盟盟主?”她向杨逐梦一指,却看着花满衣问道:“这人不是青龙帮的么?怎么又扯上天盟了?”   花满衣笑了笑,“不错,杨公子乃是青龙帮的副帮主……可是即便是青龙帮……却也要听对天盟俯首称臣。”   祝小风听了此言,却仍是懵懵懂懂地不大明白。   杨逐梦面色微变,向身后挥了挥手,李旧山见状。便对蒋无失耳语几句,二人竟率领神威镖局众人退了开去,原地只留下杨逐梦、祝小风、花满衣三人。   杨逐梦冷冷道:“花总管既然已经将话说开,那么今日自然是有备而来了?”   花满衣笑道:“备与不备,花某不知……只不过在下今日而来,并不是想要与杨公子为难,亦不想和天盟有什么牵扯……只有两件事情,想要求助于公子。”   杨逐梦面色稍缓,“花总管请说。”   花满衣向祝小风看了一眼,道:“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杨公子,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杨逐梦淡淡道:“好说。”   花满衣笑道:“这便是第一件事。”   杨逐梦道:“那么第二件呢?”   花满衣道:“在下想向公子请教一个人的下落。”   杨逐梦目光一闪,半晌方缓缓道:“未知此人是谁?”   花满衣道:“谢风华。”   杨逐梦笑道:“谢风华?我倒是听说过这人……听说他亦是贵帮帮主之一?花总管怎么反倒来问我?”   花满衣道:“花某今日既然有此一问,自然便有我的道理。”他凝视杨逐梦,“谢风华早在多年前便已脱离自在神州,销声匿迹于江湖……据说日前曾在山东九掌会现身……与贵帮一番比拼之后却又难寻下落,九掌会也因此而遭灭门之祸……此中情由,还望杨公子不吝赐教。”   杨逐梦闻言,沉吟半晌,方道:“花总管却是难为我了……”   花满衣沉声道:“花某只想请公子略加指点,只因那谢风华离开自在神州之日,带走了帮中一件重要事物……此物在我手中失落,不可不将之追回。”   他见杨逐梦面露难色,便又道:“既然公子不便相告,花某也不能强人所难……花某现有一问想请教公子。”   杨逐梦道:“花总管请讲。”   花满衣道:“在下一向听说,天盟之中,除了盟主之外,下设有五方帝座,分别是‘青、赤、黄、白、黑’未知是也不是?”   杨逐梦闻言,点了点头。   花满衣却似一脸释然之色,向杨逐梦一揖,道:“有劳公子指点,公子请便。”   ※※※   眼见蒋无失等人的身影渐渐隐于山中,祝小风不禁一头雾水,向花满衣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怎么我一句都听不明白?”   花满衣笑了笑,道:“你莫要问我,这都是酒兄要我如此行事。你去找他问便是。”   祝小风听了这话,不禁顿足道:“你骗我去三山镇捉鬼,弄得我现在还糊里糊涂的……现在又让我去问酒兄……你自己和我说明白不就行了!”   花满衣闻言,苦笑道:“这可不是几句话能说明白的……”   祝小风闻言,侧头想了想,道:“那么你先告诉我,神威镖局的那十二口箱子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花满衣笑道:“当日你在三山镇上不是看得明明白白,怎么又来问我。”   祝小风道:“我才不相信那箱子里当真装得是那些货物……还有那箱子上面的雕花……对了!你不是也和那个姓杨的说起箱子的么?”   花满衣听了此言,却笑道:“你听没听过一个典故?”   祝小风道:“什么典故?”   “买椟还珠。” 【第六卷】 第一回 江三绝全隐云台山 谈忘忧偶上茱萸峰   摩诘山庄坐落于云台山茱萸峰,庄主江逐流号称“三绝居士”,乃是中原武林一带有名的风雅之士。据说其人一向仰慕唐时王摩诘之风骨气度,否则也不会举家迁到茱萸峰上,做那山中隐士。   江逐流膝下有一子两女,另外还有一名养子,因是至交之子,自幼父母双亡,因此便为其所收养。   这一日,江逐流命人将养子刘清玄召至书房,询问近日山下生意经营等事。   那刘清玄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人才出众,温文尔雅,更对经商事务颇为通晓,相较之下,江逐流的亲生儿子江水清反倒不对家中产业上心,成日里只是练武做诗,江逐流夫妇对刘清玄早有招赘之心,众人亦皆心知肚明。   见刘清玄入内,江逐流便笑道:“这几日山下的生意还好么?”   刘清玄恭恭敬敬垂首侍立道:“一切如常。”   江逐流见他腼腆,便道:“你成日里在山下打点,也该时常回家来看看才是。”   刘清玄仍旧垂首道:“清玄受义父大恩,时刻不敢相忘,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而已。”   江逐流叹气道:“你这孩子心事还是如此重……你父亲和我乃是至交,你既父母双亡,理所当然由我们来照顾你。”   二人正说着话,却听一个女子笑道:“可是清玄回来了?”江逐流和刘清玄同时向门口望去,见一中年贵妇正笑盈盈地立在门口,却是江逐流的夫人水凝碧。   刘清玄叫了声义母,水凝碧笑道:“水清他们在后园等你呢,还不过去?”   刘清玄向江逐流夫妇各自施了一礼,这才退下。   望着刘清玄离去的身影,水凝碧向江逐流笑道:“清玄这孩子还真是不错!张总管和我说,山下生意的账目他都理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还是老爷有眼力。”   江逐流笑看着夫人,“怎么?又改主意了?你从前不是还说……”   水凝碧打断他道:“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亏你还记在心上!”她走进书房,向江逐流道:“依我看,水寒这孩子也大了,不如早点将她和清玄的事情办了……”   江逐流沉吟道:“我看这事不能操之过急,还没问过清玄的意思……”   水凝碧嗔道:“他的意思?他能有什么意思?以咱们家水寒的人品才貌,难道还配不上他不成?”   江逐流“咳”了一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清玄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在山下打点生意……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保不看上哪家千金……上次张总管不是还说永丰钱庄的李老板一直有意将他女儿许配给清玄的么?依我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   摩诘山庄后花园内。   刘清玄正和江家兄妹相谈甚欢。   江水清和刘清玄同年,自幼便一处长大,更是亲密无间。他生得极是俊秀,谈吐举止皆是武林世家公子的风范。   江家两位小姐坐在兄长身畔,二小姐江水寒年方十八,玉面雪肌,云鬓花颜。三小姐江水柔年纪更小,还不到十六,却比姐姐活泼十倍,半日里只听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江水清见刘清玄仍如先前一般少言,便笑道:“我只道你这些时日一直忙着生意往来,至少能练出口才,怎么仍旧如先前一样?”   他话音未落,却听江水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众人诧异,不知此言有何可笑之处。却听江水柔打趣道:“哥哥你忘了,上次我们看到清玄哥和人家谈生意,口才可好得很呢!”   江水清听她话里有话,便笑道:“你这丫头有话何必藏着?还不全说出来给我们听!”   江水柔道:“哥哥你怎么忘了赵国的‘陌上桑’?”她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摇头晃脑地吟道:“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她尚未吟完,一旁坐着的江水寒却早已飞红了脸。江水清早知其意,却不说明,反故意问道:“这和‘陌上桑’又有什么干系?”   江水柔见哥哥故意打岔,便道:“大哥你好不捧场!你将‘秦氏楼’的秦字改成咱们家的‘江’字不就说得通了?依我看,清玄哥哥不是口才不好……只怕是被姐姐的美貌给惊呆了呢!”   江水清不禁哈哈大笑,江水寒却红着脸嗔道:“你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连我也打趣起来!”她一面说着,一面起身要走,却被江水柔一把拉住,“姐姐别走!”   江水寒衣袖一翻,已然挣脱了她,仍是向内院走去。江水柔一拽落空,见姐姐已然走远,便顿足道:“姐姐好生没趣……”转眼见刘清玄仍是怔怔地,忍不住又笑道:“清玄哥,我姐姐走远啦!还不去追她!”   刘清玄被她这一句惊醒,方才自觉失态,当下讪讪道:“水寒妹子的功夫当真越来越好了!”江水柔故意大声咳嗽,又道:“清玄哥你好偏心,我的功夫差姐姐很多么?”   刘清玄见她挑理,便也笑道:“水柔妹妹自然武功高强。”   江水清和江水柔对视了一眼,相对莞尔。   ※※※   治平四年,春。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   此际正值阳春三月,汴梁城内城外,街头巷尾,商贩云集,柳岸杨堤,游人遍布,一派盛世景象。垂杨系马处,却有一位年约弱冠的少年公子正在低声吟诵,似乎满怀心事。但见他一身雪白长袍,形貌清隽,容颜俊美,手中却把玩着一枚透彻晶莹,薄如蝉翼的玉佩。此时游人虽多,其中亦不乏英俊风流之人物,但众人的目光却似在那少年公子身上生了根一般,动也不动。尤其是那些绮年玉貌,盛装出游的美丽少女们,更似是被摄取了神魂。   那公子正在低低吟诵当时大才子苏轼之词,一时未察,待得回过神来,却见周遭千百人俱都直勾勾地望向自己,竟不由得脸上一红,便解开马缰,上马匆匆而去。这一去不打紧,只惹得桃花人面,都换做了薄怨轻嗔。   ※※※   轻舟逆流而上,云台山茱萸峰屹立在彩云之间,隐约可见。   谈倦的目光在这玉佩上流连了一会儿,便转向别处。   他轻轻抬头,仰望天空,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岸奇峰高耸,漫山遍野的山花,几乎染红了半边天空。这山花在春风的吹拂之中竟是如此凄艳动人,触目惊心。   此时距其父撒手人寰已是三载有余,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未经世事的懵懂少年。江湖中的剑雨刀光、明滩暗礁令他日渐成熟起来。   三年多来,他谢绝了来自乾坤堂一次又一次的邀请。谈倦知道,这邀请的背后,满含着师伯师兄们对自己的保护和关爱。   ——莫非在他们心里,自己永远都是需要被人保护的么?   微微苦笑了一下,谈倦收起了手中的玉佩。   舟已靠岸,茱萸峰近在眼前。   此峰俗名小北顶,又名覆釜山,因其形貌似一只倒扣的大锅由而得名。其峰顶有真武帝庙、天桥云梯。相传,唐代大诗人王维之千古名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隹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即于此峰有感而作。   谈倦悄悄行至云台山脚下,仰头望去,但见一座座山峰拔地而起,云雾缭绕。山中绿树掩映,山壁如削,超然卓立,宛如从天外飞来一般。   落眼于山脚,但见一条石阶相连的羊肠小路盘恒而上,想来便是进山之路。   谈倦缓缓进山,此间山色空蒙,细雨如烟。   “这位公子且请留步。”   背后一个声音传入谈倦耳中,他转身向声音之处看去,只见一个道人正立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身披鹤氅,手持拂尘,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见谈倦转身,那道人拂尘一摆,向他施了一礼,笑道:“贫道在此山中闲居已久,少见外间之人,敢问公子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谈倦见那道人举止飘逸,当下还了一礼,道:“在下应友人之邀,要往茱萸峰上一游。”   道人闻言,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便道:“公子仪表绝俗,乃是神仙一般人物,那茱萸峰上山高风冷,只怕不宜久处其中。”   谈倦听他语带双关,话中有话,回心一想,便微微一笑道:“多谢道长指点。” 第二回 摩诘山庄神仙客至 檀州北地血溅黄尘   山中景色,四时不同,早晚更不相谋。江逐流一向喜欢极了云台山上云雾缭绕的景色,否则也不会自那洛阳繁华之地举家迁至此处。   摩诘山庄之中有一处极其幽静之院落,平日里极少人来,只有江逐流喜欢在此独酌赏景,连他的夫人水凝碧也是鲜少出现在此处的。山庄中的事务,多半是水凝碧在打理,她自然没有江逐流那么多的闲情逸致。   说起这位江夫人,自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女中豪杰。相传她乃是昔日武林十二金钗之一,相貌极美,武功极佳,待人处事更是大家风范。   江逐流正在书房作画,忽有下人来报,说有一位姓谈的公子求见。江逐流闻言,不禁愣了一愣,手中毛笔一颤,便有两滴墨滴在了画纸上。   ※※※   山庄正厅。   水凝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端坐的这名少年公子虽然气质稍嫌冷漠,却是仪态不可方物。此刻,他只是白衣素袖,全身上下没有丝毫华丽装饰,却更显得出尘绝俗,飘逸若仙,更有一种风雅之态,似乎无可言叙。   水凝碧年轻之时美若天仙,向来自矜容貌,曾自诩除武林四大美人之外,当世罕有相貌气质胜过自己之人。莫说是男子,便是十分姿色的美女,亦难入她的法眼。此际,见面前这白衣少年空灵俊美,饶是她年逾不惑,阅人无数,一颗心亦是情不自禁地怦怦而跳,暗道:“世上怎会有如此之少年?”   一时间,山庄厅上内外之人,无不怔怔的凝望着那少年出神,竟似都中了邪一般,人人呆若木鸡。   谈倦放下茶盏,见众人如此,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水凝碧这才回过神来,自知失态,便讪讪道:“公子且请稍坐,我家老爷这便出来。”话音方落,便听一人笑道:“谈公子上山辛苦,何不早知会江某一声,敝处也好早座款待。”   谈倦见江逐流出来,便立起身来,向他微微一礼,道:“江叔父,小侄有礼。”   江逐流乍见谈倦,似也是怔住了,片刻失神之后方讶道:“多年不见公子,想不到竟出落得如此……当真是天人一般。”   水凝碧见夫君出来待客,便向江逐流笑道:“这位公子莫非便是忘忧馆之新主?”   江逐流点了点头,向谈倦道:“山中简陋,如不嫌弃,还请公子入内奉茶。”   谈倦淡淡笑道:“江叔父不必如此客气,小侄此来,却是有些许小事要劳烦叔父。”   ※※※   望着二人远去背影,水凝碧不禁暗暗疑惑:忘忧馆在江湖中自是声名卓著,自家夫君当年亦是与谈谁论有些交情,但时至今日,忘忧馆早已易主,江逐流却又为何会对一个晚辈如此客气?甚至能说得上是恭敬……难道这姓谈的年轻人,竟然比他的父亲还要厉害不成?   ※※※   当江逐流自谈倦手中接过玉佩之时,忍不住连双手也开始轻轻颤抖。   这是一枚四寸见方的古玉,其色明黄,雕纹古朴,显然是一件历时颇久的古物。   江逐流接过古玉,未加细看,却向谈倦道:“公子主意已定?”   谈倦颔首,轻轻说道:“家父在天之灵,亦必有所安慰。”   江逐流道:“燕云之地,凶险颇多,公子何不……”   他的话为谈倦打断,“我意已决,江叔父不必再劝。”   ※※※   谈倦自下了茱萸峰之后,便返回忘忧馆中收拾了行囊,竟自往燕云一带而去。   他自知相貌极异于常人,为免路上频惹事端,便自箱中取出一张人皮面具戴于脸上。那面具出自其父谈谁论之手,精妙绝伦,戴上之后非但没有丝毫破绽,连细微表情亦与平时无异。他易容改装之后上路,便省却了许多麻烦。   这一日,却已快要过了燕山山脉,刚好行到了檀州境内。   ——燕山乃北方一大山脉,中南部更有长城倚山而建,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战略要地,乃是中原与契丹之间的重要屏障。而檀州则由隋开皇十六年分幽州置,治所在燕乐。唐武德元年,复改为檀州,移治密云。天宝元年,改为密云郡。乾元元年,又复改为檀州,领密云、燕乐二县。五代后唐,省燕乐县。其时,北方游牧民族契丹日益强大,不断凭借铁甲精骑自北方南下,檀州自然首当其冲地成为了契丹入主中原的战略前沿。耶律阿保机曾两度攻陷檀州,掠大批檀州民众北返,令檀州民众苦不堪言。   ——后晋天福三年,后唐节度使石敬瑭割让幽云十六州予契丹,自此,檀州便成为了契丹所辖,隶属南京道析津府,管辖密云、行唐二县地。契丹对此地十分重视,置威武军于此。以护陪都燕京,预备不测。北宋王朝建立后,虽两度兴兵,企图一举收复幽云,却均未成功。   谈倦一路缓缓前行,远眺黄河落日如血,一条黄尘古道自南向北蜿蜒而来,直通燕山脚下。   谈倦见天色不早,正寻思要找一家客栈落脚,却听得远处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行人马正自燕山脚下向北疾驰,踏起黄尘滚滚。   谈倦见那一行人马乃是契丹武士装束,并不为异。此处常住民众虽仍以汉人居多,但终究已属辽人制境,见到辽国人马自然也是寻常。   此时,残阳已褪,冷月渐升,微光之中,马队愈驰愈近,眼看绕过一处山丘便到了谈倦近前。   谈倦不加在意,仍是缓缓走着。   忽听一声惨烈嘶鸣蓦地响起,当先一马竟悲鸣人立,周身不住震颤。马上那人一惊,尚未回神来,忽觉手中缰绳一松,连人带马已然栽倒在地。   后面人马未防有变,收势不及,随着一阵人叫马嘶,早有数人数骑撞了上来,登时都跌了个人仰马翻。   众人大惊,未栽倒之人便将马立住,四面环视。只见周围一片静谧,却又是何人偷袭?   正在惊慌之间,只听一声冷笑响过,山丘之畔却转出一人,契丹众武士一见之下,更是吃惊。却见眼前,婷婷立着一位年约双十的妙龄女子,青衫黄裙,做汉家装束。容颜姣好,貌美如花。   只见她秀眉微挑,瞟了一眼正自地上挣扎爬起的几人,冷笑道:“真没用!早知道我便不亲自来了!”   契丹人中有几人却通汉话,听她言语轻蔑,看情形便是出手暗算之人,纷纷抽出腰间长刀,向同伴说了几句话。   为首一名契丹人听了手下言语,又见面前女子亭亭玉立,不似身负武功的样子,不禁摇头笑着答言。众人盯着那女子,又是一阵哄笑,笑声之中,已有淫亵之意。   那美貌女子毫不害怕,反冷笑道:“往日由着你们‘打草谷’,今天让你们尝尝姑奶奶的厉害!”   ——原来,辽初之时,军队出征,“人马不给粮草,日遣打草谷骑四出抄掠以供之”。这种无专门的后勤保障,靠军人自筹给养,掳掠民间粮草财物的方式,被辽人称作“打草谷”。会同十年,辽太宗灭后晋,领兵进入开封,有意留居中原,但是不久即撤军北返。辽太宗之所以被迫班师撤军乃是由于“纵兵掠刍粟”,即打草谷。由于进驻中原的辽军四处打草谷,使得中原民众不堪忍受,纷起反抗,这才使得辽军在中原难以立足。此事之后,辽国对军队军饷补给方面有所重视,在边境地区设置屯戍之兵,种植粮食,供给军饷。“打草谷”的现象虽未完全绝迹,但纵兵大掠之作法实已不多见。   ——檀州因处于宋辽边境之处,因此驻军便常在燕山一带“打草谷”,周边百姓不堪其扰,多受摧残。   只听那年轻女子口中说话,身形却骤然出动,手中青芒大作,两名契丹武士猝不及防,刹那间,已是人头落地!   契丹人登时大乱,再也不敢对敌人小觑。只见为首那名武士一声暴喝,长刀出鞘,众人策马上前,一齐围攻,却又怎是那女子的对手?不到片刻之间,十余人已皆尽伏尸于地。   那女子将剑上血迹在辽人身上擦了擦,这才还剑于鞘,却侧头向谈倦所在之处看去。   谈倦一直冷冷旁观,即便是那女子与辽人动手之际,亦无半分相助之意,此时见她向自己看来,更不旁顾,只自顾自向前走去。   他正走着,耳际忽听得风声响动,心中不禁冷笑。欲待不理,却听耳畔响起一声娇叱:“想要命的话就别动!”   谈倦停住脚步,微微抬眼,只见寒芒闪耀,一柄长剑正抵在自己喉间。   握剑之人,正是那青衫女子。此刻,她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剑尖下之人。   谈倦眼睛都未眨一下,只说:“姑娘是否是认错人了?”   青衫女子冷冷道:“我眼力好得很。”   谈倦道:“我与姑娘素不相识,却无缘无故被用剑指着,却是为何?”   青衫女子冷笑道:“无缘无故?单凭你身为汉人,眼见我为契丹人围攻却袖手旁观这一条,就该死在姑奶奶剑下!”   谈倦似是这才恍然大悟,却不禁想要发笑,“你就为了这个便要杀我,岂非无礼之极?”   他静静道:“我既不识得你,又不识得他们,却为何要去帮你?” 第三回 有眼无珠自取其辱 深藏不露必有用心   且说谈倦摆脱了那青衫黄裙的女子,向前行了不远便找到一家客栈。这客栈虽然位置不在繁华地带,规模却着实不小,想来南北往来的客商大多会在此处歇脚。   谈倦在客栈中住了一晚,次日便起身上路,不觉已至晌午,眼见前面行人渐多,纷纷往一处去了,原来那里却是一个无名小镇。   他见日头正当午,向街面看了看,便拣了一家最大的酒馆打尖。   待得入内,但见这酒馆虽然开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内里布置倒也不差。十几张桌上坐了不少食客,看穿着打扮都不是穷苦人家,想来多是镇上富户或是来往商贾。   谈倦易容之后,相貌极是平常,穿着又不显眼,自是不会惹人怀疑,便让小二找了一张干净桌子坐下。   酒菜上来,他便自斟自饮,目光望着镇外莽莽燕山,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在饮食,忽听靠门口处一人拍桌道:“还不快些上酒!让大爷在这里干等!”谈倦向门口轻轻一瞟,只见那一桌坐着的客人是一名身高体壮的大汉,浓眉大眼,器宇轩昂,声音亦是十分洪亮,倒也有几分英雄气概。店小二听得喊声,忙一路小跑着将一壶酒端了上来。   这酒不过上得稍缓,却听那人哼了一声,也不多话,伸手便是一个耳光打去。只听清脆一声响,那小二“哎呦”一声,竟被他打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谈倦见那人出手不慢,显然是身负武功之人,却见那店小二捂着脸,哪里敢做声。   酒馆中饮食的客人见这汉子如此凶恶。一个个也不敢做声,皆是埋头吃喝,生怕那汉子来寻自己的麻烦。   谈倦瞟了两眼,便自顾自吃起菜来,丝毫不以方才发生之事为异,却见一个衣衫褴褛之人自店门外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只破碗,显然是一个乞讨之人。   只见那叫花子衣着破烂,头发又脏又乱,一张脸上满是灰尘污垢,竟然看不出本来面目,更瞧不出多大年纪。   这时酒馆之中坐满了人,那叫花子向四面扫了一眼,却径直走向方才出手打人的那名大汉。到了桌边,便低声笑道:“客官,赏几文钱给穷人罢!”   只见那大汉双目一瞪,登时喝道:“臭要饭的!活的不耐烦了么?快些滚得远远的!免得惹毛了本大爷,一脚将你踢出门去,让你连饭也要不成!”   他这番话说得中气十足,偏偏那叫花子却似没有听清,仍是低声道:“这一路上饿得紧了,客官给些饭菜也是好的。”   那大汉心头火起,一掌便向那叫花子打去,酒馆客人均亲眼见他打店小二耳光,出手又快又狠,心中不免为那叫花子担心,却见那大汉掌到途中,竟然硬生生停住了。原来是他见那叫花子一身灰尘污垢,唯恐弄脏了自己的手,这才住手。只听他骂道:“今天饶了你,还不快滚!免得脏了大爷的手!再来捣乱,大爷打折你的腿!”   不料那叫花子竟似是耳背,登时喜动颜色,向桌上看去,口中却道:“多谢客官赏赐鸡腿。”说着便伸出手去,在那桌上盘中抓起一只鸡腿放在嘴里大嚼起来,一面咀嚼,一面连声赞叹:“当真鲜美!好吃!”   那大汉见状,心中大怒,飞起一脚便向叫花子踢去,酒馆中的客人见此情形,多数纷纷结账离去,不愿在此多惹是非。   谈倦仍是坐着不动,只顾饮酒吃菜。   只见那大汉一脚踢在叫花子膝下三寸处,原本打算踢他个筋断骨折,也好出口胸中恶气,谁知这一下竟然无声无息,似是踢在了棉花上。叫花子竟似浑然不觉,又自桌上拿起一只鸡腿,放入口中大嚼起来,另一只手却将那破碗放在桌上,向大汉笑道:“多谢客官!一事不烦二主,一并讨些酒喝。”   那大汉不禁怔住,正在纳闷,却见叫花子反客为主,自行抓起桌上酒坛,便向碗中倒酒。   大汉心中更加恼怒,骂道:“不知死的东西!今日非要叫你这臭要饭的尝些苦头!”说着横肩侧肘,登时向叫花子胸口上撞去。原来他适才那一脚,已然觉察出这叫花子不是易与之辈,因此这一肘竟是又快又狠,当真迅疾如风。   眼看便要击中,谁知那叫花子忽然冲着店小二笑了笑,弯腰点了点头,似乎唯恐被赶出店去。   他这一弯腰不打紧,那大汉的一肘立时自他衣襟边擦过。   大汉心中一凛,收回胳膊,却是一拳向他面门击去。只见那叫花子一侧脸,竟是向谈倦所处之桌看去,目中精芒忽现,一闪即逝。人也稍微倾斜了一下。便是这一侧身,那大汉的一记猛拳便自他面庞便滑了过去。   大汉一击落空,立足不稳,“蹬蹬蹬”连冲几步,险些撞出门去。   却见那叫花子回头“嘻嘻”一笑,却似以为那大汉离座而去,便喜道:“客官你要走了么?这桌饭菜正好留给我享用!”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坐在了椅中,拿起筷子,像模像样的吃了起来,只把一旁的店小二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这叫花子初进酒馆,店小二便想将其赶走,可一见那叫花子直奔大汉那一桌,便又不敢过去了。   眼见大汉对叫花子拳打脚踢,这叫花子竟全不在乎,反将那大汉闪了出去,他心中不由暗暗解气。   此时,酒馆之中只剩下一半客人,此时也都早就看出这件事有蹊跷,一面吃喝,一面默默去看热闹。   那大汉自进得酒馆之后便耀武扬威,此时见那叫花子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大吃大喝,登时气得大喝一声,返身冲到桌前,挥拳便向那叫花子后颈砸去。这一下带着风声,可谓力道不小。   眼看这一拳便要砸中那叫花子的后颈,却见那大汉又是蓦地停住,却因收势太猛而令自己立足不住,连退数步之后,便站在原地,呆呆的望着那叫花子的左肩,却见那人面目虽然污秽,后颈露出的肤色竟然颇为白皙。此时,他肩上的衣服已然破烂不堪,却自破洞之处露出些许雪白皮肉,奇怪的是,那皮肉上竟还纹着一条小小黑蛇,那蛇首尾相咬,有如一个圆圈,更透出几分诡异。   那大汉怔了半晌,突然上前拱了拱手道:“在下先前实是不知阁下来历……多有冒犯。”   叫花子用手拢着耳朵,侧头问道:“你说什么?”   那大汉此时已然知道这叫花子是在装糊涂,便道:“在下一时糊涂,多有冒犯,实是罪该万死。”   叫花子点了点头道:“你说什么?你也想吃么?那我们一起吃便是。”   那大汉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道:“不敢不敢!你老人家请慢慢享用,在下就不打扰了。”   说着转身欲走,那叫花子却道:“你为何这就走了?这么许多酒菜放在这里不可惜了么?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许多。”   那大汉闻言,满头是汗,只道:“阁下请慢慢享用便是……慢慢享用……”   叫花子“噗嗤”一笑,“享用也好……只是这桌酒菜钱你都付了么?”   那大汉闻言,恍然大悟,连忙自囊中掏出一块大银,放在桌上,连声道:“在下一时匆忙……竟然忘了……得罪!得罪!”这才灰溜溜地走出了酒馆。   酒馆中的酒食客人皆看得呆了。   却见那叫花子,拣桌上未动的菜肴细嚼慢咽,他显然武功颇高,但是食量却不甚豪,没吃多少便似已吃饱,慢慢站起身来,有意无意间向谈倦之处瞟去,目中又是一闪,却未说只言片语,转身便出了店去。   谈倦冷眼看着,用毕酒饭,便出了门去。他走了一程,远远见重峦叠嶂,虽然不甚高,却颇多密林。   忽听一阵金刃交击之声,似乎是有人在前面打斗。   谈倦本想避开,转念一想,倒也无关紧要,便向前走了过去。   穿过一片林子,果然见到前面有一片不算甚大的空地,正有一名女子在与人缠斗,谈倦一见之下,不禁轻笑,原来那与人打斗的女子,正是日前在檀州道上用剑指着自己之人。   只见她今日换了一身装束,衣裙上白下紫,更增楚楚之致,和对面那人斗得正烈。谈倦见状,反倒不走了,便端坐在一块山石上远远相望。   那女子年纪虽轻,但剑法却极其凌厉,和她相斗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蓝衣男子。只见二人长剑来往,“嗤嗤”之声不绝于耳,转眼间已经拆了二十多招。   只听那蓝衣男子道:“你这小丫头剑法倒不错……今日便不杀你,还不快走!”   那女子已稍落下风,但却一声不吭,只是发狠出剑,显然是要斗个两败俱伤,出招之际,皆是只攻不守。蓝衣男子虽然武功略高于她,一时之间却也被逼得手忙脚乱。   相斗正酣,忽听旁边林内传来两声冷笑。   谈倦侧头看去,却见一名年逾不惑的黑衣男子自林中而出,正立在二人之侧。 第四回 燕云双煞林间遇挫 玄武弟子古玉亡失   蓝衣男子见那女子相缠不休,便向黑衣男子道:“大哥你还看什么?还不快些帮我料理了这丫头!横竖此处无人,便是真的杀了她也是无人知道!”   黑衣男子闻言,却道:“兄弟,那边林中明明坐着一个人,你却怎说无人知道?”   蓝衣男子这才回眼向谈倦扫去,见他一身白衣,貌不惊人,便道:“索性连那人一起结果了,岂不省事?”   黑衣男子冷冷道:“此等机会难得。这丫头剑法不错,我等正好那她练练手。倘若连一个小丫头都斗不过,还图谋什么大事?”   蓝衣男子听他如此说,便不再多言,当下剑势一沉,剑气顿生,连向女子攻出三剑,招式不同方才,极为怪异。   那紫裙女子见他剑法忽变,一时手忙脚乱,险象环生。   只见三招过后,“哧”的一声,紫裙女子左肩已被蓝衣男子一剑扫中,登时染血。   黑衣男子见状便道:“嗯,这些日子果然有些进境。你且让开,让为兄和这丫头过几招。”说着便已拔剑在手,快步上前,只听“叮”的一声,已将二人双剑隔开。随即挥剑相迎,已然接住了那女子刺来一剑。   蓝衣男子原本还欲进攻,谁知那黑衣男子却怒道:“还不退下!”他只好悻悻然退到了一旁。   原来这两名男子却是燕云一带出了名的大盗,黑衣男子名叫纪鲲鹏,蓝衣男子名叫于英,绰号“燕云双煞”。这二人原是蜀山门下,剑法精湛,只因恶性恶行,屡教不改,因而被掌门逐出门墙,这才流落到了燕山之外。   谈倦见这二人剑法显然出自蜀山一脉,再看二人形状,心中已料到了七八分。   只见纪鲲鹏平出一剑,这剑徐徐缓缓,看似缓慢,但剑力之劲,却是极强。   那女子忙出剑横劈,不料自己的剑刚刚搭在纪鲲鹏的剑上,竟然就再拨不开,想要撤剑亦是无法。   只听纪鲲鹏笑道:“兄弟,我往日总叫你将真气灌注于剑脊之上,你却总是不肯用功!如你这般,如何能有进境?”   于英听了,不禁露出惭愧之色,他年纪较之纪鲲鹏要小得多,武功亦相差较远,平日里对师兄言听计从,当下便道:“小弟也想将气下沉……只是……有些困难……这丫头剑法不错,因此便想同她斗斗剑招。”   纪鲲鹏冷然道:“你一向便是如此,只知道舍本求末,玩些花招,一个小丫头都难对付,当真没出息!”   他一面说话,手中却是不停,只是向那女子招呼,却见他手中长剑粘着女子之剑,一起向敌人攻去。   此剑去势虽缓,但那白衣女子的剑竟是服服帖帖地搭在他的剑上,犹如自己心甘情愿挥剑自伤一般。   年轻女子出剑无能,撤剑不得,登时惊慌失措,眼见即将为剑刃所伤,却听得“叮叮”两声轻响,二人胳膊都是一震,再看手上,皆是大惊。   ——只见两柄长剑,竟然同时而断。   纪鲲鹏目光一闪,立时向谈倦看去,“这位朋友是什么来路?莫非也是玄武帮中之人?”   于英见谈倦不答,便喝道:“我大哥在问你话,难道你是哑巴?”   谈倦闻言,却轻轻道:“在下如是哑巴,二位岂不是省下了许多麻烦?‘燕云双煞’当真名不虚传,两个成名江湖的人物却来围攻一个小女子,真是令在下大开眼界。”   纪鲲鹏尚未说话,却听那白衣紫裙的女子惊呼道:“怎么是你?”语气又惊又愧。   原来她本自在奋力向回撤剑,却为纪鲲鹏所制,正在惊险之中,忽觉剑上那股沉猛之力骤然消失,她站立不住,一连退了七八步,一下跌坐在地上。也便是有着这一跌之故,才让她看清楚坐在石上的男子却是日前在檀州道上相遇之人。   纪鲲鹏见这年轻人一出手便击断两柄长剑,武功之高在燕云一带颇为罕见,当下沉声道:“尊驾究竟是何人?报上名头。我兄弟二人剑下不死无名之鬼。”   谈倦笑道:“问我的名字?你们两个配么?”   纪鲲鹏细细端详他面容,见这人看上去似乎是二十多岁年纪,相貌平平,毫不起眼,衣着打扮亦是寻常,正在寻思着武林中有哪门哪派的青年高手是如此相貌,一时间竟然想不出。于英见状,在旁低声耳语几句,纪鲲鹏登时身子一震,脱口便道:“阁下莫非是乾坤堂黄堂主!?在下兄弟失敬了!”   岂料对方听了,却摇了摇头,道:“我不过是武林中的无名小辈,哪里是什么乾坤堂的堂主?二位未免也太高看我了!”   纪鲲鹏见他否认,又想了想大约也不是此人,忽然瞥见白衣女子跌坐于地,似是受伤,心念一动,蓦然转身,电闪一般向那女子直掠过去。   他心想此人既然出手相救这女子,想必定和玄武帮有些干系,自己先出手制住那女子,再来料理那年轻人,想来省事得多。   谈倦见纪鲲鹏扑向那女子,却似早就在意料之中,他原本端端正正地坐在石上,此时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是身形稍起,便向二人掠去。只见他所处位置虽远,竟是后发先至,已然赶在纪鲲鹏之前。见对方恶狠狠地一掌拍来,当下只得挥掌相迎,二人掌力相接,只听“砰”的一声,纪鲲鹏身子如同一片飘叶一般,夹着风声直直飞了出去,幸亏他江湖经验丰富,半途一个翻身,这才立在地上,却是大惊失色。   只听他对于英喝道:“兄弟,这小子有些扎手,你我二人快些将他料理了,免得麻烦!”   于英听了,应了一声,便向纪鲲鹏走去。只见纪鲲鹏自地上拾起半截断剑,拿在手中看了看,叹道:“动手吧。”   二人双剑一抖,徐徐伸出,先是将两柄剑一搭,随即将剑同时旋转,齐齐指向谈倦,只听得空中“嗤嗤”之声不断,燕云双煞的两柄剑竟然幻化出了八九柄之多。   纪鲲鹏和于英同时转身,如箭一般直扑谈倦,一片剑光登时向谈倦笼罩而去。   只见谈倦微微一笑,轻轻一纵,登时纵起约莫三丈,眼见头顶快要碰到一片树枝,这便伸手轻轻一握,整个人作势上翻,竟然在一段极细的树枝之上站定。   纪鲲鹏二人见这年轻人武功之高极是罕见,自己兄弟二人闯荡江湖十几年,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手,各自心中一凛。   只见他二人对视一眼,心中都道玄武帮中何时来了这等高手?倘若今日不联手将此人料理了,日后只怕后患无穷。   他二人既然存定了此心,便出手更加狠辣。只见纪鲲鹏双足点地,向上一跃,立时便已跃上树梢,一剑便向谈倦劈去。谈倦见此剑来势汹汹,便在树枝上一晃,凭空稍稍一跳,足尖居然在纪鲲鹏断剑的剑身上一点,纪鲲鹏登时一晃,幸亏他武功底子好,这才在树梢上站稳了未曾摔下。   谈倦借势向后一退,人却已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于英在地上掠阵,见谈倦落地,便如迅雷闪电一般向前刺出一剑,此时,纪鲲鹏业已自树上掠下,一齐向谈倦进攻。谈倦略一凝神,闪身避过二人剑招,却见于英竟一剑刺向一旁的白衣女子,剑势之狠,令人避无可避。   那女子一跤跌在地上,虽然未受重伤,却似是扭伤了腿筋,一时行动不便,见于英一剑如电一般刺向自己,更是避无可避,只能闭目待死。   不料,却听一声惨呼,借着便听见纪鲲鹏恨恨道:“果然好身手!,我兄弟二人今天认栽了!”接着便是一阵步履远去之声。她睁开双目一看,只见地上血迹斑斑,却哪里有一个人影?连适才出手相助的那名年轻男子竟然也消失不见。   她心中惊疑不定,四顾无人,只得自行揉开了腿上血瘀筋脉,蹒跚立起身来,喃喃道:“当真奇怪……”   这女子原来却是玄武帮中弟子。玄武帮乃是黑道九大帮派之一,雄踞北方,帮中弟子数以万计,一向在山西河北一带行走,现任帮主张玄更是江湖黑道上闻名的高手。这女子却是张玄的徒弟,名叫柳含烟。   玄武帮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倒也有几分热血,只因宋辽一向连年征战,张玄亦曾率帮中弟子数次抗击辽人侵略,因此江湖上提起此人,倒都颇有赞许。   日前,柳含烟在檀州官道上伏击契丹武士,将之尽数歼灭,本以为会受到师父赞誉,不料反而被责备了几句。只因张玄在抗辽一事上一向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信条,若逢辽人侵犯,自然兵戎相见,但柳含烟无缘无故惹出事端,却不为其所愿。   柳含烟心中郁闷,便独自出来散心,不料却在此地遇上了“燕云双煞”。纪鲲鹏知道她是玄武帮的弟子,原本也不欲生事,谁知于英见柳含烟身上佩戴的一方古玉极是名贵,便动了贪念,出手劫掠。   他二人原本打算得手便走,谁知半路竟杀出了一个高手,饶是如此,那方古玉却已然被他二人抢去。   柳含烟立在林中怔了片刻,暗暗埋怨自己。那古玉乃是其父母遗留之物,自幼便佩戴于身,其师张玄亦曾百般叮嘱此物要紧,万勿遗失,不料却被“燕云双煞”抢去,自己将来有何面目见双亲于地下。她左思右想,当下打定了主意,定要将古玉夺回,方能完愿。 第五回 世家公子胸无城府 北野夫妇讳莫如深   且说柳含烟正在林中捶胸顿足,懊悔莫及,却听一人冷冷道:“这东西可是你丢的么?”说着便有一物挟着轻轻风声落在她面前。柳含烟定睛一看,只见一物狭长,约莫五寸,其色如墨,晶莹润泽,其上雕花镂文,正是适才被燕云双煞抢去的古玉。   她乍得失物,不禁又惊又喜,便向四周看去,哪知仍是不见人影。柳含烟忙将玉佩拾起,高声道:“阁下不念旧恶,仗义相助,小女子柳含烟在此谢过!”   ※※※   檀州以北,约莫五十里外有一座极大庄院,这里虽然是辽国的治境,但这院子的主人却是个汉人。   四月天气,北国春风正浓,庄院的围墙虽高,却仍然不难听到自其中传出阵阵金铁撞击之声。   此时此刻,整座庄院却寂静无声,百余名庄客打扮之人立在院中,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人露面。   过不多时,只见自正厅中走出数人,为首的却是一名书生打扮之人。只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相貌英俊,虽是江湖大帮帮主,却带了三分儒雅之气,三绺长髯飘洒胸前。院中之人见他出来,纷纷转转过头来,向大厅上望去。   只见那人走到厅中椅上坐下,另有二人一左一右分别落座两旁。和他们一同出来的一名年轻男子,此刻却站在厅中下首,离三人较远之处。   那中年书生正是玄武帮帮主张玄,坐在他身侧二人乃是帮中两位长老,而那立于厅下之年轻人,却是张玄的嫡传弟子陆天翔。这陆天翔今年刚满廿二,却已是玄武帮幽州分堂堂主。玄武帮中共有十二个分堂,分别设在山西、河北一带。   只听张玄向陆天翔道:“天翔,你这次回幽州处理完堂中事务之后,便返回帮中一趟,为师另有一件事情要嘱咐于你。”   陆天翔当下领命而去。一路之上,春光正好。北地之春光自然不同江南春色,纵使杨柳青青,亦带着些许黄尘,凭空增添了不少肃杀之气。   ※※※   燕山脚下官道上,有单人独骑缓缓而行。只见那马停在了道边一家客栈旁,自马上翻身下来一人,却是一名少年公子。但见他身穿品蓝长袍,脸庞微圆,面如傅粉,一双眸子温如春水,十足是个富家公子的模样。   客栈之中早有一人迎了上来,急道:“少爷可回来了,这一番却是去了哪里?让我们好找。”那少年公子笑道:“我去燕山南边随意走了走,今天外面人真多。”那仆从打扮之人道:“陈二爷已骂了咱们几次,说怎么不看好少爷,让咱们找寻了这半日,幸亏少爷回来了……不然的话,只怕咱们……”   那少年公子笑着打断道:“行了行了。我这不是回来了?陈二叔呢?”那仆从道:“上北边找少爷去了,他见少爷一早出去,至今不回,急得什么似的……倘若回家让老爷知道这事,奴才们这顿打可是少不了啦!”   那少年公子笑道:“我自己出去,与你们什么相干?还不打点水来洗脸!”二人一面说着,一面进了客栈。   原来这少年公子不是别人,却是武林八大世家之一、北野世家的传人北野流光。他父亲北野清明在年初之时收到扬州一位朋友的请帖,邀其去赴寿宴。北野清明自问与那人交情不深,加上家中琐事颇多,实在无暇前往。但见其远道送帖,盛情殷殷,不可推却,便令自己的师弟陈进携了独子北野流光代表自己前往。   这北野流光虽然生长于武林世家,却因是家中独子而备受宠爱。他自幼无论衣食住行还是一举一动都有下人服侍,虽然武功已得其父真传,却从未出过远门,加上其性子天真直率,是以北野清明特别关照师弟陈进一路照应。对方之寿宴原在二月,宴席一过,北野流光便以从未出过远门为由,要往金陵、姑苏等地游玩一番。一行人在江南等地盘恒了半月,一路之上,陈进对北野流光看管甚严,又有家中仆从寸步不离,北野流光好不容易出门一次,见此光景不由得大为烦恼,却又莫可奈何。   后来众人返程北上,眼看就要到家了,北野流光却趁着师叔不防备,特意起了个大早,偷偷一个人跑到燕山南面赏玩春景,他之前早已料到师叔必然训斥,却也不以为意。   他和家人进了客栈不多时,陈进便带着人回来了。那陈进约莫四十开外年纪,身材瘦削,十分精干。他本亦是北方武林世家之子,却自幼便投入北野世家门下,和师兄师弟都十分交好,北野世家上下亦对其十分敬服。此次北野清明命其带北野流光前赴江南,他自知干系重大,因此一路上对流光看管甚严,生怕有失。不料今日北野流光偷偷出门,连个招呼也没打,不由得又是担忧又是恼怒,早饭也没吃便去找人,此时回到客栈听从人说少爷已经回来了,心中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当下来到流光房中,叔侄二人不免又有一番啰嗦。   又行了半日,却已到了伏凌山脚下。这伏凌山又名五龙山。此山地处幽燕各族交往之地,自夏商以便就有人烟居住。上多奇花,又名万花台,山之左右峰峦拱列,深松茂柏。   ——郦道元《水经注》中曾称“伏凌山甚高峻,严障寒深。阴崖积雪,凝冰夏结,故世人因以名山也”。古人另称此山“其山陡峻,峰峦拱列”。   北野流光早就听说过伏凌山上的万花剑派剑法精妙,名噪北方,因此到了此山脚下,却死活不走了,非要上伏凌山万花台去拜见万花剑派的众位前辈不可。   陈进心中好生为难,只因万花剑派和北野世家早先颇有渊源,北野清明之妹北野清琳曾投身于万花剑派修习剑术,后却因种种缘由被逐出门墙,因此上,陈进实不想与万花剑派众人相见,免生尴尬。   这其中的缘故,北野流光却不知道,便死磨硬缠,一定要去。陈进被磨得不耐烦,只得将北野清明搬了出来,言道若是定要上山,只好回家先行禀明父亲再说,北野流光见他将父亲抬了出来,只得怏怏作罢。   陈进见他闷闷不乐,便岔开话题,一路上只和他谈论风景。说起此番前去江南之事,北野流光不禁又眉飞色舞起来。   只听他说道:“早就听人说江南胜景,这一回方才亲眼见了。杜牧有诗云‘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那宝塔寺院,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小桥流水……当真是一幅天然图画,比北边的景色好得多了!”   陈进见他片刻之间便已忘了万花剑派之事,不由得暗中发笑。   这一日总算平安到了家中,北野世家上下无不雀跃,当晚便设宴为众人接风洗尘。   席间,北野清明夫妇听师弟夸儿子如何识得大体、在路上又是如何如何,北野夫人早已喜上眉梢,北野清明却是微微一笑,道:“流光,这一路上定是连累师叔受了不少惊吓,还不快敬师叔一杯!”北野流光吐了吐舌头,依言敬酒。   宴后,北野清明夫妇二人将儿子叫到房中细细询问路上情形,北野流光便一一说了。说到自己独自出游一事,北野夫人不禁皱了皱眉,训斥道:“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你想上哪里去游玩,告诉陈师叔,他还能阻拦你不成?自己一个人跑出去,当真危险得很呢!”   北野流光听了,却不服气,便向母亲道:“母亲这话错了!陈师叔才不让我到处游玩呢!我们回来的时候,路过伏凌山,孩儿原本想要上山去拜见一下万花剑派的各位前辈,可是陈师叔就是不让我去,说要回来禀明爹爹……孩儿想万花剑派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即便是去瞧瞧又有什么打紧?平日里上那里去拜师学艺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可不知师叔为何……”   北野清明夫妇听了这话,不禁对视了一眼,北野清明干咳了一声,道:“流光,这事并非是你师叔阻拦……而是……咳……”北野流光见状,奇道:“爹爹你为何如此?莫非咱们家和万花剑派有什么恩怨不成?”   北野夫人叹了口气,道:“孩儿,你长大了,越来越聪明……你可记得,咱们家是武林中的八大世家之一,莫说是北边的这些门派,便是中原一带的那些名门大派也和北野世家常有往来……可惟独从未上过万花剑派拜会……从你懂事之时便是如此,你还记不记得?”   北野流光想了想,便点了点头。北野夫人又道:“这其中的缘由起于二十多年前……那时候爹和娘还刚成亲不久,你祖父将你姑姑送到万花剑派……”北野流光奇道:“我姑姑?我姑姑不是早就去世了么?” 第六回 忆旧时天盟生波澜 观当下玄武出变故   北野清明听儿子这般说,便叹了口气道:“你还记得小时候爹和你提过的事?”北野流光道:“孩儿自然记得。爹爹从前就常说姑姑生得美丽又聪慧,可惜早在孩儿出世前她便已去世了。”   北野清明又叹了口气,说道:“不错!你姑姑既美丽又聪慧,性子也是极好,没有一点脾气……便是投入万花剑派之后也是深受同门敬爱……可惜……”   北野流光插口道:“万花剑派啊,那为什么陈师叔不许我上伏凌山去?”北野夫人轻轻叱道:“流光,莫要打断你爹爹说话!”   只听北野清明又道:“我曾从旁人口中听说,万花剑派的冷掌门对你姑姑极是喜爱,甚至想要在百年之后将掌门之位传了给她……可惜……我这个妹子甚是福薄……”他说着说着,眼中竟然流下泪来。他的心早已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仿佛又见到了那个温柔婉约、婷婷玉立的妹妹北野清琳……   ※※※   二十多年前,北野世家曾与万花剑派世代交好。北野世家的子女多数都投入万花剑派门下,北野清明的妹妹北野清琳也不例外。   一切都如同北野清明对儿子所说那样,北野清琳拜万花剑派掌门人冷翠微为师,深受同门爱戴,乃至于冷翠微对其颇有传授衣钵之意。   当时,武林之中新进崛起了一个神秘的帮派——天盟。其组织之严密、行事之诡异令人侧目。盟中最高领袖号称“天帝”,天帝之下,又有五方帝座。   ——古时所说之五方天帝及属神,多是指东方天帝太昊伏羲,属神勾芒;南方天帝炎帝神农,属神祝融;西方天帝少昊金天,属神蓐收;北方天帝颛顼高阳,属神玄冥;中央天帝黄帝轩辕,属神后土。这五方帝座命名之义与他们分处之方位或季节密切相关。后来到了战国之时,又有了五色帝之说。《春秋纬·文耀钩》上曾有记载:“苍帝曰灵威仰,亦帝曰赤熛怒,黄帝曰含枢纽,白帝曰白招拒,黑帝曰汁光纪。”郑玄注《礼记·大传》“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句,即引此诸名为“太微五帝”。   天盟之中的五方帝座,便依照个人所统管的地域不同,而分为东南中西北,亦就是青赤黄白黑。   五方帝座之下又有五名辅佐之人,名号各自以苍龙、白虎、朱雀、玄武以及麒麟为代称。此外,盟中组织和弟子之名号更是分门别类,不可胜数。   奇怪的是,天盟中人并不常与武林中各门派来往,反而一向与契丹、西夏等国为敌。据传,天盟自现身于世,短短半年之间,其弟子已有数万之多,势力之大,已完全可与当时武林各大门派争一日之短长。因此,江湖黑白两道,都对这个奇特的组织怀有戒备之心,虽然一向不打交道,倒也可算得上是敬而远之。   武林之中皆是如此,北野世家和万花剑派自然也对天盟中人心怀戒备防范之心。   不料,出乎众人意料之外,一向循规蹈矩,时时对师长言听计从的北野清琳,却在某一日忽然返家,向其父母提出要嫁与天盟之中一人为妻,此人非是旁人,却是天盟五方帝座之一的北帝。   北野清琳之父乍听之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北野世家上下也均认为北野清琳定是中了什么邪术,抑或是得了失心疯。而北野清琳却不顾家人劝阻,执意要嫁给北帝,以至于其父母不得不将其监禁,派人严加看管。   万花剑派掌门人冷翠微闻听此事之后,便派弟子将北野清琳召回派中,百般劝说,北野清琳仍是意志坚定,冷翠微无奈,只得令其返家听凭父母之意,并严明倘若北野清琳一意孤行,从此便将被万花剑派永摒弃于门墙之外。   北野清琳听毕师父之意,静默垂泪良久,最终却仍向师尊叩拜三次之后下山而去。   江湖传言,北野清琳自下了伏凌山后,便未曾踏足北野世家一步……   ※※※   北野流光听父母讲述了这么一段旧事,犹如经历了一场大梦一般,半晌方道:“那么后来……姑姑却又怎么会死?”   他抬起头来,见父亲眼圈红红的,母亲却早已泪流满面,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当下便道:“爹爹,娘亲,都是孩儿不好,惹得你们伤心……”   三人自此便岔开言语,北野流光不便久待,于是便回到自己房中。   次日,天气晴朗,北野夫人担心昨日一番话会令儿子心中郁郁,便令从人陪着少爷出去走走。多日未回家乡,北野流光正巴不得到处去瞧瞧,只是昨夜父母讲述之事,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心里。   北地春光虽然不比江南,却也是春花烂漫,柳色青青。山上的残雪大多都已消融,化成道道溪流淙淙而下,街上行人亦是日益增多。   北野流光正和家中从人在市集上闲逛,忽听得马蹄声响,自远处驰来一匹骏马。北野流光定睛一看,只见马上坐着的是一名年轻男子,看年纪似乎大上自己两三岁,虽然尚未看清容貌,却已隐隐透出一种气势。北野流光便好奇多看了几眼,待得那匹马驰过他身边之际,马上那年轻男子却向北野流光盯了一眼,目光凌厉。北野流光和他对视一眼,只觉对方敌意甚深,尚未反应过来,却见那一人一骑早已飞驰而去。   北野流光正在奇怪,远远地见家人增寿兴冲冲的跑了来,向他道:“少爷!少爷!大喜!”北野流光转过身来问道:“什么大喜?”增寿笑嘻嘻的道:“扬州孟老爷来信,将少爷夸得不得了……说是有一位朋友在他寿宴上见了少爷,喜欢得紧……信上还说他这位朋友的来头大得很……是乾坤堂扬州地会堂的堂主,家里有一位小姐未曾许人,如今向老爷提起这事,要少爷做女婿呢!”   北野流光闻言一怔,万想不到这事上来,身畔几名从人倒都替他欢喜,一个劲地道:“恭喜少爷!”却听增寿又笑道:“少爷快别发呆了!老爷让我找少爷赶快回去!”北野流光“嗯”了一声,自和众人去了。   且说那骑马而去的年轻男子不是别人,却是玄武帮陆天翔。他在市集之上与北野流光匆匆一瞥之后便一路向西南而去。他自蒙张玄差遣去往幽州料理事务,待得事毕,便匆匆赶回玄武帮中听候师尊吩咐。   待得回到帮中,见过帮主,将幽州分堂种种事务详细回明,张玄微笑道:“翔儿,这一趟辛苦你了,好生休息两日,为师却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陆天翔躬身道:“弟子为师父效劳应是万死不辞,怎敢领师父厚赐?”张玄捻髯微笑道:“不是什么厚赐,你走之前我便一直想着这件事情,不然也不让你这么快回来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自案上取过一本书来,递给了陆天翔。   陆天翔接过一看,见那封皮之上用中楷写着“通玄录”三个字,他一喜之下,非同小可。张玄武功精湛,世所闻名,乃是北方武林之中屈指可数之人。这“通玄录”集张玄毕生武功之大成,玄武帮中之人无论是否帮主嫡传弟子,都对此书心怀瞻仰之心。不想今日师父竟然垂赐此书,这一喜之下,犹如得了仙丹宝物一般,当下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道:“师父垂赐此书,弟子无以为报,请受弟子一拜。”   张玄笑道:“好啦好啦!你不是一直想看这书么?今天可算是遂了心愿!”他顿了顿,又道:“你去休息罢!此书上的功夫,慢慢再去研习不迟。”陆天翔喜不自胜,依言退下。   他初回帮中,自有一干兄弟前来与之接风,帮中大多弟子都和陆天翔交好,大家相互道了辛苦,十分亲热。待得闲暇之时,翻看“通玄录”上的武功,不明之处便向张玄请教,待得问明了种种疑难之处,只觉得这书上记载的武学奥妙精深,纵有小成,也得在一年之后,当下每日研习不断。   过了数日,他练功之后闲来无事,便在帮中各处游逛,待得到了西花园内,偶然听到几个人的对话之声。只听一人道:“帮主这几年真是越发糊涂了!”陆天翔心中一凛,连忙停住脚步,隐身于院墙之外,打算听听他们再说什么。此时他已听出先前说话之人乃是帮中李长老手下的一名香主,想来另外几人也都是李长老的下属。   只听那人话方出口,便有另一人急忙道:“赵兄慎言!”陆天翔闻其言而测其行,猜想他此时多半是向周遭看看了动静。   他屏息凝神,果听先前那人道:“有什么小心的!帮中兄弟谁不知道!倚重几位堂堂主也就罢了,那姓陆的小子却有什么功劳?!”   陆天翔听他提到自己,不禁又惊又怒。 第七回 风起云涌再现天盟 论长道短魂归地府   却听另一人道:“赵大哥此言差矣,陆堂主虽然年轻,可是少年英雄。又是帮主的入室弟子,嫡传武功……这几年帮主越发器重他啦!想来本帮下一任的帮主,就要着落在他身上了!”   先前说话那姓赵的香主道:“姓陆的小子相当帮主?我老赵第一个不服!咱们帮里从长老到堂主,哪一个不是跟着帮主几十年刀枪阵里闯出来的?凭什么让一个黄毛小子当帮主?”他正悻悻地说着,却听又一人轻笑道:“赵大哥稍安勿躁……你可知道姓陆的这小子是什么来历么?”   园中数人似都是微微吃惊,当下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来历?”   陆天翔听他们说到此处,更是屏息凝神,预备听听他们往下说些什么。   只听那人道:“你们可觉不觉得这陆堂主和咱们帮主的相貌生得有些相似?”另外几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莫非是……”只听那人低声笑道:“咱们帮主当年在江湖上那可是出了名的风流少年,想来这武林中的红颜知己也不在少数,除了帮主夫人给他生了大小姐之外,难道旁的人就……依我看,这位陆堂主的身份……咳咳……”   他说到这里,故意不往下说,但是众人却早已心知肚明。陆天翔听到这里,只觉得热血往上一涌,旁人另外说了些什么他便全然没有听见。他气往上一撞,登时便要冲进去和这些人分辨个清楚明白,但心里却另外有一个念头想道:自己自幼便被师父收养……实是不知生身父母是谁……难道真的如这些人所言?   他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房中,那几人的对话有如毒蛇一般时刻缠绕在他心里,帮中兄弟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谁也不敢去打扰于他。   任天翔躺在榻上,扯过被子将头蒙住,耳边回响的却仍是那几人的对答:“陆堂主和帮主的相貌当真生得有些相似……”“我听说咱们帮主夫人年轻的时候是武林中出了名的美人儿,帮主畏妻如虎,这么多年来都不敢纳妾。依着他年轻时的风流性情……此事十有八九倒是真的!”   任天翔猛的坐起身来,向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的相貌。   ——剑眉星目,天庭饱满……这副令自己一直颇为自负的相貌,如今却成了某种暧昧不明的旁证……   ——不错,自己的额头甚宽,下巴微尖,和师父一样……可是为什么?偏偏会和师父一样?任天翔目瞪口呆地坐了一会儿,忽听窗外有人唤道:“师兄!师兄!你在发什么呆?”   任天翔缓过神来,却兀自坐了一会儿才去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青衫女子,笑颜如花,樱唇玉齿,正是自己的师妹柳含烟。只听柳含烟笑道:“师兄!怎么这么半天才来开门?咦?你怎么啦?脸色这么差!”   任天翔强作笑颜道:“没什么,我今天不大舒服。”   柳含烟登时紧张起来,“你不舒服么?要不要把杨大夫请过来瞧瞧?是不是这阵子练功太着急了?”她凝视着陆天翔,停了半晌才道:“可怜的师兄,从幽州回来,累成这个样子。”她终究还是小孩儿心性,不到片刻却又高兴起来,还神神秘秘地向陆天翔道:“师兄,你听说了么?二十年前风云一时的天盟,据说又重现江湖了?你还记得赵长老给我们讲过的那些故事么?”   任天翔此刻心乱如麻,柳含烟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忽道:“师妹,你说……”柳含烟奇道:“你为何吞吞吐吐的?我不是一直在说么?”陆天翔恍惚道:“有一件事情……我想问问你……”柳含烟见他如此,登时心中不安起来。   ——原来,前一阵子她独自出门游玩遇到“燕云双煞”之事并未向旁人说知,连张玄也没告诉。只因那日凶险异常,柳含烟除了险些将家传古玉丢失之外,自己的性命亦几乎不保。她想此事若是让师父知道,只怕又要大加斥责,幸好自己受伤不重,因此便将这事隐瞒过了。只是事后想起那白衣男子相救之事,未免觉得欠了那人好大一个人情,若是不图报答,当真于心不安,可自己却连那人姓甚名谁、身世来历一概不知,看来只好慢慢寻访。   她见陆天翔忽向自己发问,又见他神神秘秘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中暗道不好,只怕师兄已经知道了那件事。却听陆天翔缓缓道:“师妹,你觉得我和……和师父……是不是生得有点相似?”   柳含烟愣了一下,心中大石终于落地,便笑道:“原来你是问这个,这个嘛……你和师父有的时候看起来确实有一些相似,尤其是眉眼……”她兀自未说完,却见陆天翔呆呆地自言自语道:“莫非这是真的……”柳含烟嗔道:“什么真的假的?师兄你是不是当真生病啦?我去告诉师父一声!”说着就要往外走。   陆天翔忙道:“别去!……我……我没什么事……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就会好些了……”柳含烟心中好生纳闷,但还是依他所言退了出去。   次日,陆天翔独自在房中闷了一日。往日里,他多半会与帮中兄弟一道饮酒练武,这几日却似变了一个人一般,沉默寡言起来。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张玄忙于帮中大小事务,似也无暇顾他。   是夜,陆天翔做了一个古怪的梦。在梦中,师父变成了父亲,却仍然是那略带凌厉而又慈爱的目光。而他母亲的样子,却始终看不清楚……   他一惊而醒,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往事……他自幼便被师父收养,一直和照顾自己的奶娘生活在一起……奶娘说他姓陆,师父也说他姓陆……就这样一直到了十岁,他才被师父接到了玄武帮中正式收为弟子。师父一直以来都对他很好,虽然有时严厉,却从来没亏待过他……他一直都将师父当成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一般亲近敬重。师父是有妻子的,还有一个女儿,可是在陆天翔的印象之中,师父几乎很少和她们在一起……师母住在玄武帮的一处别院里,离总堂很远……小时候,师父偶尔也会带他到那里去玩玩,那里有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她叫张晓茹,是师父的女儿。可是,师父去别院的次数极少,有的时候忙起来,一年也不回去一次。   现在想起来,师父似乎一直在隐瞒着什么,他不愿意想下去,可是偏偏不能不想。   陆天翔在榻上翻来覆去地再难入睡,便轻轻起身走了出去。此际正是丑时刚过,他却看远处到师父住的院子中仍有灯火之光。这么晚了,师父尚未就寝,还在处理帮中事务么?   悄悄走进张玄居住的院落,陆天翔望着窗上的人影,却又不敢进去。他怕从师父的口中证实一切,可是自己前来,难道不就是为了证实一切的么?   毅然走到门口,忽听里面张玄的声音道:“是翔儿么?”陆天翔一惊,下意识便作出了回答:“师父,是我。”张玄又问:“这么晚了,可是有什么事情?”陆天翔将心一横,道:“弟子有一事不明,特意前来请教师父。”里面的人似乎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轻轻道:“那就进来罢。”   陆天翔依言进了张玄房内,只见师父负手而立,面向墙上挂着的一幅图画,不言不动,似乎正在想着什么心事。   张玄听见陆天翔进屋,却仍背对着门口,只道:“你有何事不明?是关于那书上的武功么?”却听“噗通”一声,陆天翔已然双膝跪倒,正色道:“此事有关弟子身世,还请师父据实相告!”张玄转过身来,目光闪烁,却淡淡道:“你的身世何用我来告知?原来抚养你的奶娘没告诉过你么?”陆天翔道:“弟子指的不是这表面上的身份……而是……”张玄截口道:“翔儿,你是不是听旁人说了什么闲言碎语?”陆天翔不答。张玄叹了口气,道:“你已随我多年,师父待你如何?”陆天翔道:“师父待弟子恩重如山。”张玄淡淡一笑,道:“恩重如山倒也未必,只不过,自我将你和含烟收为弟子之后,便从来没将你们二人当成外人。我待烟儿如何,便也待你如何。”   他顿了顿,又道:“我还记得,你们小的时候,我带你们去西山别院居住……晓茹那孩子小的时候很是顽皮,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瞧在为师的面上,莫要和她计较。”   陆天翔忽然之间听了这么一番没头没脑的话,心中却是疑虑大增,师父分明是顾左右而言它……他觉得张玄似乎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可又似乎难以启齿……然而,这十多年来,师父冷落妻女,却对自己和师妹宠爱有加,又似乎在一旁证明了些什么,这使得他在一瞬间觉得眼前的师父如此亲近又如许陌生。   又听张玄温言道:“为师之所以对你说这些话,无非是想让你明白,无论你和含烟是何身份,我都会将你们当成亲生骨肉一般……在我心中,你们和晓茹并无丝毫分别。”   陆天翔沉默良久,忽道:“师父不愿说出弟子身世,是否是怕旁人会对此非议?”   张玄“哼”了一声,冷笑道:“我玄武帮又不是什么名门正派?我张玄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怕什么非议?”他冷冷道:“再者说……不是已经有人在非议了么?说你是我的亲生之子?”   陆天翔听他蓦地点破,不由得全身一震,道:“弟子只想知道生身父母究竟是何人?”张玄道:“知道了又能如何?”他忽向房中屏风之后一指,“你去瞧瞧。”   陆天翔心中疑惑,便走到屏风之侧,向后一看。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却是大惊失色。只见那屏风之后,歪七扭八地倒着几个人,面色发青,显然已经断气多时。陆天翔仔细观看之下,发现竟全是当日在花园中谈论自己身世之人。   他回身向张玄看去,只见烛光映照下,对方面无表情,如同一尊恒古以来便矗立在那里的石像。 第八回 北帝传人惊现燕云 黑水宫主存疑圣殿   尽管死了几名香主,但玄武帮却仍是玄武帮,与往日并没有什么区别。似乎没有人在意那几个人的死,毕竟玄武帮的主人,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   玄武帮正厅。   一名弟子匆匆入内向张玄回禀道:“启禀帮主,陆堂主他已经启程回幽州了。”   张玄正在饮茶,便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那人退出时,却险些撞上急冲冲赶来的柳含烟。   “师父师父!可是你老人家把师兄派回幽州去的么?”张玄眼皮也没抬一下,只淡淡道:“幽州分堂原离不得他。”   柳含烟嘟起嘴道:“师兄他才回来没两日,你就又打发他走了……可不把人累坏了!”   张玄放下茶盏道:“他既然已是一堂之主,自然便有他分内的事情要做……倒是你,整天无所事事……就知道惹祸!”   柳含烟吐了吐舌头,忽然想起一事,便向张玄道:“师父,我刚在议事厅见到李长老他们……听李长老他们说,好像是有要事要向师父你禀报,想来一会儿就要过来了。”   张玄眉毛一扬,“哦?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先说来给我听听。”   柳含烟道:“好像是说……天盟什么的……”她话音未落,却听一人笑道:“我就说小柳儿这丫头会先来找帮主,果然在这里。”柳含烟回身看去,果是帮中的李刘二位长老。   张玄见他二人来到,便向柳含烟道:“烟儿,你先退下。”   玄武帮帮规森严,帮主和长老议事之时,若非特别许可,任谁也不能在旁。柳含烟当下向三人分别施了一礼,这才告退。   张玄向李刘二人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坐下,二人落座后,刘长老率先开口:“诚如帮主日前所说,属下派心腹弟子前往北边打探,那消息果真是从黑水神宫之中传出的!”   张玄听了,若有所思,半晌方道:“消息可真么?”   刘长老道:“千真万确!”   ※※※   两位长老已走了很久,张玄却仍是坐在案前一动不动。他的思绪,一早已经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充满了背叛和杀戮的日子里……   那时,天盟之中的北方领袖——北帝,与黑水神宫大祭司相约比武。世人皆知天盟一向与契丹人势如水火,黑水神宫乃是契丹圣教,大祭司在宫中的地位仅次于宫主……因此,这并非是一场单纯意义上的比武,而是宋辽两国武林势力的一次对决。不止燕云一带的武林门派,就连中原武林中的诸多名门大派亦对此事甚为关注。其时,天盟的真正领袖“天帝”,不知何故销声匿迹,五方帝座群龙无首,一时之间各自为政。不过,多数人仍认为这一战北帝稳操胜券。   ——传闻黑水神宫大祭司曾在数年前因练功走差而功力大损,原本众人皆以为此次比武会被取消或是由黑水神宫宫主亲自出战,没想到大祭司仍然亲身应战……相较之下,北帝当真是胜券在握。哪知这一战的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不仅北帝负于黑水神宫大祭司,就连天盟在冀北燕云一带的势力几乎也被契丹圣教尽数土崩瓦解,可谓一败涂地。   没有人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一战之后,北帝夫妇惨死,就连他们刚刚出生不久的骨肉,也不知所踪……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江湖上却传出“北帝”之传人挑战黑水神宫宫主的消息……怎不令人匪夷所思?   ※※※   这是一条极长的甬道,甬道的尽头有一扇门。一个白衣人正缓缓走在那甬道之上,看样子他正打算进到那扇门里面去。石门在淡金色的灯光照耀下,似乎也变成了淡金色,这石门的后面却是什么地方?   白衣人刚刚接近石门,那扇门竟然便自行开启,白衣人不假思索便走了进去。石门之后,竟然是一片水光!只是那水光与别处不同,透彻之中竟然隐隐泛着黑色,犹如是一片黑色的汪洋,正待将人吞噬其中。   更加奇怪的是,水面上约莫一丈多高之处,竟然凭空漂浮着十几盏明灯,一片淡金色的光辉之中,墨黑色的水光却如鬼火一般闪动,使人更觉诡异。灯光与水光交相辉映,隐约可见水光尽头之处,有一座墨色宫殿。   白衣人毫不动容,只在水边站定。此时,水面上忽然出现了一只小船,那船自灯光中飞穿而过,直向岸边行来。船上立着一人,一身黑衣,如此间之水色,一双眸子却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请公子上船。”   眼见白衣人没有丝毫犹豫,自岸边飞身而上,黑衣人的眼中却流露出一丝疑色。   小船已掉头向宫殿漂去,白衣人立在船头,风姿卓越。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船上的两个人自然能够看清楚对方的相貌。   黑衣人忽道:“公子在看什么?莫非在下之相貌有何特异之处?”   白衣人轻轻道:“阁下相貌英俊不俗,自然特异于常人……只不过……”黑衣人道:“只不过什么?”   白衣人忽然笑了一下,他的相貌普通,偏偏笑起来却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只不过这笑容一闪而过,并未在他面上停留多久。只听他淡淡道:“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某个小镇上的一家酒馆……阁下的身手当真不错。”   黑衣人也笑了,“我就知道,此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住公子你。”他顿了顿,又道:“北帝之传人,果然不同。”   白衣人却道:“谁说我是北帝传人?”   黑衣人道:“是也好,不是也罢,单凭公子只身入宫的这份胆识魄力,便足以令中原武林中那些所谓名门正派望尘莫及。”   白衣人侧过脸去,淡淡道:“听阁下如此说,莫非你去过中原么?”   黑衣人道:“好叫公子得知,在下虽有幸随侍宫主,却是自幼在中原长大之人。”   白衣人转头看向他:“你是汉人?”   黑衣人笑而不答。   二人对话之间,小船却已来到了墨色宫殿之前。   只见那宫殿之中灯火通明,却有一道极其宽阔的石阶自殿门之前斜斜插入了黑水之中。   黑衣人先一步上了石阶,向白衣人做了一个极其恭敬的手势,笑道:“公子请入内。”   白衣人举步登上石阶,望了一眼面前的墨玉宫殿,举步入内。   黑衣人在前面引路。只见宫殿两侧的墙壁之上,对称镶嵌着无数盏宝石宫灯,灯光之下,只见墙壁之上遍布彩绘壁画:流云、舞鹤、飞凤、腾龙……殿顶更绘有彩色祥云……想来是匠人绘画之时,在颜料中加入了大量金粉等物,使得整座宫殿看上去华美绝伦,犹如天宫圣境。   白衣人正将目光扫过墙上绘画,却听一个声音自殿内传出:“客人到了么?”   那声音听上去冷冰冰的,却又十分悦耳,白衣人目光微动,只因他已自那声音之中听出,说话之人的内功修为,实是高深莫测。   只听黑衣人躬身道:“回宫主,客人已至。”   那个声音道:“还不请进来。”   黑衣人回身向白衣人笑道:“我家宫主请公子入内。”   ※※※   宫殿的深处,果然更加华美精致。   辉煌灯光映照下,白衣人的面前出现了一道宝石珠帘,其流光溢彩,绚丽夺目,难以言叙。   珠帘之后,隐约坐着一个人。   只听白衣人道:“我已应邀前来,宫主何不现身一见?”   珠帘向两侧滑开,只见宫殿当中端坐着一名男子,金冠黑衣,年轻英俊之中带着神圣端严,正是黑水神宫现任宫主萧禅。   他看向白衣人,忽然笑了笑,“你便是北帝的传人?”   白衣人也笑了,“我不是。”   萧禅似是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无论你是或不是,总之,你今日是来了。”   他眼中也浮现出了一丝笑意,“想不到你们宋国,当真有如此胆识之人……你就不怕,这一趟是有来无回?”   白衣人淡淡道:“你的武功虽强,却未必能胜得过我。”   萧禅抚掌大笑,“你比我更年轻……要知道,要置你的敌人于死地,并不是只靠武功才能做到的。”   白衣人的眼中忽然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使得原本就极其神秘的他在此时更加令人猜测不透。只听他道:“宫主精于此道,可否指教一事?”   萧禅的笑声忽然停住,笑意亦正自他面上悄悄退去,他凝视着面前这个看似平常的白衣男子,“看来,你此番前来的目的,没有比武这么简单。”   白衣人道:“倘若我真是来找宫主比武的,只怕连黑水神宫的影子都看不见。”   二人目光相对,萧禅缓缓道:“你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可惜,聪明人往往都活不长的。”   他身上忽然散发出一种杀气,充斥着整座宫殿,以至于宫灯中的无数火焰在瞬间跳跃不定。   “只要你真能胜得过我……”萧禅以指抚唇,笑言。 第九回 跳梁小丑用心险恶 藏头露尾设计奇谋   伏凌山为燕山山脉主峰,苍山奇峰为其骨架,清溪碧潭为其脉络。此际正值春光大好,山上鸟语花香、蜂蝶缠绕,处处生机盎然,名扬燕云的万花剑派就在此山之中。   此时正值掌门人冷翠微闭关多日,全派上下一切事务都交给大弟子常浣处理。   且说常浣正在堂上和几位师兄弟叙话,忽见一名弟子自堂外跑了进来,急匆匆道:“师伯!不好了!适才有几个人要进山,言语之间好生无礼,不等我们通报便要跟着进来,后面还跟着许多契丹人,现下已经和本派弟子在山门前斗起来了!”   常浣的师弟李沨听了这话,便道:“师兄,不如让我先去看看。”常浣微一沉吟,道:“还是我和你一同前去,怎么连契丹人也敢来伏凌山上捣乱……”堂中几人便一齐起身,向外走去。   李沨一面走,一面忿忿道:“这些契丹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竟然敢到我万花剑派来撒野,今天若不给他们点教训,恐怕他们日后更加猖狂!”   常浣道:“他们既然有胆量到我山门前来捣乱,想来也是些有来头的人物……”他嘴上说得平平淡淡,但心中毕竟有些着急,步履便走得极快。   众人未得到山门之前,却早已听见一阵金刃相交之声,但见几十个人影在山门前追逐跳跃,果然正在激斗。待得到了近处,却见万花剑派一干弟子正在与十几名黑衣人相斗,另有一群黑衣人皆是契丹装束,远远站在一旁观战,看上去大约有四五十人。   常浣见本派四名弟子手持长剑,正在围攻一个黑衣男子,那男子大约三四十岁年纪,一身黑袍,手中一对银笔,和四名万花弟子斗得正烈,虽是以一敌四,却丝毫不落下风。   常浣见那人功夫甚高,当下和众人停住脚步,凝目观看。却见那黑衣男子一对银笔越使越快,忽然间身子一转,犹如一个陀螺一般在空中旋转了两圈,只听四名万花弟子分别“哎呦”一声,皆被他手中双笔击中胸口、双肩等处。   李沨等人看得心头火起,正要上前,常浣却将手一扬,示意众人莫要轻敌。他已看出那黑衣人的武功乃是出自黑水神宫一路,心中不觉一凛,当下却上前几步,示意门中弟子将受伤之人搀扶下去,这才向众人高喊一声:“住手!”他内功颇高,这一声发喊更是中气十足,几乎震得整座山谷都发出回响。   只见那名黑衣男子向自己身后挥了挥手,一干黑衣人立时停手,纷纷退到了山道两旁。   常浣见诸人皆已停手,这才向那黑衣男子道:“阁下如此高强的武功,又何必来欺负几个小辈?”   那黑衣男子向常浣打量了几眼,笑道:“你是谁?”常浣冷冷道:“在下姓常名浣,乃是本派冷掌门之徒。”那黑衣男子听了,不由得呵呵笑了几声,道:“你师父呢?让她赶快滚出来见我!”他说得虽是一口汉话,但吐字之时却颇多含混不清之音,显得很是生硬。   万花剑派众人见他出言不逊,辱及掌门,登时纷纷将手中长剑拔出,一齐指向那人。常浣强压怒火,对黑衣男子冷冷道:“家师已闭关多日,不理俗务。倘若不是如此,想必尔等也未必敢上伏凌山来!”   黑衣男子听了,又是一阵大笑,只听他道:“哦?冷翠微当真是闭关了么?只怕是听了我们黑水神宫的名头,老太婆吓得不敢出来见人了罢!”   此言一出,更是如石破浪,万花剑派弟子再也忍耐不住,立时便要上前将此人斩于剑下。却见常浣脸色一沉,挥手止住众人,面对黑衣男子冷然道:“阁下出言如此不逊,当真视我万花剑派如无物不成?!你既已伤了我派中四名弟子,何须由我师父亲自动手,待常某领教阁下高招!”   他见对方自承是黑水神宫之人,却不知敌人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黑水神宫虽然势大,却一向与万花剑派井水不犯河水,今日却为何会派出这许多高手前来本派闹事?常浣一时间转过几个念头,却见身后早有一人上前,“大师兄何必亲自动手,待小弟来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之辈!”却是自己的师弟周子云。常浣微一转念,便向周子云点了点头,道:“师弟小心些!”   只见周子云手持长剑,向黑衣男子一指,喝道:“契丹狗贼!出招罢!”   黑衣男子见他虽一脸怒气,却仍不失章法,便知他是万花剑派中的高手,当下向前走去。周子云迎着他,亦是缓缓而行。他二人步行虽慢,却都用上了平生所学,只见山石路上,赫然出现了四行足印。那四行足印深浅一般,可见二人内功修为相差不远。   待得到了五尺之遥,却见银光乍闪,二人几乎同时出手,转眼之间,已经拆了十多招。   双方众人见二人行动如飞,出招狠辣,几乎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黑衣男子双笔如飞,越战越勇。周子云虽然稍逊,但手中一柄长剑守住自身门户,一时之间却也斗他不倒。待得斗了七八十招,周子云却已微露败势,显然是修为有所不及,出手动作亦渐渐慢了下来。转眼之间已是险象环生,只听“呲”的一声,左臂衣袖却已被银笔划破。他心中一惊,长剑递出,指向敌人,黑衣男子横笔封住这一剑,只听“啪”的一声,周子云手中长剑竟然被对方银笔震得弯了过去!周子云退了一步,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兀自咬牙强忍。却听一声呼喝,一个人影已然冲到二人之间,清光一闪,立时接住了黑衣男子手中银笔。众人定睛看去,那人却是李沨。他见周子云落败,自是忍耐不住,因此不待师兄吩咐,便自行上前对敌。二人兵器相接,李沨登时大惊,只觉手中长剑竟然如同黏在了对方银笔之上,难以进退。   常浣在一旁看得清楚,心道不好,他不待黑衣男子出手,便一闪而到了二人身前。只见常浣伸指在两人兵刃上一弹,银笔和长剑立时分开,黑衣男子与周子云亦是各自向后退了两步。只听常浣道:“黑水神宫的高手果然不凡,常某来领教几招!”   黑衣男子笑道:“你来和我过几招也好!倘若你败了,万花剑派从此可要听命于我黑水神宫!”   常浣道:“好大口气!你先胜过我再议不迟!”他自李沨手中接过长剑,轻轻一抖,剑尖登时嗡嗡作响。万花剑派一干弟子知道常浣剑法已得师祖真传,无不凝神静气,各待观看。   常浣仗剑上前,冷然道:“阁下请先出手。”黑衣男子知道敌人厉害,当下也不谦让,双笔一递,便和常浣斗在一起。说也奇怪,二人斗了三十多招,论功力自是旗鼓相当,不分上下,只是手中兵器竟未相交一次,若不是衣袂翻飞发出响声,当真是半点声息也无。   原来,常浣早已看出对方内功怪异,周子云内力不差,却败下阵来,李沨亦是一出手便被吸住了兵刃,因此他出手之前,早已打定了主意,不与对方双笔相碰,然而这般斗法,更是不易分出胜负。若论武功强弱,常浣自是在对手之上,但他处处小心,躲避黑衣男子双笔,因此施展起来不免有些滞后。那黑衣男子见久斗不下,更是焦急,却又无计可施。只听他低声一吼右手银笔猛挥,想要逼住常浣手中之剑,左手之笔却如风一般向常浣下盘点去。常浣见他这般拼命的打法,只得将身一纵,堪堪避过,倘若慢了半分,莫说被点中穴道,只怕更有筋断骨折之祸。   众人看得心惊,却见黑衣男子一击不中,左手银笔翻而向上,挥向常浣肩头,常浣眉头一皱,骤然间翻左掌,一掌便向他胸口拍去。黑衣男子闷哼一声,已被击中,向后退了数步,常浣正待补上一剑,忽然间眼前人影一晃,一人已至近前!   常浣一惊,闪身不及,只得挥剑一挡。却见那人身法之快,几乎令人匪夷所思,出指在常浣剑上一弹,便向后退,稳稳站定,竟如从未动过一般。   众人见这人身法如此迅捷,皆是大惊,待得向那人看去,更是惊讶。只见那人亦是一身黑衣,惟独不同于众契丹人的是,此人面上戴了一个黄金面具,面具表情狰狞可怖,令人心寒。   常浣手中之剑被那人一弹,只觉手臂酸麻,幸亏他内力深厚,长剑终是未曾脱手,他微一调息,自觉无碍,便放了心。不料,他刚要开口说话,手中长剑竟然“啪”的一声,断做了两截。他心中一凛,心道此人内力之强,生平仅见,便是本派掌门冷翠微亲自出手,想要弹断自己手中长剑,怕也要费上些力气,此人却于瞬息之间不费吹灰之力,功力之强,远非自己能及。眼下师父闭关未出,万花剑派生死存亡皆在自己等人身上,当下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要与敌人拼死一战。 第十回 玄武风云难明世事 隋堤烟柳道破天机   常浣见来人武功之高,其实莫测,便沉声道:“既然是黑水宫中的高手到了,那便请赐教罢!”他心中实无取胜把握,但大敌当前,却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战。他刚自弟子手中换过剑来,却听一人道:“你们这些契丹人当真无礼!今天就让你们知道厉害!”   常浣转过头去,却见说话的是一名华服少年。那少年不过弱冠年纪,脸庞微圆,眉清目秀,相貌竟似有些面熟,却并非是万花剑派中的弟子。   常浣心中疑惑,便向身后众人望去,却见众人亦是一脸错愕,显然均不认识这陌生少年。想来是这少年趁着方才激斗混乱之时,万花剑派众人全副心神都关注在敌人身上,这才悄悄走至了近前。   那少年见众人皆望向自己,不禁有些尴尬,当下向众人道:“晚辈复姓北野,因为一向仰慕贵派各位前辈的风采,这才上得伏凌山来……不想却遇到这些契丹人来捣乱。”   常浣听了,又将这少年打量了几眼,方道:“原来是北野世家的公子,眼下大敌当前,招待不周,公子请自便。”北野流光脸上一红,道:“晚辈一时激愤,脱口而出,前辈勿怪。”   常浣淡淡道:“无妨!这些契丹人本就无礼,公子说得原本无错。”   那戴着金面具的黑衣人冷笑道:“小辈放肆,待老夫一一料理了你们,再去寻那冷翠微。”   他话音未落,却听山门内一人冷然道:“不必了!阁下既然是冲着万花剑派来的,本座自当奉陪。”   众人听了这个声音,都一齐转头向山门内看去,然而只听其音,不见其人,哪里有什么人影?   “金面具”哼了一声,朗声道:“冷掌门既已出关,何不现身相见?”他话音刚落,只见山门内遥遥数十丈之外,已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行进极快,片刻之间已到了近前,正是万花剑派掌门人冷翠微。   她甫一现身,万花剑派一众弟子一齐躬身施礼,常浣几步抢上,向冷翠微施礼道:“弟子无能,致使山门不净,扰了师父清修,请师父责罚!”冷翠微轻笑道:“旁人自要上门来打扰,与你有什么相干?”   北野流光一向听闻万花剑派掌门人之名,今日一见,倒有几分失望。只见来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妇,身量不高,满头银发用一根翡翠簪子挽起,相貌清癯,却半点不似武林中人。他心中正在测度,却听冷翠微道:“你便是北野清明之子么?”他见冷翠微向自己问话,忙道:“晚辈正是。”冷翠微笑道:“你们北野家多少年都不上伏凌山来了,怎么你今天兴致倒好?”北野流光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冷翠微不再理他,却向“金面具”道:“阁下既然有胆上得伏凌山来,倒请报上名号,本座从不与无名之辈动手!”   “金面具”听了这话,“嘿嘿”笑了两声,道:“冷掌门一向深居简出,怕是没听过在下名号,不说也罢。咱们手下见真章罢!”   冷翠微见他不答,轻轻“哼”了一声,顺手自一名弟子腰间拔出佩剑,道:“既是如此,便和你走上几招,免得你以为我万花剑派当真无人了!”“金面具”笑道:“如此甚好。”他话音未断,整个人却已蓦地上前,一掌便向冷翠微拍去。   冷翠微见他出手,也不说话,身形一闪,避过了他这一掌,整个人却轻飘飘地向上一纵,长剑递出,直刺“金面具”前胸。她这一剑去势虽急,却并无甚过人之处,若论剑招,竟然还不及适才周子玉、常浣等人。   “金面具”见了,冷冷一笑,只见他长袖一挥,却已自袖中取出一柄金钩。他见冷翠微招式平常,反倒格外小心,不知这平淡招式之后暗藏着什么厉害,故此一上手便亮了兵刃。   冷翠微一招出完,一招又至。她后面的招数却是招招精妙,一时间只见清光金影,斗成一团。众人看得目不转睛,几乎出神。   待得过了百余招,却见二人身形渐缓。原来冷翠微武功虽强,却仍是不敌对手,加之上了些年纪,更是难以久斗,眼看就要落在下风。   常浣看出端倪,心中大急,右手已抚上剑柄,只待二人身形再缓之时,便要上前相助师父。   不料,他刚要动手,却听一人遥遥道:“这等微末功夫也拿出来献丑,不嫌丢人么?”   此言一出,众皆大惊,待闻声看去,却见山间林中缓缓走出一人,一身白衣,年纪甚轻,相貌平常,更非万花剑派弟子。   冷翠微二人正在激斗,忽见这少年人现身,不禁都是吃惊,竟一齐住了手。   只听那戴着黄金面具之人道:“我等奉黑水神宫宫主之命,前来收服万花剑派,你是何人,敢与神宫相抗?”   只听白衣人淡淡道:“玄武帮何时学得这等藏头露尾……莫非冒充契丹人很好玩么?”   此言一出,众皆惊愕万分。“金面具”冷笑道:“你究竟是何人?胡说八道些什么!”   白衣人却不答,只缓步下了山来,行至众人面前,北野流光奇道:“这位少侠是何门派?怎知他们是玄武帮之人?”   白衣人尚未说话,却听“金面具”笑道:“我知道了!你便是传闻中所说的那个‘北帝后人’,是也不是?”众人听了这话,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冷翠微将白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疑惑道:“少侠可是姓柳?”   白衣人笑了笑,道:“非也,在下并不姓柳,也不是什么北帝后人,不过是知晓了一些二十年前的隐秘之事,因而遭受玄武帮追杀而已。”   冷翠微听了,不禁对这神秘少年之来历更增疑惑,但细瞧他相貌,却又不似,正在思量之间,却听“金面具”一声冷笑:“你既然说我等是冒充,又说被玄武帮追杀,怎么却敢在我面前现身?”他向冷翠微瞄了一眼,轻蔑道:“莫非是想让万花剑派庇护于你么?”   白衣人闻言,不怒反笑:“我只说被玄武帮追杀,可没说你们杀得了我……”他话锋一转,忽道:“不过也难怪……玄武帮一向是有黑水宫撑腰的……若说你们全然冒充,倒也不对。”   “金面具”显然是被他这话惊了一惊,竟然半晌未言。透过他面上的黄金面具,只见他一双眸子闪烁不定,显然是心事重重。   白衣人轻笑道:“莫说你并非黑水神宫之人,便当真是契丹高手,也该知道你家宫主早已败于我手,立誓有生之年不越燕山一步!”他见一干黑衣人皆是一脸惊愕之状,便又道:“张帮主,假面具已经拆穿了,还舍不得摘下来么?”   ※※※   汴梁初夏,有二人漫步于隋堤。   ——隋堤即汴河之堤。当年隋炀帝开通济渠,沿渠筑堤种柳,故名隋堤。此堤之上盛植杨柳,叠翠成行,风吹柳絮,腾起似烟。每当清晨,登堤遥望,但见晓雾蒙蒙,柳树被笼罩在淡淡烟雾之中,苍翠欲滴,仿佛半含烟雾半含愁,景致格外妩媚,乃是一幅绝妙风景。正所谓“西至黄河东至淮,绿影一千三百里,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   令千秋见绿影婆娑,青翠可爱,不觉赏玩之心大起。他刚将手攀上柳枝,却听身旁方御风笑道:“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令千秋听了,果真折了一条柳枝,故意向方御风道:“有道是‘翠色折不尽,离情生更多。’御风你莫非是又思念起什么人了?”   方御风笑道:“我么?可惜我无人可思,亦无人可念……倒是师兄你,自从接下了总堂主这个大任,却一向懒惰得紧,我不过是提醒你罢了。”   令千秋听了这话,叹气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可不是我懒惰……有时候我自己想想,是不是真要向爹爹学学,趁早退隐江湖去了……”他说到这里,忽似想起一事,笑道:“说起退隐江湖……有个笑话,你听不听?”   方御风见他神情古怪,知道其中另有玄机,当下便道:“师兄不妨说来听听。”令千秋道:“说起这件事……却和黑水神宫有些干系……”方御风听了,便笑道:“你是说萧禅么?他虽退避燕云以北,不复南下,却也算不上退隐江湖罢?”   令千秋道:“我还没有说,你且听着!你可知他为何会轻易退避?”方御风垂下眼睫,面上神情看不清楚,只听他低低笑道:“他败在阿倦手下,愿赌服输……萧禅乃一宫之主,自然不会食言。”   令千秋笑了笑,道:“愿赌服输也就罢了,只是我听人说,当时阿倦不过是想自萧禅处得出二十年前北帝败于黑水神宫大祭司之手的真相……却是萧禅自己恼羞成怒,这才一气之下不再南下。”   方御风抬起眼眸,向令千秋看去,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古怪笑容,“师兄派往黑水神宫中的弟子,连这个都探听到了?”   令千秋见他笑得古怪,不禁暗自腹诽:看你小子待会儿还笑不笑得出来!口中却说:“师弟不要打岔,你知道萧禅为何事恼羞成怒?”不料方御风连想也不想,“还请师兄指教。”   这一次,却轮到令千秋笑得诡异。他走近一步,向方御风低低地说了几句话,方御风的表情登时僵住。只见他面色变了又变,终于忍不住道:“岂有此理!当真胡闹!”   令千秋哈哈大笑道:“我早知道忘忧馆那个小活宝早晚会闹出事来!想不到他竟如此厉害……一句话便气得萧禅退走!不过,他所言之事,世所共知,倒也不算虚妄。”   方御风喃喃道:“这玩笑开得未免大了……”他话音方落,便听一人道:“如何是玩笑?小弟可是说真的!”   二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人白衣年少,俊美绝伦,正是忘忧馆主谈倦。方御风见了是他,不禁苦笑。   只见谈倦正色道:“那萧禅自诩武功高强,却还比不上我;他自负相貌英俊,天下罕有,我便将师兄你的名号抬出来,他自然无话可说。小弟句句实言,怎可说是玩笑?”   方御风看看他,又看看令千秋,一时无言,只好道:“果然你们二人是串通一气……”谈倦接口道:“非也!全赖师兄名摄天下之功也!”   方御风见他取笑,便向他瞄了瞄,亦笑道:“‘天盟’再现江湖……‘天帝’亲临燕云……方某怎好居功?师弟,你说是么?”   谈倦尚未答言,令千秋却已大笑道:“这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真真活该!”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