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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露台上李潇云斜倚栏杆,身着考究的白色晚礼服,手中新式的德国相机不失时机地抓拍新奇的镜头,俊男靓女,莺莺燕燕尽收入他的镜头。   空中弥漫着似醉非醉的淡淡脂粉香味,绮丽奢靡的气息也随着温柔的夜风缓缓荡溢开,溶于缠绵靡丽的缱绻风尘。不时有美人擦肩而过,或有意无意的对他回眸嫣然一笑,或用一双摄人心魄的媚眼对他挑逗般的上下打量。眼波流转间娇软柔腻的声音让他的骨头一阵酥软。衣香鬓影,莺声燕语,仿佛龙城的美人儿举手抬足间都有极了欲罢不能的撩人意味,让他李潇云也在不知不觉间沉醉其中了。   身边藤萝架下坐着几位衣冠楚楚的年少正把酒谈笑,挤近身旁的小舞女乘凉嬉逗,不时腾起阵阵夸张的娇笑惊嗔在夜风中荡去。   “潇云,你呀你!你这个闻名上海滩的风流公子可是哪里有腥味你都要闻得!前天给你找的那几个男女人体模特可还用得好?这里不比法国、意大利开化,国人视你这些‘艺术’为洪水猛兽。难不成今天来酒会又是为你这所谓的‘艺术’创作猎艳而来?”   李潇云无奈的摇头带着遗憾,旁边一人奚落道:“‘王子·李’要找的模特,那是要双腿修长,双眼乌亮,身姿矫健富有阳刚。哪里去寻?”   “有啦有啦!我知道哪里有。池塘边,就那池塘边呱呱叫的,最贴切不过。”   一阵哄笑,几人都笑得直不起腰。   笑声中带着不羁,李潇云一边夸赞龙城的风月撩人,一边凑进露台玻璃窗眺望楼下的舞池。   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乐队里靡靡的海派乐曲夹杂扑鼻的香水气息升腾上楼,熏得人昏昏欲醉一般。   “表哥,众里寻你千百度,你却躲在了这里。快随我来,楼下许多美女争了要一睹你这上海滩名流的英姿。”女主人露西摇着贵妇扇扭捏着腰肢过来,不容分说挽了李潇云的臂就下楼来到舞池旁一圈沙发座前。   “李潇云先生,笔名‘莫非’,上海知名记者。著名的《申江国流》画刊少东,国际知名摄影家,兼《申浙早报》副主编。”   “惭愧惭愧!”面对表妹殷勤地将他推出,李潇云绅士般躬身答礼,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视一圈,满座浓妆艳抹的女人却都是庸脂俗粉,顿时心里失落。   “李先生可有什么成名的作品,给我们看一看啦。”一位太太嗲嗲的声音矫揉造作道。   露西不失时机地抢了炫耀:“请李先生拍特照的名流、明星数不胜数,就说那个当红的影星叫彩蝶的,她就专请李先生去为她拍照制铜版。”   唏嘘声响起,众人露出惊羡的表情。   “我表哥这次回国时要寻觅一位品貌相当的淑媛为妻,双宿双飞飘洋海外定居。”众女艳羡的眼光齐飞向李潇云,仿佛在争先恐后给李潇云留下难忘的倩影。李潇云微躬身故作谦逊的浅笑。   众女眼睛奕奕闪光,相继约了李潇云照小片。   贵妇小姐们世俗的话题由摄影转去斗富攀比,李潇云借故离去,独自端了一杯浅金色的香槟在舞池边漫无目的地徜徉。   舞池里对对摩登男女紧拥在一处,踩着乐池中荡漾的绵绵音乐翩然起舞,一对对儿随了灯影摇来摇去。一曲终了,澈如白昼的灯光下,走出舞池的小姐太太们肌肤细腻如凝脂般柔滑白皙,李潇云暗叹,人言龙城出俊男美女果不虚传。难怪露西对他说,如今龙城最能拿钱堆脸面的莫过于“玩名车、玩名狗、玩美色”。应表妹露西之邀来龙城前他百般不情愿,却又耐不住露西一再的软磨硬泡兼诱惑,一再粉饰龙城的风月,他才勉强带了好友赵三公子一道来龙城玩耍。   两名油光粉面的少男从眼前掠过,白皙的面颊嫩如鸡子一般,各自着一袭质地考究沉垂的鹅黄、淡妃色长衫,笑吟吟地从侍者托盘中各取一杯红滟滟的葡萄酒,飘摇摇摆着身躯说笑着向楼上走去。   目光立时被吸引,李潇云挎着宝贝相机故作一副漫无目的的神情随在他们身后上楼。   二位俊俏的少年走向露台,同秋千架旁另几名清秀的男孩子搭讪,有长衫飘然的,有西服挺拔的,或坐或立,各有春秋。见李潇云的相机锁向他们,几名美少年的目光先是露出迟疑,随即一番交头接耳后望了李潇云窃窃巧笑。   有胆量大的过来同李潇云搭讪几句,听李潇云讲到了“人体模特”的话题,几个人又附耳窃笑过一阵,如麻雀般一哄而散三俩成群地说笑着从李潇云身边擦肩离去。   其中不免有人停步回头,丢给李潇云一个浓情蜜意的回眸,带了几分戏弄。   李潇云怅憾之余心存不甘正要追上,余光只是惊鸿一瞥,却见露台旁还剩一人,修长的身影倚台而立,手中把弄水晶般剔透的玻璃杯,灯光酒色微映在隐隐斜侧温润如玉的面颊上,漾着光怪陆离的光痕。微凉的夜风拂过眉间,撩起额前温软的几根刘海。缱绻的夜风轻拂过面颊他丝毫未觉,只是长睫下一双澄澈如水的眸子微微低垂,望向车水马龙,华灯尽上的远方。浓眉间萦绕了些挥之不去的浅浅忧郁。清绝的月色跌宕于面前,拂过他的脸,落在墙上,隐隐映出一个绝美脱俗的人影来。   李潇云惊艳之余,手中相机对准这灯火阑珊处独自凝眸的少年,这个如枝头上唯一残存的一只小鸟般孤寂的美男儿,冰凉清美得如卢浮宫中的一尊雕像。若不是他同一班卖笑的风月场中的少年混迹一处,险些还真当他是谁家的贵公子。   李潇云相机闪动的声响惊得他猝然回头,清冷的目光寒了敌意投来,但仍是极有教养的样子款款走来,抱以礼貌的点头一笑,曳着一缕凉风离去。   李潇云在茫茫人海中继续搜寻那个身影,他的艺术作品成名,皆是出于他对一切美好事物追逐的锲而不舍。   乐池中,李潇云再见到适才独倚栏杆眉卷愁痕的美少年坐在华美的三角钢琴后,弹得一曲《音乐的殿堂》,指法娴熟,修长的手指,低头时长长的睫毛密覆一汪明澈的深泉。   却原来他是个琴童,弹琴时那潇洒的身姿更显出与众不同的清丽。李潇云幡然记起,是了,表妹露西曾诡秘地对他提及,今天特地为他物色了个美丽的尤物,一位日本人包养过的琴童,今天他可以带走的男孩儿。   李潇云拈了酒杯静静走近,弹琴的男孩儿不时抬头扫视他几眼,只是目光中略含些寒气,冷冷的带了轻屑的神情。   乐章弹罢,见他信手翻着曲谱。李潇云谄笑着递过杯酒,如在上海风月场所挑逗那些卖笑的孩子一般温存的话语低声夸赞:“弹得不错,《浪漫之恋》你会弹吗?”   他并无抬眼,谦和地应付道:“这位先生,抱歉,我会的曲子不多。”   继续自我陶醉般信手弹奏,轻慢的样子。   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慢反激起李潇云的争强好胜,目不转睛的凝视他一双俊目,身子反是越贴越近,全然不顾了来来往往的宾客。心想他定然不知道自己就是今夜包买他的主顾,还做出一副高高在上凌人的姿态岂不可笑?   少年心情如被撩乱,侧眼傲然地瞪了眼李潇云,勉强将一曲弹完离座。   见他从侍者手里取水喝,李潇云寻机悻悻的凑上前:“我是这里女主人露西的表哥,才从上海过来。我叫李潇云,叫我LEE就可以。你的琴弹得不错!”   果然那少年露出清浅的笑靥,径自喝口水,将空杯子交还给侍者,看了李潇云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低沉的嗓音应了声:“李先生幸会。”   勉强的笑笑,灯光辉映下面容十分迷人,躬身要走。   李潇云挑逗般伸手拦住他,双手紧钳了他的双臂说:“这么对我讲话,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他顿然一愣,长睫下明眸流露出茫然,脸颊绯红如受惊要逃窜的小鹿一般挣脱欲走。   “别的人重金求我都不屑得搭理。你今晚随我走,就知道我的好处。”李潇云微醉的神色左右看看,借了几分酒力压低声音凑去他耳边阴笑耳语。   “啪”的一声,李潇云手中的酒杯飞了出去,弯身抱住腿痛苦哀嚎。   本是温润如玉的面颊只在刹那间变得鹰扬跋扈,峻厉的目光从那长睫密覆的秀目中射出,冷冷低沉的声音骇人的一字一顿:“找死!”   “打人啦!打人啦!”好事的人围观过来。   “Michael,表哥,你们这是……哎呀!血!”女主人露西惊叫着赶到,惊诧地望着立在一旁双目含怒的少年,忙扶起狼狈不堪的李潇云。他考究的白色晚礼服翻着酒污,手指也被刺破。   Michael没有过多解释,狠狠地瞪了眼李潇云,头也不回的走开。   李潇云又羞又怒,但碍于人多不好发作。   ※※※   露西劝散众人引了李潇云去客房更衣,明白了事情的究竟,忍不住弯身大笑:“错了错了!怕是误会。我为你觅的那个琴童今日生病不能来,临时拉了Michael应急救场,偏偏就出了这个尴尬。什么人不好招惹你偏去得罪他,他哪里就像是做那种事的腌臜人了?”   说到这里,不觉又捧腹笑起来断断续续说:“若传出去真是天大笑柄,龙城奇闻了。你可知道Michael是谁?他是我们龙城王杨汉辰司令的幼弟杨汉威,可还是个旅长呢,怎么就让你当成了……呵呵……呵呵……有趣!”   露西笑得打迭,笑声中反有些幸灾乐祸,似乎有意取笑他这个上海滩十里洋场纵横的贵公子。   李潇云灰头土脸地借口离去,才绕过舞池,他从上海带来的朋友赵三公子迎上他,还不及说话,就笑得前仰后合地指着他,许久才挤出几句嘲讽的话:“你上海滩闻名的‘王子·李’居然也有失手的时候,被个小琴童打了。”   如果围观的都是陌生人,李潇云还不觉这么颜面尽失,偏他是个好面子的人,赵三又是个快嘴快舌的家伙,想来这消息被赵三这大嘴巴添油加醋一渲染,上海滩便无人不知这段“佳话”。   “这小子猖狂得狠,听说是个倭寇包养大的男孩。”李潇云若无其事地编排道,听赵三的话,怕不知道那“琴童”的身份。   上下打量眼前这位上海滩蓝帮少帮主赵三,心里生出些报复的诡笑,激他说:“那孩子见过洋人的大世界,弹得一手好琴,生得白雪青葱一般的人物,看不起咱们这些上海滩的假洋鬼。有本领你去调教调教他,你要是得了手,我把你上次看中的那些国外花花画报尽数输给你。”   赵三最好赌,逢赌就挪不动步,听了李潇云轻蔑的话,也不觉得龙城这小地方能有他赵三搞不定的事,只应了句:“你等了看好吧。”   “赵三,等等!”李潇云凑到赵三的耳边耳语几句,二人对视坏笑。   ※※※   一声嘶厉的枪声惊破舞会的繁华安谧,人群慌得四处逃奔,你推我搡,乱作一团。   只在楼梯角落处的洗手间外,赵三公子鼻青脸肿连滚带爬的钻出,身后一人几步跟上,光亮的皮鞋一脚踏在赵三的腿上,手中冷森森的勃朗宁手枪直指赵三的头颅,正是那个俊美优雅的琴童Michael,杨汉威。   人群惊叫着散开,也有好事者大喊着:“有话好好说,枪走火要出人命!”   “小弟,住手!”杨司令太太倪玉凝步履匆匆赶至,露西也惊叫着前来解围,总是拉开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事。   车驶离蔡公馆,夹道的路灯在汉威皎洁的面颊上洒上斑驳的光影,他只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身边的嫂嫂倪玉凝的目光停留在他弯弯的睫绒上,嗔怪地问:“小弟,你又耍的什么少爷性子?再不拖你走,是不是要把蔡公馆掀翻了?刚才是为了什么动枪?”   几次追问,汉威只是扭头望向窗外缄口不答。   倪玉凝长吸一口气,赌气道:“你既不屑得讲,我也不必做这歹人惹你厌嫌。你但求这事别被你大哥知道,他一直反对我带你来这些热闹场所玩耍,再要知道了你在外面惹事生非,看不揭了你的皮!”   ※※※   ※※※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开始于1934年夏】   人物年表:   杨汉辰(1902年1月即腊月初八~ ):自明瀚,乳名龙官儿,龙城军区司令,杨家军少帅。“八公子”之一。   杨汉威(1916年6月~ ):杨汉辰幼弟,乳名“乖儿”。   倪玉凝(1906~ )杨汉辰妻子。   胡孝彦(1901.6~ ):字子卿;东北军少帅,“八公子”之一。 第2章 枪挑   “号外!号外!今天的《龙城日报》,公子哥儿为争夺交际花在蔡公馆开枪伤情敌,杨司令的兄弟杨汉威旅长冲冠一怒为红颜!号外!号外!”   龙城大街小巷的报童争相奔跑挥舞着油墨未干的报纸叫卖,脚步踏在暴雨初停的街面坑洼不平的路上,不时踩起洼地里的污水,惹来周围的长衫先生们斥骂踢打。   一辆军用吉普停在光大洋行对面,车上身着军装戴了墨镜的军官侧倚车门望向窗外,竖起的风衣立领半遮了面,威武中带了丝神秘。   “小爷,那混蛋出来了!”身旁面色微黑的副官一指对面的光大洋行门口,军官闻声直起身,如虎豹闻到了血腥。   西装革履的李潇云搂着一名油头粉面的清美少年从洋行出来,随从捧着大包小包的物品快步紧随。   军官稍拉下墨镜架在鼻梁上,俏皮的目光从眼镜缝隙向外瞟了一眼,打个响指,吉普车轻松地驶出蹩在李潇云眼前,将李潇云三人堵在一角。   李潇云愕然,嘴里骂骂咧咧正要绕行,又一辆军用卡车呼啸而来,车上跳下一排荷枪实弹的士兵,步伐整齐地跑步行进围堵而上,不容分说驱散行人,封锁道路。   李潇云面色紧张,左顾右盼,似在猜测事情的究竟。   ※※※   车门徐徐打开,缓步下车的青年军官正是杨汉威。他优雅地摘下黑色墨镜,威挺的大沿军帽遮映下,英气勃勃的面容令李潇云实在无法将他同前天酒会上见到的那清秀如水的美少年联想到一起。   “Michael杨。”李潇云清楚的记得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杨汉威倨傲地低眼藐着李潇云,傲然地一笑,那笑里怀着占据上风的得意。   ※※※   副官凑上前,向后面列队的士兵们打了个响指,做了个洒脱的手势,士兵们如下山猛虎般冲了过来。   紧紧挽着李潇云胳膊的少年一声尖叫,李潇云已经被飞来的一拳打得口鼻流血,头晕目眩。   副官轻轻勾勾手指,两名士兵左右钳住双臂架起李潇云,总是竭力反抗也是徒劳,副官拳打脚踢直打得李潇云满脸开花,鼻青脸肿。   围观的人群惊叫四散,也有胆大的从窗户向下观望。   “光天化日,你们目无王法,也太嚣张了!”李潇云恍悟到来人的身份,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是龙城的地盘,但他没想到这杨家的少爷竟然如此肆无忌惮,光天化日下动用军队来以众欺少。   副官轻蔑地踱步到李潇云面前,手里抖擞着一张《龙城日报》,那是李潇云指使人颠倒黑白地报道那日蔡公馆舞会上汉威鸣枪的艳闻。报纸被副官在李潇云面前阴阴地笑着揉作一团,然后啧啧说:“唉呦,可惜你这点大记者的笔墨和摄影家的照片,也想拿到龙城地面兴风作浪,到头来也就能用来当茅厕的草纸擦擦腚沟子。”   揉皱成团的报纸狠狠的在李潇云那鼻青脸肿流血的口鼻上刮擦着,坚硬的报纸折棱磨蹭得李潇云面部生疼,左右躲避。   “光天化日,你们还有没个王法!”李潇云羞恼地挣扎怒喝,却是徒劳无益。   “呵,他还知道什么是王法!”副官呵呵笑骂着用枪托敲着李潇云的头,对周围的士兵奚落的嘲弄说,一群士兵哄笑不已。   “这龙城地界,你也去打听打听,我们小爷就是王法,这里的王法姓杨!你搞懂了再来。上海的少爷,狗屎!”   副官啐了口吐沫,招呼左右说:“接着教训这滩狗屎!”   副官一声吩咐,几个士兵上来又是一阵凶猛的猛踢猛打。李潇云在上海滩呼风唤雨的得势,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折磨,抱了头本能地蜷缩成一团,但男儿的尊严又迫使他坚忍了不求饶,只是痛苦的呻吟嚎叫着。   ※※※   “小爷,怎么样?”副官邀功般对一旁侧眼旁观的杨汉威问道。   杨汉威摆摆手。   “把他架起来!”副官忙会意的吩咐。   走到李潇云面前,杨汉威剑气寒光般冷煞灼人的眼神已经不再是前日让李潇云魂飞神往的那般清澄如水的诱人,那目光中分明含着一股杀气,让李潇云痛楚的身体一阵颤栗。   杨汉威雪白的手套,顺手从副官的腰间抄过把手枪,枪筒抵住李潇云的下颌稍稍施力向上一抬,深沉的声音鄙夷不屑地一字一顿:“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是谁,就来龙城的地盘撒野!”   那枪就顶在李潇云的下颌上,食指一挑,子弹上膛。随了“噶噔”一身,李潇云心头一震。   就这么仓皇送命当然不是他所想,虽说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但要他向这位“龙城王府”的“千岁爷”求饶,他李潇云也丢不起这个脸。   李潇云咽着血腥的吐沫苦笑一下,声音艰难但仍然玩世不恭的用暧昧的眼神悠然的望着杨汉威剧咳着一阵大笑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无赖!”杨汉威飞起一脚,李潇云一声惨叫,疼痛得挣脱了士兵的拘缚,佝偻了身子半蹲在地上呻吟着。   副官小黑子忙上前拉了汉威说:“小爷,算了,这种人渣,踩死他都嫌弄脏了爷你的鞋!”   李潇云因痛楚而扭曲的面颊缓缓扬起,呵呵地苦笑两声,只望了杨汉威那居高临下的目光顿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就见杨汉威挥挥手,他就被拉上了军车。   ※※※   “临时请来个翻译能可靠吗?这样大的场面,若是有个差错丢的可是国体!你们杨司令需要知道,国际舆论都在关注西龙铁路股权的转让。”   龙城省政府谈判会场外的休息厅,从西京赶来的傅中原外长叫嚣着训斥龙城机要处秘书长雷先生。   一袭青色长衫的雷先生扶扶圆圆的眼镜,用手帕擦着额头的冷汗,连连称是。   汉威从酒台上端起一杯冰水转身面窗闲散地观赏窗外的风景,傅外长尖刻的话音低沉却是刺耳:“就是他?年纪轻轻的岂能上得台面?不要被一只苍蝇坏了一桌满汉全席!”   汉威面色骤然阴沉,心中鬼火顿起,恨不得抡拳上去打这个狂妄的国舅爷满脸开花,转身时余光却看到雷先生担忧的表情,他递给汉威个眼色示意他不得放肆。千万个不甘心,汉威也不敢再为一句“苍蝇”同傅外长寻仇,此时节外生枝,他定然会变成大哥脚下碾死的臭虫。   转瞬间露出一丝促狭的诡笑,他安然的目光正同那西京赶来龙城谈判的“国舅爷”傅外长接触。   雷先生满脸陪笑谦逊地解释:“傅外长不必担心,汉威是……”   “傅外长,幸会!叫我Michael吧,我姓杨,不姓‘苍’。”汉威阔步走向傅外长,举举手中的玻璃杯,诙谐的话语未落,门外侍从室的人已来催促,客人到了。   “龙城省政府的大门随时打开,欢迎贵国像威尔逊先生这样有诚意的商家来龙城共同投资开拓。龙城政府会提供给所有在这片土地上从事合法经营业务的国际友人以安全的经商环境……”   龙城省主席兼军区司令杨汉辰端坐在椅子上,清癯的面颊上保持着温和的笑意沉稳的说。   当汉威操持着一口地道的美音翻译完杨汉辰主席的发言,会场响起掌声,宣告谈判顺利结束。   “雷夫子,这位小翻译是哪里请来的?口语流利,音色优美,措辞颇见文采,人也机灵讨巧。”   “Michael,是我们杨司令的幼弟,是龙城机械化特编旅旅长。”雷先生低声说。   傅中原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吃惊中饱含尴尬,似是记起早间在休息厅对杨汉威的出言不逊,自嘲地笑笑,也不由得多看了眼眼前正在从容应答的兄弟二人,心中好不感慨。早年就曾听人说,龙城杨大帅家的男儿多是出类拔萃的人中翘楚,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眼前的小翻译官Michael声音清冷低沉如寒潭幽水,举止间流溢着高贵优雅的气质。碳黑色西装衬着挺拔的身躯、雪白的绸衫、光泽泛亮的领带。精致面孔上明眸寒芒闪动,水一般澄澈。但见他话语结束时微抿嘴角,笑靥呈露,精致下巴轻抬,湛亮的眼色投向威尔逊先生时,优雅的一个手势,话题转递回给美方代表。眼前这位流风回雪般的美少年,译文时的措辞到位,应对机敏都是傅中原这位外交高手极为赏识的。   此时坐在一旁自始至终保持着谦和笑容的龙城最高长官杨汉辰却是保持着太极以柔克刚般的身手,巧妙对答应付着眼前的各方代表。想想这位年过而立却已经执掌了龙城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也确可谓是“精英”,难怪人说龙城杨大帅昔日治家有方,杨家出落的子弟都是“人中美玉”般的极品。   大胡子白头发的美方代表威尔逊先生接着风度悠然地阐述美方的立场,措辞得体的感谢龙城政府,也表示对中美合资营办接手日商留下的西龙铁路充满信心。老奸巨滑的家伙俨然一副身经百战的自负,可惜今天他也没能如愿以偿的在龙城地界讨到十分的便宜,谈判结果以双方各退一步而达成协议,握手收场。   众人谈笑了起身去休息厅,傅外长操着流利的英语说笑着陪同威尔逊先生离去。   汉威才出门,就被门边一人一把拉去一旁,定神一看是他贴身的副官小黑子。   小黑子神色慌张地四下看看,拉他闪去一个角落。   望着大哥同威尔逊先生消失在休息厅门口,汉威脸上挂了谈判旗开得胜的微笑用臂肘磕了一下小黑子骂道:“火烧猴子腚了?看把你小子急的!没见司令在呢。”   “小爷,不是不好,出事了!”小黑子头上渗出冷汗。   杨汉威眉峰一挑:“长话短说,麻利些,大爷在里面候着呢。”   “那两个混蛋失踪了。”小黑子诡异地答。   “两个混蛋?什么……”杨汉威纳罕的问,恍然大悟,噗哧一笑,踢了小黑子一脚骂道:“别浑闹了,小爷我还有正事呢。”   小黑子一把拉住转身要走的汉威,又慌忙的松开手掸掸汉威身上那件名贵的西服。   “小爷,说真的。那两人没下山,也没回府。蔡府老爷和露西太太四处登报打探李潇云和赵三的下落,得把龙城掘地三尺了。听说惊动上海蓝帮也派人过来龙城了,事情可是闹大了!”   汉威沉下脸,先时迷人的笑容尽散,纳罕地沉声反问:“两个混蛋不是扔在小山丘上?”   “哎呦,小爷。他们赤身露体的往哪里跑?黑子当初吩咐人把这两个混蛋无赖扒个精光,扔山顶上想吓唬他们让他们长个教训,那衣服端端的摆在下山惟一的山道上。可那衣服还在原地不曾动,人也不见了。”   汉威清俊的面容笼上迷雾,动动嘴角,迟疑片刻问:“附近都寻遍了?”   小黑子摇摇头又试探问:“小爷,用不用跟司令大爷说一声呀,这若真是闹出事端来,大爷还不抽了你的筋?”   杨汉威沉吟不语,神色恍惚的样子,紧张的擦着掌,极力镇定的思忖了说:“先等等再说,等开过记者招待会,我再想想。”   “那,爷,下午旅部那个例会还开吗?你不是还要去渔户营大堤去查汛期防务吗?”小黑子问。   “去!你先回家去把军装给我取来。”   “小爷~~”小黑子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   汉威反是安抚他说:“别急,说不定那两个家伙去哪里风流快活了。”   “两个那么大的活人,就是化成粪也好大一滩呢,怎么也要闻到个臭味,不能就这么不见了。”小黑子嘀咕。   ※※※   记者招待会会场,国内外记者们争相提问。   “请问杨司令,外方商人投资环境的和平稳定是十分重要。那么我们想知道,1931年中日沈阳事变,是谁在‘北大营’放的第一枪?中方?日方?”   会场突然出奇的安静,静得能听到呼吸一般。   汉威原本神飞天外在思忖李潇云和赵三失踪一事,也被这句敏感的问话惊住。会场上沉寂过后一片哗然,傅外长忧心忡忡的目光望向杨汉辰主席,无数目光关注着台上的龙城主席兼军区司令杨汉辰的应答,这位年轻的龙城王此刻正襟危坐。   汉威见大哥汉辰眉峰微挑,嘴角流露出一丝“笑”,他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笑,或许是“似笑非笑”。但每见大哥那不为人觉的神色,汉威总不免汗流浃背,双腿微软。那是大哥发威时的前兆。   于是,果不出汉威所料,大哥回复的语调清冷而断然:“无论是谁打响第一枪,请记住那是在中国的北大营!”   “No matter who takes, please keep in mind that's BeiDaying, China.”汉威笑得云淡风轻,译音从容洒落。   刀光剑影黯淡而过。   四两拨千斤的经典辞令,干脆精炼,如一记响亮的耳光将外国鬼子抽得哑口无言。   这个敏感问题是流氓成性的日本关东军最近大肆宣扬的,说是之所以日本占领了中国东北,是因为中国人在北大营先发了第一枪。本来就是颠倒黑白无事生非,却被许多别有用心的国外媒体接连炒作。强奸了你还要说是你挑逗了他促发了他春心萌动才履行动物本能,这就是强盗逻辑。   全场掌声雷动。   ※※※   使命结束后,汉威送走客人如释重负,身上紧绷的弦霎时松驰,脚步欢快如乘祥云般一步几级台阶的冲跨上楼。毕竟还是少年轻狂,总有原形毕露的时候。   “立正,敬礼!”迎面过来的卫队整齐的列队敬礼,汉威惊得脚步嘎然止住,窘态显露,心中暗骂这群不长眼睛的如何这时候出现?汉威停了步子咳了一声,点点头含糊的还礼。上校旅长,如何能这般举止轻浮?简直是有损军威、家风!大哥要是见到一定板起脸如此教训一番。   看了卫队走远,汉威不由吐吐舌头长舒口气,转身轻快的飘远。   “站住!”一声呵斥,迎面大哥杨汉辰恰从屋里出来,背了手严肃的样子。   汉威周身的血立时涌上头,满脑袋被霎时掏空一般,不曾想大哥真会意外的杀出到眼前。心里暗叹:“杨汉威,你就心存侥幸吧,什么时候你能逃过大哥这如来佛的手掌心?翻个跟头留滩尿还不过是在如来佛的五指山下。两个字,‘苦~~呀~~’!”   汉威忙沉下脸,恭敬拘谨的样子低眉顺眼垂手听训。   又听大哥骂了句:“混账东西,得意忘形了!”   大哥教训起他,真比老子训儿子还凶。爹爹虽然早已去世,但汉威的印象里爹爹对他从来是慈眉善目,只是大哥每每看他横竖没个满意的地方。   折返回客厅。汉威谦恭谨慎的在一旁伺候大哥和傅中原外长端茶递水,心里暗笑,真快成了酒楼里那些“小弟”了。   傅中原外长当面夸赞:“汉威小弟少年才俊,竟然有如此功力应对谈判大场面,可谓自古英雄出少年!”   汉威没了在谈判桌上的神采飞扬,此刻一派拘谨恭敬的态度垂手立在一旁,脸上还是堆了灿烂的笑容应了句:“傅外长谬赞了,汉威惭愧。”   “傅外长抬举他了,他不过是学了两句英文,临时来帮忙应付一下场面罢了。”   大哥从来不会夸赞他,不管他做得如何出色,在大哥眼里却是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第3章 雨夜   天上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夏天的天气如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昨天还是骄阳当空,今日却是雨脚如麻。   汉威疲倦地座在书案旁,目视窗外地灯掩映出牛毛般密集的雨线,愁绪暗生。   谈判结束后,大哥不知何事匆匆去了上海,也不知道这大雨倾盆的天气,大哥是否能按行程今夜赶回龙城?更愁的就是眼前这大雨不停,黄龙河的大堤怕又岌岌可危了。田地、难民、洪水,桩桩件件令汉威愁眉难展。老天爷就如此不开眼,偏偏是和龙城作对为难。   他转过身伏案继续批阅大哥留下的公文,这是他每日必修的“窗课”。军中熟悉他们兄弟的人都戏称他是大哥的“第二秘书”,这一年来,大哥愈发的“关照”他这个兄弟,有时文件多时真令他忙得不眠不休。   叩门声,玉凝姐推门进来,手中托着一盘点心。   “小弟,饿了吧?吃点东西垫下肚子。我吩咐薛妈妈给你做杯咖啡提神。”   玉凝姐居家时也是修饰精致,一身米色的旗袍披着珍珠罩衫,淡妆清雅,走近时带了一阵香风。   汉威从来称呼这位继任的大嫂叫“姐姐”,他对这位后嫂嫂谈不上喜恶,只是“大嫂”这个尊贵的称谓已随了自幼抚养他长大的先大嫂娴如的过世而被他深深埋入地下,再无法许给大哥身边任何的女人。   “有劳姐姐了。”汉威起身相迎,露出甜甜的笑意,跳去洗手间冲手回来捏起一块酥皮塞入口中,指了窗外大雨说:“雨下得这么大,大哥的飞机还能按期着陆吗?”   玉凝姐淡笑了问他:“小弟,今天营里怎么这么忙?晚饭都误过了。好在你大哥不在家,不然你们叔侄都晚归,不是惹他怒吗?”   “是河堤防务上出些事,在忙……”汉威含糊地编排应付着,心里揣摩玉凝姐的来意。   今天是先大嫂娴如的忌辰,偏巧大哥不在家中。   他带了侄儿小亮偷偷去给先大嫂上坟,也是怕惹玉凝姐不快,才瞒了她找些借口搪塞。玉凝姐哪里都好,却是同娴如嫂嫂留下的儿子小亮儿总难和睦。每涉及到娴如大嫂的话题,家中就讳莫如深。   “如果忙不过来,就对你哥明说,多找个帮手来打理。别累坏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汉威笑笑说:“姐姐多虑了,大哥这是磨练威儿。”   “事情多了,就容易忙中忘事,难免出纰漏。”玉凝的话音迟疑,目光却在打量小弟汉威,但又咽回了欲说的话,笑问道:“听说西门外的大道今天被山洪冲断,你也是走那条道才耽误了回家的时辰吧?”   汉威一阵犹豫,他今天去扫墓,根本没去营里,只有胡乱点点头应付。   玉凝爱抚地摸着小弟汉威的头,心疼又憾然说:“自己多个小心,早些睡吧。”   走出两步又回眸笑望他提醒:“小弟,今天是你娴如嫂子的忌辰,我替你大哥在她房里上了祭品焚了纸钱。你们叔侄如何就忘了这大日子,等下去拜祭一下。”   鼻子一抽,“阿嚏!”地打了声喷嚏,汉威惶然的眸光望着玉凝姐,颤抖唇略显不安愧疚,难道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若是玉凝姐姐知道他和亮儿骗了她私下去墓地祭拜娴如大嫂,不知作何感想。   平心而论,玉凝姐自嫁入杨家就对他这个小弟颇为不错。大哥脾气不好,平时打骂他的时候,也是玉凝姐姐在一旁机敏的为他开脱求情。但他从来不肯叫玉凝姐姐一声“嫂子”。   同许多家庭一样,玉凝姐和亮儿这对继母继子天敌般不睦。亮儿不够伶俐乖巧,也因对生母过于依赖思念,总难接受继母。雪上加霜更是在上月,亮儿无意间偷听到玉凝姐同娘家人谈话,竟然把倪家贪污的事捅给了报界,害得玉凝姐姐娘家二叔身败名裂,险些同杨家断绝关系。   还是他费尽周折地左右说好话为侄儿小亮儿遮掩出头。   玉凝姐出门,一脸错愕的汉威才留意到桌上多了一张折叠整齐的《龙城日报》,一副照片映入视线,照片中那拔枪顶了赵三脑袋的人正是他,标题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杨公府少千岁枪挑情敌”。   虽然是几日前的报纸,汉威仍不免周身一颤。他已经派人教训了报馆也堵了龙城各大报刊的嘴,不会再有类似的“丑闻”爆出,只是李潇云和赵三至今下落不明令他头痛。玉凝姐是蔡府太太露西的好友,事后露西也曾打过几次电话哭诉问求玉凝姐,但他总是一副无辜的神态无可奉告。   ※※※   “小爷,小爷,喜事,大喜事!”小黑子兴奋地摸进汉威的卧房,“小爷,那两个浑蛋找到了。”   汉威一惊,面露欣喜,旋即又放下手中红蓝铅笔,故作镇静地问:“哪里找到的?我就说,怕是一场虚惊,两个大活人如何就没了踪影?”   小黑子噗嗤地笑了:“两个家伙不识相,不知道怎么摸索着从后山下去了。赤光了身子没个遮挡的,就大半夜在附近的村子去偷农家小媳妇挂在院里的大花裤衩,被看门的大黄狗当贼追了咬。”   杨汉威听到这里再也沉不住气,扑哧地笑出声,仰靠在转椅上如释重负一般骂道:“你个混小子,我只说吓唬他们一下,你怎么把人家衣服都扒光了。这大半夜的裸奔有伤风化。”   “谁知道这两个小子背运呀。那黄狗一叫,庄户人家就以为闹熊瞎子或山魈了,冲出来远远地只看到白花花的两道影子嘶嚎乱窜,这就追过去放了几火铳。哪儿就那么巧,刚好打在跑得慢的赵三儿屁股上。”小黑子不等说完,自己都笑得直不起腰:“哎呦,让他们不安好心眼,这回是见识了什么是龙城‘男风’了。”   杨汉威郁怒的啐了一声,小黑子才发现自己失言,那天在蔡公馆的舞会上,那个慕名龙城“男风”而从上海赶来的名公子李潇云和赵三儿就是因为误拿弹钢琴的小爷汉威当成了琴童去调戏,才引出了后面这些尴尬事,结下梁子。   黑子忙象征性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陪笑说:“走嘴,走嘴,该打,该打了。”   “听说,那个蔡府的表亲李潇云被狗咬烂了腿,皮肉伤该是没大碍;可那自称是蓝帮少帮主赵三公子,那就难说了。那火铳炸开是一堆铁砂,听说一点儿没糟蹋,全招呼在他身下,听说搞不好要断子绝孙了。”小黑子笑得捶胸揉肠子,汉威也不禁大笑,心想玉凝姐姐怕也是得知蔡府那个亲戚寻到了,才未再追究此事。幸好这些天大哥忙得无暇看报,他巧妙地藏了家中的报纸。心里一阵诡笑,此事就算是风平浪静了。   “那两个混蛋没有寻仇生事?”汉威问。   “他们敢!乖乖的滚回上海了,听说昨天晚上就被飞机接走了。”小黑子呵呵地笑,骂了句:“小爷但放宽心去睡个安稳觉,那姓李的也不长眼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   窗外院子里响起汽车喇叭声,汉威猛地从座位上跃起,伏窗张望,自言自语念了声:“大哥!”   飞奔下楼。   “咚咚咚咚”的脚步声停滞,大哥的身影已经入了他的视线。   他忙收住步,只立在楼梯半中,躬身问候一句:“大哥回来啦?外面风刮雨大,大哥一路辛苦了。”   汉辰立在门厅的雨毡上,玉凝正帮他脱去军装外衣,罗嫂在帮他换下靴子。   他抬头望了一眼楼上的汉威,淡然地吩咐:“小弟还没睡么?去睡觉吧,天色不早了。”   “是!大哥!”汉威恭敬的退下。   回到房中,汉威如释重负般将自己扔在松软舒适的床上,虽然前日临时充当翻译官偶露峥嵘,大哥并没夸奖他,只是他能从大哥的目光中看到肯定。如今,那两个上海滩混来的流氓也灰溜溜地逃走,大快人心,他得意地搂了虎头抱枕在床上打个滚。 第4章 谎言   汉威是被侄儿小亮从梦里惊醒的,小亮没敲门就闯了进来。汉威翻了个身,昨晚帮大哥改文件熬到夜里三点才躺下,现在眼睛都睁不开,喃喃地问:“怎么起得这么早?天还没亮呢?”   “小叔救我,阿爸会打死我的!”小亮失魂落魄带了哭腔地哀求,汉威从床上跃起。   “你又闯祸啦?”汉威睡意全散。   侄儿小亮穿着整齐的校服,一头大汗。屋里昏暗的光线下,还是能清楚辨出小亮满脸的张惶失色及恐惧。   “没,就是……就是……”听小亮吞吞吐吐说不出整话,汉威急着披了件衣服下到床边追问:“说实话!”。一面扫了眼桌上那摆动的西洋钟,九点四十分了。汉威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刺眼的光线射进房间,小亮有意用手挡了下耀眼的日光,还是吞吞吐吐说不出整话。   “你不说,小叔就去洗漱了。”汉威知道小亮懦弱的性子,要说点什么事且要酝酿一番,好在大哥这个时间应该去省厅了,天大的祸事也能容小亮静心细说。   “你可想好了快说,小叔也要赶了去营队里有正事做。”说到这里,汉威忽然急皱起眉问:“你没去上课吗?翘课了?”   小亮可怜兮兮的样子,神色慌张着不敢看汉威,怯怯地答道:“我和同学去发传单,被学校的先生发现了。”   惊愕之余,汉威简直抓狂,省主席的儿子搞学运去发传单,天大的笑话!虽然他自己也十分激进,屡屡被大哥警告,但他从来在边缘游荡绝不出轨。小亮上了中学,只比自己小四岁,都快十五岁的孩子,做事情还这么鲁莽。   “学校先生抓了你什么证据?”汉威虽然为小亮的大胆胡闹又急又气,但脑子里还是紧张地盘算着如何解这个局。汉威知道,依了大哥的性子,脾气上来手上是没个轻重掂量的。小亮平时就嘴笨,遇事也不会讨巧赎嘴。自从去年从他外公身边回到龙城的家里,就没少挨过打。   这学运的事情最近就是西京中央上下都关注的干柴烈火,前几天中央派人来龙城才从小亮的学校抓去了一个教员,说是赤色分子。龙城上下闹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如果大哥知道小亮也往这浑水里趟一脚,非把小亮往死里打。   汉威在小亮儿的生母——先大嫂娴如临终时发过誓,他会保护小亮,就像嫂嫂生前呵护他这个自幼没娘的孩子一样。更何况小亮小时候就体弱多病,胆子又小,生性懦弱,每次被大哥一顿家法伺候后,都会高烧几天不退。   小亮慌张地摇头道:“小叔,我不知道。我和同学去中心广场散传单,遇到军警驱逐。我和同学们才跑回学校,就被先生发现,我们就分头跑,有同学被抓去了训导处了,我就逃回家来。”   “逃课?”汉威更惊了,“你不想活了?”   汉威都能感觉到大哥怒目圆睁不容分辩的那严肃吓人的面孔,想想就令人感到跼蹐不安,如芒刺在背。   “都有谁见到你去广场散发传单?”汉威追问。小亮更是紧张,摇了头颤声说:“学校门口追来很多军警,我也不知道有谁见到我,反正我就一路逃回家来。”   “传单都散出去了?”汉威逼问。   “嗯……”   “一张都没剩?”   小亮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气死我!我就问你手里还有没有传单?有的话快些销毁,先生找来就死不认帐!”汉威吼道。小亮吓得手直抖,摩挲着从书包里掏出一叠五颜六色的传单,还带了清新的油墨味道。但是小亮太紧张了,手一抖,花花绿绿的传单就散落在地上。   “就你这副熊样还学人家闹运动呢!”汉威一面骂一面帮小亮迅速的把传单收罗起来,急步刚要出门,罗嫂敲门进来说,大爷回来了,让少爷去书房。   小亮一把紧紧抓住汉威的衣襟哀告道:“小叔,救救亮儿。”   汉威低沉了声音嘱咐:“记住,今天你一起床就头疼不舒服,小叔做主没让你去学校,你今天哪儿都没去过。打死就这句话,明白了?”   小亮迟疑地点点头。汉威按住他的肩安慰道:“千万!你先去,小叔稍后就过去。”   又转身吩咐罗嫂说:“罗嫂,帮我把这些没用的机要文件赶快扔去灶里烧掉,别让人看见。”罗嫂看看小爷汉威那如临大敌的神色,会意地接过那叠传单走了。   “小叔……”,小亮声音带了哭腔,哀哀看了汉威,一步一回头,模样十分可怜。汉威知道小亮从小性子柔弱,就放松声音的好言安慰他说:“快去吧,去晚了你阿爸更是生气。”   见小亮还是拉了他的手往外走,汉威无奈笑道:“小叔总不能穿了睡衣出门吧。”   小亮这才无奈放了手。   ※※※   汉威随意套了身白色的网球衫,迅速地出了卧房朝书房走去。   下人们正在擦楼栏,见了汉威都恭敬地尊声:“小爷早!”   汉威礼貌的应着,放快脚步。   没等进书房门就已经听到大哥的咆哮如雷:“反了你了,你还狡辩!不老实说,今天打断你的腿!”   “小弟!”守在书房外逡巡的大嫂玉凝拦住汉威的去路,低声劝阻:“这里没你的事,快回你房间去。你大哥在气头上,莫不是又想讨打?”   “阿爸,阿爸,亮儿不知道,亮儿冤枉。”屋里传来小亮儿的哭声。   “姐姐别管!”汉威推开这位“继任”的嫂子,叩了两下门,不等大哥做答径直闯入,“大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用去省厅开会吗?”   汉威遇事十分的镇静,这得益于大哥多年的调教。他知道大哥这回定是气疯了,才迫不及待赶回家。   杨汉辰瞥了弟弟一眼,强压了怒火道:“你怎么还在家?出去!这里没你的事。”   “小亮,怎么一早就惹你阿爸生气。”汉威故意缓解气氛。   小亮惊恐而忧郁的眼光同汉威对视的时候,汉威的眼色给了他点底气,小亮接着哀哀地哭告:“阿爸,亮儿真的不知道什么传单。”说罢又啜泣起来。   陈副官敲门喊了声报告进来,将一叠东西和几本册子递给杨汉辰。   看着大哥阴沉的脸色渐渐发青,汉威皱皱眉,他想起来前些时候小亮曾把这些《新运动》《觉世钟》之类的册子给他看过。看来大哥派人搜了小亮的房间,这帮狗腿子动作好快,幸好传单处理了。   小亮一见这些赤色刊物,吓得双腿发软,他知道这回完了。汉威在他身边从背后拉了他一把,示意他站直,镇静别慌。   当杨汉辰怒不可遏的将这些册子摔向小亮脸上的时候,小亮竟然吓得跪倒在地。   汉威不慌不忙地俯身拾起那些册子翻翻,转向小亮问:“怎么还留着呢?不是让你看了就撕掉吗?”,小亮低了头偷窥小叔汉威一眼,满脸茫然。   “哥,你就为这个生气?那就错怪了小亮了,这册子是汉威前些时候抓那个学运领袖时查抄来的,就是好奇拿了随便看看写了些什么。都是小弟的不是,不该拿给小亮儿看。大哥要是为这件事恼怒,就治小弟的罪吧。”汉威走近大哥,和颜悦色地解释。   话音没落,脸上就结实地挨了一记耳光。   “孽障!又有你的份?反了你们了!”   汉辰推开弟弟,还是直冲了地上的小亮狠踢了一脚骂道:“你早上去了哪里?说!”   “哥,小亮一早起来就头疼不舒服,汉威早上没让他去学校上课,就在汉威房里聊天。”   汉威过去拦在大哥和侄儿小亮中间,谎话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汉辰一把推开汉威,直视了小亮逼问:“亮儿!抬头看着阿爸!”   杨汉辰知道自己的弟弟平日机灵精怪,但儿子小亮却从不敢扯谎。小亮迟疑地抬起头,满眼是泪嘟哝道:“阿爸,亮儿错了。”   “哥,为那点册子,犯的着吗?街头巷尾四处都是,还能封住天下人的嘴呀?姑妄听之,姑妄言之。不过就想看看那边怎么说的,也知己知彼。”   汉威话音未落,就被大哥揪了脖领一脚踹飞。   “你混蛋,你还想带坏他!”   “明瀚,别吓坏了孩子。”汉辰见妻子倪玉凝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脸神色忧虑地站到后面。   汉威有些紧张,他知道这个后嫂子跟小亮素有不和。而且前些时候更是为了小亮把倪家侵吞公产,强占土地的事情透给了报社去曝了光,害得倪家损失惨重的事同继母结下梁子,玉凝姐还委实大闹过一场。但当时小亮毕竟还占理,又没别的不良居心,汉辰不过就把小亮教训了一番,罚他跪了一天算给玉凝嫂子出气,就过去了。之后几次玉凝姐给小亮不露痕迹地点眼药设套都被汉威看在眼里,心中也留了几分提防。如今这个时候她卷进来,不会落井下石吧? 第5章 罪责难逃   “你进来作什么,出去!”杨汉辰没好气地喝道:“今天谁都别想给这逆子求情!”   “亮儿,你也真是,早上不是司机老王送你阿爸去省厅前先去送你上学的吗?校服都穿得好好的怎么从学里跑回来了?”   倪玉凝故作懵懂的一句平常问话激起波澜,汉威立刻想到自己谎言的败笔。   小亮身穿校服,他还说小亮今天有病没去学校。心里不由暗骂玉凝姐好毒,这一招点得不露痕迹。而大哥的脸色铁青渐渐阴寒,汉威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都怪他自己百密一疏。   “你说不说?”杨汉辰揪起地上的小亮儿,抡手又一记耳光。   玉凝忙拦了丈夫懊恼道:“明瀚,说过打孩子不打脸,让他怎么见人呀?”   汉辰虽然暴怒但还听了夫人的劝告,指着墙边那个大皮沙发,喝令小亮趴好。   小亮吓得哭起来,但在父亲毫无挽回余地的目光逼视下,慢慢挪到沙发边,趴在沙发宽大的扶手上等了挨打。   “阿爸,求您……别……”小亮委屈地哀求道。他十五岁了还要被父亲如对待一个八岁顽童般的打,更何况当着继母,他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大哥,此事与小亮儿无关,是小弟要亮儿如此编排的。”汉威忙为小亮开脱,杨汉辰冷冷瞪了他一眼道:“你也跑不掉,给我跪去一边面壁。”   亮儿揪紧了衣襟立在沙发扶手前瑟瑟发抖哭泣。   汉辰伸手去掏桌案下那家法藤条,可没有摸到,心中有数,八成是汉威知道他们叔侄在劫难逃给藏了,恼羞成怒的目光瞪向小弟汉威。   “大哥……威儿不晓得。”汉威忙辩解道,被大哥一脚踹倒。   “明瀚,你是找那根家法藤条吗?我早上吩咐老崔拿去洗了,许久不用落了很多土,谁知道你今天抖威风要用呀。”玉凝说。   汉辰瞪着妻子,似是恨妻子也在帮了汉威掩饰。汉辰知道妻子同亮儿这继子不和,但对乖巧伶俐的小弟汉威还是极其疼惜。   玉凝出门去取藤条,汉辰指指墙角的沙发,没说话。小亮儿知道大势去矣,吓得三魂出窍,哆嗦着光了下身趴伏在沙发扶手上哭着。那瘦弱的身体,两条腿瘦得如麻杆般在风中瑟瑟发抖。   汉威曾经在先大嫂临终前发过誓要保护好小亮,他忙近前一步坦然道:“大哥冤枉亮儿了,亮儿生性懦弱,闹学运有那份贼心怕也没那个胆量。是汉威强带了亮儿去见识广场上的爱国学生运动,也让亮儿去感受一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哥,爱国何罪?游行不过是种形式!”   汉威为了保护亮儿,不惜编谎话承担下一切罪责。省主席的儿子闹学运确实是触了大哥的底线,汉威抿咬了唇,他知道大哥在这个家中的威严无人敢挑战,只是有些话郁结在胸中实在不吐不快。   汉辰阴鸷的目光同小弟那坦然的目光短兵相接,咬磨着牙积蓄着怒气。   敲门声,罗嫂战战兢兢的进来才打破僵局。汉威的眼眸立时瞪大,罗嫂手中竟然拿着那叠他交给罗嫂去销毁的传单。   她怎么能这时候背叛呢?   汉威恨得牙关发痒,紧张得手指都要抠进肉里。   罗嫂惊慌的把东西递给杨汉辰说:“大爷是为这个才抄拣少爷的房子吧?这是刚才少爷没在的时候,小爷叮嘱让我拿去烧的。我看小爷神色慌张,怕他瞒您作错事,就没敢……”罗嫂的眸光慌张躲避汉威射来的愤怒目光,那低眸的一瞬间,透出几分悲哀无奈。   ※※※   罗嫂是汉威逝去的大嫂娴如的陪嫁丫头,她跟了先大嫂很多年,对他和小亮十分疼爱。   此刻罗嫂反常地举动,汉威立刻明白,罗嫂也定是觉得小亮抗不过这顿毒打,于是狠心推波助澜让他去李代桃僵了。   “罗嫂你……”,汉威装作一脸的仓惶失措。罗嫂一脸愧色地说:“小爷,我们做下人的真不敢。”   杨汉辰翻看着传单,痛心地望着小弟,心里一种莫名的隐伤。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怕这个平日率性胡为的弟弟真敢做。   门开了,老崔送过来滴着水湿漉漉的藤条。   汉威吓得一惊。他知道藤条带了水打在身上疼痛难忍,一鞭下去至少能掀去层油皮,狠些就能扒掉一条肉。玉凝姐姐让老崔这个时候洗藤条,是不是早有准备呢?怕是这带水的藤条是她一早备给亮儿的。   杨汉辰摇着鞭子踱了几步,冷冷地望着汉威,沉声问:“告诉大哥,龙城的王法姓什么?”   汉威心头一震,这话怎么被大哥知晓?难道大哥早已得知了李潇云那桩事,只不过他尚未来得及同自己清算。如此思忖着,汉威反有些心虚了,舌头在齿间转转,也没了声息。   ※※※   “杨汉威,你这是恶习难改!”一声厉喉震得脚下地板都在颤抖。   “自作聪明,谎话连篇,有朝一日你死在自己下的套里,大哥都不知道哪里去救你?”愤怒的目光仿佛要吞噬了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   ※※※   汉威紧抿下唇,垂头不语,怕是大哥要罚他个“二罪归一”了。   “小亮儿,你起来!”汉威拉起趴在沙发上牙关打颤浑身乱抖的侄儿小亮,汉威凄然地看了眼面容冷峻的大哥,心里也是无限恐慌。   他如何去向大哥解释李潇云不过是个不知廉耻的流氓瘪三,他如该何让大哥知道他的屈辱和苦衷?话到嘴边他都羞得难以启齿,即便大哥饶过他在外惹是生非,怕也难饶他“赤化”的罪过。所幸心一横,今日的生死全都交由大哥处置了。可眸光望到大哥手里那根狰狞滴水的家法,却是无尽的委屈和心惊。   “哥,饶了威儿吧,威儿再也不敢了,哥……”汉威嗫嚅道,清眸蒙上薄雾,秀眉梢头低沉带屈,那惹人怜惜的模样令人看了心动。   汉辰打量他,没有说话,挥挥手中的藤条示意老崔将吓得呆傻的小亮带走,看了眼汉威指指那个宽大冰凉的沙发。   汉威自知回天无力,无奈地挪到沙发前,俯身趴到沙发宽大冰凉的扶手上,不由心头一紧,这回肯定是皮开肉绽了。汉威用拳头堵了嘴,大哥的家法,挨打不许哭不许讨饶,若是挣扎哭闹,打得更狠。   空气凝固一般,汉威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大哥没说话,藤条刮风而下,汉威只觉得刮骨裂肉的疼痛。他忍不住“啊”的惨叫了一声,泪水汗水倏然而下,浑身颤抖。   不等他喘息,第二鞭也抽下来,他倒吸口凉气,控制不住痛楚汹涌而下,不禁哭嚎起来。他听到大哥喝令他闭嘴,但他就是忍不住。耳听藤条飞舞着刮风而下,无处可逃。他挣扎着用尽浑身最后的力气,翻挪滚落在地。   “啪”的一声沉闷的响声,藤条抽在沙发扶手上,居然将沙发抽破。   汉威惊骇地望着大哥,父亲过世后,大哥抚养他长大,他顽皮任性,没有少挨过大哥的打。只是大哥今天下手格外的手狠,如审贼一般,哪里是教训调皮的兄弟。   古人云“大棒则走!”,汉威暗想,也顾不得疼痛,耍赖般哭求着,“哥哥,威儿受不住了,哥……饶了威儿这遭吧。”他俊俏的面颊水洗一般,汗水泪水交杂在一出,他痛苦地啜泣喘息。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杨汉辰丝毫没有住手的迹象,汉威绝望的在地上凄然地望着哥哥铁青的面容。   “威儿,你这孩子,怎么敢跟你大哥顶嘴呀。”倪玉凝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进了来,低声道:“你还不知道你哥的脾气?拧了他,他回头揪了你去厅里打,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下人看着,岂不更没脸。”   一句话戳中要害,汉威不敢再执拗。士可杀不可辱,可如今……他只有乖乖的忍了痛啜泣的趴回沙发。   看着弟弟单薄的身躯衫上血迹斑斑,杨汉辰心里也有些不忍。   父母去世后,这个比自己小十四岁的弟弟就一直依偎在他身边没离开过左右,平日他对小弟汉威的宠爱都胜过自己的儿子小亮。汉威聪明机敏,做事做人都很漂亮。而且那小模样长得跟汉威死去的生母,那个父亲从扬州一掷千金买回的红颜薄命的美人小妈十分相像。   可平日对他一向顺从的弟弟居然离经叛道的再外惹是生非,竟然还敢背了他去跟挑动学运的乱党掺合在一起,这不是造反是什么?上个月小弟失误放走了一位学运领袖,西京中央为此大做文章。他本相信小弟是一时疏忽,如今看来也是事出有因。想到这里,气就往上撞。   杨汉辰一脚踹开抱住他双腿求饶的小弟,藤条再次抡下,一鞭紧似一鞭,分明不给小弟喘息的机会。汉威痛苦的哭嚎,沙哑的嗓子再也喊不出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汉威觉得双腿仿佛已不归他所有,疼痛得几近没了知觉。耳听着玉凝姐哀哀的求情:“算了吧,都打成这样了,太重了。”   “威儿不好好教训,以后后悔就晚了。他也太出格了,反了他了!”大哥愤然的声音。   玉凝摸着小弟汉威的湿漉漉的柔发,如抚弄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娇柔的声音哄劝着丈夫汉辰:“你还想打死他呀?算了,教训一顿让他怕了就是了。”见丈夫余怒未消,玉凝又跟了句:“今晚上妈和姐还过来吃饭呢,你总不想又为这个闹得大家都不痛快吧?”   这句话倒是管了用,汉辰甩弄着藤条没说话。   平日里,家里但凡有个客人,小弟汉威乖巧的小嘴是最派得上用场,哄得人开心得很。所以岳母一家十分喜爱自己这个幼弟,尽管倪家人都不喜欢木讷的小亮,小弟汉威跟倪家还是很亲近。想想碎嘴唠叨的岳母和大姨姐,杨汉辰来到汉威身后训斥道:“你可悔过了?”   汉威倒吸了凉气,艰难的哼道:“哥,威儿不敢了。”   “疼不疼?”汉辰逼问道。简直是明知故问,汉威再委屈也只有顺了他应道:“疼。哥饶了威儿这遭吧。”   杨汉辰点点头,手去抚弄一下汉威的伤口,不过轻轻拂过,疼得汉威痛苦的呻吟。   “你还知道疼,就怕你不长记性。”那声音又恨又怜。   汉威轻出口气,浑身松垮下去,终于熬到大哥肯住手了。   大哥的手就在他身上滞留片刻,忽然,一阵风紧,陡然间藤条呼啸着抽下。伴随汉威凄厉的如野兽般的长长一声嘶鸣,空气凝滞了很久,似是一场大戏的大幕落下。许久,悄无声息,渐渐伴随汉威沙哑着嗓子痛不欲生的惨哭声夺路奔泻而出,仿佛大幕后那青衣一声悲悲切切的念白“苦呀~”   “滚回你房间去!”杨汉辰扔下句话,将手中藤条扔到汉威眼前的沙发上,甩门出去。泪水汗水和了血水肆虐的洒染在棕色的皮沙发上。只剩汉威胆战心惊痛不欲生。   玉凝在身后含了笑意淡然问:“代人受过的滋味好受吧?”   汉威缓缓地抬头,玉凝姐的面容上带了丝幸灾乐祸的得意,浑然没了为他求情时的焦虑。   她的手依旧爱抚地摸着他额前的发,将那湿漉漉的发尽数拢去脑后,轻声提示:“小弟,昨夜姐姐记错了,大水断路的不是西门外,是北门。” 第6章 探伤   目睹小叔身上触目惊心的血肉模糊的伤口,小亮守在床边嘤嘤的啜泣着。   “好了,没事了。我刚是哭叫给你阿爸看的,没那么严重。”汉威断断续续轻声安慰着泣不成声的侄子小亮。   “小叔,都是我连累你了。”   “什么都别说了,被人听了去小叔这打就白挨了。”汉威试着伸手去给小亮擦泪,才一挪动,牵动了伤口钻心般疼痛,他呻吟了一声痛苦的深吸口凉气许久说不出话。小亮哭得更凶了。   斯诺大夫来了,帮汉威处理了伤口。斯诺是个英国人,在中国开诊所时同杨汉辰认识,并患难中有些交情。再加上他在英国原来也是贵族出身,除了自信的医术,还弹得一手好钢琴,这点被自幼狠练过几年钢琴的汉威发现后,就时常去教会或请他来家里指导,斯诺也就自然成了杨家的私人医生。因为汉威和倪玉凝都能讲流利的英语,所以斯诺平时跟他们聊的比较多,平日更是经常和汉威一起去夜总会跳舞或郊外打球。   斯诺不是一次帮汉威处理身上的伤口了,也十分诧异中国人所谓的家法如何这样的恐怖。这次的伤势更让他震撼,整个背部到大腿竟然没了一处完整的皮肤,深深的交错的鞭痕伤口黑紫色十分吓人,而且部分抽得较深的伤口还在渗着淤血。斯诺大夫用酒精棉签小心翼翼的给汉威处理着伤口,汉威咬了牙尽量忍住呻吟,但是棉签触及到伤口时候那痛苦的表情让斯诺大夫几次停手,用蹩脚的中文问了他一句“疼吗~很?”。汉威知道他想说:“很疼吗?”但是还是没说对,逗得汉威笑了出来,但轻微的动作带动了伤口,他“呀”的一声呻吟头又沉到枕头里。   “你肯定又犯了大错误了是吗?所以杨将军把你打成这样?”斯诺同杨汉辰交往时间不长,但是很为这个年轻的军阀所折服,继承了父亲的基业,雄踞一方,做人办事斩钉截铁,很有将帅之风,所以杨汉辰的心狠手辣他是相信的。   汉威不知道怎么回应,但还是操了流利的英文跟他解释说,他是因为早上撒谎被大哥识破了,一怒之下狠狠打了他一顿。撒谎在斯诺生活的教会世界里肯定也是不允许的,所以斯诺除了同情他悲惨的伤势,也只有给他上了些去淤止血的药,并给他打了褪热的针。   斯诺眼里,杨汉威原来不过是个吃喝玩乐无所不精的公子哥,但最近他的政绩也不错,也颇做出几件被民众称誉的漂亮事,不知道是不是杨汉辰这个做大哥的如此没有人性的管教逼出来的结果呢。   汉威偷偷地哀求斯诺给他打一针镇定针,好盖住难忍的痛苦,哪怕让他安心的睡上一会儿也是好的。斯诺很是为难,但是见汉威精疲力竭的惨白的面容,想他伤痛难忍还是依从了他。   等到汉辰推门进来的时候,汉威正趴在床上睡的正香,汉辰坐到床边,轻轻掀开单子,心头一紧,伤口的血多已凝结成痂,淤血处夸张地隆起。汉辰心口忽然觉得热浪翻涌,一阵的揪心难过。他轻轻的把小弟的颊边的汗擦拭了一下,用手背试他的额头,很热。他知道,但凡外伤会引起发热,只是见了小弟紧锁了眉头痛苦的表情,十分的可怜。他从怀里掏出才给他买来的一包蜜糖,轻轻放在汉威枕边,每次汉威病的时候,他都会给他买蜜糖,因为他最不肯吃药。汉辰出门时候问一直伺候在房里的胡伯,斯大夫来了说了什么没有,胡伯一脸无奈的陪笑解释说,说的都是洋话,他一句也听不懂。   晚饭时分,倪老太太和玉凝的大姐玉露过府来吃便饭,汉辰进了餐厅,发现小弟汉威早已经坐在了那里,谈笑风生地一口一句“姆妈”的哄了倪老太太开心。除了苍白清俊的脸上偶尔因为挪动身体而露出稍纵即逝的痛苦,神色举止中俨然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倒是儿子小亮还是依旧不懂事的托口胃口不好,没下来吃饭。   汉威饶有兴趣的跟倪老太太和倪玉露打听着她们去英国的所见所闻,风趣的话语逗得大家都十分开心。送走岳母,汉辰转身看汉威时,他已经彻底松下气,没了笑意,艰难的扶了楼梯往楼上的卧室挪去。   汉辰走过他身边,停住了步。   “大哥还有什么训示?”汉威撑了楼梯的护栏立着,没有抬头,语气里充满了奚落和傲气。杨汉辰低沉了声音命令道:“看着大哥!”   汉威锋眉微挑,同大哥凌厉的目光相对。大哥的眼神中充满了坚毅和无可抗拒,汉威的眼神中却是含了屈辱和怨愤。   “你最好别跟我逞口舌之俐,让我抓到了把柄,小心把你的舌头剁下来。”话音里,汉威知道大哥猜出他是在瞒了什么,只是没找了确凿的证据。   夜晚,伤口出奇的疼痛难忍,汉威有些手足无措了。白天不曾有的难过,他侧身、躬身、趴了、起来,无论如何,身后的伤口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撕咬,或是有人在用钝刀一刀刀的割拉着他的肉,头也晕得胀痛不堪。胡伯进来问他是不是去请大夫再来,被汉威艰难地制止:“胡伯,不必了。大哥定然要怪威儿多事,惹得家里夜里不安宁。胡伯去歇息吧,威儿没事的。”   心想再被大哥训斥一番闹得沸沸扬扬的不值得,本来就是个没脸的事儿。   夜太漫长难熬了,汉威满脸的汗水泪水,他盼望着天快亮,他就可以去找斯诺过来再给他打一针,让他安心的睡去。他迫使自己去分散注意力,不去想身上的伤痛,可根本就不可能。汉威用头轻撞着床栏,这样能让自己的痛苦分散些,终于精疲力竭。松开护栏的时候,翻落在了床下再也起不来。   汉威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伤口没了先时的难熬的疼痛,但还是隐约地抽搐。朦胧中他听到大哥跟玉凝姐低声的对话声。   “你现在知道心疼啦?好在发现得早,斯诺说要是再晚真危险了呢。”玉凝嫂子娇柔嗔怪的声音。   “斯诺还说什么了?”大哥的声音很低沉。   “还说什么,他帮你收拾小弟的伤口不是一次两次了。就是他很看不惯你管教小弟的方式。”玉凝顿了顿说:“话说回来小弟也一天天的大了,这总被你动不动就家法伺候,传出去也不好听。”   大哥并没作声,很久才喃喃的应了句:“我小时候,爹就跟我讲,杨家的男人都是黄荆棒下教出来的。”   ※※※   汉威在家里卧床养病的第二天,大哥就公事出了远门,他就愈发的肆无忌惮了。胸中的怨气,加之伤口的疼痛,屋外连绵的暴雨倾盆,阴沉的天色和哗哗的雨声,闹得他不时心烦意乱的大发脾气。但每天晚上看到文静怯懦的小亮凑到他床边一言不发的呆望着他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了无限安慰。   汉威猜想,小亮跟他父亲不亲近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从小就没在他父亲身边长大的缘故。先是娴如嫂嫂在世的时候小亮就一直在母亲身边长大,等到娴如嫂嫂去世,玉凝姐进门,小亮就去泉州的外公外婆身边读书。直到去年,大哥不象以往那样南征北战的忙碌,才把亮儿接到身边。汉威倒是从讲武堂毕业后就跟在大哥身边不离左右,虽然大哥每次打他手下都很重,但他知道大哥是最疼他不过的。一周过去了,汉威能下地走路了,可是雨还不见停。大哥不在家,家中下人供奉小祖宗般依顺着他的各种无理取闹,但家里没了大哥还是显得冷清了许多。   汉威尽情地耍少爷脾气,负气不肯吃饭,惹得全家上下围了他苦劝,众人束手无策。终于,玉凝姐的眼泪落了下来,似乎在后悔不该趁火打劫借大哥的手小小惩罚他的“背叛”。   一桌的饭菜都是合了汉威的胃口精心准备,只是汉威用筷子刨刨,就放下筷子摇头。   “小弟,番茄炒蛋,你最喜欢的。”玉凝姐陪着笑脸为汉威盛了一勺菜在碗里,汉威一翘嘴嘟哝:“红糊糊的,像我身上的血。”   一句话众人愕然,隔壁厅里的电话铃却响起。   “小爷,你的电话,部队里来的。”小黑子奔来,汉威将餐巾布扔去一旁起身去听电话。   汉威再回到餐厅已是一身整肃的戎装,身后随了副官小黑子。小亮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每次小叔只要一换上军装,立刻就雄姿英发的有如换了人一般,眉宇间透出的英气逼人,说话办事沉稳果断不说,也没了在家中的懒散的少爷脾气。   “姐姐,我要去部队上,黄龙河汛情有险。”   “可你还没吃饭!”玉凝担忧道:“小弟,军里的事,你大哥临走不是都交代给了崇参谋长吗?”   汉威轻描淡写道:“我就是去寻他理论。这个猪头他要炸堤淹黄村的留民营泄洪,简直不拿人命当回事!淹死的是人,又不是猫狗!”   玉凝脸上带了担心和为难:“小弟,你就消停一下吧。崇参谋有他的盘算,毕竟你哥走的时候把政上的事务交给他打理。”   “姐你别拦我了,去晚了要尸横遍野的。”小亮见小叔大步离去,继母扶了楼栏对他背影喊道:“你就可了性子的去闯祸吧,等你哥回来看你怎么办!”   龙城几天的大雨不断,山洪爆发,黄龙河堤坝岌岌可危。城里地势低,一旦溃堤内城就会被淹。虽然几日来也抓了壮丁运土装麻袋的去抬高堤防,可是毕竟洪水凶猛。尤其是离城最近的宋庄的那段堤最为危险,那里虽然住的人少,可那里囤积了无数的军粮和马料,更有平时纳捐税最多的富商建在那一带的仓库庄园,如今更是岌岌可危。负责防务的参谋长崇绩民下令在宋庄河道的前一段,黄村到渔户营间刨开大堤泄洪,保住宋庄。那个地带是有名的流民营,住的都是逃难来的穷百姓,还有些世代耕作的村民,这也是丢车保帅之举。如果炸堤,这些人是都难逃活命的。杨汉威就是听说了这个事情,才火急火燎的要赶去调兵阻拦。   小亮在学校就听同学们议论过防洪的事,还有不少人罢课去帮了去修堤呢。看了屋外的闪电奔雷和瓢泼的暴雨,小亮也不由担心起来。 第7章 抗洪义举   几次大堤危险难保时,杨汉威亲自冲上堤喊着号子指挥和鼓励大家抗洪的。小黑子吓得失魂落魄地求他不要上去,都被汉威那夺人的目光射得不敢再多话。   忙碌中,胆大心细的汉威还记起无家可归的灾民,竟然下令开了粮仓,放了部分军粮给百姓开锅做饭。指挥抗洪的杨汉威,简直就是头势不可挡的小豹子,坚韧果断,指挥若定,哪里还是那个在家里被打得皮开肉绽可怜巴巴的小猫儿般的杨家公子爷了。   大堤被加固成功已经是第四日的凌晨,几个昼夜军民们的拼死奋战,大堤终于安然无恙。   汉威则在军民们成功的喜悦欢呼声中用尽了最后的气力,倒在了泥水里。   小黑子胡毅当时只觉得汉威紧握他这个“拐杖”的手渐渐的松了下去,所幸小黑子眼疾手快,才把险些跌进湍流的河里的汉威一把拉住,没让他去见龙王。他冒着倾盆大雨把汉威小爷从泥泞的堤坝上一步步背了下去。   闻讯而来的人群涌过来,但都自觉的闪开条小路,目送他们离去。堤坝上除去了汉威自己辖属的官兵,连临时从其它旅征调来的官兵也都闪立两旁,肃然敬礼目送杨汉威离开。   汉威微睁开眼,窗外还是雨水涟涟。头疼欲裂,他知道自己肯定是淋了雨又烧起来,而且雨水泥水中滚爬后,身后的伤口又开始作痛,没挪动一下身体都皮肉撕裂般疼痛。   “小爷,您觉得怎么样?”小黑子忙扶他坐起身。   “头疼,大堤那边怎么样了?”   “好的很,韩团长带人在上面守着呢。早上崇参谋还来电话问候。”   “你跟他说我病了?”   “是个人都知道你杨少将军累瘫在堤上,还用我说?一早刚帮你把昨夜那群记者轰走。”小黑子帮他掖掖被角又抱怨道:“斯大夫说你昨天泡了脏水,伤口都泡发炎了,让你听话吃药,不要乱动。”   “你还把他找来了?多远呀!”汉威言语间充满埋怨。   小黑瞪了眼说:“你当我想找那黄毛鬼来呢!连比带划的我都得猜他要说什么意思。我倒想叫军医省事呢,可旅座您屁股上的伤让小的怎么跟军医说呀?”   “呸!你还得理了。”汉威咳了两声笑骂道。二人正逗闹着,门外一声报告,勤务兵进来说,军部来电,请旅长迅速回省厅议事,司令回来了。   ※※※   杨汉辰直接回到省厅,并没先回家。大水冲了路,他是今天早上才赶到的。   崇参谋早就到了城外迎接他,一路上跟他又请罪又自责的说了抗洪救堤的事,感叹自己指挥失利,没能高瞻远瞩的修好防务。另一面夸赞杨汉威如何的英武,危难时候力排众议的保住大堤。   “兄弟惭愧呀,两夜未眠,生怕汉威世兄有个闪失,崇某就只能一死谢罪了。”崇绩民说到动情处泪光闪烁。   杨汉辰听来听去,终于明白了他走后小弟汉威是跟崇参谋这老狐狸在水灾的解决上起了不小的冲突。崇绩民在西京中央有根底,也是上面派到自己身边的人,平日汉辰对他十分小心,只有汉威这个楞小子才对他如此的冒失。   一记耳光,打得汉威彻底凉了心。他没想到他拖了病痛疲劳的身子欢天喜地赶来相见的大哥,居然以这种方式欢迎他,而且当了外人的面。侍从室的庞主任和雷老先生帮了拉劝都被大哥轰了出去。   办公室里外间的门被反锁,大哥虬结了双眉都不屑于多看他一眼的背了身望着窗外,伸出手对他冷冷道:“拿来!”。   汉威眉峰微颤,眼里流露出失望而委屈的泪水,他很清楚大哥这简单的两个字是什么含义。但他还是很快的强忍了愤怒和失望,定了神抗争地问:“司令这是动军法还是家法?要是军法,司令一句话,汉威这就去军法处领军棍;若是家法,威儿回家后凭大哥处置。”   心里如雨水灌入,一片寒凉。就算大哥心里没有他这个兄弟,可也不该是非不分!   杨汉辰回头冷冷的瞪了他哂笑道:“不错,你还知道什么是军法和家法。”随后提高声音捶了桌子厉声斥骂道:“我当你无法无天了呢!”   汉辰走近这个弟弟,再次把手伸开在他面前,冷峻了脸色不多说一个字。那股不容置喙的威严令汉威感觉到一阵阵的心寒和委屈。无可抗拒,他木然地动手解开自己的腰间的皮带递到了大哥手里。   “把军装脱了,我看你没资格做军人。”杨汉辰命令道。   汉威紧咬薄唇,一脸的不服。崇绩民那堆老人肯定是恶人先告状了。   “军人最基本素质就是服从,你做到了吗?”杨汉辰呵斥道,又低声跟了句:“你自己动手还是要我来帮你?”   汉威嘴角一直在抽搐,他知道大哥的命令无法违抗,即使他觉得满腹的冤屈。   崇绩民的办公室同杨司令的房间只一墙之隔,他慢慢品着杨司令刚送给他的那毛峰茶,清幽的茶香,他深深闻吸着热腾腾的香雾,耳边已经传来隔壁杨汉辰的训斥声:“反了你了,还敢私自开了粮仓了,你知道那是什么罪过!”   “噼啪,噼啪”几声皮带清脆的抽打声,隐隐传来杨汉威的辩解声,但听不清楚。   “我就问你私自动军粮对不对!你别跟我扯那么多废话!都象你这样还有了军纪啦!”杨汉辰的责骂声十分的吓人。崇绩民早听说杨家的家法十分厉害,也知道杨汉辰对这个弟弟十分的严格,他见过几次杨汉辰当了人呵斥汉威,但从没听说过汉辰会在司令部里就这么不加避讳的教训汉威。他早上轻描淡写的告状,只是想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得个教训,不想杨汉辰这么大动肝火。   “你倒是胆子大了,你动了军粮跟谁请示过了?那十一旅和十五旅的人你凭什么调动,你这是作乱。”   “大难当头我想不了这么多。”汉威的这句嘶哑的辩驳崇绩民听清楚了。   “你借口不少呀,大难当头你就可以随便打人杀人。”   清脆的皮带抽打声不绝于耳,崇绩民立刻觉得听戏一般的享受,想想明朝有个官儿专门爱听大堂上打板子清脆声响,今天才觉出这种享受多么的美妙。崇绩民想想前夜当了众人被杨汉威一通不留情面的排喧的难堪,今日心中总算出了口恶气。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敢用枪指了他的头问,是人命重要还是富绅的宅院钱财重要?那副颐指气使的蛮横令他气恼。   汉威已经无力抗争和挣扎,他也不想再多辩解什么,任由大哥呵斥问讯,他都不再作答,只是扶了书案紧闭了眼,默默承受着那皮带撕扒开他那刚愈未愈的伤口的阵痛,他不相信大哥会视而不见,既然大哥置若罔闻,自己也就不用多说什么。“啪~啪~啪啪啪~啪啪”的抽打声,时而落在身上,时而抽偏落在桌案上,汉威咬了薄唇没再哭,也没再哼半声,他越不作声,大哥打骂得越凶。汉威经过几夜的折磨,头晕目眩得自己都不知道羸弱的身躯还能支撑多久,这时救命的电话声响起。   “记者?什么记者?不见!什么……什么……好吧,好!过十分钟让他们来我办公室。”   汉辰按开书架后的暗室门,这间房子汉威就进来过两次,知道这里面有地道通向楼外。汉辰连拖带拽的把汉威扔到暗室,喝令他面壁罚跪,不许出声。门一关上,暗室里漆黑一片,汉威心里无限的恐惧无助。   ※※※   不久,他听到外面人声嘈杂,估计是电话里提到的那些记者到来。噼里啪啦的器械声音,七嘴八舌的询问声,还有庞主任维持秩序让大家一个个的问问题的劝告声。   一个轻快的女声:“请问杨主席,听说是您特批用军粮发给了百姓赈灾,请问共用了多少军粮?”   停了会儿,崇绩民的声音:“这个问题我来回答,当时情势很急,杨司令下令不惜任何代价保护大堤救人,保住百姓的安全和生命第一。至于具体调用的几批粮食还没来得及统计。”崇绩民的声音听来是那么的虚伪,汉威都佩服他八面玲珑大言不惭的本事。前天晚上为了调粮的事情,汉威可是拍了枪逼他答应的。   “保境安民是汉辰职责所在,至于粮食损失些,相信难关总还是可以度过的。”   “请问杨司令,您知道宋庄有军队的粮草,也有龙城大商家的仓库。有人传言,龙城当局曾有人建议炸渔户营那段堤去丢车保帅,请问是什么原因令您下决心放弃炸开渔户营,而宁可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去修宋庄的大堤呢?”一个深沉的男音说,又补了句:“就没有考虑过如果保不住宋庄的堤,城里就危险了吗?”   “这个问题,我想崇主任回答最好,这次救洪的总指挥是崇主任。”大哥谦虚的声音,推托了会儿,崇绩民慢慢道:“当初我们想过,如果炸渔户营,那是最可行最便利的方法。可是不行呀,那里有大批百姓,那是生命,生命永远比财物更重要!我们总不能让百姓的性命被大水吞噬吧?牺牲流民的生命去炸渔户营的堤是可耻的想法!”   “杨司令,听说您派令弟杨汉威旅长冒了生命危险在大堤第一线指挥斗洪,全城的百姓都委托我们来慰问他,听说他累倒在大堤上了,请问杨旅长现在病情如何?”一个记者问。   汉威心头生出一丝暖意,总是还有人记起他,冰冷的暗室里似乎看到了一丝熹微的光亮。   “呵呵……军人嘛,都是脑袋挂在腰上打仗的,一点伤痛不算什么。”大哥说得十分轻松,“另外,舍弟汉威年少鲁莽,若是在此回护堤斗洪行动中有得罪乡邻或扰民的地方,杨某这里就先给大家赔罪了。若是损坏或强征了什么器具,但可以找杨某来,杨某照单赔付。”   “杨司令不要这么讲,从宋庄大堤过来的一路,百姓和学生们都担心杨旅长的病情呢。大家感激不尽!”   “是呀,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七嘴八舌的议论不绝于耳,民众热情的声音还转来的感激和期盼,让汉威听了心里暖暖的。想想路人都对自己比大哥更有温情,汉威泪水倏然而下。   记者散去,暗门打开,大哥高大的身影出现的明亮的日光中。   汉威伸手挡了刺眼的光线,揉着红肿的眼睛,强撑了墙站起身,步履艰难地挪出暗室。   一阵目眩,他扶了门立了一下,整理军装,立稳了脚打了个立正,一个标准的军礼道:“司令若没有别的吩咐,汉威告退。”   这个在平日很正常的举动,今天却令汉辰着实的一惊,汉威的这个举动是怀恨还是无意?他也不好再训斥追究他,就由了他去了。   汉威强忍了疼痛,扶着楼梯的扶手下楼,他知道只要挪到了楼下,小黑子应该就在不远的侍从室等他。他小心翼翼往楼下挪了步子,但是眼前还是天昏地暗的眩晕,一脚吃不住劲儿就踏空跌下了楼梯。   “杨旅长,快来人!”侍从室里跑出许多人,扶起磕得鼻青脸肿的汉威。汉威痛苦的定定神,崇绩民和庞主任也应声赶过来,围上来的人有人递手绢捂住他不停流着的鼻血,有人试图搀扶他,汉威抬眼看到大哥汉辰也闻讯赶过来。   “滑了一跤,不小心。”汉威拼了气力试图起身。   “汉威这是累病了吧,头好烫手。”雷先生细心的发现。   杨汉辰也是一惊,忙过来伸手试小弟汉威的头,确实烫得很。   汉威侧开头摆脱了大哥的手,对人群中的小黑子说“扶我起来。”   汉辰回家,才发现汉威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回了旅部,心中一阵的不快。手里那些从外地特意给汉威带回来的礼物也就随手丢在了桌上。 第8章 兄弟情深   四天过去了,偶尔汉威会给家中打回电话,但多数是打给玉凝的。   倒是副官小黑子间或的回来帮汉威拿些换洗衣物。小黑子胡毅是管家胡伯的二儿子,从小长得虎头虎脑,因为同汉威年龄相仿自小一处玩大,汉威从军校出来,胡毅就给他做副官。   这天吃过饭,汉辰在厅里沙发上翻阅报纸,整版都是对军队在宋庄保堤抗洪的报道。   玉凝知道丈夫心里其实最挂念小弟汉威,只是面上总做出一副包公脸罢了。就试探地问了句:“那个小家伙在外面也住了五六天了吧?”   “有本事他一辈子就别回来!”汉辰头也不抬地随便应了句。   玉凝并不知道丈夫汉辰在省厅重责小弟的那一幕,只以为还是上次把汉威打得狠了些,吓得小弟借口躲了出去,所以低声叨念句:“看你厉害的,吓得小弟都不敢回家了。”   “妈咪。”从国外刚归来的小儿子小业乖巧地凑了过来,五岁多的小业是前天晚上才随了舅舅从英国回来的。玉凝怕国内战乱不定,小业一年前就去了国外生活,但仍是忍不住对儿子的思念,玉凝接了业儿回家探亲小住。   “业儿可见到小叔了?”玉凝抱过他问,今天小亮带小业儿去军营探望小叔。   兴奋的小业蹦蹦跳跳地讲着今天看到的各种新鲜事。   小亮恭立在一旁说:“小叔那边一切还好,就是忙,让我向父亲和母亲告罪。说他军里忙过这些天就回来向父母亲大人请安。大水过后百废待兴的很多事都要做。还说,小业走的时候让他知道,他会去送小业。”   汉辰心里一阵恼怒,心想小弟还要等到小业走的时候都不肯回来,看来要在外面住定了。   见父亲看了报什么都没说,小亮也手足无措不知道是走好还是父亲有后话,只有立在那里垂首候命。   沉默了一会儿,玉凝关切地问:“你小叔气色如何?”   “还好,”小亮敷衍道:“看上去神色比家里精神许多。”   “那就好,”玉凝边应着声边搂了小业问:“小叔叔比业儿上次见的时候胖了许多吧?小业儿也要好好的吃饭,不许挑食,好长得壮壮的。”   “不是!小叔叔不好好吃饭瘦着呢,他好坏,还拿胡子扎我的脸。”小业童言无忌,小亮开始担心,就敷衍了句:“小叔是略显清瘦了点,怕是这些天累的。”   但玉凝和汉辰都明白,平时清爽干净的汉威不到精疲力竭的地步是不会不修仪容的。   “小业中午饭吃了些什么?”玉凝又问。   汉辰不屑的看了玉凝一眼:“你还怕汉威饿着他们。”   “好多好吃的,食堂真大。”小业说。   “我们去食堂吃的便饭,不想太麻烦……”小亮忙解释道。   “妈咪,小叔叔他不乖,他挑食,只吃米汤。”小业无意间一句话小亮神色大变,他见父亲缓缓的放下报纸,看了看他,又温和地问小业:“什么是米汤?”   “不好喝,没有牛奶好喝,比豆浆还难喝,可小叔叔喜欢。小叔叔说,小业儿长大了不要学他,不能挑食只喝米汤。”   小亮神色慌张,忙插话说:“小弟还吃了半个馍,喝了点小米粥。小叔今天胃不太舒服,就喝了点粥汤,弟弟非去尝了口,喝不惯。”   “我还看见吊瓶针了,好长的管子。”小业兴奋的说:“小业以后听话再不玩雨水了,就不会象小叔叔那样下不了床打吊瓶针了。”玉凝同汉辰对视一下,汉辰才明白为什么玉凝执意要小业去军营看望汉威。   小亮慌张的神色已经无法掩饰,他的腿开始抖了起来。   小业说:“小叔叔病没好呢,他说下次小业儿回来,一定带小业儿去打野兔子去。”   玉凝也抬眼去看神色慌张的小亮,戳穿了小亮的谎言令她满脸喜悦和得意。   杨汉辰把报纸扔到沙发上,向书房走去,走出两步,回头对小亮说:“过来!”   小亮紧张得太阳穴都发紧,小叔教的谎话肯定被父亲识破了,都怪小业这孩子多嘴。   一进书房,父亲就指指门让小亮把门反扣了。小亮吓得瑟嗦着扑通跪在地上,惊恐的眼神望了父亲,眼泪开始打转,他知道后面的厄运会是什么。“父亲,亮儿不该欺骗您……”   见大少爷在书房里挨打,小黑子自知不妙,司令大爷是火眼金睛,瞎话肯定穿帮了,如今只能实话实说。   听了小黑子的“口供”,最让汉辰震惊又心痛的莫过听说汉威已经连了五日只靠米汤和打吊瓶维持生命了,汉辰心里说不出的心疼还是生气。   人吃五谷杂粮为生,小弟也太在意自己的身体。   “就没弄些流食鸡汤给他养身体。”杨汉辰责备地问。   小黑子诺诺道:“怕是许久没吃荤了,前天弄了点蛋汤让他强喝了就开始吐,吐的连胆汁怕都出来了,就不敢再给他吃。”   “你就是这么伺候你们小爷的?”   “司令,小黑子尽力了,小爷那儿,真不行。大夫都没高招儿了,上次挨打后他就一直在高烧,打了多少退热的针才见好,这回被雨水一淋更是糟糕。”小黑子知道自己肯定是死定了,不是撒谎被司令大爷打死,就是因泄密被小爷汉威毙掉,暗自叫苦不迭。   杨汉辰一脚踢上去喝骂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   汉威侧躺在床上看报,听到开门的响声抱怨道:“取个衣服怎么就去了这么久?”。   “小黑子”没做答,静静地来到他身边。   “帮我把吊瓶扎上吧。”汉威边说边开始调整姿势。   瞬息间,只觉一只熟悉的大手按住了他的背,将他俯按到床上,身后的被单也被掀开。汉威心中一惊,叫了声:“大哥!”   “别动!”大哥的手滑过他的皮肤和道道伤痕,痒痒的。好在伤口大多已经结了痂,没了当初的疼痛,除去了几道化脓的伤变了褥疮,其它的都还不痛了。   “哥你怎么过来了?我这乱得很。”汉威慌张欲起身,却被大哥抱在怀里。   “让哥看看。”   看着一袭长衫便装深夜赶来营里探望他的大哥,汉威几天来的怨气和委屈也就压下去很多,再也不想跟大哥赌气执拗了。   汉威憔悴苍白的面容很让汉辰难过了一番,平日洁净整齐的小弟已经是胡子拉茬的不修边幅,怕是病痛的边缘已经顾不及其它。清癯的面庞上双颊深陷,平时难辩的颧骨显得突出,明眸深陷黯然无色。身上更是肋骨条条可数,象街上的饥民。最恐怖的是两个胳膊上打吊瓶留下的各个针孔密如筛网般明晰可见。   “威儿”,汉辰鼻子一酸,强忍了泪,“你就这么忌恨大哥?”   “没,怎么会?”汉威辩驳着,堆出笑意想挣脱起身,被大哥牢牢抱住。   “威儿你听大哥说,爹娘去世的早,临终把你托付给大哥照管,抚养你长大,教导你成人。大哥身上是有责任的,管教你,是为了你将来好。你如果觉得这样都痛苦的话,等大哥给你快找房媳妇成家,你就分家自己出去过吧,大哥再不打你了。”   “哥哥!”汉威见大哥一脸认真绝对不是在说笑,心里既惊讶又倍感凄凉。沉默了一会儿,汉威的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下来,哭得涕不成声。他缩到大哥身边痛哭失声,越哭越伤心,几天来的委屈、冤枉、屈辱,全随了泪水落下来。汉辰搂着他拉过被单搭在他身上,轻拍着他如孩童时哄他入睡时说:“大哥何尝不知道你驳了崇绩民去护堤是在保大哥,堤要炸了,怕大哥的日后的麻烦就大了。”   汉威心头更是酸楚,哭得更凶。   看着小弟,一身白皙柔嫩的皮肤,分明继承了他那“江南第一美人”的生母的优点,而宽肩窄腰的标准少男身材又承延了杨家男人的体格。一想到小弟那早逝的薄命的生母,汉辰心底生出些伤感,叹道:“大哥也舍不得打你,可你那么做毕竟是有坏了规矩的地方,大哥总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汉辰抚弄着小弟的伤口。   想想大哥那天故意打在桌上那些皮带,汉威也明白了是为了给别人听的。   见汉威抽噎着哭得可怜,汉辰抚弄着他的头笑骂道:“都快娶媳妇的人了,还这么不成器。哪见了这么大的小伙子还总哭鼻子的。你前几天在大堤上那英雄劲儿哪儿去了,还连崇老四都给骂了。大哥手里要不是还有个家法来制住你,你真要反了天呢。”   “大哥我真没骂他,我就是跟他讲道理。”汉威说话声音很弱中气不足。   汉辰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你这张嘴的歪理谁能说过你,他崇老四定是占不了什么便宜。你这嘴里痛快了,皮肉上吃苦也是应该的了。”   汉辰从兜里掏出几张照片,递给汉威,汉威看了大惊失色,是小亮在学校撒传单的照片,远的近的拍的十分清楚。“大哥,小亮他,您怎么他了。”汉威挣脱了起身紧张的问。汉辰拉下脸道:“你说呢?不该打吗?”   “大哥!”见汉威急得青筋暴露,一脸的焦虑,汉辰又骂道:“以为你那些鬼话就能糊弄住大哥?放下替亮儿扯谎的事不谈,是谁把蓝帮那个少帮主的衣服扒光扔去了山上被狗咬?又是谁在大庭广众下带兵打人?龙城的王法姓什么呀?还瞪了眼跟大哥编瞎话!”   汉威低下头,谎言被戳穿的尴尬的笑了笑低头不语。心想这些事果然没有逃过大哥的眼睛,头向大哥身上贴贴,不再言语。   “蓝帮的赵先生下了江湖追杀令,拿你人头者赏金十万。只顾了一时的痛快,你能保证自己一生一世不出龙城?”大哥斥责道。   汉威担忧地望着大哥,忿然骂:“那个赵三就是个混蛋,他……”   丢脸的话他说不出,憋得面红耳赤,嘟哝道:“再敢来,绝不饶他们!”   转念一想,他只以为此事已随了李潇云和赵三狼狈逃窜回上海就告终,不想还有这些后续的麻烦事。试探地问大哥:“大哥,是那些人寻大哥的麻烦打上门来了?汉威不怕他们!”   汉辰摸摸小弟柔软的头发敲他一下骂:“还逞能斗狠?大哥去了趟上海,替你摆平了。”   汉威还想多问,大哥却不再提此事,是骂他说:“就这扯谎的毛病打过你多少回?你改过吗?上周你带了小亮去哪里疯了?他在学校溜了两天的课,你给请的假。别以为大哥出门几天就不知道你们干的好事,宵禁过了才回家,还演戏,一个先回说是补功课,一个说是从营地回来。我回家得知恨不得去把你们从床上揪起来打,是你嫂子给拦了。”   汉威抬起头,嘴角抽搐了几下,泪水委屈地流下,望了大哥深邃而又温和的目光,许久才说:“嫂子的祭日,威儿带小亮儿去上坟了。大哥忘了可威儿忘不了,小亮儿更忘不了。这话能让玉凝姐知道吗?”   汉辰听了也恍然大悟,糟糠之妻的祭日,是他疏忽了,他搂紧了小弟汉威咽了泪点点头。 第9章 恶毒的大姐   又是一年仲夏。   不知不觉中叔侄二人都长大一岁,汉威才过了二十岁生日,虚岁已是弱冠之年。   大哥谆谆教导,训示他已经成年,不再是昔日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弟,要知道自律自强。   小亮这几天总是坐在露台看了花园的花草发呆,脸上不时泛出些羞涩的笑意。只有汉威知道小亮也是开始成人了,他喜欢上了班上那个多才多艺的校花肖婷婷。   “我看你还是别晕头了,要是随便玩玩就算了,要是想娶回家你就省省心。”每看到小亮发呆犯了相思,汉威都取笑他:“你和小叔我的婚事,都是自己说话不作数的,就别想那个肖婷婷了。”   汉威跟小亮去看过一场肖婷婷演的进步戏《红颜泪》。肖婷婷演戏中那个嫁入军阀家被折磨而死的小妾。扮相端正清丽,而且很入戏,但是绝对没有美到让人动心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但毕竟这是小亮的初恋,汉威也不好太奚落他。若换上平时,他早把这个女孩子从头到脚细细褒贬一番了。   “喵喵”两声响,窗外的流浪猫野猫“小可怜”跑来叼走了放在窗台外的鱼干,一身发灰的白毛都要看不出底色。它常出现在露台和汉威的窗外,因为肚子很大了象是怀了宝宝,汉威和小亮总偷偷从厨房弄些吃的给它。   “小叔你怎么还去喂它,让阿爸知道又要骂你。昨天阿爸还骂了老胡伯怎么让只野猫进了家呢。”小亮提醒道:“阿爸说杨家的家规不许养猫。”   “我就喂它点吃的,老天有好生之德,总不忍心让它怀了宝宝还挨饿。”   小亮紧张道:“阿爸说这两天夜里被猫叫得睡不了觉呢,胡伯今天掘地三尺地抓这猫呢。”   “都什么混账家法,想想都没道理,就你爷爷年轻时候怕猫,杨家世世代代就不许养猫了。当是武则天呢!我猜你爷爷该属老鼠的。”汉威调侃着念叨着,小亮却一本正经的问:“爷爷好象是属牛的吧?”   “你真是个瓜!”汉威气得敲打小亮的头。   “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大哥不知何时来到露台,汉威和小亮竟然毫无察觉。   “来人!这猫怎么还在这儿,都是吃白饭的吗?”   “大哥,一只猫,您也太小题大做了。”汉威嘟囔道,“小可怜”被吓得顺了旁边的屋檐溜跑。   “我说的话你就当耳旁风呀?几天不挨家法就不舒服是吧?”大哥的训斥弄得汉威哭笑不得,一只猫,大哥怎么这么恼火。   汉威低头应了声:“是!大哥!汉威记住了。”   大哥就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训斥他。汉威恨得用背后的手直挠露台的栏杆,面上还得装得低眉顺眼的规矩的样子。   “今天不要去军里,大姐下午过来,你在家里候着。”大哥吩咐。   汉威喏喏应承,心里千百个不愿意。   父亲一走,小亮就悻悻的望了他的身影不平道:“都什么年代了,还封建思想这么严重。中国早就该打破这些束缚了,人无论贵贱都应该是有人格有自由的。也就是我们落后的国家才这么封建,动不动就家法,动不动就打骂。”   汉威拍着掌喝彩:“说得好!很好!学校的演讲看来没白听。赶快,趁你老子走了不远,追上去跟他说去呀。哪怕就一句半句的,小叔也服了你。”汉威哼了声嘲笑:“我看你也就跟我这儿绕绕舌头过瘾。”   汉威在房里睡觉。   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房里“砰!”的一声响动把汉威惊醒,匆忙下地寻声望去,发现不知道是谁下的一个捕鼠的夹子,一只被夹到大腿和尾巴的小老鼠正在垂死挣扎。汉威张嘴要喊小黑子快把这个恶心的东西弄走,心里暗怪大哥糊涂,放了猫不养,非自己动手去抓老鼠,不知道大哥哪根筋不对了。但转念一想,等会儿若是“小可怜”杀回来,或许还是个美味呢。转身倒回床上去睡,刚刚入睡,胡伯来叫醒他,说是大小姐到来。汉威收拾一番,换了件细格衬衫,套了件淡黄的毛背心,懒懒的才到楼梯,就听见大姐那极其夸张的尖利的嗓音在吵闹着:“你到底还拿我当不当你姐?”   厌恶感顿时冲上大脑,汉威一听就知道是大姐又寻事在大哥面前无理取闹了。   汉威平日不大喜欢这个颐指气使的姐姐,次次大姐回娘家总是挑东拣西的把下人都埋怨一遍,鸡蛋里挑骨头般显摆自己的势力。好在她住在城外不常来走动,不然真让人头疼呢。   汉威一进客厅,就看到那个浑身金光闪闪俗不可耐的大姐正在张牙舞爪对着大哥咆哮。杨家也算门第显赫,居然也出这种破落户,这是汉威一直没弄明白的。汉威走过去,规规矩矩地躬身叫了声:“大姐来了。”   大姐凤荣瞟了他一眼酸酸道:“这是谁呀?”   汉威睡意立刻醒了,他明白大姐的火可能是冲了他而来。   “小弟你把姐夫给军队送给养的活儿给撤了?”玉凝提示地问,向汉威挤挤眼。   汉威想了想说:“没呀,姐夫什么时候给军里送给养了?”   “你倒会装傻,那个冯远力的差事,不就你下了令给撤的?”凤荣拍着沙发扶手厉声喝道。   汉威偷眼看看大哥,云里雾里般糊弄道:“冯远力怎么跟姐夫扯上关系?冯远力那个奸商用废旧的烂棉花以次充好做军需棉被,这是要吃枪子的!”   话音未落,大哥已经狠狠瞪他一眼示意他住嘴。   汉威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桩肮脏的交易幕后的指使居然是自己的姐夫,想来就恶心。   凤荣见事情水落石出,得了理般纠缠大闹道:“你看看,你看看,他终于承认了不是?”   “哎哟大姐,小弟他也是不知道中间的关系,都怪我没跟他交代清楚,要怪就怪我吧。”玉凝搂着大姐好言劝慰道:“您别急,等过了这阵风口,看让汉辰再给姐夫物色些别的机会,都是自家人。”   凤荣委屈地哭道:“爹娘去的早,就剩了咱们姐弟你还这么外份。你还是我弟弟吗?”   边哭边捶打着汉辰,汉辰一脸无奈堆笑着去哄劝这个在家说一不二的姐姐,一边给了汉威递了个眼色。   玉凝拿过茶杯递到汉威手中说:“小弟,去,给大姐赔个罪,认个错。去呀!”   汉威强忍了气,本来他就看不惯玉凝姐姐家那些鸡犬升天的刮民脂民膏的兄弟,这回自己的姐姐也干起这勾当,而且干的这么的卑鄙下作,这天下还有个好吗?但碍了兄嫂的面子,勉强乖乖地端了茶凑到大姐面前,躬身说:“大姐,您别气了,先喝口水。威儿给你赔罪了。”   凤荣抬眼扫了他一下,不依不饶道:“你这是赔罪吗?跪下!”   ※※※   汉威心下一愣,怒气就往上顶。大姐大他近二十岁,若在平时,跪她倒也没什么不可,只是为了军需处那桩案子反回来跪她,汉威说什么也不服。但大哥迫视的目光暗示他息事宁人,汉威强压了怒气,抿了嘴长吸口气跪下,把茶杯递给大姐凤荣。大姐傲慢地接了茶杯并没喝就重重的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看都不看汉威,唤着汉辰的乳名说:“龙官儿呀,我说你这个当家的也该好好管管,纵得下面的这些人没个眉眼高低的想胡闹就胡闹,没个规矩!”   “大姐说的是。”汉辰陪笑着说:“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嘛,小弟他也是无心之过。”   “你别一口一个小弟的,不知道以后这白眼狼怎么对你呢。”凤荣边恶毒地奚落汉辰,又转过头用手指戳着汉威的头撕拧汉威白净的脸蛋骂道:“瞧他这副轻狂相儿,和他那养不熟的短命鬼的娘一个贱样儿。难怪老爷子当年……”   “大姐!”汉辰厉声喝止住了大姐的话,缓和了语气道:“你要是气小弟不过,就打他两下出出气,何苦夹带出这么多的陈年老账?”   凤荣一瞪眼,哭骂道:“你别一口一个小弟,他不过就是老爷子当年花钱买的一个玩意儿下的个蛋!一个小老婆生的崽子,比咱们家奴才强不了多少!你还真拿他当个少爷供起来呢。”凤荣边说边解气地狠狠在汉威单薄的身上掐拧,边掐边骂。汉威不躲,但是眼睛里倨傲愤怒的目光瞪着大姐凤荣。   “你还瞪我?你还敢瞪我,再瞪我把你这眼珠子抠出来。”凤荣撒泼般边骂边打。   汉辰见大姐闹得有些过了,也怕小弟汉威吃亏,便忙好言劝道“姐!出出气就算了,小弟他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不懂事,他主意多大呀?”见凤荣不依不饶的样子,汉威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挣脱开她的手倏然起身,凤荣措手不及被带了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惊愕之余,顺势坐在地上大哭大闹起来:“反了反了!他敢打我了,他打我,无法无天了!”   “威儿!放肆!”汉辰也不得不说话了,汉威立在那里,一脸的屈辱,嘴角抽搐着,但还是强压了愤怒。本来就觉得是场无妄之灾,居然这个杨家的大小姐还这么泼皮无赖,话里话外都不拿自己当弟弟,他也并没想攀附她这个姐姐。   “姐,起来吧”汉辰和玉凝都去扶大姐凤荣,凤荣却得了理赖在地上又哭又闹不肯起身。   “龙官儿我跟你说,你但凡还认我这个姐姐,你今天就把这个小狼崽子给我处置了。不然我就再也不登你的门,我没你这个弟弟!”   “姐,你跟威儿一个孩子斗的什么气?地上凉,快起来。”玉凝好言劝慰。   汉辰哭笑不得,蹲在地上劝道:“姐,让下人看了多不好。快起来!”   “杨家的规矩坏了都没人管了?”凤荣坐在地上捶胸抢天呼地的哭闹道:“我那早死了的爹呀,您快开眼看看吧,这都是什么规矩了,女儿都被个小狼崽子打成这样了,没人管呀。”凤荣边哭边捶打着汉辰。   “哥你多余理她,让她闹去!”汉威不堪忍受了,“都不去搭理她,她就没的闹了!”   “小弟!”玉凝想去制止他,但是晚了,凤荣从地上倏的蹿起来,大声喊着:“老胡,老胡。”   老管家胡伯应声过来问:“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家法呢?去请家法来,今天不把这畜牲打死,我不回去!”见大姐凤荣要请家法,汉辰知道事情闹僵了。虽然心里埋怨小弟任性莽撞,但是也拿这个从小就在家作威作福的姐姐无可奈何。   “胡伯别去理她,她姓储,储家的家法你哪里去寻?”汉威毫不退缩。   凤荣气得满面通红,捶了腿嚎啕着大骂:“听听,听听!龙官儿这可是你的意思?这就把姐姐当泼出门的水和杨家没关系了?啊?”   “小弟!”玉凝扯扯汉威的衣袖,示意他少说几句。   胡伯为难地看看了杨汉辰,汉辰点点头,不一会儿,绳子凳子藤条都拿来了。   不打汉威几下,大姐也出不了气;可真打汉威他也不舍得,毕竟小弟没什么大错。汉辰犯了犹豫。   “把这个小狼崽子给我绑了。”凤荣一声令下,胡伯愣了愣望着汉辰,汉辰叹口气对汉威笑道:“你闹呀,耍舌头呀,这回知道大姐的厉害了吧?”汉辰边说边拉过小弟汉威推到大姐凤荣身边说:“你不让大姐出口气,大姐这回是没完了。”   凤荣夺了藤条拉过汉威就抽了几下,毕竟是女流之辈,下手再重也力度有限,汉威咬了唇忍了。谁知道凤荣越骂越起劲,藤条劈头盖脸的抡下,汉辰一把将汉威扑压到沙发上,惊叫了声:“姐!”凤荣的鞭子抽空,见汉辰用身子护着汉威,气急败坏的抡起藤条就抽打了汉辰几下骂道:“你也跟他搭了帮来气我不是!”   汉辰并没躲闪,死死按住了汉威在身下道:“姐,你要是打几下能出气就好。爹娘去了就咱们姐弟了,什么事情不好说?”   “哥,你别管我!”汉威挣扎着哭了出来,“大哥你犯不着为了我被她打呀。”   一场混战收场的时候,杨汉辰毕竟是老江湖,对自己的姐姐拿捏的很准,嬉皮笑脸的几句好话就把她哄乐了。汉威被推出去关在屋里闭门思过了,说的是思过,其实他明白大哥是让他回避,免得再起冲突。   到了吃晚饭的十分,汉辰亲自来到汉威的房里,叫他下去和大姐一起吃饭。   汉威听说居然这个母夜叉大姐还没走,赌气的泪光闪烁着咽了口泪说:“我不过是杨家花了钱买的个玩意儿下的蛋罢了,哪儿攀得上台子跟她杨家大小姐吃饭。”   “呵,还真气了?”汉辰拉过他笑道,“让哥看看,大姐打疼你了?”   汉威不作声,咬了唇忍咽着泪。汉辰拍拍他的肩道:“还是个男人呢,你就这气性,跟他个妇道人家计较这些婆娘扯闲皮的话?都是自家的姐弟,说你几句气话怎么了。她说你不是杨家的少爷,你就不是啦?你这身上流着咱爹的血呢,这从小到大谁不拿你当少爷供着了。”   汉威被汉辰拉推着下了楼,凤荣大姐已经象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跟玉凝欢天喜地的说笑着。汉威猜想大哥肯定是许了大姐什么好处了,不然她不会喝了蜜蜂屎一样美得立刻变了个人似的。   “我们的少爷下来啦?”凤荣姐见了他阴阳怪气的说着,指了身边的椅子对汉威道:“坐过来。”   汉辰看了汉威犹豫,忙笑道:“别,还是小亮坐过去吧,让小弟跟我坐,我怕你把他活掐死。”   “我还能吃了他不成。”凤荣瞪眼道,“过来!”   汉威无可奈何,隐忍着坐到大姐身边。凤荣得意的拉过汉威的手,解开他的袖口,汉威本想挣脱,却被她紧紧抓住。凤荣摞开汉威的袖子,上臂内侧被她掐的青紫的淤痕就露出来。凤荣象欣赏着自己的作品一样的得意,轻轻的一摸,汉威一阵的抽搐。凤荣笑着对玉凝说:“我这掐功呀,是在老储的身上练出来的,这掐就要掐胳膊和大腿的里侧,肉嫩,掐要揪起来掐,最疼!”   汉辰听了皱皱眉,想想姐夫又胖又蠢那副窝囊样像只大狗熊,皮糙肉厚的估计也是愿打愿挨。就没搭腔。   “老储被掐的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前两个月天热,在洋行里一直捂了长衫不敢露胳膊见人。”凤荣越说越得意。   “嘿!姐你就别教玉凝了,我姐夫也够惨了。”汉辰听了都觉得吓人。   凤荣坚持道:“这男人,就要盯紧了,就这么掐,他还总贼眉鼠眼的盯了路上过往的女人看呢。”看到汉威在边上不屑的冷笑,凤荣伸手就在汉威大腿上狠狠的拧了一把,疼得汉威“哎呀”的几乎跳起来。   “就象这个小东西,就是从小欠管教。”   “你还别说这话。从小?从小老爷子在的时候,你敢这么掐过他?”杨汉辰奚落着,“威儿小时候淘的,那次往你的那个什么西洋帽里面尿尿,你闹了半天,还不是老爷子一瞪眼,你气儿都不敢吭。还有那次你回娘家,威儿在马尾巴上拴了挂爆竹,连车带马都翻河沟里。老爷子不是还骂你没看好马,吓到了威儿吗。”汉辰提起了少时往事,凤荣更是引出话题,牵出很多往事,逗得一家人欢快了很多。   话锋一转,凤荣就想到了汉威的婚事,张罗了给汉威提亲。汉威心里厌烦的真恨不得这个母夜叉赶快滚。   汉辰忙拦过话题说,毕竟小弟的婚事要等等再说。汉威自幼定亲未过门的那位孙家小姐才死了不到三年,总得给孙家个交代。   凤荣一撇嘴:“老爷子当初怎么选了这么个短命鬼给威儿作媳妇,人还没过门就先入土了,还这么多穷规矩要守她三年。”   “老爷子不是欠孙家的情吗,再说孙家小姐人也不错,可惜。”汉辰话没落,凤荣就尖酸接道:“这也不知道是谁克谁呢,怎么短命鬼都凑了堆儿了。”边说边余光扫着汉威。   汉辰把筷子重重的放在盘中,露出怒意,凤荣也就收了话。   吃过饭玉凝陪凤荣闲聊,提到了这几天汉辰抓野猫的奇怪举动。凤荣听了也脸色大变,合了掌直念阿弥陀佛,但是玉凝再怎么问,凤荣都支吾了不肯说。   晚上一切都平静了,汉威来到大哥的书房,大哥抬眼看他一眼又低头改着公文对他说:“有事?”   汉威迟疑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汉辰想他还是为了白天的事难过,就安慰道:“你这回知道大姐的厉害了?我小时候跟他多少次交锋,从来没拣过便宜。你这回就长记性了?”   “哥,我又没错,她凭什么!”   汉辰放下笔看了他略含嗔怪道:“我说你错了吗?你要是有错我早就治你了。”顿了顿又叹口气说:“自家兄弟姊妹,没那么多对错道理的。”   “哥,你替我挨那几下,你没事吧?”汉威迟疑地问道,满心愧疚。汉辰见他泪都要流出来了,笑笑反问道:“你说呢?”   沉默一阵,汉辰才含混地说:“小弟你记住,其事很多事情没有对错,只是哪种方法做了更妥帖,或者说,哪种方法做得让方方面面的人都更舒服些。”   汉威看了大哥,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无妨,你还年轻,少不更事就是说你这年龄的。很多事情就是说了,不到我这岁数,你也不见得悟到。”   “哥,营里还好多事都耽搁着呢,威儿晚上就不在家住了,过两天回来。”汉威告假说。   汉辰点点头拍拍小弟的肩。 第10章 快意报复   汉辰上了床,长舒口气对玉凝说:“难为你了,大姐还是这么嘴不饶人。”   玉凝笑笑:“我倒不打紧,倒是你,她打你那两下疼吗?”   “大爷,您可睡下了吗?大小姐回来了。”胡伯门外的话还没回完,门被撞开了,大姐凤荣怒气冲冲的闯了进来,披头散发,一脸污血狼狈仓皇。凤荣直接闯到措手不及的汉辰床前,揪住弟弟的睡衣领口把他拎下床,连哭带骂地捶了他的肩头训道:“你都干的什么好事,你心里不痛快也不用假意搪塞我。烦我就明了说,也不用这么恶毒!”   “姐姐,有话好好说,您别气,慢慢讲,怎么了?”玉凝忙下了床劝道。   “老土,进来,把从我娘家带回去的宝贝拿来看看。”   一只垂死的老鼠,湿漉漉的黑灰的毛,狰狞的样子,抽搐着。翻烂的肉露了猩红的血色,恶心得玉凝一阵干呕。   “这个,这个,这是放在我手包里的。我下午给弟妹拿茉莉粉的时候还不曾有。”   原来凤荣从杨家出来后,就欢欢喜喜坐车回家,半路上觉得她的包里有响动,就小心翼翼的拉开包。黑暗中,一个黏糊糊肉肉的东西从凤荣手上窜过,吓得凤荣心底一凉,浑身的汗毛全立了起来,哎哟的惨叫一声把包扔掉。司机老土也吓了一跳,匆忙间一急刹车,车直冲到了马路沿撞上一个邮筒。凤荣的头碰了个大包,鼻子也流血,老土戳伤胳膊。惊魂未定的凤荣被老土拉出车里在路边坐了好久,巡警来了才帮她去查看车里的活物,原来是只垂死老鼠。凤荣见了立刻在车边吐的五脏六腑都翻翻了,老土也吓得不知所措。足有半个多钟头,凤荣哭着定了神,返回了杨家。   汉辰又气又恼,一边吩咐人给凤荣拿药处理伤口,一边吩咐人去找汉威。他知道除去了汉威,谁能干这令人哭笑不得的顽劣事?汉威已经去了军营,难怪他急了跑出去,他是料定了姐姐会回来算帐。   “姐,你别恼,消消气先,等我拿了威儿回来,非把他屁股打八瓣,这个浑小子!”   汉威回到家,才进厅,小亮就在角落里钻出来拉他到一边。把昨天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跟汉威讲了,面上流露出担心和害怕:“小叔,昨天姑夫接了电话连夜把大姑接走了,大姑说以后再也不进杨家了。你……真是你往大姑母的包里放的老鼠呀?”   “为什么是我放的?家里不让养猫,不会是老鼠自己钻进去的?”汉威调侃道,心里得意。一回头玉凝姐已经立在楼梯口一脸责怪地看着他说:“小弟也忒胡闹了,没见吓得大姐差点出事。”   “什么?”汉威装作无辜的样子,“大姐昨天不是走了吗?出什么事了?”   “敢作不敢认账是吗?”大哥厉声的在后面喝道。汉威立刻恭敬的立好,不敢多说。   “去把军装换下,到书房来!你还小了点不是?还要怎么闹!”   汉威在大哥的带领下赶去大姐家赔罪,一路上汉威想起大姐那个阴森森的庄园就浑身不自在。   大姐的家住得离城里有些距离,那是个奢侈豪华的城堡大院。发了战争横财的姐夫精心建造的,乱世中还有极尽奢侈到这个地步的庄院,这也是汉威对平时敬畏如神灵般的大哥唯一鄙视的地方。   就象小亮说的,中国就是因为肠子里爬了这些蛔虫才几百年的沧桑颠沛的。五年前大姐建立这个储家庄院的时候,汉威曾经为反对这个事情当面讥讽过那个肥头大耳一身铜臭的姐夫而被大哥好一顿教训。   车在泥土路上颠簸,汉威偷眼看看大哥,大哥如平常一样在闭目养神而一言不发。   想想大哥常说的那句话:“男人做任何事情前是要先考虑结果的。只要你觉得能为你所做的每一个决定而承担相应的结果,那就没什么害怕和后悔的。”   汉威总觉得这句话特有道理,相比起沉稳的大哥,他自己面临抉择的时候倒是感情用事的成分会多些。虽然每次干事情前也考虑过最差的结果,但是每每对形式估计的不足而失算。就象这回老鼠事件,他怎么也没想到大姐会在车上就发现,而且差点出了车祸。   天意,真是天意。想想踏进那个让他恶心的地方去给那个恶毒的大姐赔不是,还要被她欺辱,心里就十分的不甘。 第11章 负荆请罪   车直开进储家庄院,停在金碧辉煌的主楼门口。一脸富态的姐夫储忠良还是那么和蔼可亲的迎出了门,拉了汉辰的手热情招呼着这个大舅爷往里面去,又拍拍汉威的肩膀嗔怪道:“你这个小家伙,可真想得出这些调皮的点子呀!”   “姐夫。”汉威低头轻声道。虽然心里不服气,但是有大哥在身边毕竟是不敢乱来。   储忠良疼爱的搂过他笑着:“你呀,又想吃‘竹笋炒肉’了不是?”   怕刺激惊魂未定的大姐,储忠良只先带了汉辰上楼。大姐头缠了厚厚的绷带,胳膊也吊着绷板,蓬头散发的见了汉辰进来,就咆哮着:“滚出去,我不认识你。”   汉辰劝姐夫先出去,自己凑到大姐的床边坐下,“可龙官儿还认得大姐呀。”   汉威独自坐在楼下,厅里空荡荡的,似乎只他一人被冷落在一旁。   一杯茶递在他面前,汉威都不曾留意,慌得去接茶杯道了声:“有劳!”   修长的手指,凝脂般柔腻的手半掩在嫩绿春绸袖中,如此一双纤长美丽的手,汉威情不自禁沿着那袖子望上去,冷不提防同眼前人眸光相对时,惊得手一抖,滚热的茶水溢到手背上,一松手,好端端的汝窑薄胎瓷茶碗碎在地上。   “小舅爷留心!”   他不是丫鬟,汉威只被那一双手吸引误以为端茶递水的该是名丫鬟,却不想眼前是位绝美的少年。   鸭蛋脸,柔腻的肌肤,柔和的眉眼,受惊的双眸忽烁,颀长的脖颈,嫩绿色的长衫高高的立领遮着脸颊,更显得白雪青葱一般的美。   他慌得从怀里掏出绸帕为汉威擦拭手背的水渍,一边拉着汉威的手翘起嫩红的薄唇轻吹,不停地抱歉道:“哎呀,都烫红了,小舅爷,都是奴的不是。”   汉威本对他极有好感甚至生怜,只被他那兰花指和娇柔的雌音骇得周身发冷,慌得扯回自己的手。眼前这人是什么身份?如何不男不女?他是姐夫家的仆人吗?   “香丫儿,毛手毛脚的怎么伺候小舅爷用茶呢?还不进去!”一个老妈子模样的人过来帮汉威料理了水渍,打发走那奇怪的“丫鬟”香丫儿。   香丫儿走时神色慌张,进屋时回头望了汉威一眼,那眸光凄美,受惊的样子如一只徘徊山谷的小鹿。   香丫儿的身影消失在紧闭的一扇门里,汉威怅然地坐下,却听到屋里传来香丫儿的哭求声和婆子的斥骂声,心里反生了不忍,但又不敢贸然闯入替香丫儿求情。   冷不防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汉威猛回头吓得跌坐回沙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你是新来的?”   立在他身后一位一身黑地绿牡丹旗袍的“妖精”,又是一名男扮女装的怪人,披一头墨黑的长发,眉眼描画得妖冶夸张,大红牡丹旗袍,露出一段着毛茸茸的裸腿。汉威立刻觉得自己掉进了《西游记》的妖精洞,转身欲逃,却被那旗袍男人拉住了胳膊,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啧啧道:“瞧这俊俏的小模样,老爷从哪里寻了你来的?还害羞了。”   汉威一把打开他的手,楼上储姐夫的声音喝道:“梅姑,谁让你出来随便跑了?”   “妖精”喏喏地一溜小跑闪得没影没踪。   “小弟,你上来吧,你哥唤你。”   惊魂未定的汉威忙应声上楼,惶然的双眼仍带了刚才的惊恐。   姐夫自我解嘲地笑道:“你姐姐家规多,不许我多看女人一眼,家里上下的女佣都改了男僮,觉得有些奇怪吧?”。   汉威心里暗骂:“何止是奇怪,简直是妖怪满屋!”   大姐不肯消气,汉辰吩咐汉威留下,并吓唬他说:“威儿,你这些天就在大姐家住下吧。什么时候大姐消了气肯饶了你,你再回家。不然你就一直在这呆着。大哥可是给了大姐尚方宝剑了,她的话就是大哥的话,你明白了?”看着大哥的表情不象在开玩笑,想想这个可怕的储家,汉威就是死也不想在这儿多呆半天。心想:“你就是不给她尚方宝剑,她也能欺负死我。”   大哥走了,汉威被安置到了客房住下。姐夫嘱咐他别急,过两天姐姐气消了心情一好就打发他回去了。   晚饭时,汉威来到姐夫家的小餐厅。   虽然就他和姐夫两个人用餐,但姐夫家极尽奢华的用餐令他叹为观止。碗碟都是翡翠琉璃或白玉薄瓷的,工艺考究,定然价格不斐。纯银的筷子顶端还镶嵌了玛瑙石,搁置筷子的小鱼儿是略泛鹅黄色温润的蓝田玉制成。汉威对这些浮华的东西没有什么兴趣,平日在家,大哥的生活简单平实。   传菜的时候,一碟碟菜摆在汉威面前。菜量不大,但是品种繁多,摆了满满一桌,根本不可能两个人吃完。   “小弟,就随便吃些吧,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储忠良殷勤地给汉威布菜,一边说,“你大姐说你爱吃这些。”   汉威应承着,这才发现这些精致的菜品几乎都是他平素最喜欢吃的。   汉威从小挑食,肉里几乎只吃鱼和鸡,蔬菜里就爱吃各种豆子,其它的都不喜欢。平时最讨厌的是苦瓜和茄子,沾了这些菜他都不爱动筷子。而大哥是最恨他这不知稼穑辛苦只会挑剔的少爷脾气,平时饭桌上从不将就他。起初,他只挑自己爱吃的吃,不喜欢的就不动,大哥就故意把他不爱吃的菜夹到他碗里。那个年代的教育是长者赐,必须吃的。但他实在对不喜欢的食物难以启口下咽,就偷偷把菜埋在了米饭下面,故意吃得很慢,直到大哥吃好了上了楼,他才长舒口气,把饭碗交给罗嫂去倒掉。罗嫂也知道他的这个毛病,有时候偷偷的也给他作个蛋羹作夜宵,怕他吃不好。但是大哥的目光是十分敏锐的,及至有次发现了,当场就不许他再吃,直罚他在饭厅跪了一天,三顿饭都饿了不许吃。自那次后他也乖巧了很多。可是不爱吃的毕竟不喜欢,只能靠大哥不在家或是逃去营里的日子由了性子的大吃了。   再看今天的饭菜,俨然是给他精心准备的。紫砂锅里热气腾腾的汽锅鸡飘着香气,清蒸的鲈鱼,生拌的蚕豆,丝瓜炒的毛豆……足有二十多道菜,都是鸡、鱼、豆子做的。连炒豆子里的肉丁都是鸡肉,伴了些鲜嫩的藕丁、马蹄果。   汉威虽然来到大姐家心里不快,但是既来之则安之,他就动了筷子不管不顾的吃了起来。心里也在想,大姐怕是恨他都恨得要把他剁了炒菜吃了,还有心思惦记他爱吃什么?难不成是姐夫?   “你姐那脾气你是最清楚,不只是你,从小连汉辰都怕她。不过好在她的气来得快去的快,没心没肺的随我。”听了姐夫的话,汉威苦笑了没搭腔。   吃过饭,姐夫拉他去四下转了转,回都厅里的时候。香丫儿就来报说小舅爷的泡澡水放好了。   汉威来到间别致的浴室,浴室四面都是镜子,显得光线十分刺眼。中央一个大理石的池子热气腾腾。令汉威惊得瞠目结舌的是那里面不是水,是牛奶,那么一大池热气腾腾的牛奶。香丫儿将一些零乱的花瓣洒进浴池,汉威更是惊异。听说当年杨贵妃洗这种牛奶浴,可也没听说过大男人这么洗浴的。   见到汉威迟疑的神色,香丫儿笑道:“舅爷别奇怪。这家里老爷太太和先时少爷小姐们都这么洗的,这牛奶消乏安神,老爷嘱咐您洗好睡个安稳觉。太太那边您不用担心了,刚晚上她已经吃了一碗粥了。”   睡衣、浴袍、毛巾,各种用具都齐备了放在一边的条凳上。汉威吩咐香丫出去,不用他伺候。他都不敢正眼看香丫儿,因为那不男不女的装束真是让人见了毛骨悚然的。   香丫儿很是犹豫,说这是他的本分,而且等舅爷洗好,他是要用净水给冲一遍身子的。   “你把水放这里,我在家洗澡也不用人帮的。”汉威坚持着。   “那香儿在门外候着,舅爷有事就吩咐。”香丫儿犹豫的出了门。 第12章 储家庄院   泡在池子里,暖融融的水,水面蒸腾着花香的气息。   汉威闭上眼,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储家庄园这盘丝洞里逃出去。后肩上被大姐用藤条抽的两鞭虽不是很狠,但是肿胀未消泡在水里还隐隐作痛。汉威略站起身,借了四壁雾气全无的神奇落地镜墙寻找着那道伤口,有些红肿,可他自己的手摸不到。   “看什么呢?小心着凉。”姐夫储忠良推门进来。汉威慌忙披上汤衣,喊一声:“姐夫。”   呵呵一声笑,“小弟还怕羞了。你刚出生不久,姐夫就抱你玩儿。你娘刚生你的时候血亏,身子不好,都是你姐和你先大嫂子抱了你带在身边,你还在我身上尿过多少次呢。”   褚忠良说着递过一方雪白的浴巾,汉威反听的面带羞怯。   “怎的,嫌下人们伺候的不好,给轰出去了?”   储忠良问。   汉威忙摇头道:“不……不是……有点不习惯。在家也一样,都是我自己来。”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t _x _t _ 0_ 2. c_o_m   储忠良拉过汉威到池边,挽了袖子,拧条毛巾给汉威搓着背说:“你哥不在,姐夫也不能委屈你不是?”   “姐夫……”   “这道檩子是你哥打的?”储忠良很快就发现了虬结在汉威后背那道明显的暗紫色伤痕。汉威不作声,储忠良叹道:“是你姐吧?她有时候下手就是没轻没重的。”   储忠良边擦边抚着汉威身上暗色的陈年疤痕,心疼道:“这也就是你娘去的早,不然该多心疼。我上午还埋怨你大姐和你哥,别总作贱这没爹没娘的孩子了。你姐倒好,跟我嚷着,‘没爹没娘的也不是他一人!’,她就是歪理多!”   听着老好人的姐夫提到逝去的生母,汉威试探地问:“姐夫可曾见过汉威的亲娘?她长什么样子?”   储忠良愣了愣笑道:“‘江南第一美人’当然品貌出众了,这个不说你也知道。你想知道什么?”   “她怎么死的那么早呀?得了什么不好医救的病症了?”汉威继续深入着这个他一直想弄清楚的疑团。   储忠良笑笑:“是个病症就不好治,也可能是生你的时候就落了些虚症吧。”见汉威一阵伤感的样子,储忠良忙说:“不过你生的倒是颇有几分象你生母。”   “哥说我生得象爹,就是皮肤象母亲多些。”汉威终于开了话闸,把自己听说的关于生母的只言片语的都抖落出来,对姐夫反有了几分亲近。   储忠良回忆了一阵,神秘道“天妒红颜,这话说的不错。可能生得太好了,老天都妒忌了,就收了去。”然后又说:“美人,什么是美人,这现在评的什么明星戏子交际花美人,那都不是美人,都是庸脂俗粉罢了。‘美人如花隔云端’这句诗你听过吗?”   见汉威摇摇头,储忠良得意的滔滔不绝道:“真正的美人,是要隔了云里雾里的,你看得到,又摸不着。像映在水里的月亮,你看着看着觉得好像在眼前了,可一伸手,就没了。你家老爷子当初呀……这就是得来的容易,去的也快……怪命吧!”   汉威反倒被姐夫一番感悟弄得云里雾里的不知所云了。   ※※※   回到客房,西式的绒布帷幕放下,汉威和衣而卧,将自己埋入豪华松软的床里。辗转反侧如何也睡不踏实,起身拉开些窗帷,静静窥视窗外黑沉的天,心里盘算,也不知道要熬到哪天才能离开这里回家去。晚饭的时候他去卧室看过大姐,也说了几句哄慰大姐的软话,大姐看都没看他一眼就骂他滚出去。   想想这个姐姐也实在气人,自他记事起对大姐的印象就是骄横跋扈,家里上下都畏她三分,尤其是大哥,对她言听计从的。可能因为她是大哥唯一的同胞姐姐吧,大娘就大哥和大姐两个孩子。其它姨娘的孩子大多都在那场瘟疫里,可能历经劫难后她就更得宠了。出了阁的姑娘还总回娘家混,而且总寻他们兄弟的不是,好在爹爹在世的时候护着他,不然早被大姐的“鸡爪功”掐死了。   汉威昏昏入睡的时候,隔壁的哭闹声把他从梦中惊醒。那凄惨的哭喊声丝毫不加遮掩,声音似乎就在隔壁,时断时续,听得清楚。   “老爷,老爷……不敢了,老爷,”尖利的哭嚎声好像是上午伺候过他的那个香丫儿,那个声音极有特质,带了阴柔,哭声恐惧和绝望:“老爷……饶了香儿吧。老爷,不敢了……不要!”   “老爷?”难道是大姐夫在隔壁?汉威心里狐疑。   老妈子的声音骂道:“小贱货!你还有脸求老爷?给脸不要脸的!”   一阵叮里咣当的挣扎绞打声后,传来了姐夫储忠良的喝骂声:“吃里扒外的东西!”   “老爷,老爷……香儿不是故意的,香儿不是想……”果然是香丫儿,乞求声中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老爷,老爷……啊!啊!不呀!不……”,香丫儿凄惨的哭嚎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听得汉威浑身汗毛竖起。他不知道香丫儿犯了什么错,也不知道平时和蔼的姐夫储忠良如何在惩治他,为什么他哭得这么恐怖。   储忠良终于发话了,话音平缓沉静,伴了香丫儿的呻吟和时高时低的嚎哭就更耐人寻味:“我最恨那不识得眉眼高低的,给你个好脸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吃里扒外的东西!”储忠良的声音,阴狠的让汉威心寒,他不信和蔼可亲的姐夫的声音。   甩门的声音,姐夫离开了。屋里接着泛起香丫儿凄厉的哭嚎声和老妈子的喝骂声。   汉威本是想出去看个究竟,但毕竟他在储家是客,不好多事。转念一想,也不对,这个妖精般的香丫儿倒底是什么罪过就惹怒了姐夫,处罚得他哭得这般凄惨。什么“给个好脸就不知道姓什么了”“吃里扒外,不知道上下的装什么少爷小姐”,这分明是话外有音呀。   不消一杯茶的功夫,旁边房间安静下来。那个香丫儿好像也被推搡了拉了出去。按说教训下人,什么地方不可以,怎么弄在客房边上。汉威自幼没了父母,在兄长身边虽然算不得寄人篱下,可多少学了些乖巧机敏,这话外的音他立刻就悟出了些。想想原本貌似和蔼憨厚的姐夫,如果真如他猜中了今晚这步棋的用意只是“敲山震虎”的话,这步棋可下得太有水平了。汉威立刻感到寒气沁心,对大姐夫起初的那点好感也随风飘逝。   这天,汉威起得比较早,独自在后花园散步,入秋的园子寒意悠悠。忽见几个下人七手八脚地抬了个人往这边来,一个人指挥着说:“快点!‘好芳苑’那边的车在外面等着呢,人卖出去就踏实了,省的死咱们这里。”汉威觉得一阵秋风被他吸进了肺底,凉的心痛。他自幼在行伍之家长大,也经过战争,不能说杀人无数,但也见多了死人,可今天不知道怎么觉得一阵苍凉。那些人从他身边过的时候,八成是不认识他,径直的从他闪开的道过去。那垂着的拖曳着零乱长发的惨白面容竟然是昨天的那个香丫儿。香丫儿呆滞绝望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着,就直直的从汉威视线离开出了后院那个小门。 第13章 酸楚温情   草长莺飞又是一年,岁月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中匆匆间又逝去一岁。   从军营回到家里,觉得有些疲惫不堪。   正在门厅换鞋,眼前忽然出现侄儿小亮昨天晚上无声无息来到他身边的情景。也是在这里,他正在换鞋,小亮哭丧着脸委屈地喊了声:“小叔,我托你的事可曾办了?”   汉威敲敲头,叫苦不迭,昨天晚上亮儿求他帮忙周旋一件事,是亮儿喜欢的那个女同学肖婷婷在外演进步话剧惹来麻烦,剧场被查封,她们的戏也被迫禁演。   看了小亮失望的样子,汉威哄劝他说:“亮儿,都是小叔不好,答应了的事又给忙忘了。明天,明天小叔一定去想办法。”   而今天,他确实去打听了,可是没有结果。得到的答复是那出戏是司令下令禁演的,有赤色宣传的嫌疑。汉威在去省厅的路上也曾侧面问过大哥,大哥当时皱紧眉头,目光逼视着他冷冷道:“你又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汉威立刻诺诺的称是,不敢多话了。   但汉威一想到小亮儿求他时那副认真的样子,心里就怅然地想,小亮这个傻孩子情窦初开,头遭迷恋上个女孩子,怎么就生出这么多事端出来?   汉威记得上次跟小亮看戏,小亮还央告他帮忙买了个大花篮送到了后台给那个女生肖婷婷,并约了肖婷婷吃夜宵。那个女孩子倒也活泼大方,饭桌上说笑不停,吃罢饭,亮儿又要送肖婷婷回家,汉威还记得玉凝姐在厅里等门时候那难看的脸色,他抬眼看,都过了午夜十二点,怕是玉凝姐不忍心见他再被大哥痛打才没给他告状。   换过鞋,汉威心里多少觉得有些愧疚,悄声上楼回房换了衣服要去给大哥请安,小亮已经推门进来。   不等汉威开口,亮儿一脸开心的笑,搂了他一口一个“小叔”欢喜地叫个不停。   “亮儿,那个事……小叔今天忙,还要……”汉威吱唔道。   “小叔你真棒,婷婷让我替她好好谢谢你呢!”看着小亮天真的笑容,根本不象开玩笑的样子。   汉威心里犯疑,问了句:“谢我什么?”   “小叔神通广大,剧院解除查封了。只是婷婷说,那出戏是不能再演,她还是很遗憾。但是也好,我们要大考了,多些时间准备功课。”小亮的话更让汉威费解,他想如果肖婷婷的事解决了,那一定是大哥发了一念之仁。或许大哥就是想吓吓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   大哥总是这样,打骂的凶,但关键时候还是纵容他的多些。汉威露出诡异的笑问:“你阿爸回来了?”   “书房呢。”   汉威不等小亮再说,一路小跑冲到大哥书房门口,一把推门进去,“大哥!”   书房内面色凝重的大哥正站着跟一个浅色风衣端了礼帽的陌生人说话。汉威心知又冒失了,大哥有客人在,忙收了笑容规矩的躬身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有客人。”   “越来的没个规矩了!”大哥呵斥了声,又命他跟立在那里的客人余先生打招呼,说是中央派下来的专员。   原本面目冷峻的余专员温和的打量着汉威,汉威被他看得发毛。   “这是……小汉威?”   余先生的目光紧盯了他的脸上下打量感叹道:“都这么大了!”   “威儿你先下去,大哥跟余专员有正事谈。”汉辰边喝令着汉威,边自我解嘲的对余专员说:“舍弟无礼,余专员见笑了。”   汉威一脸窘态回了自己的房里,心想怎么这么冒失没想大哥有客人呢。小亮还在屋里等他,“我都喊不住你,阿爸那客人还没走吧?”小亮边说边把个信封给汉威:“小叔,这是婷婷给你的,说是什么秘密,一定亲手不当了旁人的时候给你。”   “呵!我无功不受禄,不是送酬劳吧。”汉威边打趣着边打开这个薄薄的信封。里面就一张单笺,上面一行清秀的小楷写着:“欲知令堂千古奇冤的死因秘密,明晚七点朝阳码头丝客咖啡吧见。”   如捏了块儿扔不掉的寒冰,汉威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么突然,是恶作剧?   小亮探头看了也蠕动了嘴几次都没说出话来。“婷婷她……什么意思?‘千古奇冤’……”   汉威笑了笑一把攥了纸笺心想:“恶作剧吧?这个丫头肯定恨我没帮上她。”   汉威也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送走的客人,吃饭的时候大哥先是斥责他的冒失没规矩,又骂了小亮的没个大方端庄的大家子弟的样子。一顿饭搞得十分的严肃,只有落筷子吃饭的声音,汉威大气也不敢出,连一向不爱吃的茄子,因为摆在自己面前,也不得看了大哥的脸色吃了几口。   晚上临睡前去大哥房里问安的时候,大哥语气缓了很多,说那个婷婷是余专员的亲戚,余专员来龙城见他就是为了周旋肖婷婷的事。嘱咐汉威要谨慎自己的言行,不要胡来。汉威规矩的点头称是。   汉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贪大哥之功了,不!是贪了余专员之功。可是肖婷婷应该知道是谁救了她,为什么还要好言哄骗亮儿,还给他递那个莫名其妙的纸条?   玉凝平日见惯了汉辰管教兄弟,也在一旁打趣道:“小弟每次这样挨训的时候最乖巧了,只可惜此次应了,到头来坚决不改。”   “讨打的冤家!”汉辰笑骂着刚说要他出去,又忽然喊住他说:“我和你嫂子都看好了你吕世伯家的四小姐,看哪天带你去吕家走一趟,人家要是答应了,开春你们就把婚事办了吧。”   汉威心里一震,好像婚姻大事也很平常,媳妇也就这么随意的给定了。   汉威躬身喏喏出门,心里不快地想想,怎么也记不起吕伯伯家的四小姐什么模样了,最差不过就是个丑八怪或象大姐那样的泼落户,大哥要他娶,他也不敢说不呀。   回到房里不由又想到肖婷婷那字条,家中人都说他的生母很美,红颜薄命死于瘟疫,难道另有隐情? 第14章 猫的秘密   深夜,杨汉辰被猫叫声惊醒,他猛然坐起,大叫一声“来人呀!”,身旁的妻子玉凝被他的喊叫声从梦中惊醒。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几天来丈夫经常从噩梦中惊坐起来,玉凝也十分担心。   “猫!我看见猫了!快去抓猫,把野猫赶走!”汉辰大喝,一头冷汗,少有的惊惶。   家人应了声开始挑着灯笼四处去抓野猫,玉凝为丈夫拭擦着冷汗,为他倒来一杯水,关切地问:“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猫怎么惹到你们杨家了?”   汉辰披件衣服下地定定神:“你先睡,我去看眼小弟。”   玉凝也起身下床道:“我陪你去。”   “他定是睡熟了,你怎么好去?”汉辰的话里充满了嗔怪,玉凝立刻明白了,小弟汉威睡觉多是不爱穿睡衣,从小改不掉的毛病,所以他房里伺候的也就是小黑子形影不离的,都没用过丫头。   汉辰推门的时候,小黑子从外间沙发惊醒,惊慌地问怎么了。汉辰示意他继续睡,径直推开汉威卧室的门。昏黄的壁灯下,小弟侧卧着睡得正香,汉辰轻轻的帮他掖了掖被角。汉威被惊醒,半眯了眼念了句“哥呀,有事吗?”正要尝试着醒来,被汉辰按下低声哄着:“没事,睡你的,外面抓野猫呢,我怕吓了你。”   “唉呀,又是猫。你烦不烦啊。”汉威不耐烦的抓挠自己的头发呢喃着,拽了被子翻个身接了睡,半个被子压在了身下,从后背到修长的腿都露了出来。   “这么大了,怎么睡觉也不老实。”汉辰叨念着拍拍汉威的屁股,帮他拉掖着被子。宽肩窄腰,颀长的腿紧实的臀,小弟的身材真是十分标准。汉威又一翻身仰过身嘟囔道:“大哥晚安!”看着小弟弧线优雅清丽的面容,想想那如魂魄般死死纠缠的猫,汉辰心里十分紧张。   回到房中躺下,汉辰辗转难眠。   “到底什么事让你那么怕猫?”玉凝十分的不解。   “明天去法空寺给她烧柱香吧。你也去打听下,什么地方的法师灵,请个法师来家中作法事。”看了丈夫少有的惊慌,玉凝就更好奇了。   “谁呀?给谁烧香呀?”   “威儿的亲娘。”   “就是你说的那个江南美女的小妈?”玉凝见汉辰点点头,就更奇怪了。   既然也睡不着,好奇心促使玉凝千方百计纠缠汉辰说起了这个尘封的秘密。   “你知道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为什么不让养猫吗?据说他小的时候亲手杀死过一只猫。”   “笑话,他老都杀人如麻了,还怕杀猫?”   “据说是小时候淘气,就把那只白色的狸猫开膛破肚的活剖了,而且那猫肚子里还怀了小猫。”玉凝听了咧嘴道:“怎么这么顽劣?”   “当时奶娘就告诫他说,他要遭报应的。后来老爷子人过中年,路经美女如云的扬州,可能是英雄气短吧,就‘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了。”   “娶了个妓女回来?”玉凝猜测着。   “是弄来个女人,但这小夫人确实是个名门之后。依了老爷子当年的风光,在扬州什么女人没见过?当地官员见他沉醉女色,为了讨好他,就帮他牵了这段姻缘。扬州余家有个绝色女儿,人称‘江南第一美人’,十五、六岁的年纪。那余家是个书香人家,前清的官后来家道没落了。正赶了他家惹上官司,山穷水尽急了用钱救人,就把个女儿不知道怎么的卖给了老爷子作小。老爷子满心欢喜的花了重金买了个宝似的把小美女接回家来,就是威儿小弟的亲娘。英雄美人,千古佳话,当时确实轰动一番。真是个绝色佳人,你若见了就知道什么是美人了。那清秀脱俗,肌肤如雪,眉目五官再无可挑剔,天工玉琢的美。走路弱柳扶风,身姿轻盈娇小。”   玉凝倒是不气,饶有兴致地听下去。   汉辰说,这余家小姐卖到杨家,是签了契的,同娘家终身不相往来。余家小姐是个冷美人,郁郁寡欢,也不苟言笑,老爷子都恨不得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这美女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老爷子喜欢的有如心尖儿肉,第二年就生了威儿,粉嫩嫩的十分可爱。老爷子中年得子,也宠得很。   “难怪汉威长得那么标致,看来是随了娘。”   “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大凡大户人家小妾的孩子都会生得好些。”   两人相视一笑。   汉辰又说,后来威儿两岁不到的时候,为了点捕风捉影的艳闻传去了老爷子耳中,老爷子误信谣言勃然暴怒,反关了门就把这个“辱没门风”的小夫人倒吊在房梁上一顿家法暴打加严刑审问。可怜这美女,就被打得皮开肉绽三魂七魄出了窍,后来八成也是伤口处理的不好,就成了坏血之症一命归西了。   汉辰闭上眼,沉默不语。十五岁那年那个令人想来心酸的惨景历历在目,让他难以入睡。   “所以你们都瞒了小弟这个事儿,说是他娘是得了瘟疫死的?”玉凝终于明白了。   “过去的事情也无法弥补了,以后的日子才是要关心的。让他知道得越多,负担越重。何苦让他遭这个罪。”汉辰叹息道:“而且杨家也遭了报应,第二年一场大的瘟疫,我的三个弟弟,五个妹妹都死了。”   “那大姐说的威儿当时是最先得病的,族里要把他活埋,后来被你救下了,是真的假的?”玉凝试探道。   “这个是真的,我当时也怕他活不下来,叔公们都担心他是小夫人的冤魂回来讨债的。当时爹也很犹豫。可我一看他那可怜的眼神就舍不得。”汉辰缩回被子里睡了。   “那跟猫有什么关系?”玉凝还是不解。   “小夫人死了的第二天,她养的那只狸猫暴死在了家门口,很是诡异。小弟那时才不到两岁,走路还不大稳的样子,就蹲在那死猫边上哭着喊娘,怎么劝也不行。那情景令人毛骨悚然。”   玉凝听得浑身发冷,紧缩到汉辰身边。   “你是说,小夫人的冤魂找回来了?是不是你总打小弟,她在阴间都心疼了?”   汉辰笑着拍哄着惊吓得脸色苍白的妻子:“别乱猜了,威儿少时那沸反盈天的时候,隔三岔五就挨次板子,也没见什么猫呀鬼呀的找回来。都怪我这些年都冷落了她,忘记给她烧纸钱了,我回头拉了威儿去给她上个香吧。”   “那万一真有她的鬼魂在这屋里游荡呢?半夜可不吓死人?”   “磅当”一声巨响从窗外传来。玉凝“呀”的一声钻进了汉辰的怀里吓得魂飞魄散。   “谁在外面?”汉辰大喝一声。   一片沉静,稍时一声“喵……”的声音传来。   “猫!小夫人!”玉凝惊叫着。汉辰推开玉凝,打开灯,屋里大亮起来。   “来人!”汉辰大喝着掏出枕头下压的勃朗宁手枪,一把推开卧室窗,一只白色的猫从树上蹿走,喵喵地叫着。   门外的侍卫官也冲了进来,问着“司令,出什么事了?”   汉辰扫视四周,没有什么异样,只是窗台上两盆花少了一盆,该是被野猫踢落。   “怕是夜猫进来了,你别管了,快去抓猫吧。”汉辰吩咐道。 第15章 难以面对的真相   第二天一早,汉威借口去营里巡视早饭未吃就出了门。心中惦记着肖婷婷那个莫名其妙的纸条,满心对生母之死的好奇,也没心思去做事,只干耗到了傍晚,他来到了朝阳码头那家咖啡馆。   肖婷婷已经在那里等他。   夸张如洋娃娃一般俏丽的眉眼,肖婷婷还是如初见时一样,一脸的清纯讨人喜欢。   肖婷婷引了汉威来到靠窗的一处僻静的雅间,里面一人背手眺望窗外的风景,缓缓回过头,居然是那日在大哥书房见过的余专员。   汉威的好奇心更加作怪,但另一半理智的头脑也让他迅速在想,会不会是这乱世中有人给他们兄弟下的“套儿”。   肖婷婷回避后,屋里只剩了汉威和余专员。   余专员立刻热泪盈眶地上前拉了汉威的手,颤抖了唇,半天才说了句:“我苦命的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汉威心里很是镇静,自己都不想自己如何忽然间变得如此冷静。这个人是什么人?中央的?跟大哥有什么嫌隙?为什么约自己谈生母的死?   “孩子,我是你亲娘舅,你生母余梦遥是我唯一的亲妹妹,是我一生一世都亏欠的人。”见汉威半信半疑,余专员从怀里掏出几张老照片,里面有个美若天仙的少女在全家福的照片中,是那么清丽动人。   “你不觉得自己跟她长得很象?”汉威震撼了,出于好奇,这些年他曾无数次试图从各种渠道找寻生母的照片或任何遗物,但都无收获。大哥说是他的生母患了瘟疫,所以死后身边的物件尽数被销毁带去了阴间。   余专员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有封黄旧但还平整的信。那信里的蝇头小楷十分娟秀,笔锋中透着功底。信是写给父母亲大人的,里面的意思是说女儿不久于人世,对父母养育之恩十分愧疚,临别时十分想念父母。还提到她留了一子在杨家,但是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孩子会不会命运多舛如同她的下场,所以希望父母如果日后有办法,务必设法救这个孩子于水火,带到外公外婆身边抚养长大。汉威扫了几遍,心底波涛翻涌。虽然心里还是半信半疑,但眼前的证据令他不得不信余专员的话。   “杨家肯定没有梦遥生前的任何遗物,因为梦遥妹妹死前,已经把所有带了她痕迹的东西尽数销毁。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汉威睁大了眼,呆滞地听这个自称是他娘舅的人讲述传奇……   汉威回到家倒头就睡,他想逃出去杨公馆寻个地方令自己冷静下来,但是没禀告大哥之前他定不能就这么擅自出去,这是家规的一条。   余专员的声音还在他脑边回荡:“你不信就去问问杨家大少爷,你生母过世的时候死在了什么地方?是杨家吗?不!她死在了庙里,她嫌杨家太肮脏,她死也不想再进那个门!”“等过些时候我可以让你去见你娘生前的陪嫁丫环柳醉烟,她就是受你娘之托,带了遗书从杨家逃出来,徒步走了两年到了江南老家。”   汉威辗转反侧,没有洗漱就混赖在床上饱受煎熬地想着生母的事情。   大哥推门进来了,汉威才想到不知道几点了,回来也没向大哥问安呢,愧疚地喊了声“大哥!”。看了小弟憔悴而心事满腹的样子,汉辰关切道:“没事吧?”   汉威抬头看着兄长,激动的心情难以平静,终于脱口问道:“我娘是怎么死的?”   汉辰也震惊了,他看着汉威,“不该知道的事情就别问!”   “我娘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该知道?杨家做了什么愧心事了要瞒我?”汉威怒道,宣泄的泪水涌了出来。   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汉威抽倒在床上,血顺了嘴角溢出。“放肆!”汉辰喝道。   “看来余专员说的是真的了?我娘是被爹给活活屈打死的是吗?”汉威爬起身子,目光直逼着大哥。“我娘应该很恨杨家了,她死都不肯死在杨家,却选了去庙里;她烧毁了所有属于她的东西,所以你们根本没有办法有她任何的遗物,就骗我说她是害病死的!她临死连一件杨家的衣物都不肯穿,从里到外换的都是她作姑娘时候从余家带来的衣物。她嫁来杨家是因为老爷子当年乘人之危,她死在杨家也是因为老爷子的不明是非。”   “住嘴!”又一记耳光,汉威一点不示弱。“你们干什么早不打死我,不然生下我就掐死我算了。要我怎么做才好?”汉威抱头大哭,惊动得玉凝赶了过来,拉走了汉辰。 第16章 兄弟反目   汉辰被妻子玉凝劝出小弟的卧室,他在书房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突如其来的变故,终于把他深藏了二十多年的尘封往事不得不向小弟开启。   小弟的个性他最清楚,自幼娇生惯养的少爷脾气,根本就没经过风雨挫折。小弟这二十年所有的一切都是被这显赫的家族早早安排妥当,平生惟能遭到的挫折也不过就是平时制约杨家子弟的祖宗家法和他这个当家的大哥了。   汉辰不甘心地再次折返回汉威的房间,小黑子在外厅正隔了门缝探头探脑向里望,见汉辰来了吓得立在一边。   “他还没睡?”汉辰问,不等小黑子答话就推门进了汉威的卧室。   汉威正坐在床边对了母亲的照片发呆,汉辰走近他,不知道是没察觉还是有意,汉威并没理会。   “你单独去见过余梦吉了?”汉辰问,没有回应。   “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汉辰又问,死一般的沉寂。   汉辰愤怒的一把夺过小弟手中捧着的照片。那是张发黄的老照片,上面是他曾经熟悉的那个江南美女小妈,笑容依旧倾国倾城。   “给我!”汉威忽然象发疯的小豹子一样蹿起身来,抢夺大哥手里的照片。汉辰也没曾想平日对他毕恭毕敬的小弟的反应如此激烈,不由自主地把手举高,不让他得逞。汉威疯狂的同大哥厮打开来,就是为了抢这张宝贝照片,那肆无忌惮的暴躁行为足以让杨汉辰怒火中烧,但汉辰还是克制着喝道:“你给我坐好,我就给你。坐下!”   尽管汉辰边说边强制着小弟,汉威还是竭尽全力的同大哥扭打不肯停手。   门外的小黑子吓得双腿直哆嗦。汉威小爷平日就是乖张捣蛋,也从来不敢跟杨家的这个威严不可冒犯的司令大爷顶撞呀,更别说动手打架,简直是不知死活了!小黑子怕汉威要吃大亏,但又不敢进去劝架,慌忙奔出去找夫人帮忙。   汉辰彻底的恼怒了,自幼练过武术加上同蒙古师傅学过摔跤的他怎么把这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弟放在眼里。汉辰略施力气,顺势一把擒住汉威的胳膊,稍一用力就将小弟的胳膊扭到身后反剪了,脚下一扫汉威的脚踝,汉威就一个踉跄不稳,险些跌倒。但身手敏捷的汉威还是凭了身上那股灵活劲儿立刻调整脚下,侧歪两步站稳了步子,接着反抗。当汉辰把汉威另外那只胳膊也遏住的时候,右脚飞起踢在汉威膝窝上。趁汉威立足不稳,汉辰腾出只手一把拦腰夹住他,另一只手死死钳住汉威被反剪到身后的手腕。汉威被彻底擒获住,任凭汉威如何的踢踹挣扎,汉辰铁青着脸,把他夹了在腋下,拖曳着直奔书房旁的那间神秘的屋子——杨家的祠堂。   迎面赶来的玉凝试图劝解也徒劳,她知道那间供了杨家祖宗牌位的房子何等森严肃穆。如果不是遇到什么大事,汉辰是不会开启祠堂门的。而且杨家的宗祠,女人不得随意进入。   “小弟,你快跟你大哥认错赔不是,小弟!”玉凝追在后面提醒,她知道一旦进了祠堂,汉威的亏是吃定了。杨汉辰这个一家之长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在维护杨家的家规上是毫不手软的。而且家里能有资格进去那间屋子的,怕也就是汉辰兄弟和小亮了。可是不知死活的小弟汉威还是如发怒的小豹子般不服帖地挣扎着。 第17章 杨家祠堂   一进祠堂,阴冷的大门“嘭”的一声紧闭。   汉威被大哥扔到春凳上,如只待宰的羔羊,被麻绳捆个结实,再也挣扎不得。   杨汉辰伸手抄过那根让人看了就心惊肉跳的一米半长的红木家法棍子,不由分说狠狠地打下来。   呼呼几棍子抡了风声打在汉威的身上,汉威咬了牙没喊疼也不求饶,倔强地坚持道:“你要是打就打死我好了!”   这间祖宗堂他是最害怕的。   曾经有过可数的几次,他惹了不可饶恕的祸事,就被大哥拎到这里教训。   他知道进了祖宗堂几乎就不会有站直了走出去的可能。若是以往,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早就会痛哭流涕地哀求大哥饶他,可今天他却以意外的勇气抗争着。   “还想造反了?大哥养大了你,倒敢跟大哥动起手了!”   棍子打在身上生痛,大哥继续训斥:“以你这以下犯上的行径,大哥随时可以家法结果了你的性命!你信不信?”汉辰呼喝着。   “好呀!你打死我吧!死了我就去地下跟我冤死的娘作伴了。”汉威忍了疼痛倔强的顶道,满心的仇恨齐涌心头。   “你当大哥不敢吗?”汉辰怒喝着,伸手去扯汉威。汉威歇斯底里的大吼:“你别碰我,你要杀就杀了我!”   如果再打下去,除去了泄愤,也实在于事无补了,头脑冷静的汉辰十分清楚这点。   本来杨家的家法是很有分寸的,平日小错惩戒子弟,也就用藤条荆棍,力道劲,但都是皮肉伤;但是遇到家中子弟犯了家法难容的大过失,祠堂里的家法棍子可是稍掌握不住分寸会伤了筋骨落了残疾的。   妻子玉凝在门外央求着:“明瀚,你冷静呀,小弟他还小,突遭大变,一时昏头了也是正常的。你别在这时候跟他认真计较!”   汉辰扔了家法棍子出了祠堂门,命令门外的胡伯找人把汉威抬回房里禁足,不许出门。   玉凝怕汉辰着凉,忙追上去给他披了件呢大衣,她什么也没问,目送汉辰独自返回祠堂反关了门。   玉凝知道,丈夫是个性格果敢刚毅的人,遇到大事也喜怒不形于色。他独自去祠堂的时候,定是心里有难结的时候。   汉辰打开幽暗的壁灯,给父亲的灵位上了柱香。他静静的跪坐在牌位前,胸中无限的愁烦无处倾诉发泄。闭目养神,但是眼里浮现出的都是那个冷艳绝代的江南第一美女小夫人余梦遥娇小飘逸的身影和深锁的愁眉,耳边回荡的也是她弹的那曲幽怨的古琴曲《有所思》。   如果没有当年的那出悲剧,可能他和小弟的一生都能重写,可能他也不用承担杨家长子要承诺和履行的这么多义务和责任。如果那英雄一世的父亲能再多活十年;如果那雄姿英发的七叔能活到今日,怕是家族的责任怎么也压不到他杨汉辰的头上。至少他也能多做几年锦衣玉食的声名显赫的杨家大少爷,至少他也可以有些自己想要的生活。   一阵瑟瑟的夜风拂面清凉如水的感觉,让他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个夜晚。   十五岁的汉辰刚从军校回家探亲,就听说了家里发生的丑事。父亲宠若明珠般的那个美若天仙的小夫人,居然同七叔杨焕雄有了苟且之事。汉辰虽然年少,但对这些事情也知道个是非的,但最让他痛心的还是自己平日敬重钦佩的七叔,听说七叔已经在族堂里被父亲的家法打得只剩半口气了。   汉辰绕开父亲的正房,偷偷去后院柴房去看望已经被关了三天的七叔,尽管他心里不屑这种男盗女娼卑劣的行径,但还是掩不住对七叔的关心,况且他对此事将信将疑。   才进了后院门,就听到女人悲悲切切嘤嘤的哭泣声。   “小姐,什么都会搞清楚的,你一定要撑住了,就是为了小少爷,也要活下去!”   如水般清寒的月光洒在柴房栅栏门中露出的那张秀美苍白的脸上,一头披垂的乌发衬得她愈发冷艳凄美。那只瑟缩的手臂从栅栏里颤抖着伸出来,抚摸着门外茫然凝视着她的男孩儿。“娘!娘不哭,娘!乖儿想睡。”   两岁多的小弟汉威才刚开始咿呀学话,他定然不知道发生在他母亲身上的大祸。   “醉烟,你快带乖儿回房去!这个时候你若再出了事儿,乖儿怎么办?”燕语莺声的小夫人声音已经带了孱弱沙哑,月色下那苍凉绝美的面容令汉辰为之动容。她说了句话让汉辰永远铭记:“清者自清,虽说是有命数,但也总有天理昭彰的一天!”   更惨不忍睹的是被作为这场悲剧中的奸夫而锁在后院马棚的七叔杨焕雄。   汉辰看到七叔的时候,七叔才经历过三天三夜的磨难刚刚苏醒,浑身血污赤着身子躺卧在马棚里,沉重的锁链锁了他的脚套在马槽上,恶心的马粪味道让汉辰掩鼻。   七叔看了汉辰,用仅有的气力苦笑了一下,啐口血沫在地上。已经这种狼狈的境况下,他却艰难地提起气力,轻蔑地笑对汉辰说:“老大,去对你老子说去,他要是看我不顺眼想拔掉我,自管向我来,不必费尽心机往老子头上泼屎。”   说罢又笑道:“什么人不好做,天下竟有男人想当活王八!呵呵……呵呵……”   “七爷,好汉不吃眼前亏,做错了就认了吧。男人嘛,老爷他会……”   马夫老崔话未说完,就被杨焕雄啐了回去不敢多话。 第18章 家门丑事   夜风清冷地掠过,汉辰觉得一阵凉意顺了衣领直灌入脊背。   汉辰不愿相信这传闻的丑事是真的,但一幕幕往事又不由浮现在眼前。   那次父亲在后园的桃林同小夫人下棋,快被小夫人这个黑白高手杀得落花流水的时候,七叔在一旁接了父亲几乎要拱手认输的残局继续下去,居然搬回战局下了个平手。小夫人当时那钦佩羡慕的眼神是那么的动人地仰视眼前大她不过两三岁的青年;而小夫人那纤纤玉指每轻拈白子砰然落子的时候,七叔焕雄都不由得去多瞟一眼她那青葱般的手指。   小夫人爱抚琴,而那些绕梁的阳春白雪的琴音只有七叔总隔了墙吹了萧同她呼和,难不成他们二人真有了苟且之事?   “小子,跟七叔说说话!”七叔艰难地用血迹粘连的手指拼命扒着马槽欲直起些身子,原本棱角鲜明英气勃勃的脸已经被痛苦折磨得扭曲着。   “小子,快说说,这个把月七叔没见到你,可长进些什么了?”   汉辰忙脱下外衣欲搭在七叔焕雄身上为他遮凉。   “不用,就陪七叔说说话,只要……只说话,七叔就不会睡过去,就死不了!不能睡……”   七叔一如既往的顽强,还是那个令他崇拜备至的小七叔。   任是血肉模糊体无完肤,任它狂风暴雨肆虐凌辱他到此等不堪的田地,七叔还是那么高傲,那份高傲源自骨子里,碾成尘,不能灭。   比起这年长他五岁年方弱冠的七叔,他简直自愧不如,他凭什么去怀疑七叔的人品呢?   “别……别担心……活着……总有天日昭昭。”七叔艰难地干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的吓人,他艰难地扭身吐了口血,汉辰看清那是口鲜血。七叔若无其事的笑笑,将沾着血渍的唇凑到铁镣紧锁的手臂上蹭擦。想到刚才路过后园柴房时,小夫人柔弱带刚的那句“清者自清,天理昭彰”的话,同七叔如出一辙。   “我倒是真恨自己未能同小夫人又授受私情!”七叔喝过汉威递来的热水,讥讽不屑的笑意挂在薄劲的唇角:“他本不配娶如此冰清玉洁出尘的女子”   听了七叔肆意的言语,汉辰慌忙阻止,生怕被人听了去再恒生事端。   “他如何能是我的大哥?造化弄人!杨家……太没……”言语凝滞。   那个率领敢死队孤军直入敌营杀个三进三出的少年英雄;那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那个指挥若定的少年将领;那个雨夜斜倚栏杆吹奏玉笛潇洒浪漫玉树临风的美少年;那个偶尔立在后花园对了飘落的丹枫、新生的春叶触景生情文采横溢的七叔焕雄,怎么今天落成这般田地?   在汉辰眼里,七叔就是父亲倾注毕生心血精雕细琢出美玉,是完美无缺的男儿楷模,是汉辰一直崇拜的神祇。论武略,他曾在乱世中随同父亲出生入死地打下不少为世人津津乐道的战役;论文采,他更是熟读史书,才情横溢。   曾经有人说过,如果换了在帝王年代,雄踞一方的杨家就是帝王诸侯之家,杨家子弟也是亲王殿下般的尊贵。而七叔的素养和修为,肯定不逊于任何前朝皇子。汉辰这些年也多蒙这位小七叔指点调教。   而父亲的伤心汉辰是能理解的,一个是自己捧若掌上明珠的小妾,一个是自己一手精心打造出来的兄弟。两个他生命中这么得意而成功的作品,如何就做出这等丑事而同时毁灭呢?   汉辰听人讲,事情的起因是小夫人贴身的肚兜出现在了七叔的房间里。   是七婶在收检衣服时无意发现的,随即大哭大闹。她相信这是一向对她不屑的年少风流的丈夫在外面搞了女人了,虽然杨家子弟不到而立之年不许纳妾,但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去找大太太作主。那个肚兜上绣着与众不同的兰花图样,当场就被有心人认出是小夫人的物件,因为小夫人所有的衣服上都自己绣着样式相同的兰花。   一经询问,小夫人余梦瑶也承认那个肚兜是她丢失之物。至于肚兜怎么跑去了七爷的房里,那就是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谜了。   大太太没能审清楚这桩无头官司,直到几天后老爷杨焕豪同七爷回家,这桩风流韵事已经被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   杨焕豪是从三夫人那里听说了这段艳闻,他气急败坏地冲进绿竹小筑小夫人的院里,把正在馨香弹曲的小夫人扯了头发拖拉出院,不顾她的惊叫,扛了她飞步向杨家女眷各个望而生畏的那间小黑屋而去。一路上引来无数家丁仆役偷偷观望议论,都说进了那间连鬼都怕的黑屋,小夫人怕九死一生了。   后院楼上那阴森的小黑屋是杨家的刑房,里面有过多少家规不赦的亡魂。   一夜暴雨摧花,雨打飘萍。小夫人凄惨的哭声飘荡在夜空中,传遍了杨家大院的每个角落,但是没人敢为她求情。   好事的三夫人第二天散布着昨夜她扒窗偷窥到的老爷子刑讯小夫人的惨剧细节,话里话外充满了对这只骄傲的凤凰一夜间变成了人人不耻的乌鸦的幸灾乐祸。 第19章 落井下石   绝望的余梦瑶没想到会遭遇这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最令她寒心的莫过杨家人的冷血无情。丈夫的不信任,对她人品的亵渎;假意来探望她的昔日姐妹自居的女眷们冷嘲热讽,恶毒的言语犹如一把把尖刀刺伤她的自尊。   大太太来看望她的时候,带来金创药和两本手抄书—《女训》及《礼记·内则》,让她仔细学学做女人的规矩,这俨然是种委婉的侮辱。梦瑶幼年时候父亲就教她熟背过的文章,居然今天大太太还拿这个来羞辱她这个江南才女。   如果大太太的是文戏,那以三太太为首的那帮姨太太上演的武戏就更为精彩了。   三太太俨然是看了昨天小黑屋那幕令她蒙羞的场景,带了几位姨太太和丫鬟老妈子在柴房外尖酸说:“小妹妹真是可怜呀,这么个江南大美人,老爷怎么舍得倒吊在房梁上,扒个光赤用家法抽那……啧啧!这以后让妹妹怎么有脸做人呀?”   “这也不能怪老爷,这做出不要脸的事儿了,老爷才这么不给脸的罚呢。像我们这相貌平庸的,倒是福了,不去给老爷招惹是非戴绿帽子呀。”   “哎呀,别说了,让小妹听了多不痛快呀。”   “她跟七爷都痛快够了,还怕这几句实话?”   一阵刺耳的哄笑后,三姨太凑到栅栏边刻薄的说:“妹妹过来,让姐姐们给你上点药吧,抽烂了不抹点药,你以后拿什么去勾引男人呀?”   众人奚落的口气显然已经把梦瑶定罪成了十恶不赦的淫妇,要马上沉塘处死。饱受凌辱的梦瑶已经无力抗争,她想可能死了就能解脱了,倒是三姨太一句恶毒的话提起了她生存的勇气。   “也不知道她生的那个小崽子,是不是老爷的种儿呢?听说扬州那里专产这种给人作小老婆的‘瘦马’,养大了卖去给男人作小。也不知道老爷买她来的时候干净不干净呢,八成这顶乌龟帽子早就戴上了!”   梦瑶立刻想到,如果不证明自己的清白,她不止对不起余家的门风,更对不住还这么幼小的儿子小乖儿。   寂寞空庭,夜风凄凉,除去了陪嫁来的丫环醉烟和自己幼小无依的儿子乖儿,怕再没有让梦瑶信任的亲人了。但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她是要强撑了忍下去的。想起自己远在扬州的爹娘,梦瑶倍增伤感。   但她绝对不能辱没余家清白的家风,就是死,她也要等沉冤昭雪后再死。想到这里,梦瑶前所未有的坚强起来,她从肮脏的草席上撑起身,颤抖的手去探到大太太放下的白药,忍了剧烈的伤痛草草的涂抹起来。   审到了第五天,还是没个结果。   小夫人梦瑶和七爷焕雄都是被折磨得几番死去活来不肯承认,暴跳如雷的杨焕豪更是骑虎难下。   汉辰每天晚上都偷偷的去看望身陷囹圄的七叔,而每天七叔都是在拷打审问中显得那么的从容坚强。不管有没有证据为七叔洗冤,汉辰都相信七叔绝对是清白的,他相信七叔够男人,七叔做过的事情从不推诿责任,不是他的错他也不会认。汉辰是下了决心要想方设法彻查此事,还七叔个清白名声。   汉辰找到了小夫人梦瑶的陪嫁丫环醉烟,因为她是离小夫人最近的人。汉辰说服醉烟从悲伤中冷静的想想整件事情经过中可有哪些破绽?   醉烟在汉辰的开导下,终于想起来,那个在七爷房里找到的赃证肚兜,是小姐刚用了不久的。老爷上个月从军里回来时候送来的那块儿质地柔润的鹅黄色宁绸,小姐虽然喜欢那细软的质地,但是鲜艳的鹅黄色毕竟不是她平日喜欢的颜色,就截了块儿做成了贴身肚兜,柔软舒适。想来也就是半月前的事情,大太太见了还夸过她的绣工好,就是绿色的丝绒线也是大太太当时送她的。就是说,七爷跟老爷去军里已经一个月了没回来,小夫人从不出二门,这一个月同七爷根本不会有见面的契机。   汉辰寻到父亲,把这些线索和发现质疑出来的时候,杨焕豪才冷静下来。   他清楚的知道这一个多月来七弟在自己身边鞍前马后不离左右,心中的怀疑和愤懑渐渐消散。   全部的罪过都被杨大帅怪罪于那个肚兜为什么会跑去了七爷的房里,下令让人严查,好给七爷和小夫人出口恶气。   杨焕豪吩咐把全家人都叫到祠堂前的小院里,对所有人公布了小夫人和七爷的冤案,严令府中任何人再议论这个事情。 第20章 我方唱罢你登场   七爷焕雄冷笑一声,看看落叶苍苔满阶的地上跪坐着的凄美绝色的小夫人,几日饱经暴雨摧花般折磨的她怕也未必能对这种牵强的交代信服。   “可惜呀,可惜!”焕雄拖着一身鞭痕血污强挺起头,忽然出人意料的慨然笑叹道:“可惜!撰写得的这么好的一出戏文,怎么就被我杨焕雄和小夫人演砸了?”焕雄干涩沙哑着嗓音边说边干咳着开怀大笑。   “这端端的就是在唱出《洛神赋》嘛!我杨七爷焕雄就该扮戏文里那个勾引美貌小嫂子的四公子曹子建,然后漂亮的小嫂子怎么也该送我个什么跟‘玉缕金带枕’那样贴身的物件来私定终身吧?有了!就算这肚兜是吧。再随后丑事败露,我杨老七就该如曹四公子一样被当大王的哥哥流放千里之外,小嫂子也该被沉塘变个鱼饵什么的不是?不然我哪儿有个江呀河的来去‘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呢?”   汉辰对七叔的满腹经纶文采卓然原本极为钦佩,但对他此刻的言语却觉得十分震撼,他不曾想七叔轻易的把他和小夫人的‘莫须有’准确无误的同曹子建那《洛神赋》千古传奇联接了一起。乍听起来是这么精辟有理,难不成七叔误会了父亲,以为是父亲有意加害?   小夫人梦瑶轻抬起一直垂着的头,长长的乌发遮掩的苍白的面颊上一双明眸已经黯淡没了往日的明光流溢,但审视七叔时还是掩饰不住目光中那钦羡的神情,尽管是稍纵即逝的神情。   七爷杨焕雄嘴角微挑,露出丝旗开得胜的快意,接着说:“这样我就能沿洛水河一路上溯,满怀深情地吟诵那千古绝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琼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焕雄边说边逗趣着一边的小嫂子梦瑶:“小嫂嫂,兄弟这几句《洛神赋》记不大清了,没有背错贻笑大方吧?”   见小夫人矜持着低眉不作答,焕雄又怅然道:“呵呵……可惜!这挑角儿的人走眼了,真抬举我杨家和焕雄呀,可惜我早去的爹没能跟曹操一样当那一世枭雄,我杨七爷也没当年曹子建四爷的才高八斗!最重要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有个以七步成诗相逼,煮豆燃萁的王八兄长魏大王曹丕呢?”   杨焕雄兀自谈笑怒骂,撑了花池台子起了身,伤痛的身子瑟瑟摇晃,他抱拳一周笑道:“多谢捧场,多谢!见笑了见笑!诸公海涵!可惜了这么出好戏,名剧尚需杨家有名角演才是,焕雄学艺不精,辜负诸位看官了!”   犀利刁钻的言语让兄长杨焕豪脸色一阵青紫,但又不便发作,任由了七弟焕雄一路拱手抱拳的说笑着,艰难的拖了伤痛的腿,脚下踉跄蹒跚着往门外晃去。走不出几步,焕雄的伤腿就不吃力侧歪的跌倒,但他又立刻努力撑起身来继续蹒跚着往外走。   杨焕豪也没想到那个原本狂傲但对他从来毕恭毕敬的弟弟焕雄今天竟然敢当了众人如此放肆。但想到他身上的伤,就不再追究他。   而小夫人梦瑶却一直在低头清咳,忽然一阵心悸,一口殷红的鲜血喷在深秋那黄叶绿苔纵横的清冷石阶上。   众人忙了围过来七手八脚地捶背、递水、递手巾忙做一团,也就没人理会适才七爷放肆的言语了。   杨焕豪满怀歉意地抱起遍体鳞伤的小夫人梦瑶,象抱了只温顺乖巧得让他怜爱的小猫,一路不停步的回到久违的绿竹小筑。   但让杨焕豪感动的是,余梦遥毕竟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小姐,豁达得对这桩冤案既没哭闹也没抱怨,娴静地淡笑着任他摆布着。只是换药的时候,梦瑶执意让他回避,推说身子脏、血气重,怕冲秽了老爷的眼。杨焕豪执意要一步不离地陪着这个无辜被他伤害的大美人,任杨焕豪如何坚持,梦瑶掩泪道:“老爷若是连这点脸都不肯留给梦瑶,怕梦瑶也没面目苟活了。”   平日不可一世的大帅杨焕豪从来没尝试过向女人低头陪不是,他迟疑了很久,依然是端持了一家之长的架势对梦瑶教训了些瓜田李下的道理。   梦瑶也十分知趣儿,没再多提这桩无头官司。反躬自责说:“人说红颜祸水,梦瑶险些害老爷兄弟反目。想来都是梦瑶地不是。”听了小夫人得体宽谅的言语,杨焕豪都吃惊这么个纤纤弱质的女流居然有此襟怀,就许诺她一定彻查此事,还她个明白。   梦瑶略带瑟嗦地缓缓伸出那残留了青紫瘀痕的兰花指,微颤着轻捂了杨焕豪的嘴喘息道:“你若是这么讲,倒辜负了我的心。话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老爷若真为了将来好,就不必总守在梦瑶身边,好歹抽个空去七爷那边看看,若是七爷真有个好歹,梦瑶和乖儿日后在杨家就永无立足之地了。梦瑶幼时看得杂书多,对七爷那天谈的《洛神赋》还是有番领悟,怕不是七爷同老爷起了嫌隙了。”   “他敢!”杨焕豪打断了梦瑶的话:“莫说就是打了他几下,我就是结果了他的性命,他也只有认命。”   梦瑶虽然知道自打宣统皇帝被轰出北京城开始,外面都在闹些“新运动”,推翻这些旧时代的“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的残忍礼教家法。可中国人心中那千年的禁锢,哪里就是几场运动改变得了?就连自己那个执著了理想搞学生运动的哥哥,不也是为了这个闹的余家倾家荡产,不然她也不会委身来到杨家。   杨汉辰来到七叔的房间。书桌上一组三个雕琢精致的和田玉小猴子引起他的好奇。   “七叔,这小猴子挺好玩儿的,哪里来的?”汉辰好奇地摆弄这小玩意。   “你老子刚来过。”七叔的话答得很平淡,“这个‘三不猴’是他拿来的。”   汉辰楞了一下,仔细注视撑着腰在屋里试着走动的七叔,又审视手里这组分别捂了嘴、耳朵、眼睛的三只表情丰富的小猴子玉雕,立刻后悔自己的冒失,把玉雕摆件小心放回桌上,心下开始对父亲的做法颇有微词。   “他……没为难你吧?”   七叔回过头撑了身子轻轻坐在窗边的绣墩上,微挑薄唇笑道:“放下这东西就走了,就问了问可按时服药?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呀。”听了七叔的感叹,汉辰心里也酸楚难言。   先时家中子弟犯了家规挨了打之后,父亲常会在事后把责罚过他们的那些带了血污的家法藤鞭放置在他们床头桌案做个警示,让子弟们望而生畏,不至于好了伤疤忘了疼,再犯同样的错误。那已经是个比挨打还难堪的事情了,而今“三不猴”在一场风波后代替了家法板子放在这儿,用意就更有甚之。   如果七叔不提“三不猴”三个字,怕汉辰一时也没把这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摆件同那儒家经典的教训子弟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联想到一处去。三个小畜牲都知道的道理,分明是警示七叔要言行检点自重,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明明是一桩沉冤待雪的冤案,照父亲这无声的评判,仿佛是七叔的过错般。这无异于伤口撒盐吗?   看见侄儿汉辰重新捏起那“三不猴”愤愤不平的样子,杨焕雄忙劝道:“你可小心别把这个宝贝摔坏了。他是杨家一家之长,莫说打骂我,就是要了我的命去也是应该的。”   汉辰毕竟年幼,受不得委屈的心性上来,眼眶湿湿的。心想,这若是七叔生在个寻常的小户人家,有如此的出息和本领,怕不知道要被父母如何疼爱呢,可偏偏生在了杨家这个貌似显贵但又没有温情的家里。   ※※※   汉辰还记得七叔离家出走前的那天,绿竹小筑方向传来了隐隐的琴声。七叔示意汉辰不要说话,拖了伤痛的身体倚了楼窗静静细听。暴雨过后阵阵秋寒,肃瑟的风卷了雨打下的满园黄叶艰难的漂移着,而七叔都浑然不觉,连汉辰帮他披了件衣服在肩头他都没个察觉。一曲终了,一曲又起,竟然没个停歇,直到入夜。平日刚硬的七叔居然倏然泪下,然后狠狠的捶了柱子。   汉辰惊讶的看到七叔落泪,几天来惨痛的煎熬都没见七叔如此伤感过。记得爹总带在嘴边夸赞七叔那段有口皆碑的轶事:七叔有次在战场上中了流弹,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生取弹片他都咬烂了衣袖也没吭一声。如今小夫人弹得什么曲子,居然招惹得七叔这么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伤感。   七叔强咽了泪叹息:“古人有心的,为自己写死后的墓志铭。怕苏子悼念亡妾的这曲《西江月》倒是一举两得的成全了小夫人的心。”   见汉辰云里雾里的样子,七叔喟然道:“平日总骂你不多读书,如今看来你不懂音律反倒好了。明白得多,伤心的多。留得多了,去得就多。月满则盈,水满则亏。就是这个道理吧,可惜!”七叔暗自感叹着边在庭院随了曲子吟诵:   玉骨哪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   海仙时遣探芳丛,   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   高情已逐晓云空,   不与梨花同梦。   ※※※   ※※※   作者有话要说:   陌子曰:   《洛神赋》是三国时号称‘才高八斗’的曹操四儿子曹植(子建)的名篇。引申的传说很多,曹子建和二哥曹丕都爱上了同一个女人—甄宓(就是后来传说中的洛神)。但是这个美人由于他们父亲曹操的干预而给了兄长曹丕为妾。兄弟为争夺王位而产生的恩仇,加上这段轶事,才引出后来曹丕逼弟弟七步成诗要置他于死地的惨剧,有了曹子建脍炙人口“煮豆燃豆萁”的《七步诗》。后来曹丕把甄宓用过的玉缕金带枕赐给了曹子建,曹子建路经洛水的时候枕了这个枕头就做了个梦,梦见甄宓成了洛水之神,二人话别的时候就有了书中引用的这段《洛神赋》中的辞句。 第21章 梦瑶葬琴   汉辰只记下了最后那句“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回去查了才知道是苏东坡追悼他的亡妾的。   想苏东坡的词竟然也有这么婉约情长的,仿佛也不是他老的风格。但想想连小七叔这样的少年英雄也有如今日般小儿女落泪伤感的失态,也就顺理成章了。   其实那时候,小夫人梦瑶的伤就已经脓肿难医了,咳血、发冷、彻夜难眠的只是隐瞒了不说。更何况那时候女子的名节比生命重要,中医的大夫都是男人,她又伤在那种难以启齿的地方,当然不肯让大夫近身医治了。   梦瑶只是要了些创伤药,可她知道她自己那已经结了脓疽的伤口,如果红线过腰就离去日不远了。   郎中大夫天天过来,就是号号脉,问问她身体还有什么不适。苦的反胃的药汤她还是坚持喝着,但她的身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清晨,汉辰起得早,依旧在花园练剑。迎面见到小夫人梦瑶一袭白绸衫纤弱的身影扶了丫环醉烟的肩,弱柳扶风般轻盈地摇曳着往伙房方向迤逦而去。绸裙如笼带着秋日的朝露寒烟,流风回雪般的柔情绰态真是清美若仙人。   梦瑶臂下紧抱了那凤尾琴。汉辰听七叔讲过,小夫人从娘家带来的这陪嫁古琴是前朝的古物。若是遇到个识货的人价值不匪呢。但她昨夜还拖着伤势未愈的身子弹了整夜的曲子,今天一早的来灶间这种烟熏雾燎的腌臜地方不是很奇怪?   灶间里,下人们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小夫人把琴扔进了烈火熊熊的灶堂。   汉辰冲进去想去劝阻,小夫人固执地说,她的手指伤了筋骨,日后再也弹不了琴。可她就是有个怪癖,但凡她用过的物件是不喜欢别人过手,所以她宁可烧了。   梦瑶守了熊熊炉火中那化土成烟的木头,凄凄切切地哭着,直到哭得晕了过去。   汉辰忙过去扶她,醉烟却如同躲怪物般喝止了他:“杨家大少爷,你还想再害我们小姐一次吗?男女授受不亲的。”   汉辰一阵脸红,虽然年幼,他还是懂这道理的,而且小夫人虽然是他小妈,可毕竟才大他有限,汉辰只有望着雨打梨花般动人的小夫人怅然离开。   晚上看望七叔的时候,他把这段怪事原原本本讲给七叔听,七叔却朗然大笑起来,笑得十分的快意:“杨家马上就要给小夫人办丧事了。你自可去跟你老子说,让他给小夫人准备寿衣纸钱吧!”   汉辰只当他为了那桩冤案怀恨,才赌气这么说。可怎么讲也不能咒小夫人呀,毕竟人家也是受害一方。   听了侄儿的劝告,七叔焕雄拍着汉辰的肩说:“老大,你读过左思的《恨赋》吗?”   汉辰摇摇头。   “去翻《观止》查《恨赋》的最后一段儿你就知晓了。”七叔焕雄长舒口气叹道:“小夫人纤纤弱质,不象你七叔从小被打得皮糙脸厚的。再者说,也不知道你老子送了她一个什么样的‘三不猴’呢?经过这番磨难,小夫人的伤怕是华佗再世也难医了。”   汉辰疑惑道:“不该呀,父亲天天请郎中过来,都说小夫人就是脉象虚,补补就好。”   焕雄不停地摇头不语,苦笑了挤出一句:“悔生是非之家!”   天明,七叔焕雄连个招呼也没打就独自回军里了,汉辰看得出父亲对七叔这不合礼法的举动十分生气。   过了几天,杨焕豪就收到了七弟焕雄留下的一封信,焕雄出走了,而且声称跟杨家没有任何关系。杨焕豪没想到才二十出头的七弟居然有这么大的气性,心里恼怒之余,也不免心酸。连忙赶去军中想办法派人追赶,忙碌了一周也没个结果,扫兴而回。   想到七叔临走前一天的话,汉辰忙去寻了本《古文观止》翻到七叔谈及的《恨赋》,最后一句是:“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汉辰努力的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七叔那股自命名士风流的心性,在那里多愁善感的凭空猜测罢了。   及至几日后,他听到下人议论小夫人这些天怪异的举动。小夫人不是烧琴就是烧书,不然就是烧些贴身的衣物,汉辰觉得他非要跟父亲去谈了。   “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当汉辰把这句辞和七叔的言语对父亲讲的时候,父亲反教训他骂道:“都是你们平日口舌轻薄议论是非,不然怎么就生出这些祸事?”   汉辰觉得父亲简直不可理喻,但还是强压了火提示道:“儿子怎么也想不通,是什么初衷能让小夫人把衣物都烧了,难不成不再用了?这都烧了几天了。”   “不是古代周幽王的妃子褒姒就有喜欢听撕绸子声音之癖好吗?小夫人喜欢烧东西看烟火,就由了她吧。”   父亲杨焕豪听了汉辰担忧的告诫却是一笑而过的说着,“女人吗,受了委屈,故意闹出点动静惹人注意怜惜,就由了她去。”   “那父亲是要自比那烽火戏诸侯的幽王了?可就难怪有了如周世子宜臼般凄惨流亡的七叔了!”,汉辰虽然年少,刚毅的血气是和七叔焕雄师出同门的。   一句话脱口,只见父亲微盱了双目,那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久久的一拍桌案,震得地砖乱颤。   一顿家法打得汉辰皮开肉绽,若不是母亲赶来拉开。汉辰恐怕就要吃大苦了。   母亲给他上药的时候哭着劝他:“你父亲误伤了小夫人,心情不好,你何苦惹他,还提你七叔。你七叔从小是他带大的,花在他身上的心血比你都多,好不容易成个材了,怎么就为了挨了几下打就赌气成这样。你说你爹他能不难过吗?”。 第22章 一宵冷雨葬名花   杨焕豪忘乎一切的彻夜守护在小夫人梦瑶房里。   梦瑶昏沉沉的睡下,他就在边上悄然守候,象欣赏一株春日娇美的花,静静地凝视着她;梦瑶醒的时候,他就忙上忙下地吩咐下人准备各种补品给小夫人调养。   他破例许诺梦瑶,明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一定带她回扬州娘家去探望阔别三年多的父母双亲。   梦瑶每每是承情的浅笑,对这位她许以一生英雄一世的男人是那么无奈。她很想跟他说:“大帅,您放手吧!这段孽缘已经散了。”   有丈夫在身边的时候,她要忍住剧痛、强做欢颜,掩饰着日益沉重的伤势;她要假装熟睡,避免他的担心。她只想如同春日的一瓣落花,抑或深秋的一枚枫叶那般,随了一阵轻风静静的飞走,从此零落天涯,各无牵挂。   那日清晨,汉辰依旧立在绿竹小筑后墙外花园练剑,却不见了绿竹小筑每天飘出的焚物时呛眼的青烟。他正在小筑外徘徊,丫头醉烟魂飞魄散般跑出来,喊着救命。   “小夫人出事了?”汉辰忙拦了她的时候,醉烟喘了气拉了他就往院里跑:“小姐她,她要淹死小少爷。”   汉辰至今还能感觉到当年那个如临死的小猫一样被他从水缸里救出来的小弟弟乖儿,依偎在自己怀里那个湿淋淋的小弟乖儿奄奄一息。   小夫人绝望地吐露出她不忍孩子将来饱受这场孽缘的煎熬,因为她自己已经生患绝症,自知不久于人世了。   泪水在汉辰的眼眶中徘徊,但他很快就抑制了下去。父亲昨夜才有急事去了军里,刚刚风波初平的家里就差些又出大的变故。   但梦瑶不绝于耳的乞求:“大少爷,你若是真发慈悲可怜这快没娘的孩子,就让他随了我去吧。我做娘的怎忍心抛下他一个小生命孤零零的在这个地方?若是日后再同了七爷的下场,那更是梦瑶的罪孽了。”   汉辰抱走了小弟乖儿,交给了比自己大五岁的刚过门不久的妻子娴如。为了不再惹出是非,只字未透露事情的原委。   几天后,已经骨瘦如柴的小夫人余梦瑶绝望地强撑了身子在病榻上对汉辰夫妇说:“大少爷,梦瑶看得出少爷少奶奶是好心人。梦瑶人之将死,人微言轻。但是感念缘分一场,有一事相托。乖儿这孩子就托付给二位,既然他命中注定要生在杨家,大少爷坚持要留他一命,那就请大少爷日后费心赏这孩子一碗饱饭吃。不求他仕途富贵,只要一生平安就是他上世修来的福份。若是日后老爷不想见这个孩子在世上,只怪乖儿自己命薄,就务必埋了这可怜孩子同梦瑶葬在一处;或是差个人给乖儿在扬州的外公送个信,把孩子接了去,也免了老爷心烦。”   说完,就按了两岁多的乖儿的头吩咐他:“快给大少爷磕个头!”   汉辰的心揪扯得难受,又默默想:都说是红颜薄命,还是她那个名字就取得不吉利,“梦瑶”“梦遥”,“千里东风一梦遥”,注定是个无根无落的苦人儿,不过总比日后落个美人迟暮的好些。   汉辰的妻子娴如是个老实厚道的女人,还是一无遮掩的把小夫人托孤的话一五一十说给了婆婆听。   大太太听罢就带了家人来看梦瑶,梦瑶已经不如了白天的情景,形枯影干苍白的样子很是让人担心。   杨焕豪闻讯赶回家也是如晴天霹雳般,边担忧小夫人梦瑶的病,边慌忙破例从千里之外请西医来医治。但无论如何,梦瑶拼死也不肯让大夫看她那私密处的伤势,她坚守着自己的贞操不允许有第二个男人碰她。好在有随行的护士小姐,好说歹说,梦瑶才让同意年轻的护士小姐独自留下。层层密密紧裹伤口的血迹斑斑的布条费力揭下时,脓溃的伤吓得护士小姐大哭着冲出门去。   无奈的医生只有给小夫人注射一针消除炎症退热。大夫走时,吩咐尽快把小夫人送到医院去,这样或许还有生机。   杨焕豪又气又怒,百感交集。想想小夫人如此贞烈的女子,宁可丢了性命也在维护她的名节颜面,居然还被杨家上下如此的猜忌她的清白,想想好不心伤难过。   当晚,小夫人梦瑶坚持说有仙人托梦给她,说她的病只能去庙里还愿静养,杨老爷就千依百顺的应了她。   小夫人临离开前一夜,她端端的抱着幼小的乖儿在怀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天天熟睡的孩子,眼泪如窗外的秋雨般延绵难止。   一早,汉辰从小夫人怀里接过乖巧的小弟弟乖儿。乖儿就象只温顺的小猫依偎在汉辰的怀里,看着娘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也不懂得落泪。   临行前,小夫人来到前厅给大太太和长辈们辞行。除去了淡妆下难掩饰的憔悴苍白的面色,但那翩若惊鸿的婀娜身姿和幽兰般娴静的举止还是依旧动人。杨焕豪进来的时候,小夫人梦瑶微微欠身,轻服一礼的姿态是汉辰眼中留下的对小夫人影像最后的记忆了。   两日后,老爷子杨焕豪在小夫人空荡的房里徘徊,才意外发现个秘密。原本四壁上挂的几幅小夫人得意的字画都被摘去,显得四壁空空。杨焕豪狐疑着在屋里寻找,竟然惊异的发现,自小夫人嫁到杨家以来,他为小夫人梦瑶置办的衣物、珠宝、首饰都规整的摆置在房间一角,分门别类的还有清单记录毁坏亏欠之物的去处,很多东西都是崭新从未动过的。   几乎没有任何梦瑶贴身的物品留下,连文房四宝都收拾停当,她从娘家带来的那许多宝贝书籍也不见了踪迹,整个屋里寻不到她留下的片纸墨迹。   想到日前汉辰提起的梦瑶烧书烧衣服,杨焕豪觉得有些心悸,寻遍整个房间竟还是没一丝痕迹。茫然间无意发现桌下有团纸,不知什么时候遗落的一团揉皱的薛涛笺。展开来看,那娟秀的小楷写了句词“便是欲归归未得,不如燕子还家!春云春山带轻霞,画船人似月,细雨落杨花。”墨香犹在,怕是由兴而写又随手欲丢掉的,落在了桌下。   想到日前小夫人还一次次将他手里残存的照片要了回去,说是卧床无事打发时光,要整理照片写题跋,可见也都是付之一炬了。   杨焕豪立刻感到不妙,连夜赶去庙里的时候,小夫人已经过世,魂魄随了燕子还家了。   梦瑶离世的时候,穿了当年初进杨家门时从娘家带来的那身淡绿的少女罗衫,头发也梳理回了待嫁的头饰,一身的清素。   醉烟说姑娘死前就嘱咐说不要沾杨家任何东西,她跟杨家这段孽缘就这么了结了。   杨焕豪在尸体前大哭了一晚,第二天一开城门就赶回家去吩咐置办棺木和寿衣来敛葬小夫人的遗体。可当他赶回庙里的时候,一场天火,小夫人的尸身起火,烧做了炭木。庙里尼姑们说是不敢救火,怕轻辱了死者的尸身,既然是天火也是佛祖冥冥中的安排吧。连绵的秋雨又开始下个不停,寻遍所有角落,醉烟也不见了。   汉辰心里明白小夫人是早准备好的,难过的同时也感叹小夫人临走前的这步棋下得太绝了。   他相信焚琴,交还衣物,离家赴死,加上死前的装束,这些事情绝对让父亲负憾终身的。   按了杨家祖上的规矩,暴死者的尸骨不能进杨家祖坟,无论父亲如何抗争,族中长辈的阻止还是让他不得不把小夫人葬在青山绿水的庙后的山上那片杏林。   入殓前秋雨又缠绵的下个不停,汉辰平静不下的心总是想到小夫人临走前轻服一礼时那优雅的仪容,再想想杳无音信的风流潇洒的七叔,心中就更是惆怅。   杨焕豪没了任何挂念之物,就是本打算葬小夫人之前能剪她一缕青丝留个念想的愿望也破灭,唯一能寻到的就是那个惹祸的肚兜和一脸童稚气的乖儿。很长一段时间,杨焕豪脾气急躁暴戾,但是偶尔汉辰能见他独自抱了乖儿,在小夫人生前居住的绿竹小筑发呆大哭,手里还总拿了那块儿柔软的肚兜嗅着小夫人生前的芳息。一直到父亲死,那块儿肚兜还捏在手上。 第23章 艰难的去留   阴冷的祠堂,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   祠堂案上摇曳着的烛火是屋内唯一的光亮。汉辰安置汉威靠了檩柱坐在个蒲团上,帮他擦擦脸上的泪,一五一十将这段往事向他一一道来。   汉威听着,眼泪潸然滑下,不说话也不发问,抽噎得越来越凶。   “当了爹的灵位,大哥把知道的事情都跟你说了。你不只是你娘的儿子,你更是爹的孩子。你的血管里流着杨家的血,那注定了你的性格和命运,这是你逃到哪里都改变不了的事实。至于上一代人的恩怨,是你我无能为力的,咱们能掌握的只是以后的日子。相信长辈们到了阴间,自然有他们的办法解决彼此的恩怨。”   见小弟汉威还是低头不语,汉辰又说:“什么叫恩怨好坏?终老一生就好吗?俩人一辈子没大风大浪,一辈子没什么言语,就是为了做个名声上的‘好丈夫’和‘好妻子’各去扮着戏。那样的一辈子就是没了恩怨了?你看大哥我和亮儿的娘,从入洞房开始就是个遗憾,但我们没恩怨也没喜怒,反不如爹和小夫人起码还能英雄美人轰轰烈烈过一场,就算是出悲剧,也总比一出赖戏好吧?你我都不是当事者,自然也不知道你娘当时在想什么,爹他老人家到底是为什么?”   汉辰缓缓说着,既像是说给汉威听,又如同是自言自语。   若换了平时,一副家长做派的汉辰绝对不会跟弟弟坐在一起,平等地谈论、交心。   汉威默默地咽着泪,居然二十多年他都被蒙在鼓里。如果不是舅舅有意安排将这段往事编了成《红颜泪》上演成为轰动龙城一时的悲剧而引起大哥的注意,怕是他要被瞒一生一世呢。   曾经有些人问过他,生在这么个富贵人家如此的幸运,何苦选择军旅生涯去受这份苦,还要把头押在腰带上赌命。他何曾不想如儿时那样在父亲的庇护下随心所欲的活着,就做个养尊处优的杨家少爷,可一切都不是他能掌控;还有婚姻也是那么无奈,为这个,他跟任何女孩子的交往都是十分小心保持距离,早知道有始无终,不如从开始就免去以后的苦恼。更何况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斥责为大逆不道而受到责罚;最让他汗颜的是杨家不尽人情的家法,那让他想起来都震慑的两个字。不知道为了这个曾熬过多少屈辱和苦楚,尤其是每回在大哥的威严下,被家法剥落得没了任何颜面的时候,那份难堪的伤痛远远胜过了鞭笞的痛苦。   汉辰晚上回到家发现小弟汉威在他走后就强行出去了,至今未归。他太了解小弟了,小弟平日最爱感情用事,怕是伤感之余只有逃避。汉威既没回营里,也没去朋友家。汉辰寻遍了可能的地方,都没能找到他,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母舅余梦吉那里。   漫长的五天,汉辰的心凝重得一天沉似一天。虽然他在家人面前坦然掩饰,似乎并未计较小弟的悖逆和出走,但是他心里清楚结果可能是什么。   其间余梦吉独自找过汉辰,但是每次都是话不投机,一开场就不欢而散。汉辰只得跟余梦吉说,“汉威也长大了,你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果然不出所料,余梦吉带了汉威回到杨家,找到杨汉辰开门见山的提出要带汉威出国,离开杨家。   “余舅爷,你怎么说也算是汉辰的长辈。上一代的恩怨谁是谁非,汉辰做晚辈的没有资格议论。人都去了,你讲了这些陈年旧帐让汉威去负担,你觉得这样真是对小弟好吗?汉辰不想让小弟守了恩怨负担活下去,这是我唯一的初衷。”汉辰的话不卑不亢。   余梦吉奚落道:“杨汉辰,你也不用讲这些废话,我妹妹若不是当初被你父亲活活打死,怎就落得这孩子从小就没了娘。”   缓缓又奚落道:“呵呵……杨大帅当年杀人如麻,当然仇怨多得都记不得了。杨少帅也不用文过饰非,余某也不是找你来寻仇,只是想寻回外甥,给可怜的小妹一个交代。”   汉辰并未理会余梦吉的言语,直视了汉威平和地问:“你怎么说?”   “大哥,抱歉!威儿想……想跟母舅出国去读书,当军人不适合我。”汉威牵强的言语,目光都不敢正视他。汉辰听了笑笑朗声道:“好呀,大哥明白你的心意了。随你吧!”   汉威吃惊地抬头,望着大哥那神秘莫测的面容,都不想大哥竟然能这么轻易地妥协了,他本以为又会有一场腥风血雨呢。   “大哥……”汉威想再解释什么,汉辰摆手止住他,“你只要想好了就没关系,只是大哥怕你又是三分钟的头脑发热。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下月十号。”余梦吉替汉威应道。   “那快了,还有十来天。正好下周是中秋,吃个团圆饭吧。”汉辰如深潭般莫测的言语,让余梦吉如入太极阵。   ※※※   年年中秋一样的明月,月月年年人竟是不同。汉威立在露台呆看着天上初升的那轮圆月,想二十多年前,娘是不是也曾在杨家倚了楼栏望月感怀呢?府里喜气洋洋,各式漂亮的彩灯高高挂起。因为姐夫出国去谈生意,大姐过来同他们过节。这可能也是大哥在他离开前有意安排的一次全家聚会吧。   同大户人家的规矩一样,饭前大哥带了他和一家人先去祭祖,给祖宗上了供品。汉威跪在地上有点心酸,毕竟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同家人中秋祭祖了。看到父亲那遗像里目光如剑般凌厉的眼神,汉威想到儿时曾被他搂在怀里百般的爱抚,但又随即想到被虐死的生母,真不知道是该爱他,还是恨他。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儿倏然而下。   大哥并未理会他,只是目光在频频责备动作迟缓屡屡出些意外的小亮儿。小亮确实很怪,木呆呆的,从今天见到他就觉得他话少,而且眼里似有无限委屈又不肯吐露。   吃过饭,大哥在厅里听大姐闲扯着家常,汉威抓紧机会去同小亮话别。   小亮已经在书房里守了灯读书,桌上堆起高高的一摞书。   汉威见小亮漫不经心地敷衍自己几句就急忙着专心看书,倒也高兴他毕竟是长大些,懂得用功了。顺手翻翻书发现都是些《七略》、《孙子兵法》之类的兵书战策。   “怎么?小亮少爷要投笔从戎了?”汉威逗着他,“怎么发奋攻读这些兵书了?”   “嗯。”小亮囫囵的应了声又低头看书。 第24章 管教小亮   汉威一把翻开小亮正在看的书的封面,看了下书名《尉僚子》,就劝道:“你要是真想学些兵法,光看这些怕是不够的。你可以看看关于拿破仑的一些东西,我那里有,但是英文版的,你得慢慢看,很开视野的。”   小亮没抬头,寂静的屋子里,一滴滴眼泪落在书上的声音都是那么的清楚。   汉威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想想自己也没说什么重话,唯一惹小亮如此伤心的怕是他即将出国的事,连忙笑笑安慰小亮说:“小叔先出去,以后寻个法儿把你接出来。”   “小叔快去忙吧,让我把书先背会了,不然阿爸来查功课又要责备我了。”小亮啜泣着不抬头,边流泪边看着书。   汉威一阵伤感问:“是你阿爸逼你学这些的?”   小亮没作声,汉威这才发现小亮的桌上放着那根他曾经十分熟悉的磨得光亮的竹戒尺。   汉威拉过小亮的手,果然小亮的手掌已经是肿得发紫,小亮痛苦地抽回手嗫嚅道:“阿爸说亮儿是杨家长子,应该为继承家业努力的。”   “就你,读这两本书就能继承家业?”汉威太知道小亮根本不是这块料儿,尽管平日大哥总训斥他欠缺作军人的果敢和刚毅,可比起小亮他自信是强过百倍的。   汉威立在桌旁也有些尴尬,想这都是自己的过错,大哥突如其来地逼迫小亮去读书,怕也跟他的离开有关系。   汉威下楼去找大哥谈小亮儿的事,毕竟他曾对逝去的嫂子有过承诺要照顾小亮儿。   厅里大姐凤荣尖利的嗓音传来:“你怎么想的,让小亮去军校?就他那小身子骨,三天两头的闹病。”   “你以为我愿意,我还怕他去了军校丢尽杨家的脸呢。当初真不该让他去他外公家住那些年,娇惯得真是一事无成了!”大哥汉辰的声音:“不过事到如今,也只有死马当了活马医。好在亮儿还听话懂事,人若是资质差些,就要笨鸟先飞。这些天他也还算努力。”   “那还不是你用戒尺呀家法呀逼的。”玉凝不平道:“姐姐你说说他吧,自从小弟要出国去,他就着魔了。天天晚上点灯熬油地陪太子爷读书呀,且不说小亮儿那单薄的身子骨怎么样,就汉辰这白天操劳晚上不睡的,怎么受得了?”   凤荣恍然大悟道:“我是说龙官儿这次见消瘦了很多,人也不精神了。这眼睛都是红的。”   玉凝找了救星般道:“亏得姐姐来了,好好劝劝他吧。前儿个非带了小亮儿去郊外去看什么枪毙犯人,吓得小亮儿当场就尿了裤子了。”   “你就别作孽了,吓了孩子。”凤荣嗔怪着。   玉凝接着怪罪着:“天下还有这么当爹的,觉得儿子丢了他的人了,抄了根儿马鞭就在当场当了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抽打小亮。倒是给孩子留点脸呀。”   “我那也是让他自此长了记性!要脸不是?就别再作那没脸的事儿!”汉辰坚持着。这句话汉威太熟悉了,当初大哥就不止一次的这么教育过他。   “亮儿从回来就跟没了魂儿似的。就打成这样,还让孩子大晚上的背书,遭的是什么罪呀。若真逼出个好歹来,不知道的人还要抱怨我这后娘是怎么当的呢?”玉凝说着拿了手绢拭着眼角委屈的泪。   “妇人之见,黄荆棍下出好儿!从爹那辈儿、七叔、到了我、还有汉威,哪个不是这么打练出来的。亮儿若是不成器,更会有人戳点你这个后娘是怎当的呢。”汉辰驳斥道。   凤荣也十分激动,边勒令汉辰不要再虐待小亮,边狐疑了问:“龙官儿你平日那股横劲儿去哪里了?你有这闲功夫从头儿去教个还不定是不是那块材料的小亮儿,倒不如拿出你的威风来把那小家伙给扣下来。吃了杨家的饭长大的,流着杨家的血,他想走就走呀?打不断他的狗腿!你就是太纵容他。”   “算了!留人留不住心,由他去吧。”汉辰落寞道。   屋里沉静片刻,凤荣不服气地说:“家法板子留不住心,那你自己当初呢?你当初跑到了天津被咱爹给抓回来,那千头骡子都拉不回来的牛劲儿就比威儿的弱呀?咱爹那家法板子,那还不是一顿毒打,生把你扳了个回心转意服服帖帖了。”   “大姐!”汉辰尴尬的制止道:“就别提那个了。”   “嗨,都这么久的事儿了,还丢什么人。弟妹不知道是吗?”凤荣有意作弄般看看玉凝。   玉凝偷笑道:“听家里人提到过些,是逃婚去天津的事儿吧。”   凤荣卖弄道:“什么逃婚呀,简直就是跟个姑娘私奔。老爷子抓了他回来,那个没鼻子没脸的,剥光了就吊在祠堂前的那棵大银杏树上抡了板子狠揍呀,打得腰都要断了吧?”见汉辰又气又怨地看着她,凤荣笑道:“他当时都被打得一口血喷出老远,楞是被打得这么惨,老爷子也没饶了他。他咳血的病根儿就这么来的。”   “还有这段儿呢?这可是头回听。”玉凝取笑着边说:“看来日后要多请大姐过来吃饭,不定还有多少奇闻轶事给妹妹听呢。”   凤荣叹口气道:“想想爹这辈子也可怜,对儿女这么狠,大家都怕他躲他,临死了,身边一个亲近他的人都没有。”   “不是说他对威儿就特别宠爱吗?”玉凝接话道。   凤荣听到这个就来了气:“所以我说杨家养了个喂不熟的白眼儿狼,爹和龙官儿这么疼他养他。到头儿来就跟那喂不熟的馋猫似的,谁给口香的就跟人去了,没个良心。”   “姐,算了!好来好散的,你何苦?”汉辰阻止着。   “我就觉得窝火!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杨家祖上有这规矩吗?要我说,打死他也不能让余家带走了!什么东西呀,自己惹事生非的,害了亲妹子卖身去救他,临了他反倒出来装圣人了。”凤荣越说越气:“龙官儿我真不懂你了,你平时那横劲儿都去哪里了,你看看爹,当初怎么管你和七叔的。你再看你……”   “大姐小声些,威儿在亮儿房里呢,声音大了那边听得到。”玉凝劝阻着。 第25章 针锋相对   晚上,汉威来到大哥的书房。谈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汉威就把话题引到小亮从军的安排上。   汉辰静静听完汉威对小亮性格细致的分析,当听到汉威说小亮根本不适合从军的结论时,汉辰笑笑说:“你倒是真了解亮儿,人们都说知子莫若父,我看你反是比我这个当爹的都要清楚亮儿几分。”   汉威小心观察着大哥的神色试探着说:“更何况这文韬武略的东西,小弟也是跟在大哥身边十多年才被大哥把了手带出来的。亮儿虽是年少,可这个年龄才起步学就已经不占什么强势了,再若想短时间填鸭般速成,无异于拔苗助长了。”   汉辰还是面色平静地听汉威说完,开口解释说:就是因为小亮儿各方面的资质不够,所以要成就杨家对他的期望,才更要头悬梁、锥刺股的发奋努力。此事非但不会放弃,而且我会督促他成才。   汉威听了没气昏过去,心想这都是什么逻辑呀?忍不住脱口而出:“大哥不觉得这就跟让只鸡学游泳一样的荒唐吗?这不是努力就能解决的问题呀!”   汉辰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汉威说:“你不用多说了,如何调教小亮儿我心里有数。再者,你从杨家出去,也就跟杨家毫无干系了。亮儿是杨家的长孙,他该做什么,他心里比谁都更清楚!”这句话冷冷的象是捅了汉威一刀,他没想到大哥把他不敢往下想的将来都一语道破了。而仿佛在说“你不是杨家的人了,杨家的事情你也不用多操心!”   回卧室的途中,汉威路过小亮的房子,看到脚下门缝透出的光亮,他知道小亮肯定又要熬夜了。   没有面目面对小亮儿,他径直回了房中,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半夜里,隐约听到楼道里有响动声,汉威喊了声:“小黑子!黑子!”   小黑子亮了灯过来低声说:“小爷别多事了,大爷跟亮少爷发火儿呢。怕是下手重了些,大小姐看不过眼正跟大爷拼命呢,乱成一团了。”   汉威不顾小黑子劝阻,披了衣服就往小亮房里去。   一脸怒色的大姐凤荣正被玉凝姐劝出来,跟汉威打个对面。   “你出来看热闹了不是?”大姐看见汉威就如看到仇家一般,扬手就煽了不及躲闪的汉威一记耳光,“都是你惹出的事!杨家欠你什么?”   “大姐你这是干什么!”汉辰恼火的把汉威拉到身后。   “杨汉辰,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做的什么混账事儿?该疼的不疼,该管的不管。爹把这若大的家业交给你,你倒是怎么当的家?”凤荣被激怒了,气急败坏地扬言说要带走小亮回储家庄园去。   “大姐,弟弟说句不恭的话。”汉辰眉头锁在一处,不容劝阻地说:“您要走就请自便,亮儿他姓杨不姓储,他就是死也得给我死在杨家!哪儿也不许去!”杨汉辰声色俱厉。   小亮哭得涕泗横流,跪在地上磕头求着姑姑凤荣:“姑母求您快别管亮儿的事,您就自当没有过亮儿吧。”   凤荣听了小亮凄惨的哭求,瘫坐在地上捶腿大哭起来:“我那早死的爹娘呀,您睁眼看看吧……”   玉凝也是哭得左右不是,汉辰揪了小亮的衣领一把提了起来,朝他屁股踢了一脚骂道:“给我滚进去继续背,背不出来就别睡觉!”   汉威已经立在一边进退两难了,直等大姐被玉凝姐劝扶着离去。   大哥汉辰看都不看他一眼,独自向书房走去。   小黑子偷偷拉了汉威回房,低声对他说,他不在家的这几天,小亮少爷是如何被老爷逼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最后总结说:“再这么下去,我看小亮少爷八成呀……会疯了。”   熬到第二天清晨,汉威赖了不起床,估计大哥已经去了任上,便爬起来偷偷去看关在屋里读书的小亮。小亮还在看书,天都大亮了,他房里的灯还没关。   跟嫂子辞行的时候,才发现嫂子红肿了眼立在祠堂紧闭的门口流泪。见了他才低声跟他说:“你大哥从昨晚就关了自己在祠堂里一直没出来,那个地方我们女人家又进不得,你快去看看有没个好歹。”   汉威的心立刻被压了块儿巨石般沉重下来。他知道如果没有迈不过的沟坎,大哥绝对不会脆弱到躲进祠堂去。   “大哥,是威儿,我能进来吗?”汉威叩了下门,没有声音,心里顿时紧张起来,推门进去反带了门。环顾四周没见大哥。   “出去!”一个深沉而沙哑的声音传来,汉威才寻声发现坐在墙角地上,双手托了额头遮住了面容的大哥。听着声音不对呀……   “哥,你没事吧?”汉威想走近,又被喝住了,“出去!让我静静!”大哥沙哑的嗓音厉声喝道,随后又委婉的用哽咽的声音安慰汉威说,“出去吧,大哥只想一个人静静。”   汉威是手足无措了,大哥在他心中就是如同金刚般的硬汉,是杨家的顶梁柱,是杨家的威严和一切。而此刻大哥挡了脸孤寂的躲在这角落里,莫不是大哥哭了?汉威简直不信,但他还是机敏地说:“那威儿去给哥拿条热毛巾来擦把脸,天都亮了!”   汉威再次拿了毛巾进来的时候,大哥已经声音平静些,依然是低头拦遮了大半个脸,只腾了一只手接过热腾腾的毛巾说:“出去!”   大哥发烧了,斯诺大夫来了后跟汉威和玉凝说,汉辰是累得旧病复发了,嘱咐一定注意不要再让汉辰太劳累。 第26章 进退两难   汉辰烧了两天,吊瓶针就一直没断。汉威也只得跟舅舅解释再三,趁了临走前的几天守候在大哥身边。   看了大哥吃过药昏昏的睡了,汉威在床前静静地守望着。还是玉凝姐宽慰着把他劝出去:“你哥的病是老病根儿了,只是这两年来发作得少些。姐姐知道你这份儿心就够了,只是你守在这里也没大用,还是忙你的去吧。”   汉威也只得点点头,心里的彷徨犹豫自然不必说。先时他得了病,都是大哥彻夜在床边守了照应着,那份疼爱呵护怕比对小亮的还多些。   抬头看到小亮规规矩矩地走过来,先是给玉凝鞠躬道了声:“阿母早!”又转向他叫了声“小叔。”   “你怎么没去学里?不用上课了吗?”汉威奇怪地问。   玉凝只说是已经代亮儿向学校告了几天的假,好在家里照应。   汉威在小亮房里帮他背着《孙子兵法》,怕他生记起来困难,还特地引申些生动的典故和案例为他增加理解。小亮似懂非懂的听着,汉威滔滔不绝地讲着,但每当汉威反回来再换个方法测试小亮时,小亮就又不知道该如何做答了。   汉威心想,反正自己如今把军里的事都交代出去了,有的是时间跟小亮死战到底,便耐了心再讲了一遍。又开导小亮说:“脑子想事情、学东西都要活络,要能举一反三。你现在纸上谈兵就如此了,日后真是带兵打仗又该如何?做将领的一个决策失误,可能就是手下数千万士兵的血流成河,‘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总不想真拿多些骨头垫路吧?”   话还没多说,小亮的泪珠已如雨点般“扑嗒”“扑嗒”落在桌案上。汉威心想我还没说什么重话,他就这么副委屈样了。心里就没好气,想想若是自己就这么走了,剩了小亮在那平日律人律己一丝不苟的大哥身边,那还少不了的有得罪受。便横了心,没有再像平日那样纵容他斥责道:“你哭什么?我又不会打你。还是小叔讲得不好,你听不懂?哪里不明白你就问!”汉威提高话音。   小亮哭得更凶,就是不答话。汉威怎么问小亮就只一味伤心地哭,弄得汉威也急不得恼不得,一把将书扔在了桌上怒道:“背不下就别背了!”   汉威本想转身就出去,又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跟大哥一样的暴躁了,便递给小亮个手帕让他擦泪,边缓和劝说:“小叔不好,怕是讲得太晦涩了。若是你七叔爷活着就好了,总听说他在讲武堂讲战略是最精彩的。”   “精彩又怎么样?会了兵法又怎么样?到头来七叔爷不也早早的进了黄土吗?我不想打仗,干什么要打仗?”小亮终于歇斯底里地嚷出来,一番话让汉威也着实吃惊,小亮从心里就是厌恶战争的。   汉威沉默不语了,但唯一欣慰的是小亮毕竟还是肯跟他交心说实话,这番话若让大哥听去肯定把小亮的骨头都得拆了。   “小叔,我天生就是木头脑袋,学不来的。你别对牛弹琴了。阿爸考我不会,就打死我好了,死了我就不再遭这活罪了。”小亮哭得泣泗横流。   汉威不想小亮说出这么绝望的话,而且就是为了背点书。心里的怒火被他那没来由的泪水也拱得蠢蠢欲动,真不知道大哥带小亮这几日是不是也这般的煎熬呢。就小亮这脑子和性子别说是遇了大哥,连他都恨不得踹上他几脚。这部《兵法十三篇》他十二、三岁间就倒背如流了,也没觉得会费这么大的精力。   汉威沉住气,让小亮不要太紧张,自当是看小说听评话般的当做消遣来学这部《兵法十三篇》。   小亮镇静下来,接了背着《谋攻篇》。汉威在屋里徘徊时,发现小亮的画板立在一旁,里面新近画的几张“朱理亚诺·美第奇”的人物素描,那线条勾勒得优雅流畅,人物很是传神。   “你新画的?”汉威问,他知道小亮酷爱绘画,自幼在他颇有造诣的外公指导下,亮儿那水墨画就颇露头角,十分的出色。去年大哥也同意给小亮请了位西洋的画师开始学素描色彩。   “是婷婷要的,她说‘朱理亚诺·美第奇’是所有雕塑里最美的男子,尤其下颌处的线条最美。她说除了我,没人能画出来这感觉。”小亮说到他心爱的绘画,扬起头一脸的神气。   汉威点点头说,“不错,也画张送小叔留个纪念吧。”   罗嫂敲门进来对小亮说:“大少爷,家里来客人看望老爷呢。老爷吩咐你快去招呼一下吧,太太被老爷差去省厅办事还没回来。”   小亮忙换衣服。   “什么人呀?”汉威问。   “没见过的,让我们通禀时说是‘凤阳的韩三老爷’。”罗嫂答道。   “韩世伯来了?”汉威已经有些时日没见过这位父亲生前的结义兄弟了,听说韩三叔一直在南京奉职,这可是家里的贵客。   汉威拉了小亮来到大哥的寝室,大哥已经起身靠在床边同韩延胄说着话。   见了恭恭敬敬同他问礼的汉威和小亮,韩延胄也同他们寒暄几句,然后问汉威:“听说你要出国读书了?”   “是的。”汉威答道。   “可惜少了个人给你大哥分忧了。”韩延胄感叹着。   正聊着,罗妈又来禀告说倪舅爷和雷先生他们过来了,韩延胄就客套几句告辞。   小亮去客厅迎另一帮客人,汉威便替大哥送韩延胄出门。   韩延胄低声对汉威说:“劝劝你大哥,让他近来心事不要太重了。中央那边的压力,他能挡就挡,挡不了就安天命吧。汉辰他也不容易,老帅和七爷去得早,他年纪轻轻就落了这么重的担子。好在他是个争气要脸的,杨家硬是被他挑起来了,没有落得像东北胡子卿他们这帮纨绔子弟那样败了家,被人耻笑。汉威你也多体谅他。”   一批批客人迎来送往的忙乱了一上午,直到玉凝姐回来才换下他们叔侄。   小亮拉了汉威的胳膊说:“小叔,要没你在,我真不知道如何应付呢。”   汉威虽然拍了拍亮儿的肩,算是安慰他。可是想想刚才场面上小亮那手足无措,词不达意的尴尬样子,想小亮定会又遭大哥一场训斥。   可转念一想,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后天一走,就一了百了了,就是想为杨家这些繁琐的事情操心,怕也没个机会了。 第27章 唇枪舌剑   临行的头一天,汉威辗转反侧。同大哥生活的二十多年的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大哥的残酷、温情、斥骂、关爱和打在他身上那狠毒的家法,自童年起到军校及至戎马生涯的这二十年里有记忆的片段就在脑子里不停的翻演着,一刻不停。就这么离开,汉威也是良心不安,毕竟生母的死跟大哥又有什么相关呢?   他犹豫地跟舅父商量,能不能缓缓再出国,大哥身体不好。舅父苦口婆心的开导了他一晚,第二天陪了汉威去杨汉辰家辞行。   余梦吉毕竟书生意气,到了杨家,话不投机没几句,就将厚厚的钱票扔到书桌上说:“我带来了,还杨家的钱,当年杨大帅买我妹妹的钱连本带利,还有她清单里曾用过杨家的东西,死前烧毁的东西也尽数遮在钱里,全在这里,只多不少。杨少帅点点吧。”   杨汉辰怒视着余梦吉,愤然道:“拿走!”   “我妹妹不想沾杨家任何东西!”余梦吉坚持道。   汉威一袭长风衣,挺立的领子挡了半个憔悴的脸,木讷的立在旁边看戏般听他们争吵。   “你少再假仁假义了!”大姐杨凤荣在一旁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一把推开弟弟汉辰,终于愤怒地嚷了出来:“杨家的男人若是有个亲妹子,就不会让她为了男人的过错去卖身给人做小。”   所有人都震惊了,没想到大姐凤荣居然如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一般开始冲锋陷阵了。   “你倒还有脸在这儿呈威风,还嘴里一套儿一套儿的。当初卖你妹妹的时候你去哪儿了?如果当初不是你给余家闯祸,怎么就把个好端端的女孩儿断送了?”犀利刺耳的言语让余梦吉气焰消了几分,他从话音里判断这个人可能就是汉威说起的大姐。   汉辰欲阻拦,凤荣甩掉他的手挺了胸指着余梦吉的脸穷追猛打道:“一个男人,自己做事不敢当承,拿个女孩子去顶家里塌下的房顶,你还是人吗?到底是我爹乘人之危,还是你余梦吉禽兽不如?你想过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家,花儿一样的年龄就别无选择的给人家做小妾是什么心情?也就你余家祖上还积德让她最后命好卖到了杨家作小,若是我爹不买了她,余家也会为了救你这个独苗儿,把你妹子卖去别的人家做小或是妓院窑子当窑姐儿。你也打算象今天这样去腆了脸寻了那些嫖客们去讨说法,问问到底是谁花了钱还玩死了你妹子?”   余梦吉一时无言以对,气得浑身瑟索颤抖。他想说自己是为了革命身不由己,他想说父母背了牢里的他做了这个荒诞的决定。但是有用吗?而且遇到这种泼落的悍妇,余梦吉是秀才遇兵了。   “别说了!”立在一旁的汉威听了大姐侮辱自己母亲的话越来越不堪,含泪喝止着。   激动的大姐凤荣反手掴了汉威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场众人都惊了。“还没你插话的份儿呢!”凤荣一句话喝住了汉威。   见余梦吉落了下风,凤荣又奚落道:“余大爷要是二十年前有这份心就好了。大家都落个干净。你是亲眼见过你妹子在杨家如何受苦了吗?那你听过你妹子在杨家当初如何受宠的吗?我爹出征时,小夫人每次都立在院里祈祷,立在长廊上向出征的方向远眺,彻夜不睡染了风寒。因为那是她心里仰慕的英雄。我爹对小夫人那份用心,陪了她品茶下棋,为了帮她采头场梅花上的积雪存了泡茶,一个声名赫赫的将军,居然冻得双手僵冷的在花园站了半天,一朵朵细致地扫存梅瓣的积雪。你知道什么?”   听了这些话,所有的人都动容了。沉默饮泣的,木然失神的。凤荣一把拉过一旁哭得泪水涟涟的小弟汉威:“还有这个小东西,从小就被我爹捧在手心上,你让他说,杨家对他怎么样?打他管他,那是为了他不跟你余舅爷一样走歪道,毁人害己!”   余梦吉也调整了情绪同杨凤荣对峙道:“但你否认不了一个不争的事实,威儿的娘是被性情暴戾的杨家老爷杨大帅折磨而死的。余家同意把女儿交给杨家,本以为杨家这么个名门大家能让舍妹在家门蒙难的时候有个避难之所,不想杨家这么冷血残酷!”   余梦吉说到此也动容地泪流满面:“梦吉不孝,当年牵连家门,但万不曾想牵连小妹遭此不测。梦吉流亡东洋前,小妹笑着跟我讲,‘妹妹此去是嫁了个如项羽般风云一世的英雄,哥哥应该觉得是因祸得福,高兴还是。’。我是看了她满心欢喜,才别无牵挂的走了。本来功成名后就赶了去惠州看她,怎么成想却成了一抔黄土对两眼清泪的人间憾事。”   听得在场众人掩涕唏嘘,悲声四起。   杨凤荣也红了眼眶说:“你倒只想了你妹子,就要把汉威带走。你知道汉威的命是怎来的吗?他十岁那年城里闹瘟疫,全城死了近一半人口。杨家多半人没能幸免。”   “大姐!”汉辰意识到她要说什么,紧张的制止着。但是杀红了眼的杨凤荣不顾左右的未理会汉辰的劝阻接着申诉道:“当年威儿也染了瘟疫,还有我那七叔。我爹费尽心思才找到了个西洋教士求得了四片救命的西洋灵药,本是给我那英雄一世的七叔救命的,可为了救威儿的命,七叔竟然瞒了大家把药给了威儿服下,自己放弃了性命。”   本来气势汹汹的大姐凤荣谈到此开始抽噎了泣不成声。   最震惊的还要算是汉威,他是头一次听说这个事,如五雷轰顶般呆滞不语。他只知道杨家最大的遗憾就是他那人中翘楚的英雄人物七叔的死,他原以为七叔是没能从那场痨病中逃命,没想到后面有这么段悲剧。七叔的相貌他仿佛还能记起,七叔的英雄传奇他都是长大后陆续听人传诵的。七叔的死居然是为了救自己?他转头看大哥汉辰想得到证实,汉辰也正是掩了面调整着自己在强忍悲痛,只说了声:“大姐,往事莫要重提了。你还嫌小弟的负担不重吗?”   “怎么不提,老七还那么年轻有为的年纪,才二十八岁。我都记得当年爹拿了那药在威儿和他的房里走来走去,撒手谁他老都舍不得。但老七竟是他辛辛苦苦雕琢出来的心血呀,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前脚把药交给老七,老七他就……老七说杨家对不起小夫人的太多,他就当偿债了。”凤荣哭喊着歇斯底里的对余梦吉道:“你去外面打听打听杨焕雄的名字,当年谁不挑大指夸赞。‘骏中赤兔马,玉中和氏璧,人中杨老七’这句话谁不知道?我杨家好端端一个男儿,就拼了命换了威儿这小畜牲的命。你凭什么带威儿走?”   汉辰强忍了盈眶的热泪,沉了脸,转身对汉威道:“你要走就快跟你舅父离开吧,我不拦你。”   又吩咐胡伯打开祠堂门对汉威说:“进去磕个头,毕竟生你养你一场。出了宗祠的门,你就不再是杨家的人了。”   汉威立在那里挪不动步,如此的残酷的抉择,出来杨家宗祠,他就不再是杨家的人了。依大哥的性子,杨家日后定不允许他再回来了。但是母亲呢?母亲到死都是那么的恨杨家,都不肯留下杨家的任何东西,都想过溺死自己,是不是就因为他杨汉威身体里还有一半杨家的血液?而今天才得知的那个用了自己一线生机来换他性命的七叔若地下有知,又该如何评判他今日的离开?   “去!进祠堂去跟爹和七叔说,说你决定不再姓杨,你决定要离开杨家。”汉辰声音低沉,目光炯炯。   “威儿,咱们走。你外公外婆在国外等着你呢。”余梦吉拉了汉威要走,汉威踟蹰几步又回头看看大哥不动声色的面容。   “大哥!”汉威凄然地唤了一声,大哥只背手立在那里不为所动,一如往常那不怒自威的样子。   “威儿,走吧!”余梦吉催促着。   “大哥!”汉威步履迟缓地挪到门口,却又痛苦地转回了身,跪到了大哥的身边。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想进祠堂磕这个头,也罢了,自当我从来没有养过你这个兄弟。”汉辰依然从容的背着手,立在祠堂门口平静道:“你走吧!”   汉威抬头仰视着这个十多年养大自己的大哥,大哥汉辰清冷峻毅轮廓分明的脸上依然是面沉似水,凌人的目光和深邃的眼睛是汉威从小就望而生畏的。以至于平日里想到大哥的头一个感觉就是大哥紧锁的眉头和阴沉的脸色,还有打在他屁股上那生疼的家法。仿佛任何的温情都是在这离别的最后一刻才让他记忆的那么清楚。他曾经痛恨过大哥,痛恨他的霸道和无情,曾期盼过哪天梦醒了能去了大哥掌控之外的地方,那样就永远不用挨打受苦了。而只要他迈出一步就能得到大赦的此刻,他却是如何也作不出决定了。   “威儿,走吧!”余梦吉频频催促着。 第28章 颜面尽失   汉威徐徐转向余梦吉,默默地叩了三个响头,忍了泪哽咽道:“舅舅,汉威不能走。”   “威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都安排妥当了吗?”余梦吉惊诧着问汉威,他猜出心性纯良的外甥可能是因为听了那个泼辣女人的陈年旧账后动了情,不忍心离开了。   “威儿!你留在杨家就不怕日后他们也摧残你?”余梦吉提醒道,他简直不相信外甥此刻的决定。汉威一眼的泪水,低头不语。   杨汉辰依然用他那平缓中略显刚硬的语气说:“杨汉威,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去?你就现在跟了余舅爷马上离开,自此同杨家恩断义绝,各不相欠!留?你就给我规规矩矩地滚进祠堂,听候家法发落!从此再不许提‘离家’二字!”   汉威抽噎着忍了泪,用手背沾沾脸上的泪,在众人关注的目光下,从地上爬起身,犹豫地看看舅父余梦吉。   余梦吉满脸焦虑的神情,生怕这个千辛万苦才寻回来的外甥又一念间走错了路,就此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   汉威那清俊的面容,剑眉秀目下忧郁无奈的眼神流露着愧欠的神色,凑近余梦吉时低声说:“舅舅,威儿是杨家的骨血,不能离开杨家。舅舅自己离开吧,自当是可怜威儿。”   说罢,扭过头去,迈步朝门户大开的祠堂走去。   “不走了?”凤荣犀利的话语似是嘲弄着余梦吉,“杨家的孩子,不是那么容易就被你带走的,余舅爷请回吧!”   祠堂门口,围跟过来的众人都不由止住了步子,女人在平日里是不能随便进祠堂的。   汉辰背了手,一副杨家一家族长的沉稳和威风,扫一一眼跪在祠堂供案前的小弟汉威命令道:“请家法过来!”   汉威起身,取过案前供着的那根红木家法棍子,恭恭敬敬地递送到大哥眼前。   “跪好!”汉辰的命令不容反抗。   汉威选择留下的时候,就知道难免这顿棰楚,他必须为前些时日他所有的过激言行负责,对今日的风波作个了局。   汉威迟疑的面对父亲的牌位跪下,伏下身用手撑了地,心下却十分犹豫。   “人还没走,规矩就忘记了?”果不出他所料,大哥严厉的话音提醒道。   汉威周身一颤,猛回头看到无数愕然的目光注视着他,再仰头看大哥,大哥面色铁青。汉威自然知道大哥指的“规矩”是指什么,他也没有奢望大哥能轻饶他,可是至少要关上这大敞的祠堂门呀。   “哥哥……”汉威想求大哥关上祠堂门,好歹给他留些颜面。但大哥不可冒犯的谨肃的神色让汉威不寒而栗。   汉威微微抽动嘴唇,大哥的命令不容反抗。可是,若他顺从领罚,众目睽睽下那该是件多么羞耻的事情,怕是真没了颜面见人了。   “哥……求你!关了门!”汉威哀求着,水汪汪的眸子恳切地望着大哥,委屈的泪水潸然而下,白净的面色泛出羞愧的红晕,惹人怜惜。   汉威哽咽地声音哀求:“哥,求哥好歹给威儿留点脸吧。”   “你现在知道要脸了?早怎么不明白!”凤荣大姐在外面落井下石道,“还不乖乖跪好受打,也让你娘舅学学杨家的家法是如何管家子弟的!”   玉凝见阻拦不了大姐的任性张狂,忙轰了不相干的下人连同小亮都出了书房外,只留了凤荣大姐和心有不甘的余舅爷在祠堂外观看。   见大哥一语不发,手中的棍子戳在地上发出“橐橐”的响声如踏在他的心头,汉威知道他是在劫难逃了。   汉威不敢违抗,跪在地上等了家法上身。   余梦吉眼睁睁看着外甥顺从卑躬的样子,单薄的身躯,抽搐的后背透出痛苦渐渐模糊在他的视线里,想到惨死的妹子,他满心的痛惜。   “跪好!”杨汉辰如同呼喝摆弄一个六岁的顽童般的不加粉饰的字字吩咐,刺伤侮辱着余梦吉的耳朵。余梦吉如何也搞不懂这个相貌才情都十分出众的外甥,居然会这么俯首帖耳的听了杨汉辰的摆布和侮辱。他到底是为什么?   余家也是门风谨严的书香大家,余梦吉少时也领教过家法的威严,但都没有如此的不堪。更何况他余梦吉从少年时就致力于新文化、新生活运动,就是为了推翻这些惨绝人寰毫无人性的封建礼教家法。如今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外甥被这残酷的礼教吞噬却无能为力,他简直心如刀割般难受。   汉辰冷冷地喝令汉威:“你知道你这几天险些为人诱惑,离宗背祖!”   见汉威跪地哽咽啜泣,汉辰毫不动摇地喝道:“规矩都忘了?跪好!”   “杨汉辰,你这是做什么,你是打给我好看吗?”余梦吉愤怒着冲进祠堂,上前扶了汉威想让他起来。   “余舅爷,杨家家法教训自己子弟,你也要插手吗?不愿看,您可以自行方便!”汉辰毫不退缩地喝令汉威:“跪好!”   “哭什么哭?大男人的还总掉马尿,你就不能有点出息!像条汉子!”   棍子就在余梦吉的眼前抽打在了汉威身上,一下下沉闷的汉威不堪重责地扑倒在地,又在大哥的斥骂声中毫无选择地挣扎了起身如小狗儿一般服帖地跪好。   起先汉威还在啼哭呻吟,渐渐的,听着舅父的诅咒和喝止,汉威紧咬了牙没喊疼强忍了泪。   “威儿,你怕他什么?你都这么大了,还被他如此羞辱,舅舅都觉得为你难堪,你就不觉得丢人吗?你是男人,怎么能这么被他凌辱?你只要出了这个门就不用再怕他们,不用再受这折磨了。你快起来!”余梦吉拼命地拉汉威起身,汉威却甩开舅舅的手缩在地上咬牙道:“舅舅您走吧,别管威儿了。求您,自当可怜威儿,少让威儿受些苦吧。”   “打!狠狠打!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差点就跟人跑了,连祖宗都不认了。”大姐在门外撺掇着,不顾玉凝的劝阻,还添油加醋的说,“使劲地打,打轻了他不长记性,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威儿!跪好!”大哥的呵斥,汉威哆嗦着跪好,又两棍子抽下,汉威痛苦苍白的脸上冷汗淋淋,余梦吉彻底绝望了。   望了余梦吉的身影远去,凤荣立在门边冲了祠堂对汉辰嚷道:“行了行了,别再打了!那个余疯子走了。” 第29章 了局   杨汉辰停下手,俯视规规矩矩垂头伏跪在地上周身颤抖的小弟汉威。汉威的手指紧紧地抠着地板缝隙,点点滴滴的零星的水渍不知道是汗还是泪洒在木质地板上很是明显。见汉威一副任打任罚顺从的姿态,汉辰的心倒也软了几分,但是嘴上还是不依不饶地喝令着:“威儿,背一遍杨氏家训来!”   汉威应了声“是!”,没抬头,依然伏跪在地上不假思索地颤声将杨家家训通背了下来。   汉辰这才长出口气,又吩咐汉威继续跪好,边训斥着边又责打了十来下以示惩戒。   除了棍子落在身上汉威身体本能的颤动和那大家子弟面对无情家法台词般僵硬的:“大哥教训的是!”的回应。汉威既没有平日犯错时讨巧的耍心思寻求逃脱,也没被冤屈时不服气的跟他激烈顶撞,就宛如一场戏没了跌宕起伏的呼应,汉辰的家法就如同打在一块儿石头、木桩般的平涩。   “龙官儿,别打了。你就是不心疼他,也别累了自己!病才好些。”凤荣在门外劝着。   汉辰这才将家法棍子扔了一边,吩咐汉威起身。   汉威没作声,原地不动。   汉辰知道他脸上挂不住,猜测他那低垂的头可能已经是泪流满面了。随着小弟越长越大,他责打小弟一般都会注意回避左右的。但今天不一样,他一定要让这个任性的弟弟长足教训,让他日后想到今天就知道羞耻,以后就再不敢做出背叛祖宗的事情来。离家出走,这俨然同军人的倒戈叛逃一样的不可饶恕。   “怎么?还不肯起来了?还想讨打不是?”汉辰缓和了语气。   沉寂片刻,听到汉威断断续续说,“大哥要是觉得小弟太令祖宗失望,就接着打吧。怕再若以后,连寻这么个时机打给这么多人看,倒也难了。”汉威的话说的隐隐混混的,象是呢喃自语,又象是应答着汉辰。   “滚起来吧!”汉辰笑骂道,“又来耍舌头,也不看看地方。”   汉威还是没作答,沉吟了片刻,汉威说,“哥打得太狠了,威儿怕站不起来。”   听到小弟汉威依旧如孩童时的耍赖的言语,汉辰也觉得有些意外,无可奈何俯身去搀扶他。   凤荣在外面没听清楚汉威的话,但从二人的神态中可以看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他知道汉威低头了,而且在有意的玩赖了。   但见汉辰伸手扶起汉威时,汉威顺势倒扑在大哥怀里。汉辰一把搂住他,兄弟二人低声说着什么。凤荣只看到汉辰俯身,环腰拢腿地抱起了汉威在怀里。   “龙官儿,喊个人来帮你吧。”凤荣边说边想趁没人迈腿进祠堂,被汉辰厉声喝住:“大姐!”   凤荣自嘲地笑笑,忙边招呼外面的玉凝进来,边帮了轰散开外面的人闪开了路。   汉威闭了眼缩靠在大哥的怀里,默默地听任大哥抱了往卧室走去。汉辰小心的抱紧他说:“怕是大哥再老些就真就抱不动你了。”   汉辰什么话都没再说,拿热毛巾给汉威清洗了伤口,涂抹着棒伤药。   汉威侧了脸趴在床上,优雅的面容显得有些惨白,只是闭了双眼也一言不发,由着大哥随意摆弄着他。   “怕羞了,知道羞耻,你可要长记性了。但凡是个条框里犯的事儿,大哥还能给你留些脸;出了框的,大哥想给你留脸,祖宗也不让。”   汉威不呻吟,也不喊疼。   “想哭你就别憋着了,大哥不骂你。”汉辰怕他还记得刚才在祠堂喝斥他的话,便哄劝着,“你也是,好大的人了,怎么动不动的流马尿,哭得跟个娘们似的。这要是七叔在,早就上靴子踹得你连哭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见汉威闭目不语,汉辰帮他上了药并盖好被子,好言安慰一番,转身要出门。   “大哥!”汉威在身后叫了他。汉辰心头一热,回头看时,汉威已经微侧过身,泪光闪闪的明眸在灯光下惹人怜惜。   “嗯?”汉辰立住。   “大哥病才好些,注意身子,别再为了小弟生气难过了。”汉辰听了小弟这句话觉得眼眶一湿,点点头转过身刚到门口。   汉威又叫了声“大哥!”。汉辰扶了门再回过头,汉威只轻声说:“哥帮威儿把灯拉灭吧!” 第30章 不如归去   晚饭时,一家人围坐了吃饭,仍然是大姐凤荣在开心地张罗着,兴致勃勃地总结着她刚才舌战余梦吉的那场胜仗。   小亮在一旁只顾低了头吃饭,问什么都是“嗯”“啊”的应付着。凤荣猜想亮儿八成是被刚才汉威受家法重责的事情吓到了,问小亮:“你刚去看过你小叔,他怎么样了?还睡呢?”   “醒了,小黑子在给他削梨子吃。”小亮低头闷声应道。   玉凝侧眼望望身边依然是面无表情的丈夫,俨然汉辰还没从刚才那一家之长的威风八面的戏中走出来似的。玉凝便娇声嗔怪着:“明瀚也真是的,小弟心里该是多折磨?他决定留下来多不易呀,你怎么还这么没头没脸的打他,还当了外人。我若是小弟就定跟舅爷走定了,不再回来受这份苦。”   汉辰没作答,就是一种无声的驳斥。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_t_零 _ 2 .c_o _m   “杨家的孩子这些年都莫是昏了头了,一个个的都演闹着离家出走,到头来还不都是孙大圣跳不出如来佛祖的巴掌心?”凤荣依旧接了话题打开她那口若悬河的话匣子,“依我看,今儿就算轻饶了这小东西了,若说受折磨冤屈的还要算当年的老七。老七离家出走五年在外闯荡,听说龙城被围困大兵压境,老爷子又临阵大病不起,眼见杨家有大难,老七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救难呀。要是没他,杨家军怕从那次就全军覆没了。这是多大的功劳呀,就算天大的罪过也将功抵罪了。到头来老爷子一句感恩戴德的话没有,还生是把老七打得一个多月都没直起腰呀。比起老七,威儿这顿打算什么呀?”   玉凝这几天不断听他姐弟二人提起老七同小夫人的故事,一直对这个“人中美玉”杨七爷十分的好奇。她进杨家门的时候,这个七爷早就仙逝了,真是遗憾没缘分见一眼这位传说中的“人中美玉”呢。   “昨天胡子卿还发电报给我,九月初九七叔的十周年他要来龙城扫墓。”汉辰说,提到七叔,汉辰又对玉凝嘱咐,“你准备间客房,我想让子卿住家里。他自己秘密地驾飞机飞过来,就呆一天,没带侍从,让他独自住饭店我也不放心。”   “胡孝彦呀,他不是被老百姓的吐沫星子淹出国躲起来了吗?什么时候溜回来了?你怎么还跟这个混蛋败家子搅在一起!”大姐言语中露出对胡子卿的鄙夷。   “胡司令回国都有一段时间了,他现在不是当上副司令在剿匪嘛。”玉凝搭讪着。   “呵,如今倒是乌龟王八龙蛇混杂了,这种货色都当了司令。他不去杀日本人给他那惨死的老爹报仇,跑去剿什么匪?小日本鬼子刚一开枪,他就吓得从窑姐儿的被窝儿里爬出来,带了三十万军队一个响屁都没放的溜进关了,把东北那么大块儿家业连同祖坟都一块儿让给小日本了。难怪当年咱爹在世的时候最看不上他,说是要生个儿子象他胡子卿,早就大棒子打死了。”凤荣的话虽然刁钻,一直在学校里听多了抗日宣传的小亮却是抬起了头,兴奋的眼神看着大姑,饶有兴致的听着这番淋漓尽致的谩骂。   玉凝“噗哧”笑出声来说:“难怪是姐弟了,三年前日本人占了热河不久的时候,明瀚带小弟去上海,刚巧跟胡子卿在那儿遇到了,小弟那愣头青的劲头呀,张嘴就给人家子卿一个下不来台。问人家‘八·一五’那晚你胡少爷在哪儿快活呢?好在子卿是个大度的,没跟他个小孩子计较,气得汉辰回来就把小弟好一顿教训。”   “威儿这事做得还真有点血气,”大姐夸赞道:“这若是换了我在场,早就大口的啐他了!”   汉辰虬结着眉头脸色露出些不快,自嘲道:“大姐若也恨胡子卿混帐败家,就别再拦了我管教亮儿。若是我一朝蹬腿儿去了,依了亮儿现今的德行,再遇了胡子卿当年的局面,怕他还不如子卿的应对呢。你看看亮儿他听到枪响都吓得尿裤子的窝囊样。子卿毕竟还师从了七叔三年南北征战打过几场漂亮仗呢。”   小亮放了筷子低了头不再作声,眼泪扑嗒嗒落在饭碗里。父亲失望而奚落的语气,又让他记起他一直在努力遗忘的那令他羞耻的一幕。   “啪”的一声,父亲的筷子也狠狠的落在桌上,似是雷雨前的闪电,小亮知道他扫兴的泪水又惹了父亲不快。   凤荣见状不妙,忙起身给小亮夹着菜一边对玉凝说:“这也奇了?难不成这小东西是被龙官儿一顿板子打昏了头了,还是打乖了?小弟挑嘴的很,从不吃梨和桃儿的呀。怎么让小黑子给削梨子吃了?”凤荣漫不经心的转移了话题,又问杨汉辰:“你们哥儿俩在祠堂嘀嘀咕咕了半天什么?神神秘秘的不肯出来。”   汉辰也知趣的笑笑:“还不是威儿落不下脸了,说是要打就一次打够他,免得日后没机会。臭小子,还耍赖要抱他回去。”汉辰不由得想到威儿小时候就一直这样,调皮、捣蛋、闯祸、挨打、哭闹、撒娇,一切都周而复始般直到他象如今小亮这个年纪才稳重些,今天仿佛又寻回了往年的痕迹。   “是说小黑子吗?我才从楼上看他在院里洗车呢。谁在照顾小弟呢?”玉凝细心地问。   “我,我去的时候就小黑子守在小叔床边给他削梨。”小亮不知道继母为什么又在挑剔他。   汉辰头脑里立刻回想起他出门的时候,汉威涩涩的喊出的那两声“大哥”和依依不舍的目光,分明那眼神里有无限的哀怨和未道出来的话。他立刻放了筷子敛去笑容起身道:“我去看看!”   汉辰大步上了楼梯推开开小弟的卧室门,屋里没人,卫生间里传来淋漓的水声。   “威儿是你在里面吗?”汉辰敲门,没有声音。   “威儿你出来!”叫了几声没人应,汉辰立刻觉得事情不妙,一脚踢开门的时候,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小弟汉威正靠了浴盆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晦涩呆滞的目光凝视着手腕上那道深深的血口子里一滴滴落在地上的鲜血,嘴里低声的呢喃着什么。   汉辰仔细听,才知道他是在默默数着:“杨家,余家,杨家,余家……”   “你糊涂呀!”汉辰上前拉过他,紧张的扯了旁边睡衣的带子去拦系脉搏的血流。   “别碰我!”汉威忽然疯狂地拼命挣脱了汉辰的手,竭尽最后的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挣扎躲闪着:“欠你们的你们都拿去吧!”   汉辰连忙边喊人,边用力去降服挣扎着的汉威,但汉威哪里肯就犯,仍然挥动着腕部鲜血淋淋的左臂四处躲闪。眼见汉威腕上溢出的鲜血四处飞洒得满地四壁皆是,猩红的点点滴滴。汉辰一咬牙,在他头后重击一拳,汉威这才昏厥过去。 第31章 求死不能   缥缈的迷雾、陡峭的山崖,行到穷路的时候,汉威站在那高高的“望乡台”阴阳界的界碑旁,隔着飞絮般片片掠过的云朵,隐隐看到了山崖下那层层落落气派的杨家大院。   那是他儿时生活过的地方,深宅大院、高墙灰瓦,庄严中带了凝重。一串清朗的儿童的笑声传过,那是爹爹抱了他在逗弄着一只金丝笼里的八哥喂食儿。他清楚地看到爹爹那饱经风霜但仍然神采奕奕的面容,听到爹爹响亮的笑声飘过整个大院。怀里抱着的那个白白嫩嫩的脸上洋溢着甜甜笑容的孩子就是自己吧,头上扎的小辫子还是女孩儿般的装束,那是为了日后好养活。那远处风姿绰约的过来的那个白衣仙女真美呀,秋波般温润解语的明眸是那么慈祥,“娘亲!”,汉威张大嘴在喊,但是隔得好远,那一家三口还是沉浸在融融的天伦中。   夜色中,明月高阁上那倚了栏杆,一根紫竹箫对了案上的寒光闪闪的宝剑吹奏着《潇湘水云》的那个英俊的男儿怕就是七叔了,记忆中都没有这么清晰地看过他这个“人中美玉”。   “大哥呢?”他想,走之前应该看大哥一眼的,还有玉凝姐姐和小亮儿。在这个院子里,大哥辛辛苦苦的带了自己读书认字,习文练武。耐心的讲解是非道理,虽然他听得都觉得心烦,如今要离开的一刻,好像一切又有了丝温馨。   大哥就立在祠堂里呢,还是持了那根红漆的家法棍子,一脸的神色凝重。汉威心想我没犯错呀,怎么又这么气势汹汹的看我。他真想劝大哥一句:“你这是何苦?算来也不过刚过而立之年,就把自己弄得一副老古董的样子,没有一点活力。你累不累?”。   但想想分别的最后一刻不好再这么气他,就颤抖着声音想上去跟他说声:“哥哥,威儿就此别过了,哥哥保重呀。”话没开口,眼泪却不争气的下来,扑簌簌的,顺了额头直滴落到脑后。   “不会呀。”汉威暗想,我原是立着的,又没见有风,为什么眼泪要从额头往后落呢?落去了哪里?他忙回头看时不要紧,但见一脸横肉的大姐站在他身后狞笑着:“这么容易就死了?就是到了望乡台,我也把他追回来!”   汉威吓得慌忙回过身,大喊着:“别过来,别过来,我跳了!”纵身就跳下了望乡台,但是大姐就象阴魂般贴在他身上,他都能感觉到她温热的鼻息。那只胖胖的温烫的手掠过他的面颊,他能明显的感觉到一阵浓郁的法国香水味冲进他的鼻子,那只手掐住了他的下颌,又一只手抚摸过他的前额。   “我就说这小东西长得跟他那死鬼娘有七、八分的象,看这皮肤、这嘴、脸蛋、还有眼睛、睫毛,活脱脱的一个模子里的,就连看人那个眼神儿都有几分相似呢。单就这眉毛和鼻子跟老爷子的象,还这身材,跟老七和龙官儿的一般的板挺。好在象了些杨家人,不然真随了他那娇娇小小的大美人亲娘,岂不太阴柔了。我就说吗,这男孩子生得这么美就是个不祥之兆。”   汉威挣扎着要摆开大姐的手,摆开她的纠缠,心里又着急又恨,怎么连死都要被她纠缠着。就失声无奈地哭喊着:“哥,大哥……哥在哪儿?”   “醒了醒了!”玉凝姐温和略带激动的声音,“你大哥去司令部了,就回来。”   那声音为什么那么清晰,再也不是如隔云里雾里。温度?为什么能感觉到有温度?我是鬼了,应该一切都是冰冷凄凉的。难道?   汉威人没能落下千丈的望乡台,就差一步也没能进得了酆都鬼城,但心已经如落入十八层地狱。他知道自己没死,他听到的大姐的话是居然是活人的话,这不是大姐纠缠他去了阴间,而是他被纠缠着还滞留在人间――这个他不再想面对的是非世界。天下还有比这个玩笑再凄惨的事吗?   “是在说胡话吧?头还烫呢。”大姐的猜测的声音,“怎么昏迷了一天也不见醒呀?不是那个洋鬼大夫说已经不会死了吗?”   “斯诺说,身体太虚、失血太多也会多昏迷些时候。”又听到玉凝姐的回应:“大姐还是快去休息会儿吧,妹妹一个人守了他就行。您也才给小弟输了那么多血,汉辰直嘱咐一定让您好好调养些日子呢。”   “谁让我们杨家前世欠这个小混蛋的呢?”凤荣又是那副尖酸刻薄的腔调。“我回房去也无聊,就坐着咱们姐俩说说话。”   汉威暗自盘算,这下是定然不能睁眼了,若是睁了眼,第一眼见的肯定是这个让他厌恶的大姐,可是为什么玉凝姐说大姐为自己输过血呢?天哪,难不成是可恨的大姐把血输了给他,才把他从去黄泉路的望乡台拉了回来?那自己到底应该是感激她的恩德还是憎恨她的多事呢?   又听大姐问:“这龙官也给威儿输了不少的血,怎么也不多歇两天就又跑出去?他本就身子不好。”   “去机场接胡子卿去了。”   “他还真接那个败家子来家里?也不怕沾了晦气。”听大姐没好气的话,玉凝也劝慰着:“好歹胡杨两家是世交,也看着七叔跟子卿师生一场吧。人家好心好意来拜祭七叔的,姐姐等会儿子见了子卿可千万别让明瀚难做了。”   “龙官儿也忒不懂事了,就是胡子卿过来拜祭老七,现在家里闹出这些乱子来,他还把外人往家里请,还嫌不够乱吗?”大姐抱怨着。   玉凝道:“都说好的事怕不好改了,况且子卿也不是外人。”   汉威平躺在床上也不能翻身,依然装了昏死的样子。想来生在世上是何等的痛苦呀,为什么他求死不能,一定要让他生不如死的忍受这一切?   眼泪依然顺了耳根儿滴落在枕头上。   “哭了?”玉凝心疼的拿帕子给汉威轻拭着泪,“怕又做噩梦了。不知道这昏昏沉沉的什么时候醒。”   “我想想老七就觉得冤,你说老七他昏了头了,怎么就舍了那么多心疼他的人去换了这么个小崽子的命回来。”大姐愤愤骂着。   “大姐你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才给小弟输血那阵没见您一句抱怨,怎么好人都做了,还这么讲。”玉凝也委婉的劝着。   门外一阵脚步喧哗声,罗嫂进来说老爷请太太出去一下,贵客来了。   汉威在床上想到是胡子卿来了家里,心里一阵的恶心。心想这个丧权辱国、临阵脱逃的大汉奸怎么跑来了自己家里。自从‘八·一五’丢了东三省,胡子卿这个曾经让汉威一度着迷的风姿潇逸的‘太子爷’就在他心中如跌进了粪坑一样的一落千丈加之臭不可闻。汉威倒庆幸自己此刻躺在床上,不用再演戏般去强装笑脸敷衍这个“座上宾”。转念一想,他是将死之人,杨家的一切同自己又有什么相关?   晚饭过后,他听到大哥进门的脚步声逐渐来到身边,旁边还有个曾经熟悉的声音感慨着:“这摊家业也够你为难了。”   “胡伯伯好!”小亮礼貌的跟来人打招呼。   “胡子卿!”汉威气得真想从床上跳起来。大哥怎么能带这个大混蛋来自己的卧室,而且是看他现在的惨不忍睹的狼狈样儿。 第32章 胡少帅   小亮被大哥打发出了门,胡子卿那含了特质的浑厚磁音:“汉威小弟长大了,三年前还是略显稚嫩呢。”   “年岁长了就是人不长进,也怪我太娇惯他了。”大哥的话音里不知道是自谦还是自责。   “老七拼了性命换回的宝贝儿,可算是千金之子了,当然要珍视他。”胡子卿又说:“我看汉威小弟不错,前些时候抗洪的事传遍了中央呢,年少有为。你若是再不知足,不如送了给我作弟弟,我带他回西北锤炼些时候。”   “好啊,送给子卿兄了。”大哥逗趣着,二人的话音渐远。   胡子卿居然也知道七叔舍命换自己的事情,原来这只是对他杨汉威一个人的秘密。   脚步声都已远去,汉威缓缓睁眼,撑起虚弱的身子环视四周。   他熟悉的房间,这里的一景一物,娘的灵魂似乎就在空荡荡的屋里的某个角落在静静地陪伴他,亲娘的沉冤含恨离去,他若不能为母亲报仇就是不孝;逝去的大嫂娴如啜泣的声音飘在耳边,似在为他感伤,大嫂似在央求他“乖儿,是哥哥嫂嫂自幼养大你,你的命是杨家给你的,你不能离开大哥离开杨家!”此时汉威已心灰意冷,这不是在赌气,而是他左右彷徨深陷这无来由的恩怨难以自拔。从他决定留在杨家走进祠堂的那一刻起,他已经下了这个决心给所有人一个了断。他是人,不是牲口,舅舅说得对,他是男儿,不能如此没有尊严的忍辱偷生。满目的繁华过后,衣冠楚楚的杨家小爷除去了身后那道耀眼虚无的名利光环,他还有什么?一切在人前的光鲜夺目,里面却是伤痕累累惨不忍睹的苦痛,够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他伸手去拔那高吊在床柱上的输液吊瓶,但他明白此中致命的玄机。吊瓶的液体一旦干竭入了空气,气入血管,人就没命。这是虚弱的他结束一切纠葛烦恼摆脱尘世烦怨最简捷的办法。   他撑起身,受伤的腕子在颤抖,伤口沙痛。他一手撑着床,徐徐起身去摘那吊着的吊瓶,打开瓶盖将液体倒在地板上……正这时,门突然开了,随了门口的护士发出惊叫,汉威手一颤,慌乱中那瓶子滚落到地板上碎得液体四溢。   闻讯赶来的大哥看了这一幕默然无语。   玉凝失声哭了出来:“小弟,你这是别扭什么?非要寻死觅活的让我们揪心吗?”   “拿根绳子把他绑了,看他还闹!”大姐吩咐着。   倒是大哥走近床前,平和中带了威严:“想好了?”   汉威啜泣着泪水涌下。   “想死是吗?这还不容易?”大哥一把揪了他起来,又狠狠的将他摔在床上。   “明瀚,你别再碰他,他还病着呢!”玉凝泣不成声地上前来挡在床前。小亮和家中老仆人们也闻讯过来纷纷跪下来哀求,原本平静的屋里一时间乱作一团。   汉辰并没平静,一把推开玉凝,伸手揪起汉威飞脚将他踹开两米开外,伸手就从挂在外屋衣架上的武装带上掏出那把汉威平日珍爱的勃朗宁手枪。   “龙官儿!”大姐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玉凝跌跌撞撞的过来紧紧抓住抱住了汉辰的手腕。无数双惊恐的眼睛焦虑的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一只大手伸过来握住了枪径,另一手麻利地卸掉弹夹挤出四粒子弹。汉辰见是胡子卿,又气又愤的松开手,子卿把手枪扔到了不远的桌案上。   “怎么这么大火气,什么事不好说?”子卿温和的劝慰,“更何况还有我这远来的外客,怎么也给我个面子不是?”   说着伸手去扶地上脸色灰白的汉威:“来,起来给你大哥赔个不是。”   汉威抬眼看了眼面色温润油头粉面的胡子卿,一把甩开他的手,愤恨的嘴角抽搐一下低声道:“用你来做好人!”   其实就是没有今天同大哥的冲突,换了平常的当口见了胡子卿这个混蛋,他也会毫不留情面的。更何况今天这沸反盈天的场面他来凑什么热闹?   “子卿你别理他,我今天就让这畜牲如愿以偿了。大家就此清静了!”汉辰隔过子卿揪了汉威的衣领把他提起来,连踢带拽的往祠堂去。大家都知道,一旦进了祠堂口,怕是没第二个人能进去求情了。   胡子卿还是上前一步拦了汉辰:“伙计,你知道我最见不得这个。你就是教训兄弟,好歹等我明天走了好不好?你就急在一天?”见汉辰有些迟疑,子卿又说:“你若专拣了今天打骂了汉威小弟,不是存心让他生疑憎恨我吗?”   汉辰松了手,“子卿你真多余为这不知好歹的畜牲求情。”   汉威倒在地板上,忍了痛皱着眉微坐起身。胡子卿躬身蹲到他面前平静的说:“汉威,我不是为你求情,我是看在你死去的杨七爷面上。毕竟他的命换的你的命,这个我想你现在都知道了。你就是寻死,也等明天给你七叔过了十周的忌辰,也算你是条汉子。”   “你胡子卿也配跟我谈‘够汉子’三个字?”汉威心中暗骂,但想到明天是七叔的忌辰,怎么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生事。   胡子卿推搡着大哥走了,汉威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的玉凝姐扶了起来,众人七手八脚的送他回了房。   “子卿,真是抱歉,让你笑话了。”汉辰回到书房努力平息着心头的愤怒,抱歉地对胡子卿说。胡子卿拍拍他的肩没多说话,许久才说:“我明天一早就去给七爷上坟,你带了汉威来吧。我跟他聊几句,或许能让他有番感悟。” 第33章 肺腑之言   天色微明,曙光初现。山野间缭绕晨雾尚未散尽。远方漫山绚丽的黄叶和层林醉染的丹枫随着晓寒飒风翩跹漫舞。寥廓山林一片肃杀中更添几分萧桑荒凉。   汉辰带着一脸颓然的汉威陪同胡子卿一路来到杨家墓地里七叔杨焕雄的墓前。已经有人来过的痕迹,因为墓前放了一束束不知道谁人送来的鲜花、野花,年年如此。   感叹的同时,胡子卿将一大束绚烂的花束放在墓前,默默地深鞠了三个躬,叫了声“先生!”泪水就溢出了眼眶。   汉威侧眼看着这一切,也不知道这胡子卿是真情表露还是逢场作戏。可又一想,他胡子卿一个人驾了飞机风尘仆仆地赶来七叔的墓地就是为了鞠这三个躬来做戏也太不合常理。若是真情流露,胡子卿对七叔如何会有这么深的感情?但无论如何,胡子卿在他杨汉威眼里就是个令人不耻的小人,粉墨登场的小丑一般。   拜祭过七叔,胡子卿提出要同汉威单独讲几句话。汉辰虽然担心小弟会出言不逊冒犯子卿,但胡子卿还是宽慰他暂时回避。   一身纯皮狐领飞行夹克显得胡子卿英姿挺拔。汉威想,如果没记错,胡子卿应该和大哥汉辰同岁,可俨然比大哥显得年轻许多。想起古人常说的“空生了副好皮囊”怕说的就是胡子卿这种货色吧。   寒露打湿了胡子卿的裤脚,他侧身坐在汉白玉围栏上,低头弹着裤脚上沾的露珠漫不经心地问汉威:“你是真想寻死,还是就为作个样子吓吓你大哥?”   胡子卿仍然是一脸温和的笑,笑意中却略带几丝嘲讽。   汉威已是心如死灰,但从话中还是听出些轻侮的语气,心想死都不怕,还怕你个无赖胡子卿,由了性子反驳道:“我真死假死与你有何相关?”   “呵呵……”胡子卿朗声笑了:“我自然懒得管你的死活,只是好奇千金之躯的‘人中美玉’杨七爷,那么Rational的一个人,当年拼去性命换来一个什么货色?”胡子卿微挑起眼睑,不屑地下了结论,“也不过是个只知道哭哭啼啼、搞点寻死觅活的娘们儿把戏的花皮囊!中看不中用的废物。可惜!”   汉威近半个月的委屈积怨被胡子卿逼迫到极限,他心底里埋藏的想说的但又被大哥的威严威慑着从不敢吐露的话终于山洪倒泻般涌出,对胡子卿声嘶力竭地咆哮道:“你胡子卿有什么立场对我说这些?我从来没想做七叔那样的‘人中美玉’,我也根本不是!救我的命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们有谁问过我愿意不愿意了?”   胡子卿仍是笑呵呵地望着他的冲动的样子,啧啧摇头叹息。远处的汉辰听到动静急步过来,胡子卿忙给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回避。   “什么立场?路见不平吧。你们不是也总打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旗号评点指责我吗?我为杨七爷抱不平,好歹七爷是我胡孝彦多年的良师益友;我为你大哥抱不平,我看了他辛辛苦苦的在你身上花的那份心思,到头来得到的就是你的寻死觅活,让他们多失望?我还不跟你提什么军队国家的责任了。”   胡子卿继续着,严肃的话题到他嘴里都是那种调侃略带挑衅的味道。   汉威愤愤不平的眼神几乎想把胡子卿瞪穿。   “So what!”汉威冲了子卿大嚷着,“谁要失望尽管由他们吧,我没求谁生我养我,我也根本没想攀进杨家的高枝,我求七叔把生命让给我了吗?如果我活着就是为了报答这些‘恩德’,就是为了被杨家那些狗屁家法折磨煎熬,这样怕是死了更痛快些!”   看着汉威委屈愤恨的眼神,胡子卿嘲弄地笑笑说:“很好!好一句‘谁问过我愿意不愿意了?’。如果你厌恶我的过去,还不如好好悔悟一下现在的你自己!你这番话,跟我十五年前对你七叔发的牢骚的如出一辙。你知道你七叔当时怎么‘劝慰’我的?”,看着神情激动的汉威,胡子卿神秘的做了个扇耳光的手势。   胡子卿神色黯然的转向杨焕雄的墓又深鞠一躬说:“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直到漂流在国外这一年我才静下心明白了他这巴掌的含意。”   胡子卿又对汉威循循善诱道:“你我都是被人生扯了桅杆做成了大船上的帆。那船没了帆是走不了的。没人问咱们愿意不愿意,就被无端的挂到高高的桅杆上。若是生来是块儿普通的布,或给大姑娘做了花衣服,或给寻常人家做了帷帐都是件多美好的事。可命运如此捉弄,却把这么一块本不用做风帆的布硬扯上了桅杆。若是寻常的布,绷不住劲儿,顶多漏个窟窿不好看,补补也无大碍;若是做了船上的风帆,绷不住劲儿扯了,就是船毁人亡的大事。再若赶上个大风大浪的光景,怕是全船人的性命和整条船都要毁在这帆上。我已经被强挂上去当了回帆,翻了次船了;你大哥这块儿布质地结实,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你呢?做帆的命要不就认了,好好的去编织自己;要不就早早寻个了结,免得害人害己。”   胡子卿的比喻虽然有些牵强,但言语中那份对命运安排的无奈却还真让汉威感触了。汉威想,大哥从爹手中接过龙城这摊若大的家业和十几万大军的时候,也就比自己现在大不了几岁;胡老帅惨死,胡子卿接管东北,也不过是二十七、八的年龄。这两块儿被过早的扯上了船桅的风帆呀,世人在感叹羡慕他们的少年得志的时候,怕真没想过他们瞬时的痛苦吧。   “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生在了一个动荡的朝代。要是命好点,就是生在前朝,怎么也算是个亲王贝勒了,衣食无忧,天天养鹰遛鸟就够了,花天酒地那是你的权力;偏投错胎到了兵戈四起的乱世,那封疆大吏家的子弟也就要担负天下的责任了。乱世用重典,不光是国,家也一样。怕是你大哥对你的期望太深,想你不要有朝一日跟我胡孝彦一样顶不住风浪翻了杨家这艘大船,才如此苛责于你。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吧。你可能今天根本听不进我这番便宜话,教训人的道理谁都能随便讲讲。但我起码比你早走过十多年的路,比你更有感触做人家子弟的难处吧。”   胡子卿见汉威虽然还是立在原地不动,但神色中已经流露出伤感,就知道自己的话还是起了一定作用,又劝道:“你还好,起码现在天塌下来还有你能干的大哥顶着;我胡孝彦就惨了,头一天还在跟朋友笙歌达旦的潇洒玩乐,一梦醒来什么都变了。家破人亡,莫名其妙的被拉到三十万人马面前做了统帅,莫名其妙的一夜间成了千夫所指的孤臣孽子,家仇、国恨一夜间都成了我的责任。又有谁问过我愿意吗?”   胡子卿说得情绪难以自抑,就收了话题。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转弄把玩着一把新式的消音无声的勃朗宁小手枪,那枪汉威曾见人玩过,绝对是海外才能买到的极品。胡子卿把枪指向自己的脑袋比划一下笑道:“不错吧?对准太阳穴,一枪下去,无声无息,一秒就解决问题。万千烦恼丝,尽随烟销云灭。”   “接着!”,胡子卿把手枪扔给汉威,诡异地笑着说:“送你了,若真要想来个痛快的,比你割腕子上吊的来得更汉子些。不过你现在赶去投胎时机可不好,有西方的军事家预测这场战争怎么也要再打十多年。你若生在个普通人家,难免在乱世里风餐露宿颠沛流离的受苦;若还投胎到个丰腴的大家,你就能保证不遇到个家法严厉的父兄?” 第34章 意外决定   汉威本来这两天就是魂不守舍,心冷得象寒潭水般。他昨夜辗转了一晚没能入睡,因为他真不知道以后如何去面对眼前的一切。如今听了胡子卿的这番尽管不知真假但又对他颇有触动的话,就更心烦意乱了。   下山的时候,已经有不少闻讯赶来专程拜望胡司令的官员迎候在山下。胡子卿立时没了山上时那调皮放浪的神态,露出职业般僵持的微笑,一一应付了。   临走时,胡子卿热情地对汉威说:“汉威,来送胡大哥去机场。”   汉威心里虽然暗骂:“你是谁?还使唤小爷去送你?”   但碍于大哥的面子还是应承下来,随了胡子卿上了车。   胡子卿轰了副官们去另外一辆车,只执意自己开车,让汉辰在副驾位置上同他说笑,扔了汉威独自坐在后排的位置。   车开出山路,直向机场驶去。   “伙计你这毛病还是没改?到哪里都喜欢自己开车,副官的饭碗可都被你抢了。”汉辰同子卿逗趣,俨然没了平时那不苟言笑的深沉劲儿,同胡子卿调侃时两个人的对话不时逗得汉威忍俊不禁。   胡子卿一副漫不经心的闲散坐姿开车,同大哥正襟危坐的标准军人的仪态比起来简直大相径庭。胡子卿自己看了都觉得好笑,扫了一眼汉辰问:“伙计你是不是什么时候都这么一本正经?汉威当你弟弟也够可怜。”   边说边收敛姿态略微坐直些说:“想想中国人果然是有千年文化的遗病,没人监督的时候就放任了胡来。先时跟七爷在一起的那些年,就是没他在身边,我也是站坐都规矩的很,总觉得他的眼睛在看着,冷不防就会被他踹上一脚。”   汉辰意味深长的笑看他一眼,好像说,你大少爷还好意思说出口,别再教坏了我弟弟。   “子卿,你自己开飞机回去可要小心。”汉辰叮嘱。   “放心吧,我都飞了十几年了。”   汉威估计胡子卿也得嫌大哥啰唆了,但胡子卿神色自信地挑衅道:“不信?等下我带你去天上翻两个跟头去耍耍?”   “你算了吧!”,汉辰笑骂道:“不会又拿出对‘方老抠儿’的那招数来,绑架了我一个跟头翻到武汉行营去吧?我可没得罪你。”汉威听大哥调笑道。   “想得美!你就是想有那礼遇,也得寻个本少爷开心的时候。”胡子卿露出了一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儿神态,又问:“这事儿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呀?怎么连伙计你都知道了?”   “这开了飞机绑架人质的招数,除了你胡大少爷,天下有谁能想得出来这歪点子?想得出来也得敢做。”   “敢做还得有人给撑腰不是?”胡子卿自我解嘲道,“老头子看‘方老抠’早就眼气了,这个老狐狸躲在云川他的地盘就不肯出来,只要让他人出了云川,他就是离了水的鲶鱼没什么蹦头了。老头子倒好,左个会、右个会地商量对策怎么擒拿他,没个主意就总开会,聒噪得要烦死我了。我就只有出此下策了。”   汉威大致对这段佳话早有耳闻,“方老抠儿”方伯年是中央一直想除去的心病,他割据一方对中央从来是阳奉阴违。由于躲在他的地盘就没人敢动他,而他也从来小心不离开他的领地寸步。年初,委员长就带了些大员去看他,临走的时候就是这位不按常理出招儿的胡子卿拍了老方的肩膀问,“老兄可坐过我开的飞机吗?”,据说傻乎乎的老方特老实地承认说自己从来还没坐过飞机呢,更别说他胡副司令开的了。胡子卿就说带老方到天上兜两圈,等老方上了飞机发现飞机一头往北飞去,才发现上了当,就这么束手就擒了。汉威原来以为是以讹传讹,从来不信胡子卿能有这种胆量,不想今天听这番对话,居然是真的。   “呵呵……我一听就信了是你胡子卿所为。你也不怕老方在飞机上咬死你。”   “他惜命,我不怕死,看谁狠!”   二人说到这里放声大笑,就象小孩子搞了出恶作剧般开心。   然后汉辰笑笑停停说:“你小子,命就一条,赌命也要赌得值得呀。若就被老方咬死了,那你多冤!”   车停在机场的时候,引擎声震耳欲聋。胡子卿戴上飞行帽跟兄弟二人告别,一边神秘的嘱咐汉辰要说话算数,边对汉威说:“有时间来找胡大哥玩,教你开飞机。”   飞机在天上划出个美丽的弧度,盘旋两圈消失在天际。   回去的路上,汉辰换了小弟坐在副驾驶的位子,自己开了车往回赶。   汉威才觉得心里乱跳,如一场即将开锣的大戏要他上场,偏偏他又没准备好一般的彷徨。   兄弟俩经过昨天的事情,还是头一次独处,倒是汉辰打破了僵局先开了口:“胡子卿想让你去西安剿总司令部去帮他做事,我答应他了。”汉辰开门见山的说,又转头瞥了汉威一眼问:“你怎么说?”   大哥还是那么老道,让人摸不到用意,出招的时候总是那么深不可测。直到刚才从飞机场出来,汉威都心里都一直在打鼓,盘算该如何面对大哥呢?怎么他忽然提出要自己去西安帮胡子卿,是真想把他打发走了眼不见,心不烦?还是明明知道他厌恶胡子卿和打内战,知道根本就不可能接受这个他不可能答应的安排?汉威急中生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法喏喏的应了声:“全凭大哥作主。”心里暗自埋怨,你都答应人家了,还问我怎么想,我就是怎么想了你又什么时候听过我的意见。   汉辰没作声,开了会儿车又问:“我作主?你如今有的是主意,我怎么还做得了你的主?”   汉威心想,果不出我所料,在这儿等了我找后账来了。也就麻利地应对着:“大哥不用这么说,兄弟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大哥尽管教训。”心中暗自得意,你不就是想听这个套路的话吗。   汉辰一脚急刹车,车站在山路上。汉威心里一惊,想是不是自己一句话惹恼了兄长,怒得他现在就要发作。汉辰沉默了一会儿,象是强忍压住了怒气,依旧发动汽车接着开回家,一路上兄弟俩什么话也没说。 【第二卷 西安事变】 第35章 初到西安   汉威答应去西安投靠胡子卿的唯一目的就是离开这个压得自己连喘气都困难的大哥。他想,可能分开一段时间,让彼此都平静下来,所有的事情就会有个转机。   自从生母的事情闹出来,衍变到最后,汉威觉得家里每个人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的,再没了以往言论的随意。而他跟大哥的关系也在他闹了两次自杀后变得极尽微妙。大哥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脾气,几次不满和愤怒的神色都如暴雨前的雷电般划过,但又草草地压抑着没有发作,不知道真是他良心发现还是有意在回避什么。玉凝姐跟他说话也更加的客气,反显得生疏了许多。整个事件唯一受益的倒是小亮,因为自从那次风波后,大哥不再逼他学什么兵法去军校了。   大哥在他走之前跟他长谈过一次如何看待胡子卿。大哥的解释是,作为一名军人,天性就是要服从长官。而长官不是你能挑选的,就如同父母是你无法去挑选一样的道理。如果还想在军界干下去,只能去适应、去服从、去调整自己。至于胡子卿是否是个值得追随的好长官,既然他能爬到现在的位置,除去他父亲的荫蔽,自然有他自己过人的地方。“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   汉威离开家的时候虽然有些伤感,但是还是象一只终于能单飞的雏鹰一样的信心十足。送行的家宴上,姐夫的一句话颇给他勇气:“杨家对孩子的教养怕是我见过的这些家族里最严格尽心的,所以杨家的子弟各个都是人中精华。莫说去给胡子卿一个败军之将当佐将,就是去了中央,也是好样的。我看小弟将来能叱咤风云一番。”   初到西安,正值入冬,六朝古都屹立在寒风中果然是气派非凡。   夕阳西下的时候,古城墙上洒满金色的落霞余晖。胡子卿如同个孩子般的穿了身便装夹克、带了汉威骑着两轮单车在巍峨肃穆的古城墙上飞奔,相互追赶着,似乎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周围的随从都飞快的在后面追赶着,对自己长官的举动无可奈何。   华灯初上的时候,子卿又带了汉威挤进熙熙攘攘的小吃街,守了个街边小摊在寒风拂面的冬夜里吃着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   汉威在家时吃饭是十分挑剔的,所以吃的十分仔细。胡子卿见状笑骂道:“你不会比我还公子哥儿吧?当年你七叔在时,就总骂我改不掉的公子哥儿的轻狂劲儿,吃东西挑挑拣拣。”汉威惭然地笑笑。   胡子卿痛快地说:“不爱吃就放下吧,咱们去吃灌汤包子去。我没你大哥那么多规矩。”汉威想想大哥从小就在板自己挑食的毛病,竟然这多年也没能如愿以偿,看来大哥心里还是宽纵他的。   胡子卿边喝口汤,一边四下望望、低声对汉威讲:“你抬头看看四周这几个穿一色短衫的,都是咱们的护卫,不让他们跟来却总甩不开,生怕有人刺杀似的。你我就慢慢吃、慢慢逛,我带你把这条街的好吃的吃遍,顺便饿饿这帮烦人的东西。”   二人起身欲走的时候,胡子卿忽然神色不对,坐回了凳子,大喊:“老板,再来碗泡馍!”。汉威正纳闷怎么了,胡子卿忽然用英语对汉威讲,“你看后面那桌那个带鸭舌帽的两个,一看就是钉子(特务),盯了我的举动好给上面告状的。”胡子卿边说边调皮的挤挤眼,“你等着,我来玩玩他们。”那促狭的神情,汉威还以为只是自己总做这些离谱捣蛋的事儿,不想在这里找了知音。   “来了~~!”等泡馍上来的时候,胡子卿故意伸腿绊了上菜的伙计的脚,趁那伙计立足不稳,胡子卿猛的跳起身闪开。整碗烫烫的泡馍扣到了身后那个‘钉子’后背上。汉威也配合的按照胡子卿吩咐的方法高声叫道:“他身上怎么有枪?”,“枪!有枪!”。周围立时大乱,人群跌跌撞撞的四散开来。两旁本来在东张西望毫无戒备的侍卫不知所措的冲过来,一把将那个‘钉子’按在地上。胡子卿趁机诡笑着拉了汉威说:“快走!”两个人趁人不备骑了单车就消失在夜色里。胡子卿一路跑一路笑,笑得特别开心。重新回到城墙下坐下,已经是夜阑人静了,只是微微有点夜风凄冷。汉威真没想到他在西安的第一晚是这么度过的,平淡放松中还掺杂着小小的闹剧。看着满天的星斗,汉威想,大哥也该是休息了吧,或还是在书房批改公文呢?   “头一次离开家吧,想家了?”胡子卿关切地问。   汉威笑笑:“我曾离家在讲武堂呆过两年呢。”   “金窝银窝都没自己的土窝好,这要是在东北老家,星星比这里还要好看。”子卿说着有点伤神,“我有次跟你七叔在河南战场上看星星,那一望不际的天幕才让人看了震撼。”   “跟我七叔很熟吗?”汉威忍不住好奇,他实在对七叔太感兴趣了,但是在家里却从不敢开口冒昧的问大哥关于七叔的故事。   胡子卿惨然的笑笑:“是呀!他是我的第一位教官、导师、是我最崇拜的人之一。”   这个评价很高呀,汉威想。   “走,咱们回去,我给看你七叔的照片和画报。”胡子卿的提议立刻让汉威兴奋不已,一路蹬了单车说笑着同胡子卿回了胡家那小洋楼。也是汉威临时的栖身之地。   一进门,胡子卿把单车甩给了门口候着的侍从。   “大爷您可算回来了,闹得房顶都要掀了。”老普这个老家奴看来一直在门口候着呢。   “大爷就是出去不想带人,也知会一下去处。闹得人心惶惶的……”那个中午曾帮汉威安置住处的娇小漂亮的许小姐也从楼里出来,看了汉威在一旁,才忍住了说了一半儿的责备。   子卿歉意地哄逗着一脸娇嗔的许小姐说:“是夫人,小生下次不敢了。”   不远处传来声嘶力竭的哀嚎声、打板子的响声。   “怎么回事?”胡子卿忙寻声过去。侍从室门口一列排开的五张凳子上,趴着的侍从正在被痛打着军棍,一片悲号。   胡子卿一眼就认出是晚上被他甩下的那五个跟屁虫。想想自己只是一时的玩心萌动,不想害他们吃这番苦,也觉得惭愧,就跺脚喝道:“算了算了!快住手!”。   “不许停!狠狠打!每人再加十军棍。玩忽职守,万一司令有个闪失,我还要了你们的狗命呢!”侍从主任朱方信从来是个赏罚分明的人,胡子卿看他今天是铁定了不给他面子了,就忙说:“老朱,你要怪就怪我。真不关他们的事,你知道我见不得这个。你再若打下去,可就是打我了。”   “司令请回吧,”朱方信板着腰丝毫不松口:“司令是要留在这儿,等了看完方信挨军棍再走吗?今晚的失职,方信也责无旁贷。”看了朱方信一脸认真的样子,胡子卿后悔的直跺脚,还是被许小姐拉拉扯扯的在一片哀嚎声中推他上了楼。   汉威心里也过意不去,心想若不是为了给他接风带他去玩儿,胡子卿平日也不会这么的胡闹吧。又听胡子卿低声对许小姐吩咐:“你去,给今天受苦了的兄弟一人二百大洋作个补偿吧。”   好家伙!汉威心中暗叹,这胡大公子果然出手阔绰。转念一想,还真是同人不同命,这若换了他在家里的时分,要是胆敢过了十点宵禁不回家,不被大哥打得十多天屁股沾不了凳子才怪。   回到楼上,子卿打发许小姐先去休息,自己带了汉威来到书房,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个文件包。从里面取出一些简报和精美的画册。并打开其中一本有些发黄的画册,那是本十分精致的上海发行的《申江国流》。汉威知道这是本很有名的摩登月刊,是绅士名流争相订阅的,传播面十分的广。这本16开的月刊封面,赫然入眼一行醒目的标题“且看今日中国八大公子”。汉威曾经对这“八大公子”的事有所耳闻,是说十多年前,上海一帮好事的中西报刊联合了评出了当时权倾一时、出身名门、风流倜傥的贵中之贵的大公子,结果他的七叔杨焕雄名列榜首,加上刚刚初露头角的大哥,还有眼前这位胡大少爷都在其内。听说当时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北平、上海、天津等大城市的名媛贵妇都争相收集这八大公子的照片和花边新闻当作一种摩登。大哥对此事从来闭口不提,还是玉凝嫂子私下跟他聊过当年大哥如何的夺目。   胡子卿小心的翻开这本月刊其中的一页,一个雄姿英发的戎装美少年就赫然眼前了。一行醒目的标题:“骏中赤兔马,玉中和氏壁,人中杨焕雄”,那杨焕雄三个字用加大了几号的赫然醒目、棱角鲜明的魏碑体标出,同图中那个英姿飒爽的美男竟然如此的呼应。汉威目不转睛的盯了画报中这个换来自己生命的人中美玉的照片仔细审视。下面还有几幅小的生活便装的照片,允文允武的,让人看了喜欢。更让汉威吃惊的是,果然有张生活照,是七叔斜倚了楼栏吹箫的,那姿势俨然同汉威梦里的七叔一般的神态。汉威暗自叫奇。   “稀罕物吧?”胡子卿自鸣得意道,又迫不及待翻到后面介绍杨汉辰的那版:“看看你大哥当年的英姿。”照片中的大哥也是好精神,轮廓鲜明的脸上还透着无限的青春活气,炯炯有神的目光中还是透着一股少年老成的矜持。   “这是我哥什么时候照的呀?这些照片我都没看过。”汉威十分的开心,如获至宝。   “我就知道你大哥不会留这个,也不敢留这个。”胡子卿得意道,“知道为什么吗?” 第36章 胡大少爷   见汉威饶有兴致地摇摇头,期待的眼神等着他的下文,胡子卿呵呵一笑,卖弄关子般神秘道:“这个吗~~~下回分解,你快去休息吧,不早了。”   这要是大哥,汉威还能耍赖的纠缠一番让他说出来。但是对胡子卿,汉威多少有些芥蒂,就只有扫兴的告辞。   “这本《申江国流》送你了,我还有。”胡子卿慷慨的话,让汉威如获至宝般即意外又开心。欢欢喜喜捧了意外得来的古董宝贝《申江国流》,出了书房门。   捧了这本画册回客房的路上,路过朱主任的房间,门口正嘈嘈杂杂乱作一团,士兵端水的、拿毛巾的、上药的进进出出。   汉威在门口立了一下,自己是客人不便进去,可想想今天朱主任的这顿军棍多少跟自己有关系,就腼腆的凑到门口。   “杨少爷,您还是先回房吧。”那个老仆人老普在一旁劝了他出来。又安慰道:“皮肉伤,不妨事,您不必过意不去。我在胡家都几十年了,我们大爷就这个脾气,总是想起一出、闹一出的不闲着,连带了下面人没少受苦。是要旁边有个自律些的人时常提醒他的。”   老普引了汉威回到客房,帮他打了洗脸水,边叨念着:“先大帅在的时候呀,这家里规矩可多了。夜里过了子时都是不许随便走动,更何况这么晚不着家了。只我们这无法无天惯了的大爷呀,从来不理会的,先大帅又宠得很,也不跟他计较。就养成现在这少爷脾气,官儿做这么大了,还由了性子的乱来。”   这一看就是几代老臣呀,不然不会说话这么的随意而有底气。汉威也便不好意思劳动老人家,张罗着自己动手,老普忙拦了他说:“杨少爷您别客气,您是跟我老普头次见,先时杨七少爷来胡家时都是我老普伺候过的。”汉威就更吃惊了,怎么从来不知道杨家跟胡家有这么多渊源。   早晨,汉威一早收拾停当,跟胡子卿吃过早饭。胡子卿家很是有意思,全盘的西式的生活,连早点都是牛奶面包之类。汉威想,可能同他在欧洲生活这两年有关系吧。   收拾停当刚要出门,许小姐接了个电话,然后转身过来跟胡子卿低声用英语说:“Charles,老先生的电话找你。”   汉威都能感觉到胡子卿神色明显的变化,拿起话筒还没说话就换上了毕恭毕敬的表情。   汉威觉得奇怪,原来以为这西安就是胡子卿的天下了,他还有什么可怕的?但现在见他如同个小学生般唯唯诺诺的说些:“孝彦明白,是!~明白了!~~是!大哥教训的极是!~”之类的话,汉威心想这是谁这么早打来电话教训胡子卿?胡大帅早死了,这个大少爷还怕谁?这老先生又是谁?他胡子卿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司令……,想到这里,回头看一旁的许小姐,那个秀丽而时髦的美人正对她诡异的一笑,用英语轻声半含调皮的瞟了眼胡子卿对他说:“活该挨骂了。”   胡子卿扔下结束了的电话就骂了句脏话,愤愤嘟囔道:“这些黑衣社的特务混蛋还能干点什么,扎针告状倒真快,有这点功夫拿了打日本人去呀!”   许小姐边帮他系着领口的扣子边调皮的试探道:“昨天玩痛快了,今天挨老头子骂了吧?”胡子卿脸色很难堪,动动嘴唇低声吩咐:“让他们快帮我找套《曾文正公家书》来。”   “什么?”许小姐瞪大眼睛,“什么书?”   “《曾文正公家书》”看胡子卿说话的样子灰头土脸的,许小姐噗哧笑出声来:“我就说吗,你不听,非干点离谱的事儿去讨骂。这倒好了,不只讨骂,还挨罚了吧?”   一听《曾子家书》汉威定时就呆了,清朝大将曾国藩写给弟弟那些教训人的书信,在家的时候大哥也总逼了他背默。最恐怖的是这位作者‘曾剃头’老大人还有个爱好,每天反省自己有没做错事情,然后把错事一一列出来象写悔过书一般。大哥曾经这么罚过他,奇怪的是谁这么狠敢去罚胡子卿啊?   由于刚来,胡子卿只是带了汉威在剿总大楼四处转转,跟周围人熟悉。直到下午,胡子卿抽空带他去见号称‘西北王’的卢定宇将军时,卖了个关子对卢定宇说,自己抢来个弟弟,让卢定宇猜是谁家的子弟。卢定宇猜了两次也没猜对,就不猜了。当子卿公布答案是杨汉辰的幼弟时候。卢定宇俨然有些吃惊,上下打量了汉威说,“好像跟老杨不太象呀。”   “我头一眼见他,就觉得他跟我有些象。”子卿拉过汉威牵强的说。卢定宇也多少听说了昨天胡子卿和黑衣社特务的冲突,就问道:“昨晚司令就是带他出去~~”   话没说完,就见子卿直打揖拱手的求老卢别再提了,卢定宇知道这个大少爷从来办事由了性子乱出招儿,也就笑笑寒暄几句没再多说。   胡子卿就直率的跟汉威介绍说,这大西北是卢大哥的地盘,他胡孝彦是被日本鬼子欺负的无家可归逃到西北避难来了。好在卢大哥仗义,借他一块儿立足之地。   话说到这儿,卢定宇笑着说:“胡司令是不是昨天喝多了酒还没醒,怎么说出这么多醉话。”两个人相互打个哈哈过去了。然后胡子卿拍拍汉威说,“等日后胡大哥收复了东北失地,带你去那里的山沟里打狍子去。”“嘿,又把我忘了?”卢定宇笑着提醒。   “怎么会,忘记谁也不能忘记卢大哥呀。”胡子卿的眼里泪光闪烁了一下又压了回去。汉威心里暗想:丢了江山还有脸提,怎么东北几十万大军丢给了这么个花花公子。比起大哥的修为,他胡子卿去提鞋都不配。   晚上,汉威路过胡子卿书房的时候。胡子卿正守着灯,提了根毫笔仔细的誊抄着东西,铺在桌上的生宣占了大半个书桌。许小姐在一旁帮他拿着本线装书,红袖添香般伺候着胡子卿,时不时的帮他研墨,或是帮子卿搓揉着发冷的手。   “这帮黑衣社的混蛋孙子,早晚我拾掇了他们。”胡子卿边抄边咬牙切齿。   “你仔细点,还差两遍就抄好了。用心些。”许小姐提醒着。   汉威远看时,满篇都是蝇头小楷,这蝇头小楷本来就耗腕力,不知道要抄多少。   “哎哟!糟糕!错了。”胡子卿痛心疾首的跺脚道,“都快抄完了,怎么就错在这里了。”   许小姐捧起纸来看看也直摇头,“若在上面涂改,老先生肯定不依的。”   “你想什么呢?就是不涂改,抄得潦草些怕都过不了堂。”胡子卿丧气的望着这张功败垂成的作品遗憾道:“重来吧!” 第37章 西京之行   见汉威进来,胡子卿忙招呼他过来坐。汉威走近前的时候偷眼看了一下许小姐放在桌上的书,果然他猜对了,《曾文正公家书》呀,太惨了!   “司令,汉威能帮你什么吗?不然我来帮你抄点,蝇头小楷很耗腕力,这个我在家也常抄。”   胡子卿听了汉威的话先是愣了一下,心知瞒不了汉威的眼睛,就笑了出来:“想不到杨汉辰也搞这虐人的把戏。看来还有人跟我胡孝彦‘同苦’。”   许小姐笑着呼着汉威的英文名字说:“Michael别理他了,Charles他还差整整三篇呢。今天写不完,明晚送不到他那总理大哥手里呀,他还有的亏吃。”   汉威都不敢相信原来一大早打来电话责罚胡子卿的竟然是何总理。   首先是惊异这位远在千里之外的何先生居然一晚的时间就知道了昨天晚上才发生的捉弄特务的小闹剧,更吃惊何先生怎么用这种惩罚小孩子的手段来对付胡子卿。虽然他听说过,胡子卿是总理的结拜兄弟,何总理对他十分信任和青睐。本来以为这种把戏只有他大哥杨汉辰这种老古板的人才会用呢,看来他倒真和胡子卿同病相怜了。   汉威本来是想缠了胡子卿追问昨天提到的关于大哥为什么不敢存那本《申江国流》的原委,但见胡子卿都自顾不暇了,也就只有悻悻的回房。心想就是不用胡子卿说,他也能猜对七分,肯定是怕爹爹看到了挨骂呗,还用他胡子卿卖关子还解释这个事儿。   回到房间,老普又已经帮他打好洗脸水,收拾好床铺。汉威跟他搭讪了两句,劝老普不用这么客气的拿自己当个客人照顾,很多事情他在家里也是自己做得来的。   老普上了些年纪,话特别的多。先是夸起了当年他见到的杨七爷是如何一个爽利的人,及到杨汉辰又是如何的少年老成、彬彬有礼。又自然的对比到胡子卿,感叹说:“我们家大爷,就是从小养了的少爷脾气,家里没个人敢惹他。他当年去军校前,连个鞋带、扣子都不会自己系,听说还是在校里被杨七爷给教会的呢。”   汉威心中暗骂:上军校应该也是十六、七岁的光景了吧?还不会系鞋带扣扣子,不是跟个草包没什么区别吧?如果胡子卿所说的七叔这个导师就是指导他如何扣扣子,那七叔这个‘导师’当得可真够丢人的。   又听老普说:“我们大爷那性子,受不得半点委屈的。那从小什么事情不是得依了他的性子来?就说他小时候那次,家里老帅宴请令尊杨大帅和几位省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就蹭过去,看了没他的座位,嘿!钻了进桌子下面一顶,整个酒席就翻了。结果老帅非但没责骂他,还高兴地夸他小子有种,拉过他看了又看的生怕他被磕碰到。”   汉威听了眉头紧蹙,心想:也不知道我爹当时在场做何感想。杨家的孩子敢这么没个规矩,早就连骨头都打碎了。也难怪,他胡子卿不败家,谁败家?   “话说回来,我们大爷呀,人心特别好。不象那些富家子呀,那个心黑呀,烂心烂肺的,拿人不当人的作贱。我老普从小看他长大的,那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的个孩子,谁看了谁喜欢的。~~他最讨厌打打杀杀的事了,这老帅都最知道他这性子了。先老帅在的时候,什么事情用大爷操过心呀?~~我们大爷可爱玩儿了,那打个球儿呀跳个舞呀,学什么什么象。可自从这老帅甩手一去呀,也可怜了他了,这么多人就指望了他了,这一下子接了这么大一滩家业。做好了,那是应该的;做不好,那就是败家子儿呀。唉!人人都骂他,可我老普可怜他呀。这谁愿意抛家舍业的跑这么远来呀,有办法回家,谁不想打回东北老家呀?”汉威听老普说的动情,也只有听他不停的唠叨。但心里想,不管怎么说,这胡大少爷真象他自己形容的那样,糊里糊涂的被扯上了船桅做了那张大帆,尽管他自己可能不愿意。   “杨少爷你来这两天呀,我们大爷才有了点笑模样,前两天剿共吃了败仗,他也烦着呢。你有时间就陪他多说说话。”汉威心里酸酸的,想想胡子卿这么个衣食无忧的大少爷的境遇,再想想大哥的少年老成的身影。翻翻手里的《申江国流》画报里那一张张英姿勃发的俊逸的面孔,真不知道该是羡慕他们还是可怜他们好。   这几天,胡子卿只是安置汉威在身边帮忙处理一些文件,并跟他说,正在着手成立一个特别的‘剿总战时机要处’号称‘十一处’,他已经保举汉威来做这十几个人的机要处主任。   汉威是客随主便,既然来了胡子卿的地盘,胡子卿就是他的长官了,所以他也没个挑拣的应承下来。   “汉威你去过西京吗?”胡子卿忽然问。   “没有!”汉威回答得很干脆。   “想去吗?”胡子卿又问。   汉威奇怪他要说什么,就点点头。   “好了,收拾东西,明天早晨跟我去西京,中央有个会,你扮成我的副官,我开会,你去玩你的。到西京城四处走走。”胡子卿爽快道,“你大哥应该也去的。”   汉威自然是欣喜若狂的答应了,去西京他当然想,而且离开大哥十天了,汉威还真有点想。   飞机落到咸阳机场,汉威随了胡子卿坐了车一路暴土扬尘的去了下榻的酒店。冲了个澡,胡子卿吩咐汉威换了西装,去赶晚上的欢迎酒会。   西京果然是另一番气派,酒会的场面很壮观,门口就名车如流。进了大厅,灯火辉煌、笑语盈盈、暗香浮动。衣冠楚楚风流倜傥的胡子卿的出场,更是立刻吸引住无数双女宾艳羡的目光飞过,认识的就主动凑了过来打招呼寒暄,胡子卿立刻就被众花盘绕了。   汉威在家的时候也陪兄嫂参加过类似的应酬,尤其玉凝姐家原来是西方的买办起家,这种舞会、酒会就办得很多。所以汉威倒是见怪不怪。倒是胡子卿应付女人的功夫,让汉威着实领教了,果真厉害。不温不火,若即若离,就连一些拉拉扯扯的小动作都十分的自然。难怪人家都骂胡子卿是脂粉堆里的英雄呢。   胡子卿身后这个俊朗飘逸的年轻后生当然没逃过众人的眼光,不过女人们见胡子卿带来个漂亮的小男人,总还是比挽个漂亮的女子进来的要舒服些。   胡子卿面对询问倒是洒落的介绍说,“这是我弟弟汉威,新收了来的。”   汉威知道胡子卿一贯的促狭,也就不作声,任他去胡说玩笑。   众人尽管奇怪,不知道胡子卿这个新收的弟弟是个什么来历。就有好事的穷追不舍的问,胡子卿只是笑而不答。竟然有个一脸横肉的武夫,子卿叫他‘老虎’的,多事的一把拉过胡子卿到一边,一脸诡笑道:“小胡,你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有了断袖之好呀?这小子长得还真俊。”   “嘿!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别乱讲!”胡子卿佯怒着跟那个武夫说笑周旋着,“我不跟你翻脸自然等会儿有人会跟你拼命。”   “Hello,我叫Tracy,你怎么称呼?”汉威本来在愤恨的看着胡子卿跟那个满嘴没好话的胖狗‘老虎’周旋,不防旁边一个女孩儿伸手来跟他主动打招呼。这个娃娃脸的女孩一身时髦的白纱公主裙,亮粉色的绸带在头顶初斜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正伸了手大方的等了他。   汉威脸刷的红了,没见过女孩子这么主动的。还是尴尬的同她握了下手说:“你叫我Michael吧,我姓杨。”   那个女孩子另一手轻巧地托着红酒杯,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看着眼前这个帅气的小伙子问:“你是同胡uncle一道过来的?”,汉威调皮的想,你管胡子卿叫叔叔,那就俨然低我一辈儿了。   回头再看胡子卿,已经没了踪影。   汉威有些慌了神,毕竟这种场面里来的都是些头面人物,他几乎都不认识。似乎富豪名流般的沙龙集会,相识的人都互相打了招呼寒暄着。Tracy猜出他是在寻胡子卿,就说:“你是找胡uncle吗?我带你去寻。” 第38章 冠盖满京华   Tracy不等汉威回话,拉了汉威的手就在大厅里穿梭着,边走边问周围的熟人,可见到了胡司令。   “胡司令在听Mrs.HSU弹琴呢,乐池那边。”一个戴眼镜的人搭讪着,主动带了Tracy过去,一副讨好的样子。   穿过一间过厅,果然胡子卿端了杯香槟,翘着腿闲散的坐在沙发里。不远处的钢琴前,一个体态丰满的女人,估计就是说到的那个Mrs.HSU。   她边弹琴,边不时的目光飞象子卿,目光中透着温柔。子卿也不时举起酒杯象她鼓励,另一边还同身边的几个摩登的男女逗笑着。   汉威见胡子卿被人众星捧月般围着,只得跟Tracy寻了旁边一个不远的沙发暂时坐下,听着那个女人弹琴。   胡子卿发现了汉威,很自然的朝他点点头,还是依旧在原地应酬着周围左右的人。   那个女人一曲终了,Tracy开始在一边对Mrs.HSU的琴艺大加褒贬。汉威也听出这个Mrs.HSU琴弹得生疏蹩脚,竟然周围的奉承的人还为她鼓掌叫好,胡子卿也随了附和着。   胡子卿放下众人,端了酒杯晃到汉威身边:“怎么不去玩儿?在这里坐着?”。   又忽然对Tracy说,“你不是在练李斯特的曲子吗?这位Michael先生可是弹得不错。前天在我家,他跟Nancy弹过重奏。”   Tracy听了子卿说汉威会弹琴,颇是惊喜。在子卿和Tracy及众人的哄拥下,汉威只有坐到了钢琴前。   汉威会弹的曲子并不多,但是几支李斯特的曲子练得熟还要归功与斯诺大夫这个英国贵族。汉威喜爱钢琴,见到琴就有那种激情和冲动。如果不是大哥管教着,他真希望能出国去深造,去欧洲专门学习钢琴。   一曲娴熟的《匈牙利狂想曲2》弹完,Tracy手托下巴靠在钢琴边简直听得如醉如痴。一些懂音乐的人被吸引过来,不懂的人也在一旁盲目的喝彩。汉威立刻成了这个角落里引人注目的角色。   “这是谁家的孩子?这琴弹得还不错。”一位仪态雍容华丽的太太缓缓走过来,一身宝石蓝的面料做工考究、式样合体的旗袍,围了条丝质披肩,一看气质就与众不同。   她先是招呼了一下胡子卿,又笑着对周围围观的几个人微微点点头。从周围几个人点头哈腰的样子上,汉威能猜出这个贵太太应该是个有背景的大人物。   “人家可不是孩子了,真真的‘中校’军衔呢。”胡子卿矫正道:“想不到吧?我们行伍的人里也有这等人才!”   那贵妇人半信半疑笑盈盈的打量着被子卿拉了过来的这个弹琴的俊俏后生,嗔怪的对子卿说:“子卿你又在取笑吧?”   胡子卿用调侃的腔调对汉威说:“我给你介绍,这就是咱们大名鼎鼎的,美丽倾城的,我们英明的何委员长的夫人,Gloria Fu女士。”   “你就耍舌头吧。”何夫人笑骂道。又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辉煌的灯光下,一身笔挺的西装、风姿飘逸的美少年说:“这是谁家的孩子,生得这么好,给我作个干儿子吧。”   “乱了乱了啊!辈分错了。”胡子卿忙笑着纠正。“这可是我弟弟。”   “呸!你哪儿的弟弟?”   “刚捡来的。”胡子卿一脸的调皮,终于崩不住了,实话实说道:“没看出来他长得象谁吗?他是杨明瀚司令的幼弟。”   听说是杨汉辰的弟弟,除去了何夫人仔细的审视了汉威一番,旁边也凑过几个人来唏嘘的打量着汉威。   “那,前些时候,一直在传的,杨汉辰有个弟弟在渔户营保堤抗洪~~~”何夫人话没说完,胡子卿抢道:“就是他,自古英雄出少年。”   周围起了阵唏嘘声和不小的轰动。汉威立在那里有些进退两难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夫人温和的说:“报纸上照片见过,我说怎么有些面善。比照片中的略显年少。”   “穿了军装都显得大三、五岁。”胡子卿又接了话茬。   何夫人瞪了他一眼,笑问:“杨司令呢?怎么这孩子跟了你混上了。”   “看夫人说的,委员长的军饷发不下来,他大哥养不起他了,就送到我西安剿总混口饱饭吃。等我西安也没饱饭了,我就把他送来给夫人当个跟班吧。”胡子卿话里有话,何夫人知道他是暗示什么,就佯装不知的问左右,“杨司令没来吗?”   “有人见了的。”   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杨汉辰过来跟何夫人和众人打了招呼。   胡子卿上前捶了他一下笑问道:“伙计,你怎么来了也不打个招呼,寻你好久了。”   只见汉威规矩的躬身肃立,低眉垂眼的叫了声:“大哥。”知道杨家家风谨肃的人也就暗自感叹了。   “明公怎么舍得把这么好的兄弟给了子卿带去?”何夫人问。   杨汉辰笑笑说:“舍弟在家就是个少爷,总有人庇护着不知道世道艰难。这跟胡司令去剿总前线历练一下也是好事。”   “看,我说是老杨送给我的吧。”胡子卿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何夫人打趣道:“明公就不怕好好个孩子,跟了子卿这个风流情种,给带坏了。”众人哄笑起来,胡子卿叫苦不迭。   “可成了家了?”何夫人亲热的拉了汉威的手到近前问。“我倒是有几个不错的女孩子待了寻婆家呢,家世都是十分不错的。”   “烦劳夫人为他费心了,舍弟的婚事早就定了,女方同杨家是世交。打算明年春天就办事。”杨汉辰不卑不亢的一番应对,何夫人遗憾道:“真可惜,得让多少女子抱憾呀。”又说:“还是别跟子卿混了,来了西京我给你寻个差事吧。”   听了大哥的话,汉威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尽管他知道吕家定婚的事,但是什么时候定下的,什么时候成婚,这些他原来都是一无所知。他知道大哥不会在这种场合开玩笑,如果是真的明年春天完婚,那该是个多么悲凉的事。俨然他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都是大哥和杨家的,一切都被安排好,没有他选择的余地。婚姻如此,任何事情都是如此。本来开开心心的情绪,立刻变得十分的压抑。 第39章 旧友重逢   月色下,秦水河摇曳着灯光画舫的景色卷入窗帘。守了落地窗,那围成弧形的一组精致的观景沙发座里,依次坐着《华新日报》的老板荀晓风、卫戍警备旅旅长张继组,旁边的单人沙发里坐着杨汉辰,胡子卿仍是一副散落的公子哥的做派,依着杨汉辰翘了腿坐在了沙发扶手上。这四个曾是十多年前名噪一时的‘八公子’中的才俊,如今已是岁月沧桑了。   几个人难得有聚首的机会,如今在西京凑齐,也是十分的感慨。正闲聊着,一个相熟的记者过来拍照,边调对镜头边喊了胡子卿靠里面坐坐,便于取景。   杨汉辰见人拍照,忙谨慎的起身回避,被胡子卿一把按住:“你又不是大姑娘,害怕别人照?”   “‘八大公子’如今聚齐了四个,这也是件盛事呀。”那个记者打趣着。   杨汉辰本来是想寻个清静的地方坐会儿,跟难得一见的荀晓风聊天,不想不大会儿的功夫跟来了张继组,还叫来了胡子卿。   “胡大司令,你看看你这做派。你放了好好的椅子不坐,挤在我这里做什么?”汉辰看着坐在他扶手上的胡子卿笑骂道。   “老胡喜欢你。”张继组打趣着。   荀晓风忙借机挖苦:“我就说,老胡你哪里不好坐,偏偏挤在老杨身边,这看起来可有些~~~~”   “暧昧~这就叫暧昧~”张继组逗着。   四个兄弟正在说闹,汉辰忽然发现规规矩矩立在一边的汉威,马上敛住了笑,微微坐直了身。   子卿见状就招呼汉威过来坐:“怎么在那边傻站着,你大哥如今把你给了我,你就尽管听我安排。过来坐,不用理会他。”   汉威偷眼看看大哥,没动。   汉辰这才一副家长的做派,吩咐汉威说:“坐吧。”   “嘿嘿~老杨你可真能~~千年媳妇总算熬成婆了,充起长辈欺负小娃子。”张继组还是玩笑着喊了汉威道:“小弟,过来过来,到张大哥身边坐。别理你哥,他从来装正经。”   又对胡子卿问:“才你带进来的时候,我还跟小荀念叨呢,老胡怕是玩妞儿都不过瘾了。开始养小戏子了,呵呵~~~我们还当是哪个小戏班子里新出道的小花旦,谁想是老杨的弟弟。”   “再混说敲了你的狗牙!”胡子卿边骂边对张继组说:“你养戏子养上瘾了?不是说你最近在捧那个什么~~二月娇吗,那小子扮小花旦还真俏丽,什么时候请兄弟去听戏?”   正逗趣着,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长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张继组忙回头寻声看去,只见了个穿长衫的背影迤逦而去,没看清是谁。这话明明是甩给胡子卿听的。果然,胡子卿虽然没回头,但脸色已经阴沉,如同兴致勃勃的看戏时,不留意被谁猛抽了一个嘴巴,愣了没话。   “哪个混蛋灌多了马尿乱喷!”张继组骂道:“几句屁话就能救国了。活该人人都要作出一副苦瓜脸过日子不行!”   知道张继组是在宽慰胡子卿,荀晓风自然的扭过话题问汉辰:“老杨,你这个弟弟是当年我在你家见的那个~拿了火镰燎着了丫头辫子玩闹,烧得丫头头发起火,满院乱跑的那个娃子?”   “你还记得这事?”汉辰笑应道,“他如今都这么大了,快认不出了吧?”   荀晓风拉过汉威道:“小子,行呀,这么大了。现在可懂事些了?不象小时候那么浑淘了吧?”   “啊!想起来了,是他呀!”张继组一拍大腿,“就是上次我跟小荀去你家那次,他往客厅椅子坐垫里放棘藜,扎得那来拜访的乡绅呲牙咧嘴的不敢说。还是老七看出了有名堂,好险我们没~~那个孩子,叫~~乖儿~”   汉威当然还隐约记得小时候沸反盈天的那些事,一时脸色难堪起来。   “行了,你们俩儿,还提这什么年头的事儿了。”胡子卿想制止,张继组又说:“我当时还说呢,怎么杨家的孩子也有跟胡子卿一样的顽劣呢,难怪子卿要跟老杨讨了他带在身边。”   几个旧友平日也随便惯了,说说闹闹的又提起荀晓风在落花山的一处新买的别墅如何气派。几个人商量了明天晚上同去看看,子卿建议明天散会就走,连晚上那无聊的委员聚集的宴会也不去了。   汉辰觉得不妥,毕竟这种应酬在这个位置就避免不了的,不是凭了喜欢不喜欢决定去留的。怕这种荒唐的想法只他胡子卿想得出来。   荀晓风劝他说:“老杨你就照顾一下子卿吧,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他最喜欢热闹、随便的地方。让他去应酬,他得多头疼。若是没了这些玩乐的地方关上他两天,比要他的命还难受,他是个不甘寂寞的。”   大家再三劝服下,汉辰也只好答应。   之后的问题是,汉辰的弟弟汉威定然要在酒店等他们,回来接他要绕道,天黑前出不了城,城门就关了。   倒是张继组痛快道:“那还不好办,就让汉威兄弟明天跟了我去,我在会场里给他安置个地方。等会一散,我就带了他开了车在后门等你们两个,一路出城应该赶得及。小荀在家和嫂夫人好酒好菜的候着我们就是了。”   “毕竟是会场,戒严重重的,不便带他进去吧。”杨汉辰说。   “你管呢,我自有办法。”张继组不屑道。   汉辰叹气:“看看,你们就是这么保护大员们的安全的。不定什么三教九流被你放了进去扔颗手雷~~~”   “老杨,我最讨厌你从小的那副假正经,人家胡副总司令长官都没发话,你强出头充什么~”见张继组不快,杨汉辰也不好多说。   胡子卿正想帮他们圆场,一个副官匆忙过来,见了他一个标准的军礼报告说:“总座有请。”   “现在吗?”胡子卿只有跟了副官走,临行还兴致勃勃的指挥了明天如何早早抽身,去落花山小荀的别墅。 第40章 刺客   汉威被张继组安排混在会场的楼上的一个闲置的包厢里做了个‘假’便衣,站在这个包厢位置,正好能看到主席台的全貌。他知道张继组大哥是有意安排他在这里舒舒服服的领略一下大场面。   高悬的会议横幅下,台上旗帜衬托下,主席台正中坐着一身灰色中山装的黄为人主席。汉威见过他的照片,这是头一次见到真人。   汉威扫视楼下,所有大员们都已经入座,终于在一个中间偏后的位置,看到了大哥的身影。楼下咳嗽声吐痰声此起彼伏,汉威才发现原来在座的大员们,还是老家伙居多,再不就是一身军装的四、五十岁的长官,大哥在其中还真显得年轻多了。   大会开始了,汉威的目光再次投向讲话的黄主席的时候,发现胡子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主席台上靠左的一个位置入座了。汉威暗骂,这个胡大少爷原来作风一直这么懒散,这个时候还晚到。见胡子卿一身戎装,头发修理的十分整齐,一副干练的样子。坐在上面面沉如水、目视前方、正襟危坐,稳重的派头俨然同昨日那个闲散无状的公子哥判若两人。再比较在他左右坐的重要人物们,各个都比他年长很多。胡子卿本来就面相显得比本人更年轻,这么一来更显得他在台上的与众不同。汉威暗叹,胡子卿不管能力如何,年纪轻轻就爬到如此高的位置,也算是少年得志呢,难怪那么多女人迷恋他。   黄主席讲话很干脆,拥在台前的记者们纷纷抢着镜头拍照,争相记下这段盛事。   “砰!呯!”两声清脆的枪响打破平静。   “枪走火了?”,汉威听身后一个便衣狐疑的念叨着。汉威寻声扶了包厢栏杆向主席台望去,主席台上,黄主席已经倒在主席台的长桌上。随了一声“有刺客”的呼喊,会场立时大乱,人群四处乱窜。慌乱的场面,就是转眼间,记者队伍里冲出一个人,跳上主席台,向前几步,举枪接着对准倒在台上倒在血泊中的黄为人又要射击。   忽然,主席台上一个人撑了桌子跳了出来,上前就擒住了刺客持枪的手,只听‘砰’的一声,子弹射向了天空,会厅顶上吊灯碎片四溅。   那个同刺客厮打的这个人的身影是那么的熟悉,汉威惊得差点大叫起来,是胡子卿!   胡子卿身法矫健的跟刺客拼扭打在了一处,整个台上已经再找不到旁人能帮他。汉威下意识的摸枪,忽然想起,入场时所有人包括大员们的枪都被禁止带入。汉威刚要拔腿往楼下跑,身边的小队长一把拉住他喝道:“不能动,这是规矩!”。又说:“马上有警备队的人进来。”   再看时,大哥汉辰也从台下翻身上了主席台,汉威想喊声“大哥小心!”,但意识到左右的人也不敢乱来,急得直跺脚。   汉威焦虑的看着大哥汉辰冲上去,揪起同胡子卿扭打在一处的刺客,一脚踢掉了刺客手中的枪,三拳两脚就把刺客制服在地。记者打扮的刺客垂死的挣扎着,嘴里居然还临危不惧地大喊着“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枪毙汉奸!”。   门外的士兵也托着明晃晃上了刺刀的枪拨开混乱的人群冲了上来,“胡司令,您闪开!”卫队中一人对准刺客就一刺刀刺下。“混账!留活口!”,胡子卿骂道,声音很大,连汉威都听到了。   胡子卿这才惊魂稍定,揉着发疼的手,同地上的刺客四目对视。那是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看上去就三十上下,谁想到他居然这么大胆量在中央大会来行刺黄主席。   “什么人!胆敢来这里行刺中央大员!”胡子卿喝道。并吩咐旁边的士兵快去看黄主席。   腿上流着血的刺客被架起来,目眦欲裂的瞪着胡子卿,目光里充满愤怒和鄙视,边挣扎着边情绪激动的破口大骂着:“胡孝彦!胡少帅!丧权辱国丢了东三省你不急,杀父之仇都可以不报,你在这里惩什么威风。你个混蛋,有本事你跟小日本抖去!你是什么个东西!”,不等胡子卿反应,那刺客一口带血的吐沫直淬到胡子卿脸上。胡子卿不及躲闪,当时就呆住了。一切来的那么突然,整出刺杀的闹剧从开演到结束也就五分钟都不到的过程。   “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我是中国人,枪毙黄为人这个卖国的汉奸!爱国无罪!”刺客毫无惧色的大声喊叫着被拖了下去,留下一串淋漓的血迹。   汉辰递给胡子卿一块手帕,让他擦擦。   周围有人解嘲说:“胡司令、杨司令真是英雄,多亏了你们解围呀。”   四下的人群都围上了倒在血泊中的黄主席,张罗着救人送医院。还有的吓得钻进桌底的大员们屁滚尿流的从四处逃出来,丑态百出。   胡子卿独自来到洗手间,打开笼头冲了把脸。想着刚才那突然的一幕,想想那刺客舍命去刺杀黄为人这个勾结日本的汉奸的义无反顾,又想想刺客被擒时候的豪言壮语及辱骂他的那番话,胡子卿眼泪不由流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站在那里兀自的饮泪啜泣起来。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子卿回头看,是汉辰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   汉辰的手搭紧紧地握着胡子卿的肩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卫生间门推开了,一位委员进来,“胡司令,您在这儿呢?哟,杨主席也在。何总理四处让人找你呢。”   “胡司令擒刺客的时候鼻子被碰了一下,看看有没伤到。”杨汉辰忙帮他敷衍道。   胡子卿红着眼睛说:“还好,没关系。”   四公子聚齐在荀晓风的落花山温泉别墅已经是五天过后了。   会场遇到刺客,当职的张继组首先被拘禁审查了两天,才落了个处分,险些丢了官职;刺客居然是以《华新日报》记者的身份混进会场的,荀晓风被黑衣社抓了去大牢两天,险些遭严刑逼供,好在被胡子卿给周旋出来;胡子卿这个临危不惧出手救人的英雄出事当时就被他那义兄何总理叫了去训话;只剩了杨汉辰带了汉威回了住所。当天的落花山别墅之行就不了了之了。风平浪静后,已经是五天过去了,大会已经结束。兄弟几个泡在别致的欧式层落式温泉池里,张继组破口大骂着黑衣社的无能,事先没有查出风声,居然害他吃瓜落儿。   胡子卿知道这回的刺杀事件对张继组影响最大,他负责警备的,这绝对是失职了。而且胡子卿当天亲眼见了气急败坏的委员长当了众人的面抽了张继组一记响亮的耳光。   “小张你还乱叫,要不是老胡和老杨帮你把人擒了,给黄为人留了口活气,估计你这回就要被千刀万剐了!”荀晓风道:“你倒好,看守不严,害得我还跟了蹲大狱。你说你怎么放了个刺客进去?本少爷这辈子头一遭进大狱。”   “你行了!瞎呱呱什么~”张继组骂道:“都是老杨乌鸦嘴,那天就他跟我说什么炸弹,这倒好,把刺客说来了。”   “又有我什么事,我可还替你警备队出力了吧,你还没谢谢我呢。”杨汉辰笑道。   “你这也就是将功折罪。”张继组接了话说:“要说谢,小荀你倒是该谢谢子卿,我们的胡大司令长官。你们问问他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义举了,真他娘的解气!”   荀晓风笑了说:“什么解气的事,我改天在狮子林摆上一席,”荀晓风风趣的改了京剧念白说:“答谢诸位仁兄的厚意。”   “去,去!少酸了,跟你们说趣事呢。”张继组卖弄的坏笑着看了眼一旁应酬般挤出些笑意的胡子卿,解释说:“他被老头子吐沫星子淹得还没游出来呢。”   张继组卖弄消息说:“这可是天下奇闻,我们胡司令雇打手把抓小荀的黑衣社的云老西给修理了一顿。”   见大家都没明白究竟,继组失望的说:“怎么这秘闻不叫座呀?还是不信呀?没见这几天云西路那孙子脸上都青了一块儿,走路都一瘸一拐了。”“什么?你胡大司令雇打手把云西路打了?”荀晓风不敢相信这个匪夷所思的事情。   “对付这等无赖,就只能用无赖的手段。”胡子卿不解气的说。   汉辰哭笑不得的说:“你胡大司令做这事也太‘匪气’了。”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 c o m )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汉威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终于明白刺客一事后为什么胡子卿总是神龙见头不见尾的忙了。可见胡子卿是被老头子罚抄《曾文正公家书》罚狠了,借机报复黑衣社的云西路。   “唉,伙计你说对了,老头子也这么骂我:你胡子卿表面上‘绅士’,骨子里就是个‘土匪’。”胡子卿自嘲的说,“我马上接了一句,我胡孝彦本来就是土匪,从我爹就是土匪,有‘匪气’就对了,还怕谁说吗?”   听得众人大笑,荀晓风一本正经的更正说:“不对不对,此言谬矣。总理那句话应该换个说法。古人有云:‘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而今我们胡司令是‘静如名绅,动如土匪’”,说罢几个人哄然大笑,被荀晓风咬文嚼字的调侃逗乐了。   “嘴里痛快了,我的腰现在还酸得弯不下呢。老头子把我叫去训了一下午,笔直的站了三个小时听他唠叨,不过还好,出了口恶气。”   “你们听听,他现在还不悔过呢,他是痛快了,老头子恨得脸都紫了,牙根痒痒的没舍得煽他,反是小云走了背运。子卿一走小云就又去老头子那里诉苦,非但没拣到半点儿便宜,反被老头子一阵‘嘴巴风’刮得脸都胖了两圈儿。” 第41章 仗义直言   “汉威,给大哥倒杯茶过来。”汉辰回身对不远处玻璃屋内往这边张望的弟弟汉威吩咐着。   汉威乖巧的端了茶壶过来,帮几位老大哥一一把茶斟上。   走到胡子卿身边的时候,汉威见胡子卿靠了块儿大圆石坐了发呆,面容晦暗。   因为来落花山的温泉别墅一直是胡子卿在张罗的,而且通常这种场合胡子卿是闹得最起劲,今天这么沉默不语倒还真是少有。猜想他肯定还是为那晚的事情生气伤心吧。   想想抓刺客那天晚上自己在酒店里一时冲动,对胡子卿的冒犯,也觉得有些歉意。   “胡司令,喝茶。”汉威把茶杯递给胡子卿,胡子卿看了他接了茶杯:“怎么跟他们都一口一个大哥,跟我还叫司令呢?”。   汉辰观察到这一幕,他知道汉威是无论如何难对胡子卿亲近到叫声大哥的,汉威从心里看不起胡子卿。   汉威腼腆的露出丝笑意,转身拿了茶壶走开了。   汉威对那个刺客一直满怀崇敬。想他孤身一人闯进龙潭虎穴去刺杀汉奸,这是何等惨烈的壮举,简直就是豪杰。被擒后还能慷慨陈词,淋漓尽致的把胡子卿一番羞辱臭骂,那番话也正说到了汉威心里。   这也是汉威一直不明白的问题,胡子卿既然有单身擒刺客的勇气,怎么见了小日本居然一枪不发的全线大逃亡呢?如今他放了国仇、家仇不报,还有闲心跑去抓刺客,不是狗拿耗子吗?   汉威在酒店外买报纸的时候,还听了周围的人边看这条爆炸新闻,边悄声叹息刺客的悲壮,更批评胡子卿也该同黄为人一样该杀。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日子同胡子卿处的越来越随意,还是对刺客的崇敬,汉威晚上见了刚回酒店的胡子卿就义正词严的质问:“我真看不懂了,你胡司令有这份勇气去单枪匹马的作英雄擒刺客,怎么没勇气去杀回东北收复失地!”   一句话把胡子卿和杨汉辰都说愣了。   胡子卿这一天先是被刺客骂、然后被大哥骂、回家还被这个小东西教训,心想自己简直落魄到底了。   他看着汉威惨然的笑笑,没有理会他,径直回屋了。   杨汉辰一记沉闷的耳光抽得汉威倒退了两步,还没站稳脚,汉威就被大哥追上一把揪了脖领往卧室拖。汉威知道他肯定又不免一顿好打,只可惜为了胡子卿吃这顿生活真是不值得。   “伙计,算了!他一个孩子。”胡子卿发话了,他今天已经精疲力竭,就想回来清静一下了。   杨汉辰并没住手,拖了汉威到屋里‘砰’的一脚带上房门。胡子卿见他要动手,忙赶过去,一把推开门拦住他:“伙计,你这是何苦,你知道我见不得这个。”   汉辰被子卿推搡着出了卧室来到客厅。   “都是我管教不严,宠惯得他这么没规矩的放肆。”汉辰自惭道,“子卿兄,对不起,让你受屈了。”   “不妨了,但凡有个血气的国人都会这么对我,他还是好的。”子卿自我解嘲地惨笑一声。   汉威就跪在卧室里,听着大哥跟胡子卿在客厅里的对话。   胡子卿道:“你兄弟看你那眼神,跟老鼠怕猫一般。没想到你手也这么辣,比老七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提到七叔焕雄,两个人都有些伤感。   “都十多年了。”汉辰一句话,子卿唏嘘起来,汉辰也眼眶湿湿的。   沉闷了好一会儿。   胡子卿咽了口泪说:“我都在想,如果老七和霍先生还在,凡事能帮我拿个主意;如果先父不去的那么早,就匆匆的把这几十万大军的担子压了给我。再如果,再如果我根本就别生在这么个家里,不是胡云彪的儿子……”,后面啜啜的哽咽声汉威在房里也听不清了。   好像大哥也在含混呜咽说:“其实有时候我也想,如果我家老爷子不去的那么早,如果七叔不死那么早,哪里就轮了我去硬顶这房梁;再如果当初那宝贝的药片就再多上四片,如果那医生早到一天,怕七叔也有个活命,一切就不一样了~~~想想去了的七叔,你说我能轻饶他吗?七叔如此出众的人才,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把一线生机留给这么个不成器的畜牲。”   “命数吧。”子卿那特有的带了慈音的温和话声,“就象我,我从小就知道这柔弱的性子根本就不是行伍的料儿,想出国读书学西医,将来治病救人,先父不许,硬是让行伍从了军。本来想治病救人的,到头来端了刀变成杀人了,多大的笑话。”   门缝里,汉威看到面对他坐着的胡子卿在摸着泪,哽咽着:“先父在时对我是百般宽容爱抚的,一个难看的脸色都未曾给过我。到了我自己去面对这摊家里军里国中的事的时候,满腹酸楚呀。”   汉辰无奈的笑笑,二人似乎同病相怜。   胡子卿又说:“你跟我还不同,你从小有老七带着,性子也比我刚硬,起码还敢离家出走去拼一拼;我就不同了,我是不敢对父亲的安排说不的,但我从小的心性就是柔弱的多些,就看不得流血杀人的,从心里反感战争。什么时候天下能太平呀。想来就是扶了个阿斗坐江山一般的可笑无奈。”   “子卿你也不用理会汉威他的疯话,这么妄自菲薄,虽然世事不如你所愿,我倒真佩服你能撑挺到这步田地,换了是我也未必能作得比你好呢。”   子卿掩了把泪,潸潸的说:“我也就跟你聊聊,这肺腑的话还能跟谁说去。再者,没走过你我这路的人,又怎么能懂这份痛。所以汉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了。我就不再逼迫自家的子弟再走我这老路,吃这份苦了。刚见汉威头一眼,真觉得他聪明可爱,率真的性子我很是稀罕。你要是再逼他走咱们的路子,那才是太残忍了。”   汉威听了胡子卿的真情流露,也不由得眼泪倏倏的下来了。 第42章 落花山温汤   汉威想到几天前冲撞胡子卿的事情,又见胡子卿今天的沉默寡言。猜想他八成还是为那天被刺客骂得狗血喷头的事心里难过。   “威儿弟弟,你怎么不下来泡泡温汤?这落花山的温汤可是西京有名的,古时候只有帝王有此福份,快下来舒服一下。”张继组搂着他带来的小名角儿男旦二月娇,对如同个下仆役般在四下的端茶递水的汉威招呼着。   汉威听他叫“威儿弟弟”立时觉得一阵别扭。心想这厮好生的无礼,“威儿”也是你随便叫得的。但碍在是大哥的好友,也就忍了,勉强的笑笑,说“我还是在上面自在些,张大哥玩好吧。”   “汉威兄弟你别听了你哥哥的,只顾给我们斟茶递水了。舍下有仆役,怎么就劳动了你了。”荀晓风也发现汉威还没下来。   看看汉威的固执劲儿,又把目光转向杨汉辰,汉辰也回头对汉威说:“你下来玩玩吧。”   汉威蹲在他后面低声说:“哥,我就在上面了,天太冷。”   “下面很舒服的,不冷,就是天越冷才越要泡温汤。”张继组忙解释着,很奇怪汉威这么个面容俊美的大男孩儿为什么执著的一个人孤零零在上面走动,让人看了生怜。又诡笑了对汉辰说:“老杨,你是不是吓了他什么了,怎么就跟水里有洪水猛兽般的,他就不肯下来。多各色呀,咱们都光溜溜的泡池子里,他在上面包得严严的乱晃。”   “威儿,怕外面冷你就进屋里坐着吧。”汉辰吩咐道。   张继组无可奈何的对一旁发呆的胡子卿说:“胡副总司令长官!您来发句话,这也太欺负人家孩子了,让我泡得都不落忍。”   胡子卿一愣,没听到前面说的什么,但见张继组执意要汉威下水来,想他也觉得汉辰的古板不尽人情,就招呼汉威说:“汉威,老大哥们心疼你了,别管你大哥说什么,今天我们说了算。既然来了,就下来一起舒服的泡泡,洗洗乏,去去晦气。”   “唉!看还是胡长官会说话。”荀晓风也笑着附和道。   汉威回去围了条浴巾,披了睡袍出来,外面果然寒意逼人。没走到池边就打了个喷嚏。   “快下来!”张继组一边搂了二月娇,一边招呼汉威。   汉威还是径直走向了大哥汉辰身边,一只脚就往里踏。   “水深,你扶了石头~”汉辰刚说到这里,立刻明白了汉威为什么不肯下温汤来泡,便拉了他的胳膊起身扶了他说,“慢点,水深。”   汉威迈下来就甩了浴袍,贴了大哥身边坐下,水果然温烫,泡了会儿皮肤都红涨起来。蒸起的水雾朦朦胧胧,又股青烟缭绕的世外仙池的感觉,尤其周围的太湖石,竹影,和暖冬吐苞的大片梅林环绕在错落有致的温汤池四周,更显得别致清雅如桃源仙境。想想荀晓风毕竟是文人,还真会享受风雅。   “来来,让娇娇给大家唱一段儿助兴!”张继组提议,大家也就随声说好。   二月娇毕竟是见过市面的,年纪轻轻也就十八九的样子,男孩子生得娇柔动人的白净模样也很难得,而且他从进到温汤开始应对就十分的得体。   二月娇起身说:“听说几位长官平日也是好戏的,那月娇就献丑一段提提兴致。”   众人早听说这个新出道的小花旦唱功确实地道,就借机哄他唱一段儿。二月娇嗽嗽嗓子,唱了段儿《牡丹亭》中的名段:   “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音质的圆润优美,唱腔悠扬流畅,令众人由衷的叫好。想这孩子年纪轻轻竟然有此功底,看来真小觑了他,本还以为是个没脸的尤物抱了张继组的腿吃白饭的,现在看看倒可惜了这个孩子。   “唱得真不错,可惜不应景。若是遇到开春花开了就更好。”张继组赞叹道。   “是了,等明年春节过后,再请诸位来。荀某到时候给诸位大哥烹制‘雪梅茶’,集了梅瓣的雪煮了的茶。同《石头记》里形容的一般不差,那香味沁人心脾,才是享受。”   听了荀晓风一番形容,张继组连忙称好。汉威却想到了前些时曾听大人们提过,生母在世的时候也是喜欢集梅瓣的雪烹茶的,想到生母,泪水抑制不住的倏然而下,又慌得连忙扭转身去,装做了取身后的茶水喝来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威儿弟弟,你这背上是怎么了?”张继组忽然略带吃惊的喊了起来。众人的目光都投向汉威的时候,汉威慌忙转回身,贴了石头坐好,低头不语。   汉辰从汉威下水时不肯转身扶石头的瞬间,就想起他为什么不肯泡温汤的原因。他身上有太多深深浅浅纵横的疤痕,一看就是鞭挞的痕迹,当然不想被外人发现。汉辰在那一刻才有些后悔,应该坚持不带汉威过来玩儿。忙说:“伙计,你别多事儿。前天子卿就替他打了回抱不平了,你们是不是合计好了来讨伐我的?哪个男孩子长大身上没几道疤,更别提我们行伍的人了。”   二月娇刚坐回到张继组身边,也见了刚才那个跟自己年纪相仿,清秀俊气的小男人身后的斑驳的伤痕。就打趣笑道:“我当只是我们梨园行的子弟苦命呢,看来名门望族人家的子弟也是要吃这番苦过来的。”   众人眼光投向二月娇,二月娇才大方的站起来转过身,白净的背部果然是鞭痕累累的吓人。   “我怎么先都没注意过。”张继组也吃惊着,抚摸着二月娇背上的鞭痕。   二月娇笑笑说:“张长官总问我,年纪轻轻怎么把戏练到如今的地步,我就不好意思讲呢。我们这行说是‘学戏’,其实都是‘打戏’。都是十几年来,师傅的鞭子下打出来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从小学戏就一点过失差错不许犯的。天天的免不了打,唱错了打,唱对了还要打,怕长了自满的傲气。到现在想想,其实也明白了师傅的苦心,多少跟我一道学戏的,都白白扔了父母的钱,最后落了跑跑龙套,生活惨淡。戏台上不能人人都能当上角儿,怕压轴的也只有那一场一出戏。所以谁练得好,练的不出错,练得出活,就成了角儿,成了爷了。”   张继组没听明白二月娇想说什么,只是心疼的一味抚摸他光净的背声声说着可怜,还说:“下次你师傅再说打你,你就抬了我去,看谁个敢欺负你?”   杨汉辰是彻底明白这个孩子是在为汉威解围,虽然说的很是唐突,但是道理是说明白的,就是不知道汉威能不能懂他这份心。   荀晓风也对这个小戏子刮目相看,心想这个孩子还真不简单,不卑不亢的,说得也算到点子上。“小林老板说的有道理,‘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杨司令是狠了心要再打造出个‘人中美玉’呢。”   张继组不服气道:“我看,还不如跟我做弟弟,就定然比跟了老杨好的多。”   说到胡子卿,众人才发现胡子卿一直在一旁靠了块大圆石望了天空发呆。   张继组搂着略显妩媚的二月娇,对胡子卿哄逗着:“伙计,怎么不开心呀?不然让娇娇伺候伺候你去。”说着把二月娇推给了胡子卿。   “老胡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我们都正常,你自己慢慢去闹吧。”荀晓风嘲弄道。 第43章 余波不平   胡子卿倒也大方,掩饰了心情堆出笑脸对张继组笑骂道:“你个不长记性的东西,才活过来,就又开始放浪了胡来。不怕黑衣社那帮孙子知道了报给老头子,怕又有大耳掴等了你。”   “我不长记性还是你自己不长记性?黄为人一直跟你过不去,他下面给你使了多少套儿害你,你又不是不知道,还堵了命去救他?他死了才活该!”张继组骂道。“老杨也是,跟了起什么哄,你们两个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办?不比他黄为人的命值钱!”   胡子卿听了鼻头一阵发酸,眼睛湿润了,忙侧头掩饰过去。这是他这几天里听到第二个人跟他说这句话了。   想到那天擒完刺客,被何先生叫去,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怪他不该那么冲动去擒刺客,黄主席生命重要,他胡孝彦的生命更重要。若是有个好歹,有多少人要为他伤心难过。胡子卿想到这一幕心里十分酸楚,他不知道该感激这位义兄对他的恩德好呢,还是该责怪他的冷酷无情。刺杀事件前后就那几秒的时间,他哪里有时间想那么多呀,就是下次再遇到这种紧急的情况,他相信自己还会挺身而出的。何先生足足训了他有一个钟头,他坐在沙发上低了头不说话,静静听着。临走出门的时候,何先生缓和了语气叫住了他,指了沙发上一个丝巾包裹对他说:“那是你嫂子给你的,给我定做披风的时候顺便给你做了件。西北冷,多注意御寒。”子卿想到这里,心里就不是滋味。   近些天,眼前那个刺客侠义的身影总在闪现,此人居然能有此肝胆,在众目睽睽下行刺黄主席,排去刺客的身份不说,胡子卿还是从心里敬重这个人。“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胡子卿郁闷的心结怎么也打不开。   汉辰以为他是为了张继组责怪的话伤心,就说:“小张你动动脑子,前后就那几秒的时间,谁想得了那么多。”   “所以我说那些狗屁的大员、长官们混蛋吗!平时骂子卿不都一套一套的吗?是个人就敢拿了‘八一五’做幌子声讨子卿,那豪言壮语说的,真他娘的以为他们自己是文天祥、岳飞呢。就一个刺客怎么都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的抱头鼠窜呀?平时那慷慨激昂劲头都去哪儿了!”荀晓风为子卿打不平道。   张继组从温泉池里激动的起身坐到一块儿大石头上,慨然说:“真该有记者把这些人那天的丑态曝光才好。就说那总寻子卿的晦气的‘万阁老’,平时倚老卖老的拄了根儿拐杖乱晃,谁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的搀扶他这位开国元勋。那天枪一响,他比耗子还麻利地钻到个台子下面,不知道怎么钻的,事情过了,他出不来了,屁股在外面,身子卡在台子里。呵呵~~~还那个赵中流,‘八一五’过后,写万言书为民请命,要子卿一死谢罪的。那天从桌子里爬出来的时候,吓得裤子都尿湿了。那个丑样儿~~哈哈~~还有逃跑撞破头的,跌碎了眼睛的。没被刺客打伤,争了逃跑互相踩伤的,据说还踩死了一个。你们说冤不冤?~~”张继组滔滔不绝的骂着。   荀晓风也颇有感触的接了继组的话破口大骂:“是呀,我就不信这些满口仁义道德忠孝节义的大人们,遇到‘八一五’就能大义凛然的舍命跟小日本血拼?他娘的狗屁!一堆不知廉耻猪狗不如的畜牲。还恬着脸骂子卿,隔岸观火的便宜话谁都会喊。一个刺客的一声枪响,都吓得尿裤子了,日本人大炮轰进北大营,他们要是换在子卿的位置上,还不搭了老婆倒贴给小日本去求个安稳呀。~~知微见著,这刺客一闹也好,也让何先生看看他手下都是什么人!他娘的龟蛋一群。”   “小弟,这里冷,你先回屋里,有事我叫你。”汉辰见众人骂得越来越离谱,忙打发在一旁听得聚精会神的弟弟离开。   “老杨你还怕他听点实话!有什么怕他听的,让汉威兄弟也知道这政局黑暗。”荀晓风道。“我进大牢这两天才知道黑衣社多黑,一进去就有人名目张胆来要钱,想不受罪先给两千大洋的见面钱。牢房也分钱,不同的钱不一样。我是听着鬼哭狼嚎的两夜没合眼,跟进了酆都鬼城一样的恐怖。”   “黑衣社这帮孙子,不干人事,真他娘的拿自己当明末的东、西厂了。”胡子卿怒骂道:“早晚我收拾了他们。”   “伙计你也敛敛吧,你这锋芒也太露了。前些时候挨老头子骂了吧?”张继组诡异道:“奇怪我怎么知道的?”   胡子卿迟疑的看着他,心想他指的估计就是前些时候被老头子罚抄《曾子家书》的事情,可他怎么知道的。   张继组揭密说:“你是不是在外面说过类似要黑衣社好看的话了?那天云老西去跟老头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你如何在外面欺负他的黑衣社,还把他在西安的人给打了。我那天听个正着,想劝你也一直没机会。黑衣社再下作,那也是老头子要的,没了老头子撑腰他云西路有这么嚣张?你打黑衣社不就是抽老头子的脸吗?”   张继组见胡子卿低头不语了,知道他还是听进去了,不然依了胡子卿的性格,早就会驳斥他了。就又笑着神秘的说:“不过云西路觉得这回刺客的事儿让我受了委屈,为了让我出气,特地昨天请我去大牢里见识了一下如何审刺客‘余党’,真他娘的无所不用其极。跟子卿说的一样,比东、西厂不差。小荀就好好谢谢子卿吧,不然呀,嘿嘿~~”   看了张继组一脸诡笑,胡子卿问道:“刺客有什么余党?”   “嗨,祖宗八代,三亲六故的都抓了来,但凡有个借口的,靠边不靠边的,牵上点理由都抓,抓来了百十口子呢。”   汉辰听了觉得奇怪问:“做什么?勒索钱?”   “钱?光要点钱就出气了?”张继组故弄玄机。   见众人猜不出,搂过身边的二月娇揉着他的粉嫩的笑脸说:“都是干这个的,呵呵~~”   “别胡扯了!”汉辰虽然心中半信半疑,但也听说过黑衣社用刑的无耻,想打断他的话题不让汉威听下去。   张继组不服气道:“我胡扯,我是亲眼见。那一字排开十来个十五、六上下的男孩子,长得还都不错,那给整得,怕放出去都得变太监了。~~你们别不信,云老西还问我想不想弄一两个玩玩呢,我一看都搞得血肉模糊的,就没要。”   “伙计你就别作孽了,小心报应。”荀晓风听不下去了。“平白无故的怎么牵扯进这么多人,搞文字狱呢!”   张继组道:“我有什么报应,我又没拿那些人怎么样。那抓来的男男女女的,都说是跟刺客有关系,就是没关系的,黑衣社那酷刑一上,立马老实。我在那儿看了几个,不到五分钟就招认了。”张继组滔滔不绝的讲着他在黑衣社大牢里见到的亘古奇观,说得眉飞色舞。三个兄弟听得毛骨悚然,汉辰早早的把汉威打发回房不让他听下去。   “真他娘的不是人!”胡子卿骂道,他平时最痛恨这位义兄豢养的这黑衣社走狗。   “都嘴上小心吧,谁知道黑衣社有没布眼线过来,这要是现在,一支箭能穿咱们一串儿。” 第44章 初露头角   见杨汉辰小心谨慎地提醒着众人说话留心,胡子卿忽然蹿到他身边坐下,夸张的动作扬起的水花迷了杨汉辰的眼,不等汉辰开口叫骂,胡子卿搭了他的肩说:“伙计,我都替你觉得活着累,你是不是走在路上都要担心踩死的哪只蚂蚁是谁家豢养的呀。”   杨汉辰知道胡子卿天不怕地不怕的少爷脾气,也不跟他争辩,只是叹道:“我都怕汉威被你教得回来造反呢?”   “‘官逼’才‘民反’,你不逼他,好端端的他反你做什么?”,胡子卿仍然是一堆道理。   汉威本来在听几位老大哥争论政局,正在兴头上却被大哥轰了回避。一个人换了衣服在玻璃茶屋里走动着,看着胡子卿跟平日不苟言笑的大哥在打闹着。就想到,听说七叔脾气也很硬,为什么会收胡子卿这么个学生,而且关系还这么近。   “少将军喝点什么?”汉威回过头,发现那个男伶二月娇不知道什么时候端了杯茶立在他后面,没见他什么时候出水的。湿漉漉的分头梳理得很齐整,传了件嫩黄的长衫,显衬得秀丽白净的面庞,唇红齿白的颇为可爱,尤其是那对细长的俊目,顾盼神飞的很是迷人。汉威在水中并没太留意他,如今走这么近看起来才觉得他是那么楚楚可怜。这个念头刚划过脑际,一阵负罪感立刻袭来,心想杨汉威你疯了,是不是今天乌七八糟的东西听多了,也乱想起来。   “小林老板~~你戏唱得真好~”汉威词不达意的应付着。   二月娇抿嘴轻笑道:“好不好的不敢说,只要大爷们看了喜欢就好。”就借了机同汉威在屋里搭讪着。   “别叫我少将军,听了别扭。”汉威纠正着。   “那我叫你小杨先生吧,即不生疏,也大路。”二月娇顺了他说。“我们班子下个月去西安走场,到时候小杨先生一定来捧场呀。”二月娇声音很轻,但绝不如女人般的矫揉造作。汉威也见过一些男伶,反觉得这个年纪轻轻的小林老板反是有几分不同。   “汉威,你快收拾一下跟我走,咱们要赶回去。”胡子卿匆匆的围了浴袍进来,身上还蒸散着热气,象浴室走去。   汉威追上两步问:“司令,咱们是今晚回西安吗?”   “不是,何先生派人叫我过去,我今晚就在他那里混了。你回去收拾一下,我怕有个什么变故,明天一早也好走。”胡子卿急匆忙的去换洗,不一会儿就见张继组和大哥汉辰也披了浴袍过来,张继组一路嗔怪着:“都是老杨的嘴,上次说炸弹,就闹刺客;这会子说什么黑衣社,结果老头子的人就这么巧来传老胡去问话。”   “你也别再吓子卿了,不见得是什么事儿?”荀晓风宽慰着。   张继组坚持说:“多事之秋,能有什么好事?老胡一日不在剿共上放点心思,老头子一日饶不过他。”   杨汉辰只拉了汉威在一旁叮嘱说,“你回去,房里我箱子里有个包裹是你嫂子给你带的冬天的衣服。你也大了,出门在外自己照顾自己。”   汉威在饭店套房里也百无聊赖,早早就睡了。大哥还在落花山温汤同故友聚会,胡司令临走时候说他估计不回来住了。睡到半夜时候起夜,却隐约见厅里有光亮,心想入睡前明明是关了灯的,就揉了眼睛出了卧室。   昏黄的落地台灯下,胡子卿缩在沙发里端了杯红酒对了落地窗外的灯火阑珊的秦水河发呆。汉威见他神态不好,猜出肯定此行不顺,就故意把门弄出点响动。   胡子卿这才回头,看是汉威,抱歉道:“还是把你吵醒了?”   “司令什么时候回来的?”汉威问,心想自己问的也是句废话,但也不知道跟胡子卿说些什么。   “去睡吧,明天一早回西安,我也去睡了,明天还要开飞机呢。”胡子卿把酒杯放到茶几上晃回了卧室。   胡子卿一早状态不好,就没强挺着开飞机。他的私人驾驶员,那个小老外吹了口哨欣然的把飞机驾上了蓝天。汉威趴了机窗向下看,这久富盛名的西京城就在脚下越来越小。   回到西安,汉威被安排在了特别成立的‘战时机要室’作主任。这个号称‘十一处’的特别行动小组,貌似文职,但是执掌了剿总机要文件的处理决定权,所以集罗来的都是些少壮派的精英。   汉威带过兵、打过仗,从小就被严格调教过的,军校的两年,也是专业军人出身了。又随了大哥身边南征北战的经历过些风雨历练,近些年也处理过很多省里的政务。对他来讲,西安的这一切虽然新鲜,但不陌生。   起初下面很多人还对他的能力表示质疑,毕竟他才二十出头,看起来是只黄嘴鸭儿,甚至还有口舌无德的人在议论这么个清秀的小官儿是不是胡子卿这个风流公子养的什么男宠。汉威乍听了大家的窃笑也十分动怒,但是想想大哥的告诫还是强压了怒火,寻个机会搬到了宿舍来住。   随后不久的几个月,几次开会和共事过后,大家对汉威开始有了认同。汉威的才干和能力,远比他的相貌年龄成熟许多。胡子卿都对汉威的能力和心思的缜密更是夸赞不已。比起他身边那些出身行伍的老粗们,汉威确实帮了他的大忙,成为他身边不可多得的一员干将。   有一次,胡子卿竟然情不自禁的当了卢定宇的面对汉威起草的春季集中练兵计划赞不绝口,“汉威,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处事的做派如此的老道,从你来了,还真没见过你出一丝一毫的纰漏。你大哥把你放了我身边,不知道心里有多不舍呢。”卢主任也随了夸赞着。   汉威心里却暗自道:“我哪里有你胡大少爷好命,你出了纰漏,有的是人给你遮掩顶缸,就连‘八一五’出这么大都漏子,你老不也是安然无恙吗?我就命苦了,不出纰漏都未必能免得了皮肉受苦,都跟你胡大少爷一般,怕小命早就没了。”   汉威帮胡子卿办出几件漂亮事后,胡子卿对他也是愈加的关爱了。平日有空就喊了他来家里玩,或带了汉威去郊外跑马打猎,偶尔还去酒会、跳舞、打网球。   汉威开始渐渐喜欢剿总的形式风格和胡子卿的个人魅力。他发现这些从关外千里迢迢的撤过来的东北军并不象传说中的土匪气十足,很多少壮派的军官头脑十分清楚,并且最重要的是,无论他接触到的剿总中的东北或西北军的军官,都是直爽明快,有什么说什么无所顾忌。想想他在大哥身边说话就算亲近很多,讲话前也要想想个合适的方式,搞不好就会被他一顿埋怨外带家法上身了。所以在剿总做事,他反倒觉得活的松快许多,而且身边也有了些交往过密的朋友。   而胡子卿也是个很有意思的长官,在剿总正式的场合里,当了众人是那么一本正经的,很有一副长官的雷厉风行的派头。只是一出了剿总大楼,就宛若两人了。汉威总觉得他象是在演戏,故意在演这个司令的角色,凭了那点儿灵气,入戏很快,发挥得也好。只是下了台卸了妆就还回了他本来的公子哥的面目,说笑怒骂的无所顾忌不说,有时候整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把戏也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公事上,胡子卿的风格个大哥杨汉辰更是截然不同。胡子卿的部下对他说话虽然恭敬,但很是直白,汉威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接受不了。他从小的环境教育都是‘军人要无条件的服从长官’,很少见大哥的属下有谁敢对他的话说不。所以在他来西安的事情上,他虽然并不欣赏胡子卿的为人,但是胡子卿毕竟是自己的长官,所以他现在就要全力以赴去支持他,就这么简单。但东北军的将领在会议上就敢随便提反面意见、能驳得胡子卿缄默无语。   尤其激烈在涉及剿共的事情上,每次谈到这个话题,总有人冒颜进谏,公然反对浪费兵力打内战,甚至有些老将居然敢直言不讳的提到胡子卿家仇不报,何以面对世人。总之一句话,就是要抗日,积攒一切可用的力量去跟小日本拼命,哪怕剩下一根木棍,也要捅死个鬼子解气。激烈的争论如火如荼,好几次都是汉威站出来帮胡子卿作恶人,拉下脸呵斥大家也太没个纪律。   几次会开过,汉威找出个规律,通常会上大家各抒己见,但如果谁对胡子卿的意见有不同的看法,只要是有道理、能驳得胡子卿缄默不语了,也就是胡子卿认同了这些反面的意见、或默认自己错了。而且胡子卿的脑子很快,主意一个接一个,弄得下面人应接不暇的帮他评判估量是否可行。有时候争论一天也不觉得累。但胡子卿绝对是个坐不住的人,他痛恨开会,所以每次会议的目的达到的时候,他就会把汉威手里的记要拿过来草草扫一眼总结给大家说,今天会议的结果是什么,谁要做什么事,什么时候出结果。然后就把笔记往桌上一推,宣布散会,比兔子还快的先溜了。这样做事的效率也很高,汉威想想,胡子卿在决胜千里的魄力和个人果敢的能力上或许不如大哥,但是他下面的人对他是死心塌地的誓死效忠的,这也就够了。 第45章 归家   时光荏苒,三个月匆匆过去了,转眼又是一年春节将至。   西安城从腊月初八开始,就洋溢在一片节日前的喜庆气氛中,似乎忘却了连年的战事不断。汉威早早就收到了大哥的家书,要他回家过年。   胡子卿初八请了汉威和几个没有家眷的将领来家里作客。吃饭的时候,汉威就提到过节要多告几天假回家看看,胡子卿欣然同意,并许诺用他的专机送汉威回家。   汉威连忙婉言谢绝,笑道:“我大哥若知道了,肯定会责怪汉威多事。还未回家,就先惹了他动怒,反倒不好了。”胡子卿见汉威坚持,就没再勉强他,并说临行时他会写封信让汉威带回去给他大哥。汉威知道胡子卿肯定是要帮自己说尽好话了,也就笑笑应了。   听了汉威谈到回家探亲,几个东北将领借了酒力,竟然哭了,哭得跟小孩子一般嚎啕委屈。话里话外还是想家、想回东北、想家里的亲人,不知道没能逃离东北的亲人们在强盗的铁骑下还有没有命活到现在。   本来欢欢喜喜的聚餐就这么阴云密布的,汉威看胡子卿也眼睛红红的却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许久,胡子卿才长叹说:“也不知道先父坟前的草有没有人给除呢。”说罢,泪水就落在了酒杯里,溅起轻轻的涟漪,汉威在一旁看得真切,心中十分感慨。   汉威出发那天,胡子卿亲自开车来接他去火车站。邻居高团长家五岁的小女儿金宝儿跑了出来,拉扯了汉威的衣襟眼巴巴的问:“小杨叔叔是坐火车回家吗?”   汉威蹲下身,摸着小姑娘被北风打膻的红扑扑的小脸,点点头。小金宝儿忽闪着大眼睛问:“小杨叔叔能带金宝儿去吗?金宝儿要坐火车去东北找娘亲,爹爹说坐上火车三天三夜就到了。金宝儿想娘亲了。”   汉威听人提过,高团长的媳妇在日军进了沈阳后给鬼子糟蹋死了,估计金宝一直被蒙在鼓里。想想自己虽然从小没娘,好在有爹爹和兄嫂呵护了,没觉得凄惨。而高团长天天军务缠身,孩子就扔在院里东家一口西家一顿的胡乱养着,也真可怜。就搂了她哄劝说:“金宝儿乖,叔叔回来给你带好吃的。”金宝儿听说不带她去坐火车找娘亲,伤心的大哭起来。邻居大嫂出来把金宝儿哄走的时候,汉威起身看到一旁呆立的胡子卿,眼里也透着悲伤。   为了路上安全,汉威在胡子卿安排下,换了身学生制服,戴上一片瓦学生帽,显得文质彬彬真跟了学生子一样。胡子卿开车送汉威来到火车站,并没下车,两人在车内握别,汉威就匆匆踏上归程的火车。   到家正是大年除夕的中午,汉威满怀兴奋的踏进装点得喜气洋洋的家门,小亮早就在大门口候了他了。   一进家就更热闹,平日难得一见的四哥和十哥从国外回来过年,这是难得的一次。家里人丁兴旺了就愈发的热闹。从初一开始,汉威就随了兄嫂四处去给长辈亲朋拜年,简直比公务还累。回到家里,大哥又要应付来拜年的客人,几乎没什么时间跟他单独讲话。   自从三个月前为生母的事情大闹一场后,汉威觉得大哥对他的态度似乎缓和多了,平日讲话虽然还是端了那家长的架势,但言语间能流露出一丝宽容。西安的三个月,也给了汉威小鹰单飞的信心和决心,他自己对大哥的威严似乎也不那么惧怕了。   让汉威难过的是,大哥安排了初八下午带他去拜望未来的岳父——吕世伯,一位老学者。吕世伯和伯母待人倒也和气,给他看了吕四小姐的照片,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吕伯母笑眯眯的眼睛一直上下打量他看,那夸张的樱桃小嘴笑得合不拢,估计就是世人说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回家的路上,汉威沉着脸一言不发,心里盘算着怎么就这么被糊里糊涂的跟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栓了在一起,想想就憋气。大哥似乎看出他的心思,问:“怎么,有什么不满意的?”,汉威一愣,慌忙说:“没~~没什么。大哥作主就是了。”话说出口,心里都在骂自己,原来千变万变,自己对大哥的那份畏惧还是变不了,怎么就这么的不提气呢!   几日来,小亮跟汉威夜夜长聊,汉威才知道大哥近来愈发的忙碌,好像上面的军饷发不下来,是大姐夫在周济他。而且中央的压力很大,想让他去拉了部队同胡子卿剿共。汉威对这些消息虽然吃惊,但是更吃惊从来不关心这些“大事”的小亮居然也关心起杨家的大事了。   小亮说他近来跟了几个从北方逃难来的同学日日混在一起,搞着唤醒民众的‘事业’,为前线的抗日联军募捐粮款。小亮偷偷给他看了他们写的一些热血沸腾的传单和宣传资料,并告诉汉威,他把自己所有攒了的零用钱和压岁钱都捐了出去。小亮根本不给汉威插话的机会,滔滔不绝的讲了北方来的同学们给他讲到的见闻:日寇如何欺辱中国人,如何把手无寸铁的百姓扔进火车锅炉里烧了戏耍,又是如何凌辱妇女,如何在大街上随意拿中国人砍了当试刀石。小亮说得很激动,几次声音大的时候,汉威都有意提醒他小声,怕大哥听了去,对小亮不利。汉威理解小亮少年报国的一腔热忱,但还是嘱咐他要认真学好课业,毕竟学生手无寸铁的力量太薄弱。   “小叔,我就不懂,阿爸拥兵十多万,为什么不去跟小日本拼命?怎么跟胡叔叔一样躲在后方呀。”小亮说,“同学们都问我呢,我都觉得没脸。”   汉威也不知道怎么劝他,又听小亮说:“这个家庭太封建太黑暗了,有一天,我也要寻找自由去!哪怕去东北义勇军当兵,也要马革裹尸,比这么憋屈的好。”   小亮的话完全是学运那一套,汉威在西安帮了胡子卿解决过两次学生罢课游行闹事,对这些言语太熟悉了。心里开始为小亮担心:“亮儿你就跟小叔说说也罢了,可不能去跟你阿爸讲。”小亮点点头。   汉威走的那天,大哥汉辰破例送他到火车站,一手紧按了他的肩膀说:“威儿长大了,大哥相信你自己也会有个是非的眼光,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并让汉威帮他带封信给胡子卿。   “叮嘱你的话可全都记下了?”汉辰解下自己的围巾围在他脖子上道:“火车上风大,小心着凉。”   汉威哽声点着头,这种关切的话,很少从大哥口中听到的。“哥,我不然还是留在家里帮你吧。”   “别说呆话,该上车了。到了就写封信来,别忘了。”汉辰叮嘱道,伸手帮汉威拭着泪。   “不是挺好的吗,不在哥身边也省得总挨打骂呀。”   汉威还是依依不舍的,汉辰挣开他的手将他推上车道:“大哥就是见不得你这样,才不想来送你。”汉威上了火车,汉辰一直在站台目送他远去。   汉威坐在包厢里,想想匆匆的一个年节就这么快过去了,倒也真是惆怅。汉威翻着报纸,忽然一阵淡雅清幽的香粉味儿传来,“这不是小杨先生吗?”汉威寻了那个轻柔的声音望去,那个曾经在西京一起泡过温汤的小林老板二月娇一身皮袍戴了顶礼帽立在他面前笑道:“这倒巧了,他乡遇故知,也是缘分呢。”   二月娇热情的跟汉威聊着天,说他这回来龙城是张继组托了杨司令帮他来寻找多年失散的孪生哥哥,就连这火车票也是托了杨司令帮他买的。   汉威未曾听大哥提到过此时,但他毕竟不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也就跟二月娇闲聊起来。二月娇十分的开朗大方,也不管汉威爱不爱听,就跟汉威讲起他和哥哥如何因为家里穷被卖去戏班学戏,又是如何兄弟分开一晃就是十年。讲到他如今自由了又小有名声,开始辛苦的四处去寻找哥哥。汉威也不由问他:“这回来龙城找到了吗?”   二月娇摇摇头说,“听说他在储大老爷家供过几个月的闲差,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走了,就没人知道踪影了。倒是有人在汉中见过他。”   “那离西安很近呀。”汉威说。   “是呀,我也想借了这回去西安的空子去托人寻兄长呢。小杨先生既然在西安,可要帮我,张老板也写了信让我交给胡司令帮我想办法呢。”二月娇说,“看来是天意,本来我们班子两个月前就要去西安兰新剧院搭台子的,结果师傅大病一场就耽误了。原本还担心在西安地皮上人地生疏呢,这回有了小杨先生倒给宝昆底气了。”汉威才知道他大名叫林宝昆。就顺了口问他的大号是哪两个字,二月娇就伸出腕子,解下白净的一段手臂上系的一根打了如意结的红绳,上面嵌的一块儿桃木雕的色泽暗淡的别致的小木牌,上面写了“宝昆”两个字。汉威看了这个红绳好生的眼熟,这个色泽暗淡陈旧的红绳和庙里寄名的小木牌,他分明在哪里见过……汉威猛然想起来,那个晚上,在大姐家,伺候他洗浴的那个半男不女的小妖精“香丫儿”手上就有这么个同样式的红绳结。汉威还能记得香丫儿欠身去调试浴池里的奶液时的那只纤秀的手臂,及第二天凌晨被人抬出后园门时,那垂下的手腕上就有这么条绳。因为在大姐家住的那两天实在让他太胆战心惊了,所以他怎么也忘记不了那个香丫儿。如今想想香丫儿也就十七八的样子,白净细腻的面容乍看来确实跟二月娇有些象,难怪头次见二月娇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果二月娇提到的在储家做过事的哥哥就是香丫儿的话?很可能那天奄奄一息的香丫儿已经不在人世了,而二月娇千里迢迢的大费周章的寻找,岂不是要扑空。汉威当然不能点破他,开始觉得他有些可怜,就跟他胡乱聊起西安的风土人情,故意引开他的寻兄的话题。 第46章 新的委任   车中途靠站的时候,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上来了许多学生,包厢外的过道都挤满了人。听口音又是一群北方人。   汉威知道日本人的军队一直向在努力向中原扩展,估计真象学生说的那样,中国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了。   “先生,能讨口水吗?我们有个同学发烧了。”一个瘦小的穿学生服的小男孩礼貌的敲门进来。二月娇忙把暖瓶递给他,说:“你先用,还需要就来找我。”又喊了那个学生说:“你有药吗?我随身带了西药,给你几片,极好的。”那个学生感激的进来,如获至宝般伸手捧了药,感激地问了句:“听先生的话音,您也是东北人吧。”   二月娇一笑就泛起两个浅浅的酒窝,用东北腔调调皮地说:“是呀,俺奉天人。你哪疙瘩的?”   “锦州。”小个子学生一脸的兴奋,“老乡遇老乡了!”,小个子说,他们都是东北大学的学生,先是逃难在燕大,现在要去西安,去寻胡少帅讨个说法,带了子弟兵杀回来光复失地呀。   汉威在一旁听了心里一惊,心想胡子卿又要面临难题了。   入夜,学生们在走道里低声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悲怆的歌曲,汉威听得心里十分的压抑。对面铺上的二月娇已经是泪流满面,汉威以为他是被学生们的歌声感染了,却不想二月娇擦擦泪告诉汉威,他的父亲是教书先生,母亲也是唱青衣的梨园子弟。东北失陷后,母亲不堪日本人凌辱撞墙自尽了,父亲也被日本人刀刺挑死,临终前拉了他的手,让他一定把失散的哥哥找回来。后来师傅帮他匆匆葬了他的父母,带了他和戏班子随了逃难的人群南下逃到了西京。汉威这几个月所闻所见都是日本人的恶行,和国民的妻离子散流离失所,每想到这里,心里就多了几分对胡子卿守土失职的埋怨。   也就一个月的光景,春草就绿了,又是一年春色。   胡子卿这天带了汉威和几个亲信的将官遛马打猎去了太阴山的山谷,众人策马前行,冷不防从树丛中惊飞一只野鸡,不等众人反应,只听一声枪响,那只羽毛绚烂的野鸡扑腾几下翅膀在不远处的地上落了下来。众人才注意到汉威握在手里的左轮手枪,都没见他什么时候掏的枪就迅捷的射下了野鸡。那种果断敏捷的应变倒真是让众人佩服,胡子卿也拍他后背赞了句:“好身手!真是杨老七的侄儿。行事果断,真是将才!”   “再好的身手也就在西安打打野鸡呀。”一个将官在后面嘟囔道,汉威知道他没说出的话,“有本事跟小日本去对拼呀!”   汉威终于鼓足勇气同胡子卿谈了一次,追问他对抗日的打算。   胡子卿回答的很直白,何先生许诺了,把陕西境内这点共匪剿灭了,立刻集中中央所有军队让他带了去抗日。既然何先生的战局是这么部署的,他做为下属也只能服从。而且,退一万步讲,就是他手下的军队现在去打日本人,五年前不行,现在就更不行。更何况没有中央的支持,粮饷都不能解决。   汉威见他谈的也坦诚,就问他:“为什么不再劝劝何先生,现在全国上下呼声一片,民心所向呀。还打什么内战?”   胡子卿苦笑了看了他:“何以见得我没去苦劝,何先生的脾气可比你大哥还硬,他认准的事情,多半是改不了的。劝不好,反而会闹僵。我也不想冒犯他。”   汉威想想胡子卿前几个月被何先生罚抄书那狼狈样,估计比自己在大哥面前的无奈是有过之无不及吧。   没过几天,胡子卿就找汉威谈话,说决定让他负责新军团的集训。这是一支从各个部队抽调出的精锐力量,希望通过对他们的强化培训能组织一只精锐的部队,以便将来用在刀刃上。汉威本来不想接这个差事,培养再好的部队不过是打内战,有什么意义?但是胡子卿好象话里有话。而且行踪总有些诡异,有时候两三、天看不到人,不光是汉威奇怪,连黑衣社都开始想方设法过问了。   汉威去训练新军团已经半个月了,胡子卿对这个事情十分看中,时常来新军营给将官们讲话,鼓舞士气。他对大家讲,有朝一日,一定带大家杀回东北,光复失地。   这天,胡子卿来视察,半路就飘起雨来,入春的淅沥的小雨夹着小雪,刮着刺骨的料峭寒风,冻得人骨头僵冷。   车开进军营的时候,胡子卿匆忙的进了汉威的办公室揉着冰冷的手。抬头,却意外的发现窗外草场上的一幕。一队队军装整肃的军人正在春雨寒风中的操场上认真训练,在操场上喊了口号带了队伍身先士卒的那个背影,竟然是杨汉威。那副不畏风雨,屹立的身姿,让胡子卿眼前一亮,同样的情景,十七年前,他在军校里也曾遇到,杨焕雄教官,他的老师兼好友……   那是胡子卿十八岁那年,也是他进讲武堂的第二月。他跟了王大川、薛明远两个从小跟自己玩到大的死党冒了倾盆大雨从家里赶回学校。   “晚了晚了!就赖下雨。”王大川抱怨着。   跑进操场时,班里的学员都在冒着大雨绕了操场出操,“一、二、一;一、二、一”,整齐的步伐发出齐刷刷的震撼的声音,一队队学员俨然如一队队精兵绕了战场跑着。   “怎么下雨还跑步?”胡子卿心里嘀咕,边往宿舍跑,边想通常这种恶劣的天气,都不出操的。   带领大家出操的教官被雨水挡住视线并看不太清楚,但是那挺拔的身影和标准的军人姿态肯定不是军校的教官,起码胡子卿没见过。   “是哪个教官呀?看不出来。”薛明远手搭在额头仔细看也看不出。   “怎么现在才回来?什么时候了?”胡子卿一抬头,霍文靖先生正立在营房等他们。   王大川连忙说:“报告教官,路上下雨,车熄火了,走不了。”   霍文靖是胡子卿平日最敬重的一位教官,他从日本军校回来,作风十分严谨,又学识广泛。胡子卿知道又不免被霍先生一顿训斥。   霍文靖板着脸说:“你们班现在由新来的穆一枫教官负责,因为你们不归队,全班的学员正在挨罚呢。你们出去吧。”   “什么?现在?这么大的雨?”王大川立刻叫起来,随即又嬉皮笑脸说:“霍先生,您帮了说和说和吧,不然我和小薛出去,子卿他身子不好,受了不风雨的。”   王大川心里明白,这个讲武堂的校长就是胡子卿的父亲胡大帅,胡子卿在这里就是太子爷来镀金的,谁敢拿他怎么样。 第47章 较量   胡子卿还清楚的记得,当时自称是穆一枫的七爷杨焕雄在大雨里那双深邃的眼睛,水亮而充满侠气。一身湿淋淋的军装沥着雨水紧贴在身上,但依然那么仪容整肃,没有一丝的狼狈痕迹。   “学员返校迟到如何惩罚?”穆一枫对了胡子卿训问。胡子卿抬眼同他四目相对,心里还在纳闷怎么这个教官看起来这么年轻,象昨天爹爹请到家里唱武生的那个小戏子。   “下大雨,车陷在泥坑里了。我们也不想。”王大川忙替胡子卿答着。   穆教官眉毛一扬,双目如炬,转向霍先生问道:“霍主任,受训了一个月的学员都不知道校规吗?”   霍文靖犹豫一下,说道:“我看,念他们初犯,罚他们关一天禁闭吧。”   “什么?关禁闭去那个又潮又冷的小黑屋还没饭吃。”胡子卿心想他们不是动真的吧?他今天还是头一遭在这么大的雨天淋雨呢。要是在家里,全家上下都要心疼死了。   “立正!”穆教官忽然对他们三个下起口令。三个人面面相觑,只有立正站好。“稍息!立正!”看了他们三个懒散的样子,穆一枫继续下着命令,一遍又一遍,当了全排的同学。   胡子卿哪里受过这种羞辱,当时就立在那里愤怒地直视着这个疯狂的教官,理直气壮地质问:“穆教官,你这么做是故意在刁难我们吗?车子出了意外我也不想,纯粹是意外。如果不下雨,我们肯定就按时回来了。”王大川和小薛也随声附和。   “立正!稍息!”穆一枫脸上淌着雨水,还是威风八面的喊着口令。见胡子卿原地不动,王大川和小薛也歪歪散散的有恃无恐了。   训导处的袁主任原来是东北军胡大帅手下的老将,子卿平时叫他老叔的。他笑呵呵的举了把雨伞跑上来,“穆教官,能借一步说话吗?”   按说举手不打笑脸人,可穆一枫竟然一点儿不给这位鼎鼎大名的‘元老’主任面子:“袁主任有话就在这里讲,如果是为了这几个学生讲情就不用开口了。”   “这个~~~我看是误会了,刚才大帅府来过电话,特地解释抱歉说他们的车路上抛锚了,这大公子本来一早就出来了的,结果赶个晚集,这也是情有可原。”袁主任十分客气的圆场道。见穆一枫不动声色,又凑过去低声说:“你我都是拿大帅薪俸的,怎么也给大帅府个面子。”   穆一枫笑笑,转脸对了胡子卿三人沉下脸喝令道:“立正!”   见胡子卿三人违抗命令有恃无恐的样子,穆一枫出人意外的抡足巴掌就一记耳光,煽得胡子卿倒退两步跌倒在泥水地上。   “入学这么久了,居然连个‘立正’都没学会,你对得起谁?”   在场的人都震惊了,谁都没想到这位新来的教官敢狗胆包天的动手打‘太子爷’。   娇生惯养的胡子卿生来头一次吃这种苦,他先是惊呆了坐在地上,随即愤恨委屈得眼泪流了出来。一个新来的教官,他凭什么动手打人!   两个伙伴见胡子卿吃了亏,拼命的扑上来。但和穆一枫犀利的目光相遇时,就被那股如宝剑寒光般的煞气震慑得停了步,不敢放肆。   穆一枫一把将清瘦的胡子卿从地上拎起来,喝令道:“胡大少爷,你要是受不了军队的苦,现在就滚回家去做你的公子爷,也少给胡大帅在外面丢人现眼;你要是还想做个军人,给我把马尿收了,拿出点男人的勇气站起来!”   胡子卿觉得这话十分刺耳,他平日最讨厌人家一提到他就总把他父亲挂在嘴边。他都记不得是如何被这位新来的穆教官揪到操场去罚跑步,只记得几圈跑下来,心都要掉出来了。几次腿发软跌倒在泥水中,穆教官就一把把他揪了后脖领子提起来接着气喘吁吁的往下跑。   大雨中,胡子卿筋疲力尽的觉得自己肯定要没命了,他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吃过如此的苦。他耳边是穆教官清晰的口令声,绝望中他忽然看到那大雨中的浑身精湿的穆教官迈着训练有素的稳健步伐,一直在陪他饶着宽阔的操场跑着,眼光中充满了坚毅。   重新站回全排同学的面前,胡子卿已经双腿发软了,他恨不得坐在地上,但被穆教官狠狠的提了腰后的武装带勉强立着。   他还记得穆教官那几句话,“军纪,要没有任何籍口的服从。不管什么原因,胡子卿没按时返校的结果已经违反了纪律。任何人犯了校规军纪都要受到惩罚,无一例外。”   胡子卿虽然愤恨,但是这几句话他还是觉得有道理的。不管怎么说,全班全排的同学除去了他们三个,都按时回来了,那下雨就不该是籍口。也只有自认背运,日后小心这个穆一枫。   不多久,同学们就私下给穆一枫起外号叫‘穆疯子’。不管风吹、雨淋、日晒,穆一枫训练学员都极尽疯狂,精益求精。胡子卿自然也对这个疯子留了千百个小心,更让他头疼的是,上次挨打后,他回家诉说委屈。居然父亲拍了头大笑说:“这个穆教官有种,居然连我老胡的儿子都敢打。”还派人去赏了穆一枫一支手枪。   看来借父亲的力量轰走穆一枫是不可能了,袁主任也私下跟他说,象穆一枫这样在国外深造过,又对战术战略研究精辟的将才实在少有,也只能暂且将就他。   袁主任本来提出帮胡子卿调换去别的班,这样就可以减少同穆一枫接触。可胡子卿总觉得这样很丢人,显得他怕了穆一枫一般,就坚持了没走。但不久他就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了。   这天依旧是五点起床晨练,胡子卿穿上衣服,王大川跳过来帮他叠着被子,薛明远帮他把擦亮的皮鞋拿过来,并帮他系着鞋带。   “做什么呢?”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胡子卿心里一颤。是穆一枫。   “他的床铺,为什么你来叠?还有,鞋为什么要别人给穿?”穆一枫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宿舍里所有人都立在那里不敢多话。“报告教官,我不会!”胡子卿理直气壮的回道。   穆一枫的看他的眼神明显在猜测他是在斗气,还是真话?   胡子卿自己想想都觉得自己那些年如何的荒谬,当时怎么就那样理直气壮的跟教官说自己不会叠被子、不会系鞋带呢?   “这里是军营!胡闹!不是大帅府!”穆一枫句句严厉,“上了战场也要有人给你系鞋带?废物!”   穆一枫一脚踢过个方凳在胡子卿眼前,“自己把鞋带解开,重新系!”胡子卿一脸的委屈,在家里,他是前呼后拥的大少爷,这种事情通常有下人给做,为什么要学?   见胡子卿迟疑,穆一枫上前踹了他一脚,那军靴踢在胡子卿小腿肚上生疼。胡子卿不敢怠慢,只有忍了羞愤,自己在教官指导下打鞋带,叠被子。   “我跟你讲,这些本不该我操心的,都该是你爷娘老子教你的!”穆一枫不留情面的训斥着。   几次交锋,胡子卿都没占到便宜,原来他在讲武堂如‘太子爷’一般的地位,被穆一枫的到来践踏得一钱不值。自尊心极强的胡子卿私下想了不少方法,还让几位姨娘和老叔们轮番帮了他去劝服父亲,把这个各色的穆疯子打发走,但一直不能如愿。   就这样生挨了两个月,胡子卿已经决定跟父亲去提出放弃在讲武堂学习下去了。胡子卿把想法先跟王大川和薛明远透露,二人虽然觉得可惜,认为再坚持一年多就可以毕业去带兵打仗了,但是胡子卿坚持,他们只有盲从了。   就在胡子卿打退堂鼓的时候,霍先生通知大家,下个月初要带大家去锁狼关进行实战训练。整个教室立刻轰动起来,王大川也兴奋的偷偷哀求胡子卿,要走也得等从锁狼关玩回来呀。 第48章 暮野星河   “司令来了?”胡子卿的思绪路被汉威进来的一声招呼打断,看着英姿勃勃的杨汉威,胡子卿从他身上看到了杨焕雄的影子。他此刻最明白,汉辰在这个小弟弟身上倾注了这么多精力,其实就是不惜一切的要把他打练成第二个“人中美玉”。   胡子卿喊了汉威同他一起回家过周末,说要带了他和卢主任去听二月娇的大戏。汉威禁不住他再三的邀请,也想到答应过二月娇要给他捧场,就上了胡子卿的车。   车开到乐游原,就熄火了,查了半天,汉威终于无奈的看了胡子卿:“司令,没油了!”。汉威责怪的眼光看着胡子卿,好象说:“您胡大司令把车开出来都没加好油吗?”   胡子卿自嘲的笑笑:“怪我粗心,随便捡了部车就出来了,都没问问。”言外之意,这油本该是有人帮他加的,从来没管过,谁知道开车前要看看有没油呀。   汉威本想问他,怎么到了营地也没想到看看油还够不够,转念一想,他自己连副官都没带出来,估计就更没人给他张罗了。   初春的风料峭春寒,山头残阳斜照,看着一川荒草还未吐翠,四野已经凉意袭人了。汉威焦虑的想,困在这里该如何脱险呢?除非有其他车路过,或是家人发现胡子卿不见了,出来找他。就忙问他:“司令出来,可有人知道你是来新军营地了?”   “甩都甩不开那些尾巴,我还主动报告吗?”胡子卿倒理直气壮。汉威心里暗叹,这个指望也落空了,难不成真要在荒郊野外混一晚?但愿有个聪明的人能猜测出司令是来新军营地了。   胡子卿忽然跳上车顶坐了,喊了汉威坐上来说:“汉威来看,很少能看到荒原落日呢,红霞满天真美!”汉威都佩服他此刻有此闲心,怕古人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就是说他这种心境吧。汉威头次尝试着跟胡子卿一样潇洒的坐在车顶上,那感觉果然不错,暮风拂面,四野归鸦的哀鸣入耳。   看了天色逐渐黑下去,汉威促狭的心思又起来,故作正经的问胡子卿:“司令,黑衣社是不是现在也在慌了寻你呢?”,胡子卿心想也对,黑衣社的人一天盯不到他的行踪,怎么交代呀。   见胡子卿不答,汉威又说:“那次走掉了几个时辰就要抄《曾子家书》,这回弄不好就要失踪整个晚上。”胡子卿这才听出汉威是在捉弄他,敲了他的头笑骂:“我才把你从泥潭里捞出来没几天,你倒回过来取笑我了。再贫嘴我就把你还回给你大哥。”   两个人说笑一阵,胡子卿忽然神秘说:“这若是在我老家东北,入了夜是有熊瞎子出没的。尤其是母熊,专捡俊俏白嫩的小后生一掌上去,拍晕了专吃人手。要不然熊掌都长得那么肥嫩呢。”边说边出其不意的拉起汉威的手,吓了汉威一惊。见了胡子卿开怀大笑,汉威没想他居然还有这份调皮的心境。因为在他家也见过他同Nancy平日无拘无束的开着各种玩笑,也就拿他无奈,矜持的笑着说:“就是吃也要捡个什么‘几大美男公子’的吃,怎么也吃不到我。”   “小东西!”子卿拍了他后脑勺道:“这话我回头学了给你哥听去,这不管‘几大公子’你们杨家可是占了两个。你小子嘴倒跟得快。”汉威心想,还不是在西安跟你学得贫嘴了,在家也没这机会演练呢。反正也无处可去,就只能在车上等了明早送军需路过的车来救援了。   夜幕里璀璨的星河,暮野寥廓。汉威就陪了胡子卿坐在车顶,静静望了这些在荒野夜色中似乎触手可及的密密麻麻的星斗发呆。   胡子卿说:“还是在讲武堂的时候,我们战术演练去锁狼关,坐在烽火台上也是看了漫天的耀眼的星星,整颗心都跳得要翻出来一样的兴奋。那是我第一次在长城上看到那么壮观的边关夜色,那一天的星斗。当时你七叔还指着划过天际的流星跟我们说‘天上每颗流星都是世上的一位英雄,这些流星会随了英雄的生命陨落,然后落到一个不易寻到的地方变成一座座山峰。所有现在很多的奇峰,都是历代的英雄陨落变成的。’~~~当时我们都年青,同学们都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一个个被你七叔鼓舞得都发誓要将来当英雄,成为天上一颗颗耀眼夺目的星星,就是一朝陨落,也是一座巍峨的山峰。~~等你七叔去世的时候,我就想,也不知道他这颗将星陨落在了哪里成了高山?” 第49章 威震雄关   “今天看你小子在雨地练兵的样子,跟老七还真是很神似,也难为你大哥这些年在你身上费的这番辛苦,你还真是不负众望。”   听到胡子卿转开话题来夸奖他,汉威便借机问:“我七叔去世的时候很年轻呢,怎么给司令你当了老师?而且我家是南方人,司令你在东北。”   汉威一直就对七叔生前的传奇十分憧憬,心想这歪打正着的倒找出个好机会来问个明白,胡子卿肯定对七叔的事情知道不少,更何况现在如困兽一样被圈在这荒郊野地,正好套他讲讲往事。   胡子卿知道汉威一直想知道他七叔的往事,但平日军务也忙,就是闲下来也没有机会跟汉威闲谈。于是就望了一弯明月,遍夜的星斗,跟汉威娓娓道来:“说起来胡、杨两家也该算故交,两位先大人都是前清管带、同朝称臣的。宣统帝退位了,家父割据东北,令尊就在南方,没太多往来。我十七岁前都是天天在北京、上海、天津玩乐,本来要去学医,却偏偏被逼进了讲武堂。可能真是缘分,如果那时候真要逃出国了,怕就没缘认识你七叔了。据说你七叔当时是从家逃出来的,他交际广、朋友遍天下,有个做外交官的朋友帮他打通路子,资助他去了美国一所著名的军校读了两年书。后来你七叔估计不想太麻烦人家,就回了国。正巧我入校时的教官霍文靖老师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哥,就被霍教官举荐进了讲武堂任教。他那时候换了名姓叫穆一枫,后来我才知道,‘木、易’不就是‘杨’吗?他说他离家的那天,院里一地的枫叶,触景生情的觉得自己也不知道飘落到哪里是个尽头,就改名叫‘穆一枫’。……刚跟你提到锁狼关练兵,那是我第一次对你七叔佩服。   我们一个排的学员,在锁狼关下安营扎寨的实地战术骑术演练。晚上我们班跟了你七叔去拉队夜行军,虽然累,但还是年轻,晚上还有兴致在长城垛上数星星。第三天晚上,就见山野里黑糊糊的有动物的影子,我还以为就是传说中的熊瞎子呢,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手都直哆嗦。我们几个人嘀咕了一下,就大声喊有熊瞎子。大家边喊了边往回跑,就听山下枪声四起,哪里是熊瞎子,是人,是土匪!”   汉威让他生动的言语也吓得浑身直冷,毕竟他现在也是在荒郊野地。   “现在想想也真觉得没出息,都十七、八的一堆大小伙子了。遇事就慌了神,四处乱跑,猛然间就听你七叔不知道在哪里大喝一声,‘立正!’我们就跟中了符咒一样,乖乖的也顾不到害怕了,跟平时一样老老实实的集合整队。你七叔指挥我们所有的帐篷、包裹火速堆到烽火台上,点燃烧了。然后退到另外一个垛里集中了所有的枪弹。月光下定睛一看,妈呀,爬上来的土匪足有百十人,那气势,我们这十来人怎么对付得了?土匪就在离我们不远处大喊,‘当兵的学生,你们被包围了,老老实实把枪放下,我们三大王饶你们不死!’,后来才知道,土匪是早盯上了我们了,想抓了我们当人质跟我爹面前当肉票。杨七爷就是名不虚传呀,看清楚形式吩咐我们隐蔽好,小心流弹,然后就一枪打飞了一个土匪的毡帽,吓得土匪不敢乱动。土匪也往我们这里乱开枪。你七叔那才是威风,端了枪瞄准土匪几乎是一枪一个,枪枪只打拿枪的手腕。然后就对下面大喊:‘有不要命的尽管上来,我穆一枫保证让他枪枪穿脑而过。’。还别说,下面的土匪就不敢乱冲了,但还是跟野狼一样瞪了眼睛守着,直到天亮。附近的驻军冲上来了,因为对面山头的霍教官看到了我们点在烽火台的火就跟他们火速求救了。居然七爷在那么慌乱的情况下还想得那么周密,想到了点火示警。土匪的那个叫‘黑老三儿’的大土匪把子带了人也上山来了,眼见就是场硬仗。这个黑三儿见了受伤的那些弟兄,枪都是一个地方进出的,就对我们喊:‘上面的兄弟,当今世上有这好枪法的怕没啥人了,能不能下来见个面?’,大家都拦了你七叔,他却毫不畏惧的站了出来,走到城垛上,对那土匪头子抱抱拳,说:‘军务在身,有得罪大把子的地方就此告罪了。’”   “那黑三儿大王打马要走的时候,忽然回过头,对了七爷就问:‘敢问上面的是不是杨七爷?’。   你七叔就抱拳说自己叫穆一枫,那个土匪头儿就大喊了声:‘自古英雄出少年呀,还以为这样的枪法就杨七爷能够有,看来强人哪里都有。’就策马走了。我们吓得呀,当时都要滩坐地上了。全班的学员自此都对七爷肃然起敬,都闹着要学他的枪法。我们傻呀,一路上还问他和霍教官,‘这土匪说的杨七爷是什么人?’,还是霍教官敷衍我们说,杨七爷就是龙城杨大帅的兄弟,枪法不错。我那时候真对他的枪法和勇气佩服极了,回去跟我爹提到锁狼关遭遇土匪的事情,我爹也奇怪,非要见见这个穆教官。说是自从杨大帅的那个神枪手弟弟杨老七失踪了,还真不曾知道后辈里有这等能人。但是几次去讲武堂,都有意外没见到。后来我才知道是你七叔有意在回避。从锁狼关的那个事以后,凡是你七叔的课,我都特别用心学,有事没事就往他宿舍里扎。哈哈~~他先是烦我,后来也就熟了。等我毕业时候,我爹见我出息了,就安排我带了一个独立团,我就想尽了方法,说服霍教官和你七叔从军校出来到军团里帮我带队伍。~~”   汉威正听得津津有味,一阵汽笛长鸣,远处一点光亮由远而近。“有人来了。”胡子卿跳下车去打开车灯,汉威则警觉的摸摸腰间的枪。   “喂,前面是胡司令吗?”朱方信主任的声音喊着。   “老朱吗?”胡子卿惊讶道。   车停在眼前时,跳下来的除了一脸忧郁的朱方信,还有穿了长衫的文静少年――二月娇。   “小林老板?你怎么来了?”胡子卿和汉威都惊愕了。   二月娇还是那么柔声说:“散戏了都不见司令来捧场,又听人说司令开了辆车出去不知道去了哪里,全城都在找你呢。宝昆想,胡司令昨天许诺过我的要带小杨先生来听我的《红鬃烈马》,就肯定不会食言的。宝昆就央告朱大哥去新兵营打听,听说司令是跟小杨先生一道出来的,就想问题定是出在了路上。这不是央告了朱长官大哥带我来寻,果然让宝昆料对了。”   听了二月娇清脆如戏文念白一样的解释,汉威暗叹,这个小林老板居然还真对胡子卿“有情有义”,这才没多久的功夫,怎么说话都这么含酸带味儿的。   再看着月光下,胡子卿说笑着给身影单薄的二月娇搓着冻得僵硬的一双细嫩的手,又想想那次在西京温汤里,二月娇轻捻兰花指,唱得那曲《游园惊梦》,汉威就愈发觉得胡子卿真是个生来的情种。   朱方信决定把胡子卿开来的车就地扔在路边不管,大家上了他开来的车匆忙往城里赶路。   三个人一起挤在了后排的位子里,汉威就听了胡子卿同林宝昆一路的对话。   “事情办妥了吗?”胡子卿问。   “不顺,那个老~~经理有加了价码。分明是敲竹杠!”林宝昆生气的声音都十分的温柔。   “我能帮什么吗?要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就给他钱好了,不够的话,我再给你。”胡子卿的话一出口,林宝昆忙说:“不用,我再跟他周旋吧。肯定以后还少不了麻烦司令。”   汉威想,这二月娇也够有本事的,怎么短短的个把月把胡子卿搞得这么亲近,想想几个月前,二月娇还和张继组打得火热。   林宝昆顿顿又感激的说:“若是真能把家兄救出牢笼,月娇真是欠司令一世的恩德,来生做牛做马都无以为报了。”说着,汉威听到了他的啜泣声。侧眼看去,胡子卿正掏了块儿帕子递给伤感的二月娇。   月光掩映下,二月娇那比女人还秀美的面容,令汉威立时想起那《申江国流》里评价胡子卿说的那个让人汗毛倒立的词‘我见犹怜的五官秀美的玉面娃娃’,看来形容身边这个二月娇还挺贴切。但听二月娇提到救他兄长出牢笼,难道那个香丫儿还活着?二月娇的兄长是在姐夫家见到的那个香丫儿吗? 第50章 夜宵路遇   车开进城,胡子卿忽然说:“都饿呢吧?去鼓楼先吃点东西,我请客,怕这三更半夜也只有老贺家那个店开了。”   二月娇大方的应允,汉威半开玩笑的说:“这大半夜了,司令对《曾子家书》情有独钟也罢了,只是别要累及了朱大哥又受苦。”   朱方信边开车边大笑两声头也不回的对后面说:“汉威兄弟,朱某这里给你抱拳了。”   胡子卿知道汉威是在取笑上次他戏弄特务夜不归家的事情,就认真说:“也好呀,咱们是不是先跟云老西的人通报一声我胡孝彦回来了?要去吃点东西。”   朱方信知道胡子卿此刻绝处逢生又饿了一晚,还在兴奋,情理中也不好驳他的面子。几个人车开到鼓楼老贺家的汤包店,果然还是灯火通明的,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在外面吃着热腾腾的泡馍。胡子卿寻了处光线好的桌子招呼了大家坐下,才点了菜,就见一辆车远远的停在路口,下来两个便装的人晃晃悠悠的过来。这二个人并没来吃宵夜,却依了墙根在远处乱转着。胡子卿一看就知道是黑衣社的钉子,心想定是进城时,守兵已经飞快的向黑衣社禀告了他的行踪。想想他失踪这半晚的时间,怕是黑衣社也忙得四蹄翻飞了。   “小林老板,杨大哥,是你们呀!”旁边桌上的一个学生忽然跳过来兴奋的跟汉威和二月娇打招呼,突如其来的情况引得朱方信桌下的手都开始紧张的摸了摸枪。   “小不点儿!”二月娇一眼就认出来火车上同他聊了一晚的这个‘干弟弟’。汉威也想起来了,那天在火车上他们一群学生在唱《东北松花江上》,而且这个娃娃脸的叫翁骥的小男孩儿曾来他的包厢跟讨过开水,还用东北话和二月娇聊天到很晚。   “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我们校剧团刚排演完节目出来吃饭,你们怎么也这么晚出来吃饭?”翁骥兴高采烈地凑近前问着,还回头又对桌上的另外四名同学说:“这就是那天晚上给咱们退烧药的那个小林老板,我说过的,我在火车上认的干哥哥。他戏唱得可好了。~~还有杨大哥。”几个穿学生制服的同学一起起立同二月娇和汉威打招呼。   胡子卿见他们遇到了朋友,就招呼说:“都过来一起吃吧,老板把桌子拼一下。”胡子卿带了副墨镜,一身猎装,见学生们看他的眼光有些异样,就忙解释说,他姓古,在报社做事。一听是报社的朋友,学生们离开亲近了很多,天南地北的聊了开来。   两个特务越晃越近了,终于在胡子卿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了碗汤。   胡子卿观察到那两个特务探头探脑的往这边看,并极力想听他们说什么,忽然起身对了两个人招呼道:“你们两个,过来过来!”   那两个人先是愣了愣,摸不着头绪的还是晃了过来。见了胡子卿也不知道是叫司令好,还是装作不认识。倒是胡子卿先开口了:“也累了你们一晚了,抱歉抱歉,车半路抛锚了。过来一起吃点东西吧。”不等那两个钉子推辞,胡子卿就把他们拉过来按坐在桌前。这个举动把朱方信和汉威都搞糊涂了,心想这胡司令又要捣什么名堂出来。胡子卿低声和气地说:“都是出门在外不容易,坐一起的亲近些,今天晚上我请客。”特务是如坐针毡的陪了笑,尴尬的坐着;学生们只当是胡子卿的朋友也乐得热闹;汉威心里暗叹:这个胡子卿,怕也就他才能搞出这花样,这都把什么人凑了一桌?学生、特务、戏子、还有他们几个西安的头面人物。   小不点儿翁骥眉飞色舞的跟二月娇讲了他们为抗日宣传的节目排演,还跟二月娇请教着舞台上一些细节的处理。见桌上众人听得仔细,小不点儿张罗说,后天在新民广场的义演他们几个都一定来捧场。   二月娇笑盈盈的说:“古先生别看小不点儿年纪小,可真很能干呢。他爸爸是天津一个有头脸的人物呢,他为了唤醒民众早点打回东北去,跟家里闹翻了离家出走来到大西北来吃这份苦。说来我倒很佩服他的。”   能够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来讨这份艰辛,看来小不点儿的爱国热忱还真是可嘉。汉威也对他不得不另眼相看。小不点儿翁骥有些被说得不好意思了,腼腆的笑着,白净的娃娃脸上红扑扑的,不停在扶鼻梁上的那副不太相称的眼镜。   汉威还是吃不太惯羊肉的膻味儿,没有多吃就放下了碗。   胡子卿忙让老板给他做了个肉夹馍。   回去的路上,胡子卿奚落说:“你呀,少年不识愁滋味。当年我在讲武堂时,这挑嘴的毛病生是被杨七爷给修理过来了。我那时候最讨厌吃粗粮,偏偏食堂总蒸些玉米面窝窝,伙夫们知道我不习惯,对我还是极好的,就单给我准备白面馍馍。你七叔就偏偏每次吃饭时候,端了饭盆坐我对面,问谁给我的白面馍馍,把那个伙夫还关了禁闭。他逼我吃玉米面的馍馍,我就顶他说,这玉米在我家都是喂牲口的。他就揪了我的耳朵扔去关禁闭,一关就是三天,饿的两夜发昏了,什么就都吃了。”   看着汉威惊异的听着他讲,胡子卿笑着敲他头说:“你呀,就欠老七这样的厉害主儿来修理你这少爷脾气。”   听得二月娇也咯咯笑个不停说:“你们都是命好,象我这样的人家,能有口饭吃就要感谢老天爷恩德呢。”   胡子卿也叹息说:“我二十岁那年带兵打仗过河南,那满地的饥民,老人饿得象干柴一样,扔她们口干粮就趴在地上连了土一把抓了往嘴里塞。我那时候才知道什么是古书里说的‘饿殍’。打来打去,都是中国人打中国人,多作孽呀!我回了家就跟我父亲说,这仗能不能不打了,打仗英勇死了的都是精英,胆小活了的倒生存下去。再这么乱打下去,倒底还要多少民不聊生呀。所以到现在,我也反对打仗。”   汉威‘呵呵’笑了两声,心想你胡子卿也不能就以不爱打仗为借口,一枪不发的把大片国土拱手送了日本人呀。还不等汉威说话,让他意想不到的,二月娇忽然柔声缓缓说:“原来司令不喜欢打仗,所以要带了几十万大军撤出东北。”   胡子卿觉得他话里有话,分明是隐射他不抗日把国土沦丧的事。就敛住笑说:“日寇入侵是另当别论的事,我只是说不想打内战。”   车里一下空气凝遏了,车先送了胡子卿回公馆,又去送二月娇和汉威,汉威侧目看看旁边这个娇弱的男伶,没看出他居然也这么有勇气。 第51章 大鹏一日同风起   汉威开始学习开飞机了,那都该归功于他脖子上挂着的那颗七叔留给他的‘豹牙’。   那天胡子卿带汉威去渭水河畔游泳,意外发现晃在汉威颈上这颗曾经熟悉的‘豹牙’,惊喜地问:“怎么这‘豹牙’在你身上。”   汉威听他叫出‘豹牙’也很意外,因为这是七叔临终时亲手挂在他脖子上的。这颗尖利的兽牙汉威并不喜欢,小时候曾经几次试图扔掉他,但都被大哥严厉的责罚所制止了。汉威只知道这颗牙是纪念七叔的遗物,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挂在他项上。   胡子卿风趣的跟他说,当初讲武堂学员们很惧怕七叔这个教官,对他又敬又恨。一次几个同学在裕堂冲澡时候见到他们的穆教官脖子上挂的这颗动物的牙,都不怀好意的猜想,那肯定是颗狗牙,不然穆教官怎么会这么乱踢乱吠的对他们。胡子卿后来才听七爷亲口说,这是颗幼豹的牙,跟杨七爷的身世很有关系。据说杨七爷是遗腹子,生出来就没见过父亲的面。生母生他的头几天做了个怪梦,梦见一只小豹子依偎在她的腿旁撒娇般的磨蹭,本来一个凶猛的畜牲,却是如同驯养般的乖巧,就把这个怪梦说了给人听。   当时刚做了一家之主的大帅杨焕豪听了这话十分的惊奇,请了位算命高人来测梦,据说梦见豹子当然是个生贵子的吉兆,而且历史上有些名人也是梦豹而生。更奇异的是杨焕豪出去打猎时,竟然意外的狩到一头小豹子,为了追逐这只受伤的豹子,他足足追赶了一天一夜,才志得意满的把这头豹子擒获。回到府里,就听说太夫人产了一个男婴。可惜太夫人产下焕雄就血崩,撒手西去了,七爷焕雄就这么被大嫂养大。   杨焕豪就把幼豹的一颗漂亮的利齿挂在了焕雄的颈上,给他起的乳名是‘豹儿’。这‘豹牙’象征着七爷杨焕雄生命的信物。   胡子卿十余年后再见这颗信物很激动,还对汉威说起件轶闻。据说七爷离家五年后,决定回去救难时,知道回到家中难免兄长暴戾的家法严惩,是报了一死的决心回去的。就在他要同兄长杨焕豪对峙了解这家事纷争的前天,杨七爷寻个借口把侄儿杨汉辰先行支使到了北方去见胡子卿。   胡子卿那是头次见杨汉辰,当见到汉辰胸前挂着自己亦师亦友的杨七爷那个珍视如生命的信物,就忍不住奇怪的询问他为什么这颗‘豹牙’会在他身上。   汉辰起先还不明就里的说,是临行时七叔怕兵荒马乱,让他戴了保平安的。   当胡子卿提起,他曾听杨七爷肯定的跟他说过“豹牙是他的另一颗心,是不能离开他的身体的。”的话时,还沉浸在战斗的胜利和七叔回归的兴奋中的汉辰才意识到七叔可能危险的处境。   焦急之下,胡子卿亲自驾了飞机送他回了龙城。自此才跟杨汉辰有了这段渊源和情意。   胡子卿睹物思人,很是激动的对汉威说:“你七叔留给你的不只是生命,更有的是他的骄傲的魂魄。”   几天后,胡子卿就安排自己的驾驶师安德鲁给汉威当飞行老师,开始教他开飞机。在那个时代,作为军人能开飞机是个多不容易而又荣耀的事。   头一次独自驾了飞机翱翔在蓝天云海间的时候,汉威俯视脚下的山川平原,无限江山,可以说是心潮澎湃。他心中涌动着诗中所说的‘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豪迈。副驾驶上的安德鲁潇洒的吹着口哨、嚼着口香糖,指点着他的驾驶技术。   胡子卿对汉威说,当年他在东北就是和他七叔还有霍先生亲手组建空军的,那时候从国外购置了很多飞机。空军是所有兵种中的贵族,是最令人羡慕和自豪的事业。飞行的本身就是在体验自由和高贵的意义。   当汉威每次穿了纯皮的飞行夹克,脖子上系掖着那条漂亮的丝巾,坐在驾驶仓里的时候,都会油然而生那股自豪的骄傲。在观摩胡子卿娴熟的开了飞机在天空中肆意驰骋、腾云驾雾、空翻遨游时,汉威都会叹为观止,连那一向狂傲的安德鲁都直挑大拇指。胡子卿才是当之无愧的贵族,那气质、修养、才华、和纯西式的绅士做派,都让他举手投足间流露着遮掩不住的常人可望不可及的贵气。每每想到‘八·一五’,汉威又不由得为他惋惜抱憾。   在汉威学会开飞机不久,胡子卿就交给他一个‘秘密而艰巨’的任务,让他在何夫人的生日庆典上,担当了重头戏。   何总理的那位高贵的夫人汉威在西京曾经有缘见过一面的。如今是她的四十大寿,生日的庆典是一些亲朋好友给她张罗的,不想铺张、张扬。而胡子卿则自告奋勇的成了这台‘节目’的总编导,汉威也亲眼有缘目睹了胡子卿内心的浪漫。   当汉威的飞机超低空的划过落花山何家别墅的空旷草坪时,安德鲁已经帮忙把准备好的成袋儿的细碎淡雅的鲜花瓣从半空倒下去。借了风力,那些清淡细柔的花瓣轻轻的拂风飘下,如一场忽然飘过的绚烂花雨,瓣香萦绕的天际,悠扬荡起的圣歌,天堂般的梦景,惊喜得在场的人瞠目结舌。   据说,正在何夫人为这幕奇景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时候,胡子卿在旁边用钢琴奏响了生日颂歌,两个可爱的小童推上来一个夸张的大礼盒,让何夫人亲自开启。那礼盒打开时,一堆气球涌出了盒子,直飘上天空,拉开一条彩幅“happy birthday to Gloria”。当大家正目不暇给的时候,礼盒的下一层打开,一个特大的N层生日蛋糕露现出来,亲朋好友围在花园草坪,香槟飘溢、笑语喧盈、带送给了何夫人无限的祝福。何总理在一旁看得都感叹不已说:“胡子卿毕竟是年少风流。”   何夫人和兄弟姐妹从小在海外读书长大,来生日party的朋友多是外国人。汉威才知道胡子卿为什么执意要抓他来当差,他被胡子卿指使得一刻不停。直到舞会开始,汉威被胡子卿安排了负责当‘琴童’,在没人弹琴的时候他就去‘救场’,让这场生日party显得即温馨又不铺张。汉威一边弹琴,一边感叹的看着胡子卿潇洒娴熟的舞姿和各人魅力,和那被吸引的在场女士们青睐的目光。   也就是在弹琴时,汉威又见到了上次来西京曾在酒会上见到过的那个洋娃娃般的女孩儿Tracy,也头一次见到了何先生。 第52章 鲤跃龙门   汉威是被何夫人引到了何先生面前,心里免不了还是有些紧张,想想眼前这位五十岁上下的温和的长者,居然能让平日撒缰野马般的胡子卿规规矩矩的抄书、记日记给他审阅,定然也不是如他面貌看起来的和蔼可亲吧。   何先生这位高级长官汉威原来只在照片里见过,军队里四处张贴的他的大幅照片都是仪容谨肃的严厉。但是胡子卿的家里也有一张大幅的同何先生的合影,那张照片里何先生穿了件长衫,很是休闲的翘腿坐在椅子上,胡子卿真如家中的子弟般规矩的立在他身后。那是汉威唯一见过的一张何先生清晰的便装照,照片中的何先生慈眉善目的样子同眼前一样。   何先生似乎对他早有了解,温和的招呼他过来坐下。汉威余光中注意到旁边立着的几位如今已是风云人物的何先生的门生都在一旁伫立,就连张继组大哥也是在一旁陪笑了站着。汉威平日对这位何先生的威严早有耳闻,看来他的那份守旧和封建比自己大哥杨汉辰有过之而无不及呢。汉威也就扮作规矩的样子,垂首躬立着答着话不敢坐下。何先生只是询问了汉威一些学业经历和在西北剿总的近况,就又感叹的说,“杨家有此佳儿足矣!”。   何先生满意地对左右说:“都说杨家的家规严谨,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看看人家的子弟多么规矩守礼。这我早就让你们多和杨汉辰学学。治国平天下首先要齐家、修身,这些自律都没有,还妄谈什么救国抗日。”   两旁的人连连称是。   胡子卿是半路发现汉威被何先生叫去,才慌忙赶过来。何先生再抬眼看子卿时,已经放冷了温和的声音,一本正紧说:“我看这个小伙子很可造,我决定让他来西京侍从室跟闻先生他们好好磨炼一下。你回去把他的军务先交接停当吧,下个月就过来。”   突如其来的决定令汉威始料未及,刚张嘴想说话,何先生严厉而又关切的目光逼视他说:“记住,军魂的意义就是服从,要服从长官的命令。这件事你的胡长官和令兄杨汉辰作为军人,都要服从长官的命令!”   决定来得突然,斩钉截铁的话语更是突兀,但汉威心里明白,这话多半是说给胡子卿听的,不知道胡子卿又有什么地方忤逆了老头子,惹他老怒了。   尽管何先生的眼光中极力在流露出平和关切,但还是掩饰不住固执和严厉的神色。   机敏的胡子卿当然明白这位老大哥是找了个奇绝的方法,在惩罚他昨天争执、顶嘴的那股任性和大不敬。大哥又如何能不知道汉威是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呢?   子卿一边把目光投向何夫人求救,一边陪笑对何先生说:“这可不太好做,他兄长把他放在我这里讨营生,就从我这里把他送了给总理。孝彦可是对朋友负义了,不然还是缓缓再议?”   话音未落,何先生挑起眼皮,矍铄的目光如剑般直射胡子卿说:“看来我平日的教训你全然没听进去,你这么讲话还谈什么‘忠义’?”,这话俨然是当了众人的面抽了胡子卿一记响亮的耳光,胡子卿缄默不语了。   汉威也集中精力再飞速的考虑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当初大哥安排他到胡子卿身边,是因为他跟大哥几近到了兄弟反目的地步,他没有信心能再面对杨家苛刻无情的家法,宁可选择死也想逃避杨家。大哥肯定也是希望能分开一段,让汉威冷静下来重新面对已经无可挽回的一切。至于什么步步高升、大展宏图、一步跳到世人羡慕的中央来,怕都是他和大哥都没考虑到这步。而胡子卿之所以对他格外的青睐,多半是因为对死去的七叔的师友情谊。而今天这位威严不容冒犯的领袖居然也提出让他来西京供事,这到底是出于对他才华的赏识呢?还是拿他当作了政局上的一颗棋子?但汉威能看出来,对于这件事,他心里七上八下,胡子卿比他更难过。   “今天可是我的birthday party呦,这么严肃的公事好不好改天谈呀?”何夫人忙打破僵局,拉了何先生去了花园看夜景。连张继组在内的一些认识汉威或并不熟识的人都向他道贺,也羡慕他年纪轻轻的平步青云,鲤跃龙门般来到中央何总理身边。   胡子卿拉了汉威到外面,毫不隐讳的跟他说:“你先别急,我会令他改变决定的。他是在惩罚我,你别心里有负担。”汉威见胡子卿脸色很难看,就关切的多问了句:“昨天,跟何先生谈得不愉快?”   胡子卿惨笑了下:“能‘谈’就好了,你看他那副专制的架势,哪里容我说句话。简直是‘独夫’了,他在上海一口气抓了八个‘进步份子’,也就是为了人家帮共党和抗日讲了几句公道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他不是不懂的,我不过就去说了几句不平的话,~~~算了”,胡子卿惨然的仰视着天空,汉威知道他在控制着激动的盈眶的泪水,“骂也骂了,罚也罚了,还跟我耍这个把戏~~,要不是今天是Gloria的生日party不忍扫她兴,我昨天夜里就想飞回西安了。”   “如果大家都在气头上就先不要谈下去了。”汉威劝道,“如果是为了我就更不必了,毕竟在西北剿总这半年我还很开心,起码不用天天提防我大哥的教训。”汉威安慰般的笑着打趣。   胡子卿拍拍汉威的肩,叹息。“你如果单为了这个,我就怕你‘才出龙潭,又入虎穴’了。何先生我跟他处了多年了,我同他的情份不只是长官下属,怕更有层敬他如父兄的心在里面。你大哥的家法抽在你的身上疼,但那毕竟是疼过就愈了;何先生的这种‘家法’,那是抽在你心上的疼,疼得让你每记起来就酸楚难忍。”   二人正在屋外说着,Tracy飞也似的奔过来,欣喜地拉了汉威的手说:“Michael,Congratulation!听Dad讲,姑爹要把你从Uncle胡那里抢到西京来了,那我们就总能见面了。”   胡子卿听了,怅然的扔了汉威和Tracy在原地,不顾身份的自己独自向屋里走去。汉威知道,胡子卿从来很绅士,绝对不会象今天这样的失态,看来今天的情况,也是他束手无策了。汉威都没听进Tracy欢天喜地的说些什么,只是目送着胡子卿潇洒的背影消失在厅门口。如果真要同胡子卿走到分别的地步,汉威反而对这位自己至今还有些不屑的公子哥依依不舍了。   但不想不久后的一件意外,改变了所有这些冥冥中已经安排好的命数。 第53章 机密任务   胡子卿自从西京回来后就大病了一场,咽炎的病又犯了,最严重的几日高烧不退还咳了血。十多天过去身体才痊愈。   这种‘操劳病’大哥汉辰也有病根,汉威很知道得了这病,除根是不容易的。   应胡子卿的安排,汉威搬住到了胡公馆,利用临去西京前的最后一段时光帮助胡子卿料理一些公务。   “同悦楼”的花船穿梭在傍晚红红的流苏灯彩洒下的黯晦的昏昏的光,掩映着碎香河河面上朦胧的烟霭和漾漾的水波。夜风夹带着远近杂沓的喧喧的歌声人语及悠然间歇的桨声忽远忽近的游弋。周围窑姐们拉客、打情骂俏的酸酸甜甜的带了浓重方言的喧闹声不绝于耳。纸醉金迷的热闹场面不亚于十里秦淮的风月场。   “同悦楼”的船悄然的驶离了河道,向黄河接口的那片芦苇荡划去。划船的小官儿长得十分俊俏,单薄的淡粉色的仿古的短衫和黑色宽阔的长裤,被晚风吹得标致的体态尽显。这种“小官儿”在男风盛行的现世里十分的热俏,所以船拥挤在河道的时候,不少长衫的客官跟他打探着价钱。   那小官儿只是笑而不语,指了船桅上吊的那个表示有了客人的一串迎客灯,示意他今晚已经有了生意了。还有客人借机跳上他的船,在他脸上边掐捏着边调情。这个小官儿都不温不火的笑盈盈的应对着,时而娇柔如淑女,时而泼落如悍妇。   坐在花船船舱里的汉威都暗自感叹这个小官儿真是个尤物,尽管他一直觉得这些皮肉生涯的男妓都如怪物般令他难受。   这个撑船的小官儿就是当年大姐家的‘香丫儿’,汉威今晚头次同他重遇。   汉威是在临去西京前,为胡子卿办一件棘手的难事,而且是个绝密的“冒天下大不韪”的难题。   此刻的船舱的两个大木箱里,有着胡子卿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只箱子里,是一个大活人,那是进步分子楚大元先生,他在洛阳被逮捕后,社会各界都在想方设法营救他。   在各方的努力下,终于帮楚大元越狱逃离虎口。是胡子卿的专机把他偷偷带到了离共军咫尺之遥的西安,如今正在躲避了黑衣社特务的层层搜捕,抄水路将他送去安全地带。船上还有前线的抗日联军急需的药品,单是任何一件事被查出来都是要掉脑袋的。   汉威知道,胡子卿为了做成这件事情已经是孤注一掷了。如果他不出马,肯定胡子卿会冲动的冒了黑衣社重重天网,亲自来解决这个事情。   水道接头的主意是汉威出的,但是花船作为掩护和香丫儿的出现都是胡子卿为了掩人耳目而精心安排的。   汉威知道胡子卿已经出了两千大洋帮二月娇赎出了在“同悦楼”作小官儿的孪生哥哥香丫儿,他的大名叫林宝玉。因为赎人的事情还是胡子卿派汉威去出面帮二月娇同“同悦楼”去周旋的,只是汉威一直没能得见这香丫儿本人。刚才听香丫儿在船头同那些嫖客娴熟的打逗说笑,汉威都觉得一阵阵脸红。   “楚先生,再忍忍,船已经出了河道了,再有一个钟头,估计就快到了。”汉威低声对箱子里说,箱子里也传出声低沉的应答:“多谢了!”   汉威也走到船外,看着香丫儿在努力的摇着橹。森森的水影,夜色浓浓,嘈杂的人声已经被远远抛开。   “我来帮你?”汉威走近前。   “哪里有客人划船的道理?你还是回舱里去,装客人都装不象。”香丫儿留着齐肩的半长的发,鬓角别了根别致的盘花卡子,上面还掖了多素雅的夜来香,这是一路上看到的很多小官儿流行的装束。   橹撩起有节奏的哗啦啦的水声,在晚风夜色中一路前行。汉威也盘算着但愿天从人愿,一切平安的交差就了却了胡子卿的心愿,可能这次是他能为胡子卿在西安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其实汉威从剿总里近来私下流传的一些激进的宣传册子,就猜出剿总里肯定有人跟北边‘通敌’,但他没想到胡子卿。   他发现这个事情还是一次去开飞机时,胡子卿的私人驾驶员安德鲁说漏了嘴。他曾经在四月初陪胡子卿单独开飞机去过洛川。安德鲁只是凭了他那股天生的自负,吹嘘炫耀着在洛川那边看到的土窑洞和风情。但汉威则是出于对胡子卿的安全考虑,已经快被吓得魂飞魄散了。胡子卿也太大胆了,他堂堂一军统帅,这是在做什么?难怪黑衣社天天如苍蝇般紧盯了胡子卿,也真不怪何先生冤枉他,这不就跟投敌叛变没有区别吗?汉威是坚决理解不了胡子卿的举动的。   既然胡子卿拿他当朋友,汉威也直言不讳的找了机会盘问胡子卿。说来也可怜,为了防特务隔墙有耳,他和胡子卿两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那次在花园里的谈话都要用英语。胡子卿听了他的质问没有大惊失色,只是平静的对汉威说,他会立刻找个借口让安德鲁回国。另外,他是在‘通共’,但那只是为了商量抗日的计划,他这一生都不会也不可能背叛何先生,除非何先生也跟黄主席那样叛国投了日本。既然他胡子卿有心无力去打回东北,总该支持有此爱国抱负的队伍前进吧。所以他在私下资助东北抗联,因为他的力量远远比那些大学生沿街义演乞讨募捐钱物去抗日来得容易些。   汉威听了他清楚坦荡的解释,很为他的真诚和大胆感动,也对胡子卿多了分敬重。汉威知道,这个事情一旦处理不好,败露给了何先生知道,怕胡子卿很难收场的。而胡子卿此举又毫无私心杂念,完全出于报国无门的无奈下,一条迂回冒险的线路。支持抗联,做成功,天下百姓也不会感激他胡子卿的贡献,因为这事根本就不能说与人听;如果事情失败,声败名裂,身陷囹圄的肯定是他胡子卿。   “快!不好了,有条船追过来了!”香丫儿跳进船舱,汉威透过窗向外看,果然有条巡查船向他们驶来。   “不知道是稽查队的还是黑衣社?”,汉威暗自寻思,但不管被谁发现出破绽,都会有问题。   “快!把衣服脱了!”香丫飞速的把被褥铺开在船板上,三下两下地脱下了裤子扔在一边。   红晕立时飞向汉威的脸颊,“你这是干什么?”,汉威羞愤的质问。   香丫儿斜睨他一眼骂道:“嫖客和窑姐儿还能干什么?你是不是想让他们看出破绽?”说罢不容分说的伸手去脱汉威的衣衫,被汉威一把将他的手打开。   香丫儿边扭身看着窗外越来越近的稽查船,边抓散着自己的头发弄出慵懒的样子。忽然,香丫儿象个小野猫般一把将汉威扑倒在舱板的被褥上,笑闹着压了措手不及的汉威就在他清秀的面颊上亲了一口,轻声娇笑说:“好戏开场了。”   汉威一把将他用力扔开,刚要打骂,又马上意识到船舱箱子里的楚大元,绯红了脸低声斥骂:“下贱!”   香丫儿对汉威的愤怒仿佛并不意外,扶了摇晃不停的船舱盈盈的笑了柔声说:“我还冤呢,我这是倒赔呢,还不是帮你演戏过场。” 第54章 逢场作戏   “喂!同悦楼的船,靠过来!”一声响亮的吆喝从舱外传来。汉威听到船头‘砰’的一声巨响,又一阵侧歪和锁钩铁环碰撞的声音,船似乎被强行贴靠了。   “唉!就来!”香丫儿机敏地对外大声应着,边慌忙解着上衣的盘扣,边低声对汉威央告着:“杨家小少爷,你就好歹把上身脱了,钻被子里去自当作场戏。这些军狗眼尖得很,若让他们看出破绽,搜出楚先生,牵带出的人就不止你我了。”   说着,赤裸着两条纤长光润的腿,半敞着衫子提了石油气灯边往舱外晃走,嘴里还如刚从梦中忽醒般嗔怪的尖声叫道:“谁呀?这大夜里的砸买卖不是?”。   气灯摇曳明亮的光映着香丫儿半长的衫子下若隐若现的浑圆微翘的臀瓣,一扭一扭的十分惹人。汉威看着忽然心里一阵负罪感,慌得忙把眼神从他那个部位上躲开,满脸绯红、心跳得慌慌的。   “哎呀!是军爷呀。”汉威听到香丫儿的声音。   “是香香呀?怎么深更半夜的把船划到这么远?”听声音他们是认识香丫儿的。   舱外传来一串银铃般的娇笑,香丫儿娇媚爽利的声音:“谁让香香运不好,好不容易贪上个有钱又有模样的公子哥儿,偏他胆子小、面皮儿薄,岸边人多热闹的地方他害羞做不来。”   一阵嘲笑后,一个声音质疑道:“不对呀,我刚还看你远远的在摇橹,怎么一晃儿进了里面就光了腚出来了?”   汉威也立刻意识道香丫儿的编排出了漏洞,不由为他捏把冷汗,看来这条船早就遭这稽查队的怀疑了。   “不会里面有鬼吧?”又一个声音接着狞笑着问。   就听香丫儿叹口气,又酸又娇的自嗟自叹:“唉,真是见鬼了呢,谁让香香今日伺候的这相好儿不如军爷二位的威风呀,他下面的那个东西不中用了。一会儿一闹的,不见我这裤子都脱了又提的进出好几次了。也不知道要划了多远他才能安心。”   “走!进去看看。”一个粗重的声音吆喝着,另一个声音也附和。   “别呀别呀,别吓了他。”香丫儿哀告着。又说,“香香也才头次见这么有意思的小哥儿,八成是怕遇到熟人告了家里去。我这才带他到个清静无人的地方好尽兴玩儿呀。”   之后几句打情骂俏的嬉闹的话时高时低的,船外有风,汉威也听不大清楚。随着船身都一阵乱晃。“哎呀,好坏!今天不行呀,军爷饶了我吧,明天,明天还同悦楼我好好赔军爷们销魂。”   汉威缩到被子里,捂了头不忍听下去。两个巡警进来挑了灯看看躺在被子里的汉威,一把掀开被子。汉威低了头缩成一团,“他娘的,敢来嫖还害羞呀。”一个军警骂着。   不等汉威说话,香丫儿就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了:“看这客官,都被吓得这么麻利的把衣服都穿上了,吓得~~哈哈~~军爷且莫吓了他了,照顾下香香的生意吧。”香丫儿笑得花枝乱颤般,就立在舱口,一手扶了舱顶,一手掩了口,本来半长的上衣被抻拽的更显得短些,风情万种的样子惹得两位巡警也不顾了躲在被子里的汉威,来跟香丫儿纠缠,嬉笑道:“还是跟我们过去船上闹闹,看你养的这个雏儿也不中用。”香丫儿就在汉威眼前跟他们一阵半推半就的,推搡着出了船舱。   船外一片浪语喧闹后,听到香丫儿问:“不然二位爷稍等等,后半夜我伺候走这个少爷,就去寻二位去。”   就听其中一个人说:“我们整晚当班,改日去同悦楼寻你。”   “怎么没见平日晚上查船的,忽然这么辛苦?”香丫儿关切道。   “还不是有了状况,上面在搜个逃跑的要犯。”一个人刚说到这里,另一个忙打断他说:“你还是早点儿回岸吧,这生意不急在这一两天,这两天河道上乱,过来时候我都看到三条‘钉子’的船了,你们这奇奇怪怪的,别被误抓了去。”   紧跟了就是香丫儿那甜甜的笑:“就我这样子还象逃犯吗?抓去更好,我就又有了生意了。”然后又是娇笑,另一个人坏笑着:“没心肝儿的,都是为了你好,真是被黑衣社钉子抓了去,你这小模样还不被他们连骨头都啃了?哈哈,前天夜里从河上抓了个说是运送物资的,听说那给整的,啧啧~~”   然后又一阵笑闹,直到后来听到香丫儿喊了他们抽空去同悦楼照顾生意,不一会儿,四周恢复了平静。   香丫儿再次提了汽灯进了舱,汉威羞得眼光立刻看向别处。香丫儿那批在肩上开敞了大襟的上衣下,春光无限。香丫儿见汉威果真臊得一脸窘迫,故意蹲下身,紧凑了他身边低声对他耳根儿诡异的笑问:“你不会还真是个‘童子男’吧?”。汉威愠怒的倏然起身出了船舱,冲到了船头,暗示他对香丫儿这种无礼的挑逗的抗议。   河道上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河面上的微风送着晚凉,原先有的淡淡的雾气已渐渐销散;汉威一路紧张的盯着黑黝黝的四周,注意着周围没有船跟了来。   又划了有四十分钟的时间,终于划到了指定的接头的芦苇荡。四面漆黑一片,汉威吹了声口哨,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三声蛙鸣。汉威低声在船头喊:“附近有船家吗?我想借桶水。”   不远处驶过条船,黑乎乎也看不太清楚。船上人说:“没有水了,都用光了,倒是还有两坛上好的米酒,如果喜欢就让你一坛。”   暗号对上,两船交错时,对方的人跳上船头,亲热的同汉威握手道:“同志辛苦了!”。   汉威一丝没有耽搁,引了来人打开了箱子,见人货俱全,汉威一刻不耽误的扶了香丫儿提了同悦楼的灯笼跳上了对方的船,按规定,对方的船应该是和他们的一样的船。两船交错就各划回了原路。   总算平安完成任务,汉威长舒口气,看了香丫儿娴熟的摇了橹往回赶。   汉威静坐在船板上,任习习的夜风荏苒在面上,感受着夜晚河道的清凉和湾泊着的船上的悠然。   两人划出了一路,尽管香丫儿有意寻了话题同汉威搭讪,汉威也不理他。总之汉威对香丫儿放浪的样子很是不舒服,但一想,过了今天,各走各路,何必更他一般见识。   “不过是逢场作戏的玩笑,你还这么正经?”香丫自我解嘲说。“你要不愿意,我这就出去自首,也求条活命。我们作这人下人的,不比你杨家小爷身子精贵,出了事有人保着,弄不好就尸骨无存了”。说着兀自的落下泪来,抽抽噎噎的,又说,“一会儿黑衣社的钉子若上来,我什么话都不说,你自己应付吧。要是被抓了,我就一头撞死,也不去受那罪。”   汉威沉吟片刻说:“我没有轻辱你的意思,只是你自己也要知道‘自重’。哪有好端端的男人做这种见不得人的营生的,说起来都没脸。小林老板救你出那个下贱的地方,也是想你别再作贱自己做那种营生。”   香丫儿睫毛上挂着泪珠,久久的二人又开始沉默。一会儿,香丫儿哭累了,就去舱里拎了壶红豆汤出来。哽咽着边独自喝着,也倒了碗递给汉威说:“喝吧,你不喜欢就算了,丢了命也是我前世欠你的。”   汉威端过碗,见香丫儿泪水涔涔的喝着汤落着泪也十分可怜,就什么话也不讲,独自喝着汤。   “早知道当初我就不该多事救你,还害得自己生不如死的受了这年苦!”香丫儿赌气的边起身摇了橹边嘟囔着。汉威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当初不是我救了你,怕你那夜早被你那混账姐夫储大老爷玩儿得‘风情无限’了。”   汉威没想到这个风尘中的年纪不大的孩子如此放肆,冷了脸训斥说:“你休要胡扯,只管划船!”,起身就要回舱。   香丫儿忙说:“你去问你那个母夜叉大姐储夫人去呀,我听他亲口对储老爷说‘你这歪心思玩谁我都不管你,只是我娘家的亲弟弟你别打歪主意。’”   汉威定时惊了,立在船板上没动。又听香丫儿说:“好心没好报,你那天泡澡的水里应该是洒春药的,我不忍心就救了你。反惹得储大老爷恼羞成怒,害得我生不如死的,你不念我的情也罢了。”说着声音又哽咽起来。 第55章 顺利脱险   听了香丫儿捅出的惊人的秘密,汉威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但他还是努力回想着那天在大姐家的花园,香丫儿被人抬出去时看着他的那呆滞绝望的目光,心里不由突突乱跳。   香丫儿知道他半信半疑,不肯服输的性子唆使他扔了手中的船橹,“你不是不信吗?你看看我腿上的伤就知道了。”   香丫儿三下两把的脱了松松的裤子。汉威正要回头躲避,香丫儿却坚决的拉了他的胳膊倔强的坚持。   见汉威自恃清高的昂了头立在那里不动,香丫儿懊火的哭泣说“可是我救错人了,命该受这冤屈,都是上世欠你的。”   香丫儿边啜啜泣泣地哭骂:“储老爷让我把水里给你下药,我看你干干净净、好端端的样子就心不落忍,把药给换了。储老爷去浴室寻你的时候,发现你还好好的,就恼羞成怒,怪我坏了他的好事,把我绑到你隔壁的房子去折磨我。他往我腿上一条条的割口子,往里揉盐粒。你呢?你杨少爷在旁边的客房里睡得正香吧?”香丫儿哭得可怜。“那天,要不是我这不要脸的下贱人救你,你杨少爷今天还能这么趾高气扬的教训我什么是‘自重’‘脸面’吗?”。说着强拉了汉威回头看他腿侧的伤口。   果真,香丫儿原本光洁的大腿内侧,有着一道道骇人的伤疤,如虬结了虫子一般,每道不太长,但都很狰狞,触目惊心。尤其是在香丫儿没有什么体毛的温润的肌肤上,就更加显眼。   香丫儿赌气的掩泪进了舱去,甩句话说:“少爷你自己把船划回去吧。香丫儿生就是个下贱的人,不在乎多个人看见做这营生,倒是你杨少爷天亮前划不回去,被人识了出来可名声不好吧。”   见香丫儿赌气走了,汉威还回味在惊天秘闻中原地未动。   如果香丫儿只是赌气胡乱编派的,那他又何来这么大的胆量来骗他?他是为什么目的?如果是真的,那就更可怕了。那天进姐夫家就觉得整个庄院都奇奇怪怪的,那些妖精如果都是姐夫养的小官儿、娈童,那姐夫才真是不折不扣的禽兽呢。但姐夫居然敢想到他~~~汉威想着发根儿都立起来了。他还依稀记得那天在浴池里,姐夫如父兄般关切的给他搓背,安慰他;大姐对他摔摔打打的时候,姐夫也总和蔼的呵护;更让他现在想来就毛孔张立的,是十五岁那年被大哥打,还是姐夫把他从大哥的家法下抢出来,给他上药揉弄伤口。再仔细回想过去的景象,姐夫的爱抚和关切似乎是有些异样。如果姐夫居心叵测,那这一切都令他想来都作呕。他从来讨厌大姐,爱屋及乌的对她全家都没什么好感,现在加上这个虽然不知真假的事,更让他平添几分对大姐的憎恶。汉威宁愿这香丫儿是信口雌黄的跟他斗气。   汉威安慰了自己,就起身去尝试着摇橹返程。但那个笨重的橹怎也不听摆布,弄得船在河里打转儿不动,急出汉威一身大汗。   “别逞能了,你进去睡吧,我把船摇回去。”香丫儿红肿着眼睛出来,汽灯照得他的面容娇楚可怜,比女孩子还俊俏。他递了碗红豆汤给汉威,就转过脸去接了船橹。汉威对他还是颇怀歉意,喝了汤就低头进了舱去。船身在荡漾的水波中摇摇摆摆的往回返,晃得汉威也有了倦意,不一会儿就觉得眼前昏昏,望着舱顶汽灯摇摇不定的灯光,枕了汩汩的船外波声睡去了。   汉威被香丫儿唤醒时,已经是天近拂晓。他揉着眼睛,头有些昏沉沉的,都记不起昨天如何睡去的。   香丫儿娇笑着说:“睡得不错吧?好在你睡熟了,稽查的船都又上来过了。你都睡得死狗般的没醒。”汉威面色肃然,忙低头看自己身上,好在整齐完好。香丫儿又爽朗的笑了起来:“你都快成了戏文你说的那个惊了弓的鸟儿了,我就是吃了你,你昨天晚上也不知道不是?”,汉威羞红了脸,愤然的起身。香丫儿见他要恼,忙解释说:“赶了一夜路,谁有时间理你。若不让你睡了,不定生出什么枝节,怎么就轻易的瞒过了稽查的人?”   “你给我下药了?”汉威怒目瞪着香丫儿。   香丫儿也毫不示弱的一手叉腰泼利的说:“是呀,那又怎么样?就当找还你的。我不过就让你尝了尝迷魂药,还没把销魂药给你吃呢。”说了一把将汉威推在一边,麻利的收拾起舱板上的被褥,半含奚落说:“安心吧,我才不稀罕你呢,什么显贵俊秀的客官我没接我,你杨少爷也别太狂傲了拿自己当个人物。”   汉威懒得理他,看窗外船已经近岸,零星了三两点灯火摇曳的船只散乱的靠泊在漆黑的岸边。想想有惊无险的完成了任务,心里也觉得释下一桩大事。   回到胡公馆,胡子卿是彻夜未眠的正等他回来,见了汉威就握紧了他的手说,“那边的电报都过来了,人货都安全到了。”   汉威畅舒口气,又跟胡子卿简单说了说昨夜的经过,但对香丫儿的无理取闹只字未提。   汉威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去西京上任。胡子卿也张罗着给他开个欢送宴会,二月娇欢喜的承诺要好好的给汉威唱场堂会。并说下个月他就要随戏班去上海了,他哥哥林宝玉也随他搭班去上海,重新生活。   胡子卿怅然的说,‘盛宴必散’看来如今体验了。   汉威这天刚洗漱睡下,副官敲门让他去司令书房一趟。汉威赶过去时,见二月娇哭的双眼红肿的坐在沙发上。一问才知道,香丫儿晚上被几个便衣抓走了。是二月娇下了戏吃完夜宵回来,听邻居的人说的。胡子卿开始怀疑是黑衣社,暗地里派人去询问,却说没有这个人。   安慰走二月娇,胡子卿陷入沉思。因为他知道,很可能就是黑衣社抓住了什么把柄或得了什么风声才秘密才捕去了香丫儿审问。而香丫儿一个柔弱的风尘中的孩子,怕抗不过刑就会招供。一旦事情败露,他的处境就岌岌可危了,无法下台且不说,汉威怎么办?不能让他被牵连进去。胡子卿焦虑为难。   “司令,如果事情有什么意外,你一定要推说不知,所有的罪责,汉威揽过来。”汉威坚定的说。   “这怎么可以?我胡孝彦好歹是个男人,不会让属下帮我顶罪的。”胡子卿说得十分坦然,倒令汉威生出几分佩服,坚持说:“丢车保帅,才是正招。”   胡子卿拍拍他的肩劝他别多想,一切都会有转机的。 第56章 疑云重重   汉威自己也奇怪这两天是怎么了?几次梦里都梦到了那个俊俏的小官儿――香丫儿。梦里总是他那晚婷婷的身影,回头的娇笑,扭出船舱时短衫下那白嫩如玉的臀瓣微颤着。闭上眼这景象就总在眼前晃来晃去。几次汉威都是梦见香丫儿调皮坏笑着坐到他腿上,伸手就朝他裆下掏去。惊得汉威慌忙要甩脱他,醒来的时候下面湿漉漉一片,羞得他都不知所措。心想杨汉威你难倒想死了不成,怎么满脑子都是这些腌臜事情,要是被大哥知道了,非打得筋骨寸断不成。有时候,他还偶尔梦到姐夫家那个夸张的大浴池,但那洒满鲜花的浴池好像变成了露天的池子,有如在荀晓风大哥家那个温汤池一样的,四面樱树洒了零碎花瓣下来。他本是独自仰头望天的在池里享受,确不知道香丫儿忽然从哪里冒出来,湿漉漉的长发滴淌着水,冰凉的小手不规矩的一把扯了他下身遮羞的毛巾,撒腿就跑。他慌得跟香丫儿在水里争抢打闹着,忽然间却被一双大手揽在怀里胡乱亲着,那张肥胖的大脸,是姐夫储忠良。他张嘴大叫却叫不出声。一抬头大哥和大姐却在池子边对他怒目而视。大姐面目狰狞的对大哥说:“打死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往死里打!”。汉威委屈的呆立在那里时,忽然香丫儿在对面岸上穿上了件洁白如唐代装束般的绸纱衫子,立在花雨缤纷的落英树下拍手看着他的笑话。汉威指着他刚要怒骂,却被一阵紧促的脚步声和叩门声吵醒。   “杨少爷,你醒了吗?大爷请你过去一下。”听到门外的传唤,汉威立刻批了衣服往胡子卿书房赶,已经听到隐隐的哭声,是二月娇正坐在沙发里哭的凄惨,抬头看了汉威,哭得更厉害:“我哥他,他死了,死得好惨!”   旱地霹雷般,汉威张大嘴呆立不动。刚才还入到他梦里那个调皮的香丫儿,难倒是真的?   香丫儿的尸体是在碎香河远处的河道里一条花船里发现的。一丝不挂的身体如白玉般完整,没有一丝受刑的痕迹,除去了溃烂不堪的下身,似是饱经凌虐。从死的现场,人们都推说定是被什么相好的虐死;有的说是香丫儿移情别恋,被旧相好的吃醋给折磨死的;有的说是香丫儿欠了债,被债主找人给修理死的;而知情的人也有传是黑衣社这帮禽兽惯用的手法,逼供不成恼羞成怒,无所不用其极的拿些见不得人的酷刑把个水灵灵的小官儿做死了断了。总之香丫儿死得很惨也很不风光,同暴尸荒野没什么区别。   同悦楼的‘姐妹们’出面收敛了香丫儿,为他在郊外荒野立了座孤坟。二月娇毕竟是戏班的台柱子,连为香丫儿赎身都是借助汉威找人出面帮忙,面对风头正旺的‘艳谭’,戏班是禁止二月娇出面牵扯进这个事体的。而且此刻二月娇出面就自然牵扯出胡子卿这个后台,这就更平添了众人的惆怅。连发丧祭拜都不能去,只能在院里对天落泪了。尤其负疚的是胡子卿,香丫儿是为他送的命,而且是为了保全这个秘密而送命的。香丫儿的惨死,无异对他们宣告,黑衣社徒劳无功,没能撬开香丫儿的嘴,才恼羞成怒的折磨他致死。   西京,何先生正在办公室里怒斥着云西路的无能。   “这么大的活人就在你黑衣社的眼皮底下轻易的跑去了苏区,养你们是吃白饭的吗!”   听着先生的训斥,云西路战战兢兢的躬身肃立着不敢多话,只小心翼翼的机械般重复说着“属下无能。”   “丢人呀,我都替你们害臊!”何先生训斥着,又问:“你不是说天罗地网的布置好了,就等楚大元落网了,怎么还被跑掉,你倒给我个解释!”   云西路偷眼看了看何先生,试探说:“属下确实得到内报就布了网了,按说这水路和陆路都铁通般无缝了,只是有个蹊跷的事,不知道怎么跟先生汇报。”   “说吧,拐什么弯子。”   “五天前,胡司令的专机从洛阳拉走了一个大箱子,说是寄存在洛阳的古董字画。只这架飞机我们没敢查。”   “为什么不查?”   “这,~~胡司令~~~属下心想是中央大员,应该不会~~”   “你都觉得不会,跟我提这个有什么用!”何先生拍案怒道,吓得云西路打了个冷颤。   “只是,后来,怎么那么巧,情报说楚大元藏在了西安,要从那里逃跑,属下就派了所有人去围捕。结果又遇到个奇怪的事儿,就在楚大元逃走的那几天的一个晚上,我们的人在河道上搜查的时候,发现了只有一条船,曾经划过了黄河口,是条妓院的花船。”   “是那条船吗?为什么不盘查?”   “属下当班的人疏忽,因不曾想妓院的船干这个事,而且搜查时,确实是上面有人狎娈童作乐。就没细查。”云西路又说:“而且船上这嫖客,据说象是胡司令身边的杨汉威主任。”   云西路边说边偷眼观察着何先生的脸色。   果然,何先生一愣:“哪个杨汉威?就是那个杨汉辰的弟弟。”   “是的是的,就是他。我们的人是发现他跟个娈童小官儿上了条花船,呆了一夜。”   “这跟楚大元逃走有关系吗?我不是听你扯这些风月花边的。”见何先生不耐烦,云西路忙直接说:“先生明鉴,这几天晚上,只这条船开过了河心很远不见人的地方去,说是要寻清静。而且一直传说杨家家风谨肃,不该这杨汉威就在西安放浪到这个地步?还更奇怪的是,我们的稽查明明记得他们船上有两只箱子,但是转到后半夜再上船的时候,就不见了。”   “为什么当初不搜查?”何先生追问。   “这~~~这也是卑职的失职~~”云西路谨慎的答道,“不过事后我们把那个小官儿抓了来审问,不想那小官儿嘴硬的很,人也刁钻。”   “所以你的属下就把他用那种下流的方法把人弄死了?”何先生鄙夷不屑的冷冷道:“你下面怎么这么多下作的东西!西安的报上已经有了不少新闻说黑衣社刑讯不成,凌虐男犯的禽兽酷刑了!你丢尽了党国的脸面!”云西路羞愧的垂首不语。   何先生叹息一声说:“想知道是不是胡子卿和杨汉威做的也容易。杨家既然家风这么严,不妨透个风去给杨汉辰看他的反映,也就知道那晚是真是假了。”   “那属下是请杨司令去过问这事?可杨司令同胡司令私交甚密,能帮属下去问~~~”   “蠢才!~你这脑袋是屎灌出来的?”何先生斥道。又无可奈何的解释说:“你只用把杨汉威夜里嫖妓的事通过新闻报社各种风声透给他。如果杨汉威那晚是少年风流误打误撞,杨汉辰定不饶他;若是这其中有隐情,必然要解释出来避免家法重责。就是他不解释,胡子卿也不是个让属下为他担过的人,他必捅破这层纸。你且看杨汉辰如何处置这事吧。” 第57章 在劫难逃   这天,报纸上出现一个奇怪的推论,说是碎香河上虐死的那个小官儿的死因同某军界长官相关。据闻,该长官曾同这名叫香香的男妓在几日前笙歌达旦的在发现尸体的河道淫乐。疑是此君闻香香另有新欢,才虐杀他于船上。这条消息随了报纸的评论不胫而走,闹得街头巷尾沸沸扬扬的议论。虽然报纸上没有指名道姓,但从词句中那“少年得志,少年风流,”等词不难推断出如今西安城军界里谈得上“少年”的长官还有谁?汉威也觉得时时有奇异的眼光投来,或是有朋友隐讳的问及一两句。直到胡子卿拿了张报纸给他看,他才咬牙暗恨黑衣社嫁祸的狠毒。而且报纸上居然有张香丫儿牵了他手上船的背影,香丫儿是正脸,好在他是背影。就从这张照片,暴露了香丫儿的死肯定是黑衣社做的无疑,不然谁会跟了汉威清楚的拍下这张照片?   或许黑衣社手里还有很多汉威正面的照片,只是没捅给报界。汉威同胡子卿仔细分析后相信,黑衣社并没抓到什么确凿的证据,可能也怀疑汉威同香丫儿那夜就是去月夜风流了,而且是为了名声才掩人耳目的划出了河道那么远。但是让汉威背着不洁的恶名也实属过分,也不知道黑衣社倒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自香丫儿死后,汉威总在噩梦里遇到他,那双绝望的眼睛就那么紧紧的盯了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天傍晚,为安慰二月娇,胡子卿带了汉威去给二月娇捧场,才进了包厢戏还没开场,副官就匆匆赶来对汉威说,龙城杨司令长官来了,下榻在哈达饭店,请汉威立刻过去。   胡子卿听了也奇怪的说:“老杨来了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奇怪了?”又问汉威:“是不是你家里有什么事了?”   汉威也想不通,唯一的可能是小亮又闹出什么事了?他摇着头不解的说,“先过去见了我哥再说吧。”   汉威不敢耽搁,起身告辞,胡子卿对汉威说:“等我看过了小林老板的《一捧雪》,就过去饭店会你大哥。”   哈达饭店贵宾楼套间外,四个士兵正在站岗。汉威没让他们通秉,只在门外立了片刻,整衣、敲门:“大哥,是汉威来了,我能进来吗?”。   沉寂。   “进来。”随了大哥汉辰的一声应答,汉威推门而入。   “大哥,什么时候到的?”汉威欣喜的进来带上了门。   大哥坐在屋中的一把西式摇椅上,沉静的看着他,没有一丝久别重逢的笑容。   “跪下!”大哥声音面色一并如铁般寒冷凝重,“你自己说说这半年都作了些什么混帐勾当。”   汉威心中一震,猜是大哥听到些风声,忙听命的跪下,谨慎的观察着大哥的神色说:“小弟不知道大哥指的是什么。”   汉辰冷视他许久,汉威心中发毛,但又不能改口。汉辰突然从椅子上跃起,抢过身旁茶几上一叠报纸。   狠狠摔在汉威脸上,报纸散落一地。   汉威战战兢兢的偷眼看看大哥的脸色,拾起一张看看,惊得后背发凉。那是《西北新报》上大幅的香丫儿惨死的照片,和醒目的标题——‘碎香河,俊俏娈童绝唱《后庭花》;奈何天,风流将军销魂《满江红》’。报上还有那张曾见过的照片,香丫儿挽了他的手走在码头的背影。   汉威后背发冷,也明白了大哥此来的用意,但他没想到这风声会这么快传到了千里之外的大哥耳朵里。想是这事情已经瞒不过大哥了。汉威知道,涉及到嫖妓这种同‘奸淫’沾水的问题上,杨家的家法怕要了他的命都是可能的。可这事情如何能说的清楚,讲出来对不起胡子卿,更麻烦是大哥肯定不理解也不会姑息这种通敌的行为;如果不说,那就是承认自己狎妓了,怕他今天真要在鬼门关里走一番了。   “怎么不说话!抬头看着我!”同所有的家长一样,大哥咆哮发难了。   汉威打了个寒战,从来没有此刻这么惊惧过。平时被家法责罚,所闯的那些祸事多半都是家规里的旁支侧路,但今天的事可真是桩大罪过了。他想他自己是失算了,他应该想到这百密一疏的一步,还是他太大意了。答应拿香丫儿去掩护行踪时,竟然忘记了大哥这回事。汉威心惊肉跳的臆测到了这场痛苦责难的到来,去那种地方,如果没个解释,杨家的家法就已经是死的罪过了;更何况嫖妓、还是男妓、情杀、弃尸,不用说放一起,就是一件他也死有余辜了。他相信大哥肯定敢,也能够把他活活打死。但如果挑明了事情的真实原委,那大哥估计当场就能掏枪把他这个通敌的内奸毙了,尽管他是从犯。   “敢做不敢说?”大哥怒喝声音近乎声嘶力竭,可见其愤怒的不可自抑。   情急之下,汉威跪行几步到大哥近前,急切地抬眼仰望着大哥愤怒喷火的眼睛,低声央告:“大哥,汉威没什么可说的,但汉威绝没做对不起您和杨家祖宗的事。”   汉辰低眼看着他,问:“你跟我说,报上说的都上假的,你没去见过那个男妓,没有半夜去过妓砦的花船。说!”   汉威巴巴的眼泪都要急出来了,楚楚可怜的星眸就闪烁着望了大哥不说话。   杨汉辰失落的喝了声:“你若是冤枉,就在这儿说清楚,大哥绝不屈打你;若是做了,就等了家法伺候!少要废话!”   “大哥,威儿真是有难言之处。威儿如今长大了,知道是非道理的。”汉威焦急的求告着,他知道此时,大哥也在激烈的内心挣扎。如果大哥一旦认准了他做出了见不得人的丑事,怕是他十条命也能被打死,“大哥就不能相信小弟这次吗?”汉威慌张的恳求着。   “你果然是做了!孽障!”,汉辰铁青了脸吩咐汉威从桌上请家法来。汉威才发现那根恐怖的家法棍早已被大哥放在了桌上,看来大哥的来意十分清楚。   见大哥沉了脸不肯饶他,汉威近乎哭声的贴了大哥的腿跪着,环抱了大哥的腿哀哀的求告,“哥哥,你若真打了威儿,那威儿真才冤死了,你相信小弟这次吧。”   杨汉辰巍然不动,目视前方的都不肯看汉威一眼,指了沙发前的楠木茶桌咬了牙顿顿说:“趴好!”   汉威的声音恐惧的出了哭声。“大哥,威儿是你一手养大,你信威儿会作这种丑事吗?”   痛心失望的汉辰冷冷的一字一顿道:“你让我相信你什么,相信你去妓船上同娈童厮混了一夜是清白的?相信你满大街的报纸都登你杨家小爷的风流韵事都是空穴来风?还是相信这个男妓的死跟你毫无瓜葛?” 第58章 家法难饶   汉威眉峰紧锁,惨然的望着大哥,知道没有什么挽回的余地。但他又矛盾的知道真相是如何不能说出来的,就是说了也是于事无补。想想他平日最亲近的大哥在这个时候都不能相信他,只有咬牙凄然的问:“大哥就对你自己辛苦养了这么多年的弟弟没有信心?”   “你做出这样的丑事还让我怎么有信心!”汉辰咆哮着,声音的嘶厉吓得门外的士兵听了都不寒而栗。“做都做了,如今害怕了?不敢担当后果了?你去放浪形骸的那一刻就该想到家法在上面悬着呢!”   沉静了一阵儿,风吹得窗帘翻卷着,呼啦啦的声音都显得那么的大。   汉威不再分辩,内心被痛苦的煎熬挣扎所折磨着,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他仰头看着天花板,以掩饰正强咽着的委屈心酸的泪,兀自缓缓的开始动手一粒粒的解开衣扣,准备承受这场难逃的责难。   “才半年,你怎么会放浪到这种地步,为什么?”汉辰见汉威已经顺从的就范,也平下心气,痛心疾首的质问着。   汉威无奈的惨笑了一下,僵冷的低声答道:“大哥觉得男人去窑子还有为什么吗?”   趴到沙发前那条长茶桌上,汉威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命从大哥的家法下逃生。但是就是有一线希望,他也该守住这个秘密。屋里的寒气立时让汉威赤裸的身体觉得一阵寒意,紧张的绷紧了肌肉。   “杨汉威,你记好了。大哥是尽力不去这么打你,你毕竟大了。但你总作出些杨家的家法饶不过你的错事。趴好!”话音刚落,那棍子刮风抡下,汉威“哎哟!”的惨叫一声,屁股上一阵火辣辣的剧痛。“啪啪~~”棍子不停的重重抡下,先是不偏不斜的落在汉威的屁股上,之后又是大腿上、背上、肩上一阵无序的乱打。汉威已经有时日不挨打了,显得身体经不住了疼痛般的难熬。   “哥~~哥~~求你轻些~~哥~~”汉威一头冷汗、浑身打颤、哀哀的求着,他知道这时候求大哥饶过他是不可能的。   “你老实说,是怎么回事?说不出个究竟我就当你去霪乿嫖妓,打死你不足惜。”听了大哥的话,汉威知道大哥始终对他嫖妓的事情不愿相信的。汉威把头埋在胳膊里,低了头啜泣着、涕泗横流的,咬了牙不再作声。   汉辰立正原地强压着怒气,失望而愤恨的训斥着汉威“你平日顽劣胡闹,哥打你可都留了分寸的。你今天这事是个家法难容的大罪,死有余辜!”   汉威觉得腰都要断了的感觉,棍子抡打在身上的阵痛让他几乎忍也忍不住。大哥是愤怒之极了,很久不下这么重的手毒打他了。疼痛都让汉威觉不出每棍子打在了身上哪个部位,只觉得一阵阵的痛苦煎熬着他。   汉威已经浑身冷汗,惨烈的家法令他没了意识。原本宽背乍腰一路向下延伸的匀美的身躯那平圆紧实的肌肉不停的颤抖抽搐,脖子上青筋显露,俊逸的面颊上露出痛苦扭曲的神色,他紧咬着项上那个‘豹牙’,忍着疼痛,嘴角渗出鲜血,时而呻吟时而惨叫。打了四十来下,就歪头晕了过去。   ※※※   “有动静。”门口的士兵蹑手蹑脚的从门缝看进去,声音从门内传出来。抽打声,低沉的喝骂声。胖子士兵趴门缝搂了一眼,吓的轻声退出来。   另两个勤务兵也趁了溜去看热闹,屋内声响大,遮住了一切杂声。   “要说这杨家小爷可也够惨。”小个子士兵在门外逡巡着说。   “真想不到等这晚上还看这出好戏,精彩!《古城训弟》”   “照这么打下去,屁股八瓣了。还是找谁来劝开吧。”   “劝,谁去劝?人家整家务,瞎搅什么。”   “有戏只管看你的。”   胖子扑哧笑了,“这多大了,还脱了裤子打屁股。传出去多丢人。”   “别胡扯,不想活了。”   “这不是当咱们兄弟面随口说说,我还是十四岁那年被我老子这么打过,就够丢人的了。”   “瞧这好像都打背了气了!”   副官在楼道站立不安着:“这么下去要出事。”   ※※※   “伙计,你这是做什么?”胡子卿闯了进来。“你风尘仆仆的才来了我的地盘,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下这狠手责打汉威兄弟。”   汉辰收了手中的棍子,怒意难消的说:“你倒问问这畜牲都干了些什么混账营生!该不该打?狎妓,玩娈童,还反了他了!”说罢棍子又抡起狠狠打在汉威的血渍乌紫的臀部。   见汉威趴在茶几上豆汗直流,喘着粗气,就是咬了牙不肯说话。胡子卿绞心般痛楚,他知道汉威这顿捶楚多半是为了帮他保守那个天大的秘密。   “伙计,你教训兄弟我不多管,问题是你这样狠辣的打会把他打残的。”胡子卿上前劝说着,极力要拉开汉辰。   “打残他是轻的,他今天有没有命从这房里出去都是天知道呢!”杨汉辰说得斩钉截铁,依胡子卿对汉辰的熟识,他知道杨汉辰心狠手辣的或许真能说道做到。   “汉辰兄!他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他有脸面,他会疼,会难过!你看看你都把他打成什么样了,他是你亲弟弟,你怎么这么对他?”胡子卿激动得眼里噙着泪光。   杨汉辰惨笑一声,“他干出这等见不得人的丑事还要什么脸?”,说罢上前一把把汉威从茶几上抓了头发掀翻过来,身后的伤口碰到硬冷的茶几,汉威‘啊呀’惨号了一声。不等他明白大哥的用意,大哥已经抄起脚下的胶底拖鞋,一手抓紧他的头发向后掀起他的脸。汉威只觉得冷不防眼前一阵朔风袭来,立时血星飞溅,那鞋底一下下兜着劲风狠狠的抽打在汉威俊美的脸上。汉威本能的勉强闭紧了眼睛,血腥从口鼻直冒出来。呛噎得汉威干咳着伸手来抵挡挣扎。   “反了你了!手下去!”杨汉辰对汉威咆哮着喝令,丝毫不理会胡子卿在一旁声嘶力竭的劝阻。   汉威试着用手抚摸肿痛的伤痕,不由唏嘘了一下。火辣辣般一丝碰不得。   胡子卿震惊了,他不想为了救楚大元脱险而演的一出戏,居然连累了香丫儿送命,还要连累汉威遭受如此的酷刑。   汉威满脸是血,双颊夸张的肿起来,胡子卿上前一把心疼的搂了他在怀里,歇斯底里的对杨汉辰嚷道:“你疯了!他是人,不是牲口。你怎么这么打他。”   “是!他是人,不是牲口!你胡大少爷想跟我说什么?”汉辰咬牙切齿的说:“不是牲口,我才要管教他,要他知道人和畜牲的区别。是人他就该能克制住自己的想法、欲望,就不能干这下流、龌龊、畜牲不如的勾当!”说罢又对汉威喝令道:“杨汉威,是汉子你就给我爬起来,为你做的错事承受罪责!”   当汉辰的手再次抓起汉威的头,汉威费力的挣扎着,血污的口呜咽着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脸已经肿得如猪头般的恐怖,青紫如茄色,眼睛已经睁不大开。平日那副俊逸潇洒的小模样已经无处可寻。   胡子卿上前挡住汉威对汉辰说:“杨汉辰你混蛋!他是个活人,有尊严、有人格,任何人包括你做哥哥都不能凌驾!你也没资格这么对待他!你教训他可以,但你不能侮辱他!”   “你收起你那套混账的西洋‘遮羞布’理论吧,狗屁的尊严、人格。在中国行不通的!我只知道老祖宗讲的是‘克己复礼’,推的是‘慎独’!”杨汉辰冷笑着奚落着胡子卿的谬论,拉扯着侧身躲在胡子卿怀里的汉威。汉威已经是抵挡不住,求生的本能令他痛苦的呻吟着低头扎在胡子卿的臂膀里。   “孬种!你自己敢去做这等丑事,现在装熊了!”杨汉辰拉了汉威的一条腿往下使劲一拽,伸手抄其家法棍子狠命的朝汉威下身打去,棍子狠狠的打在大腿上,汉威发出无可抑制的失声惨嚎。   胡子卿眼明手快松开汉威,伸手紧抓了棍子,同汉辰撕抢起来。“杨汉辰,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住手,你会伤到他的!”胡子卿声嘶力竭同汉辰大嚷到,抱住汉辰又回头对汉威嚷道:“你这个傻东西,你倒是跑呀!”   汉威还是缩在原地不敢动弹。   “汉辰你听我说!~~”胡子卿死死压住汉辰手中的棍子。   “子卿你不放手我可不客气了!”汉辰气恼道:“跟我动手,你占不到便宜的。”胡子卿很明白,体弱多病的他,动起手来根本不是杨汉辰的对手。胡子卿咬咬牙,坦然道:“你想知道真相是吗?我告诉你~~” 第59章 好友反目   “胡~~胡~~大哥~~别~~别管我~”汉威痛苦的竭力蠕动着血肉模糊的麻木的嘴,胡子卿终于听清楚了汉威那沙哑、呜涂、不成人声的哀告,那是他竭尽了全力努力发出的声音。“我哥~打得对,我错了,就该打!”   胡子卿眼泪都涌出来了,他知道汉威这顿打完全是为了自己。   “子卿~哥~哥,我都~~受了~~这~~许多了~~你~别管~~了。”胡子卿今天是头次听汉威改口从‘司令’叫他‘哥哥’,激动的更是难以自制,“明瀚!老伙计!你清醒一下!你真忍心伤他?他还是个孩子。”   “胡子卿!杨家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胡大少爷来指手画脚了!”杨汉辰平静的话却十分冷淡,冷得向冰窟里的水浇落一头。噎得胡子卿无言以对。是呀,杨家的掌门执行家法,他胡子卿有什么立场来讲话。   “你是不是有病呀,你为什么一定要汉威十全十美,你为什么一定让他成为第二个‘人中美玉’。他是人,不是玉,不是物件,不是神。是人就可能会犯错,就真是他做错了什么事,你也要留给他改错的机会。”胡子卿大嚷道。   “有错就要打,就要扳过来,不然他会越错越深!”汉辰驳斥道。   “他都跟你认错了,你为什么还这么不依不饶的。你这么打会打死他的。”子卿坚持着。   汉辰停下手,对着胡子卿轻蔑的嘲弄说:“你想知道为什么不肯轻饶他?我打他、管他就是不让他有朝一日同你胡孝彦一样,少年放浪无度、醉生梦死不求进取,一朝掌揽大业,误人误己、贻害国民!玷辱祖宗!”   汉威被这番话震撼了,本来他头脑已经全部被钻心的疼痛侵蚀得没了缝隙听进兄长和胡大哥的争吵,但还是被此刻大哥惊世骇俗而不留情面的话惊呆了。平日自恃颇高、一点委屈受不得的胡子卿怎么能受得了这种排喧?而且还是他好友的刁钻奚落。   汉威尝试着竭尽气力去喊句:“胡大哥你走吧,你何苦为了我而自取其辱呢?”但沙哑的嗓子喊出的声音太微弱了,两个人都没理会他。   胡子卿也惊愕了,没想到这个多年的好友居然直戳他的软肋,而且毫不留情。胡子卿恼羞成怒的一脚踢翻旁边一个凳子骂了声“你简直不可理谕”,转身摔门出去,吓得扒了门缝看热闹的几个士兵匆忙跌跌撞撞的闪在一旁。屋里又响起责打声,斥骂声。   ※※※   责打还在持续,胡子卿毕竟不忍,在门外极力冷静下来,又折回房里,几近哭声的对汉辰道:“明瀚,你真要他死吗?你要打就打我,这事我来负责,跟汉威兄弟没关系。”胡子卿揽过伏在茶桌上奄奄一息的汉威,汉威努力撑了他的胳膊试图扬起身,艰难的哆嗦了嘴,眼睛都睁不大开,颤抖了手去堵胡子卿的嘴,呜里乌吐的抢凑到胡子卿耳边呢喃着,“子卿~哥哥~~”汉威艰难道:“我大哥~~打~~得对,无论~~如~何我~~我~~错了,我~~受~~罚。”   一股热泪涌上子卿的眼睛,汉威的执拗完全是为了保全他和那个秘密。   杨汉辰收了手,望着蜷缩在胡子卿怀里那个血肉淋淋的小弟,咬牙道:“要怪就怪他投错胎,生到了杨家。他若从小就不长进,我不如现在就结果了他!”   汉辰正值青壮年,手劲不凡,又几棍追下去,血花飞溅。   “你这个畜牲,吕世伯家听说了你的丑事,已经提出退婚了!你简直是玷污杨家祖宗门风。”又几棍子劈头盖脸的砸下,汉威便应声嘶号了两声,昏死过去。   汉辰扔下汉威,几乎是同正在指挥勤务兵来抢救汉威的胡子卿擦肩而过。两个昔日的好友都各怀怨气的互视片刻,没有话语。汉辰就披了披风带了一身血渍飘然而去。   汉威是很可怜的,瑟缩在茶桌上,一身的血肉模糊,急促的呼着气。没人敢碰他,两个侍卫和副官都手足无措了。还是子卿吩咐道:“快请大夫来,小声些。” 第60章 探病疗伤   汉威隐隐感觉到一丝丝凉意划过身后的肌肤,那慢慢的、凉凉的感觉仿佛是一只体温沉凉的春蚕在自己身体上蠕动。他正在寻味着这一缕悠然的凉意,一阵阵的剧痛随着他意识的清醒有如逐渐翻涌的波涛般澎湃起来,那不可承受的痛楚如风刀霜剑般刺伤着他的身体。   “嗯~~”汉威面容扭曲、眉头深锁,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   “醒了,醒了~~”汉威听到一个欣喜的声音,这声音似曾熟识,是谁?汉威努力想着。勉强抬起眼皮,连眼帘都显得那么沉重难掀,只透过微开的眼缝朦朦胧胧中看到凑到他眼前的不甚清晰的面容。“香丫儿!”汉威几乎惊叫起来,“你还活着?你没死?”,但微张薄唇却也是发不出声。   影像随了他逐渐恢复起的记忆清晰了,眼前这梳着油光可鉴的时髦分头的是小林老板二月娇林宝昆,他红肿着眼睛、泪光莹莹的凝望着他,手里还端着医用的白瓷盘、捏了棉签。乍看来,是和他的孪生哥哥香丫儿十分相像。   一切往事忽然回现在汉威眼前,大哥、家法、子卿哥、抽在脸上的鞋底、钻心的痛楚、难堪、羞辱。汉威才醒过来,心却不免被回忆压迫得一下又沉入冰冷的湖底。他微试着挪动身体,痛楚加剧的袭来。他意识到自己趴在床上,侧头枕了个松软的羽绒枕头,二月娇似是正给他上药清理伤口。   “阿弥陀佛,你总算醒了,吓死我们了。”二月娇凑到他床边坐下:“很疼吧?你要早一点醒就好了,胡司令和老张才去吃饭,他们守了你半天了。”   见汉威不说话,只是疑惑好奇的微睁着眼扫视着陌生的四周,二月娇忙解释道:“这里是胡司令在上海的别墅,胡司令怕你在西安心情不好,影响养伤。昨天就硬抬了你飞来上海了。还好我们戏班也要来上海演戏,就随了过来了。”   汉威干咳着,蠕动下嘴唇,却虚弱得说话都痛苦。   二月娇忙给他倒了杯温水,小心的服侍汉威泯了两口,说:“你都昏睡了两天了,胡司令和老张请了几位有名的西洋大夫会诊了,啊~~你那个斯大夫~~说是从小给你看病的那个,也被请来了。”   汉威尽管痛楚难挨,但心里还是感激胡子卿处事的周全。胡子卿来上海寻访名医怕是个借口,他更怕汉威经过这场残酷磨难,乍醒来,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无颜面对同僚朋友的殷勤问病拜访,而有意安排他避开所有的是非,来到这个僻静的场所疗伤。   汉威想到抽在自己脸上的伤痕,想想此刻他的面目一定比钟楼怪人还要面目可憎吧,就有意把脸躲埋进枕头,眼泪不争气的湿润了松软洁白的枕头。   “汉威醒啦?”随了胡子卿由远而近的声音,胡子卿和张继组来到他床前。   “司令,”汉威挣扎着欲挪动身子,被胡子卿一把扶住。“别动,大夫说你的伤要静养一、两个月。你什么都别想,就在这儿歇着。”   “威儿弟弟,你可把哥哥们急死了。别慌怕,大夫说了,你的伤幸好是皮肉伤,没伤到骨头就是你命大。”张继组的出现倒是让汉威诧异。   胡子卿说:“你张大哥在上海办事,听说你的事就赶过来,这安排车,安排仆人的事都是他张罗的。”   汉威蠕动嘴,勉强说了声:“谢谢张大哥。”不知道是疼还是伤心难过,汉威偷侧过头,泪水又潸潸滑下。   “大夫说,你的脸没问题,就是淤血太重,还破了些皮。等淤去了,就好好的跟原来一样俊了。”二月娇在一旁含了笑宽慰着。   “要哭就让他痛快哭吧,是够他憋屈的。摊上老杨那个倔驴子,把个亲弟弟打得这么毒。什么天大的罪过。”张继组查看着汉威背后黑紫肿破的伤痕,愤懑的骂着,又对汉威说:“后天我和老胡去西京开会,你大哥必去,见了他,我非好好骂他去。”   胡子卿怕影响了汉威休息,吩咐下人给他准备点粥充饥,就拉了张继组出去。   汉威昏昏睡着时,也睡不太实,身上的伤口总在作痛。他能隐约听到胡子卿和张继组、二月娇在厅里的谈话聊天,有时睡过去也会被各种怪异的噩梦惊醒。但他听到了张继组抱憾的跟胡子卿说,本来何总理安排他去西京秘书处的事,因为这回的‘丑闻’而暂时被搁浅了。胡子卿觉得是个好事,总算没趟进那汤混水里,张继组则认为汉威本来能平步青云,却在离云端一步之遥的时候,被场暴风卷回到了地上。   汉威原本就没有去中央的野心,也没有追随胡子卿一世的想法。他只觉得自己好象天上一只随风飘摆的风筝,不管飞得多高多远,线被紧紧攥在大哥的手里,即使一朝挣脱了,抑或大哥一放手,他飞到哪里、落到哪里?自己都没有信心。   第二天,吃药打针后,汉威除了身体虚弱疼痛,已经能比较自如的开口讲话。嘴上的伤也好了许多,但是医生说,他的门牙有颗已经松动,必须拔掉。汉威本来十分得意自己的一口整齐的小兔牙,这回可是破相了。   晚饭后,胡子卿独自进来,这是这场大难后汉威同他头一回独处。   “委屈你了,都是胡大哥牵累了你。让你代我受过。早知道会有你大哥这层,我说什么也不该放你去做这个事。”胡子卿悔得痛心疾首。   汉威侧过头,坚定的强笑了一下,勉强说:“不怪司令,原就是愿打愿挨,只是可怜了香儿。”   “我那天应该一进去就对汉辰把事情原委说个明白,该怎么样听天由命去吧。也总比你受这场大苦好。”胡子卿还是懊悔不已。   汉威的声息有些微弱嘶哑,但胡子卿都能听清楚:“说清楚了怕更糟,”汉威咳了一阵,泯了口子卿递来的水,接着笑了说:“去年,为了从我和侄儿翻看些赤党的宣传册子,被他打得也不比这次轻许多。到现在身上痕印还深呢,想了都怕。”   “我听斯诺大夫昨天提到了这个事,说是你抗洪的时候就带了那一身的伤去的,遭了雨险些送了命。”胡子卿说得十分动情,想再说,已是声音哽咽。   “若让我哥知道了真相,怕是骨头都要被他碾碎了,就不是一顿家法能结事的。”汉威似乎十分知足的反过来宽慰胡子卿,“反是我哥那天气头上,有些口不择言。”   胡子卿听了心中暗惊,他没想到汉威居然此时还有这份心。   “胡大哥,对不起!我哥那天的气话,你别介意!”汉威诚挚的说,“当初我在家兄面前评判你的是非,被他责备过几次了。你也是见过的,我哥他那天~~”   “威儿!”胡子卿心疼得凑到他床边,不忍听他再说下去。“你就不能不这么愚忠愚孝吗?我都替你抱屈,你如何能忍受?你做错了什么了?”胡子卿说,“就是错了他也不该这么对你。是!你是他弟弟!他有权利教训你,责罚你,但他没有权力污辱你!” 第61章 家书   汉威微抬起头,看看激动不已的胡子卿,苦笑着摇摇头。自幼接受西方文化成长起来的胡子卿怎么也不可能懂得中国儒家那些传统道学的治家思想;从小在杨家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思想禁锢下的汉威,怕根本不敢去理解胡子卿的世界。   张继组捧了个哈密瓜兴冲冲进来,“新疆的马司令来上海了,送我几个瓜,拿了来给我们威儿弟弟尝个鲜。”二月娇在身后笑盈盈的提了一个小草筐,里面还有些奶葡萄。   “你不是把老马抢劫了吧?”胡子卿见他们拿了不少水果来。   张继组诡笑说,“这还便宜他了,本来他今晚要坐汽车赶去西京的。听说你的飞机在上海,就赖了跟我们一道明天早上走。今天晚上正好省出时间~~去百乐门销魂去。哈哈~~”   张继组和胡子卿在汉威房间说笑了一会儿要走的时候,汉威忽然咬咬薄唇犹豫的问:“我大哥~~明天~~也去西京?”   “是呀。”张继组答道,又调笑说:“放心,张大哥不会把那匹狼给你引回来,你安心在这养伤吧。”   胡子卿仔细观察着汉威欲言又止的表情,关切问:“你有什么事,胡大哥能帮你做什么尽管说?”   “你尽管说,大哥们听你差遣。”张继组对乖巧懂事的汉威充满了关爱,这两天来,张继组亲眼见了汉威为了不让大家为他担心,极力在忍了疼痛尽量不吭一声,就连疼得难忍时偶尔的发出的一两声呻吟都是短促而嘎然又止。张继组注意到有几次,他在门外明明听到汉威在屋里的阵阵干咳,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十分的急促频繁。而当张继组一步入大厅,没等走到汉威的卧室,那声音马上就停了。张继组同胡子卿私下也议论了这事,都觉得汉威实在是太懂事了,他不想给大家再添麻烦、再添烦恼担心。   汉威迟疑的说,他要写封家信,托胡子卿和张继组两位兄长转带给大哥汉辰。胡子卿同张继组面面相觑,不知道汉威病得这么沉,要写些什么给他大哥。   “你别累到了,等我到了西京替你去骂他好了。就是申冤昭雪也不在这一时,你还是好好养病。”张继组说。   但看到汉威期冀的目光,胡子卿从衣兜里掏出钢笔,吩咐下人去准备信纸,成全汉威。   怎么写呢?趴在床上写不了,坐又坐不起来。张继组说,“不然你说,张大哥帮你执笔。”   汉威摇摇头。   二月娇想了个方法,扶了汉威勉强起来,拿了个方凳放在床上,汉威支撑了伤痛的身体,费力的跪在那里,伏在方凳上颤抖着笔仔细写着。   胡子卿和张继组在外面闲聊着等了,偷眼看屋里,二月娇在一旁伺候着,汉威写了一阵就团作一团扔在一旁重写。   “这小子不是给皇帝老子写奏章吧?”张继组问。“这份仔细~~”   晚宴在央桥饭店,灯火辉煌的场面。荀晓风连推带拉的把杨汉辰引到张继组和胡子卿坐着闲聊喝酒的地方。   “你们两个怎么真斗得跟戏里说的‘乌眼鸡’了,我一进来就觉得你们有什么怪异事。哪次老胡见了汉辰不是紧贴了坐了起粘,怎么才没几天,连见了面都擦肩而过了?”   “杨司令不屑与我这放浪无度、贻害国民的公子哥为伍,小荀你何苦强人所难。”胡子卿端了酒杯自嘲道。   荀晓风也有些惊异的问:“这还真动真气啦?老胡什么时候舌头这么刻薄,你们两个怎么了?”   “这刻薄的话我是说不出的,”胡子卿冷笑说。杨汉辰转身就走,被荀晓风一把拦住笑问:“莫不是老胡抢了你的女人,这么翻脸不认人的。”   “不是抢了女人,是男人。”张继组话没说完,荀晓风嗔怒道:“少来插科打诨,都当跟你一样下作。”   张继组这才起身搂了汉辰的脖子说,“伙计,你这次真是冤枉了子卿和汉威兄弟了,这事都怪我!都怪我老张惹出的麻烦。”   杨汉辰也不好太驳众人的面子,被张继组硬按到一个沙发上坐下。听他说:“那个死去的小官儿叫香儿的,是我那娇娇的孪生亲兄弟。”   荀晓风对这事也略知一二,听了这突如其来的插曲一惊。   张继组悔愧的说:“都是我多事,答应帮二月娇去寻自小失散的兄弟,还分托了老杨你和老胡在龙城和汉中分帮他一把。也是老杨你多事,怎么弄个火车票把你兄弟和娇娇放了一个包厢,那路上这么多无聊的时间打发,娇娇就跟汉威兄弟结识了。去到了西安我又托了老胡帮忙他去汉中找兄弟吗?这一寻就寻到了,结果人是寻到了,确偏落在那个见不得台面的地方。老胡不便出面,二月娇势头正红,当然也不好出面。去拿钱赎香儿的活儿,就被老胡派给了汉威了。而且这汉威兄弟原来曾认识香儿的,香儿曾经在龙城令姐家做过下人。没想带香儿从汉中回来的路上,被多事的人或就是黑衣社的给照了下来。惹出这场误会来。~~~”   杨汉辰诡笑的抬头看着张继组,似是在听戏般闲在。   见杨汉辰的表情俨然就是不信,张继组又急又恼,“老杨我就说你这疑心太重,你的弟弟,你打也打了,我现在就是为他抱不平也晚了。只是我那娇娇哭得泪人似的,捶胸顿足的日夜自责害苦了汉威兄弟。这赎人是他的主意,钱是子卿垫上的,汉威就不过帮子卿跑了回腿儿。你不会就为了他一脚迈进妓院的船,就治他‘淫乱’之罪吧?娇娇说,他那个兄弟香儿临死前同他通宵闲聊,还赞叹汉威兄弟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听听,要是有个面目姣好的小官儿月夜给我投怀送抱,我老张就来者不拒、照单收礼了。可汉威小兄弟又不同胡子卿那样招蜂引蝶,你怎么会怀疑他呢?”   胡子卿听话锋落到他头上,不服的辩驳说:“怎么就又带出我了,我可没主动去招惹过什么狂蜂乱蝶,有人要追了贴上来,又不是我的过错。”   荀晓风听了一拍腿笑起来,说:“不用老杨开口了,我知道他要怎么回你。‘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这苍蝇也不会抱无缝的蛋。肯定各有各的不是。”说罢转向杨汉辰邀功般巧笑说,“老杨我说的对吧?”   杨汉辰忍俊不禁的还是笑了出来,心想荀晓风这文人果然嘴厉害,按了他的口气把话说出来十分的尖酸。   “你要这么说,那当年天津站《申江国流》那当子事,老杨你是不是也~~~”张继组扯出旧账来,荀晓风也喝赞道:“极是极是,若说招蜂引蝶,当年天津站美女如云的扬舞了横幅去迎接两位杨家名公子,明瀚兄你是不是也难辞其咎呀。看来大家为你抱屈都是错了,依了你的混账理论,当初七爷和你吃的苦是罪有应得了。”   杨汉辰也被堵得无从辩解,只有埋怨道:“什么又扯回到我这里,西安的事情过去了,我也不想再提。”   “唉,可惜了我那威儿小弟,昨天听说我们要来西京见他大哥,巴巴的写了一晚上的家书。那个可怜样儿,被你打得是坐不得、趴不得,跪在凳子前辛苦的写了一晚。”张继组摇晃这汉威的家书在杨汉辰眼前:“要不要?”   汉辰不动声色,伸手来拿,张继组忽然扬了手中的信说:“可要读了给我们听听,写了些什么。辛辛苦苦的等了他一晚。”   “你尽管拿去看。”汉辰随意道。   “你就不怕你兄弟在信中抱屈骂你的话被我们看了去。”张继组问。   汉辰不屑的笑笑。   张继组果然拆了信,抖开那张字迹工整的信纸,看了一遍脸色都变了。他看看汉辰,汉辰很镇静。 第62章 失而复得的豹牙   胡子卿见张继组神色异常,不知道信中写出了什么启聋发聩的词句。他担心是不是昨晚对汉威的一场劝慰起了作用,汉威忽然顿悟出些道理,写信声讨这个霸道的兄长;亦或汉威难免还是对兄长情深,写信告诉他现在的行踪及伤势,一搏汉辰怜惜之情。   张继组默读一遍信,感叹一声,“可惜可怜!”,憾然的把信递给身旁的荀晓风,荀晓风看过也叹说:“我看这封家书将来能录入什么《杨子家书》之家教典文,当做个为人子弟的范本了。”荀晓风又抑扬顿挫的通读一遍给在座众人听,尤其是读给汉辰和子卿两个当事人。胡子卿听过眉头逐渐皱紧,脸色易变。   信文的格式起落措辞十分规矩工整,一听就是经过严格的调教。先是向杨汉辰问安请罪,‘临书心痛,涕泪沾襟’的感念兄长‘宽严两济’的训诫教诲;彷徨愧对兄长不远千里劳顿前来,还要‘殚精竭虑,苦费心力’对他,‘严词诃责’‘夏楚捶笞’以正谬行;对他对自己的鲁莽放荡有辱家门的劣迹,数日来隐隐自悔,惭愧腆颜悔疚万分于兄长数年‘期许过殷,爱护之切’,并表示日后定‘速自悛改,日思进取’不再‘轻妄胡为’,作出任何玷辱门风的事情,以不负兄长,云云~~。   胡子卿听后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汉威昨晚生挺着一身的伤痛,颤抖了行文措辞写给兄长的家书。这俨然就是封“悔过书”。多么滑稽又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这跟晚清前朝,被县官大人大堂上剥去了裤子一顿板子后,还要起身叩头谢恩的迂腐的前朝遗风有什么区别。张继组暗自喃喃道:“我当他辛苦了一晚写了什么檄文呢?原来如此。老杨你可真是够狠。”   “‘龙文鞭影’,杨家的骏马看来是不用‘鞭影’就会‘自策’呀!”荀晓风感怀说。   杨汉辰嘴角掠过丝轻蔑笑意,接过那信扫了一遍,揉了一团转手扔进杂物筐。   “你做什么?”张继组跺脚捶了汉辰一拳,忙捡回那封揉皱的信,“你若见了汉威兄弟昨晚给你写家书受的那份苦~~唉~!~你真忍心~~”想再大骂他,却还是收敛了说:“明天同我们一道去上海看看威儿兄弟吧,你好歹说些软话,好让他安心养伤。门牙都被你打掉了,你也够辣的。”   杨汉辰还是令人琢磨不透的神色,“我明天一早要赶回龙城,舍弟的事,就叨劳二位兄台了。”   “汉威怎么有你这么没心肝的兄长?”胡子卿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   汉辰对胡子卿抱抱拳说:“汉辰有不敬的地方胡司令海涵,还是那句话,杨家的事不劳胡兄操心,胡兄自顾周全就不易。”   言语间就是‘你胡子卿自己管好自己的事就不错了!’,听得小荀和继组大惊,胡子卿上前几步,扯了汉辰的衣领十分冲动的骂到:“你混蛋!”   “我杨汉辰混蛋与否也与胡司令无关!”杨汉辰仍然神色从容。   “你们这是干什么?”张继组急得摩拳擦掌在旁边左拉又劝,胡子卿就是没松手。   杨汉辰蔑视的看了胡子卿说:“胡司令再不松手,就别怪杨某得罪了。”   眼见了剑拔弩张,周围围观来了不少人,劝的劝说的说,就是没人敢近前。   “干什么呢!成何体统?”何先生被通知了紧赶过来劝解喝止着。“成何体统!”   胡子卿松了手,同汉辰怒目对视。   “你们两个这算什么?用不用现在就各自回去提兵来见,再打个第二次‘中原大战’给世人看看!简直胡闹!”胡子卿不甘的松手,怒视着杨汉辰骂了声“什么东西!”转身就走。   杨汉辰整整衣领,不作声色。   何先生把二人带到个房间训斥了一番,二人谁也没讲出个究竟,因何朋友反目到动手的地步。   何夫人也十分奇怪子卿举动的失常,胡子卿潇洒风流十分注意绅士形象,而且脾气温和,很少有人能惹他暴怒。   何先生叫了张继组来问个究竟。张继组才支支吾吾把他如何玩票儿捧名角儿二月娇,如何帮他四处托人寻找失散的兄弟,又是如何托胡子卿帮他去窑子赎人,害得汉威无辜受累。及二月娇跟他讲的所有经过一一道明。又提到报纸如何凭空臆测的诋毁汉威的声誉,招来古板的杨汉辰飞去西安对汉威痛加捶楚,导致杨汉辰和胡子卿起了争端,及汉威遍体鳞伤的惨状。又说了刚才杨汉辰如何不听解释,过分的行为引起胡子卿的激动言行。张继组说得追悔不已,承认一切祸端都由他而起。   “你就不能不沾染这些龌龊事,学些上进的东西!”见丈夫对张继组痛斥,何夫人怕丈夫按耐不住脾气又要打人,忙轰了张继组先回避。委婉的劝告说:“我就看那杨汉威是个规矩文静的孩子,不象胡乱来的。看来还真是冤屈了他担了恶名,平白害得子卿和杨汉辰反目。”   何先生也叹口气说:“这也难怪杨汉辰误会,那种风月场所,就象臭鱼之肆,一脚踏了,沾了腥臭是洗说不清的。”   “好端端个孩子,眼见的亲事也丢了,差事也丢了。”何夫人叹息着,又灵机一现说:“我看Tracy跟他到素有好感。”   “夫人,为时过早,缓缓再议,不在一时~~”何先生劝说,“倒是子卿的鲁莽作为要好好管束!”   “你没听张继组说,今天的事情也不都怪子卿,想不到杨汉辰怎么也这么不尽人情。”何夫人说。   何先生哼了一声:“要说杨汉辰这个人,年纪轻轻,行为处事却深不可测;哪里象子卿年少单纯,率性胡为。若说做下属,杨汉辰是不可多得,只是~~”   “我看杨司令对谁都不冷不热,原本以为子卿没心没肺的性子跟他互补了投缘呢。看来这回也生掰了。”   停车场,张继组丧气的发动车,胡子卿坐在副座上耿耿愤懑。远远的,杨汉辰迎了车头走过来,拉开胡子卿一侧的车门,胡子卿没理他。   汉辰从怀里掏出一快手绢,冷冷的对他说:“拜托胡司令帮我把这个物件转交舍弟。”   胡子卿瞥了他一眼,伸手接了过来‘嗯’了一声没回头。汉辰帮他带上车门转身走了。   胡子卿捶了下车头,张继组好奇的问:“什么东西?”   胡子卿抖开手绢,一个东西掉了下去。二人连忙借着光亮寻找,胡子卿拾起一颗系着红绳的挂件,是他熟悉的那颗‘豹牙’。记得汉威苏醒了不久,就急切的求他去寻过这颗遗落的,他平日不离身的‘豹牙’。他曾派人去饭店遍寻也没找到,也不知道到底那场大难下,汉威把这颗老七的遗物遗失在了哪里。也不知道怎么会在汉辰手里,又为什么此时托他交还给汉威。   折返回上海,已经是次日的下午。   张继组和胡子卿一同敷衍汉威,并没提到如何同杨汉辰发生口角的事情。汉威精神已经好了许多,破了的伤口已经开始逐渐结痂,只是青紫的伤痕愈发的色泽深得骇人。   晚上,张继组去给二月娇捧场。胡子卿留下陪汉威,把那个手绢里的豹牙转交给汉威。“你大哥托我给你的。”   胡子卿没多问,汉威的眼泪已经潸然而下。汉威记得那天打得狠的时候,他是咬了这颗豹牙挺着难熬的剧痛的。后来胡大哥进来了,大哥就更狠命的打他,也记不得什么时候就遗落了这颗豹牙。他意识恢复的时候已经到了上海,还曾着急的托胡子卿帮他去饭店寻这颗遗落的豹牙,这是七叔的生命神符,若是丢了,他就更是罪不可恕了。想是在挨打时这牙被抻落,掉了地上被大哥拾了顺手收了。   “寻回了一颗牙,又丢了一颗牙。”胡子卿打趣他说。 第63章 《申江国流》   胡子卿公务缠身,第二天就要返回西安了。   晚上,送走了张继组,胡子卿凑了要和汉威抵足同眠一晚。   汉威知道胡子卿始终为了让他代为受过的事情内疚不已,但又怕自己夜里睡不实,经常做噩梦会惊吵了胡子卿休息,就婉言推拒。   胡子卿十分坚持,笑说:“以前也经常跟你七叔和大哥抵足同眠,今夜就同你共宿了。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今天我来照顾你,你也不必拘束了自己。难过起来或哭或叫也是人之常情。”   汉威颇为感动,先几年大哥责打得他狠些的时候,也总是夜里陪他来住。怕他夜里烧热起来有突发状况不及照顾。   记得起因是一次他少时淘气,从灶膛里夹了根燃了的柴,把伙房的下人阿霞搭拖在地上的长辫子点燃了。阿霞起初在地上摘菜没留意,闻到焦糊的味道四处寻看时,头发已经燎到了脖根儿。阿霞惊惧得发疯般尖叫了往外跑,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幸好伙房的魏师傅看了,眼明手快把手里的洗菜水扣到了阿霞头上,才浇灭了火。   汉威想想那些年真是顽皮,他还记得当时他正开心的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堂表兄弟拍手叫好的看热闹,怒容满面赶来的大哥已经一把把他提起。就在伙房的小院里,拾了根棍子把他打得屁股开花,还锁进了柴房那个小黑屋。任凭他大哭大叫的求饶也不肯放他出来。他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蜷缩在大哥怀里,他还能清楚的记得大哥看到他醒来时那激动难过的样子。   后来听说,他在柴房的那夜发烧到全身抽搐,幸亏凌晨送水来的下人发现得早,保住了小命。自十二岁出了这场意外,大哥再重责他的时候,夜里通常会带了他在身边睡,或是夜里时常来看看。   虽然每在那些时候,他都会因为怨愤赌气不去理睬大哥,就是兄弟同床共寐时,汉威也总会搞出些倒药、不吃饭、伤害自己的举动,让大哥愧疚伤心。这原本在自己身边的人应该是大哥,这回却换成是胡子卿。   胡子卿说:“我真搞不懂中国人,明明自己原来也深受其害,到了易位而处的时候,又要用同样的方法去伤害别人。就象你大哥,你可以问问他《申江国流》的事,为什么他不敢留那本画报?他何尝不知道被人平白冤枉的难过。”   汉威一听《申江国流》的话题,立刻仔细听着。见汉威微侧过身听他讲,胡子卿笑了说:“就说给你,你自当出口恶气。”   见汉威侧了脸认真的看着他,胡子卿即得意又逗趣的讲:“大概都有十四、五年了。我同你大哥那时候也就你现在的岁数大小。那次荀大帅、段大帅、家父、还有令尊杨大帅聚集天津。你是没见过段连捷大哥,段大帅的公子,当时这迎来送往的活儿是他揽包的。令尊和杨七爷、令兄汉辰火车一到站,据说令尊一看满站台举了绸幅抖着花的欢迎的人群如潮涌,看得是高兴呀。结果一下车,忽然发现情况怪异,那欢迎的人群跟泻出的洪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的涌了过来。小段带了那些迎战的士兵根本挡不住,被人群一会儿就撞得不知道哪里去了。火车上杨家军的亲兵也下来保护。那个阵势,小段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人群一涌上来,他脑袋当时就白了,眼镜都给挤丢了。”   “遇到暴乱了?”汉威问。   胡子卿诡笑着说:“杨大帅定睛一看,站台下的大多都是女人,那堆太太呀、小姐呀、学生呀、交际花呀,舞着小旗的、举了画报的、往车上扔鲜花的,应有尽有、各路货色俱全。那哪里是欢迎他的呀。呵~~呵~~,是看美男来的。都是被《申江国流》那些日吵哄了来目睹人中美玉杨七爷和你大哥汉辰公子的英姿的。都是小段搞的鬼,他本来是想借机炒卖《申江国流》,他是半个东家,就大版的转登上海摩登报刊对‘八大公子’的评述,早两天就登报说‘八大公子’有五个聚集天津卫的行踪日程。借了这机会在天津大肆火卖,火车站口,买一本《申江国流》送一张‘八大公子’照片。引得多少红颜到车站争相雀跃去追睹杨家两公子呀不想弄巧成拙。”   汉威听得直脸红,心想让爹见了肯定忍无可忍,不用胡子卿说他就知道是什么结果。   “杨大帅被挤得在站台立不住足,东倒西撞的在那片混乱中狼狈得狠。杨七爷当场急中生智,暗下吩咐你大哥悄悄掩护令尊快走,就跳回车上大叫一声,‘杨焕雄在此!’,然后就有人跟了大嚷‘杨七爷在车上’。所有的人就向倒水一样,呼啦一下都涌向车厢,杨七爷就站了门口向大家笑了挥手。小段跟我说,那是头次开眼见那场面呀,车给围得水泄不通,最后只有多开出一站地,换了汽车往回赶。~~据说杨大帅一上车就抽了你汉辰大哥一个嘴巴,指着车外那些女人扬着的他和老七的大幅照片问他如何解释。别看你大哥这会儿子跟你威风,那天晚上跟我这儿抱屈了一晚,他都不知道是怎么闹出来的这场‘无妄之灾’。更有趣的是,杨大帅好不容易到了下榻的饭店,才进酒店大厅,不知道谁大喊了声‘杨公子来了’,都没等卫队反映过来,一个女的不知道从那里冲了上来,抱了你大哥就狠命亲了一口,所有杨家军的人都惊傻了!”   汉威听了如同天方夜谭一样,怎么可能出这样滑稽的事,而且是发生在平日谨慎又不苟言笑的大哥身上,他都难以置信。   “呵!~~那个场面我刚巧在二楼过廊等七爷时向下见了。你大哥当时就立在原地,愣呆了。一下又涌来不少女人把他围了,好在卫兵给拦开。汉辰紧跟了杨大帅身后还没等上了二楼,就在楼梯上,杨大帅回手抡圆了一个大嘴巴抽下来,汉辰几乎就连飞带滚下了楼。啧啧~~我后来跟他开玩笑说‘好在楼下那些痴女没看到,不然惜香怜玉呀。’~~等了七爷风尘仆仆的脱险回来就更惨了,一进门,杨大帅正对汉辰痛加捶楚,骂他有辱杨家家风,说一个大男人让女人拿了照片品头论足跟娈童男妓有什么区别。话说得重了,偏汉辰脾气硬,硬了脖子辩驳了两句,惹得老帅火了,那马鞭抽下去的狠,我爹他们去拉都拉不开,汉辰那次的罪不比你受得苦轻多少。本来我们是找人在门口等了七爷,想拦了他别进来自投罗网的受苦。七爷毕竟是七爷,是个有担当的,谁都说不动,他就直进了门就把汉辰从鞭子下救了下来。七爷让我把汉辰扶走,让所有人都别劝了,都出去,他跟大帅了结这个事。汉辰那晚就跟我同宿,那份委屈不堪直跟我诉了一晚~~我自当他自己受过的苦,也该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呢,看来他如今变本加厉了。”   “那我七叔呢?”汉威急切的想知道七叔后来怎么样了。 第64章 拟把疏狂图一醉   “要说本领厉害的还是我们七先生,”胡子卿赞叹说:“据说老帅当时盛怒,见了七爷当了众人就迎头把一本封面上是大幅的‘人中美玉’杨七爷照片的《申江国流》摔到他脸上,大骂说‘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可看你离家这五年无法无天的都如何鬼混了’。七爷说他就特恨这夹枪带棒、七牵八扯的无端斥责,眼见了老帅的家法都要上身了,就坦然跟老帅说,汉辰已经倒下了,他今天可以承了这场无端的责罚,只是明天是断然爬不起来去参与什么阅兵了。据说老帅当时气得直抖,骂他说‘你这是挟制我吗?’,几次举起鞭子又无奈放下了。最后愤愤的骂他说‘等回了家中看如何惩治你’。结果七爷当时倒是逃了一劫。转眼第二天晚上,七爷就开始史无前例的同我和小段他们去跳舞喝酒,肆无忌惮的进出声色场所呀。呵呵~~”   汉威半信半疑,因为杨家的子弟,这种事情几乎是死了也别要想。   “七爷那时穿了西装风流倜傥的模样,风度翩翩的舞姿,不仅在场的淑媛们饱了眼福,就我们都是头次见。舞会里立时倾倒了美女无数,当时轰动一时呀。杨七爷出入声色场所还是罕事,加上‘八大公子’那晚下场了四位,《津海快报》第二天就头条全版的照片都出来了,紧接了《申江国流》又加刊描述得添枝加叶。七爷当时就说,‘既然罪名都定了,不真正的潇洒一回,倒辜负了这场教训。’。~~就在最后滞留天津的那个晚上,七爷随我们去跳舞,喝得酩酊大醉,依红偎绿的在大都会推杯换盏呀。杨大帅四次派副官来叫他走,‘四道金牌’急召他回去,七爷就是不走。”   汉威心里暗自揣度,“这胡子卿是很少口中无凭的胡乱编排人的,若果然如他所说,爹爹当年的脾性据说比大哥可是暴戾很多。怎么能容忍?七叔不知道吗?”   “到后来霍先生跟我说,七爷说了,反正老帅已经把他想得那么不堪,他索性就放浪一回,也免得白担了这个骂名和罪责。过了午夜,杨大帅自己持不住了,竟然随了几个副官亲自来擒他。我们几个本来还欢欢喜喜的闹着,杨大帅一过来,吓得我们周围的交际花们四散而逃,我们都连忙身。七爷却坐在我旁边的沙发,搂紧腿上坐的那个姑娘,醉眼酩酊的望着杨大帅笑而无语。杨大帅那份威严凌厉,领教呀!一把从椅子上揪了衣领把七爷扯起来,一串嘴巴掴得山响。吩咐副官拿了条带来的麻绳,如同牵狗一样套了脖子拖了他走,七爷那跌跌撞撞的被拖走呀,吓得我们赶快散了。我回了饭店就叫醒我父亲,让他快去救救七爷,你大哥也被我吵醒了,披了件衣服慌忙就往杨大帅的房间去。门反栓了根本打不开,等伙计帮忙打开了门,哎呀,那场面,浴室里,那水笼头一直开着,七爷趴缩在地砖上一身水淋淋的精透,血迹满身,那地上的水都是泛了红色。家父是连拦带劝把杨大帅劝拉出去,我和汉辰就忙拿了条浴巾给七爷围了,扶他起来。听汉辰说,后来回到家后,他和七爷为了天津《申江国流》艳闻的事情被罚得很惨,在祠堂跪了一天。之后为了这事,小段还特地摆了和事酒给七爷赔罪呢。可苦了《申江国流》,自此在龙城是讳莫如深呀。”   边听胡子卿生动描述着那桩陈年往事,汉威嘴里叼弄着项上挂的豹牙,在用心感受七叔当年的体温。不知道当年七叔痛苦难熬的时候,会不会也象他一样咬紧了这颗坚硬的豹牙来挺过那一场场煎熬呢?   汉威忽然灵机一现,反问胡子卿:“那子卿哥到了天津就没遇到围追?”   “鬼东西,你还真是护了你杨家人说话。”胡子卿笑骂着敲着汉威的额头说:“你胡大哥从来就被人定为‘孤臣逆子’之列,我就是遇到那种尴尬场面,人们也见怪不怪,也从来没个人敢为了这种事教训我。而且我到天津的那天也遇到了,只是你胡大哥来~者~不~拒。你杨家的少爷就不一样了,杨家的少爷都要是人中美玉,美玉是要无瑕的。我们胡家的孩子,只要能呆在一个自己舒适的地方,就是当石子也满足了。”   汉威听了久久没睡,一边是因为回味这段往事,一面是伤口新愈痒痛难捱。原来大哥七叔他们都有过这种无辜受难的经历,比起《申江国流》的那场灾难,起码他这回还算是事出有因的。想想才逃出牢笼就丢了性命的香丫儿,他也是幸运很多了。   胡子卿走后,二月娇就时常来照应汉威。   二月娇白天边就在庭院里边练功边照应他的起居病情,晚上再去大戏台演戏。闲下来时,二月娇也教汉威唱几段儿须生的戏,《淮河营》、《失空斩》、《大探二》的一些名段,汉威也渐渐能哼出些味道。   有时候,二月娇就守了他身边睡,二月娇身上那淡淡的幽香的气息,让汉威觉得昏昏沉沉的。起初的时候,汉威一直在推搪二月娇的关心,一个香丫儿就让大哥误会得打死他的心都有了,再搅进一个二月娇就更有口难辩了。汉威不肯让二月娇帮他敷药揉伤,为了这个还跟二月娇争执到红脸。   二月娇伤心无奈的对汉威说,之所以要照顾他,完全是为了对死去的香儿哥哥尽点儿心,以告慰在天之灵。二月娇对汉威讲,其实香儿被抓走的头一天夜里,还兴奋得彻夜难眠的同他谈聊了一晚他杨汉威,讲了在碎香河那条船上同汉威的演的那出戏。虽然是假戏,香丫儿心里却对汉威又了无限的真情。说出的种种细节一般无误,汉威听二月娇讲述着香丫儿的原话对那夜的描述,羞愧的脸色飞上红晕。   从香丫儿讲给二月娇的话中,无限深情的描述了香丫儿眼里的汉威,每个细节举动、举手投足都是魅力无穷。更让汉威脸红的是,香丫儿连那晚如何去挑逗汉威的细节都一一说给了二月娇,宛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初恋般对汉威的依恋情怀。   二月娇又说:“哥哥说,有个事情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不敢对你讲。他拿红豆汤把你蒙睡了,就守了你身边静静的看,连每根睫毛什么样子他都记下了。后来他心里就跳得小兔子一样,他想碰你,又不敢侵犯你。但还是忍不住,轻手轻脚的把你的衣服解了开,从上到下的每个角落的抚弄、亲吻。~~”   “别说了!”汉威惊得神色突变,他没想到那个晚上,香丫儿果然那么大胆厚颜。汉威觉得是那么的罪恶。   二月娇嘤嘤的哭了:“香儿哥哥他人都死了,我现在反觉得他当时要再大胆些就好了,就不会终身抱憾了。香儿哥哥说他觉得迷了你做这些事总是对你不住,就把你的衣衫遮好;可几次又不忍心放弃,几次解开遮上又解开,就这么矛盾的煎熬了自己一两个小时,直耗到可以回航,他也没能跟你做那种事。尽管他想,想得他后来一直后悔。他还对我说,他这一辈子要不图名分的跟了你去,伺候你照顾你。他可以做你的仆人,或是手下,他什么都不在乎。只要每天能看到你。他说他从储家大院头眼见你,就喜欢的要紧,他说觉得你杨少爷是那么干净,干净得象一汪泉水,让人望而止渴;或是一块儿净玉,让人渴望触及。我本还劝他说,怕他花错了这番心思,可如今他人都去了,我就是为了遂了他的遗愿,也该照顾你的到病愈。” 第65章 伤愈   这一个多月,多亏了二月娇精心的照料,汉威恢复的才十分快。除去了胡子卿从国外请来著名的牙科大夫替他修补了那颗令他遗憾的牙,身上的伤也大好了。   汉威同二月娇相处的日子里,除去了听二月娇吊嗓子唱戏,二月娇也总静静听他弹钢琴,还开始对钢琴感兴趣。   汉威也难得有时间惬意的弹琴。为了帮汉威打发消遣养伤的时光,胡子卿还从教会帮他请了个钢琴老师来指导他的琴技。   汉威伤大愈时,已是夏季了。二月娇说,多亏了他受伤的时节是在暮春,不然再晚上两个月,怕久卧病床就要起褥疮受大苦了。这一个多月里,也幸好有二月娇里外的照应。   二月娇在上海的戏从一开锣唱得就十分叫座,虽然不及上海红极一时的大名旦,但是提起小林老板二月娇,也是不少人挑大拇指了。随了二月娇的戏越来越红,他的应酬也逐渐多起来,而且小报的记者也总像苍蝇般围了他去堵截些花边新闻。别墅外,屡屡有镜头远远的对了院里和窗子拍照,开始有消息传说二月娇是被某军阀保养在了一座别墅里。二月娇闻讯就慌忙让张继组给他另寻个住处搬出去,以免闹出些什么乱闻来再牵扯了汉威进来。   而对二月娇来说,搬出胡子卿的别墅,还有另外一个隐情。   汉威本来是不赞成二月娇来陪他同住的,只是因为行动不便的他对二月娇的不辞辛苦的细心照料多少有了那一丝依赖。如果没有香丫儿的这个插曲,汉威还能把二月娇只当成个伶俐柔弱的小兄弟,可自从有了香丫儿那晚同他闹出的那些名堂,汉威再面对二月娇总觉得很怪的感觉。   这种矛盾的心情随了张继组频繁的从南京赶来同二月娇在这里共度春宵就显得更加尴尬了。有几次,张继组挽了二月娇从戏楼回来,扔下外衣就迫不及待的抱了娇小玲珑的二月娇冲回房间。不一会儿,那同汉威就一墙之隔的房子里就传来阵阵浪语娇声,有时候还有二月娇的莺声啜泣。汉威用枕头堵了耳朵都挡不过那难堪的响动声入耳。有次,隔壁传来打骂声,汉威听到张继组怒骂说:“你推推拖拖的是不是恋着威儿那个小白脸呢?”,只听二月娇哭闹了骂他“混蛋”,张继组就骂道:“你趁早死了这份心,不然我去寻了杨汉辰讨个公道去,给他好看!”。二月娇一直在哭,声音小汉威听不清,就听张继组愈发骂得不堪:“我说你怎么哭了喊了要留下给他擦腚沟子、端夜壶的,我就猜你们没干好事!”   汉威越听越怒,本想冲过去同张继组理论个清楚,拿自己当什么人,以为谁都同他一样下作。但又怕一旦闹开了,二月娇如何收场。汉威一晚没睡好,心里真是不懂二月娇好端端的一个伶人,也是初露头角,怎么要委身张继组这种纨绔膏粱干那种见不得光的事。犹豫下,就决定第二天同胡子卿提出回西安,再不然就回龙城大哥身边去养伤算了。不想第二天二月娇提出了要搬去法租界的一座朋友的别院住。二月娇说话神色怪怪的,眼睛也是红肿象没大睡好的样子,脖子上还有道明显的牙印,似是咬的。张继组也似乎昨天夜里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亲昵的搂了二月娇走了。   此后,二月娇回来的次数也很少,偶尔回来,不过是嘘寒问暖的闲聊几句就走了。   倒是胡子卿抽空常飞来上海,见汉威伤势渐渐转好,一边安稳他安心多住些时日,一边带了汉威在上海花花世界、十里洋场四处游走玩乐。跳舞打球不说,一些摩登的场所、形形色色的人,汉威都在胡子卿的安排下领略了许多。胡子卿的理论是‘人不风流妄少年’,他既然已经逃不过命运的安排,要做他不愿意又不得已要去做的事。那偷闲的时候,总得给自己找些开心的乐子。   汉威换上整齐的西装,收拾精致的同胡子卿出入那些大饭店、百乐门之类的舞场时,深深领教了当年七叔、大哥和胡子卿所面临的无奈。那带了电波般的目光是霎时间从四面八方投来,招引来的狂蜂浪蝶们是应接不暇的。虽然坐到那里开始,浑身的筋骨都被那靡靡的音乐撩得松松酥酥的,但上海大胆的小姐太太们的胆量真让他惊心动魄。竟然有人不请自来的贴了他身边坐下,还有些脂粉味十足的太太在他身边动手动脚。几次汉威都按捺不住要爆发,都被胡子卿巧妙的化解了局面。汉威也知道了外界骂胡子卿的荒唐不是空穴来风的。胡子卿的那些‘相好’在他嘴里都是他的‘女朋友’,这朋友是可近可远的。虽然他号称没有一个女朋友是他主动追的,都是人家送上门的,但那些女朋友有许多都是风韵绰约的有夫之妇,有的还是大家名门的摩登小姐。胡子卿的品位绝对没问题,但是这种放浪的行为做派让汉威实在不理解。有几次胡子卿把‘女朋友’带去了饭店开房,整夜不回。都是副官偷偷当了艳闻学给汉威听,胡子卿有太太在国外,还有不图名分追随他的Nancy小姐,他根本不可能给那些投怀送抱的‘女朋友’们什么承诺或担负什么责任,他怎么能这么肆无忌惮的胡来?想想外面传的,‘八·一五’日本人炮轰东北的时候,胡子卿正和女人偷欢的传闻也不无可信。   这天,汉威对二月娇说,他同胡司令说好了,下周就回西安,也感谢在他养病过程中的照顾。二月娇虽然面露遗憾,但还是为他高兴,拜托他带了些点心给他在联大读书的干弟弟‘小不点儿’。   重新踏回西安这千年古城,又是一番感觉。记得头次来西安是在冬季,如今别离一个半月才回来,已经是炎热的夏天了。   汉威推拒了胡子卿新的委任,选择了重新回到军团学校去训练军队中的精英后备力量。他深知这支钻山沟、打野仗起家的土匪军阀部队的潜在陋习,也极力配合胡子卿的想法,从根本上把这支军队训练改造成一只军容整肃,战斗力极强的铁军。   汉威约了小不点儿在鼓楼头次见面的小店里吃灌汤包儿,见了干哥哥小林老板给他带的上海的点心坚果,小不点儿很开心,跟汉威讲着他如今的辉煌大业。他们已经为前线的抗日部队募捐了不少钱款,还鼓舞了很多热血青年去前线杀敌。小不点儿说,他同班同学有三个都去了东北前线从军,他也打算过两个月结束了抗日募捐义演就奔赴前线。小不点儿白净瘦小的脸上,那圆圆的眼睛下笑眯眯的眼睛十分可爱。听了他近乎幼稚的想法,汉威极力劝他还是先读书,因为书生救国毕竟还是力量太小。   “那天胡司令也看我们演出了,看的都掉眼泪了。”小不点儿认真地说,“我们唱的《东北松花江上》,胡司令边跟我们唱,眼泪就一直流。”   汉威也只是笑笑,他现在能勉强理解胡子卿的一些想法和苦衷,也不好多评论。若换了原来,他肯定回脱口而出,“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来装象!”   “胡司令答应我们说,以后一旦有机会,就挥师北上杀敌去。”小不点儿说。汉威点点头,拍拍小不点儿的后脑勺。   小不点儿忽然提出,要去汉威的兵团去演出,给军队鼓舞士气。汉威一听当场应允说,“好呀,我们平时休息时偶尔也请些剧团来演戏。学社演戏我倒要看看。但是不能有赤色的话题,不然……”   “那个自然!”小不点儿高兴的承诺着。   二月娇果然在上海合同结束后,带了戏班回到了西安。开锣戏是《盗仙草》,签约的保和戏院热闹非凡。锣鼓灯光下,二月娇一亮相就博得个满堂彩,叫好声不断。散了戏,胡子卿拉了汉威请二月娇去吃夜宵,三人在夜色下惬意的坐了边吃边聊。二月娇告诉汉威说,他已经答应小不点儿,周日的义演他也参加,客串一段儿给小不点儿他们助兴壮声势。胡子卿听了就一口答应也要去看。 第66章 雄心欲把星河挽   义演就在新军官训练营地的空场临时搭起的舞台举行。   汉威等了胡子卿一起来到演出现场的时候,演出已经开始,军人们齐整整的坐在地上。舞台上,头一个小话剧刚结束,是演日寇占领东北后一家老小四世八口的遭遇。虽然表演编排还很稚嫩,但看得下面的士官物伤其类的泪光闪闪。   紧接了上场的就是小林老板二月娇的客串。京剧在那时十分盛行,军人们也高兴能一睹名旦二月娇的风采。当报幕的学生报到,小林先生为东北军将官带了一段著名的折子戏《野猪林》片断时,胡子卿低声问汉威:“怎么二月娇改串生戏了?”。汉威也觉得十分奇怪,二月娇习的是旦角,就是他会老生戏也不是他的长项。虽然有些出名的艺人也偶尔反串个角色出点风头给观众换口味,但这种场合二月娇忽然从阴柔的花旦一下子变成了刚毅的林冲,太奇怪了。   京胡过门响起,随了低沉的唱腔,“大雪飘,扑人面”,二月娇扮的林冲英气中透了悲壮的一亮像。带动了全场的情绪。   ……   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低锁山河暗,   疏林冷落尽凋残。   往事萦怀难排遣,   ……   望家乡,   去路远,   别妻千里音书断,   关山阻隔两心悬。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   空怀雪刃未除奸,   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   ……   汉威听到那咬字铿锵有力,慷慨激昂的“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除奸”不由得心中一抖,二月娇把个忧郁的英雄林冲那一腔悲怨表现得淋漓尽致。不由得暗自赞叹好个二月娇,真个小觑了他。原以为他也不过是个半入风尘场中的俗人,却原来也有这番心胸抱负。又听他字正腔圆的激愤高亢的唱道:   满怀激愤问苍天,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除尽奸贼庙堂宽,   壮怀得舒展,   贼头祭龙泉!   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   天呐,天!   ……   三声激亢的“问苍天”,引得满场的东北军弟兄伤感悲愤。经历了离乡背井,辗转逃离,将自己的妻儿老小扔在日寇铁蹄下,饱受生离死别之痛的。有的人竟然潸然落泪,有人在下面开始嚎啕。观众的情绪立刻被二月娇一段经典的折子戏挑到了高潮。   二月娇谢幕下场,台下却还沉浸在悲痛伤感的唏嘘声中。激愤的心情还没及平定,下一个节目报的是配乐新诗朗诵《白马篇》。   舞台上一男一女的两个朝气蓬勃的学生就容姿焕发的立在舞台上,在缓缓奏起的慷慨激昂的伴奏音乐中,声情并茂的朗诵了根据三国时曹子建那首著名的《白马篇》诗词改写的新诗。   汉威认出那个带眼镜文静白净的男学生就是小不点儿。那个女孩子也生得十分面善,似曾相识的样子。   女孩子一口悦耳的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在悠扬的钢琴伴乐声中朗诵:   “听,那清脆的马蹄声。   白色的骏马配着金色的马鞍翩翩向西北飞驰,   这是谁家英姿潇洒的少年郎?   他是驰骋在边塞间的少年游侠。”   小不点儿激情的接道:   “他小小的年纪就离开了家乡,   渴望着大漠中对他威名的颂扬;   曾经是多少个枕戈待旦的长夜呀,   苦练成了一身精湛的武艺时时准备报效家乡;”   小不点儿做出一个夸张的仰首弯弓的动作,在愈加急促的伴奏声中扬声颂说:   “我们的少年扬手弯弓引弦圆如满月,   左右开弓,箭箭如神射手般中的;   矫捷的身手比猿猴还轻巧,   勇猛的身姿赛过小豹子的矫健;”   那个女学生也向前一步,攥紧了拳头沉吟片刻,悠扬婉转的声音:   “祖国的边关呀,狼烟烽火正在燃起,   那里的军情,十万火急!   敌人大军如禽兽般践踏侵略着我们的土地,   亲人在敌寇铁蹄下的悲声呐喊从北方传来告急。”   小不点激动了高昂含泪哽咽的声音大声朗诵道:   “我们的英雄少年提马登上了高堤。   挥师长驱直入直蹈敌寇的帐营。   挥军一扫狼烟是家人的期望,   回师千军万马一齐把敌人杀尽!”   全场一片沉静,音乐演奏过一段过场后,小不点儿又扫视全场:   “少年的身体随时都可以直对锋利的钢刀,   性命和生死在此刻怎么能顾及?   父母双亲都不能照顾,   妻儿子女更不用提起,   英雄少年的志向在收复祖国疆土的壮士史册,   还哪里会顾念小儿女私情?”   这金童玉女般的两个学生挽手走到台边,满怀慷慨激情:   “为了国家的危难,   少年能随时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和身体,   死亡在他眼里就如同是荣耀的回归故里。   我们谨以这首小诗,送给我们可敬可爱的东北军的英雄官兵。   中国的国魂军威依仗你们去维系。   大炮飞机炸不断男儿汉的铮铮铁骨,   面对敌人的枪口,你们一样如白马英雄一样的英武傲气!   有了你们,中国的英雄,我们的国土才能安定美丽!”   汉威的眼泪,随着这煽动人心的诗章悄然落下,四周已经是唏嘘声四起。   汉威仔细回想这首脍炙人口的《白马篇》的原文,诗中那句著名的“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忽然激起他无限的豪情。再抬头看那个梳着两条小辫的女学生,忽然记起,那不是肖婷婷吗?舅舅的干女儿,小亮心仪已久的女孩子。上次看她演戏还在演出《红颜泪》那个话剧,他应该龙城和小亮一班读书呢,怎么她跑到西安来了呢?   胡子卿在汉威身边已经侧头强掩失态的泪水,汉威知道,经历了同日本人丧父之仇,又背负坐失国土之大罪被国人千夫所指的胡子卿,一定是百感交集。   当全场义演结束时,台上台下共同唱起了那首熟悉的《东北松花江上》的时候,情绪已经如沸腾的水一样无法降温平静。   “我们不要打内战,我们要打回东北去!”   “让我们打回东北去!我们跟日本鬼子拼了!”   “我们的枪不是打中国人的!”   “胡司令!带我们打回东北去,跟小日本拼命!”   呼喊声口号声此起彼伏,在台下的胡子卿强忍了泪水,咬牙跳上了舞台。静了很久,他才深情的对大家说:“兄弟们,我胡孝彦也国恨家仇集于一身。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我也会转达中央,但是目前,咱们是军人,军人的任务就是服从。咱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只是达到目的的方式方法上,我还要跟中央去保持一致。”   台下的喧哗声,议论声乱成一片。   胡子卿匆匆的进了汉威的办公室,方之信和汉威就紧随其后。方之信十分激动的对胡子卿说:“司令,你这个讲法也难服众呀。剿共剿共,就那么点共党是什么心腹大患。我觉得学生们讲得有道理,为什么不联合了红军先把日本人赶走再说呢?”   方之信跟随胡子卿转战南北多年,是胡子卿平日最信赖的几个心腹之一。而且东北人的直爽非他莫属。   “你让我联合了共党去抗日,这不是通匪吗?你混蛋!”   “你天天跟了何老头儿身后跟狗一样给他卖命,打来打去放了杀父之仇不报,跑了这大西北山沟里打中国人。你混蛋还是我混蛋呀?”   听了方之信毫无惧色的回敬,汉威都惊讶平日看起来憨厚拘谨的方之信居然火气上来如此强势。胡子卿毕竟是他长官,怎么还可以这么说话的?这换了大哥估计早就掏枪毙了他了。   胡子卿噗哧一笑,自嘲道:“对,我混蛋,咱们都够混蛋!”   汉威都不想一场义演的威慑力如此之大,就明白当初为什么大哥对共党的宣传攻势讳莫如深的谨慎提防。就连他去年不过同那个被抓到的赤色份子在牢里多说了几句话,翻看几本宣传革命的小册子也会被他打得那么凄惨。   现在看看群情激奋的军心,看来再响应中央号召去逼大家接着剿共,是比登天还难了。汉威已经觉出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东北军中萌动,而且有如海啸前的压抑和积蓄,迟早要冲出一切禁锢的迸发出来。   胡子卿无奈说:“何先生那边估计在后方体谅不到你我的心情,不过他两周后去庐山度假,我到时候见了他,跟他说说看。”   “小姐,你不能进去。”卫兵在门口大声的拦截,“杨主任和司令在里面谈公事。”   “表哥!表哥……”,门外传来肖婷婷的呼喊声。   ※※※   ※※※   作者有话要说:   曹子建《白马篇》原诗:   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   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   幽幷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   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   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   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   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   勇剽若豹螭。   边城多警急。   胡虏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   厉马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   左顾陵鲜卑。   弃身锋刃端。   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   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   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   视死忽如归。 第67章 生日   “什么人在外面喧哗?”汉威朝门外喊了一声,虽然他听出了是肖婷婷。   肖婷婷被带了进来,见了汉威几乎是欣喜若狂的跳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汉威别扭的想躲开她旁若无人的拉扯,但肖婷婷温馨的目光如他乡遇亲人一样的开心,“表哥,我找了你好久了,他们说你去上海养病去了。”   汉威微皱下眉,问了句:“你怎么来了西安?”,又转向胡子卿和方之信,抢在他们发问前解释说:“我娘舅的干女儿,肖婷婷小姐。”   “我们很多同学都来西安唤醒国民抗日了。”肖婷婷得意说。   胡子卿打量了一下活泼的肖婷婷,恍悟说:“我说刚才在台上看了面熟,去年我在杨家见过你。当时汉威还卧床养病呢。”   “啊!想起来了,”肖婷婷也惊喜的拍手说,“我那本书砸到了你的肩,你还逗我说‘好在没砸在脸上破相’。”   肖婷婷也想起来,去年汉威表哥拒绝了同义父出国而自杀寻死,她知道了就央告了小亮带他去看望这个新结识的英俊的表哥。但可惜杨太太推说不方便,说什么也不同意婷婷见汉威。婷婷在楼道十分气氛,顺手甩了下书包,竟然把书甩了飞了出去。怎么那么巧书砸到了在楼下同小亮爸爸谈话的这个胡司令。当时婷婷根本没把那个魅力四射的男人同眼前这个胡司令联系起来。   肖婷婷得意说:“我怎么就没想到,被我砸到的就是传说中潇洒英俊的胡少帅。”   汉威脚下暗踢了婷婷一下,心想如今的女孩子怎么都这么大言不惭,一点羞耻之心都没有。而且婷婷怎么敢当面跟胡司令这么说话。   胡子卿愣了一下也爽快的笑了:“我可是头次被个小姑娘当面恭维。”又说,“你们那个《白马篇》朗诵得真不错!”   汉威不知道再讲下去,这个丫头还会惹出什么尴尬难堪的局面,忙抢了话,敷衍了对婷婷说:“我和胡司令还有军务在身,你先和同学们回去吧,我改天去约你。你那个演戏的搭档叫翁骥吧,我同他很熟。”   “唉,来了就是客,既然是你表妹,今天一起去我那里吃饭吧。就当多加把椅子。”胡子卿很是热情。汉威极力想摆脱掉这个任性傻直的肖婷婷,但肖婷婷却对胡子卿的提议说却之不恭了。   一路上,婷婷告诉汉威,她考上了联大,而且来了西安一个月了。但小亮据说被家里安排了上军校,所以于大学无缘了。汉威听了这个消息即不意外又略觉难过,小亮毕竟跟自己的命运一样,怕摆脱不了大哥的摆布。   胡子卿带了汉威、婷婷、二月娇和方之信来到了新楼饭店里的西餐厅,才到门口,Nancy小姐已经在门口等候了。神秘的带了大家进了间没有开灯的暗黑的雅间,只有地灯的幽黄的亮光能辨清点方向。缓缓的,一支红色的蜡烛点燃,随着,二支、三支……一层层的蜡烛如红色的亮环映衬出一个大的生日蛋糕的轮廓。随着小提琴悠扬的伴奏,屋里传来众人齐声唱的生日歌,最后唱到“happy birthday to Michael!”的时候,汉威才恍然大悟,原来胡子卿神神秘秘的带他来这里是给他过生日。他没记得曾经告诉过胡子卿他的生日,没想到胡子卿貌似落拓,人确如此细心。小型的生日party办的很感动,他还收到了不少生日礼物,包括胡子卿送他的一块儿名贵的手表。   这晚胡子卿带了汉威去他那里暂住。   汉威洗漱完,怎么也睡不着,独自下楼在小院里徘徊。不知是还沉浸在刚才生日party的喜悦中,还是心里淡淡的伤感,以往生日的回忆总幕幕在眼前飘绕。   汉威知道,杨家的孩子很少过生日的,只有大人才会办寿辰筵。汉威还隐隐能记起爹爹生前做寿时那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热闹气派场面。但杨家唯一过生日的孩子就是他了,爹爹在世的时候,每逢他的生日,都会早早的让大娘和大嫂帮他做几身新衣服,准备许多他爱吃的好东西。还会抽出一整天的时间带他出去游玩,对于他的一切要求都会尽力满足。想想那段时间他也很得意,记得十一岁那次过生日,他为了报复时常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大姐,竟然提出要剪下大姐盘在头上的那个精致的发髻当球踢了玩儿。大姐年轻时还是很纤秀漂亮的,虽然嫁了人,但总爱回娘家住。乍听了他痴人说梦般无理取闹的要求都没理他,但是经过他死缠烂打、坐地打滚的哭闹,爹爹居然开口劝大姐把头上那个发髻剪掉给他玩。他还记得大姐当时眼睛都惊得快从眼眶掉出来了,埋怨爹爹不该这么惯纵他。汉威那时虽小,但也看得出大人的眉眼高低,知道他自己和这个本是爹爹极其宠爱的姐姐倒底孰重孰轻。就愈发哭闹得声嘶力竭、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喘着,非要大姐把发髻剪下来给他当球踢不可。爹爹后来是板起了脸对大姐发号施令说:“你就是这么当姐姐的吗?你就忍心乖儿哭坏了嗓子,他今天的生日,你就当给了他当作礼物了,你头发剪了还可以长。”竟然不容分说的自己动手把大姐的那个精美的发髻剪了下来。汉威还记得大姐那被剪下的发髻,松散成一团没了球的形状。而大姐就捂了头痛苦的哭泣着,那脑后参差不齐头发就象爹爹那匹被他削光了尾毛的马尾巴一样秃秃的丑陋滑稽。汉威记得他当时扎在爹爹怀里笑得十分开心,把那团痛哭流涕得来的已经散得七零八落的头发扔给大姐说,“你别哭了,还你好了。”现在想想真是很无理,但当时他在爹爹庇护下是享受了很多这种‘特权’。   自从爹爹过世后,逢到他的生日,大哥多是吩咐罗嫂一早就给他下碗寿面,还煮上个鸡蛋。在那天,大哥会把他叫到书房,对他教导一番,对他讲长大一岁就要更学些规矩、懂些事理。倒是玉凝姐嫁过来后,习惯了按洋人的风俗送他礼物,让他少年时每次都着实惊喜一番。而大哥能给他的唯一礼物就是‘大赦’。在他生日这天,无论他犯什么错误,大哥都会忍了不责罚他。记得十四岁的生日那天,他偷拿了大哥抽屉里的手枪鼓弄,不小心走火打破了窗户的玻璃,险些就伤到立在窗边的小黑子,吓得小黑子腿都抽筋了。为了免遭责罚,他伙同了小黑子和罗嫂立刻销毁了现场一切痕迹,还欺骗大哥说是下雨刮风打碎了玻璃。直到晚上大哥在屋里发现了掉在书案下的空弹壳时,就当场揭穿了他们的谎言。大哥当时的愤怒都暴到了头上凸起的青筋上,那双如鹰爪般有力的大手已经把他掀翻按在了腿上。汉威当时都绝望的想,估计这场痛打是免不了了。但大哥还是咬了牙强压了怒火,放了他。晚上,他都要睡了,大哥来到床边,搂过紧张的他温和地说:“大哥今天不打你,但你要记住,下次再扯谎绝不轻饶;枪不许随便玩儿,走了火、伤到谁都会追悔莫及的。”大哥当时那痛心又疼惜的神色,汉威至今都忘记不了。自从那次,他发现大哥原是可以用友善和谐的方法来对待他所犯的过错的,但每次又总选择让汉威无法承受的过激方法,让汉威心寒身痛。   可自从上回被痛责后,他就没了大哥的消息。也不知道大哥是否还在生他的气,是不是已经忘记了他的生日?   汉威恍惚的上楼,他想远在龙城的大哥应该还没睡觉,大哥不习惯早睡,而且总有干不完的公务要操劳。他多希望大哥会忽然给他拨个电话说不再生他的气了,或是有封家书过来,哪怕还是象往年他生日时那样,端足了架势跟他讲番大道理也好。   路过胡子卿的书房的时候,Nancy忽然出来叫住他说:“快来,你大哥的电话。”   汉威心跳得扑扑的,跟了Nancy小姐进了书房,胡子卿正翘了腿散坐在沙发上拿了电话跟大哥聊着什么:“伙计,你就说句痛快话,庐山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不去了。”   不知道大哥那电话那边说了什么,胡子卿给汉威递个眼色示意他坐下,说:“你不去我就没伴儿了,谁还跟我去吹胡子瞪眼儿的打架呀。”   胡子卿边哈哈大笑,一会儿又说:“小张不去,他最近被老头子骂惨了,据说腿都要给踢断了。这回是老头子不要他去。跟你说正事,你要去,我把你弟弟给你带去。他好像想家了,刚一个人在楼下逡巡了好久。”   又对汉威叫道:“汉威,你过来一下,你大哥有话跟你说。” 第68章 电话   汉威凑过来接过胡子卿手里的话筒,定定神,还是压抑不住心脏的狂跳,说了声:“大哥,是威儿。”   “嗯。”大哥简捷的回应,汉威头上虚汗都出来了。   “兄嫂身体近来还好吗?”汉威小心翼翼的问。   “还好。”大哥的话简单而平淡,汉威都能想到大哥在电话那端那副不苟言笑的老夫子面容。   沉静了一会儿,汉威心想胡子卿说是大哥找他有话说,看来不象呀。   为打破僵局,汉威找话题试探了问:“听说亮儿要去军校了?”   “是他告诉你的?”大哥问。汉威一惊,慌忙解释说:“不是,是今天听了亮儿的几个来东联大读书的同学说的。”   电话那边又是沉寂,过了一会儿,大哥又开口:“你想说什么?”   “没……没什么……就是觉得突然。”汉威支吾着。   又听大哥在电话那边振振有词的教训道:“‘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这个道理你和亮儿都要谨记。”   “是,威儿明白。”汉威真是锋芒及背的难受,暗骂自己怎么就这么不知死活的扯出小亮去军校的话题呢,大哥肯定疑心他是帮小亮做说客来的。孔老夫子的理论无非就是说,家长怎么安排,子弟就怎么去做,不能跟家长给指定的路略有不同。他前两天还在小不点儿给他的一本月刊上看了篇批驳这个混账理论的文章,当时还想应该让大哥去拜读一下,不想今天大哥竟然同他提到这个话题,而且还拿这么老气的理论来教训他。而汉威也只有默默接受,想想学生们闹革命也真不容易,私下说起来都能侃侃而谈,真面对家长要多大的勇气呀。   大哥那边由这个话题又引申了斥责着:“还有,你上次托你继组大哥他们转来的家书……”   汉威听大哥提到了那封他熬了一身伤痛、辛苦一晚才赶出来的那封递过去就石沉大海的家书,浑身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也学起了赵子昂、董香光之流的字?”大哥一句威严的质问,汉威忽然云里雾里了,心跳得突突的。他才来西安那几天没安排正经差事的时候,是拿了本赵孟頫的拓本帖子随意练了些时日。   不等汉威支吾做答,又听大哥紧接了训斥说:“你莫跟我狡辩,那字脚运笔里都透出了流俗媚世的痕迹。”   汉威一惊,想想这个细节大哥如何看出来的?他毕竟练了没几天就半途而废了,怎么大哥的眼睛都快赶上孙大圣了,连这点蛛丝马迹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眼睛。忙解释说:“大哥息怒,小弟不过是得了张《洛神赋》拓本,就胡乱练了两笔。”心里也纳闷,大哥怎么也跟那些老儒一样,鄙薄赵孟頫的为人,就不许练他的字。他眼里,赵字是颜柳欧赵中最飘逸洒脱不过的,精致得如书法中的美人一般漂亮得无以伦比。   “为兄早就训示你,学字不可以学这些有奴颜媚骨的字。字如人之风骨,子弟若是学了这些媚俗的字,字如其人,难免走偏不可自拔。这赵子昂是身侍数主,世人不齿的降臣、奴才,人品下贱。你好端端的放了西安碑林颜柳之有劲骨的字不学,偏去学些不正经的表面风光皮毛。我都恨不得当时把信撕了摔你脸上。”   乍听了大哥一番痛快淋漓的数落教训,汉威冷汗涔涔。不过是试着更变点字体,怎么就招惹他近两个月才头次通话,竟这么小题大做的教训一番。这就是大哥,怕改也改不了他。   胡子卿也见汉威面色不对,一味诺诺称是,但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哥汉辰在那边又说,“你若想练些有性格的字,魏碑是最好的,棱角鲜明如刀削斧凿,找本《张猛龙》临一临就可;再不然,索性走正路,去碑林拓张《家庙碑》或《勤礼碑》来改改手,虽然颜字看了粗重不漂亮,但是风骨是极好的,多练练就能看到颜鲁公字的苍劲之美。”   听了大哥滔滔不绝的教训,汉威只有不停的惶然应了说,“是,威儿承训了。”   心里却老大的不痛快,现时听说是大哥的电话的那股欣喜劲儿也散得无影无踪了。   又听大哥忽然缓和了语气说:“你今天就虚岁二十二了,白在世上活了二十一年不成?这番浅显的道理也总需人旁边有人提示着不成?你什么时候能让为兄省番心思?”   汉威唯唯诺诺的结束了电话,怅然的要往屋外走。   胡子卿有些歉疚地说:“怎么?被你大哥训了?”,汉威强笑了摇摇头,说:“他说话从来这么厉害。”   “我还当你是头次在外面过生日,想家了,早知道就不……”胡子卿自责说。   汉威这才猛然明白,胡子卿肯定是主动打破了同大哥那番争执翻脸后的僵局,给大哥打去的电话。大哥从来不爱夜里打电话去骚扰人,就连急事他都再三避免。这个汉威在大哥身边多年十分知道。汉威也知道自那次大哥当了他的面对坚持为他求情的胡子卿一通无理的排喧后,他们两个几乎是冷战的阶段。居然胡大哥因为察觉出自己的忧郁的思乡心思,主动低头给大哥打过电话,就是为了让大哥能跟他说上句生日的问候。心想如果今晚的电话的起因真如他所猜的,倒真感谢胡子卿大哥这份心了。   汉威怕胡子卿再内疚,就问:“那天我大哥见了信可说了什么?”   胡子卿知道再骗他也定然瞒不过去,但又不知道如何解说那天杨汉辰的无理。   汉威做出个无奈的表情,略带调皮说:“我大哥就跟孙大圣一样,我就是那个他死死盯牢的妖精。我逃到哪里,总逃不过他的火眼精睛。”汉威说着做出个戏里孙猴子亮相的动作,然后笑了说:“骂我不该练赵字,说是媚俗坏手,说他见了我的信气得想撕了信摔我脸上。还小题大做的要我去练颜字。这下惨死了,不一天临出一、二百个也无法交差了,比抄《曾子家书》还苦。”   “你我倒真是‘难兄难弟’了。”胡子卿说了大笑,“我说老杨那天哪里的无名火,真是庸人自扰。明明一封工整的家信,就为了几个字就惹了他怒了。”   庐山果然是避暑的圣地,汉威边爬山边领略着晨雾未开时,那云雾缭绕的迷茫的景色。听子卿哥说,大哥要晚他们一天才到。胡子卿安置好了汉威住下,就拉了他跟何先生侍卫队的几个熟人打闹成一片,无拘无束的一点没有高官的架子。张继组大哥也来了,不像胡子卿那天同大哥电话里所说的那样。下午游玩回来,汉威在仙人洞的一块儿石头上坐观山色,胡子卿大哥远远的喊他:“汉威,看谁来了?” 第69章 庐山夜   汉威猛回头,不知道是因为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亲人兴奋还是激动,眼泪都在眶里湿盈盈打转欲流了。   “大哥。”汉威怯生生的叫了一声,紧跑两步迎上去。大哥正同身边的张继组、卢定宇等人谈笑风生的走过来。尽管是夏天,大哥还是那样一丝不苟的仪容整肃、挺拔庄重,举手投足间都是令汉威由来敬畏的威风八面。若不是周围有人,汉威都恨不得扑上去同大哥拥抱了,毕竟这次分手的两个月令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那么想大哥。养病的时候,他都有时暗自的骂自己没骨气,这种没人心的哥哥为什么还总要依赖在他身边?可他问了自己很多次,都对自己没能有个交代。是宿命还是无奈,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尤其是写信的那个晚上,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哥哥,他的委屈的心随了伤口一起阵阵作痛。居然大哥不体谅他那刻的心情,还对他的几个字横加指责。可当大哥出现在面前,汉威就如同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样的冲动。   胡子卿一把拉过汉威推到汉辰的眼前说:“伙计,你查收好了,我可没委屈你的小兄弟。虽然累了他些,但他瘦了的这二十磅也是拜你所赐。可别怨我老胡。”   汉辰笑笑,拉过汉威的手端详着他,伸手掐掐他消瘦的面颊,又拍拍他的肩说:“在西安尽给胡司令添麻烦了吧。”   汉威没等答话,卢定宇接过说:“汉威兄弟可是少年英雄,英才!多亏了杨司令忍痛割爱将令弟送到我西北剿总帮忙,可真帮了我和胡司令大忙了。”   “老胡的‘新宠’呀,谁不知道汉威快成了老胡的影子了。”张继组醋溜溜地说。   “你就没能吐出什么好话吗?”胡子卿同张继组笑骂着。   张继组借机也凑过来拍拍汉威的后脑勺亲热的对汉辰说,“老杨你偏心,从来你就跟子卿穿一条裤腿,连这么好个弟弟也给了他去,怎么不想到我?”。   “可别这么讲,听得我直出冷汗。‘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杨汉辰忙笑了纠错。   张继组大骂道:“你老杨还别跟我使着障眼法,你跟子卿……你就小心别让他带了你弟弟去学了坏。跟了他胡子卿去莫学了些抽大烟、玩女人。”张继组逗笑着,肆意胡扯。   “老张你害了汉威还不够,非要混说了再生起点事端才尽兴?”,胡子卿慌忙拦了他的话题。   “看看,说你们两个暧昧还冤了不成,这说话都迎让着,总有点结党的嫌疑吧?”,还几个人一路说笑朝住处走去。   胡子卿招呼了众人去仙人洞去喝云雾茶,留下汉威帮他大哥汉辰在屋里先冲洗收拾一下。   大哥汉辰从浴室冲了个澡裹了浴袍出来的时候,汉威乖巧的抬过把躺椅让他坐了,又倒过杯茶。   “哥,衣服我帮你抖出来挂柜子里了。”看了汉威亲热的样子。汉辰温和的抚抚他的头,又托起他的下颌说,“哪颗牙换掉了,让哥看看。”   汉威脸一红,扭了头去,嘟囔说,“一颗假牙,有什么好看。又不是卖牲口看牙口。”   汉辰还是扳过汉威的头,捏了他的下颌,汉威只好张了嘴指给他看上牙床镶的那颗虎牙边的门牙。留意看,还是能看出痕迹的。“看起来补得不错。”汉辰赞叹说,“西洋医生的技术越来越精湛了,斯诺跟我讲,我还没大信。”   “子卿哥特地请了个德国医生过来上海给做的。”汉威想想又生了些委屈,“子卿哥说,这个大夫是世界著名的。”   汉辰嘲弄的一笑问:“你什么时候改了口,这么亲热的叫了子卿哥了。当初见和胡子卿跟见了仇敌一样。”   兄弟二人久别重逢,互问了下境况,汉辰就让汉威把他的箱子拿过来,转了话题从箱子里打开一个小包裹,递给汉威,“你嫂子给你的生日礼物,催我好久让我想办法捎给你。”   汉威欣喜的蹲在大哥身边打开包装纸,里面又是个精致的锦盒。汉威已经猜到了八分,打开时,果然不出所料——手表。   “替我谢谢玉凝姐,也谢谢哥惦记。”听了汉威羞涩生硬地说的话,又见他头也不抬的鼓弄着那块儿表,汉辰嗔怪道:“这是什么话,怎么说来反倒生分了。”   “那哥就带我回龙城去吧。”汉威忽然提出回龙城,汉辰有些不解,又转而笑骂道:“你这半年多都跟胡子卿疯野了吧,撒了僵了,龙城还圈得住你?”   又转给汉威另外的贵重的礼物,是舅舅余梦吉和外公外婆给他越洋寄来的礼物。尤其是外婆给他纳的千层底布鞋,让汉威看了很感动。加上舅舅写给他的信,汉威看了眼泪潸然而下。汉威把书信递给大哥,大哥并没接,说:“你的信,我不用看。有时间给两位老人回封信吧。”   当天下午近傍晚时,何先生和夫人才顶了一片晚霞,被滑竿抬上了庐山云雾山峰中的美伦别墅。   宴会过后,众人在厅里闲坐扯天。何先生态度很温和,同笑容可掬的何太太一同看着人高马大的席主任给他们安排娱兴节目。都是这些属下官员自己即兴唱戏、弹琴、逗趣、讲笑话的,气氛十分融洽。平日制服下严肃古板着的样子,今天因为是避暑度假,都很散淡洒脱。   张继组在这种场面从来是插科打诨的少不了他,这回又别出心材的硬拉了胡子卿帮他反串铁镜公主,要唱一段儿四郎探母的《坐宫》。胡子卿先时还推搪,禁不住张继组一再的央告说闹,只好应了他。在场的有好多戏迷,所以听了张继组字正腔圆颇有功底的唱念,都为他叫好喝彩。大家都知道张继组养了个当红的小戏子,所以京剧上更能拔上一层楼了。   胡子卿也兴头起来,忽然跟大家说:“孝彦近来也新学了一段儿戏,唱给大家听了评判评判。《野猪林》”   汉威缩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里,听了胡子卿忽然提出唱那天二月娇义演时候那段感人肺腑的《野猪林》,也觉得颇为奇怪。胡子卿嗽嗽嗓子,随了京胡响起,唱了那段“大雪飘,扑人面……”,汉威仔细观察了一下对面坐着的何先生,先时何先生并没注意,当听过林冲那段儿念白过后唱到“满怀激愤问苍天,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何日里重挥三尺剑?”的时候,很明显,何先生所有目光都注意到胡子卿,而且表情十分的难以形容。汉威身边两个人已经在偷声议论,“小胡今天是犯了什么神经?”,“这胡大少爷从来干事不走常理,谁知道……”,“他‘空怀血刃未除奸’是除谁?共党还是日本人?还是令有所指?”“别胡说!”   汉威听了也觉得胡子卿今天此举必有用意。   果然不出汉威所料,胡子卿唱完忽然感叹道:“孝彦触景生情呀,不知道什么时候委座能率领我们几十万东北子弟挥师驱逐日奸呀。”   本来轻松的局面似乎被胡子卿搅了局,引到了一个严肃又讳莫如深的话题上。   “子卿没喝多吧?”何夫人笑了过来拉了他,“先过来喝口茶。”   胡子卿正要开口辩驳,何先生忽然开口说:“日寇当然要打,我早说过,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打日本人。但眼前要先把共匪剿尽,以免内患。”见大家都肃然无声,何先生忽然笑了起来转开话题说:“继组的戏是越唱越精了,玩票也玩得在行。‘八大公子’果然是才情风流,子卿的戏也是大有长进了。”   众人才开始放轻松下提紧的那口气,开始随声附和。   何先生忽然转向了杨汉辰:“汉辰兄,早听人说,当年‘八大公子’,杨汉辰是‘钗于帘内待时飞’的深藏不露呀。听说你的书法颇有造诣,一笔魏碑写的苍劲有力。什么时候帮我也写个斗方?”   汉威也奇怪为什么话锋忽然转到了大哥身上,大哥背对了他,他看不到大哥的表情,只听大哥再周围随声的夸赞声中谦逊说:“汉辰那两笔涂鸦,纯是以讹传讹,不足信。”   “唉,不用过谦,边上书斋不是有现成的笔墨,走走……杨司令就辛苦了。”见何先生执意要他写字,汉辰也不便推诿,微笑了随了诸人都了书斋,在众人的围包下,提了根狼毫提笔,在那块宋坑七星砚中蘸饱了墨,悬笔问何先生:“先生想汉辰写些什么?”   “你就帮我题两个字,‘慎独’”   汉辰愣了一下,又会意的笑笑,听命的抖笔运腕题下了‘慎独’两个苍劲钢骨的魏体字。汉威远远的心里嘀咕,这何先生倒跟大哥象是师出同门了,大哥就总拿这些鬼怪的道理来训示他,‘慎独’,有人在没人在的时候都要守规矩,没人在要跟有人监督一样的自己审视监督自己。   当汉辰收笔落款后,何先生大加赞叹,说:“这为人在世,修身最重要。素闻杨家家风谨肃,子弟出来都是知书达理的人中龙凤,堪为世间楷模。这与平日的修为有关的。何某就奉劝各位,为人子弟要有为人子弟的规矩;为人部下要有为人部下的纪律。就拿这书法来说,从头就打个好的基础,走对了正路,日后定能修练出好的笔力;若是从习了那些媚俗的旁门左道,怕坏了手就一发不可自拔。所以你们都要记住,谨言慎行,记住‘慎独’,记住‘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再多的教诲汉威也没听进去,心想好在没到何先生身边去做事,一个大哥就要教训得他头疼欲裂了;再遇到这个一样恐怖的何先生,就别活了。   晚上回到房间,见胡子卿独自立在落地窗前对了黑漆漆的夜色发呆。见了汉威进来,胡子卿掩饰着自己的伤感问:“怎么,没过去同你大哥住?”   汉威失落的摇摇头,又堆出笑逗趣胡子卿说:“我哥说,既然把我送给了子卿兄,就自此不要我了。他打掉我的牙齿,肯定没钱阔绰到去从德国请大夫过来,反是跟了子卿哥好些。”   “你大哥真是……太精明了……领教……领教……好个杨汉辰……”胡子卿独自喝了酒,扔掉了杯子碎在地上,跌跌撞撞出了院门,说是要散步吹风。汉威哪里敢放他一个人半醉了独自在山里走,忙追了出去掺扶了他。   或是夜风撩过,胡子卿走到仙人洞的位置就醒了好多,坐了在块儿大青石上,对汉威说出个秘密:“看来那天我同你大哥的电话,是有人听了的。”   汉威没听懂,又听胡子卿自嘲道:“媚俗的字,不能从头坏了手……魏碑……”。汉威惊得瞠目结舌,他立刻明白了。那天他同大哥的电话,是被监听了,不然为什么这么巧何先生提到了大哥的书法,提到了大哥不张扬的魏碑书体,提到了练赵字坏手的例子。既然这样提了,肯定何先生是敲打胡子卿或大哥什么事。   汉威脑子紧张的把那日的情景和对话仔细回忆了一番,想想大哥的每句话都是十分的过场话,几乎没有一句过格或不能公之于人的。就连话里也几乎没提到胡子卿什么,难怪大哥驳斥张继组大哥说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是在极力扯清他和胡子卿并没有拉帮结派之心不成?   想想大哥果然干事谨慎,难不成他早有顾忌? 第70章 训话   汉威想着心里都发毛,看来何先生不仅知道了大哥那晚同胡司令通了电话,还知道他们谈话的每个细节。   大哥却凭了平日的谨慎、和一惯强势的话语,引导着整番通话只在短短的几句貌似训斥的言语中,把要表达的意思如数传给了汉威和子卿哥知道。   从训斥他不该违扭家里的安排,为小亮出头;到提到那封惹他不快的家信,要不是子卿哥那晚道出了在西京大哥不近人情的对待那封家书的故事,汉威可能还会对大哥电话里苦苦纠缠书法的事云里雾里。最后大哥骂他都要二十二岁了还不知道自立,也就是告诉了他,其实他一直在乎这个弟弟那天的生日。   怕这番电话里的训示更是有意给藏在暗处的黑衣社听的。如果这番话给黑衣社听了去,哪怕逐字逐句报给何先生,怕能听出的信息也不过是杨汉辰将弟弟派去剿总这个火红的场子谋了份好差事,又在电话里以家长的身份教育弟弟好好做事做人,别给胡司令惹麻烦。所有的话都是那么冠冕堂皇,绝对听不出大哥和胡子卿有任何私下的过密交往。   汉威想想鼻头倒有些酸了,若不是要陪失意的子卿哥,他真想现在就冲去看看这个深谋远虑又劳心劳力的大哥。   晨曦微露的时候,何先生就带了一行人等爬山。清晨的山谷云里雾里那份清幽,何先生深深吸着长气。   胡子卿满腹心思,汉辰在同那次被刺客追杀的黄主任一路闲聊着往上走。张继组和席主任一唱一和的围了何先生一路的逗笑着。众人欢声笑语中忘记了爬山的烦累。   从山上下来时,汉威看到胡子卿已经扶着何先生在后面走着,两个人在一路聊着,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避人。胡子卿又些拘谨,对何先生不满的督促他,剿共进度要加快的时候,胡子卿更是有些闪烁其词,先是说在练兵,又说了前番剿共损失惨重粮饷补给不够。   “托词!”何先生的话一语中的,连汉威在后面听了都觉得点评的到位。   胡子卿忽然答了句:“我是想快,可将士们有些看法。”   何先生停了脚步,看了他一眼,又沉了脸往下走。   胡子卿迟疑一下又说:“东北军的士兵都有国恨家仇,让他们枪口转去打内战,我怕……”   “那你呢?你这个当主帅是什么看法?”何先生质问道。   胡子卿犹豫一下,说:“能不能暂缓剿共,共军不过是皮肤之患,日寇才是心腹……”   “放肆!”不等胡子卿说完就打断他的话,厉声斥责说:“我看根源就在你胡子卿。不是下面的人有问题,你首先就没服从军令。”   一句话,周围人都惊呆住了。大家回头观看究竟,何先生也敛了怒气,接了同大家往上下走。到了一处歇脚的地方,大家在平台俯览云海山峦的时候,何先生坐在一块儿大石头上歇息着,问一旁立着的胡子卿说:“你最近都读了些什么书?”   胡子卿不假思索的答道:“近来看了本《自然辩证法》,孝彦觉得很受启发。”   汉威听了和周围的人一个感觉,胡子卿莫不是活够了。他大胆的承认他看了赤色的书籍,而且当了这么多人,他要表明什么?反对中央的做法?承认共党的理论?汉威偷眼看大哥汉辰,大哥面色和蔼,近乎没表情。   汉威暗自佩服胡子卿的勇气,若是换了他当初看那些赤色宣传册子,就是好奇了想看,也要背了大哥,就是查出来也不敢承认,不然大哥能打死他。这胡子卿果然是有个性。   “你就是中这些东西的毒太深,中苏共的毒太深!”何先生喝斥说,“这些东西,我早二十年前就看过了,也就你胡子卿年幼无知,才中这些毒。回去好好读读《曾文正公家书》,你还是没用心读,没读透!”   面对何先生不留情面的训斥,胡子卿脸色一阵青白,汉威在不太远处看得十分清楚。心想这个何先生跟大哥可是异曲同工之妙,怎么也这么没来由的训人为乐。再看胡子卿立在一旁那副恭敬无语的样子,不由联想起了《红楼梦》贾政骂宝玉读书的话,汉威忍不住好笑。   从山上下来,胡子卿就被何先生叫去了。汉威在别墅外的山边陪着大哥和张继组大哥喝茶,就听张继组奇怪的问:“怎么黄为人今天缠上你了?”   “我哪里知道?怕是还为抓刺客救他一命的事吧,他跟我叨念了几次。”大哥悠然品着茶。   张继组揣测着自言自语:“这个老狐狸,又没安什么好心。”想想又看看汉辰说:“不过伙计你,我还是信得过,你又不是小胡,年少无知。”   “你扯他做什么?他又不在。”汉辰大哥在有意阻止张继组议论胡子卿。   正说着,胡子卿悻悻而回,那一脸颓唐的样子,张继组一把拦过他按坐在竹椅上,奚落说:“被老头子骂得狗血喷头吧?你逞能呀,你胡子卿多好汉。”   “老张,”汉辰阻止着,又半含责怪的吩咐汉威说,“怎么不知道给你子卿哥倒杯水。”正在观察胡子卿神色的汉威忙应了抽身去拿茶杯。胡子卿已经把脸埋在掌中,低头调整情绪。   张继组无所顾忌的推了把胡子卿说:“你呀,你也别怪老头子骂你‘年幼无知’,你还真是太青嫩了。你看看人家黄为人,什么时候你知道他那句话是真、哪句是假?里外做人圆润的无懈可击。我知道你不齿这些,可你老兄这也直接的太过了。张嘴就来呀,你竟然这性子几年都没改。”张继组数落说。   汉威凑近胡子卿跟前,悄悄递了杯水给胡子卿,胡子卿红了眼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你看看,你这套平等呀、道理呀要看用到哪里?你去跟老头子他们讲这个,屁话!老胡你别不爱听,就说黄为人,你上次吃他那亏怎么吃的。‘八·一五’东北失守,你撤下来,他去北京找你,跟你说,让你自当演戏,调点兵力去跟日本人做样子打上一仗,好让政府减轻点不抵抗的压力舆论。你明知道他是为了做戏邀功,跟百姓面前卖好,闹个他黄主席到前线督战,逼着你胡子卿起兵抗日。你倒好,那么多能解套子的方法不用,当面就直接噎他说,‘中央准备好了打这仗吗?钱粮后援呢?’”   “我没说错,国库空虚,没有粮草、子弹、后援,我拿什么打?他又不想真打,就是想做个样子给政府平息点民众的压力,我难不成拿了数十万东北子弟的血肉之躯去送死吗?”胡子卿抬起头怒道。   “是……是……,我没说你这道理不对,可你那句话,‘我胡孝彦从来没利用我部下去换谁的政治生命,你那么做,我问心有愧。’,结果怎么样,人家黄主席回去就提出辞职,原因是你胡子卿置国家存亡于不顾,国难当头不思浴血杀敌,反先跟中央坐地讲价,要钱要粮。他黄为人多聪明呀,批注你一句话就把你胡子卿踩到死。你怎么尽去干些这往坑里跳的傻事?”   杨汉辰拉拉张继组的衣角,示意他小声些。张继组一把甩开他,说,“然后事情一出,他黄为人跳出来痛心辞职,你也委屈痛哭的辞职不干。亘古奇闻,当时老头子在西京气得,哭笑不得。两位大员,跟小孩子掐架一样。但黄为人这一个动作,就把你胡子卿推到了千夫所指、遗臭万年的地步,你翻身都翻不了。他黄为人成了为民请命的英雄了。你吃了这么多亏还不长进,简单幼稚,想一出戏演一出戏。看你今天演这戏,又得被多少个黄为人拿去作文章,胡司令带头投诚赤党,多好的新闻!”   汉威立在不远处,听张继组激烈的骂着,立也不是,退也不是。看了胡子卿抬起头来,苦笑了拍拍激动的张继组,说:“老张,你这心我懂,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   “老杨你太狡猾了,这隔岸观火呀,怎么就一句话不说?”张继组转向杨汉辰,汉辰呵呵笑笑说:“我怎么没说话,我好歹还让我弟弟给他倒了杯茶来,好让小胡他静静心,听完何先生教训再接了听你张夫子教训呀。”   听了杨汉辰半开玩笑的话,不称‘老胡’称‘小胡’了,张继组也不由笑骂说:“我们才改叫你‘老胡’几年呀,怎么称呼长了,你性子还是没长?”   大松树下这个平台十分幽凉,是下午避暑的好地方。见胡子卿喝了口茶平稳了很多,汉辰又回头望了眼尴尬了立在那里的汉威,汉威忙过来给胡子卿续上水。   “汉威,你坐吧,别一旁立了,看得我都累。”胡子卿拉了汉威要他坐下。   “威儿,过来。”汉辰脸色堆出些诡异难以琢磨的笑,汉威看看大哥,又看看胡子卿,走到大哥近前。   汉辰翘起腿,一把拉了汉威在他身边一个竹凳坐下,就象个慈祥的家长关爱孩子一样,弹落汉威肩头沾上的落叶,说:“威儿,跟你胡大哥讲讲,你那次要钱买网球拍子的故事。”   汉威听大哥提到买网球拍的那件朽事,脸色立刻红了起来。 第71章 语重心长   “大哥……”汉威羞红了脸,乞求的看了哥哥,奇怪哥哥为什么这个时候又要把话题引到他身上,谈到那个少年时做的幼稚的蠢事。   汉辰笑了抚了汉威的头,少有的温情和关爱,笑了对胡子卿和老张说:“他还不好意思了,他十五岁那年……”又低头同汉威核实问:“对吧?”。汉威低头点点头。   汉辰接了说,“子卿今天闹的这出戏,真同我家弟弟如出一辙了。”   听汉辰卖弄机关,张继组催他说:“什么球拍,怎么同老胡今天如出一辙?”   汉辰说:“一次吃晚饭时,汉威对他嫂子说,校里一名学生打蓝球扭折了腿。又说了很多打篮球如何危险,我当时就猜他惹了什么祸事?他那眼神一直偷看我,我肯定他有事要跟我说。这但凡亲近的人,会个眼神就明白个究竟,猜我也能猜出八九分。下面故事威儿你自己跟大哥们讲。”   “哥……”,汉威皱着眉,忸怩的偷眼看着大哥那含笑的得意神色,他大致猜出了大哥的用意,可就是难为情开口抖落这段不光彩的走麦城的经历。   汉辰和颜悦色催着:“怎么,做都做出来了,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汉威这才低了头腼腆说:“我那次,其实就想买副网球拍、球衣球鞋,同学们很多人都有了,我想得不得了,又觉得大哥不可能轻易答应。”   汉辰拍了拍汉威汗湿攥紧的手,接了说:“然后我这弟弟就给我摆起了八卦阵了。我是记不得他当初具体都布了些什么‘阵法’,就记得他最后跟他嫂子说的一句,说他想爹爹了,爹爹在的时候对他是百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言外之意就是我这个当长兄的是有什么让他不满意的。”汉辰敲了下汉威的头,说:“你跟大哥们讲讲,你那中间怎么摆的这个八卦阵。”   “找了本网球画刊故意放了在小客厅大哥饭后看报的地方,结果大哥晚上翻看了,没说话;然后就推说夏季不想再去游泳了,怕晒破皮,想引出要学网球健壮身体,没想大哥也没理会我;后来……”   听了汉威努力回忆着,张继组噗哧笑了出来说:“老杨你够狠,弟弟不过向你要副网球拍,绕出这么多弯子。”又对汉威说:“威儿弟弟下次要球拍,找张大哥,还有,你胡大哥胡司令可是网球高手,吃喝玩乐的活儿你别指望你大哥,他不通,我和你胡大哥是内行。”说了大笑不止。   汉辰笑骂他说:“你还好说呢。”   “那网球拍后来买了吗?”张继组又问。   汉威抬眼看了眼大哥,又低头说,“没。”   “他看这八卦阵我没进去,就猴急上树了,唱了出单雄信‘单刀踹营’了。”汉辰说。   汉威心想,你倒没用‘狗急跳墙’这词就不错。   “那天几个朋友故交来我家里作客,他就跑进来当了众人跟我说,要买球拍。我就跟他说,回头再议。”   “我就赖了不走,心想有客人,他怎么也得顾了面子。而且客人也会为我说情。结果我大哥当时回复了‘不行!’”汉威也放开了拘束,调皮的抬头说。   胡子卿也关切的问:“还是没买成?”   “买成了,怎么没买成,他自己去找了管家假传圣旨,支了帐上的钱买了。来了个先斩后奏,回了家还说服了他嫂子编谎话一起来瞒我。”汉辰说,“这纸里终是包不住火,后来事情就败露了。”   “哈哈……威儿肯定又被你大哥打屁股了吧?”张继组得意的取笑问。汉威低了头羞涩的不说话。   汉辰对子卿说:“伙计你想想你今天的这出,起初,怕是胆怯,闪烁其词,不入主题,搞得人不知所云;之后,破釜沉舟,任了性子单刀直入;再不成,怕也要先斩后奏的干出些讨打的事体吧?”汉辰那隐喻让张继组叫绝,说:“子卿,我是明白了,你为什么单要抢了老杨的弟弟,你们两个还真是相像呢。”   汉辰又笑说:“还好,这最后一层境界就是屡战屡败后,弃暗投诚了。子卿今天怕才到了第二个境界,还是最好绕过第三个境界,免得人仰马翻吧。”   张继组一直笑个不停,对胡子卿说:“老胡,你可听汉辰说,你怎么跟人家小孩子一样干这冲动的事呀。”   汉辰搬椅子到胡子卿身边坐下,语重心长地说:“其实你今天和何先生的对话我就听了几句,首先你怕是没想好怎么答,暂且不提你的想法正确与否,你就输了先手。不怪他骂你,你后来应对那几句确是托词。既然你接了这份差事,就是许诺他你要帮他办成这事,不然你当初别去接这差事;既然你接了,就不要等事情遇阻才给他这许多牵强的托词。你的意思呢?”汉辰的话胡子卿频频点头,汉威在一旁听了心里也想,怎不见大哥什么时候这么语重心长、心平气和的同他讲这种道理,偏偏每次总拿了家法凶狠狠的教训他。   又听大哥说,“再有就是,你怕自己跟他说话都没搞好个立场。连我这不成器的弟弟都知道硬了头问我,‘司令这动的是军法还是家法……’”听了大哥提到当初为抗洪那桩莫名的官司,他顶撞的那两句话,汉威又愧得脸色绯红,心想平日没见大哥那么话多,怎么今天挑出这么多他的尴尬事说给胡子卿听。   汉辰说:“你若是觉得自己是个属下跟长官讲话,就别带上私交的情绪,你即是有理,就放在明面里摆明了讲清。你使了性子同他赌气了讲话,怕他总拿你当子弟,不论是非你也先矮了半头不是?若就是自家兄弟谈论私事,今天的场合俨然也不是个合适地方。”听平日少言寡语的杨汉辰居然开口洋洋洒洒的讲出这么多道理,张继组也诧异说:“难得老杨今天金口大开,见解都跟人不同,受教,受教。只可惜你这番阔论应该说给老头子听,他定又要感叹‘生子当如杨汉辰了’。”   汉威见大哥猛的抬头,询问又惊诧的眼光同他一样扫向张继组,俨然这句话他们都是头次听说。   “别看我,昨晚送老头子回住处时,听他跟翁先生和老席他们感叹的。”张继组忙解释,“可不是我编排了寻你便宜。”见汉辰脸色沉下来,又嘟囔说,“老头子好歹大你十四、五岁,就是口上寻你便宜也没什么吧。”   “那老头子是想自比曹孟德了?”胡子卿不屑的追问,“真拿自己当一世枭雄了?”   “他当不当曹操你先别管,你胡子卿只要保证自己别口舌伶俐的抖弄小聪明成了‘杨德祖’做了刀下冤鬼就好。”听了张继组的话,汉威看兄长的脸色略有不安,但很快就镇定下来。   汉威当然明白,曹操当年大喊,生个儿子如孙权足矣。如果何先生这么评价大哥,他拿大哥当什么人了?孙权?三国鼎立?一种不祥的感觉顺了汉威的后背往上爬,他忽然想到,那个电话,何先生能知道大哥同胡子卿的电话内容,为什么还要当众点给大哥和子卿兄知道呢?是不是何先生根本就猜出了汉辰大哥在电话里也是在同他斗法呢? 第72章 离家出走   胡子卿起身,按着汉辰的肩头,低头深吸口气说:“想我胡孝彦得一诤友如汉辰兄,足矣。”说罢转身整理一下衣装说:“我明白了,我这就去跟他再好好讲讲。”   “子卿,”汉辰拦了他的去路,“你现在就找他说,不是合适的时机吧?怕你自己现在还没想好,不急在一时了。”   分手的那天,汉威有些依依不舍的跟在大哥身后,一路送大哥下山。汉辰只是嘱咐他,好好做事,严于律己,别给胡司令惹麻烦,就登车扬长而去。   汉威驾飞机同胡子卿回到西安后,就直接回了军部校官在城里的宿舍。   才打开门,邻居高团长家的那个可爱的女儿小金宝儿就欢跳着跑过来:“小杨叔叔回来啦?肖姐姐带了一个哥哥找了你好几次了。”   汉威猜到是肖婷婷带了小不点儿来找他,但奇怪肖婷婷怎么知道他的住处的,而且这个宿舍他也不常来住。汉威从箱子里拿出从庐山带回的特产和果子给金宝儿吃,也借机把一些特产和茶叶送给了照应过他的彭大嫂和罗大爷。   “小杨兄弟回来啦?一路辛苦吧?”彭大嫂热情的寒暄两声,又说,“来了个姓肖的姑娘找你几次了,说是你表妹,还带了个学生,是你远地的亲戚。”   汉威不知道肖婷婷又捣什么鬼,就笑笑说知道了。彭嫂好奇又亲热的问他:“是不是女朋友呀?”,见汉威有些羞涩的摇头否认,彭嫂爽直的笑了推他一把说:“还不好意思了,你彭哥像你这岁数,孩子都两个了……那个肖姑娘还会来的,我跟他讲了,你这几天肯定要回来拿衣服。”彭嫂边说,边把帮汉威浆洗好的衣服递给他,又热情地说,“中午嫂子给你做面鱼儿吃,别走,你等等,这就好。”   汉威回屋收拾了一番,收拾了箱子想走,又不想驳了彭嫂的一片热情。正在屋里犹豫,门外小金宝儿稚嫩的欢喜的声音传来:“肖姐姐,小杨叔叔在屋里呢。”   汉威知道是肖婷婷来了,忙打开门,却被惊呆了,扶了门连话都说不出来。   “小叔。”眼前出现的竟然是侄儿小亮,小亮比上次见时消瘦了不少,而且额头上有块儿明显的结了痂的鸡蛋大小的伤疤。小亮嘴角抽搐着,看了汉威一眼,眼皮又游离地垂下,眼泪扑嗒嗒落下。   汉威一把拉过他,即兴奋又担忧地问:“你……你……阿爸阿娘知道吗?”   小亮摇摇头,汉威神色顿时紧张起来:“你不会告诉我,你……离家……”,那‘出走’两个字汉威都不敢说出口。小亮点点头,汉威无语而立。   肖婷婷反是自然的笑了说:“不请我们进去坐,立在院子里好看啊?”   汉威这才引了他们进屋,肖婷婷轻松地说:“表哥你别板个脸,比小亮他爸爸还可怕。我觉得小亮做得对,我们同学都支持他,这种封建家长就要跟他决裂。”肖婷婷的话如同那天在台上演戏一样的激烈,“你看看小亮同学头上的伤口,他逃来的时候发了高烧,浑身的伤,不知道的还以为被黑衣社抓去毒打了呢。是他亲爸爸吗?”   汉威瞪了肖婷婷一眼,对她说:“你带金宝儿出去玩儿会儿,我跟小亮有话说。”   “有什么话我不能听吗?”肖婷婷撅翘起小嘴儿,不肯出去。   汉威瞥了她一眼说:“我要看看小亮身上的伤,你也在这儿?”,肖婷婷羞恼的一跺脚,朝汉威做个鬼脸,转身对小金宝儿说:“走,姐姐给你买糖糕吃去。”领了金宝儿转身出了门。   “我先给家里去个电话吧,让他们别担心找你。”汉威平静说,小亮紧抓着汉威的胳膊,不许他走,哭得涕不成声。汉威等他心情平静些,才听他终于开口说:“不……不……你打电话回去……我死在这……里……”   汉威轻轻抚了一下小亮额头的伤疤,大哥打人很少会打出明伤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小亮头上打出这么道深深的疤痕,多么危险。   “你阿爸在庐山,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汉威揣测着事情发生的时间。   “两周前。”小亮唏嘘着,努力忍着痛哭,但是还是不可自抑。汉威知道他定是遇到了委屈,只有拍哄着他,任他宣泄着。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离家出走,这是多大的罪名,他自己还对那顿家法记忆犹新,再想想大姐讲的当年的大哥和七叔,小亮可怎么是好?   “那个家,我再也不回去了。”小亮终于抽噎着说出句整话,汉威斩钉截铁说:“这是痴人说梦,你跑不掉的。”又帮小亮擦着泪说:“走,我现在调动架飞机送你回去,你阿爸的火车慢,应该还没到家。”   小亮见小叔坚定的拉起他的手要走,死死的挣脱汉威缩坐在地上叫喊着:“我不回去,我回去就是死。”   “你不回去才只有死路,你知道不知道!”汉威也急了眼,“我是为你好。”   小亮绝望的哭道:“小叔你也想我回去送死吗?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早就该消失,当初为什么生我?不想生我,还要生我,为什么生我?”   汉威觉得小亮的话有些不懂,就伸手扶他说:“地上凉,坐起来说。”小亮甩开他的手,还是边哭边说:“祖父当初为什么不打死我阿爸算了,那样也就没有我了。”   “亮儿!”汉威听小亮的话越来越不堪了,厉声制止:“这是你该说的话吗?”,汉威都想不到天下有哪个儿子会咒自己的父亲早死,“你这么说话别说你阿爸打你,我都恨不得……”   “我真恨不得他当年就被爷爷打死算了,也就不用生了我,大家都受罪。”小亮哭得抽抽噎噎的重复着,汉威沉下脸怒斥他大不敬的话说:“你这是什么话,有哪个当儿子的盼自己爹早死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他当时要是就逃了,就不用回来杨家,就生不下我了;他哪怕是被爷爷打死了,也不用生我了。他根本就不想生我,干吗还非要生我。”小亮哭得已经涕不成声。汉威也不懂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些什么话,但他知道小亮很激动,现在跟他说什么都没用。   汉威缓和了语气轻轻拍了他的背哄慰说:“别乱猜想,他怎么不想生你,你是杨家的长房长孙,多重的身份。他怎么会不想要你,你阿爸是太在乎你了,所以什么都想你好,心里还是疼你的。”   “才不是……”小亮哭得可怜,汉威逗他说:“你可没良心了,要就是为了挨几下打就拼死拼活的,那小叔的挨他的打不比你多,不比你狠。他每次下手对你都留了情面的,要照了你这样想,小叔还活不活了?”   “不是,他根本就不想生我,……是姑母亲口说的……”小亮终于哭嚷出来。   “你大姑说的?”汉威心想,这个多事的大姐,平白的胡说什么。“你大姑母是诳你的,不会。”汉威哄劝着。   “大姑母跟阿爸吵架说出来的,我都听得真真切切的。”小亮哭诉,“大姑母说,当初阿爸不想跟我娘拜堂,是爷爷拿棍子赶他进洞房的。”   “你就为这个,这都多久的事了,就是不想进洞房,你都这么大了。”   “不是,大姑母骂阿爸说,骂他当初存了心不想和我娘生孩子,才被爷爷逼得不行,和一个女的逃跑去天津,他心里从来就没我娘。姑母说当年阿爸在家的时候,爷爷逼阿爸同我娘圆房,他不肯,爷爷就让郎中天天来查他……”   “查他?”   “查他是不是有病,能不能有孩子,能不能为杨家传宗接代,不然他就不会怕圆房。”小亮还是哭着把听到的故事跟小叔一一道说。汉威也听得有些瞠目结舌了,看来爹爹这招儿够毒,哪有这么对儿子的,简直太……汉威都想,这同牲口配种没什么区别了。又怀疑小亮传话的可靠性,问:“你大姑是当了你说的?你莫不听错了?”   “我就在隔壁的过间,他们不知道,我在,我听得真切呢,大姑说,阿爸是被从天津捉回来的,因熬不过爷爷的毒打了,才答应了爷爷所有的条件,同我娘圆房,第二年就……就生下我……姑姑说阿爸存心在折磨我……折磨我娘……就是为了报复爷爷和她,就是不想要我。”小亮放声大哭,汉威只有抚摸了安慰他,他虽然觉得小亮可怜,可大哥也太可怜了。想想那从小抚养他长大的贤惠嫂子,汉威心里说不出的酸痛。   汉威从小亮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大致起因。玉凝嫂子忽然要把先大嫂住过的那间房子滕作客房,小亮听了就挡了不许进去,同玉凝姐和她的娘家姐姐玉露争执推搡起来,竟然把玉凝姐推倒个跟头。大哥回来知道小亮敢对母亲无礼,就要惩罚小亮,玉凝姐也改口说,她只不过是让仆人跟她去那间房里布置夹子捉耗子,小亮怕是误会了。傻乎乎落了圈套的小亮挨了打就给大姑打电话哭诉,当晚凤荣大姐就跑来找大哥兴师问罪,就有了小亮偷听到的一席话。汉威相信小亮的话,而且知道小亮跟后母的过结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眼下别无他法,就只能看看怎么把风波平息后,送小亮回去。   小亮在肖婷婷的安排下,在东联大宿舍同小不点儿挤了一起住,复习功课打算明年考东联大。小亮隐去了真名,所以也不会招人注意。但汉威还是不放心他,又不方便带他住军营,而且还要防了被胡子卿知道了告诉大哥。   此刻汉威也搞不懂大哥倒底是如何想的。他真是不想在乎或根本是迫不得已才生的亮儿吗?但毕竟是他的儿子呀;如果说他在乎亮儿,可大哥对亮儿似乎只有‘养育’,没有过‘疼爱’。想想自己小时候躲在爹爹怀里撒娇肆意的十多年,好歹还有过父亲的疼爱,亮儿呢,大哥对他从来是高高在上的威严吧。   汉威最担心的还是小亮下一步怎么办。回家,肯定被家法痛责,这是躲不了的;接着逃,那去哪里呢?被抓了回去不是死得更惨?汉威不知道此刻小亮在学生宿舍是否已经安然入梦,总之他是辗转难眠了。那远在龙城的大哥呢?大哥回家知道小亮出走会做何反应呢? 第73章 逮捕   有了小亮的事情放在眼前,汉威开始心神不宁。眼下小亮的事情该如何办?留下小亮,瞒了大哥,似乎真对大哥的信任有愧。大哥估计明天也该到家了,发现了小亮的失踪肯定会暴跳如雷;送小亮回去,且不说小亮情愿不,就依了小亮讲的,玉凝嫂子对小亮这个继子的种种刁弄,怕小亮就是逃了今天,也躲不过明天。   汉威仿佛头次遇到这么个大难题,但他还是努力在小亮面前装出风雨无惧的样子,给小亮当避风港。   晚上,汉威叫上了小不点儿和婷婷,带了小亮去鼓楼夜市吃小吃,顺便趁了萤火虫星星点点的夏夜,在古城墙上望月乘凉。小亮仿佛放松了很多,话也逐渐多了起来,看来跟小不点儿他们处得还很融洽。   明天还要游行情愿,小不点儿提出要早些回学校了,虽然可以翻墙回宿舍,但毕竟还有很多东西要准备。婷婷提起游行,也兴奋起来,小亮眼睛也闪着光彩。汉威沉声对他们说,其实这种行动毕竟有些冲动,但婷婷说,同学们执意这样,要同胡司令和卢主席对话。   汉威皱皱眉头,觉得学生们抗日的热情是能理解的,但这么过激的行动,就是胡子卿不计较,中央能允许吗?汉威更担心的是小亮,思想幼稚,提起游行就跟凑热闹看戏一般的热血沸腾,怕他都没搞懂什么是革命呢,就跟了赶潮流。   送走了小亮和婷婷他们,汉威回到宿舍,去辗转反侧了难以入睡。这可怎么跟大哥讲呢?小亮这么稚嫩,看来留在西安城,肯定会傻傻的跟了学生们闹事;放他逃走,去哪里呀?他一点自理能力怕都没有。   凌晨三点多,汉威才迷迷蒙蒙的睡下,一阵仓促的敲门声把他惊醒。汉威打开灯,问了声“谁呀?”,打开门,小亮就气喘吁吁跌跌撞撞的栽倒进来。小亮浑身湿透,腿发软,站不起来。哆哆嗦嗦上气不接下气的哭了说:“不好~~不~~出事~~”   汉威心里一凉,“你阿爸找来了?”,汉威暗叹大哥的速度好快。   小亮拼命摇了头,汉威拿了口水递给他,小亮大口喝了些水稍微静下来才说:“抓人了,~~抓人~~~我们才回学校~~宿舍里~~小不点儿~~被抓走了~~,小叔,救救婷婷~~婷婷她们被抓了~~”   汉威心中暗惊,问:“什么人来抓的,穿什么衣服?你知道吗?”   “黑色中山装,看不清~~黑的~~有枪~~手枪~~”小亮结巴着说。   汉威想想问:“你怎么逃出来的?”   “他们进了宿舍一开灯,就带了训导主任来认人,指了小不点说,他就是。那些人就把小不点儿带走了。”小亮啜泣着,“我就跟大家跑出去,问为什么抓人,结果在校园里,婷婷也被抓着出来,上了个铁笼的车,被带走。”   黑衣社,汉威立刻意识到,估计与明天的学生游行有关。汉威安抚了小亮先睡下,想了明天如何说服胡司令去救学生们。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事情都赶到一块儿了。汉威叹口气,脑子里思绪万千,几乎是数了更漏熬到天亮。   胡子卿一早开会,汉威心神不定的样子被胡子卿看了出来。结束了会,汉威急忙把在外面等待的小亮带到胡子卿面前。开门见山的让小亮详细说了昨天学生被抓的事,胡子卿听了,马上喝令方之信去黑衣社打探一下。也告诫黑衣社,学生都是孩子,让黑衣社适可而止,放了他们交给学校管束算了。   方之信得令出去,胡子卿又拉了怯懦哭泣的小亮问:“你来西安,你父亲可知晓?”,小亮乞怜的眼神扫向汉威,汉威无奈的对胡子卿说:“我哥不知道,我们暂时也不想他知道,胡司令帮我们保密呀。”   胡子卿蹙起眉,无可奈何的笑了说:“你让我一起瞒了杨汉辰?我可太对不起朋友了。”   “胡伯伯。”小亮可怜巴巴的哭着,瘦小的模样,吓得腿都哆嗦,汉威想,大哥看了不定多失望,小亮窝囊的样子哪里象杨汉辰的儿子。好在抓去的不是小亮,不然黑衣社不用动刑,估计就都招供了。   不一会儿,卢定宇也来了,跟胡子卿和汉威共同商量这个事。据说黑衣社前些天已经抓了几个在广场演讲的学生,这才激怒了学生要游行对话。而且卢定宇那边有几个出面帮学生说话的官员,为了学生同黑衣社发生了口角,竟然被定性为赤色可疑份子,前两天被抓了。如今又大规模的抓了这批领头游行的学生去,怕是太猖狂了。   卢定宇说,他派去周旋的人回来说,黑衣社仗了是老头子的嫡系,根本谁的账都不买,晒了他派去的人一个上午,临了就让听了听犯人受刑时鬼哭狼嚎的惨叫,说那几个嫌疑的官员如实招供了。卢定宇怀疑是屈打成招,都要气疯了。又说,如果这种手段对付学生,那文弱书生们岂不更惨,也太卑鄙了。   想想小不点儿和婷婷,小亮在一边哭得更凶,卢定宇这才留意了小亮,问是谁。胡子卿支吾了说是个学生。汉威长舒口气,要是让卢定宇知道是杨家的大公子,要多丢人~~。   方之信出去了两个小时,回来的时候近中午了。带来一个噩耗,年秘书早上来司令部的路上也被黑衣社的人抓走了,还抓了秘书处的另外两个人。汉威也十分吃惊,黑衣社平时总在暗地活动,这回怎浮出台面,还抓了年秘书这个胡子卿身边的人。   方之信又说:“听说已经从年秘书家里搜出许多赤色宣传册子,怀疑他是共党奸细。”   “放屁!”胡子卿啪的一声把枪拍在桌上,小亮吓得腿一软滩了下去。汉威忙扶起他,心里觉得这个丢脸。   胡子卿大骂:“不就是我上次为了学生的事,年秘书打了黑衣社那老汪吗。他们就能借机报复,罗织罪名,简直用心险恶。”   胡子卿愠怒着,运着气,忽然对汉威说:“杨汉威,带上警备连,去把黑衣社给我抢人,不!把那个贼窝给我抄了。”   “是!”汉威不假思索的应道。军令,他只能服从,但是胡司令这句去查抄黑衣社,让汉威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堂堂剿总副总司令,下令把中央放在省里的中央情报组织给查抄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行动?   “报告司令,您的电话!”一个勤务兵进来报。   “没时间,让他晚些打来。”胡子卿没好气的说。   “是,是龙城杨司令的,~”勤务兵说。   胡子卿看了眼汉威,吩咐勤务兵把电话接进来。   胡子卿接了电话就匆匆说:“伙计,我正忙~~你~~,啊~~他在~~”就转向汉威说,“你哥找你。”   小亮的手紧紧抓了汉威,汉威扒开他的手,到桌前接起电话,亲热的说:“大哥,是汉威~~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小亮只听汉威说:“什么事瞒你?~~没~~汉威不敢~~是~~是~~真没~~,小亮?~~没~~他去哪儿了~~有事吗?~~汉威明白~~汉威不敢~~”听了小叔紧张的应对,小亮知道小叔在帮他遮掩。   待汉威放了电话长舒口气,胡子卿和卢定宇已经不在屋里了。汉威忙追出去准备带兵执行任务,吩咐小亮先回去。出门正见了方之信整队一溜小跑带了军队出去。胡子卿对汉威说:“让老方去吧,你还是带小亮回去吧。”   “可,司令~~”汉威还想说什么,胡子卿阻止了他说:“这不是长久之计,我帮你瞒不了多久,你大哥知道了,连我也会被怪罪,他那脾气~~” 第74章 查抄黑衣社   “我不走,我就在这里等。”小亮坚持着,上前几步紧紧拉了胡子卿的胳膊哀求说:“胡伯伯,您救救婷婷呀,特务不会打她吧,婷婷是个女孩子。”说着又哭了起来。   汉威又急又气,忙去拉开他。心想:这胡子卿已经开锣上演《闹天宫》了,你还嫌不够热闹,添什么乱!就这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呢。   所幸卢定宇将军刚去楼里了,不然小亮非露了底细不可。   汉威只得哄骗了小亮跟他离开,想把小亮先暂时安置在自己宿舍。心想,这胡子卿说的也对,毕竟不是个长久之计,大哥知道了,连累自己吃苦不说,小亮定然会难逃厄运。怎么小亮偏赶了这个‘多事之秋’来添乱子,汉威也没个好办法给小亮找条出路。   送小亮去宿舍的路上,就遇到了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学生的热情和勇气,丝毫没有被前些时候同学们的陆续被捕而退怯,反而情绪更加高涨。条幅、标语、旗帜上呼唤着‘爱国无罪’、‘释放爱国学生’、‘同是中国人’、‘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口号呼声铺天盖地,队伍浩浩荡荡向司令部而去。   小亮立刻兴奋起来,闹了要下去参加游行,急得汉威直骂他多事。   小亮却不管不顾,趁了人群拥塞,车子寸步难行,竟然跳下车挤进了学生的队伍。汉威忙追了下去,拨开人群,一把抓了他往回拖。小亮执拗的反抗着,嚷着:“别拦我,我要爱国,我要去请愿。让我跟同学们走。”几个同学也奇怪的来拦阻汉威这个军官对一个学生的无礼。汉威急中生智,整整衣冠说:“好吧,你去吧,等你方叔叔把婷婷带回来,你也别想见她了。”   小亮这才犹豫了,想想还是乖乖的跟了汉威的后面回到车上。   ※※※   西京,总理办公室里,云西路小心谨慎的将一叠名册恭恭敬敬的递到何文厚面前道:“先生,您要的乱党名册全在这里了,如您所料,所有的学生闹事,多半是他们在幕后指使或策划,居心叵测。”   何文厚翻了翻名册和一些调查报告,拍案道:“好,很好,立刻拘捕乱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属下明白,在调查过程中已经采取了些许行动,月前本来有场策划好的乱党暴动,属下已经事先得知,派人瓦解了。”   “相关乱党头目可曾抓获?”何文厚翻阅着文件问着,眼皮也没抬。   “这……属下尽力去抓了些乱党嫌疑,本想留些口供,可……”云西路吱唔不语。   “怎么了?有什么困难尽管直说,我会替你做主。”何文厚平日最恨云西路说话的吞吞吐吐。   云西路陪了笑躬身说:“属下明白先生的一片苦心,可先生能不能在适当的公开场合,把您的意思再……就是再稍微明确一下,以便上下认识一致,特别是在乱党的问题上。”   何文厚皱皱眉,扫了云西路一眼,问:“最近的大会小会不都在讲这个问题吗?不然会成立情报局让你来担这份重任吗?还有谁不清楚,你说来听听。”   云西路小心的偷眼看看何文厚,面有难色,汗珠渗了出来,一副很左右为难的样子。   何文厚便猜出他办事受阻,多办是得罪了他的大舅爷老付或老龚他们,就说:“你尽管说,你是替我办事,我会为你做主。”   “这……”云西路满脸通红,颇有难色。   “说!”何文厚喝道,吓得云西路腿直打颤。   云西路眼都不敢抬,压低声音说:“本是由前两天的乱党引起来的事端,西安情报局抓了些为首闹事的学运分子,想审出些内幕来。可才带回特工科,就被赶来的军队把人抢走了。”   “谁这么大胆?不是吃里扒外吗?”何文厚把文件摔在桌上喝问。   “这……属下是问了,看番号才知道是三十六军的警卫营。”云西路边说,边偷眼看看满脸惊异的何文厚,又慌忙补了句,“属下本来以为是有人故意冒充,知道胡副司令同您的关系,所以来打了诈帮乱党抢人。所以特工科的部队同他们就持枪对峙了。”   “那倒底是不是胡子卿的人?”,何文厚追问。   云西路叹道:“后来胡副座就亲自来了……”   云西路仔细观察着何文厚的脸色,何文厚沉吟片刻,问:“你是说,胡子卿去了情报局?”   云西路忙解释:“属下想肯定是误会了,忙跟胡长官解释,这拿的是乱党,而且证据确凿。望他有想法直接跟先生您去谈,属下只是替总理办事。可副座见属下不放人,反骂属下是狗仗人势,就把人抢走了。据说还开了飞机给送出了城了。”   何文厚半信半疑,愤然道:“他叫你放你就放,你是干什么的?你怕他为难你,就不怕我办你!”   “先生教训的是,属下是要给先生打电话,请先生亲自来讲给他听。可胡长官抢过电话就扔在了地上,还把汪副主任打伤了,现在还在医院呢。汪副主任受了伤,见两边要兵戎相见,还直劝属下说,别开枪,传出去对总理脸面无光,让旁人看笑了。而且汪副主任劝属下说,这好歹放了前朝也是御弟……皇亲国戚呀。怕开了火万一枪不走眼,伤了旁人也便罢了,伤了胡副座……”。   云西路见何文厚咬牙不语,心中暗自得意,脸上还是一副忍辱负重的可怜样,又说,“属下素日与副座并无往来,更谈不上嫌怨,所生瓜葛,皆因为这乱党之事。上次您在会上讲剿乱的时候,散会后,胡司令就颇有微词,在洗手间不知对谁讲:‘中国人百年的陋习就是窝里斗,怕再没旁的本事了。这没事总要寻些事情出来。’还说‘什么平乱’,不过是‘添乱’……更说,就如同猫本该是去逮老鼠的,没本事逮住老鼠,粘几个土家雀来,说是家雀虽不偷仓里的米,也是要吃米的吗,一样可恶。所以逮老鼠和家雀的重要性对中央是一致的。”   “混障!”何文厚一拳垂在案上,茶杯盖震飞在地。起初他还怀疑云西路是对胡子卿有嫌怨,肆机夸大其辞。但后面这几句话,何文厚相信胡子卿平日的口舌轻薄,定然是说的出来的。   云西路又说,“胡长官还说,说是您好端端的学万历那个亡国的皇帝弄个什么东、西厂、锦衣卫的,就差不弄出个血滴子了。还说属下们想干这些勾当,不如阉成了太监的象些。”   见何文厚气得瑟索,云西路战战兢兢道:“属下失言,先生保重身体。”   何文厚定定神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会给你个交待的。”   云西路走了,翁夫子进来拿文件。何先生就问他,“夫子,适才小云的话,你也听到了吧?”   翁夫子笑笑,“无头官司。”   “那夫子觉得小云的话,可信度有多少?”   翁夫子又笑笑说,“不好讲,但听来,似是前半段还要寻些确凿证据来推敲一二;到是后面几句牢骚话的话锋,听来倒是象胡子卿的口气。”   ※※※   汉威被胡子卿叫到司令部,他才迈进去,就见方之信进来报告说,已经按照命令,断绝了黑衣社党部大楼同外界一切的联系,并抄捡了所有的档案密函拿回司令部。   见汉威迟疑惊异的立在原地望着他,胡子卿抬眼一副傲然的样子,对汉威说:“敢查到我头上,是这些‘钉子’自己找死!”,那副不可一世的高傲,仿佛对汉威说,‘还敢跟本少爷打擂台,尽管放马过来!’   汉威早听不少人说过胡子卿遇事纯粹的少爷脾气,受不得委屈,吃不得亏,平日骄傲得很。汉威在胡子卿身边这些日子也领教过几次,但这回才真算开了眼。想是黑衣社平日在他胡子卿后面去给西京老头子打他的密报,惹得胡子卿早就咬牙切齿了。这会又抓了他的人,还抓了学生,胡子卿平日即正义,又仗义,肯定是要出手的。   汉威接受了胡子卿分派给他的一项秘密任务,驾机护送几位从黑衣社冒险救出来的学生领袖连夜赶去上海。   胡子卿怕夜长梦多,也担心中央不会轻易放过这些‘乱党’。除去了伤势重,难以行走的几位学生准备下批撤退,其余的一律送走,而且要立刻走。胡子卿悄悄告诉汉威,他已经同‘那边’联系了,这些人只要送到上海,就立刻有人来接应,会被转道送往苏俄和法国。   汉威愈发的吃惊诧异,看来胡子卿同‘那边’的交往很深了,是铁了心联俄、联共去抗日了。这比抄黑衣社的行为更大胆,不知道何先生知道了,他胡子卿是否能留个全尸体呢。   但军令如山,汉威当然只能服从,他看了看名单,里面有肖婷婷。汉威领命立刻行动。   汉威去指定的地方接上了从牢里救出的六位惊魂未定的学生和一位涉嫌的军官,包括受了惊吓,愁容满面的婷婷。汉威想,小亮估计是今生今世再难见婷婷了。如果婷婷如胡子卿的安排,去了苏共,那就是同他们在两个对立的阵营了。可能,她一辈子不会回国,那小亮也就见不到他。   汉威心里灵机一动,又想,如果不让大哥找到小亮,抓他回去,怕可以让小亮和婷婷一道去美国舅舅家里。婷婷是舅舅的义女,去他那里避难自然没的说,而小亮,舅舅应该会喜欢他。汉威折路回家,从容的接上了懵懂着的小亮,飞驰般带了几个学生奔向机场。来到机场引擎已经启动,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完毕,汉威检查了仪表,趁着暗黑的夜色,飞机腾空而起,向东北方向飞去。   小亮见了婷婷欣喜的哭了出来,但婷婷还是惊魂不定的不肯说话。   到了上海,汉威按指定的地点把他们送到了花园弄那个小别墅,等了‘那边’的人来领人接头,也紧张的祈祷别出变故。   学生们还是义愤填膺,一路痛斥着黑衣社的种种无耻的恶行。汉威才听说婷婷险些被黑衣社那帮禽兽奸污了,幸亏胡司令的人去得快,才让婷婷免遭魔爪。而早几天被抓去的学生就惨了,被定了赤色份子的罪名,电刑、火烙、竹签逼供,无所不用其极。好几个学生被整得生不如死,但大家都很坚强。象小不点儿翁骥,就已经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躺在医院了。汉威才发现小不点儿是不在其中。想到小不点儿小小年纪,瘦小文弱的样子,就要遭受黑衣社的拷打酷刑,汉威也觉得残忍。   汉威拉了小亮独自来到庭院,对他说:“我想过,你在西安太危险,而且让胡司令也难做。你在上海暂时避避,我设法筹钱送你出国吧,去美国,找我舅舅去。你问问婷婷,如果她愿意走,你们做个伴儿。”   小亮的答复让汉威大失所望,“小叔,我想好了,我要跟同学们去苏俄。”   汉威吓得没跌坐地上,他怎么也没想到小亮这么坚决的说。“小叔,我不做寄生虫,我自己有手有脚,我自己能照顾自己。我要革命,我要跟那个封建家庭决裂!”   汉威觉得小亮的话象在背台词,可小亮无论怎么劝就坚持着对汉威说,如果不让他去苏俄,他就去死,因为只要留在中国,他就逃不掉父亲的围捕,回去就是死路。   叔侄二人在院里争论了两个钟头,最后小亮哭着说:“小叔,你跟我娘说过要保护我照顾我;你在我娘临死的时候发过誓不让我受委屈,不让我再挨阿爸的打。如果小叔害怕阿爸,我不怪你,我也不连累你再为我受苦。小叔就送我会阿爸身边,让他打死我,我也好去地下见母亲。这样也很好。”   汉威听得阵阵心酸,不知道小亮怎么对大哥的积怨这么深,仿佛父子跟仇人一样,非要一死才能了结恩怨。汉威服输了,他答应小亮,放他和同学们一道去苏共。   依依不舍的送走小亮,汉威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飞回西安时,已经是近中午。   方之信正在司令部指挥卸运那些从黑衣社抄捡来的满车成捆的‘密宗’信袋里的密件。汉威进到办公室,胡子卿正潇洒的斜躺在沙发上,手里翻看着密宗密件,嘴里同卢定宇主任谈笑风生的议论着黑衣社,说黑衣社这帮混蛋肯定没料到老窝被端。那副得意的样子,宛如打胜了场出奇制胜的漂亮仗。   屋里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堆满了文件,汉威小心翼翼的寻了空当走到胡子卿身边,胡子卿跃身坐起对笑了抖抖一叠文件递给汉威说:“快看看这个,太有意思了。”汉威翻了一张,脸色立刻僵凝了,那是篇电话纪录,是上次大哥教训他书信的字体那次电话的原原委委的纪录,精细的几乎一字不差。汉威如锋芒及背般不安,原来胡大哥果然没猜错,大哥也果然料事如神。   胡子卿又得意的读了几份监视他和卢定宇行动交往的密函,居然连二人什么时候一起吃过饭,说过什么过激的话,甚至红过脸,吵过架都被一一纪录。   关于胡子卿的纪录就更多了,读着自己曾经口无遮拦的那些听似‘大逆不道’、‘大胆放肆’的言论,胡子卿眉飞色舞的笑得直不起腰。   抄了黑衣社,胡子卿先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将所劫获的密报和文件翻捡一番,果然不出所料。云西路那群特务撒在西安的眼线果然是在监视他。心中多少有些埋怨,同何文厚这位兄长的交情,即便是有什么不满何必不直接说出来,干什么还派些特工来监视?心中越想越委屈。   倒是汉威提醒了问:“西京那边,司令打算如何交代?”   胡子卿沉思一下,说:“等查清楚些再说吧,反正人都被扣下了。黑衣社那边跟外界根本断了通信,咱们不怕他们抢了前面告状去。”   卢定宇自是年长一些,见识多。在一旁开导说:“子卿,将在外,历朝历代这监控的机制是难免的。即便不是你,其他省份也是有的。不然云老西靠什么吃饭?你即使对云老西他们不满,也要斟酌些轻重,别把黑衣社同他云老西个人混为一谈。”   见子卿不甚明白,卢定宇点拨道:“可不可以先致电委座,坦白此事,最好在云老西前面,别让他恶人先告状。说破大天,端了黑衣社这一举也太唐突了。”   胡子卿心中有气,心想当初你可是默许的,现在又畏首畏尾的害怕了。赌气说:“做都做了,要杀要刮随他便了。”   “司令,话可不是这么说。您还是不要吃眼前亏,好在是在秦洲,隔个千里之遥的,骂得狠了,不听就是了。可头还是要低的,总得给黑衣社个台阶下。还有钧座那,日后何以服众呀。”   汉威也觉得老卢的话说得有道理,若换了大哥在,估计也会这样劝告子卿哥。   胡子卿这才定了定神,想想此举说起来也是有些唐突了。西京那些平日里嫌嫉他的老家伙们,不定怎么抓了这个话题,借题发挥来整治他呢。   子卿敲打着沙发扶手,汉威也沉思着如何收这个场。当年《闹天宫》唱完,孙猴子可是被如来佛压到了五行山下,饱受风霜雪雨的煎熬,不知道胡子卿闹了这场天空,如何逃出何先生这尊如来佛的手掌心呢?   见大家面色愁苦紧张,胡子卿大笑了说:“我都不愁,你们愁什么,先接了看资料,看看都记了我们些什么秘密?我的日记都未必能详尽如斯呢。”   副官将规整好的一落文件搬到胡子卿面前。忽然,胡子卿敛了笑,抿嘴诡笑了对汉威说:“汉威你来帮我起草个电文,发给总理,请罪!你就说些类似~~孝彦此行实属鲁莽,有负吾兄厚望,~~请求处分之类的话。”   汉威又气又笑,无可奈何,说:“也是,写这些悔过书,汉威最拿手。”   汉威斟酌了一会儿,草拟了封电文递给胡子卿过目。胡子卿扫了一眼,就吩咐副官拿下去发到西京。俨然儿戏一般。   胡子卿如完成了桩任务,继续和卢定宇盘点着这些缴获的战果。   忽然,胡子卿沉了脸,迟疑了一阵,将一叠文件郑重的递了给汉威。   汉威打开看时,里面都是审问香丫儿的纪录,还有很多张汉威和香丫儿在岸边的照片。最令汉威震惊的还是审训香丫儿的照片,汉威都怀疑黑衣社这些禽兽真是行虐的狂人。他们竟然照下了很多香丫儿在刑讯时愁眉苦脸、面目扭曲的照片,更恶心的是那些惨无人道的兽刑,汉威看了都觉得惨不忍睹。   汉威看得热泪盈眶,那个如水妖一样娇艳可爱的香丫儿,尽管他是个被这个世道扭曲了的身在风尘的男宠。但他那柔弱的质地,怎么能坚强的面对这些惨无人道的酷刑和黑衣社禽兽的狰狞嘴脸,坚守了秘密到生命的尽头。   卢定宇不知道汉威为什么哭,以为他毕竟年轻,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被这些惨不忍睹的刑讯照片唬吓住了。   “胡大哥!”一声凄婉的呼唤,二月娇随了Nancy进了门。汉威慌忙擦了泪,又意识到自己手里的照片,忙乱了收捡了香丫儿的刑讯档案匆然塞进密宗袋。   胡子卿起身,看着哭得满脸泪水的二月娇,又看看一脸愁容抹着泪的Nancy,奇怪的问:“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第75章 一潭浑水   二月娇哭得可怜,他和Nancy是才从医院过来,小不点儿翁骥已经被医生断定活不了多少时日了。   胡子卿皱起眉,将信将疑问:“哪个医生说的?不是老方说,这几个学生里,伤势最轻的就是小不点儿吗?”   胡子卿分明记得方之信跟他讲过,送进医院的七个学生,五男二女,其中两个女孩子是因为被黑衣社的畜牲们糟蹋了。而那五个男孩子,伤势最重的是那个被肯定为赤党的学生领袖,被老虎凳残掉一条腿,浑身血肉模糊的,胡子卿本来最担心他的安危。其它的几个男同学据说看来还没伤了筋骨,尤其幸运的是小不点儿,浑身没见什么血迹,就是虚弱。怎么好端端的就要临近死亡呢?   Nancy看了眼二月娇,有些难以启齿的说:“是米勒大夫说的,他说小不点儿内伤太重,怕活不过两、三周了。”   二月娇嚎啕大哭,泣不成声,终于哽咽了说:“他的伤~~他~~他伤得~同~~同我那可怜的哥哥~~香儿~~同一~~同个地方。”   胡子卿听了重重的捶了下桌子,一些档案应声散落在地上,“无耻,下流!”   二月娇哭得伤心,说:“他们用了电刑~~还有火烧~~还~~还~~有蝎子咬的~~”二月娇瘫坐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汉威震惊了,他手里正拿着香丫儿受刑的照片,想想瘦小的小不点儿,这个十五岁大的孩子,放弃了天津显赫的家庭,出来为了抗日闹学潮。想想他瘦弱的身体如何能面对黑衣社的大刑。汉威悲愤交加,简直是义愤填膺了。   胡子卿明白,黑衣社的人猖狂到根本不是为了逼供而施刑,他们敢有恃无恐的随便给人罗织罪名,然后拿犯人来满足兽欲。   “这些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就该拿来千刀万剐!”卢定宇愤恨的说,“耸人听闻!”   身为坐镇西北的一方父母官,他胡子卿和卢主任怎么也不能让自己的地盘里发生这种令人发指的惨剧,更何况对几个手无寸铁的学生。起初卢大哥对他派兵抄黑衣社还颇有微词,他怀疑黑衣社这么猖狂的折杀学生,肯定是奉旨办差,幕后主使是何先生。直到现在,胡子卿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那位满口仁义道德的义兄会拿这么狠毒又龌龊的方法对几个毛孩子。   “报告!”副官进来,“西京何总理回电。”   胡子卿长吸口气,屏住呼吸,接过电文看看释怀的一笑,抖了电文对卢定宇说:“没事了,老头子骂我举动太鲁莽,自请处罚就算了,以后不要再犯。”   卢定宇沉吟片刻说:“这么就过去了?”   胡子卿还是志得意满的笑了笑:“所以我要扣了黑衣社的畜牲们,整治他们只是一方面,我就是要抢在他们从老头子那里搬援兵前把东西都处理好。现在我们又先去请了罪,老头子都说恕了我了,黑衣社再去告状也占不得先手了。”   这么大个闹剧就如此轻易收场?汉威心中虽然不太信,但也暗自佩服胡大少爷就是命好,次次任了性子惹出大祸总有人庇护而免遭责罚。这黑衣社无论如何也是老头子设在各地的眼线,可能是狐假虎威猖狂了些,可胡子卿一名军政大员,就居然敢家门内斗的举兵把黑衣社给剿了,还真是让人‘佩服’了。   “汉威想什么?不说话?”胡子卿问。   “我是想,”汉威说,“这回电有些怪,不该呀?”   胡子卿仔细问,汉威就说是预感不好,也不深说。心里却想,每次在家做了错事,明知要挨打时,那痛痛快快当场被大哥咆哮了打上一顿的,多半也疼得有限,疼过就算了;最难挨的就是明知板子要上身,大哥却隐忍不发,沉积到一定时候才爆发出来,那个积累在一起打下的板子是最痛苦难熬的。汉威只能暗自祈祷,他对黑衣社事件的预感是错的。   胡子卿安慰二月娇说,明天他去拍电报,从国外请几位有名的大夫过来诊断,他相信能救活小不点儿,不然天理不公呀。但心里还是暗自鄙薄黑衣社的无耻。劝走二月娇,胡子卿回到办公室,喊来方之信,让他连夜提审刑讯过小不点儿和香丫儿的特务,要他们老实交代罪行。方之信刚要走,胡子卿喊了他暗示他说,等审问清楚,一些刽子手可以被正法,以平民愤。   胡子卿的不依不饶,汉威相信这潭水会越搅越浑。   “司令,电话,龙城杨司令的。”胡子卿简直头要崩溃,怎么忽然间会生出来这么多事端,老杨、小亮,老天~~   胡子卿接起电话没寒暄两句,汉威就听他说:“汉威吗?他就在我边上,你直接问他吧。”   汉威奇怪大哥为什么这么晚打电话来找他,接起电话毕恭毕敬的刚问候一句,就听大哥那凝重沉稳的声音问:“威儿,你先跟大哥保证,你不敢隐瞒大哥任何事情。”   汉威听了心腾的跳到喉咙,忙偷眼看胡子卿,心想大哥知道小亮去了苏俄?慌忙应了说,“小弟不敢,没曾瞒过兄长。”   又听大哥说:“汉威,你敢对大哥保证,小亮你从没见到?”,汉威更是犹豫,不知道大哥是不是抓了把柄才这么说,“没~~真没~~”   “没有就好,”大哥语气稍微缓和,说:“小亮曾买了去西安的火车票。你给我记住,若见了他,就把他送来,如果你帮了他干出欺瞒我,欺瞒祖宗的事,你自己知道下场。”大哥的话刚硬威猛,汉威听得汗毛都要立起来,忙支吾应付说知道了。   大哥又喝道:“你把我说的重复一遍。”   汉威真觉得心虚得乱跳,他紧张的重复说:“大哥,汉威保证,汉威真不知道小亮的下落;他日若是见了他,就送回龙城大哥身边,如果知情不报,伙同小亮做出违背家门的事,任凭大哥处罚。”   汉威边说边偷眼看卢定宇和胡子卿的表情,卢定宇若无其事的翻着文案,胡子卿却是一脸难言的笑打量着他。那副神态俨然是说:“你小子可真有种,这谎言说得跟真的一样。你杨汉威不该被打?那怕天下谁挨打都是冤屈的了。” 第76章 节外生枝   胡子卿悠然的晃荡着来到汉威身边,对他说,“等下我跟你哥有话讲,对他说先别挂电话。”   汉威惊惧惶然的目光的望着胡子卿那副抿了嘴慧黠的诡笑,生怕他会节外生枝捅破自己的谎言。   汉威一手紧捂住话筒,两手直作打揖的动作,一脸的愁苦,央求胡子卿手下留情。   胡子卿更显得意,仿佛捉弄一个被他牵住了尾巴的小老鼠,对了话筒喊说:“伙计,你跟汉威说完话,我有个关于汉威的秘密必须要告诉你。”   汉威吓得腿直发软,摇晃着胡子卿的手,跺着脚暗示告求他饶命。   “汉威,你怎么了?这么紧张我和你哥说话,怕我向你大哥告状?他那么老远,就是想打你屁股也不能从电话里钻出来。”胡子卿边说边笑,那副捉弄人的开心,就连埋头在仔细翻看那些查抄来的密件的卢定宇都不由抬头观望,不知道他们两个在闹些什么。   汉威终于在电话里听到大哥说:“把电话交给胡司令。”   汉威无奈的顺从了把电话怯怯的递给胡子卿,又怕说话大声被电话里的大哥听到,低声的央告声:“子卿哥。”   胡子卿拉紧汉威的手腕,象是擒住个随时会逃跑的孩子,另手接过电话说:“伙计,你今天打电话尽管放心,现在绝对没黑衣社的人去听你我电话。黑衣社那些孙子的老巢被我端了,现在监管电话的都是我的人。”   电话那边一阵沉寂,胡子卿一纵身坐到书案上,“没诳你,我又不是汉威,我平白的诳你做什么?”汉威急得恨不得按断电话,真不知道胡子卿要说出些什么。   又听胡子卿自鸣得意的说:“老头子当然知道了,我不等他兴师问罪就自个儿上表请罪了。他说下不为例。我这儿连夜提审那些混蛋呢。”   对面的大哥肯定是吃惊不小,可也不见他劝什么,胡子卿就又说:“我跟你说关于汉威的事呀,”胡子卿再看汉威,已经脸色发白,冷汗淋漓。就直入正题说:“你可真冤枉汉威了,黑衣社的人都供认不讳了,那个娈童死在船里的,是黑衣社杀人弃尸的。是那些王八干的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嫁祸,他们自己都承认了,卷宗全在我手里,你不信可以自己来看。想想你把汉威打成那个样子,你这个当哥哥的不觉得愧心吗?伙计你真该申请去黑衣社替云老西,你的手辣可比得上他了。”   不知道大哥在电话那边说些什么,汉威只能听到电流的嗡嗡声音,但他总算长舒口气,也对胡子卿的促狭无可奈何。想想两个多月前那场劫难,汉威心里还是后怕。   胡子卿说:“你不给汉威赔不是,那我可要借报纸新闻去为汉威昭雪了。”   杨汉辰在电话那边的笑声汉威都能听出些来,胡子卿把电话递给汉威说:“你来接,你哥答应给你赔不是。你好好诈他一笔,想想要些什么补偿你受的罪。”   汉威接了电话,但还是心中有鬼,听大哥只说了些在西安要好好做,明辨是非效忠党国之类的套话,就草草结束了。没有一句半句对当初误会他情杀香丫儿那件事的歉疚。汉威本也没指望大哥会对他说抱歉的话,倒是胡子卿有些为汉威不平。   汉威第二天就去医院看小不点儿,医生说小不点儿情绪不稳。   病床前,二月娇和一个学生在照顾小不点儿给他换药。汉威终于目睹了那令人发指的伤势,心痛得难以形容。汉威想起那日小不点儿英气勃勃的同婷婷在军营演出那感人肺腑的《白马篇》,那神采飞扬的可爱的样子,俨如同床上这个眉目深陷,脸色青绿的病人判若两人。   汉威心里很难受,一天的心情都阴沉沉的。   胡子卿下令枪毙了几个残害香丫儿和小不点儿的主犯,二月娇也觉得对死去的哥哥有个交代了,拉了汉威同他去香丫儿的坟头去拜祭一番。   胡子卿是晚上才在中央的再三追问下,把军队撤出了黑衣社。   二月娇在香丫儿的事情沉冤得血后,决定把当晚的戏目改成《窦娥冤》,请胡子卿和卢主任、汉威、Nancy一起来听戏。胡子卿也痛快的答应,他晚上请大家吃夜宵,去吃菊花锅。   戏还没唱到“有日月朝暮悬”那精彩的片断,胡子卿就接了一份急电急匆匆的回军部大楼了。临走只匆忙的跟卢主任耳语几句,汉威也不便多问。散戏的时候,卢主任也推托有事,先走了,汉威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   ※※※   飞机在苍茫的夜色中起飞,同开飞机去别处不同的是,胡子卿不知道面临的命运是什么。他能想象到何先生铁青着脸的样子,或许他早就恨得咬牙切齿了。但胡子卿一定要说服何先生收回这条军令,挽回无辜的方之信一条命。   经过几遍同地上的信号联络,飞机在规定的跑道降落了。   离开这个熟悉的城市没多久,今天的重返是那么戏剧性。   “呦,胡司令,果然是您呀。可着这天下敢开飞机独来独往的长官,也就您独一份。”老机修师‘老东北’提着电筒同几个兵过来。   胡子卿下了飞机就将装备扔给“老东北”说:“帮我找辆车。”   “不忙,车在外面等您呢。我起初还不信您趁这黑灯瞎或的过来呢。”   “你知道我要来?”子卿惊异的问。   “是总座的人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了。”老机械师道。   厅里的两个候着的人见他远远的就立正敬礼,胡子卿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个是左副官,左副官跟了何文厚四、五年了,同子卿熟识得很,见面亲热得拥抱一下互相拍拍肩膀。   东方的拂晓的晨曦中,子卿略显清癯的面颊还脱不掉一丝纯稚气,明眸带了丝月色的苍茫,一身飞行服,护领内掖着条白色绸巾在领窝里,掩饰不住的飒气。   “行呀!多日不见,还是这么精神。”子卿兴奋的捶了老左的胸一下,一副久违重逢的样子。   小左倒是略显老成了,笑望着他说:“子卿兄,近来可真是瘦了不少,腮都陷进去了。”   子卿笑抚着脸颊笑道:“不会呀,秦川地大物博还产美女,我的日子不错呀。”   “又口无遮拦,不怕传了到老头子耳朵里去?”   “不就跟你说说吗。”   在车上,胡子卿一如既往的胡扯着,天南地北的最后谈到米脂丽人,更是嘴无遮栏。换上往日,小左还能同他说闹。今天,小左心绪不宁。他知道胡子卿是为什么而来,也知道何先生对这个事上的态度之强硬。   小左终于撑不住劲叹道:“子卿,你可真不该回来。”   子卿转过头笑看着他:“为什么?”   “老爷子在气头上。”   子卿拍拍他肩膀,挺身向上坐坐,脸上那顽劣的笑容敛了些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等他气头过去了不知道得死多少人了?”   胡子卿的头斜依在车窗上,破晓的晨曦映着他那张清逸的面容格外优雅,长睫下的眸子泛着光。 第77章 求情   胡子卿来到何总理办公厅的时候,何文厚还没到。翁夫子已经是一如既往的提前来到岗位,将昨夜整理好的文件送到总理室,一眼见到候在一边的胡子卿。   “副座来了?”翁夫子圆圆的小眼镜里透出的随和的目光。尽管翁恪知道胡子卿为什么连夜赶来西京,但还是装作一无所知平和的样子。   “翁先生早。”子卿对翁先生这个老学究一直如父执般敬重,又迫不及待的问:“方主任的事,老先生倒底什么意思?”,翁夫子推推镜片,有些迟疑。   “什么意思?不是在电文里给你交代得清清楚楚了,看不懂吗?”胡子卿只顾同翁先生说话,不想自己的义兄何文厚已经踱步进来。   “只是~~”胡子卿刚要解释,又被何先生强势的打断,“没收到吗?”。   “收到了。”子卿咽了话,规规矩矩立好,这话一开头,他就知道难免又是一顿训斥。   “有什么不明白吗?”   “看懂了,只是~~”   “没什么‘只是’,军人,只有服从命令!”看了何总理不容抗拒的目光神色,子卿动容的说:“总座,这事情因孝彦而起,就是处置,孝彦作为主帅,理应一力承担。查抄情报社,方主任只不过是执行长官命令,如你所说,军人要服从,他又做错什么?”   “没错?长官有错,知而不谏,就是大错,罪无可恕!”何文厚声色俱厉。   “就是错,也罪不至死吧?”子卿据理力争。   “堂堂中央大员,兵权在握,居然荒唐到派兵查抄中央情报社,亘古奇闻!滑天下之大稽!若不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何以平天下民众之口。方之信若真对你忠心耿耿,就该深明大义去赴死,也是救你的唯一出路。”何先生一阵连珠炮般的排喧,子卿都无空插言。   “总座,若是治罪,就拿孝彦去治罪,放过方之信吧!”,面对子卿的声声恳求,何先生抬眼看看他,兀自开始整理自己的文件,不理会胡子卿。   翁夫子在一旁也不便作声。何先生边翻阅文件边同翁夫子交待着,俨然对侍立一旁的胡子卿视若无物。   过了一阵,胡子卿才开口说,“总座,可不可以免方之信一死,撤了他的军职,或降职。”   何文厚拿起茶杯,品口茶,面色悠然,而语气斩钉截铁:“军令如山,断无收回的道理!”   “大哥!”胡子卿近乎绝望的‘扑通’跪在地上,何文厚虽然略显惊异,但还是神色自若。   “大哥,千错万错都是孝彦的错,孝彦跪在这里任凭大哥责罚,只求大哥饶方之信一条生路。真若处置了方之信,将来试问谁还敢为孝彦做事。”胡子卿情动之处已经声音哽咽,一旁的翁夫子看了也不忍的转身欲走。   翁夫子知道胡子卿生来的公子哥脾性,自恃颇高、心高气傲、又极好脸面。就是平日何文厚对这个义弟训斥起来也会留三分情面,绝对不会象训责其他下属那样脾气暴躁时非打即骂。今天还是头一次见胡子卿这个贵族般高高在上的公子爷给人下跪,居然还是为了帮一位属下求情,给何长官跪地请罪。   何文厚轻蔑的哼了一声训道:“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屡屡行事乖张任性,何以白白葬送方之信一个忠厚之人的性命?你还是好好去安抚他的家眷吧,若再这般肆意胡来,日后还不知有多少部属要被你害得人头落地!”   “大哥,孝彦回去定当改过,求大哥刀下留人。”胡子卿涕不成声。   何文厚走到胡子卿面前,低眼看着他,“你是不是还要等我多查出几个共谋来一起处置才甘心?别以为我人在西京,就不知道你身边都围了些什么人!那个杨汉威连夜飞去上海是做什么?用不用我把杨汉辰司令也叫来一起对置?”   “大哥!”胡子卿敛住悲声,惊愕的目光即悲凉又愤恨的望着高高在上的义兄何文厚。绝望吞噬了他的心,他知道何先生此话的用意,如果再拖下去,何先生定会痛下狠手,可能还有更多人遭难。他太了解何文厚这位义兄了,他刚愎自用的个性,会说到做到的。   “报告!”王副官送暖瓶进来,见胡子卿跪在地上也是吃惊的打愣。   “看什么呢!”何文厚大喝一声,王副官吓倒一哆嗦,暖瓶掉在地上,碎得水花碎片乱溅。   何文厚上前去挥手一记耳光掴下,王副官规矩的仰首抬头打了个立正;第二记耳光抽下来,王副官依然目视前方打着立正说“总座英明!”,这是军校出来的陋习,胡子卿远来也见过何文厚打骂下属,但他相信,这位大哥今天绝对是打给他好看的。   王副官被何文厚一声:“滚出去!”骂得灰溜溜的溜了出去。何文厚才对地上端跪的胡子卿说:“你自己看了办。我只给你一天时间去处置他,若是不忍下手,后天交由黑衣社代为执行。”说罢,撇开跪在地上的胡子卿扬长而去,临走还放了句话,“你回到西安,给我好好的闭门思过!”   见胡子卿依然跪在地上,过了一阵,翁夫子在一旁终于开口劝道:“子卿兄还是回去吧,你也知道,总理说出的话,是断无更改的余地。你若自己结果了方主任,干净了断,也算对得起他共事一场;若是到了黑衣社来处理,怕是连个死都要没了颜面了。”   胡子卿当然知道翁夫子和指的是什么,查抄了情报局,杀了黑衣社的两大金刚,黑衣社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帮心黑手狠的家伙,能用那种灭绝人性的伎俩去对付学生,虐死小不点儿,也就能无所不用其极的对付方之信,何况他们还有何先生这个后台撑腰。 第78章 冤死   胡子卿艰难的从地上爬起身,飘忽的晃荡出门,正昏沉沉的向楼梯走去,眼前一个人拦住他。   “子卿,你什么时候来的?”太温暖熟悉的声音了,胡子卿抬头,红肿着眼睛委屈的望着何夫人,动动嘴唇,又说不出话。   “子卿你怎么了?这是~~从你大哥那里过来?”何夫人揣摩着。胡子卿咬着唇点点头,骨子里那股傲气让他强抬起头,努力压抑着胸中的愤懑和委屈。   “他骂你了?”何夫人试探问,见子卿眼中蓄泪,象是有天大委屈。   何夫人拉他到一边,关切的如同哄个委屈的小孩子般。“你大哥他~~他对你动了手?”,见子卿摇摇头,何夫人才长舒口气说:“还是为黑衣社那事吧?你也是,也太由着性子胡闹了。多少人抓了这话茬不依不饶要求办你呢。连你龚哥都说,你这个小家伙,如此的捣乱胡来,真该狠狠教训一顿了。”   见子卿惨痛无奈的笑笑,何夫人安慰他,“如果是你们兄弟的私事,怎么处理都好商量,可这毕竟是涉了公事,多少人眼勾勾的盯着呢,就不是他一个人说怎么办就能怎么办了。就平日总有人抱怨他太骄纵袒护你。而且这常话说得好,‘走得近,打得狠’,你是他兄弟,他总不能太交代不过去。子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何夫人语重心长的劝慰,子卿根本听不进去,只是囫囵的敷衍几声走了。   汉威不知道胡子卿那晚匆忙的离开剧院是为什么急事,但第二天就收到卢定宇转给他的一份急电,命令他速去大河壶口段去视察防务,八月以来就雨水不断,快入秋了汛情不减。汉威在自从在龙城抗洪一举出名,好像一提到河汛防务胡子卿和卢定宇就自然想起他。汉威并未生疑,领命带上几个亲信就走了,军营集训的事情都交代给了朱芳信这个胡子卿原来的侍从室主任。老朱是新调动去集训营不久的给汉威做副手的,所以汉威视察完防务回到西安时,首先去军团集训营去找老朱。   老朱这个东北汉子生性耿直,人长得也是人高马大。汉威刚到西安时候住在胡子卿公馆时,也颇得他的照应。汉威将在路上买的一包泛着香味的炒米花交给老朱,让他带给他的宝贝女儿小娟子,却发现老朱胸前挽了朵小白纸花。这俨然是有什么人过世了,而且不象是家里人,不然他会戴孝。   “出什么事了?”汉威看着老朱的小白花问。朱芳信才发现自己胸前的白花没摘去,手里捧着那香喷喷的一包米花,这位坚强的东北汉子居然泪如雨下,嚎啕起来。   汉威还能清晰记得,他头一晚来西安,朱芳信这位侍从室主管因为胡子卿这位主帅肆意胡闹,甩了侍从自己出去撒野时,朱芳信为此承受军棍痛责时都不吭一声的坚强。汉威实在不知道什么人的过世让他如此伤感。   老朱几次结结巴巴的欲言又止,最后说了句:“小方死了,他老婆也随了去了,你去祭拜一下吧,他今天发丧,我才去过。”   汉威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天前,他还亲眼见方之信生龙活虎的去抄黑衣社,干脆利落的审讯那些黑心肝的钉子特务。这不过几天的功夫,汉威什么也顾不上,驱车赶去了方之信家。一到门口,就惊呆了,那飘扬风中的白色纸钱,层层的花圈,以及东北军将官哀婉的进进出出,满眼都是愁云惨雾。汉威这才想到没问老朱,小方为什么会突然离去。   人群中,汉威发现了小魏,胡子卿青睐的一位副官,便一把拉过他问个究竟。   听到了方之信因私自带兵查抄中央情报局黑衣社,而被胡子卿枪毙的消息。如旱地惊雷一般,汉威惊愕得目瞪口呆。   黑衣社的事情先后不过一周,他心中才对敢作敢当的胡子卿有了丝敬重的好感,此刻也随了这‘惊雷’炸得粉碎。不是他胡子卿信誓旦旦的亲自飞去西京找老头子保方之信了吗?方之信是奉命行事,为了这事丧命不是代人受过吗?   汉威终于知道胡子卿为什么要派他去查防务了。   汉威义愤填膺的同小魏驱车冲到司令部大楼的时候,胡子卿正和卢定宇及两位西北军的将领正在谈事情。谈笑风生的氛围被汉威的闯入打乱了。   汉威当场就说:“胡司令,汉威有急事想问你,能否借一步讲话?”   “有话你就当了卢主任说,这里没外人。”胡子卿神态自若,仿佛方之信的过世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   “也好,反正除了我,估计对所有人都不是个秘密了。”汉威说,“方之信为什么被处死?他犯了什么大罪?”   胡子卿面对汉威风风火火的赶来,不加言辞修饰、单刀直入的质问指责显得十分平静。   任凭汉威如何穷追猛打的几番追问指责,胡子卿都是面色平静的木然答复:“这是军令,你不用多问。”   汉威已经气得声泪俱下,“胡司令长官,你在想什么!你这么敢作不敢当,让手下以后还怎么为你做事?作为一方长官,你可以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你可以资质平庸,但你起码得象个男人一样,敢作敢当!”   汉威激动的吐出郁积在胸中的这些话的时候,满眼都是方之信这位难得的少壮派新将才的身影。方之信应该是东北军里少壮派的典型的代表了,燕京名牌学府理工科毕业就去了美国著名的军校学习,回国后就被胡子卿一力挽留来了东北军效力。几年来一直是胡子卿的一员干将及亲信,而且为人有了东北汉子的爽直,身处这些草莽绿林出身的东北军将士中,没有一丝的狂傲气。汉威同方之信的私交不深,但对他还是十分敬重的。这么位人才就因为执行了胡子卿一次查抄黑衣社的军令而被冤死,天理何在?   胡子卿低眼高高在上的斜视他,一副不屑搭理的样子,不再答话,任凭汉威咆哮。   “胡长官,吃喝享乐玩女人,任了性子为所欲为,这些都没人多指责你。但出了事,就拿兄弟的命去帮你堵枪口,挨刀子,谁还敢再跟你干?你还是个男人吗?”   见胡子卿还是玩弄着手中的钢笔闷不出声,汉威愤怒而失望的骂道:“霍先生叛乱的事情如此;‘八·一五’事变如此,如今抄了黑衣社又是这个结果。你留了我们这些手下就是为了代你受过,在你出事的时候当替死鬼的吗?”   “放肆!”胡子卿终于拍案而起,坚定的对汉威还以颜色:“作为一名军人,为自己的长官去赴死也是件光荣的事情,你如果不理解,就不是个合格的军人。”胡子卿顿顿又说:   “看来杨汉辰说的对,你这种目无尊长,不服军纪约束的行为,是该好好管教!自己去军法处领五十军棍去。二十军棍是你无视军纪、冒犯长官的;另三十,是我替杨汉辰教训你的放肆!”   “子卿,你怎么?~~你不是最见不得这些?你怎么能打汉威?”卢主任忙堆了笑劝阻着,想平息这场无谓的冲突。胡子卿沉着脸不做声。   汉威冷漠而又鄙视的目光直射向胡子卿,嘲弄的一笑,转身走了。   胡子卿独自驱车,漫无目的的一路狂奔,停在四野荒凉的乐游原时,已经是夕阳无限了。胡子卿落寞的坐在车顶,把头深深的埋在双膝里,从抽噎到放声大哭。一川碧草在晚风中摇曳,几只归鸦在不远处静听着他的悲咽。 第79章 军法处   军法处的看门的兄弟抬眼见了杨汉威主任和小魏副官两个胡司令身边的红人驾临,慌忙立正敬礼,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杨主任深夜莅临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汉威如今是待罪之身,领军棍来了。”汉威言语不象开玩笑,几个兵尴尬的笑着不知所云。   “小魏,干脆些吧,你也好交差,我也好早了事。”汉威拍拍押解他来军法处的副官小魏的肩。   执法官见了脸色很是难看,陪笑着战兢兢的问:“这,真是……别拿小的取笑吧。”   “这还有个假?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小魏训斥道,又婉声对汉威道:“汉威兄,我还是陪你一会儿。”   “走吧,没了你我倒什么都不怕了。”   “魏爷,你这是给小的们出的什么难题呀?”老些的兵抢声抱怨道:“自古刑不上大夫,你几曾见过高官进过军法处”   “你哪儿那么多费话。”小魏忙制止道。   老兵不服说:“五十军棍不是闹着玩儿的,怕是半死了,杨主任这身子骨哪儿禁得住?”   “‘老西北’说的对,怕闹出人命来,后悔都来不及。”年纪小些的接道。   正说着,传出一阵浓郁的腥臭味,小魏慌忙掩住了鼻子。只见两个人抬了一个担架往外去,上面卧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等等,”小些年纪的兵忙拦了担架道:“诸位爷,看看,这是二十军棍的,才打的,二位估量吧。”   小魏是倒吸了口凉气。   又听老西北语重心长地说:“不是小的们没胆量,只是长官们有没有想好,真是这军棍打下去,可是没回头路的。”   “出来时司令也撂了话,军令既出,是不可收回的。我只能去试着劝……”小魏万分为难道,这突发的任务让他越发觉得棘手了。   汉威将他拉道一旁,感激的说:“兄弟,有你这句话汉威感激不尽,司令在气头上,你去也白去,还平白闲生些猜嫉。回去吧,各安天命,我命大得很,在家经常挨板子,没大事,我缓过来请你去喝酒。”   “汉威。”小魏一阵心酸。   门关上的一霎那,汉威转身透过即将关掩的门,向外面不安的呆立驻足的小魏抱拳并投去灿烂的一笑:“回去吧,我没事。”   隔壁传来幓人的嚎啕声,如杀猪宰兽般的嘶号。   “去把他们嘴堵上。”年青些的在外面叫道。   老西北进来,端了杯茶,赔笑解释说:“是十二师几个喝酒肇事的,被寻城执法的抓来的,四十大板没打完呢。”老西说罢闪了出去,汉威一人在屋内看着阴森森的刑具,如进了丰都鬼城。隔壁是草席帘隔开的,透了昏暗的壁灯,两个彪汉正浑身热汗淋漓的抡着板子,随着趴在条凳上那受刑者凄凉的呜咽声,不时血花飞溅,场景惨不忍睹。汉威也从未有的后背发凉,忙撂下帘子。   几个兵在门外窃窃商议,汉威在屋内听的真切。   “这可使不得,要换上在前朝,这可是王公贵胄。”   “这真是不照着,是违抗圣旨;照着办了,杨主任是何等尊贵的人物,可伤不得呀。听说他背景大着呢,前些时差点被何总理钦点去御前供事。”   “这看上去年纪不大呀,看那身子骨单薄的,禁得住什么呀?”   “喂,你们就把我晒在这儿了?”汉威逗趣说。   “杨爷,求您别逼小的了。”老西北进来为难的说,头上急出了汗。   “动手吧,我说真的,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自当我是同刚才那个小兵一样。”汉威说罢已经解开腰上的武装带,脱下军装轻折了一下扔在旁边的椅子上。   “这可实为难死小的了。”年轻些的叹道。“您是什么人,哪里是我们这些小泥鳅随便碰的呀?这胡司令兴许是在气头上急红了眼,等明儿回过味儿来还怪我们不是?”   汉威安慰道:“不管谁的主意,或是对不对,反正不是你们的主意。我知道,你们只不过是行刑的板子。”   “杨主任,早听说你人豁达明理。今天见了果然名不虚传。”年轻些的叹道。   “少费话,上手吧。”   众人摇摇头,倒是老西北爽快。上前和声问道:“杨主任,你是知理的,小的是奉了命行事,实在疼得受不住,你就支语一声。小的们今天陪你了。”话音未落,眼泪便在眼里打转了。   汉威反有些愧疚,抱歉说:“是不是我真给大家出难题了,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古来有之。”老西北拿块抹布将行刑用的条凳擦了擦,便眼巴巴的望着汉威。要是平常,早就将犯事的人推按到凳上,棍如雨下了。   汉威双手握拳堵了嘴。那份乖巧却有如邻家的大男孩,老西不由手抖了。颤微微的将他的衣衫掀开,汉威顿时感觉出背部凉气上顶。   军棍打下来,却明显感觉出留了劲道,才打了几下,汉威便止道:“老西,你这是害我,回头验伤的眼您是瞒不过的,就照隔壁的来,我受得住的。”   年轻些的应承道:“那杨主任,得罪了。”军棍应声而下。   汉威“啊”了一声,又立刻咬牙忍住悲声。背部开始火辣辣的疼痛起来,任是剧痛难忍,他死死咬了手不肯出声。老西打了三十下歇了手。汉威俨然是皮开肉绽了。   “杨主任,您也是人,疼了就喊出来,别憋出病来。”老西拿条毛巾为他擦汗。   “打吧。”汉威咬牙道:“痛快些。”   年轻的赞叹的点点头,竖起根大拇指。暗叹道:“真是条汉子。”   又一阵暴风骤雨,汉威已经是蒙蒙糊糊的,眼前金星乱溅。   汉威被关在疗伤室暂时处置伤势时,隐隐听到外面有人说话:“要说有所顾忌是难免的,可听人都讲,这杨主任别看年纪青,可干事是满利落干练的。不说他在秦洲这一年老百姓受的好处。就是前些天同地方军队闹起来,竟然是为了替几个学生崽做主。少有的好人呀。”   汉威倒吸口冷气,阴森的充斥了潮霉和血腥味的军法处真是让人不想再进来。   汉威被抬回宿舍养伤,他迷糊中记得彭大嫂和几位邻居惊诧和问候,和热心的忙里忙外的照顾他。汉威忍了剧痛,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些感激和歉意。   疼痛,身上的伤痛对汉威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   而汉威心上那不停的从黑暗里捅来的每一刀意想不到的伤痛让他难以忍受。这是两种不同的伤痛,汉威今天才算明白。往常的皮肉之苦多是在家里,在大哥身边,不管他犯了什么错误,承受再重的家法,但伤痛过去,一切也就过去,周围的天地还能恢复以往,大哥也会同以往一样接纳他,他也从来不会对大哥有过忌恨。   一阵淡淡的丁香花的气息飘来,汉威正在奇怪,宿舍周围哪里来的花香。门口,曈曈日光下,一个素雅清寒的身影走近来,是二月娇。   二月娇是听说了汉威的事,特地从小不点儿的病房赶过来的。见了汉威又是遍体鳞伤,二月娇不由得眼泪直流。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按说胡司令不是这种爱动棒子打人的长官。”面对二月娇不解的追问,汉威只是轻微一笑,艰难了说:“你别伤心我,看了你哭,我反觉了疼了。你不是头次见我挨打,不关事。”   二月娇见他不想说,也不多问,就试探问他说:“我是从许小姐那里知道这事的,她让我问你,司令在城南有所宅子,空着的,你看~~用不用搬去养伤?”   见汉威坚决的摇摇头,二月娇也不多劝。   起初的几天,汉威迷蒙中能记起一些走动得近的朋友三两成群的来看望过他,包括卢定宇主任,卢主任来的时候十分关切的劝他说,那天他的言论也实在冲动,难怪胡司令恼火。又说胡子卿也有他的立场和难处,希望汉威能大局着想,好好养伤。   卢定宇觉得汉威宿舍的房子养伤不方便,就强行命令他搬到了南门外大雁塔附近的西北军的一座空置的士官宅子养伤。汉威已经无力气跟他抗争,而且也实在不愿意麻烦彭嫂她们,就由了卢定宇安排。   这是个简单的院落,院里有几株枝叶婆娑的银杏树,零星的有几片叶子已经随了秋意泛黄。   院中的苗圃里生了杂草,一看就是空置了许久。   二月娇一直忙里忙外帮了他指挥副官们打扫收拾。汉威直不起腰,只能一个姿势趴伏在床上,但隔了窗能看到窗外的绿意悠然,感觉到秋天的临近。   不知道多少个混混沌沌的日子,汉威心中除去对方之信之死的痛心和遗憾,对胡子卿又有了新的看法。   胡子卿可能真如大哥所说的,他从小是个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儿,娇生惯养,却以太有限的个人能力被历史作弄,推到一个意想不到的高度。但他最根深蒂固的问题是,这个人太没有担当,太没男人的担承了。因为这样,他才屡屡能原谅自己,才能永无面对责任的勇气,他所作的事都不用自己承担后果,所以他才不屑于去自省悔悟,才一味的不记后果的任性胡来。   汉威已经不再憎恨胡子卿,相反,他已经对胡子卿有了丝鄙视和可怜,这种敢作又不敢当的性格,注定他就是个命运的弱者。   “我们要见杨主任!”一阵喧哗声,汉威支撑起身子,婷婷班里的那个班长潘文良和另两名学生冲闯进来。看着他们胸前的白花和伤心的神色,汉威心中掠过一丝朔风,“小不点儿他~~”   “小不点儿,他~自杀了~~”汉威听了没有觉得吃惊,怕一切都是意料之中。   小不点儿是苏醒后才知道自己的病情,当他知道自己就是活了也是个废人时,那种义愤和冲动让他痛失了理智好久,尽管胡司令请的名医已经来了,但医生能延长他的生命,但还是治伤乏力。   几天的时间,他就在同学和组织的帮助下,看清了自己和形式。小不点儿已经知道他的生命已经不会延续多久,他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提笔控诉黑衣社的劣迹酷刑,写下了洋洋洒洒的十万字的《今世狱中杂记》,里面将所有他在狱中的所闻所见,还有经历细致入微的纪录在文,评论也十分尖刻犀利。小不点儿结束语提到,‘与其活着是种屈辱,死就是最好的抗争了’,他希望同学们踩着他的血迹继续前进。而他就在晨曦微露时结束了自己性命。   “胡司令知道小不点儿的事了?”汉威问。   “知道,他已经派人把一些伤势好转的同学送去了河那边。”潘文良说。   “那你为什么还不走?”汉威关切的问。   潘文良自信的说:“我还没暴露身份,黑衣社也没注意我,我要留下来,带领同学们继续抗争,继续在第一线唤醒民众的抗日热情,把抗日宣传推上去。”   想想眼前的学生为了抗日无所畏惧的决心,再想想胡子卿那畏首畏尾不敢担承的懦弱,汉威觉得十分震撼。   学生们又说:“听说下个月底,何总理说要来西安,同学们都在准备抗日请愿呢。”   仿佛天下所有意想不到的坏消息都在这两天内接踵而至了,汉威不知道人们常说的否极泰来是否是真有?那么这些厄运什么时候能结束,好消息有在哪里呢?   西安剿总的经历太惨痛了,那痛苦过后还是噩梦,是恐惧。香丫儿走了,留给他的是噩梦;小方莫须有的罪名去了,留下的是血泪斑斑的遗憾;而小不点儿这如春柳吐绿般的朝气蓬勃的生命却也在瞬间残酷的逝去,这种伤痛后面,又是什么呢?   汉威盍上眼就被噩梦惊醒,虚汗淋淋后,周围竟然没个人照应。他的副官小谢去抓药了,彭嫂似乎是在做饭去了。汉威不由怀念起远方的家,怀念在兄嫂身边的日子,宁愿自己还是那个调皮顽劣的孩子小乖,总缠绕在兄长身边。但他明白,这点奢望怕也会随了小亮出逃的事浮现水面,而切实的变成另外一场噩梦。 第80章 决裂   潘文良走了,二月娇来了。   二月娇一身素白色的长衫,手里捏了把折扇垂着紫色的丝绦坠子,带着一阵淡雅的丁香花香粉的香风,径直来到汉威的病榻前坐下。   见二月娇红红的眼睛肿得象桃子般,眼睛里还掺了不散的血丝,胸前别着朵精致的白纸花,汉威知道他是从小不点儿的奠礼上过来。不由试探问:“小不点儿他~~”   “发葬了,他远在天津的娘也过来了。”二月娇哽咽了说,“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他的爹爹死活不认这个逆子,不许他的尸骨回祖坟。”   二人相对啜泣了一阵,二月娇知道汉威这顿打也实属委屈,就哄劝他躺下卧床休息,掩了泪对汉威说,“不过小不点儿没白送命,他的那本书《狱中杂记》,简直比方苞老夫子那本还振聋发聩。里面纪录了黑衣社如何酷刑,逼学生们承认是受了共党的指使才游行闹事,抗日宣传是假,替共党作爪牙是真。小不点儿他们学生不承认,特务们就对他们用了毒刑。”二月娇顿顿又说,“还有,小不点儿特别写了香儿那段儿,他的一个狱友亲口跟他讲了香儿的在狱中的惨剧。”   汉威听了二月娇的描述,又联系到从黑衣社抄出的档案、方之信提到的审讯特务时,特务招供的话~~~那香丫儿的死,就是因为黑衣社的特务一再逼香儿承认,香丫儿是胡司令派去送共党分子过河去苏区的,还让他汉威就是共党分子。这歹毒的一箭双雕的恶计无异在香丫儿死命的抗争和不屈中失败了,留下的就是这个坚强的风尘男孩儿的生命遗憾。   “胡司令私下去找人去发表了这本回忆录,怕不久就会铺天盖地的出来呢。”二月娇讲到这里,攥紧汉威的手哭起来,汉威也只由了他哭,不知道怎么劝慰他。   二月娇敛住悲声又欣慰说,“这样你的冤枉大白了,黑衣社这些禽兽,欲加之罪,为了陷害胡司令就不惜牺牲这么多无辜的生命。更可恨是动那些禽兽般的私刑。一旦这些事情见光,大家前些时候怀疑香儿的死是什么情杀、争宠的谣传就不攻自破,也就还你清白了。”   汉威笑笑,想跟他说,其实那天胡子卿翻黑衣社的密件时,他已经发现些秘密。但由此又想到方之信,也平添了伤感。   这两天,还是有些平日同他交好的朋友偶尔来探望他,尤其是小魏和老朱,经常来同他说笑。就连卢定宇主任也来过几次看望他,还劝汉威待身体好些,能下地走动时,最好寻个合适的时候给胡司令道个歉,把事情平息了。又含糊的说了几句,胡司令也很难做的话。   想想前番被大哥暴打,胡子卿带他去上海体贴入微的精心护理,汉威还记忆犹新。而到现在为止,胡子卿却未露面,更未曾派一个人来探望。   胡子卿来看汉威,是事情发生后近一个月的一个周四的下午。汉威已经能支撑了扶了床下地。   胡子卿一身简捷的便装,显得那么清瘦单薄。汉威知道胡子卿爱美,一年四季都拾掇得十分精致,而且着装是不顾季节的。   胡子卿见他,只淡淡问了句:“可长记性了?”   汉威觉得他问得奇怪,而且搞不清他的来意,按说胡子卿是个十分大方宽厚的人,凡事也不爱同人计较,更不用说记仇。   见汉威不作答,胡子卿干脆开门见山:“我看你也不服我,跟了我也觉得憋屈;我呢,这西安剿总庙小也供不起你这尊大菩萨。再说我胡孝彦无德无才,哪里比得了你那个运筹帷幄,英雄一世的大哥。我已经帮你安排了,等你伤愈了,就回龙城你大哥身边吧。”   汉威挨那顿委屈的板子的时候,曾痛下决心离开胡子卿这个软骨头,不想自己还没找到个合理的借口提出,胡子卿道先开了口提出来。   汉威抬眼看着脸色漠然的胡子卿,没想到胡子卿不好好自省他说的那些劝谏的话,反而讳疾忌医到轰赶他走。汉威心想也好,我也不亏欠你胡子卿,到大哥身边,就是挨打挨骂,也比跟你受着窝囊气要好。就冷冷应了说:“全凭司令做主。”   胡子卿感叹一句:“少年不识愁滋味,你还是回你大哥身边好好历练吧。等你到了我这年纪,看你还说不说那些浑话。”   汉威也不再应答他,本想拣几句现成的话,感激一下胡子卿对他这一年的关心照顾,可这个场合,汉威怎么也说不出来。   胡子卿本来起身要走,忽然迟疑一下,逼问说:“你是越来越有主张,我想想也是降服不得你的。你且说说,小亮去了哪里?那晚我派你去上海送学生,你怎么多带了个人去?”   汉威心中一惊,本来是打算在这混乱的闹剧平息后,再寻个时机跟胡子卿解释这个事情。不想胡子卿先开口了。   汉威无言以对,沉默不语。   胡子卿冷笑说:“通过这个事情,我也懂了你大哥的难处,你果然是不好驯教。这也是我下决心轰你回龙城的原因。想我胡孝彦就是个任性妄为的人,留你在身边做臂膀,不定更闹出些什么滔天的乱事。”   汉威不想胡子卿是为了这个事情,才决心轰自己走,心里反觉得又了一丝歉疚。胡子卿的话也不错,如果他们二人都是如此‘明知山有虎,还向虎山行’的人,那这种配合是不利于事。其实,真离开胡子卿倒让汉威伤感,西安这一年,汉威对胡子卿还是有感情在的。   胡子卿又说:“我下个月去洛阳参加总理寿宴,会见到你大哥。小亮这个事你最好先同你大哥禀明。你若不说,我见了你大哥定然对他一一讲明。”   汉威心中一阵惊悸,胡子卿这招也太狠毒无情了。胡子卿打算怎么跟大哥说?是告诉大哥说,小亮被他偷偷送去了上海,还是把去苏俄的事一并道出?汉威都已经感觉到末路穷途。   都不用跟大哥说小亮去苏俄的事,就只让大哥知道小亮曾在西安他身边,而他确隐瞒不报,还对大哥那晚在电话里说了那番信誓旦旦的谎言,就已经罪该万死了。若知道了送小亮去苏俄,怕是被逐出家门前也得先被挫骨扬灰。   那现在怎么办?真跟大哥实话实说?那肯定死路一条,而且他连说的勇气都没有;那去求胡子卿饶了他,帮了隐瞒?汉威是如何也低不下这个头。   汉威整个晚上不能入睡,到了夜里就高烧起来,烧得浑身抽搐,幸亏二月娇在身边,找了人送了他去医院。   汉威要走的消息立刻传得上下皆知,大家都知道是汉威少年冲动,出言无状的冒犯了胡司令,被贬回原籍。同他关系近的人都劝他去向胡司令认个错,胡司令毕竟还是个宽厚的人;也有人为汉威的离去表示惋惜,风头正劲的时候却因为几句冒失的言语惹祸落了下来。 第81章 重逢   二月娇的性子,文静中略带了调皮,同汉威倒是有相像的地方。   有过在上海朝夕共处的那段经历,两个人再相处在一起也融洽很多。二人常挤了一张床共枕而眠,汉威听二月娇讲他童年往事,及梨园岁月里那些艰辛的故事,被他的泪水欢笑打动。而二月娇也偶尔打听汉威小时候的趣事,两个人时常乐得聊天到半夜也不觉疲倦。   但汉威心头郁积的那负担总是不便对二月娇吐露的,想起来就让他如死期将至般的难过。该怎么把小亮出逃的事情对大哥坦白呢?汉威索性不让自己去想,有生的日子,能轻松就轻松的过几天吧。   随了汉威的伤势渐好,二月娇开始鼓励他下地活动。清晨早起,学打太极拳,在庭院的苗圃里锄草养菊花;晚上,二月娇去上戏,汉威就在那台卢定宇派人送过来的旧钢琴边,练习着久违的琴曲。二人小儿女般的过起了田园般闲逸的日子。   一次二月娇侧卧着,目不转睛的审视着汉威,看得汉威不自在的问他:“你盯了我看什么,我脸上难道长包了?”   二月娇笑了说:“我下世若能投胎做个女人,就一定选了你嫁了。”说了,就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摸汉威那线条优雅的面颊,汉威竟然也头一次不去阻拦他,任凭二月娇娇嫩的小手顺了他的面颊温柔地抚下。   汉威自幼家教很严,对于情事并不深谙此道。而二月娇身世坎坷,小时候落入梨园,曾被恶霸当男僮玩弄,后又被张继组包养,直到张继组近日另有新欢,才对他冷落。二月娇虽然年纪小,但却对情事比汉威知道得通彻些。   清晨,二月娇拉了汉威在苗圃里给一园的菊花浇水拔草,汉威忽然神秘地笑着,攥了拳头伸到二月娇眼前说:“娇儿,猜猜我拣了个什么稀罕物?”。那副眉飞色舞的得意样子,二月娇不由也好奇起来,说:“总不能是拣了金条、翡翠,看你得意的。”   汉威诡异地调皮笑说:“稀罕物就是稀罕物,猜不到就不给你看。”   二月娇被他缠得猜了几次,汉威都笑了摇头说不是,还提示他说,管保是件让他见了吃惊的稀罕物。   好奇心让二月娇撒娇般的扳了汉威的手指,强要去寻个究竟。   汉威拗他不过,就说:“好好,你别动强,给你看就是。”   汉威坏笑了看着二月娇那弯卷长睫下认真的凤目,那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了汉威逐渐张开的手。汉威诡笑了拉过二月娇的手摊开,把手中的东西倒在二月娇的手心里。   随了二月娇“啊”的一声尖叫,手中那只又肥又胖的翠绿冰凉的大菜虫掉在地上。汉威如孩童时那恶作剧成功时得意地放声开心大笑,一步跳开到园圃的那一边。二月娇愤恼地拎了水桶,满院追了汉威,撩了水追打他,二人闹作一团。   汉威拖着伤势未愈的腰,灵活地腾挪躲闪着。二月娇忽然放了桶,立在院中的甬道上,抚了把零乱的头发笑了说:“威儿,你莫跑,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属鼠的?”   汉威也很奇怪,不知道他又冒什么歪主意盘算他,就说:“你才属老鼠呢,我属兔子的。”   二月娇娇嗔地说:“你若不属鼠,为什么见了我就‘抱头鼠窜’?”。   汉威才恍然大悟,原来二月娇这里在算着他,就恼了说:“好呀,看我不抓了你。”拎起浇水的那个小水桶就追了二月娇满院地乱跑,泼他。   二人又在院里追闹起来,二月娇飞跑了躲着汉威蹿出了二门,汉威忙追过去,就听二月娇在外面大叫一声:“胡司令,杨司令,您二位来了。”   汉威不假思索地笑骂道:“你少来唬我。”   急步追到门口却冷不防同迎面一人撞个满怀,抬头看时,吓得把手里拎的那个小水桶扔到地上,水溅洒了一地。   汉威慌忙退后两步,规矩地垂手恭立在那里,怯声叫道:“大哥,胡司令。”   门口,一袭风衣身形伟岸的大哥杨汉辰和潇洒的剿总副司令胡子卿正立在那里。估计也被二月娇和汉威的追闹搞得有点措手不及。   还是胡子卿打破僵局说:“伙计,你见了,你这个兄弟,我是管不住了。”   汉威暗恨胡子卿这个时候还给他落井下石,心跳得如小兔子一般,等待着大哥的发作。   奇怪的是,大哥听了胡子卿的话只是和颜悦色笑骂了一句什么,并不理会他适才的胡闹,同胡子卿互相让着进了堂屋。   这若是在家里,汉威相信这个一直在耳边教诲他“非礼勿动,非礼勿言”的大哥当场就会对他拳脚相加,而今天大哥竟然没发作。   二月娇安排了人进来伺候,就借口去戏班,急忙离开了。   汉威这才知道大哥是随了何先生来西安视察的,只逗留两日,后天就要起身去外地为何先生做寿。   不等胡子卿开口,汉辰就命令汉威为前次出言不逊顶撞胡子卿的事情,让他给胡子卿陪不是。   汉威倒也活络,任是心里还是有些不服,但当了大哥还是乖乖地给胡子卿道歉赔礼说:“胡司令,汉威鲁莽,言辞无状多有冒犯,司令莫同汉威一般见识。”   胡子卿只是话中有话地对汉威说:“我不会同你计较,只是不知道你大哥知道你近来的作为会如何罚你。”说着又笑对汉辰说,“你这个弟弟呀,这锋芒外露、胆大胡为的样子可一点也不像你。你还是快把他领回去,再晚些若真惹出什么祸事,你不要怪我胡孝彦带坏了你弟弟。”   胡子卿告诉汉威,何总理明天要视察西北军务,而且听说了汉威的士官军团训练营办得很出色,一定要去视察、训话。因为汉威毕竟是负责这个训练营的主帅,而且朱芳信初到训练营也不熟悉情况,胡子卿要求汉威无论如何明天要露面主持阅兵。   汉威略显犹豫,他身上的伤经过这个月虽然外伤已经大愈,但筋骨的内伤时时隐痛。他不敢肯定自己能撑持多久。胡子卿看了他犹豫的神色,问道:“怎么,刚才见你跟小林老板玩闹,这身子还挺灵活。到了正事上,还忌恨我打了你这几棍子,拿捏起来了?”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汉威心里委屈,但还是应承了说这就去准备。   胡子卿又对杨汉辰说:“伙计,你这几天就跟汉威多处处吧,他有个秘密要对你坦白。你若是听得气了想责罚他,也不用再顾及我,我定是不拦你了。不过你最好等老头子离开西安再说,明天的阅兵,我还要靠他。”   杨汉辰诧异地抓了汉威的手腕问胡子卿:“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汉威你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你胡大哥平日可是最护你的,怎么也不依不饶了?”   说笑间,汉辰就推却了胡子卿的安排,执意留在汉威这里住这两晚。胡子卿也没太争执,知道汉辰不想太麻烦他,就依了他。   汉威去了训练营,四处巡视一番,就召集了朱芳信和几个军官紧急开会,部署明天的任务。直忙碌到晚上,赶回家的时候,大哥也是刚从何先生那边回来不久。   汉威本来是打定主意,今晚趁了胡子卿未开口,自己把小亮的事情对大哥一一坦白。但一见大哥此刻也是一脸的疲惫劳顿,几次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变得支支吾吾。   杨汉辰见弟弟吞吞吐吐神色忧郁的样子,猜想他肯定还是为了前些时候冒犯胡子卿而惹出的祸事来向他解释,估计他还是怕被责罚。也就堆出些缓和的模样安慰他说:“你今天也累得吃不消了吧?明天有阅兵,你还是早些歇了,有话明天再说。”   汉辰洗漱完,正欲睡下,又见汉威犹豫地晃了进屋来。   汉辰也是很久没见这个平日极其宠爱的幼弟,就对他说:“不然,你就留下来跟大哥一起睡吧。”   汉威大为欢喜,忙应了声去洗漱完,靠了大哥身边卧下。   汉辰关切地看了看他的伤,已经大好,痕迹还是清晰可辨。就说,“你也是欠打,连胡子卿这么随和的长官都被你逼得动了手。”   汉威这才把方之信的惨死对大哥讲。   汉辰听了皱了眉说:“你不是胡子卿,他的难处你是不会知道,所以你也不要妄断他的是非。就如同,他打你,你觉得屈委了你;你顶撞他的话,你怎就知道他就不憋屈?再者胡子卿毕竟是长官、是兄长,无论说到哪里,你也是太莽撞了些。”   见汉威连连称是,汉辰也没再多责怪他,又说:“你还偏戳他的伤处,提霍文靖先生,霍先生的事情你小小年纪又知道多少,人云亦云的。”   汉威嘟囔说:“我怎么冤他了,自从出了方之信的事,军里都在议论他。东北军的兄弟都在说,他胡少帅年轻时候伙了霍文靖为夺权造他老子胡大帅的反。结果事情败了,就推了霍文靖这个替死鬼出去挨了枪子,自己没事人一个,又腆了脸回去做他的大少爷。什么东西!”   汉辰一把按翻过汉威,照了他身后狠狠给了一巴掌,疼得汉威“啊呦……”的叫了一声。   汉辰骂道:“说你年幼无知,你不服。跟了那些人胡乱议论什么。”   见大哥面有怒色,声音严厉了,汉威不敢多说,只服软般讨好地把头往大哥的臂肘边靠靠说:“汉威如今不管胡子卿怎么样,汉威知道大哥绝对不会干那些落人口实的尴尬事。所以大哥带威儿回龙城吧,就是给大哥提鞋打水,小弟也不愿意给胡司令当什么臂膀了。” 第82章 以讹传讹   汉辰搂过弟弟说:“你别因为胡子卿打了你,就这么稚气地因事废人。霍先生的事,也真难为子卿了。霍文靖先生说来还是你我兄弟的远房表叔,早年也是在日本军校留过学,很有些才学,治军也严谨。”   “好象七叔当年跑去东北当教官,就是去投奔霍先生。”汉威接道,又解释说,“是胡司令告诉我的。”   汉辰点头说:“当年东北军的将官,多是跟了胡老帅钻山沟、打江山的生死兄弟,后来胡老帅被朝廷招安,这些兄弟就从绿林好汉变成了后来的师长、军长。但是军阀的恶习比别的军队更甚,军纪散乱、抽大烟、赌钱、玩女人,干事全凭了土匪的一股蛮横劲,没个章法。霍先生最看不起这些粗人,就一直提倡改革,改善军纪,停止连年的内战,结果被那些老人仇视。胡子卿那时候很年轻,也就同你今日的年龄般大小,他那时刚从军校出来不久,踌躇满志要做番大事。在七叔和霍先生的辅佐下,也打过几场可圈可点的漂亮仗,但总被他老子和那些老将们辖制着手脚,发挥不出来,也是郁闷得很。七叔后来离开胡子卿和霍先生回了龙城来,霍先生就是子卿唯一的依靠了。霍先生那耿直的脾气,同那些土匪将领势同水火,矛盾越来越深。子卿夹在两边也为难,胡老帅听信谗言排挤霍文靖,警告子卿不许与霍先生来往。但子卿同霍先生是无间的师生兼密友,霍先生也劝子卿同封建家庭决裂,带了兵出去,大干番天地。就这么打来闹去的,霍先生终于被逼得忍无可忍地造反了,他带了胡子卿的一支兵团,直打得胡老帅从北京连夜逃窜退回东北,仓皇狼狈。霍文靖打了胡子卿的旗帜造的反,说是‘反父不反子’,要效法唐朝李世民,贤者登基。你想胡子卿能怎么办?胡老帅发电通报申称,他与胡子卿是‘今生的父子,前世的冤孽’。这就是你们说的胡子卿造他老子的反。”   “那胡司令事先真不知道?”汉威抬起脸问。   “不知道,当时子卿急得跳脚,赶去劝阻霍先生,霍先生只对他说,如果起兵成功,他就能把子卿推上领袖位置,从此执掌大权,改造出一支新军队,为停止内战统一全国努力;如果他失败了,那所有的罪过,他霍文靖一人承担。胡子卿一边要面对疼爱他的父亲,一面要面对他敬重的师友,他真是无从选择。所以他就想到要寻死。在中国,这儿子造父亲的反,他怎么有脸活在世上。天下能有几个李世民呀。之后胡大帅也急了眼,一边向日本人求救要援兵去剿灭霍文靖,一边发电报给我们父亲。”   “发电报给父亲做什么?求他发兵,这也太远了……”汉威诧异问。   汉辰脸色阴沉说:“给父亲的电文说,胡杨两家也是世交,如果还念及这份旧情,就请杨七爷不要有任何动作。”   汉威更是糊涂了,问:“七叔怎么又被扯进来?”   “胡大帅知道七叔同子卿和霍先生的关系紧密,也知道七叔的本领和厉害。生怕他赶到东北来掺和这事,那霍文靖就更难对付了。爹他老人家收了电报,二话不说就下令把七叔锁了在柴房,不许他出去半步。”   “这也太没道理了,胡家内讧,为什么要锁了七叔?”汉威都有些为七叔打抱不平了。   汉辰笑笑说:“爹就这么没道理。七叔就对我说,说他无论如何要去东北,要去见霍先生和子卿,不然子卿肯定会送命。无论谁胜,依了子卿的性子,怕他都会去寻短见。”   汉威听得坐了起来,“那七叔去了?”   “去了,”汉辰答道,“子卿不止是七叔的弟子、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汉威眼睛转转,恍然大悟惊慌道:“大哥,你不是……”   “是,我弄来了钥匙,把七叔放了,帮他联系了子卿。”   汉威嘴都闭不上地吃惊,“那爹那边……”   汉辰捋开衣袖,臂上一道深深的疤痕,笑了说:“见了吧?”   汉威眼泪潸然而下,心想这是什么刑具打成这么狠。   “傻子,哭什么?”汉辰伸手帮汉威拭去泪痕。   “那七叔呢?”   “七叔当然去了,七叔在一个废弃的宅子寻到了子卿,据说子卿那样子特凄惨,已经颓废得要疯了,说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就一味地要投海寻死的。七叔气疯了,就动手打了他,抓了他起来对他说,‘你就是死,也不是这么死,现在死了,你就承认自己是谋反弑父,十恶不赦的逆子反贼,你就是死也要等事情交代清楚。’后来七叔帮了子卿发电做传单给霍先生那里带走的兵,对他们说,吃胡家饭,受了胡家滴水之恩的人,要知恩图报,要立刻回头。结果霍先生的军心就先乱了,毕竟很多人是胡家军的旧部。七叔见了霍先生,对他说‘你一定要死,必须要死,你不死,子卿就不能活。不管你动机好坏,你鼓动儿子造父亲的反,你就死定了!’霍先生听了大笑,说,‘我死在你杨老七手里,值得了,我没死在胡云彪手下那些土包子手里,就不枉死!’当夜就自杀了,东北军宣称抓了霍文靖,并就地正法了。但就我们几个知道是怎么回事。子卿自觉无颜面对霍先生的死,也更无脸去见他父亲,就准备了东西,要出国一走了事,从此不再回来。七叔追到他,对他说,‘你如果还是个小子,就别在这里哭哭啼啼,你现在就回去,理直气壮的把对我说的话去对你父亲讲一遍,你根本没有背叛他,你去说清楚。’”   “七叔真英雄,这种危难时候还去救胡子卿。”汉威感慨道。   “子卿从没遇到这种大变故,就对七叔说,他办不到。七叔就吼他说,‘你如果是个小子,因你而起的事,你必须要面对。就是死你也要死得象个男人。’七叔还对他说,‘你知不知道为了挽回你,我们都付出多少,这回去家里,都不知要面对多狠的责罚,你呢?事情出来了,怎么连点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胡子卿听七叔的话回去了?”汉威问。   “回去了。”汉辰说,“我后来听子卿说,他本来想他爹肯定饶不了他,他从小没吃过苦,但他知道他爹虽然平日宠他,可脾气毕竟不好。所以也真怕会气急了打死他。毕竟为了剿灭霍文靖,死伤了不少弟兄,损失惨重。”   汉威动动嘴,关切地听着大哥讲述说:“子卿说,他爹见了他,就骂了几句重话,结果子卿就受不住跪在地上哭了,越说越委屈。胡老帅也有意思,心疼得搀他起来,说‘儿子,地上凉,你起来说话,跪在那里多冷呀。’胡子卿后来谈到这些,都哭得泣不成声。所以后来他父亲被日本人炸死,他是最伤心不过的。”   汉威听得心情郁闷,没想到大家以讹传讹骂胡子卿的事情,原来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背景。霍文靖先生的初衷是好的,但胡子卿俨然是无辜的,胡大帅也没什么过错。但牵扯了大哥和七叔平白受苦,真是冤枉。   见汉威听得心思凝重泪光闪闪的,汉辰就帮他掖掖被角哄他快睡。   熄了灯过了一会儿,汉威才恍悟到他要说的正事没说,但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勇气讲,就凑到大哥身边低声说:“哥,如果威儿犯错惹了大祸同胡子卿一样,你怎么责罚都可以,可不要把威儿轰出家门当孤魂野鬼呀。”   大哥俨然已经睡意沉沉了,只是胡乱地“嗯”了一声,不知道是听进了,还是随机的,汉威反是辗转难眠。   清晨,一辆辆黑色的轿车载着军政要员随了何文厚到了军团训练营。汉威随了胡子卿和卢定宇陪了何先生开始阅兵。训练有素的军队器宇轩昂地走过主席台时,齐刷刷地向何长官敬礼致敬。军容军貌的意气风发令何文厚十分感慨。汉威陪同何长官跑马检阅骑兵特备旅,当何文厚的高头战马踏起一路征尘,在汉威和胡子卿的陪同下,跑过骑兵旅的面前时,骑兵旅荷枪敬礼致敬,齐刷刷的动作和震天的口号声显得军魂震撼山岳。汉威从何文厚下马后的表情能感觉出一位军人,一位长官被这气势雄伟的阅兵彻底震慑了。   何长官下马时感叹地说:“如此军威,让何某看到了中国军人的魂魄!”   当视察了军队的枪法、搏斗、器械等训练成果,尤其是观看了强悍的炮兵弹无虚发的实战演习,平日治军严谨而挑剔的何文厚对这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频频点头夸赞。还拍着汉威的肩对他说:“杨主任看来真是少年英才呀!”   回过头对胡子卿说:“子卿呀,看来西北剿总兵强马壮嘛,士气高涨。以此生龙活虎的部队,剿灭几个赤党,有这么难吗?”   胡子卿迟疑一下答道:“这军团训练,是为了积蓄力量,日后抗日。而且……”   见了何先生含了怒意的目光,胡子卿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何先生视察了营房,而且保持着他当初在军校训练学员时的传统,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自然的抚了把门框,窗明几净的营房果然丝尘不染,手套擦拭了几个地方都是白的。何先生满意地点点头,对了身后的杨汉威褒奖说:“不错,很好!将帅的能力,在于带兵打仗,如何调练出精兵良将,就是优秀将领的才华所在。杨主任年轻有为呀。”   再回到主席台听老头子训话时,胡子卿恭敬地立在一旁,身后是同老头子同来的那些官员。汉威回到台下,听委座的训示,边在左副官的吩咐下,开始准备何先生离开的事宜。另一边留意听了台上何总理的话,说得是:“……你们都是军人,军人就要知道礼义廉耻!什么是礼义廉耻?在家要孝敬父母,要听话;在军队要服从长官。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中央要大家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问为什么,不要有任何借口,这就是军人。……我听说,近来剿总有些人,开始私下勾结乱党,干些吃里扒外见不得光的勾当。这种叛逆,我何文厚代表军国利益告诫他一句,我们绝对不会姑息养奸!……”汉威听到这里,已经是惊讶万分了。谁都听出来这话有所指呀,这分明当了胡子卿属下的面大抽胡子卿耳光呀。 第83章 烈马·伯乐   汉威目光扫向胡子卿,胡子卿依然肃立在台上,如一尊优雅的石膏雕像,但脸色已经十分难堪。汉威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也鄙薄何先生这么失身份地不分场合说这些不该讲的话。   依了胡子卿平日高傲的性子,他怎么受得住?汉威生怕胡子卿在台上就会委屈得哭出来,那可就真是大乱了。   这时候,下面听训的军官士兵被何长官这些含沙射影又不明原委的训斥搞得人声杂乱、一片哗然,汉威忙立到台下一个何总理看不易发现,但下面的军士又看得到他的地方,怒目而视地对大家做个手势,示意大家肃静。   阅兵、演习、训话结束后,何总理执意要回城里,连原来准备好的便饭都不吃了。   车开走时,胡子卿焦虑地把汉威和朱芳信拉到一旁,匆忙对他们吩咐:“你们快去把大家招拢了开个会,传达我的话。今天总座后来那些严厉的词句,跟大家无关。总座他是生我胡孝彦的气,所有这些责骂也是骂给我胡孝彦听的,大家别多想!总座是我长官,他责骂我,是应该的,可能这个场合不对。你们让兄弟们不要想斜了,咱们的队伍表现不错,很争脸,这个总座视察时一直在夸奖,你们也是知道的。汉威、老朱,去稳住兄弟们,稳住军心,切记!千万!”   汉威料理完何总理视察所带来的慌乱和不满,交代朱芳信留意观察动静,好生安抚。   汉威驾车直去胡子卿公馆,想跟胡子卿交代一下这边的情况和军官们的不满情绪。但开不多久,臀胫上的初愈的伤怕是因为阅兵骑马跑得太狠有些迸裂开,疼得他停下了车,忍了冷汗淋漓的疼痛喘着气。腰上的伤仿佛也开始隐隐做痛,汉威起初想,怕是休息这一两个月筋骨都懒散了不适应,直到后来他才坚信怕是旧伤迸发了。   汉威喘口气,艰难地把车开回家。大哥还没回来,听两个留候在家的副官说,大哥是去陪何总理和胡司令他们吃饭去了。   汉威已经有些一瘸一拐了,他让自己的副官拿了些热水和红伤白药来,就关了门对了那面穿衣镜自己吃力地处理伤口。骑马时间太长,棒伤初愈的嫩肉被马背上的长时间颠簸磨破了皮,好在是一层外皮,没有太多的渗血,但也粘了裤子让他褪下来都颇费了番艰难。汉威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委屈,想起了平日照顾他疗伤的小黑子和二月娇,甚至想到了逝去的嫂子,眼睛都湿润了。心里开始骂自己没出息,怎么就为了这点伤痛还自娇的哭个什么。也就咬了牙,胡乱处理一番,忍了阵阵伤口沙痛和头晕,和衣睡下了,连饭也没吃。   会客室里,何先生先是当了杨汉辰和胡子卿对军营的训练成绩大加褒奖,而且对杨汉威也是颇为欣赏。   并提出说,最近为了剿共和日后抗战,已经开始寻觅各军有潜质的、懂英语能沟通的军官下个月去美国深造两个月,学习空军指挥的技术。这么好个机会,有人推举会驾驶飞机而且年轻有为的杨汉威。   对于派汉威去美国深造,俨然是件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对于汉威的仕途无疑是件好事。   但胡子卿和杨汉辰都略显犹豫。   何先生的目光停在胡子卿身上的时候,胡子卿垂了眼睫说:“什么时候?杨主任已经在往龙城调动了,他现在正在同朱芳信交接军务。”   何先生面露诧异的颜色,又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杨汉辰,问:“子卿不是对杨汉威主任捧若明珠吗?这人人皆知,怎么……”   看何先生半信半疑,话中有话,胡子卿忙嘟囔说,“其实也不怪杨汉威,出了方之信那件事,弟兄们都对我有意见,但大多引而不发,可能杨主任太年轻吧……”   “都是汉辰教导无方,舍弟才这么没个规矩地顶撞长官,若不是近日阅兵有军务在身,汉辰定当重责他给胡司令个交代。”杨汉辰内疚说。   “算了!也不怪他,谁让我胡孝彦拿兄弟帮我顶罪呢。”胡子卿话里含酸带讽,似是对上次杀方之信的事情还略有芥蒂。   何先生对杨汉威顶撞胡子卿的事也略有耳闻,现在仔细观察,胡子卿倒不像演戏,可能是一时气急败坏的冲动罢了。   “杨司令怎么说?”何先生的目光投向稳重的杨汉辰,汉辰依然是身板笔直地恭敬说:“舍弟还尚年轻,缺乏磨炼,又不是空军出身,怕是难担此重任。”   何先生笑了对二人说:“我是看出来了,你们都是心有不舍呀,汉辰是舍不得把宝贝弟弟送出来,子卿是舍不得把人才放走。”   子卿哼了声说:“孝彦是舍不得,可也奈何不了他,骏马大多是烈马驯教成的。我胡孝彦就是能当伯乐,也不比汉辰兄能驯千里马的本事,所以再有所不忍,也只得还给汉辰兄自己留用吧。”   何先生见胡子卿谈到杨汉威似乎大有不满,汉辰也是一脸的愧疚,想是这个少年真有什么举措无状的事情惹怒了胡子卿这个真性情的大少爷,也就没多计较,说:“就这么暂定了,我就让翁夫子把杨汉威的名字先报上去,子卿那边也从速交接吧。”   汉辰同子卿对视一下,也只得称是。   汉辰赶回家,见汉威已经熟睡了。   汉辰没忍心弄醒他,只帮他脱了鞋,盖上些被子。看他一切尚好,估计他今天忙碌一天又是大病初愈,肯定是累了。   本来想阅兵的正事过后,有很多话要跟汉威讲,但见他疲惫痛苦的样子,也心有不忍。   汉辰轻轻的把汉威的腿抬到床上,侧过他的身子帮他解开衣扣、皮带。估计是触痛了汉威的伤口,汉威呻吟一声醒了,眼睛微睁的看了眼大哥,呢喃说:“哥回来了。”就又闭了眼睛。   昔日在家里,汉威就是挨了打,带了伤,若没大哥发话去休息,是断然不敢肆意乱动的。更别说见了大哥回来,转眼又兀自睡了,汉辰心想,但愿他真是今天带了伤去阅兵累乏了,如若是凭了何长官几句夸赞就恃宠而骄到忘记了规矩,那就大错特错了。想到这里,就板起脸拉起汉威说:“你起来,大哥有话对你讲。”   汉威迷糊中本能地挣扎了甩脱大哥的手,迷蒙中嘟囔声:“哥……我乏……”眼皮也不抬。   汉辰心中拱起怒火,想到小弟如今少年得志,才露头角就这么骄纵自己,又想胡子卿那爱莫能助的言语,就一把提起汉威的胳膊,翻过他的身子就狠狠打了他屁股上一掌,怒喝道:“起来说话!”   汉威仍然没动,迷糊地抱了大哥的胳膊,呻吟两声挪挪身子不说话。汉辰才忽然觉得汉威贴紧在他手臂上肌肤上的头是那么的烫。汉辰忙摸摸弟弟的头,很是烫手,看是烧得厉害,慌忙喊来副官。   汉威一觉醒来,对昨夜的事情浑然不知。逗得副官只取笑他说,他昨天累坏了,急火攻心加了旧伤就病倒了。害得昨夜杨司令搂了他一夜没睡。还说汉威说了很多梦话,梦里还哭闹。汉威一脸惭愧,也不知道胡说了些什么被大哥听了去。不由又想起他前些时做梦梦见死去的香儿,心想可别是说错什么话,若真被哥哥听了去,那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桌上只有大哥临走时留的便条,大哥随了胡司令去去河南给何总理作寿了。嘱咐他好好养病,没多提旁的。汉威暗恨自己病得不是时机,把最后一晚能当面向大哥坦白小亮出走真相的机会错过了,若是大哥从胡子卿嘴里听了去,还不知道会怎么处置他。   没两天,小魏跑来找汉威,高兴地跟他说,那天他听了胡司令他们说,何总理特别欣赏汉威的才华,要送汉威去美国学空军,汉威听了也惊喜万分。他自从跟胡子卿学会了开飞机,就对这对铁翅膀充满了向往。他喜欢在白云蓝天间遨游的感觉,更何况是指挥空军在天空作战。若将来再有个机会开了飞机在东北领空去驱逐日寇,那该是多少中华热血男儿梦寐以求的事情。   不几天,军队里就下了命令,让杨汉威开始准备办理去美国的手续,准备下周去福建报到体检。汉威开始紧张起自己未愈的伤势,心里暗恨胡子卿,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候打伤他,让他面临这么大个机会的挑战。汉威私下去找了胡子卿的私人大夫――给他看过病的米勒,彻底查了下自己的腰伤。米勒看过后倒是没发现什么问题,对汉威说,“你们中国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怕是伤了筋了,我这里除了些外伤,看不出什么。”   汉威立刻放了心,开心地一路开车路过春熙社,约出了二月娇吃茶,对他讲了这件令他开心的事情。   杨汉辰在何总理的会客厅已经坐等了很久了,左副官只说总座找他有要事要谈。但汉辰来的时候,据说是何先生正在书房里同胡子卿谈事,让他在外稍候,这一候就是半个多小时。屋里时时传来何先生声音高亢的斥骂声,汉辰心想,这子卿肯定又是不知深浅地去跟老头子辩驳他那套先抗日再剿共的理论去了,不然老头子不会这么没头没脸地骂他。   门开了,子卿从屋里出来,垂着头,落魄黯然得像只斗败的公鸡。汉辰犹豫一下,正犹豫是否该起身安抚这位大少爷,就听何先生喝道:“子卿你别走,我还有话问你和汉辰。”   胡子卿象个做错事被家长训斥过的孩子,规矩地坐回到沙发上,半垂了头不说话。汉辰静等这何先生发问,心里也暗自思忖这位精明的总座这么晚叫他来住处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问他。   何先生还是冠冕堂皇地说了些套路话开场后,就切入正题,面色平静地说:“杨司令,今天请你过来,是有件要事跟你商量。你知道,如今剿共迫在眉睫,胡司令心有余力不足,提出让贤。……我和胡司令商量过了,都觉得杨司令你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能力是人所共知的,是个最合适的人选。汉辰你怎么看?”   杨汉辰对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很是吃惊,调他千里迢迢地来当刽子手来剿共,俨然是胡子卿拼命地抗争不干,老头子恼羞成怒了开始打他的主意。但调杨家军入陕来打内战,这简直……。汉辰脑子里飞快的寻思主意,瞟了眼低头不语的胡子卿,在推测是谁的主意,但他宁可相信这是胡子卿的主意。   又听何先生和颜悦色地说:“当然,我不会让汉辰你为难,我已经调了魏无疾将军、赵飞虎将军这些中央嫡系部队归你差遣;另外,飞行大队从美国回来也归你指挥;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不排除使用极端手段,比如,军工厂已经准备了毒气弹。我们的目标是在两个月内,速战速决解决流窜陕北的匪部。好荡平国内,集中力量日后抗日。”   杨汉辰终于明白刚才胡子卿在屋里为什么挨骂,为什么红了眼出来,肯定他是誓死不从这种极端的做法。飞机轰炸、毒气弹,这些小日本对付中国人的做法,如今被何先生拿来对付自己人了。   汉辰还是保持着军人标准的姿态,恭敬地对何先生说:“总座,汉辰无德无能,怕难堪此重任。总座若令有人选,汉辰倒愿意助一臂之力,做个佐将。”   见杨汉辰婉言拒绝,何先生板起脸来说:“杨司令,你要知道,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你想违抗军令吗?”   杨汉辰站起身,立正着目视前方说,“如果总座这是直接给汉辰下的军令,汉辰当然从命,总座也不需要再同汉辰商量。”   “坐……坐……坐下来谈……”何先生缓和了口气,又说了说剿共的重要性。   汉辰尽管不露声色,余光中,他看到胡子卿已经是义愤填膺地强压怒火。   忽然,何先生话题一转说:“翁夫子帮我把杨汉威的名字报去了空军士官集训大队,结果调查的时候,发现有人告发,说是杨汉威同方之信在私自查抄省中央情报局的事件上属于同谋。方之信抄了黑衣社,但那晚杨汉威开了飞机去了上海,有人怀疑是送几个赤色分子逃亡。”说完观察杨汉辰和胡子卿的脸色时,杨汉辰略有异动,但还是面色沉稳;胡子卿一脸的惶然,似是有些惊慌。   何先生又说:“事情即被告发出来,很多人让我办了杨汉威,但是也有人可惜他是少年英才,建议将功折罪的留了他。所以我也很为难呀。……”   何先生目不转睛地盯了杨汉辰看他的反应。   又接了说:“汉辰,我虽然知道你治家严谨,但你兄弟毕竟犯的是国法军规。当然,我知道这事实属你兄弟年轻糊涂,是他个人的行为,与你无关。不管别人如何猜忌,我是相信你杨汉辰对党国忠心不二的。”   让何先生吃惊的是,杨汉辰僵直了身板,等他话音一落,就不假思索、一字一顿地镇定说:“杨汉威是汉辰的幼弟,古训说得好,‘养不教,父之过’,家父过世的早,汉辰自应‘长兄当父’担起此驯教之责。莫说舍弟只是涉嫌,就是真要大罪,汉辰自会对舍弟家法管教,但这罪责,汉辰理应一力承担。”   “唉!汉辰,言重了,年轻人糊涂,让他们吃点教训也好,若一味袒护,怕也不利于他日后立身立世。黑衣社那边会传他去问话,但我嘱咐了小云,绝对不要惊扰你杨司令的日常公务。”何文厚的笑里含着阴阴的得意。   杨汉辰起身平静地说,“若是治罪,就治我杨汉辰的罪。若有人想隔过汉辰动舍弟,就请先从我杨汉辰的身体上踏过去!”   一句话说得何先生触动不已,皮笑肉不笑地尴尬说:“汉辰,坐……坐……,你别误会,我也难呀,这……”   “不管是谁告发,只要让汉辰见到确凿证据,而不是捕风捉影就拿人。汉辰就随时准备提审发落。”杨汉辰原地不动,不卑不亢。 第84章 隐情   “我看……谈不上……什么捕风捉影吧。”胡子卿在一旁打破僵局说:“如果就为了杨主任去上海的事,为什么不问我呢?我最知道原委。”   听胡子卿接过话题,何先生皱皱眉头,心想胡子卿莫不是又要解释说,整个事情是他主使,把责任包揽过来?脸上也生了怒意。   胡子卿并未理会何先生的反应,只是试探地先问汉辰说:“这两天,我不是跟你说……汉威……他做了个错事,要告诉你吗?……你没问他?”   汉辰不知道胡子卿要说什么,就凝视着胡子卿说:“胡司令有话请直讲。”   胡子卿自嘲地笑了声说,“到如今,孝彦就不再隐瞒,实话实说了。其实我本是想等贺寿过了再让你知道,我是给了汉威足够时间,让他自己向你坦白求饶的。”   杨汉辰吃惊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子卿说:“其实汉威去上海,是为了……是为了送令郎出国。”   见杨汉辰脸色逐渐阴沉下来,僵硬的眉头拧结在一处,不敢置信地追问胡子卿:“你是说……亮儿……”   “是!”胡子卿肯定地回答。   何先生也十分意外胡子卿如何节外生枝。   “其实这事我有愧,那次你打电话到我这里,来敲山震虎地诈汉威关于令郎离家出走的事,那时令郎就在场。在我们身边。”   见汉辰目光如焚,子卿歉疚说:“我也是那天才知道令郎离家逃来西安,可我怕告诉你。你这脾气,杨家的家法,也怪我妇人之仁,弄砸了这事。我只是警告汉威,这事我不能由他胡闹,我会对你讲。谁知道我忙了黑衣社的事,……”   胡子卿深吸口气,依然红肿的眼睛扫视了下何先生,似乎何先生的在场令他难以启齿。   “怎么可能?”汉辰似是自言自语,目光审视着胡子卿,仿佛忘记了何先生的存在,仿佛忘记了他是在何先生的住处。   胡子卿嘲弄地笑道:“汉辰,不是我说你,你真觉得你那家法板子就真能管住子弟?那天你打电话给我,想要震慑汉威,你还让汉威跟你在电话里发誓说保证不扯谎的话,……我当时和卢主任都在。若不是怕老卢知道你家的这……”   胡子卿聪明的把“丑事”两个字吞了说,“若不是想瞒住老卢,我都要失声大笑了,太滑稽了。……所以我说你这弟弟我带不得了,他人小鬼大。不过伙计,我对天发誓,我没想帮他们骗你……我当场就命令你弟弟开飞机送令郎回家。他走了,我才只有用了小方去……”   胡子卿低头偷眼看了眼一脸怒色的大哥何先生,又说:“但后来出了黑衣社的事,你知道,我就去忙那个事,也就没注意汉威去做什么。等我忙过了黑衣社的事,从西京总座这里返回去,就听飞行教练跟我汇报说,汉威那夜开了飞机带了一男一女去了上海……,我才知道他把令郎和令郎的女友从上海送上了船去了香港,改道出逃了……”   见杨汉辰面部肌肉都开始抽搐,如炬的目光直视着他,已经气得怒不可遏,那种失望羞辱已经让他神色全乱。   胡子卿忙抱歉说:“汉辰兄,抱歉,是我不好。我当时也气坏了,询问汉威这个事的原委,他却跟我胡扯方之信被杀的事,我一气就打了他五十军棍,你知道我的,我平日最见不得这个,可我那天真气疯了……,所以,我告诫他说,让他从速跟你坦诚交代,他不说,我来河南见了你肯定说。……可没想……他还是……没说……”   杨汉辰震惊得不敢相信,仔细辨别着胡子卿话的真假,终于把头埋在手掌里,沉吟片刻抬头咽了口气坚强地说:“胡司令,我杨汉辰对不住你,把这个畜牲放在你身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一年给你添麻烦了。杨家家门不幸,我知道该怎么办。”   “汉辰,你管教他我不再拦你,可你还是有个度。汉威还是玉大于瑕,前几天的阅兵,你也看到他的能力。你别伤到他,我都罚了他一次了。”胡子卿劝慰说。   何先生想想,确实如此。胡子卿交代的原委,基本同黑衣社给的电话纪录和只言片语的风闻相符。杨汉辰给弟弟在那晚打电话,之后逼了兄弟发誓,汉威去上海,带了旁人,等等事端,都顺理成章地解释清了,而且胡子卿又不象在撒谎。   何先生这才叹口气,开口说:“这就难怪了。”   又拍拍杨汉辰,“汉辰,你也别气,古话说‘瑕不掩瑜’,子弟是要严加管教,但子卿的话也有道理,要适度。”然后又笑笑说,“我会同小云他们解释这个事去,但汉辰你也先以国事为重,先暂缓处理家事,不要为难汉威,让他先去飞行大队报到去美国受训,等两个月回来,再来管教他也不晚。”   见杨汉辰不做声,何先生正色说,“杨司令,这是军令呦!”   汉辰艰难地点点头,同胡子卿一起告辞出来。   才出了大门没等上车,杨汉辰忽然猛咳了几声,捂了嘴闪到角落里,一口血喷了出来。   “伙计,你怎么了?”胡子卿忙上前扶住汉辰。   汉威是从胡子卿那里得知大哥病倒的消息,也知道是胡子卿开飞机从河南把大哥送回龙城的。   汉威虽然知道胡子卿跟大哥关系一直很近,但也对他这种不分时机的告状,害得大哥毫无防备地被伤害的行为十分懊恼气愤。胡子卿则怨怪汉威太胆大,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不对他大哥讲坦白讲出实话。   但事已至此,汉威只有硬了头皮坐上胡子卿为他安排的飞机,迅速返回龙城,在他临走前去看望大哥的病情。   一路上汉威心神不宁,尽管那个飞行员不断同他讨好套近乎地聊扯美国空军的情况,汉威几乎是没心思细听。满心都是那种末日将至的危机感,身上的伤口也神经质地隐隐作痛。 第85章 驱逐出门   汉威在小黑子的陪同下回到家,都没顾上看眼久别的家,就直接上楼去大哥的卧室。   门口拥着许多人,除去在外面候命的老妈、仆人、副官,玉凝姐和大姐凤荣还有雷先生及另一个汉威不熟的看似秘书官的人都围了斯诺大夫在询问着什么。玉凝姐匆忙地询问着,还在做着翻译。   汉威冲上楼的时候,众人散开。汉威上前拉了一脸忧郁、眼睛红肿的玉凝姐就问,“我哥呢?”   不等玉凝开口,凤荣大姐就一把揪过他举手欲打,被玉凝眼明手快地拦下,哭了说:“小爷,我和你哥好歹没亏待过你,什么事情你不能好好讲,怎把你哥哥气成这样。”   汉威看见忧心忡忡的众人,知道大哥的病情不轻,不顾众人的阻挡,推开书房门就要去看大哥的病情。刚进书房,就被两个守在里面的副官拦他在卧室门口:“司令有令,谁都不见。”   “躲开!”汉威执拗道。   “小爷,你还是先回避吧,老爷在气头上,身体不好。”胡伯从卧室出来说,“大夫刚给服了点安神的药。”   “胡伯,让我见眼大哥,我不说话,就见他一面。”汉威乞求着。   幽暗的屋里亮着昏黄的壁灯,汉辰倒在床上和被而卧。   汉威恭敬地跪在床前两个多钟点了。揉揉肿痛的膝盖,他知道大哥不可能睡着,凭他的个性。定是在生气,只是不理他而已。   凤荣在门外窥视了几次,只能在门外盘桓。对过来的玉凝说:“怎么搞的,这么晚了,龙官儿就是憋着火,是打是杀也开个口呀,这兄弟俩是在唱哪出?这跪了快个三钟点了。”   汉辰长咳一阵挣扎着起身,汉威忙上前扶他坐起,玉凝姐和凤荣大姐也闻声进来,倒水,拿药的一通乱忙。汉威百感交集,低声叫了声:“大哥。”   眼泪倒先落下来了。   大哥半倚半躺着,才几天没见,面容憔悴了很多,眼眶也深陷下去。只是瞟了他一眼,又仰面看了天花板冷冷说:“你还当我是你大哥?”   “大哥……”汉威委屈的泪水直淌,也不顾玉凝姐和大姐在后面,就哭着说:“大哥,威儿错了,威儿不该瞒你送小亮出……出国……,不该瞒了你……”   见大哥仰头闭目不语,汉威凑上前拉了大哥的手哭了说,“大哥,哥……威儿知错了。”   “什么?你把亮儿弄出国了?去哪里了?”大姐凤荣听了惊讶地冲过来,象审贼一样揪住了汉威的胳膊,骂道:“我说你哥回来就气个半死是为什么,家里这个把月都闹得鸡飞狗跳墙地为了找亮儿,原来是你给骗了撺掇去了国外。我就说亮儿老实厚道的孩子,定然没这么大的胆量……”大姐边说边气急败坏地撕拧着汉威的脸骂着,“亮儿被你藏去哪里了,你老实说!”   汉威边本能的躲避着大姐无礼的掐拧,边求告地可怜地企望着大哥发话,每次大姐欺负他时,大哥都会站出来帮他抵挡。   “大姐,你放了他。”汉辰厉声说,还是闭着眼,紧抿着唇。   “龙官儿,我就说吗,这亮儿肯定自己干不出这大胆的事,要不是这小混蛋……”大姐的话没说完,就听汉辰喝道:“大姐!”,又缓声喃喃细语,“让他去吧。”   汉威被眼前的场景触动得心酸,从来刚强的大哥也这么羸弱不堪地倒下,真是病来如山倒了。   想大哥肯定是为了亮儿逃走的事伤心,怕更伤心他在一旁的助纣为虐吧,就握紧大哥的手说:“哥,威儿也是你从小带大的,没了亮儿,你还有威儿在身边,威儿不离开大哥,凭大哥怎么打,威儿是不会走的,只求大哥别赶我走就是。”说得眼泪都委屈的流下来。   见汉威哭得可怜,玉凝也泣不成声地劝道:“明瀚,算了,我也是今儿才知道你是为小亮的事气成这样,孩子都走了一个,你就饶了威儿,总不能再……”   “也是呀,杨家的长房长孙,这要继承香火传宗接代的,就这么跑了一个。杨家近来是人烟稀少,你就别再自断香烟了,龙官儿,你还是先养自己的病,别费心管这些……”   凤荣大姐还是那么话语尖刻,但对汉辰大哥倒还是照顾细微。   汉辰干咳了两声,痛苦得面颊抽搐了一下。   汉威偷看眼大哥,嗫嚅道:“哥,你别这样不理我,你这样,威儿害怕……”   “你怕?……”汉辰冷笑两声,闭目养神般说,“你怕什么?怕我?……笑话……你自己说出来都不觉得可笑吗?……好了,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   “哥……”汉威迟疑道,不知道大哥是怎么了,紧握着大哥的手,大哥也冷冷对他说:“松开!”   汉威从来没遇到这种场面,每次闯了祸,他要用心面对的都是如何能在大哥峻厉的家法板子下早些逃脱。从没臆测过会有眼前这种不见刀光剑影的战事情势的出现。   汉威又急又恼地双手攥紧了大哥的手,哀求说:“大哥,威儿错了,威儿不该瞒了你送亮儿走,你要是气,就打威儿一顿罢了,威儿回来就是领责的,威儿罪有应得。”   汉辰没说话,面无表情的用力撤出了被汉威攥紧的手。汉威的心也如掉入冰窖般寒冷,急忙中,他哭诉道:“哥,我不对,可亮儿他……你就放了亮儿走吧……哥……,我不想,可……”   “你要说什么,你把亮儿都撺掇跑了,你还说什么,还不出去,非逼你大哥动手打死你,走呀!”大姐喝着,推他出去。   汉威坚持地抓紧床栏对大哥竭力央告说,“大哥,没了亮儿,大哥还有汉威,亮儿能做的事,威儿都能做。哥……你要是为了杨家日后的传宗接代,哥说让汉威娶谁家的姑娘,汉威这就娶,……”汉威边说边哭,“威儿日后给杨家传宗接代,生一堆侄儿给大哥,哥……,家里、军里,哥吩咐什么,威儿日后就做什么……求哥别这样气了自己……,威儿怕了……”   只听汉辰长叹一声苦笑说:“你还在诡辩,还不醒悟?亮儿那畜牲死活我自不管他,且说你,我问你,做人子弟要讲哪‘五常’?做为军官,要讲哪‘五德’?”   汉威见大哥气虚话短的但神情认真,就老实答道:“‘五常’要讲‘仁、义、礼、智、信’;为将领五德,要讲‘智、仁、信、严、勇’。”   话一出口,他立刻明白了大哥要说什么了。忙告饶说:“大哥,汉威错了,那天电话里不该欺骗大哥,不该扯谎。”   果然,大哥嘲弄地笑了:“什么是‘信’,你一点诚信没有,我怎么知道你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这点信任都没有,你我的情分也只此而已了。我不是没管过你,去年你和亮儿搅和进学运那次就一起扯出弥天大谎,我都动了狠手教训你,你看来还是不长记性。你倒是教教大哥,大哥还能如何管你?”   汉威立刻想到了那天在胡子卿的办公室,他在电话里信口开河地对大哥信誓旦旦说的那些话:“大哥,汉威保证,汉威真不知道小亮的下落;他日若是见了他,就送回龙城大哥身边,如果知情不报,伙同小亮做出违背家门的事,任凭大哥处罚。”   想到这句话,汉威都觉得愧对大哥,大哥当时命令他保证的时候,肯定对他的誓言是深信不疑的。如今知道被捉弄,肯定更是寒心得很。汉威就拼命弥补的说:“哥哥,哥,汉威是你弟弟,做错什么你管教就是,打也好、罚也好,求你别说这些伤情分的话。”   “好!兄弟,你我是兄弟,怎么也有杨家的血脉相连呢。可惜!血脉……这骡子、马、猫儿、狗儿也不过都有血脉亲情,这说明的了什么?”   汉威听了心寒,不知道是地上凉,还是窗口撩进的秋风,他打了个颤栗。   “出去!”汉辰艰难地抬手指了门喝令道:“出去!不想看你。你可以自由了,你如愿以偿了。”   汉威哭诉道:“哥,我错了,你别赶我走,你气了打我骂我都行,别不要我。”   汉辰奚落地自嘲一笑:“打你?你以为我那么有劲无处用,还是觉得我是天生行虐的狂人?我哪里有那么大的兴致打你骂你?我如今再懒得去理你。我管你,是看你还尚可雕琢;早知道是块朽木,我杨汉辰为何如此目浊地苦苦当块璞玉雕琢了十多年,我自作自受!”   汉辰边说边紧咳了几声,玉凝姐掩泪递来水,让汉辰抿了两口。   汉威哭得啜泣涟涟,“哥,哥……”   汉辰缓和了声音说:“也不该怪你,是大哥无用无能。你走吧,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大哥不干预你了。你从今以后,再不用担心大哥的家法打你了。”   玉凝见丈夫不像开玩笑,也忙圆场了过来说:“明瀚,你气他归气,这生分的话可留心了说。小弟还小,你慢慢地教,别吓到他。”   汉辰看了妻子说:“你让他走吧。若他日这畜牲漫天撒谎,惹出祸事,就是死到临头,我都不知道怎么去救他、怎么救杨家,他这嘴里的话倒是编来全不费功夫!为将五德、三纲五常,看是他都白学了,我是白费了心血。当初屡次狠打他,实指望他长个记性,不曾想他还是不长进到此。他若做人的信义根本都没有,空有才华都是粪土一堆。”   汉威不再作声,沉默片刻,兀自扬起手来,狠狠地抽打起自己的脸,随着“啪”,“啪”的一声响似一声的左右开弓地扇打,汉威俊气的面颊上隆起片片红肿。   玉凝心疼地过去搂住他,拦住他的手说:“小弟,你别……”   但汉威执拗地推开她,还是狠命地抽打着自己,嘴角渗出血渍。   “明瀚!”玉凝哭声求道,“你发句话呀……”   汉辰看都不看汉威,只冷冷说:“杨汉威,你不用演戏了,我也没这个气力看。”   “大哥,”汉威泪水满面,“威儿的命是大哥给的,这么讲不如杀了威儿。”   “你大了,出息了,家规国法都管不住你,我这个做大哥、做长官的也是个虚设。”汉辰叹道,“你走吧,明天一早就去空军那边报到去,让我从今也卸去负担能歇息片刻。”   见汉威仍然巍立不动,汉辰大喊声:“来人!”   两个副官报到进来,汉辰吩咐道:“把他请走。”   副官过来拉起汉威,汉威拼命地挣扎摆脱开,哀求讨饶说:“大哥饶了威儿,别要……”   “拉走,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放他进杨家!”   秋风卷了几片新落的叶子在地上飞舞,汉威长跪在大门外,泪水被风擦干。   小黑子悄悄地出来,把汉威随身带的柳条箱放在他身边,低声说:“小爷,你还是回去吧,司令那边,怕是气头上不好说服。”   见汉威呆跪了不说话,在门口迟疑着,忽听里面胡伯喊:“小黑子,干什么呢?还不快进来。”小黑子匆忙地应了一声,又难舍地看看小爷汉威,还是踯躅地回了楼里。   夜色苍茫,街上先还有些人路过时好奇地驻足张望,估计猜出是谁家的子弟犯了事,被罚出门,还在不远处议论。到了夜静了,连个人声都没了。中间就是玉凝姐偷偷出来,心疼地摸着他的脸,哭着劝他回西安算了。但汉威不为所动,还是笔直地跪在门口期待大哥的原谅。   晨曦洒在汉威身上的时候,他觉得口干舌燥的乏力,但还是强撑了跪在原地。进出的仆人都尴尬地不敢看他,绕了他走。直到近中午时分,一袭熟悉的质地考究的西欧式长风衣的下摆晃到汉威眼前,他迎了刺眼的阳光仰抬起头看时,胡子卿那潇洒迷人的身影就立在眼前。   “怎么?这回命还不错?板子也不用挨了?”胡子卿半含奚落说。   汉威委屈而愤恨地挑眼瞪了他一眼,低下头不理会他。   “这倒好,屁股逃难了,可苦了膝盖。”面对胡子卿的幸灾乐祸,汉威咬牙忍了泪不服气地回敬了句,“拜胡司令所赐!”   “呵呵……就凭你这句话,你没悔悟!该打!”胡子卿骂道,又说,“你走吧,就跟巴力尔现在回西安,准备明天去福建报到。”   见汉威毅然不动,胡子卿又说,“不是拜我所赐,是拜何总座所赐,你明天不去报到,我和你大哥都难逃干系。不让打你,是总座的军令,还不快走!”   胡子卿抖了下衣摆悠然说,“从美国回来后,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我先去跟你哥帮你趟个道。”   胡子卿转身进了门,回头看了眼在小魏副官搀扶下艰难起身的汉威,对小魏喊道:“让巴力尔送他回了西安就马上赶回来接我。” 第86章 学运游行   在美国八周的集训,汉威累得筋疲力尽之余,想到大哥和家里人,还是阵阵隐痛。   他按规定先回到西安原驻地报到,等候机会向胡子卿述职复命。   从美国回来后,汉威几次求见胡子卿都没能如愿,只听说胡司令最近忙得很。   另一面,朱芳信已经开始跟他全面地交接手中训练营的事务,而机要处那边的工作也来个新的主任同他开始接手。   去美国前走得匆忙,很多详细的文档账务都没来得及细交代。训练营还好,老朱已经做他的副手有了个把月,日常工作还能应付。机要处的活儿,自从他担了训练营的实职,基本都是方之信在兼理。如今方之信也撒手西去,汉威就要负责跟新来的吴主任交接了。但他开始交接时才犯嘀咕了。听老朱偷偷告诉他,这吴主任是西京老头子钦点了派来剿总的。俨然就是眼线呀!   汉威也觉得胡子卿地位岌岌可危了。想想上次给何夫人过生日那天,胡子卿曾经怅然地说,何先生的“板子”是打在人“心里”难忍的疼,汉威现在是有些懂了。小方去了,他又走了,仿佛胡子卿身边没什么自己人了。   同僚们都为汉威的起落感到欣慰,本来以为他得罪了胡司令被“夕贬潮州路八千”地一落千丈了,结果又忽然被何总理慧眼识英才地送去美国西海岸那著名的将校摇篮去镀金近两个月,回来又要委以重任,让大家羡慕得口涎直流。   近来总有朋友和同僚三两成群地开始请汉威吃饭,给他饯行。谈论间汉威惊恐地得知,原来很多传闻都是说胡子卿要被撤离西安剿总,他大哥杨汉辰会是继任的剿总副司令取代胡子卿的位置。   而且已经是八方风雨会中原的气势。各路诸侯要来西安统一听剿总调遣,要开始大规模地剿共,一片速战速决的架势。   虽然意外,但汉威相信胡司令肯定是不会愿意大下杀手地去指挥内战的。可令他吃惊的是大哥汉辰为什么出脚去蹚这滩浑水。这成功与否都是招人骂的劳命伤财的买卖,大哥这么聪明谨慎的人难道会不知道?   东北军的同僚们很爽快地对汉威表明,虽然他们不忍手足自残地见西北土地成为内战的战场。但只要杨家军能迅速把现在这混乱的局势摆平,让他们东北军能保存实力,尽快名正言顺地开往东北去抗日杀敌,收复失地,也就无所谓临时让他们千里跋涉地撤去哪里了。也有人借了酒力大骂胡司令,怎么拿个何老鬼当了爹爷老子地供着,早些年对何老鬼是要什么给什么的忠心不二,如今让他胡子卿去哪里,他就这么地听任摆布。   汉威知道这些背井离乡、无家可归的汉子心里凄苦,也不再多阻止他们发牢骚。心里也明白几分为什么胡司令推诿了不见他。   汉威去见许小姐,同她话别。许小姐Nancy只是怅然地对汉威说,让他暂且先离开西安胡司令身边一段时间,因为这一阵子卿神情不好,赶上老先生又在西安,子卿被老先生训斥得十分厉害。看日后有个明确的发展,再图个机会接他回来。Nancy一再表示,其实胡子卿心里,毕竟还是赏识汉威的。   汉威手中的工作基本交代清楚,就剩这最后一周在西安了。他开始撒手所有的工作,让朱芳信和吴主任放手干一段时间,看看他们还有没什么不甚明了的事务要他帮忙解释。   汉威近来闲散无事,二月娇也去了上海走场,西安就没了什么熟人。   这天,汉威独自走在古城墙上,寻了个单车绕着城兀自骑着。一年多了,才来西安的第一天,胡子卿也是带了他如此自在地在古城墙上飞驰,如今,已经同胡子卿陌如路人。   悠然地骑过西门时,汉威发现一大队学生浩浩荡荡朝西而去,口号震天,豪气感人,而且人数之多,令人观止。不少百姓夹道观望,送水递茶地鼓励他们。   学生们打着横幅,高喊:“抗日救国,停止内战,向委员长请命!”的口号。汉威见过几次学潮,但这回规模十分浩大,就拦了个学生问,才知道是全国各地同学知道委员长莅临西安,学生们派了代表来请愿,汉威预感到这回游行规模比往次显得更有规模、有组织,不像是以往几次的小打小闹。   汉威一身夹克便装,骑了单车跟了队伍前进,想看个究竟。心里盘算,老先生这位固执的长官,连胡子卿同他这么亲近的人,费尽心思劝了他半年都没有任何成效,难道老先生就能听进几个学生的话吗?   再者,何先生从来生性如铁般强硬,他的权威不许挑战,这点在胡子卿身边一年,汉威深深感触到的。搞不好学生们见不到何先生,而且还要在潼关外那荒无人烟、北风冷彻的地方冻上一晚。   可汉威此刻也被同学们高涨的热情鼓舞起一腔青年人的热血,看着学生们一路高喊口号地骑车尾随了他们前进。   灞桥,这‘年年柳色’送别离人的凄凉地,又将上演一出悲剧。学生们顶了冬日的朔风在夕阳下到了波涛翻涌的灞桥时,已经有了一排排荷枪实弹的士兵军队的枪口等待他们了。   “总座有令,学生们快回学校去!有敢擅自闯关的,格杀勿论!”一名军官在高架起的机关枪前宣布,汉威的血一下愤怒的涌上大脑。   这只是一群手无寸铁的爱国学生,是一群对了国家的命运兴亡有着一腔热忱的孩子们。这一挺挺本来应该在山河破碎的东北战场打击日本侵略者的机枪,怎么对准了学生,骇人听闻!   那这次又是何先生的主意呢,还是有下面人在假传圣旨?汉威暗自思忖着,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会是何先生的意思。   “同学们,我们不怕死,我们不怕流血,我们要见何总理。我们要抗日!来!大家挽起手,一起向前!”学生领袖一声呼喊,同学们整齐地挽起手,唱着歌,豪迈地朝枪口逼去。汉威听出其中一首就是当时婷婷和小不点儿他们在军队义演时唱的那首催人泪下的《松花江上》。   军队也是始料未及,以为这堆毛孩子会被机枪吓回去,不想他们不为所动地冲了上来。军队同学生推搡扭打起来,一片混乱。   忽然一个人大叫一声,“何委员长有令,再向前就机枪扫射,格杀勿论!预备!……”汉威知道这是军令,军人是无情的,只会机械地服从命令和执行。眼前眼见就要出一场血流成河的“三·一八”,而且比高压水龙头更惨的是机枪。   在这即将血流成河的一刻,汉威扔了车冲上去大叫着:“同学们,冷静!同学们!”想阻拦这场一触即发的血案,形势太乱了,嘈杂的人群根本无法控制。   “再近前一步就开枪了!”两声刺耳的枪声射向灞桥暮色将临的天空,学生们居然毫无惧色,依旧高唱着向前。汉威眼眶湿了,无奈焦虑的泪洒了下来。   “住手!快住手!”一辆车狂啸着飞驰过来,挡在了架起的机枪和学生中间。见学生势头很大,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迎了枪口向前走着。车中跳下一位一袭黑色长呢大衣的军官,拨开拥嚷的人群,边喊住手。情急之中,此人一个箭步踩着车的前挡板直跨上了车前箱,又快捷地跳上了车顶。这动作如此麻利洒脱。汉威定睛看,――胡子卿!   只见胡子卿屹立在车顶上,大声喝道:“同学们,静静!我是胡孝彦,有话对我讲!”   汉威惊讶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生死关头,杀出来顶住这从天而降的“千斤闸”的居然是他胡子卿。但无论如何,可以暂时把心收住,歇口气,一场血难总算避免了。   近两月不见,胡子卿清瘦了许多,但那俊雅的容貌还是不改当日。大敞着考究的黑呢风衣,显得身材十分颀长,衬着里面一身飒爽的戎装,微微露出的洁白的领边袖口都显得那么精致得体。就连这种危急时刻,汉威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胡子卿实在是太爱惜自己了,据说这也是老头子疼爱他的原因之一,老头子十分喜欢干净整洁的属下,胡子卿从来是一丝不苟。就连大风中荒郊野外来对堆毛孩子讲话,每个动作都这么有形有色,风度迷人。   “我是胡孝彦,同学们安静一下,孝彦很佩服同学们的爱国热忱和视死如归的勇气;但孝彦有话对大家讲,就说五分钟,听了孝彦的话,如果同学们还要去,我胡孝彦绝不阻拦。”   见有人迟疑,一个领头的模样的学生大叫道:“同学们,不要跟政府的当官儿的废话,冲到城里去。”   学生在感召下继续绕开旁路要往前冲,胡子卿纵步跃下车顶站在车头,一把抓住了那个带头大叫的学生的胳膊,拦住他道:“请上来说好吗?”   见学生略带犹豫,便眉峰一扬,挑衅道,“如果你能为你的话和决定对你的同学的生命负责任,你请上来讲,不要在底下说。”   那个学生不示弱地接了胡子卿伸过来的手,借力跳上了车头。   胡子卿大叫道:“同学们,让咱们先听听为什么不肯给我五分钟时间的原因好吗?”   车头上带眼镜的学生用喇叭大声喊:“我们不想浪费时间同你废话,我们知道你们会软硬兼施地阻止我们进城去见何总理。”   车下的学生们也七嘴八舌地开始嚷起口号。   胡子卿接过话筒喊道:“我不想阻止同学们进城,只是不忍心见爱国者流血。”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挡我们,我们爱国就不怕流血,流血如果能唤醒民众,我们情愿从我们开始。”   “我同意,也很感动大家的热情和决心。”   胡子卿激动的喊道,“大家是将来国家赖以兴邦的主人,是国家的未来。同学们都受了十多年的教育,不容易呀。如果就这样轻易以性命去换一次同总理见面直陈心意的机会,这代价也太惨痛了吧?”   学生静了下来,胡子卿顿顿道:“而且就这样冒昧地几千人进城,总座最大限度也只可能接见代表,不可能同几千人一一诉说。如果要的是这样,能不能让我来安排。如果就是递交请愿书,请给我胡孝彦,孝彦定会转呈总座。”   “我们要面见总理。”不知道后面谁大喊道,接着喊声越来越大,口号也响起来。站在车上的学生代表也对胡子卿喊道:“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我们要面见何总理。”   “那我请问,大家的目的是‘请愿’实现你们要求的爱国主张,还是只想见何总理一面?还是就想去送死?”胡子卿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喝道,“如果大家这么闯进去,只会给别有用心的人一个攻击总座的机会,到时候四面八方的压力下,总座无暇顾及大家的要求怎么办?前面就是不明就里而误会了大家心意的军队,他们误以为大家是受人指使的暴乱,机枪就在眼前,生死一触即发,如果咱们大家易地而处,大家会怎么办?……   我胡孝彦相信大家有取义成仁的决心,有前赴后继的勇气,可祖国的栋梁和希望都死在这里了,谁去打日本,谁将来去建设国家?”   汉威没想到胡子卿演讲的口才这么好,许多女学生都被他感动得唏嘘落泪了。汉威想起了他临离开美国那晚朋友请他去看的那场芭蕾舞剧,胡子卿就象那个舞台上独舞的孤独忧郁的王子,一瞬间,历史舞台的聚光灯的高光都投在了他胡子卿的身上,而他在尽情地发挥着自己的潜力。   学生代表叫道:“我们回去了,也是达不成目的。总理永远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政府有枪不去打日本人,却对准学生,这样的政府我们能有信心吗?让我们冲上去!”   “错!我胡孝彦以性命保证,我会将你们的请愿书直呈总座,安排有关学生代表会谈。如果三天内,大家再得不到满意结果,同学们再做什么我不再干涉。如果孝彦辜负了今天的承诺,同学们可以随时随地取我性命!”。   这么重的承诺,出自胡子卿的口,汉威惊讶了。   听了胡子卿慷慨激昂的陈词,学生们也感动了。下面哭成一片。   “大家为什么不把精力放回去多学些知识,造大炮、飞机,来同敌人战斗。而偏要用血肉之躯去搪枪子呢?”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胡司令……我们不想做亡国奴!”   “对!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是对的!”胡子卿也附和着,劝说着。   “胡司令!”汉威拦了欲上车转回潼关的胡子卿,胡子卿也惊讶了,“你怎么在这里?还没走吗?”   又无奈地招呼汉威上车,说是天冷,等回头他回城里的时候带他一道走。   到了潼关,汉威随胡子卿进去,在侍从室等胡子卿。   翁夫子一把拦住胡子卿进了秘书处,低声说:“子卿,你最好去避避,老先生他已经听说了你劝退学生的事情,正在大发雷霆呢。”   “谢谢,孝彦知道了。”见劝不住胡子卿,翁夫子死拉了他说:“不急这一时呀,何苦?”   “你混账,简直是吃里扒外!”随了胡子卿的进去,屋里传来何先生震怒骂声。 第87章 交锋   翁夫子在秘书处的屋里急得直踱步,摇头叹息着:“子卿呀,年少气盛!”   汉威躲在一门之隔的侍从室,静静地听着。   翁夫子话音没落,就听何先生又一连串连珠炮般地斥骂:“我的话你就当耳旁风,你知不知道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你是长官还是我是长官?是你服从我还是我服从你?”   汉威心中暗笑,这话听来好耳熟,在家时大哥也总用这个口气骂他。看来天下当长官、兄长的都这么抖威风。想想个把月前,这个幸灾乐祸看自己笑话的胡少帅也有今天的尴尬,汉威心里不由得又有了丝浅浅的报复的快意。心想何先生该不会又气恼急了,罚胡子卿去抄什么《曾子家书》吧?   也听不清楚胡子卿答了些什么,就又听到何先生高声地训骂:“你胡子卿当什么两面好人。你既代表我去给学生许诺,又代表学生来象我进言,你这都是什么混账逻辑!”   声音忽高忽低地听不太清楚了,隔壁翁夫子叹口气劝小左还是低头开始干事。   汉威在西京远远见过翁夫子和小左,但并不熟识。只有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同小魏等着胡子卿脱难出来带他们回城。   猛然间,胡子卿一句声音高昂地顶撞打破了沉寂:“你有机枪不去打日本人,拿去打学生吗?”   汉威相信不止他,隔壁屋里所有的人都应该听清楚了。汉威、小魏面面相觑。   汉威理解胡子卿肯定是为了刚才灞桥前,军队奉命用机枪扫射学生的事在愤怒。但以这个语气去顶撞长官?……汉威想,胡子卿还真有种,要是换了他这么去顶大哥,肯定大嘴巴就抽上来了。   “我是领袖,我说的话就是真理、就是条令、就是革命。想得通就跟我走,想不通,你就给我滚蛋!”   整个院子萦绕着何先生歇斯底里的骂人声。   小左在隔壁同翁夫子说:“小胡也是,天天挨骂挨不够,还去惹事。这何夫人也没来,也没个合适的人进去劝劝。”   翁夫子叹气说:“劝?谁去劝?怎么劝?我前天见他骂子卿骂得过了,进去劝,何先生说,他教训自家子弟,不用我多事。臊得我个没脸出来……”   汉威就想到了他上次为了香丫儿的事挨打,胡子卿也是为了帮他求情,而被大哥排揎了一顿,落个灰头土脸。   “普天下除了你胡孝彦,没有第二个人敢对我这么放肆地说话!”又听见一句歇斯底里的叫嚷。   一名当班的副官慌张地从院里跑进秘书室,汉威听到小左在询问究竟。   那个副官颤抖说,“从没见总座发这么大的火,急了眼了,气得直哆嗦。……胡司令那儿跪着哭呢。”   “何至于此呀?”小左也不解的问,“虽说近来没少听总座骂胡司令,但这回也太狠了。”   那名副官又说:“胡司令也太倔了,他说总座拿枪打学生、拿飞机炸共党打内战,就跟当年的袁大总统没区别了。……是什么……什么……独裁?……不……不……是‘独夫’,‘独夫’,总座当时就火了。”   汉威惊得嘴张张却说不出话,没想到胡子卿这么大胆,当面拿何先生比袁世凯那个做了83天皇帝梦的独夫总统。但又想,这从来没受过委屈,那么高傲好颜面的胡子卿大少爷,居然给何先生跪下了。   “这胡副座也真……唉,……还是为了劝总座先打日本人,放弃剿共。……”   汉威再也沉不住气了,不顾小魏阻拦,悄悄贴了墙根,绕到近处去看。   屋里仿佛没见何先生的身影,一片静悄悄的,只有胡子卿一人直挺挺的长跪在那里。里间屋里传来何长官平静的话,“少不更事,无知!除非你拿枪打死我,否则我剿共的主张是不会改的!你休想!”   汉威见胡子卿惆怅地缓缓从地上起身,也就小心地退回到侍从室。猛然间,他想到了近来传闻的,何先生已经下令让他大哥汉辰来代替胡子卿剿共,要动用飞机轰炸和毒气弹,速战速决地剿灭仅存在陕北的共党。再想想胡子卿近来同“那边”的交往,汉威能明白胡子卿内心的挣扎。何先生是个为了达到自己目的不惜一切代价的长官,而胡子卿则是个悲天悯人的性情中人。这就是本质的区别,所以胡子卿要去违抗何总理的意思去从枪口下救学生,要跟何先生激烈地顶撞去制止极端的扫荡行为,避免更多的流血发生。   汉威清楚记得,胡子卿曾对他讲过一件往事。说是他二十多岁在中原战场打仗要撤退时,他下令禁止炸桥、烧粮草(这种所有军队历来的做法),而是把这些东西留给了敌人。他还写信对敌军说,他不是不能烧、不能炸,实在是不想多造孽。他希望敌军能善待战争中苦难的百姓,能把粮食分一部分给灾民。汉威当时听了感动之余,只觉得胡子卿做事有如当年三国时刘备带了老百姓过河逃难一样的有趣。如今联想起来,他只能说胡子卿是个真性情的好人,而未必是个合格的军人。   胡子卿步履踌躇地直接进了秘书室,同小左和翁先生告别,说明天再来。小左过来拍拍他的肩安慰说:“子卿,也难为你,这天天开车大老远来潼关晨昏定省的,还要受这份气,他就这个脾气。骂过就算了。”   胡子卿对这位何先生身边的大红人没多说什么,留了几句客套话就到隔壁屋里喊了小魏和汉威跟他走。   车直接开到司令部大楼,汉威本想中途路过家门时下来,但见胡子卿心情不好,没有停车的意思,就隐忍了任他开回司令部。   “来人!”胡子卿一声呼喝,过来几个士兵,小魏也忙从车上下来立正。“把杨汉威给我押起来,关大牢里去,违抗军令,冒犯长官,无法无天,给我关起来等候发落!”   不等汉威弄明白个究竟,就被押了下去。 第88章 惊涛骇浪   起初汉威还没有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反应过来,被奉命上来押他的卫兵推搡着走出几步。忽然一股心有不甘的冲动,驱使他回头向胡子卿呐喊道:“胡司令!为什么?司令……汉威做错什么了?”   汉威能理解胡子卿刚被老头子一顿臭骂,心情不好,想找人出气。昔日在家的时候,遇上大哥汉辰心情不好,他也经常遭受池鱼之殃,这他都能认命地接受。但这也不该是胡子卿贸然把他投进大牢的理由,而且罪名是那么的莫须有。   胡子卿喊住了押解汉威的卫兵,来到汉威眼前。清冷的月色下,胡子卿略含轻蔑地一笑:“怎么,平步青云地飞上高枝儿就这么容易?到今天为止,西安剿总的司令还姓胡,不姓杨,你要是喊冤抱屈,就多等几天,等你那英雄盖世的司令大哥来接了我的位置再放你出去。”   汉威心头一阵难过,伤感而不解地凝视着眼前这个两月不见的胡司令,此刻让他倍感陌生。如果说下午平息那场即将发生在学生身上的血难时,汉威才对胡子卿生起了一丝敬慕,也原谅了月前他向大哥汉辰冒失的告发而害得他无家可归的可恶。现如今这点新生的好感也随了这尖酸而嫉妒的话语,被打落得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蔑视。   难怪三番两次求见胡子卿,他都推三阻四地不见。原来真如大家所传闻的,汉辰大哥取代胡子卿的位置,做三军统帅已经是定局,胡子卿即将一落千丈地失宠。这就难怪何先生今天会无情地斥骂胡子卿这个平日恩宠倍加的下属兼兄弟,也难怪他胡子卿要拿自己出气。   汉威高昂起头,蔑视地同胡子卿对视片刻。胡子卿轻哼了声吩咐左右:“把他关南阁去,也免得将来杨司令埋怨我虐待他兄弟。不过要拿链子锁了,他主意大得很,你们多留个小心了。”   汉威不知道这算不算“公报私仇”,说来都是为了公事,但俨然他和胡子卿近来犯冲,不然为何屡次为了胡子卿受累遭灾呢?从香丫儿的事开始,到小亮出走的事被胡子卿告发,及至现在被他关押。汉威都后悔错来了西安,甚至都在胡乱猜想:胡子卿属牛,我属兔,难道今年牛兔相克?   南阁是这里曾经关过黑衣社那帮坏蛋的地方,几个月前,汉威在小方审问那些刽子手时曾来过。   简陋阴冷的小院,汉威被关进了一个空旷的大房间,里面只有两排大通铺和几把小板凳。房屋有些透风且不说,最要命的是他被沉重的脚镣铐在了床头,活动范围也有限。   才入冬不久,看门的士兵也还仁义,弄了个炭火盆给汉威取暖。   呆望着红红燃烧的热炭,汉威虽然委屈,但却没了泪,心里只剩下对胡子卿这个小人的鄙视。不就是为剿总司令的头衔吗?就为这个虚名,他胡子卿也值得同大哥这个多年的好友反目?想想大哥那天提到,当年为了从霍先生事件中挽救胡子卿,大哥曾经承受了多少冤枉责难。浮名害人呀!   想到大哥,汉威又犹豫了。美国归来,他还没来得及也没提起勇气回家去看大哥。最让他不敢想的是,出国的日子里,他曾经频繁地给家里写信,乞求大哥原谅,可是没收到任何回音。大哥是不是还在生气,就算硬了头皮回了家,大哥会不会允许他进门?比起蹲大牢,如何面对大哥才是他眼前最痛苦的难题。   汉威又转念想到西北剿总目前的难题。胡子卿之所以恨大哥出马,怕是嫉妒大哥夺了他的职位还在其次。关键是,胡子卿反对中国人打中国人,胡子卿要去打小日本、要枪口对外。但不为所动的何先生见胡子卿不听话,立刻改用了大哥汉辰去接着剿共。   胡子卿肯定清楚,如果接替他来坐镇西北的主帅是杨汉辰,凭借大哥汉辰的指挥若定,无坚不摧,无城不克!那何总理的愿望就达成了。   “大哥呀!”汉威心里暗叹,“你接什么差事不好,偏接这宗招人埋怨的活。”   但汉威知道大哥那种愚忠愚孝的人,就跟祖宗堂前守门的石狮子一样的无情坚硬、冥顽不化。他肯定会说“军人的天职是服从。”   他肯定会接受何先生的安排的。   头一晚,汉威彻夜失眠了,条件差、睡不惯还是其次,关键还是心中烦闷。大哥若是来了西安就会放了他?大哥如果余怒未消不认他怎么办?他知道这回大哥是真怒了,有时想想挨打反倒成了个简单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么冷战地挂了他,心里才真难受。   几天没有任何信息,焦虑地期盼中,又是一个清冷月夜。汉威疲惫地枕了惆怅昏昏入睡。   睡梦中,他开了一架新式的大黑鹰战斗机翱翔在洛川上空,按照指定的命令去轰炸。按下机关时,一排排呼啸的炮弹象雨点般落了下去,火光烟影中,他隐隐地看到了小不点儿和婷婷在奔跑,被炸飞,血肉模糊的尸体横拍向他的战斗机前的挡风窗。汉威紧张地一拉操纵杆,躲过了小不点儿死不瞑目、乘风而来的尸体,吓得冷汗淋淋;一个俯冲刚要拉起,发现婷婷披头散发,口鼻流血的尸体忽然立了起来,浑身血迹斑斑;惊愕得他一个盘旋飞走;下面一个人挥舞了手喊着“小叔,救我!”   汉威才发现小亮也躺在血流成河的尸堆中痛苦地挣扎着;还有高团长家的小金宝儿,抹着眼泪对他喊,“小杨叔叔,我的腿呢?”   汉威一愣,才发现金宝儿血淋淋地坐在一堆尸骨瓦砾中,一条腿不见了。汉威心惊肉跳地帮她寻望,忽然发现自己手里居然握着一条白嫩嫩的儿童的大腿,吓得“呀”的一声惊叫,把腿扔了出去。   正在惊魂未定的时候,忽然发现远处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一张指挥桌前,大哥汉辰正在打着电话叫嚣着指挥。回头见了他在身边,就对他命令道:“去!把毒气弹再投二百枚!”汉威哭诉着求告说:“哥哥,那都是血肉之躯的人,还有老人孩子,不要!……”   就见大哥瞪着血红的双眼,一把揪起他摔按到指挥桌上,那场景宛若那次抗洪后在大哥办公室的一幕,大哥又抡起皮带,剥掉他的裤子狠狠的抽打着骂道:“你敢抗命,等我打死你吗?”   汉威痛苦着强抬起头,看到胡子卿在不远处对他盈盈地端笑着欲言又止。   忽然大哥去拿来了丁零当啷的一串铁链,大哥要干什么?……   “别吵!进去……快点!进去……”,汉威被嘈杂的喧哗声吵醒,原来玎玲咣当的是开门落锁的声音。   这么晚了,哪里来这么多犯人关进来?   汉威勉强坐起身,灯开了,晃得汉威直眯眼。一群人骂骂咧咧地被推搡了进来。   “干什么?老子好歹是中央大员,你们什么人?”有人不服地怒喝着,“干什么,为什么抓我们,你们哪个部分的?”   “少废话,我们是卢主任的卫队。奉命行事,多有得罪了。”一名尉官不温不火地应着,汉威才看清这些衣衫不整、狼狈万分的人俨然是从床上抓来的吧,心想卢定宇难倒又去寻黑衣社晦气了?什么中央大员?   “干什么?识相点,卢定宇是造反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外面大喊,不一会儿,房门一开被推了进来一个人。汉威不用看人,听声音就知道了,是张继组。   喧闹了好一阵,众人才无奈地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平静地躺躺坐坐地寻块儿地儿安静下来。由于进来得混乱,都没人留意到汉威的存在。   “他娘的,怎么回事?”   “老张你怎么也在?”   “啊?他们都抓了些什么人呀?”   “这……翁夫子……”   “难不成是卢定宇反了?我看都是西北卢定宇的番号。”   “不是呀,抓我的是东北军的番号,说是小胡的人。”   “不会吧?这都是什么事?……”   众人七嘴八舌地猜测着,张继组这才发现了坐在床脚的汉威,惊奇地问:“汉威,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我,我前天,……被胡司令……”汉威结结巴巴地不知道如何解释。   汉威尴尬地摇摇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又机警地说:“不知道,我从美国受训回来不久,前天才见了胡司令,就被他莫名其妙地抓来了。……”张继组半信半疑地审视他问:“奇怪呀?你是他的人呀?”   汉威意识到事情的可能性,忙补了句说:“胡司令说,西安还姓胡,说让我大哥过些时候来放我。”   张继组一拍大腿骂道:“知道了!我是彻底知道了!这个胡子卿……反了……逼反了……”   汉威迷茫的大眼睛忽闪地望了张继组说:“张大哥,知道什么了?”   “哎,还不是为了把老胡调离西安的事,他前些时还去了趟龙城,劝你大哥不要来,闹得不欢而散的,我还当了回说客呢。”张继组说着,又用京剧念白道,“逼上梁山去也……”   “这么说,老先生危险了?”不知道谁颤抖着猜测了一句,立刻有人附和了大哭起来,而且是痛哭失声。   “嚎什么嚎,闭嘴!”门外一个尉官模样的人喝道。   汉威同许多人一样失眠,无语地蜷缩在床脚,张继组睡不着,但嘴不闲歇地自我宽慰说:“没关系,小胡不会杀我的,汉威你在,你大哥不会放了你不管,他肯定要发兵来救你,肯定。”   一个可怕的想法浮出来时,汉威脸上如结冰般凝重。“除了拿枪顶在这个老顽固的头上,怕他才能放下那高高在上的架子,静下心想想放弃内战去抗日。”汉威那天在庐山宽慰胡子卿一句戏言,他记得胡子卿当时显出一阵异动。   焦虑地耗到第二天下午,门口士兵换岗时,汉威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喊了句“仇虎成。”   那人果然是仇虎成,汉威训练营里的一个尉官,因为他也是龙城人,汉威才记得他,而且曾经关照过他。   “杨主任,怎么是你?”仇虎成很惊讶在这里看到杨汉威这位昔日的长官。   汉威只轻描淡写地说是为了点小事被关在这里,等了挨板子呢。就问起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仇虎成一脸兴奋说:“咱们胡司令下令,把何总座抓起来了,这就能带我们打回东北老家去了。”   汉威瞪大眼睛,这是他曾想到又不敢想的,“怎么会?”汉威脱口而出。   “我都见到了,小魏带人去抓的。”仇虎成说,“司令还真敢干,是我们东北汉子!”   “想不到……”汉威喃喃说。   满屋的大员们听了仇虎成的话,哭的哭、闹的闹、叹气的叹气,一副末日将临的颓废。   汉威也不便多问,木讷地愣在那里。   胡子卿到底想干什么?让胡子卿背叛他敬若父执的这位总理大哥是不可能的事。这点汉威感同身受,他们的生活环境,思想的禁锢中,都是不可能做出的。   汉威想,自己每次面对大哥的责骂痛打,也曾对大哥的行为失望痛恨之极。尤其是大哥固执地凭了他自己的思维,凭空臆测地冤屈折辱他的时候,汉威几次都有毅然叛离大哥和那个封建小王国的想法。所以他前次才以死抗争。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在超脱自己,而是在惩罚大哥,让大哥后悔。而尽管这样,让他倒戈去抓了大哥,或杀掉大哥,他是敢想不敢作的,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和前提。所以他不理解胡子卿的举动。这是叛乱呀,作为军人,叛乱是多大的罪过。胡子卿莫不是疯了?这是为什么呀?   想想去年来西安,头次见胡子卿被何总理责罚抄书时,胡子卿那宛若小学生般的顺从无奈;生日宴上,胡子卿那种有恃无恐,在何总座面前的恭敬从命又不失调皮乖巧,那景状与汉威同大哥汉辰的关系是那么微妙地相像。   汉威叹口气,“为什么”这么做,估计只有胡子卿自己知道了。但不管什么理由,事情既然已经做了,是定无悔棋的余地了。   汉威忽然想,如果换是自己在胡子卿如今的位置上,而大哥汉辰处在何先生的位置上,同样的长官兼兄长的地位,如果自己走到抓了长官大哥叛变这步,那之后该怎么做呢?   逼大哥抗日?这是肯定。大哥在这种境况下会同意吗?不会!铁一般性格的人,不畏死;如果应了,日后如何服人?那这步棋岂不是个“败子”。   就是退一万步说,大哥就是无奈应了,以后怎么办?同大哥永世恩断义绝?自己揭竿而起去干一摊或索性投了“那边”?那又是大乱,天下三分?这也不合常理。大哥经过此等背叛,怕一生不饶恕他。   那死?以死谢罪太荒唐了;那逃?逃去国外,那是一生不能再回国了,彼此都一生抱憾。   记得大哥总教育他,下棋时不要光想自己怎么走下一步,要问自己,对手下一步会如何落子,旁人观棋的会在边上如何支招。那西京方面会怎么做?汉威毛骨悚然,他想到野心勃勃的莫主席和不断拉拢大哥的那九曲回肠的黄主席,还有重兵在握虎视眈眈的各路军阀,若不是这个心狠手辣的何文厚总座坐镇,怕真没谁能压住这个混乱局势。胡子卿想取何总理的位置而代之,那根本不可能,胡子卿不是“政棍”,他不会玩政治,他太纯了。这要是自己大哥汉辰还差不多。而且,汉威太知道胡子卿,他绝对不会有争权夺利这个动机,他对名利是淡泊的,也不爱权势。如果说抓了何委员长,能给他一车绝色美女,他胡子卿可能还会动心;大权,他不会。   仇虎成陆陆续续给来的情报和递来的报纸里,汉威和同屋的难友们推测着局势的发展。看来一片混乱了,何先生被抓后,“那边”也来人调停了,何夫人也赶来了,还有Tracy的爸爸,包括国际方面。   本来一出折子戏被迫唱成全本的大戏了。汉威不知道胡子卿在搞什么。而且最让大家恐惧的是,西京方面的莫主席发话说,打算集中所有中央的飞机,来把西安炸为平地。这个消息把屋里的大员吓得要死,大骂莫瞎子这个小人,为了趁火打劫不择手段。而且翁夫子意味深长地叹了句:“胡少帅呀,做事草率,怕是抗日不成,反助了国贼当政了。”   汉威还记得,他在机要处时,曾听胡司令评价过这个莫主席。说莫瞎子是有了名的奴才,当了老头子跟孙子一样,背了面就不是他。汉威都难以想象莫主席要炸平了西安是什么景象,但能肯定,何先生一死,莫主席就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了。政治呀……   这天下午,仇虎成带了一队人把所有在押的何先生的人都要送走,吓得其中有几个大员大哭起来。仇虎成大骂说:“哭什么,放你们回家,又不是回老家!”   汉威忙拦了问出什么事了?仇虎成才抱歉地说:“长官,上面命令,马上押这些人去火车站,但你还得在这里多委屈些日子,胡司令可没答应放你走。”   张继组仗义地还上前理论,汉威忙拉了他说:“张大哥,你先走吧,走一个是一个,你回去一定帮我给我大哥带个信,让他来救我呀。”   看了汉威焦急的样子,张继组也心疼地握了他的手说:“小兄弟呀,放心,他胡子卿无情无义,你还有张大哥,大哥想办法救你!”   张继组走出两步,又猛的顿悟了回头低声对汉威说:“威儿,这两天如果咱们没猜错,这统一抗日的事如果真象报纸上说的那样达成了,估计你大哥也就不用来西北了,也没什么‘剿总’了。估计要有也是什么‘抗总’了。小胡肯定气消了,肯定会放你,放心!” 第89章 灿烂永恒(西安事变)   人去屋空,一种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   汉威裹了件军大衣,独自守了熊熊的炭火盆坐在庭院天井里,仰望着苍穹上繁星万点、皓月无垠。虽然比起才关进南阁的头两日,已经没了铁锁加身,也没太多人看管他,但毕竟他现在还是阶下之囚。   入夜了,虽然是暖冬,但院里未免寒气透骨。守门的士兵几次催他进屋休息,汉威依然不为所动的独坐在天井中那青石墩上,漠然的仰望着夜幕星河,心中暗想:大哥会不会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伸开双臂来接自己回家?   万籁俱寂的庭院,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声音由远而近,伴着门外面的几句窃窃私语。汉威心头一惊,那急促的步伐声,那么熟悉。   皎洁的月光下,胡子卿就立在汉威不远处,含着恬然从容的笑意望着面色憔悴正抱膝而坐的汉威。   胡子卿说:“明天你就可以出去了,卢主任会安排。西安事变整件事同你无关。”   汉威此刻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不知道是爱是恨。胡子卿关押他,分明是为了把他从这次惊世骇俗的‘叛变’中摘清,免受牵连。   可是,不管胡子卿出于什么动机发动这场“西安事变”,“叛乱”就是叛乱,是任何军人都不能饶恕的十恶不赦的大罪。汉威冷峻的面色带着无奈,他不敢看胡子卿,只是低头不语。   “老头子同意抗日了,也同意不再剿共。”胡子卿的话音里充满凄凉和欣慰,五味杂陈般的翻涌。胡子卿又说:“我把他抓起来了,就在关押你来南阁的那天夜里。”   “我听说了,都知道了。”汉威冷冷答道,但仍没抬头。他不敢看胡子卿,也不知道眼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长官兼大哥从今天开始是敌是友。   “这几天苏共和西京方面都派代表来了西安,前天终于达成了统一意见,谈判成功了。老头子同意枪口一致对外,联俄联共,集中所有能调动的爱国力量,宣战打日本。”胡子卿涩涩的声音里带了难言的兴奋情绪。   汉威吃惊的抬眼看他,这来去匆匆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场大戏,居然这么快就收场了?   “等到天一亮,我就要亲自送委员长去西京了。”胡子卿话音迟疑一下又认真说:“去西京负荆请罪。”   “你疯了!”汉威脱口而出,听到这里他才真正震惊了,心中对胡子卿“叛乱”的愤恨全记不得了,惊异的抬头仰望着面前这谈笑自若的胡子卿。   回西京无异就是去送死,“叛乱”是何等的大罪呀?胡子卿这无疑是把自己送到没有退路的万丈悬崖边,面对死亡,他如何还能说得这么轻松。   汉威曾试图去理解胡子卿发动西安事变的被逼无奈,也能理解胡子卿为何急切盼望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但真不理解胡子卿为何要如此冒险的去西京负荆请罪,这俨然是去送死。如今统一抗战的目的已经达成,他胡子卿眼见就可以如愿以偿的率领千军万马杀回东北战场收复失地、替父报仇。他胡子卿再天真,该不会天真到认为他送老头子回了西京,还可以开了飞机来去自如的折返回西安吧。   “胡司令,你疯了吗?回西京太危险了,搞不好就没命了。”汉威终于表明心态的大声说。此刻他才明白,其实他心底对胡子卿还是有着难以割舍的情谊。   胡子卿脸上泛出了孩子般顽皮的笑,左臂一揽披在身上黑色的长氅,潇洒的翻卷两下挽了大氅的尾摆在臂弯里蹲下身来,关爱的目光审视着一脸困惑忧心忡忡的小汉威,笑了笑,伸手刮了下汉威的鼻头,像对个小孩子般安慰道:“胡大哥说过,胡大哥作任何事都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这台戏总要演到底,总要谢幕呀。再者说,何先生的飞机在回西京的途中发生任何事故,都会是我的责任。我不想,而且我的属下和西京那边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不想让何先生安全回到西京的大有人在。”汉威似乎明白了,这复杂的决定中还有这层含义,即使何先生的飞机在天上出了事,也不会有人嫁祸到胡子卿和东北军头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投鼠忌器也不敢在这最后一刻有机会做什么动作了。   “别哭……别哭……胡大哥早对你讲过,胡家的孩子,做不了什么人中美玉,但还能做铺路的石子。就像如今这抗日报国的路,胡大哥是铺定了……”胡子卿喟叹一声感慨说:“在历史的舞台上演戏,太难演了。只能说,你胡大哥起码还算是个好人,对吗?但你胡大哥不是个好演员,没能演好一个封疆大吏要演的戏份,没演好一个儿子、一个弟弟、一个下属……,来世吧。~~你胡大哥从小就娇惯坏了,小聪明、不用功,到了真枪实弹的动真格儿的时候,就力不从心了。好在世上还有你大哥这样的将才在,自此他也能名正言顺的杀上抗日战场,还我夙愿。中国人只要齐心,肯定能把日本强盗赶走!”   见汉威哭得一塌糊涂,胡子卿像哄慰孩子般托起汉威俊秀的脸颊帮他抹着泪笑了说:“你胡大哥无能,不是个帅才,过去做过不少荒唐的错事……现在能做的,就只这些了。别骂哥哥无能,哥哥尽力了,真的,尽力了……再多的,怕也做不到了。”   汉威痛恨自己此刻为什么哭得如此懦弱,竟然涕泗横流,而在他心目中一向文弱的儒将胡子卿,却是少有的坚强,笑得云淡风轻般轻拍了汉威的肩,任他肆意哭泣。   惨白冰冷的月光下,胡子卿那澄澈如晨星般的明眸闪着璀璨的泪光,俊逸的面颊上却洋溢着春日阳光般绚烂的笑容。他轻轻扶了汉威站起身,坦然的伸手给汉威含笑说:“来,告个别吧。可能以后你再也见不到胡大哥了,再叫我一声哥哥吧。”   汉威一时间泪如泉涌,他知道,这束耀眼的生命之光,集聚了一生的光亮在此刻迸发出来,很可能就一瞬间的夺目灿烂,一瞬间的消失无踪。   眼泪淙淙流下,不可自抑,汉威的手忽然变得十分的沉重,如何也抬不起来。一切是那么突然,胡子卿的手就一直伸着,含了那催人泪下的笑问汉威:“怎么?到现在还不肯原谅胡大哥?”   “子卿哥哥”汉威紧紧搂住了胡子卿,哭道:“子卿哥,你别去,你真不能去……你不值得……你不走,没人逼你走,你去了,就危险了。”   “小孩子话,他也是我大哥呀,我不撑他,撑谁?你胡大哥已经是感情用事,何先生就不该这样。我要陪他回去。不管如何,我的行为是错的,作为军人,更是罪无可恕。此去西京,就是他杀了我,是他该作的。呵呵……”,胡子卿一脸安详的笑容,隐忍了泪光闪溢:“我的目的无非就是要停止内耗内战,停止无谓的流血,全国上下一起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我一直在等他这一句话,如今等到了,我很开心……真心话,总算对所有人有个交代了。”胡子卿顿顿咽了泪又说:“因为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所以根本没设防,在西安抓他,我也胜之不武。我不能对不起他……”   胡子卿紧紧搂住了汉威,任他在自己的肩膀上哭着。哄了汉威说:“你什么时候也跟胡大哥一样这么爱流泪了?这可不好。”   汉威才发现胡子卿披着的这件精致的黑色大氅是去年在西京时候,何先生送他的那件。月光下,如绢般细致流畅的面料质地。汉威清楚记得,上次帮黄主席抓刺客的时候,何总理在心疼的斥骂过子卿哥后亲自送他的,那精美的呢料、纯狐的领子、精巧的做工,曾让多少人对此钦羡不已。更重要的是,那是何先生‘御用’的‘皇服’,是何等的殊荣。而此刻子卿哥在离别舞台的最后一刻披上它,怕多了几分对这份浓浓兄弟情谊的记挂。   “子卿哥,你不能去……”汉威痛哭着。他悔恨的记起那日在司令部痛斥胡子卿的话:“你这么敢作不敢当,让手下人以后还怎么为你做事?作为一方长官,你可以没有经天纬地之才,你可以资质平庸,但你起码得像个男人一样,敢作敢当!”,现在看来自己是多么的幼稚无知,比起胡子卿他又算什么?   胡子卿定定神,边哄慰汉威停悲止泪,边解下手腕上的手表递给汉威:“留个纪念吧。”   汉威知道这是子卿在西欧时一位国家元首送他的,他平时十分珍爱的。   汉威想拒绝,胡子卿却将手表紧紧按在汉威手里说:“拿了吧,我用不到了。看到它,就想想哥哥,想到哥哥,就替哥哥报杀父之仇呀。胡大哥这张被强扯上桅杆的帆,终于可以卸下来了。不过,汉威,你有个对你尽心尽责的好大哥,你要好好学、好好干,真若有一天能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时候,我们的小威儿肯定比你胡大哥当年强上百倍。”   汉威更是哭得抽噎不止,紧紧抓了胡子卿不放,生怕一松手,子卿哥哥自此就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胡子卿的手紧紧钳住汉威的肩头,欣慰含笑的泪水挂在腮边。他忽然强推开汉威的手,掩把泪转身说:“见了你大哥汉辰帮我对他说句‘好自珍重!’。”   胡子卿说完转身就走,边走边哽咽着重复道:“你什么都当作不知道,明天卢主任派人送你离开西安。”   “子卿哥哥!”汉威嘶声大吼,胡子卿停住了脚,就在门边缓缓回过头,报以汉威灿烂的一笑,咬牙转身头也不回的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   ※※※   作者有话要说:   别哭我最爱的人   (郑智化)   别哭我最爱的人   今夜我如昙花绽放   在最美我一刹那凋落   你的泪也挽不回的枯萎   别哭我最爱的人   可知我将不会再醒   在最美我夜空中眨眼   我的梦是最闪亮的星光   是否记得我骄傲的说   这世界我曾经爱过   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   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   不要告诉我成熟是什么   我在刚开始的瞬间结束   ※※※   几次搁笔,泪飞成雨。扪心自问,什么是“喜剧”?何为“悲剧”。就如“平庸”和“平凡”二词,看似相近,却是那么的不同。   金戈铁马,未必就是英雄;无声无息的幕后,也未必没有好汉。不是吗?~~~   《西安事变》,永远的痛~ 第90章 梦为远离啼难唤   汉威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龙城家中的。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昏昏沉沉、天翻地覆。   醒来时,他觉得头疼欲裂的感觉,但一想起胡子卿在西安事变之夜临别时那闪溢着泪光的笑脸,心酸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下来。   汉威不想睁眼,不敢面对现实,任由眼泪顺了鬓角耳际滴淌到枕头上。   淡淡的香气和温存的气息伴着一方香帕不断为他擦拭着清冷的泪水,不用睁眼,汉威就知道是玉凝姐。   “玉凝,你去歇歇吧,别管他,这么大了还跟个姑娘似的。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等他哥回来见他这份没出息劲,他就等了挨揍吧。”凤荣大姐的声音,“他大哥能让他进门就算是大赦他了,他还哭。若不是胡子卿那封信……”   “大姐!”玉凝的声音,“出了这么大的事,小弟大难不死,怕是一时被吓到了。别怪他,换上谁也难受。一回来就病成这样,可怜。”   大姐一声长长的叹息:“胡子卿呀,文文弱弱的一个人,还真看不出有这份胆色。”   玉凝姐说:“汉辰刚听说胡子卿送委员长回西京这事情时也关了自己在房里一晚不出来,怕心里也难受。这么多年的朋友,情谊是有的,但子卿忽然犯了这种十恶不赦的大罪,怕汉辰也公私难两全了。好在胡子卿醒悟得早,不是真造反,事情结束的快。不然龙官儿这性子,说到做到的。他既然通电说要讨伐胡子卿去救何总理,真要认真起来,出兵去平乱,那才真是战场上兵戎相见了。”   汉威听了心中一惊,怎么大哥也要讨伐胡子卿?   推门的声音,一个熟悉的脚步声。   “醒了吗?”大哥平和的声音。两个月多没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了,在美国集训的日子里,汉威多期望听到这个平日严厉又温暖的声音。   “没有,也不肯吃东西。但烧退了。”   “你们都出去,我跟他有话说。”大哥吩咐。   “汉辰,小弟他也……”   “我自有分寸。”   屋里静下来,大哥那有力的手捏住汉威的肩头,说了句:“起来,睁眼看着大哥。”   汉威啜泣出声,随即被大哥从床上拖起来,他睁开泪眼。看着眼前久别的亲人,抱了大哥的胳膊抽泣着说:“大哥大哥……子卿哥他……”   “哭什么?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哭,胡子卿他就能没事的活跳了?这点出息!”大哥申斥着,拾起玉凝放在床边的帕子给汉威揩干泪说:“胡子卿自己选的路,好坏他自己知道,你哭什么?傻子。”   “大哥,子卿哥他……他会死吗?他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吗?”汉威焦急地追问。   汉辰只是拍拍他说:“叛乱罪,绑架长官,怕是罪不可活。你别再为他煎熬了,不值得。”   “可子卿哥哥他是……他是为了爱国……是为了抗日……”   “好了好了,谁都知道,人情是人情,国法是国法。”   汉辰忽然捏了汉威的手,端详着汉威腕上那块胡子卿送的瑞士名表,脸色微动,没有说话,只抚摸着汉威的头拍拍他说:“坐起来吃点东西,你绝食死了就能救胡子卿?”   ※※※   汉威静坐了一会儿,忽然他看到了身边一叠报纸,整版显著位置是胡子卿和卢定宇的大幅照片,让汉威看了又亲切又心酸。胡子卿这张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的照片中,那眼光中含了笑地看着汉威,宛若那夜分手时的目光。汉威正在伤感中,忽然注意到旁边一列列醒目的标题,都是各省各地通电中央,声讨逆贼,主张处死胡子卿的。而且一篇篇文笔犀利,义正词严得如篇篇文采飞扬的檄文。汉威气愤得直咬牙,这其中肯定有很多落井下石、人云亦云的小人作怪。汉威把其它报纸匆忙扫视一番,搜索着关于事件进展的有用信息。报纸上各方面的呼声都有,尤其是各方代表的通电表明支持中央,呼吁正法胡子卿的电文和言论。汉威越看心里越凉。这俨然都是一铲铲泥土正在填埋掉入大坑里无助的胡子卿。   汉威匆忙地收拾了点随身的用品,拎了箱子就想出去,他要去西京,要最后见胡子卿一面。哪怕他是被关在鬼门关或任何深牢大狱,也阻拦不了他要去最后见胡子卿一面的冲动。   不管玉凝姐如何拦阻,汉威执意要走。玉凝无奈地拉着他的胳膊说:“汉威,我知道你心里记挂长官,可……你还是跟你哥说一声再走,别坏了规矩。”   玉凝姐的提醒,汉威也觉得自己是冲动了些,他安静下来,下楼去小客厅找大哥。他想就算是大哥阻挠,他也要去。哪怕是最后一线希望,哪怕是去斩杀胡子卿的法场上递上一碗送行酒,也算他为这位长官兼兄长的子卿哥哥饯行了。   小客厅里,一个高扬的声音:“杨司令,还是你深明大义呀。谢某此来龙城之前,很多同僚还劝告谢某说,龙城杨司令同胡孝彦有世交,怕不会在这联名请诛胡贼的上书上签字呢。”   “汉辰不才,但是是非曲礼还是明白些。胡家杨家是有世交,但是任何人以身试法,杨汉辰都会率先诛之,义不容辞。”大哥斩钉截铁的话语。   “是呀是呀,西安事变之初,西京方面见了杨司令讨贼的电文,都十分感慨呀。难得杨司令如此深明大义。”那个姓谢的穿中山服的人起身告辞。在座的雷先生和崇主任也纷纷起身。   “大哥!”汉威冲了过去,“大哥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子卿哥还不够惨吗?他都冒了性命之危,亲自送总理回西京。你们为什么一条生路都不给他?”   屋内诸人都被汉威突如其来的闯入闹得有些手足无措。   刚才张罗签联名文的那位谢先生尴尬地笑问:“这位是?”   “放肆!”杨汉辰大喝一声,“跟胡子卿干了才多久,也学得无法无天了?”   “你们这不是乘人之危吗?”听了汉威的质问,杨汉辰冷眼看着小弟,脸上已经微泛怒色,喝道,“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儿,滚出去,一点儿规矩没有!”   汉威痛心失望地看着大哥,坚持着:“你们好歹也是多年的朋友,胡大哥怎么也是七叔的学生,你就是不为他去求情,闭嘴也是可以的吧?为什么一定要人云亦云地去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呢?是为了明哲保身吗?”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从他胡孝彦无视国法军法扣押总座那一刻起,他已经不再是我的朋友袍泽,是逆贼败类!”杨汉辰热血沸腾有些激动的目光紧逼汉威。   “不能这么说胡大哥,他是情非得已才出此下策。他图什么呀?”汉威的眼泪涌了出来。   汉辰冷眼看着汉威恨铁不成钢地叹道:“你也清醒些,我看你在西安这一年,中他胡孝彦的毒太深,学得如此放肆!成何体统。”   “大哥!你不能这样……”汉威难忍的痛楚,不知道这位平日他敬重的哥哥为何在如此紧要关头也卖友求荣。   “来人!”汉辰大喝一声,过来两个勤务兵。   “把这个畜牲给我押回他的房子,等候处罚。”   汉辰喝令着又训斥汉威:“你这些天好好给我在房间读书,闭门思过!想想什么是忠孝节义、礼义廉耻!”   汉威听了这话,不再辩驳,愤怒转身出去。他原来只是觉得难忍大哥的霸道手狠,一意孤行。但大哥骨子里那份男人的刚果硬气还是令汉威佩服的,到如今他才发现原来大哥也是个软体虫,在此大难当头时是如此地懦弱,居然也要踏了朋友的尸身苟延残喘地保命,可怜!可恶!   临出门的一刻,汉威见大哥汉辰陪了笑脸对谢先生说:“让谢兄见笑了,舍弟年轻,不知道这一年受了胡子卿什么毒了,也学得目无尊长了。”   “汉公,且莫再责怪汉威兄了,胡司令毕竟是他长官,他有这份情意也是人之常情。”雷先生劝慰着打着圆场。   门开了,大哥端了碗清汤馄饨进来,面色已经十分和善,没了下午在客厅时的不可理喻的严厉。   汉威没有理他,汉辰把馄饨碗放在床头柜上说:“那个付外长的千金叫什么Tracy的,你还有联系吗?”   汉威先是没答话,但还是翻身起来凛然说:“大哥要是想打汉威,不用那么多理由,你自管动手,小弟受着就是。”心想怎么又提起Tracy这不沾边的事。   “真看不出你什么时候开始对胡子卿情深意重了。从回来就一口一句‘子卿哥哥’,你不是一直最不屑他吗?要是早明白些,也少吃了多少捶楚。”看着大哥笑中有话地看着他,汉威合上那本《申江国流》画报不说话。   “如果有一线希望救你胡大哥一命,你敢去吗?”汉辰开门见山,汉威抬眼疑惑地望着他。   “糊涂东西,就你这点头脑还想去救众矢之的胡子卿?亏你大喊大叫半天,我自当你有多大的本领呢。”汉辰奚落道。   汉威焦急的问:“大哥,小弟不懂。”   “还不明白?”汉辰不再卖弄关子,挑明说,“今年春天在西京,我跟胡子卿那天为什么争吵反目?”   汉威想,还不是你没理,人家胡大哥又没说错什么话,不过就是劝你下手别太辣。你倒好,专揭人家伤疤,说出那么多伤人的话气走了胡大哥。又一想,大哥不会就因为跟胡大哥为自己挨打的事情吵了这一架,才对胡大哥一直耿耿于怀吧?   “我还是那句话,杨家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他胡子卿来指手画脚了?”大哥汉辰意味深长地提醒说。   汉威起初有些恍惚,愣愣地望着大哥,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傻东西,如今的情势,何先生心里最明白不过。恨子卿,是必然的,毕竟是自己信任的兄弟从身边扎了一刀,换上旁人都是无法近身的;可是杀了子卿,对他有什么好处?承认自己过去对子卿的信赖都是错误?授人以话柄来接机攻击他取笑他?这些发电文联名声讨子卿的,都是在抽何先生嘴巴,在看他笑话的。子卿此举,手段过激,但是目的单纯,动机是为了何先生好,怕他丢了江山,失去民心。”   “大哥的意思是,让那些起着哄逼迫何先生杀子卿哥哥的人闭嘴?”汉威终于恍然大悟。   大哥拍拍他的头说:“这是人家的家事,如何处置,何先生这个大哥说了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何先生什么都明白,就差一个火烧战船的契机,就靠你把‘东风’送去西京。”   汉威心领神会,惊喜地蹿起身,急忙收拾了行装在大哥安排下直奔西京赶去。 第91章 救友   雅间的窗正对着秦水河,虽然没了夜间灯光画舫的繁华,但还是有着古都特有的风韵。   汉威关了窗,把一切的杂乱之声掩推去窗外,静静的听Tracy讲着胡子卿在她家被软禁看押的情况。   “胡uncle一下飞机就被押送到我家,是我Daddy要求的,没让军队的人带走他……姑爹是真动气了,从回来就不肯见胡uncle,胡uncle几次打电话过去,姑爹就不接……听Daddy说,很多很多人都主张杀了胡uncle,说他罪不可恕,还有人说出了这回的大事都是姑爹平日太放纵胡uncle了。Daddy为这事同姑爹吵得特凶,还摔电话,对骂,妈咪都说Daddy要疯了,Gloria姑姑也总哭,说她左右的为难,说Daddy要逼死她……”   Tracy也是一眼委屈的泪:“胡uncle就更可怜,他一天到晚话都少了,他说他来西京就是等死,姑爹要杀他,他无所谓,让Daddy别为难Gloria姑姑……还有,昨天才可怕,早晨有人来通知胡uncle明天要过堂,说是军委会要开堂审问他。胡uncle当时就气恼了,说为什么姑爹不见他,反找些不相关的人来审他。说姑爹要想杀他,自管动手,他绝不会抱怨,就是不能这么屈辱他。Daddy就发火了,大骂姑爹说话不算数,是故意在折磨胡uncle。后来,胡uncle说他会去军事法庭,说他不让Daddy和Gloria姑姑作难。”   汉威心潮澎湃,原来传闻中的Felix Fu为了救胡子卿同何先生翻脸的事看来是真的。汉威寒冷中略觉一丝温暖,看来真正关爱胡子卿的不止他一个。   “Glora姑姑也难过,说姑爹是真心宠爱胡uncle,只是胡uncle做了错事坏了规矩就要伏法,姑爹心里是不想这样做,但周围人都在看着,怕不是他一个人说了能作数的……还有那天我伯伯也在,也说胡uncle这小家伙早就该好好惩罚,说胡uncle太乱来。还有很多人去中央请愿让军委会杀了胡uncle,说他是反贼,该杀,姑爹也为难。”   汉威沉吟片刻说:“你姑爹姑母的话是对的,你胡uncle是做错了事!”   汉威见Tracy两眼迷茫疑惑,又解释说,“就在半年前,因为我做的一件大错事,胡大哥和我大哥吵了起来,而且吵得很凶,我头次见胡大哥这么绅士的人会和人翻脸吵架。”   Tracy听了也好奇问“你是说你哥哥杨司令,我见过的,是为什么呢?”   “其实是我的错误,什么事我不细说了,总之我犯了规矩,按了杨家的家法,就要严惩。我大哥就动了家法来罚我,你知道,我家的家法打人是很狠的,要脱了裤子打……说来丢人吧?”。汉威羞愧的红了脸说。   Tracy惊讶的张张嘴,她想不到。   汉威又说:“我不敢say no,也不敢求我大哥饶我。但家法打得太痛了,胡大哥实在看不过眼了,就来求我大哥放了我。我大哥当时就骂他说,杨家的家事,不用他插手!胡大哥说这太残忍了,埋怨我哥太不尊重我了,因为是人就有自己的尊严,不管是不是弟弟。我当时很感激胡大哥,真的,可我哥他就跟胡大哥骂起来,说他不该管杨家的家事,就是打死我,那是杨家的家法。还说‘杨家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他胡子卿来指手画脚了’”,看看听得目瞪口呆的Tracy,汉威又说:“我也觉得你胡uncle犯下大错,同我的错误一样不可饶恕。可能他该罚,但这根本就是件不该有这么多外人插嘴干预的事,其实就是你姑爹和你胡uncle兄弟两个人的事,而且如何罚、怎么罚,只有你姑爹有资格说了算。西安那件事最根本的问题就是,所有保护总座的卫队都是胡子卿大哥的,因为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你姑爹根本就没设防;因为是最亲近的人,所以你姑爹才这么没有保留的在西安凶巴巴的训斥你胡uncle,结果弄得兄弟俩发生这种意外。说来说去就是家事,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这么多人出来指手画脚?如果真是军法审了治罪,怕你姑爹这位长官更是难逃治军不严的责任了;如果是家事,呵呵,严不严、狠不狠也只有像你Daddy这样的家人评判议论吧。”   Tracy回到家中,父亲付中原和胡子卿都在小客厅喝茶。几天以来,胡子卿叔叔的话都非常少,只是有时强装笑脸的跟她逗趣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这么晚回来,去见那个杨汉威了?”父亲不快的问:“你还是少跟杨家人来往,看杨汉辰发的那个通电,简直投机取巧,可恶之极!”   胡子卿若无其事的说:“蝼蚁尚且偷生,汉辰有他的难处,再说总座也不会为了他的一篇电文决定我的生杀,由他去吧。”又转向Tracy,“汉威还好吗?”   “他为他大哥发电文的事情很难过,就是向我问问胡uncle你还好吗?说你还答应过他,要带他去东北老林里打狍子去呢。”见胡子卿惨然的一笑,Tracy又说:“汉威他是帮他大哥给张继组送什么东西来的,顺便约我见一见,say声hello。”   胡子卿笑笑:“汉威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小伙儿,但愿我此举别连累了他。”   “Daddy,今天听汉威给我讲了他和胡uncle间发生的一个故事,真是很有意思呢。”Tracy试探了说又看看父亲。   付中原没有心情的刚欲打断女儿的话,胡子卿却怕扫了Tracy的兴致,就呵呵的笑了看着Tracy说:“小公主也开始想法子给我们讲故事了。”   Tracy说:“汉威说,几个月前胡uncle和他大哥杨司令曾经大吵了一架,近于翻脸反目。”   “杨汉辰是想解释他为什么发那个混账电文吗?那我就不必听了。”付中原不耐烦道。   “Daddy,听完呀,我觉得还是挺有意思的。”Tracy劝道。   胡子卿也笑笑说:“是为了汉威挨打的事吧,其实都怪我,我让他帮我做件秘密的事,结果设了些障眼,阴差阳错的被汉辰误会了汉威的作风问题。还是我害了汉威,惭愧……”   “我当初就觉得汉威应该不是那种人。”Tracy说,“汉威说他大哥当时打他打得好狠,皮肉都翻开了。胡uncel去劝,杨司令就混不讲理的骂胡uncle。还说他打汉威就是不让他有朝一日同胡uncel一样,从小就调皮没人管,长大做错事……”   “这个汉威都跟你讲了?”胡子卿自嘲的笑笑,“他也不用过意不去,他大哥也是气头上,各有各的立场,我不计较他那些话。你胡uncle本来就是孤臣孽子,不在乎多个人骂了。”   Tracy神秘的说:“可杨将军说的一句话,我越想越有道理呀。‘杨家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胡司令来指手画脚了’?”   看着Tracy的一脸得意的诡笑,胡子卿和付中原面面相觑,似乎都听出些端倪。“胡Uncle和姑爹兄弟间的家事,怎么就那么多不相关的人通电讨伐了?喊杀喊死了。”   有如拨云见日般的点拨,付中原一拍沙发扶手跃起道:“好句妙语!我这就给你姑母去电话。”   “好个聪明睿智的杨汉辰,兄弟承情了!”胡子卿叫彩般超东北方一拱手,脸上掠过凄然的笑意。   这天中午,何夫人赶来付家,匆忙的说,过一会儿何先生派人来押送胡子卿走,要送他去何文厚的老家澹溪去闭门思过、读书养性,而且午后就出发。   付中原一个杯子摔在地上,几日来日渐狂怒的性子不加一丝收敛的骂道:“去澹溪就不必了,要读书哪里不能读,子卿就在我家住了读书,哪里也不去!”   “Felix你这是做什么,你跟我发这么大火,我难不成希望子卿这个小家伙有事吗?我也想他好,可我夹在他们兄弟两个间,你让我怎么做是好?说句公道话,秉章他已经跟军委会申请了特赦子卿,承认是他自己对子卿疏于管教,是他的失职。他能做的都做了。你心疼子卿,可你也别再逼秉章了。”   僵持了好一阵儿,胡子卿无奈的笑笑起身,哄劝着付中原说:“Felix呀,别为难Gloria了,也别埋怨老先生。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会走到底。”   又转向何夫人说:“我胡孝彦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你们对孝彦的这份情意孝彦铭记于心了。保重!”胡子卿噙着泪,大方的伸出了右手同何夫人告别,何夫人哭得泪水涟涟,艰难的伸手同他相握。又搂住胡子卿啜泣着低语:“子卿,对不住了,子卿……”   “Felix,再会!保重!”胡子卿又同付中原紧紧拥抱,“小家伙,你这是何苦?”付中原叹息道。   胡子卿坚强的咽了泪转过身,从容的跟了黑衣社押送他的特务走出门。   “你们这帮混蛋听了,你们谁若敢对胡长官无礼,我饶不了他!”付中原追到了走廊,对了特务吼着。   胡子卿回过头,对了付中原感激的抱拳拱手躬身一揖。   “胡uncel!”Tracy也哭了欲追过去,被姑母一把紧紧拉住。   胡子卿含笑着略带调皮的神色,优雅的右手抚胸,笔挺的躬身如西方骑士般的象Tracy和何夫人Gloria躬身一礼,转身快步而去。   Tracy在身后放声大哭起来。   ※※※   ※※※   作者有话要说: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无题》 李商隐 第92章 恨别鸟惊心   汉威见过Tracy后就匆匆坐上火车赶回龙城,见到大哥就又是泪水涟涟。   刚要向大哥报告在西京见Tracy的情形,杨汉辰就把一份报纸递给他,淡然的含了笑意说:“看来你西京这趟没白去,总算办成了。何总座已经向法庭申请特赦胡子卿,报纸上登出来了。”   汉威眼眸闪熠着惊喜的光亮,满怀的开心洋溢在脸上的笑靥上问:“那,那是说,子卿哥得救了?”   看了欣喜若狂的弟弟,汉辰点点头说:“是啊,活命了,日后只要老头子不杀他,再也没人敢再提杀他的话。”   “哥,对不住,我当初误会你了,不该说那么多不知好歹的话。”汉威满怀歉意的说,汉辰笑骂道:“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胡子卿是胡子卿,你是你,他的事结束了,你的事可还没跟你清算呢。”   “大哥……”,汉威凑到大哥的跟前:“威儿就知道哥的骨头最硬,绝对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汉威堆出副讨好的笑脸,心里对哥哥既是愧疚又是崇拜。汉辰抚着他凑到眼前的头说:“你这是拍马屁还是在挖苦我?”   汉辰顿顿又说:“不过,胡子卿死罪免了,活罪难逃呀。张继组那边的消息说,老头子的口谕是‘严加管教,认真读书’,真格儿的以‘家法’代‘国法’了。”   “管教?怎么管教?”汉威不解的问。   汉辰笑笑:“既然是人家的家事,我怎么知道?听说老头子派黑衣社的云西路送胡子卿去了老头子在澹溪的老家了,去读书养性,改改他胡大少爷轻狂浮躁的脾气。”   汉威刚被暖意温起的那颗冰冷的心又凉了半截。他明白,恐怕他日后真是难见胡子卿一面了,即使胡子卿活着,也同他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上。这对胡大哥意味了什么?胡子卿大哥是一个多调皮贪玩而又童心未泯的人,一个那么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的人。他由来的喜欢独来独往、无拘无束。如此关押拘禁,他如何能活下去?而且子卿哥那么娇气自傲,受不得半分委屈,黑衣社如果借机报复、折磨他怎么办?   想到这里,汉威泪如泉涌,他不知道自己如何也如同小儿女般的心结打不开。想想胡子卿西安事变后那夜告别的话,再想想胡子卿被被何先生罚抄《曾子家书》时那抓耳挠腮的样子,汉威更是心酸。难道果真应了他当初那句戏言,真同《闹天宫》这部大戏的收场一样了?到头来,孙猴子终究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千古不变的因果轮回,子卿哥也要被压在五行山下经受岁月雨打风吹的磨砺了。   “哭什么?”汉辰骂道:“做人不能得寸进尺,我看何先生已经是法外开恩到极限了,这次也忒宽纵了他胡孝彦了。我还一直当何先生是个刚硬断事的人,不想也是儿女情长,看来终究难成大业的。”   汉威吃惊的看着眼前忽然不苟言笑的兄长,那断语让汉威心寒不已,听大哥又叹道:“古今当帝王的,一定要有处事之狠。从这个事上看,我竟是看高了何先生了,他还是放不下兄弟情意,宽饶了子卿。他但凡是个断事果敢的,就该杀掉子卿以正国法军威。”   “哥!”汉威听得毛发悚然。   “胡子卿也是报了成全老头子大业的决心才舍死亲自送他回西京的,胡子卿是去赴死的,我最知道他,他胡子卿一根眼睫挑动,我就知道他要做什么。”汉辰看了眼目光惊愕的弟弟,说:“我早就猜到胡子卿‘统战’的戏是不唱到底誓不罢手的,最后非要铤而走险的玩到‘破釜沉舟’的一步绝棋。但拦也拦不住他,枉费了我半年前在庐山对他的一番口舌。”   “大哥你早猜出会有西安事变这一幕?难道在庐山上……”汉威如闻惊雷般迅速的回想着庐山那个下午大哥对子卿哥的那番听似语重心长的话。当时汉威就感慨过,很少听大哥讲这么多的话。难道大哥当时话有所指?难怪大哥提到买网球拍那件看似不沾边的事。   “发什么傻?”汉辰嗔笑了又说:“西安事变这步,我是没看出也没敢想,但是他要有所异动去达成目的我倒是猜到这层了。”   汉威不相信大哥居然早就看出来其中的奥秘,急忙问:“怎么看出来的?”   “你去妓船的那次,”汉辰说:“掩人耳目吧?”   “大哥?你……你知道……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打你是吗?”汉辰笑笑:“帮你们把假戏唱成真的呀,都上了台,就谁也下不了场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你,我相信我的弟弟跟本不敢干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丑事,打死也不敢。这点哥还是有信心。”   “知道还那么打我,我还以为大哥真信了呢,真要打死威儿了,威儿又不敢解释呀。”   “就因为知道是假的,所以打得要比真的还狠!”汉辰说,“胡子卿呀,我就猜他在用你帮他藏什么。起初我也被他的局迷住了,直到他自己闯进来给你求情,那神情话语中,我多少看出些端倪,看出这戏中有戏,还是出不可告人的‘险戏’。十多年的交往,我是最知道他……”   说道这里,汉辰又托起弟弟的下颌,端详着他那颗补镶的假牙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要付出代价,承受后果,你可长了记性?”   汉威不知道大哥是指他还是胡子卿,只有含糊的应着,心里还是惆怅难言。   晚上吃饭,玉凝几次叫汉威下楼,汉威都推托胃口不好,不肯去吃饭。   经过生离死别的磨难,回忆如梦般的一年,酸甜苦辣个中滋味只有他心里明白。   汉威几天来总是对了《申江国流》画报发呆。出事前,他都没曾仔细的审视过画报中胡子卿那英气潇洒的照片和那些花边评论。尽管这本画报是胡子卿送给他的。   现在,汉威是在把每个字,甚至到照片上映在胡子卿面颊上每道细微的光线都仔细辨认着。感叹着胡子卿这个天之骄子,这颗星又要落在哪里成为一座高山呢?   汉辰端了碟水果进来,放在小弟汉威的床头桌上。顺手牵了把椅子贴了床坐下,伸手抢过汉威手中的画报翻了几页骂道:“怎么还拿了这本《申江国流》,爹在世的时候都要为这个把我和七叔的骨头拆了。”又问汉威:“胡子卿给你的?”   汉威点点头。   汉辰用画报敲了汉威的头一下说:“才一年,你就被他招安了?左右一句‘子卿哥哥’的叫了这么亲。先时见他如敌寇一样,这会儿又哭哭啼啼生离死别的做给谁看?”   听了这话,汉威更难过了。   汉辰就拉下脸对他说:“大哥今天就正经的听你把胡子卿的事说开讲透。话说开了,说完了,也就没有再说的了,你说罢。”   汉威悲从中来,一年来同胡子卿共处的曲折经历、欢笑哭泣、苦难锤炼、气恼无辜。胡子卿的难、胡子卿的痛、胡子卿的志向、胡子卿的豪情、落拓,汉威一一同大哥哭诉,俨然世上只有这个哥哥能听懂自己的话了。   听汉威倾诉完,杨汉辰叹了口气,说:“胡子卿这个人呀,我认识他十多年。有时我也想,子卿他可能是生错了年代,若是生在太平年代,他该是个有作为的好官、文臣,但绝对不是个烽烟四起的乱世霸主或大将。骂他软弱无能确实对他不公,狠劲上来他血气也不比谁差。他在东北的时候也极尽所能的做过些利国利民的好事,兴工业、办学校、整吏治,像你这年纪时为了整顿东北军的军纪还下狠手杀了几位老将,威震一时。可能生不逢时吧,偏赶上连年战乱。子卿说的对,他是张被迫扯上了桅杆的帆,他尽力了。”   安慰过汉威,杨汉辰又话锋一转,略含训斥的对汉威正声说:“你现在该悟懂出些事理了吧?人不像戏里的角色,脸上勾画出来好人坏人、青衣、小丑,人没个好坏。像子卿,他为了什么?什么是英雄?不是所有冲锋陷阵,勇闯敌营,或浴血杀敌、马革裹尸的才是英雄,英雄是个名称,但形式有多种。所以当初我骂你,不要人云亦云,尾随那些人瞎起哄的去点评胡子卿的是非功过。民众怎么说,自然有他们的立场,但没在那个位置上处过的人,当然说来轻松。没有拥有过,哪里知道放弃的痛苦?没有抉择过,哪里知道矛盾的煎熬?胡子卿拥有至高的权利地位,有着荣华的家事和财产,有着父兄长官对他的关爱,有着良好的背景和教育,还有一张招惹天下女子倾慕的俊俏容貌。他什么都有了,可谓集日月之精华所在。只有你拥有江山,拥有权利,拥有金钱美人,而为了你认为对的事情,你能放弃所有的东西去追溯的时候,那才是英雄。”   杨汉辰一番如江河倒泻般的话语冲破胸中的郁结吐露出来时,自己也有些黯然神伤。汉威听了已经又是满脸泪水。   汉辰接了缓缓说道:“一朝让人放弃自己所有,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一个平常百姓要比他胡子卿轻松得多去下决定。拥有的少,失去的少。而拥有一切,去放手一切,只为做件对自己一无利处的事,怕只有他胡子卿这么豪迈了。便宜话谁都会说,又有几个豪迈伟岸如胡子卿的?他什么都不为,搭上性命、自由,去换来全国抗日的局面。什么是英雄?什么是傲骨?”汉辰声音开始有些颤抖,但他立刻掩藏了情绪,拍拍汉威的肩膀,镇静的说:“希望你西安这一年在胡子卿身边没有白做,经过这件事能成熟多些。胡子卿要知道你这番心意,也就欣慰了……话都说了这么多,有什么,你就今天讲出来,过了今晚,你不许再提‘胡子卿’这个名字。你答应大哥!日后大哥若再听你嘴里提到胡子卿,看到你为了这过去的事情做这儿女情长没出息样子,可别怪大哥手辣。”   本来还被大哥一番精辟的论点感动得热泪盈盈的汉威,听了大哥最后这几句不近人情残酷的话,脸上的表情呆滞了。这怎么可能,他是人,他有感情,他怎么可能轻易忘记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和令他终身感动的胡子卿大哥。   汉辰的手握住小弟汉威的手腕,去解那块胡子卿送汉威的手表。汉威惊恐得一把捂住大哥的手,凄然的求告道:“大哥,不行……”   汉辰凝视他片刻,还是强硬的掰开他的手说:“我先给你存着,你什么时候静了心,我再给你,拿来!还有画报。”   “哥,求你,不要……”汉威真的心如刀割了,“大哥,子卿哥临走的时候,他……他把这表握在威儿手里,子卿哥哥说,看到表就想想他,想想他,就要帮他报杀父之仇,帮他打日本鬼子……”汉威说的涕不成声。   “你是不是要等大哥请出家法来,才能听话!” 第93章 随机应变   汉威跪在祠堂里,冥思苦想的酝酿着如何混过过眼前这个难关。   写《自白书》已经有两柱香的时间了,汉威不停的揉着酸痛的膝盖,不时向门外书房偷眼望望正在气定神闲翻阅书籍的大哥。汉威知道大哥这回分明是在秋后算账,早就料到大哥不会这么轻易的饶过他,让他如此便宜的重进杨家大门。   吃晚饭时,大哥还若无其事的跟玉凝姐闲扯着倪家新开的那家洋行的事情。刚吃过饭,大哥就打发了玉凝姐去看戏,径直带了汉威来到了祠堂,把汉威吓得冷汗直出。大哥命令他把离家这一年多的日子里所有胡作非为、有违家规的事情一一列出来,一件都不许少。汉威这已经是第四遍被打回重写了,前面三次大费笔墨写出来的自白,都被大哥轻松的两个字――“重写!”,就毫无情面的将他辛辛苦苦拼凑出来的《自白书》揉作一团顺手扔进废纸篓。汉威的心都被揉碎了,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他明明已经搜肠刮肚的把所有可能让大哥不满的“过错”都列出来了,真想不到还有什么“漏掉”的“罪过”了。大哥只是冷冷的说:“接着去跪了想,想明白了再过来。”   “大哥到底还抓了什么把柄在手上?还有什么事是自己没想到的呢?”汉威绞尽脑汁的冥思苦想着,就连那日在西安同娇娇在庭院中打闹,被大哥误撞到的事都供认不讳了,实在想不出别的过错了。   见大哥坐那把欧式的皮椅上悠然自得的读着那本《曾文正公家书》,汉威恨得牙根都痒痒。心想写这本书的这为曾国藩老大人估计就是个自虐的疯子,也是个同大哥一样冥顽不化呆板的家长。闹些什么每天自省言行的写悔过书的教条,害得后世如自己这样的世家子弟受尽苦头。   汉威越想越烦心,心中还在暗自思忖,到底胡子卿大哥都跟大哥讲了些什么?大哥是只知道他把小亮送出了国,还是知道他把小亮送到了“那边”?要说大哥不知道吧,可为什么被气得吐了血;如果大哥知道了这个秘密,那大哥如何能隐忍到现在还不发作来揭他的皮?就是逐出家门肯定也是被打死或打残之后,就像当年赌胆包天去玩钱送了命的二哥哥汉平。汉威咬了笔端,推敲着如何打开僵局,忽然灵机一动,该不是大哥在有意诈他吧?大哥远在龙城,对他在西安千里之外的事究竟能知道多少?又不像老头子管教胡子卿,还有个黑衣社在监视言行。   汉威想到这里,就硬了头皮,拿着这第四次写好的《自白书》挪蹭到大哥面前,恭敬的说:“哥,汉威实在就只知道这些了,再没旁的,大哥若不信,汉威也无话可说。”汉威说着心生委屈,心中暗想:“招供了的错事,大哥肯定会借口家法难饶,让他逃不过一场捶笞;招不出的,大哥也会打罚。横竖都是一个结果,你就尽管动手吧。”   看了汉威委屈执拗的神态,汉辰将书摔在桌上喝道:“给我滚进去跪了去想,想不出就别出来!”   正在咆哮着发火,胡伯敲门进来禀报说,西京张四爷来访,已经在小客厅等候。   张继组怎么深夜造访?汉威也是吃惊。看大哥匆忙出了书房,汉威心里也直犯狐疑,心想该不是胡子卿大哥那边又新生了什么变故吧?汉威焦虑的等着大哥回来。   半盏茶的功夫,大哥回了书房,后面尾随了张继组。   汉威实在难压心中的疑虑,不管不顾的起身从祠堂出来追上去问大哥发生了什么事。   汉辰见汉威跟出来,皱起眉骂了句:“谁让你起来的?”   汉威鼓鼓腮,作出副无可奈何的可怜样,转身刚要回祠堂,大哥忽然对他说:“换件衣服,跟我走。”   汉威也奇怪,这么晚去哪里?又不敢细问,就隐讳了试探:“我……是换军装吗?”   “不必,便装就好。”汉辰答道,又吩咐下人把他的长衫取来。   汉威赶快回房里换了身便装,雪白的绸衫套了件牙黄色斜格的毛背心。披了胡子卿送他的那袭从德国订制的工艺考究的黑色细呢大衣,脖子上搭着那条去年过圣诞时许小姐送的长围巾,他自己忽然发现,如今他的装束在不知不觉中带了胡子卿的风格。   “哎?这件衣服是小胡去年托人在德国订的那批吧?”张继组识货的锐眼立刻辨认出来,话一脱口,也觉得有些冒失,又打岔说:“我是越长越肥,衣服做好才一年不到,我那件就已经穿不上了。”   汉威觉得哥哥的脸色有些不快,但没说什么。汉威就试探了问:“哥,我换件衣服去。”   “不必,来不及了。”大哥说。   上了车,张继组拉了汉威到身边坐,话中有话的说:“威儿兄弟呀,如今你身上又多了一份故人对你的厚望,怕是你大哥日后责罚起你来,又要多了三分的凶辣了。”   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张继组是暗示胡子卿偏爱汉威的事,只都不点破。   在车中,汉威才知道,原来他们匆匆忙忙的此行是要去龙城的军统招待所,去觐见突然赶来龙城视察的何总理。这个消息倒是让汉威着实吃惊,何先生为什么突然造访龙城,为什么要在深夜迫不及待的召见大哥?一种不详的预感,汉威觉得这事八成跟胡子卿有关系。   一路上,汉辰虽然满腹心事,但也没多问张继组。张继组也只是迟疑的解释说,老先生只说了想来龙城看看,就匆匆的带了他们过来。张继组言语支吾,汉辰想他定是有什么不便吐露的话,就安慰他说:“伙计你不用为难,你不便讲的,我也不会多问。咱们兄弟归兄弟,公事毕竟是公事。”   杨汉辰带了汉威来到何先生的会客厅,张继组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一身长衫的何先生笑吟吟的悠然从里面出来,招呼汉辰兄弟随便坐。   寒暄几句,何先生就切入正题,果真还是为了胡子卿。   何先生先是说了许多对胡子卿的兄弟之情,及他对胡子卿鲁莽误事举动的痛心疾首,汉辰静静的听了不加话。   何先生便问起汉辰有关杨胡两家的世交往来。   杨汉辰自然是心中有数,毫不犹豫的说,他同胡子卿是有世交渊源。至于西安事变的事情,于私上,他为胡子卿可惜;于公上,他坚决支持中央对胡子卿的处罚,甚至觉得量刑过轻了。   汉威不解的看着大哥,心想大哥莫不是昏了头,才救出的胡子卿,他为什么又落井下石的提到量刑问题。   何先生忽然狡黠的呵呵笑了问:“明瀚,当日胡子卿人人喊诛时,我就听人说,你杨明瀚放下话,如果真让你杨明瀚去法场斩杀胡子卿,你都无二话。但只要求在胡子卿行刑前,为他亲自送上碗送行酒,可是这样?”   汉辰淡笑了说:“于公于私,汉辰只有这么做。”   何先生忽然叹道:“明瀚呀,近来中央上下都有个说法,都说子卿纯洁无它,幼稚轻率。依了他的性情,西安的举动,怕是他一个人干不出来,怕是另有余党或幕后高手另有所图。不知道明瀚兄如何看?”   杨汉辰听了,呵呵一笑,坦诚的望了何先生的眼睛答道:“这不是什么新闻了。早在西安事变之初,不就众说纷纭,有人说是赤党的唆使,有人说是卢定宇利用胡司令,还有人说是日本人的反间计,不过,胡司令不是在法庭上不是否认了吗?”   “是呀,胡子卿在法庭上是豪言壮语的说要好汉做事好汉当,但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有意袒护他人,代人受过呢?”何先生凝视着杨汉辰的眼睛,四目对视,各怀心事。何文厚又说:“何某就想呀,是什么人,能让胡子卿情深意重的为他甘愿赴死去冒险、去承担罪名呢?”   听到这里,汉威恍然大悟,原来何先生的来意在这里,他难道怀疑大哥在幕后唆使胡子卿谋反作乱,怀疑胡子卿坦然承受所有罪名是为了大哥这个莫逆之交。汉威觉得头皮都紧了,怎么会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事。   “明瀚兄,明人不说暗话。我是深信你杨汉辰忠心不二,公私分明。只是最近舆论上对胡子卿喊杀喊打的呼声还是很高,还有人在借机肃清胡子卿的余党。明瀚呀,你同子卿是世交,走得近,而且出事前,你兄弟杨汉威主任一直在胡子卿身边做事,还是他的机要秘书处主任。所以……”   “呵呵,若说走得近,怕汉辰还差了许多。胡司令是总座的义弟,对总座敬如父兄。若说走得近就有同党的嫌疑,无论如何也轮不上汉辰吧?”杨汉辰一句不卑不亢的话,俨然噎得何先生无言以对。很明显,以此推断,真正算是胡子卿余党的,何先生是首当其冲了。   汉威在一旁听得每根神经都绷紧了,这比在明刀明枪的战场上打仗还惊险。“叛乱”是多大个罪名,人人都避之不及,而且大哥平日这么迂腐忠孝之人,如何同这个词扯在一处。难怪人人都说何先生小气多疑,看来果然不假。汉威想,估计也就胡子卿那种直来直去、没心没肺的人能同何先生这种“精细”的人相处了。他在一旁听了这些话都为大哥憋屈,不知道大哥此刻会多难受,只是藏而不露罢了。   何先生原本严肃的脸忽然堆出了尴尬的笑意,干笑了两声说:“人说杨明瀚年轻了得,今日果然领教。”   “总座,汉辰言语若有冒犯的地方,总座治罪。”汉辰不动声色的补了句。   “无妨无妨……”何先生还是笑容可掬,又转向汉威:“杨主任,在胡司令身边一年多的时间吧?胡司令对你怎么样?”   见何先生的话锋一转忽然指向他,汉威顿时一阵紧张,如同措手不及的被人一脚踢上擂台般,面对一场毫无准备的对决。汉威紧张得身上每根毛孔都张开了,以往都是看了大哥、子卿哥他们同何先生过招斗法,今天不想自己也被推到了前线。   汉威甚至不敢偷眼看大哥,生怕有任何的纰漏被何先生抓了把柄对大哥不利。汉威脑子里飞快的权衡一番,坚定的答道:“胡司令对汉威恩同再造。”   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震惊,汉威发现何先生脸上掠过丝惊异,大哥的脸色有些难看,何先生身后的张继组直对他皱眉使眼色。但汉威还是镇定着等了何先生的下句发问。   “那西安的叛乱,杨主任作为机要处主任,此等机要事件,应该事先略见端倪吧?”何先生的话意味深长,话音未落,眼睛就直视杨汉辰,汉辰神色自若,并没去看汉威。   就听汉威答道:“汉威承总座错爱,事发前两个月,去美国空军集训,不在胡司令身边;再之前一个多月,又在养病。汉威也怅恨没能在胡司令身边,不然定然会劝阻此事。”   “啊?是了是了。倒是忘记了,杨主任不在场呀。”何先生呵呵笑了笑又说:“也是也是,但不知道为什么杨主任这么巧就在叛乱当晚被关押去了监牢?很多人都跟我讲,这事蹊跷……”   汉威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入了大脑,他忽然思路极其清晰的答道:“汉威也是猜想,回西安后几次求见胡司令都被拒,直到那日才见胡司令就被他关押。胡司令当时对汉威说,西安剿总司令还姓胡,不姓杨,要是我想获释出去,除非我大哥过来西安替了他。”汉威说完抬眼看了看张继组,张继组见何先生的目光也随了杨汉威看到他,就陪笑了说:“这个,继组在西安事变那夜被关押时也是亲自看了,汉威被锁在铁链中,胡子卿似是还为剿总头衔的事同杨司令生气。还有,我还为胡子卿当过次说客,劝杨司令……”   “劝什么?”何先生追问。   “劝杨司令放弃来剿总接任胡司令的差事。”张继组尴尬的说。张继组知道,他不说,杨家兄弟为了撇清自己未必不说;但他说了,怕是老头子也饶不过他。果然,何先生震怒的大骂:“混账!你们这是拿国事当儿戏吗?”   平息了怒气,何先生又平静了接了问汉威:“这么说,倒是有道理,讲得通。可是,听说胡子卿临来西京那夜,紧要关头还去牢里探望杨主任,这就不由令人费解呀。” 第94章 玄之又玄   汉威低头不语,再抬头,有些眼眶红红的。   “总座问你话,你要实话实说!”,听了大哥汉辰在一旁厉声的训示,汉威就说:“胡司令临走那晚,是跟汉威诀别来了。”   “诀别?”   “是!胡司令说,他扣押领袖,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是犯下大错。作为军人,更是罪不可活。可能此行去西京后,永世难再见面。他让我们做下属的原谅他过去的作为,说他尽力了。汉威我就劝胡司令别去,去西京太危险了,搞不好就没命了。”汉威说到这里,眼泪涌了出来,虽然他极力掩饰着泪,但还是泪潸潸的说:“胡司令说……说总座……”   “说什么?”何先生追问。   “说总座也是他大哥,他不撑你撑谁?说他犯了错,就该受罚。此去西京,就是总座杀了他,也是总座职责所在……胡司令还说他做任何事都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说他不是一个好儿子、好弟弟、好下属。”   “还有呢?”何先生有些半信半疑的追问。   “还有,胡司令说,上抗日战场,他怕没本事也没机会了,让我好好学、好好干,以后有机会,帮他报杀父之仇去打日本鬼子。他说他胡家的孩子当不了人中美玉,就当块石头,也算给抗日铺路了。说总座若要杀了他,是应该的,让我们做属下的不要心存不满怨愤……”见汉威边说边哭,悲痛欲绝得实在可怜,杨汉辰低声训斥道:“总座问你话,你好好回话,哭什么!”   “真情流露呀,你跟胡子卿很有感情。”汉威闻听了何先生的一声叹息,心中顿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感情用事了。最后补了一句:“胡司令说,因为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所以总座来西安根本没设防,在西安举事,胡司令说他胜之不武,说他不能再对不起总座。”   何先生递给汉威一方手帕,汉威伸手接的时候,何先生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端详着胡子卿送他的那块儿名表,睹物思人般叹口气:“从你进屋的头一步,我就从你身上看到了胡子卿的影子呀。”   汉威心中大惊,他知道他已经把事情弄得一团遭了,搞不好要连累大哥。何先生如此穷追猛打不顾身份的追问他胡子卿的事,定然是无风不起浪,如果大哥担了幕后指使胡子卿叛乱的罪名,那别说杨家满门危矣,怕是整个杨家军也要在龙城销声匿迹了。汉威心里开始有些慌,又不敢求助大哥,他才觉得独自面对强敌时的可怕,就慌忙擦了泪说:“对不起,汉威失态了。”   但事已至此,汉威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应对是否有大纰漏,但也只有硬了头皮撑下去。   掩了把泪,汉威略带天真的追问了句:“总座,听说你赦了胡司令,要对他严加管束,让他去读书。你不会再罚胡司令去抄《曾文正公家书》吧?”   一句话问得在场所有人都惊异了,何先生哑然失笑问:“这个他也跟你说了?对了,那次罚他,也是因为他夜里带你出去玩?”   “汉威当时在场……那晚胡司令被罚抄了一晚的《曾文正公家书》,手都冻僵了还要不停的在抄,错了一个字就要重抄整篇,汉威想帮胡司令抄几篇蒙……蒙混过关,胡司令不肯……”汉威说得头也不敢抬。   何先生怅然的笑笑,那笑是那么无奈而意味深长,忽然他沉下脸厉声问道:“那你事发后去西京找付外长的千金Tracy说了那番话,那也是你自己的意思吗?”何先生扫了眼杨汉辰。   汉威刚要张口答是,大哥汉辰已经抢前一句说:“那是汉辰的主意。”   又是一阵震惊,张继组脸色都变了,直瞪杨汉辰。汉辰坦然的说:“四方舆论太多,汉辰觉得这事本是总座同子卿的家事,外人的劝杀、劝饶都会影响总座当时的判定。就是杀胡子卿也不在一时,所以不如让周围舆论静下来,给总座个清静决定的空间,免得日后空留遗恨。”   “那明瀚你为什么不亲自来跟我说,还要拐那么大个弯子?”何先生奚落道。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 _w_ .t _x_t_ 0 _2. _ c_o_m   “汉辰那时也是外人,同喊杀喊饶的杂音没区别,碰巧舍弟路经西京要去会付小姐~~”   “你的那个主意很聪明呀,一下子就把胡子卿从一个人人喊杀的国贼,变成了个家法难饶的逆子。妙呀!”,何先生赞叹道,但话里有话。   何先生目不转睛的审视着面无表情的杨汉辰,长叹口气,怅然说:“子卿……关于……子卿他……我已经让他回我家乡去闭门读书了,还为他请了位饱学的先生,这位先生是我儿时的业师,说来也是何某的表亲,是位远近知名的博学鸿儒。你是知道子卿的,平日小聪明,不用心读书,定不下心性,我为他特挑了些有益的好书,让这位先生……对了,这位先生说来跟龙城还有些渊源,说是在龙城杨家当过西席,听说我来龙城,定要随了前来,故地重游。应老先生要求,特请明瀚兄今晚过来一叙。”何先生对屋内说了句:“先生,请出来吧。”   汉辰听了何先生的话有些疑惑。西席,杨家的西席曾经有过三位,时间最长的是父亲当年的结拜兄弟顾无疾先生,也是汉辰同七叔开蒙的老师;顾先生离去后,就来了薛子庭先生,但干了不久就被父亲辞退了;再之后就是位姓诸葛的先生,可惜资质平庸,枉费了这个好姓,干了不久就自己请辞了。   随了一声熟悉的清咳,汉辰惊愕了。   进来的这位头发花白,但仍是鹤发童颜的长者,他是那么的熟悉。   “顾师父!”汉辰忙上前扶住老者在椅子上坐下,十五年不见,顾师父还是那么精神矍铄。   汉辰一撩袍襟,跪在地上,恭敬的给顾无疾师父磕了三个头,说:“十五年未见,先生一向可好?先父在世时一直挂念师父,几次派人去寻,都不得其果。”   “明瀚兄,起来讲话,来……”何先生关切的过来扶汉辰起来,边说:“真想不出你我还是同门师兄弟了。”   顾无疾一抬手叫着何文厚的表字制止说:“秉章,让他跪着,老朽还有话要问他。”   见顾无疾一脸的严肃,汉辰恭敬的跪直身,等了师父的训问。   汉威在一旁看得惊讶得没缓过神,眼前如戏一般的变化让他措手不及。这个老头看来似乎有些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人,直等听大哥叫顾师父,汉威也隐约记起小时候在家中仿佛是有过这么位先生,岁月沧桑,汉威已经很难把他同当年父亲身边那位不苟言笑的教书先生联系在一起。但听何文厚说了句同门师兄弟,汉威心里暗笑,难怪何先生和我大哥一样总拿些古怪的东西折磨人,果然师出同门。   顾无疾一脸的肃然,从袖口里抖出一根油亮宽厚的竹戒尺,“啪”的一声拍在桌案上。   汉辰心头一惊,他认得,那戒尺背面清晰的四个深深烙刻的大字“克己复礼”,这是父亲当日把七叔交给顾先生为弟子时亲自题的字。这把戒尺近二十年在杨家的威力比家法不相上下,这位父亲的结义兄弟、生前密友的顾夫子,性子之耿直严厉比父亲有过之无不及。平日里,父亲军旅生涯,难得管束他们的时候,学习文章、做人处事的道理都是顾师父苦心的教诲训导,稍有不对,就夏楚加身,毫无情面。汉辰和七叔长大后都已经不再去学馆读书了,每周还有一定的时间去跟顾师父研习文章典籍。而父亲对顾先生管教他们叔侄兄弟从来是大加赞赏,从不护短。这就使得杨家上下对顾先生都敬畏有加,父亲同顾先生的手足情谊也十分浓厚。记得当年顾先生为了小弟汉威的顽劣一怒罢馆,离开杨家的时候,汉辰和七叔焕雄都跪在门前苦苦相劝,但顾师父还是扬长而去。顾先生没有子女,也不知道携了师娘去了哪里,汉辰曾派人去寻过,也是茫茫人海。此刻重逢的喜悦远胜过了面对先生久违的训责的尴尬,汉辰就凝神等了顾先生的问话。   “一日为师,终身是父!”顾先生喝道,“手伸出来!”   汉辰迟疑了一下,还是听命的缓缓伸出左手。   顾先生责罚弟子是十分手狠的,这个汉辰从小就领教过。若非如此,当年父亲就不会为了保护小弟汉威免受捶笞,而得罪得顾先生毅然辞馆而去。   “先生,先生……”何文厚惊慌的上来拉阻,顾先生只是喝了句:“秉章,你别插手,杨汉辰我教了他十余年,他的性子我是最知道。他主意正得很,牙骨也硬得很,你那么跟他说话,怕问不出东西。”   “两只手!”顾先生又喝道。   多年未见,才见面就对他如此不留情面,汉辰知道顾先生今天必定是为了什么事兴师问罪来的,怕多半还是胡子卿的事,何先生对他说了什么,令顾先生有所误会。   汉辰不假思索的伸出右手,被夫子捏牢。   汉威毛骨悚然了,他没想到这个顾夫子敢动手打大哥。头一热,汉威忙上前两步刚要开口,汉辰瞪眼喝道,“退下!”   顾无疾紧紧捏了汉辰的手指按在桌案上,挥手戒尺挂风抡下,一下下清脆的抽打在汉辰的手掌上。汉辰颤抖着牙关紧咬,不露声色。   看了汗珠溢上额头的汉辰,顾先生打了十下停了手,问:“西安胡子卿谋逆作乱的事,你可有份?”   汉辰坚定的看了顾先生的眼睛回答:“汉辰并未参与,也不知道。”   听了汉辰的回应,顾先生挥手又抽了几下,汉辰的手掌肿了起来,咬了牙还是不说话,脸颊上冷汗涔涔。   “你说实话!”   “学生没有说假话,西安那件事,汉辰事先并不知晓,更何谈参与?”   顾夫子言辞俱厉的喝道:“那好,这上有你父亲先大帅的在天之灵看着,下有我这腆颜作你开蒙业师的老朽盯着。杨汉辰你就敢不敢发誓说你同此次谋逆无关。”   汉辰瞪大眼睛,撤出被顾夫子按在案上的手,举手鸣誓说:“杨汉辰此心此行,上可对天日、可对先父在天之灵;下无愧师父及长官教诲。西安一事,汉辰绝未参与。”   杨汉辰答得斩钉截铁,顾夫子长舒口气,何先生也泛出难以言状的笑。   汉辰顿顿又说:“先生昔日的教诲,汉辰铭记一世,这犯上作乱,不忠不孝的事,汉辰定不敢乱来。”见汉辰答得坦然,顾无疾这才舒了口气说:“你记得就好,我且信你的话。我顾无疾的弟子要是做了此等世人不齿的谋逆叛乱的丑事,我这张老脸,就一死谢罪吧!怕你父亲的棺材也要从墓里竖起来了!”   “师父息怒!”何先生恭敬的端过杯茶水,顾无疾扔了戒尺在一边,接过茶喝了口说:“你若记得昔日令尊和为师的教训,如何还同他胡子卿裹杂在一起。”   汉辰知道当年父亲和顾先生从霍文靖叛变一事就对胡子卿颇有成见,加上胡子卿放纵胡为。顾先生和父亲确实屡次告诫他们叔侄少与胡子卿交往。汉辰不好再辩驳什么,只是低头说:“先生教训的是。”   顾先生平静了心气,才让汉辰起身,又看了立在一旁的汉威问:“这是……乖儿吧。”   汉辰忙示意汉威去给先生磕头,毕竟是当年开蒙的师父。   顾师父瞥了眼汉威,说:“你也不必拜我,我也受不起。”   “师父,小弟当年年幼无知,先父临终时,还为那日言语冲撞深悔有愧于先生。”   顾无疾听汉辰提到大帅临终,也是黯然伤神,问:“据说小七……过世,就是为了这孩子?”   汉辰过来颤抖着手从汉威的衣领里掏出那颗豹牙说:“七叔过世的时候,把这个挂在了汉威的颈上。”   顾夫子回头掩了把老泪,什么也不说了,就让汉威起来,转了话题问他:“可还同小时候那般顽皮,近来在读什么书?”   汉威眼珠一转,心想怎么又来了,就机敏的答道:“回先生,汉威最近赋闲在家,一直尊了家兄的训示,在读《曾文正公家书》”,边说心里边暗自得意,“当我是胡子卿呢?张嘴就《自然辩证法》,送上去讨打……”   汉辰告辞出门前,才听何先生点破玄机,顾夫子出山,是为了给胡子卿在囚禁岁月里去教书。汉辰才想到顾夫子确实祖上在澹溪,但是让这么个一丝不苟、头脑守旧的老夫子去管教胡子卿,胡子卿的日子可是够受用的。何先生这招也算妙招了。 第95章 无爪老虎   顾无疾只对汉辰交代说,让汉辰代为安排,他打算这两天去杨大帅的墓前去祭拜一番。汉辰诺诺的答应,再次转身告辞出门,却又被顾先生唤住:“汉辰,小七……他……葬在……”   提到七叔焕雄,汉辰心头一酸,凄楚的点头应道:“七叔,他葬在先父的墓穴旁。”   顾先生长叹口气,挥挥手,示意汉辰离开。   汉辰出了客厅,定定神,就带了汉威下楼。   在门厅,候在那里的侍卫拿来汉辰的外衣抖开,汉威机敏的接过大衣,小心翼翼帮大哥披上,一颗颗的系着扣子。   “伙计,你的手~疼得打紧吗?”张继组在后面还是惊魂未定,低声的关切道。   汉辰自嘲的笑笑:“军人,这算什么。”   “想不到这倔老头还真动真格的。”张继组嘟囔着。   还没等门口的车发动起来,一声咳嗽,何先生匆然下楼朝这边走过来,这才真让众人吃了一惊。   “总座还有什么吩咐?”汉辰谨慎的上前一步问。   何先生一脸温和的笑,拍了汉辰的肩说:“没旁的事,就是来送送你,天黑,路上小心。”   “汉辰诚惶诚恐,怎么敢劳作总座,没这个道理~~”汉辰始终是不卑不亢、不远不近。   何先生又转向汉威说:“威儿,路上好好照顾你哥哥。”   汉威应了一声,心里暗骂:装什么大脑袋葱(聪)头,以为天下就你何老狐狸聪明过人,设个套儿,打了人一顿再来给个甜枣,当人都是傻子呢?   汉威脸色上的不屑都要溢于言表了。又一想,那个顾老古董不是说了吗,大哥跟这何狐狸是师出同门,这就难怪大哥当初也总是玩同样的把戏,打得他皮开肉绽后再放包糖果哄他开心。   “明瀚,顾师父他上了年纪,可能守旧固执些,眼里容不得那些大逆不道的做法,听风作雨的可能激烈些,你多包涵老人家。毕竟你我做后辈弟子的……”何先生边开解着边指了头上一道一寸多长的疤对汉辰说:“看,这还是我幼时调皮不读书,被顾师父打的。”   汉辰也知趣的一笑说:“这个,总座不必担心。天地君亲师,顾先生是汉辰的蒙师,责罚汉辰是天经地义的,有理没理汉辰都该受着。更何况夫子此次又不是师出无名。”   何先生审视着脸色苍白的汉辰,叹息说:“也怪我不好,只听夫子说曾在杨家做西席,就没想到他原来是明瀚你的业师。早知道我就不应了他过来,尤其在这风波未平的当口,惹他多心,也害得你受苦。”   汉威心里暗骂,这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阿二未曾偷呢。你这把戏做还想障我大哥的锐眼?那个顾夫子分明是有备而来,而且审问大哥的那些话,分明是来捉拿犯上作乱的师门败类来的。   “能再见到顾师父,汉辰真是感激不尽,欣慰之极。”汉辰解释着。寒暄几句,汉辰辞行而去。   回家的路上,汉威见大哥闭目养神不说话,本想问问他手上的伤可还很疼,但碍着车中还有不明就里的司机和副官,也不好说什么,直捱到一路回了家。   见汉威不及脱外衣,就忙了弯身帮大哥解大衣的扣子。胡伯夸奖说:“小爷如今竟是大了,也懂事了,知道照顾兄长了。”   胡伯又对汉辰说:“太太散完戏刚回来就接了电话回娘家去了,放下话说,她今天要在娘家住,说是亲家奶奶身子不大好,虚寒发热才昏过去一次。”   “帮我拨个电话,我去问候一下。”汉辰吩咐说。   “太太走的时候吩咐了,说天太晚,先别拨电话过去,怕扰了那边的太太休息。有急事就打给他姐姐谢太太,住得近帮了传个话也方便。”   汉辰上楼,汉威紧随了两步进了书房。抬头看看那座西洋钟,已经是过了午夜。   见大哥径直回房换衣服,汉威紧走几步跟上去。汉辰一回头,骂道:“还不去祠堂里继续写你的《自白书》,写不好就别去睡。”   汉威简直哭笑不得,都这步田地了,大哥怎么还记得那《自白书》。   “哥,你的手……疼得紧吗?”汉威没理会大哥的吩咐,又问:“威儿还是让胡伯给你找点药来吧。”   见大哥脸色开始郁怒,汉威忙缩头嘟囔道:“威儿伺候哥躺下了,再去悔过。”   汉辰这才笑骂说:“难怪胡子卿说你人小鬼大,烈马难驯。都是我平日太宽纵你,你今晚可知道厉害了?早知今日,你从西安回来,进门之初我就该断了你所有的念头。胡子卿……胡子卿……你对他念念不忘,到头来会害他害己!”汉辰说着伸手一把攥了汉威的腕子,忽然一阵钻心的疼痛让汉辰眉头紧皱的松开手。   “哥!”汉威忙上前托起大哥的手。手掌已经高高的肿起,青紫的淤血一触即破般十分骇人。   汉威的痛心的眼泪落下来,正落到大哥的手心上。   “大哥,都怪威儿无用,说错话连累大哥。”汉威抽泣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痴儿。”汉辰骂了一句,无奈的苦笑了又说:“少废话,把表给我。”汉威再不敢违拗,乖乖的把手表解下,放在桌案上。   汉辰叹气说:“也不该怪你,都是我一念之仁,那日纵了你。招来今天的祸事也是我自作自受。”   汉威帮大哥解着长衫的盘扣,换下衣服。   “大哥……”汉威凄楚的眼神望着大哥问:“是不是,今天何先生的问话,汉威答错了什么?对不住,威儿太没用了,当时脑子全空了,不知道说了什么。”   汉辰听了反笑了说:“你答得也没大纰漏,大哥先时也为你捏了把冷汗。不过你哭得有动情的根源,话也是真情所发。既然俯仰无愧天地,真情表白也有妙处。”   “吓死汉威了,生怕一句错话,害了哥背了叛乱的罪名。那威儿就死有余辜了。”   汉辰沉下脸正经的说:“不过,你这爱哭的毛病,看来是要下狠剂量好好板板了。你若日后再让大哥见你哭得如此没个出息,别怪大哥手辣了。”   汉辰瞥了弟弟一眼,不再理他,独自进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自己处理着手上的伤。   “哥,用威儿帮你吗?”汉威徘徊在门外,见大哥不作答,又问:“大哥,姐不在家,汉威今天陪大哥睡吧?”   “还不滚去祠堂思过。”大哥在屋里一声断喝,汉威听得哭笑不得。   犹豫一下,汉威在门外缓声的嘟囔:“大哥,小弟横竖能想到的东西都写在那份《自白书》里了,大哥也见了的。大哥若还不满意,可否指点一、二?”   大哥还是没作答。   “小弟实在是肠枯肚竭的再没有能招供的罪状了。再要写,怕只能屈打成招了。”   见大哥在屋里沉默不语,汉威又壮了胆嬉皮笑脸的补了句:“就是屈打成招,也要等大哥先把手上的伤养好了再说不是?大哥今天定然是拿不动板子了,就饶了威儿今夜在大哥身边伺候吧。”   门“当啷”一声踢开了,大哥愠怒着出来,不容分说的揪了汉威的耳朵就往外拖。疼得汉威“唉呦”的叫了讨饶。   “我就是不用养伤也能把你‘屈打成招’。”大哥骂道,“我看你还敢不敢再到我这儿登梯上房的没个规矩的耍舌头。”   也不知道大哥是真怒假怒,汉威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慌忙中他大叫着:“爹爹,爹爹,救救威儿。”   大哥果然放手了,汉威委屈的揉了耳朵,眼眶里泪水直转。   “混账东西,还没打你,怎么就把爹他老人家都抬出来了。”   汉威揉着耳朵说:“还是爹爹好,今天见了顾夫子,更觉得爹爹太有眼光了。若不是他老人家高瞻远瞩,没把威儿交给那顾夫子受苦,怕汉威的骨头渣子都被那个老顽固嚼光了。”   话音未落,不等大哥发作,汉威调皮的撒腿就夺门而逃。   汉威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如何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去挑战大哥的权威,好像今晚单独同何老狐狸对擂交锋获胜后,心中有了无穷的底气般的痛快。   汉威一路小跑冲下楼梯,同迎面上楼的胡伯险些撞个满怀,胡伯嗔怪说:“小爷,也不看看几点了,深更半夜还这么乱跑,大爷那……”   “啊,我哥今天是没了爪子的老虎了。”汉威话由心生,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立刻又惊又后怕的半吐舌头咽了回去。   “我是问你大爷睡下了吗?张四爷的电话……唉……怎么这么晚打来……今天是怎么了?”胡伯念叨着。   “我哥没睡呢,你把电话转过来到他书房,我进去说一声。”汉威讪讪的溜达回书房,掀开条缝。   随了门“吱扭”的响动声。里面传来大哥的嗔骂:“你回来讨打不是?” 第96章 无此繁华无此愁   “大哥,张大哥的电话找你。”汉威只半入半出的立在书房门口回了句话,没敢全身进去。   电话响了,汉辰也不和小弟计较,抄起书桌上的电话说:“伙计,这么晚找我有事吗?”   汉威见大哥本来随意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沉默一下,就听大哥又说:“总座钧安,不知道有什么吩咐。”   难道是何老狐狸打来的电话?汉威听了大哥的话心里一凉,不由自主的瞟了眼座钟,凌晨一点半。汉威心里骂了句“没病吧,都什么时候了。”   “汉辰尚好,多谢总座挂念,是……是……”汉威听大哥草草的应对几句,电话挂下了。   “哥,没事吧?”汉威小心谨慎的问,一脸的担忧。   汉辰不动声色的接着用手背翻压着案上的书,头也不抬的说:“总座打来的,就是问候一句到家没有,嘱咐好好休息。”   汉威站在原处不动,他心里已经明白,这何先生来龙城怕未必是来兴师问罪的。一种念头从心底升出来时,汉威觉得似乎屋外的寒风都从后背灌了进来。何先生貌似来审问大哥和自己,又不知道从哪个旮旯把失踪了十多年而且杨家找了多年都没找到的顾老夫子寻来,还闹出个师出同门的典故。如今又问寒问暖的又送行又问候,明明是在费尽心机的收买大哥。   见汉威呆立在门口不动,汉辰抬头吩咐说:“你去睡吧。”   “哥,汉威怎么觉得~~”汉威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妥帖的向大哥表达自己的浅见。   “有话说话,没话回你房间去。”汉辰又低头看书。   汉威小心的走到衣架前,拿了件斗篷,移步到大哥近前将斗篷披在大哥身上。立了一下,说:“大哥,你不觉得何先生来的怪吗?”   汉辰侧头看着弟弟。   “汉威怎么想怎么觉得……怎么演戏一般样。像《三国》里曹操对关羽的上马襟、下马迎的收买讨好。”   听了汉威的点拨,汉辰脸上泛出丝笑,说:“哥的威儿长大了,今天哥才发现。”汉辰欣慰的伸手去抚摸汉威的头,但手上的疼痛和尴尬又泛上他的脸颊。好在汉辰把持得好,只是稍纵即逝又换上温和的笑意,怅然对汉威说:“你的话也不尽然对,大哥可比不了关老爷,你我兄弟也只有这位长官。”   “大哥,这何先生……我怎么觉得……可怕……”汉威嘟囔着。   “可怕就对了,长官多是令人敬畏的,你不是也怕大哥吗?”   “不是那个可怕……”汉威皱了眉,“哥没见他当初对子卿哥多体贴关怀,可子卿哥现在……就跟中了邪似的,临去赴死还穿了何先生送他的袍子。大哥你可别请个活祖宗回来,一个顾夫子还不够,又多个何先生。”说到这里,汉威忽然心里想,胡子卿是感情外露真性情的人,怕当初易帜投靠何先生时,何先生定然也是用这种办法极尽拉拢子卿哥的,才让子卿哥对他情深意重的不可自拔。到了后来,子卿哥为了心中的理想“挂印封金”背叛何先生去跟“那边”联合的时候,还是走不出在西安演了出《华容道》的套路。   “你是不是真欠打了!”大哥忽然疾言厉色,“不是不许你提那个名字。”   汉威才意识到,他又犯了大哥的讳,提到胡子卿。   汉威怅然的出了书房,胡伯正在书房门口候着,见汉威出来就轻声问:“大爷接完电话了?”   汉威点点头。   胡伯端了碗热汤进了书房。   汉威迟疑着不敢去睡,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最近的变故太多了,尤其今天晚上俨然打了场硬仗。   汉威挪蹭着坐在楼梯的台阶上,静静的不肯去睡。胡伯路过时,对他低声说:“小爷,你去睡吧,大爷那里,有我照应。不早了,快去睡。”   汉威欲言又止,胡伯俯身对他话里有话的说:“胡伯都明白,大爷那里,今晚有胡伯照应。”   汉威坐在楼梯发呆,不一会儿,胡伯端了一碟黏糊糊的药腥味扑鼻的东西从他身边路过,走进书房。汉威尾随到门口迟疑一下没进去,就听里面胡伯同大哥在对话:“大少爷你这脾气几十年不变,疼得不行了就整夜的看书挺着,这样伤身子。”   “十多年没挨顾师父的板子,还真有些撑不住。”汉辰说着忽然“啊”了一声,又紧忍了咬了牙不出声。   胡伯心疼的说:“这都睡了,没旁人,大爷要是疼得难过就叫出来。”又听胡伯说:“还说先大帅去了后,大爷这总算熬出头了,谁想呀……”   等胡伯拉上门出来,汉威追上来问:“胡伯,给大哥上药了?”   胡伯胡乱应了声,还是催汉威去睡。安慰汉威说:“大爷没事,有胡伯在,看来大爷今晚是不会睡了。”   汉威心想不该呀,大哥也就被顾夫子打的时候面露痛苦,从回到家就安然无事的连药都没抹,还揪了他耳朵要打他。汉威一直以为是顾老夫子年老没力气了,大哥被他打的那些戒尺虽然肿了也没什么大碍,“胡伯你是说,哥的伤……”   胡伯点头说:“大爷从小就这个脾气,他再疼也从不会讨饶喊疼的,疼得紧了,他就硬挺着。不如七爷会变通。”   汉威眼眶都红了,愤愤骂着:“什么顾夫子呀,走都走了,还跑回来龙城做什么?”   第二天,大哥汉辰去陪何先生视察龙城防务,汉威就留在家里。   昨夜折腾了半宿,汉威睁眼已经是日上三竿,也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出门的。   汉威也不敢出门乱跑,在家里又寂寞无聊,看胡伯在指挥着下人擦洗楼廊。汉威就凑过去问:“胡伯,我哥他,他的伤好些吧?”   胡伯安慰他说:“这淤血消肿要等些时日,急不得。这顾夫子的手重,老爷在世说这是严师出高徒。家里这少爷们谁不被顾夫子打得心惊胆寒的。”   汉威听了这话,忽然诡笑了问:“我大哥说顾夫子是被我气走的,我怎么记不得。”   胡伯“哼”了一声,说:“小爷你小时候呀,那淘得没个边儿。让你读书吧,头三天这顾夫子还夸得赞不绝口的说你这孩子聪明,可没几天你就不好好学了,撕书、点火、带了学里的孩子一起逃学。那顾夫子哪里容这个呀,要教训你吧,这老爷拼命拦了搂在怀里,软磨硬泡的就不让顾夫子动你。顾夫子就跟老爷吵起来了,一气就不干了,收拾包裹回老家。七爷和你哥这个求呀,老爷子头也没回就走了,一去就没回来。这顾夫子的脾气倔呢。”   汉威听了也叹气,心想爹爹要活到现在多好,自己也能少受多少苦楚。   大哥晚上回来不久,玉凝姐也回来了。   晚上在厅里翻报纸时,玉凝姐叨念着娘家的烦心事。   汉威开始没仔细听,以为只不过是家长里短的杂事。越往后听,越觉得玉凝姐话外有音。   玉凝姐说,他母亲家的娘家侄儿出了的那桩祸事余波不平,所以气得她母亲大病了。   倪太太的娘家姓杜,杜家也是搞洋务,经营布料绸缎买卖,生意兴隆。不想家里有两个儿子不长进,先是携款离家出走。倪太太就劝大哥把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从杜家家谱除名,无奈杜老爷心有不忍,还是另派人四处去寻找这两个畜牲的踪迹。结果这两位公子放浪出去的这半年,居然借了杜家的名义在外面诈骗胡为,拿了钱去豪赌,又被八仙跳的局子骗走所有钱财,落得债台高筑,债主寻回了杜家讨债,害得杜家几乎倾家荡产去赔付。   杜太太气得一命归西,杜老爷也气得中了风。最气人的是那两位少爷。为了活命,一个自杀了,成全弟弟拿了他的绝笔信抬了他的棺材回家请罪。信里说,是他当哥哥的带坏了弟弟,希望杜家长辈饶过弟弟。杜老爷居然只把这个活命归来的逆子打了一顿,还是收容他回家了。结果这个事情在上海十里洋场被闹得沸沸扬扬,满报纸都是杜家败家的事,众说纷纭。倪太太更是为了这事气得病了,觉得大哥是没听她的劝告才致使杜家败家。   玉凝就反复同汉辰说着这件不幸的家门丑事,汉威听着听着就觉得玉凝姐的用意是在提醒大哥,小亮出走不知下落,难免日后惹事殃及家门,暗示大哥应该把小亮从家谱除名。 第97章 错上加错   汉辰翻看着报纸,对玉凝叨念半晌的话却是不加批注,似听非听的,令玉凝云里雾里的摸不出头绪。   汉辰收了报纸,叠放在一旁,报纸整版的通栏“何总理莅临龙城”。   “威儿,跟我上楼。”汉辰冷冷抛了一句话,起身独自向楼上走去。汉威迟疑的看了眼玉凝姐,心想:“坏事,大哥定然是要审问我关于小亮的行踪。”   玉凝见汉威一脸的紧张犹豫,忙低声提醒他:“你还不快去,小心去晚了又被他捶~”   果不出汉威所料,一进书房门,大哥就把汉威辛苦撰写的那份《自白书》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揉了扔去汉威脸上骂:“你牙骨硬得很吗?到了这步田地你还在想了如何蒙骗我。”   见大哥动怒了,汉威心里也着实的害怕。偷眼看看大哥,汉威猜想八成还是为小亮的事。但仍然心存侥幸的试探:“不知道大哥指的是什么,还请大哥明示。”   汉辰审视着一脸惊慌的弟弟,沉吟片刻说:“跟胡子卿相处这一年好的没学,揭竿造反的本事倒是长了不少。我也不屑‘明示’你,我且问你这最后一次。为兄的隐忍是有限的,你若再来摆八卦阵,我懒得同你斗法。等总座离开龙城,你倒要小心你的皮了~”   汉威想大哥不该是气话,但又不象是动真气。   “你不是说我是‘无爪老虎’吗?我如今自然也打不动你,就是没伤,也懒得同你费力气。只是近日当了外人的面,杨家丢不起这个脸。”   “大哥~”汉威乖乖的跪下,察言观色的思量再三,才说了句:“我那是句玩笑话,你真动气了?”,心中暗骂胡伯太可恶,怎么这个话也学给大哥听。又一想,也不错,要不是大哥现在手上有伤成了“无爪老虎”,怕是早就被他按在一旁,边打边审了。   “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你就偏同我东躲西藏的打迂回战,也好。我倒要看看,到头来,你到底是救他还是害他!”大哥的几句话,汉威知道自己料得没错。   怎么说呢?该来的总要来,跑也跑不了。汉威急中生智委婉的答了说:“亮儿他,他是吓怕了,只想躲开段时间。大哥,亮儿老实得很,他绝对不会在外面做有辱门风的事。大哥~~”   “你胆大包天!”汉辰拍案大怒而起,手掌拍在案上,又疼得冷汗直流。   “大哥”汉威知道大哥触痛了伤口,忙跪爬过去,却被大哥一脚踹开。   汉威揉着被踢痛的大腿,委屈的忍了泪。   大哥鼻子里长长呼了口气,从抽屉里又掏出一封信,扔在地上对他说:“滚出去!”   汉威小心翼翼拾起地上已经被拆开封的信,信封的抬头是“烦胡孝彦司令长官转呈杨汉辰先生亲启”,落款是樊小亮。这稚嫩的字迹汉威是十分熟悉的,分明是小亮的字。光看信封的抬头就已经让汉威吓得魂飞魄散了,汉威不敢再看下去了,偷眼看大哥已经面色铁青。   “大哥~”   “滚出去,我什么也不想听!”   大哥的断喝,汉威知道他只能回房听候发落了。   回到房间,汉威迫不及待的打开小亮的信,越看心越寒,有如被人推入千年寒潭般,浑身如冰扎般的难过发抖。   信纸足有五大篇,笔随心至,写得毫无章法。内容是说小亮马上要去追求理想,去个美丽的国度。信中历数了父亲昔日对他母子犯下的条条罪状,甚至提到了父亲当初生他的不情愿,并声明从此断了父子关系。小亮信中还劝父亲好好反省,不要再对小叔汉威如此的残忍不公,并一再声称他去苏俄的举动,纯粹是他自己追求革命理想,与小叔无关。   汉威仔细看了看落款的时间,应该就是在送小亮时分别后的第三天。汉威也听东联大的学生代表潘文良跟他偷偷提起过,婷婷她们那一行人已经顺利出境。潘文良还转给过他一封婷婷和小亮联名给他的信,里面全是描述激动的心情的,没什么具体内容,汉威小心谨慎的看过就烧了,当时还颇抱怨这两个孩子的冒失。   看来这封写给大哥汉辰的信应该是一道送出的,只是有意隔过他请胡子卿转交大哥。小亮肯定明白,如果信是托他转交,他八成就给处理掉,根本不会递出去大哥看。而胡子卿同大哥的关系,肯定会帮小亮转交家书的。   可能小亮也是出于好心,是想为他这个做小叔的摘清私送他去苏区的罪名。可无论如何汉威都不能原谅小亮这荒唐的行为,太吓人了,如果这封信落到了黑衣社手里,再或者让别人知道他和胡子卿帮了学生去苏区。~~汉威越想越觉得冷汗淋淋,他自己生死倒是无所谓,可大哥和胡司令被牵连的可能性就大了。   再仔细回想,汉威就知道大哥上次为什么气得吐血,还气得要逐他出家门,大哥收到的这封信应该是在他收到小亮那封信前后收到的。子卿哥也傻,为什么不问问他再决定是不是把信给汉辰大哥看?   到今天,汉威才头次觉得小亮真该死,居然还敢同父亲绝交,还改随了娘的姓叫“樊小亮”,连祖宗都不认了,难怪大哥气,他都要被气死了。   汉威把这封信反复看了五、六遍,每看一遍,心寒一次,越觉得对大哥有负罪感。这些年,怕是他纵惯坏了小亮,一味的袒护,又导致今天的结果,怕他自己是罪不可赦了。   汉威拖着沉重的步伐挪到大哥的书房,玉凝姐却从房里出来把他拖到一边轻声说:“你快回去歇了吧,你哥他不舒服,先睡了。”   汉威木讷的摇摇头,呆滞的推开祠堂门,对玉凝姐姐说:“别跟我哥说呢,我进去静静。”   汉辰清晨洗漱时,才听妻子说,小弟昨天把自己关在祠堂一晚没出来。   汉辰先时并不理会,洗漱停当,才推开祠堂的门进去。小弟汉威直直的在祖宗牌位前跪着,汉辰知道他跪了一夜。   “大哥,威儿错了,甘受大哥责罚。”汉威没回头,从身后那熟悉的气息,就知道是大哥来了。   大哥没说话,脚步声远去,忽然脚步声嘎然而停:“先换了衣服跟我走,顾先生要去给爹扫墓。”   杨家的祖坟在半山的一块儿风水宝地,冬日的山风透骨冰寒,树上结着冰凌。杨汉辰和何文厚一左一右搀扶着顾夫子踩着冰滑的台阶一路前行,后面尾随着何文厚的随行官员和龙城的官员士绅。   几天来,不少人对何文厚新认的这个同门师弟大加褒贬,羡慕的讥讽的言论层出不穷。张继组也不平的把些话学给杨汉辰听,骂这些小人是在妒忌,也不时恭喜杨汉辰居然还同何总理有这段善缘。   何文厚总会不失时机的向杨汉辰表示出他作为师兄,对这汉辰这位“小师弟”的关心爱护,这反令汉辰尴尬的疲于应付。汉威看了何文厚那副用人朝前、极力拉拢的嘴脸就觉得难受。心想,这个老狐狸又把对子卿哥那套如法炮制的来对付我大哥,真是做梦。   杨焕豪大帅的墓前,汉辰带了弟弟上了柱香,磕了头。   顾夫子上过香,就凝视着墓碑久久不语。 第98章 悲来填膺,愁绪横生   顾夫子缓步绕到七爷焕雄的墓前,枯草掩映的坟堆十分荒凉。   顾夫子苍老手背显露着虬结的经脉,哆哆嗦嗦的仔细抚摸着墓碑上杨焕雄的名字,就如同爱抚的触摸着爱徒生前的肌肤般的亲切,而此刻爱徒的“肌肤”已经是如此冰冷。   “小七~~豹儿~~师父来看你了。”顾夫子悲从中来,话才出口,眼眶湿润了。   汉辰有些惊挫,头一次见师父如此的悲伤动情,而且居然是当了他们这些小辈。汉辰知道七叔是顾夫子的骄傲和毕生的心血倾注,见夫子伤神,忙上前去搀扶。   顾夫子推开他说:“你和你师兄都下去吧,我和小七说会儿话。”   何文厚在一旁轻轻拉了汉辰的胳膊,示意他往后退几步。这师兄弟二人就在不远的地方候着。   “小七,想不到那年杨府门口你跪求师父留下,竟然是你我师徒天人异路的诀别。”顾师父唏嘘着:“豹儿,莫怪师父对你严厉,师父对你太凶了些。你是师父的爱徒呀,师父割舍不下你,豹儿~~”   见师父悲伤欲绝的样子,汉辰心里也难过,想到当年同七叔在书房听师父讲文背书的日子,就连师父那痛楚的戒尺,现在想来都有着尘封旧梦的温馨。七叔杨焕雄,那已经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名字,如今又浮了出来。   “小七呀,你才出生,师父就见到你,你就那么一点点大,象只剥了皮的小猫,浑身血淋淋的。你大哥就把你从你那断了气的娘身边抱了出来。是为师脱了皮袍子包了你,怕你冻坏了。你大嫂和师母是哭着把你接走,你哭的声音真大呀,你大哥还说你哭的声音大,长了福相,是个长命百岁的孩子。怎么就~~才不到而立之年,~~~”顾师父越念叨越激动,汉辰听得也心里酸楚,眼泪硬往肚子里强咽下去,汉威在不远处已经听得抽噎起来。   “小七,豹儿,师父不知道你~~你这么早就去了,师父要是早知道你这么命苦,师父就不这么苛求你了,也让你在世上多过几天轻松的日子。”顾夫子抽噎着,又自言自语的说:“好孩子,去吧,好好去吧,下辈子呀,咱们爷俩再有缘分为师徒,师父就不那么凶你了。”   顾夫子掩了泪下了墓茔,何文厚忙从随从手里接过杯热茶恭敬奉上。顾夫子品了口茶,控制了情绪,又问汉辰:“小七他过世的时候,你在身边?”   “是,汉辰在身边。”   “小七他~~他~~”顾夫子问起七叔离世的片刻,汉辰迟疑了,这该怎么说呢?无限的悲痛,那生离死别的刹那,他怎么对师父讲得清。   汉辰清楚记得,七叔临终的时候,父亲忽然想到老规矩里说的,如果下世要想再留住这个孩子,就要在垂死的人手腕上拴根红线,然后喊他的名字,被喊的人一定要答应说:“我会回来。”   父亲就在七叔的病榻前,不停的把这个近乎可笑的规矩解释给奄奄一息的七叔听,惊慌颤抖的手不容分说的把根红线系在七叔羸弱的手腕上。本来还竭尽最后气息交代着后事的七叔忽然沉默无语了,他痛苦的闭上眼睛。   父亲如着了魔咒般一遍遍喊着七叔的乳名“豹儿”,又一遍遍逼迫七叔答应说,他再世投胎会再回来杨家。两行清泪从平素坚毅的七叔的眼角划下,这泪比任何时候都震撼,七叔闭口不答。汉辰看到这情景想哭,做杨家的子弟,从出生到成人那是种什么样不同寻常的磨难和痛苦,难道杨家子弟身上的这块儿压得喘不过气的磐石要永世的背下去吗?   七叔越沉默,父亲就越是惊慌失措,俨然要抓住最后一线希望留住七叔的魂魄般,他捏住七叔那系着红线瘦得筋骨毕露的腕子摇晃着说:“豹儿,跟大哥说,你会回来,你是杨家的孩子。豹儿,答应呀!”   七叔侧过头不作声也不睁眼,父亲那绝望的表情汉辰至今还记忆犹新,那是汉辰头次发现父亲的无助和惶恐。   “豹儿!”父亲狂怒了,揭掉七叔盖在身上的被子,掀过他的身子照了身后就打了两巴掌,“你说话,豹儿,你答应大哥你要回来!”   七叔的沉默,父亲的巴掌声,周围人的哀求。汉辰还记得母亲哭爬过去哀声的乞求:“豹儿都这样了,求你就放过他,让他安心的去吧。他都苦了二十多年,你还要他来世也受这份苦吗?”   父亲失落的瘫坐在榻前的搁板上,默默的叨念着:“豹儿,你个傻孩子,你那年为什么还要回来呀,你走都走了,怎么又要回来受这份活罪~~”   满屋的唏嘘声,算是为这即将早逝的英才送上最后一路。   沉寂中,小弟汉威天真的走到爹爹近前乖乖的说:“爹爹,别打七叔了,七叔病着呢。乖儿答应你,乖儿会回来。”   满屋的哭声音调高扬许多,如同一首悲怆哀婉的《离歌》在绕梁徘徊。   “大哥,”七叔开口了,“豹儿答应大哥,豹儿会回来,回杨家。”那仿佛是七叔最后一句话,那话音十分的清晰,一句话落地,满屋沉寂后,父亲洋溢出满足的笑,再看七叔时,他已经闭目不再多说一个字。   亲人们都在旁边同他说着话,安慰的、哭泣的,虽然大夫已经断语七叔他活不过这两日,但家人总是希望能有最后一线转机。猛然间,七叔杨焕雄如诈尸般坐了起来,在众人中巡视搜索着,终于,他朝了汉辰招手说:“老大,你过来。”   汉辰急忙凑到近前,七叔目无旁人的拉了他的手说:“我走了,就靠你了。顶住!”   汉辰记得当时他坚定的点着头对七叔应了说:“汉辰明白。”   七叔就欣慰的挂了一丝安祥的笑意,松开了手。   不久,七叔的喘息咳嗽越来越急促,乃至最后纯是向外倒气,那垂死的片刻,汉辰用手捂住小弟汉威的眼睛,命令奶娘带他出去。   那晚,父亲轰走了所有人,独自在屋里给七叔仔细的擦洗着尸身,为他换上寿衣。边叨念着件件往事,追悔诉说着对七叔的无限歉意和愧疚。汉辰不知道是不是一定要到生离死别,天人永隔的瞬间,才能同长辈们有真情袒露。就象顾师父刚才同七叔阴阳隔界的告白。   见汉辰面有难色,几次张口又避而不答。顾夫子也猜出十之八九,不再追问。   汉辰的记忆里,师父对他们兄弟叔侄一向是管教严厉。虽然不至于不苟言笑,但也是严厉多于和蔼,同父亲如出一辙的冷酷。至于七叔,尽管书读得最好,触类旁通的能力最令夫子欣慰,但性格乖张的七叔也是没少挨过夫子的责打。可无论如何,师父总比父亲要讲道理的多,从来不会没有道理的胡乱责罚,师父的戒尺是轻易不出手,出手必定有因,而且只要出手就狠得让弟子们长足记性。   众人怅然若失的准备离开时,汉威却扑在七叔的墓前哭得悲声啜啜的。汉辰不知道弟弟这又是闹得哪出。七叔过世的时候,汉威才不过不到十岁的孩子,似懂非懂的年龄,也记不了太多的事。若说跟七叔的感情,反不如同平日溺爱他的爹爹感情深。   当了顾夫子和何先生的面,汉辰也不便发作,只过去拍拍汉威的后背说:“威儿,走吧。时候不早了。”   汉威嘟囔着什么,汉辰也没听清,强压了怒火低声喝道:“你说什么?大点声。”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汉威没抬头,还是趴在墓碑前哭着说。   汉辰终于听清楚了,心头一惊。看了身后不远处的何先生和师父一眼,又压低了声音对汉威喝道:“滚起来,你发的什么疯?”   “大哥你不是也这么想吗?你难道没这么想过吗?所有人都会这么想。七叔是多么英雄的一个人中美玉,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好端端的英年早逝,就是为了把药让给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孽子。七叔到底怎么想的?他为什么这么糊涂?”汉威哭得愈发的可怜,顾夫子也觉得事情不妙,走了近前,问汉辰出了什么事。   汉辰迟疑一下,愧疚说:“师父笑话了,威儿他~,他被汉辰吓倒了,他是怕~~,我这两天压了火待~~待师父走了再收拾他。他怕是慌神了。”   顾师父见汉辰言语支吾,知道他管教兄弟也不易。听汉威不停的在问:“七叔是为什么?”,心里也难过,说:“老七这痴孩子,他认准的事情是谁也搬不回他的头。”又叹息说:“就是知道为什么也没用了,该去的不该去的都去了,留下来的,好好活吧。”   见汉威还在流泪,顾师父喝斥说:“乖儿,怎么你如今真是有个怕的了?你小时候不是无法无天的吗?”   汉威才抽噎着泪眼望着大哥可怜的说:“哥要赶我出家门。”   众人吃惊不语。   “哥要是早晚赶我出家门,不如我就撞死在七叔墓前算了。”汉威执拗又幼稚的话,汉辰终于知道了他是为什么。   汉辰看出来,汉威故意要借顾夫子在场,把事情闹大,好寻个台阶改变汉辰不肯饶恕他的决定。更何况大哥汉辰治罪他的罪状是有苦难言,总不能让何先生知道,大哥赶他出家门是为了他送小亮去了苏区。正好当了众人有个了断。   何先生也大致猜出汉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笑骂了句:“我是看出来了,你真是胡子卿的徒弟。这混水摸鱼的功夫一流。”又问汉辰,出了什么大事,汉辰要怒到逐威儿出家门。   汉辰只含糊的说,汉威自回杨家,对胡子卿旧情难忘,无可自拔。如何好言相劝也不听,就连平日弹的钢琴曲都由李斯特改成贝多芬了。 第99章 同门师弟   玉凝操持了大半天,终于准备好便餐来迎接顾夫子和何总理的登门作客。   菜肴都是简单而又精致的龙城家乡菜,夹杂了一盘特别准备的澹溪特色烧肉。玉凝知道何总理不沾烟酒,但老夫子原本是爱喝上两口,玉凝吩咐人烫上了一壶三十年的陈酿烧酒,又准备了一坛桂花米酿。   顾夫子是头一次踏入杨家的新宅,这宅子还是顾夫子离开杨家之后盖成的。杨汉辰引了顾夫子和何先生四处游览一番。   来到祠堂时,顾夫子还进去给杨老帅的灵位又上了柱香。在书房,顾夫子翻看了汉辰平日研习的书籍,指点了一些书名给他,让汉辰闲暇得空时多去读书。   汉威跟在身后一脸的无奈,心想子卿哥被圈禁的日子要读这些令人头疼的书,岂不更是煎熬?   晚餐时,气氛先是很凝重,顾夫子话不多,何先生和大哥也只顾恭敬的不时给老师布菜倒酒。   倒是大哥给何先生这位长官布菜时,何先生微微笑了纠正:“不是说家宴吗?怎么还左右一句‘总座’的?这里只有师徒和兄弟,你若再不改口,怕师父也要恼了。”   汉辰大哥这才腼腆的浮出些陪笑,嘴里称是,还是叫不出口。   汉威轻笑一下,低头吃饭。   见汉威诡怪的笑意,何先生洞察神色的逗趣问他:“汉威小弟觉得不妥吗?怎么笑得这么诡异?”   汉威慌忙垂眼低头的拼命摇了脑袋否认说:“没~没什么不妥。”   又觉得这么答未必能混过关,就又略带调皮的坏笑着嘟囔句:“汉威是替大哥高兴。”   汉辰不知道弟弟又要耍什么花样。   先时,家中有无客人,汉辰在饭桌上都是话语不多。汉威和玉凝是家里饭桌上的留声机,总是他们的话匣子一打开,就能小到怡情悦性,大到令人笑得喷饭。今天的场面,玉凝自然是不便入席,张罗着饭菜,但小弟汉威却如何在这种场合不知深浅的搅局。汉辰心中暗骂,这小子自从在胡子卿身边混了一年,就如野马脱缰般越发的放肆了。   何文厚鼻子里“嗯”的疑问一声,等着汉威的下文。   汉辰忙借了起身布菜的机会打断话题对何文厚说:“总座勿去睬他~~”   “怎么?~~”汉辰话才一半未说完,就被何文厚揪住错般意味深长的嗔怪着凝视他。   汉辰憋脚的蠕动嘴唇,才改口轻声说:“师兄吃菜,勿去睬威儿,这一年不在身边,愈发纵得他放肆得很。”   汉威收了笑,神色恭敬的说:“在座都是汉威的长辈,怎么敢乱说。只是想到大哥平日总教训汉威说,家有长辈在堂,多个传道解惑的启明星应该是人生幸事,实在值得珍惜。汉威还常为大哥遗憾,遗憾大哥没能有汉威这般的好命,有个明事理、治家严谨的长兄时刻点拨在左右。自家父和叔父们相继过世,我大哥怕这十余年里,都在无星辰皓月照路的漫漫长夜般的日子中捱过来,想想都为他委屈。”汉威说着,偷眼看看脸色黯然的大哥和停箸听他高论的何长官和顾师父,又欣然得意说:“自从寻回了师父,又~~又多了领袖这般英明的师兄,汉威想大哥也是守得云开见‘夜’明了。”   说罢自己强忍了窃笑,心想,你不是平日总拿些不通的歪理来教训、折磨我吗?这平白出来个见面就打板子的顾夫子,又巴巴的强认来个动不动就罚抄《曾子家书》的师兄,这怕才叫做现世报呢。   汉辰当然明白小弟的用意,只是碍着夫子和长官的面隐忍不发而已。何文厚也明白汉威话里有话,欣赏汉威的机敏可爱也同时遗憾他的胆大胡闹。顾夫子就借了话题和几分酒力,沿了话题大讲起为人子弟的规矩,讲起大义和修身的根本。何文厚和汉辰放下筷子,恭耳倾听,连连称是。   吃过饭在小厅喝茶的时候,汉辰寻了个空当,低声对汉威说:“你就由了性子闹,看我如何收拾你。”   汉威舌头立时短了,仿佛又找回了去西安前那中规中矩的样子,端立在一旁伺候了长辈们喝茶聊天也不插话,人也变得蔫蔫的。   何文厚看出些究竟,猜是汉威自扫墓那出戏就忒胡闹了,再加之饭桌上插科打诨的玩笑竟有如胡子卿昔日的肆意,怕是招惹了他大哥的教训。临行时,嘱咐汉辰说,后天让他带了汉威随了一道去澹溪送顾夫子去老家赴馆就任。汉辰不便推托,也诺诺称是。   客人散去,不等大哥发作,汉威就乖乖的溜进书房,双手端举了家法藤条,跪在书房中央,等候大哥发落。   汉辰很晚才进来书房,只瞥了跪在地上的汉威一眼,轻哼一声,不愠不怒的在书案后坐下,悠闲的寻了本书翻看。对汉威可怜的负荆请罪的凄惨样子居然不加理会。   有了何长官临走吩咐的那句话,汉威心里倒是有了底,既然后天要出远门陪何长官去澹溪,大哥自然不敢重责他。这一去一回,这顿原本在劫难逃的家法多少又能逃过些时候。但大哥不骂不罚的冷晾了他在一旁,什么时候是个了局?汉威心里焦急,表面还要做出一副世家子弟孝子贤孙般恭敬伏法的姿态。   跪了一个多小时,汉威就开始在心中暗骂自己,“杨汉威你怎么如此的不长进,怎么就不能同亮儿他们一样,甩手出去,少爷不伺候了。狗屁的家法、规矩,我做错了什么,要你们这么的折磨?”。想想亮儿,胆大的也就逃了,自此海阔天空无拘无束的另一番天地;胆小如鼠的怕就如他这样,次次心里明明是千般委屈不甘,嘴里还要认罪伏法的自甘下贱,去受这狗屁不通的家法蹂躏。   大哥还是不理会他,看了会儿书,起身进了卧室,带上了房门。   汉威起初以为大哥进房间去拿东西就出来,但是久久的,那卧室门就纹丝未动。   又是一个钟点,汉威几近绝望了,他知道大哥是去睡觉了,难不成真要罚他跪上一夜。   膝盖酸痛且不说,只是高举家法的胳膊更是沉重得抬举不起来。这两、三个小时太漫长了,有受这份苦楚的时间,还不如就痛快的打他一顿算了。   玉凝姐收拾停当回房的时候,惊异的发现汉威跪在书房中。   不等玉凝问话,汉威抽搐下嘴角,呜咽着的悲声就由低而高了。   “小弟,怎么了?你哥~~他打你了?”玉凝关切的过来,欲接过他手中高举的家法,让他松缓一下。   汉威哭得更凶,边摇头边抽噎说:“哥~不理我,他~生气~回房了。”时断时续的几个词,玉凝被他逗乐了,舒口气笑了问:“他罚你跪在这里?”。汉威又摇摇头。   “傻东西”玉凝伸出纤细的手指戳着他脑门说:“你哥八成是去睡了,你也回去睡吧。你跪了在这里也没用,横竖知道他这两天不敢打你,你还做这个戏,不是存心跟他斗擂台吗?”   “我没有~”汉威懊恼的分辩,虽然他想到过这层,但说他是借机跟大哥来斗擂台可真是冤枉死他了。   “横竖该你受的,你什么时候逃得了。他今天怕也累了。”玉凝好言安慰,见汉威固执着跪在原地不动,也不奈的进卧室去叫汉辰。   过不多时,玉凝遗憾的出来,哄劝汉威说:“小弟,你哥真的睡了,你快回去吧,吵醒他更不合适。”   汉威还是不动,他心里知道,他怎么不想起身来回去睡个安稳觉,难道被虐成瘾不成?但这悬在半空的板子要不让它落下来,怕就会同天上的闷雷似的,积蓄越久,雨点越大。想起来他都心慌慌的。   玉凝还是拗不过小弟,终于把汉辰从睡梦中拉了出来。   汉辰就半进半出的立在卧室门口,批了件长衫,喝骂着:“要跪就滚回你房间跪着去,看戏的人都散了,你还演给谁看?”   “大哥,威儿知罪了,威儿不敢了~~”   “滚回去,你这话我听都听腻了!想讨打还不容易,你且等了送顾夫子回来。我让你如愿以偿!”汉辰喝了转身进来门,关门时,汉威听大哥甩了句:“不吃打长不大的孽障!”   玉凝见丈夫进了屋里,才低声对汉威说:“你看,不听话吧,非惹他出来骂你几句才受用。”   汉威驾驶着飞机,载着何长官和顾夫子、大哥一行人等飞到了澹溪。   俯视脚下,一条玉带般的河环绕在青山从中,满眼葱翠的颜色,飞机还未落地,就觉出这澹溪是块儿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   澹溪是条清浅的河,河面很宽,伴着清可见底的淙淙河水,河床的碎石都依稀可见。四面青山环翠,他们下榻的住处是靠近半山的一座别致的住所——灵庐,是座二层高的别墅小楼,别墅外的观景平台可以见到澹溪入江的山水相连的壮观景色。   汉威是第二日才明白,能住在这何先生的“行宫”灵庐是他和大哥的殊荣呢。因为随行人等都住去了山脚下的小镇里,连张继组大哥都不无例外。而安排他和大哥来住灵庐,说是为了照顾顾夫子,怕也有何先生的另一番用意。此刻,随行的官员怕无人不知龙城杨汉辰司令原来是何长官的同门师弟。   顾夫子第二天就在何先生的陪伴下,上山去见胡子卿。临行时,何先生还犹豫的问了汉辰一句:“师弟,可想同去见见子卿。”汉威本来兴奋起来的神经,被大哥平淡的一句话打得风飘云散,“汉辰还是不去为好,既然总座安排了师父去管教子卿,师父自有安排,还是留份清静给子卿静心读书吧。”   出门时,何先生指了半山那座红顶的房子对他们兄弟说:“不是很高,子卿就在那里,山里安静,利于他修身养性的学习。”   咫尺天涯,汉威心里无限惆怅,不知道子卿哥现在如何了?他是憔悴不堪,还是乐天听命?   何先生回来后,只是说:“子卿经过这次的错误,长进了许多,也略显成熟了。”   汉威不由担心那个顾夫子,古板刻薄的老头,子卿哥能听凭他的管束吗?就连大哥和何长官都对顾夫子俯首帖耳的不敢二话,子卿哥不会吃苦吧。   第四日,汉威还是没能找到机会上山去见胡子卿。每当他对了山上那红顶房子发呆时,大哥就会出现。大哥严肃的表情就是一种警告,但汉威心里的感情就像烈火般随着思念和时间的延长,越燃越烈。他两夜都梦到子卿哥在山上朝他招手,闲时也总想到分手那夜刻骨铭心的痛。终于,他决定冒险也要去见一眼身陷囹圄的子卿哥。 第100章 遇险   这是在澹溪驻留的最后一天了,已经陆续有随行的官员离开。安排好了明天一早就随何长官先飞去西京,然后再改道回龙城。   汉威借口要去机场同那个美国机修师核对一下例检的项目结果,借了辆车一早就出了门。   汉威这两天有意同侍从室的人打得火热,知道了看守胡子卿的卫队的大致情况。而且,他还认识了半山红房子的一个伙夫兵——萝卜苗儿。小家伙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大小,就是个童兵,听他说是何长官的远房亲戚,所以借光吃了皇粮。萝卜苗儿告诉他,胡司令每天早上八点左右,都会去半山那个亭子去看山下的风景。汉威想,就是警备森严,哪怕远远的看上眼子卿哥,看到他安然无恙,也就心满意足了。   ※※※   “子卿哥!”一脸惊喜的汉威出现在胡子卿面前的时候,胡子卿惊讶的面容随了片刻的沉静变得阴云密布。   “什么人。”两个特务从远处冲跑过来。   胡子卿平静的说:“你认错路了吧?这山路到这里就封了。”   汉威深情的打量着自己日思夜想的胡子卿,眼前的胡司令长官已经消瘦了很多,略带忧郁憔悴。他已不像从前的衣着时髦入流,一身与冬日不相称的单薄长衫,发型也十分的简单随意,但仍不减仪容修饰的精致。见汉威立了不动,胡子卿背手慢慢向院里走去,边走边对特务说:“快打发他下山,免得生事。”   “什么事?”卫队长听了动静从院里跑出来。   胡子卿立住脚,听卫队长大喝着:“上面有令,有私自闯山的一律抓走审问。”   “放了他。”胡子卿头也不回的命令。   卫队长为难的凑到胡子卿身边说:“胡司令,属下也是奉了总座的军令行事,不敢有违。总座也是出于对胡司令的爱护才派我等好好的看护胡司令你。”又涎着脸说:“万一这是刺客呢,也得抓去审问了才知道。司令要是心有不甘,尽管去跟总座讲。”   “放肆!”胡子卿冷冷的喝道:“他是龙城杨汉辰司令的爱弟,我是怕你惹了祸掉了脑袋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说话间,院里呼啦啦出来了近一个排的兵力,汉威才发现这里的戒备是多么森严。如果不是他凌晨就上山,卫队还没太多戒备,八成想见胡子卿都是不可能的。   “胡司令!”汉威又喊了句,他想,就是被抓了去,他也要跟子卿哥说上几句话,也不妄此次冒险。   一声熟悉的清咳,汉威望去,见顾夫子拄着杖出来。汉威没想到惊动了这个老头子,面对四面荷枪实弹包围的卫队,汉威对顾夫子深鞠一躬,喊了声:“师父。”   “呵,你到底是来了。”顾夫子嘲讽说,“我当年还说,杨家最胆大的是小七,主意最正的是你大哥汉辰。如今看来,你杨汉威比他们还要加个‘更’字。你有种呀。”又转眼看一旁眉头紧皱的胡子卿说:“你比你这落拓不羁的胡司令也要加个‘更’字。”   汉威知道他这回是大胆了些,但还是坚持着对胡子卿说:“子卿哥,司令,汉威就是想再见你一面。”   胡子卿淡然笑笑,说:“这里没什么司令,也没你的子卿哥,这里只有大逆不道的囚犯。”   “你们,”顾夫子吩咐道:“找个人下山,去把杨汉辰司令请来,还有,请你们何长官过来,就说老朽有请。”   何文厚和杨汉辰来到红房子,也是被汉威的胆大妄为惊住了。他居然为了见胡子卿一面,不顾禁令的私自闯山。   见何总理和杨汉辰上来,卫队散开。   众人蓄势待发的怒火全然集中在愤怒的目光中,在汉威身上集聚。   不等众人开口讨伐,汉威异常镇静的对何先生凛然说:“总座,汉威鲁莽,求总座允许汉威也在这山上同胡司令一起读书。”   一句话语惊四座,杨汉辰铁青了脸正欲开口发作,胡子卿近前拉了他一把对汉威说:“杨汉威,看来我先前对你说的话,你都就了西北风吃了。你这话说得好奇怪,你来读什么书?现在大敌当前,中央缺的是前线御敌的良将,不是百无一用的秀才!你不去抗日杀敌,你来读的什么书?”胡子卿声色俱厉的抢白,汉威也是一愣,他本是因为见到单薄的胡子卿独立寒山的清苦,想多个人陪他共度坐牢的日子也是好的。不想子卿哥提到了抗日,汉威也是觉得有些欠周全。   “既然前线缺得是将才,不是胡司令你也在这青山绿水的田园隐居读书,独善其身吗?”汉威辩驳着,虽然他知道改变不了胡子卿身陷囹圄的命运,可他总能表示出自己的不满。   “放肆!”大哥汉辰声音低沉,但积压的怒气已经从话声中表露无疑。“总座已经三令五申,这山上任何人不得擅入,你身为军人,知法犯法!罪无可恕!”   “什么法?军法里怕没也寻不出这读书的惩罚吧?”汉威奚落着,他积压了一个月的怒火和不平终于在此刻爆发了,他知道事情既然做出来了,生死也要承受后果了。汉威嘴里不服,目光还是眷恋的停留在胡子卿身上,分手后的思念、泪水竟然真能换来生离死别后的重聚,尽管此刻的胡子卿让人看了是那么的凄凉。   “汉威,‘情理’二字谁都知道,‘情’之所致倒也说得过。只是凡事若要有‘理’字在前,‘情’永远是要让路的。”胡子卿意味深长的说,“去干些你该干的事吧,别总在这‘情’字上浪费功夫,也别再给你大哥和长官们惹祸了。”胡子卿冷冷说,平淡的话音中透出的苍凉,让汉威心酸,这哪里还是当年风云一世狂傲不羁的胡少帅呀。   顾夫子又一声清咳,喝了声:“汉辰。”   杨汉辰俯首恭敬的到近前,顾夫子训斥说:“龙官儿,先大帅去的早,一摊家业交给你,你就是这么治家,这么管教子弟的吗?”   “汉辰汗颜。”杨汉辰低头不语。   “我不同汉威计较,他的过失我只来寻你的不是,你服不服?”顾夫子的话斩钉截铁,汉辰答道:“师父的话,句句警示,汉辰无话可讲,听凭师父教训。”   “这话说得好,听凭我教训,你杨汉辰这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呢。当年‘霍文静谋反’为师不许你们叔侄去东北见他胡孝彦,你们明知不可为,还是违抗师命父命而为止。当年为师是怎么教训你的,你全然忘记了。”顾夫子声音高亢底气十足。汉辰知道师父提的是当年他私放七叔去救胡子卿之急的往事,想起当年父亲都感念他“义气”所在,责打了一阵都欲停手,却是顾师父绝口不让轻饶,一口一句:“明知不可为而为,更是该打!”。不想如今小弟汉威也是改不了的恶习,如法炮制,愈发的乱来。   “师父,都是汉威的错,要罚就罚汉威,大哥的手上伤还没好,你不能再打他。”汉威惊恐的上前求顾夫子。   胡子卿知道顾无疾的厉害,惊慌的拦阻说:“先生,事情皆因孝彦而起,有什么责任,孝彦来承担,与汉辰兄无关。”胡子卿又急转向汉威说:“杨汉威,你今天记住胡孝彦一句话,古人又云‘不到黄泉不相见’,我今日也给你此话。你我若有缘再见,定然是抗日成功之日,日寇驱逐之时。此外,你若屡次行事乖张的做这小儿女姿态,也别怪胡某做出极端之事!”,深吸口气,胡子卿又淡然说:“莫要彼此后悔!”   胡子卿的话掷地有声,汉威泪水在眼眶打转却掉不下来。此刻胡子卿眉头高挑傲视一切的神态,有如头被猎中的小兽般,就是直面生死,还是不屈的高傲。   “先生,若是如此,这责罚应该文厚一力承担。文厚是他们的长官、兄长,所出的事文厚有责任。”何先生也上前自责的说。   汉威脸色略露不屑,心想你这老狐狸又来讨什么便宜话。   分手的瞬间,胡子卿上前两步伸出手笑看着汉辰。汉辰迟疑一下,也伸出手,二人紧紧相握,胡子卿顺势一把拉过汉辰紧紧拥抱,说了声:“伙计。”   但二人都十分的克制,暂短的重逢分别,汉辰随了何文厚带了汉威下山。   汉威闯了大祸,不知道下山后会面临如何的严惩。走了一路,大哥和何长官都缄默不语,汉威也只能悻悻的尾随其后。   空山寂静,林叶半凋,山谷空冷,却葱翠不减。   “什么人?”前面开路的副官忽然大喝一声,汉威的思路被牵回到现实,不汉威明白,“砰”的一声枪声,惊得他立刻清醒,开路的那个副官已经应声倒地。   “小心!”汉辰大叫一声,闪身挡在何文厚前面,树上一个黑影飘过,有如江湖奇侠般的夸张,一晃就不见了。   汉辰厉声吩咐着侍从和汉威,三人一起从三面围起何文厚在当中。汉辰低声问汉威:“枪呢?”   汉威立刻明白大哥出来没带枪,掏枪出来还没等递给大哥,就听高处一声“哈哈”的笑声,抬头看时,树上的一只枪口已经对准了他们。   “小心!”汉威扑推开何文厚和大哥,随了一声枪响,汉威觉得腿一阵酸软瘫倒在地上。   “威儿!”汉威听到大哥凄厉的喊了一声。   “枪!”汉威哆嗦着将枪扔给大哥,一声枪响,树上“唉呦”一声,但又一枪打下来,打飞了,四周寂静无声。   我在明,敌在暗。汉威顾不上伤痛咬牙四下寻望,大哥却是指挥若定的命令着仅存的一名副官同他一起前后挡围住何先生,四下机警的扫视着刺客的行踪。   何先生就在大哥和副官的中间,一步步左顾右盼的往离开不远的山上红房子退去,扔下汉威独自倒在血泊里。山上的卫兵冲过来的时候,那刺客只留下地上的斑斑血迹,无影无踪了。   “半个月前就有人刺杀过胡司令,说是要为民请命锄奸。”卫队长紧张的抱憾说,“属下那时就说过要多加警戒,可是~~”   “没有可是,我看到的是胡司令的住处前任何人可以任意出入,刺客可以独来独往如入无人之境!”何先生大骂着抽了巧言狡辩的卫队长一记耳光。   汉辰冲回来抱起失血几近昏迷的汉威,撕下汉威的衬衫衣襟帮他勒紧正在流血的大腿。   “快把他送下山抢救!快!快去个人通知下查理大夫快准备救人。”何文厚焦虑的指挥着,边拿手帕为汉威擦着头上的汗。“挺住,孩子,挺住!”何先生安慰着昏迷中的汉威,并对汉辰说,“你不停的跟他说话,别让他睡过去。”   “威儿,听大哥说,威儿,你挺住,没事了,这就好。”汉辰紧张的抱了奄奄一息的汉威下山。   汉威还在半昏迷状态,神智不清的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汉威输过了血,稳定了伤势。   查理大夫悄声叫了汉辰和何先生出来,在外间轻声说:“子弹的位置在大腿里,怕是要快取出来。如果现在坐飞机去大城市救治来不及也有危险,坐车去城里颠簸不算,也未必有太好的医疗设施。但子弹现在一定要取出来,我怀疑子弹上涂抹了东西,不然化脓会有性命之忧。”   汉辰和何先生都十分相信这位留洋回来的御用医生查理宋的医术,同意让他立刻做手术取出弹头。   何文厚吩咐腾出间客房搭台子做临时手术室。   但一个新的难题摆在了众人眼前,查理宋医生说,因为没料到有这种意外,所以没有麻药。小镇上查过,也没有西药,这样做手术,危险太大,搞不好子弹取出来了,病人反疼痛死去。 第101章 生死契阔   汉辰抚着弟弟神色痛楚、满是汗水的面颊,坚定的对他说:“小弟,军人是会面临各种磨砺,前线打仗的时候,没有麻药作手术是常事,有时候肠子被飞弹炸开都要咬牙自己填进肚子。不只是你一个人会面临今天的挑战,当年七叔也曾生生忍了疼痛在没麻药的境况下取出身体里的子弹,而且比你今天的伤势更深。”见汉威不说话,汉辰又接着说:“小弟你对大哥说,你可以坚持,你也可以和七叔一样坚强,在没麻药的情况下把子弹取出来。”   汉威痛苦的眼光,凄迷的看着大哥,没有说话,只是勉强的点点头。   汉辰拿了块毛巾,叠了叠就对汉威吩咐说:“张嘴。”   汉威费力的摇摇头,不说话。不容分说,汉辰捏住小弟的下颌,掰开他的嘴,将毛巾塞进了他嘴里。回头对大夫说:“动手吧。”   灵庐外半山观景平台的角亭里,何文厚正同张继组询问着汉威的病情,叹口气说:“血流成河的场面都见过,就是听不得鬼哭狼嚎的哭喊声。当年中原大战过汉河,飞机轰炸后血流成河的场面都没觉得骇人,却因听了战区医院里伤兵们的哭喊而震撼得我心有不忍,自此就再也见不得这个。”   张继组点头附和,又说:“不过杨汉威还好,从抬下山来到现在,这么久还没听他哭喊过。那年胡子~~”张继组发现自己失言,又笑笑说:“上次他在上海养病,伤痛难忍却也是这么强忍了不做声,怕给人添烦,还算是个懂事的娃子,就是顽劣了些。”   正说着,云西路匆匆过来,何文厚示意张继组退下。待张继组走远,云西路才谨慎的低声对何文厚说:“总座,一切处理妥当了。”   何文厚审视着他,问:“都办妥了?那人呢?”   云西路邀功般的谄笑着做了个砍刀的动作,低声说:“做掉了。”又补充说:“已经造好了口供,就说是西安叛变中被误杀的中央随员的家属,追来澹溪找胡子卿报仇,误把杨司令当作了胡子卿,才~~”   何文厚点点头,以示满意,又问:“你确认稳妥了?杨汉辰可不比胡子卿简单。”   “这个,属下自然知道。”云西路保证说,“保管不让杨司令起疑。”   何文厚叹息说:“若换了别人,也不必这样大费干戈,只是杨汉辰确实是个人才,但人才必定要能为我所用才是人才,不然就比蠢才更可憎。”   云西路点头称是,说:“也是总座给他的机会,考验他的诚意。这个属下明白。”   汉威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枕躺在大哥的腿上,虽然大腿上的伤口阵阵犯痛,但一睁眼看到大哥关切欣喜的目光,顿时如打了针镇定剂般松驰下来。   “还好吗?”大哥目光中透着少有的慈祥。   汉威只是笑笑,不说话。几番死去活来的痛苦挣扎结束的手术,他已经没了气力。   “少将军真是条汉子!”查理宋大夫发自内心的夸赞着,拿了听诊器过来为他听心跳,又说,“少将军,要是疼得难受就发泄出来,医学上讲,这么忍耐着也对身体没益处。”   大夫走了,汉辰才搂紧汉威安慰说:“好了,好了。还疼得紧吗?没旁人了,你要是实在难过,哭就哭几声吧。”   汉威忽然堆出调皮的笑,宽慰大哥说:“还好,只是一颗子弹,伤了一个洞,哪有大哥的家法打得疼。”   没想到小弟死里逃生,还开这种玩笑,汉辰哭笑不得。笑骂道:“还耍舌头。可是又活过来了,反是昏迷的时候老实清静些。”   汉威喘息着,气息微弱的笑了说:“本不想醒的,是哥叫醒我。威儿在做梦呢,梦见哥对威儿说,念在威儿救驾有功,腿上又负了伤,这些日子欠下的家法板子,就一笔勾销、既往不咎了。威儿正高兴的感恩戴德,就被哥叫醒了。”   汉威说着,诡异的笑看着大哥,似是逼大哥就犯。   汉辰拍打了他一下,笑骂:“不过腿伤了,怎么就碍到打家法板子了?一宗是一宗。”   “大哥”汉威半含耍赖半含哀求。   汉辰正骂他说:“你这点诡计还想来跟大哥抖擞?”就听门外的侍卫一声:“总座。”   门外传来何先生的一声:“小杨主任可醒了?”,门帘一掀,何文厚进来。汉辰忙扯过被子帮小弟遮掩好。   何文厚问寒问暖了一番,又拍着汉辰的肩说:“所幸无事,不然何某负疚终身呀。”   “总座哪里的话,保护长官安全,是汉威做军人和下属的职责所在。”汉辰不假思索答道。   何文厚惋惜的对汉辰讲,刚才云西路来过,说那个刺客已经被擒,但伤势过重已经死了。这个刺客是西安叛乱时候被乱枪打死的一个侍卫营队长的弟弟,是为了帮兄长报仇雪恨而刺杀叛乱的罪魁祸首胡子卿一路寻来了山上,隐藏了几天。可能这回是错认了人,才把杨汉辰当了胡子卿,演出了这场刺杀的惨剧。好在汉威伤势控制了,不然不仅仅他何文厚,怕隐居山上的胡子卿也会抱憾终身了。   正娓娓的说着整个事情经过,门外侍卫官慌忙的进来,说有紧急情况。   何文厚听了侍卫官几句耳语,皱紧眉头大喝声“放肆!”就撩了袍襟起身匆然出门。   杨汉辰见何文厚走时的神色大变,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就追上侍卫询问。   侍卫官偷偷的安慰他说:“杨长官不用多虑,是山上的胡司令私自下山来了。兄弟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好,才通秉了总座来定夺。”   杨汉辰闻听大惊失色,他知道何总理下过死命令,如果胡子卿敢私自走出辖界半步,格杀勿论,这是所有看管胡子卿的卫队都知道的事。而且云西路也曾拿这个事得意洋洋的私下炫耀这“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造化弄人。   灵庐门口,一队的侍卫紧紧包围了一袭长衫的胡子卿在当中,不管胡子卿如何义无反顾的坚持了往里闯,侍卫们只是阻挡,并不敢还手。   杨汉辰匆然赶到灵庐门外,何文厚已经提前一步到了胡子卿近前。   胡子卿见了何文厚,停止了冲动,垂手叫了声“总座”   皎洁的月色下,何文厚的面容映得如死灰般惨白,他不理会胡子卿询问他汉威的生死如何,只是冷冷的问侍卫队的队长王海:“我当初是如何下的命令。”   “这~~”王海含糊道:“总座是有令,胡司令若下了山界格杀勿~~勿论~~可~~”   “王海,你是明知故犯呀!违抗军令,你该当何罪!”何文厚的一句断喝,吓得王海跪到地上:“总座,总座,属下~~”   “总座,不怪他们,是我要下来看看汉威怎么样了~~”胡子卿忙帮王海开脱。   汉辰将这幕看得真真的,他感念胡子卿对汉威的情谊,心想好在汉威这傻孩子不知道,不然不定跟了起哄闹出些什么意外。又想,汉威的生死未卜,居然能令胡子卿犯死闯关来探望。有了胡子卿这份真切关爱的心,也难怪汉威为他抱憾伤神这些日子。   “子卿,你过来,走近些。”何文厚厉声命令道。   胡子卿深吸口气,近前几步。   何文厚迅雷般的挥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煽在胡子卿脸上的声音在空寂的山谷中是那么清脆响亮。   胡子卿向后倒了几步,被身后的侍卫眼明手快的扶住才没跌倒。   “你以为我真不敢?过来!”何文厚接着断喝。   杨汉辰震惊了,怕是子卿少年时师从七叔的日子里受过这委屈,何先生是从来没舍得或没敢动过他一下的。就连在西安事件前出了那么多激烈的争执顶撞,何先生被气得火冒三丈,也没对胡子卿动过手。   “子卿呀,你这是何苦?”杨汉辰心中感叹。   胡子卿捂着脸,凄美的眼睛里漾着泪光。他抿了嘴,定神毅然的走向何文厚的时候,汉辰在后面忍不住说话了:“子卿,你这性子还是没改。汉威去看你,已经是大错,你又违命下山,是大错特错。快跟总座赔个不是,上山去吧,汉威他没事,已经取出了子弹。”   子卿听了松了口气,泪光未散的眼睛呈现出丝欣喜的笑,对汉辰拱拱手。   “总座,孝彦冒失了,刺客既然是行刺孝彦,却连累总座和汉威小弟代我受过,害的汉威小弟无端受累生命垂危,孝彦实在无颜在山上稳坐,才冒死下山来探问。”   何文厚目光要射穿胡子卿般的锐利,僵持一阵,何文厚长叹一声,转身回了灵庐。   杨汉辰看看胡子卿,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也随了何文厚返回。   走出几步,再回头时,胡子卿萧瑟的背影正踏了清冷如水的月色,迤逦向山里走去。 第102章 养伤   杨汉威临危救主的故事,已经传得世人皆知。几日来,不断的有隔界人等来嘘寒问暖。也有人抱怨胡子卿误国误人,险些牵连总座死于非命,还累及杨汉威如此的少年英才饮弹负伤,险些英年早逝。   其间,何长官的关切之殷确实让汉威大为感动,几乎汉威平日的吃住他都在过问。就连汉威喜欢吃豆子,喜欢吃鱼和鸡肉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还亲自安排自己专用的从西京跟来的大厨子变了花样为汉威烹调可口的食物,不管大哥怎么劝阻,何先生的热情都是不减,总在叨念说,汉威这枪是为了救他而挨的。   子弹刚取出的那两天,汉威总是头晕沉沉的,大夫说是在低烧不退。   何文厚询问了汉威想吃些什么,汉威实在胃里不舒服,说不想吃东西,又怕多事反让何长官和大哥担心。就随口说,“蛋羹”。   厨子是个看上去有四、五十岁的人,大家都叫他老五,是跟随何先生多年的专供“御厨”。   厨子老五下了碗清淡的水蛋花给汉威亲自端来,汉威只尝了一口,甜甜的,跟家里罗嫂蒸的蛋羹竟然是两种味道,才想起来各地风俗不同,竟然蛋羹的做法也是大相径庭。本来胃里就难受,甜腻的味道让他一口也不想吃,就放在一边说等会再吃。   “少将军,这~~味道不对吗?不然再给你做一碗?”老五有些愧疚的试探。   “五师傅费心了,他是在耍脾气呢,不妨事。”大哥转向汉威哄劝他两句,见他不肯吃,就板起脸,强迫了汉威一定要把这碗蛋花吃下去。“你自己说的吃蛋羹,这做了出来又耍的什么性子不吃。出门在外不比家里,你使的什么少爷性子,给谁看!”   汉威心里委屈,就算这碗貌似不起眼的蛋羹含着何长官的一番关切之情,那也要体谅他是否能消受呀。   “起来,听话!吃了再歇着。”大哥不容分说的扶起他。   汉威平日在家时,也曾在生病养伤时在大哥面前负气耍赖的不吃不喝地执拗,但逢了大哥一板起脸发威,他就只能乖乖的听命。但此次真是胃里堵塞得难过,本来就不想吃,又逢了这蛋羹甜腻的味道,就乞求着说:“大哥,威儿真是吃不下,不想吃。”   “杨司令,算了吧,看少将军还想吃什么,小的这就给做去。总座吩咐过,少将军只要想吃的,就是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想吃什么都可以!”   大哥似根本不听汉威的乞求,调羹送到他嘴边低声说:“你听话吃了,总不想我动强来填了你吃。张嘴!”   汉威扭过头不看大哥,汉辰愈发阴沉的脸。   汉威哽咽了说:“真是吃不下。”   汉辰毫不犹豫地坐到他身边,一把扳过汉威的肩用肘臂紧箍了他在怀里,顺势腾手去捏他的下颌。汉威拼尽力气地挣扎,汉辰右手端着的碗被打飞了出去,碎在老五面前的地上。   “反了你了!”汉辰恼羞成怒不容分说的掀倒汉威,扯开被子,举手就打。   “杨长官,使不得,使不得,这~~这有伤呢。”老五忙上前劝阻。   大夫也闻讯冲进来劝阻。   “住手!”何先生进了屋,推开一脸怒色的汉辰,扶起挂着泪花的汉威,帮他擦了把泪,担忧地对大夫吩咐说:“快看看他有的伤口,有没伤到。”   转身,何文厚又吩咐老五说:“你怎么供的差,我不是吩咐过,汉威想吃什么,你就做什么。他既然不吃,你就换了别的再做,做到他满意为止。”   何先生堆了笑,宽容的对汉威说:“若是心里不受用,就歇歇再让厨子为你做。但无论如何这胃里不能空着。”   责备的眼神看了汉辰,何先生长叹口气说:“也怪我不好,一早就只顾了去看山上那个孽障,没顾上汉威。”   听何文厚提到胡子卿,汉辰心里一惊,汉威也止住悲啜。   何文厚叹口气,“你打他,也在伤你自己。”何文厚没再说下去,有些暗自神伤的出了门。   老五蹲身收拾着跌碎的碗,边吩咐外面的副官过来打扫。   面对仍然是怒气不平的杨汉辰,老五说:“老先生今天心情不好,昨晚一夜没睡,一早就吩咐我先后蒸了两碗水蛋,先那一碗让老五我随了送上山了,山上那主儿也是少爷性子,从来的嘴刁不好伺候,在西京时就只爱吃我老五烧的红烧肉。”   “子卿他还好吧?”汉辰怕他提到昨晚的事情被汉威知道,就打断话题问。   “听说是哭了一夜,眼睛都红得跟兔子一样。”老五收拾好东西对汉威说:“少将军这一病,多少人记挂呀。老五多做些什么都可以,只要少将军病快养好。”   汉威并不知道昨晚发生的故事,只当是胡子卿听说了他负伤,焦急得彻夜不眠,不由得感动万分。愧疚的对老五说:“五伯就烦你帮我下碗面吧,不用加糖就行。”   此后的殊荣照顾,都让汉威兄弟深感不安。   过了一周,汉辰觉得小弟的病情基本稳定,就坚持说服了何先生,让他带了汉威回返龙城。考虑到快到一年一度的阳历年了,何先生也就不再执意留他们。   临走时,汉威惆怅地望了山上的红房子发呆,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子卿哥,但他相信,终于会有抗日胜利的一天,终于他能和子卿哥团聚。如果就在来澹溪前,他还一直在为子卿哥的身陷囹圄难过,还担心胡子卿的囚徒生涯如何难捱,但此行却让他坚信,其实何先生心里还是放不下子卿哥,他甚至在想,会不会随了时间的迁移,何先生的气消了,他会放了子卿哥出来,毕竟子卿哥也是个久经沙场的将才。   欢送杨家兄弟的仪式很隆重,几乎所有还没来得及离开澹溪的官员都随了何文厚去机场为汉辰兄弟送行。何先生还紧紧拉了汉辰的手对他说:“都是自家兄弟,以后多走动。”   因为天气冷,怕汉威的伤被冻到,何先生还把自己随身的一个精致的小手炉特地送给汉威带走。就连随身的大夫查理宋也被派去随汉威同回龙城照顾伤势。   种种在常人眼里难得的天恩垂爱,却让汉威看了难过,他想,当年胡子卿也肯定是被何先生这么精心呵护的,但面对这长官兼兄长的精心呵护,做下属和子弟的要付出何等的代价呀。他也相信大哥绝对不会是胡子卿,所以何先生这些表面文章未必能轻易打动大哥。   回到龙城,又是快过春节了。   玉凝姐见了汉威受伤回来,而且脸色惨白、面容消瘦,心疼的只是哭了说不出话。   小业被接回来过年了,家里有了个小孩子显得格外热闹。但汉威总想起流落在外的小亮,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虽然很想他,但汉威还是不想见他,因为一旦小亮回来被大哥抓了,怕是九死一生了。   才回来的第二天,大哥就对汉威说,总座天天打电话过来询问他的病情。而且说已经为汉威安排好一切,只等汉威伤一好,就去昆明飞行大队报到,做飞鹰队的中队长。汉威激动不已,重回蓝天,是他梦想。   汉威腿上中的子弹幸好没有伤经脉,只是取子弹时伤口有些深,皮肉伤要调养些时间。平日里,汉威还是可以试了一瘸一拐的走动,他已经觉得是死里逃生,不只是说从刺客枪下逃生,更重要的是,一场意外变故,使得他月前种种谬行总算逃过了大哥的家法责罚。 【第三卷 抗日烽火】 第103章 春风送暖入屠苏   汉威都不由得要抱怨大哥太狠毒了。他腿上伤没全好,大哥就每天从省厅、司令部拿回来一堆卷宗文件要他帮了誊抄处理。汉威觉得自己就简直成了龙城省主席杨汉辰司令的机要处秘书了,处理不完的卷宗,到了大年三十也不饶过他。   大哥还没从省厅回来,汉威依然趴在桌上按了大哥的交代飞快批阅誊抄着公文。本来心情烦躁,又看了许多不通顺的报告和文件,只有自我排解气恼,自言自语的边干边叨念:“这是哪只猪脑袋写的,不通呀。前后矛盾,他娘的!费了少爷这么多时候,白抄了,等哥回来再说。”顺手扔在一边。   又开始仿了大哥的笔迹语气批下一份文件,皱了眉更是愁苦烦闷:“这都是什么字?”汉威骂了说:“鬼画符呀!”再看署名,哭笑不得的说:“大哥你也教训教训你下面的人,这他娘的也叫字!”扔在了一旁。撅了嘴去从高高的文件堆里拿卷宗袋。   一只手静静的伸过来,死死拧住了汉威的脸蛋,疼得汉威措手不及“啊呦”一声,钢笔都扔掉了。   “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粗野了?跟了胡子卿那堆东北土匪兵痞没学好,满嘴的野话,还象个大家子弟吗!”汉威委屈的挣扎,心里暗恼,这讨厌的大姐什么时候不声不响的进了书房,还偷听了他自言自语的牢骚话,开始教训起他来。   一脸横肉的大姐怒目而视的拧着他的脸不松手,骂着:“别当你替何老头子挨了颗枪子,就反上天都没人敢管你。等你大哥回来知道了不撕烂你的嘴。不长进的东西!”   汉威虽然理屈,但他最讨厌大姐动不动就拧他的脸,挣扎了伸手去抵挡。   “你还敢跟我动手了!你是无法无天了!”大姐骄横的松开撕拧汉威脸颊的手,转去揪了他的耳朵,边去抽打他的后脑勺不依不饶。   “大姐,怎么了。”玉凝姐听了动静跑进来,“大姐,小弟做错事,你好好对他讲。他有伤呢~”   玉凝上前拉劝着,汉威也忍无可忍的一把挣脱开大姐的手气愤的嚷道:“你别无理取闹好不好!我干正事呢。我就是满嘴野话不长进,也还轮不到你来管。”   “玉凝你听,你听听这小兔崽子说的是人话吗?”大姐怒不可遏的还要往上冲,玉凝姐已经拦了她好言安慰说:“大姐别跟他个孩子去计较,他哥也憋了个把月要揍他呢。等他哥回来教训他为大姐出气。”   大姐这才忿忿的随了玉凝出门,忽然又回转身,小心翼翼的端起门口条案上的一个盘子,盘子里是个白面蒸的一对儿小白兔,白兔的眼睛还是精致的点成朱砂红的,泛着热热的豆沙香气。   这书房里没旁人,难道大姐是给自己送点心吃的?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大姐连他名字都懒得称呼就吩咐:“进祠堂,把这点心给你七叔牌位前供了。”   汉威的记忆深处,似乎记得在以前的年节也见过七叔的灵位前供的这种点心。只是他没习惯吃凉冷的供品,不然这两只兔子真是令人垂涎呢。   “小弟,现在你是杨家唯一的男人,就你能进去祠堂。去帮大姐把点心给七叔烧柱香供上,对七叔说是大姐做给他的。”玉凝吩咐着。   汉威一脸的不快,心想就看在七叔的面子上吧。他接过点心盘子,盘子有些热,大姐不放心的叮嘱:“仔细些,别毛手毛脚的。我忙了一下午才蒸好的。”   汉威也是十分不解,平日大哥谈到七叔都充满敬重。单这大姐说起七叔一口一句“小七”“老七”的全然没半点尊重,大哥竟然也不指责她。而偏逢了这大年的时候,大姐还特地跑来娘家给七叔做上这盘点心。   没等大哥回家,大姐就匆忙的赶回去储家过年了。临走时还对汉威仍然是怒目而视。汉威并不介意,从小大姐就看他不顺眼,见了他非打即骂的,汉威也懒得理她。   今年的大年除夕比起去年的实在冷清,去年有四哥和十哥从国外回来过年,今年却还少了小亮,也不知道小亮儿一个人漂流在外是如何过年的。汉威想起爹爹在的时日,大年除夕一家人是何等的热闹,怕最温馨的就是被爹爹抱在怀里看着满院的火树银花,堵着耳朵隐隐听那震耳欲聋的爆竹除岁的声音。   吃过年夜饭,大哥和大嫂回房了。   汉威孤零零坐在窗台看着大门口昏黄的路灯下,狂风空卷着树枝乱摇,窗缝中都能感觉到屋外的阴凉。眼前飘过了香儿那娇媚的笑容,小方那憨厚的傻笑,还有让他想了就流泪的俊逸潇洒的胡子卿大哥,你们都在哪里呀?   初三的那天,大姐照例回家过年了,肥头大耳的储姐夫也来了。见了汉威还是那样嘘寒问暖的拉了他说话,汉威想到香丫儿吐露的那个秘密,就恨不得暴打这个狗头一顿。好在储姐夫也知趣,吃过中饭就走了,留了大姐在娘家过年。   汉威午觉睡得香甜,醒来时还是赖在床上懒得睁眼,隐隐听到房里有唏嘘的低低啜泣音,心下狐疑,是谁在屋里?睁眼一看,吓了一跳,大姐正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对了本书,抹着眼泪。汉威起床的动静惊动了大姐,大姐慌忙的擦干眼泪,那书掉在地上,是那本珍贵的《申江国流》。   大姐忙小心翼翼的拾起这本画刊,擦了又擦,对汉威说:“小弟你睡吧,我出去看。”   “大姐!”汉威翻身下床。这本《申江国流》是大哥刚还给他的。“这画刊你不能拿走。”汉威坚决的说。   “一本画报,我即拿了又怎么了?”大姐蛮横着说。   汉威几乎要疯狂了,怎么还有这么不讲理的人,私自闯到他的卧室,还要强抢他心爱的画报。   “小弟,大过年的你别寻不痛快!”大姐厉声说,声音仍然含了抽噎,“我看过就还你,不抢你的东西。”   听大姐居然有这么低声的话,汉威的气也消下一截,凄楚的目光看着大姐似乎在叮嘱:“你可要说话算数。”   大姐捧了《申江国流》出了门,汉威暗自思忖,大姐为什么看了这本画报哭?那定然是这“八大公子”中,有人令他睹物思人了。那会是谁?汉威想起了除夕那天下午,大姐来寻他,为了供那盘点心给七叔的灵位。可厉害的大姐平时对他和大哥都动手非掐即打的,怎么对七叔这么伤感。汉威更是不解。   直到在小客厅听了大姐对玉凝姐喋喋不休的哭诉,汉威才总算明白了大姐为什么对七叔那么的一片深情。   听来听去,大姐应该是比七叔还大两岁,汉威仔细掐指算来,也对,大姐比大哥大七岁吗。   据说大姐和七叔都是在大娘的怀里长大的,从小一处吃一处玩,直到七叔从军,大姐出嫁。大姐说,小时候七叔调皮惹祸,她都会帮了遮掩,遮掩不住时,七叔挨打,她会帮了娘一起给他上药。所以她眼里这个“叔叔”不过是个名号,说不恭敬些,七叔在她眼里也就是同汉辰大哥没什么两样的兄弟。   大姐出嫁的时候,本是嫁了储家这么个大户,是件欣喜的事情。谁知道嫁过去没两个月,大姐就哭着回来,原来这储姐夫年轻时是个眠花宿柳风月场的混混,新鲜劲儿过去,竟然同大姐口舌后就拳脚相加,公公婆婆不管不说,还有个太婆婆对储姐夫是溺爱无度。嫁出去的姑娘,爹爹也不便出面干预,找了储姐夫聊了几次也不奏效。结果七叔就义愤填膺的不顾家人劝阻,替大姐出头了。   据说最热闹的一次,是七叔追了储姐夫到妓院,把他夜里从小妓女的被窝里抓出来痛打一顿,勒令他不许再逛窑子,而且不许动凤荣大姐一根手指头,不然抓到他一次打他一次。吓得储姐夫魂飞魄散的连滚带爬溜回家,大病一场,足老实了一个月。储姐夫是有名的恶少,自然不甘心,储家老太太见孙儿被打,还特地去杨府告状。七叔也没免一顿捶楚,但七叔的骨头是越打越硬,居然带了伤追了储姐夫出来又是痛打,挥了拳头对他说:“你有骨头就跟我拼下去,我不怕打,就不知道你怕不怕。”储姐夫领教过几次果然长了记性,吓得再也不敢对凤荣姐胡来,也不敢出去风流,听到杨老七的名字就吓得哆嗦。   大姐说起这段往事就哭得泪水不止说:“我就跟老七说,‘你别去寻他拼命了,他打他,回来爹定不饶你,他被你打,我自不管,你被爹打一下,我和娘都心疼欲碎的。’,可老七就说‘这种人,就是你硬他软,你软他硬。你娘家还有我这个‘小七叔’挺着,就不信他储忠良骨头硬的过我!’”   果真,储姐夫老实了,先些年是对杨家七爷的惧怕,待大姐生下了两个儿子,小夫妻才慢慢亲热起来。储姐夫也同七叔握手言欢,踏踏实实的继承了储家业天南地北的闯荡,每次回来也知道想了给杨家的亲戚带回些礼物,人也变得随和了。大姐觉得七叔是她命中的福星,偏偏这颗福星沾惹了小夫人母子之后,就几经挫折磨砺,以至过早的陨落。所以日后一旦同储姐夫发生不快,大姐都会想到七叔在的日子。   汉威听得心里难过,平日只是对这个恶俗歹毒的大姐忿恨不已,多半也是因为自幼都被她为难。但想到七叔的往事,汉威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段孽缘了。   已经是正月十五了,汉威明天就要去空军报到了。一切收拾停当,大哥还特地将一封信递给汉威嘱咐说,空军大队长常博鸣是他军校的同学,让汉威把信转交给常将军。   客厅闲聊的时候,大哥忽然和蔼的看着他问:“小弟,我今天去给吕世伯拜年,吕世伯提起~”   汉威听到这里心都揪起来,他想起了去年那场飞来横祸,想起了大哥对他那不留情面的痛打,想起了吕家听说了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后义无反顾的退婚。   “吕世伯对前番误信传言而退婚表示歉意,他说,如果还有缘分,他家小姐还是待字闺中。”大哥平缓的话略带商量,这是平时都不会有的“宽待”的话语。按说这婚姻大事根本没他做子弟的插话的份的,大哥就是让他娶个大麻脸,他也得娶不是。   大哥问询的眼光看着他,等了他的表态。   汉威说:“大哥做主就是。”迟疑一下,避开大哥的目光又说:“娶谁都一样,过去的事何苦抓了不放呢?连曾大圣人的老娘听了市井传言说他儿子杀人了,还要不分青红皂白的吓得跳窗子逃跑呢?更何况他吕家还不是圣人呢,以讹传讹的信了传言退婚也是人之常情。”   “你不愿意就明说,别学的贫嘴滑舌的。”大哥申斥道,“大哥这不是跟你商量吗。”   “婚姻大事,大哥做主,不用跟小弟商量,大哥拿主意就是。”汉威低头嗫懦。   大姐凤荣突然开口插话说出了汉威的心声:“我看这吕家小姐不能娶,还没嫁过来呢,听风就是雨的就把婚给退了,这会子咱们小弟风光了,她又巴结了寻来。不说这开头就不吉利,日后一辈子风风雨雨的事多了,保不住她能不能从一而终呢。”汉威听了头一次觉得大姐的可爱。   大哥只是冷笑一下,转向汉威佯怒了问:“你可是说的真心话?我做主?那我给你找个赖头媳妇你也娶?”   汉威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听大哥提到吕家心里就那么的忿恨。听点风言风语就落井下石的退婚,如今风平浪静了就又寻回来和好。汉威对吕就家充满了鄙夷,更奇怪大哥怎么还能再考虑这个荒谬的婚事。就没好气的答了句:“大哥当初同大嫂成亲,爹可曾问过你的意思?不也不妨碍兄嫂生下亮儿。”   一句话众人皆惊。 第104章 大鹏展翅恨天低   大哥原本舒缓平静的面色一时阴云凝重,眉峰骤立。汉威知道自己口不择言说错了话,大哥这是要怒了。   就慌忙说:“大哥若没旁的事,小弟去楼上收拾东西~”   话音还没落,大哥沉声说:“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大哥若没旁的事,威儿就去收拾行装准备~”   “前面那句!”汉威话音未落,又被大哥厉声打断。   汉威迟疑了一下,不等他答话,玉凝姐就圆和的说:“小弟这些天是在屋里憋坏了,话特别的多。生怕他走了我们听不到他耍舌头,一次说够了才甘心。”   汉辰仍然对汉威怒目而视,玉凝忙推搡着汉威想让他上楼避开。   大姐却插话说:“龙官儿,不是我说你,小弟这几话也没大错,是这个理呀,他的婚姻大事,你做主就是。当初你和娴如不管和适不合适,这亮儿也都这么大了。你是该管威儿的时候不管,不该管的时候乱管。他满嘴的学些野话没个规矩的时候你不管他。这会子你好好的犯什么气又去凶他。”   汉威终于在大姐和玉凝姐的拉和中溜回了卧室,他把随身的东西好好收捡一番。最后捧着那本《申江国流》放进箱子,又拿出来,犹豫不决。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东西放在抽屉里仿佛也有些不放心,带走更不放心。汉威捧着这本《申江国流》,如捧着一个易碎的宝贝一般,因为这里面有他最爱的三个人的精彩浓缩:大哥、子卿哥和七叔。   汉威捧着《申江国流》来到大哥的书房,大哥抬头见他,放下手中的红蓝铅笔,问:“东西都收拾妥当了?明天什么时候走?”   汉威含糊的应答了,心里却忽然一种分别的凄凉,这种凄凉在前年离家去西安的时候都未曾有过的。   “大哥,威儿不争气,总做让哥失望的事,哥别气了,就饶了威儿吧。”汉辰见小弟红着眼,支吾半天才挤出这几句话,也知道他这回出远门毕竟同西安那次不一样。中日战争打起来,可能小弟就此就上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了,枪弹无眼,生于乱世不知道彼此还能有几次这样的见面。   汉辰平静的对他说:“你过来,到哥身边来。”   见汉威讪讪的踯躅不前,似有顾虑,杨汉辰就笑骂般说:“过来吧,哥今天不打你。”   汉威这才缓缓的挪步蹭过去。   汉辰仰头审视着小弟,对他言辞俱厉的说:“杨汉威,你记住,你走到哪里,都不要给杨家丢脸。杨家的男人,都是不怕死的铮铮硬汉!你调皮捣蛋任性胡为,大哥终究都能饶过你;你若是做出什么苟且偷生、世人不耻、辱没家门的丑事,大哥绝饶不了你!你记住吗?”   “这个大哥根本不必对威儿讲!”汉威眉锋一挑自信的说,似乎大哥的这些话反而是对他的怀疑和侮辱了。   汉辰欣慰的拍拍小弟的后背,笑了说:“你答应过大哥,要给大哥生多些侄儿的,等你下次回来,大哥帮你好好物色个好人家的姑娘,为你操办婚事。”   汉威调皮的一笑,说:“这个吗,小弟说话算数的,打走日寇,汉威给大哥下一窝小侄儿。”   一句话说得汉辰又气又笑,敲了汉威的头嗔骂说:“这是什么话?什么东西才论‘窝’?”。   汉威也腼腆的笑笑,把《申江国流》交给大哥说:“这个,大哥先帮威儿保存吧。”   汉威来到昆明报到不久,就被派遣去美国集训,同去的还有几位去年一同去美国集训过8周的袍泽。   军校的训练简直是在魔鬼训练营一般,长官和学兄的命令就是圣旨般的不容违抗,作任何事都不能问为什么只有服从。做错的事要自己承担所有责任,不能有任何借口。铁一样的训练,打造了铁一般的学员,半年的生活就这么渡过了。   美国的空军装备之先进也着实令汉威佩服景仰。   紧张的训练之余,汉威也时常随美国学员去空军俱乐部跳舞喝酒,忙里偷闲的享受一种异样的生活。   一位老飞行员听说汉威是从中国来的,就嘲弄的说:“你就是学了回去也没用,学了这些先进的技术,你的国家都是些老掉牙的飞机,没用武之地。”汉威听得心里很不痛快,心想,因为有了我们这批蓝天的种子,中国空军必胜!   汉威利用在美国一切的自由时间,先是联系到了舅舅余梦吉,也去看望了年迈的外公外婆,两位老人心疼的拉了他在身边怎么也舍不得放他走,说是越看汉威就越觉得长得像汉威逝去的生母,他们二老的爱女。   汉威离开后就没再去,他怕情意绵绵的影响他的斗志。   四哥和十哥也开车来看过汉威几次,还请汉威到家里作客。   二姑家的表哥十哥现在在美国做律师,是个非常令人羡慕的职业。一栋西海岸上显眼而阔绰的小洋楼,足矣证明他的身份和地位。   汉威分别去了两位哥哥家转转,觉得他们生活的都很优越,同战火纷飞的国内完全是两种生活。   若说在舅舅家作客时,汉威还没觉得同国内有什么差异。在四哥和十哥家的境况就让汉威足以瞠目结舌了。   四哥有两个儿子,Eric和Alan,两个孩子对他直呼其名不说,见了汉威也就直叫他的名字Michael。虽然汉威之前知道美国人的习惯,但两个孩子毕竟是中国人。而且他们对四哥四嫂说话时呼来喝去爱答不理的态度也让汉威看了难受,心想要是大哥看了不定作何表示呢。   四哥是三姨娘的儿子,精明的三姨娘在四哥十多岁时,寻了各种借口,让四哥来了美国帮杨家打点在海外的产业,就是为了逃脱杨家阴翳的氛围和无情的家法折磨。虽然汉威后来听说,爹爹去世后,四哥说海外的经济萧条,杨家的钱也所剩无几,但四哥还是坚持留在美国辛苦经营不肯回国。大哥也未同四哥计较此事,而随了岁月流逝,四哥也仿佛与杨家没什么关系了。就连爹爹去世和杨家几年来接连的亲人过世,都没能让四哥回国看一眼。去年回国过年,也是四哥出国十多年后的头一次回国,而且是为了谈一桩大生意顺便回家看看。   四哥极力劝汉威留在美国,并一直在批评大哥的古板和不尽人情。骂他是封建余毒毁了脑子,还在为杨家守祖坟。四哥说得过激的时候,汉威都有些听不过去了,开始跟四哥辩驳起必须要有人为杨家来作出些自我的牺牲。   四哥笑笑对汉威说:“你就是学了本领回去就能救国吗?中国现在就是个千疮百孔的大桶,已经破烂得没法补没法救了。凭你小弟多有才华,一两个人是起不了作用的。”   见汉威不屑他的话,四哥又说:“我在上海认识几个军界的朋友,你知道他们做什么买卖?偷拆了军用飞机上的零件去卖,偷了机油去卖钱。上下串通,没人能管,你说这少了零件的飞机飞上天不死人呀?更别说打仗了。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也就在中国有。”四哥说了又讥讽说:“小弟你别听你大哥的那套,他就是贪图那个司令的名声,傻不傻,我就早劝他变卖了杨家那点家产撒手出国来算了,他还一本正经的教训我。小弟你可别学他,你还是别去当什么兵,踏踏实实来国外,趁了年纪小,去读读书,以后跟四哥来作生意好了。”   汉威听得一脸苦笑,但对四哥谈的中国军队腐败却是心里生寒。 第105章 风雨入磐暗故园   汉威回到飞鹰大队报到时,驻地已经迁移到前线不远的长江边。   大队长常博鸣是大哥昔日的同学。常队长平时话不多,十分深沉。聊天中汉威才知道,常博鸣曾经在东北军就职,而且曾经被胡子卿送去德国专门学过两年的飞行。“八·一五”之后,常博鸣气不过胡子卿一枪不发撤出东北,就离开了胡子卿。有了这段同东北军的渊源,常博鸣知道汉威曾经在西安剿总干过一年多,就同他聊得很多。   汉威的头一项工作就是配合中央调查团分析和规划现有的空军防务情况。直到各地的数据收集上来,汉威的心都要凉了。没想到偌大个中国,百万军队,居然数来数去只有三百驾飞机。而这三百驾飞机还是虚报了,里面很多都是老得掉牙根本不能维修使用的。更麻烦的是,分机都是老式的,而且各个时间买的、各个国家产的、各种型号的都有,很多型号已经过时,难以找到配套的部件去维修。就如四哥所说,清点中发现,很多飞机已经被“蛀虫”拆得面目全非,缺胳膊少腿,根本就是模型。   对日空战如果打起来,就如同当年“小刀会”“红枪会”抡着钢刀、红缨枪去同洋鬼子的“火枪大炮”拼命一样,剩下的就只有一口中国人的“血气”了。   汉威很惆怅,他没想到中国的空军实力如此不堪,真让那个美国兵不幸言中了。   常博鸣拍拍汉威的肩膀说:“有总比没有强,好好干吧。”   汉威所辖的七中队九驾飞机的飞行员都是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最多的有三年飞行经验,有的是军校集训出来不久,都怀了一颗报国的热忱之心。   在汉威的带领下,兄弟们领了民工去修机场、铺跑道,做着大战前的准备工作。   考察完空军的实力,汉威实在压抑不住一腔的热血,写了一篇长长的建议书直呈何总理,历数了中国空军现状,及他的一些改良方法和建议。但书信发出就石沉大海。   老式的驱逐机邮箱小,飞出去一次要随时担心没油返回的危险。就是在平时情况下,古老的飞机向上爬升都要颇费气力的盘旋多次而上。有的飞机连舱篷都没有,遇上下雨的天气,雨点打在肌肤上如刀割般生疼。   汉威中队里年纪最小的飞行员叫“小山东”,是个方脸大眼、虎头虎脑的年轻人。十八岁上下的年纪,是大学生投笔从戎的。“小山东”起初也抱怨飞机太差,仗没打就先输给了敌人。还抱怨航校从德国请来的教官如何折磨人,经常抽打得学员在地上打滚,皮开肉绽。汉威就笑笑对他说:“这些都是你改变不了的,目前中国的空军实力就是你所见的这样,要训练出保家卫国的合格的飞行员,就只能请德国法西斯的教官用过激的严厉来教出人才;飞机落后也是现状,但是你光抱怨也没用,不可能一梦醒来,先进的飞机就从天而降。我们只有面对现实,想想什么是我们的力量所能控制和改变的。就是用这些破旧的驱逐机,我们怎么用它们去打赢敌人。”   训练是艰苦的,艰苦之余,汉威还是念念不忘改良空军装备的事情。常博鸣对汉威说,早年空军有笔经费,在中央那里迟迟没派到实地,因为那时并未打算同日本宣战。但是最近战争打响,提到这笔费用时,不知道为什么中央不做反应。常队长曾几次向中央请示,也都是没个确切的答复。   漫天星斗的夏夜,汉威同“小山东”等飞行员坐在营地的空场上望着星空,听着“小山东”吹着口琴,让汉威又想到去年的那个夜晚,同胡子卿在野外坐在车顶上仰望星河。   “轰隆隆”的由远而近的逐渐变大的响声传来,“小山东”叨念一句:“打雷了吗?天上还有星星不该有雨呀。”   “敌机!”汉威机敏的大叫一声。接着“敌机来了,敌人空袭!”的声音此起彼伏。话音未落,就听“轰隆”、“轰隆”的声声巨响,火光四起。停在跑道的一架飞机被击中了。   “七中队跟我来!发动飞机!”汉威大喊一声,冒着火光象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不行!杨队长,回来!”常博鸣和副参谋长都在后面喊,常博鸣飞跑去拉住汉威扯着嗓子大叫:“要请示中央!不得擅自行动!”   一声巨响,火球升起,又一驾飞机被炸中。   汉威一跺脚,推开常博鸣,对队员们喊:“跟我上!”   汉威的驱逐机腾空而起,夜色中,老式的机器劣势尽显。但汉威凭着娴熟的技术左右攀升,终于咬住了来偷袭的日军敌机的尾巴。敌机很狡猾,性能又好,轻轻一闪就把汉威的飞机甩开。汉威穷追不舍,惹来了另外一驾敌机向他扑来扫射,机翼中弹。汉威急中生智,找好角度和时机,将飞机一个侧翻闪开,接着俯冲直下疾速的逃开,就听头上空一声巨响,两驾敌机果然中计撞到一处,如夜空中如烟花绽放般绚烂,耀亮夜空。“轰隆”声远去,敌机意想不到的受创,仓皇逃窜。   飞回机场的汉威,长舒口气,他的飞机左翼中弹,而且油也快耗尽。好在动作迅速,不然估计要去阎王殿报到了。汉威被队友们拥来抱住,另两驾同他上天的飞机也安然落下,得胜归来。而“小山东”那驾飞机永远的回不来了,同时殉难的还有另外两驾停在机场的驱逐机,而作为陪葬,日军的飞机除去被汉威撞下的两驾,还有一驾逃跑时被击中坠毁,火球升起时汉威的飞机刚落入跑到,另外的损伤就不得而知。   喜忧参半,常队长反而把汉威叫到一边,严加斥责他目无军纪,将他关了禁闭。三平米的黑暗小屋,汉威想,就是关他多几天他也解气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个常队长真是大哥的同学,一样的死板。   三天后,汉威受到中央的褒奖,还特别奖励他一枚飞鹰勋章。汉威十分得意,给大哥写了信报告这个喜讯。他捏着手中的手表,自言自语:“胡大哥,汉威已经开始为你报仇了。”   常博鸣被调走了,汉威十分意外。常博鸣走的时候只是说中央需要他去后方办航校,没有多解释,但送别会上,汉威明显看出他的神伤。   常博鸣的飞行技术和战术都是首屈一指的,为什么要调走他呢?   常队长对大家欣慰的说:“兄弟们,你们都是中国的精英,中国可用的飞行员寥寥无几,你们是精英中的佼佼者。空军是各军种中当之无愧的贵族,有一览天下的气势,中国的抗日打鬼子就靠你们了。”常队长激动的热泪盈眶,喝过酒把酒杯向地上狠狠一扔,碎在地上,笑了说:“中央已经答应,马上就去美国购买先进的战斗机,估计再过几个月,就能有新的飞机了,这些老爷机,就可以停下来了!”   大家听得欢欣鼓舞。   常博鸣走后,新来的队长叫钱伯庸,一副儒将的派头,美国军队的做派,官架十足。汉威心里不是很喜欢这个人,总觉得有些言过其实的油滑。   钱伯庸做了大队长之后的全部经历就放在检查军容、宿舍卫生,甚至会检查飞机的清洁。汉威在平时防务训练上问他的任何问题,他都避而不答。   汉威知道钱伯庸对他已经是忍耐再三了,从钱伯庸来的第一天,拍着汉威的肩对他和气的说:“杨队长是龙城杨司令的弟弟,真是将门之后呀!听说杨队长在西安剿总就年轻有为,同何总座还有同门之谊~”汉威听到钱伯庸对他的背景如此了如指掌,想他这个人就不简单。   空军司令命令各大队队长和重要负责人立刻去西京开会,也不知道有什么大事发生。钱伯庸点名带了汉威前去,汉威猜想是那批新的飞机到了,估计要商量如何分去各战区的事宜了。   到了西京才知道,原来是为了协调作战的部署。而会上空军司令宣布了条不好的消息,由于日本已经封锁了中国的海岸线,所有新买的飞机根本不可能飞入国境。   没有可用的武器,对军人意味着什么?汉威烦闷之余,也不好多问。但还是奇怪这等硝烟四起的战乱年代,不该临阵磨枪去买飞机吧,为什么早不准备。   谜底还是张继组无意对他揭开了:“威儿小弟,听哥哥一句话。你呀,要多学学你大哥的城府,别学胡子卿那直来直去的臭脾气。为什么飞机不早买?你还看不出个眉眼。你给中央写的那个建议书,为什么没人理你?你以为天下就你杨汉威一个人聪明,看出来要改良空军防务。就你傻,还说。也就是大家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不敢动你。那买飞机的钱去哪里了?是总座夫人拿去国外银行生利息了,说是飞机买早了也跟不上时代,什么时候打仗买最先进的。有道理吧?结果战争一打起来,海岸线先被人封了,想买了又弄不进来。嘿嘿,傻小子,你就老实点儿吧。依张大哥的意思,你还是回龙城躲你哥身边去安稳。这‘老爷’飞机就是飞上天,保不住会不会牙口不灵出点事,你多尊贵的身子,杨七爷、胡少帅的魂可都在你身上呢。”   汉威回到队里,都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个噩耗告诉队员们。   参谋长叫了汉威开会,说是苏共联军那边,派了几个飞行员过来支援,并且不久苏共还会支援八架先进的飞机供飞鹰队使用。柳暗花明又一村,汉威兴奋不已。因为他前些时候去开会,新来的飞行员已经分配完毕,分到他队里的有两名,正好汉威的中队前些时候阵亡的“小山东”的空缺还正发愁如何补人。汉威看了看新来的两名队员的履历,不由大吃一惊,其中一个飞行员名叫“樊小亮”祖籍龙城。   “亮儿?”汉威惊讶得如同在云里梦里。一年不见,小亮已经晒黑了很多,但还是那么精瘦。   “小叔,怎么你在这里?”小亮兴奋的迎上来,汉威一把紧紧的抱住他。   汉威把小亮带到他的宿舍,听小亮讲了他在苏联的故事。如何上学、学俄语、去开飞机、被送回来抗日。小亮兴奋的告诉了汉威两件让汉威没吓昏的“喜事”。小亮结婚了,同肖婷婷,而且他一口一句的“小肖同志”已经怀孕了,现在在跑后勤工作;小亮加入了苏共,他认为这是他的一个新生,是他政治生命的开始。汉威气得发疯,婚姻大事,本该父母做主,如今招呼都不打孩子就有了;虽然现在国共合作,但总有抗战胜利的一天,大哥毕竟是党国要员,小亮这么做简直不管不顾了。想想小亮走的时候,留给大哥那封绝情的家书,声称从此同杨家不再有任何瓜葛,汉威心里就怒火中烧。更何况小亮闯了大祸就一走了之,叔侄重逢,他竟然都没问一句他这个包庇他潜逃的叔叔有没有受到牵连。   小亮也发现了小叔神色的异样,敛住笑问了句:“小叔,你怎么了,不为我高兴吗。”   “亮儿,你真觉得这是好事吗?”汉威严厉的喝问。   “怎么了?当然。”   “你有没想过你阿爸吗,你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禀明父母?还有~”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我已经跟他没关系了。我姓樊,不再姓杨!”小亮坚持说,“告诉他做什么,小叔你是不是被他打傻了,难道也想我重蹈他的覆辙,被他随便找个女人娶了当牲口般为杨家下崽吗?”   “放肆!”汉威怒不可遏。“你怎么只想你自己,你看看你走的时候托你胡伯伯转来的是什么混账家书,那是个儿子对老子该说的话吗!”   “我说的是实话,我从生下来就没敢这么说实话。离开杨家是我一生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写那封信是我一生中头一次最痛快的事。”小亮已经不是离开杨家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小亮儿了,汉威一阵心寒。   “不管你怎么想,他总是生养你的亲爹,你投了‘那边’,就没为他想想?”   “亲爹,他生我就是个错误,他是迫不得已,我也是没的选择。我现在在革命的硝烟里重生了,小叔你要还关心我,就该为我高兴!”   汉威没想到小亮会变成这样,思想和言语都极尽疯狂。   汉威大步走到门前,一把反锁了门,喝令小亮:“亮儿,把皮带解了给我。”   “做什么?”小亮又些不解。   “给我!”汉威喝令。小亮解下腰间的武装带递给汉威。   “脱了裤子,给我到床边趴下!”汉威命令着。   小亮吃惊的看着他,迟疑一下声色俱厉的顶撞说:“杨汉威同志,咱们现在是革命同志关系,是为了抗日民族统一的大业走到一起来的。你没有权利对我说这个话,你这些封建余毒要好好的清洗一下了。”   “狗屁权利!”汉威上前揪住小亮的衣领,小亮挣扎几下也没能扭过汉威,被汉威连拌带踢的反剪了双臂按在床边,几把就扯下裤子,拾起皮带狠狠的抡下。   “你凭什么打人!人和人是平等的,你就是我小叔、是我长官也没权利打我!”小亮嚷道。   “你个混账东西,为什么打你?我怎么打不得你,从小到大,我为你扛了多少打,没想到~”   小亮挣扎几下也摆脱不掉,这才绝望了,他也不再挣扎,趴在床沿说:“你打吧,你打死也还是那句话,我没错!”   又几皮带抽下,撩出的青红的檩子都肿起来。汉威才惊异的发现以往家法还不曾沾身就吓得痛哭流涕的亮儿居然咬了牙一声不吭,似是种无声的抗议。想小亮儿前年还曾因为听了枪响就吓得尿裤子的窝囊样,现在已经是名长空猎鹰了,汉威长吸口气扔下了皮带。   门口响起敲门声:“杨队长,里面有事吗?”   汉威答了说:“没事,没什么。”   汉威松开小亮反剪的胳膊,伸手去帮这个自己曾经付出一切去保护的心爱的侄儿去提裤子。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有一天会动手打亮儿,也没想到,叔侄的重逢会是在这硝烟弥漫的战场上。   还个本还是个学生的侄儿如今却成了他的袍泽,要共赴国难。   小亮挣脱开汉威的手,自己挪身下来,整理好衣服,什么话都没说,就开门走了。   汉威心疼得一晚上没睡好,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一向痛恨杨家这莫名其妙的家法,一向深恶大哥以爱为名的端了家长的派头去肆意的折辱责打他。可今天,易位而处,他竟然也扮演了封建家长,而去如法炮制的责打亮儿。这是他始料未及的,想想去世的娴如大嫂,想想他在大嫂临终前的誓言,他怎么也睡不着。 第106章 我以我血荐轩辕   几天来,汉威发现小亮总有意无意的在躲避他,就连紧张环境下的训练中都似乎总同他有意闹别扭。   汉威几次找小亮谈话,小亮见到他总是那副冷冷的表情,话不投机就不欢而散。   夏日繁星万点的夜空下,几个年轻的学生兵正在指点着天上的星河说这今天是七夕,中国传统中牛郎织女天河会的日子。   汉威这才记起来,又看到小亮坐在远处吹着口琴,仰望着夜空发呆,汉威凑过去贴了他坐下。   “这战火纷飞的年代,口琴怕是学生们最好的消遣了。”汉威说,小亮没理他,自娱自乐的吹着,琴声很悠扬,又含着凄凉。   “吹的什么歌?”汉威问,小亮放下口琴,说:“苏联的民歌,队长不会对苏共的东西感兴趣吧。”   汉威笑着敲了小亮的头说:“你还记仇,我前年为了帮你藏传单,被你阿爸打得屁股开花,你都忘记了?这可没良心了。我不过才打你几下,你就记仇。”   小亮仰看着天没说话,汉威问:“想婷婷了?”   小亮点点头,一脸的惆怅说:“婷婷身子不好,快生了。”   “如果是个儿子必须姓杨!”汉威坚定的说。   小亮看看他,起身欲走。汉威一把拉他坐下说:“就当你救救小叔,我答应你阿爸了,放走了你,我要帮他生一窝小侄儿,为杨家传宗接代。这都是为了你,你怎么也要分担一些。”汉威逗趣的话,小亮也不知道这个促狭的小叔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勉强的笑笑,笑容中还透着不成熟的稚气。   汉威忙说了句:“下周中元节,一起给你娘去放河灯。”   小亮停住了步,回头看了汉威笑笑说,“好!”   汉威总算松口气,他也舍不得伤害小亮。   汉威接过钱伯庸大队长递过来的印有十万火急字样的密电,电文的内容是立刻飞抵杭州。   军令如山,汉威立刻命令下去,机场上开始紧张的准备,汉威中午就率队赶往杭州。   杭州上空乌云蔽空,雨越来越大,云层越来越低,开放式的座舱使飞行员全身湿透。风挡玻璃与飞行眼镜一片模糊,能见度极低。飞机降低高度,穿云破雨,如一叶叶飘萍在湍急的气流中颠簸飞行。 仈_○_電_ 耔_書 _ω_ω_ ω _.t x t 0 2. c o m   汉威索性摘下飞行镜,任冰刀般的雨水打在脸上。队员们在露天中接受风雨的考验,盯住前机忽明忽暗的航行灯,连眨眨眼睛都怕掉队。   飞机到达的时候,汉威才兴奋的知道了这回作战的艰巨任务。   “神龙”号是日本侵华海军主力舰之一,这艘身长近200米的大吨位航母上能搭载几十架战斗机。汉威所在中队的任务,就是协同其它几个中队共同炸沉这艘气势汹汹的航母“神龙号”上的飞机多次起飞,轰炸江边的城市和居民点,犯下了滔天罪行。   汉威率领联合战队的轰炸机群在辽阔的东海上空仔细地搜索着目标,不久,茫茫的海面上发现了“神龙”号。飞行员们俯视着“神龙”号巨大的深色躯体,迅速地做好了攻击前的准备工作。   隆隆巨响声中,汉威率领的轰炸机群一起俯冲直下,炸弹雨水般倾泻而下。霎时,巨大的爆炸声震破了沉寂的海面,几十条水柱冲天而起。“神龙”号上的飞机,除一部分紧急起飞逃离外,剩下的不是被焚毁,便是被震落到海中。这艘庞大的怪物虽然未葬身于海底,但也已是弹痕累累。   另外两艘敌舰上的高射炮猛烈向汉威的飞机发起攻击,按照事先的作战计划,炸沉“神龙”号就立刻返航。这时候,汉威忽然吃惊的发现,后面不远处小亮的那架飞机被高射炮打中了。   “跳伞!”老式飞机上没有通信设备,汉威向小亮打着手势,示意他跳伞,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紧张的情况,汉威一面要顾及整个部队的计划,按要求迅速撤退;另一方面,那浓烟滚滚的飞机里是他感情致深的亲人。   小亮的飞机负伤,摇摇欲坠、难以支持,随时都会发生意外。忽然,小亮的飞机猛然掉转机头,带着未投的炸弹向着停留在长江上的敌舰冲去。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飞机撞上了舰尾。顿时间,火光四射,水柱冲天腾起,日本军舰倾斜了。浓烟和烈火中,舰上的日军官兵争相逃窜,纷纷跳入水中。强烈的火势蔓延到弹药库,再次引起爆炸,日舰在爆炸声中化作碎片,沉入海底。   小亮也与敌舰同归于尽,沉入海底。   汉威满目心酸的折回驻地,欲哭无泪。一切都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小亮的遗体就被长江掩埋,呜咽的流水在为永不归来的勇士唱着挽歌。苍烟落照,一枕清霜,从此湮没无闻。   黄昏,疯狂的日军敌机发起报复。   汉威怀着一腔悲愤冲飞上天空之后,发现了敌机,追上去吊尾射击,他终于把一架敌机击中,燃烧起火于天空,一个黑点从狂飘中的火雨里翻跌下去。   汉威的中队,在这场战役中击毁鬼子十四架飞机,炸沉了鬼子的航母。战斗刚结束,中央的褒奖令就下来,除去了勋章和奖金,汉威还被升为“猎鹰”大队的队长,接任在战争中牺牲的原“猎鹰”大队队长袁子航。   空战杀敌的时候,汉威满心的为小亮报仇。而夜深人静的时候,汉威心里的煎熬无从诉说。他总觉得小亮没走,还在自己身边,就象小时候犯了错怕被他阿爸责打而藏在了床下或门后的什么角落里。   十多天过去,空战结束,汉威的大队调回驻地待命,汉威才真正的意识到,亮儿是走了,而且不比他每次的躲藏,也不比他离家出走逃去苏共,他是长眠于扬子江下了。   想想几天前,亮儿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那天汉威约他“中元节”这个中国传统的鬼节去给小亮儿的生母放河灯祭祀时,小亮儿平淡的答的那句“好!”。而中元节正是亮儿殉国的那天,没想到没能同亮儿一起祭奠逝去的嫂子,却又要连亮儿一起祭奠了。   汉威接过了小亮生前的遗物,如所有的飞行员一样,小亮写好了遗书。那遗书是写给妻子肖婷婷的,那语气就是革命青年写给战友的诀别信。读来读去都是豪言壮语,及随时准备共赴国难的雄心。   汉威觉得一股挥之不去的悲凉,他想起了小不点同婷婷在西安军队里演出朗诵的那首《白马篇》,想起潼关灞桥手挽手迎着机枪毫无畏惧的学生们。   这两年来他生命中历经的生离死别、感天动地的一幕一幕令他饱受煎熬。更痛苦的是,他该如何把亮儿的死讯对大哥讲?他是该把樊小亮的死,当做一个永久的秘密隐藏下去,让杨家家谱中“杨允亮”的名字永远消失呢?还是如实的把亮儿的死讯告诉大哥。但两种做法,无论哪种都是残忍的。如果他当初不意气用事,把亮儿送上了去苏共的路,那是不是亮儿此刻还在杨家做那个仰人鼻息、中规中矩的大少爷呢?他就不会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送死。大哥如果知道亮儿牺牲得如此悲壮,是该高兴还是悲伤呢?   西京,总理办公室外。   翁夫子被张继组偷偷的拉到一旁,指指屋里轻声问:“怎么样了?”   翁夫子推推眼睛,笑眯眯的小眼睛在圆圆的镜片下流露着随和的神色,用他那一贯平和又谨慎的声音说:“总座还在同杨司令谈,怎么样,就不知道。”   “怎么会呢?老杨那个儿子窝窝囊囊的,比他那下个小兄弟真是天上地下的,怎么会是~~”张继组不解的说。   翁夫子笑笑:“当年胡少帅在老先生面前不也是老老实实的。”边说边走开了。   “明瀚,我知道你是不会对中央对我何文厚有二心的。但是你这么大的事知而不报,难免被人议论。”何总理痛心疾首的说。   杨汉辰端坐在沙发上,面沉似水:“家门不幸,汉辰没什么好解释。”   “明瀚呀,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本来吗?群雄逐鹿,狼烟四起,多留条后路也无可厚非。但你毕竟是党国的要员,这种事说来也太滑天下大稽了。”何文厚说。   杨汉辰没答话,沉默不语。   何文厚深吸口气,缓和语气说:“不过,孩子牺牲的很壮烈,我已经下令褒奖。还有汉威,自古英雄出少年!”   “都是总座的栽培。”汉辰不动声色的答了句套路话。   “可是,人言可畏,虽然如今是两党合作,但出了令郎通共的事,我总不能徇私护短。明瀚,你也体谅师兄的难处吧。”何文厚一句蕴意深长的话,汉辰但笑了说:“汉辰身为下属,自当服从长官安排。”   何文厚上前拍拍汉辰的肩,说:“顾先生下个月要来西京看眼疾,届时你我兄弟陪他去逛逛秦水河,泛舟赏月小酌片刻。山中陪子卿读书的岁月,也辛苦他老人家了。”   汉辰出门,张继组见左右无人拉他到了警卫室,轰走几个兵就低声问他:“亮儿是怎么搞的?怎么会?”   汉辰看看他,不说话,叹口气,说:“都过去了。”   “伙计,你跟我还遮遮藏藏。我这一直为你揪心呢。那天云老西把这个密报递上去,老头子气得脸都青了,你还这么闷声不响的,倒是去解释解释呀。”张继组焦虑的劝他。   汉辰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若信得过我,也不用我解释。若信不过,如何解释也是徒劳。”   张继组瞪他一眼说:“你这脾气,怎么就改不了。你但凡有子卿一半儿的嘴巧服个软也省的多少麻烦,前后还不是他一句话。”   “我又不是胡子卿,伙计你这话好笑。”汉辰说。 第107章 尘海苍茫沉百感   汉威在同飞鹰队的交接中,忽然发现了一些问题。副队长对他说,最近飞机零件丢失、机油被盗的情况屡屡发生,而且比汉威在的时候频繁得多。因为飞机零件被盗,前些天二中队的一架飞机就爬升过程中出现意外,迫使飞行员只有放弃飞机跳伞,一架珍贵的飞机就报废了。   就为了偷点零件换钱,居然落个机毁人亡,汉威想来气愤。   晚上,心有不甘的汉威就带了新提升的副队长和几个学生兵躲去机场抓“老鼠”。   果然,深更半夜,一阵悉簌的动静,汉威按住急于抬头的身边的学生兵,示意他等等。   窃窃私语的声音传来,“拆哪个?”   “就那个,上次2002号上拆的那个。”   “不好吧,上次2002号是不是就因为咱们那天晚上偷拆了零件才爬不动,被日本舰队打中的呀?”   汉威心头一紧,血都往上冒,2002号飞机,正是小亮的那架。   “胡说什么?那是他小孩子技术不好。上次拆了杨队长的那个零件,不也平安无事。”   “可,可~~,那次杨队长可好好盘问了我们后勤一场,吓得我一身冷汗,好在我嘴灵,不然~~”汉威听到拆卸东西的叮当声。   几把手电的光柱同时直射两只“老鼠”,吓得其中一个人从梯子上跌落下去,在地上唉呦乱叫。另一个想逃跑也被抓住。   汉威下令把他们二人带去了作战室审问。   威吓下,两只后勤的“老鼠”一五一十招供了罪行。原来小亮的那架飞机确实是被拆卸过零件的,加上小亮的技术毕竟还不纯熟,在那种本来是精锐之师都难操胜券的激烈战役中,再加上这失灵的飞机~~。   汉威痛心疾首,拍出手枪来,大骂说:“你们罪该万死!”   两个“老鼠”见汉威眼睛喷火,知道他是动真气了。生死关头,年纪大些的兵苦笑了说:“杨队长,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你要杀也不能找我们当替罪羊呀。”   汉威觉得他们话里有话,再追问时,为了保命,两个“老鼠”才说出个天大的秘密。居然这个事情幕后的黑手是负责后勤的钱伯庸的妻弟。   钱伯庸笑呵呵的进来,对汉威说:“杨大队长辛苦了,‘飞鹰’队的事情,钱某自会处理,就不烦劳杨队长了。”   汉威十分的动怒,但现在毕竟他已经不再是“飞鹰”的人。但小亮儿的死,他总是不甘心的。   汉威义正词严的对钱伯庸说了他了解的情况,拿了两只“老鼠”的供状给钱伯庸看。钱伯庸震怒的说,一定严惩。   汉威回到“猎鹰”大队不久,就听说两只“老鼠”被枪毙了,那个钱伯庸的妻弟被免职。汉威心中不平,再去找钱伯庸理论时,钱伯庸一再表示,这个事情已经查清,完全是两只“老鼠”意外的一次胡作非为,根本不存在偷窃飞机零件和倒卖汽油的事件发生,让汉威也不要无中生有、小题大做。   多亏汉威手里还留了那夜那两只“老鼠”的供状,同钱伯庸撕破脸就吵了起来。   钱伯庸气愤说:“杨队长,你别刚升官就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是知道你有后台,但我也不是好惹的。我好歹还做过你几天的长官。”   “那好,咱们军法处见。”汉威执意要为无辜死难的兄弟们申冤。   原来中队里的弟兄们义愤填膺,联名写信要求追究这个事件。并有人应了被枪毙的一只“老鼠”的家人的托付,把一本账簿转给了汉威,铁证如山,汉威立刻准备写信向军法处举报,以杜绝后患。   昏黄的油灯前,汉威几次提笔都写不下去,想起无辜惨死的亮儿,他的死是多么的无奈。   “报告!”门外传来勤务兵的声音。   汉威喊了句“进来”   门开了,勤务兵身后进来的人竟然令汉威大惊失色:“大哥,张大哥!”   杨汉辰同张继组风尘仆仆的进了屋。   “你这个地方够难找的呀,我和你大哥从西京飞过来也就下午四点不到,找到你这里都要半夜了。”张继组说。“这个地方挺简陋的,威儿小弟这种大少爷也要历经这种磨难了。”   汉威笑笑,吩咐勤务兵倒水过来。   勤务兵刚出门,不等汉威发问,大哥就立刻沉下了脸,进门时的笑意顿消,单刀直入的问:“你还有多少事要瞒我?”   汉威惊愕了,他相信大哥千里迢迢深夜造访,绝对不是为了想念他了过来看望,定然有什么大事。可听大哥这么一问,汉威也是心惊肉跳,大哥该不会?~~~   “跪下!”大哥喝了一声,严厉而悲愤。   “伙计!”张继组忙劝汉辰。“你怎么这么大火气。”   汉威不敢反抗,跪在地上。支吾了就是不敢把亮儿的死讯说出口,虽然他已经猜到大哥可能是知道了,但又不相信大哥会这么快知道,毕竟樊小亮是他侄儿的事情只有他中队里几个亲近的人知道。   “亮儿他~”大哥话刚出口,又喉咙噎阻般说不下去。就这三个字,汉威就知道大势已去,大哥是瞒不住了。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倏然落下,渐渐的倾涌而出的泣不成声。   “闭嘴,哭什么?人都去了,哭也没用。”大哥的喝斥却阻止不了汉威的哭声。   “你是不是又想找打?我说了,再听你哭一次就打你一次。你别以为当了你张大哥的面我不敢动你。”大哥凶道。   “大哥~~哥~~亮儿他~~哥~~你要打就打我一顿吧~~我还心里~~心里好过些。”汉威几个月来已经被战火灼红了眼,很久都忘记了自己在杨家时那个养尊处优的少爷身份,满腹的心酸委屈直到今天见了大哥,却真切的抑制不住发泄出来。   张继组忙劝阻说:“威儿兄弟,你这~~你这不是找打吗。你哥当了你胡子卿大哥都能擂你,你张大哥的面子怕更不做用了。别哭了,好好说话。”   汉辰长叹口气,嘴唇略微抖动几下,深沉的说:“别哭了,党国的飞行大队的队长,就是这幅哭哭泣泣的没出息样,大哥都为你难堪。”   汉威忍住悲声,低头说:“大哥,威儿罪不可恕,亮儿他~~,我~~”汉威话不成句,忽然他不知道哪里提起了勇气对大哥说:“都怪威儿不好,就不该当年自作聪明的放小亮儿他逃走去~~,害得亮儿如今惨死。我都恨不得中弹撞敌舰的是我,把亮儿留下来。亮儿还小~~~我,我怎么跟嫂子交代~~也没脸见大哥~~”汉威边说边哭起来。   汉辰听了汉威的话仍然面无表情,冷冷说:“这是意料到的结果,羽翼未丰的小鸟就去跟了苍鹰穿越云层,不掉下来摔个粉身碎骨才怪。”汉辰又叹息一声:“所有在父母羽翼下的小鸟,都觉得自己有了鸿鹄之志就够了,~~”汉辰哽咽了一句,镇定片刻说:“这也不全怪你,所以亮儿出走的事上,大哥没重责你,这个事情,大哥有责任。~~亮儿他~~他留下什么话了吗?”   汉威更是心内煎熬,他怎么对大哥讲呢?对大哥说,就为了亮儿不肯再回杨家,不肯承认大哥这个父亲,就在亮儿牺牲前的一周,他还代大哥行了家法,痛打了亮儿一顿;还是对大哥说,亮儿入了苏共,已经同他们分道扬镳?亦或说出亮儿私自结婚生子的事。   见汉威迟疑,汉辰冷笑声说:“冤孽!”   “哥,亮儿他~~亮儿~~”   “好好说话!”大哥再次的喝斥,汉威才把知道亮儿已经娶妻生子的事情对大哥讲,并在大哥的引导下,说出了亮儿从苏共过来的基本情况。汉威对大哥说,他已经派人去寻找肖婷婷,如果找到婷婷,他务必劝婷婷把孩子送回杨家。   汉威把亮儿生前的遗物和几本日记从箱子里拿出来,抚摸着小亮生前的衣物,汉威发现大哥的嘴角再微微抽搐,但仍然面无表情,只是抚摸衣物的手已经是剧烈的抖动。   “亮儿的东西,留给肖姑娘吧。睹物思人~~”汉辰沉吟片刻,“威儿,你也不用太自责,国事为重,儿女私情以后再提。~~你娴如嫂子~~她地下~~会明白的。”   看到汉威摊在桌上正在写给军法处的信,汉辰拿起来看看皱皱眉头。汉威就忿忿不平的把军中的腐败和亮儿无辜的惨死对大哥一一例举。   大哥看看笑笑,把信和那本账簿递给张继组,张继组看看,对汉辰会心的点点头。   “威儿,大哥的话你还听不听?”汉辰问。   汉威觉得奇怪,就说:“哥的话,威儿哪里敢不听。”心想听你的话都不免一个不是就被捶楚,不听话我还不作死。但他也想到大哥不会平白的问这句废话。   果然,大哥不容反驳的说:“这东西大哥拿去了,你只管带好你的兵,打好你的仗,那才是你该作的。至于后勤蛀虫的事,你不要再过问。”   汉威疑惑,他觉得大哥应该同他一样怒发冲冠去找钱伯庸拼命才对。大哥的举动很反常。   汉威问:“可是哥~那钱伯庸~~”   “钱队长是钱队长,你是你,他的事你不用管,也不许管!”汉辰厉声喝斥道。   “大哥~”汉威还是不明白,如此证据确凿的事,为什么大哥不让抓出真凶。   “威儿兄弟,你大哥是为你好。”张继组开口了,“你呀,年轻气盛,该听听你大哥的话。”   看了威儿莫名其妙的神色,张继组接着说:“这全军上下谁不知道你杨汉威是龙城杨司令的弟弟,这大家都在看着呢。”   “这有什么关系吗?”汉威最讨厌别人张嘴闭嘴就说他是杨汉辰司令的弟弟,仿佛他的步步高升都与自己流血拼命的赫赫战功无关,完全是属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家族荫庇。   张继组诡笑了先看眼神色自若的杨汉辰,又对汉威哄劝说:“你是不是同钱队长打架了?”,不等汉威答话,张继组又说:“你对钱队长提你大哥干什么?还说钱队长敢得罪杨家的人,要他好瞧。”   汉威气得脸色通红,质问说:“你听谁说的?我从没这么说过。”汉威又气愤又委屈,心想这个钱伯庸不仅是行为诿祟,居然人品如此龌龊。   “我对天发誓,我从来没对外人提过我的家事,我~~”汉威委屈的眼泪直在眶里打转。   张继组笑笑拍拍他说:“别哭别哭,当心你哥急了眼打你。”回头看了眼汉辰,又语重心长的对汉威说:“你是不用说你的家世,但钱伯庸的表哥是黑衣社的云老西,他什么不知道你的底细。你就别再闹下去了,听你哥的话。这些事看上去就是个线头大的小事,若顺了捋下去,不定牵出多少‘意外’来,你还是太稚嫩。”张继组见汉威面色凝重,眉头深锁,哄劝说:“过去的事情先埋在心底,就压在心底了,将来有机会再说。你身上带了多少人的心血,你身子的尊贵就别跟钱伯庸他们这路混混去计较。”   汉威立刻明白了大哥和张继组此行的目的,心里的悲愤又添加上几分不屑和轻视。大哥都搭上了亲生儿子的性命,居然还要忍气吞声的为这些官府上的“蛀虫”去遮掩,以大哥他今日的地位尚且如此,这是多么的可悲。不知道国内还有多少这种的“蛀虫”躲在阴暗的角落茹毛饮血的窃笑呢。   汉威惨然的冷笑一声说:“威儿听哥哥们的话,威儿如今明白了,仗打得如何根本不在于军力有多雄厚。怕是我们的军队就是毁在自己人手里了。日本人根本不用再拿什么航母开到东海来打咱们,帮了党国在上面多养几只‘蛀虫’就够了。”   张继组一脸尴尬的笑,汉辰几步过来揪了汉威的衣领刚伸出手,就被张继组一把抱住嬉笑了劝说:“伙计,伙计,来的时候不是说好不急的吗,算了算了,他半大个孩子,扔他在这穷山恶水的鬼地方朝不保夕的拼命已经够委屈他了,算了。” 第108章 往事梦回寒露重   天气微微泛凉,副官递上来温好的一壶陈年老雕。杨汉辰忙起身接过酒壶,示意副官下去,亲自为顾无疾师父和何文厚长官斟满酒。   清风徐来,何文厚向顾夫子打听着胡子卿在山上读书的近况,忽然怅然说:“我和明瀚弟有缘如今日,还多亏了当年子卿的纵横之才。”   一句不经意的话,反勾起汉辰的一阵惊悸。他不明白为什么何长官忽然提起当年胡子卿四下龙城力劝他易帜归顺中央的往事。那时他和子卿都是年轻气盛割据一方的少年将帅。时隔十年不到,这当年迎接他归顺“何家王朝”时,曾摆酒赏月的秦水河,到如今却是物是人非。没了当年意气风发的胡子卿左右逗趣的热闹,只剩了他形影相吊了。汉辰也不由得神伤,但他很能压抑自己的情绪,所有的伤感都没流露在外表。   “想想也要有近十年了。”何文厚余光中扫了眼汉辰,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汉辰的眼睛。但汉辰对这个话题还是不接茬,只顾恭敬的给顾师父斟酒布菜。   “汉辰,你不必管我,也别拘礼。今天不过是你我师徒三人出来闲坐赏月。”顾无疾说。   何文厚又问:“听说子卿这些日在学下围棋,有师傅如此高深的黑白高手为师,子卿定然棋艺大长。”   顾无疾抿口酒轻捋长髯笑了说:“子卿吗,棋艺也只限于此了。他下棋全然不留后路,多一步也不肯多想,‘性使之然也’,怕是再聪颖也不会有多少精进。”   “听说明瀚师弟的棋艺高深,是先生的得意门生。”何文厚不失时机的夸赞着。汉辰浅笑说:“汉辰这两下不过是雕虫小技,若说师父的真传,还是我那故去的七叔了。”   “明瀚过谦了,听说师弟之棋技,深谋远虑,布局做到左右逢援、滴水不漏、深不可测。怕也得益于师父所说的‘性使之然也’。”   汉辰沉吟般思量着他的话,抿嘴一笑,不等他答话,何文厚说:“不知道何时有兴讨教一盘?”说罢呵呵的笑着意味深长的凝视汉辰的表情。   汉辰帮何文厚斟上酒说:“总座过谦了,汉辰的棋不过是幼时多背过几本定式、残谱罢了,纯是谬传谬赞。汉辰这点旁路左道的功夫,又非正统的路子。也就同子卿去较量几局讨个便宜罢了,岂敢跟总座面前献丑卖弄?”   何文厚拉了汉辰刚松放了酒壶的手说:“师父,戒尺呢?”   汉辰一愣,脸色笑容散去,顾先生也莫名其妙的端了酒杯停在半空。   何文厚笑了问:“早说今天只有师徒,哪里又出了总座了?该打该打!”   汉辰这才会意的腼腆一笑,抽回手。   听两位徒弟打了半天哑谜,顾夫子借了酒力开口说:“秉章,你的话也不全对。这自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说法,就是几百年不管什么朝代也动摇不了的。你既然是汉辰的长官,他尊你是他的本分。”听了夫子一本正经的话,汉辰还是浅笑了不语,喝着碗中的莼菜汤。   又听顾夫子说:“汉辰么,老夫看他长大的。‘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老夫看他错不了眼。他不过就是这闷葫芦的性子,对谁都如此,当年在他老子面前也没少为这个吃苦,但大是大非上他是把持得住的。这个老夫有信心。”   “这个自然,名师才出高徒。”何文厚笑道,“眼前就有我们两位高徒了。”何文厚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汉辰”顾夫子转向汉辰说:“你去问问船家,这船能不能开去河道转个来回?”   汉辰知道夫子这是故意支走他,同何文厚有避开他的话要讲,就知趣的应声出去。   顾夫子对何文厚说:“秉章呀,老夫知道你支撑华夏的穹庐是举步维艰,如今又狼烟四起,真是难为你。”夫子示意何文厚先别插口,又说:“老夫听了你适才同汉辰的问答,又回想到那夜在龙城听你们的过话。老夫只想劝你一句,这驾驭不好驾驭的良驹,方显为大将者的英雄本色;如汉高祖般驾驭各有千秋的文臣武将,才显一代君王的气度。杨汉辰的才华,是天生的灵秀与后天的锤历数十年锻造出的不可多得的人才,乱世治军临阵,盛世治国安邦,此人都可有大用。这不是为师自夸徇私。只是,汉辰他个性深沉,若想他同子卿那样率真平实怕是难。对子卿,话不点透怕他也不爱多想;对汉辰,怕点透的话他也会往不点透的话上去想。就是思虑缜密深如寒潭,但如能才为我所用,也不失为妙事。秉公看然否?”   何文厚笑笑称是。   汉辰上了岸同张继组说了顾师父的建议,张继组嘀咕道:“这种小事也要你杨大司令亲自跑腿?这老东西还真有些倚老卖老了。”   汉辰笑笑说:“怕他跟总座有话说,当了我不便。”   “呵,那话题不是子卿就是你了,顾夫子还有别的什么话题需要背你?”   “伙计,你晚走一天,我让你见见我新收的干儿子,那戏唱得好!《挑滑车》,那吊毛,还有~~对,我还给他新做了身大靠,那金银线绣的,你猜花了多少钱~~”反正要留时间给何先生和顾师父说话,汉辰就听张继组眉飞色舞的闲侃。   “不是前年在小荀家见的那个小花旦了?”汉辰问。   张继组讥笑了说:“那个,我腻了。送你家小弟了。”话音未落,见汉辰沉下脸,忙笑了轻抽了自己嘴巴说:“我的不是,混说了,那个娇娇,他的孪生哥哥不是在西安同子卿搅进过黑衣社的那桩无头官司吗。小云劝我留心避嫌了,怕沾了什么‘赤’字说不清。而且那孩子个性太张狂,不够香媚,也不识趣。哪里及我现在收的这个‘小子都’美艳又识得眉眼高低的。”   说笑一阵,汉辰看看表,大步回了舱里。   汉辰回转船舱时,正欲开口,顾夫子的话锋却直接转向他:“汉辰,”顾夫子一脸正色的说:“自古君臣父子、三纲五常是到哪里也改不了的。”   汉辰不知道师父要教训什么,只能恭立着聆听。   “这做臣子、部下的,若每每做事都让长官费心猜虑,你说该是谁的不是多些?”顾夫子突如其来的质问,汉辰目光随眼珠游离片刻,正欲作答,何文厚已经抢话说:“先生,你别误会了,明瀚他~”   汉辰面色中掠过一丝无奈的笑,“当然是下属的不是。”   顾夫子似乎对这话并不满意,又训斥说:“为师希望你这话发自心声,这行事深谋远虑要看对谁。行军打仗、运筹帷幄,处事深沉干练自然是好;可对自己的尊长也时时玩耍起心计,怕就离逆臣贼子不远了。这点上,胡子卿要本分明理得多,对自己人说话处事从来是澄澈入水,~”   听先生褒奖起子卿,汉辰心想,若不是子卿清纯如水,何至于今天在金丝笼中生不如死。想着,嘴角微挑的带出一丝嘲弄笑意,说了句:“师父教训的是。”   顾夫子目光锁定在汉辰身上,沉默片刻,终于拍案震飞酒杯:“你不服?”   汉辰垂手恭立,“汉辰不敢。”   “先生。”何文厚忙来劝解,他没从汉辰的话里听出任何不妥的意思,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顾夫子骂道:“秉章你是不知,他这副打擂台的神色几十年不变。先时为了他这口服心悖的神色不知道吃过多少打,他分明就是心有不服。”   汉辰退后一步,一抖前襟直跪下聆听训示。上船欲来摇船的船工见了这场景,知道今天来的都是些有头脸的人物,直吓得知趣的退了下去。   “师父,”何先生劝阻说:“适才的话,学生记住了,只是明瀚他言语中绝无冒犯之意,先生明察。”   见顾先生沉默不语,何文厚来到汉辰身边,说:“师父要罚,那文厚定陪了师弟领责。”说罢作出撩衣欲跪的姿态,被顾先生慌张的喝止住,转对汉辰说:“你起来吧。”   何府的小洋楼,汉辰是第三次来。虽然他一再推托去住招待所,但何文厚坚持要他同顾师父都搬来何府暂住。虽然张继组直对汉辰讲,这是多少人羡慕而不得有的殊荣,但从来泾渭分明的汉辰却觉得不自在,尤其是他头天走进那间曾是胡子卿专用的客房时。   客房的布局纯西式,汉辰放下行李就听仆人说这间房是胡司令当年来西京经常住的房子。汉辰不由四处看看,房间很大,极尽奢华,西式小壁炉上的石案上还有尊石膏马头像。过廊墙上错落的钉着许多小相框,估计都是在何家经常作客的亲友的生活照。但其中几张胡子卿的照片跃然眼前,尤其是那张胡子卿站在壁炉前的沙发边那张照片,坐在沙发上一身长衫悠闲的翘搭着二郎腿的何总座牵拉着子卿的手。如果不认识的他们的人,一定觉得这该是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家庭生活写影。汉辰看得有些心酸。   “这是子卿四年前刚回国时住在我这儿的那段日子照的。”汉辰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何文厚的声音吓得心中一抖,自顾神伤的他居然没留意何先生的进来。他猜是房门一直大开,何先生路过门口时见他对了过廊的照片发呆才过来。   “总座,这~~真是~~不少照片~~”汉辰说。   何先生还是怀念的说:“子卿那年回国来已经戒毒一年多,人也胖了些,模样俊气极了。夫人说子卿在国外,连异国元首都夸他是中国第一美男,争相同他照相。也就逗闹了拉他同我在这屋里照了这张。”何先生黯然说:“也是我一时失误,子卿本坚持说不想再带兵打仗,说不想那么多负担,争了要做我的侍卫总管,留在我身边。被我一顿痛斥后,生派他去了剿总。现在想想,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两日来,何先生和何夫人对汉辰师徒都极尽热情,陪了顾师父去游览了夫子庙和青龙湖。   英国请来的眼科大夫治疗过夫子的眼疾,说是有些轻微的青光眼。   开了药,夫子就执意要回澹溪尽他的西席之职。   临走时,顾夫子对汉辰说:“师父此生最愉悦的事莫过于看到桃李满天下”,又说:“子卿那边,你也不用太挂记他。长官这么去安排他,自有他的道理。若他胡子卿潜心修出道行,自有他出头的日子。”师父话里有话,不知道是何先生私下对师父说了什么对子卿将来的安排,还是师父自己的领悟。但这话的意思明明是暗示他,何先生惩戒子卿也不过是一时,终是要放他出来的。汉辰听了也不由欣慰,想不到何先生对子卿的情谊如此之深,宁子卿在西安负他,他却时时的惦念了子卿。 第109章 杜鹃再拜忧天泪   晴天霹雳的消息汉威是下午听到了。   中午时分,西京密电,命令汉威所在的大队抽出一个中队立刻赶赴澹溪上空迎战。   澹溪,无数次悄然入梦的地方,汉威听了心头一紧,为什么去澹溪?澹溪临海,这可能是汉威能想到的唯一原因,日本的航母可能打算同澹溪登陆。汉威毋宁避开想另外一个可怕的可能,就是鬼子已经开始空中布网,弹雨洗过澹溪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地方,有着他日思夜想的子卿哥,还有子卿哥分手时那叮咛的眼神。   汉威在中队起飞前的动员讲话中,满怀豪迈的对弟兄们说:“澹溪,在长江之边,那里临近长江入海口,那块土地有着当年文天祥丞相在国家风雨飘摇的时候路经此地,毅然写下的《过零丁洋》那豪情万丈的诗篇,‘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飞机就在引擎隆隆的伴奏声中飞抵澹溪,正欲整队集合,却看到了另外一架熟悉的飞机――“Gloria号”那架何总理的专机停在机场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大战当前,澹溪岌岌可危,怎么何总理亲自飞来澹溪督战?   中队正在整队集合,一名勤务兵跑来报告说,何长官就在候机室里,要他立刻去见。   汉威命令中队长代为整队检查飞机,整整衣服,飞步一溜小跑向候机室奔去。   一进屋,他惊愕了,同时在屋里坐着的不止何长官一人,还有他的大哥杨汉辰和张继组等几名要员。不仅如此,屋里诸人都是或臂挽黑纱或系白麻戴重孝。   大哥见了他,红着眼睛对他说,昨夜日寇轰炸澹溪,子卿和顾夫子所居的那座山上因为有何总理的住宅,被炸去半个山头,怕所有人无一幸免。现在正在等炮火过去就去挖掘尸体,而何先生住在山下祖宅中的胞兄和生母都被炸死,因为执意要守了祖宅不肯撤离,所以不幸在空袭中被击中。   汉威抽搐着嘴唇都几次欲言又止,何长官只吩咐他派飞机压倒日机,把战场引去其它的地方,以便迅速上山挖掘胡子卿和顾夫子的尸体,让他们早日入土为安。   浑浑噩噩的出了门,汉威宁愿自己还是在梦中,怎么可能?   大哥追上来拍了他的肩膀说:“没见到尸体之前,什么都不能作真。你就姑妄听之。”大哥顿顿咬牙说:“迎敌去吧,小心!”。汉威本无表情的面容骤然抽搐起来,眼泪夺眶而出,说:“不会的,子卿哥他~~”   “闭嘴!”大哥喝斥道,又低声说:“把眼泪擦了。”   说话间,隆隆声从天空响起,随了一声:“敌机来了。”炮弹雨点般落下,一架飞机中弹。   汉威一摸眼泪,说了声:“大哥小心!”就冲跑出去。   汉威怀着一腔悲愤驾驶飞机腾空上天,飞机盘旋几下紧吊住一架轰炸机的尾巴。鬼子发现了他,机警的利用飞机先进的优势左右翻穿着欲摆脱汉威,机枪对准他疯狂扫射。汉威用劲解术紧咬了飞机不放,把飞机调整到一个死角位置上对准机尾射击。一股黑烟,“中了!”汉威暗自叫好,敌机俯冲落下。周围的敌机见队友受挫也被震慑得掉头欲逃,汉威率队紧追,但敌机的性能太好,一路飞逃而去。   队友们兴奋万分,欢呼雀跃着享受着初战告捷的胜利喜悦。但汉威心情凝重的飞奔去候机室时,已经人去房空。   澹溪被日军炮火洗礼过的宛如焦土的山上,新添了几座孤坟,其中有胡子卿的、顾夫子的还有何老夫人的。   何先生痛不欲生,哭得死去活来,一边哭生母的惨死,一边哭师父和义弟胡子卿。   汉威看到大哥汉辰也是眼睛红红的,怕这两个人都是占了他生命中绝对分量的亲人。   整座山的山头几乎被削平,焦土下整座红房子已经被深深掩埋,根本无法去挖。   漫天星斗的静夜,守在胡子卿的衣冠冢旁,汉威终于控制不住压抑已久的愁绪,扎在大哥怀里痛快的大哭了一场,不停的说:“我不信,大哥,我不信,不会的~~”   大哥抚摸着汉威的头顶哽咽的安慰说:“你就想,反正没人见到你子卿哥被炸死,只是猜测,那他就是还活着,就是躲去了哪里。”汉威哭得委屈伤心,他的生命中重要的亲人,就在短暂的时间内讯如流星之末一般划落而去,一点悬念都没留下。   虽然嘴里说子卿哥不会就这么离开,但汉威心里也知道是自欺欺人了。   何总理更是提到子卿就悲痛欲绝,汉威听何长官对大哥汉辰懊悔的自责说:“都怨我,都怨我,你提醒过我,澹溪沿海,容易招惹日寇,让我把师父和子卿移去其它地方。都是我疏忽大意,才害的师父惨死,还有子卿,他~~他上次见我,还说~~还说要请缨去抗日。”何文厚边说边老泪纵横大口喘息,令人看了同情。   入夜,何总理发起高烧,众人轮流守候。汉威过来换大哥的时候,大哥把身上的大衣搭在他肩上说,“你小心了伺候,若有异常赶快叫人,我就在外面打个盹。”   “子卿,递我杯水。子卿~~”何文厚低声喃喃的干咳了说。昏暗的灯光下,汉威见何长官略睁着眼,费力的伸手对他说,汉威知道他想喝水,忙递了水过去扶他起来说:“总座,水。”   “子~~喔~~汉威呀,”汉威不知道何文厚梦呓还是口误叫他是“子卿”,但无论为何,此时此景都令他伤感落泪。   何文厚定定神,睡意全无,拉过汉威坐到他床头。   端详着面容俊秀、眉峰英挑的汉威,何文厚拍拍他的肩红了眼睛问道:“汉威今年二十有几了?”   “二十三。”汉威答了说。   何文厚擦擦眼角的泪说:“我初见子卿时,他也是同你这般年纪,也是个玉树临风的美少年。那是在上海,他去舞会的路上开野车,同我的车撞上了~”何文厚说着又哽咽了说不下去。   “总座,”汉威一阵心酸,知道经历这么多磨难纠葛,怕何长官对子卿哥的兄弟情深一如往昔,就乖巧的温声安慰说:“总座,反正没见到胡司令的尸体,你就当胡司令躲到别的不为人知的地方读书去了,别再伤心难过了。”   何文厚不哭了,凝视着汉威又恍然大悟般自嘲的笑笑说:“好主意,好主意,是个宽心的办法,汉威聪颖过人呀。”   “这是我大哥今天宽慰我的话,我也是这么想想,心里就好过得多。”汉威说。   何文厚脸上游弋过一丝苦笑。   胡子卿被关押在澹溪本来就不是个公开的秘密,世人只知道胡子卿被判监禁十年在服刑,只有何文厚身边的近臣才知道子卿在老头子的老家澹溪读书。   胡子卿被日本的飞机炸死的消息暗暗传遍了国内,沉浸在悲痛中天天以泪洗面的汉威总能接到东北军原来胡子卿的下属来自各种渠道的探问,甚至有些人已经私自来澹溪祭奠胡子卿。   曾经在西安同汉威共事过的一些胡子卿的旧部,有人私下问汉威想不想调回陆军,这样他们就有希望拥戴汉威带了他们接着抗日。汉威把这话学给大哥听时,大哥一脸的严肃训斥他说:“东北军自从胡子卿被关押,就一直闹事不死心,四处托人活动游说,施加压力要求老先生释放胡子卿。甚至苏共和国际上有人都出来说话,劝何先生大局为重,要先放胡子卿先出来抗日。”大哥凝视着汉威说:“威儿,大哥不想你懂太多事故,活得如大哥一样辛苦。大哥也想你能同你子卿哥一样活得如一汪清水般的纯真无它的简单幸福,可是不行呀。”大哥不再向下解释,只让汉威去想想,如果这种局面,换了他是何先生的地位,该如何处置为好?   常言说的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两年来在军界一路平步青云、头角崭露的杨汉威却在近几个月来屡屡受挫。   在澹溪入海口的驱逐计划进行得原本顺利,但是再最后关头又出现意外,从“飞鹰”大队调来参战的九架飞机里,有一架飞机飞到一半就因为机械故障落队,又一架在作战时还没等爬升上去就被击中,飞行员跳伞得救,但飞机坠毁,损失惨重。   回来检查机械时,发现机械故障十分明显,汉威再三追问,飞行员支支吾吾。汉威才平和的对他讲:“我们的飞机不多,要面临强敌,损失任何的飞机都是惨重的代价,更珍贵的就是你们这些飞行员,培养飞行员不容易,我作为主帅不能拿你们的生命当儿戏。”   飞行员感动之余,才隐讳的说,其实他飞来的时候是临时被命令换了这架老飞机,他已经觉得飞机性能不好,只是钱大队长说,既然是上面的命令派一个中队去支援,那只要去报到就好了。言外之意就是怎么能舍得把自己好的家底拿去给别人用呢。   汉威无奈的想,或许钱伯庸同他还记仇吧,但也不愿同这种小人再计较,就伙同了机修师开始紧张细致的检查维修从“飞鹰”过来的每架飞机。   夜色降临时,跳伞的飞行员一身伤痕的回到驻地,才说出,飞机在爬行加速时发现故障,肯定是少了什么零件。汉威仔细询问,发现现象同小亮的飞机失事时何曾的类似,心中暗恨自己当初没能同这帮蛀虫斗到底,还有后人在受害。   汉威在何文厚临离开澹溪时,特地找了个机会同他痛陈厉害,讲述了空军的弊端和清整的必要。何文厚频频点头,肯定汉威的针砭时弊的勇气和高瞻远瞩的能力。汉威怀着必胜的决心要把这些“老鼠”清除到底。   这场空战结束时,双方各有伤亡。但战果还是显著的,日军的锐气被大措,甚至开始扬言重金悬赏杨汉威的人头,对汉威的飞行大队即恐惧又痛恨。   经过了一场场生离死别,汉威已经觉出来自己变了,变得心狠了,变得更象大哥的风格了。起初只是下面的兄弟们和熟人偶尔提出这个观点,近来他自己也发觉了。可能是战争的残酷和生死间的较量,汉威的脾气也得急躁了,下达命令那种不容置喙的强硬有时候都让弟兄们觉得他陌生。汉威记得胡子卿曾经玩笑般对他说过一句话:“血能让人冷静。”汉威似乎玩味出这话的真意了。 第110章 更隔篷山一万重   钱伯庸辞职了,对外宣称是身体不好。汉威被临时任命兼管“飞鹰”“猎鹰”两大飞行大队的大队长。   这天,驻地外有人找他,汉威出去一看,又惊又喜,是二月娇。二月娇一身淡紫色杭罗长衫,头发抿得光亮可鉴,俊俏的面容不减当年。汉威觉得一种亲人久别重逢的欣喜,脱口而出:“娇娇,是你吗?”话一出口,自己也脸红,忙改口说:“宝昆你怎么来了?”   二月娇林宝昆嗔怪的对他说:“你杨大队长现在是春风得意,哪里还想得起我们这些穷朋友。”   汉威羞涩的笑笑说:“怎么一年多不见,这话都听得生分了。”   二月娇进了屋,小心的环顾左右。   汉威知道他有什么秘密的话想单独对他说,就笑了安慰:“放心吧,这里安全,没有黑衣社的钉子。”   二月娇这才谨慎的对汉威说,有两件重要的事,他想汉威应该知道。第一件,他在西京巡演的时候,见到了肖婷婷,肖婷婷生产时遇到麻烦,来向他借钱住医院。   汉威连忙追问:“怎么样?生了吗?婷婷没事吧。”   二月娇笑笑说:“还好,早产了一个多月,算她命大,要是那个奶妈再晚些来找我,怕是母子危险了。”见汉威长舒口气,二月娇又问他:“你这个当小叔爷的,不想知道是男孩女孩吗?”   汉威笑笑,二月娇伸出两根手指,调皮的摇晃着:“两个小子。”   “一对儿吗?”汉威欣喜的问。   二月娇含笑的点点头默认,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照片,里面那两个小家伙真是可爱,小模样长得象小亮,但比小亮还可爱。翻过照片的背面,上面写了两个名字“樊兴华”“肖兴夏”   汉威本来一腔的热情忽然冷下去,他知道“兴”字辈应该是杨家家谱中小亮的“允”字辈下面的排序,既然婷婷知道取名字沿袭杨家的家谱,那为什么不让孩子姓“杨”   汉威摩拳擦掌沉吟了好一会儿,忽然捏了二月娇的肩膀说:“娇娇,你,你这就带我去找婷婷”   二月娇摔开他的手嗔怪说:“你做小叔的去找她作什么?跟她要孩子?还是接她回杨家?这个事情即使做,也该孩子的爷爷,婷婷的公公出面。你大哥杨司令承认婷婷是他儿媳妇了吗?凭什么要抢孩子?”   几句口直心快的话,汉威不做声了,想想又惆怅说:“婷婷一个女孩子,乱世艰难,她如何自己带大两个孩子?还有,她还年轻,日后改嫁这~~”   “这也不是你操心的,婷婷她很坚强。”二月娇说,“我来告诉你,就是让你快去同杨司令做个决定,不然怕婷婷带了孩子要离开西京了。”   “离开?去哪里?”   “抗日!”看着汉威惊讶的表情,二月娇说:“我不知道你知道了多少,婷婷是‘那边’的人,她说她的组织已经通知他,小亮阵亡了。她决心要去前线给丈夫报仇。”   “胡闹!她一个女的。”汉威的话被二月娇严肃的眼神打断了。只有说:“好,那你想办法安抚婷婷,我就去跟我哥说这件事,哪怕是把孩子送去亮儿的外公那里,也比让婷婷带走好。”   汉威下定主意就吩咐人过来,给龙城发急电,通知家里他要回去。   二月娇见他忙完第一件事,又低声问他:“你听说过,胡司令他~”   汉威眼眶红了,点点头,沉默不语。   二月娇看看左右无人说:“有个事,我对你说了你千万别去讲。”   汉威抬起头,看二月娇一脸的紧张。“有人在湘西的小镇上见到胡司令。”   “见鬼了吧?”汉威心想,胡子卿的奠礼何文厚哭得痛不欲生的样子至今还历历在目。   二月娇巧笑了说:“我不诳你,我的一个戏迷是西京一个小有头脸的人物,他们吃夜宵时候说露的。当时在场的还有你们总骂的那个云老西,老云气的当时脸色特难堪,坐立不安的没多久就借口提前退席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二月娇故弄玄虚的笑看了汉威,汉威气恼的说:“你就别拿捏我了。”   “结果第二天,那个说出胡司令在湘西的人,就被以贪污军用款项的借口给抓起来了。没出一周就暴病死在了狱里,私下里很多人都说,会不会黑衣社又用流氓手段逼供给折磨死的呢。”   听了二月娇的话,汉威说不出的惊喜,本来他就觉得胡大哥死的事情蹊跷,忙抓了二月娇问:“你知道具体在湘西什么地方?”   “傻子”,二月娇推开他:“黑衣社还等你去湘西找呀,八成当天老云退席就直接一个命令把胡司令转藏去他处了。你知道他还在,就开心吧,别再生事了。”   汉威想想也对,大哥说过,东北军的将领四处托人去给何先生施加压力放胡司令出来,怕才惹得何先生出此下策。转念一想,大哥是何等的聪明,难道早就识穿了何先生的计谋了?不然大哥为什么宽慰他说,没见到尸体就当胡大哥没死。可想到自己那天夜里被何先生真情感动,脱口把这话对何先生讲时,何先生那苦涩的表情。汉威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暗骂“杨汉威,你怎么就这么傻,该不会一句失言,害到大哥。”   肖婷婷同意了把孩子交给小亮的外公养大,她决心要奔赴抗日前线的战地医院。   大哥已经派人去泉州请亮儿的外公,汉威也接了婷婷回龙城让她最后去看一眼亮儿生前住过的地方,也让两个孩子头一次进杨家。   初进家门时,大哥从婷婷手里接过孩子时,那胳膊都在颤抖。他把孩子的笑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热泪盈眶的叫了声“亮儿,是你回来了吗?”   婷婷在一旁呜咽起来,全家人都在哭。   大哥又说:“这两个小子长得比亮儿小,亮儿出生的时候就七斤多。”含着泪的笑,让汉威觉得心酸。   婷婷就带了孩子住在亮儿生前的房间,头插小白花戴孝的婷婷显得沉默寡言了。汉威几次想逗他开心,她都是苦笑。   罗嫂忙前忙后的照顾着两个孩子,夜里,孩子总是哭,哭得声音很大。婷婷和罗嫂彻夜不眠,有次,汉威听罗嫂在走廊里拍哄着孩子喃喃自语说:“宝宝呀,怎么跟你爹爹小时候一样的能哭呀,一哭就是一宿一宿的,不知道长大是不是也和你爹爹一样是个乖孩子。”汉威听了一阵眼红,转身想走,却见楼梯的尽头,大哥不知道何时立在了那里垂泪。   几天来,汉威怕是头次见到大哥这么多的泪水,大哥平时是很少落泪的。   重阳节的下午,樊老爷子同樊二舅爷来了。汉威到车站去接他们回家,他小时候随娴如嫂子去娘家住过,而且樊家的人都十分喜欢他,尽管他那时十分调皮。为了不伤老人的心,大哥还特地打发玉凝姐先回她娘家小住。   进了家门,令汉威更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樊老爷子拄着杖,却腿脚利落的进门没有搭理迎上来的大哥汉辰,直接喊着:“我那可怜的重孙儿在哪里?”   婷婷哭着把孩子抱过来,樊老爷子哭得老泪纵横,跺了脚喊:“亮儿啊,你命好苦,你怎么就去了~~你才~~你才多大~~”   “阿爸,亮儿也是为国捐躯,你~~节哀吧。”樊二爷劝着,边把父亲扶到沙发上坐下。   老人抱着孩子,哭一会儿,说一会儿,看一会儿。一会儿念叨亮儿如何的身世凄惨,年轻殒命;一会儿有哭自己的女儿如何命苦,伤心得连咳带喘,几次痰梗在喉咙出不来几乎背过气去。   “龙官儿,你说,我们樊家如何对不起你了,你要这么对待娴如,连亮儿这么个孩子你也不放过。”老爷子用拐杖跺着地,愤怒的训骂着。   汉威见大哥汉辰已经是跪在地上,抬起泪眼说:“爹,都是汉辰的不是,是我愧对了亮儿这孩子,我~~”大哥几次哽咽了说不下去,抽噎着说:“亮儿生下来,我就没好好照顾过他,没能抱抱他,哄哄他~~他~~他去泉州~我也没常去看他~~接他回来这一年多,~~~”大哥低头啜泣了说不出来。   “你~~你不敢说了?~~你~还是不好意思说?”樊老爷子跺脚说:“你~~你没脸说~~这么好个孩子,~~知书达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打他~~往死里打~~你把头往墙上撞~~你~~当了外人羞辱他~~你还是他亲爹吗?”樊老爷子气愤之余,喘口气又老泪纵横了说:“亮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他从来没说过~~没说过你这个爹的不是~~他怕~~他怕我和他外婆伤心~~每次信里~~都是说~~说他阿爸和后母对他很好,说他小叔也照应他。我还想~~还想孩子过得~~好~~”   周围的人哭得泪水涟涟,屋里一阵唏嘘声四起。两个孩子也哭了起来,哇哇的声音十分响亮。   “直到,直到亮儿前年给他舅舅写信,说是离家出走了,才把这些事一五一十的说了,还嘱咐说,千万别让我和他外婆知道难过。”   汉辰哭得伏地抽噎瑟嗦,樊老爷子撇开众人的搀扶,喝斥说:“杨汉辰,你还是人吗?你把孩子折磨得有家不能回,如今连死都尸骨无存。你对得起娴如吗?娴如嫁到杨家孝敬公婆,贤惠知理,她却从来没见过你的好脸,她尸骨未寒你就给亮儿娶了后妈,娴如生前受了你多少闲气,娴如母子~~”樊老爷子越说越气,抡起拐杖就迎头抽下来,汉威惊呆了,忙上去遮挡,含了泪说:“樊爹爹,你别打我哥了,他也~~”   “一边去!没你的事”大哥忍泪说:“爹你打吧,汉辰该打,汉辰无颜面对二老,愧对娴如母子于地下,也愧对家父~~”汉辰哭得低头不语。   樊老爷子耗尽气力打了几杖,被樊二爷死死拉住:“爹,算了,人都去了,亮儿也是为国~~”   “你闭嘴!”樊老爷子喝道,仍是不依不饶。   “爹,汉辰,该死!亮儿他~~”汉辰涕泗横流,汉威看得心寒,这个戎马倥偅一世,从来强悍的大哥也有哭成这般田地的一天。 第111章 两处茫茫皆不见   “樊爹爹,要打就打我吧,是威儿没照顾好小亮儿,威儿不该帮他离家出走,不该眼睁睁的看他送死。”汉威劝阻着,抽泣着。   樊老爷子扔下拐杖,扶起地上泪水洗面的汉威,对汉辰说:“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这两个孩子招惹你什么了?你还要他们小小年纪的怎么做才能称你的心?你怎么下这么毒的手打他们。”   汉威不知道樊老爷子怎么知道他和小亮在家挨打的事,想想四年前自亮儿回家,确实有一段难捱的日子,他和亮儿总是提心吊胆的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大哥家法伺候。   “威儿呀,樊爹爹替你娴如嫂子谢谢你。亮儿他说,若没有你偏护着他,替他平白挨了不少打,他怕早就去~~~去地下见~~他那可怜的娘了。可怜,可怜你们两个没娘的孩子~”樊老爷子话音未落,汉威更是哭得涕不成声,他没曾想亮儿对大哥的毒打记忆这么深,会有这么多的怨愤积压。再想想自己的身世和一路受过的苦,汉威也不由觉得委屈。   樊老爷子命令樊二爷把他的柳皮行李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兰花布包,扔在了汉辰面前说:“你自己看,你自己看看!”   汉辰抹把泪,轻轻打开布包。里面呈现出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一叠画,铅笔的、工笔勾勒的,画上全是他身着戎装、威风凛凛的样子。有的是仿了照片画的,有的是铅笔画,虽然有些画还是很稚嫩,但画面上那骑马的,穿盔甲的将军都是那么威风八面,画上题跋处都不忘记写着“阿爸在龙城”。   “这是亮儿在泉州时,想念阿爸画的。亮儿逢人就说他阿爸是大英雄,是跟赵子龙一样的常胜将军。他天天画呀画呀,好不容易盼到你接他回杨家,接他回家~~等了他的就是永无休止的毒打吗?逼得好好的孩子只能逃出去求条活命~~你~~你生他就是为了折磨他吗?你~~你就是想他死~~你当初~~”   汉辰跪在地上,痛哭失声,以头抢地的谢罪。樊二爷慌忙掺拦了汉辰说:“明瀚,阿爸他~~他有些激动,你莫怪,阿爸听说亮儿殉国的噩耗,哭了两夜未睡。”   樊老爷子叹口气说:“孽缘,孽缘呀~~”就执意带了孩子搭乘当日的火车离开。   送走樊老爷子父子,汉威又和婷婷长谈了一次。婷婷已经成熟了很多,不再是当初那个只有一怀热情的小毛丫头,而说出的很多道理一语中的。   汉威讲了军队的情况,和抗战中的阻力与无奈。婷婷也对他讲了她所知道的现状和格局,讲了她们所见到国军的腐败。婷婷说,她们都很感激当年胡司令的深明大义,有了胡司令当年舍己为国的举动,她们的队伍会壮大起来的。日后中国的主人,一定是以国家利益为重的,而绝对不是何家王朝的这些孝子贤孙们。   夜里,汉威悄悄的来到大哥的卧室,本想看大哥睡了没有,想关心他有没被樊老爷子伤到。但大哥的卧室是空的,大哥根本没入睡。汉威问了胡伯,胡伯说没见大爷出门。汉威敏感的猜出来,大哥一定是躲去了祠堂。   “威儿,大哥真是很凶吗?”大哥手里握着那些亮儿生前的画迷茫的问,“你恨大哥吗?”   这该如何答呢?汉威也很矛盾,就在这个阴森森的祠堂里,汉威不知道挨过多少打。疼痛难捱的时候,不管他如何哀求,大哥的家法就是不肯轻饶。那时汉威也曾绝望的想,他为什么生在这个冷酷的家里,不如死了的好。还有前年他下定决心要同舅舅出国,又被大哥几句软硬兼施的话逼得留下,本来大哥是如愿以偿的胜利者,可大哥却偏穷追猛打的当了那么多人痛责他,羞得他是那么无地自容,钻进地下永不出来的心都有。如今面对一脸憔悴如此失落的大哥,汉威却又不知道该说真话还是假话。对大哥说“长兄当父”“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吗?这种亏心的话说出口他都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对大哥说曾经恨他吗?还是说亮儿曾经都恨得想咒他这个做父亲的早死?   见汉威低了头不作答,汉辰无奈的苦笑说:“大哥管不住日后不打你,所以威儿,大哥想好了。你从军队出来吧,出国去。”   汉威想大哥说的一定是气话,出国去?现在同意让他出国了?全民抗日同仇敌忾的关键时候,他现在可能出国去躲清闲吗?当逃兵不说,他这么多年吃的苦学的这些调兵遣将、决胜千里的本事不就白费了。汉威知道大哥此刻心情跌宕,亮儿的死对大哥打击很大,虽然大哥一直故作平静的压抑着情感没有发泄,今天被樊老爷子一激,怕是山洪决堤了。   汉威忙说:“哥,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年轻时也这么过的吧,就没恨过爹吗?”   汉威本来想说,你年轻时不也没少被爹爹的家法打得死去活来吗?不是现在也继承了爹他老人家的这点衣钵,挥舞着家法打我们吗。但话到嘴巴边,还是改了个合适的方法说出去。   汉辰自嘲的笑笑,说:“我跟你讲正经的话,这话是当初子卿接你去西安时劝我的。说是这抗日的仗迟早要打,但仗打完后迟早要太平。民心所向,无论是哪国的百姓都希望安居乐业的好好过日子的。但硝烟散尽,并不是战争就结束,以后的仗还会打,而且会愈打愈烈!只不过形式不同而已。”   汉威诧异的看着大哥,他没听懂。为什么子卿哥要说天下会太平,但还存在持续的不同形式的战争。   汉辰又说:“以后的战争,会是貌似太平盛世的无弹火硝烟的战争,是生意上的战争。可能你一夜醒来,发现你吃的、用的、喝的都是被敌人控制的,敌人想你有,你就有;敌人一旦不供给你,你就等死。就象两军交战,水源被敌人掐断一样的恐怖。那时候,谁掌握了先手,谁就能控制天下。”   汉威隐隐明白些这话的意思。   “大战之后,白废待兴。现在正是招兵买马积蓄实力迎接下一场战争的时候。威儿,你听大哥的话,中国的战场,你交给大哥吧,大哥自会周旋。你现在就去美国,去读书,你还小,多学些东西。十年、二十年以后,下一场战争打响了,可能大哥还要去投奔你,听你的号令指挥呢。”   大哥又说:“我把财产已经转移去了瑞士银行,以你的名义开了账户。大哥相信你是个有自制的好孩子,有没有大哥看管你,你都知道如何做。”   听到大哥提到杨家财产家业,汉威心都发冷,大哥怕是动真的了。但这事情来得太突然,而且他怎么可能放弃眼前的抗日大业呢?他还答应为子卿哥报仇,他还要为小亮儿报仇呢。   见汉威不做答,汉辰斩钉截铁说:“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过了这阵子,大哥就帮你去同总座说。”   “大哥!”汉威压抑不住终于说:“大哥你不觉得这么做太武断了。威儿和亮儿一样,可能能容忍和理解大哥的家法,可真是接受不了大哥你无视我们的思想。中国都在抗日,连小孩子都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哥现在让威儿逃走,这也太~”   “少废话!你别以为今天樊老爷子几句话,就给你长了气了。心疼归心疼,家法是家法,杨家的一家之主还是我,你不听话我还打得你。”大哥强硬的话噎得汉威无话可说,呆坐在地上抱了头烦躁不安。   “乖儿”大哥很少这么叫他的乳名,叫的汉威汗毛都要立起来了。大哥喊他“乖儿”的时候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情况是他实在闹得出格让大哥恨得牙根发痒,那时候大哥喊他乳名八成就要痛打他了;还有种情况就是大哥偶尔疼惜他的时候,脱口会叫出“乖儿”,尤其是痛责过他又后悔伤心的时候。但往往还是前一种情况居多,而且这几年几乎没听大哥这么叫过他。   汉威抬起头,大哥对他说:“乖儿,大哥和杨家就只剩下你和业儿了。大哥已经让亮儿做了没娘的孩子,如今又无辜惨死,总不能让业儿日后再没爹娘。你没了爹娘,还有大哥在,业儿没了爹娘,你再有个闪失,那他怎么办?业儿才七岁。杨家又该怎么办?”   “大哥!”汉威觉得这话说得奇怪,大哥怎么忽然谈到这么避讳而严肃的话题,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大哥,出什么事了吗?”汉威紧张的追问。   大哥拉过他紧紧靠在身边抚着汉威的头顶疼爱的说:“你知道,过去剑侠小说里讲的,武林高手练功都有个‘气门’,那是‘死穴’,是攻敌至胜的最好方法和捷径。小弟你就是大哥的‘死穴’,而且这是谁都看到眼里的‘死穴’,你在大哥身边一天,大哥就不能保证能全身而退,所以你必须离开,为了你,也为了大哥。”   汉威心若掉进寒潭,冰的舌头冻成结儿,缓了一会儿才说:“哥,我做错了什么?”   大哥拍着他说:“很多事情没个对错。大哥毋宁你不要明白太多。”   汉威也不敢跟大哥强顶,心想等大哥安静下来再寻个合适的时机好好同他说。   清晨,汉威收拾好行装,准备明天一早先送婷婷回西京,就赶回驻地。   罗嫂敲门进来说:“小爷,家里来客人了,老爷请你下去。”   汉威应承了往外走,顺便问了句:“什么人呀?”   “吕家太太和四小姐。”   汉威一阵奇怪,自从他那次拒绝了吕家的婚事,还同大哥闹得有些不愉快。但不久就听说吕家这位小姐“好命”攀上了那个上海《申江国流》的少东李潇云。虽然汉威对李潇云十分的鄙薄,可据说吕家却对这桩婚事十分的得意。而且吕四小姐一结婚就随李潇云去了国外定居,端午节回国来省亲还给所有的熟人都派了洋礼物,很是让左邻右舍羡慕。   玉凝姐还酸酸的取笑汉威不识货,误过这段好姻缘。 第112章 运通何须觅故人   吕太太和四小姐原本在小厅正低着头、抹着泪同汉辰夫妇和大姐凤荣哭诉着什么,见了汉威过来,不好意思的边擦泪边见礼。汉威原本同吕家不熟,就知道是父亲生前的故交,若不是有过那段有缘无分的定亲,怕还没机会见过深居简出的吕太太。   汉威规矩的坐在一边,吕太太好像碍了他反不方便说话了,只是说了些感激杨司令雪中送炭救助她们孤儿寡母的套路话。汉威这才发现这母女二人似是给人戴孝,鬓角都插了白花。吕小姐还是照片中那副文静纤秀的样子,说不上漂亮,但是细眉凤目,长颈削肩的模样是那种中国传统仕女的形象。   汉威不明白,既然吕四小姐嫁了个金龟婿,如何现在来杨家哭哭啼啼的,又不好多问。   吕小姐清怨的目光忽然停留在汉威身上,好一阵子,很是凄凉。汉威被她楚楚可怜的目光看得很不自在,慌着避开她的眼色去看别处。又听吕太太说,她代地下的吕老爷感激杨司令的救济,明天她就要带了女儿去乡下老家。   吕太太母女离开,大姐才打开话匣子骂道:“龙官儿你真多余,依我说,这种人自作自受就别管她。哼,前几个月还来我们家耀武扬威的显示,夸耀说嫁了个家世才品都比威儿强百倍的女婿,怎么这会子被人骗得衣服被扒个精光了,反跑来杨家低声下气讨饭吃。下贱!”大姐边说边吩咐罗嫂:“罗姐,快,叫几个人把那个贱人坐过的沙发抬出去好好刷洗干净,不定沾带了什么腌臜物;还有,那用过的杯子扔了。”   “大姐,你这是何苦,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哥嗔怪说,“她母女也是受骗的,家破人亡的够惨了。”   玉凝拉了大姐说:“姐姐,这杯子可是我从法国买来的,昂贵呢,不要扔了呀。”   大姐还是忿忿不平,说:“你说天下就竟然有这种没脑子的傻女人?什么被丈夫要挟了不敢不做,要我说,她天生就淫贱,苍蝇抱了牛粪堆,做这些下作的勾当买卖,她不知道心里怎么得意快活呢。亏了小弟没娶她,不然杨家祖坟都得冒火。”   汉威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低声问玉凝姐怎么了?玉凝姐沉了脸当了大哥骂他说:“小孩子,不该问的别问。”   汉威被玉凝姐这不知虚实的话忽晃得更是糊涂。   “吕家小姐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闭塞得很。吕太太说,四小姐从小家教很好,平时就知道三从四德,嫁鸡随鸡,当然丈夫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喔,那个姓李的让她去拍《春宫》照她就去拍,让她吃屎她也吃吗?那吕老爷不是让她去死吗,她怎么知道哭着不死,反把她老子气死了。”大姐还是义愤填膺的说,“不是孔圣人还说‘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吗?她的规矩还是挑着学的吗?”   汉辰不得不拉了脸说:“以后这种家长里短的事你们少去议论。”   见副官早早的就立在门口提了大哥的行李箱等候,汉威奇怪的问大哥:“哥,你要出远门吗?”   “总座急电命我去趟西京开会,婷婷那边,你多照应她吧。”大哥说着又犹豫一下,忽然又说:“你去叫婷婷下来,我有话对她说。”   汉威应了声上楼去叫婷婷来到客厅。   当了全家人的面,汉辰打开一个绸布包,里面是对色泽温润的玉镯,泛着淡绿色的荧光。   汉辰对婷婷说:“这是亮儿的母亲临终时,要我转给她未来的儿媳妇的。这是亮儿的外婆在亮儿她娘出嫁时给她戴上的。”不等汉辰的话说完,婷婷哇的哭了出来,招惹得在场的人都在抹泪。   大哥离开后,汉威才好奇的问玉凝姐刚才吕家太太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是大姐口直心快的当个奇闻怪事讲给汉威说,说这吕小姐嫁过去李家不到半年,就被夫家给休回来了。而且被休了还不算,夫家还拿了她在国外很多不检点的油画和封面照到处宣扬,气得吕老爷家破人亡。如今跑来杨家哭诉求救济。   汉威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他过年时推拒了吕家这门婚事,吕老爷是个极好脸面的古板的道学先生,就急于要寻个好人家赌这口气。不知道怎么同蔡府太太的表兄李潇云搭扯上关系,身世显赫的蔡府表亲李潇云自丧偶还未再娶,正在寻觅。结果蔡太太露西就做媒去吕家提亲,吕家难得遇到这么位从上海过来又喝过洋墨水的有身份地位的好姑爷,见了李潇云一表人才,乐得屁颠儿的把女儿赶快嫁了。报纸上消息登得很隆重,而且一切手续都是西化的。龙城一提到西方简直就是身份的象征,吕老爷子也欣喜的答应了李潇云把女儿在排场风光的迎亲车队中娶走,三天后就登上了去国外的轮船。   照常理应该是桩不错的姻缘,吕老爷在女儿嫁出后来杨家答谢贺礼时,还得意的夸赞女婿如何的有为,如何的沉稳可靠。大姐凤荣对吕老爷子的看上去是有意炫耀,但实为找补被杨家拒婚所失去的脸面而说的一些过份的话很是不满。不想才半年不到,吕小姐忽然被休回娘家,丈夫登报说是吕小姐作风不检点。   凤荣大姐说这才是吕家的报应,是吕老爷当年刻薄辞退的一个老妈子,看到主人家一些国外的原版画报上,出现了原本深居简出的吕小姐很多艳照和画像,就捅破了窗户纸。终于消息传到了吕老爷耳朵里,吕老爷跑到上海李家大闹,骂李家家风不正,男盗女娼,反害了她女儿。没想吕老爷这一闹,事情被报纸肆意炒作,愈发不可收拾。吕四小姐在国外放荡无度的证据――一堆不堪入目的照片和下流杂志的封面照四处在大小报刊上张贴,不久吕小姐就被送回国,李潇云直接登报离婚。被休回娘家的吕小姐竟然被吕老爷逼着去上吊自尽,四小姐哭了不肯,就把吕老爷气死了。吕家的祖宅也被族里的长辈充没了,把吕四小姐母女轰出了家门,嫁出去的吕四小姐的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都是嫁鸡随鸡的窝囊主,不敢伸手相助。一时间家破人亡,吕太太走投无路才找了杨汉辰说明真相,求他救助。说女儿完全是被李潇云这个小人蒙骗,才作了人体模特去被照了那些照片上了油画,不知道会被拿去作画报封面。并说那李潇云不是好人,在国外有几房从大陆骗娶去的太太,他李家在上海有势力,做什么都无法无天没人敢管。   “吕老爷不气死才怪,他一向标榜自己门风谨肃,家里虽然没有男丁,但是女儿各个是‘大家闺秀’的典范。这不他吕家祖上有三座贞洁牌坊呢,这民国了,没皇帝给赐贞节牌坊了,吕家的女儿倒是会随波逐流的做活~~”   “大姐!”玉凝制止大姐尖利的话。   “有什么不能说的,这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大姐还是不依不饶说:“龙官儿就是不听我的话,头回被吕家听风是雨的退了小弟的婚事,我就看他吕家不厚道。还把小弟在西安狎男妓的那没影的事四处去说,到处宣扬他吕家如何门风谨肃,当场退婚杨家的壮举。这回好了,他吕家真有脸,祖宗都跟了出名。”   汉威不由得想到在西安为了香儿的那次误会挨的大哥那顿狠打,怕大哥当时下手那么重也多少有点吕家退婚的因素在里面。   见提到汉威的伤心事,小弟低头不语,大姐嘲弄说:“小弟你也别再委屈,回头大姐给你拿几本画报看看解气,啧啧,那吕小姐的风骚,要比唐伯虎的《春宫》都精彩呢。”   “大姐,小弟还没成家呢,你对他混说这个做什么。还当了亮儿媳妇呢。”玉凝红着脸阻止着,又轰了汉威送婷婷回房去。   居然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汉威真是不懂。但想到那猥琐的李潇云几年前同他的纠葛,汉威就牙根儿痒痒。怎么这种祸害还活的如此的潇洒,如此为所欲为。想想婷婷说的种种黑暗的社会现状,汉威心里不由得难过,不仅是为这些受害的人难过,也为战后的命运难过。   就这个话题,婷婷又开始同他义愤的谈起中国的新文化运动,谈起了社会的变革。婷婷要求一定要见见吕小姐,跟她聊聊,因为吕小姐是封建旧思想的殉道者,是受害者。汉威很为难,他知道虽然大哥出了门,但玉凝姐和大姐肯定不想他再和吕家有任何的牵扯,而且在这种峰尖浪头,避之犹恐不及。但婷婷很是坚决,她说解救所有被旧中国压迫的妇女是她的责任。汉威觉得婷婷同他就不是一个国度的人,婷婷的话居然有很多他都听不懂。   汉威试着对玉凝姐请求说,想带婷婷去龙城四处走走散心。   玉凝姐面露难色,还没等寻了理由委婉的劝阻他,大姐凤荣却一句话噎了他住嘴:“你一个小叔叔,带了刚守寡的侄媳妇去出去,孤男寡女的,不怕人笑话!”   汉威哭笑不得,但他又不想婷婷出面来讲,那样少不了会起冲突。就哀求的对玉凝姐说:“婷婷想出去转转,我就带她去亮儿的墓地再看看。”   玉凝姐这才没再阻拦,由了他去了。 第113章 牢狱之灾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真如匆然一场大梦,汉威醒来时忍不住的一阵干咳,玉凝姐已经坐到他床边,端过一碗水递到他嘴边。   “大哥呢?”汉威睁眼不由得四下张望,不见大哥立刻显得慌张起来。   冬季阴冷潮湿的屋子里,那个火红的炭火盆也是杯水车薪的添不了多少暖意。   “怎么,又做噩梦了?”玉凝姐安慰着他,“在家里呢,别担心,你哥去省厅了,这就回来。你才没睡多久,接了睡吧,嫂子守着你。”   汉威抿口水,玉凝拂摸了他清瘦的脸颊问:“饿吗?用不用给你弄点吃的?”   玉凝用绢帕揩着小弟汉威一头的冷汗。   汉威醒悟过来,他是在家里了,已经从中情局黑衣社那个人间地狱逃了出来,不!应该说,是大哥冒了生命危险单枪匹马救了他出来。   罗嫂蹲在地上拢着火,边抱怨着叨念:“怕这天冷得太快,火都不觉得热。炭都烧得红红的了,就是铁也能熔了,怎么屋里就不觉得暖?”   呆望着炭火盆跳跃的青红色火焰,一阵惊惧划过汉威的记忆。眼前又是他被那个满嘴大黄牙的周组长推进黑衣社刑房时的景象。   那红红的炉火,烧的通红的火钳。吊在架子上那一脸惊惧面容扭曲的小伙子,周组长恬然自得的对汉威说:“这不过是做个演练给你杨队长先开开眼。”然后一挥手,一个光了后脊露着一身发达的肌肉、流着臭汗的爪牙,正将火钳在炭火盆中乱刨,飞掠出一串火星。   “小心点!长的狗眼!”周组长崩起了原本堆笑的脸,训斥那个爪牙打手说,“才做的洋缎袍子,燎出火眼要你赔得当裤子。”   爪牙赔着笑连称不是,又在周组长眼神的暗示下,接着从火盆中捏出块亮红的木炭,散落着白色灰烬,在汉威眼前晃晃,那灼热的温度离了些距离汉威都感到烫。   吊在刑架上的小伙子惊恐欲爆的目光中,那闪着忽明忽暗的火色的炭就渐渐伸向他的发稍,腋下。随了一阵燎烤猪皮的焦臭味,小伙子不成人声的惊嚎撕心裂肺的回荡在刑房里。   汉威一阵恶心,那火红的炭,又炫耀般的晃在汉威眼前轻晃。周组长得意的问:“杨队长,想好了吗?大家子弟娇生惯养得细皮嫩肉,怕吃不了这苦吧。”   汉威闭上眼,不去看卧室里那似曾相识的炭火盆,两行清泪落下来。   “小弟,身上的伤还疼吗?”玉凝姐关切问。   汉威闭着眼摇摇头,咽下了泪。   “太太,司令的电话。”小黑子进来通报。   玉凝应了声起身,吩咐小黑子说:“你就陪陪小爷吧。”转眼又看到在一旁指挥仆人抬着炭火铜炉的胡伯,有些不好意思的自嘲说:“我们的小黑子如今都是营长了,我还总拿他当先时那个孩子使唤。”   “这就对了,他再大,也是大爷和太太栽培出来的,伺候小爷那是他的造化。”   小黑子大致听说了汉威的遭遇,也不急了多问他。扶着汉威半坐半倚的闭目养神。   电影般的画面浮现在汉威眼前。   惊天动地的嚎啕声,那简直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   周组长狞笑着对他说:“杨队长,你出身高贵,怕没见过从美利坚买来的这稀罕物,今天就给你开开眼。”   吊挂着的赤身裸体的小伙子身上贴了几根电线,都在软弱的部位。周组长把弄着一个摇棒,象是一个调皮的孩子摆弄一个稀罕的玩具。他的手先是轻轻摇着摇柄,犯人的眼珠子瞪大,嘴大张,唾液长长粘粘的流下。一会儿,周组长手越摇越快,摇大电流,“啪啪”的电花打起,那犯人剧烈抽搐,身子躬起,没有人形的脸扭曲得变形,疯狂乱叫乱喊,那绝望的眼神扫向汉威,乞求的神色如待屠的羔羊。   周组长兴奋的凑到近前赏玩着自己的杰作,用鞭柄戳起小伙子的下巴,说:“快告诉杨大队长,这电刑舒服不舒服。”   小伙子哆嗦着牙关,满脸泪水汗水模糊着拼命摇头。   “不舒服吗?”周组长象逗弄只被他利爪按住等死的老鼠,对手下说:“再来!直到伺候他舒服了。”   “哎呀!不呀~~舒~~服~~舒服~~”小伙子显然没了理智,哭得没了尊严,“别动,别动,要我干什么都行。”   “啧啧~这个滋味令人一身难忘,”周组长感叹说:“杨队长总不想亲自去试试吧?”   汉威痛苦的摇着头,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再想那噩梦,但他做不到。   他记得,当时他不知道哪里来的笑对生死的勇气,一点没被周组长的禽兽酷刑震慑住。   被脱了衣服吊上刑架的刹那,立在面前的一张熟悉面孔,反比刚才看那小伙子受刑更令他震惊。   李潇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得意洋洋的晃动根狰狞的皮鞭站在他眼前。   “汉威小弟。”李潇云暧昧的叫着:“这是不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呢?”   李潇云的鞭柄顺了汉威脖颈往下滑,停在汉威小腹间崩起脸严肃说:“这中情局西南社,是何总座钦点的执法机构,进来了,是出不去的。还从没有过人不老实招供的。小弟你刚才看的,才是微微细雨,那霹雷闪电更惊心动魄的,还没让你见识呢。你想不想自己试试呀?”   说罢,那下贱的手开始沿了汉威的后背乱摸。   “混蛋!”汉威骂着:“无耻之极!”   “说吧,你在空军任职期间究竟贪污了多少公款?不老实招供,怕神仙也帮不了你。”周组长在一张八仙桌旁坐下,喝着盖碗茶。   “这个地方,等你那威风八面的司令大哥找来,怕你不是烂成滩臭泥了,就是早就乖乖招供了。”李潇云点拨着汉威。   周组长阴笑了说:“李老弟,这个,要快,云先生说了,夜长梦多,要快让他招供。待招了供,你随便怎么处置他。”   “可惜,可惜”李潇云感叹说,“可惜这小模样生得这么好。”   “你们,这是~~还有王法吗?逼供吗?”汉威愤怒的喝道。   “王法?龙城王法姓杨,我是记住了;不过,这中情局的王法不姓杨,也不姓李,可我能让小弟你尝尝姓李的王法的滋味。”   “滚开!别碰我!你杀了我,我没什么可招,你们贪污了军款,反来诬陷我,你们休想得逞。”   “喔?谁贪污的公款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何总座相信是谁贪污的公款。呵呵~小孩子。”周组长用茶碗盖轻推漂浮的茶叶,轻吹了吹滚烫的茶水,深吸口茶气的清香说。   “周哥,交给我吧,你的新鲜玩意我都会用。你先歇歇去,我慢慢赔杨队长好好玩,直到他招供。”李潇云狠狠说。   周组长盖上茶碗盖,说:“好吧,就给你一个小时,搞定搞不定,就这一小时,你若撬不动他的嘴,我就要找人来了。”   周组长扬长出门,李潇云得意的端详着汉威,如观视着自己的一头猎物。   “很奇怪我怎么在这里是吧?”李潇云挑明了来意,“你那篇替吕四出头的报道写的真好,太好了!文彩四射,才比潘安呀。”李潇云笑笑,伸手去拂弄汉威的面颊:“当然,你这模样也是可比潘郎呀。”   见汉威暴怒的挣扎,李潇云大笑说:“你以为把这个事借着新闻报社捅大,把我李家搞得口诛笔伐就这么容易吗?”   汉威没听明白他的话,但从李潇云忿恨的谩骂中,汉威明白了,是婷婷这冒失丫头把吕四小姐的故事写上了报,把李潇云狠狠的揭露了一番,李家滥用职权仗势欺人的事终于因此大受牵连。而不用说,那个笔名“樊肖”的记者,肯定是婷婷了。   “那个傻女人也值得你这么大费周折,”李潇云说着,不解气的抡起鞭子狠狠抽下,汉威的肩头着了一鞭,拢起一道红痕。李潇云忿忿说:“你们杨家兄弟也真是霸道,连个媳妇我也要拣你杨汉威的剩。那个傻女人,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妞。”   “我让你死个明白吧,那个吕四呀,当初为什么退你家的婚。露西你该认得吧?你远在西安的丑事吕老书呆怎么知道的?那是我和我表妹她们一帮太太下注打赌,把你嫖小娈童的‘丑事’找人透露给那吕书呆子的。没想那书呆子就真为了什么不见影的‘门风’把杨家的亲事给退了。我赌输了,还赔了三千大洋呢。”李潇云自嘲的大笑,然后对了一脸迷惑的汉威说:“后来表妹她们又跟我打赌说,这种有中国传统美德的‘淑女’娶回家,要她做什么她都做,我就跟她们赌了玩儿了。没想到,这傻婆娘,被你家拒了婚,梳妆盒里还藏了你提亲时的照片嫁到李家。”   汉威脸上浮现出一些惊异,李潇云的鞭子又绕到他身后抽下,停滞一刻,手开始在汉威的身后留着旧日鞭痕的皮肤上揉擦。   “畜牲!”汉威大喝着。   “小弟,你不觉得你和那个吕四跟你很象吗?她是唯她那个书呆子老子的命令是从,让她嫁谁她嫁谁,嫁个混蛋都不在乎;你呢?你霸道的老哥让你做什么你做什么。”李潇云奚落说:“我李潇云没那么小气,不过就吓唬吕四说,她行为不检点,就这点,我就可以立刻休了她,送她回国。她就跪了磕头求我,说只要不休了她,留她李家太太的名分,让她当牛做马,她都做。呵呵~拍裸照呀,当人体模特呀,上月刊封面呀,都是她自己愿意的,我没逼她。她可听话了,比你听话,我只要一拉下脸色,说要把她休回娘家去,让她陪别的男人睡觉去她都愿意。哈哈~~你说哪里有这样的傻女人~~”   “疯子!”汉威骂道,但是心里不由生出一丝伤感。吕四小姐,他原来从未谋面,也谈不上什么感情,如今连这一点点同情都变得苦涩。   “李潇云,我没时间听你这些无聊的狗屁话,你快放我走。我军中还有任务呢,日本人打来家门口了,上海不保,西京就危险了。我的空军大队要赶去救援,你快放我走,咱们的恩怨以后再算。”   “我放你?我哪里有那本事放你,也没那本事抓你。”李潇云笑笑,用火钳捏起块儿火红的木炭。 第114章 劫狱   汉威强压着内心的恐惧,见李潇云从桌上烟盒中优雅的弹出支香烟,用火钳夹了块儿红炭点燃,深吸了两口说:“你放聪明些,乖乖的招认,也省得受苦。当然,我是最喜欢看体魄精致的俊哥儿受刑的了,电刑就更销魂。”李潇云狂笑,又说:“小弟,就是你承认了贪污军款,有你那司令大哥挺着,上面也会留你条狗命。”   见汉威冷傲的强挺了头,看着天花板不语,李潇云叼着香烟呜涂的说:“你呀,叫你小弟你不服,空长了双大眼睛,怎么不看清个道儿?谁叫你管不住嘴呀,四处张扬去捅这亏空军款、私卖器械的窟窿,这上面层层的机关,你死在哪道关口怕都不知道呢。”   汉威心往下沉,他隐约从李潇云话里听明白了是什么事给他招惹的祸端。   想到那日他送婷婷去车站时,婷婷就一路在抱怨四小姐的悲惨命运和当局的黑暗,更是对小亮儿的无辜惨死而抱憾。汉威忽略了婷婷一是直在“那边”做宣传攻势的主力,但他没想到一个小女子会有这么大气魄,竟会动用舆论压力来解决时弊。   这就难怪他才回军队半个月,就生出这种意外的变故。   那天汉威接到空军司令部的命令,原来的大队分成三支,分交给了新人来接替。命他交接工作,迅速去空军后勤报到,理由是要整顿后勤。   汉威心中一阵恼火失落,大战在即,难道是大哥为了促成他出国,开始行动了。   抗日报国、踌躇满志的他如在巅峰中猛的被无形之手打落下来,从前线跑到后线,岂不是空怀报国之志?心中不免失落。大队里的兄弟们也为他抱不平,又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大战前临阵易将。   不久,后勤查出了亏空,不等汉威明白就里,就被黑衣社请去代军法处问话。   汉威头一次感到什么是牢狱,这比几年前他在西安被胡子卿关押简直就不可比的阴森恐怖。   迎接他的是个一口大黄板牙、笑面虎般的姓周的黑衣社组长,象征性问了他几句,就切入正题问他公款的下落,并笑了说:“杨队长年轻有为,不会为了这点事耽误前程,总座说了,既往不咎,只有你从实交代,年轻人吗,不免犯错,知错能改就是好样,不然一味侥幸,怕害人害己,还要连累令兄。”   汉威十分气愤,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但如此无凭无据的事居然也会有人相信?汉威面对周组长,倒是神态自若,心想不过是大哥常说的话,“清者自清”。任是谁在无中生有的挟机报复他,他也问心无愧的不怕。只是大战在即,他作为主帅此刻的离开,定然影响空军作战的实力。这并不是他杨汉威又多谋略超群,而是临阵易将,任是再有本事的将领也需要一定时间磨合,但此刻日军兵临城下,已经没这个空余的时间了。何长官是行伍出身,不会不懂这点。汉威想,一种可能是下面的人背了何先生假传圣旨的在整治他;一种可能是何先生明白形势严峻,只是觉得此刻整治他比抗日守城更重要。   电极沾满汉威身体的时候,汉威心跳加速了,说不怕那是假的,尽管他面露坚强。   他见过当年香儿受刑惨死的照片,也见过小不点儿从黑衣社逃出时身上那惨不忍睹的伤。汉威知道,这帮孙子对他用刑,怕是在迫不及待逼迫他按了预先设计的结果来招供,或许还意在动摇大哥的根基。   树大招风,杨家兄弟的风头最近太盛,尽管平日韬光养晦的大哥不喜站去风头浪尖,但这回俨然是被何先生顶到了最前锋的位置。这些话汉威曾听过几个人对他讲过,包括张继组大哥。张大哥总抱怨大哥为人太过耿直,不近人情,一点也不圆通。张大哥说,“胡子卿得罪人,大家都会觉得他小胡是胸无城府的不长眼,无心之过;而你杨汉辰伤人,就算没有其他的用意,都不免被人多猜想你的用意何在。”   “啪”,李潇云拿了两根电线空打了个火花,做了个示范在汉威眼前,“怎么样?这电火打在肌肤上,感觉会更好。”   “混蛋!”汉威暴怒着。李潇云不顾汉威忿恨的痛骂,手中握着冰凉电极在汉威身上四处试探着。屋里很冷,汉威打着寒战,心底对即将难逃电刑的绝望远没有被李潇云此刻的羞辱更难过。   “咣当!”一声巨响,牢门开了,周组长是被一把枪顶了进来。一脸阿谀的陪笑掩饰不住内心张惶失措,那表情很是难拿。   “大哥!”汉威惊喜的大叫道。   大哥汉辰如天兵天将般从天而降,搭在肩上的呢大衣下一身戎装。   “杨司令,属下也是奉命行事,杨司令要放人,是需要去请示总座的。”周组长哆嗦着说,生怕一句话不对,脑袋就会开花。李潇云机警的闪在了一边,偷偷从边门退下。   汉辰面色凝重,没有说话,扬手飞起一枪,吊了汉威的绳索断了,汉威跌倒在地上。   “小弟,站起来。”汉辰命令说,一抖大衣扔过去,端端正正盖落在汉威裸露的身体上。   “杨司令,属下只是对总座的命令负责,总座的命令,司令你也违抗不成?”周组长惊慌的说。   “违抗命令?逼急了,杨汉辰还敢揭竿而起呢!”杨汉辰不怒自威的声音,这句话掷地有声。汉威都惊愕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会从一象中规蹈矩的大哥嘴里说出。   汉威被大哥不容分说的抱起,就向往常大哥从祠堂把寸步难行的他抱出来一样。他裹在大哥温暖的大衣里,听着大哥稳健的步伐一声声从阴暗的刑房走出。   闻风围堵过来的一双双跃跃欲试的目光都被大哥旁若无人的威严震慑得向后退去,没敢上前制止住大哥的步伐。   车一路呼啸了在山路狂飙,开出一段距离,沉默的大哥才关切的问了句倚在身边的汉威:“威儿,疼么?”汉威笑笑摇摇头,调皮说:“比起大哥的家法差远了。”   汉辰忍俊不禁,严肃的脸泛出笑容,不想弟弟在这种时刻还能说出这种顽皮的话,疼惜的笑骂说:“还耍舌头。”   “小爷,我还是回来给你做副官吧。”小黑子扶了汉威下床走动。   “混话,能带兵打仗,抗日杀敌,你还来服侍我作什么?”汉威说,“你下午就回营里吧,我没事。”汉威说,又问小黑子:“有前线的消息吗?这两天的报纸有吗?”   小黑子蠕动一下嘴唇,嗫懦说:“西京那边~~”   见汉威惊异紧张的眼神,小黑子眼里噙了泪:“破城了。”   汉威一阵侧歪,摇摇晃晃的定了神喃喃道:“怎么这么快?”,有慌忙问:“不是中央那边一直说是死保西京吗?”   几张报纸,满眼血泪,汉威捶着墙。   “小爷,早上太太还说,怕是小爷你因祸得福躲了一命呢。说听空军那边阵亡了很多人,最惨重。”   “胡毅!这是你一个军人说出的话吗!”汉威厉声斥责,“我这么活着都觉得羞耻!生不如死!”   小黑子缩缩脖,叨咕说:“太太的原话。”   汉威忽然想,我哥不是应该在前线指挥吗?怎么也回龙城?就是因为我的缘故吗?那我岂不是千古罪人了。   想到这里问:“我哥回来了吗?”   “在小客厅,有客人。”小黑子说。   汉威推开他,蹒跚了往外走。   “小爷,你这是做什么去?老爷会客呢。”   “给我准备下,我要回飞行大队。”   汉威才下到楼梯口,就听见厅里张继组大哥的声音,具体说什么没听清楚,但话题里带着他汉威的名字确让汉威听得格外注意。   “伙计你这话说得好没意思,你当我是什么人了?”大哥不屑的声音,不知道张继组的什么话惹得大哥不快。   “咳,老杨你怎么这么死牛筋,这古代还有个大臣为了皇帝一句话就把亲生儿子煮熟了,送给皇帝吃肉呢。何先生不过让你教训你那个惹事生非的兄弟几下,给大家个交代好下台。又没让你要他命,也没让你剁他条胳膊腿,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再说,上次为了西安小胡那事,你不是也打过威儿。”   见汉辰诧异的眼神鄙夷的注视着他,张继组收了话。   “你是说,让我学易牙烹子吗?那何先生是把我杨汉辰看成那种居心叵测、向主子邀媚讨好的小人吗?”汉辰心中暗叹:“想我杨汉辰真是生不逢时呢,遇到个自比昏君周幽王去逗褒姒美人一笑的爹爹,又摊上个如此昏庸的主子。此等的君臣父子才真是无奈呢。”   张继组一时语讷,又自圆其说的笑了说:“照理说,老头子待你那个兄弟也不错了。有几个年轻轻轻就登上这么高的空军长官的位置。就是汉威少年英雄,没了老头子暗中扶植,怕也没这么快飞黄吧。爱之深,责之切。你就依了老头子教训他这顿,这事过了,他该如何升腾都不受影响。你想,汉威要不是年纪太轻,怕空军司令的宝座他都快摸到了。若不是伙计你推三阻四的从中作梗,怕依了汉威如今的地位,从上校升了少将应该是唾手可得了,就你一副不知变通的迂腐样子再三推阻。我看威儿弟弟跟了你才苦呢,跟了胡子卿半年就升了一级。我看你才真是好歹不分了。”   “伙计,我那小弟,对这功名利禄的事情没兴趣,也不太懂。别看他平日骄纵的少爷性子,他只要跟了我这个不近人情的大哥有口饭吃、冻不到就知足了。”汉辰拍拍张继组的肩,似是让他放弃了说服他的想法。   张继组在厅里逡巡着,发现这个说客的差事竟是不好做。   “再说,伙计你也不亏呀。”张继组又开口换了个方式劝服:“那云老西为这事,不也跪地认错,被老头子不分青红皂白的抽得满脸开花。那可是我和侍从室的人都亲见的,真不骗你。这摆明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有理扁担三,无理三扁担’,老头子惯用的做法。小云是老头子的高徒嫡系,老头子平日宠他不差于你和子卿吧。你别这么不知道进退了,板子又没落到你杨大司令身上,威儿他还小,挨几鞭子也不丢人。你就是没个缘由打他,怕他都不敢问个究竟。更何况为了这么大的祸事,他又不是一点错没有。那空军贪污的事怎么不好说?做什么要把何夫人把买飞机的钱存了银行生利息的事也拿出去胡说。非要里外不分的捅去给报社,闹得民怨沸腾的。这皇亲国戚、老头子‘嫡系’那边扯进多少人,人心惶惶岌岌自危的。老头子都没法收场,能不对你起嫌怨?”   汉威在门外听了张继组的话,震撼得心血沸腾。他本以为这只是云老西的一干亲戚沆瀣一气的弄出些贪污的名堂,不想这一环扣一环的关节还这么多。想想连累大哥受过也真是不忍。   见汉辰不作声,张继组觉得有门,又板了脸说:“你本是在做好人,藏了那个账本册子还放在我这儿呢。可偏汉威小弟不听告诫,一再追究此事。”张继组叹口气说:“伙计,不是我老张世故,你说什么不好偏说出些‘揭竿而起’犯忌的话落人口实。这回‘嫡系’的人就更拿了这句话挑唆了,说你当年归顺中央,就首鼠两端的心存二心,当时还说出那句‘名言’,‘若只是君臣还有个择木而栖的退路,若是父子兄弟就没个回旋余地了’。伙计你是比子卿谨慎,谨慎得平日贵人少语,出语必定惊人!” 第115章 痛定思痛   沉默一阵,汉辰立在窗前向外张望无语,张继组讪然的笑笑:“伙计,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老头子这回是有些借题发挥。是有些为了你前番要当阵处决廖永华的事给你好看,可你怎么不想想,小廖他们这些‘嫡系’之所以这么傲慢不顾你的军令,擅自行动贻误战机,不就是因为有老头子这座靠山而有恃无恐?这些人是老头子的爱徒,忠心耿耿,是老头子的家底,他怎么能舍得?”   “怕不是不舍得,是他不想。”   听了汉辰的话张继组有些迷惑,问:“不想什么?”   汉辰只是嘲弄的笑笑。   “不想杀他小廖还是不想~~”张继组想到这里脸色一沉说:“明瀚,就是老头子不想你能轻易的指挥动他‘嫡系’的将领,你也不能杀鸡儆猴的拿小廖开刀呀。谁不想保紧自己的实力地盘,军中的大权还不都靠枪杆?”   “那总座放我到这前线副总指挥的位置帮他督导一切军务,该不是让我当胡子卿第二,去替他顶第二次‘八一五’吧?”汉辰扭过头,一脸奚落的神色注视着张继组。   汉威对这段对话更为震惊了,他听出大哥肯定是在指挥上海西京保卫战中同嫡系将领发生了很大的矛盾,那个不可一世、打仗神勇的廖永华是何先生得意门生,这个谁都知道。廖永华不服气大哥是很可能的,而且廖永华年岁比大哥还要大几岁,大哥那颐指气使的指挥作风怕更会惹怒这些嫡系大将。但更令汉威费解的是,大哥从来谨言慎行,信守“言多必失”,也一直这么教导他和小亮儿。怎么大哥今天能说出这么多过激的言语,再说下去不定还能说出什么。   “就是让你去顶锅又怎么了?抛开君臣,你同总座总还有同门师兄弟之义吧?你就这点‘忠心’么?小廖是他徒弟,你是他师弟,这顺延了下来,你倒还算小廖的长辈,怎么就这么同他计较?”   汉辰冷笑了不语,沉寂一会儿,汉辰说:“不是我杨汉辰同他计较,是无辜惨死的兄弟们和西京城屠城血案中的百姓在同他计较。”   张继组也不同他辩驳,说:“话题扯远了,先说眼前这事。你再考虑下老头子的话。两个选择:家事处理,你就借坡下驴的办了威儿让大家平口气;若是按了公事,老头子说了,且不说小云抓汉威对错与否,你这党国大员持枪私闯中情局,他是不能再姑息个胡子卿第二。子卿抄黑衣社,方之信代他受过送了命,你这事,只有应了你自请处分,降职谢罪了。伙计,你放明白些,你是杨家的大树,得失取舍,你比我更明白。”   汉辰淡然一笑,伸手拈起桌案上那块儿雪白的丝帕,揉弄一下在手上摊开,不紧不慢地说:“是不是让这方帕子染红我小弟的血,就能向总座交待了?”   张继组忙说:“伙计,这打轻打重你知我知,实在不行~”张继组左右看看说:“关键的是你低头的姿态要做出来,不过是给大家个台阶下。”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t x t 0 2 . c o m   汉辰又一手拿起那根藤条抖动一下,轻蔑的望了望张继组问:“伙计你说我和子卿谁更理智?”   “这还用说?”张继组说。   汉辰说:“庐山上,子卿一句话我此刻记忆犹新。你责怪子卿对黄主席一事太过不理智,子卿答你说,他胡孝彦从来没利用他的部下去换谁的政治生命,那么做,他问心有愧。这也是我要说的话,我绝对不会用谁,尤其是舍弟去换我杨汉辰的政治生命。”   “明瀚!”张继组急得跺脚,“此刻不下台,怕以后在找台阶都不容易。”   汉威明白了,张继组是奉了何长官的命令来做说客了。但大哥俨然对他给的台阶不接受,如果矛盾就集中在教训他一顿出气,那何苦这么纠缠了彼此难堪?   “大哥”汉威进来,单薄的衣衫,披了件棉衣。   “怎么这么没规矩,没见有客人在?”汉辰见了小弟板起脸训斥说:“进来不敲门,还衣衫不整的。”   “张大哥”汉威微鞠了一躬,恭敬的打招呼。   看着桌上张继组奉命带来的白绸方巾和藤条,汉威说:“大哥,你跟张大哥的话我都听了。”   “回你房间去。”大哥喝斥道。   “大哥”汉威深情的说:“张大哥说的话有道理,彼此是要个台阶下。大哥你为了小弟这么做不值得。”汉威坚定的说。   张继组感激的接道:“你看看,威儿弟弟如今多懂事。”   “大哥,你打吧,大哥动手,小弟绝无怨言。”汉威愁苦虬结的眉头乞求的望着大哥。   汉辰怒喝:“你想挨鞭子还不容易,以后有你受的时候。滚回去!”   “大敌当前,退一步海阔天空。”张继组见汉辰少有的情绪外露,忙说:“抗日为重,就是受些委屈,也值得。若不是闹出这些将相不和,怎么就这么快丢了西京。”   张继组同汉辰谈得不欢而散。   事后,汉威才从别的途径了解到大哥同临时划归到他战区的廖永华师长产生了很大的矛盾。   廖永华这个号称“黑狮”的中央嫡系勇将,老头子的得意弟子,对大哥这个总帅十分的不忿。虽然嫡系的将领都不满意让杨汉辰一个杂牌军起家的将领来统帅他们,但是敢公然叫阵的唯有廖永华。   起先,廖永华还只是公然不服从安排,不管大哥一再以军令震慑他,命令廖永华:“我是战区主帅,你必须无条件执行命令,否则军法严惩!”   廖永华却眉头轻挑,十分干脆的回答:“永华眼里只知道总座的军令!”   廖永华不想消耗自己的兵力,带了自己装备优良的机械旅私自放弃了坚守的阵地,突围出来,破坏了大哥的军事部署,造成后线措手不及的惨败。   事发后,大哥要严惩廖永华,下令见到他就将他就地正法。杨司令下令怒斩少将师长廖永华的事情立刻被军中传为奇闻,所有人都拭目以待事态发展。   廖永华逃到了何长官官邸里,只被何长官不痛不痒的臭骂了一顿,而战事失败的责任大哥汉辰是难辞其咎。何长官只能临阵易帅换下大哥汉辰,结果还是没能改变一个月后西京失陷的败局。汉威听了些传闻,讲述西京保卫战调动兵力时的混乱,将领不听指挥私自行动。直到城池失陷,才显出军人本色浴血奋战与西京城共存亡。   “威儿,还疼吗?”玉凝姐关切的问。   汉威放下筷子,还没回答,大哥就面无笑容不知是欢是恼的接了句:“不就挨了几鞭子吗?便宜他了。早知如此,我就该晚些天去接他出来,让他多吃些苦头长点教训。”   “那大哥就等小弟被烧成木炭吧。”汉威随口答了句,发现玉凝姐惊恐的目光看着他,忙改了口问大哥:“哥,我的伤没什么,~~我~~想尽快回军里。西京~~失陷了~~”   汉辰说:“你还是准备出国吧,同你嫂子一起走,去美国,你四哥那里。”   这话就是不容改变的命令,汉威脸上露出不快,忍忍,又看看接着吃饭的大哥,迟疑一下,又说:“国难当头,大哥,就是当个小兵杀几个日本人,汉威也算尽个军人的职责。”   “你什么意思?”大哥重重的把筷子扣在桌上,“你是说大哥在后方躲清闲置国难于不顾吗?”   “明瀚,”玉凝姐闻出火药味,忙帮丈夫布菜劝道:“不是说,饭桌上不教训孩子吗?你要管小弟,也等吃过饭。”   吃过饭,汉威来到大哥的书房,大哥立在窗边向外望着。窗子上满是哈气,定然是看不到窗外任何的景色,大哥显然是在想心事。   “哥~”   “不挨打你不舒服是吗?”大哥冷冷的头也不回。   “哥,发生什么事了?”汉威没有理会大哥的冷言冷语。   大哥没有理他。   “事情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哥同何长官那边,怎么打算?”汉威试探问。   “你从今天开始就给我老实呆在家里,读书、练字、练英语、弹琴都可以,我会给你请老师,但你要敢再出家门一步,我打断你狗腿!”大哥咬牙切齿的喝骂,汉威忽然觉得前些天那个单枪匹马独闯黑衣社大牢,救他出囹圄的英雄大哥不见了。眼前又出现了那个蛮不讲理的一家之长。   “回房去!”汉威喏喏应了声,垂头丧气的望了一眼书桌上端放的那方白丝帕和藤条退了下去。   走到门边,汉威忍不住又转回来,壮起胆说:“大哥,你不是一直教育小弟,遇到军国大事,所有个人恩怨都要让路吗?眼前抗日才是~”   “放肆!”大哥断喝着转过身怒目而视,“这个家里,我的话就是家法,你只有服从!”   汉威此刻泪光闪溢的都是愤慨了,西京城血泪成河,报纸上报导不停,大哥却同何长官纠缠在这些恩怨里。   杨汉辰立在窗前,他想,小弟肯定不能猜出他今天痛心疾首的不过是张继组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说你当年归顺中央,就首鼠两端的心存二心,当时还说出那句‘名言’,‘若只是君臣还有个择木而栖的退路,若是父子兄弟就没个回旋余地了’。伙计你是比子卿谨慎,谨慎得平日贵人少语,出语必定惊人!”   是张继组无意的话,令他不由反思七年前同何总理的握手,想起龙城上空飘起的党国国旗,眼前就又浮现出胡子卿四下龙城时那灿烂的笑容。又是一年冬季,当初那用尽心思拉了他的手递给何长官的好兄弟胡孝彦又在哪里呢?   ※※※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汉辰杂牌军指挥中央军及处置枪毙廖永华高级将领的可行性】   摘在《在蒋介石宋美龄身边的日子—侍卫官回忆录》,这本书记载了许多在蒋宋身边工作过的侍从室官员的回忆。   “枪毙王天培”   有一天(5、6月间),南京总司令部召开高级军官会议,师长以上均出席。蒋介石命我……请王天培军长来开会。……凡是司令部开军事会议,一律不准带武器进入会场。王天培来了,我向他敬了个礼,问他‘有没有带武器?……’,我带他进入会议厅,会议尚未开始。参谋长白崇禧一见王天培,很严肃地对他说:“你知罪吗?”王天培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呆了,面色苍白,立正站着,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白崇禧接着说:“你不服从总部的战略部署,阳奉阴违,在进攻徐州战役中,被敌人(孙传芳)一打就垮,一直向南溃退,几乎影响整个战局;而你部下控告你十大罪状,克扣军饷等……?”王天培战栗的抵赖说:“不知道,都是下面人搞得!”在场开会的军官,大部分都站起来,注视这件想不到的事。自出师北伐,国民革命共七个军,到湖南成立第八军,军长唐生智。王天培是第十军,其资格之老,地位之重要,可想而知。自出师以来,总司令部惩办一个军长,这还是第一次。蒋介石未说话,一直注视着,大概是预先布置好的。王天培支吾其词,蒋叫我将王天培带到军法处,然后枪毙了。   摘自第一章《我在蒋介石身边的时候—原蒋介石卫士连长宓照》P15页   从此看出:   1.白崇禧讯问王天培   杂牌军总参谋长可以管到军长;   2.王天培被枪毙   军长是可以被枪毙,有特例;   3.师长可以参加老蒋的高级军官会议。 第116章 胡子卿四下龙城(1)   “子卿?真的是你?”杨汉辰赶到花厅。原本背对着门口,正悠然观赏着中堂那幅栩栩如生的《猛虎出山图》的青年摘下帽缓缓转过身。   胡子卿一袭白色长衫,飘逸儒雅,正盈盈的笑望着汉辰这个久别重逢的好友说:“怎么,意外吧?”   汉辰紧走几步上前,用力捶了子卿的肩膀一下,欣喜的叫了声:“伙计”,子卿就已经张开双臂,两个挚友紧紧拥抱在一起。   “管家禀报说,东北的胡少帅来了,我还寻思他弄错了。前些天还见报纸上说你在西京。”汉辰问。   子卿捏紧汉辰宽实的肩膀,得意的说:“我都飞了几个来回了。这次正是从奉天去西京,路过伙计你的龙城‘天界’,顺便下来拜拜山头。”   看了胡子卿一如往昔的那副调皮的笑容,汉辰问:“又是自己舞着铁翅膀过来的?”   胡子卿微笑着点点头。   汉辰知道这位神州闻名的胡大少爷总是江湖奇侠般乘了“剑气”在空中独来独往。忽然汉辰眉头微皱,疑惑的问“你的那个铁家伙降在哪里了?”汉辰心里奇怪,没有他杨汉辰的命令,这飞机怎么可能在龙城降得下来。   “当然降在自家的地盘里。”胡子卿更是得意,笑得有些促狭:“伙计你的家还不就是我胡孝彦的家?至于怎么降,这个就是我绝门武功,不能外传的,除非你磕头拜我做师父。”   “耍我!”汉辰重重捶了他一拳,笑了拉了他去后堂叙旧。   水榭前的湖面,掩映着几树怒放的梅花,红红的十分争眼。   屋里拢了盆炭火,雕根的古木桌上,两碟小菜,一壶新温的黄酒。   “很少见你穿长衫,乍一看去,怪怪的,还真有点不敢认了。”汉辰端详着长衫衬得文质彬彬的胡子卿说。   子卿凝视着汉辰说:“我还是那幅老样子,伙计你倒是看上去又清瘦了,怎么年纪轻轻鬓角都略有白发了?”   “劳心。”汉辰嘴角掠过丝无奈的苦笑。   一个皮球滚到胡子卿脚下,子卿低头拾起,顺了方向望去,屏风后,蟋蟋簌簌一阵响动。   “出来吧!”汉辰喝了一声。   “大哥”,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从屏风后探出来,忽闪着长睫下黑亮的大眼,一副俊俏可爱的小模样。   “怎么这么没规矩,没见大哥有客人在。”随了汉辰敛住笑板了脸佯怒的训斥,子卿向这个孩子招招手说:“过来。”   “还不见过胡大哥。”汉辰吩咐。   “这是~乖儿吧?”子卿推测着,拉过这个人见人怜的少年。   少年一点儿也不认生,大方的叫了胡子卿一声哥哥。   “不是他还有谁?十多岁了,总不见长进。”汉辰说:“你也有四、五年没见过他了吧?”   胡子卿搂过小汉威,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端详着他,赞叹说:“才这些年不见乖儿,越长越灵透了,这才是真正的美少年,看来昔日的‘八公子’都要为他让路了。”   见汉辰向他不停的使眼色,子卿也不知道哪句话说的冒失,忙抓了把桌上的花生塞在汉威手里说:“胡大哥给你带礼物了,等会儿子拿给你。”   “窗课做了吗?”见大哥板起脸来,汉威也察言观色的偷窥了大哥的脸色,立在桌边恭敬的说:“回大哥的话,书都背熟了,字也临了五篇。”   汉辰才微露丝笑意说:“下去玩吧,大哥同胡大哥有正经事要说。”   子卿望着汉威远去的身影感叹说:“伙计,真羡慕死我了,这么好个弟弟,一看就是个聪颖睿智的。”   “你且莫夸他,不知道他近来惹了多少麻烦。生得一副惹人疼惜的模样,被家里人宠惯坏了,半点委屈挫挠受不得,不顺了他的意就哭闹个不停,都要不成个男娃子样了。我都想转过年送他去军校磨砺一番,让他吃些苦头。”   “你开玩笑吗?”胡子卿问:“锦衣玉食的大家子弟进了那种地方可是要落几层皮,你还真舍得?”胡子卿提醒说:“且不说他,当初我进军校,就几番想打退堂鼓。好在是自家的学堂多少有长辈在里面照应着。后来遇到七先生不也是磕磨了许久。”   汉辰转了话题忽然问:“怎么,你这个大忙人大老远腾云驾雾的飞来龙城,不就只为了同我杨汉辰叙叙家常吧?”汉辰问,话里带话。   子卿诡笑了说:“伙计,你这说话如走八卦般的,但我如今也修炼得能听懂几分。叙旧谈不上,找个人诉苦是真的,天下之大,除了明瀚你,怕没几人再懂我的苦了;还有个话题,回头再对你讲。”   汉辰笑笑,说:“诉苦?你还苦?你胡少帅如今也是威风八面,连钱参议和沈厅长都被你设局给毙了。才见报纸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你胡大少爷会摆鸿门宴动枪杀人。还倒真有番打家劫舍的匪气了。”   “呵,当天下就你杨汉辰威风。我胡孝彦好在也是将门子弟、行伍出身,怎么就不能作出这种动枪杀人的事了?”胡子卿抿了嘴笑笑,又说:“老钱他们实在欺人太甚,仗了是家父生前旧臣,四处张扬欺负我年幼无知,我倒不同他们计较。后来他们竟然背了我去勾结日本人,要东北挂上那日本膏药旗。我父亲先大帅是被日本鬼子炸死的,父仇未报,还要我去认贼作父,他拿我胡孝彦当什么人了!”胡子卿仰头喝了口闷酒。汉辰见提到了胡子卿的伤心事,忙帮他满上酒安慰说:“同日本人做事是与虎谋皮,更何况那些东洋鬼心怀叵测,大老远跑来中国,无利可图他们来做什么?只是你苦了些,撑起着几十万的军的家业,还要守着那块儿被贼惦记着的千里沃土。”   “怎么想了投靠西京了?你可想确切了?别才出龙潭,又入虎穴。”汉辰担忧的问。   子卿自信的说:“不投那边怎么办?总不能这么一直打下去,一边要对付日本人,一方面再打内战。只要不打内战,归顺谁、投靠谁我胡孝彦都不在乎。我又没那个野心称霸天下,家父在世或还可以,只是我是痛恨这战乱连年、民不聊生的。为了当权者一己私利,害的无辜百姓血流成河,饿殍千里。”   汉辰蠕动嘴唇本想劝他什么,又咽了下去,只是无奈笑笑。   “伙计你这一笑可是话里有话了。”子卿推测,仍旧保持着那优雅的笑容,“是不苟同我易帜的举动,还是对西京那边没信心?”   “都有些。”汉辰不避讳的说。   子卿却坚持道:“伙计,我此次来就是劝你,你不归从西京政府,怕他们迟早要来讨伐你。不是我不相信你的本领,只是不管谁赢谁输,岂不又有无辜百姓受累?”   “西京那边不来打我,我是不会动手的。”汉辰坚定的话语,“你该不是受了何狐狸的委托,来劝降我的吧?”   “没有,是我自己的肺腑之言。我当你这等聪明人从来不绕话,更何况我也不爱绕话。”胡子卿说得很坦诚,“我既然归了那边,就是那边的人。总不想有一天同伙计你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吧?”   “那可是一场大戏了。”汉辰想到这里自嘲的笑了说,“我倒还没想到这一层上。”   “伙计,你有没想想,作个了局,就此归了西京吧。我觉得何先生还是个可追从的长官。”   “听说,你同他结拜了?”汉辰问。   “是呀。”子卿说,“何先生是个正直的人,很儒家的风范,长者的气度。虽然我不喜欢中国传统的那套规矩,总觉得束缚累心。但跟了何先生反觉得他虽守旧却不招人烦厌,那些生涩的道理让他讲来也似乎是对的。更重要的,我感觉他是个有雄才大略的人,值得追随。”   “何文厚吗?”汉辰抿口酒,摇摇头奚落说:“有雄才大略,选的路就不会错,做部下的就不会被枉累死;有儒家风范,长者气度,应该会待人如己,宽严兼顾。”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决心跟了他。”子卿信心满怀。   汉辰看了子卿那清纯的眼色,想他独挺了这东北大片江山也近半年,自年中胡老帅被日本人炸死到现在,出了这么多变故,子卿居然还是这么本色真纯,就毫不掩饰的对他说:“你真觉得他何文厚有这么好?就是他,我才不看好西京那边。”   见胡子卿停住杯子诧异的看着他,汉辰说:“他何文厚的结拜兄弟还少了吗?你看看马宝福、时风举那些老帅。哪个不是归顺了西京中央后又是他的八拜之交,还不是同他三天打两天合,说撕破脸就比小孩子翻脸还快。义兄义弟的就为了争个一亩三分地相互辄压的打个你死我活,真是羞对这‘桃园结义’的意思。”   “这也不都怪何先生,他是仁至义尽了,马、时那些见利忘义有奶是娘的家伙出尔反尔的要反,也奈何不得。”   “我早就听人议论过这何文厚,阴狠有城府得狠,怕子卿你以后还是要小心些。就是马、时是小人,那起码说明两点,一,他何文厚带眼不识人,误交损友;二,他早知马、时有异心,不过拿结拜做个手段去临时安抚,那子卿你又算什么?”   “明瀚,我可不想你这么议论何先生,他是个君子。”子卿一本正经的样子,汉辰只有嘲弄的笑笑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这西京的事,你我还是暂缓再议。”   夜晚,汉辰同子卿抵足而眠。兄弟二人彻夜长谈,门吱扭一声开了,小弟汉威抱着虎头枕头进来。   “乖儿,”汉辰诧异说:“深更半夜,你疯什么?快去睡觉。”   “大哥,我怕,我要同哥睡。”汉威拿惊恐的神色,可怜兮兮的望着大哥,眼里都在眶里乱转。   “天冷,快上来,”子卿忙起身招呼汉威,汉威站在原地,可怜巴巴的忽闪着黑亮的大眼,等了大哥发话:“哥,我怕。”   汉辰哼了一声,让他上来,汉威冰凉的身子倏的钻进被子,一股凉气带进来。   “让你见笑了。”汉辰不好意思的对子卿说:“这些时候都是我带他睡的”   子卿恍然大悟道:“喔,是我占了乖儿的窝了。”   汉辰也被子卿逗乐了,见汉威蹊簌的在被子里脱着衣服,简单麻利的叠放在脚下。汉辰打了他一下骂道:“这份没出息样,当了你子卿哥哥你羞不羞?”   汉威也不答话,撒娇般的缩进被子里,冰凉的身子紧贴了大哥闭了眼,不久匀称的呼吸传来,睡熟了。   “他嫂子去世了。”汉辰说。   “这个我听说了,本想来看看,就赶上家父的事。”   汉辰制止住他的话接了说:“现在我在带他睡。被先父宠得没个规矩,从小就是一直是他嫂子带他睡,连亮儿为了他这个离了娴如大姐就睡不了觉的毛病,生下不久就提前断了奶觉给了奶娘去带。”汉辰自嘲了说。   “乖儿没个奶娘吗?”   “就是有奶娘哪里见过这半大的小子还不离人的。都是先父溺爱无度。娴如大姐刚过世不久,他也是被吓到了。我也不舍就生逼了他改。”   “乖儿蛮讨人喜欢的模样,我看你还是别让好好的孩子再吃咱们这碗饭,你我的罪受得还不够吗?”   见汉辰沉默不语,子卿又问:“你有什么打算?可有合适的姑娘,用不用我给你说合几个?”   “你胡大少爷省省,你那些流莺艳柳的,我消受不起。”两个人说闹着笑了起来。   “哥,流莺艳柳是谁?是给我娶的新嫂嫂吗?”汉威迷糊的问,汉辰狠狠拍了他一巴掌笑骂说:“快睡觉!”   ※※※   胡子卿在何先生的办公室里,何先生听了他提出的劝降龙城杨汉辰的建议,只是轻笑了说了句:“子卿,这个不急,目前还没时间去收拾他杨汉辰。待我铲平了广州的叛乱再说。”   胡子卿皱了眉说:“杨汉辰这个人我很熟悉他,心思细腻,若能收服,绝对是个不可多来的将才。若是同他兵戎相见,龙城军队也是兵强马壮训练有素,怕也不是那么容易攻克。真若打起仗,怕又是劳民伤财。”   何文厚一脸的轻蔑,耍弄了手中的红蓝铅笔扔在桌上说:“黄口小儿,何足惧哉?”   ※※※   硝烟未散的战场,胡子卿的飞机在天上向下俯视,满目苍夷。   何先生并没听他的劝,执意乘着广州平叛胜利的战鼓率兵杀到龙城。此番的先锋是何先生亲自任命的他的嫡系爱将廖永华。这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将领,带了精锐部队杀来了龙城。   开战到第十天,原本气势汹汹、威风八面的廖永华部队已经被龙城的闭城紧守的对策弄得火气万丈。廖永华这名骁将想到既然杨汉辰惧怕了,闭城紧守,轻敌和求胜心切的心情驱使他一方面向中央调动大炮轰城,一方面对了城里喊话劝降。   天下起大雨,雨越来越大。火药弹药泛潮,廖永华的战士水土不服也屡屡病倒。   一夜大雨过后,朦胧的晨曦中,四面喊声震天,廖永华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包围了,只剩了仓皇逃离。   廖永华只得带兵从唯一的道路往宋庄方向撤,畿重大炮在运输中无法被扛过山沟起伏的泥路,几乎能丢弃的都丢在原地,部队撤进宋庄。   廖永华何时受过这等屈辱,他一向以骁勇善战著称,是何先生的爱将。居然今天不战而败,空放了几炮没能轰开龙城大门,反而被驱逐进这个山沟。   宋庄已经是空城,一封信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钉在村口的牌坊上,信是杨汉辰写的,里面只是劝他立刻投降,不然他廖永华立刻就会被“水淹七军”变成王八。   胡子卿此次却真正是临危受命来找杨汉辰说和的。   子卿知道,何先生定然舍不下小廖这员大将兼爱徒,不忍他无辜丧命鱼腹。也怕再耽误下去,小廖心高气傲的会自杀谢罪。更令何先生痛心疾首的是,杨汉辰这个年轻的军阀居然用兵如此匪夷所思,而且如此阴狠,是他始料未及的。如果何先生不向杨汉辰低头,怕这大水真能把小廖的先行部队几万大军淹于宋庄。劳师袭远,本是行军大忌,怕他此次真是轻敌又失策了。而且龙城前那条大河正是泄洪长水的季节,搞不好还向杨汉辰电报里所说,意想不到的泥石流不时会发生,小廖是岌岌可危。   子卿再次见到杨汉辰时,已经打不起笑容。   “伙计,我就不同你拐弯,直说了吧,你如何才能放过小廖。”子卿开门见山问。   汉辰笑笑:“是他自己闯到我家门口撒野,不小心掉进鱼塘。你是要我去捞他吗?”   “明瀚,你这么做也太狠了,几万大军,饿困在山谷里,雨水不断,你再若炸了堤坝去淹死他们,尸横遍野的,你就睡得踏实吗?”   “我就是不炸堤,怕泥石流也快下来了。”汉辰说。   “那你撤兵呀!”   “我撤兵,放他们出来炮轰龙城吗?我的城都被炸坏了,里面的无辜受害的居民也不少,你那位何长官管过他们死活吗?”汉辰反斥说。“我知道伙计你也是受他之命,身不得已,兄弟还是劝你回去带话给何长官,这十几门大炮我缴获了,就照单接收了。五十万大洋不多不少,拿来给城里伤民治病。廖永华的人,可以走,但要缴械投降,而且要脱下军服才可离去。”   “明瀚,你欺人太甚了吧。这不是侮辱小廖吗?我也不喜欢小廖的那个蛮横劲儿,可你明知道小廖肯定不会答应你的要求,你为什么这么苦苦相逼。”   “败军之将,他有什么立场同我谈条件,他可以选择以身殉主呀,也落个一世英名,还能混个党旗披身在棺木上,这不是你们党国无比光荣的死法吗?”   “杨汉辰,你~~你别忘记我也是在先总理遗像前宣过誓的。”见胡子卿一脸的愠怒,汉辰无奈说,“你只管把我的话带给你那主子,让他考虑好了再同我谈。”   “明瀚,我知道咱们这一代子弟中,你最能干,可你毕竟比起中央,人单力薄,真惹恼了何总理,怕你有天麻烦大了。” 第117章 绑票   “狂妄之极!”何文厚听了胡子卿转告的杨汉辰提出的条件,气得暴怒,捶打着桌案,电话都被震得乱跳。   “他倒是答应停兵几天,先不为难小廖和军队。我让他投了些药物给小廖救急,等我的消息,总座看呢?”何文厚按耐住怒火,平和的对胡子卿说:“子卿,辛苦你了。为今之计,你有什么好建议?”   “如果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孝彦知道总座最近有难处,杨汉辰提出的钱,我来拿。”胡子卿爽快的说:“就是缴获的大炮,我想是要不回来了。枪,怕也是不缴不行的,就由他去吧。”   何文厚无奈的叹口气。   “只是廖将军那边,心高气傲,还要总座发句话。”子卿迟疑说。   何文厚郁怒难耐说:“说什么?让廖永华的军队脱了军服逃回来?那是党国之耻!断然不行。”   “可是,”胡子卿面露难色:“杨汉辰这个人,我了解他,怕他说出的话也不易反悔。这就两难了,总座~”   “住口!”何文厚愠怒的喝止。又怕吓到了胡子卿,忙好言安慰说:“子卿,为兄知道你为难,这中央上下怕就是你同他杨家熟悉些。大哥就只能靠你了,现在马、时那些人正在跃跃欲试的看我何文厚的笑话。这种丑事传出去,实在有辱国体军威。”   胡子卿点点头,沉吟片刻说:“大哥,孝彦这就去再试试。”   见胡子卿为了劝他归降西京政府,已经是第三次亲自到龙城。   听了子卿同他交涉这三个条件,汉辰不由皱皱眉。他没想到子卿要自己拿钱来替何文厚交付那五十万大洋,而且为了脱军服一事再三同他讨价还价。   汉辰心中暗骂着何狐狸果然有手段,这才多长时间,就把胡子卿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子哥收编得服服帖帖。见胡子卿尽心竭力的为何文厚出头办事,谈论起何文厚话语间都满是敬重。汉辰知道子卿的性子,他是最率性最重感情的,怕他真情所在,是真心在死保何狐狸了。   “伙计,你就是占了上峰,也不能这么得理不让人。各退一步行吗?既然钱和大炮的事何先生都应了你,那小廖他们缴械、脱军装的事,实在有伤大雅,我看还是免了吧。”子卿再三劝说:“再说,这一路回驻地,经过那么多城镇,几万大男人衣不遮体的穿了衬衫内裤在外面狂奔,也有伤风化呀。杨家平日家风谨肃,传出去让人议论说这些人的裤子都是拜你杨少帅扒下的,于你杨家颜面无光吧?”胡子卿半含调侃的腔调,原本一脸凝肃的杨汉辰忍俊不禁,笑骂说:“贫嘴!”   胡子卿见汉辰面色有缓和,试探问:“伙计,穷寇莫追了。你就赏他们条裤子,实在不行,我就去劝劝小廖,把上衣脱给你。但话说回来,你要那么多衣服做什么,又是军装。留来易帜中央穿吗?那你何苦现在得罪同僚?”见汉辰瞪起眼睛,忙笑了打趣说:“若不易帜,你留这些黄狗皮做什么?用也用不了,浪费也可惜。”   “你别跟我再耍舌头废这个功夫,我就给你胡子卿一个情面,裤子赏他们了,上衣给我扒下来。还有,裤腰带都给我解了,不然我哪里知道他们会不会反扑来咬一口。”   “那还不如你就只缴了他们的械呢,没了枪总打不了你。”   “枪是要缴的!”汉辰坚定的说,“腰带也得给我解了。”   “伙计!你怎么这么固执~”   胡子卿也很无奈,但既然他应了差事来龙城做了这说客,怎么也要不辱使命才不负何总理在西京的重托。   “大爷,出事了,出事了。”一个小厮装束的人匆忙着跌跌撞撞的进来,扑倒在杨汉辰脚下叩头如捣蒜说:“大爷,小爷不见了,找不到了。”   汉辰皱下眉,喝骂道:“好好说话!没头没脑的是那么话。”   “小爷不见了。”   “不见了?”汉辰质问。   小厮摇摇头,“先生问到家里来,说小爷下午就没去上课。”   “畜牲!”汉辰喝骂一声:“三天不打,就要上房了。去把他给我寻来。”   子卿拍了他的肩说:“伙计,消消气,他都十多岁的孩子,半大个小子,总不能一直绑在你腰带上。”   “爷,小爷他也没回家,不知道去哪里了。”小厮慌张说。   晚上八点多,还不见汉威回家,家人都开始慌张起来。私下议论这是从没有的事,管家也向子卿念叨说:“小爷调皮私跑出去玩儿也有过几次,每次被大爷擒了就是顿好打,几次把小屁股都打得皮开肉绽的了。但都没有这次玩闹得邪乎,逃课不算,这么晚不见回家。”   十点多,汉辰有些疑惑了,管家提示问:“是不是为了昨天晚上背书挨的那几板子赌气躲在哪里呢?”   汉辰吩咐去打听消息的下人回来说,同学们讲,中午见他一直蹲在校门对面胡同里看了吹糖人。   汉辰同胡子卿对视片刻,子卿问:“该不是遇到拐孩子的坏人吧?”   家里的下人们开始议论纷纷,罗嫂和几位照看汉威的仆人都急得啜泣了抹着泪。   “哭什么?怎么就会有这么巧的事?这么大个小子,拐了他去能做什么?”汉辰嘴里斥骂着,心里还是有些担忧。   “大爷,”管家犹豫说:“前两个月,城里出过案子。是那些从北方来的拐孩子的叫做‘拍花子’,专拐那些生得好些的十来岁上下的小妞儿子小小子去卖给上海、天津的堂子。就用那什么粉儿给孩子一闻,这孩子就都跟着了魔一样跟了走,一直出城。”   “这城门闭得早,若真是拐孩子的怕没这么轻易就出城。明早开城的时候,四门把守留意一下!”汉辰镇静的吩咐。   真是多事之秋,子卿安慰着汉辰,心中也是无限担忧。若真如管家所担忧,那小汉威真是前途堪忧了。   天近破晓了,消息皆无,汉辰略显疲惫,但还是镇定的安慰子卿快些回西京。   汉辰告诉子卿,家事他会处理,两军交锋的事情若再没个结果,他可没耐心等下去了。   子卿叹了口气说:“这种时候,我也不能扔了你不管,我再陪你等等,或是汉威就是一时贪玩,快回家了呢。”   每过一小时,就有士兵来禀报寻找小爷汉威的进展,每一次禀报都令汉辰更深沉。   胡子卿眼里噙着泪,想想那个绕在他身边一口一句“胡大哥”的伶俐可爱的小乖儿,如今不知道在何处。   “大爷。”管家紧张的进来,在汉辰耳边低语几句。汉辰点点头,嘱咐胡子卿先歇了,自己跟了管家出去。   清晨,汉威已经顶着一头金灿灿的日光飞奔进来,脸上蹭得黑黑的油泥,“孃孃、伯伯”的一阵欣喜的叫着,被家人围拥起来。   “胡大哥”小汉威兴奋的说:“我也当了回英雄,抓了两个拐小孩子的坏蛋。”   胡子卿一愣,暗想这孩子难不成真让众人猜中,被人贩子拐了去?   小威儿不肯去洗澡,兴奋的不停跟大家讲了他的遭遇。   原来是他昨天在校外的小巷看吹糖人,不知道怎么就糊里糊涂的没了记忆。   小汉威记得他清醒的时候,就象睡醒了一觉。眼帘十分的重,睁不开眼。   眯缝了眼微看看,四周昏黄的一片。   隐约看到屋里有两个穿长衫带眼镜的伯伯。   汉威听了听,长衫的伯伯在商量是不是把他堵了嘴绑起来,然后好出去庆祝一下吃顿饱饭。   汉威终于明白,他是被坏人拐了。   平时他听奶娘莫孃孃总吓他说,不听话会被拐小孩子的坏蛋拐去象老牛一样耕地。这回莫不是真撞了拐子了。   汉威眉飞色舞的讲到这里的时候,莫嬤嬤吓得直拍了胸,哭了说:“小乖乖呀,你可要听你哥哥的话,别去外面乱跑了。”   子卿大致听明白,小汉威被拐子给用药蒙了拐去了个偏僻的住处。但小汉威临危不慌,凭了小聪明耍弄了两个拐子,自己逃了出来,反把两个拐子反锁在房里。   众人将信将疑,都说他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斗抗过两个成人,也不理会他,只哄了他去洗漱吃饭。   总是舒了口气,胡子卿准备迅速回西京时,杨汉辰赶了回来。   汉辰一脸的严肃的带了子卿开车去了宋庄。   路上,子卿已经被迎面中央军装束的零零散散过往的残兵惊骇了。那些垂头丧气撤出的兵,果然是光了脊梁,手提松垮的裤腰,狼狈不堪的被杨家军押解着撤离。   胡子卿恼怒的说:“伙计,你有没有信义,你答应过我,等我回去请示西京吗?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任胡子卿如何骂,汉辰不理睬他,直带他欣赏了这精彩的一幕,才带他折返回城门楼。   被押上来的两个长衫人见了胡子卿求告到:“胡长官,救我们呀,属下是奉命行事。”   胡子卿疑惑的问:“你们是~?”   “我们是中情局云先生的人。”   “子卿,你别装了。这戏演得真好,可惜你我朋友一场。只这朋友,才知道对方的弱点。我倒是忘记了,你胡子卿最知道我杨汉辰的最爱最怕。好!真好!”   “伙计,你这是什么意思?”胡子卿不解,有看了地上跪了的两个黑衣社中情局的人,“你们做什么了?”   “我问过了,他们把小威儿给绑架了,用那种下三烂的手段拍花子,也就你那个蓝帮地痞出身的主子做得出来,是他的作风!”   胡子卿一脸骇然,不敢相信,喃喃说:“伙计,我真不知道,我还以为是拍花子的~”   胡子卿心头一凉,他猛然想起他头次从龙城回西京时,何先生曾一再的跟他他听杨汉辰的喜好、惧怕,子卿本以为他有意要收归汉辰,乐得同他说了许多汉辰的家世背景,和汉辰的性格。难道真是何先生派人来做这种绑票的事,这种关头,不是火上浇油吗?   “呵呵,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杨汉辰说,“看在你胡司令用心良苦的份上,我也得给你这个朋友点面子。”   一回头,杨汉辰吩咐手下问:“下面的人到齐了吗?”   “到了。”   “把这两个下作的东西,给我吊到城楼上教训一顿,不然对不起他们千里迢迢的赶来当回差,也没法回去向他们主子交待。”   在城楼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缴了械的兵。   两名黑衣社的探子就被长长的绳索顺到城墙下离地不远的地方,剥掉了裤子的二人被飞舞的长鞭抽打得乱蹬乱踹,哭爹喊娘的发出凄惨的嚎叫。   一阵浓浓的焦臭气传来,汉辰往下指指,子卿一看,堆积成山的军装、皮带被浇了汽油点燃,大火熊熊,十分壮观。   胡子卿看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跺了脚说:“伙计,你怎么能这么作贱人,就不给自己留余地吗?” 第118章 四下龙城(2)   “余地?你还想劝我同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谋事吗?”汉辰奚落说:“这两个混蛋你尽管带回去复命,屁滚尿流的可别脏伙计你的飞机,不过,给你那主子大哥看看也好,也证明你没白来龙城当差。”   看了胡子卿神色愤然,眼眶里闪烁着委屈的泪花。汉辰视若无睹,傲然的笑意挂在嘴角,说了句:“下次出招也寻些个上得台面的,别让我连他那什么‘主义’也看贱了。”   说了,招了下手,挣扎着的廖永华被绑了上来。   “怎么还有军服和皮带没扒下来的吗?”杨汉辰见廖永华仍然军装整肃得一丝不苟,轻蔑的问执行命令的军官。   “这个~”军官略显犹豫。   “明瀚!”胡子卿挡上前,“你这不是土匪作风吗?”   “比起你那何长官主子,逊色多了!”汉辰嘲弄说,“伙计你倒是给我出个主意,你这廖师侄,我是给他留个脸,交给你带走呢?还是索性也把他吊在这城楼上抽顿鞭子?”   廖永华仰天哈哈大笑几声,倨傲的斜视杨汉辰说:“成者为王败者寇,你有什么好威风的。”   又仰视已是乌云滚滚的天空,说了声:“总座,学生给党国丢脸了。”说罢就撞开士兵,纵身向城墙撞去。   “廖兄!”胡子卿一声惊叫,冲上去抓了一把,但小廖的劲太猛,子卿只觉得他拉小廖的胳膊被狠命拽了一下,一声闷响,小廖倒下,鲜血顺了头流下。   在场的人都惊愕了,没曾想廖永华会有如此激动的举动。   “可惜一条汉子!”汉辰叹了句,挥挥手,左右上去探了下鼻息,说:“大帅,还有气。”   “快请大夫!”胡子卿大喊着,急得青筋暴露。   一场意外的惨败,还平白的被杨汉辰这个黄口小儿羞辱一番,小报上满是这段轶闻,何文厚气得咬牙切齿。   胡子卿也是十分生气,开诚布公的责问何文厚:“先生为什么要出此世人不耻的下策,去派黑衣社绑架杨汉辰的幼弟?”   何先生愠怒的说:“这都是云西路,自作主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已经狠狠的斥责他了。”   胡子卿凝视着一脸怒色的何先生,略含歉意,垂下头,说:“事已至此,怕只有听由天意了。”   “杨汉辰倒是个将才,我倒小觑他了。”何先生叹了句,胡子卿苦笑一下,暗自想,我多次劝告你不听,偏去惹他,还当他也是个少承父荫的公子哥不成?   ※※※   深秋,青松冷柏的掩映着银杏、梧桐、翠枫。   满腹心思的胡子卿踩着落叶斑斓铺满的小径再次来到龙城时,汉辰已经在机场迎了他。   兄弟二人依旧拥抱在一起,亲热的寒暄几句。   “子卿,你这个大忙人,无事不登门,不会又替何文厚来招安我吧?”杨汉辰毫不避讳的单刀直入,点破子卿的来意。   子卿被他捅破窗纸的举动唬了一跳,略带尴尬了说:“你还是这么口舌刻薄。”   “若是如此,你就不用开口枉费唇舌了。”汉辰斩断了子卿的后路。   子卿笑了说:“怎么听了你的话如唱《群英会》,仿佛我胡孝彦是蒋干过江了。”   “呵呵,我可不会唱戏,虽不比周郎,也还算‘闻弦歌而知雅意’吧。”汉辰话里韵味深长。   二人相视而笑。   汉辰带子卿来到杨家的新公馆,小白楼。汉辰的新媳妇玉凝也热情的欢迎子卿的到来。   入夜,露台上,子卿松懒的靠在躺椅上,说:“真想有一天一睁眼,天下太平,我那时什么也不用做,就天天搂了美人在天上飞、地上跳、水里游。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愁,每天都是不一样的幸福。”   汉辰嗤笑了一声,说:“又在痴人说梦了。”   “有梦,就相信会有这一天,只要你想得到。”   “你胡大少爷倒是会做白日梦,真若是依了你这么去疯耍,百姓怎么办?你可还是镇守东北的封疆大吏。”   “天下太平了,谁守江山不一样。那时我也没了这么多责任要担,我就向何先生请辞,不愁吃不愁穿的玩遍世界各国。”子卿看着天,如醉如痴的说得如小孩子一样的天真,“伙计你是不知道,驾了飞机穿在云层里那感觉真好,茫茫的一片,飘呼呼的~”子卿边说边用手比划,那动作都是那么潇洒。   “你呀,真是投错胎了。”汉辰听得哭笑不得,“胡长官,你这疯言疯语的也就对我胡说,可别拿出去传了笑掉别人大牙。”   子卿也不同他辩驳,长长的打了几个哈欠,捂了嘴说:“伙计,你等我会儿,我去吃片药就回来。”   “你不舒服吗?”汉辰也坐起身,“用不用我帮你去请个大夫?”   子卿倦怠的摇摇头,笑笑说:“不妨,就是没带针,只能吃药片顶一顶。还是那大烟膏子,我不是改打吗啡了吗?好一阵子的事,你该知道的。”   “怎么,你还没戒掉那牢什子,不是说那毒物沾了就要人命的么?”汉辰紧张起来。   “好了,在西京他教训我,躲来龙城还听你聒躁。那东西要好断,我怎的就不断了他。”胡子卿说得有些焦躁不安,话语很是唐突。   过了一阵,再返回露台时,汉辰坐在那里没搭理他。   “生我气了?”子卿哄着他,“我这脾气不时的就这么急躁起来,是我不好。”   见汉辰还不搭理他,子卿凑近前笑了说:“怎么,还跟小媳妇似的耍上小性子了,不怕你新媳妇见了臊你。”   汉辰这才噗哧笑了,又板了脸说:“子卿不是我说你,你这由了性子乱来,到哪里是个头儿?”   见子卿低头不语,象个做错事的孩子,汉辰说:“我也不好劝你,可惜七叔不在了。”   “可别~”子卿笑了告饶说,“七先生要是知道,定拿我挫骨扬灰了。你没见他在军营里搜那抽大烟的,抓到了往死里打,关了在那禁闭室里几天,难过的那些兵瘾上来拿头撞墙,撞得不比小廖那次轻。”   “知道你还~”汉辰自知劝他没用,咽下了半句话,转了问:“那小廖怎么样了,头上的洞可好了?”   “你还好意思打听呢。”子卿抱怨说:“被你不当人的捉弄那次,他可是没脸在西京混下去,他那些同门的师兄弟把这段故事传得走了样,何先生又舍不得他,送他出国去学习军事,回避一阵。”   “伙计,你还就真打算这么同那何狐狸混下去了?”汉辰叹息说,“我见前些日你发的那通电,要出关去帮何狐狸剿平马、时的叛乱。是不是太冲动了,得不偿失呀。你不能观望一阵?我怕何文厚势单力薄的挺不过多久,哪里是马、时的对手,广州那边也虎视眈眈呢吧?”   “你不要错怪何先生了,这回真是马宝福、时风举他们太不象话。中央讨论军队重组方案,划分驻地,当了面他们都答应得好好的,私下又勾结了说不公平。哪块儿地薄、哪块地厚的,分同家中兄弟分家产一般,怕家中兄弟也不见得这般的不要脸面。让他们一个军团保留十个师,他们嫌少。当了面上不谈,下面抱怨何先生不公,居然联合了通电谋反。”   “你这话不对,我看来看去,是马宝福一个人在闹,时风举那老奸巨猾的可是只见通电未见出兵,就一个光打雷不下雨的。怕也在观望吧。不是漫画里都画了老马一受捏窝头、一手拎大刀;封老鬼一手拿算盘,一手拿烟枪;你那何总理,一手拿钞票,一手拿大炮;呵呵,贴切得很呢。”   胡子卿不屑的说:“马宝福就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对何先生一点诚心没有,亏了这么厚待他。”   汉辰说:“这一个巴掌拍不响,我还是这句话,这么多人反他,必有他的不是。”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胡子卿忽然恍悟了问。   汉辰看了他一眼说,“马宝福人来找过我,拉我入伙;广州那边也有人过来;老封鬼得很,派了他一个小老婆左拐右攀的招了玉凝来下枕边风。”   胡子卿脸色不太自然,听过汉辰轻描淡写,知道各路人马也在拉拢杨汉辰,而何先生给他的任务也是无论如何要收买拉拢杨汉辰归顺,最坏的情况让他不出兵,隔岸观火。子卿心想,何先生果然猜测的不错,已经有人抢在前面接触过杨汉辰了。   胡子卿忽然诡笑了问汉辰:“伙计,你就真盘算了孤魂野鬼的这么守了龙城一辈子?”   见汉辰疑惑的望着他,子卿说:“我是说,这国家肯定要统一,中央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一支旧军阀存在。这也是先总理的遗愿。如果你坚持下去,全国的力量迟早回来剿灭你。那时候你杨汉辰岂不成为了民众的公敌?不说伙计你本事如何,举国上下就没个将帅强过你了?如今几乎是各方诸侯归一,你怎么就不能易帜?”   “剿我?”汉辰笑笑说,“他先自保吧,你以为你入关来救他,他就平安无事了,他如今内外受敌。马、时二人占了全国四分之一的兵力吧?他如何去抗?怕他中央嫡系部队少得可怜,空有个名分,若没你胡少帅两肋插刀帮他,他早就被剿平了。”又奚落说:“你倒还真是他何文厚命中的福星呢,就不知道他这西京政府再过些个月,是姓何还是姓马姓封呢。我就是归降,也要等看清个局面。”   子卿不服气说:“你见到没见过他,怎么就这么的武断?”   “听其言,观其行,不必见他,我就知道是个什么货色。”汉辰噎了子卿的话急忙说,“偏题了,咱们说过,不谈国事。”   “是你先扯出来的!”子卿抱怨。   子卿坏笑了忽然问:“伙计你也够能的,这么快就娶了如弟妹这日夜精华般的女子,还踏实的跟了你。见她看你的眼神都是由衷的崇拜。”   “姻缘天定,我又不象你大少爷四处留情,遍洒相思债。”汉辰回敬。   “说你呢,你怎么又提到我?”子卿又说:“这姻缘天定也是这个理。就如这旧时女子嫁人,早些年哪里有这么多的选择,更没听过离婚的说法。那时候进洞房前都不知道是嫁了个瘸子还是瞎子,接了盖头,才看到丈夫是赖头阿二、还是貌似潘安。是好是坏,也只得认了命去跟从一生一世。只图了精心伺候着,丈夫就是天是地,若遇逢了丈夫有个良知给个好脸色,那反是意外的收获了。抱了这番心思去对待婚姻的女子,都是很幸福的,心里知足就是幸福的。”子卿说了转向汉辰看。“这女子嫁人肯定是要嫁的,独守了娘家一世不嫁,会被舆论淹死。就象这归从中央,寻个旗帜,我看就是嫁人一般的道理。就是别人说这丈夫有千般不好,只若你死心跟了他,就是好。”   汉辰听得紧皱了眉,心想胡子卿你说这番话倒也是颇费了心机。细想这话虽然牵强不恭,但细细品来也是这个道理。任外人怎么评价何文厚,如何艰险狡诈,子卿看来是真心待他。若是何文厚那份狡诈不用在子卿身上,用在别人身上对子卿来说又有什么关系。   “我累了,要睡去了。”子卿说,“别吵我,也别给我半夜设计出什么《蒋干盗书》的把戏套子给我钻。”   见子卿调侃着,汉辰骂了声:“你什么时候能正经些说话。”也不再同他闹耍。   这天,汉辰正陪了子卿从七叔的墓道里扫墓下来。子卿神秘的说,“伙计,我带你去个地方。”   汉辰笑了说“这是我家地头,你带还能带我去哪里?”   子卿得意的说:“你且莫多问,有个朋友想见你。”   “朋友?”汉辰更糊涂了,“还有谁同来了?”   “你见到就知晓了。”子卿越是故弄玄虚,汉辰就越是疑惑,也不知道子卿这个促狭鬼在搞什么名堂。 第119章 晓以大义   顶着澹澹的秋阳,云幔横铺西天。   子卿拉了汉辰上了停等在河边的一条小船,艄公会意的慢摇兰浆,向河心荡去。   一叶孤舟吻着碧流,两岸青山向后排去,远山群岫,清利的微风,悄悄掀动子卿额前覆发,吹起薄袍襟角。   汉辰浅笑了问他:“子卿何来的雅兴?带我来河道里会的什么朋友,莫不是龙王爷?”   子卿立在船头,目送着两岸青山倩影,夹杂红叶如锦,天边白云氤氲,一副陶然的样子。回头笑对他说:“这黄龙河安静的时候,真是别有番韵味呢。”   “该死该死!”汉辰拍拍脑袋,抱歉说:“看我这记性,可真真要做了忘恩负义的小人了。承蒙你上回搭救之恩,怎么反忘记好好谢谢你了。”   “谢我什么?”子卿含了笑答了:“我又不是只为了你,还不是为了龙城万许无辜受灾百姓。天灾人祸,有良知的国人都不会袖手旁观。”   汉辰近前拍拍他的肩,充满感激:“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怕龙城真要变成千里泽国了。”   汉辰心中激动,率真的子卿真是个仗义的朋友。   龙城才逃过何文厚兵临城下的讨伐,本来乘胜驱逐了廖永华的余部,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不想天不作美,阴雨连绵,大河溃堤,一泻千里。山石冲落,泥流成灾。一时间龙城大涝成灾,灾民遍地,无家可归。   汉辰心虑憔悴时,更怕中央军会乘机卷土重来的报复,那他可是内忧外患,无可避祸了。   为了龙城大战之事同胡子卿这个他唯一能求救的朋友翻了脸,他自然没有面目再去求子卿帮忙。更何况天南地北也远水难救近渴。眼见了局势一天天糟糕,汉辰咳血的旧疾也被急火攻心的勾了起来。   汉辰还记得他接到子卿的来电时,激动得一口血涌了出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子卿闻讯后这么不计前嫌的及时伸出手来帮他,不只是空洞的言辞慰问,也不象其他父亲生前故交的军阀那样假惺惺的登报发几篇无关痛痒的慰问电文。子卿的电文没有什么寒暄的废话,字里行间都透了他东北人的实在。   钱粮救济款且不说,派水利专家和西方的专业人士来勘察水文,以便日后重兴水利的方法都帮他想到。   紧接着,空投来的临时帐篷、被褥、衣物用品、粮食接踵而来,原本乱作一团的灾民也有了依靠,放弃了背景离乡的逃难。子卿再来的电文更是给他了个安心丸,说他知道确切的消息,何先生现在忙于它务,西京方面不会借机发兵落井下石做小人,这点请他但放宽心。   汉辰知道子卿在制止西京发兵之事上定然是费尽周旋,想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此生都要拿他当手足相待。   谁知道事情过后他头一面见了子卿,剩下的除去以往的亲密,反多了些那小人般的戒备,怎么一句感激的话也不曾对子卿说出来。想到这里,汉辰都暗自骂自己该打。   见汉辰一脸的迟疑和愧疚,子卿笑扶了他的肩说:“我原本遇事也是个只想了闷头自己寻思破解方法的人。现在不同了,中央那么多同志,都是华夏子孙,一方有难、八方援助的。前些时候新疆地陷,我还奉命拿了中央的救济飞去帮忙呢。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归了中央,为什么赞成全国统一,有唯一的政府。”   虽然汉辰对子卿的易帜不是很苟同,对他三番两次的劝降很是抵触,但此刻听他这些话,也知道子卿也定然是有他的一番见解。   “你拉我来,就是为了赏景游船的?”汉辰问,“还是想接了游说我?”   子卿说:“想这困了廖永华几乎脱了裤子逃蹿的黄龙河水,静谧时真如个淑女呢。”又回头凝视了汉辰取笑说:“我们的杨公子离了战场,文质彬彬时也端端的清丽可人呢。”   “你作死吧!”汉辰嗔骂说,“怎么学了同张继组他们一样没脸的浑闹,小心我把你踢河里去。”   “饶命饶命!”子卿笑了求饶说:“你可是想继组了?”   见汉辰不做答,子卿远远的指了远处河心停的一条画舫说:“小张在那里等咱们呢。”   汉辰不解的看了他说:“你是说小张来了?那他为什么不来找我,躲了在船上作甚?”   子卿说:“你且莫急,继组他是不敢惹你。不过伙计你记得吗,那年你托人给我送的那副堂联,那句‘穷达尽为身外事,升沉不改故人情’,我至今还挂了呢。想来朋友就是朋友,在哪里也是朋友。”   汉辰听他说得激动,又似乎话里有话。猜他是指很久未见的张继组,就奚落子卿说:“朋友就是朋友,你激动什么?象要见什么老情人、旧相好。”   船贴靠过去,果然张继组已经远远的同他们挥手。   汉辰接过张继组的手跳上画舫,欣喜的同略显体态发福的张继组搂了搂,说:“子卿果然是带我来见你这个神秘朋友,怎么来了我的地盘都不去拜访我这主人,躲在这河沟里可不够朋友了。”   “你还说朋友,别了这些年,小杨你真不够意思,总同子卿粘了在一处,近些时音信都少了。”   张继组一边同汉辰说着,边向子卿交换个眼色。   子卿忽然一把拉了汉辰低声说:“伙计,无论到哪里,我都拿你做最要好的兄弟。你也相信我,我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你好。”   汉辰觉得他这话来得突兀,沉了脸看了子卿,又看了眼张继组说:“怎么?有什么事瞒我?”   “你的地盘,离岸不远,上面就是你的军队,我们总不会绑架你。”子卿说,“只不过,是受了朋友之托,请伙计你过来一叙。”   “朋友?”汉辰一脸的狐疑,如果子卿来之前提的朋友不是张继组,这船舱里定是另有其人。而且子卿搞得如此神秘,更是让汉辰费尽思量。   子卿使了个眼色,艄公跳去了小船上,小船驶开。   舱帘一挑,一人低头出了船舱,汉辰定时目瞪口呆。来人正是何文厚。   汉辰从未见过何文厚,但报纸上的照片他是熟悉得很。何文厚一袭青色长衫,高额高颧骨,高挺的鼻梁,身材的是颀高。神采矍铄,两眼奕奕闪烁着无畏的风采。   “明瀚兄,幸会幸会!”何文厚伸手过来同汉辰握手。汉辰却未接手,猛的转身愠怒的去看子卿,迅然间已经持枪在手,直指何文厚。子卿都没看清他如何掏枪,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得子卿蹿到何文厚面前,伸开双臂挡了何在身后气愤质问说:“伙计你这是做什么,何先生他没带枪,你惩什么威风。”   “子卿,闪开!枪弹无眼。”何先生强推开子卿,坦然的向前一步,潇逸的背了手顶住杨汉辰的枪口说:“何某贸然而来,杨少帅的担心也是对的。”   张继组插了句:“小杨你怕什么?这船上只我们四人,再无旁人。”   “我的地盘,我怕什么?”汉辰抿嘴傲然说。   何文厚也点头:“明瀚兄这枪一响,怕岸上的兵过来,我们谁也跑不掉。他不该担心的。”   杨汉辰心想,这个何文厚还真有几分胆量,既然知道此地戒备森严,还敢单枪匹马、不带人马就闯来我龙城的地界,也太小觑我了。   可转念一想,何文厚未带一兵一枪深入虎穴般的来见他,他若再持枪相向,怕传出去反被人笑话了,就得意的笑笑把枪掖了起来。   子卿走近前,拉了汉辰的手,几乎是将他推到何先生面前。子卿紧拉了汉辰的手,抬起来递过去给何先生。何文厚诚挚的伸出手紧紧握住汉辰那略显迟疑的手,久久的拉了不松开,汉辰也没再别扭。听何文厚慨叹说:“早听人传,龙城杨少帅幼承父志,年轻了得。是青年才俊中难得的英雄,今日有幸相见,一睹真容,还要拜子卿的周旋了。”   汉辰不动声色,也不应答,只是嘴角略挂丝吟吟的淡笑,但神情中已经没了适才在小船上同子卿独处时谈笑风生的活泼。   “匆然来龙城,未同杨少帅提前支语一声,失礼呀。”   汉辰也局面上的应了说:“何先生光临龙城,倒是汉辰招呼不周,没能尽地主之谊。”   “子卿和继组,你们先去船后转转,我同明瀚兄有话说。”听了何先生的吩咐,胡子卿微蹙眉头,显现出一些不安。   “不妨事,你去吧。”何文厚吩咐。   杨汉辰知道子卿犹豫什么,笑了声把枪掏出来,对了子卿说了句“接了!”就将枪扔给他说:“既然你这‘以身相许’的主子没带枪,汉辰若怀了枪,反显得小气。”   “明瀚兄果然是条血气的汉子!”何文厚赞叹说。   张继组向不远处的小舟招呼一下,轻舟漂来,载了子卿和继组离开。   两船远远的保持距离,张继组眼珠不错的盯了画舫,担心的问子卿:“小杨他,他不会?”   “在他的地盘上,他要想对何先生下手,就是不用枪也奈何他不得。”子卿怆然说,“看来今天非要分个你死我活来。”   张继组叹了说:“想不出小杨这么拗,你就是强拉了他规了中央,他这脾气秉性加之同嫡系那边结的梁子,怕将来也少受不了苦。”   “我倒不担心,小杨多聪明一个人,他自有破解的方法,小廖气势汹汹的不也碰了一鼻子灰土,臊个没脸回去。”子卿说,“况且何先生真很是喜欢汉辰,上次小廖大败后,何先生反是越来越记挂汉辰,赞他是个将才,跟我提起他若干次了。”   “何先生那人,就象这男人追女人一般,追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我看他是想了方法降服小杨,喜欢这种挑战吧?单刀赴会,这风险多大,真有个闪失,我这人头就落地了。”张继组忿忿说。   过了有一个多时辰,还不见动静,张继组低声的问:“谈什么呢,这么久?这回老何又开出什么优厚条件来收买我们汉辰?”   “什么都没有。”子卿说:“钱都用来安抚广州那边,和对付马、时两头狼狗了,哪里还有钱粮给小杨。不仅这样,何先生还志在必得的要汉辰现在归附中央。”   张继组被唬得嘴都闭不上,问:“一块儿骨头都不赏,就让小杨跟了他走?他是没被小杨打怕,还是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当谁都象你!”子卿讥责的骂了说:“国难当头,沧海横流,外权虎视眈眈的,何先生说,汉辰该是个明事理的人。”   碧水渺渺,波光耀霞,斜阳余晖,映浪成花。   何文厚同汉辰坐在船头,清风扶波迎面吹来。   就听何文厚坦诚说:“我党所信奉的先总理之主义及遗训,是利国利民的大计,是统一中国、一改百年来中国饱受列强蹂躏的唯一途径。统一是大势所趋,如果有哪方势力真是实心实意的有更高的方法来统一全国,目的是为数亿计苍生着想,保国土不再分裂,那何某和西京政府绝对不争求名分而力保追从。但抚往观今,先总理留下的道义和政府,是唯一能实现民族希望的。只有民族统一,才能抵御外强;才能振兴教育;才能发展经济;以至强国。”   何文厚仰望天空斜晖散霞,极目苍山大河,叹息说:“听说明瀚兄也是自幼饱读诗书,想必对清末这百年耻辱的历史耳熟能详。列强如何入侵中国,就是国家内乱不停,国民轻重不分,没能同仇敌忾的一致对外。明瀚兄也是热血男儿,总不会眼见国家仍颠沛流离吧?”   汉辰轻蔑的笑挂在嘴角,说:“何总理的意思是,汉辰归顺总理,就是利国利民了?只总理才是忧国忧民、救民众及中国于水火的圣人?”   何文厚抬眼看了汉辰笑笑,胸有成竹的说:“明瀚兄你错会了何某的意思了,你须把何某同中央政府分开来谈。文厚作为国民政府总理,不过是受诸多革命同仁重托,代为监督执行党国纲领。若杨少帅因为对何某个人的品行有所微词及至怀疑了先总理所推崇的主义信仰,那实属文厚玷污了先总理的遗志。至于文厚本人,果真能得杨少帅易帜西京,促进全国统一局面,文厚可以向西京政府辞职令换贤者来带领政府继续总理遗愿,建设富强中国。”   何文厚说得激动,汉辰先时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神,听到后来反有些垂睑沉吟。   何文厚又说:“国民政府是民意选举产生总理,完全是民主。何某腆颜此位,并不是我何文厚有多伟大,而是此时此刻,民众或许认为何某是最适当在此刻接管此任的人选,来稳定乱世战局。若是杨少帅回归西京政府,也可以入局参选,任何人只要有此能率领同仁继续走下民主道路,完成国家统一大业,文厚也愿躬身辅佐。”   听他提到如果是因为他何文厚的缘故而不肯归降,他可以辞去职务都要促成龙城易帜时,汉辰心中也一动。心想如果何文厚此话是发自肺腑,怕反把他杨汉辰推到了悬崖。何文厚辞职换了更贤明的人当政,他杨汉辰再不归降,怕是只能说明他有意与西京政府为敌,反对统一;或者就是另有图天下的野心。   何文厚见杨汉辰低头不语,说:“何某也不相逼,此行不过是澄清误会,绝无他图。此番肺腑之言,郁积已久,今日幸有此时机对杨少帅倾吐,还忘明瀚兄三思。蒿目时艰、哀怜众生。如果为了天下黎庶着想,请对此次群阀混战的战局按兵观火,何某感激之极。何某不想把民脂民膏的军饷用于一己私利的战乱,但如果有人想为了争地盘去扩大战争,何某定然不惜极端手段。”   汉辰明白何文厚是不希望他此次发兵支援任何一方,这个要求倒是出乎汉辰的意料之外,他本以为何文厚会求他发兵支援。毕竟胡子卿拥兵三十万可以入关,但比起老谋深算戎马半生的马、时二帅,胡子卿几乎就不是个戎马军中的将才,而且胡大帅留下的几十万土匪兵,那文弱的胡大少爷也未必能指挥得动。   杨汉辰没有作声,迟疑半晌,才说:“汉辰自幼秉承先父庭训,家国大事,是非利弊,还算能辨清。这个先生但可放心。”   何文厚点点头说:“何某知道明瀚兄深明大义,那就先行谢过了!”   汉辰笑笑,二人在依了青山碧水小谈了一阵。   见天色渐暮,何文厚起身告辞。张继组保了他又沿了水路离开。   汉辰即未挽留,也未远送,平平常常的目送画舫远去。   回航时,已是皎月馨风,银波滚浪。   胡子卿问汉辰同何先生谈了些什么,汉辰就笑笑大致重复些何文厚的言语,但未多加品评。   倒是子卿说:“何先生的话也对,你就知道我是为什么死保了他。你想,这马、时之流是西京那边执掌重兵的,这种人为了自己的地盘钱粮都三天两日打得头破血流,如此心胸狭隘之流怎么还能统帅中央,怕他们得了势上了台,非但不比何先生好,民众也要遭殃。再若闹出个前清末年的让各国洋人乘虚而入,我若还想了按兵不动受了东北三省的一时太平隔岸观火,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汉辰瞥眼看子卿,假以颜色的奚落说:“你倒是慷慨激昂,我看你胡子卿也就这点小聪明、小手段来摆弄我。真若出了关,上了战场,依你的本事,就有多少胜数?”   汉辰的话说得不客气,子卿也不同他计较,嬉笑了涎了脸的说:“我好歹也是龙城杨七爷的弟子,怎么也差不到哪里去。”   “你少来贫嘴,这时候提到七叔,你若真吃了败仗,七叔怕地下都没处藏脸呢。”   “那好呀,既然怕我打不过马、时,那你来帮我呀。我不要你龙城出兵,你就来帮我指挥东北军入关可好?”   子卿一句半真半假的话,汉辰瞪了他一眼,“说你胡大少爷做事没个谱调,你还不服,哪有军权旁落的就这么随意交了人的。”   “伙计你我还信不过吗?”子卿自信说。   缓缓,子卿又迟疑说:“有个事情,说了你别骂我。”   见子卿明眸下真挚的目光,汉辰说:“难道还有比今天的鸿门宴值得我骂你的?”   子卿笑笑:“前番的救灾,那钱粮还有专家~”   汉辰眉峰微调,凝视了子卿,沉了脸,接话说:“你不会告诉我说,是何~”   子卿愧疚的点点头:“是他不让告诉你,说是你刚同中央才交锋有过过节,若知道是他的援助,怕你多想,定然不肯受。就让我以个人名义给龙城救援。你想,我哪里一时间就能凑出那许多钱粮物资,更何况医药补给,还有那水利外国专家和修堤坝的物资,那么快的速度。还不都是西京那边临时会议召集了各个部门的力量共同达成。”   见汉辰沉吟不语,面色凝重,子卿惭愧说:“我不是有意骗你,只是民众何罪?遭此磨难,一方有难,同为炎黄子孙,同为国人,当然要援助。总不能因为你同西京开仗,就眼见百姓流离受难吧?” 第120章 降汉不降曹   汉辰携了子卿回到府里,管家禀报说,有人送来了两盆菊花,并没留姓名,只是留了封信札,说一看就知。   花抬上来,是两盆清雅别致的绿菊。汉辰看了也是一番惊喜,他知道这是个绿水菊是个名贵难寻的品种,清姿雅致,淡散出俗。是菊花中的上品,而且不是本地的品种。他本对花草没什么研究,多是因为七叔在世时,骨子里那点儒家的清高雅致,偏爱秋景,尤其喜欢枫叶菊花这些应景的风物。汉辰也沿袭了养菊花的爱好,与其说是爱花,不如说是对故人的怀念。   “好雅静的花,正配了明瀚你人淡如菊。”子卿一句感叹,汉辰暗自寻迹。   泛黄的仿古洒金笺上,方隶体的题了两句诗“孤标傲世携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汉辰暗想,这子卿什么时候也学了舞文弄墨的泛酸了,也没个落款题跋,没个名字。   子卿凑近前看了问:“这句诗倒没听过,不是这送花人自己题的?倒真是个名流雅士?”   汉辰听子卿这么说,也怔怔神,心想如果不是子卿送来的,又会是谁费这么细的心思。   汉辰又问管家,这明明没个名字,无名的礼物,怎么能随便收。   管家解释说,也曾问了,送花的人说,他家老爷今天还同大爷和胡先生去泛舟赏景过,是朋友故交。   汉辰眉头微锁,心想张继组这等俗人定没这个心,难不成是~。   子卿忙抢过信笺辨认,连连说“是了是了,我说何先生怎么前些时候研究菊花。怕是爱屋及乌了。那他还不如给你写句‘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呢。他这份心看来都在你身上了。”   汉辰淡笑一下,本想讥讽几句,见子卿一副欣喜的样子蹲身品玩着菊花,闻着暗香。也就不忍在泼他凉水,只心里暗叹,恐你何文厚被马、封造反都弄得焦头烂额了,还有心思来赏玩菊花送我?如此费尽心机的来拉拢我,不觉得作做了些?也可惜了这份用心良苦。   子卿要告辞走了,临走还不甘心的拉了汉辰的手说:“伙计你再好好想想,若这时候再不下这个台阶,怕日后中原大战平息了,你再去投,就是他不同你计较,你也不愿担那份‘大势所趋’的讥讽吧?你看现在的局势,为了打这场内战,马、封他们炸桥的炸桥,毁路的毁路,东西是他们糟蹋造孽的,待日后重修却又要从百姓身上挤轧捐税。好好的国家被连年的战乱闹得民不聊生,这是为什么?都是为了野心勃勃的人的那些私心。起码何先生没有这私心,他是个真为民众着想的。伙计你若还是有份良知,就不要看了这场战乱再沿袭下去,通电易帜吧。中原统一了,国靖民安了,你若想有图霸的雄心,你自管去同何长官竞选。我是到时候就一叶扁舟,抱得美人归了。”   子卿离开后,汉辰每天关心报纸上关于战局的报导。   果不出汉辰所料,子卿出兵不利。偌大个战局,确实也难怪子卿指挥起来力不从心。   汉辰答应了子卿出手援救时,也是下了一番狠心。   安排好龙城的一切防务,汉辰隐瞒了他离开龙城的目的,只对手下说,他是去庙里为先人还愿,要七七四十九天的期限不能出关。手下人知道杨少帅不信神佛,反是先老帅迷信得很。但听他说得坚决,也想杨少帅或真是得了先人的什么点拨要去烧香还愿。   汉辰私自去河南战场去见胡子卿的事,对家人都未提起,瞒天过海的带了十几个亲信的卫兵来到河南子卿的指挥部。焦头烂额的子卿见了汉辰的到来,简直是遇到了大救星般,把汉辰紧紧拥在了怀里。   ※※※   大势已去,暴怒的马宝福敲了桌子对部将说:“不会呀,不该呀,这胡小顺子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败在谁手里我都甘心,败在胡小顺子手里我窝心呀!”   老谋深算的时风举沉吟片刻说:“我越想这事越蹊跷,不该呀!这幕后定是另有高人做怪。”   “你是说他请了高人?那是老何亲自来指挥了?倒是听说老何来坐镇了,但也不对呀,老何才来没几天,这战局的逆转可不是这几天的事了。”   “这还有谁呀?手段这么麻利。”   “老何住扎哪里了?”   “已经派人去探了,说是在塘家集。”   “怎么在那个地方,这个主意肯定是胡小顺子出的吧。黄口小儿,无知!”   ※※※   杨汉辰励马登上大坝,望着被马、时大军炸断的铁桥,心里悲痛不已。   虽然炸桥是阻挡了中央军追击的速度,需要绕路,但是此等的浪费却真令人痛心。   汉辰对战局也是心中有数,于今已是大势逆转,以此下去,不用一周,就能乘胜追击马、时的残部。   但是他的时间已经到了限期,再不撤离回龙城,怕危险就来了。   胡子卿派了自己的飞机在此等候,要汉辰乘自己的飞机回龙城。   胡子卿在一旁感激的说:“伙计,都说你是常山赵子龙,果然名不虚传。”   “你少敷衍我,”汉辰嗔怪说:“不是我总说你,你这心浮气躁的性子,该是改改了,不是你不能,是你从来没静下心来学。”   子卿嬉笑了拱拱手说:“承教承教。总之你这回真是救了我的急。”   “你少同我嬉皮笑脸,就不信当年七叔带你的时候,你也这么贫嘴。”   “那自然是不敢,七先生的脾气,上来火气非打踢的,厉害出了名,我哪里敢惹他。”   汉辰笑看了他说:“看来果然是欠打,真要个厉害的主儿好好来修理你。”   子卿得意的笑望他说:“你还说,你才来一个多月,我的部下现在提起你头发根都竖起来了。”   “所以我要知趣些早些回去,功成身退。”   “你还是考虑从了吧。”子卿拉过汉辰的马缰,诡诡的笑了说:“人还没过来,战功已经立了。”   汉辰拉下脸,看了子卿依依不舍的神情,责怪说:“不是对你讲过,我只做你幕僚,这件事对谁也别透露。”   “马、时都成了败军之将了,你还有什么担心,怕天下只一个主子你可以从了。”   “呸,没句好话。”   两个人春风得意的说笑了一路,来到塘家集的地界。   远远看到铁道上的火车。   子卿打马近前上了个山坡,惊异的说:“这不是何总理的专车吗?怎么开来这里了。”   汉辰不知道子卿在搞什么鬼,沉下脸看了他说:“子卿,你这是做什么?”   “哎呀,你冤枉我了。”子卿没理会他,迎面来了两匹马,马上的副官小左远远的向子卿挥手。   “小左,你们不是把指挥部放在朱子镇吗?什么时候来了塘家集?”子卿问。   小左应道:“夫人到了,听说这塘家集是个依山傍水的赏月的妙处,就让火车开过来了。把临时指挥部放在塘家集。”   子卿听说何夫人来了,开心的说:“夫人来了么?我等下一定要去拜望。”   “这里有多少驻兵?”汉辰拉了把子卿低声问。   子卿寻思一下,说:“约么有个两百人。”   汉辰看看四周,对子卿说:“这里不安全,让火车快开回去!立刻!”   子卿看了红日西垂,迟疑说:“明天吧,明天一早我去劝,总不能败了夫人的兴致。”   “怕不用到明早,今晚就要出大祸。时风举也不是简单人物,这一带是他的地盘,他应该熟悉得很。”汉辰镇定说,“你看这地势,北临机场,是兵家必争之地;东北面傍山,山势险峻没个退路;西边靠水,大桥已断;南边一条路,若是被敌兵占了铁路,你无路可退,北进又逼进敌区。已经被陷入了死地。何先生刚到河南不知道地形还情有可原,你胡子卿是知道地势的,怎么也能做出这等荒唐事,把指挥部放到刀锋上?”   听了汉辰的分析,子卿也紧张起来,说:“我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我且去劝劝何先生看。”   “不是劝,是下命令立刻调转车头撤离回原地,我若是时风举,只派一个团过来,守住南边的两山间狭隘路口,瓮中捉鳖就能把整个战局扳活,一子活棋。”汉辰神色黯然,忧心忡忡已经从话音里显露。   胡子卿应了声,忙打马奔向火车。   “子卿,回来!”汉辰喊住他,迟疑说:“怕是有些晚了,这里兵力太少。我看,去机场吧,带了何先生他们飞离,立刻!”   子卿犹豫的看着他,试探说:“那他不是就知道你在,你不介意么?我若猜不错,车上还有几位中央大员。”   “你若是想救他,怕没别的招数了。”汉辰叹了气,“他若还不是个小人,不该为难我吧?只是行踪败露,我定是要快回龙城了,你先把他们停放个稳妥的地方安置,然后送我回去。”   胡子卿带了何文厚一行人等匆忙的赶到机场,弃马登上了飞机,腾空盘旋而起。   “火车掉头了吗?”汉辰低声问。   子卿点点头:“都依你的吩咐做了。”   子卿想想又不解的问:“做什么要火车连夜掉头?不是我们已经乘飞机走了吗?”   汉辰笑笑不说话。   众人这才注意到在后排不显眼的位置上坐的杨汉辰,胡子卿刚欲开口同何文厚解释,坐在何文厚身后的廖永华的军校同学、何文厚的嫡系弟子董国英已经从座位跃起直冲过来拔枪对准杨汉辰,质问胡子卿:“他怎么在这里?”   “你做什么?”胡子卿忙上前阻拦,被董国英一把推开个踉跄。   胡子卿急得直跺脚,解释说:“汉辰是我请来的。”   “国英,把枪放下!”何文厚吩咐说。   董国英仍然枪指杨汉辰一脸怒气:“这个贼人,既然送上门来了,我就结果了他。”   “国英!”何文厚厉声断喝。   董国英仍然不甘心的枪指着杨汉辰,更近了一步,胡子卿卷土重来的拼命拦了上去,同董国英搅在一团。   杨汉辰只还是稳坐在位子上冷笑,不动声色的说了句:“我看你不敢,你若是想咬人,早就动牙了,还用聒噪出这些废话。”   何文厚忙几步过来,伸手握住了董国英的枪,把枪卸了下来。董国英又急又恼,叫了声“先生”。   何文厚扬手一记耳光,董国英应声跌倒在座位上。   胡子卿惊呼了声:“先生。”改了去扶董国英,董国英一把推开他。飞机里的局势也时分尴尬。   “秉章,天上赏月是件怡情的雅事,怎么这么剑拔弩张的坏了兴致。”何夫人莞儿的笑着,上前风趣的劝阻。   “胡司令,快看!下面,火车!”应了驾驶员的惊呼声,众人凑去机窗向下望去,浓烟滚滚,火光阵阵,火车还在爆炸。借着暮色,能辨清那显眼的何总理的专列。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惊骇之余,都长舒一口气,庆幸大难不死拣了一条命。何夫人更是双目紧闭,划着十字。   “明瀚,果然不出你所料。”子卿兴奋说,死里逃生的欢愉。   何文厚也猜出八、九分原委,转身向后排坐了的杨汉辰说:“明瀚兄,幸会呀。不想你我再次相见,会是在这个地方。”   汉辰仍是微微笑笑,并未多说。   “近来有人传说,子卿用兵有如神助,如今看来,我是见了真神了。”说罢,不等汉辰作答,自己先大笑起来,旁边的几位随行人员也陪了笑起来。   何文厚凑到杨汉辰身边坐下,话里颇有深意的注视了杨汉辰表情说:“看来即使我同杨少帅所去的目的地不同,但总还有‘同舟共济’的可能。杨少帅的看法呢?”说罢,指指飞机笑望了杨汉辰等他的回答。   杨汉辰面色沉凝,只不做答。   飞机停在横云机场,子卿向何先生解释说,他们先去附近军中落脚,飞机要接着送杨汉辰回龙城。   何文厚猛然抓起了汉辰的手,紧紧握了沉重着脸对汉辰说:“明瀚兄,你如今既然来了,我定然是不舍得放你走的。”   汉辰嘴角微动,却说话,即不惊慌,反而面上略浮出丝不屑的笑。   何文厚注视他面色的微变,不解的问:“明瀚兄觉得何某是在耍笑,还是怕何某无此胆量。因何发笑?”   杨汉辰只得笑了说:“汉辰观先生不是那等乘虚而入的小人,所以才笑。”   何文厚尴尬无语,自嘲的笑笑。   下飞机时,何文厚起身欲走,又忽折返回来到汉辰的座位前,俯身对汉辰话中有话的说:“明瀚,《三国》中有降汉不降曹之说,明瀚兄不妨深思。”   “先生,那两盆绿菊,汉辰还没能当面谢过。”   “名花逢赏主,宝剑遇良将。应该应该的。” 第121章 人淡如菊   马、时兵败后,四处逃窜。见大势已去,只有向何文厚拱手称降。   志得意满的何文厚也表现出少有的宽容,一面同意让马宝福、时风举下野思过;一面委派胡子卿赶去天津清理整顿马、时余部。   胡子卿临行前向汉辰讨了个妙招,将马、时余部原来的十几个军、40多个师的兵力消减组编降到四个军八个师的兵力,并将部队打散编分去其他军队分隔开来,化整为零,瓦解了马、时20多年的苦心经营,打消了他们日后东山再起的可能。中原大战就此落下帷幕。   化整为零土崩瓦解,分隔开来。   杨汉辰终于选择了龙城易帜归附西京中央政府。   易帜的头一晚,汉辰在祠堂父亲牌位前跪了一夜。心虑憔悴的他还是决定走出这步棋,尽管很多父亲昔日的旧部都十分反对,更是对何文厚这位长官不信任。   汉辰觉得何文厚的话有一句很有道理,就是无论如何,国家要统一。只有统一,才能共同抵御外强,才能兴教兴国。   子卿开了飞机带着汉辰从西京拜谒过先总理的灵柩、宣誓归附中央后,就返回龙城。   汉辰知道,当初他单枪匹马去河南战场为子卿解难,这个事情几乎西京没几个人知道。而他也误过了最好易帜投诚的时机,所以他归顺中央时,许多西京的大员和嫡系力量都对他十分鄙视,认为他杨汉辰是目睹大势已去,才慌忙中为求自保而因势利导投靠了中央政府,言语间都对汉辰充满的怠慢和轻视。汉辰并未在意这些旁杂的闲语,反是子卿怕他受了委屈闲气,寸步不离的守了他,总费尽心思为他开脱。   何先生对汉辰十分客气周到,但汉辰对应该用什么样的礼数来对待这位他即将一世追随的长官心中早有定语。他对何先生那份不卑不亢的恭敬中总严守着那分不远不近的距离,连何先生都感叹说,“观杨汉辰,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远远的俯视龙城城头飞扬的中央旗帜,子卿忽然不解的问汉辰说:“既然你已经决心归附中央,为什么何先生想同你结拜兄弟,你再三推辞呢?”   汉辰看了眼子卿那纯挚的表情,目视前方的认真说:“若只是君臣,还有个择木而栖的退路;若是父子兄弟,怕就没个回旋余地了。”   “这个我不明白了,你都归从了他,总不是还有二心?”见子卿一脸的狐疑回过头看他,汉辰忙骂他说:“你好生的开你的飞机,在天上你还发疯。”   子卿一脸的怅然,汉辰才噗哧的笑了说:“这个你放心,我杨汉辰还不如你这么新派,之所以对易帜一事如此谨慎、瞻前顾后,不过就同你说的女子嫁人,不得不谨慎。为将者又何尝不是如此,不小心依附错了一竿大旗,怕就是难有回头反悔的余地,只得认命。于中还能有几个如三国时吕温候三姓家奴的屡屡‘改嫁’。你看低马、时之流,不耻他们首鼠两端的形迹,我又何尝不是。只是这兄弟结拜,就免了。有了君臣之义,就戴上了层紧箍咒,日后对他无论是非好歹也要退让几分;再若搭上个兄弟之情,怕自家父过世后,我这才天马行空的没过上几年松在日子,反又要套个兄长来辖制促责,不用也罢。”   ※※※   往事历历在目,不想他杨汉辰当初深思熟虑后追随了的主公竟然也是如此是非不明、私心为上的庸人,真是枉负了他和子卿近十年的追随。   廖永华不服调遣,这是汉辰意料中的事情。接受何长官的这份委任时,汉辰曾经同何先生暗示再三他对中央军的顾虑。何先生为此特别在晨会上训示所有将官,当此国家兴亡之际,保卫前中央所在地西京是件刻不容缓的事情,所有同仁必须以大局为重,惟杨司令的将令是从。若有临阵脱逃、违抗军令者,军法严惩!   有了何先生的尚方宝剑,汉辰本是放心很多。中央军将领虽然狂妄,但忌惮了何先生这座大山在后,也不敢太造次,直到发生小廖的自作主张、违抗军令,打乱全局部署,引得后线节节失利。此等不可饶恕的大罪,在对廖永华的处置上,何先生竟然能偏袒如此。僵持不下的时候,居然还编排出“围魏救赵”的闹剧,小题大做的抓了他的小弟汉威,逼他杨汉辰就范。   汉辰想想即寒心又可笑,小廖是他何文厚的爱将,威儿是他杨汉辰的爱弟。同样是犯了王法,他杨汉辰又能怎样自处呢?他的劫牢反狱同何先生的私匿小廖,怕是异曲同工的惊世骇俗呢。   棋逢对手、死争一隅的时候,怕是要如《棋经》里所说,“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   汉辰弃子而去,何先生虽然对他的出招困惑不解,但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因势自补、临阵易帅,对外宣称是杨汉辰指挥不利引起战局惨败。   背负不白之冤,汉辰对何先生对他的停职、记过等重罚决定咬牙切齿之余,能做的只剩隐忍。无论如何,他是主帅,他要承受失败的结果。加之何先生此举或多或少有对劫牢反狱一事的耿耿于怀,汉辰更是无话可说。一向行事谨慎稳重的杨汉辰,居然也有毛头小子般头脑一热做蠢事的那天,怕何先生也为他此举惊得瞠目结舌了。汉辰不想为自己独闯黑衣社大牢的鲁莽找任何借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他实在想不出任何比此举更高明的破解之术。   汉辰无法解释自己的言行。平日从容谋断的杨汉辰也会有头脑冲动的时候,这仿佛都是二十年前才会发生。转念想,怕汉威真是他的软肋、死穴。威儿不是他一个人的威儿,威儿身上有着太多人的牵挂和寄托。汉辰此刻坚信一点,就是必须把小弟汉威送出国。   ※※※   转眼又是腊月初八,年节将至。   山河破碎国土沦丧的悲声中,再也找不出昔日的欢愉。   汉威记得,腊月初八是大哥的生日,大哥是辛丑年生的。虽然那个年头是历史上的耻辱柱,可汉威心中两个最热爱的亲人——子卿哥和大哥汉辰都是分别生在这年的年中和年尾。   杨家的孩子从来不过生日,大哥对自己的生日也总讳而不谈,但汉威那洋派的嫂子玉凝私下还是每每给大哥生日的欣喜。   汉威记得有一年,玉凝姐偷偷给大哥打过一条围巾,那颜色淡雅的十分别致,汉威围了玉凝姐闹了好久想抢过来,但玉凝姐总也不肯,后来汉威才明白那是给哥哥的生日礼物。还有一次,子卿哥派了飞机接了大哥去西京开会,会后带了大哥往南边飞,大哥很是奇怪,等到飞机落在海南那一望无际的碧海蓝天边,才明白是玉凝姐同子卿串通好的给他过生日的甜蜜旅行。但是那次回来,大哥把玉凝姐训斥了一顿,战事连连的岁月哪里还有时间谈儿女私情。   “小弟,你既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可不能再惹你大哥生气。”玉凝姐谨慎的再三嘱咐汉威说,汉威调皮的笑笑应了声:“是!遵命!”,心里却还是隐隐的难过。   几天来,为了汉威出国还是回部队的事,汉威同大哥发生过几次争吵,但大哥那不容分辩的强横却总把他的反抗镇压下去。面对一脸怒容的大哥,汉威还是被威慑得不敢造次,俯首帖耳的不再多话。玉凝姐近来再三私下叮嘱他说,大哥心情不好,脾气也暴躁了些,若是他再不长眼去生顶,怕真真的要给大哥当出气筒,扛顿好打了。   “小弟你如今也大了,二十多岁也是该娶媳妇成人了,该是知道要脸面的年纪。再沸反盈天的浑来胡闹,招惹你哥那样没脸的打你,怕嫂子也腆不下这张脸再进去帮你拉劝。你也总不想下人们还看到你这么大了还被他家法伺候?”玉凝姐拉了他的手好言劝告说:“他的性子你是改不了,你只要顺了他来才能自保。就象那浪波里划船,不也要顺了那浪一波波的来,逆顶了上去总没个好看。”   汉威点点头,眼泪在眶里转,如今他的命运同胡子卿大哥是多么相像,就成了金丝笼里一只可怜的小鸟。   “太太,小爷。”罗嫂进来禀报说:“门外有位姓林的先生找小爷,说是小爷的朋友。”   “姓林?”汉威一时没想到有哪位姓林的朋友。   “那位林先生说,请小爷去门口讲话,他不方便进来。”听了罗嫂的话,玉凝蹙了眉头说:“什么朋友还不方便进来?”又转向汉威说:“是不是你昔日的部下,不敢进司令官邸,没关系的,请进来吧。”   门口立着一袭牙黄色长衫瘦小的身影,那人摘了礼帽,低声叫了声:“威哥。”   汉威一愣,惊讶了低声道:“娇娇,怎么是你?”   二月娇拉他到一边,一脸倦容,打了哈欠愧疚的说:“威哥,我若不是混到这不人不鬼的份上,也不会来求你。”   见他羸弱的样子,脸色也发黄没了先时的娇艳,汉威关切的问:“你病了吗?”   二月娇苦笑了说:“我被人骗了,家底全被卷走了。我后跟了的那个干爹因为西京失陷,也逃出国去了。师傅他~~他也嫌弃我丢人,不要我了。我~~我~~~我染上那大烟,手里借了些债,被债主催了的紧,你能不能给我些钱,我先周转些日子?”   见二月娇楚楚可怜的样子,汉威又是心疼又是难过,捏了他的肩头晃了说:“娇娇,你怎么能吸那个东西呢,你没听子卿哥讲过,他当年戒毒多痛苦。你还是戒了吧。”   二月娇凄凄切切的笑望着他说:“要戒也是后话,我若没的吸,怕都活不过这几天。你总不忍看我被印子钱讨债的砍死吧。”二月娇哈欠不断说:“我才到龙城,找了主顾就还你。”   “你浑说什么?”汉威制止他说,“你且等等,我去给你拿。你要多少?”   “200块大洋,如果不行,有多少先给我多少,有笔贷要还了,不然~”   跑回楼里的脚步沉重了,汉威暗想,平日的月饷他都如数交到家里的。大哥盘查他很严,总不许他乱花钱的。就连在西安时候的月俸他都只留些必须的零用钱,其余的如数寄回家里,这点被挥金如土的胡子卿大哥总笑话他。小亮走的时候,他把那个月的军饷塞给了亮儿,又没个合理的解释,回到龙城后生生被大哥训斥过一番。如今这不多不少的200大洋,他肯定是要向玉凝姐开口的,可该怎么说呢?   汉威只得编个谎话说,是当日胡子卿军中的一个旧将流落到此,家人有病急等了钱用。玉凝姐也没多问,吩咐管家给汉威拿钱。   打发走二月娇,汉威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沾染了大烟的人,若戒掉是比登天还难,这就成了个扔钱的无底洞,可如何帮助二月娇呢?   汉威不放心二月娇,还是找了借口出门,按了地址去寻找二月娇。   二月娇栖身的住处很可怜,是城中平民区的一个阴暗的角楼房间。汉威按了地址打听到这个住处时,房东一直用异样的眼神盯了他看,还特地提醒他说,林先生房里有客人还没走。   汉威很奇怪二月娇在龙城还能有什么熟人,上楼的时候,正巧两名巡警装束的中年人说笑了从嘎吱作响的狭窄楼梯下来,边整理着衣服系着腰带。一个略胖些的淫笑了说:“还不错,还算生得细嫩可人。”   另一个接了呵呵的傻笑了说:“这野兔子味道还算可以。”   汉威闪贴在一边,让了二人从狭窄的楼梯下去,胖些的巡警看了汉威一眼对同伴说:“这香儿的生意还不错。”   汉威不知道为什么听了“香儿”这两个字格外刺耳,快走两步到了阁楼上,门没关,狭小的空间传来一阵酸臭。二月娇就衣衫不整的仰躺了在那里享受般的吞云吐雾,点着大烟泡。   “娇娇。”汉威叫了声,二月娇眯缝了眼看汉威,侧躺过身,背对了汉威说:“坐。”   汉威看了看这里除去地上铺的被褥,几乎没有别的什么家具和可坐下的地方。阁楼又矮,他不得低弯了腰,站得也难受。   二月娇没说话,拍拍被褥,示意他坐过来。   汉威一脸的无奈,抖了袍襟寻个还算干净些的被角坐了。   二月娇边吸着烟,边侧转过身冲汉威笑笑。汉威见他那副不人不鬼、衣衫不整的沦落样子都不忍看,脸上露出怒意。香儿当年沦入风尘他能理解是不得已,二月娇的戏唱得正红,这是为什么。   “你怎么能这么作贱自己。”汉威愤慨的说:“娇娇你怎么了?”   二月娇放下烟枪,扑过来搂了汉威,惊得汉威往后一撤,嗔怒说:“别闹。”   二月娇笑看了他说:“害羞了?当年你养伤的时候还不是我伺候你的。”   “娇娇。”汉威怒容满面,“我没想到,你干这种事?还~~还用香儿的名字。”   “怎么了?”二月娇惨然的一笑:“我家出了一个香儿的名字干这不争气的勾当就够了,名字不过是个记号。再说,我当年同张继组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同他干这种事就高贵,现在随了别人就下贱的让你杨少爷看不起了?”   二人沉默一阵,话不投机,汉威没再多说就要走。   二月娇叫住他说:“你还要帮我一阵,我托人帮我去寻个好的靠山,定然把钱还你。”   汉威看他一眼,无奈的笑笑,下楼时房东还寒暄了送他,说了句:“先生怎么这么快就走了,香儿人不错的。”   回到家里,大姐和姐夫也来了。   见汉威回来,大姐凤荣还是那么阴阳怪气的说:“你哥的话你竟当了耳边风么?不是不让你出门去,怎么还是出去乱跑,去哪里了?”   汉威看他一眼,本不想搭理她,但又不想斗气,顺口说了句:“一个从西京逃难来的朋友。”   肥头大耳的储姐夫热情的起身过来招呼他说:“威儿这是比先时清瘦多了。”说着如长辈般关怀的伸手来抚摸汉威,汉威因为听香儿提过储姐夫腌臜的事,慌忙向后一躲,脸色十分难看。   “你又是犯的什么疯,一进来就寻不自在。”大姐也怒了说。   储姐夫却憨厚的笑着:“威儿不是孩子了,你怎么还这样训斥他。” 第122章 腊八   汉威也不顾大姐的无理的纠缠,径自冲回了楼上自己的房间躲了不出来。   直到天色渐黑,楼下汽笛声,汉威知道是大哥回来了,才下楼。   一家人难得聚齐守着锅腊八粥过节,餐厅里暖意融融。   倒是大姐凤荣先提到了大哥汉辰的生日:“龙官儿今天就虚岁满三十七了吧,偏生逢个牛年尾巴。”   汉辰浅笑说:“亏了大姐还记得这么清楚,不说我竟然忘记了。”又感慨说:“人说辛丑年就是个流年,又逢了是我的本命年,看来不假。”汉辰说得有些黯然神伤,不由想到了本命年夭亡的长子亮儿。   大姐夫储忠良忙和颜悦色的接过话题说:“好再没几天就该到大年了,到了虎年,你的本命年一过就顺了。你姐一直念叨了要去庙里做法事,等过了本命年你也去烧柱香拜拜菩萨。”   提起拜菩萨,储姐夫的话就多了起来,从这两年来的战乱如何影响生意,到国内事态的险峻,河运上的限制,絮絮叨叨的谈了很多。汉威只是听着,大姐夫的意思是,只要这天下不打仗,守个太平的日子能做生意赚钱是最紧要的。不管谁当政,中央军也好、土八路也吧,只要将来河清海堰的守个天下太平,百姓就该知足。至于谁当权当政,那都是当官的关心的事。   大哥听了也微微点头。   大姐还是那副爱拌嘴的劲头,挑刺说:“你这话也不全对,谁当政都行?那日本鬼子、苏俄鬼子当政就不行,那不成了亡国奴了。”   “你怎么总把别人的话往歪里想,谁希望连年打仗,连个生意都没得做。”储姐夫也急得红涨了脸解释着。   汉威看了心里暗笑,知道这蠢笨的储姐夫平日总被大姐排喧个不停,大姐也是个出名的河东狮了。   “龙官儿,这前线这么吃紧,上面就没调派你去前线么?我怎么看这报纸上报的,是个当官儿的都跑去津浦前线去了。”大姐忽然话锋转到汉辰身上,奇怪弟弟为什么此刻还能在家同他们安详的共同过节。   汉辰听了也是愣愣神,随即解释说:“军中的事要听长官的调度,我在龙城候命。”   “不对呀。”大姐说:“一个在家,两个也在家躲着,小弟不用去开飞机炸鬼子了吗?”   储忠良听了直瞪凤荣:“看看你这嘴,怎么就鸡蛋里挑骨头的,好话没句好听。”忙对汉辰自嘲说:“你姐这嘴,就是这样不会说话。先时你一去前线,你姐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惦记你,一天问我千百遍,有什么前线的消息。连夜里做梦都念叨你的名字。”   汉辰看了大姐说:“劳大姐、姐夫费心记挂了,我暂时没别的任务,守了龙城是最紧要的,再有就是把小弟先送出国。大姐和姐夫也不妨盘算一下,如果国内生意不好做,不如先出去避避风头。”   “龙官儿,这~~这合适吗?”大姐犹豫的问:“不是说那何长官的夫人都冒着枪弹去前线慰问伤兵,你这把老婆孩子全家老小都送出国去,不会招惹闲话?”   汉威本来没留心听他们闲扯,直到大姐问起他为什么还在家里不去前线时,才略把大姐和大哥的对话想了想。如今听了大姐对他出国一事的评论,立刻眼光发亮,忽然发现这个平日专横无理的大姐在大是大非的时候还是很深明大义的,就低头笑笑。   “小东西,你笑什么?”汉威微妙的表情没逃过大姐的眼睛。   汉威只有偷眼看看面色凝重的大哥,又看了眼大姐说:“我是笑大姐平日来的太少了,我们兄弟猛然聆听大姐的教诲,怕觉得有些生涩了呢。”   “我说得不对吗?”大姐凤荣辩驳说:“小弟你小小年纪,你看亮儿都知道以身报国,你怎么~”   不等大姐说完,汉威接了话就嘟囔了说:“是大哥的安排,我只有听的份儿,我怎么不想留下来上前线杀敌,站着死也比跪着生要痛快得多。”   “砰”的一声,汉辰放下碗筷,起身话也不说就要离开。   汉威当然知道大哥为什么震怒,缩了脖不再多语。   “龙官儿,”姐夫叫住汉辰说:“你姐姐这爱教训人的毛病就这样,你~”   “威儿跟我走。”大哥厉声吩咐道。   汉威迟疑的起身,忧虑恐慌的眼神求救般的看看玉凝姐,又看看大姐。无奈的离座要走,被大姐夫一把拉住,脸上堆出那副息事宁人的和气缓缓劝说:“大舅子,好歹是在过节,你今天就别为难小弟。”   玉凝知道丈夫的脾气,忙上前劝慰大姐不要再多说,又劝丈夫说:“明瀚,难得一家人齐聚,你这是怎么了?”   “你问我么?我倒问你,我让你看守住威儿,不让他胡闹。你把他看到花枝巷去了么?”   一句话众人都惊得瞠目结束,目光全投给小弟汉威。   大哥怎么知道的?汉威冷汗都下来了,二月娇的事他该如何向大哥解释。可是大哥此刻提出这个事,显然并不是为这个事情生气,不过是借题发挥来寻他的不是出口气。   汉威迟疑的站起身。   “小弟,”玉凝姐和大姐几乎异口同声的饱含斥责的喊了汉威,玉凝姐问:“那个来借钱的朋友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住在花枝巷这种腌臜地方?”   汉威沉吟不语,默不作声。   “什么?借钱?”大姐尖刻的接了问:“我说他下午回来鬼鬼祟祟的,借钱?该不是骗了钱去逛窑子吧。不然怎么不敢答话。”   汉威冷眼瞪着落井下石的大姐,凤荣得意的笑了问他:“看来是猜对了。不然你瞪我做什么?”   “给我滚到祠堂跪着去!”大哥吼了声,汉威嗫懦的都不敢抬眼,匆然几步向楼梯走去。同大哥擦身而过的时候,头上被大哥狠狠的打了一巴掌,忿忿的骂着:“不长进的东西,当有了人庇护你,你就添了胆色的登堂入户了!”   “我做错了什么!”汉威也忍无可忍的爆发了:“大哥想打我也不用学日本人寻衅的那套路,明明想动手,还拣些不相干的理由来当遮羞布。”   话一出口,就见大哥的面色由白变青,伸手一把提了汉威的脖领子往楼下拖。脚步踉跄的汉威被拖按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等他挣扎开大哥死按了他后腰的大手,就听“嗖”的一声响,屁股上被着实抽了一鞭,疼得他呲牙咧嘴的“哎呀”的叫了一声,抽打他的那根鸡毛掸子也折做两截。   屋内乱作一团,原本挑唆事端的大姐见汉辰真的动气,也随了玉凝来给小弟求情劝解,储忠良挺个大肚子动作略显笨拙的拉了汉辰的手:“大舅子,别气别气,今天好歹是你的大寿。”   大哥的手象钳子一样死死扣住汉威的肩,汉威怎么挣扎也挣不脱。   “胡伯。”大哥喊道:“去楼上把家法请来,我就让这畜牲知道什么是遮羞布。”   “明瀚”玉凝忙去掰丈夫生硬的拳头,“小弟这么大了,你别再打他了。”   汉威在众人的推搡中总算脱身,满屋乱跑的躲着大哥那不时打在他身上的藤条。   “杨汉威!”大哥急眼了,“我喊三声,你给我老实的过来,你要再敢跟我这放肆,我可喊了侍从室的人进来擒了你,那就真打得你好看。”   屋内气氛顿然紧张了,玉凝和凤荣都知道小弟这回定然难逃汉辰这位长兄一顿痛捶。   虽然大家都很清楚汉辰或有些借题发挥的情绪在里面,但小弟这个罪名已经足以堵了众人求情的嘴。   储姐夫依然憨憨的傻笑了冲着汉辰大声说:“大舅子,这孩子刚吃过饭,你打他不合适吧,先歇歇,消消气。”   话音未落,胡伯一溜小跑的慌张进来禀报:“大爷,大爷,你快看谁来了?”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还会有什么客人来?汉辰看了一眼神色惊喜的胡伯,不由向门厅方向望去。   原本一脸肃穆的神色的汉辰露出意外的欣喜,呢喃自语说:“师娘。”扔了藤条拔脚就往客厅奔去。   “是谁来了?”大姐也诧异的问,当听说是顾师母来了,凤荣也忙跟了出去。   头缠了条兰色布巾,一身深灰色的长布褂的老妇人,蹒跚着小脚奔向汉辰。   “师娘。”汉辰压抑不住的喜出望外,少有的喜形于色。   “顾孃孃。”大姐凤荣也过来。   “龙官儿,凤妮子。”顾师母亲昵的呼唤着他们姐弟的小名,搂了姐弟二人老泪纵横。   凤荣张罗着把玉凝、储姐夫介绍给顾师母,顾师母看了一家乐融融的景色更是神伤。   汉辰又吩咐汉威过来见过师母。   顾师母上下打量着汉辰推过来的汉威,汉威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泪珠,闪烁的大眼睛生涩的望着顾师母。   “这是,这是乖儿吧,这么大了。”拉了汉威的手,顾师母不停夸赞说:“这孩子,生得真好,跟小时候一般的可人怜。”   “师母怎么找来的?”汉辰这才奇怪的问。   张继组不知从哪个角落晃出来,悠然的说:“这跑腿的差使,什么时候不是我老张。”   “伙计,你怎么来了?”汉辰上前捶了张继组一拳,引了众人到小餐厅落座。才发现师母身后跟了个怯懦的小姑娘,看来十五、六岁,一身兰花布衫,扎了两根长长的麻花辫子,鬓角别了朵小白花,不知是给什么人戴孝,胆怯的大眼睛四下张望着。   顾师母忙拉过她,对众人介绍说:“这是师娘新收的干孙女,叫梅姑。是个乖巧的好孩子。”   梅姑按了奶奶的吩咐,叔叔、姑姑的见了一番礼。   众人重新落座,简单的吃了些腊八粥,梅姑端了粥碗低头偷偷的抹泪。   “你怎么了?”坐在梅姑身边的汉威关心的问,“哪里不舒服吗?”   顾师母叹口气,安慰梅姑说:“孩子,过去的事情就先别想了,你先吃个饱饭,睡个踏实觉。”   梅姑抽噎的更厉害,汉威能看出她极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做不到。   玉凝忙过来拉了梅姑的手说:“好孩子,一路上兵荒马乱的,辛苦了。你要是吃不下去,就先去楼上客房洗洗睡吧,什么时候饿了,吩咐下人给你做点吃的。这里就是你的家,别生分了。”   罗嫂带了梅姑去休息,见梅姑走远,师母才对众人讲述了她和梅姑死里逃生的遭遇,众人听得涕泗横流。   原来顾师父去了澹溪给胡子卿授课,师母就不想麻烦何先生,自己去了乡下的亲戚家住。日军打来的时候,师母正随了亲戚在西京,没想到西京遇到了百年难逢的屠城惨剧。   谈到西京大屠杀,顾师母潸然泪下:“这做人还不如做牲畜命好。处处是死人,满地的血腥。”   师母和梅姑一家是在教会的红十字会救助所认识的。本以为向大家传说的,逃到了洋鬼子的教会就得救了,可鬼子还是带了个翻译闯进了教会,说是士兵走丢了,怀疑藏在这楼里,要强行搜查。   “呸!这日本人就是不要脸,什么丢了士兵,当强盗还往自己脸色贴金子,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大姐愤怒的骂着。   汉威也接了句说:“这狼虫虎豹咬人说咬就咬了,单单这蚊子要咬人,且需要哼哼解释一番才动嘴。看来就跟中国和日本的强盗一样,中国的强盗打家劫舍说做就做了,盗亦有道;日本人要当强盗,还要先找个借口说,不是我要抢你,是因为我怀疑我家的鸡鸭跑到你家了。等冲进主人家烧杀掳掠一番,还要为自己的无耻行径文过饰非,反过来责怪为什么你们家会让我怀疑藏了我家的鸡鸭,那定然是你们家的不是,所以抢你家也不过是补偿我的跑腿费。都什么混账逻辑”   汉辰斜眼瞪了小弟一眼,想到刚才他把大哥师出无名的打他比作日本鬼子,汉威也不由闭了嘴。   听了小弟一番痛骂,大姐反而惊叹道:“小弟怎么说话也刻薄起来。”   “这话不是我的,是胡子卿大哥说过的。”汉威嘟囔说。   凤荣附和道:“当年日本占东三省,炮轰北大营,不也是找了这么条混账的借口。一群无赖流氓,做强盗都那么贼眉鼠眼的不硬气。”   “‘七七事变’北平卢沟桥也是这么打起来的。说是日本人丢了个兵,要进城去搜查,然后就借机攻城。”   顾师母抹抹老泪,继续说:“那一堆鬼子兵就挺着刺刀进来了,把所有的人都轰到院子里。也不见他们去搜什么士兵,神父就同他们叽里呱啦的嚷着,翻译官就也叫了一阵,神父他们就被绑了起来。然后鬼子就抓了几个孩子出来,用绳子绑在一起,往孩子身上淋汽油。”   听到这里,众人知道后面要发生什么惨剧,张大嘴都不知该说什么。   “有个教书的先生就火了,问鬼子说,你们不是来找逃兵的吗,怎么抓孩子?翻译官跟鬼子头儿嘀咕一会儿就说,太君怀疑孩子知道逃兵的下落不说。”汉辰垂着头不作声,汉威已经热泪盈眶,前些时候都是道听途说和报纸的报道,他就已经义愤填膺,现在听了真人的表述,更是心酸。   “流氓!”汉威忿恨的骂了句。   师母泪水涟涟的说:“要是流氓倒好了,流氓好歹还是人呀,那日本鬼子就不是人呀,就连禽兽都不如。天下哪里还有这种长了人皮的禽兽呀。就连个牲口还有个廉耻呢,日本鬼子就拿了这些孩子做要挟,抓了人群里的公公、媳妇、母亲、儿子、爹和闺女干那乱伦的禽兽丑事,他们就在一边笑呀,不顺从的就用枪挑死,说是违抗皇军的命令;顺从了的又说他们干这种事良心的坏了的,烧的烧杀的杀,那些小孩子还是给活活烧死了。”   屋内唏嘘一片,玉凝靠在汉辰的身边,用丝帕捂了嘴忍了悲噎,汉辰紧搂了她不说话。   “梅姑,梅姑她,她的爹为救梅姑三岁的小弟弟,冲上去跟鬼子拼了,被劈成了两半。”顾师母痛哭失声:“那真是两半儿,刀都抽出来了,人就晃晃的,忽然倒下时,劈开成两片,血流了~~~~”顾师母泣不成声。   汉威用拳头堵住嘴,眼泪倏然落下。   “那可是当了梅姑这孩子呀,她爹就被活活劈死了;大她两岁的姐姐,活活给鬼子糟蹋了不说,还拿刺刀从下面穿膛破肚了;小弟弟还是被日本人的刺刀挑在枪头扔到火堆里的。梅姑她也,她也没能逃过魔爪,~~”   顾师母哭得老泪纵横,听者也泪流满面。   张继组看了看时间,忙插话说:“天色不早了,老夫人一路劳顿,还是早休息吧。”   张继组见玉凝扶了老夫人离开,才告诉汉辰说,“好在是老头子有远见,觉得兵荒马乱不太平,见顾师母执意去乡下,生派了何太太的贴身丫头随了顾师母去的乡下。”   汉辰刚想联系到梅姑,但又想不对。   “哪里是丫头,是小云的人。”张继组说:“好在黑衣社的人在,才带了师母一路脱险躲去教会救助。只可惜这么好个女特工还是没逃过鬼子的魔掌。”   张继组做了个翻白眼的动作,汉辰暗自神伤。   张继组简要的说:“是顾夫子安排老夫人来龙城投奔你的。说龙城暂时还安全。”   “师傅他~”汉辰终于得到证实,师傅并没死,也就是说,子卿活着的传闻会是真的。汉辰掩饰住心中的激动,平静了问:“师傅还好?”   “还好,就是老毛病,他那眼睛见光落泪的毛病更厉害些了。在看治呢。”张继组犹豫了对汉辰说:“老头子他~~他也来了。”   霹雷轰动般,汉辰惊愕得瞪大眼看了张继组,难以置信。 第123章 台前幕后   “在哪里落塌了?”汉辰说。   “老地方。”张继组说,“他怕今天太晚,让我明天接你去见他。”   汉辰犹豫一下说:“我这就去拜望一下。”   见张继组似有难处,沉吟不答。汉辰仍然坚持说:“长官莅临龙城,汉辰不去拜望于礼不符。”   汉辰知道,何长官不远千里而来,定然不是送师母投亲这么简单。   “你还敢去见他?”张继组奚落说:“给脸不要脸,放了好好的台阶不下,偏寻晦气。就不怕他给你好看?”   见汉辰踟躇不语,张继组低声点拨说:“老头子这回是拿了顾老顽固的尚方宝剑过来的,你加个小心吧。前方战局不利,老头子天天骂人当便饭了。临来之前不知道同你那顽固师傅谈了些什么,那顾老爷子气得拍桌子跺脚的,差点没背过气去。”   见汉辰紧皱眉头,张继组叹息说:“说什么我也没大听清楚,不过凭了谁听了你那句‘揭竿而起’,‘择木而栖’的话,也不会不多想吧?”   大哥出了门,汉威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一边焦虑的看看座钟,还不时的望望门外。   想到那天张继组大哥同大哥在客厅的争吵,汉威担心大哥此去会不会凶多吉少。   凤荣大姐拉了玉凝姐回到厅里闲谈,偷偷说:“弟妹,你可别再同顾师母问起她孩子的事,没见我直给你眼色。”   玉凝狐疑的问她:“怎么了?师傅师母一个孩子也没要吗?”   凤荣大姐低声说:“顾师傅跟我们爹生前是拜把子兄弟,就跟刘备和诸葛亮一样。你明白吗?”   玉凝摇摇头:“这跟孩子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说呀,男人们在前方打仗,这女人们就总免不了四处逃命。一次追兵上来了,顾师母和我们娘都挺了大肚子牵了我和小七往山里逃。顾师母那不到一岁半的大小子哭起来,那时可是要命的。师母怕牵累大家,就狠心把孩子~~”   凤荣哽咽了说:“把孩子给死死用袄捂了不出声,等追兵退了,那孩子早就憋死了。”   玉凝听得张了张嘴,当妈妈的心情令她难以理解顾师母的举动。   “可能是伤心过度,也可能是几天的逃难累到了,师母肚子里不到三个月的孩子也掉了。连龙官儿都不足月就出生了。等了咱们爹和顾师父回来,师母哭得不行了,所以爹才吩咐杨家的孩子对顾师父和师母要如亲生父母样孝敬。师母从那次受惊小产后,怀了几次孩子都没保住。顾师父也不肯纳妾,爹放了话,除去了龙官儿是杨家长子,顾师父看上杨家哪个儿子都随他过继去当儿子。”   “结果顾师父就看上我大哥了是吧?所以谁都没要。”汉威在一旁调皮的插嘴说。   凤荣瞪他一眼:“我倒是盼了顾师父看中了你过继过去,也好让你多吃点苦头。”   “杨家的孩子,顾师父就没看上眼的?”玉凝姐接了问。   凤荣叹息说:“顾师父和师母都是要强的人,说日后这杨家的孩子都给他做徒弟就是了,一日为师终生是父,也就自然都是他的儿子了。”   汉威心中暗想,这顾夫子果然拿自己没见外,真拿了自己当了大哥的老子了。   又听凤荣姐说:“要说顾师傅最看中的,还是老七,老七灵气,有时候这嘴上讨巧的劲头,威儿反是有几分象他。龙官儿也聪明得很,可是生生被他那大不了几岁的七叔给压住了风头。这剩下的杨家子弟里,怕没什么顾师父看中眼的。”   “大姐这么说,妹妹心里也有数了,日后说话定会小心些。”玉凝边说边看看钟,喃喃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他不急,何长官也要休息呀。”   汉威每多等一分钟,心里就多了份焦虑和担心。何先生的高深莫测、老谋深算他是领教过,在各路诸侯中纵横捭阖的口才和消除异己的手腕更是炉火纯青无比高明。平日无事,大哥还要对何先生小心谨慎的处处提防,更何况此次劫牢反狱毕竟还是于理不通。想到这里汉威就逡巡在客厅门廊间难以平静,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何先生不会是亲自来擒了大哥回去军法处置吧,那可就是残局一发不可收拾了。自己锒铛入狱,大哥还能孤注一掷的去救他出牢笼;如果是大哥入狱,他改怎么办?怕连牢房的门怎么找都不知道。想想就急得要跺脚,可又怕惊扰了玉凝姐起疑。   转念一想,如果大哥此刻平安无事的回来了,第一件事会干什么?肯定是把在何先生那里受的一肚子嫌怨伙杂了没等发泄就被师娘的到来打断的那顿“威风家法”如数找补回的发泄在他身上,狠狠的教训他一番。自上次黑衣社的事情后,大哥一直憋着满腹怨气,这个汉威看得出。或是顾及汉威也长大了,随后几次为了出国的事口舌挪谕,虽然有汉威的‘知难而退’的乖巧躲避,毕竟大哥汉辰还是隐忍了不多计较。换成前些年,胆敢对大哥如此放肆的说话,怕早被打得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了。   汉威想来左右为难,又盼大哥平安回来,又盼大哥别太早回来。忧心忡忡的在门口和客厅徘徊。   “小弟,你就不能老实些坐下来,绕来绕去的晃得我眼晕。”凤荣大姐烦躁的说。   一直在旁边看报的储姐夫撂下报纸提醒说:“怕小弟身上的伤还疼着吧,怎么坐呀。”   一句话反说得汉威满脸绯红,仿佛被大哥抽打的伤也开始隐隐作痛。   玉凝这才恍然说:“怪我,这一忙着安顿顾师母,都忘记小弟了。”又关切的对汉威问:“小弟,你快回房间去,我让胡伯给你上点药,你哥打你那几下,是不是重了些。”   “他嘴欠呀,找打呀。”凤荣酸刻了说,“你就阿弥陀佛的盼你大哥回来忙忘了这遭事吧,不然有你好受的。”   储姐夫忙起身说:“我去帮小弟上药吧,汉辰也真是厉害。”   “又有你什么事,有仆人呢。”大姐瞪了姐夫一眼,储忠良赔了尴尬的笑坐了回原处。   门外汽车喇叭响了一声,“嘎扎扎”大门推开的声音。   “哥回来了。”汉威兴奋的说,刚要拔脚,又迟疑了,退后了两步看看玉凝。玉凝知道汉威这点鬼心思,冲他一笑,说:“我先去给你探探路,你先避避。”   副官急匆匆的进来,对玉凝说:“太太,司令吩咐说,让给他准备出换洗的随身衣物,有紧急军务立刻要去前线。”   原本欢喜的笑容顿时被几句平常的话语吹得烟飞云散,一脸困惑的汉威慌忙问了句:“司令没回来?”   “司令和张长官在车里,司令说要急了赶路,就不下车了,让把东西收拾好马上出发。”副官回复说。   突如其来的变故,众人面面相觑,玉凝愁云笼罩的面色,说了句,“我去看看。”就急步出了门。   汉威和凤荣也跟了出去。   夜色下,车窗半开,汉威看到大哥汉辰无语的凝视着前方,似乎在同旁边的人讲话,能听到依约的话语声。压得低低的高沿军帽几乎遮住了他的剑眉,军呢大衣领子高高的竖起,掩挡住半截脸,原本轮廓分明的面颊,在夜色中依稀能辨出的只有那微隆的颧骨和那双坚毅而忧郁的眼睛。   “明瀚。”玉凝凑近前,不等问话,汉辰就抢先低沉了声音平静的目视前方说:“前线吃紧,何长官命令我立刻去支援,今晚出发。”   汉辰说罢转过头,微仰起脸望着车窗外的玉凝,淡然镇定道:“家里就辛苦你了,帮我对师母赔个罪,就不惊扰她老人家去辞行了。”   “龙官儿,”大姐也担心的过来:“你看我这老鸹嘴,念叨什么来什么,才说了前线的事,你就~”   “当兵的,这随时都会上战场,应该的。”汉辰宽慰着姐姐说,“大姐,兄弟走这些日子,姐姐多过来赔赔玉凝吧。”   大姐从摇下的车窗里探进手,握出汉辰戴着雪白手套的双手,哽咽着泪:“龙官儿,你多小心。”   汉辰堆出些笑:“大姐尽管放心,可能去的时日长些,但姐姐总信得过兄弟的本领吧。几个小鬼子还不是汉辰的对手。”汉辰摘了手套,用手抹了把大姐眼角的泪,又摇摇大姐的手哄慰说:“去帮帮玉凝,给我收拾些随身衣物。”   汉威一直在仔细审视着大哥的表情,淡然、从容、隐隐的悲伤无奈,虽然面容被深深掩含在那帽檐和衣领的遮盖里,但那露出的幽深双目还是能流露出些许神色。   “大哥”汉威见大姐也走开了,凑近前担忧的问:“大哥,没事吧?”   汉辰鼻子里哼了一声,瞟了他一眼,低沉了嗓音说:“你别开心得太早,等我回来一道同你清算。”   见小弟规矩的立在寒风里打愣,穿的单薄,汉辰吩咐:“回去吧,外面冷。”   “哥,真没事吗?何先生他怎么说?”   汉辰扭过头,没看他,冷冷说:“大敌当前,国事为重,能怎么说。”   “大哥这是去津浦前线?”   汉辰点点头,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哥,我跟你去,哪怕给你做副官,带了威儿去吧。”汉威听说去津浦前线,立刻热血沸腾起来。   “混账!你老实守了龙城,哪里也不许去!”汉辰猛然转过头喝斥一句,又缓缓语气说:“何长官同意把你调回龙城。我把要交代的事情写好转交给雷先生了,你明天去司令部吧。”   在一旁坐了的张继组看不过汉辰这么凶巴巴的教训兄弟,插科打诨的闹了说:“威儿兄弟,你就别再生事了,你哥踩好了地头就来接你。”边说边开门跳下车,对汉威吩咐说:“别在这里讨骂了,女人们婆婆妈妈没见过打仗,你好歹还是个军人吧。走,带张大哥进去方便一下,这要赶一夜的路呢。”   汉威迟疑的看看大哥,只好带了张继组进楼去找洗手间。   一路上,汉威低声问:“张大哥,何长官他,没对我哥怎么样吧?”   “你说呢?”张继组嘲弄说,“不听哥哥们的劝,惹了祸,现在老实了,开始担心你哥哥了?你早些为什么不听话?”   张继组边洗手边拿捏他说。   “我哥他真是去津浦前线?”汉威开始观察着张继组琢磨不定的神色,怀疑道。   张继组笑骂说:“你以为还能去哪里?难不成老头子还把他同胡子卿一起圈了读书?大敌当前呢,要杀要剐也不在这一时。”   “那何长官不再计较我哥闹黑衣社的事了?”   张继组敲了汉威的头一下:“鬼东西,你想知道什么?这整晚的功夫,老头子想计较什么都能摆平了。”   “我哥他~”   “别问,张大哥什么都没看见,看见也不会说,说出去有损杨大司令英武光辉的形象。”张继组调侃着笑了大步向车的方向走。   凄风冷月下,玉凝正挤在车里依偎在丈夫胸前,呢喃的说着:“小心,保重”的话。   汉威看到大哥轻拍了嫂子的后背说:“当了人呢,老夫老妻了,这是做什么。”远远见汉威和张继组过来,推开玉凝说:“小弟过来了。”   汉辰转脸捂了眼睛,玉凝也掩着面下车,低声嘤嘤的抽泣。   大哥出征前很少这么动容神伤,汉威已经隐约领悟出今晚大哥同何长官的谈话定然有什么玄机。   但在龙城地盘上,何长官这种聪明人也不敢对大哥怎么样,真若此去有危险,大哥也没这么傻去送死吧。可如果只是为了说服大哥去前线,哪里用这么大费周折的亲自来龙城,一纸将令就都解决了。汉威也不得其解,听了大哥喊他一句:“小弟,过来。”   汉威怔怔神,大哥以为他没听清,向他招手说:“威儿,到大哥身边来。”   汉威迟疑了凑过去,仿佛怕走近一步就有大哥悬在半空的巴掌要打下来一般,还是保持了点距离没能走近。   “过来。”大哥说,拉过他的手。汉威半蹲半屈了身子在车门旁,大哥略含歉意说:“还疼么?”   汉威没想到大哥说这句话,又不知道如何回答妥帖,堆出丝笑打岔说:“胡伯说,可惜了那根新扎的鸡毛掸子。”   大哥也被汉威的顽皮逗得忍俊不禁,又随即沉了脸说:“抗日不一定要拿枪拿炮去前线血拼。你守好家园,不惹事生非,能让大哥塌心的在前线指挥几场漂亮的胜仗,就是你对抗日的贡献了。”说着,冰凉的手伸到汉威的颈口,摸索出那枚豹牙,端详了说:“大哥的话,你听懂了?”   汉威忍了泪点头不语。大哥的手推开他,说了句:“走吧。”   汉威抬眼再看大哥,大哥已经关上车门,头也不回的一路疾驰出门。   ※※※   汉威帮着崇参谋打理龙城的大小事宜,因为吃过崇绩民这条老狐狸的亏,汉威也变得谨言慎行许多。   毕竟汉威这些年也是在外面风雨历练过,见过大风大浪,加上杨家同何总理的交情,崇绩民也对杨汉威这个少爷敬让几分,彼此相安无事。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连日的捷报频传,振奋人心。土各庄大战终于初战告捷,日寇几个师的兵力被我军诱敌深入的计策全歼。大街上人人奔走相告,报纸上新闻铺天盖地。   欢庆之余,汉威反生了淡淡的伤感。让汉威不解的是,所有的报道中只字未见大哥汉辰的名字。汉威都不知道大哥是否真上了战场,会不会有什么变故?可是大哥的平安家信还是有的,总是讲了战事严峻之余,就是他还一切平安,让家人勿为挂念。   军里渐渐有人窃窃私语,都议论杨司令既然去了前线,为什么没有一仗是他亲自指挥的。就连当年败在龙城的廖永华都立了战功,怎么杨司令反没有任何消息。有人猜忌杨司令或者就去打个边勺,做个姿态于先,实为保存实力。   近来,百姓都在议论说,指挥津浦会战的总指挥官赵祖信司令才真正是位不计名利,扔下自己的私利一心为国的汉子。   汉威听了心里很不舒服,没道理呀?汉威困惑不已。难道大哥离开龙城那晚同何先生谈得不愉快,是被迫前去前线,可那也该以大局为重呀。大哥的想法,越来越让汉威琢磨不定。忽然,一个不安的想法渐渐升起,那就是大哥会不会永远回不来了,真是被老头子以抗战为名,骗出龙城关了起来?   又过了一个月,春暖花开,迎春花报来捷报,津浦反击战大获全胜,百姓结队的去募捐慰问前线的战士。崇绩民也指挥着龙城的军队签联名条幅去祝贺赵祖信将军津浦大捷,同时为阵亡的董国英将军鸣枪致哀。汉威百感交集,大哥去了哪里呀?   ※※※   这天汉威回家,才进门摘下军帽,梅姑欢喜的跑出来迎了他说:“小叔叔,大伯伯从前线回来了。”说着欣喜的晃着个空空的炮弹壳,得意洋洋说:“看,大伯伯送我的战利品。我拿它来养花。”   汉威不及脱掉风衣,欣喜若狂的冲跑到厅里,大哥正悠然的坐在沙发看着报纸。   “哥,你回来啦?”汉威冲过去,迎面被大哥依旧锐利的眼光挡住:“什么规矩!”   冷冷一句话,汉威立住脚,忙规矩的躬身说:“大哥,威儿回来了。别后数月,大哥身体可好?”   汉辰这才放下报纸吩咐他说:“去换了衣服过来。”   汉威没有动,久久的凝视大哥的面容,大哥瘦了很多,两腮都陷了下去,显得颧骨都有些凸出来。原本深邃的双目,青紫发暗的眼圈映衬得更是深陷,显露出目光灼灼。   “看着我做什么?几个月不见,不认识大哥了?你又不是两岁的孩子了。”大哥平淡的说,仍然拿出了那副汉威生厌的家长派头。   ※※※   大战胜利了,总理办公室里,赵祖信和廖永华恭敬的坐在沙发上。   赵祖信小心翼翼的问何文厚说:“总座,祖信还是不明白。津浦大捷,首功应该归于杨司令的奇谋勇断,运筹帷幄。祖信不过是应时而入,借了杨司令的妙策,这是战总司令部的上下都应该知道的不争的事实。为什么所有人都有褒奖,反对杨汉辰的功劳只字不提。”   “抗日是军人的责任,图什么功?”何文厚训斥。   “总座,杨汉辰确实是指挥谋略过人,你也要奖罚分明,不然这日后谁还肯干这徒劳无功的差使。”廖永华直率了接话说。   何文厚瞪了廖永华一眼:“小廖,亏你还知道赏罚分明,又忘记你是在将功折罪么?此次赏你勋章,就是法外施恩。说起‘罚’,杨汉辰,他同你是~”何文厚咽了话,艰难的说:“祖信,我也要避嫌呀,你是知道我和汉辰的关系,近一层,就要避一层,免得日后有人说我偏袒徇私。小廖的军功,我就推劝再三。汉辰他,他是明白我的苦心的。” 第124章 斗法   汉辰立在窗前,腊月初八那夜,何长官同他在住所的交锋还历历在目。   惨痛,令他闭上双眼,空咽了泪。   “明瀚,你过来,走近些。”这严厉的口气好熟悉,汉辰略带迟疑的走近何长官。   “走近些!站到我面前来!”何文厚指着眼前的地厉声说。   汉辰感觉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想,不会!因为他杨汉辰不是胡子卿,何长官怕还没那个胆量敢在龙城来动他。   汉辰震惊的眼见何文厚猛抡起的巴掌抽下来的时候,他确实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躲。狠狠的一记耳光不偏不斜煽在汉辰的左颊上,惊愕、羞愤、疼痛、难堪,难以言状的感觉。   不等汉辰说话,何文厚袖中倏然抖落出那方熟识的戒尺,狠狠拍在桌上,叱责道:“这一巴掌,文厚是奉了师命教训你的。顾师傅有话,国难当头,为一己之私心因小废大者,罪不可活。跪下!”   汉辰抽搐着嘴角,震惊愤慨的望了何文厚。“一己之私”“罪不可活”,不知道何长官同师父都胡说了些什么。   在这位还算得上是他师兄的何长官咄咄逼人的目光逼视下,杨汉辰无奈的长吐一口气跪下,心中千般不服气,也不好发作,痛苦的盍上双眼。   何文厚走近前,看着汉辰凝重的面容,左颊上的掌印已经隆肿起来,但那神色还是从容自若,笔直了身子跪在地上,远没有胡子卿那令人生怜的委屈,也没小云和张继组的懦弱讨饶。杨汉辰还是杨汉辰,怕是跪在地上还是比有些人站了都要硬气。   何文厚的正声诃责在耳边回荡:“睁开眼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汉辰艰难的咽了口泪,喉结梗动几下,缓缓睁开眼接触到何长官凌厉的目光,那目光仿佛要把他刺穿。脸上被披的那记耳光开始发胀的肿痛。   眼光对接中,何文厚轻笑了一下:“你的眼睛在对我说话,你不服,你有怨气,你跪下来是在跪师傅,是不得已。”   汉辰不作声,二人目光相抗片刻。   “军服脱下,”何文厚冷冷吩咐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穿了军装下跪,别玷污了军人的名声。”   汉辰羞愤的咬咬牙,侧过脸不作声,静静解下军装上衣扔到旁边的沙发上。穿着军服就带了军魂,他是不该给任何人屈膝下跪的。清浅的衬衫略显得他身材的单薄,屋内也时时透穿进过堂凉风。   “抬起头,看着我!”何文厚的一声断喝,汉辰含屈忍怨的咬了牙,抬起脸,目光刚同何文厚愠怒的双目对视。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在汉辰右边的脸颊上,汉辰身子晃了一下,险些没扑到地上。   何文厚振振有词的训斥说:“这巴掌是我这做长官的教训你的,你服不服都要受着。你是军人,也是下属,应该无条件服从,临阵斗气,是你的不对!长官处事的公与不公,也是你作下属的该议论枉评的?置西京城三十余万黎民众生于水深火热而不顾且不说,如今津浦战事如火如荼,你一方封疆大吏却在龙城袖手旁观,此为不忠!对师父多年谆谆教诲置若罔闻,口出狂言,实为不孝!你可悔悟?”   汉辰满眼冤屈却是百口莫辩,被何文厚一翻抢白竟然一时间无言以对,只得沉默不语,听他训示。   何文厚叹口气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当年胡子卿去抄黑衣社,中央有人借此大做文章,指责是我何文厚对自己人管教不严所致。怎么一个胡子卿做事没分寸,你杨汉辰平日行事谨言慎行,如何也如此的糊涂?当年姑息了胡子卿,如今定不能再宽纵了你。”   何文厚缓缓问:“胡子卿捅了漏子有个方之信当替死鬼,你呢?用不用找个人来替你顶罪?”   “若是为了黑衣社一事,汉辰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惩要罚,汉辰自己领了。”   “好!”何文厚喝了说:“‘八公子’果然是沆瀣一气,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骨子里改不了的浪荡!”   面对何文厚对“八公子”的一言蔽之,杨汉辰愤懑不平的挑眼直视着何先生,目光中流溢着无声的对抗。尽管汉辰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不想此刻硬碰硬的起冲突,但那不听摆布的目光是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他这特质的冰冷倔强的眼神,曾在过去招致过父亲多少次无端的捶楚。   “手伸出来”何文厚果然怒喝了打破僵局。汉辰缓缓的伸出右手,被何文厚死死把住。   “小廖有小廖的不是,他违抗军令,是罪无可恕。可是大敌当前,国家是用人之际,将才培养来之不易,国家危难关头,一将难求,这就是为什么保了小廖一命;杨汉威,不顾大局,谣言惑众,动摇军心民心。当务之急,是全国上下一心,民众对中央有信心,才能力保胜利。几条蛀虫,是现在用来兴风作浪的吗?给他点教训是不是应该?你说!”   见汉辰垂了眼帘不做声,何文厚叹口气,缓和了语气痛心疾首的说:“还有你,杨汉辰杨司令。”何文厚捏紧了汉辰平张开的手掌端详了说:“这只手,我头一次握了他,是在黄龙河的孤舟上,子卿把这只手紧握了递到我手中时,文厚曾想,眼前是何等的一位少年英雄,有胆有识,才华洋溢;这只手,第二次我握着他,是在塘家集的飞机上,那是双大智大勇、临危不乱的手;第三次,我看到这双手,被师傅的戒尺打得惨不忍睹,嘴里还信誓旦旦说不会做那犯上作乱,不忠不孝的事。如今,又是这只手,他为了同部下赌气,扔下几十万大军不顾,逃回老家;他为了一己之私怨去持枪闯中央情报局;大战在即,他躲在家里作壁上观,还说些什么‘揭竿而起’的混账话。”   何文厚说罢甩开汉辰的手,汉辰已是双目微合,嘴角微微抽搐,默然不语。   “你想学胡子卿吗?他造反还有个抗日做幌子;你造反,就纯为了私心作乱!”汉辰听了这话心头微颤。   “师兄教训你错了吗?”   汉辰沉了脸,面无表情,心中不得不佩服何文厚的精明,居然明明的无理之事,在他那里却琅琅上口的满是道理,自己这个苦主倒成了为私心作乱的小人,理该被国法家规严惩,还一时无法辩驳。   “抬眼看着我。”何文厚挑衅道,“你再来瞪我呀!”   四目相对,何文厚说:“你委屈?不服?有怨气?你眼睛说话了。”   汉辰目光匆忙避开。   “但你的眼神还告诉我,你有些怕了。”何文厚得意的笑挂在嘴角。   “想你杨汉辰何等谨慎精明之人,也有如此大的把柄过失落入人手的一天。”   “师傅本来要跟了文厚同来讨逆,文厚对师傅说,明瀚弟是个知书明理的儒将,不比那些目不识丁缺少教化的军旅莽夫,听得进良言相劝。师傅才打消来龙城兴师问罪的念头,交给我这方戒尺时说,不要同你讲什么道理,只管狠狠的教训了你去前线杀敌。”   汉辰心中苦涩,心想哭求报国无门的是他杨汉辰,怎么反落得临阵脱逃的恶名。   何文厚叹息说:“顾师傅是个上通诸子百家,下晓兵书战略的大隐者。师傅那里,文厚顶多算是个腆列门墙,你杨汉辰可是得了师傅的衣钵真传,你若是丢了师傅的脸,你说师傅会不会气得七窍生烟?”   见汉辰呆滞的目视前方不应不答,何文厚轻松的笑都充满得意:“放心吧,我今天不会拿了师傅的戒尺打你。龙城地头上,我怎么也要给师弟你杨司令留些脸面。同小廖一样,你给我滚去前线做事。对你们,没有什么将功折罪的机会,你们的后帐,等打走日本人,再来同你们一笔笔清算,该你们受的,一下也少不了!还有杨汉威,他给我立刻回空军去。”   “总座。”汉辰抬眼坚定的看了何文厚说:“汉辰同总座有同门兄弟之名,更有君臣之实。总座的差遣,汉辰鞍前马后听凭调遣。只是汉辰这个不成器的兄弟,还望总座开恩,汉威他,他~~快要出国读书去了,去空军是断然不可。”   “混账,当逃兵吗?是他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   汉辰缓了语气平和的说:“师兄,威儿他不是当兵的材料,我要送他出国读书去,以免贻误军民。汉辰一切都听凭师兄安排,只威儿的安置,断无更改的道理。师父也罢,长官也罢,师兄也罢,汉辰能接受任何苛责,但威儿出国的事,没的回头。”   何文厚长出口气,叹了说,“冤孽,一个不够,又出一个。”   屋内沉寂得听得到呼吸声,何文厚对了窗沉思许久,才说:“记得当年在中原大战,你帮胡子卿七七四十九天扭转战局,却屈居个幕后高手的无名之位,不图名利,不见史册。既然你能帮胡子卿,你也能在此国家兴亡的危机时刻不计名利的帮任何人,尤其是在抗日,你服不服?”   汉辰沉着的点点头。   “好,你去前线,立刻就去,去津浦前线帮赵祖信司令。你此行无权无名,但我要你用你的头脑打赢这关键一仗!”   出了房门,汉辰有些头晕。一直在门口心惊肉跳守候的张继组忙上前搀扶他到一边低声问:“伙计,没大碍吗?”   汉辰依扶了墙,摆摆手。   张继组把汉辰扶到下侍从室,拿了条毛巾浸过冷水递给汉辰:“敷一下,肿起来了。”张继组关切的观察着汉辰脸上明显的肿痕说。   汉辰接过毛巾,把头埋进毛巾里低头不语。   张继组知道他心里难过,就默默无言的在一旁候着汉辰。   “小胡在的时候,总调侃说,每逢此刻,就能领教到领袖之伟大。”张继组逗趣说:“冒似无理之事,在领袖嘴里都能变成条条箴言。”   张继组推搡了汉辰一下,哄劝说:“好了,不就打你两巴掌吗?你杨大少爷尊贵,碰不得摸不得。我们活该都贱命,都要象你一般,不时被他拳打脚踢的,还不去跳河呀。”   见汉辰仍然深埋了头沉默不语,张继组敛了笑一本正经的说:“我知道伙计你舌尖口利,同子卿有个拼。你不是有一番大道理吗?上次抢白我的那套洋洋洒洒的高论都到哪里去了?”   汉辰抬起脸,眼睛里充了些血丝,脸上无奈而不屑的笑笑,将毛巾放在一边。   “伙计你别气,我不是落井下石。我是说,好在伙计你还算识时务的聪明,没跟他辩驳,你要是上来这宁劲真同他认真顶起来,怕还得多挨一个嘴巴。老头子肯定说‘长官教训,你只有听的份,找借口,你说该不该打嘴。’”说罢逗得汉辰同他一起无奈对笑。   飞机上,何文厚用余光审视了身旁正襟危坐的杨汉辰,低压的军帽帽沿下一双深邃的明眸在昏暗的灯光下闪溢着坚毅的神色。看着他立起的大衣领遮掩的脸颊,何文厚“哼”的暗笑一声,伸手把住了汉辰平放在腿上的手,关切又低声的问道:“肿起来了?等到了行营要快弄些冰块退肿。”   汉辰低垂下眼睫,仍然神色淡然,答了句:“不妨事。”   “嘴硬。”何文厚沉声笑骂道:“难怪师父说你牙骨硬得很。”何文厚拍拍汉辰的手,看着他转过来对视的目光,不由凝视他片刻,又转了身一反平日拘谨的常态对张继组说:“继组,让你匆匆的跟我来龙城,那晚的宴席都没吃好吧?”   张继组识趣的说:“哪里是什么宴席,不过是朋友弄来些新鲜罕见的鳝鱼,大家哄了去打牙祭。一顿饭吃不吃尚可。”   “鳝鱼,那可是好东西。”何文厚顺了说,“我老家有道名菜是青椒鳝丝,味道鲜美得很。”   “听说宁沪一带都爱吃响油鳝丝吗?也是很好吃。”有人附和着。   何文厚兴致盎然的接了说:“南方的鳝丝最好吃,只是你们可有人知道如何洗剥鳝鱼吗?”   众人摇头,张继组笑了说:“总座太抬举这帮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东西了。他们哪里知道怎么做菜?能知道怎么吃就很不错了”   话音一落,众人哄然大笑,机舱里原本凝固沉闷的气氛立时活跃起来。   “明瀚知道吗?”何文厚狡黠的侧头看杨汉辰寻了机会同他搭讪,汉辰淡笑了摇头。   张继组跟了何文厚多年,心里暗自揣度何文厚此话的目的。   平日喜怒无形的何先生今晚看来是有些喜不自胜了,而这份志得意满的喜形于色怕有几分是故意做给杨汉辰看的。   张继组明白,如果光是煽了杨汉辰两个嘴巴未必能让老头子这么得意,老头子打骂属下已经是习惯成自然了。这关键要看制服了什么人,打到一只温驯的山鸡和猎到一头凶猛的豹子的那种成就感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了。能够一举制服杨汉辰这平日缜密孤傲的将才之中的将才,怕也只有他何长官有此能耐了。   平日机敏的张继组见汉辰仍是缄默不语,想是今晚突入其来的奇耻大辱令他至今无可释怀。张继组不由担心汉辰倔强的个性会煞了何先生的情绪,岂不这两巴掌又白挨了。想到这里,张继组忙胡乱接道:“继组猜想,不过就抓住几条鳝鱼,如切菜般一刀刀剁成段丝罢了~~”   “不该吧,”后面一个人接了说:“鳝鱼滑手的很,不易抓到,听说抓的时候要有学问在的,还要摔晕了才可以洗博。”   “小孙说的对。”何文厚赞赏说:“做鳝鱼是有学问的,我年轻在家时极爱帮家母收拾鳝鱼。首先,是抓住鳝鱼,别看已经是盆中之物,想抓住它们还是不易的,越是上好的鳝鱼就越是活蹦乱跳的油滑,手一触及,它就左摆右扭的‘滋溜’的溜掉;再或者,就算你险胜抓了它,它也会一身滑粘的让你抓不住捏不牢,从你指缝里倏然溜掉。这若不是高手,怕光抓鳝鱼就要枉费许多时间,眼看鳝鱼,就是吃不到嘴里。”何先生感叹说。   见众人聚精会神的捧场听着,何文厚接了说:“所以,抓鳝鱼的时候,就如同行军打仗,要‘稳、准、狠’缺一不可。看准一条鳝鱼就下手要快,趁它不备捏准要害就不要松手,然后不能给它喘息的时间,拎起来狠狠摔打在树上、石头上摔晕,摔得它措手不及的不知南北,再无逃脱的可能。”“原来这么复杂,吃盘鳝丝都不易呢。”   “这鳝鱼也傻,左右是一刀,何苦徒劳挣扎呢?”   “这也太难了,不能有服贴些的鳝鱼吗?”   看了众人夸张的恍然大悟的感叹,何文厚余光瞟了眼身旁的汉辰,又悠然的接了说:“越是油滑灵敏的,越是好材料,入菜后才味道鲜美;那不挪不动任你随时抓了上砧板的,怕不是将死的就是肉老的,通常懂行者不会拿来入菜。”   何文厚慧黠的看了杨汉辰笑笑,又对张继组等人讲:“这第二步就是剐鳝鱼了。你就可将它按到钉了竹签的木板上,那时就是剖肠破肚的任由宰割了~~~”   随了众人附和的大笑议论,张继组不由扫向悄然不语的杨汉辰,心想:“总座这几句话也太露骨了,杨汉辰何等聪明的人,这话中有话他还听不懂?”但转念一想,此刻何长官的心情,怕真如捉了条油滑而四处逃逸难擒的鳝鱼般的得意。何长官此刻总该能相信汉辰的诚心归附了吧,只可惜平素自恃颇高的杨汉辰也有这乖乖受辱的时候。   见杨汉辰并未卷入这场议论,何文厚狡黠的笑意在昏暗的光亮中十分明显,“明瀚怎么不说话?倦了吗?”   “不曾”汉辰目光闪烁的游离开。   何文厚意味深长的看看杨汉辰,又转向张继组:“继组,你看着我。”何文厚一句笑语,张继组莫名其妙的望着何先生的眼睛,审视着何先生的神色小心翼翼问:“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何文厚忽然故弄玄虚般问:“你可知道当年这著名的‘八公子’都是如何挑选出来的?”   张继组还以为何文厚又要出什么高深的题目考他们,一听是这种八卦事,还把自己牵扯进去了,估计就是又要拿他寻开心。刚要开口,就有好事的接了说:“不是说,都是当年名倾一时的达官显贵的公子,生得玉树临风的美男吗。这还用说,看小张就知道了。”   “不全对。”何文厚笑了。   张继组偷眼看杨汉辰时,汉辰的目光正在留意窗外漆黑的夜色,显然是不愿卷入这个话题。张继组也不知道汉辰是有意回避这个无聊的话题,还是为晚间挨的那两个嘴巴在怀恨。如果是后者,这种不知下台的举动还会惹恼何先生,张继组有些为他担心,毕竟杨汉辰的性子远不如胡子卿识时务的乖巧。 第125章 擦身而过   张继组看了眼仍然目视窗外的汉辰,呼喝他说:“明瀚,你可知道?”   杨汉辰知道何先生又在玩他那打一巴掌揉三下的老把戏,心里虽然厌烦,还是回过头看了眼张继组,沉声说:“什么?”   见张继组一再给他递眼色,分明在暗示他千万别不识趣。   “当然象了,都长了两只眼、一张嘴,难不成你生出三只眼来?”杨汉辰不温不火的一句话,逗得后面的人笑了起来。   “你们八公子,我也见过五、六个至少。那一双双眼睛都会说话,真是不用开口,目光如言呀。”何文厚赞叹说,侧头打量杨汉辰时,汉辰有意避开目光。   张继组心中一惊,想是他在同汉辰上飞机的时候,暗中同汉辰换递了几次眼色,被老头子的火眼睛睛察觉了不快,暗示他什么,就故作糊涂的问:“总座何来此言,这眼睛怎的会说话,也太高抬继组了。眼睛会说话,这嘴岂不长多余了。”   众人的目光都投去看张继组的眼睛,张继组忙解嘲说:“还好是这个像,我本来还想答说,这‘八公子’选的都是我和胡子卿这种花花大少呢。”   “那就更不通了,你和子卿是花花大少不假,明瀚可是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何先生纠正道。   “他杨汉辰正人君子?”张继组嬉笑了说:“当年在天津,偏偏是他杨汉辰这正人君子被小美人冲上去抱了亲嘴儿,艳遇不断呀。”张继组话一出口,杨汉辰阴冷郁怒的目光如剑般刺了过来。   “说你呢!又来了!”张继组对了汉辰不示弱的说,又转向左右:“快看,看你们杨司令这眼神,就知道什么叫目光如言了。”   “明瀚,今晚你同我住。”何文厚命令般的语气对汉辰说,“这里条件不好,就这间房子还干躁些,怕你住不惯。”   汉辰迟疑一下,恬然回复:“汉辰还是同继组去挤挤,不打扰总座清休了。”   “这怎么可以,我把你从龙城请来,怎么好委屈你。”何文厚温和的笑了说,“怎么?怕了?该不是心存怀恨?”   汉辰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忙解释说:“一路鞍马劳顿,还是不便惊扰总座休息。”   “不妨不妨,你我兄弟还用如此见外?当年出门在外,子卿也曾同我共处一室。”   何文厚去洗漱,汉辰打开行李箱拿睡衣,发现箱盖处明显的地方,嵌了一张照片。汉辰掏出来看看,认得这张照片,那还是当年他同玉凝订婚的时候去相馆照相,小弟威儿哭闹了偏要同他们一起去,软磨硬泡的就不许他同玉凝单独照相,必须要带了他一起照。搅闹得心烦的时候,他动手打了小弟几下,可还是扭不过他的哭闹,结果照出这张不伦不类的照片。穿了婚纱的玉凝同他携了手并肩坐着,小弟威儿就如个侍卫官般立在他们身后,眼睛里还闪着泪,那稚嫩的小模样还真是说不出的可爱。汉辰猜想,这定是小弟的主意放在这里的,心里浮出一丝安闲的笑意,洋溢到脸上。   洗漱过,汉辰换了身白色杭绸的睡衣出来。见何先生守在茶几旁一个脸盆边涮洗着一条毛巾,见汉辰出来忙招呼他过来。   汉辰走近前不由一惊,那盆里半是冰块,冷气袭人,何先生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在拧着那个毛巾对他说:“明瀚,过来坐下,我给你敷一下,不然这肿是不易下去的。”   汉辰看得有些心酸,寒冬腊月,这冰水刺骨,忙伸手过去接那毛巾说:“总座,汉辰自己来吧。”   “水凉,你别再沾手!”   “总座,汉辰自己来。”   “明瀚,”何先生嗔怪的语气,“怎么这么不听话,总不想明天天亮也这样肿了脸去见你的部下。”   熄灯后,汉辰微闭上眼,迷迷蒙蒙想起了胡子卿,想起了子卿当年四下龙城时,叼了支无名的野花拉了自己往山下冲跑的疯野劲儿。又想起了在澹溪最后一面,子卿转身时那落寞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飞机上何先生提到了‘八公子’,反勾起他对子卿的怀念。子卿那秋波暗动的眼睛,那才真是楚楚动人的会说话呢。忽然,那双眼睛又变到了小弟威儿身上,威儿楚楚可怜的望了他求告说“哥哥,威儿不敢了,饶了威儿吧,别打了,好疼。”汉辰猛然想起,小弟去花枝巷去招惹的那个借钱的朋友还没跟他问清楚,就被一连串的变故打乱了,不知道小弟到底在胡闹什么,但愿他别再惹是生非。半睡半醒中,隐隐传来何先生的梦呓:“子卿~子卿~”   汉辰朦胧中定定神。   “子卿~好了~不哭~~,你起来~”   汉辰心里一惊,何先生辗转的翻了个身,传出低低的鼾声。   汉辰也侧身闭眼,窗外风声阵阵,才欲入睡,又听了何先生喃喃的梦语:“来世再做兄弟~子卿,你答应大哥。”   后面的呢喃声汉辰听不清了,眼眶里已经盈溢出泪水,汉辰闭紧眼,觉得有泪划落在枕边,不知道怎么共处一室,居然梦都如此相同了。   “你说话!”忽然何先生大叫了一声,吓得汉辰翻转过身,依稀的月色透过窗帘洒在屋里,何先生睡得安详,蠕动了嘴:“你说,你答应我~~来世~~你不造反了。”   汉辰把被子向上拉了拉,用拳头堵了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会被何先生的梦话带走。   “伙计,你把威儿送给我做弟弟吧。”   “喜欢你尽管带走。”   “那我可却之不恭了?你别后悔。”   “伙计,你还同我分得那么清,我的就是你的,你尽管开口就是。除了老婆不能给你。”   “贫嘴!”   “老头子就喜欢养奴才,他根本养不了人才!他若敢让我跪在地上自己抽嘴巴,我转脸就走,偏是云老西这些奴才养了老头子的底气了。”   “子卿,你说话也看个场合,小心被人听了去。”   依稀的话语在汉辰耳边回荡,脸上的伤肿还隐隐做痛。   “水~水~~给我杯水。”何文厚由弱渐强的呼声。   汉辰微坐起身,披衣起来。打开床头灯压低灯罩,屋里只剩下暗暗的光。   “先生,喝水吗?”,汉辰走到厅里的茶几旁,端起何文厚用过的那只杯子,里面还有晾好的凉开水。汉辰摸摸冰凉的杯子,倒出半杯水,用暖壶的水兑了些温水。   扶起何文厚,何文厚微睁了眼,喝了几口水,抬眼看是汉辰,才愣了神问:“明瀚么,怎么是你?怎么能劳顿你做这个,侍卫呢?”   “怕声音小,他们没听到。这点小事,举手之劳,就不必惊扰他们了。”汉辰接过杯子放在一边,“还有什么吩咐么?”   “睡吧。”何文厚摆摆手,示意汉辰关灯睡觉。   “明瀚。”黑暗中,何文厚叫道。   “是。”   “我有没说梦话?”何文厚问,“一夜都在做噩梦,吓得我一身身的冷汗。”   “这个~”汉辰犹豫说,“汉辰睡熟了,没留意。” 八*零*电*子*书 * w*w*w * .t *x*t *0 * 2 . *c*o*m   “没扰了你睡觉就好。”何文厚喃喃说,又入了梦乡。   汉辰闭了眼,这回真是昏沉沉的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听了有人唤他的名字:“明瀚。”   汉辰惊醒的微睁惺忪的睡眼,侧身起来,答道:“总座,有什么吩咐么?”   “明瀚~”   汉辰才发现是何文厚在说梦话,也就躺回床上,才要入睡,传来何文厚长长的叹息,那声粗重无奈的叹息后,呢喃的梦呓:“降汉不降曹,你我真要走到华容道么?”   汉辰心中一紧,如彻骨的朔风透骨钻心般,整颗心都砰砰跳个不停。   他此刻才开始怀疑何先生的话到底是梦话,是醒话,是试探,是真情。   过了一会儿,汉辰听到何先生的床吱呀做响,想是他醒了。   “明瀚。”何先生轻轻唤了声,见他没应答,就起身跻鞋下床,轻手轻脚的奔了洗手间。过了会儿,汉辰听到脚步声,那声音在他床前停止了。汉辰的心都绷紧了,还是假寐了不做声响。   汉辰感觉到何先生在帮他把被子往里掖掖紧,拿来件大衣搭在他身上。   安静了片刻,但汉辰能感觉到何先生坐在他床边的气息。   汉辰能感觉到温暖的鼻息,一只冰凉的手拂过他的脸颊,轻轻的在他那肿胀的面颊上停留。   久久的,汉辰听到一声从鼻子里发出的叹息,那手将他额头的散发向后捋了捋,渐渐的脚步声远离。   庆功宴上,张灯结彩。虽然战时一切从简,但是仍挡不种社会各界的热情,要为抗战告捷的英雄们庆功。   胸挂勋章的廖永华随了赵祖信司令及各位战总指挥部作战室的同僚们,被记者和中央赶来的大员和各界人士包围得水泄不通,殷勤的接受着大家的敬酒。笑语喧盈中流露着出师大捷的豪情。   杨汉辰坐在灯火寂寞的一个角落,靠了壁炉,看了落地窗外的夜色。   “快去呀,赵将军在那边呢,何总理也亲自来给他庆功了。”   “听说赵将军才四十五岁,就这么神机妙算指挥若定,真是给中国人露脸。”   两个女记者模样的人挎了相机从汉辰身边经过。   “这位长官。”汉辰回过头,几位穿学生服的男男女女的学生立在他面前,为首一个梳着齐眉流海的女学生和颜悦色的说:“我是东南联大的学生代表,请问,您知道哪位是赵祖信将军么?”   汉辰温和的探身向大厅繁华处看看,指指那边说:“你看,那个,正在讲话的戴眼睛的就是。”   “谢谢!”几个学生手牵手的往汉辰指的方向跑去。   那个女学生忽然跑回来,对了汉辰说:“将军,您也是这回参加津普战役的功臣吧?”   汉辰看了女学生那天真样,反想起了亮儿媳妇肖婷婷,就笑望了她说:“功臣谈不上,战役是参加了。”   “这个送你!”女学生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从身后拿出一多绢纸叠的大红花递给汉辰,退后一步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谢谢你为国家和民族争光。”   汉辰动容的接过那朵花,小姑娘莞儿一笑转身跑掉了。   汉辰看着这朵纸花,心想,这怕是对他苦心奋战的两个月最好的褒奖了。   “杨司令。”汉辰抬起头,发现廖永华带了几位作战室同甘共苦过这段时光的将领们过来给他敬酒了。   汉辰忙端起酒杯起身。   “杨司令,兄弟们敬重你对津浦大捷所作的一切。津浦大捷的首功,你杨汉辰司令当之无愧。”   “小廖!”汉辰打断廖永华的话,“津浦大捷,绝非一人之功,是战总上下兄弟们齐心协力的战果,是赵司令指挥有方。来,为早日驱逐日寇,还我河山,干杯!”   “干杯!”   “司令,你身体不好,你随意,兄弟们先干为敬!”   杨汉辰冲众人拱拱手,又对小廖说:“快去陪客人吧,我喝了几口凉风,胃里不自在,在这边歇歇就过去。”   “明瀚,你怎么在这里。”赵祖信端了酒杯过来,“明瀚兄,这种场合冷落了你,才是我的不是了。”   赵祖信喝得有些多,脸色绯红着对汉辰说,舌头都似乎有些发僵:“总座那边我左右不了,等下让战总的兄弟们一起给你杨司令杨诸葛敬酒庆功我还是做得到。”   “哎呀,老赵,你少来~还是去陪客人吧。”汉辰推着他,“我难得在这里清静一下,你别把人都给我引过来了。等下我就过去寻你。”   ※※※   待客室里,何文厚推门进来,何夫人忙上前小心的关了门。   张继组正打开那个神秘的方方正正的大礼品盒,一串别致的鲜花点缀的花环跃然眼前,在百花凋零的冬季显得如此夺目。   “好漂亮!”张继组张大了嘴赞叹,“我要是汉辰,戴了这花环真要感动得热泪盈眶呀。”   何文厚看了看那典雅别致的花环,小心谨慎的都不忍动手,感叹说:“夫人就是夫人,果然别具慧眼。”   “我的慧眼识花,也比不了你慧眼识人呀。”何夫人说,“这是刚从昆明空运来的,我特地挑选的。你不是总夸汉辰‘人淡如菊’吗?这几朵绿菊找起来还真费了我一番周折呢。”   “夫人辛苦,大功一件!”何文厚满意的笑了安慰何夫人,拉了她坐下。   张继组试探问:“总座,您看,怎么安排?什么时候,我去布置。”   “你先把赵祖信司令叫来,我同他说。”何文厚兴奋的说。   何夫人小心的摆弄着沾带着露水的鲜花花环,素雅的淡紫色的‘君子玉’兰花、淡绿的‘春山水’绿菊,几朵洁白的百合夹杂点缀些淡色的‘手足草’,浓妆素抹的颜色搭配得错落有致,看得出设计者的一番苦心。   “古人说鲜花赠美人,这回是鲜花赠美男了。”张继组故意酸酸的说,“让人羡慕得眼珠都要掉出来了,总座还说公正呢,我看对汉辰可是偏心了。”   何文厚听了笑骂说:“不过是些花,就让你眼珠落地了?不开眼的东西。”   “那也要看是什么花,这可是夫人苦费心思,千里之外寻来的冰天雪地的春花夏草,这不是天边奇葩,怎么不新奇?”张继组说。   何夫人摆弄这花环,感慨说:“这话说得有意思,人们都说,春天开春天的花,秋天结秋天的果,若这春天结了秋天的果,冬天开了春天的花,不应季的风物,还真不知道是凶是吉。”   何文厚暗自思忖一阵,狐疑的问:“夫人何来此感慨?”   “随便说说,这话是先时子卿讲的,他是说起杨汉辰管教他那兄弟做什么人中美玉,发的感叹。说这人都应该是什么样的年节做什么样的事,说他自己那个年龄就该在花天酒地呢。我当时还啐他胡说八道的给自己的不长进寻籍口,现在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   赵祖信微含醉意的进来,何文厚笑了迎了他说:“祖信,没少喝吗?”   “盛情难却,招架不过来了,总座见笑了。”赵祖信说着一眼看到花盒里的抢眼的花环:“唉,好漂亮的花环,谁的?”   “祖信,你不是一直抱怨我对杨汉辰不公么?”何文厚说。   赵祖信眨眨眼,拼命令自己清醒些,疑惑的问:“总座的意思,这是~~杨司令~”   “赵司令,总座的意思是,等下庆功会快结束前,你和总座一起,给杨司令授这个特殊的‘荣誉勋章’。”   “今天么?”赵祖信迟疑一下,望望何文厚兴致勃勃的目光,抱憾的拍了自己的头一下说:“汉辰他走了,刚才~” 第126章 病入膏肓   赵祖信看出何长官和夫人及在座人等的唏嘘失望,忙又解释说:“杨司令他近来身体不舒服,刚才跟属下请辞回龙城养病,属下就特批了。”   何文厚摇摇手,打断他的话,不想听他的解释。   满座惆怅的表情,何夫人失望的看着那精心准备的花环,张继组忙说:“走多久了,我去追他回来先。”   “既然不舒服,就不用寻他回来了。”何文厚撂下句不温不火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何文厚边走边摇头叹息说:“可惜了这么精致的东西,命中注定没有,终究放在眼前也得不到。”   何文厚长叹口气,摔门出去,这种难以压抑的失态,令何夫人都觉得尴尬和不理解。   “总座这是气了?”赵祖信试探问。   “准备了几天的节目,都没开幕主角就没了。”   “这也难怪汉辰不辞而别,心里不痛快,津浦大捷对他是太不公平了。”   “小廖,胡说什么?”   ※※※   汉威换下军装,换了便装快步跑下楼。   汉辰在窗前回想着过去两个月那波澜壮阔的一幕一幕,忽然被楼梯方向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惊断思绪。汉辰听得出是小弟下来了,但那本来着实的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快到楼下时忽然放缓,小心谨慎的步伐声渐近。汉辰心中忍不住一阵笑骂,知道汉威是快跑到眼前忽然想起了规矩,才忙改慢了脚步。   “大哥。”汉威规规矩矩的立在他面前。   汉辰转过身,小弟汉威身着一件米色的丝绸衬衫,敞开的领口里掖系了丝巾,怕是在空军带回的习惯。猩红色鸡心领毛背心套在衬衫外,显衬得原本清俊的面容优雅明润。一条辨不出质地的长裤虽没个裤线却裁减合体紧随了腿型更显现出汉威颀长的腿。   汉辰在前线还总记挂小弟,可不知道为什么见了面就总觉他看来不尽如人意。见大哥沉默不语,眼光在他身上上下扫视,汉威垂下眼睫都不敢同大哥直视。   “从哪里弄了这身衣服,不伦不类!”汉辰一句训斥,汉威也忙往自己身上看看,又不觉得有十分的不妥,支支吾吾的问:“请大哥明示。”   “混账,还问我吗?”汉辰不知哪里的无名火,教训说:“大家子弟,着装要稳重。又不是姑娘家,怎么穿这么艳丽的衣服。”   “明瀚。”玉凝过来,听了丈夫教训小弟汉威,忙解释说:“是我日日闲了无事,打发时间,给小弟织的这件毛背心。”   见丈夫瞪他一眼,忙和声的哄了说:“小弟还年轻,现在国外流行这种装扮,不信我给你看画报,露西给我。小弟不是要出国么,我一点点给他置办,总不能让他穿长袍马褂在纽约街头乱跑吧。你不觉得小弟穿红色的很俊气么?”边说边拉了汉威靠在她身边。   “油头粉面,总在些不正经事上下功夫。”汉辰沉了脸训斥着汉威,不依不饶的腔调。   玉凝嘟囔了抱怨说:“人家辛辛苦苦织了半个月才织成,还以为你看了会夸我呢。我还给你织了件,不过是米色的。”   汉辰没理会妻子的打岔,仍追问着汉威:“在家读书练字了没有?”   汉威怯懦求救的目光投向嫂子,玉凝从小弟的眼神中读懂他肯定是没练字了,就笑了拉了汉威在身边说:“威儿军里面那么多事,我实在太心疼他,怕累坏他。是我没让他再写。再说,出了国,谁还写用毛笔写汉字?”   “好呀,串通好了。”汉辰一声奚落,又干咳了两声转身捂了嘴,玉凝忙凑过去帮他捶背。   本来见了大哥的那份欣喜劲儿,全被大哥一通没来由的训斥弄得心寒。汉威没多作声,心想大哥怕又是心情不佳,寻了借口拿自己出气呢。   晚饭时分,一家人聚在一起。顾师母欢喜的亲自下厨做了几个汉辰小时候爱吃的小菜,大姐也赶了来,进屋就象对小孩子一般拉了汉辰看来看去,欣喜的眼泪都落下来了。   “凤妮子做了个噩梦,说梦到你在前线受伤了,她吓得呀,在庙里吃斋念佛的求佛祖保佑你直到现在。”顾师母说,“平安回来就好,一家人都记挂你。玉凝夜夜不睡的,光是毛衣就打了好几件。”   “小弟这件毛衣是你打的?”凤荣看了汉威问玉凝,玉凝得意的点点头。   凤荣笑骂说:“你还拼命的妆点小弟,还嫌他不够招惹是非。”   “威儿在家这段日子又闯祸了?”汉辰问。   汉威忿恨的瞪了眼大姐,嘀咕说:“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军队到家两点一线的折返,我去哪里惹的祸?”   “这个是实话,乖儿真是乖儿,最懂事乖巧不过了。”师母握着汉威的手,轻拍了说。   “师娘就不用为他遮掩,小弟什么样,我用脚都能想得到。”汉辰看了小弟嗔骂了一句。   汉辰正说着,忽然剧咳起来,汉辰边咳边起身急步向餐厅外走去,玉凝忙追出去扶了他。汉威和凤荣都放了筷子,听玉凝在外面低声同汉辰说:“怎么忽然这么厉害?斯诺大夫8点才会到,用不用我打个电话催催。”   “龙官儿,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大姐上前关切的问,汉辰捂了嘴点点头艰难的说:“在前线有些水土不服,不过还好,等下斯诺大夫就来。”   重新就座,汉威小心翼翼的看了大哥略显惨白的脸,心里也生出分心疼。   “这去年不是好多了,今年怎么又犯起来了?军里是不是太累了?可报纸上怎么也没看到你的消息呀。”大姐快人快语。   “哥,你是不是一到了津浦前线就病倒了,难怪报纸上都没看到你在前线的消息。”汉威话没说完,大哥略含悲愤的目光扫过来:“难怪什么?你以为我托病没上前线?”   汉威心中一直急于解开的谜团,憋在心里也难受,就开诚布公的说:“又不是小弟一个人觉得奇怪,龙城上上下下都觉得怪呢。杨司令去了前线,一点消息也没有,津浦前线褒奖的将官名单都排满了半版的报纸~”汉威嘀咕道:“原来是哥病了。”   “是呀。”凤荣接了说:“小弟在家念叨个不停,说你别是同何长官斗气,有意作壁上观在保存杨家军实力呢。”   “又不是我的话,军里都这么议论,我也犯寻思,大哥怎么会~~”   “混账!”杨汉辰重重的捶了餐桌,汤碗中的汤都被震得溢了出来。“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杨汉辰怒声斥骂。   汉威同大哥目光对视片刻,目光游弋的闪开嘟囔说:“威儿哪里敢教训大哥,外面都这么说。就是不从小弟嘴里听到,明天也会从旁人嘴里听到这些。”犹豫片刻又不甘心的追问:“大哥,汉威真想知道,那夜何长官同你到底谈了什么?这么匆匆忙忙的去前线,去了又没有哥的任何消息,哥怎么就病得一仗也打不了了么?”。汉威知道大哥的坚强和钢骨,如果是疾病能成为他不参与战斗的借口,那真比母猪会飞都荒唐可笑。   汉威想,如果是自己遇到伤痛还会耍少爷脾气、不免自顾自怜骄纵自己;但大哥律己一向严格,甚至近乎残酷。如果传闻属实,那唯一可能造成大哥在前线按兵不动的原因,就一定在那晚谈话的玄机上。还是何长官拿了大哥什么把柄,逼了大哥就范。   “那我倒要问你,你是怎么看大哥的?”大哥咄咄逼人的目光直视着汉威,汉威心里哆嗦,回避了目光沉默不语。他本是想借了这些话逼大哥说出实情,但大哥却误会他的用意了。   “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吃菜吃菜。”顾师母招呼着:“菜都要凉了。”   “师母,您先慢慢用,汉辰吃好了,先上楼去打几个电话。”见汉辰沉了脸推了碗筷起身上楼,凤荣也瞪了小弟汉威一眼说:“不说话就拿你当哑巴了?”   汉威一阵难过,也放下筷子,他当然知道没有什么比亲人的不信任更令人痛心难过的了。   吃过饭来到大哥房里,大哥却推说倦了,不肯见他。   斯诺大夫走的时候,汉威本想同他问问大哥的病情,但玉凝姐一路同斯诺闲谈了也没给汉威插嘴的时间。   入夜,汉威睡得朦朦胧胧中,隐约听到外面走廊里传来蟋蟋簌簌的动静,像是搬动家具的声响,还有低低的人语声。   汉威翻个身,喊了厅里当班的新来伺候他的小黑子胡毅的弟弟胡勇。   胡勇远没有他哥哥小黑子的机灵,憨憨的闯进来问:“小爷,什么吩咐。”   “外面怎么了?”   “外面,喔,是大爷病了,洋大夫来诊病。”   “怎么这么大动静?”   “是搬来的器械,都折腾了一晚了,你睡得太香了,没听到。”   “我哥不舒服么?”汉威正在奇怪,就听门外胡伯低低的呼喝声:“勇儿,在吗?”   “你进来吧,小爷醒着呢。”胡勇愣愣的应了声。   胡伯进来,看了汉威和胡勇匆忙说:“没睡还好,都快来帮忙搭把手,来不及叫别人了。”   汉威预感到情况的严重,转身跟了往楼上大哥的卧室奔去。   屋里一片混乱,玉凝姐吓得立在一旁瘫了般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顾师母坐在大哥床边同斯诺大夫扶着弯身正扶在床边边咳边吐的大哥,汉威这才发现,那急促的喘息咳吐出来的不是痰,而是一口口的鲜血。   斯诺大声用英语喊了,“杨将军,你忍一忍,不能再吐。”   带来的小护士也手忙脚乱的不知所措般。   汉威虽然惊骇,但看了乱了方寸的嫂子,立刻二话不说的上前扶了大哥,镇定的说:“大哥,你忍住咳,不能再吐了。”   汉辰一把推开他,又一阵急咳,汉威搂住他时,才感觉到大哥身体的火烫。   稳定住汉辰的病情,斯诺在走廊同汉威聊了几句:“杨将军的病情挺重的,怕是发病了没及时医治,被耽误了。现在需要静养观察,必须卧床不起,不然有生命危险,这些天必须有人日夜不停的守了他。”   “在前线时就病得沉了,带去的药不够,都生生挺了十来天了。”玉凝哭泣说,“他这是拼命呢。”   汉威想,定然是大哥去了前线不久就病倒,又不好回家养病,在军里生扛到现在,对大哥的那份不理解和抱怨也消除了很多。僵卧孤村空叹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那种壮志未酬的遗憾他能理解,只能是天意吧。   汉威罕见大哥如此憔悴,惨白脸色、高烧不退,不时的说胡话。说的什么,汉威也听不懂,好像跟人争吵,先时声音很低,偶尔冒出几句高亢的梦语吓得汉威一阵惊悸。   “军令如山,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不知道大哥同谁打架,这声断喝吓了汉威着实一惊。滞停片刻,又听一声无奈的长叹“命数,命该如此~”   大哥不时剧咳、咳得不醒人事,汉威按了斯诺的嘱咐不时的将大哥的头扳到侧着的位置,为免他咳血倒呛进气管。   汉威守了大哥数日,家里上下忙作一团。军里省里的官员听说了杨司令的病情,也纷纷来探望,汉威还要帮了应酬着客人,一边为家里人宽心。直到那天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汉威并没见过赵祖信和廖永华,但是在报纸上见过照片。相信他们也是这么知道他杨汉威的,所以彼此头次谋面,却如旧相识一般。   因为有津浦大捷赵祖信英名无人不知,汉威对他也敬意油生。率领武器装备远远落后于日本的中国军队去拼命,就象他当年开了“老爷飞机”去斗日本先进的战斗机一样,都是长矛大刀对付鬼子的机枪大炮般的无奈和英勇,拼的都是人多、肉搏,血肉堆成的胜利。明知道是胜利渺茫的战争,却能率领千军万马英勇面对生死,不管是胜是负,汉威都由心里钦佩赵将军的勇气。   在家里,汉威就是教养良好的大家子弟,也是半个主人。他恭恭敬敬的把客人引进客厅,上楼禀告大哥后,引了赵司令和小廖来到大哥的病床前。   “明瀚,你这是~哎呀~都是赵某的罪过。”赵司令说着,眼眶湿润,直用手抹眼睛。   汉辰靠在床边,艰难的堆了笑说:“你们怎么来了。”   “怎么也该来看看你这个大功臣。”赵祖信说:“没想到津浦一役,拖累老弟你到这步田地。”   “什么话?”汉辰嗔怪说:“能在赵司令麾下效力,汉辰三生有幸。”   “明瀚,我和老赵可是私跑了来看你的,闲的话就不多扯了,就是不放心来看看你,马上要赶回去。”廖永华说。   “你们~”汉辰剧咳了起来:“你们怎么能~,这要是被总座知道~,小廖你~”   “好了,还是顾顾你自己吧。生挺着,铁打的汉子也不行了。”廖永华直接的说:“你好好养病,兄弟们可眼巴巴盼你这个智多星快回来呢。”   “总座那边,赵司令还要帮汉辰美言几句,虽说大战暂告一段落,但汉辰中途返家,实在是有失体统。”   小廖脸色一阵发青,刚要说话,赵祖信忙接了和颜悦色的安慰:“总座他知道了,吩咐你好好养伤呢。还有,那天庆功宴你走早了,其实总座安排了一个特别别致漂亮的花环,是鲜花扎的,要给你这个大功臣戴上呢。遗憾呀。”   见汉辰半信半疑的笑笑,赵祖信拉过小廖对汉辰说:“不信你问小廖,那花环真是漂亮,张继组还说嫉妒得眼珠都要掉地上呢。”   汉辰对汉威吩咐说:“小弟,去把我书房抽屉里那黄色封皮的笔迹本拿来。”   汉威应了一声,过了会儿拿来几个笔记本。   汉辰递给赵祖信说:“赵司令,这是汉辰写下的抗日策论,希望对时局有用。汉辰还是觉得抗日要打持久战,关键阶段不能放弃游击战。虽然争议很大,还是请赵司令斟酌。汉辰身体不争气,怕不知道能否重回战场,但汉辰的身心魂魄都跟了这本子随了赵司令和战总的兄弟们去了前线。”汉辰恬然的笑笑。   赵祖信如捧珍宝般捧着本子连连说:“好,好,我一定好好拜读明瀚兄的策论。”   汉威从赵司令和大哥的对话,多少听出了些隐情,心里奇怪,如果津浦之战大哥是功不可没,那为什么各界报道对大哥只字不提。如果是赵司令独揽功劳,那他怎么还有脸来面对大哥,大哥还对他推心置腹的亲密。   送赵、廖二人去机场的路上,汉威有意透露了龙城军队和百姓误会大哥汉辰在津浦战役明哲保身、作壁上观的事。   赵司令和小廖对视的眼光中都充满愤怒和不满。赵司令坦诚的对汉威说:“津浦之战打得很惨烈,若没有汉辰司令不计个人名利的崇高奉献,怕就没有津浦大捷。”   听赵司令讲了大哥汉辰在津浦前线战总作战室中如何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如何甘心做幕僚去支持赵司令为他出谋划策、指点他调兵遣将。更麻烦的是还要面对中央军中一些骄纵的将领的排斥和不服。后来是何长官亲自到作战室坐镇,力挺汉辰大哥的主张,加上赵司令更是力排众议的坚信了大哥汉辰的见地。   小廖佩服的说:“杨司令用兵如神我是领教了,他开始极力反对硬对硬的正面交锋,我还不服,以为他在长鬼子志气,灭我军威风,总夸大日军的机械部队装备如何精良,我以为他在有意贬低压制我的十八军的独立200师呢。”   赵祖信笑了打断他的话说:“要不是我拦了你,你是不是又要同杨司令掏枪了?”   小廖难为情的笑笑说:“我廖永华就是武夫,不怕人笑,但我佩服有本领的人。开始在派兵时,我几次要请缨出战,你赵司令还没发话,我就看杨汉辰对你摇摇头使眼色。我的一腔热血就被一盆冷水泼凉了。心里这个骂他杨汉辰,不是公报私仇么,生怕我廖永华抢了头功。我拍了桌子问他什么意思,他就那副包公脸什么话都不说,就说我不合适。唉,他也不说我为什么不合适。你赵司令还帮了来骂我,你说我窝囊不窝囊。”   “好字小刘庄那仗你没上,是国英去的,不然你这脾气,非草率出击进了鬼子的包围圈呀。”赵祖信说。   汉威听赵、廖二人的谈论,听他们讲到大哥汉辰进津浦指挥部时,就有人放话说:“不是自己的嫡系能可靠么,总座也不能拿几十万大军的性命开玩笑呀。”   赵司令也说,在没同这位号称“战神”而平日同任何同僚都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杨汉辰司令接触前,他也对总座的安排有疑虑。后来是何长官点破玄机明确的要求说,津浦之战,赵司令必须同大哥汉辰珠联璧合、亲密无间的并肩打赢此仗。大哥汉辰的军事头脑加上赵司令对嫡系中央军的调度能力才是胜利的关键。   赵司令叹息说:“总座甚至对我说,如果有功,功劳全归我这个主将;如果有过,过在他自己用人不慎,决断失策,于我无关。听得我汗颜呀。”   廖永华惊讶的说:“原来这样,怎么没听大哥你提起。”   赵祖信笑笑说:“这种事情,怎么说。所以你会发现杨司令在战总的角色很尴尬,他没实权,却有实责;他无法派兵,但能左右我派兵。我们共处一室,夜里我有时试了同他谈心,杨明瀚真是皎若晨星呀,怕历史上也难有几个如此年轻得志的帅才。虽然我也为杨司令大捷后徒劳无功而抱憾,可总座这人你是知道的,走的拢打得狠,越是期冀奇高,就越是苛责严厉。我想他同杨司令毕竟有同门之谊,杨司令对他还是言听计从的。”   津浦之战,按了汉辰原来的部署,诱敌深入,全歼日寇,初战告捷。军心大振后,战总指挥部都对大哥汉辰刮目相待,下面的军队里却传闻指挥部的赵司令有天神相助,能撒豆成兵,一时间军心大振,士兵们象吃了“刀枪不入丸”般毫无后顾之忧的拼命杀敌,乘胜追击,屡屡告捷。   赵祖信并没想到大哥的病会这么严重,战地缺医少药,要想治这种痼疾一定要回后方甚至出国,但这是不现实的。大哥汉辰也宽慰众人说,这病来的快是因为水土不服引起的旧疾复发,因为随身带了药,大家就不要担心。   众人将信将疑,但大战在即,也没细心了多想。还有人开玩笑说,大哥是养尊处优的名门公子出身,当然不比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军人结实。   赵司令发现大哥汉辰咳血是在土各庄大捷之后,大哥汉辰高烧不退的晕倒在宿舍里。但为了乘胜追击,也怕影响军心,这个消息被大哥要求封锁了,大哥汉辰仍然坚持参加会战的指挥,最艰难的时候,在大哥汉辰的坚持下,赵司令命令把作战室搬到了大哥汉辰的病床前。将军们就围坐在大哥汉辰的床前讨论战局,听大哥汉辰气喘吁吁的分析敌情,研究方案。   津浦大捷后,稍微松些心,赵祖信才发现汉辰的病情远不象他所相像的简单,汉辰大哥吐血越来越凶,所以赵祖信答应大哥汉辰回龙城治病。并为了不影响军心,暂时对这个事情绝对保密。   汉威听小廖说的大哥津浦大战徒劳无功的不平遭遇,就越发相信腊月初八何先生来龙城那晚,何先生同大哥一定是达成了什么妥协,不然大哥居然能忍这口闲气?大哥又不是什么“神”,不到不惑之年的凡人,如何能如此超乎名利之外?就连自己前些日几句试探的话,大哥都要疾言厉色的追问他:“那你是怎么看大哥的?”   汉威把自己知道的腊月初八那夜,何长官亲自来龙城同大哥长谈,带大哥连夜飞离龙城奔赴前线的事对赵祖信说起,赵祖信同小廖面面相觑说:“原来如此,那定然是何长官对杨司令有什么交代,不然我们也不解为什么何长官对此事处置如此不公呢,看来真是有隐情。”   小廖忽然恍悟说:“是了是了,有一次,就是土各庄告捷的时候,张继组帮何长官来劳军,小张喝醉了酒,还开玩笑的说过句,‘杨司令是何长官亲自去龙城用两个大嘴巴给煽到前线来的。’我还以为张继组喝醉了胡扯,总座怎么可能单枪匹马的悄悄去龙城孤身犯险呀。才过了胡子卿西安那事没两年,总座就不怕小杨逼急了也~”廖永华说到这里也觉得失言,忙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杨司令忠心耿耿这无话可说,这回兄弟是见识了。只是~”   “小廖”赵祖信厉声制止:“越说越没调了。杨家的门风谨严是有名的,精忠报国的心是烙在心里,我相信杨司令。只是他这回病得不轻呀。”   “我是说实话,如果小张说的是真的,杨司令真是被总座‘请’来的。”小廖着重顿了顿那个“请”字说,“那就另当别论了,总座能单枪匹马亲自下龙城,怕这份信任比对咱们嫡系的都不差吧?如果说有功不赏,也符合总座一惯做人的原则。”   见汉威听得沉默不语,赵祖信笑了对他说:“汉威兄弟,看来杨家英才辈出呀。听说去年淞沪会战,你率领的猎鹰队打得很英勇,战功卓著呀。怎么,下面有什么打算,想不想去前线?”   汉威听了去前线的事,勾起无限的心酸,自嘲说:“我大哥嫌我太桀骜不驯,少年轻狂,怕我留在军中给他添乱,要送我出国呢。”   “出国?”廖永华皱眉说:“没搞错吧?现在国内同仇敌忾的抗日,缺得是人才,你这个时候出国。杨司令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我哥是怎么想的,他决定的事,谁也改不了。”   “你别急,等你哥病好些,我去劝他。就是不回空军,你来前线也是好的。” 第127章 病因   云西路将一袋卷宗恭敬的递给何文厚说:“总座,属下去查过了。杨司令确实有咳血的痼疾,只是近些年好了很多,除去在胡子卿西安出事那年大病过一次。”   何文厚翻开卷宗,随意看看:“杨司令这病看来真的是痼疾了?”翻了几页调查来的资料和抄誊的病例,几张照片掉了出来。照片上是杨汉辰同一个妇女的照片,那妇女看来如个教书的女先生的装扮,贤淑文静。   “这是什么?怎么查个病历还弄出些绯闻来了?”何文厚笑骂道。   云西路陪了笑脸说:“总座英明,这只是因为,杨司令的病因同这女人有关。”   “喔?”何文厚疑惑的看了云西路:“这话怎么说?”   云西路谄笑着翻出卷宗中一张发黄的照片,说:“这名女子叫黄英,原名黄秋月。是杨汉辰司令乳母的女儿,同杨司令青梅竹马。因为生得灵巧可爱,所以杨司令的母亲特许这黄秋月幼年时同杨家的小姐们在杨家书馆读书,实为殊宠。后来杨司令十五岁娶妻,接了又去云南讲武堂两年,这黄秋月就在城里读中学,接触了些新鲜的思想十分激进。”   听云西路讲着,何文厚仔细端详了照片中的穿校服的女子,圆圆的脸儿,两个笑靥十分可爱。长得倒是还周正,但绝对不是美女。齐齐的流海,两条辫子,一看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据说,杨司令同这位黄姑娘日久生情、素有瓜葛。加之杨司令对家中包办的婚姻一直不满,在外两年又接触了新的思想,被这黄姑娘挑唆了,杨司令就同家里决裂,留下封大逆不道的书信同这黄姑娘双双私奔了。”云西路边说边小心观察着何总理的脸色,何文厚果然是一脸的震惊,随之就是尴尬的笑:“你是说私奔,杨汉辰么?他可是个谨言慎行的谦谦君子,杨家的家规不是很严谨么,怎么也会有这种荒唐事,还是个奶娘的女儿。”   “谁说不是呢,属下初听也大骂寻来情报的人一片胡言,荒谬之极!”云西路又坏笑了说:“可这就是事实呀,可能是杨司令年轻荒唐,毕竟十来岁的年龄,又逢了时局动荡,学生都在闹学运,苏俄十月革命后,成批头脑发热的年轻人往法国、苏俄跑。杨司令就随了这女子私奔去了天津卫,要同一批学生改道从水路去大连奔苏俄布尔什维主义。”   “投奔赤党?”此时何文厚才真正震撼,喃喃说:“不该呀,他老子是军阀,他去投奔赤党。这也太荒唐了。”   “总座所言甚是呢,所以杨大帅得知后暴怒,托了各方关系派人四处追捕,终于在天津卫把杨汉辰擒获,星夜兼程押解回龙城。这到家之后就进了宗祠,家法伺候呀。据说是吊起来打得血肉模糊,口喷鲜血,杨老帅这才勉强住手。因为打得太重了,伤了后心,杨汉辰司令吐血不止、险些送命。这命是拣回来了,就落下这咳血的病根。逢了春秋换季,就时时的犯病。”   何文厚轻哼了一声,骂了说:“想不到杨汉辰也有少年放浪的时候,好在杨大帅及时喝止,令他悬崖勒马,不然岂不误入赤党。”   “是这个道理,可后来,虽然这杨司令浪子回头,这黄姑娘可是去了苏俄。如今,是共军那边的后勤部队中的一个什么政委长官呢。”云西路又结结巴巴说:“可能是属下多心,但总是小心驶得万年船。这黄英政委前些时候可是同杨司令会晤频繁,照片就是跟踪他们到咖啡馆拍下的。可是到底是为了重叙旧情还是另有内情,属下就不得而知了。”   何文厚端详着照片中一身便装同那个赤党女子对面而坐的杨汉辰,手指轻叩着桌面,心中却颇费思量。杨汉辰,一道令他琢磨不透的机关;一个越是令他费神去较量反越不能释怀的对手;一个触手不可及,又不甘心舍弃的东西。明明看似囊中之物,却又如青烟般无痕无迹的散去。如果他何文厚得不到的东西,他能轻易留给“那边”么?何文厚想想笑笑,拿起电话吩咐张继组过来。   张继组进了门,就听何文厚正笑容可掬的夸赞云西路说:“小云,你做得不错,防微杜渐是应该的,不过我相信杨司令还是作风正派的正人君子。我们都是出于爱护杨司令也爱护他的名声和人格,所以,这个艰难的人物就交给继组去完成了。”   张继组听得没头没脑,看看何文厚又看看云西路,不知道什么事情又同杨汉辰又联系。   “继组呀,这虽然有些八卦,但你去解决这个事是最合适不过了。”   ※※※   汉威送走赵祖信和廖永华回到家中,径直奔大哥的病房。   “你这病,斯诺大夫说最好出国去诊治。别看耽误了。”玉凝说。   凤荣大姐也附和说:“我本是反对龙官儿这时候出国的,可他都病成这样,不行就去美国求治吧,也顺便看看业儿,业儿他们不是去年搬去美国了吗,你还没去看过呢。”   “我出国去算什么?还不被人家戳脊梁骨。”汉辰说:“反是小弟和大姐你们快走吧,如果顺利就这个月出发。”   “你怎么说风就是雨?”大姐凤荣责备说:“我们都走了,谁照顾你,你病成这样。”   “我一个大男人,又不同威儿一样,还要人照顾。”大哥反驳说。   汉威心头一阵不快,嘟囔了跟了句:“我自己能照顾自己,我就在大哥身边不走。”   汉辰嘲弄的看了他笑了说:“也好,等你嫂子她们都走了,大哥打起你来就更痛快了。到时候你别哭了求大哥放你走。”   “哥!”汉威正经的说:“不是总座在动员抗战时说过‘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如今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身为军人,怎么能走呢?”   “匹夫有责?你不会游泳,遇到一个溺水的人,你也跳下去一起牺牲么?那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总不能见死不救呀?”汉威脱口而出。   汉辰点点头说:“对,不能见死不救,但也要做你力所能及的事去救人,不是无畏的牺牲。如果你自己没那个本事去救人,你至少不要去给前来救助的人添乱。”   兄弟二人目光相对,汉威一眼的委屈,哆嗦下嘴角说:“哥真觉得汉威这么没用么?留在家里就这么多余,就只会给大哥添乱。大哥迫不及待的要把汉威赶走。”   汉辰艰难的点点头说:“是!你必须走!”   汉威的眼里闪了泪花,玉凝忙拉过他哄劝着对他说:“小弟,你大哥逗你呢。你哥这么疼你,怎么会舍得你走,不过是怕你留下来受伤害。”又给汉辰使个眼色说:“明瀚,你拿小弟寻的什么开心,看把他伤心的。这几天人来人往的,还不都是仗了小弟这个杨家的‘小男人’当家,帮你应酬抵挡着呢。”   汉威抽搐着嘴角,咬咬牙说:“大哥,汉威不走,要走就只有去前线。什么都能答应大哥,单这件事恕小弟万难从命。”说了转身大踏步了出门,“砰”的一声,门被重重的带上。   “滚回来!”汉辰怒喝。   没有动静,汉辰接了大喝:“乖儿,你给我滚回来!”   这声呼喝汉威听到了,“乖儿”这两个字叫得那么刺耳。汉威立在门口定定神,门已经被赶来的玉凝姐拉开。   玉凝姐给他使着眼色,低声埋怨说:“你走就走,摔什么门?”   “我没~”汉威坚持着。   “你再给我摔个门看看。”大哥阴冷的喝斥着,“摔呀!”   汉威自己都想不起来他刚才怎么关的门,丝毫没觉察自己有摔门的举动。   “我没有,我无意的。”   “还顶嘴!”大哥喝着:“你长本事了是吧?人还没走呢就想造反了。”   汉辰边说边开始咳,吓得玉凝和凤荣赶去捶背倒水的伺候着。   汉辰坐稳对汉威吩咐说:“去请家法来。”   “龙官儿,你挣的什么命呀?”大姐凤荣劝解着:“你打小弟也不在这会儿,等养好了身子,你慢慢收拾他。”   “去!”大哥坚持着。   汉威委屈的看着大哥愤怒的眼神,知道大哥身体有病,也不好再惹怒他,挪蹭着去书房取来藤鞭。   在离床还有几步距离的地方,汉威跪下,把家法高高举过头。汉辰强撑挪了起身,不等大哥动手,汉威却抢白道:“大哥动手教训汉威之前,汉威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大哥。”   “死到临头还耍舌头,大哥倒听你费什么口舌。凭你说破天,你今天这顿打是挨定了。大哥这些年想你大些了,给你留些脸面,你反不是好歹的愈发放肆了。”   “大哥,津浦前线,大哥病入膏肓,高烧不退、咳血不止。明知身体不支,指挥部都搬到病床前,大哥都不肯下火线。”汉辰一惊,不想小弟提到津浦的事,想必是送老赵和小廖时听到些什么。   “津浦会战,全凭大哥运筹指挥之功,战总上下皆知。但津浦大捷后,大哥徒劳无功,甚至各界诸多误解,包括小弟都险些误会大哥的品行,大哥又图得什么?还不是为了抗日大业,为了驱除鞑虏。”汉威疾言厉色说得振振有词。玉凝和凤荣听了大惊失色,都追问了汉辰:“小弟说的是真的吗,你这是拼的什么命?”玉凝呜咽的哭了出声。   汉威又委婉了语气说:“既然大哥为了抗日都要拼上性命,小弟如果真出国去苟且偷生,你让小弟有何颜面立身于世,日后小弟背了这黑锅和遗憾岂不同胡子卿大哥当年‘八一五’一样抱恨终身?大哥如果真疼爱小弟,就不止是保住小弟一条性命,世上远远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沉默片刻,汉辰叹了声问:“你聒噪够了?”忽然坚硬了口气喝道:“家法拿来!”   “龙官儿,你这身子骨还不好好养养,都这样了你还打得动他。”大姐凤荣劝了说。   玉凝正要开口,被汉辰一个冷冷的眼神阻止了。   汉威捧着家法跪行几步到大哥床前,汉辰一把从他手里抓过藤条。   “松手!”大哥喝道。汉威的手紧紧握了籘鞭的鞭稍,就是不放手,忽闪着水润的星眸哀哀的望着大哥求告着:“大哥,大哥真舍得打威儿吗?”   “松手!”大哥沉着脸骂道:“我怎么舍不得,都是我平日纵惯的你没个规矩。”   “哥~”汉威紧攥了藤条乞怜的看着大哥,“大哥身子不适呢,就饶过威儿今天吧,”忽然涎着脸儿,央告着一脸怒容的大哥说:“大哥权且记下威儿这顿打,待大哥身体好了再打不迟。若大哥此时因为打威儿再累坏身子,威儿就罪大恶极了。”   一番话逗得玉凝噗哧笑出声来说:“小弟又耍起无赖了,这招儿破敌怕没用,破解你大哥的招数怕有效呢。”   “这个小兔崽子,几曾学得这般油嘴滑舌的。杨家的孩子从你七叔到你几个哥哥,见过哪个在家法面前还这么浑闹呢。”大姐凤荣也笑骂了说。正欲上前从兄弟二人手里夺过家法藤条,就见胡伯进来禀报说:“张继组先生来探望大爷。”   “张大哥真是我的命中救星!”汉威情不自禁的赞叹一声,逃脱出身,说:“大哥,汉威这就去迎张大哥上来。”   “混账东西。”汉辰也骂了句,无奈的把藤条交给玉凝。   ※※※   客厅里,顾夫子听何文厚讲了津浦大捷的一些内情和他的为难,微捋长髯频频点头说:“秉章,你做的对,是这个道理。”   “文厚苦于于汉辰师弟有这层关系,怕褒奖了他,未免落人闲话。况且军中各路诸侯复杂,当此抗战之际,实在难处理汉辰弟这~”   “这个秉章你不必多虑,汉辰他是个明理之人,不会有他念。”   何文厚犹豫说:“这个自然是,汉辰弟他并无怨言,据说身体不适,旧疾复发还在坚挺。这津浦大捷,虽是汉辰指挥之功,也多是师傅当年教导有方,名师高足呢。只是这~”   “怎么,汉辰他同你抱怨了?”顾夫子察觉了何文厚的神色。   何文厚说:“这倒是没有,只是庆功宴上,各界民众只知有赵祖信司令指挥之功,不知道汉辰弟的辛劳,怕是汉辰弟颇觉冷落,很早的退席,而且连夜赶回了龙城,就没再回来。”   顾夫子本来为徒弟的丰功伟绩欣喜的面色逐步阴沉下来,名将居功,这是为将为臣者的大忌。顾夫子面露不快,问道:“他有没说是为什么?”   “说是回龙城养病,说是痼疾。”   顾夫子迟疑问:“他咳血的病又犯了?”   “听说是。”何文厚答了说。   “你这个当师兄的,可知道他这个病什么时候犯的?犯了多久?”见顾师父面露焦虑,何文厚答道:“这个不很清楚,汉辰先时隐瞒,所以我也不曾知晓。后来高烧不退,我曾去看过他,他说是老毛病了。我想子卿也似乎有咳血的病,就没太留意。怎么~”   “唉~”顾夫子叹道:“子卿的病,那是咽炎,是喉疾。轻得多,不至于要命;只是汉辰这病,是心肺病,是硬伤所致,既然都高烧不退了,怕是病得沉了。”   何文厚面露紧张之色,眉头蹙起。   “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顾夫子叹息说:“秉章,你怎么看这句话?你这个为人君为人兄长的,恩威并施,这‘恩’也是必要的。”   何文厚频频点头称是。   “汉辰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这个你放心,他不是不能反,怕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顾夫子说:“我看,我去龙城看看他吧,怕他病得不轻。”   “年纪轻轻,就得这种病,怕终非吉兆。”何文厚忧虑说。   顾夫子叹气:“人说,少年吐血,命不久长。汉辰这病,都怨我,都怨我呀!”   “先生不要自责,要自责,也是文厚为人长官兄长的太不尽责。”何文厚抱憾说。   顾夫子摇摇头:“汉辰这病呀,是他年轻时候做了件有辱门风的荒唐事。那时候我和他父亲先老帅都痛心疾首,狠狠的责打他。你也是知道汉辰的,牙骨硬,不认错不求饶,他父亲和我都在气头上,就轮换了手打他。打得他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了,就昏厥过去。”顾夫子沉吟片刻说:“也怪我,掐醒了他,我就问他,你倒是知错没有?他终于点点头,我就气呀,你知道错了,还敢去做错事,就抡了板子按他在地上接了打他。现在想想,汉辰能点头认错,怕是真熬到极限了。~他倔强呀,我边打边让他说,从今不敢再做错事了,他就不肯开口。杨老帅火气就上来了,暴怒了接过我手中的家法板子劈头盖脸的打呀,打得他在地上翻滚,背脊上挨了的板子怕是打了要害了,就伏在那里呛血,吐了一地的血。”顾师父说着伤感的擦擦眼角的泪,说:“郎中看了,就说这孩子没救了,怕就快去了。我不甘心呀,找来了个教堂的洋大夫,才把他送去了教会的医所拣回条命。可从此,他的咳血的病根就落下了,我离开他的那年春天,他犯得特厉害,也是高热不退好几天,险些送命。”   顾夫子说:“若是为这事你疑心汉辰是对津浦之战忌恨于你,那就错怪他了。做长官,要宽容,要善待部下。还有这古语说,兄友弟恭才是正道。” 第128章 张继组来访   张继组在汉威的陪伴下刚要上楼,顾师母同梅姑去庙里烧香祈福刚回来。   张继组上前见了个礼,掏出顾夫子捎来的家书和何先生送的补品呈递给顾师母。之后,又小心谨慎的拿出一个油纸包裹对顾师母说:“这是夫子单独交代的,吩咐我小心路上不要受潮,也没交代是什么东西,说是师母看了自然就明白。”   顾师母念叨说:“是攒的槐花吧?”   “嗯,都闻到香气了。”梅姑应了说。   打开层层油纸,里面果然是一大包槐花。胡伯出来看了说:“亏得顾师父记挂着,果然是拿大爷当亲生儿子般的疼惜。”   张继组一打听,才知道这是味药引,也可泡茶,是专对咳血的症状有效的。而且这槐花的采摘晾制时间手法十分反锁,都是有很多考究,听得张继组连连点头却记不住。   自从津浦会战后,汉威就觉得一切都变得奇奇怪怪的,大哥似有什么事情在有意瞒着他。大哥在津浦前线的事真是匪夷所思,汉威很想听听大哥和张继组的对话,相信他们的话里肯定能对这个谜揭密。   见大哥同张继组讲话,汉威识趣的回避,带上房门,又有些不心甘。   卧室隔壁是先大嫂的房间,空置的房间平日没人进去。先前小亮儿在世的时候总愿意躲进去发呆,逢了年节汉威有时候进去悼念一番。更重要的是,这间房近邻了大哥的卧室,两房板墙之隔,隔音效果极差,能清晰的听到大哥卧室的动静。   汉威留意左右看看,楼道里没人。他蹑手蹑脚溜进先大嫂这空置的房间,立到窗边靠墙的地方,侧耳倾听。   张继组的声音:“别跟个姑娘似的小气,一赌气就跑回了龙城,你让他怎么下台?庆功会那天你忽然走了,他先不曾知道,还巴巴的让夫人去昆明给你弄的鲜花花环,据说夫人寻找绿菊就找了几天,本是想给你这大功臣意外的惊喜,偏你这么不识趣赌气走了。”   “只怪我这身子无福受用。”大哥的声音。   “别搪塞了。我都听说了,又被他骂得狗血喷头了是吧?还当了赵祖信,臊个没脸。”   汉威听得心扑扑乱跳。“又被他骂得狗血喷头”了,那是说这不是头一次,想到小廖评价张继组醉话及赵祖信尴尬回避的神色,汉威有些醒悟。   “赵祖信告诉你的?”   “老赵是个老好先生,有意透露给我,也无非是让我来劝你。你也是,说什么不好,非当了那么多人说什么指挥官不能事无具细的干涉前方将领;说什么统帅应该尊重各级指挥系统的权力,上级不能超级指挥,下级不能越级上告。说什么学过军事的人都该知道这样越层指挥会令将士束手束脚,无法动弹。你这不是影射他手伸得太长么?你这么影射他,他当然不能高兴。”   汉威听了也相信这是大哥说的话,他曾听过几次大哥同胡子卿私下评价何先生,说这个人生性多疑,所以凡事爱事无具细的询问,招惹人烦。   始终没听到大哥的应答分辩,张继组又嘟囔的声音:“子卿直率怕都不敢同你这般,伙计你平日是个谨言慎行的人,怎么也说话如此唐突。他近来待你不薄,真是如手足般呵护,你好歹也要领情。”   大哥的声音:“就是承他信任,汉辰才不加隐讳,实言以告。”   “所以呀,他呵责严厉,也是爱之深,责之切。有朝老头子真若是对你礼遇如上宾,你反倒是要小心你的处境了。”   汉威听见大哥“呵呵”两声冷笑。   “不就骂得狠些,你也不是全没错。关键时刻大家都是火气旺,其实目的都是希望打胜仗。毕竟他最终还是依了你的主张,再没干预过你的指挥,连发言都少了。你看看有几个对老头子这么说话的。”   一阵沉默,汉威体谅到大哥处世的艰辛,心里阵阵隐伤。   “你这不识时务的劲头,反过来还是自己吃亏。听说日军调了个一军团兵力转向南进,似是要攻龙城这边。老头子已经决定,分编成第河龙战区,你猜战区总司令是谁?”   汉威听了暗想,这还用猜,大哥的才能,刚指挥了津浦大捷,怕这兵临龙城,战区司令长官非大哥莫属。   “战区司令长官是王衷王百韬,龙城你的部队应该划在他的战区下面。”张继组一句话有如惊雷。   汉威惊得险些跌坐地上,心想,王衷那只猪,他还能指挥部队?   果然,一片沉寂,听不到大哥的应话声。   汉威知道,大哥此时肯定是可笑不得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说别人的大名,汉威在军界涉世未深,或还有不知道的神仙。但单单这个王衷王百韬,汉威可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最爱绘声绘色讲王衷的逸闻趣事的要算胡子卿大哥。汉威曾听胡大哥讲,这个王衷号称长腿将军,为什么是“长腿”将军呢,不是因为他腿长得长,而是他逃跑时候会显得腿“长”。一夜能逃遁三千里,几次上了战场不发一枪就带了铺盖逃跑,窝囊草包之极。不止如此,此人还极贪财居功,经常谎报战功,拆同僚和手下的台。与这种人合作,简直就是除去正面的敌人还要对付这隐含的敌人。   但王衷是老头子嫡系弟子,对老头子极其忠心,所以老头子很是喜爱他。就是这么丢城现眼,屡败屡战,老头子却说他精神可嘉,从未严惩过。反而此人官运亨通,一路越爬越高,部队里很多将领都为此事大惑不解,纷纷议论说,这老头子不至于老糊涂于用一只猪帮他守门。   最逗乐就是那天廖大哥讲到的王衷在津浦会战中的趣事。何先生率领将官分路去河南开会,那是王衷的地盘。王衷为了肃清街道迎接老头子,居然想到拉空袭警报,吓唬老百姓误以为日军空袭,四处逃窜纷纷躲进了防空洞,达到了王衷希望万人空巷之戒严的目的。   没想到这头猪聪明反被聪明误,拉了假空袭警报却忘记告诉防空部队,部队以为真有日军来犯,所有高射炮炮火集中打向天空中刚飞来的老头子的飞机,驾驶员见状不妙,掉头飞走,发密码来问,王衷才想起来忘记通知防空部队。王衷吓得屁滚尿流的向老头子赔罪,老头子只骂了他一声“糊涂”,就大事化了了。   类似的匪夷所思的荒唐事发生在王衷身上的还真数不胜数。汉威想起军界评论王衷的那句经典的论断“派来守土的不是只虎也得是条狗吧,怎么派了头猪来?”   怕是老头子觉得这猪是福将,是程咬金,能打败小日本吧。   记得当年胡大哥同人谈到王衷时,有人说,老头子最欣赏王衷的忠心不二,当时胡大哥还回敬说:“王衷和云老西之流的忠心也不过就是奴才对主子的任打认罚、惟命是从罢了。只需拿出养他们的军饷月银的千分之一就能豢养多少条对主子‘忠心不二’的奴才(狗),还为党国省了一大笔军费开支呢。”   汉威没听到大哥说什么,就又听张继组的声音:“你还不如胡子卿令他放心呢,好歹胡子卿还人前人后的说‘胡子卿没有统一中国的能力,但有决心服从统一中国的人。’。你呢,来无影去无踪的令人捉摸不定,你让他怎么放心把几十万的大军交给你。”   一声叹气,那重重的叹息声是那么的无奈。   “伙计,越是自恃才高、功高盖主的将领越是引人猜疑,凡是老天眷顾王衷这样的庸才。我知道你伙计对这个安排不服,你最好找个机会同老头子认个错,好好解释一下吧。”   张继组在楼下同玉凝姐咨询着大哥的病情,汉威重返回大哥的房中,护士小姐开始为大哥打吊瓶。   “小弟,去给大哥倒杯水来。”大哥虚弱的吩咐。   汉威倒来水,小心的扶了大哥侧身喝水,看着大哥虚弱的面容,汉威搅心的难过。   “大哥,”汉威凑到床前心酸的说:“你刚才同张大哥的话,小弟听到了些。”   汉威看到大哥吃惊动怒的神色已经浮现在憔悴的脸上。   “大哥,真要换那个只会逃跑的笨猪来指挥咱们么?看来指望不上他,只有自保了。”汉威说。   大哥咳嗽几声,低声骂道:“混账,别以为大哥病了打不动你。你且等了~”   “大哥。”汉威又是心疼,又是难过,不知道大哥这些年把多少心酸苦楚都深深埋在了自己心里,默默承受,从来不说于人分担呀。   吃过饭,送走张继组,玉凝嫂子一脸凄苦的躲在小客厅同顾师母叨念着大哥的病情。   汉威听他们说道了大哥病因的由来,心里也暗自吃惊大哥原来也同亮儿一样,有过这么段毅然绝然的离家出逃经历。原来只听亮儿提过,他还将信将疑,现在听得是这么真切。   “都怪他师傅,这个老倔头儿。老帅当时气晕了头,他也伙了一起没头没脸的狠打龙官儿。听说龙官儿被打得不行的时候开口认错了,这孩子轻易不哭的,都哭得泪水涟涟的跟老帅和他师父说,只要不打他了,他什么都答应。结果老帅气得说他没骨气,居然是不服软要打,服了软也要打,你说让孩子还有条活路么?”顾师母叹息着抹了泪,“龙官儿被救醒的时候,睁开眼特别失望的说了句‘怎么还在这里?(没死)’然后就开始大口吐血。他娘心疼得都哭背过气去,说是宁愿这孩子就这么去了,也少活在这世上受罪。”   玉凝又问:“那~~那个奶娘的女儿呢?怎么处置了?”   “跑了,没抓回来。奶娘抱了快断气的龙官儿伤心呀,又急又气就上吊去了,到死也没见到那个孽障。秋月就是个没良心的,杨家对她一家恩同再造,她居然妄想同少爷~”顾师母说了摇摇头说,“都过去了,好在是寻了龙官儿回来,不然杨家偌大的家业可如何办?那时候小七也逃在外面,幸好有了龙官儿这事在前,给了老帅和他师父些教训,待后来小七寻回来时,打得再狠也顾忌了避开打那要害部位。”   “太太,快去吧,大爷烧得厉害了。看是不是请大夫再过来。”胡伯进来的一句话,众人拥去楼上。   大哥又开始烧起来,烧得浑身滚烫。汉威守了大哥不敢离开,心里凄苦难耐,想想大哥受过的苦,再想想这些年风风雨雨一肩挑起的杨家的重担。怕是大哥同他这年龄,少了很多家庭的温馨和快乐。   “不,不~~”大哥梦里还挣扎着在摇头,也不知道梦到什么恐怖的事情。   玉凝姐上前给他擦了一脸的汗和泪,汉威才发现大哥居然在梦里哭了。   “没有~不信我~~”梦呓的呢喃很是挣扎,汉威猜想大哥定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怕同张继组的来访有关。   昏迷中,大哥忽然大声的哭嚷了:“没有~他冤我。”一阵哭泣,汉威都不想是大哥的哭声,他没见过大哥这么哭过,几次大哥伤心之极也是掩面躲避。   “发誓~~真的~~~~没有谋反~~没有。”大哥说着胡话拼命的摆着头,顾师母心疼的上前扶了他搂紧说:“龙官儿,没事,没事,师母在。”   大哥安静一阵儿,忽然又呢喃的梦呓“没有,没有作乱,师父~师父~别~~龙官儿没有~~”大哥边说边开始挣扎。   “龙官儿不怕,不怕,你是在做噩梦。”师娘象哄小孩子一样哄拍着大哥。   汉威侧身狠狠捶了下身后的墙,眼泪倏然落下:“何长官,到底要把大哥逼到什么地步才相信大哥的忠心呢?”   早晨,玉凝姐红肿着眼叫过汉威说:“你去大姐家跑一趟,去接大姐过来。”   “储家那么多车,她自己不能过来么?”汉威一听说去储家,就不由想到那变态的姐夫和恐怖的庄院,千百个不愿意。   “不是说要出国吗,大姐把家里的车卖了几部,剩的这部车姐夫今天出门要用。你去接大姐过来吧。”见小弟不愿意,玉凝劝了说:“小弟,你大了也该懂事帮帮姐姐了,今天家里的车还要去接大夫,等下我也要出去办事。你就辛苦跑一下。”   汉威嘟囔了嘴,玉凝使出了杀手锏:“我本来是说找个下人随司机去接的,可你哥的意思让你亲自去。不然你上去跟你哥去讲,他才吃了药在看报呢。”   汉威翘着薄唇,赌气的把手里的报纸狠狠扔在沙发上,应了声:“我去就是。”   “路上小心,别开疯车。”玉凝跟在身后叮嘱。   一路飞开到储家庄院,汉威再次来到这个恐怖的庄院。他一路都在想香儿和画舫上香儿扭摆了轻掀舱帘那娇媚的模样。自从他险些为了周济二月娇而被大哥痛打,二月娇不久就在他视线消失了。房东给了他一封信,是二月娇留给他说,他搭班子往南逃难去了。汉威怀疑是玉凝姐用钱打发走了二月娇,还同玉凝姐为此事谈到把玉凝姐气哭。   想想香香和娇娇这两个孩子真是命苦,同他们比起来,自己从小不愁吃穿,没受过生活压力之苦,怕就是逃不过大哥的家法板子,比起很多同龄人也是幸运了。   “小舅爷来了?”储姐夫迎到厅里,笑呵呵的对他说:“你大姐在房里梳洗打扮呢,这回娘家也忘记涂脂抹粉的。”   汉威笑笑,储姐夫招呼他坐下,同他细细问着大哥的病情。   “上茶呀。”姐夫冲了后面喊了声,一个淡粉色的大襟短衫,一条紫红色的绸裤的下人来了他面前,一股淡雅的丁香花香气,好熟悉。汉威接过茶杯一抬头,惊得手一哆嗦茶水烫在手上,茶碗跌落在桌上。   “娇娇。”汉威差点惊叫出声音来。   二月娇一身怪异的装束,有如当年初见香丫儿的模样,惊慌失措的眼神避开他。   “笨手笨脚的,嬤嬤怎么交你的。”一句断喝,应声一个娇艳的“妖精”从屋里跑出来,汉威见过的。“老爷,都是奴婢的不是。”几个女装打扮的男下人凑过来,连擦带抹的,娇娇被推搡了离开,时时回头看着汉威,汉威也看了他,一脸的惊异。   “新来的下人,不懂规矩,没烫到你吧?”汉威的目光还在追随着娇娇的远去,没留意姐夫已经拿了方帕子在小心的擦拭着他手上的水和裤子上的湿渍。   “小弟,去换条裤子吧,都湿了。我去让下人帮你寻条。”   “不必了。”汉威这才恍悟过来,红了脸躲闪开。香儿当年的话,怎么也让他心里有片阴翳。   “来了也不过来支语一声,没个规矩。”大姐嘟囔着骂着从楼上下来。   汉威借机起身,恭敬的叫了声:“大姐,威儿来了。”   “你不是要出门呢,还磨蹭什么?”大姐转向姐夫埋怨着。一脸憨态的大姐夫点头哈腰的起身说:“这就走这就走,不是小弟来了吗,我问问大舅爷的病情。”   路上,大姐话里有话的尖刻了说:“小弟,你姐夫那老不正经的东西你别跟了去学。咱们杨家是大家,你要敢干些乌七八糟的勾当,小心你大哥碾碎你这贱骨头。”   汉威听了心里有气,没有搭理她。   大姐又说:“当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都快出国了,你最好消停些。你养的那个小戏子,是我帮了解决了,正合你你姐夫的胃口养了他当个玩意儿。你别再打错了主意。”   汉威沉默了不说话,飞开了车一路奔回家。   大姐夫储忠良这天来到家里,给大哥递上了准备好的一叠船票。   “只能买到六月底的票了。”大姐夫一再邀功般的解释:“这票太紧俏了,费了大力气只能搞到的,这两个月的都卖罄了,已经不能再早了。”   汉威看到大哥皱着眉头,叹道:“但愿能等到这个时候。”   汉威明白这话的意思,大哥是担心大战在这个时候前就会爆发。 【第四卷 泣血长歌】 第129章 抗日花雨   汉威一筹莫展,几天来不愿同大哥多讲话,心里的烦闷更是没处说。大哥决定的事情,是根本无法动摇和改变的,二十多年来,汉威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大哥病势略有好转,就不顾家人的劝说,开始去司令部和省部。   中午吃过饭送走大哥才回到书房没多久,胡伯就来向汉威通报说,有几位空军长官求见。   汉威十分奇怪,自黑衣社死里逃生后,大哥正在将他从空军往陆军编制转,包括他这些时候留在龙城养病,也是得到了何长官的特许。不知道此时怎么还会有空军的人来找他。   来人中有昔日在猎鹰大队的副队长小宋,久别重逢的一番欣喜,在空军大队叱咤风云的日子历历在目,汉威同他紧紧拥抱。离开空军后,汉威一直一筹莫展,觉得自己就象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离开了自己的那片展翅翱翔的蓝天。   听小宋他们说明来意,传达了何长官的指令,汉威握着那纸简单的调令惊愕了。空军司令部同何长官特别签署的调令,有紧急任务要他立刻去汉口报到。   自从经历在黑衣社锒铛入狱的事件,汉威已经接受了不可能再回蓝天的现实,不知道为什么何长官此刻要从空军方面下令调他去汉口。类似特殊的调动不是没有特例,但毕竟是少有的情况,况且大哥不在家,是不是要商量一下。   汉威转念一想,大战在即,怕何长官想拾掇他也没那份心情。真若是有意为难他,怕该来的躲也躲不过。更何况这毕竟是军中正式调令,怕真是有什么紧急军情呢。   空军是离死神最近的地方,出于关心他的安危,也出于同何长官的冷战,大哥估计不会放他去前线。但是,不要说作为一名军人,就是作为一个男人,他都不该眼见兄弟们都在抗日前线浴血奋战,而自己却象只小猫一样乖乖的躲在家里,甚至出国逃命。尤其听了小宋简单介绍了自他走后,猎鹰大队抗战中惨烈的一幕幕悲壮的故事,一腔报国的热血驱使汉威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决定瞒了大哥立刻跟小宋动身。   玉凝姐去娘家了,怕此刻没人能拦阻他。汉威随便收拾了些随身的衣物紧急上路。临行前,只给大哥留了个便条。   胡伯看汉威行色匆匆的带了行李随了这些军官要出远门的样子,感觉出些异常,拦了汉威要他一定等大爷回来再走。汉威哪里肯听,脱笼小鸟般随了来人一路飞驰直奔机场。   飞抵汉口,汉威就被安排去见空军副总指挥常博鸣。汉威早已听说了常博鸣队长被另行提拔启用的消息,看见常队长就看见了中国空军的希望。   在一间密室里,常博鸣严肃的宣布了一件令汉威热血沸腾的机密任务——跨海东征,去日本九州上空散发反战传单。   常博鸣说,这次行动虽然十分艰险,但是如果成功就是件为国扬威、震慑鬼子的不朽功业。空军方面从全国仅有的飞机里精挑细选,仅仅挑出两架可以执行此次跨海远航的马丁B-10B型飞机。即使有了飞机,但夜间起飞加上海上长时间飞行,飞机又没有远程通信和导航设备,都会带给这项任务艰险重重。更麻烦的是,他们都没有长途飞行的经验,国内经过特殊系统训练的飞行员不多,经过淞沪和西京保卫战,更是寥若晨星,所以常队长想到了他杨汉威。   常队长问他说“汉威啊,我常博鸣深信自己眼光没看错人,你是我亲眼看着在空军成长起来的优秀空军飞行员。如今山河破碎,国破家亡,作为一名军人,守土有责。此次执行任务的飞行员,一定要抱着‘捐躯赴国难,誓死如归’的决心才能完成任务。”常博鸣说着又缓缓问:“我提出调你来执行这个任务时,何长官曾提醒我,你已经作出离开空军的选择,要出国读书。”   看了汉威惭愧的低头不语,常博鸣正声问:“所以,你现在回答我,你有胆量接受挑战吗?”   汉威坚毅的起身立正,毫不犹豫的回答:“汉威誓以最大努力,不辱使命!”   五月,榴花照眼的季节,枝头的石榴花开得血一般的灼目耀眼。   近两个月紧张艰苦的模拟空袭训练,无论暴雨交加还是浓雾弥漫,汉威从来未放弃过在各种恶劣环境下演习。由于此次特别行动是定在夜里,夜航的训练更是重要。   两架马丁B-10B型战斗机载着八名飞行员和一百多万张传单翱翔在宁波上空,盘旋一下降落待命。汉威终于又如愿以偿的重回蓝天、重回抗日战场,而且是去执行一项光辉的使命。   当夜十一点四十分,汉威看了眼他腕上那胡子卿大哥送他的手表,平静的心里暗念着:“胡大哥,小亮儿,保佑我顺利完成任务吧。”   飞机在苍茫的夜色中腾空启程,去执行这项特殊的越海空袭任务,这怕是中国空军史上第一支跨洋的“远征”军,虽然只有两架飞机。   因为看过由侍从室翁夫子亲自起草的这批传单没翻译前的中文内容,汉威知道这一张张传单比一枚枚炸弹的力量还要威力重大。炸弹,只能挫伤鬼子的身体;而这印有“你们再不悔改,这百万张传单就会变成千吨炸弹投向日本领土,给你们点教训。”(“尔再不训,则百万传单,将一变而为千吨炸弹,尔再戒之”)的传单将给日本军国主义侵略者以巨大的震慑。   如果任务能成功,这将是一场什么样的壮举。这是中国空军在对鬼子说,我军手下留情,只扔了纸炸弹给尔等贼寇点颜色看看,如果再敢不知进退,我们下次就改投千吨炸弹了!纸弹都能投过来,你们以为我们就不会扔真炸弹么?   双发动机单翼“马丁”B—10B型轰炸机迎着习习海风,翻越东海,次日凌晨两点四十五分,抵达日本九州岛沿海。汉威心情冷静却带了丝激奋,飞机按了原来的训练忽然低飞海面,侦察四周。此刻,几艘泊在海面的敌舰似有查觉飞机的轰隆声,探照灯照射天空环回搜索。紧接着,高射炮、机枪弹流如注,直射天空。汉威见状不妙,机智的调整着飞行角度躲闪开,高空云层飞行未被发现,接着沿既定航线趁着没有星月的黑夜摸索飞行。直抵长崎上空时,云层裂开,城市里的灯光闪闪烁烁跃入眼底。   驾驶另一架飞机的宋队长先环旋一周勘探了下情况,紧接了,两架飞机调整队形低飞。   群情振奋的空投手乘着地面依稀的街灯,迅猛的将“纸炸弹”传单如片片轻扬的雪花般纷纷洒向日本的大街小巷。   转眼,飞机盘旋直飞佐贺、福岗、久留米等城市。百万份传单上空袭而下,随了传单还投下照明弹。传单上鲜明地载着对日本强盗威慑:“尔再不训,则百万传单,将一变而为千吨炸弹,尔再戒之”。   任务圆满完成,飞机掉头向西原路高速返航,凌晨五点半左右飞回公海的时候,汉威长舒一口气。   “杨队长,你说,小鬼子早上起床看了咱们的传单,会怎么想?”   “肯定吓的屁滚尿流了。”   “想得到是飞机空投的么?”   “未必,怕以为是特务干的吧。”   “日本有黑衣社吗?”   “真傻,日本有黑衣社也不叫这个名字吧。”   “我们的好些的飞机就只这两架了,要是多几架,直接带了炸弹过来把小日本炸平了了事。这还没中国一个省大的巴掌地盘,竟然兴风作浪的这么多年。”   “这个事八成明天就能在日本各大报纸见报。”   “想什么呢,怕全世界都要震惊。”   “说来说去还是咱们没武器,太落后,要是有武器,中国能人有的是。”   汉威没再加入众人兴奋的讨论,心里却想起了大哥和家人。临行前,他抱了赴死的决心,甚至给大哥写遗书的时候,都是泪湿信笺。   执行此项任务是九死一生的生还机会,汉威不敢想如果他牺牲在日本,大哥会何等伤心。那时候,他才真正的回想了一番大哥抚育他的艰辛,甚至那番本该留给小亮儿的深沉的爱都给了他。小亮儿殉国后,大哥一直都深深掩藏了哀痛,直到小亮儿的外公来到龙城时,汉威才看到大哥真情的流露,那份痛心的哭泣。汉威不敢想失去他,大哥该如何的痛不欲生。   两架飞机安全降落在汉口机场时,锣鼓喧天的军乐声、欢呼声中,常队长和大队里的战友飞奔上来紧紧的拥抱着他们这些凯旋的英雄。记者将汉威和小宋等人团团围住照相,军政高级官员也来同他们握手祝贺。此刻,面对记者耀眼不停的镜头时,汉威却显得从未有过的紧张羞怯。   武汉三镇鞭炮齐鸣,前来空军司令部祝贺的人群不断。   汉威和小宋被带去见何总理,轿车刚停下,汉威就见到何长官同夫人已经在门口翘首等待,心里却说不出的滋味,不知道是酸楚是激动。   汉威想到当年在子卿哥的陪伴下见到何夫人,想到何长官在龙城家里做客时自己的调皮,又想到了黑衣社及大哥同何长官的摩擦。头绪万千的事情做铺垫,汉威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何长官。   汉威走到何文厚面前标准的敬了个军礼,何长官拉过他的手,连连说着:“辛苦了,辛苦了,祝贺你们,你们胜利了!我真为你们骄傲,同胞们都会为你们骄傲。”   身后传来阵阵热烈掌声,汉威注意到已经有不少人在迎接他们的凯旋归来。   何夫人仍然是仪容高贵的走到汉威身边,拉起他的手笑吟吟说:“Michael,真不愧为一代天骄,扬威宇宙。”   “夫人,汉威不敢当呀。”汉威谦逊恭敬的说,在一片赞誉声中,汉威和小宋转身立正,环顾四周欢迎来的人群回敬了庄严的军礼。   何夫人拉起汉威和小宋的手往宴会厅里去。   庆功酒会上觥筹交错,高脚玻璃酒杯漾着红酒娇艳的色彩。何长官和夫人频频向穿越东海完成这次空袭壮举的勇士们敬酒,向此次行动的指挥官们敬酒。   汉威和小宋也立正恭敬的举杯,向何长官和夫人及前来道贺的各界人士敬酒道谢。笑语喧盈掌声不断,汉威同小宋简直被众星捧月般包围了起来,记者的镜头围了他们转。   汉威远远的看了张继组频频向他微笑了举杯致意,但根本就挤不进来。   “如此智勇双全的奇迹突袭,定然被载入史册!”   “少年英雄呀!”   “如此壮举肯定震惊宇内,国外新闻明天一定会报导。”   汉威猛听了句刺耳的话:“听说这是杨汉辰司令的幼弟呀。”   “是吗?将门虎子,看来大宅门也不都是尽出纨绔呀。”   汉辰余光看去,是两个穿了长衫的人,不曾认识。正在迟疑,几名记者涌了过来,争相同汉威拍照。   “汉威小弟。”一个熟悉的声音,汉威转头看果然是大哥的好友荀晓风,新闻界的人果然消息灵通,处处不落空。   荀晓风拉了汉威去一旁,连连对众人说抱歉,他约了杨将军单独的时间专访。   张继组也随了他们去了个角落。同荀晓风带来的记者聊过一会儿,招来很多人的艳羡,居然《华新日报》有如此大的面子能做英雄的专访。   此时在他乡异地见了两位老大哥,汉威说不出的亲热。想想那年同四位哥哥在西京荀大哥家的温泉指点江山的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荀晓风得意的拉了汉威和张继组要在沙发边合张影,汉威坚持要站在他们两个的后面照。然后对茫然不解的荀晓风一本正经说:“若是让我大哥知道,他肯定要骂,两位大哥在,哪里有你坐的规矩?”,一本正经说完,脸色中露出顽皮的坏笑。   张继组低声说:“我是看出来了,刚才那一本正经的全是装出来的,我才要夸说威儿兄弟长大了,如今也是仪表堂堂的成人了,这么一个笑,原形毕露。”   荀晓风知道杨家的规矩多,子弟是不能同长辈平起平坐的,也就顺了汉威同他这位大英雄合了一张“受宠若惊”的照片。   忽然身后一个熟悉而甜美的声音:“Michael,Congratulations!”汉威猛一回头,眼前Tracy正挽了父亲付中原的手笑吟吟的看着他。   汉威不知道为什么一见Tracy就脸红,加上喝了不少酒,白净的面颊泛着淡淡的红晕:“Tracy,你好吗?”汉威又礼貌的向付外长问好。付中原笑了说:“Tracy听说你们的故事了,一早就吵了我来看英雄。”   厅里忽然一阵安静,灯光聚集的小舞台上,汉威和小宋这两位功臣被请上了舞台。一束飘了暗香的鲜艳的花环由何夫人亲自戴在了汉威和小宋的脖子上,四下掌声响起。一双双崇敬、羡慕的目光注视下,汉威同小宋再次立正敬起军礼。立在这个令人骄傲自豪的舞台上,汉威忽然想通了刚才张继组大哥奚落的一句话:“威儿小弟呀,那就是放飞了是雏鹰,收回笼子是金丝雀。”   何长官亲自设家宴款待汉威的凯旋,汉威推辞不过,在张继组的带领下来到何长官的官邸。   菜肴很清淡简单,但有意炒了几个汉威喜爱的小菜,鸡丁青豆、素烧白蘑。   令汉威吃惊的是,他居然在这里见到了顾师父。许久不见,顾师父还是精神矍铄,鹤发童颜。   汉威其实很想知道胡子卿大哥的情况,可也不敢问。在这位古板的师父面前,还要作出副规规矩矩的样子,免得被他责备。   “威儿,你做得很好,长中华民族志气,灭日寇嚣张气焰,师父为你引以为豪!令尊地下有知定然含笑九泉。”师父几句夸奖的话,汉威小心谨慎的应付,饭也没怎么吃,尽管何夫人不停的给他布菜,还劝他自在些,都是自己家人。   汉威心想,这饭吃得真让人难受了。一个何长官还不够,又来个师父,今天能不出差错全身而退就不错,真不知道大哥平日是如何痛苦的同他们周旋的。   何夫人看着汉威,笑了拉过他的手说:“Michael,我还记得你在我生日宴上帮子卿去为我散那‘天雨花’,怎么如今这‘散花’的功夫都派到了日本去了?不过这回散的是白纸花。看来,你在这方面很有专长呢。”   汉威想到那天帮子卿哥开飞机超低空的从天上为何夫人的寿宴撒鲜花瓣,那是何等的浪漫;如今,又是超低空的飞跃东海,去撒纸片,又是何其悲壮,只可惜子卿哥不能同他分享这胜利的喜悦了。   “你这表~”何夫人也发现了汉威腕上那胡子卿送的手表,汉威尴尬的答道:“这~这是胡子卿大哥送我的。”   何先生引开话题,直接的问汉威:“汉威,你自己是如何考虑你的将来?真要出国吗?”   一句话问出来,汉威心中一颤,抬眼看,何先生在注视他,偷眼余光看到顾师父也在惊愕的盯着他的表情。   汉威心中按叫:“不好,斗法开始了。”心想这何先生果然厉害,这种场合,当了师父提出这个敏感的话题。实话实说是大哥的主意,肯定师父会对大哥的做法大加斥责;但如果说是自己想出国,不是现在就找骂;再或者说他根本就不会出国,那不就是给了何先生承诺了,怎么去对大哥交代。   汉威脸色一阵麻木,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不要对我提令兄如何的安排,我只想知道你的想法。”何先生有补充了一句,汉威心想,你还怕我大哥被你害得不够惨,这话明明是对了我大哥来的。   汉威有些犹豫,心想,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多半是不做数的。我不想出国,我大哥一声断喝,我就不得不走;就象这娶媳妇,还不是我哥说让娶谁就娶谁,说不让娶,我就得等他老人家的吩咐。   汉威看着何长官逼视的眼神,艰难说:“汉威当然还是想留在空军效力,只是~”   “没什么只是,你是怕你大哥阻拦?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去同他讲。”   汉威心中更是担忧,想到这回“偷跑”来汉口两个月,大哥不定如何震怒呢。想到追了他们奔赴机场的车追出一路踉跄跌倒的胡伯,再想想重病在身的大哥知道这消息急怒攻心的惨状,汉威都不敢想该如何回去面对大哥。   果然,顾师父放下酒杯,一脸郁怒的问:“是你大哥要送你出国?”   汉威眼神游离中,忙应付说:“汉威留在家兄身边,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屡屡惹出祸端。家兄是怕汉威留在国内,不能抗日,反成了他抗日的绊脚石,所以出此下策。”   说罢,汉威偷眼看看何长官和师父。两人都沉了脸,倒是何夫人说:“怎么会呢,汉威年轻有为,多少人羡慕呢。” 第130章 近家心更怯   汉威怀着喜忧参半的复杂心情回到龙城,离家门越近心情就越是紧张。徘徊在家门口那条巷子里,几次走近家门又慌张的绕转回头。   通常下午时分,大哥都不会在家里。但汉威只要一想起大哥那怒不可遏要刺穿他的目光,就有一种锋芒及背的慌张。原本穿越重洋在日本扔下“炸弹”时那份扬眉吐气的骄傲,已经被面对现实的恐惧驱逐得无影无踪。   下人老崔见了风尘仆仆的汉威张大了嘴巴,愣了半晌才恍悟的叫了声:“小爷,是你回来了吗?”   胡伯拉了汉威的手又哭又笑,搂着高了他半头的汉威哽咽了满足的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梅姑摇晃着一支月季花,拎着剪子就从厅里冲过来,惊喜的喊着:“小叔叔回来了。”   倒是师母蹒跚了过来,慈祥的抚摸了汉威的头细细端详了说:“你立功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可是辛苦你了。孩子,你真争气呀!”   一句话说得汉威一阵心酸,死里逃生的幸运让他泪光闪闪,又怕惹师母伤感,忙问:“我嫂子呢?”汉威知道通常下午时分大哥是在军里的,所以他才特地挑选了这个时候回家,也好事先同嫂子结成统一战线联盟,来应付大哥的秋后算账。   顾师母迟疑一下,游离的目光看向别处,支吾说:“你嫂子回娘家了。”   “喔,那不巧了。”汉威说,“我先回房去冲洗换件衣服。”又对一旁看了他抹眼泪的罗嫂说:“罗姐,想死我了,我日日都想你们大家。总算回家了,今晚我想吃罗姐蒸的水蛋,军队那边什么东西吃起来都不入口。”   罗姐点点头,顾师母也抚摸着汉威的面颊说:“这孩子,才不到两个月的功夫,怎么腮都瘦下去了。”   汉威这才调皮的转身拉了胡伯的手说:“胡伯对不起,那天走的时候我看见你追我都跌倒了,我眼泪都急出来了,我哥知道我走的事后没发脾气吧?”   胡伯看看汉威沉下脸,轻轻的象征性的拍了他一巴掌说:“大爷气得直哆嗦,血都吐了几口,说是捉了你回来,就打断你的腿。”   汉威缩缩脖,可怜的样子对胡伯说:“胡伯,好胡伯,从小你最疼威儿,你看威儿瘦成这样了,总不忍心看我大哥再打我吧。再说我身上都是骨头也没几两肉了,真不禁打了。”   胡伯笑了戳了汉威的头说:“小爷就剩个嘴甜了,你还是上楼跟大爷解释吧。”   一句话汉威象是着了孙悟空的定身法术,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忽闪了眼睛片刻,小心翼翼的问:“我哥他在家?”   梅姑笑了答道:“大伯伯在书房同黄孃孃说话呢。”   “黄孃孃?”汉威莫名其妙的看了胡伯和顾师母,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尴尬对视、避而不答。   胡伯解围说:“大爷来客人了,小爷还是先回房去换了衣服再去见大爷吧。大爷肯定高兴的,他嘴里不说,可看得出心里一直记挂你。”   “我走后,我哥咳血的毛病好些没有?”   “太太请了个西医的朋友,专门看这个病的,开了些药,好了很多。”胡伯说,边推了汉威去换洗。   一阵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汉威的后背顿时发紧,浑身的血气急涌向大脑。   脚步声嘎然而止,楼梯上,大哥同他四目相对,难掩的惊愕中带着欣喜。   “大哥!”汉威先是怯懦的叫了一声,恭敬的垂首躬身立了不动。   大哥凝视着他久久无言,嘴角蠕动一下,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汉威不知道是他声音太小,还是大哥没听清,又说:“大哥,是威儿回来了。”   看到久别的大哥,汉威进门前那紧张担忧顿时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对久别重逢的亲人的眷恋,与其说久别重逢,不如说是死里逃生的贴切。临从汉口起飞前,汉威心里还怅然若失的想,如果此行真是埋骨异邦,怕不知道多年辛苦教养他长大的大哥在为他的壮举欣慰之余,又有多么黯然神伤。   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冲动,汉威旁若无人的拔脚冲跑上楼梯,纵身到大哥身前,紧紧的搂了大哥的脖子,兴奋得泪光闪闪的跳了脚不停的说:“哥哥,威儿回来了。”   大哥搂着他的手臂越来越紧,宽阔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象哄着一个顽皮的孩子。紧贴着的心,汉威都能感觉到大哥的心跳。大哥低低的呢喃着:“好,好。”一手捏紧汉威的肩,一手捏捏汉威消瘦的面颊,上下仔细打量他,又哼了声责怪般说:“你还知道有个家呀?”。   汉威又扮出在了在大哥面前那一惯的顺从乖巧的模样,胆怯的目光从低垂的长睫下偷眼看了大哥怯懦嘟囔说:“没了家,威儿不就该成孤魂野鬼了。”   “这是传说中的抗日英雄杨汉威将军么?”汉威猛抬头看,才注意到立在大哥身后对他说话的客人,齐齐的流海,文静的五官,三十来岁的年纪,看上去清爽利落的女教书先生般的装束,正在含笑的望着他。   大哥松开汉威,转身对女客人说:“除去他还有谁,若是大街上见到,你怕都不敢认了吧?”   “小乖儿,我走那年他还不到我腰高,现在都是这么气宇轩昂了,还是妇孺皆知的抗日英雄。现在满大街的报纸都在传诵你们在日本空投‘炸弹’的光荣事迹,真为你骄傲。”汉威觉得这个女子口才很好,而且眉宇间含着股男儿的英气。听她的话,应该是早就认识他。   “你小时候还总缠了要月姐姐抱你,怎么一点儿也记不得月姐姐了?”黄英亲切和蔼的望着汉威。   大哥低声说:“还不叫黄姐姐,这么没规矩。”   汉威小心的叫了声“黄姐姐”,但总觉得怪怪的。看来大哥同这个“姐姐”感情十分的亲近,那种亲近是言谈中一看便知、无可掩饰。   才送走黄英,汉辰转过头凝视着汉威,脸上的笑意也渐渐如雾霭般轻散,只剩下一脸凝重的谨肃神色。   “去书房。”大哥吩咐说,汉威犹豫一下,望望一旁的师母和罗嫂,看来没有一个能是他的救命稻草了。跟了沉默的大哥往楼上去,汉威不免心惊肉跳,知道大哥就此要开始跟他算旧帐。   楼下一阵汽笛声,胡伯在门口大声的支语道:“大小姐过来了?”   大哥忙驻了步,转身往门外迎去。   大姐已经快步流星的奔进来,仓促的步伐显得她浑身的赘肉一颤一颤的,一脸的怒容愈发显得脸上横肉狰狞。   “龙官儿,那个骚货怎么又来了?不是不让你带她回家吗?”大姐劈头盖脸的骂道:“我可才从倪家回来,帮你去说合,你这边怎么这么不争气!”转眼吃惊的发现立在一旁的汉威,不等汉威开口就抢白道:“呵,我们杨家的男人一个比一个出息了。一个放了好好的媳妇在家,却还去外面扒野食;一个是翅膀硬得说飞就飞,说来就来。也就看了爹他老人家去得早,要活到今日,活劈了你们兄弟俩。”   “大姐,上楼去说。”大哥推拉着大姐往楼上走,大姐还满嘴不服的一路骂着:“你还要脸,还知道个臊呀。你怎么跟小弟一样,好了伤疤忘记疼的屡教不改,又同那个狐狸精搭扯上,难怪玉凝要执意回娘家住。”   汉威听得目瞪口呆,看了大哥尴尬的拉了大姐匆忙上楼,回头看眼胡伯。   汉威好奇这个姓黄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么不拿自己当外人。长相一般不说,看来教养也比玉凝姐差远了。更让汉威不解的是,怎么大哥也闹这种生活上的丑闻,不怕传出去贻笑大方。   当从师母那里得知了大哥当年就是同这个姓黄的女子离家出走,汉威更是哭笑不得。这一切也太戏剧性了,仆人的女儿爱上了王子,遭遇家长棒打鸳鸯,然后二十年后再聚首、破镜重圆,这不是话剧吗?   大哥的“风流韵事”反成为了汉威今晚的救命稻草,全家人的矛头都指向了大哥,顾师母也同大姐一道一唱一和的对大哥疲劳战术般的“循循善诱”“谆谆教导”,汉威想听又不敢近前,怎么也想不通大哥这么位洁身自好的君子怎么会陷进这种绯闻坑。   “大姐”汉辰缓和了口气劝慰说,“玉凝是我的妻子,永远不会变。我娶了她,就会对她负责。你们都别乱猜了,我只是偶遇了秋月,毕竟青梅竹马长大的。我带她去乳母的坟上祭扫,去喝杯咖啡,不为过吧?”   “没别的你同她在外面约会?照片玉凝都给我看了。”   “玉凝她凭什么派侦探跟踪我?她就是生性多疑,兴风作浪。”   一阵沉默,远远的看了汉威立在一边,汉辰暴怒的喝骂道:“滚一边去,有你什么事?”   “你对谁吼?你吼给谁听!”大姐的咆哮:“你上梁不正,还想管小弟吗,别教坏了他。我说小弟怎么也尽学些不正经的。”   汉威也暗自庆幸,看来大哥如今是焦头烂额的没时间理会他,汉威本做好心里准备,回家难逃大哥一顿责打的。军功是军功,家法是家法,大哥手里从来没有将功折罪的先例,汉威根本没奢望大哥会因为他扬眉吐气的教训了日本人而饶了他胆大妄为、私逃出门的罪过。   今天是端午节,吃粽子。   傍晚,大哥还未回来,玉凝姐已经到了。   玉凝是接到了汉威的电话,知道他凯旋后已经平安到家,被汉威一番死缠烂打兼软磨硬泡后,特地从倪家接过来过节的。   汉威讨好般亲昵的拉了玉凝姐撒娇耍赖的说尽好话,就是让玉凝姐千万别走。   玉凝只是无奈的苦笑,心中的烦闷也不能对汉威这个小叔子讲,在玉凝心里,汉威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哪里懂得这些夫妻间的事情。   支走了汉威,凤荣同玉凝在房里聊天。汉威从小梅姑手里接过水果,乖巧的亲自给玉凝姐送去时,听见屋里大姐同玉凝姐姐的谈话。   “其实他这些年就一直冷落我,总说忙。现在想想怕是~~”玉凝姐悲声的啜泣。   大姐一眼瞥了汉威端在果品立在门边,拉了脸没好气的骂了说:“你鬼鬼祟祟的偷听些什么。”   汉威顿时脸色飞红。   黄英确实是个令汉威看不懂的女人,她不仅又登门了,还拎了一串儿五彩线盘扎的“彩棕”挂件,说是应了大哥的要求送来的,这个东西吉利辟邪。   玉凝姐闻听黄英的到来脸色惨白,大姐也气得脸色青紫。   大姐拍案而起,不等玉凝姐开口,汉威示意大姐别动,他自己迎了出去。   汉威拿出他那疏狂的少爷派头,犀利而轻蔑的口气,三言两语的奚落了黄英一顿,尴尬的黄英悻悻的走了。   胡伯直抱怨汉威说:“小爷你这话说得过了,传去大爷耳朵里,还不重责你。”   “这就是快刀斩乱麻,尤其是对这种没头没脑的官司,一了百了。她要是没脸的还纠缠大哥,看我怎么教训她。”见小爷汉威犯起少爷脾气,胡伯也无奈的摇摇头。   大姐听了汉威的话,连声夸赞汉威做得对,还对玉凝说:“看来你这些年总算没有白心疼威儿,关键时候他的心还是向了你的。”   家宴设在了后花园里,暮春,和风撩动翠竹婆娑。   每逢家宴的时候,汉威那张巧嘴从来是最派得上用场的,有他在的时候,气氛总是十分的活跃。   汉威眉飞色舞的对大家讲着去日本洒传单时的轶闻趣事,说到大队里曾讨论是往日本扔炸弹还是扔传单的决定时,汉威顽皮的一笑说:“我当时还说,不如弄几桶大粪空投到日本皇宫去。”   逗得大家开心大笑,大哥笑骂说:“人长大了,嘴里还是这么不正经。”   “我在外面可是很正经。”汉威敛住笑,沉凝着面色做出一副深沉的样子说:“我在军里可是不苟言笑,处处以大哥的行为举止为典范效仿。”见大哥鼻子里哼出声不置可否的轻笑,汉威忙自圆其说的追加说:“真的,我在部队里绝对的是军官典范。何长官去空军司令部听我们汇报此次空投任务时,还夸我是‘禀资肃毅,挺质沉雄’,这可是史书里夸岳武穆的词。”   看了大哥仍是那幅听评书般不屑的神色,汉威终于崩不住凝肃的神色,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说:“大哥这神态就是不信我,何长官夸我说‘很有乃兄之气质’,他都说我的表现象大哥呢。我在军中真不是这么淘气,只是到了家里见了兄嫂,怎么也正经不起来。”   汉辰睨了汉威一眼:“你当大哥平日的神情都是装给众人面前做戏么?”   “我倒是觉得小弟的本性真纯可爱,为什么一定要学得少年老成。”玉凝说,没有抬头。   听了嫂子的表态,汉威说:“何长官亲口说过,他的成功,有一半要归功于何夫人。何先生有时候脾气暴躁,但夫人十分柔顺,平日遇事,何夫人总能规劝安抚,是何先生的制怒剂。何夫人是从小留洋有见识的,正好弥补了何先生正统中国思想的局限性和不足。”   汉威同凤荣姐一唱一和的夸赞玉凝这些年为杨家立下的功劳,目的都是尽量撮合汉辰同玉凝重归于好。顾师母也连连夸赞玉凝的贤惠。   汉辰是看透小弟的心机,小弟是有意在维护这个属于他的稳定的家庭结构,对黄英的闯入有着极大的敌意和抗拒。   “嫂子,给我寻房媳妇吧。”汉威腆了脸说,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惊讶的看着他。   汉辰知道小弟很少叫玉凝嫂子,不想这场变故居然急得小弟连嫂子都叫出来了。   “我哥忙,没时间顾我,嫂子也总不能不管吧。小弟明天可就虚岁二十三岁了。当年讲武堂的同学们孩子都几个了,还以为我这么大没成家是身体有什么毛病呢。”汉威低了头,赌气的说。   “这倒是,小弟确实不小了,战乱不停也不该是个借口,总不能误了小弟娶妻生子呀。”凤荣接了说,“玉凝你也是,看你和汉辰这兄嫂当的,爹去的早,长兄当父,长嫂当母。家里还养了这么大个小叔子,传出去也不好听。”   “就是,执行任务的时候我还想呢,我要是真把命丢日本了,这辈子活得才冤枉呢。媳妇都没娶一个,就去见阎王了。”   吃过饭后,玉凝姐执意要走,汉威忙看看犹豫的大哥。汉威知道,大哥是绝对不会低头说出句哄女人开心的服软肯求的话,来挽留嫂子的留下。   大姐忙说:“玉凝,都回来了,就别走了,天也晚了。”边说边给汉威偷递眼色。   汉威忙机敏的接了说:“嫂子,明天可是威儿的生日,你给威儿准备的生日礼物呢?嫂子走了,谁给威儿张罗生日呀?”   见玉凝姐沉吟不语,汉威又调侃说:“不把小弟‘嫁’出去,小弟就赖上嫂子了。”   “看,小弟说话了,弟妹你留下给威儿过生日吧。我可要回去了,都出来两天了,老储一天几个电话催我回去呢。”凤荣说着又劝慰玉凝说:“弟妹,小弟昨天一回来就找寻你。你看在他都口舌不停的央告你一晚上的份上,就饶了龙官儿这遭别生气了,留下吧。”又瞪了眼汉辰,暗示他说句软话挽留玉凝。   见大哥看了大姐一眼仍旧一语不发的低头喝汤,汉威急得心里直骂:“大哥你嘴怎么这么笨,这要是胡子卿大哥在,一个眼神一个笑脸就把女人搞得定定的,还用我花这么多唇舌帮你周旋。”   玉凝看在眼里,伤心丈夫居然到了这步田地还口不服软。   “梅姑,你这串彩棕,是谁给你编的?”梅姑端了一碟热腾腾的粽子放在桌上,胸前盘扣儿上挂的一串五颜六色的彩棕惹起汉辰的好奇问道。   汉威和大姐都是脸色一变,汉威明明记得他把这串惹事的彩棕顺手扔进了垃圾筐,怎么会跑到梅姑手里。   梅姑摆弄着胸前的彩棕得意说:“小叔叔扔了,我捡了,就是我的了。”   “梅姑!”汉威喝了一声,又和缓了口气笑对看了他愣神的梅姑说:“你去问问罗嬢嬢,有没有豆沙馅的粽子。”梅姑喔了一声,跳了跑开。 第131章 归途   大哥汉辰含了笑,凝视了汉威的眼神似是有话,真相怕大哥已经猜到。汉威将目光有意回避,玉凝心细的测查到所有细微的变化,脸上掠过的无奈和失落,苦笑道:“我还是明天再过来给小弟办生日,今天先回去了。”   “玉凝要走,就让她回去吧。”大哥顺其自然的说。   汉威知道今晚是徒劳无功了,大姐也是一脸的遗憾,尴尬了说:“那好,龙官儿去送玉凝。”   “威儿去送大姐吧。”汉辰吩咐说。   “是”汉威应了起身,大姐却瞪了汉威一眼说:“谁知道他会不会在车里再弄出什么老鼠来整我,算了吧。”   汉辰忙犹豫说:“那我去送大姐,小弟~~”   “哥,不是早说好了让我去送大姐吗,你就去送嫂子吧。”   汉威发动汽车时,大哥追过来再三叮嘱汉威说,路上开车一定要小心,路远地僻,不要贪快开野车。“见到储姐夫,替大哥谢过姐夫从东北周旋来的补药。”大哥叮咛汉威说,“姐夫一番心意,兵荒马乱的还托人颇费周折弄来的润肺的人参和药,你拿到的时候一定好好谢谢姐夫。知道怎么说话吧?总不用大哥再教你。”   汉威喏喏称是,领了命开车送大姐回储家庄院。   凤荣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遗憾的对小弟抱怨着汉辰:“你哥呀,人聪明,嘴怎么这么笨,明明一句好话就能把你嫂子留住了,就不肯说,可让我怎么同他着急。”   汉威噗哧一笑,说:“我哥要会对女人说好话,还不成胡子卿了,大姐又会有别的话骂他了。”   “这天下的男人都好色,我还说你哥是个例外,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想他年轻时是一时荒唐,都这么大了还闹出这种事来。”大姐念叨着自己这些天如何辛苦解决大哥大嫂的矛盾,却被大哥的不知进退给功亏一篑。边叹息,边不忘指手画脚啰唆着指挥汉威开车。   山路上,颠颠簸簸,大姐凤荣开始骂骂咧咧,不停口的教训汉威:“你不能开慢些,肠子都要颠出来了。”   “已经够慢了,山路不平。”汉威听了她一路不停嘴的叨念,已经有些不耐烦,草草应付着。   开过一段坑洼不停石子路,就是坦阔的平路。   车子开得稳稳的,凤荣还是口不饶人的教训汉威说:“这不也会好好开车吗,我看你就是存心同我别扭。好大个后生了,不整出些顽皮的恶作剧捉弄人你就不舒坦是吧?”见小弟直视前方不理她,凤荣骂着:“还不知道你欺软怕硬,怎不见你敢顶撞你大哥。”   汉威没有理他,心想:“我大哥岂有你这般无理取闹。”每到这时候,汉威总开始不自觉的可怜那个肥头大耳的储姐夫,娶了大姐这么个母夜叉,想必在家没少吃苦。   凤荣骂了一阵,自觉无趣,开始昏昏欲睡。车开出一段路程,地上一块儿石头颠得车子一震,凤荣被颠醒,头重重撞在车棚上:“你要杀人呀!”大姐喝骂。   “天黑没有灯,下面的石头看不清。”汉威念了句,依旧开车。   “小王八蛋,你是不是长本事学会耍弄人了。”大姐被颠醒后,再也睡不着,开始骂骂咧咧的不停嘴。   “快到了,你也该醒醒了。”汉威不冷不热的话。   沉默一阵,凤荣觉得无趣,开口挑了个话题阴阳怪气的问:“小弟,你和那个香儿倒底是怎么回事?”   汉威心中一沉,但没去理会大姐的挑衅,沉个脸只顾了开车。   “这天下男人没几个好人,都好色。好女色还是好的,好男色就更恶心。”大姐骂道:“你看看你们兄弟两个,没一个让我省心。”   汉威心中暗骂:“谁让你来多事了。”还是一言不发的正视前方的夜色,开着车往前赶路。   见汉威置若罔闻、避而不答,大姐忿恨的用手在汉威的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骂道:“说话!”   疼得汉威“唉呦”一声,猛打方向盘,险些没开到菜地里。   汉威想发作,但还是强压了怒火隐忍了瞟了大姐一眼,厌恶的说:“你有这功夫还是管管储姐夫吧,我就不劳你费心了。”   “你以为我爱理你,还不是怕你小小年纪不学好,丢杨家的脸。”大姐训斥说:“要不是怕你哥病还没大好,再气出个好歹,我早就让你哥知道你这点埋汰事,看他不揭你的皮。”   “你跟我哥说去呀。我没拦阻你。”汉威厌烦的冷言冷语嘟囔说:“当谁都跟我储姐夫那样不要脸呢,我的事有大哥管,不劳你费心。”   “说你几句就敢跟我甩脸色!”大姐不依不饶的边骂,边伸手在汉威的胳膊腿上一阵乱掐乱拧,骂着,“立点功劳眼睛就长去脑袋顶了?什么‘不劳你费心’,你是谁?我是谁?你说。”汉威把车急刹在路边,同大姐怒视着。   “你还敢瞪我了,你还知道你姓什么吗?你就是有今天的本事,那也是你大哥雕铸朽木成材的功夫,也是吃杨家喝杨家的长大的。”   汉威不知道大姐平白的又发什么疯,为什么说这些无聊的话,一脚油门颠簸着车直驶向前,继续赶路。   汉威边开车,边口不饶人的奚落回敬:“你现在还姓杨吗?这姓前怕要加个储字了吧。我吃不吃杨家的饭,也没你什么相干。”   “小混蛋,你管我姓什么?你只要还姓杨,我就打得你骂得你。”大姐又挥舞着钳子一般的利手,运用着修炼多年的鸡爪功开始对汉威又掐又拧。   “你发的什么疯,我开车呢。”汉威吼道,车开始在路上扭拐着跑着弧线。   “你吼谁?我就不信管不得你了。立了军功你就上天了?到哪里你还是我弟弟。”凤荣大姐边说又在汉威的大腿狠拧了一把,汉威“哎呦”的惨叫一声,一脚刹车,车冲停在田垄上。   汉威强忍了怒气,委屈的伏在方向盘喘息着。   “装什么死?”大姐在旁边得意的挑衅着,“哭了?”见汉威把头埋在方向盘里,凤荣哄逗了他说:“大姐的手段比你大哥的家法如何呀?”   汉威深吸一口气,咬咬牙,抬起头,目不斜视的发动汽车向前出发。   四周黑黝黝,只是借了月光的光亮辨路,但已经隐隐看到夜色中的城堡——储家庄院。   汉威心想把这尊菩萨送回去就死也不来这个鬼地方,大姐简直就不可理喻。   不甘寂寞的大姐凤荣开始在汉威身边不停的絮叨,数落汉威从小的乖张顽劣,难以管教,杨家是如何优待他,培养他长大成人,条条罪状叨唠个没完。说着又来了气,伸手去拧了汉威的面颊说:“生得个招惹是非的模样,四处去惹祸。”   汉威侧脸挣扎,一脚刹车踩住,车又停了不动:“你有没个节制,虐我你开心是吗?你这些修身处世的学问拿回去教训储姐夫去,别碰我。”汉威起初听了大姐不停的埋怨责骂,多少理解她是这些天没少为大哥的事去倪家奔波周旋,也受了些屈辱,不过寻个机会同他诉诉苦水,汉威也没多跟她计较。但她如今变本加厉、动手动脚又抓又掐的让汉威忍无可忍。   大姐凤荣对汉威仍然又捶又打的骂了说:“你哥不听我的,你也跟了学,打不了他我还打得动你,反了你了!”   “你发什么疯,我开车呢。”汉威极力躲避同凤荣推搡着。   车渐渐向前开去,汉威赌气的把车开得左右忽闪,忽慢忽快,凤荣被颠簸得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在车里晃荡不停,自顾不暇的再没气力同汉威发威。   汉威心里暗笑,心想早就该这么对待她,省得她发疯。   “停车停车!”凤荣大喊停车,汉威故意不理,径直开了车嘲弄的说:“你忍忍吧,快到了,嫌车开得不好,你自己开呀。”   凤荣憋着满腹的气恼,摇晃不定的索性运足力气反手抽了汉威一个嘴巴骂:“小混蛋,你捉弄我不是?停车停车!我胃里恶心。”大姐开始疯狂的抓弄着方向盘,脚下也试图去踩油门刹车,吓得汉威一把将车急停下来,大姐的头撞到了前面的挡风玻璃上。好在车速不快,没撞得很猛,但五脏六腑的腌臜已经不堪狼狈的翻倒出来,溅了在汉威身上。   汉威原来正沉醉于恶作剧般的开心,如今见大姐揉了头,手忙脚乱的开车跳出去,蹲在路边呕吐着眼泪都出来了。反而愧疚的拿了车上的纸递给她,缓了语气说:“别闹了,上车吧,都快到了。”   远远望见储家庄院,大姐忿忿的说:“滚,我自己回去,不用你送。”   大姐从包里掏出手绢擦着嘴,不理会汉威,径直向前走。   汉威无可奈何,还是开车跟了她慢慢往前挪,逗趣她说:“真不上来了?别拐了你大小姐的脚,小弟可吃罪不起。”   “滚!小混蛋,我回去就给你哥打电话,告诉他,你把我扔在荒郊野外。看他不打得你屁股开花,就算你不认识我。”   汉威郁怒,又不好发作,心想大姐这招还真毒。只能在后面悄悄的慢慢溜着车跟了她往前。   “跟我干什么?”大姐奚落说:“怕了吧?我倒忘记你和那个小戏子的丑事了,不如一起说给你哥听了,看他怎么往死里打你。不过杨家养的个玩意儿,养只狗还知道摇个尾巴,养了你这个小白眼狼。滚!少跟了我。”   跟了一段儿,汉威见大姐骂得越来越不堪,只有停在原地无可奈何看了她一路远去。   抬头看看,不远处大姐的身影正趁了星光月色向庄院而去,离他越来越远。   汉威仰视天空,星辰辽阔,低头再看大姐,已经摇摇摆摆的离庄门越来越近。   汉威心中暗骂,怎么会有如此破落户的姐姐,简直不可理喻,爹爹当年号称家教森严,不也养出这么个混不讲理的女儿。不知道她见了大哥会如何添油加醋的告状,惹出些无端的麻烦。   爹爹去世后,这个可恶的大姐就总在落井下石的撺掇大哥狠打他,仿佛寻仇般的看了他挨打无比快意。每次含泪看了大姐在一旁幸灾乐祸的那满脸横肉的脸,汉威心里说不出的厌恶愤恨。   汉威回到车里,发动汽车,抬头叹口气再看时,大姐已经不见踪影,应是进了庄院了,只有庄院的灯光在夜色牧野中格外耀眼。   汉威掉转车头往回飞驰回家向大哥复命。   草草应付过大哥,汉威洗过澡就找到胡伯要青伤药。   见小爷汉威一脸的委屈,露出细润的皮肤上被大姐凤荣掐拧得青紫的几块儿伤痕,胡伯也说不出的心疼,用药酒帮他小心的揉搓着。   “大小姐就是这个脾气。”听汉威悲愤的倾诉了凤荣大姐那些无礼的话,胡伯慨叹说:“小爷也别多想。大小姐从小就十分骄纵,这脾气上来的不管不顾任是老帅在世也奈何她不得,当年七爷也常被她无缘无故的欺负。”胡伯说:“有次老帅回来,带给他叔侄一些大大小小的空弹壳让他们拿去玩儿。七爷都不到十岁大,大小姐比他还大上两岁,两个孩子分赃不匀的就闹起来。你猜大小姐怎么着?她一古脑的把东西全掀翻在地上,对七爷是又抓又掐的骂了说‘爹是我的,娘是我的,你这没爹没娘的孩子就该扔去山里喂野狼的,留了你在家里还敢同我抢爹爹带来的东西了’。”   汉威听得目瞪口呆,记得爹爹去世不久,大姐也曾拧了他的脸对他骂了说:“没爹没娘的孩子是该扔去山沟里喂野狼的。”这话汉威当时只觉得恐惧,还委实被吓得做过几场噩梦。及至长大后屡屡听到大姐这种尖刻的论调,心里总是平添伤感。七叔应该比他还惨,生来就没了爹娘,如何面对这种冷言冷语的虐待。   汉威眼泪倏然落下,胡伯心疼的忙说:“弄疼你了就说一声,胡伯也轻些揉。”   又接了说:“七爷是个懂事的孩子,先听了大小姐的这番话也愣呆了,随后不急不恼的和气着蹲了身子拾捡满地的弹壳,凭大小姐怎么抢,他也没计较,没事儿一样。可晚上吃饭的时候,全家人寻遍了院落找不到了七爷。”   汉威心里一凉,问:“七叔去哪里了?”   “后来还是打更的老四伯夜里看了祠堂门开了条缝,进去一看,唬了一跳。七爷缩在供案前抱了老太爷的灵位睡着了。”胡伯感叹说:“终没逃过老爷气急败坏的一顿打呀。”   “那大姐呢?”汉威愤愤不平,想这恶人倒是无事,七叔这苦孩子如何这么的苦命。   “她一个女孩子家,大太太后来知道真相要罚她,老爷却拉了不许,说是个姑娘家,都娇气。”听了胡伯的话,汉威更不明白了,大姐这么的欺负七叔,居然她同七叔的感情还那么深。   “别看大小姐那么霸道,真有谁伤了小七爷,她比谁都伤心。还有那年七爷被冤枉了离家出走,大小姐本是随了储姑爷去了扬州,等回来知道了这当子事,当了多少人给老帅下不来台的摔打哭闹。老帅实在忍不下了才气得打了她一巴掌,那是少有的几次打她,大小姐就哭了回婆家好几个月不再回娘家。”   挽起裤腿,胡伯给汉威揉搓着大腿上的瘀伤,汉威抱怨着:“恐怕她前世是野猫投胎的,这么泼野。”   话音未落,大哥没敲门就闯了进来。   “威儿,你是怎么送大姐回家的?”   汉威迟疑的“嗯”了一声,心砰砰乱跳,心想这可恶的大姐果然“言出必行”的开始算计他了。   “大哥你比别听大姐的一面之辞,”汉威委屈说,仗了胡伯在一旁的娇宠,汉威咽了泪:“胡伯都帮我揉了一晚上,还没揉完呢,她太欺负人了。”   大哥严肃的看了他,根本没理会他的伤势,追问:“你肯定把大姐送到家了?”   汉威不耐烦的微翘了嘴赌气说:“她找你恶人先告状了?”   汉威话音刚落,头上重重的着了一巴掌,大哥抓了他的衣领揪起他喝问:“说实话!储姐夫来电话说,大姐现在还没回家。你不是说谢过姐夫了吗?那药呢?”   汉威揉着头,猛的头脑发空。看着大哥焦急凶狠的目光,汉威心都提到嗓子,嗫懦的躲开大哥的眼神说:“我~我~~没进去。”   汉威心虚的说出这句话,分明看出大哥焦急的目光中露出愤然。   “大姐没回家?不可能呀,看了她往门口去的。”汉威自言自语的嘟囔。   “你回家时是怎么跟我讲的?”大哥喝道。   “我~”汉威口吃了,预感到事态的不祥。仔细想想,明明大姐是往大门去,虽然没亲眼看大姐的脚迈进门。   汉威开始后怕了,忙反问说:“姐夫说他没见大姐回家么?”   汉辰一把钳住汉威胳膊,双手十分用力,汉威疼得咧嘴又不敢呻吟。   “你到底把大姐扔到了哪里?”汉辰怒火中烧的追问。   “这~就~~就在庄子门口,她自己说不要我送。”汉威指了大腿上的青紫泪眼汪汪对大哥说:“她发疯似的又掐又拧,不让我送她的。”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汉威的脸上,汉威扑到在床上。“畜牲!庄院那里荒郊野外,你怎么忍心让大姐一个女流之辈在外面独自走。”   肿痕隆起,汉威可怜巴巴的看了大哥,“是她不要我送的。”   “我再问你,你眼见了大姐进门么?”   汉威点点头,又在大哥的如炬的目光逼视下慌忙摇摇头说:“应该是~”   又一记响亮的耳光,汉威再次被扇倒在床上。   “是还是不是?回答我!”   汉威抽泣着,捂着肿痛的脸哽咽道:“我是看了她往大门那里走,发动车的转眼功夫,她就在门口不见了。不是进门了,她能去哪里?”   大哥指了他的鼻子哆嗦着连连骂了几声“畜牲”,转身撞门出去。   “小爷,你可也不小了。”胡伯咽了半截话,急得跺了脚追了汉辰出去。   汉威忍了疼痛,换上衣服,来到大哥的书房。心里还万分疑惑,大姐可能会失踪?就那么近的距离就失踪了,那才是《聊斋》重现呢。   汉威揉着被大哥打得痛肿的脸颊,听到大哥在电话中对储姐夫的安慰和连声承诺立刻会调动军队去四处找寻。大哥拨了几个电话给驻地的负责人,放下电话,就捏了额头捶了桌子发呆。   汉威心里委屈,他明明是看了大姐回庄园,发动车的功夫就那一瞬,十几步的距离大姐不进庄子会去哪里?真要是遇到狼叼她,她还不大喊大叫,又不是死人。   隐隐的,汉威觉得是大姐在有意报复他。不然分手时大姐会那么自负的告诫他,“回去就给你哥打电话,告诉他,你把我扔在荒郊野外。看他不打得你屁股开花,就算你不认识我。”   “哥,你先别急,大姐她可能是在同我斗气。”汉威解释着,大哥头也不抬,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听他的辩解。   汉威眼见了大哥不停的接着电话,一脸的忐忑不安,汉威也不由得担心起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汉威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断,如果大姐是同他怄气才不回家,荒郊野外也不害怕吗?这道理上也讲不通呀。汉威开始紧张,仔细想了几个小时前的每个细节,真如电影一般。 第132章 含冤莫辩   沿着昨天的原路往储家庄园开去,汉威一路上偷眼看着大哥的表情。大哥汉辰阴沉了脸忧虑的看向窗外,一路上不发一言,那愤怒的表情让汉威越来越紧张。汉威知道,大哥这种态度就是暴怒的前兆,而且这场暴风雨随时会爆发。   “哥,哥~大姐不会有事的。大哥~”汉威哀哀的求告着,汉辰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骂了句:“闭口,我不想听。”   汉威委屈的咽口泪,心想大姐去哪里了?   汉威给大哥指点着昨天大姐下车同他分手的地方,眼泪在眶里打着转委屈的说:“就在这里,她生气了摔门下车,还骂我,不许我跟着。我想也没几步的路程,就守在这儿看了她回庄院的。”   夜色中,汉辰眺望不远处的庄院,大概四百米左右的距离,应该不是很远。   汉辰跳下了车,打着手电筒四下照着,蚊虫在光线中乱飞,夜风刮了四周的野草在律动。   通往储家庄院的路是今年新铺过的,虽然路两边都是荒草,但路面十分宽阔平坦。汉威紧随了大哥沿路走到庄院门口,大门口亮了灯光,这是通往庄院的必经之路,一座浮桥平铺在护庄河上。   “龙官儿吗?”远远一个颤抖的声音传来,立在门边双手插在袖管里瑟缩的身影,是姐夫储忠良。   汉辰忙迎上去问:“姐夫,你怎么在这里,我姐还没回来么?”   储忠良失望的摇摇头说:“我看了你们的车灯,还以为是她回来了。”   “姐夫,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汉辰难过的抱歉说:“都怪我,我该亲自送大姐回来就好了。”   “唉!说这个还有什么用,但愿她气消了就自己平安回家来。”储姐夫边说,期盼的眼神茫然的望着远处,象怕一转睛间会错过大姐的忽然归来。   储姐夫喃喃的说:“庄里的人手都派了出去,龙官儿你派来的人也方圆多少里的搜了几遍了。你大姐她妇道人家,腿脚也不太便利,她能去哪里呀,急死我了。”   汉威低了头,悔恨交加的挪到姐夫身边说:“姐夫,对不起,都怪我,不该气大姐,让她自己走。”   “小弟呀,”储姐夫看了一脸愧疚的汉威,也长叹口气:“小弟,你姐姐就是那个脾气,好管闲事,好教训人,她不只打骂你,她谁不打骂呀。”   “姐夫,对不起。”汉威连连说。   “混账东西!”汉辰正要发作,储姐夫忙打断他无奈说:“你姐呀,刀子嘴豆腐心。去年她和我闹别捏,也是一赌气夜里跑出庄院去,就为反对我买个小戏子,吓得我追到了山脚下才寻了她回来。她对我是又踢又咬的,可事情过了,她还亲自帮我把那个小戏子弄了回来。”姐夫说着顿了顿,断断续续转向汉威说:“原本前天下午就该回来同我过节的,又忽然打电话回家说是小弟你从部队回家了。怕你惹你哥生气,自己吃亏不算再气到你大哥。说是你大哥原本这两天气不顺,你嫂子又不在家。她是不放心你们兄弟,才跟我商量说在娘家过节。”   汉威听得泪水直流。   “这也都怪我,你姐是让我去她娘家过端午的,我这几天身子乏,偷了懒,早知道我同她一道也省得小弟你被她欺负。”   “姐夫,都是威儿的不是。”汉威哽咽着望着此时显得苍老无依的大姐夫,风吹得他的头发散乱,夜色中显出鬓角白发,汉威已经忘记了姐夫那令人不齿的种种卑劣行径。   储姐夫不甘心的再三盘问汉威:“小弟呀,你肯定是送你姐姐到了庄院外吗?这两步路她不该走丢呀?”储姐夫疑惑的说,“天黑路看不清,这一带你也不熟悉,你肯定没记错路?”   汉威听了一阵迟疑,难道姐夫怀疑他撒谎,没把大姐送回来?   “姐夫,威儿肯定是送姐姐到家门附近了。”汉威指着他解释过多次的那个分手的地方激动的说:“威儿顽劣,让姐夫操心了。可威儿不是禽兽,不会把姐姐扔到荒郊半路的赌气不理的。姐夫,你信威儿吧。”   拂晓的晨曦,天才蒙蒙亮,四周凉风习习吹来。随着时间推移,众人已经更是焦躁不安。   一辆卡车飞驶过来,扒了车门站着的那个副官不等车停稳就跳下车对汉辰敬礼说:“司令,前前后后,方圆十里都搜了,没见到行踪。”   汉辰转向汉威目光如剑:“乖儿!”大哥一声断喝,汉威汗毛都立了起来:“你对大哥说实话,你把大姐放在哪里了?”   “哥,你不信我么?”汉威吃惊的看着大哥,“我都说过了~~”汉威话音未落,一记耳光抽在脸上:“说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   又是一记耳光。   “你说不说?”   “哥~~”汉威满眼的屈辱无奈,没有此刻的怀疑令他寒心的了。   “你让我说什么?”汉威急得跺脚。   “杜副官,皮带给我。”   “龙官儿,大舅爷~~”储忠良忙把小弟汉威护在身后说:“别吓坏孩子,你别打他,先想办法找到你姐姐要紧。”   储忠良又和颜悦色的拉了满眼委屈泪水的汉威试探说:“小弟呀,你姐姐脾气坏,这个全家都知道。你从小没少受她欺负,这姐夫和你大哥都心里有数,咱们大男人,不同她一个女流去计较,是不是这个道理?姐夫知道,你们姐弟斗气,也多半是你姐姐没理。只是小弟,这荒郊野外的又是野狼又是流民的不太平,小弟,你跟姐夫说实话,你把姐姐扔哪里了,咱们先寻她回来,姐夫给你出气好不好?”   “姐夫,我没扯谎,姐夫,我说的是真的。”汉威急得不知如何为自己辩白。   “姐夫你别理他,我让他嘴里没句实话。”汉辰喝令手下,“杜副官,去把这畜生给我绑了,剥光了吊起来打,我不信撬不开这畜生的嘴。”   大哥厉声的命令,汉威惊慌失措,“大哥,没有,威儿没有扯谎~~”   “小弟,”储忠良也急得无可奈何,眼泪直流:“小弟,这好话歹话姐夫都说了这么多,你就是吓唬捉弄你姐姐,这多时候,她怕魂也吓飞了,你再不说实话,姐夫可也不管你了。”   “我没扯谎,我没扯谎~~”汉威不停的解释,可是没人听。任凭他冤屈的涕泗横流,大哥仍然吆喝着副官:“愣了做什么,没听到我的命令,动手!”   汉威记得大哥最后一次这么不给他留脸面的剥光吊打是他十五岁那年扯谎私挪账房的钱。长大后大哥如何打他多少要顾忌了给他留些脸面,就连那次险些同舅舅出走,大哥也没如此的暴怒。   “哥~”汉威一声惨叫,他知道他此刻寡不敌众,跑不掉打不赢的。有如被按在了砧板上等待屠宰和凌辱。   “司令!”马队飞驰过来,马上跳下来的副官向汉辰敬了个军礼,对汉辰耳语几句,汉辰对汉威说了句:“你同姐夫在这里,哪里也别去。”就招呼了杜副官跳上车走了。   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汉威同储姐夫都急迫的在桥上走来走去。   大姐的尸体是在离储家庄院两里外的乱石滩河沟里被找到了,头上钝裂了一个大口子,人早已经断了气,尸体也已经被泡得有些发胀。   汉威听几个当兵的议论说,怕是跌进河里碰撞了河床的利石戳破了头,又被河水卷走送的命。也有人说还不定是怎么回事,因为天黑没找到发事的地点,死者的随身包裹没有,身上的首饰不知道是被河水卷了,还是被人抢了呢。   汉威才发现大姐的尸体手腕上已经没那只她平日喜欢的金镯子,据说那是大姐出嫁时爹托人给打的一副赤金的。昨晚大姐对他又掐又拧的时候,那金镯子就不时磕碰汉威。   尸体抬回储家庄园的时候,汉威在院里踯躅不前,怎么也迈不出步走向大门。   突如其来的巨变,汉威震惊得目瞪口呆,脑子里空白一片。原本期盼着大姐只是一时赌气,故意制造事端逼大哥教训他,看来也真成了自欺欺人的借口。而此刻大姐的尸体让汉威不忍去承认这个事实,那就是大姐因他而死。   平日,汉威十分憎厌这个霸道的姐姐,他相信大姐心里也同样不喜欢他。姐弟间的感情就是那么淡漠,但此刻真是彼此天人永诀时,又是说不出的伤感。   隐约中,听了下人在议论,“这小舅爷也够狠的,怎么把个亲姐姐深更半夜扔在几里外的野地里。”   “太太要是不乱走在原地等了就好了,这摸黑乱走,难免一不小心掉河沟里?”   “该不是被流民给抢了吧?听说包都没找到。”   “谁让老爷为富不仁呢,那天还放狗咬那些要饭的孩子呢。”   “荒滩里和后山有好多乞丐,都是从西京死人堆里逃命出来的,怕谁呀。”   “太太也够冤的,说去就去了。这有钱人家的少爷都没心肝,唉,报应!”   汉威听得心里难受,接受这个震痛的事实时,还要接受无端的责难。   屋里,储姐夫哭得喘不过气来,本来就身体肥胖,加上天气也已经渐热。   “其实听说她到了家门口没能回来,我就料到这个结果。”大姐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我~可我还是~~还是盼望她回来,心想没见到尸体,她就还可能平安回来,~~我知道~~知道我是在骗自己。我宁可找不到她的尸体,我还能以为她就是躲在哪里没回来。”   大哥先是咬了拳头极力忍了悲声,但听了姐夫自言自语的哭诉,终于忍不住伏在大姐的尸体旁从低声抽噎到痛哭失声。   汉威知道,大哥对大姐的感情是极深的,大姐对大哥的疼爱是胜过了爱惜自己。   平日威猛英勇的大哥,很少人前落泪,而此时在大姐的尸体旁,悲痛欲绝的哭得象个孩子。想想大哥从年纪轻轻就开始掩藏一切喜怒哀乐的去生挺着扮演一个家长、父亲、长兄、长官的角色,唯一能作为弟弟被大姐关爱的这点点奢侈的感情也消失了,汉威满怀的歉意和内疚。   “大姐,大姐,威儿不气你了。”汉威见了大姐的尸体躺在床上,惊骇失措的哭得口不择言、不知所云。自亮儿在他眼前消失后,这是第二位亲人从他身边悄然逝去。汉威还记得当年爹爹去世时,他也曾这么惊慌失措的扑在爹爹的床边,哭着承诺他不再淘气了,要爹爹醒来。那无助的时侯,是大哥把他紧紧的抱在怀里。   储忠良已经哭得欲哭无泪的瘫坐在地上。   储忠良抱了头坐在地上忽然喝了声:“好了!别演戏了,再演她也看不到了!走,都给我离开这里,娟儿她娘需要清静!”   见大哥不动,储姐夫嘶哑了嗓子对门外喊了:“来人,送杨司令!”   “姐夫,都是威儿不好,姐夫。”汉威哀求着。   “龙官儿,你姐姐对你们姐弟不薄,有点东西就惦记着你们。是,她是嘴不饶人的厉害霸道,她是爱耍小姐性子抓人咬人,可你们总也要想想她对你们的好,怎么就为了她~为了点小事~就~~这荒郊野外,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凤妮子,你睁睁眼,别撇了我去了~”   被储家轰了出来,汉辰无奈的彷徨在发现大姐尸体的地方,欲哭无泪。   全家都笼罩在大姐过世的愁云惨雾中不可自拔,顾师母更是哭得昏死过去。汉威知道大姐是杨家第一个孩子,小时候也是在顾师母的宠爱下长大。   “都怨我,都怨我!”师娘捶胸顿足的自责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先凤妮子她娘就说她这嘴贱招祸,是我总护了不让管,谁想终究还是祸出在嘴上。”   胡伯和罗嫂掩着泪,看汉威的目光都十分异样,有意回避他一般,仿佛他是害死亲姐姐的元凶。   拖着一身的疲惫,汉威心惊肉跳的来到大哥的书房,他不知道大哥会如何处置他。   汉辰正对了窗外发呆,转过头时一脸泪水。   “滚出去!”大哥喝道。   “哥,对不起!”汉威说,屈膝跪在地上:“大哥,我~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会~~会是这样。”汉威啜泣不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大哥,大哥~~威儿不想~对不起。”   汉辰布满血丝的眼睛怒视着汉威,如同陌路人一般:“别叫我大哥,我没有你这种禽兽弟弟,滚!你爱滚去哪里自便!”   “哥,你听威儿解释呀,威儿没骗你,威儿真是把姐姐送到姐夫家门口了,真的,威儿亲眼看了姐姐走去大门的。”   “闭嘴!闭嘴!”汉辰厉声断喝,“你嘴里没一句实话,我不想听你在这里文过饰非。滚出去!”   “我没骗哥,哥你相信我!”汉威绝望的祈求着,跪在大哥眼前,哀哀的央告:“哥,你们不能这么对我,为什么人人都拿我当杀人凶手,我没把姐姐扔河滩,我没~~”   “打你我都嫌脏了手,滚!”汉辰转身说:“你没骗我,你还说你把姐姐亲自送到了家,你还信誓旦旦的对我讲你见到了姐夫,还替我向姐夫道谢!你哪句是真话。”   “哥~~哥,乖儿真没把姐姐扔河滩。”   “但姐姐的尸体是在河滩发现的,这是铁的事实!”汉辰冷冷的说:“你走把,我看了你害怕,姐说的对,我当初一念之仁误养了只狼崽子!”汉辰转身的眼神已经如利剑般的慑人。   汉威木讷的起身,呆滞绝望的目光看着大哥,已经停了泪水:“你让我滚哪里去?我就这个家,出了杨家门,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我想大姐她出事吗?我说了我不是故意的。你还要我怎么说,所有人都怪我。”   “我不听你说,给我闭嘴。”   汉威绝望的眼色,“威儿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令哥满意,威儿二十多年都听哥摆布,都努力做个杨家孝顺的好孩子。这些年,哥不许威儿出门,威儿就不敢出门;哥让威儿学什么,威儿就听哥的话;哥要打威儿,威儿就受着;哥给威儿一个笑脸,威儿做梦都记得。就是现在出了杨家大门,威儿能干什么,能怎么活,威儿从来没想过。”   汉威咽着泪凄然说:“大姐说的对,威儿不过是杨家买的一个玩意儿下的蛋,还把自己当什么杨家少爷了。哥真不该养威儿,当初跟爹娘去了反干净些!”   汉威含了泪冲出房门,汉辰听到旁边祠堂的门被狠狠撞上。   “小爷,小爷~~~”胡伯劝阻的声音,“出去!”小弟汉威的怒喝。   汉威立在供案前,撑扶了供案,泪眼看着爹爹的牌位,“我连我娘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爹去世的时候为什么不带我走,也省了大哥为难,为我生气。也省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大爷,你消消火儿。”胡伯忙过来劝着,汉辰已经青筋暴露,“大爷,小爷他不懂事,一时做了错事,你慢慢教他,别动怒!”   汉辰一把推开胡伯,来到祠堂。   昏暗的长明灯前,汉威手撑着供案,对了祖宗的牌位在啜泣。   “哥,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汉威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是大哥进来了。   “你给我出去,你还有脸面对祖宗吗?”   “爹他老人家相信威儿是冤枉的。”汉威固执说:“我不是故意的,不是~~”   “你给我出来!”汉辰不容分说的拉了汉威踉跄的拖到书房,胡伯和顾师母在外面都慌忙的劝了汉辰不要动怒。   “走!”大哥拖了汉威往楼道去,汉威惊吓得知道大哥要如何对付他,怕若是真赤身裸体的吊在楼梯上当了下人被大哥一顿毒打,他不如死了的痛快。   一个不提防,汉威挣脱开大哥的手,撒腿就跑。汉辰反应的很快,伸手去抓他,却被汉威逃脱。   只听“砰”的门声一响,汉威躲进了隔壁先大嫂的空房间,反锁了门。   汉辰踢了一脚门,喝道:“你还是男人就给我滚出来!自己闯出的祸,你自己都不敢承担责任么。”   狠狠的话,汉威躲在门后啜泣,他脑子一片混乱,不知道事情怎么突变到这般田地。一切如一场噩梦,忽然一夜间,骨肉分离,天人永别。不过咫尺的距离,怎么能出这种匪夷所思的惨剧?   大哥的咆哮声停止了,汉威坐在门后哭。他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如何出去面对大哥,面对大哥的家法,仿佛他就是那个罪不可活的祸首。汉威不敢想昨夜的事情,但眼前都是大姐泡得发白的恐怖的面容,汉威把头深深埋进双膝。   “咣当”一声巨响,汉威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冲击出去,跌扑出几米远。 第133章 冷雨   大哥泛着杀气和荧光眼神,汉威吓得往后挪着身子。被大哥一把揪起,象扛小猪一样拖到书房。随了房门反锁的声音,汉威心知今天九死一生。   “让你滚你不滚,想死在杨家我就成全你!”   “哥,威儿不是有意的,威儿也不想大姐死。威儿没骗哥,威儿真是送大姐到了门外。”   抽打声和汉威的哭诉声不绝于耳,顾师母在门口喊着:“龙官儿,兄弟做错事,教训一下就算了,你别打坏了孩子。”   胡伯推不开门,只听了小爷汉威“唉呦,嗷呜,啊哈”的声声惨号,不停的说:“我也不想,我不是有意的。”   终于,汉辰怒吼一声:“你若是执行军令这般玩忽职守,我早就崩了你。”大哥打得更狠,藤鞭断了,从祠堂抄出了那根家法板子。   汉威在沙发上翻滚,僵疼的身子近乎没了知觉,嗓子里又粘又甜的东西往上涌,汉威极力往下咽,他知道,那是血。大哥的板子已经劈头盖脸的没有章法的一通乱打,汉威知道大哥肯定是气急败坏了,古人说“大棒则走”但汉威不敢,而且家里此刻也没人会同情收藏他这个叛逆。   “哥~”汉威猛咳着拼死一搏的求告:“大哥,今天是威儿的生日,威儿犯什么大错,大哥今天都会饶过威儿的,大哥~”   大哥不说话,板子毫不减轻力量的在汉威身上猛打,汉威也不再开口讨饶,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作弄。他永远有罪名逃不出大哥的家法,就象杨家总逃不过一场场的骨肉分离惨剧。   大姐凤荣的灵柩停在了寺庙里超度,汉辰一早赶出门时,胡伯惊慌的来禀告:“小爷找不见了,找遍了家里也寻不到,也没见他出门呀。”   “别理那个畜生,随他去。”汉辰愤然出门。   大爷汉辰和顾师母都去了庙里给逝去的凤荣大姐守灵,胡伯让下人们寻遍了楼里楼外每个角落,也没能找到小爷汉威。   胡伯在伙房骂着儿子胡勇:“你怎么这么笨,怎么伺候小爷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就没了。”   小勇子憨憨的皱起八字眉无辜的说:“小爷被大爷按在祠堂罚跪,早上我去看他,就不见了人影。”   胡伯叹息跺脚,眼泪都流出来:“这大小姐才出了事,小爷别在任了性出个好歹。”   “他不让我碰他,象傻子一样不停说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想大小姐死,还说他没扯谎骗老爷。”小勇子嘟囔说。   胡伯叹息说:“这傻孩子,怕是又钻牛角里了。大爷打他,也是气他做错事,说到底还是兄弟呀。”   “爹,小爷不见了吗?”小黑子胡毅一身军装风尘仆仆的从军队里赶回来。   “小黑子,你回来的正好,急死了。”胡伯知道小黑子定然是知道家里变故。   小黑子随了弟弟先去了小爷汉威的房间,里外搜寻了一圈,问弟弟胡勇:“勇子,小爷说了什么没有?”   胡勇木讷的摇摇头。   愣在楼道里,忽然一声尖叫从祠堂方向传来。小黑子撒腿跑过去,看到梅姑哭着一脸惊愕的冲出来同小黑子撞个满怀。“鬼~,佛龛桌子下,鬼~”   “你怎么能进祠堂!”小黑子怒喝道:“祠堂不许女人进的,你哪里来的?”   胡伯忙把梅姑轰走,随了小黑子来到祠堂。   掀开祖宗牌位供桌下的那块儿黄布,已经看不出面目的血肉模糊的汉威蜷缩成一团,把自己的头深深埋在双膝中。   “小爷呀,可吓死我们了,你怎么躲在这里呀。快些出来,看着凉。”胡伯哄劝着。   汉威甩开胡伯拉他的手,执拗恐慌的往桌角里缩着。   胡伯想,小爷汉威不知道心里是何等的煎熬。说来说去,不管小爷汉威在外面如何叱咤风云,毕竟在家里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是被家里宠惯坏的少爷。突遇这等灭顶之灾,又有着推逃不掉的责任,面对千夫所指,怕他一时间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压力。   胡伯还记得当年老帅去世的时候,小爷也“失踪”过这么一次。当时还是他从大爷经常关押小爷的那间杂乱的柴房中一个竹筐里把瑟缩成一团的小爷找到的。胡伯还记得小爷汉威抬头时那双恐惧的大眼睛,自幼失去母亲,十岁出头的年纪又没了疼惜他的父亲,怕他惊恐该如何活下去呢?那双水汪汪凄怨的大眼睛胡伯现在还记得清晰,那神色中让胡伯隐隐想到过世的小夫人。   胡伯伸手去抱他,小爷就拼命往竹筐里缩,也是埋了头在膝盖里不出一声的沉默,那情景让胡伯想了就揪心。记得大爷把小爷从筐里抱出的时候,大小姐还嘟哝了句:“冤孽,当初就不该留下他。”   胡伯心里一阵酸楚,蹲在地上哄劝说:“大爷不在家,快出来吧。”胡伯如何说,汉威就是缩在案子下不动,那份苍凉惨淡,小黑子看了潸然落泪的父亲说:“爹,你和勇子先出去,我来伺候小爷。”   小黑子边说边脱了军装外衣,把军帽扔给弟弟。   看了父亲和弟弟都不甘心的挪了出去,小黑子坐到地上,坦然的说:“都听说了,小爷驾飞机去日本逛了一圈,给我们露大脸了。听说吓得小鬼子屁滚尿流的,以为中国军队杀去他们家门口了。”   见汉威还是沉默不语,小黑子顿顿又说:“今天才知道大小姐出了事,小爷是存心想大小姐死吗?小爷恨大小姐罪多也不过是往大小姐包里扔死老鼠。”   抽泣声低低的传来,小黑子又说:“小黑子相信是意外,大小姐欺负小爷这些年还不都忍了。只是小爷你这英雄现在怎比狗熊都不如了?……犯了错就要承担后果,这是小爷教黑子的。怎么司令几下板子就把小爷从英雄打成狗熊了,还躲在桌子下,不怕有老鼠咬你?……小爷,凭心说,不管你想不想大小姐出事,大小姐现在都回不来了。小黑子知道小爷你心里也憋屈呢,可毕竟是小爷你没把大小姐送到家才出的事。司令打你,难道不该吗?误杀也是杀人呀!”   这番话能从小黑子嘴里出来,看来小黑子这些年都打练得明理出息了。汉威微抬起头,却撞在了桌板上。   “小爷,来,黑子背你回房去。”小黑子说,见汉威仍埋了头不动。小黑子拉了他的手说:“小爷,黑子这两天请假了,黑子回来伺候小爷,知道小爷心里难受。你出来,好好去同大爷讲,大爷说要打死你也是气话。小爷在黑子心中可是英雄,听说鬼子正在悬赏你的人头呢,你总不想帮了狗日的鬼子的忙,让他们顺了心吧。”   一身黑色中山装,戴着墨镜,一脸肃穆神色的汉威撑挺着伤痛的身体赶去为大姐发丧。   痛不欲生的姐夫浑身瘫软的被仆人搀扶着,神情恍惚的似乎认不出汉威是谁。汉威拜祭过大姐,跪在姐夫面前请罪时,大姐夫看了他动动嘴唇,一脸的麻木。   大哥阴冷的脸如挂冰霜,愤然的怒视他片刻没有同他说话。   多亏了小黑子那日从汉威的哭诉中知道了大小姐被汉威小爷戏弄时曾呕吐了一地,所幸这两天家里忙乱,汉威扔在床下的那晚被大姐吐脏的衣服还没洗。警察局的人带了猎狗同汉威找到了那滩残存路边的腌臜物,也算澄清了汉威确实把姐姐送到了离储家庄大门三、四百米的地方这一事实。   坟地选在了储家在南城外的一块儿风水宝地,发丧的队伍凌晨寅时起棺。为了保证巳时吉时入土为安,送丧的队伍在军警的开道维护下,抬了储大奶奶的灵柩,一路哭号的浩浩荡荡向从北城郊外的储家庄园出发,向南城的墓地迤逦前行。   路途漫长,横跨县城,开车盘山要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如今换做步行走山路就要将近五、六个小时的时间。   发丧的队伍,招魂幡旗迎风飘扬,罄钹繁响争激,夜色中,片片纸钱如梨花般漫天飞舞。跟随了的亲人揾泪长号,渺渺幽灵,凄冷鬼境,非复人间,怎不叫人肝肠寸断。   壮观的护灵送丧的队伍中,有一大部分都是花钱临时雇来的“孝子贤孙”,有专业的哭丧队,有从各地涌来的灾民乞丐。   汉威在小黑子的搀扶下艰难的挪动着沉重的步伐,蹒跚着跟了送丧的队伍漠然前行。   不远处几辆缓缓行进的汽车里,坐着储姐夫和大哥汉辰、顾师母、玉凝嫂子等亲人。都随了队伍缓缓行进。   “小爷,行吗,不然你坐下歇歇再赶路。”小黑子心疼的试探问,心里暗骂司令也忒心狠了些。这将近六个小时的山路,就是常人也要走断腿,何况小爷还一身的伤。   小黑子清楚的记得临出发时,管家安排小爷汉威上后面一辆轿车时,杨司令过来厉声指着棺木对小爷吼喝道:“你还有脸坐车,你给我跟着走,就是爬你也给我爬到大姐的墓地。”   小爷没说话,沉了脸冷得如一尊白玉雕像般在白灿灿的灯光下透着寒气,缓缓的移动步伐向灵柩走去。   翻山梁时,地面凹凸不平,深一脚浅一脚,汉威摇摇晃晃的一头虚汗,步履蹒跚的向前挪,不时的跌倒又被小黑子眼明手快的扶起。   “小爷,小心些。”   灵柩按计划在离城两里路的山神庙停灵时,储家的管家开始为送灵的队伍发着传统中的“福团子”。   按了当地习俗,为给死者积阴德,要给穷人发放“福团子”,是一种青面糕点。加之路途遥远,体力消耗,“福团子”成了送灵的这些穷人疯抢的食物,刚抬上来就被一抢而光。   “小爷,饿吗?”小黑子肚子开始咕噜噜的叫,但是储家的管家似乎早忘记或有意忘记了跟了送灵的这位小舅爷。   一只温润的手拉起汉威的手,将一方丝帕托陈的几个“福团子”放在他手中。汉威艰难的抬起沉重的头,微白的天色下,眼前站的竟然是二月娇。只见他一身麻布孝服,头戴孝帽。清瘦的面颊显得比两个月前见他时更加消瘦些,只是那眉目间含了丝忧郁。   自从知道二月娇为了抽大烟,开始做那些腌臜勾当,而且最后委身于储姐夫这棵大树后,汉威就没打算再搭理二月娇,就连在西安养伤时那段温馨的回忆都觉得恶心。   汉威抬头看看他,没有摘墨镜,只是淡然说:“是你。”   二月娇没说话,深情的望望汉威转身走了。   汉威把手帕里的福团子递给小黑子说:“吃吧。”   “小爷,走这么久,你吃点东西,不然你这药也没吃,饭也没吃,要垮下的。”小黑子好言相劝。   一双空洞的黑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小黑子手里“福团子”,是个六、七岁大小的男娃娃。孩子圆圆的脸,虎头虎脑可爱的模样,怯怯的看了小黑子一眼,又看看汉威,又看看小黑子手中的“福团子”,犹豫了半天。汉威明白了,从小黑子手里捏过两个“福团子”递给他说:“小弟弟,饿了吧,拿着。”   “谢谢哥哥!”孩子一把抢过福团子撒腿跑向对面不远处坐在山墙脚的一个抱了孩子的大嫂。   汉威自嘲的笑了声,心想:“杨汉威,你还莫不服,难怪大哥骂你越活越回去了,连个孩子见了你都叫哥哥。难不成你在外人眼里真是幼稚吗?”   又想到当年何长官总在怒骂胡大哥幼稚无知,怕这“不成熟”“幼稚”总会被同“无知”这个词联系起来吧。这就难怪大哥为什么总苦心积虑要送自己出国了。   一声悲惨的哭声传来,汉威思路收回,那个刚才同他讨团子吃的孩子正在被大嫂揪着耳朵责打着:“那么多人都抢不到,你怎么能找来。我就是饿死你也不能偷去!”   “娘,我没偷,是大哥哥给的。”孩子哭诉着。   汉威忙努力起身,小黑子眼明手快的说:“小爷别动,黑子去看看。”   小黑子的劝解,大嫂抹了眼泪哭了。   汉威看得有些心酸,那个一旁的大管家悻悻的说:“不是从我大车上偷的就好,我还说这饭团子早就抢完了,怎么还可能发给他呢。原来是小舅爷给他的。”   大嫂搂了孩子给他揉着耳朵说:“亮儿,记住娘的话,咱们人穷志不能穷。穷不是你的错,要恨就恨日本强盗害得你有家不能回,害得你有饭不能吃。”大嫂边心疼的搂了孩子,边瞪视着大管家。   “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就剩张嘴了。”大管家自嘲的笑骂了句,转身在众人愤怒的目光中离去。   “亮儿”好熟悉的名字,汉威不由注视着不远处哭泣的孩子。   孩子忍了悲声,拾起被打到地上的福团子,小心翼翼的吹了干净,双手捧了递给娘说:“娘,您吃,您给肚子里的弟弟吃。”   周围有的人都被孩子的懂事感动得唏嘘落泪了。   “亮儿,娘不饿,你吃吧。”   “弟弟饿,亮儿都听到弟弟咕咕的在娘肚子里喊饿了。”   “洪太太,你就吃了吧,你看亮儿这孩子真懂事,若不是兵荒马乱,这孩子将来肯定是个做大学问的。会背那么多诗词文章。”   “亮儿,娘不饿,你拿个团子去给李先生吃,你长大要做李先生那样有骨气有气节的人。”亮儿乖巧的点点头。   亮儿跑到倚在磨盘边坐着的一个男人跟前,将团子递到先生嘴巴边说:“先生,你吃。”   男人摇摇头,孩子还是将团子往他嘴里送说:“先生,娘和亮儿留给先生的,一个给弟弟,一个给先生。”   “亮儿,先生不饿,亮儿自己吃,吃饱了长大个儿,将来去打日本鬼子。”先生一番话,汉威一震,这个声音好像耳熟。汉威不由借着微弱的晨曦望去,那人侧着脸看不大清,脖子上挂了个破烂的相机壳。汉威心里正在迟疑,忽听周围隐隐的悲声暗作,犹如四面楚歌般的凄凉。   “西京失陷了,能活着从死人堆里捡条命出来,就是老天的恩赐,就要惜福。”一位老者的声音。   “我们哪天才能回家呀?”   难民们开始向本地的流民哭诉起西京屠城血案,军队如何奋起抵抗还是难改兵败破城的厄运,及鬼子奸淫掳掠的恶行和他们逃命出来如何漂泊的经历。   一声长叹,磨盘下那个先生念了一句:“谁念客身轻似叶,千里飘零。”   “就象这位李先生,好端端的一个摄影家,听说在国外还大有名气呢。被鬼子拉去照相他不肯,就被生生把双手给剁掉了。”   “畜生!”旁边老者斥骂着,向地上吐口吐沫。   汉威一惊,忙望向磨盘旁的那个头发如藤蒿般凌乱的乞丐般的男人,难怪他双手一直对插在袖口里。原来他已经没了手;难怪他脖子上挂了个七零八落残缺不全的照相机。   汉威艰难的起身,挪蹭向李潇云,小黑子却一步跨到李潇云面前,伸手托起李潇云的下巴:“是你,李潇云。”一把拉开他的胳膊,果然露出两段儿血肉模糊泛了臭味的无手断臂。   “小黑子,”汉威大喝,“不得无礼!”   想不到同李潇云的见面,会是在这么个荒郊野外落魄江湖的地方。   李潇云仰视着汉威,呵呵苦笑两声说:“小弟,说你我有缘,你不信。你说到了这般田地,是你缠了我,还是我缠了你。”   “你混蛋!”不等汉威发作,小黑子飞脚就踢了李潇云一脚。   “不许打人!”亮儿冲上来抓住小黑子咬了一口,小黑子“啊呀”惨叫,刚要瞪眼,被汉威喝住。   “你们怎么能打人,李先生是好人。”周围人围过来七嘴八舌的指责小黑子。   “你小子有本事大日本人去,在这里惩什么威风。”   “就是,李先生还有气节不帮鬼子照相才残废了,你打个残了的人,你算什么东西。”   面对众人的指责,小黑子骑虎难下时,李潇云笑了说:“误会误会,我们是旧相识。”   “干什么呢?都挺够了吗?滚起来赶路了。”管家一声呼喝,众人散开归队,有节奏的夸张的哭号声中继续前进。 第134章 屠城血泪   太阳始终没露头,灰蒙蒙的天却开始暗暗挥泪,和着送葬队伍此起彼伏的沉痛哭号,阵阵闷雷反如声声长叹。飘落的小雨如同是龙王爷被感动得心有灵犀般的啜泣,一路伴随着迤逦前行的队伍和漫天飘洒的纸钱。   “快点走,老爷吩咐了,每人再多加一块大洋,外带两个饭团。”管家一声吆喝,本来还抱怨天气的“孝子贤孙”们立刻有了精神。   “小爷,还行吗?撑不住就歇歇,等人群走远些,黑子背你去追一段。”小黑子关切的看了脸色苍白的汉威。汉威面色肃穆、一路的沉默,目光眼色都藏在了圆圆的墨镜下,更测查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步履维艰的踩着潮湿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的长途跋涉,小黑子都不敢想这个平日锦衣玉食的小爷能坚挺过这么漫长坎坷的道路。   几个小时的跋涉,总算是进了城,送丧的人群也看到了丝希望。   正是清晨开市的时候,闻讯等候了看龙城首富储大老爷家发丧的壮观盛势的人群早就夹道等候。   军队开路驱散着围观的人群,闪出条宽阔湿漉的青石板路。   “小爷,衣服都湿透了吧。”小黑子伸手扶了险些跌倒的汉威,汉威却固执的推开他的手,一手撑托着腰,执着了往前走。   小黑子紧追两步劝着:“小爷就别赌气了,去跟大爷好好说说,换上平日吃点苦也罢了,只是你身上的伤怕又要~”   话未说完,抬眼见太太玉凝打了把伞在人群中搜索逡巡。   “太太,在这里。”小黑子知道是太太来寻找小爷汉威,忙迎上去。   “小弟,你还行吗?”玉凝仔细打量着脚步不停向前踉跄挪了步的汉威。   举起伞把汉威包拢到伞下遮护起来,心疼的说:“小弟,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累坏了吧?”   “不妨事,送大姐一程,应该的。”汉威出于礼貌摘下墨镜,一句话就喘息得厉害,忙捂住嘴隐忍着干咳。   望着汉威红肿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玉凝心酸的掏了丝绢给他擦拭脸上的水珠。汉威有意向后躲闪,玉凝停住手显出尴尬的神色。   汉威伸手接过丝绢说:“嫂子,我自己来。”   “走了这么久了,跟姐姐去车上坐会儿。”玉凝伸手拉了汉威的手腕,这本是平常的动作却不想小弟汉威再次不露痕迹的挣脱了,戴上墨镜黯然的说:“嫂子请上车吧,汉威想走走,心里还好受些。”   玉凝知道小弟这几日面临家人的埋怨指责肯定心情不好,也不同他计较,委婉的哄着:“不要耍性子,小心淋出病来。”   小黑子也插嘴说:“小爷,太太都发话了。你身上的伤还没合口子,别沾了脏水再和抗洪那次一样。”   见汉威再次摘下墨镜瞪着他,小黑子咽了话不作声。   玉凝这才恍悟丈夫汉辰肯定是没轻饶这个惹出大祸的弟弟,蠕动口还没出声,汉威就径直向前走去。   “快看,那不是东征英雄杨汉威大队长吗?”   “杨长官!”   不知道是谁大叫一声,围观的人中,一群学生围了上来,将汉威团团围住。   “杨汉威,那个空投‘纸炸弹’到鬼子家门口的英雄。”人群中传来赞叹的声音。   “杨队长,听说你回了我们龙城老家,我们真不敢信呢。听说今天你会给储太太送葬,我们等了一早了,真高兴见到你。你是我们龙城的骄傲,是龙城百姓的骄傲!”   群众涌过来,人声鼎沸,崇敬和惊喜的目光包围了汉威这位为他们扬眉吐气的民族英雄。掌声喝彩声响起,不知道学生中谁喊起了抗日口号,人群立刻群情激愤。   突然其来的变故,汉威措手不及,人群已经冲破了军队的阻拦将汉威簇拥起来。   送丧的队伍也停止了哭泣,原地看戏般好奇的看着这幕插曲。   “真了不起呀!”   “少年英雄!”   “什么时候扔点真的炸弹到日本呀?”   “还我河山!誓雪国耻!”   家门逆子和抗日英雄,这两个身份合于一身是多么滑稽。   汉威处变不惊的挡了有些不知失措的嫂子玉凝在身后,推开拦阻人群的小黑子,沙哑了嗓子竭尽气力缓缓嚷道:“诸君的厚爱,汉威承情。今日是家姐的忌辰,请诸君莫要惊扰了家姐的清魂。此刻汉威实在无心它事,有得罪的地方,多多见谅。”说罢向四周人群拱拱手,转身喝了赶来维持秩序的士兵冷冷的吩咐:“清路!”   队伍被人群的涌入断做两截,在士兵往两旁的驱赶中乱做一团。   胡勇从前面队伍跑来对汉威说:“小爷,大爷吩咐你和太太快些上车去。”   汉威一身湿漉坐靠坐在车里牙关抖动却一言不发,玉凝经过几次拉汉威的手被他有意的躲开,也就不好意思去动他。   “小弟,你再忍忍,快到了。”玉凝说,“别怪你大哥,他也是太难过了。”玉凝安慰说。   “是汉威不争气。”汉威久久才低声说,声音表情的凝重,玉凝见他目光呆滞,怅然若失的样子不免心痛,好言劝慰说:“小弟永远还是那个小弟,都这么大了,使起性子总向小时候那样让人看了心疼。”   汉威却含混说:“那是因为汉威不争气,自己总拿自己当孩子、杨家小爷、小弟,所以也只能是兄嫂眼里长不大的小弟、需要捶楚教训的不成才的孽障。人必自辱,然后人辱。”   “小弟”玉凝嗔怪的叫了一声:“忌恨你大哥了?他是对你狠辣了些,可也是太伤心了。”   “我不恨他,不恨任何事,我只恨我自己。”汉威说得一脸冷漠。   殓葬了大姐,汉辰在一旁照顾着哭得神情恍惚的大姐夫储忠良。储忠良坐在坟前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报应、报应,都是我的报应。”储姐夫痛心疾首,“都是我平日为富不仁的报应,定然是老天报应我,为什么不报应在我头上?娟儿娘~”   汉威没料到大姐夫经过此次浩劫,居然能幡然醒悟、痛定思痛的检讨自己平日的劣迹,连为了博得“储大善人”的名号,用霉米熬粥给灾民吃,乘人之危“逼良为娼”的强迫逃难来的小男孩儿委身自己做娈童的恶行都一一哭诉出来。   汉威想,人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来大姐的死,反让这个平日作恶多端的储姐夫良心发现了。   汉威跪在大姐墓前恭敬的磕了三个响头,泪水顺了脸颊流下,却没哭声,动作忧郁沉稳。   “少年夫妻老来伴,几十年打打闹闹,真没了她,好像少了什么。”储姐夫在墓旁又一声长叹。   汉威起身时,大哥汉辰不屑去理他,都没有看他一眼就兀自扶搀着嘴里叨念不停的储姐夫随同了亲人们纷纷上车扬长而去,仿佛汉威这个弟弟只是个局外之人。   小雨淅淅沥沥的不停,打了把油纸伞的大管家指挥了车队离开,就对了穿着丧服的流民们吆喝着拍好队领大洋和食物。   自上了玉凝嫂子的车后就不见了小黑子,汉威靠了棵树喘息着歇息,边观察着一哄而散的“孝子贤孙”扔着哭丧棒脱着孝服离散开,只剩下那些西京来的流民围了一堆歇脚吃东西。   阴沉沉的天,茫茫荒野,该去哪里呀。   坐在大树下的李潇云顺了立在眼前的两条颀长的腿的笔直裤线向上索望,曾经那张令他心仪的面容呈现在眼前。   李潇云呵呵笑笑,无奈而轻狂:“还想打我?”,又加重语气追了两个字“小弟”   汉威没同他计较,低垂了眼睫沙哑的声音充满傲慢:“你也有落魄来了龙城的一天?”   “龙城,我倒忘记了龙城的王法姓杨。”李潇云大口吃着亮儿递到他嘴边的团子,毫不避讳的说:“落魄就不能来龙城?”李潇云仍然狂狷的笑着,“不来龙城,怎么能见到我日思夜想的小弟你呢。”   要换上平时,汉威恨不得一拳就打得他满脸开花,但此刻,他只是心酸难忍。不管怎么说,李潇云这么有才气的摄影家就此陨落了。   亮儿抬眼看看汉威,天真的问:“哥哥,你怎么不去领团子?”   李潇云听了又大笑,嘴里的团子差些没喷出来,笑得前仰后合:“你看,看~这不是我说你,连个孩子都叫你哥哥,说你‘小弟’你不服。”   汉威没心情计较他的胡言乱语,只是没曾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曾经舞会上那风光不可一世的上海花花大少李潇云会落魄成乞丐,而有家不能回的他会同李潇云这个冤家无赖在一棵大树下躲雨。   汉威艰难的贴着老树缓缓蹲下身坐在树根上,平静看了李潇云笑骂说:“昨天之前,我怕是想起你都恶心想吐。”顿顿又说:“你怎么得罪日本人了?你的手~”汉威提示说,“真是日本人~”   “你说呢?不会以为我是错拿哪个小鬼子当‘小弟’玩弄了,被日本贼寻仇吧。”李潇云放肆的笑着,忽然发现亮儿诧异的神色懵懂的望着他们,忙打发亮儿去一边玩。   汉威猎奇而将信将疑的眼神,俨然就是怀疑他这个十足的“混蛋无赖”还能抗日?   敛住笑,李潇云咳嗽几声调侃说:“你那位保护神――只手奉送了东北三省大片江山,领了几十万东北军一枪不发逃进中原的花花公子胡子卿少帅,他混蛋不混蛋?这不也没挡了他只身擒刺客么?呵呵,”李潇云几声长笑,“混蛋和英雄需要有因果联系吗?那你怎么解释满口道德仁义的中央大员听了刺客枪声就吓得屁滚尿流钻桌子呢?呵呵~~小弟~你还真幼稚,眼里除了好人就是坏人。”   李潇云看了面色阴沉没了笑意的汉威又说:“除了好人和坏人,还有种人叫‘男人’,北方人叫‘汉子’‘小子’,你懂吗?”李潇云的话,引来流民纷纷围过来,这句话倒是让汉威打心里打消疑虑,深信李潇云确实同日本人过招了。可心里还是遗憾“抗日”这光辉的词藻放在李潇云这个无赖身上是种贬低,怎么可能?   “我不是英雄,不会有小弟你跨海东征日本的壮举;我更谈不上爱国,谁坐江山我李潇云都不在乎,只要我自己吃好喝好。”李潇云坏笑着凝视汉威,“我李潇云在小弟你眼里不过是个无赖流氓。”李潇云呵呵的又笑了,“我这个流氓可还是个‘男人’”,李潇云忽然压低嗓音在汉威耳朵边低语:“不然就不会看上你。”   愠怒的汉威又气又恼,但忌惮周围的难民不好发作。   洪太太和“老爷子”娓娓的对汉威讲述了西京沦陷的惨剧。汉威不曾想过会有一天,因为听了李潇云悲壮惨剧而潸然泪下。   中日亲善的横幅下,明晃晃的屠刀强撑起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   上海洪帮第二把交椅赵四宝和侄子赵三公子沦为日本走狗,随了鬼子来了西京。   李潇云这位名噪一时的风流摄影家被汉奸推荐给了日本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李潇云感慨说:“我就不告诉你我为什么冒险留在西京的没脸目的,总之是我是自作自受。”   一队怀孕挺着大肚子的妇女,步履困难的被推搡到礼堂中间,日本禽兽的狞笑、赤裸的身躯、求救的呼喊、灭绝人性的奸淫、刨膛破肚的孕妇、挑在明晃晃刺刀尖上的血淋淋的婴儿胚胎、哭天抢地的痛哭斥骂、撞向日寇刺刀殒身不恤的西京妇女。   李潇云把头埋在臂弯凄然说:“你要是见了那个场景,你也会照不下去。”   “八嘎~”鬼子煽了李潇云狠狠一记耳光,又淫笑的搂了一个瘫软在地上呆讷而面无表情的妇女,示意李潇云照相。   一位精通中国话的少佐对李潇云说:“日本大和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支那(中国)是世界最劣质的民族,所以我们千辛万苦的远道来到支那,就是要帮助这支落后的种族进步。支那人很懒,不堪一击,这些支那女人为支那男人生下的孩子,不过是下一代劣质种族的繁衍。所以,我们大和民族的武士此举,是在为你们支那人进化种族。这些女人应该心存感激,自豪。你,应该用你的相机记下这些光辉时刻。你的明白?”   “我当时笑了摸摸那位少佐架在我脖子上的刺刀,呵呵~我对他说,我很想拍照,为皇军服务我三生的荣幸”,李潇云调侃的神态令汉威忍俊不禁,“我说,只是,贵国的男子身材矮小丑陋,按了美学的观点实在是世界最差的体态。就是作为动物,似乎是发育不全,致使我的德国高档相机忽然按不下快门。要知道,这相机太高级,只有遇到奇丑或难以入目的腌臜禽兽才会突如其来的犯病按不下快门,在国内外这么多年,除去一次照野驴发情,这相机憋的忽然失灵,这是第二次对了贵国‘英武’武士难以成像呀。”李潇云说完放声大笑。   两旁的鬼子拳打脚踢一番,少佐对满脸是血的李潇云说:“给你个悔过的机会,皇军是大大的宽容。”一位体态丰腴的妇女被扔到了桌案上,绝望凄美的目光直勾勾的望着李潇云。   “照得让皇军满意,就饶你不死。”   李潇云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   鬼子少佐命令左右把李潇云的两只手按放在桌案上,从士兵腰间抽出一把钢刀,那刀的寒光在耀眼的灯光下熠熠闪烁。   “李先生,可惜你这摄影艺术家的手,可惜可惜。”   李潇云嘲弄鄙视的看着鬼子,朗声大笑:“可惜可惜,终于看到野驴般的禽兽种族,李某三生有幸。”   脖子上的相机被井上大佐摘了狠狠摔在地上。   李潇云眼睁睁的看着那把明晃晃的刀从眼前飞下,血花飞溅。   “把他弄醒,让帝国最有权威的医生给他治病,我要让他活着,让他没有手后悔的活着,为他对日本皇军的冒犯而付出代价。”   四周一片唏嘘抽噎声,洪太太说,洪先生和“老爷子”是被抓去礼堂做杂工,抬死人,才目睹这场震撼的惨剧。也是他们一直在救助李潇云,在他的建议下一队人逃来龙城。   “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李潇云长叹一声,汉威不用多问,就知道他的下场可怜。   但被西京难民证实了李潇云的壮举,汉威心中对这个曾经的无赖生出一丝由衷的钦佩,但嘴里仍不落下风的奚落说:“想不到你这风流种子也会为了这种事怒发冲冠?”   其实也觉得造化弄人,李潇云是个生活糜烂玩男宠女人不计其数的花花公子,居然为了日军蹂躏中国女人而拍案而起,丢了吃饭的家伙。   “呵呵~”李潇云诡异的笑了说:“你那司令大哥不也是为了救你而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劫牢反狱,在家里也没少把你打得稀里哗啦吧。中国的女人,我李潇云和中国的无赖流氓可以玩弄,但也轮不到小鬼子畜生们去碰一个指头。只要中国男人没死光!” 第135章 成长的痛苦   李潇云说到激动的时候,挥舞起双臂两条空荡荡的腕上覆盖着黑红色恐怖的血痂。   汉威惊撼的目光令李潇云霎那间恍悟到这个残忍现实,慌忙把两只空空的腕子往袖管里缩藏。   汉威一把捏住了他的小臂,动情的说:“李潇云,你怕什么?有什么不能示人,总比那些汉奸国贼长双猪爪驴蹄的更入眼。”   李潇云目不转睛的含笑凝视汉威澈如流星的明眸,情不自禁的惋惜说:“只可惜我不能再亲自照下你这双漂亮的眼睛了,小弟。”   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汉威愠怒的沉了脸,想斥骂他又不忍,毕竟此刻有恃强凌弱的嫌疑。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李潇云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本来撑扶了树起身欲走的汉威驻足。   “占尽天下钟灵毓秀的人物有几个能长久,上天总是公平的。”李潇云仰天长叹:“就象我,不到二十就在摄影界暂露头角,十多年过来,自矜少年风流、才华横溢,如今也落了如此了局,也该是命数。而小弟你,年少英雄,风云叱咤,世间能有几人?偏又生得这副人见人怜的俏模样,怕是占尽日月精华。周公瑾、小罗成、锦毛鼠,这些虚虚实实的少年才俊都没逃过天妒英才、英年早逝。”李潇云呵呵笑笑,“不是我咒你,小弟~。我李潇云只要见了美学上‘致美’的东西就不忍撒手,费劲心机的要留住那最绚烂的瞬间,不是我自私,是很多美丽转瞬就从你指尖溜走。”   李潇云伸手看指尖,惶然的一阵尴尬,他总意识不到,属于他的那绚烂瞬间,也已经在日本人的屠刀间消逝。   苍凉有如热汗涔涔时掠过的一阵寒气,轧的人心寒透背。眼前微妙的一瞬,本想对李潇云的奚落嘲弄反唇相讥的汉威,也只得惆怅的笑笑:“我会活得好好的。你要是有命活到七老八十,你我肯定还有促膝畅谈的一天。只不过容颜易老,怕我那时会形枯影蒿得令你这位艺术家失望了。”   汉威起身,抑郁做梗的心情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小弟,”李潇云对他背影喊了句:“上次舞会,我还给你拍了几张特写,很不错,可惜放在法国,日后一定给你看。”   ※※※   傍晚。   汉威仰躺在斯诺诊所的病床上,呆滞的目光凝视着天花板。   腕上的吊瓶“滴哒”的轻淌着药液,腰上的枪伤还隐隐犯痛。   病房门口,半掩的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低声啜泣:“都怪我不好,若不是我那晚偏同汉辰斗气回娘家,汉辰就会去送凤荣姐回家,就不会~~”   另一个声音是倪玉露的:“你又乱想了,就算是汉辰去送凤荣,就担保不出事吗?”,玉露叹口气说:“我早就说,这威儿就不是个什么吉兆,你还偏拿个扫帚星当个宝贝供着。这也难怪凤荣不喜欢他,你想想,这孩子两岁就克死了娘,然后又是他小叔、他爹相继去世。好不容易遇到个大哥命硬克不动,大姐又因他而死。”   “姐,这话也太不公了。”玉凝不服的制止。   玉露尖刻的话:“你想想,怎么就这么多偶然的事到了他身上都成了‘必定’,怎么这么巧凤荣就在他眼皮下和家门口间出事?这么巧他今天送丧回来路上就遇到了刺客?这么巧这刺客就服毒自尽了。这不是狐仙鬼怪的事吗?”   汉威听了心里一凉,眼泪顺了鬓角流下。   “我就说么,这女子生得绝色的都是亡国的红颜祸水,更何况他一个男娃子生得这么俊美。光是模样惹人就罢了,还偏偏这么好命的投胎到大户人家当少爷,光是好命还不算,还小小年纪能文能武的爬到这么高的位置上。前些时候你们人人夸他如何英雄如何露脸,我就觉得不是祥兆,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这人世的风光都被他占全了?”   警察局的罗局长对杨汉辰讲述了这几天追查的结果。随了汉威提供的事发地一经确认后,原本投案自首的两名案犯的口供开始显得千疮百孔难以自圆其说。   事发不久,就有两个流民中的小贼投案认罪,说是他们误杀了那天独自游荡在河滩里的储夫人。他们的动机不过是劫财,却招致储夫人的拼死反抗。推打中,储夫人跌倒,头部误撞到石头而死。   但储夫人遇难那晚曾出现在了庄门口被证实后,两个小贼在追问中也变得前言不答后语。   罗厅长走后,顾师母拉了汉辰说:“龙官儿,我就说威儿不是这种没良心的孩子。你前些天脾气太坏了些,委屈那孩子了,让这孩子背了多大的罪名。”   汉辰冷笑声:“委屈他了?若不是他玩忽职守的没送姐姐到家,若不是他平日嘴里没实话,谁会怀疑他?”   “天都这么晚了,怎么这孩子还不回家,不是走丢了吧?可别是路上再有个好歹?”顾师母不放心的说:“龙官儿,派人去迎他吧,天黑了。”   “天黑怕什么?他不是也把大姐一个妇道人家深更半夜扔在野外了吗?”汉辰吩咐说:“开饭吧,杨家的规矩,误了饭点就饿着。”   “大哥,汉威回来了。”汉威到家已经是八点多,“大哥对不起,汉威回来晚了。”   “大爷,小爷在山里走迷了路。还是黑子~~~”小黑子的话在杨汉辰凌厉的目光逼视下咽了回去。   已经是入夏的天气,汉威惨白的脸色,披了件黑色薄披风。   “这孩子是不是病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师母迎上来拉了汉威颤抖的手,又摸摸他的额头:“发烫呢,我说怎么这么热的天还披个披风。累病了。”   师母边说边伸手帮汉威解披风,被汉威委婉的拒绝。   汉辰冷冷的瞟了他一眼:“犯了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哪里那么多借口。”说罢转身回房。   “威儿,来,饭菜还没撤,师母给你热热去。”顾师母话音刚落,就见胡伯向她摇头使着眼色。   张继组来了,是替何长官来吊唁汉辰的亲属,因为天气太差,飞机才落下。   张继组或多或少也听了些杨家最近的传闻,宽慰了心虑憔悴的汉辰几句,又想到了汉威。   汉威缓缓的扶了楼梯下楼,一身淡灰色长衫,微微挽起的袖口略露出里面一段儿牙黄色的短衫绸袖。   恭敬的同张继组见过礼,就立在一边。   张继组见他神色恹恹的,脸色也略显苍白,谈吐答话都是谨慎迟滞,不由得笑了打趣说:“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威儿小弟是每隔三日都令人刮目呢。”   见汉威似笑非笑的低了头,张继组指了汉威对汉辰说:“这次再见汉威小弟,反觉得他仿佛一夜间成熟稳重了许多,都要变得不认识了。”   见汉辰一脸不置可否的笑,又说:“汉威小弟的庆功宴,伙计你是百请不去,你是没见威儿小弟在那么大的场面上应酬得举止、做派如何的得体威风,那是大气沉着。老头子直夸他颇类汉辰你这兄长的做派。~~我才对小荀说,这汉威大了,出息了。没想到他一见了我和小荀这两位大哥,呲牙咧嘴的一笑,那副坏笑呀。小荀当时就说‘完了完了,原形毕露了’活脱脱个孩子。哈哈~~”   汉辰干笑几声,又沉声吩咐汉威上楼去。   张继组看了回避而去的汉威,对汉辰感叹说:“中国穷,没钱,不然买个百来架飞机,再多几个汉威小弟这样的智勇双全的空中英雄,早把小日本炸平了,那巴掌大的小日本还没咱们一个省大。”张继组感叹说。   听了张继组的夸奖,汉辰仍矜持的瞥了眼汉威说:“这个孽障,越来越不长进,有时候气急了,结果了他的心都有。”   “可别可别,伙计你该不是日本人派来的卧底吧?”摸不到头脑的一句话,汉辰愣神时,张继组又打趣道:“日本人可拿出十架飞机的金额,可是十架!”张继组比划着强调,“用来悬赏汉威小弟项上人头,可值大价钱了。你若真把他打死,日本人做梦都得笑得合不拢嘴,你可有汉奸之嫌疑呀。”   “听说令姐的死,是流民抢劫所致?”张继组说:“老头子倒是建议说,不到极端的时候,还是不要驱逐龙城境内的流民,怕造成更大的慌乱。”见到汉辰阴沉了脸,张继组又解释说:“当然只是建议,你自己拿主张。”   “节哀顺便吧~”张继组劝着黯然神伤的汉辰,“也是天灾人祸,始料未及。兵荒马乱,世道艰难。谁能保证谁平安无事呀。”   送走张继组,汉辰转回书房,猛回头,小黑子胡毅机警的闪到楼梯角落里窥视他。   “做什么呢?”汉辰喝问,小黑子从角落蹭出来,手里的托盘上小心翼翼端着碗冒了热气的鸡汤,来到汉辰面前:“司令,我~~”   “不是说过不许,怎么你还敢抗令!”汉辰大声的断喝,屋里的汉威听得十分清楚。   “咣当”一声脆响,碗碎的声音,小黑子哽咽说:“司令,求你了,小爷他~~他~~”   汉威从容的从卧室出来,平日罕见的长衫装束,显得文质彬彬。   “大哥,不要责怪小黑,都是汉威的不是”汉威轻描淡写的话,声音不大,又转向小黑子说:“说过我不饿,不要费心了。”那眼神的暗示,小黑子辛酸含泪看着他,依依不舍的离开,嘴里的话始终在汉威的逼视下没能说出来。   汉辰怒视汉威,那冷冷的眼光充满怒意和失望,仿佛看着一个令家门蒙耻的逆子。   汉威躬身而立,长衫显出他少有的成熟稳重气质:“大哥没有别的吩咐,汉威回房了。”   兄弟二人擦身而过。这已经是汉威晚归后,汉辰打翻的第二碗送来的鸡汤了。   “小爷,你就跟司令说实话吧,你这身子伤成这样还受这些窝囊的闲气~~”   汉威温声安慰小黑子说:“真若为我着想,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家里最近已经鸡犬不宁,不要再平添烦恼。一顿不吃怎么就饿死我了。”   “小爷,这是枪伤呀,你才取了子弹,即使没伤到要害,也要养伤。你这样不言不语、躲躲藏藏怎么行。再说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了。”   深夜,是胡伯亲自端了第三碗鸡汤来到大爷汉辰的书房,汉辰见了热腾腾的鸡汤眉头一皱,依旧埋头做事边甩了一句:“要是给那个畜生说情就免了,要是我,就没脸去馋这么碗汤。”汉辰料定是小弟在变相的撒娇讨大家的怜惜。   “大爷知道威儿今天为什么晚上才到家吗?”   汉辰没搭理他,胡伯又说:“小黑子刚对我说了实话,在山下遇到了刺客,小爷中了一枪。”   汉辰手中的红蓝铅笔戳断了,恍惚的抬头看胡伯,胡伯不会为碗鸡汤扯谎。   “刺客被小黑子打中了,是大小姐跟前的仆人,受过大小姐的大恩德,是找小爷寻仇的。动手前就服了毒,一死殉主。”胡伯连连叹气说:“都是造的什么孽。小爷怕大爷你担心,才藏了不说,没见他回来时候都虚脱得被黑子背进来,披那件斗篷就是藏后背的血渍呢。太太和斯诺大夫和是要小爷留在诊所,小爷是不想让家里知道这事,生是从诊所跑回来了。”   “玉凝知道了?”   “斯诺大夫怕出事,打电话给太太了。”   胡伯将汤推到汉辰面前说:“所幸没伤到要害,被雨伞隔挡了一下从后背进去的不深。”   汉辰蓦然起身,托了汤碗来到小弟汉威的卧室。门是反锁的。   注视着手中的子弹头靠在床头发呆的汉威感觉到门把手的响动,停了一下,又两下连续的响动,这是大哥。   汉威心里一阵酸楚,托着子弹头发呆的手心都被涌过的心血牵动得麻麻的感觉。他闭眼,佯装不知。   小勇子在门口地上打着盹,被胡伯踢起,惊慌的叫了声:“老爷,”又迷糊的说:“小爷这两天睡觉都锁门,不让我进去伺候。”   杨家的规矩,孩子睡觉是不许锁房门的,汉辰虽然恼怒汉威的违规,但又不好敲门扰醒他。   脚步声远去,汉威接着对了子弹头发呆。   把弄着子弹头,汉威闭上眼,满眼的天旋地转,仿佛又回到那阴云密布的长空。飞机在盘旋翻转,咬住敌机的尾巴,眼明手快的一阵“哒哒~~哒哒~”的子弹声。“打中了!”欢呼声中,中弹的敌机拖着长长的浓烟呼啸坠下。“不好!”不等喘息,两架敌机左右夹攻而上,“走!”一拉操纵竿,娴熟的俯冲而下,一个翻腾就见头上两架敌机躲避不及撞到一起。“好!”汉威攥紧拳一阵热血沸腾。睁眼时手里攥的不是操纵竿,而是那颗身体里取出的弹头。几日来,往日的镜头总如电影般在他眼前浮现,只要一闭眼,长天烽火中那动人心魄的一幕幕就令他挥之不去。   战友们怕是正在广袤的祖国蓝天上保疆卫土的同侵略者浴血奋战,而他却躺在床上在自家悲剧中纠缠不清而身心疲惫。   门忽然被打开,汉辰决定进小弟的房间是因为发现了门缝下透出的灯光,小弟没有睡下。   汉威撑了床努力起身,大哥来到床边,阴鸷的目光审视着他,信手将汤碗放在案几上。   大哥摊开手在他面前。   汉威迟疑一下,他猜大哥是看到了他手中有东西,但那是从他身体里取出的子弹头。   大哥的手就摊放在他面前,威严而不容违抗。   汉威抿了薄唇,松开拳头将子弹头松落到大哥的手心中。   汉辰看了眼子弹头没说话,指指桌上的汤说:“胡伯给你的。”转身走了。   不用问,大哥定然知道了他中弹的事。   几天来,汉威想了很多,错就是错在他骨子里仍在把自己当杨家的小少爷骄纵,拒绝在这个家里的长大,舍不得离开家人那呵护宠爱的目光。而他的举动,又怎能不让大哥至今还拿他当个孩子般的不留脸面的呵责。   汉威仔细审视自己,从龙城机械旅到西安十一处,从猎鹰大队到重回龙城。扪心自问,不在大哥眼前的时候,他的举止都能效法大哥沉稳的风范。汉威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在家里有意演戏去演个讨人怜惜的小弟呢?还是在军队里刻意在演一个少年得志的青年将官。如果“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他只能挑选其一的话,他宁可选择后者。   汉威此刻深知的一点就是,他必须要离开大哥,只有离开大哥,他才能长大;只有离开大哥,他才能活得真正的独立;也只有离开大哥,他才能重回抗日前线。   但走之前他必须要把大姐的死因弄个水落石出。   如果不搞清大姐死因,他就是为了报国而毅然离家去前线也要背负“杀人遁逃”的罪名,更何况杀的这个人是自己的亲姐姐。   怎么可能有此等的蹊跷事。   本来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大姐同他在撮合兄嫂破镜重圆上也算得上是统一战线联盟了。就因为回家路上的几句气话打闹,明明离家门近在咫尺的大姐就消失了,居然人命关天的大事就无声无息的发生在自己眼前,他却毫无洞察。大姐的尸体在乱石滩被发现,汉威还自责得痛不欲生,多少觉得是自己的草率任性害了姐姐无辜送命。   但众人怀疑指责说他是出于报复故意将大姐弃于荒野的乱石滩时,曾令他痛心疾首的百口莫辩,不知所措的时候,又落井下石的出了两个所谓的小贼,自首说是在乱石滩杀害的大姐。直到这时候,汉威才开始怀疑这幕后有戏。因为那么远的路,大姐怎么可能就为了同他赌气而放弃眼前的家门不入,而独自跑去荒野。难道就为了让大哥动怒而多责打他这个任性的弟弟几下,但这代价却是于理不通。   当他向警察厅证实了事发现场时,那两个自首的小贼假冒凶手就不攻自破。那这两个小贼是替什么人来顶罪呢?扫墓回来路上刺杀他的那个小官儿又与此事有无瓜葛呢?   所有的疑问让汉威抱定信心要把此案一查到底,还自己个清白。   “二月娇”,汉威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娇娇的身影,神神秘秘的被大姐安排去了储家,那储家应该是当年香香受难的伤心地,娇娇为什么要去?太多的不解,而汉威相信二月娇肯定能知道些什么东西。 第136章 雪上加霜   清晨,汉辰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走下楼,听见楼下小黑子同顾师母的低声说笑。   “你这孩子,小心些,毛手毛脚的,看洒了汤烫到你。”   “师娘别担心,这碗里装的哪里是水蛋呀,那就是金子。我要双手捧过头顶供奉着给小爷端上去,才对得起司令大人的法外开恩。”小黑子诙谐而夸张的语气,汉辰心里明白,黑子的话是隐射他昨晚罚汉威饿肚子的事。   只听师娘笑骂了句:“贫嘴。”   小黑子悻悻的说:“刚听了司令的特赦令,黑子感动得想大哭了。我时才跟我爹说,下辈子,下下辈子,我小黑子就是生在贫门小户当条狗,也不要投胎富贵人家做少爷。好么,想吃口饭都比登天还难呢。”   “不去做事,又在这里耍舌头!作打呢?”胡伯过来,刚开口叱责小黑子,却发现大爷汉辰立在楼梯处,慌忙叫了声:“大爷,你~~醒了~~”   只听“咣当”一声,小黑子吓得手一抖,一碗热气腾腾的蛋羹跌洒在地上。   胡伯气得浑身发颤,指了黑子说不出话来。   “你这孩子,看没烫到手吧。”师娘关切的拉过小黑子,用绢子给他擦拭着手,边絮叨说:“说让你等等再端上去,你急得什么?”   “大爷,警察局的罗局长和周警探求见,在客厅候着呢。”胡伯轻声回禀。   这么早,肯定是有什么要事,杨汉辰有了丝不安的预感。   “司令,那两个投案自首的疑犯自杀了。”罗局长的一句话,汉辰心头微微一震。两个流民冒死投案承认自己是凶手就已经匪夷所思,如今又自杀,岂不更蹊跷。   两名疑犯据说是因为怕受酷刑拷问,而咬舌自尽的。罗局长连连告罪说,本不过是拿了些老虎凳之类的刑具吓唬两名疑犯,没想到两个人这么胆小竟然被吓死了。本想从他们嘴里刨出的幕后指使的线索也就断了。   汉威听黑子复述完罗局长的话,眉头拧在了一处。   杀人是要偿命的,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这两个“小贼”如果没有被人买通来顶罪,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去投案送死。那是什么人买通了这两个“小贼”?难道这两个“小贼”真是怕受刑才自杀吗?还是另有隐情?一桩原本貌似平常的意外,忽然变成了扑溯迷离的悬案。   “小叔叔~~”梅姑探头探脑的扶了门框怯怯的说:“梅姑能进来吗?”   汉威陪出丝笑意:“进来吧,怎么忽然这么生分了。”   梅姑这才换了一贯俏皮的笑,抿了嘴颠跑了过来:“是胡爷爷让梅姑来问小叔叔,车给小叔叔备好了。既然小叔叔要出门,那约好的那个剃头匠什么时候来呢?”   汉威缓缓笑了说:“小叔叔中午去见个朋友,下午就回来。”   “喔,知道了。”梅姑嘟了嘴应了声,转身走出没两步又回头说:“小叔叔这两天好怪呀。”   汉威出门时听胡伯说,大哥早上接了个电话就匆忙去司令部了,好像有什么大事的样子。胡伯一再嘱咐汉威早些回家,不要惹事。   ※※※   汉威约了周警探去茶楼喝茶,想让周警探带他一起去查大姐的死因。   周警探是喝过洋墨水的,同汉威谈得十分投机,他断然否定了凤荣大姐之死是因为偶然或意外的可能性。   虽然老话有“无巧不成书”的说法,但那些偶然的巧事毕竟是小说中才有的戏剧情节。周警探寥寥几句对案情的分析,汉威就生出佩服。   周警探敏锐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汉威的眼睛,怕没有任何谎言能逃过这双能直透人心的眸子。周警探说,他坚信事发地应该就在储家庄园门口,约了汉威次日同去现场勘察蛛丝马迹。   ※※※   汉辰审视着变换了发型的小弟汉威许久没说出话来。   汉威那头飘顺的头发修剪得短平利落,两鬓及发际刮得微露淡青色。原本遮掩前额的柔发削去后,那双平日水汪汪的大眼睛愈发的显眼。一袭飘逸的豆绿色长衫,衬了利落简洁的发型,仿佛一夜间小弟成熟了许多。   汉辰记得小弟还是在军校那段时间,曾剃过如此利落的发型。若是过去,想要小弟穿上中规中矩的长衫,理个规整的军人标准的头发,一贯在乎自己仪容的小弟不定要如何的推搪耍赖。如今见了小弟这身装束,汉辰反生出丝困惑。   汉辰并没有下楼来吃晚饭,心思满腹的守了书房的窗户,望了窗外深沉的夜色凝神发呆。   王衷这头猪果然不出所料的故伎重演。他以前线总指挥的名义,强征了龙城两个师的兵力去离龙城百里外的宛城去救急,但王衷自己却弃城逃之夭夭。由于王衷为了谎报战功而发的假情报,未及时通知龙城方面派去的郝、平两位师长,致使郝贵龄带兵来到飘扬了日本膏药旗的宛城下,才知道城池早已丢失。误入日军包围圈,郝师长血战殉国,平师长帅了残部逃离回来,痛心疾首,对杨汉辰哭诉这场窝囊的败仗,明明是败在自己人之手。   杨汉辰对王衷早有堤防,也怕他再玩些“猪招数”害人。但迫于王衷手里有老头子的尚方宝剑,他无论如何也要给何先生些面子,所以才两难下再三思忖,派了郝、平两位年长有经验的老将出马。为的也是能审时度势的灵活掌握情况,不至于腹背受敌。   但杨汉辰万没想到王衷这头猪竟然如此无耻,弃守城池不战而逃不说,还敢谎报军情,眼睁睁的把自己人往陷阱里推。更令杨汉辰失望气愤的是,王衷竟然厚颜无耻的“倒打一耙”,把宛城失守的责任,归于龙城军队保存实力、救助不利。何长官一封严厉斥责的加密电报发来的时候,汉辰看得心寒。雷先生毕竟是个老成谨慎的人,见杨汉辰虽然一天沉默不语,知道他沉浸在痛苦中,就替他巧妙的起草了回电给何先生,即隐射了此事的悬疑,又暂且稳住局势。   晚上,陆续有部队里的将官来找大哥,汉威帮忙迎送了四批人走,起初大哥的神色还稳如泰山,及至郝贵龄师长的遗孀和带了年幼的儿女来找大哥哭诉伸冤的时候,汉威在一旁看得都暗暗掩泪。汉威注意到,尽管大哥有意在遮掩和压抑心中的怒火,但理智和情感的冲击已经能从大哥的眼神里流露出来。   送走客人,家里安静下来。   汉威端了一碗师娘新下的汤面来到大哥书房。   “咣当”一声巨响,书案上的笔筒文件被打翻在地上,大哥汉辰狠狠捶了桌子冲汉威吼了句:“出去!别进来烦我!”   汉威将汤面仔细的放在门边的花案上,静静走近大哥的书桌,蓦然无语的撩起前襟,俯身蹲在地上,将地板上散落的笔纸一一拾起规整好,放回大哥面前的书案上。   汉辰怒视着弟弟,眼前小弟汉威的举动乖巧而执拗让他心酸又陌生。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滚出去!”话音未落,反手一把,汉辰又将笔筒打落在地上。   汉威知道,大哥的失态和不加掩饰的真情流露怕也只能是在家里。   兄弟二人目光对视片刻,汉威无奈的苦笑,蹲下身继续把东西捡起来,再次放回桌子。   “你~~”汉辰险些就一如往昔的狂怒了将不听他吩咐的小弟一把拖了过来一顿痛打,拿他当成最顺手的出气筒。但此刻小弟难测的目光沉稳中带了不屑,让汉辰忽然间发现眼前的小弟竟然有些陌生。   “大哥,师娘给你煮了面条。”汉威说。   “放在那里吧。”汉辰竭力平缓了语气:“你出去吧,我不饿。”   看大哥扭转了头不在看他,汉威心里也隐隐做痛。此刻,他知道大哥的沉默中要独自担当多少责任和不平,若是早些年,怕大哥心烦的时候,自己早就被大哥当了出气筒了。   “那小弟先告退,大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弟就在房外候着。”汉威躬身倒退几步到门边,欲退出门时,迟疑的说:“大哥犯不上为王衷那头猪的无能和过错来折磨自己。”   “大爷,何长官的电话。”胡伯在书房外禀告说。   “转进来。”汉威不等大哥答话,就吩咐说。   电话铃声响起,汉威抢前一步拿过了话筒,眼神示意大哥不要出声。   汉辰没有料到小弟此刻的举动,只听汉威在电话里有礼貌的应对了几句又说:“家兄身体欠安,已经安歇了,汉威这就去叫醒他。”   汉辰沉了脸,伸手要来抢话筒,汉威一把死死按了大哥的手,坚毅的眼神安抚着大哥般,嘴里仍镇定对何先生说:“家兄身体暂无大碍,只是心里不舒服是有的,毕竟是损失了两个师的兵力,对上对下都要有个交待。”   汉辰对小弟突如其来的举动显得不安,生怕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小子失口惹出什么祸端,但汉威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依然坚持了握住大哥抢话筒的手,对大哥轻轻摇着头,又对话筒那边的何长官平和的说:“总座放心,难处自然是有,但家兄还是会以中央大局着想。”   挂了电话,汉辰半盍了眼诧异的打量汉威,汉威说:“大哥气头上,连小弟都看出了。此时还是缄默为好,给彼此留些时间和空间。”汉威看了大哥冰凉的目光,又补了句:“恐怕何长官也不会相信大哥此时睡得下,怕他此刻也要费尽思量,彻夜不眠了。”   汉威小心的将汤面端来放在大哥的案前:“大哥快吃吧,这面放久了就快结在一起了。”   汉辰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汉威离开。   第二天一早,汉威同周警探去储家庄周围勘察现场,却是一无所得。   汉威随周警探进了储家庄,姐夫储忠良接待了他们。经过这场浩劫,储姐夫显得颓废了许多,说话都如中风般有些口齿不清了。   “小弟呀,”姐夫语重心长的说,“姐夫前些时候也是气糊涂了,姐夫说了什么气话,自己都记不得了。听说了你大哥迁怒你,让你受苦了。”   周警探把话引到正题,略谈了两个冒牌凶手自杀的事。   储忠良提供线索说,他觉得赤党和日本人嫌疑最大。   前年他曾经支援过宛城围剿赤党的经费物资而同赤党结仇,近来听说那个曾险些丧命在储家庄后山的赤党游记队头领带人游荡来龙城了。   另一种可能是日本人,去年抗战打响前,他在同东北的日本商人做大烟军火买卖时,狠狠的黑了日本人一笔,日本人一直在寻仇。   储姐夫边说边拭泪对汉威说:“万事有命,姐夫如今是想通了,不管这凶手是流民也好,赤党也罢,还是日本人,总之你姐姐是回不来了。”说罢就悲悲啜啜的哭了起来。   二月娇终于如汉威所盼的出现了,平静又陌生的将茶水放在汉威和周警探面前的茶几上。   二月娇凄楚的眼神同汉威对视的那一秒,汉威就觉得二月娇有话对他说。   “姐夫,我要方便一下。”汉威说。   “小舅爷随小的过来吧。”二月娇引了汉威去洗手间。   左右无人,汉威头也没偏的目视前方低声问前面引路的二月娇:“你方便出去讲话吗?我有事想问你。”   二月娇沉默,然后娇声说:“小舅爷往这边请。”   直到送汉威回客厅时,二月娇才低声说:“花枝巷的老房子,后天中午见。”   声音很小,汉威低头说:“记得了。”心中充满胜利的欣喜。   ※※※   “你今天去姐夫那里了?”汉辰皱了眉头追问。   “是。”汉威略欠身恭敬的答着。   “为什么?”   “协助周警探查明大姐的死因,毕竟汉威是大姐临终前最后见的人。”汉威的答话冷静沉着。   汉辰凝视他良久,斥责说:“你就不能老实在家少去惹事,这是警察局在管。”   “大姐的死,汉威有责任,汉威当然要查明真凶,给大姐一个交待。”汉威斩钉截铁的答话,丝毫不让步,又让汉辰无可辩驳。   “你翅膀长硬了是吧?别以为扮上了妆就能唱成角儿!”   ※※※   几经周折,汉威终于联系到二月娇出来一叙。从茶楼转到小巷,汉威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处跟着他,回头时总是看不到人影。   汉威故意拐进一条他曾经十分熟悉的小巷子,闪进一家干果店又从旁门闪出,终于看到了跟踪他的那个神秘的影子——梅姑。   摇晃着一只糖人的梅姑见被汉威抓到,跳了脚撒娇的开心说:“小叔叔,还是被你捉到了。”   汉威沉了脸看着她,随即笑了刮了她的鼻子责怪说:“小叔叔险些把你当特务开枪了。”   梅姑笑得灿烂,得意说:“我要保护小叔叔,不让坏人再伤害小叔叔。”   “小丫头,长本事了,小叔叔哪里用你保护。”汉威敷衍了她说:“梅姑快回家,你奶奶知道你出来了吗?外面不安全。”   梅姑执拗说:“小叔叔同梅姑一起回家,不然我告诉大伯伯了。”   汉威有些不耐烦,毕竟他急于去见二月娇。   “小叔叔,”梅姑纠缠着汉威:“梅姑要吃杏脯,你给梅姑买了,梅姑就不缠你。”   汉威无奈,来到柜台让伙计帮了称二两杏脯,忽然一个小男孩儿冲跑过来,拉了汉威的衣襟摇晃说:“叔叔叔叔,有个哥哥给你的。”手里递给汉威一个纸条。   汉威展开看时,草草几个字,是二月娇的笔迹:“有状况,速离开,改日再约。”   “小叔叔跟我走。”梅姑拉了汉威从干果店的楼梯后的一个小门出去,穿街走巷的比汉威还熟悉这带的地形,汉威好生的奇怪。   晚饭时,汉威同大哥汉辰对面而坐,都是只顾低头吃饭没有过多言语。   顾师母去了庙里为大姐超度祷告也带走了梅姑,家里冷清清的只剩兄弟二人。   “小爷,再喝碗汤吧,你身子虚,要好好补补。”胡伯张罗着为汉威添汤。   汉威微微欠身,恭敬守礼的婉拒说:“不再麻烦胡伯,汉威已经吃好了,谢谢胡伯。”   那话说得谦恭得体,配了洒落的举止,胡伯嘴里喏喏,却是从汉威身上隐约看出了昔日七爷的一些影子,不免多了些伤感,怅然的看眼汉辰,汉辰沉默不语。   汉辰也觉出了小弟这些天来的怪异,象鸣蝉蜕皮般的诡异。   汉辰总情不自禁的凝视小弟的举止表情发呆,弟兄二人目光偶遇时,汉辰干涩的问了句:“你白天出去了?”   “回大哥的话,汉威今天出门去见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旧友。”   汉辰见他答话中都带了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温和,这种谈话仿佛又回到三年前余舅爷事件后兄弟二人在汽车里推玩辞令的对话,汉辰引生了一丝难言的苦涩。   “顾师母同梅姑去了庙里,这家里少了梅姑这孩子,忽然清静了许多。”胡伯见兄弟二人的话锋不对,忙借着上菜的功夫引开话题。心里却明白,其实平时家里吃饭或小聚,少了小爷汉威的欢声笑语才冷寂。而这几日小爷汉威人是在家,可那开心风趣的笑语却没了。 第137章 距离之美   从储家庄院回家的路上,汉威一路不说话,周警探安慰他说:“Michael你别急,如果你说的那个二月娇真是有了意外,储先生肯定要报案了,尤其是在这种敏感时期。”   汉威苦笑了点点头,没有应声,他今天在储家庄没能见到二月娇。但他没敢问姐夫二月娇去了哪里,毕竟他不想给二月娇找麻烦。   看着垂手立在书房中央的汉威,汉辰板起脸喝问:“不是告诫过你,不许你掺合警察局查案吗?”   汉威猜出是姐夫来过电话,沉吟片刻不卑不亢的说:“回大哥的话,汉威只是临出国前再去看望姐夫,碰巧搭上周警探的车。”   听小弟忽然说到出国,汉辰险些把此事忘记了,最近家里军里都发生了太多的变故,汉辰几乎无暇顾及此事。汉辰不禁瞟了眼书案上的台历,离出发的日子也就剩下十多天了。由于小弟对出国一事极力排斥,汉辰几乎都放弃了坚持让小弟出国的想法,不料小弟今天忽然痛快的表明他的去意,反而令汉辰吃惊。但表面上,汉辰仍然不露声色的训斥说:“家里缺你坐的车吗?就一定要搭周警探的车?借口!”   仿佛一切都在汉威意料之中,汉威沉着的应答:“大哥教训的甚是,汉威搭周警探的车,还为了同他了解美国那边的情况。周警探在美国有很多朋友,熟悉金融行业的学校,汉威这些天也在同他讨教。”   汉辰也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看了小弟汉威谦恭拘谨的态度,对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兄弟又爱又恨中,夹杂出一种淡淡的隐伤。   汉威回到房里冲澡,把自己深深埋进大浴缸里。   冰凉的水,让他头脑十分的冷静清醒。   如果周警探的计策无误,用不了多久,就一定有老鼠自动送上“捕鼠机”。   这几天,周警探已经散了很多烟雾弹。投案自首的两个疑犯是受人指使的假凶手;警察局重重悬赏提供情报线索的人;死者遗失的手提包是个重大线索,如果有人找到,会有重赏。   于此同时,储家庄周围已经暗布了便衣,监视着一切可疑的动静。   周警探对汉威说,死者死前一定会拼命反抗挣扎,现场一定会有打斗的迹象。但是奇怪的是,事发后,对储家庄园方圆里许的地面都要查遍了,竟然没查出个头绪。如果不是死者临终前的呕吐物,周警探都会怀疑汉威提供的事发当晚线索的真实性。   汉威仰躺在浴缸里侧头望着百叶窗外的夜色,风摇树影掩映着远处寥寥的灯火。   “威儿,你在浴室吗?”大哥的声音,汉威一惊,慌忙起身去拿浴巾,边匆忙应答:“大哥稍候,汉威这就出来。”   话音未落,大哥汉辰推开了浴室门。汉威措手不及的用浴巾遮盖了身体尴尬的说:“大哥,汉威这就出来,大哥到房里稍坐。”   汉辰望着有些惶恐羞涩的小弟,侧转身面对墙手忙脚乱的围浴巾,脸色也带了腼腆的微红。汉辰的记忆里,小弟似乎很少这么害羞,就连光了身子睡觉的毛病都是被他教训过几年才稍改了些,平日里没脸的打他,顶多是见他耍赖讨饶,也没见过他如此的难堪羞惭。真的是小弟一夜间成人了吗?   汉辰从小弟的举动中感觉出些生疏。   “过来。”汉辰命令着,一把拉过浑身湿漉漉的汉威,掀转他的身子。看着小弟身上纵横交错的鞭痕间那明显的新结疤的枪伤,汉辰训斥说:“你这不是作死吗?”   汉威自然的挣脱了大哥的手,退后两步,掖着腰间的浴巾,边若无其事的说:“兄长过虑了,伤长在汉威身上,汉威自然有分寸。”   一句不紧不慢的话令汉辰震惊而意外,汉辰看了身上瘦的肋骨嶙峋的小弟,咫尺之间如隔重山般让他触手难及,对自己心里生出的疼爱都觉得疑惑。   汉威若无其事的伸手扯过浴袍披上。   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汉辰俯身探试着摸了一下缸里的水,冰凉刺手。   他原以为那个往常一旦罪责难逃就吓得撒娇耍赖的小弟今天定然会找些理由来敷衍他,但怎么也没料到小弟居然冒出这么一句令他心寒的话,汉辰动动嘴唇居然无话可说。仿佛不是小弟刚从这冰冷的浴缸里出来,被浸入冷水的倒象是他自己的那颗心。   天热贪凉,这是小弟屡教不改的恶习。不是爱冲凉水澡,就是爱把头放去水笼头上一阵狂浇,小时候不知道为他这个毛病打过他多少次。小弟不大会游泳,天热还总爱同孩子们偷跑去河沟里玩水,汉辰记得有一次小弟下学偷跑去河沟玩闹,险些被淹死。那次汉辰气急败坏的把小弟夹在腋下,藤条抽得小弟踢蹬了腿哭得嗓子都哑了。那夜小弟蜷缩在他身边睡下时都直不起腰,夜里一不留心碰到小弟的伤口,小弟在梦里被痛醒哭得揪心。   看大哥摸了浴缸里的水脸色暗沉着不说话,汉威知道大哥在想些什么。只是佯装无事的用毛巾擦了头走到门边说:“大哥外屋请,汉威吩咐小勇子把浴室打扫一下。”   汉辰冷冷的问:“说过你多少次,少年贪一时之快,老来遭罪,你竟是不肯听话。”汉辰仍然没放过那盆冷水。   “兄长说笑了。”汉威淡然的笑笑自嘲说:“兵荒马乱,谁能保谁活得到老?”   “你这是什么意思?”汉辰强压着往上翻拱的怒火,然而小弟汉威却显得安然自得的反问:“汉威哪句话不妥吗?日军压境,国人尸横遍野,谁不想长命百岁,又几人能如愿?兄长不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一片苦心的想送汉威出国吗。”   “威儿!”大哥喝道:“你这是跟大哥赌气还是对大哥责你心有怀恨?”   汉威一脸的惶然,用毛巾擦拭湿发的手停住在空中,困惑问:“兄长的话,汉威不明白了,汉威哪里做错了引出兄长这么重的话?”   兄弟二人对视无语,汉威宽怀的笑笑说:“都是汉威的不是,这么大了也不争气,总惹兄长生气。”又看看大哥慨叹说:“汉威对兄长只有感恩戴德之情,如果心存忌恨,岂不猪狗不如了。想当年父亲早逝,大哥养育了汉威十余年,长兄当父,备受艰辛。只可惜你这个兄弟愚钝不成气,总给兄长惹是生非。”   汉辰心酸的看着他,心想但愿你说的是真心话。可就是真心话,这话也是听得刺人。想想那天不留脸面的痛责,怕真是伤了小弟的自尊心,毕竟汉威大了,不是当年那个顽劣的小弟了。汉辰喘息口气,对他说:“大姐的事,你就不要再费心去查。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大哥之所以责你~~”   “大哥,”汉威截断了大哥的话,“大姐冤死由汉威而起,汉威难辞其咎,会给兄长一个交待。”汉威谈吐间神色自若的样子,已经让汉辰无话可说。原来总教训小弟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天真调皮的如顽童一般,今日果真兄弟出落得大方端庄了,他反觉得弟兄间如隔重山。   他不知道小弟这些天到底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小弟人虽然在眼前,但已经渐渐的脱离了他的掌控中。   “你嫂子打来几次电话找你,让你给她速回电话。”汉辰撂下话出门回到书房,试图令自己调整情绪到平心静气的状态。大姐走了,那是生离死别;小弟也要走了,那是人在心亡。   胡伯来到书房向汉辰交待庙里给大小姐做法事超度的状况,顺带了说了句:“小爷在楼下同太太打电话,说得又是叽里呱啦的都是洋话,好像在吵架一般。”   汉辰觉得奇怪,除去了斯诺大夫在的时候,他平时很少见玉凝同汉威说英语。如今打电话神神秘秘的说起英语,无疑是怕旁人听了去。依现在的情况推断,应该是汉威有事隐瞒的可能性最大。那汉威忽然间同意出国,最近举动的怪异老成,都令汉辰奇怪。多事之秋,汉辰怕是再也难承受意外的打压了。他匆忙下楼,随了他的脚步声接近,他听见小弟本来低沉而强势的声音忽然变缓,而迅速结束了谈话。   “嫂子同我商量出国带行李的事,”汉威对立在身边的大哥敷衍说,“女人都这么麻烦。”   玉凝如约来到黄龙河边这家简陋幽静的茶肆,这曾经是记忆着她同汉辰初识相恋的地方。   楼窗对着烟波浩淼的黄龙河,汉辰端起茶杯望着远山近水感慨说:“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十年了。”玉凝也低头附和:“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个地方。”   “我杨汉辰当年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我险些一枪毙了的纵马踢伤我弟弟的疯丫头,竟然会成了我杨汉辰的妻子。”几句话玉凝一阵心酸,丈夫似乎只有在远离他的军队家庭时,才能如此诙谐轻松的说几句玩笑话。   “是呀,在这里我头次见到你,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嫁给这个暴戾霸道的军阀。”   “是我霸道还是你霸道,我那时才说一句话,就被你一堆的话来排喧。”   “还不是你不分青红皂白的就乱给人家定罪,明明自家理亏,还反打一耙。”   杨汉辰听了呵呵笑了说:“你也不吃亏呀,那鞭子亏得我躲得快,不然就抽到脸上了。”   玉凝忽然笑了:“要怪就怪威儿人小鬼大,不是他顽劣挑出的事端,哪里有这多误会。不过若没他作怪,怕也没你我这段孽~~”玉凝感慨的“孽缘”二字未出口就忙收了回去,转开话题说:“我当时还想,能调教出这等顽劣的子弟的兄长,定然也是个同《红楼梦》里的薛蟠一般的呆霸王呢。十岁多的一个古灵精怪的孩子,居然调皮到往我家拉车的马尾巴上绑鞭炮,险些闹出人命,居然还瞪了眼撒谎倒打一耙,更气人的是那个‘呆霸王’哥哥还仗势欺人。”   “是呀,就是这么顽劣的孩子,是谁总拦护了不许我管教。”   听了丈夫的辩驳,玉凝奚落说:“你那也是管教?把个弟弟竟往死里打。”   “威儿找你诉苦了?”汉辰拉下脸追问。   “小弟如今大了,他挨你打那些没脸的事怎么好意思对我说,我是在斯诺那里看到他身上的伤了。”   玉凝意识到有些言多必失,转开话题问:“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这个,你还问我吗?你跟威儿有什么事瞒我?”   玉凝笑笑,“为了今天的电话,那就不要再多问了。我答应了威儿帮他保密,总要一诺千金吧。”   “好呀,你不说,我只好回去拿鞭子问那个畜生了。”   玉凝笑答:“你尽管去试试吧,你若真能拿鞭子问得出来,怕也不用这么屈尊的约我出来这里。”   玉凝凄然说:“启程的日期要提前了,不知道威儿有没告诉你。我二叔托关系找到搭飞机去香港的机会,所以,下周就走。”玉凝说:“威儿走了,什么秘密都不重要了。你若舍不得他,就多同他聚聚吧,怕以后天南地北,不知道什么时候见面了。”   “玉凝,你是知道小弟对我的意义的。”汉辰说,“你肯定有事瞒我,你要是还念咱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你不该帮了他瞒我。他一个孩子,不知道轻重,你怎么能同他做真。”   玉凝含了泪,惨然说:“你还觉得小弟是孩子吗?我看他现在明白得很。”   “他明白?”汉辰奚落说:“他明白,今天还去泡冷水澡,他背上的伤~~”   玉凝皱紧眉头,显然被震惊了。   汉辰说:“你若是由了他的性子,不定他还能闹出什么名堂,这些天神神秘秘的去同警察局查案,去大姐夫那里不知道多少次。我担心他在明处,真凶在暗处,万一有个闪失。”汉辰哀婉的语气:“玉凝,告诉我,你们在做什么?如果只是要证明小弟的清白,那大可不必。我没有怀疑他蓄意杀死大姐,我只是气他的敷衍塞责、玩世不恭。”   “快十年了,”汉辰说“我知道你这个长嫂当得不容易,杨家也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我知道你疼爱小弟不差于我,威儿也信任你。你总不想他出意外吧,时局这么乱,他若真能平安出国我就阿弥陀佛了,只是怕他都等不到~~~”   玉凝捂住汉辰的嘴,急恼了说:“我真不知道小弟这些事,我同小弟谈的,是他一定去香港看病。斯诺说他的伤~~~”玉凝话到嘴边,不知道该说多少了。   汉辰直直了盯了她看:“你是说小弟的伤?是那枪伤吗?”   玉凝低头啜泣说:“斯诺大夫说,小弟一到夜里就低烧不退。不知道子弹有铅毒,还是同他最近的尿血有关。我是强迫了他同我立刻去香港找专家诊断养病。”   汉辰微开的嘴,终于明白了真相,但他不明白小弟为什么不说实话。   看到丈夫吃惊又失望的表情,玉凝说:“小弟怕大家伤心才隐瞒的。若不是斯诺对我说了实话,怕小弟也要瞒我呢。~~~小弟中弹那天,在病床边对我说了很多。他说不管他的病治好与否,他都知足了。他说若不是你这兄长担当了父亲的责任多养了他十多年,怕他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早就没命了。于情于理,他如今二十多岁也该独立了。”   “大姐的事上,或许我对他是苛责过严了些。”汉辰遗憾说。   玉凝说:“你别想歪了,他只是不想同往日那样无状的一味同你亲昵了。汉威说的话也有道理,他说距离产生美,或许是这样,所以他父亲才对生母依依不舍。不然生母活到最后,美人迟暮,怕他父亲也没这番对她的眷顾和恩宠。”   汉辰看了玉凝,心里也不由思量小弟的话,玉凝接了说:“小弟说他在西安和空军的日子,是最想念你这个大哥的,难得的几次见面都是亲切珍贵。如今他回到了家里,反是事端渐出。他还说,你故意离开何先生保持距离就是看清了这个理。他说何先生也是当局者迷,屡屡得你不得,反生嫌怨,怕子卿当年同何先生就是太近的没有缝隙才生出事端。”   见丈夫滞讷不语,玉凝说:“汉威说,你希望他永远是毫无遮掩透明的小弟,其实这是不可能的。”   一番话听得汉辰心里波涛澎湃,竟然没想到他一直当做小孩子看待的弟弟居然对一切看得这么透。那过去的一切似乎都是一种做戏,汉威在努力演好一个做弟弟的角色,就象汉威那日在书房里面对自己的冷言冷语哭诉的一般:“威儿努力做个杨家孝顺的好孩子。这些年,哥不许威儿出门,威儿就不敢出门;哥让威儿学什么,威儿就听哥的话;哥要打威儿,威儿就受着;哥给威儿一个笑脸,威儿做梦都记得。就是现在出了杨家大门,威儿能干什么,能怎么活,威儿从来没想过。”   “想想小弟也够可怜的,十来岁的年纪就没了爹娘。还要装成小大人的样子去保护亮儿。”   听玉凝提起亮儿,汉辰黯然神伤,“每次你瞪眼抄起家法,小弟心里再害怕,还是要挡在亮儿前面。你这个做大哥的脸色不好了,他就想方设法的哭了讨饶;你给他点好脸色,他就耍赖讨巧。才多大个孩子,就活得象个小精怪似的。每次看小弟挨过打趴在床上遍体鳞伤的抽搐,我心里就难受。他若见我哭得伤心了,就忍了说不疼,反来安慰我。他若见风平浪静大家都娇宠他了,又开始使少爷性子耍赖。我都想,还是让你少和业儿面对的好,业儿他~~~他会怎么想,这个孩子怕根本不能接受这些~~~”玉凝嘤嘤的哭了起来,汉辰立在窗前看了大河发呆,心想是不是自己这个扮演大哥和父亲的角色的演员太失败了,才让威儿和亮儿屡屡受伤害。 第138章 意外的结局   汉威这几日总躲在房间里尽量不出来,避免同大哥的对面。   临睡前,汉威按规矩去大哥房里晨昏定省的问安时,发现书房门口左右站了两个副官把门。   这种情况极少,汉威肯定是有什么紧急机密的军情,不然不会在家里处理机密的公务,而且重兵把守。   “谁在里面?”汉威顺口问,副官为难的表情,汉威知道他也不方便说,就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回答。转身刚要走,屋里大哥响亮的声音:“汉威吗?进来。”   门拉开了,赫然入目的坐了抹着泪的储姐夫和警察局的老罗、周警探及两个不认识的警察局的人。   “老罗,抓到的两个凶手,严加看守,仔细审问,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接近。”大哥汉辰吩咐着老罗。   一脸疑惑的汉威看看热泪滚滚的储姐夫,心想他怎么又来了。   储姐夫招呼汉威贴了自己坐下,拉了汉威的手哽咽说:“小弟呀,别怪姐夫,姐夫是太伤心了才对你说了那些绝情的话。你从生出来,姐夫就抱了你玩儿,就如姐夫自己的孩子一样。”   汉威也不再多计较,想姐夫也是痛定思痛的冷静下来,没有昔日对他的冷眼相向,可这一切汉威已经无所谓。   老罗对汉威解释说,其实杨司令早就怀疑“流民劫财而杀死储太太”的说法失实,但为了麻痹敌人,还是散风说处死了肇事的凶手。   周警探说,凶犯中计自投罗网了。布在储家庄园的侦探们夜里在角楼瞭望台远远发现了两个形迹可疑的人,那两个人趁了夜色往庄外河湾洼地摸去,遇到侦探赶去的盘查,居然持枪抵抗,还开枪打伤一个警探。   “是哪个方面的人?”汉威脑子里忽然闪过几个念头,“日本人、黑衣社、赤党。”   “这个还没问出来,正在加紧刑讯问话。但初步怀疑是日本人。”老罗说。   送走老罗他们,屋里就剩下杨家兄弟和储忠良。   储姐夫摸了泪,追悔莫及:“是我猜是日本人。龙官儿对我说可能是赤党,我反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小,那些穷鬼同我虽有瓜葛,可现在忙抗战,他们哪里有这个闲功夫;还有黑衣社,你们兄弟或同黑衣社那边有点过节,但说来说去毕竟是自己这边的人,同朝称臣,就是黑衣社同龙城杨家再有过节,也要忌惮一二。况且寻仇也不会找到我储家,直接去找你们兄弟好了。所以我觉得是日本人的可能性最大。说来也是因果报应,我前些年一直同日本人暗中做大烟军火买卖,自从去年两边打起来,我就借机狠狠算计了那伙日本商人一大笔,让他们赔得能当掉裤子。那些人是做军火的,所以我想,最近日本军队就要兵临城下,是不是他们借机来报复~~”储姐夫分析着各种可能性,“不管怎么说,如果是有人暗中打定了主意去害你大姐,就是小弟这回送了你姐姐平安到家,怕我储家也是在劫难逃。只可惜为什么我做的孽不让我来背,连累了娟儿她娘。”   汉威想想姐夫的推理倒也还有些道理,但抓了的那两个嫌疑人做了案为什么不逃跑,还要跑回来自投罗网的送死。汉威暗想,最近的事情还真是千头万绪了,如果是日本人,他们杀大姐一个女流做什么?如果是黑衣社,那动机呢?就是何先生近来同大哥颇有争端,也不至于用这么卑劣的手段去杀一个女流来敲山震虎。那赤党呢?赤党现在同这边联合抗日,就是有意打压大哥那也要等了驱逐日寇后坐分江山的时候。汉威越来越觉得掉到云雾山中。   汉威不由得想到了梅姑,那个神秘的梅姑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是不是该提醒大哥注意这个人呢?   夜晚,汉威灭了灯,却夜不成寐,浑身酸痛怕是又烧起来了。   他起身做在窗台上对了夜色发呆,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停到了门前,是大哥。   门把手的声音,汉威心头一震,门是反锁了的。沉静片刻,那脚步声在门外踱了一阵,慢慢的远去。   犯人审问出的结果反是令汉威吃惊,抓到的两个人即不是日本杀手也不是赤党奸细,说他们是黑衣社也有些牵强。   犯人供认不讳,说他们是王衷司令从黑衣社借来的特务,是奉王衷司令的命令在龙城军区观察杨司令同共党及亲日派黄主席的私下来往,并如实将龙城的动静反应给王司令。两名特务承认说是储太太的死,纯粹是一场误会弄巧成拙了。   他们原本是黑衣社云西路主任的编制,是王衷司令在两月前为了这次特别行动特地从云主任那里借了他们派来龙城。   事发之日,他们不过是得到消息,说是杨司令晚上要到储家庄园同黄主席派来的人有秘密约会,所以二人隐藏了在庄外勘察。   入夜时分,他们隐藏在门边阴暗角落终于看到一辆车驶来,远远发现了一名肥硕的妇人独自向这边摇摆走来,远处还停了辆轿车。   二人中的一个人暴露了行踪,引起了储太太的怀疑,情急之下,隐藏在吊桥下暗处的一人抓了储太太的脚腕拉下河床被大石误伤了后脑而亡,所以他们就顺了河道把尸体拖运走,抛弃到河滩。因为行动失手,惊慌中想隐瞒这个事情,本想去藏尸,却赶上部队赶来,就仓皇逃窜了。后来才听说死者是杨司令的姐姐,吓得魂飞魄散又怕事情闹大会被王衷司令处死,就情急下花了钱雇用了两个替死鬼去抵命。他们并不知道打死的是储太太,也没想到储太太会夜半独自回家。由于他们神神秘秘的举动被房东太太怀疑,在警察局的重金悬赏下,房东太太就把这可疑的二人供了出来。   汉威起初听得不信,居然这么多的巧合,还牵扯进新战区的顶头上司王衷司令,如果这两个凶手的招供属实,那就证明王衷司令从心里就对汉辰大哥和龙城杨家军大有戒心。这种不信任令人心寒,更何况不知道这不信任是来自王衷的本意还是有人的授意。但铁证如山,从两个凶手画押的供状,搜出来的同黑衣社和王衷司令通讯的电台,他们的证件等等资料,都能证实这两个凶手没撒谎。   得知真相,汉威宁愿相信大姐的死是由于他玩忽职守的疏忽,招致被两个无名小贼误打误撞的误杀,这总比知道大姐是被自己人“误杀”的事实容易接受,更何况接受这个结局后还要接受更血淋淋的现实。何长官和大哥,亦敌亦友的较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无奈。   得知储太太死因真相后,张继组连夜飞来了龙城。   汉辰冷静的听了张继组讲明的来意。   “老头子真是不知道这个事情,纯粹是王衷任意胡为。伙计你是知道王衷这个人,糊涂蛋一个,人云亦云,打起仗溜逃的功夫一流,脚下抹了油一般,真本事没有半分。你何苦跟他一个混蛋计较。再说,老头子听说这事后大为光火,已经下令重重处分王衷,电话里当了很多人就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命他把私设到各地的黑衣社特务撤走。你看,也是场意外,虽然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毕竟大敌当前,伙计你可要冷静,不要因小失大。”张继组滔滔不绝的陈述他路上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忽然发现说错话,忙解释说:“当然,我不是说令姐的意外是小事,只是比起抗日大局,毕竟~”   “明瀚,王衷克扣你龙城扩军部队的粮饷的事,老头子也因为这次的事查出,说这就补给你;还有,你有什么困难,只管对他提,他说会尽量满足。”   见杨汉辰笑吟吟的轻蔑的看着他,张继组一阵难堪,说:“明瀚,你是知道老头子,他平日对你的才华一直是赏识爱惜。子卿出事后,他对你更是费尽心思拉拢,对你们兄弟可是仁至义尽。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有情谊的人,虽然你们间发生了种种不快,但都是小事。他做什么还不是顾及你的感受,就象听说王衷和你的事,立刻让我马不停蹄的赶来,你看~”   杨汉辰笑笑,笑得那么无奈凄凉:“伙计,你我兄弟朋友一场,我杨汉辰不难为你。首先我杨汉辰不是胡子卿,也不会相逢一笑抿恩仇。再有,烦你帮我把这个东西交还给何长官。”   汉辰打开抽屉,一个信封里倒出两粒子弹头,张继组不知所措的惊愕了看着他。   “别急,只是物归原主。”杨汉辰说:“一粒是那年在澹溪,我小弟为了护驾中弹,从腿里取出的弹头;另一粒,是几天前,我小弟中了冷枪,从身体里取出的。我相信何长官见了子弹就明白汉辰的意思。近来家事愁绪万千,恕汉辰不奉陪了,继组兄一路好走。”   又对门外喊:“胡伯,吩咐小爷来代我送客。”   汉威送张继组来到楼下,走过浓荫掩遮的碎石小路,张继组停住步:“威儿小弟,张大哥知道为了令姐的去世,小弟你受了很多委屈。可现在只有你能去劝劝你大哥,伤心难过是人之常情,可别意气用事上错贼船。”   汉威心中困惑,但仍平和的望了张继组说:“现在不是同我大哥讲道理的恰当时机。最近发生的事头绪太乱,大家都需要些时间静下心梳理思绪。但不管谁是谁非,承受生离死别之痛的是我大哥,这是事实。”汉威话中有话的含笑审视着张继组:“等过些时候我再试了劝劝他。”   汉威近来的改变令张继组事隔三日刮目相待,眼前的汉威怕不再是那个清纯可爱的威儿小弟。   张继组专注的听汉威接了讲:“首先,家姐忽然辞世,这个姐姐是我大哥一母同胞的唯一亲人;其次,误杀家姐就算是王衷的个人行为,何长官总有失察和用人不殊之过;第三,王衷是打了何长官的旗帜行事,我大哥能效力于他的麾下也是念在他是何长官钦点的主将。试问,日前禹州一役,王衷强行调用了我龙城两个旅的兵力深入险境。他明知中央军节节败退,却对上谎报战功,对内陷害我龙城军队于错假军情下误入敌人包围,全军覆没~”汉威说到此沉默不语,调整了情绪刚要再开口,张继组忙解释说:“这个我听说了,总座也是才知道,电话中训斥了王衷。”   “呵呵~~训斥?那我龙城千万子弟将士的冤魂又该去训斥谁,还是甘心命薄呢?依我大哥的心机,何尝事先看不穿家门附近的战局,明知是死地,还送了自己人去送死,若不是因为军令难违,难道只是给他王衷面子?”汉威一袭府绸长衫,衣摆在风中微摆,话语如人一样沉重稳重。“事发之后,上面非但没有慰籍,反下令龙城方面直接取消番号。”   张继组忙遮掩说:“这个,确实是王衷无礼,也是何长官用人有所失算。”   “何长官从没有失算,何长官很明白。”听了汉威一句冷漠的定语,张继组冷汗暗生。   又见汉威顺手折了一节竹枝在手中轻弄把玩,慢条斯理的点播说:“龙城这个地方,只是何长官在抗战棋局中不得已的一步丢车保帅的落子,他根本就不想把主力消耗在这个战区以免战线过长,所以才派了王衷这个狗肉将军来守这必丢的城池。战争要顾全大局,说到底我们做军人的都明白,只是这步棋下得并不高明。明明落子者心中目的明确,对策成竹在胸,却要怕周围观棋者的议论而故意要声东击西的遮盖掩饰弄出这许多节外生枝的招数和废子。遮掩不利反坏了自己的布局,还招惹旁观着的诋损不屑,呵呵。”   张继组没想到这番话从汉威一个年纪轻轻的后辈嘴里说出,侧目相看之余也心生惊讶,杨汉威远不象他臆测的简单。   张继组迫不及待的分辩:“一个巴掌拍不响,这话曾是你师父教训你大哥的,也不全怪总座和王衷对他生疑。他私下去跟赤党来往,那个黄英,你不会不认识吧?”   汉威是头次听说黄英是赤党,心里想这潭浑水看来又要多翻污浊,不知道还要有多少人来浑水摸鱼了。   汉威看了张继组意味深长的笑笑,“那小弟就明人不说暗话了,黄英其人,汉威当然认识。也感谢张大哥的好意,给嫂嫂看那些得来不易的照片。只可惜家兄欠缺了嫂嫂那妇人为情所困的稚昏,不会相信这些照片真是无意间得来,怕黑衣社也其中费不少心思功夫去跟踪家兄的行踪吧。”   张继组没想到汉威的话说得如此直白,愣愣半晌同汉威对视无话可答。   话到这个地步,张继组也不得不吐露真言以示真诚的说:“黄英的事情,纯粹是云老西的误打误撞,他无意~~啊~~不不,有可能他就是一直同令兄有过节,发现了黄英这个令兄昔日的青梅竹马,还是赤党的一个头目。老头子不置可否的任由云老西去彻查也好,我将照片示于你嫂子勘测这黄英是叙旧还是另有图谋也好,也是为了查明此事,还令兄一个清白。况且现在两党联手抗日,又能如何?”   “如今嫂嫂也决心远离家兄飞渡重洋而去,不知道这是否是令何长官满意的结果呢,还是令他失望了。家兄今日真可谓众叛亲离、家破人亡、妻子远离,又多出我这个家门逆子的兄弟,怕一切的不幸他都占全了,而他从今也一身了无牵挂了。”汉威的笑有这几分诡异,“人无牵挂就无所顾忌,相信这点道理谁都明白。”   精密的点评有些是张继组始料未及的。   “汉威如果没猜错,家兄近日不过是困惑于没能看出这几步棋的路数。一盘棋落子过半,居然没看出落子者的棋路,也不知是此翁棋路高深莫测,还是原本就是个蠢才,被我等高估了。”   汉威看着一眼愣愣不语的张继组,拍了拍他的肩头宽慰说:“小弟的话不过是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点评了给张大哥一人听的,如果是作为杨家子弟说这话,汉威就太混蛋了。”   张继组没想到被汉威几句话抢白得冷汗直流。汉威又说:“张大哥不必在乎汉威的话,姑枉听之吧,我们兄弟自出了我大姐的事,几乎没机会对面讲过完整话。汉威这番话,不过是汉威自己的领会。”   “汉威弟,我没别的意思,我同你大哥,张扬两家也是世交。当前大局为重,只盼你哥他别一时冲动做了糊涂事。”   “怎么糊涂,就是跟了黄英去投了共党,也是在抗日。”   “可他总不能伙同了黄主席去暗中勾结日本人呀。”   汉威诧异的凝视张继组一本正经的神色,随即笑了说:“这个张大哥多虑了,你还不知道我哥,他远没胡子卿的西化头脑去理解什么主义和理想。他满脑子的仁义道德、宁折不弯的性子,连我练点赵字都要挨骂,这你是知道的。就算老头子如何不仁,在家兄心中怕也是栖错了枝儿,真要让他去良禽择木,怕他还真有口无心。所以,最荒唐的结果不过是我大哥撂挑子出国了事,若说勾结日本就为报复何长官,那就太《聊斋》、《山海经》了。”   “张大爷,等一等。”胡伯匆匆的追了上来,气喘吁吁的问:“我家大爷让问,说是顾师母有意同你回去去见见顾师父,看你方便多带上两个人么?”   张继组沉吟了看看汉威,汉威也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些惊讶。   顾师母说,是梅姑这丫头提醒说,玉凝和威儿就要出国,师母是定不愿离开故土的。本来就打算待汉威走后离开龙城去同顾师父团聚,既然今天张继组有飞机,梅姑就提议现在启程。   汉威看了低头不语的梅姑,仍是在猜疑她此举的目的。   张继组询问了汉辰的意思,就一口答应了。   罗嫂依依不舍的帮顾师母和梅姑收拾行装,匆忙的离去也没什么礼物可准备,太太也不在家。胡伯就从家里寻了些现成的特产给师母祖孙二人带上。   师母拉过汉辰汉威兄弟的手握在一处激动的说:“走了的人回不来,活着的就要知道惜福。明白吗?”   先转向汉辰说:“龙官儿,小夫人去得早,你兄弟是你辛苦带大的。乖儿他再犯了什么错,也是你筋骨相连的弟弟,你做哥哥的要多包容。这几天看了你们兄弟冷冷的样子,师娘心酸。”   师娘啜泣了忍忍泪又转向汉威:“乖儿,师娘知道你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你哥哥从小到大吃的苦比你多,年纪轻轻就挑起这么大一摊家业真是为难他,师娘这些年看在眼里都为他抱屈。你哥哥对你再严厉,他还是疼爱你的,你不能怪他,知道吗?比起他昔日在你爹爹和师父面前熬的打受得苦,你这点罪真是微不足道。”师母疼惜的拂弄着汉威纯净清秀的面颊,哄劝孩子般叮嘱说:“多听话,别惹事。乖孩子~”师娘枯皱的手紧紧拉过汉威的手轻轻拍着,依依不舍。   “小叔叔,”梅姑喊了声汉威:“小叔叔,这个送给你。”   梅姑拉开汉威的手,将一块儿晶莹剔透泛着艳红颜色的石头小心翼翼放在汉威手心里:“这是我家乡的雨花石,是我哥哥生前捡给我的,我一直贴身带在衣兜里,逃难的时候就剩了三块了。这块儿留给你,出国了也不要忘记梅姑。”   说着噙了泪又将手里的另外一块儿雨花石在汉威眼前晃晃说:“这块儿石头帮我送给大姑姑家的香儿哥哥,我答应过他,日后要是回了西京,一定去雨花台帮他寻几块儿雨花石。可我就要离开龙城,还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再见到香儿哥哥。”梅姑说了伤感的抽噎说:“怕再寻来的雨花石,里面肯定都是西京同胞的血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心中凄然,汉威接过梅姑递到他手里的雨花石,心中奇怪,梅姑怎么认识二月娇的。   “香儿这孩子,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凤妮子在世的时候,带他和我们去庙里烧过几次香。”师母说:“日本鬼子侵略东三省,他父母都死了。如今咱们还能团聚一堂的,就该惜福了。”   汉辰匆忙的去书房提笔给师父写信,汉威陪了张继组在楼下等候。   “小叔叔,有想起个事告诉你,你别骂我。”梅姑讪讪的如个做错事的孩子,拉了汉威到一边。   “是香儿哥哥在大姑姑出事那天下午曾给你打过电话,是我接到的。我答应他要上楼去叫你听电话,却被大姑姑过来听了就抢接了电话。后来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大姑姑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都气得变青了,凶巴巴的把电话挂了,吓得我心都噗噗跳。大姑姑还不许我告诉你,香儿哥哥来过电话的事。”梅姑说了又问:“小叔叔,是不是大姑姑不喜欢香儿哥哥,可是梅姑很喜欢香儿哥哥,他长得真美。”   “小叔叔记得了,帮你把雨花石交到你香儿哥哥手里。”汉威承诺说。 第139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   汉辰再次从楼上下来时,将一封家信恭恭敬敬的递给顾师母,那是他写给师父的家书。   汉辰扶了顾师母坐到沙发上,恭恭敬敬的给顾师母磕了三个头动情的说:“师娘,兵荒马乱,恕汉辰难以膝前尽孝承欢了。师娘多多保重。”   顾师母搂过汉辰,呜呜的哭了起来:“龙官儿,师娘一把老骨头了,倒是你要好好保重呀。龙官儿,可怜的孩子,师娘前些年呀,一想到你就想哭,师娘从小看你长大,师娘知道你最苦了。龙官儿,凡事想开些,别总憋在心里委屈自己。”   师娘一番话,汉威在一旁听了尽管极力克制情绪,却也不免眼眶微红,梅姑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报告!”副官进来通报说:“犯人押到。”   汉辰起身,对张继组说:“伙计,两个黑衣社的凶手我就交给你带走吧,你回去也好象老头子交差。”   这一举动反令张继组瞠目结舌的犯难,犹豫问:“明瀚,你如今就是就地正法了他们,老头子也不会怪你。”   汉城一阵狂笑,笑声中含了悲凉:“他们哪里是凶手,不过是凶手手中的枪。至于真凶,还要依赖何长官交出来给,汉辰也好血祭家姐了此孽债。”   张继组半张着嘴无语,如果正法王衷来平息汉辰心中之忿,这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王衷是党国大将,杀他不得;王衷还是老头子的亲信,杀他不忍。这个烫手的山芋忽然间被汉辰轻松的扔回到老头子手中,张继组也心中犯难。   庙后半山那片杏林,是母亲的坟茔所在,清净而依山傍水的风景秀丽。   汉威同这些日子在庙里为大姐在超度守灵的二月娇一路来到生母的坟前。   “威哥,很少见你穿长衫,猛看来还真不习惯。”二月娇望着一袭长衫临风飘逸的汉威说。   “是吗?”汉威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淡笑了说:“原本最厌恶刻板的长衫,近来穿惯了,才发现老祖宗的装束是最舒适、提气的。穿上长衫人都显得挺拔有底气。”   “威哥,你真是变了很多。”二月娇说:“储太太的意外,很多人误怪你,那天送葬的时候,我看了你在小雨里跋涉~~~”   “我变了吗?”汉威自嘲的笑笑:“我一直是这个样子,本该是这个样子。”   二月娇苦涩的笑笑:“此刻看威哥,颇有了些令兄杨司令的风范,细看看还能看到胡少帅的影子。”   汉威呵呵的笑了两声说:“那就不知是庄生化蝶,还是蝶梦庄生了。”   汉威将梅姑托付的那块儿雨花石交给二月娇,二月娇显得有些吃惊,迟疑问:“我并没托她找过雨花石呀?”汉威一脸的诧异疑惑问:“梅姑说~~她还说你曾在我大姐出事那天下午打电话找过我,是我大姐没让我知道。”   二月娇一阵迟疑说:“我是曾经打电话到杨府,但未曾找过你,那是储老爷让我打电话确认太太回家的具体时间。”   汉威略显疑惑:“可梅姑说,那天我大姐接了你的电话脸色很难看。有什么事吗?”二月娇看看左右无人,拉汉威坐在墓碑下的石阶上悄声说:“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了,同你有些瓜葛。听说你要送太太回庄子,储先生让我问太太说,若是回来的太晚,就想留你过夜,怕晚上不安全。”   二月娇边说边凝视着汉威俊秀的面容,坏笑了说:“谁让你偏生了这幅招惹人的模样。太太听了就骂老爷贼心不死。”   见汉威半信半疑的看了他,二月娇又说:“我还听媚娘说,他那天伺候储老爷谈买卖时听一个日本商人说,小鬼子那边在花大价钱悬赏了擒你呢。”   二月娇诡异的笑笑,用肩头轻轻碰了一下汉威,又露出当年在西安同汉威在菜园里打闹的俏皮神色:“威哥,你猜为什么?”   “这个我知道,我把‘炸弹’扔到了鬼子的老巢,他们恼羞成怒了。”   二月娇调皮的直勾勾的看紧汉威潭水般清冷的眸子摇摇头说:“鬼子那边说,一定要活赵云,不要死子龙。因为你是中国第一美少男,这群禽兽贪恋你呢。”   “你再浑说,我可恼了。”见汉威脸脸色羞红的动怒,二月娇低头说:“就知道你不信,我相信太太那晚是故意不让你送她进门的,因为我告诉了太太,老爷同媚娘在秘密安排什么。媚娘还对老爷说,晚上肯定能得手,东西他已经夹杂的藏在那堆药材里,他会小心放你小舅爷的后车座上。老爷说,这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呢。我是怕你吃亏,才不得已偷偷对太太多说了几句。没想到太太居然为了多走几步路就出了意外。”二月娇说。“其实太太心里是疼你的。储老爷在太太死前的那些天,几次做梦不怀好意的喊你的名字,太太还跟他大打过一架呢。”   汉威听了沉吟片刻,这么看来,大姐是有意不让他进庄院,免得落了姐夫的魔掌,一阵黯然伤神。   歉疚感由然而生,尽管汉威曾多次怀疑黑衣社那两个凶手的口供,他怎么也不信一切意外就在转瞬间发生,怎么这么巧,怎他一点没觉察,大姐就从视线消失,送了命,留给他一生的遗憾和愧疚。   “这些事,你为什么不对周警探说?”汉威追问。   “又不是什么有脸的事,你真想我把这些腌臜的话讲给警察局听,到时候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的传你杨家小爷同姐夫的风流韵事,你还做人不?抗战的新闻传得都未准有这些花边绯闻快。再者,储老爷也是个狠人,我哥哥当年在他这里就受过生不如死的苦,他若是知道我是内奸,~~”二月娇低头不语。   “娇娇,我怎么觉得你还有事情瞒我,你抽大烟,又进了香儿当年做过事的储家庄,大姐的死,那那天的爽约。娇娇,你不是有什么瞒我的事?”   二月娇摇了头浅浅的笑,清浅的笑靥如花般美艳。   战火硝烟临近,玉凝一家和汉威要改乘飞机提前去香港,然后转道分航欧美。   临行前的上午,汉威在大哥的带领下去给杨家的祖先和父亲的牌位磕头辞别。   回到书房,凝视躬立在面前的小弟汉威,清癯儒雅的面容,淡色沉垂的府绸长衫,玉树临风的飒爽,汉辰心里生出些怜意。自从大姐辞世后,他几乎没同这个平日深宠的弟弟说过几句完整的话。或是越亲近的人越容易忽视对方的感受,当那日听玉凝透露小弟怕家人担心而故意隐瞒病情的事,汉辰就觉得阵阵揪心,怕是大姐的死对小弟的触动真是很大。   “坐吧。”汉辰嘴角掠过丝笑意,温和的吩咐说。   汉威笔挺着上身,恭敬的半坐了沙发,双手规矩的放在腿上,静静的侧耳聆听着大哥绵绵不休的教诲嘱托,谨肃的面容没有一丝笑意,嘴里连连称是的符合着“兄长教训的甚是,汉威铭记于心。”   汉辰交待完,见远离分手在即,小弟汉威仍是用那礼貌谦虚的姿态保持着楚河汉界,心里也有了点淡淡的失落。想想那天玉凝提到的小弟“醍醐灌顶”般领悟的那所谓“距离之美”的论调,也自责平日对小弟呵责过甚,伤得小弟不敢亲近他了,就温和的堆出多日难见的笑容关切的问了句:“你的病,可好些?”   “回大哥的话,大好了,谢谢大哥记挂~”汉威仍然分寸的答着。   汉辰皱皱眉,沉下脸嗔怪说:“小弟,‘距离’是要留在家门外才用到的,难不成你对大哥也要时时提防了?”   沉吟片刻,汉威困惑的眼神看了大哥,试探问:“大哥明示,汉威愚钝。”   汉辰心中暗骂:“你是在装糊涂!”但话到嘴边,想到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再见,就隐忍不发的挥挥手示意他下去。汉辰知道,小弟或许对他前番的严惩苛罚心存怨愤。但这些都不该成为阻挡小弟临行前给他这个抚养他十多年的大哥最后一句温存慰籍和温暖的笑容的借口,他多想最后看一眼弟弟那讨巧依赖的灿烂笑容。   汉威起身,低垂的目光无意间扫了眼身下这个庞重的大沙发,沙发扶手的皮子上修补的痕迹还依约可见。这个庞然大物曾经是他在杨家近十多年饱受笞楚的刑凳,怕从此就别过了。   汉威走出书房,轻轻带上房门,静静的站了片刻,想回头推开门再看眼大哥,又迟疑的缩回手,眼泪倏然滚落。心中的凄楚难与人言,暗自默念:“哥哥,此行香港若真诊察出小弟患了绝症,那还是自此彼此抱怨的离开总比日后抱憾的牵挂要了结得干脆;若小弟此番死里逃生,就会誓与国土共存亡,自此更名隐姓去投军做个抗日军中马前卒,总比去国外苟且偷生的痛快。但无论如何,你我兄弟都难在一条船上了,大哥对小弟的厚爱,来生再报了。”   ※※※   来到香港后,米歇尔大夫还是为汉威做了个小手术,处理了他身上久不愈合的枪伤。汉威偶然还是有低烧的情况发生,但查不明是因何而发。米歇尔大夫再三嘱咐汉威的病还是要静养一段时日。   香港的夏季十分炎热,好在教会医院后还有个绿荫掩映的小花园。   汉威常常去花园那里散步看报,或同教会的义工—那些学生聊天,听她们描述从各种渠道得来的内地战情。   这天汉威在花园看报,听了几个女学生装束的义工在不远处议论,一个说:“我爹地要带我去美国了,怕是这战争打下去不出一年香港就危险呢。”   “厦门丢了,武汉也危险了。”   “我觉得中国必赢,听说前方打得很激烈,前日又有两位将军抗日殉国了。”   “可是也有卖国的呀,不是说那个时风举司令就暗中勾结日本人签署了停战协议了吗?还有那个龙城的杨汉辰司令,听说是也秘密签署停战协定了,鬼子把夺了他的地盘都吐回给他了。”   汉威听了心中一惊,立起耳朵仔细聆听。   “你去看看今天的报纸,好多报纸尤其是海外的,报导得更多,这两天陆续过来了。内陆那边好象在封锁消息呢。”   匆忙回到房里,找来几日的各种报刊,看过了一叠叠报纸,虽然只是只言片语的议论,足以令汉威震撼。   汉威强压了自己的心潮澎湃,暗自安慰自己:“不可能,大哥绝对不可能干出这种卖国求荣的无耻之事,怎么可能。”   但报纸上的白纸黑字,明明写了龙城杨汉辰司令脚踩两船,同日本人正在暗结城下之盟,双方已经密约停战。日本方面同意龙城自治,自由政治军事。日本方面同意为龙城军队补充武器装备,龙城和日本方面互相交换了战俘。日军退还所占领的孝封县城,从孝封撤军,但龙城方面要借道给日本军队攻打中央军死防的凤城。若是子虚乌有,何以报道如此栩栩如生。而且海外这张知名的报纸还特地标明,这条新闻是据可靠人士透露。   本来确诊病情无大碍后那份欣喜顿然被这晴天霹雳的消息打得灰飞烟灭。这才一个月的时间,怎么可能发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汉威想,一定是有人在故意造谣陷害大哥,搞不好还是黑衣社和王衷那伙人的报复。如果真是这样,这种舆论国内或多或少也会知道,何长官会不会对大哥不利,内陆那么多民间的除奸团,不会误会大哥吧?   汉威本已私下同几位在前线的军校同学联系好,只要身体无大碍就隐姓埋名的去奔赴杀敌前线。不想凭空出了这么件事端,汉威又不能置之不理。   ※※※   何文厚的办公室里,痛哭流涕的王衷立在那里摸着眼泪:“总座,总座,王衷冤枉呀。学生是擅作主张的派人去监视杨汉辰,可他确实形迹可疑呀。可那两个黑衣社的人,他们并没有杀害杨司令的姐姐,那是冤枉呀。”   “放屁!”何文厚已经不顾了身份,恼羞成怒的指着王衷的鼻子骂着:“你有脸来见我,你丢尽了我的脸。你去打仗不行逃跑倒是在行,我给你配个杨汉辰辅佐你好歹少现眼些,你却狗拿耗子去指挥黑衣社的人了。”   转向垂手恭立在一旁的云西路,何文厚大骂说:“云西路,他王衷糊涂你也糊涂了?谁让你把人撒到龙城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云西路低头不语,何文厚痛心的转向张继组:“好呀,真好,都是我的好学生。有本事的学生都战死病死了,留下你们这些窝囊废好活活气死我。”   “总座息怒。”几个人连连应了说。   王衷仍不甘心的痛哭失声说:“总座~~那两个黑衣社的兄弟~~他们是被严刑逼供了才不得已招供。”   “你要哭就滚出去哭!滚!”何文厚训骂道。   王衷噗通跪在地上,伏地痛哭说:“总座,学生所言句句是实,那两名黑衣社的弟兄,他们酷刑难忍才不得已招供的。”   张继组知道何文厚最恨文过饰非的人,也最恨软骨头的,王衷此举无疑是火上浇油。   “总座,”云西路谨慎的说:“百韬兄有些失态了,总座息怒。只是那两名属下确实被刑讯过,只是伤口隐蔽得很,是用了电刑。”   “好呀,这些下作的勾当不是你云西路最乐此不疲的吗,这回是现世报了。”   见何长官在听他说,云西路接了说:“两名属下去龙城之事,西路甘愿受罚,只是杨司令之姐死因实在蹊跷。两名属下莫名其妙的就被在寓所擒获了搜出电台,然后刑讯逼供屈打成招画押,他们招了些什么,自己都记不清。”   “属下猜想,会不会是日本人的反间计呀?”云西路一句提醒,正中何文厚的下怀。从收到杨汉辰转来的那两颗弹头开始,他就在合计这件事的因果。如果排除纯粹意外的可能,这步棋倒是个高手在操纵。那这个高手是谁呢?何文厚先排除了赤党的可能,这个动机太小;剩下的不是那个一心想同日本人和谈另立政府同他分庭抗礼的黄主席,就是居心叵测的日本人了。黄主席对杨汉辰素来青睐,这他看得出来;日本人诡计多端,如果是他们的计策也有道理,而且还是个一石二鸟的计策了。自从那次跨海东征日本胜利,日本人一直在悬赏捉拿杨汉威这个空军英雄。但不论如何解释,事实是黑衣社的人已经招供了他们是凶手,监视杨汉辰的机关也被刨出,真是百口莫辩了。 第140章 满目河山空念远   汉威怀着忐忑的心情在玉凝姐含泪的目光依依送别中踏上归途。   日军南下的攻势迅猛,国军节节败退,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都是逃难的难民。回龙城的路显得格外漫长,幸好路上遇到了两位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员,同汉威一路聊了些前线的事。听了汉威操着东北口音,又得知他是要去龙城前线投军,年纪大些的那个断了腿的东北连长劝汉威说:“小兄弟,我劝你还是别去龙城了,听说小鬼子已经围城了。你一个学生仔,去了还不是白去送死。”   汉威被连长的话说得一阵含混,心想自己的样子难道很象学生仔吗?为了掩饰身份,他一直戴了鸭舌帽,戴了副墨镜,操着口在西安跟胡子卿混来的地道东北话。   顺了连长的话,汉威答了说:“听说龙城杨司令是个厉害人物,有他在,怎么也把小鬼子打得屁滚尿流的抱头鼠窜。”   连长身边的那个头缠纱布的伤员哼了一声不屑的说:“你是说杨汉辰吗?他呀,据说被王衷逼反了,跟小鬼子举白旗了。”   “哎呀,给祖宗丢脸呀。”连长叹息说。   很少有人这么鄙薄的议论大哥,汉威听了心里还真有些不舒服。车上挤着的一位戴眼镜的先生也接了话茬说:“国家呀,都坏在这群败类手里。先时还以为杨汉辰是个如何骁勇的大将呢,原来也跟王衷那猪头将军一样,不发一枪的就跪地求饶了。”   “但凡这大户人家少爷兵出身的,都是这么个德相,富贵而骄,纨绔膏粱。国家和百姓的命运都指望这些人渣就是必死无疑了。看看当年把东三省枉送给小鬼子的胡子卿,还不是个鲜活的败家例子。”一个老者接话感叹。   几句话把汉威心中仰慕的两位兄长一贬到底,汉威心如嚼蜡般难受。   想到胡大哥为自己当年的失误所付出一生的代价去弥补,而大哥此刻不知道为什么被世人非议,心里真如刀割般难受,脸色也变得难看。   老连长毕竟年长些,看出汉威细微的变化,宽慰他说:“小伙子,我劝你呀,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看你这架势,你还想去龙城前线投军呀,我看就算了。我跟你说,中国军队为什么败得这么惨呀?那就是强盗训练好了杀到俺们家门口,咱自己却没准备。手忙脚乱的胡乱抓个男人就来当兵,给杆枪就踢上战场。唉!一声军令下去,你看那乱七八糟的,那不是生等了去送命给小鬼子吗?到头来当官儿的还怪弟兄们不知拼命。依我说,小兄弟你呀,还不如转道云南去投空军的军校,学点本领再上前线,也比白白去送死的好些。”   又一个人搭腔说:“听说杨汉辰司令的弟弟还是个空军英雄呢,只身犯险去日本上空投传单,给中国人扬眉吐气呢。”   “英雄现在也成了狗熊了,听说战事一起,杨司令那个兄弟就携了杨家的家眷逃去国外躲命了。亏得国家花了这么多大洋养出来的飞行员呀。”   汉威听了一阵的面红耳赤,这种羞辱比吃大哥的家法还让他难堪。   “你们不在军里是不知道。”年轻些的伤兵说:“我原是给王衷司令当过勤务兵的,军里那些乱事,说来都气人。”年轻伤兵的话题一开,吸引过周围不少人聆听:“据说这杨汉辰的本事是了得的,何总理曾夸他是孙仲谋呢,比我们那猪头司令,强了不知多少倍。不过在中央眼里,杨司令这些杂牌军也就是‘后娘养的’,他又滩上了王司令这个猪头上司。粮食,粮食不按时发;武器,武器军需处克扣着,说来也受了不少闲气。这还不说,前些时候王衷的人在龙城把杨司令的姐姐给杀死了,杨司令当时就揭竿造反了。”   “啧啧,你说这何总理是不是也老糊涂了,怎么这王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一败再败,嗨,还总用他打仗,这不是白让兄弟们送死吗。”   “你知道什么,王司令会说呀,败仗在他笔下一报,也是屡败屡战了。若说‘屡战屡败’,那就是窝囊废一个;那‘屡败屡战’,何长官赞他是勇气可嘉。”汉威无处发泄,忍不住就这个话题胡乱议论两句。心里也对王衷这头搅局的蠢猪恨得牙根儿发痒,若不是大姐的意外令大哥对中央寒了心,若不是王衷屡屡对大哥制肘刁难,何以大哥出此下策。   “那也不能降了小日本呀。”   “谁说不是呢?多大的仇怨,那也是中国人的自家家事,也闹不到开门揖盗这步呀。”老者的感叹,汉威沉吟不语,听着周围的人纷纷感慨议论。   过了一阵,汉威问:“这消息可靠吗?好像听说杨汉辰司令很硬气的一个人,怎么会?”   “但愿消息是谣传,不然龙城的百姓可惜了,要当亡国奴了。”伤兵的话还是给了汉威一丝希望,他想,大哥那边肯定是遇到什么难以排解的状况了。这不是日本人在故意造谣陷害大哥,就是王衷和黑衣社的那群猪又在耍什么花招。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汉威也觉得自己仿佛有些自愚之嫌。   汉威才下了火车,一群黄包车就涌来拉客投宿。天色已晚,汉威想他今晚是难以赶路了,刚去同一辆黄包车谈价钱,身后一个人拍了他的肩膀。   “黑子?”汉威惊呼,他没想到小黑子会在这里出现,这明显了就是来迎自己的。小黑子一身短衫,象个打手般的模样,身后跟了几名便衣,拉了汉威就悄声走向路边的一辆不显眼的轿车。   一路上,无论汉威问什么,黑子都含混了不正面回答汉威的问题。看看左右的便衣,汉威也知道不好多问,就沉默了一路看了窗外夜色不多说话。   走进家门时,汉威的心惴惴不安。此刻,他已经没心思考虑违背大哥的命令私自潜逃回家会被如何责罚,他心里在暗自祈求上苍,大哥降敌的事一定是以讹传讹。   汉威见过满怀欣喜的胡伯和罗嫂,刚问:“我大哥在楼上吗?”,就见胡伯的目光投向楼梯处,汉威寻了看去,大哥已经立在楼梯口,沉了脸看着他。   “到我书房来。”不等汉威张口,大哥汉辰甩了句话转身回房。   “大哥,你还好吗?”汉威鼓起勇气才开口,就被大哥一句:“谁让你回来的?”,把汉威的话生生打断。   汉威一愣,想想说:“大哥,我是听说~~~”   “我不听你这些借口,说,谁让你回来的?”大哥的话斩钉截铁。   “我~~是我自己要回来的。”汉威说。   “很好,违抗命令,擅自胡为,你说该怎么处罚?”大哥摇晃着手中的一纸电文审视着他,一如往昔审视那调皮犯错的小弟的神情。   看了大哥布满血丝疲惫的眼睛和羸瘦的面颊,汉威心里一阵不忍。   “大哥~~凭兄长如何处罚,只是兄长在处罚汉威前,能不能亲口告诉汉威,外面谣传兄长同日本人议和投降的消息是空穴来风,是捕风捉影。”汉威提起勇气慨然的一气道出来意。他在回家的路上还一直在犹豫如何开口同大哥提这个问题,毕竟上次津浦会战一事误会大哥贪生怕死保存实力就令兄弟间十分尴尬,更何况“降日”是个伤及男儿一世名节的大事,他怎么能随便猜忌大哥呢。可此刻见了大哥,这如同梗骨在喉不吐不快的话还是脱口而出了。   大哥不愠不怒的端详他,坦然说:“你以什么身份来问我这个问题,军国大事,我对你一个局外人讲不到。”汉威一阵心寒,是呀,他出国前已经辞去了军中一切职务,除了暂时保存的军籍,怕也真没什么理由来问大哥这个问题。他多希望大哥听了他不加遮掩的问话后,还同上次津浦事件一样拍案震怒,哪怕反手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也能安心的知道,大哥是清白的。   “你就是这么成熟的吗?长大成人是要骨子里,不是靠着穿两件衣服说几句不关痛痒的话来做戏。”汉辰训斥说:“这才出去个把月,就恋家找了借口回来,亏你还自诩成熟了。”   汉辰边说边起身,抖了手里电报对汉威说:“你嫂子来电报告诉我了,你的伤无大碍了,你就又活跳了不是?给我滚回屋去思过,我也懒得再教训你。好大个人了,再为这事挨顿家法,你不羞我倒替你觉得没脸了。”汉辰说罢转身向卧室走去。   “大哥,”汉威抢跟了两步拦了他:“大哥能不能告诉小弟,外面的谣传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弟日日寝食难安。”   “不该你知道的事,你就缄口莫问。我明天就找人给你买票,你该滚去哪里就去哪里。”   卧房门砰的撞上,汉威一阵揪心的惆怅,明明一句话可以否定的话,为什么大哥不说呢?   汉威缓缓的挪动沉重的步子回房,胡伯在指挥下人打扫着汉威的卧室。   “小爷,再等等,这就好了。”胡伯说。   汉威忽然灵机一动,拉了胡伯到一边偷偷问:“胡伯,你平日最疼汉威,胡伯你对汉威说实话,我哥他最近~~~”   眼见胡伯的神色紧张起来,含糊其辞的说:“小爷,你先等等,我先招呼他们给你放水冲澡。”   一种不祥的预感,汉威已经心里渐渐生出些凉意。他宁愿还是相信大哥是清白的,但看来似乎事情远不象他想象的简单。   汉威冲过澡,擦干头,小勇子探头探脑的在门口。   “勇子,进来吧。”汉威和气的招呼胡勇,平日他见了呆呆傻傻的小勇子总没好气,小勇子见小爷汉威如今心情好,也舒了口气,试探着走近了几步。   汉威擦着头,随意的问着胡勇家里的情况,套着他的话。   胡勇谈到他最近在开车,接送客人,还不时送司令去储家庄院。汉威再紧问几句,果然胡勇说到他曾载司令在储家庄园见过许多日本人,还有日本人要打赏他几块大洋,被他拒绝了。   “赏钱是日本人给的,我没要。回家跟我爹一说,他说我做得对,如果我敢收了,他就打断我的手。”胡勇得意的说。   提到日本人,汉威忙若无其事的引了话题问胡勇,司令都跟什么人来往过,家里可有没有日本人来过。   “小勇子!”胡伯在房门口的一声断喝,汉威知道从胡勇嘴里怕也难再探听出什么消息了。胡伯进来,端了碗绿豆银耳羹,嘱咐汉威吃了就快些睡,一路辛苦了。   勾结日本人,这个对于杨家这种传统世家教养下长大的子弟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大哥真是同日本人勾结,那会是为什么原因呢?大姐的死,报复何长官,那也不至于白白搭上自己的清誉而遗臭万年呀;如果是事出有因,另有隐情,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汉威辗转难眠,左思右想,大哥迫不及待的逼自己出国,见他回家,仍然坚持的逼他走。难道真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汉辰听到两声轻轻的敲门声:“大哥,睡下了吗?”汉辰猜到小弟就不会如此善罢甘休。   辗转身子,汉辰没有搭理门外的小弟,靠在床边接着翻看着书。   门“嘎吱”的推开了,小弟抱着枕头进来。一身松垮的绸睡衣趿着鞋。   “有没点规矩了!”汉辰沉下脸喝道,小弟从来不敢放肆到未经许可擅自闯进他的卧室。   “哥,嫂子也不在,小弟今晚想跟哥睡。”汉威说得很坦然,一点征求同意的余地都没留给汉辰。“哥不是让小弟出国吗,怕以后再纠缠大哥的机会就少了。”汉威自我解嘲着来到床边,将枕头扔进了床里侧。那个虎头枕还是娴如在世时为汉威亲手缝制的,汉威一直很珍惜的摆在床头,如个供品般不经常用,也不许别人碰。出国时,玉凝还挑逗他用不用把这个“陪嫁”抱出国,日后留给新媳妇用。   汉辰当然明白隐含在小弟此刻诡异的举动后面那点不可告人的鬼心思,但他还是面不改色的静看着小弟清瘦的身体蹿上床,抖开条薄被单。   小弟似乎根本不在意他深沉的脸色,兀自坐在他身边解开颗颗盘扣,脱了睡衣草草叠放在脚下。看了小弟探身去放衣服时袒露的后背上明显的枪伤疤痕,汉辰不由问了句:“听说在香港又重新做了手术。”   “无大碍了。”汉威揽了被单搭在腰间,贴了大哥身边躺下。身上的肋骨根根清晰可见,瘦得身上竟然没一丝的赘肉。   “还是自家的床上躺了舒服。”汉威双手垫在脑后,舒展了身子感叹一声。   “这点出息。”汉辰笑骂道。明知道小弟此刻的亲昵是暗浮玄机,汉辰还是感觉的许久不曾有的轻快。   “大哥,后来那两个凶手就这么被张继组带走了吗?何长官有什么交待吗?”   “你要什么交待?你还真以为老头子舍得把王衷这个大弟子拿来给我血祭大姐的冤魂?”   “哥你是不是很生何长官的气?”   汉辰沉默不语。   “路上遇到几个伤员,是王衷部队下来的。他们讲了很多中央军和地方军的不公,现在都一致对外的打日本了,家里还在分正房和小妈养的,何长官这么做确实有欠公道。”   “不去谈他了。”汉辰咽口气说,“大哥昔日就是顾忌太多,才束手束脚了让自己左右为难。很多事情想开了,其实很简单。”   “哥,”汉威翻过身双拳垫起下巴仰视着靠坐在床边的大哥说:“其实这些年,汉威也看出大哥的不易。嫡系那边要补给,随手可得,咱们龙城要补给,比登天还难;打仗也是杨家将冲锋在前,战果却总有嫡系那边去接。前些年好在有子卿哥帮大哥左右周旋,这些年没了子卿哥,全靠大哥一人之力在维持了。这些大哥以为小弟不知道,其实或多或少汉威也从军里和张继组大哥他们那里听说了些。”   见大哥目不斜视的看着书不说话,汉威接了说:“也就是有了顾师父的事,何长官才开始对大哥亲热起来。何长官想用听话的自己人,大哥是他的自己人了可不听话,津浦前线又顶撞得他没面子,所以何长官时时在压了大哥低头,才惹出这么多乱事。让大哥受尽冤屈。”   汉辰合上手中的书,侧头看着伏趴在身边仰头看着他的小弟。将书扔在床头桌上,开始拉掖着蚊帐不去理会小弟的言论。过了一会儿,才说:“知道大哥不容易,你就安份的听话少去惹事,大哥就谢天谢地了。”   “可是~~”   “少混说,先看看帐子里有没放进蚊子,小心夜里被咬。”大哥打断了汉威的话。   “蚊子咬一口能有多痛?比起大哥的巴掌差远了”汉威嘟囔着把头伏在枕头上,促狭的笑道:“大哥的家法可真厉害,在香港,大夫还以为威儿是从日本人的大牢里逃出来的呢。”   话音刚落,屁股上被大哥重重拍了一巴掌,“贫嘴,改不了的耍舌头。我都奇怪了你在空军和西安剿总是不是也这般没个正经做派。”   昏黄的灯光下,依稀可见小弟身上那斑驳未褪的鞭痕,汉辰情不自禁的伸手去那光洁的背上去拂弄。   汉威倏然翻转了身说:“这不是在家里对大哥吗,还有什么要提防掩饰的?在外面刀兵四伏,若还不时时戒备小心,都如眼前般坦诚相见了,还不是白白去送死。”   小弟调皮的话语意思却是深远,汉辰沉吟的打量小弟汉威,笑吟吟的脸上泛着浅浅的笑靥,灯光下闪烁的星眸亮亮的。   “熄灯睡觉了。”汉辰拉了灯绳滑睡到枕头上,“你睡觉老实些,夜里捣乱小心我擂你。”   沉默片刻,床上辗转反侧的窸簌声。   “大哥,汉威没什么隐瞒大哥的,大哥若是还信得过威儿这个不成器的兄弟,能不能就告诉威儿,大哥到底是遇到什么解不开的事了,同何长官再大的矛盾,大哥也不要去同日本人与虎谋皮呀。”   “睡觉!”大哥气急败坏的一句话。   “哥,”汉威坐起身来。“爹娘都不在了,小弟跟大哥长大,从小大哥就教训小弟做人要知廉耻,有骨气,从小大哥就给小弟讲文天祥过伶仃洋,岳飞抗金。怎么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哥都不能对小弟吐露点实话。还是大哥觉得小弟就这么不可信,也要同外人一样的提防吗?”   “你是不是又讨打了,睡觉!”   “大哥~~~”汉威那久违了的半含埋怨半含任性的呼唤声,黑夜中,屋里立时寂静下来。   汉威听到大哥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声音里满是无奈和犹豫。曾经汉威记事起,就不时听到大哥在家里无奈的叹息,尽管那声音同这个外表刚强、年少叱咤的一方统帅是那么不相衬。   正在汉威竖着耳朵等了倾听大哥叹息后的下文时候,卧室外的敲门声:“大爷,睡下了吗?储姑爷有急事要见你,在书房等了。”   汉威听到储忠良来访,心头一阵厌恶。深更半夜,“夜猫子入宅,无事不来”,他跑来做什么?   台灯拉亮,汉威遗憾的看着大哥披了件衣服下床,反手拉上蚊帐对汉威吩咐说:“你先睡吧。”   汉威匆忙穿了衣服下床,趿着鞋推开房门,隔壁的书房门虚掩,门厅里坐着的胡伯见了汉威伸手向他指指门外,摆手示意他回卧室。汉威明白,胡伯是暗示他大门外有人在把守。   汉威听到书房里面的对话声。   “小弟不过是想家了溜回来看看,我已经骂醒他,他这两天就走。姐夫就为这事来的吗?”   “明瀚,你是知道的,小弟要是留在龙城你身边,还能安全;若是出了龙城,皇军人多眼杂,姐夫我很难控制说没有人寻仇对小弟下手。你想想,自从小弟做出那种不友好的举动,去我大东亚的土地上扔下那种挑衅的传单,那是对大和民族的侮辱,我大和的热血子孙都要一血前耻食小弟之肉而后快呢。为了保全小弟的事,我也是苦心同上下周旋再三呀。明瀚,姐夫也为难,你就把小弟踏踏实实留在龙城,不就安全了吗?”   “难道日军就是这种诚意来同我杨汉辰和谈吗?姐夫你是知道的,如果有谁敢动小弟,那就是在要我杨汉辰的命。”   “好了好了。”储忠良委婉的劝慰声:“我也心疼小弟呀,我是看了他长大的。前些时是各为其主,也不全怪小弟,如果小弟能以实际行动来表示出他拥护日军及和谈的诚心,我想日本军民是能谅解他的。”   “姐夫,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让小弟出国的原因。小弟少不更事,远没成熟到活络处世的地步,他要是倔强起来,怕我的板子也奈何他不得。”   “明瀚弟,姐夫可是一心帮你们兄弟,劝你的话都是为你好。你姐他死后,姐夫我就没旁的亲人,姐夫可是一直站在你的立场上为你着想。”汉威听到姐夫声音开始哽咽。   汉威心里犯疑,姐夫的话完全是亲日的立场上代表日军在同大哥谈话,难道姐夫是汉奸?汉威心里一阵发冷,按说商人唯利是图他是相信的,大姐夫平日为富不仁他也早有耳闻。这风向有变他就投了去抱日本人的大腿也是可能,那大哥同鬼子的桌下议和看来也有大姐夫的煽风点火在里面了。   汉威凑近门边,眼前的境况让他惊呆了。姐夫储忠良穿了身日本和服,嘴上也多了撮人丹胡。汉威心里暗骂,他早听说过在东北、北平沦陷后,就有很多汉奸亲日派追崇了穿日本浪人般的衣服,戴金丝眼睛,嘴里“哈药哈药”的当做摩登,有事没事的用拍几下巴掌的日本习惯招呼下人。想来“成者王侯”的论调是多可怕,足以使一个民族去数典忘祖。   “既然姐夫是为我着想,日军对同龙城和谈有着十二万分的诚意,为什么我同日军暗中和谈缔盟这么秘密的事,中央方面怎么会知道。”汉辰目光如炬直视储忠良:“还有鼻子有眼的,条款协约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海外报纸上都闹得沸沸扬扬,连小弟都知道了半路跑回来责问我!”   汉威一阵寒颤,浑身血液凝固倒流。短短几句话,就证实了他不敢相信有意回避的事实,大哥果然在同日本人暗中勾结。   见汉辰目光喷火,储忠良咧咧嘴,笑了哄劝说:“唉呀,明瀚,龙官儿,你别发脾气。这肯定不是我们大日本皇军干的,我们答应你的事情就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肯定是守口如瓶,这事,难免黑衣社的奸细在城里,或者你的身边,你还是好好查查吧。”   “姐夫,不要办事太绝,连后路都不给汉辰留。”汉辰仍逼视着储忠良。   储忠良陪了笑说:“你看看你,都这么大了还耍起孩子脾气,我就不看别的也要看你姐姐的面子,怎么能害你呢。你姐姐从来就跟你最亲,我对你也不薄吧?什么好事不想着你,你前些时提的条件说要补充枪支,我就帮你去说服军队给你拨下枪支,怎么样,十万步枪,五千挺机枪,姐夫不含糊吧?先些年你费尽嘴皮子打了那么多报告申请,他何狐狸不就才拨了你三百支步枪恶心你么?就说那时候,姐夫是怎么对你的,你被何狐狸气病了,姐夫二话不说就掏钱帮你去置办枪支,姐夫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有数;你说要日军退还夺下的城池,这个不也满足你了;你说要一千万军费资助,这个皇军那边正在为你筹集。你说说,姐夫还有什么没为你做到?该别是你姐姐没了,你就跟我这个姐夫见生了。”说着,储忠良又低头擦泪。   汉辰也低头说:“汉辰的立场,很多东西有心无力,走到今天这步,已经是汉辰最大的容忍限度了。”   储忠良拍拍汉辰的肩叹息说:“姐夫知道你的难,看吧,你若日后不想再干这滩事,姐夫不勉强你;你要是日后还想回何文厚那边,姐夫也不拦你,只是你要想好了何文厚这个人可靠不可靠。姐夫不是向了日本这边说话,也不是为了你姐姐之死在这里说公报私仇的话。姐夫实在是担心你们兄弟的安危。那姓何的三番两次在小弟身上打主意来达到辖制你的目的,日后他再想动小弟,那怕连骨头渣都没了。”   “呦,这不是小舅爷吗?”一个酸酸的声音,汉威惊吓得回身看,姐夫身边的那个男宠媚娘,今天却是穿了身褐色的西装如打手一般,长发在后面系成了个小辫,头发油量可鉴。   “威儿吗?进来。”大哥的呼喝声。   汉威进了书房,姐夫温和的起身迎过来:“呵呵,小弟回来了,你大哥才说你想家了。”   想到从二月娇嘴里知道的姐夫那些腌臜的行径,汉威冷了脸嗯了一声。   “欠打了是吧!”汉辰呵斥道。“越大越没规矩,礼数都忘记了?”   汉威屈辱的泪水盈眶怒视着大哥,低低的嗓音叫了声:“姐夫。”   “若不是姐夫,你我兄弟和龙城几十万军民何以如此容易保全?多亏姐夫是大日本帝国的特使,这份恩情如何报答呀。”   原来姐夫是日本人!   汉威屹立在原地不动了,全身的血统统涌到了大脑,让他思维一片混乱。姐夫居然是个日本人,这比是汉奸还令他震惊。这就是说从他小时候出生赖在姐夫身上尿尿那时刻起,直到今日,姐夫是日本人就是件存在而不为人知的事实,杨家上下都蒙在鼓里。一个敌人、强盗,居然隐藏得这么深,在杨家生活了二十多年。汉威已经说不出话,呆滞的任凭姐夫边说着无关痛痒的话,边拍着他的肩啧啧夸赞着。汉威想打落储忠良这个日本狗的手,却如被点了穴位般动弹不得。 第141章 大义凛然   “小弟怎么瘦了,是不是这个把月奔波的太辛苦了?”储忠良关切的一手按了汉威的肩头,伸手去拂弄汉威清秀的面颊。   “别碰我!”汉威如触电般打落储忠良的手,猛的向后退两步,羞愤的怒视着大哥,蠕动嘴唇没说出话来。他想骂人,想指了大哥的鼻子尖痛骂,这等丑事大哥也做得出。   胡子卿放了东三省,那是因为邻居要当强盗,打过来不分敌友想按了中国人的方式先息事宁人,但你呢,如今人家都进家烧杀淫虐了,你还去议和。   “你又发什么神经,几天不挨打就皮子痒痒了不是!”大哥汉辰却怒吼道,又对姐夫储忠良说:“姐夫不要睬他,疯野在外面一个多月益发纵了他了。等会儿看我怎么拾掇这畜生。”   汉威同大哥怒视片刻,转身摔门出去,再也没听到大哥平常暴怒的“乖儿,给我滚回来!”的声音来斥责他的无礼,汉威知道,此刻大哥应该知道理亏。   恍若掉入万丈冰窖般,冰冷渗入心骨。汉威无论如何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的事发生了。   汉威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个人立在窗旁发呆。他怎么也不明白大哥英雄一世,而今面对日本人兵临城下,居然变成了十足的懦夫、卖国贼,一枪不发的居然就议和,开门揖盗。比起东北山沟里啃着草根树皮还在冰天雪地同日本鬼子周旋的那些抗联分子,他杨汉辰这种行径简直是天地不容了,这居然就是自己平日崇拜若神明的大哥。   “本事没见长,脾气却越来越大了。”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将那个虎头枕头扔到他床上,大哥汉辰亲近的走近他,拉过他的手说:“越大越没个规矩了。”   汉威从大哥的掌心抽出手,漠然说:“你要打就打,不然就别碰我。”   “反了你了,杨家什么时候有规矩能以下犯上的跟长兄这么放肆,你说打你冤不冤。”汉辰责怪中含了怜惜。   汉威冷言相讥:“杨家祖上就有规矩卖国求荣、开门揖盗了?”   汉辰并没计较,只是笑笑劝道:“上次‘八一五’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天下的事情未必尽如人意,不是每个人都幸运到总能选择最理想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我们不是神仙,局面也不会一成不变。能做的只是选个自己力所能及的尽可能妥当的方法处理问题。你还小,不懂。”   “他胡子卿当初混蛋,你也混蛋!”汉威愤怒的喝道:“数万军兵,一枪不发,空置了大炮火药,就是肉搏也能拼个痛快。你倒底想什么?日本人在东北杀了咱们多少人?在西京又屠城死了多少同胞?连小亮儿都知道临危不惧的以身殉国同小鬼子拼个鱼死网破,你怎么能这么做?我小时候你满口仁义道德的给我讲了那些岳家军、杨家将的故事都是哄我好玩吗?”   兄弟二人的目光交接的时候,仇视的光芒让汉辰有些寒心。   “你想让我怎么拼,让这几万民众跟日本鬼子的洋枪、大炮、飞机去肉搏?无异是白白送死。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中央那边袖手旁观不说,还互相拆台撤火。我们是可以同鬼子去肉搏,可这城里面还有老人,孩子,能活下去才有希望。这个仗根本打不赢,以退为进保存实力是最好的方法。”汉辰叹息道:“中国要想驱除日本人,光靠你我兄弟是没用的。他何长官口里抗日,却力不从心的只能局部抗战,龙城的地盘是在他计划之外,所以才派了王衷这个草包来做个姿态。你是看到的,军需处腐败收受贿赂扣押龙城物资军饷、王衷的部队一盘散沙,枉费了中央军的名声。主帅逃遁,战术混乱,节节败退,压力全到了龙城。屡次发电向西京求告,向周围驻军请援。”   汉辰痛苦的摇摇头,接了说:“怕人人在求自保,也在看何长官的脸色。我杨汉辰对他何长官扪心无愧,可毕竟人心隔山,造化弄人。”   汉威试图去理解大哥的苦衷,平静下心情劝说:“大哥有没有试图同何长官沟通一下,是不是另有误会,或有小人作怪。”   汉辰冷笑说“小弟可还记得那在澹溪遇刺?”   汉威不解。汉辰点明说,“那不过是总座在试探我的诚意。”   “这个我知道。”汉威知道这个事对大哥的触动有多大,“那天大哥把子弹头交给张继组,小弟就明白了。”   汉辰又说:“其实不是我杨汉辰又多么精明,党国精明胜我杨汉辰而盘旋在总座左右的不乏其人,只是总座毋宁将所有手下都想成如胡子卿般幼稚天真。”汉辰嘲弄的一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象我同日本人私下和谈,怎能不为人知。”   “这也不该是大哥叛国投敌的理由。”汉威坚持说,目光中满是愤恨。   “你是要对我讲,宁他对我不仁,我不能对他不义吗?但你我兄弟的根本就是龙城,就是这兵民,即无救援依靠,就要靠自己。苟活就不错,叛敌的又不是咱们一家,先隐忍存了实力再觅时机。总不想玉石俱焚,永无翻身之日吧。”   “大哥,这道理不是这么讲,保存实力要看在什么时候?如今可是国难当头,搞不好要遗臭万年。”汉威都不知道该如何同大哥讲清楚这个道理,他克制自己和缓了语气苦口婆心的解释:“胡子卿大哥当年做了糊涂事,那还是情有可原。就仿佛家里隔壁住了个跋扈的邻居,不时的挑衅惹些事端,保甲里也说中国人以和为贵,多年也是这么小打小闹的忍了。所以一天这跋扈霸道的邻居踢破了家里大门闯进来,少当家的不知道邻居是喝醉撒疯还是另有企图,还同往日一样息事宁人的带了全家老小逃出门外去找保长讨说法,不想说法调停的人来没到,邻居已经露出峥嵘开始入室抢劫了。如今大哥处的位置同胡子卿大哥不一样,此刻已经是发现邻居就是居心叵测隐藏在村里的强盗,烧杀掳掠的开始屠杀了,家里连女人孩子都不放过,全村的男人都义愤填膺赤膊抵抗的关键时刻,大哥却因为自己人的一些口舌赌气向强盗跪地求饶了,大哥你说你这是什么行为呀。你怎么这么糊涂!”   “幼稚!”听完汉威痛陈利弊,汉辰轻蔑的讽刺说:“年少恃才,血气未定。几句纸上谈兵就以为能指点江山了。说我联日是保存实力只是其一,但更重要的是,龙城不能成为第二个西京城。从扬州三日,嘉定三屠,到西京屠城血案。纵观历史,怕守军的激烈反抗是造成侵略者屠城的原因,要怪,就怪自己技不如人,成者王侯败者寇。你说的比喻有道理,但如果那个判断失误的少东家家里全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和柔弱的女人,他如是不逃跑,你还让他带了全家人去到强盗面前送死白挨刀子吗?最好的办法是卧薪尝胆,积蓄力量日后雪耻。”   “民贼!”汉威甩下句话厌恶的转身就走,被汉辰一把拉住。“放肆!你这是跟谁讲话,有没规矩了!你就老实呆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你大哥我就是软骨头的民贼,但是也碍不到我接着揍你,你但可试试。”平了口气,汉辰说:“你这小身子骨,连我都打不过,还想跟日本人拼?”   汉威的双目微拢,凌厉的目光充满了仇恨:“你凭什么管我,拱手揖贼入城。跟卖国何异!”   “杨司令,杨汉辰,你还知道不知道你姓什么?连街上的乞丐都知道扑上去去咬掉日本人一只耳朵慨然赴死。你呢?你就剩点威风跟我来抖,你还是男人吗!”   凝视小弟痛苦而愤慨的神色,汉辰转身欲走。   “大哥~~”汉威追上两步,“大哥你醒醒~~”   汉辰反手一记响亮的耳光煽得小弟踉跄几步跌跪在地。   “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汉威立在窗前开始后悔自己回龙城的举动是多么不值得,他怎么就没想到大哥真的会投敌呢?   自去年宛平城一声枪响,狼烟四起,日本人步步直逼中原。从胡子卿大哥的慨然义举,到亮儿的陨身不恤,汉威几乎每个月就能听到些噩耗,他的一些军校的同窗和旧日袍泽慨然赴死了。汉威曾经暗下决心,作为军人,一定要沙场杀敌,不能任由强盗入侵,躲在后方那简直是太可耻的事情。   汉威看得出大哥也很惆怅,几次看了报纸都重重的捶了桌案发泄着,有次拳头都捶在墙上出了血。   可大哥这次反常的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大哥不该是怕死的人,那他怕什么,大哥不战而降的理由太牵强了。难道就是为了同何长官恩断义绝,就是因为何长官的不信任害得大哥家破人亡的报复。   日军兵临城下了。作为军人,守土有责,这是多么令将士们群情激奋、一雪前耻的机会。东北沦陷、热河沦陷、西京沦陷,多少同胞被蹂躏。结果大哥居然作出让所有人无法相信的震惊的决定,同日本人暗中议和,就是投降!先不说军队里,若是全城百姓和学生知道事实真相该如何咒骂杨汉辰这个民族败类,软骨头。   汉威草草的拎出自己的行李箱,将随身的衣服收拾一下,义无反顾的要连夜离去。   才下了楼梯,胡伯迎上来问:“小爷,你这是,这是去哪里?”   “胡伯我走了,这个家里的小鬼子鱼腥气味熏得我想吐,我一分钟也不想留。”   “可这深更半夜,你这是去哪里呀?”   “去哪里也比留下来当汉奸要好。”   “站住!”楼上一个沉闷的声音,大哥已经立在楼梯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怒气冲冲的汉威,“这个家能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放肆!”   “杨家有你一个给祖宗露脸的就够了,不用我再来‘锦上添花’。”   汉威奚落的话语,只听大哥在楼上呵呵冷笑两声,不恼不怒的吩咐胡伯说:“胡伯,去拿根绳子把个畜生绑了去床上,看他还跑。还有,请家法给我打他十鞭子,看他还放肆!”   汉威在家里被绑了多少天,自己都数不清楚。天上过着飞机,城外的守军肯定也是爱莫能助的退去了安全地带,想到大街小巷有朝一日家家大门口逆风飘扬着染着中国人鲜血的日本膏药旗,就让汉威觉得心急如焚。   两行无助的清泪从汉威颊上划下,山河破碎,而他一个血性男儿能做的,居然是被自己那个禽兽不如的汉奸大哥绑在床上,空留叹息。更甚至的是,大哥天天进来说那套曲线救国的鬼话,只要他稍有顶撞,就立刻皮肉遭殃,藤条就会抽得他疼痛难忍。   从楼下喧哗和送迎客人的寒暄声,汉威知道最近经常有陌生的客人出入家里。而新派来把守他的副官,也是一问三摇头。汉威被绳子紧绑的胳膊和腿已经被他挣扎的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汉威少言寡语的沉默的抗争,一天难得吃几口饭,没几天本来瘦弱的身子更是形消影瘦。   小黑子是杨汉辰为了缓和同小弟汉威的矛盾,特地从部队临时调派回来照顾汉威的。   小黑子闪到门口四下望望没人,小心的带上房门凑到汉威床前神秘的说:“小爷,要我打听的事,问来了。”   汉威眼睛一亮,低声问:“打听到些什么。”   小黑子诡异的说:“我爹,罗嫂,说得情况都差不多。这日本猪~”   小黑子自从知道储忠良是日本人后,就没个商量的赠给储忠良这个绰号,汉威每次听来都觉得贴切可笑。   “别笑呀,”小黑子故弄玄虚说:“话说当年,这日本猪的老爹是倒插门去的储家,就是你们说的储老太爷。”   “好了,正经说话。”汉威打断了油腔滑调调侃着的小黑子。   小黑子才敛住笑简短说:“这日本猪的老爹原来是一家东洋洋火店里的小伙计,没钱没势的但长得一表人才,人也聪明。跟储家做买卖的时候,被储家的跛脚独生女看中了他的能干勤快,就招他入赘做了小女婿。据说储家本来生意做得没那么好,就是因为这个小伙计入赘后忽然红火了。那小伙计帮储家拉了不少主顾,都是那家东洋洋火店老东家的关系,还跟东洋日本人做买卖,什么买卖都做,从杂货、洋火、到布料瓷器、暗地里还倒大烟。后来生意越来越大、越来越红火,储家就是这么发家了。那个日本猪就是这个入赘储家的小伙计的大儿子,听说是他嫁到储家第二年就跟储家大小姐生了日本猪。就是因为给储家传宗接代了,后来储家的生意都慢慢归这小伙计管了。”   汉威听了沉思着,如果这么讲,这个小伙计就是储姐夫的父亲,原本是个日本人,不过一直由于某种原因没暴露身份,一直隐姓埋名的躲在储家,算来也该有些年头了。   记得曾听谁说过,储姐夫同大姐同岁,因为他们同庚都属羊,所以新婚后颇为鸡犬不宁过几年,连七叔都跟在里面掺合。忽然,汉威一阵冷汗,乙未年,那不是中日甲午战争之后的那年,《马关条约》,清政府无能的给日本一笔意想不到的巨额赔款,倾尽了国库,使日本一个小国一夜间飞黄腾达,中国从此一蹶不振。这个储姐夫的出生可也太会挑时候了。   “小爷~~小爷~~怎么了?”黑子洞察到汉威神色的木讷,询问说。   汉威这才顿悟说:“没什么,你接了说,还有什么消息。”   “还有,就是你让我去问的,大小姐的婚事。听说是储家托了三太太的娘家哥哥来提的亲。储家那时候家世又好,又有钱,在龙城也是富甲一方的人物。日本猪那年刚从东洋留学回来,我爹说他年轻时候据说长得还也不错,没这么膘肥体胖的。”看小黑子掰了手指仔细的数着储忠良的好处,汉威敲了小黑子脑勺一下骂了说:“行了行了,他雇你来的。”   小黑子忙说:“先老帅一眼就相中了。说是腊月里相的亲,开春就娶过门了。”   汉威沉吟不语,爹爹在家里说一不二,女儿的婚事自然是他说了算。储老太爷同爹爹一个有钱一个有势,怎么不是桩好姻缘呢。一提亲,再加上储家少爷一表人才,这就一拍即合了。大姐的公婆过世的都早,怕这也给储忠良掩饰身份有很多机会。可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大姐怎么就一点没看出姐夫是日本人。   “小爷,我怎么觉得这事还是那么蹊跷呀。”小黑子一脸困惑,眉毛挤在一处又呈现了八字眉。汉威敲了下小黑子的脑门说:“又想起什么了?”   “按说司令大爷这性子,多强横,怎么也能投了日本人。”小黑子不解的问。   见汉威瞪了他一眼不搭话,小黑子嘿嘿一笑说:“我爹说呢,怕是司令大爷被大小姐的死气得失心疯了。等他气过了就回头了,小爷你也别气了。”   见汉威仍然郁郁不乐的,小黑子逗他说:“小爷,你同头猪计较,把自己当什么了?”   小黑子边说边笑,汉威气笑了刚要开口骂他,却听门外胡伯大声的声音:“姑老爷来了,你这是要看小爷吗?”   小黑子见汉威脸色一沉,忙几步出去开门,储忠良正立在门口。   “姑~~姑老爷~~”小黑子板住笑恭敬的叫了一句。   储忠良“嗯”了一声,整整衣襟故作正经的进屋来到汉威床边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小弟,你也大了,别总这么耍脸色跟个孩子似的长不大。你哥他也够忙的,你就别添乱惹他心烦了。”   汉威脸色大变,不知道储忠良阴魂不散的什么时候立在房门口的,也不知道他都偷听去些什么。 第142章 此头须向国门悬   夜幕降临,汉威呆滞的目光停留在天花板上发呆。   昏黄的灯光下,小黑子凑帖到他的床边劝慰说:“小爷,你这不吃不喝的也不是个办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怎么也要吃口饭,以后找机会去打小鬼子呀。”   汉威无奈的在小黑子的搀扶下微坐起身,喝了两口汤,门“吱呀”一声开了,胡伯神神秘秘的进来。   “黑子你出去把门。”胡伯吩咐一声,开始动手解汉威身上的绳索。   “胡伯。”汉威惊叫一声,难道是胡伯要私放他逃走。   “小爷,什么都别说了,快跟我来。”胡伯拉了汉威左顾右盼的从楼下的灶间后门出去,转去了后花园,又从小门转进了公馆小楼旁的废弃已久的老宅子。   胡伯反手锁了小门,趁了夜色拎起门边的棍子又小心捧起一个黄色绸布包裹谨慎的递到汉威手中嘱咐:“小爷,你捧好。”   汉威一惊,凝视夜色下胡伯谨慎惶恐的面色,汉威说:“胡伯,汉威不能这么走,会连累你的。”   “傻东西。”胡伯跺脚说,“你还能走哪里去,能不能走就看你今夜的造化了。这包里是先大帅的灵牌,还有这家法板子。”汉威才反应过来,胡伯拾起的那根棍子是摆在祠堂里的那根家法。   汉威一脸的疑惑,“胡伯,这是~~~”   “大爷在前面的祠堂等你,你快去哪给他。”胡伯叮嘱说,又不时看了小门外的新宅后花园说。“你还记得去祠堂的路吗?就沿了这条道一直往前,到了翠喧阁右拐。”   汉威心里一阵发凉,他没想到大哥竟然要在老宅的祠堂避人耳目的处置他这个反日派的兄弟。老宅荒置了很多年,自从建成了新宅,大哥就下令封了老宅,对汉威更是严令禁止走近半步。   刚搬进新宅的那段时日里,有次为了大哥的一顿无缘无故的责打,委屈含冤的汉威偷偷从后园这个小门下钻进了老宅,在爹爹生前的卧房,那个他曾经熟悉的房子呆坐了一晚哭泣。那次大哥是气急了,找到他后更是狠狠的打得他痛哭失声,从此他再也不敢靠近这宅子。   踩着一地厚积的落叶,汉威真感觉到这荒弃的宫殿也犹如诗里说的“落叶满阶红不扫”的凄凉。   走到祠堂门口,里面传来了一个尖利而熟悉的呼喝声:“畜生,你说呀,为什么!”   是顾师父。   汉威的毛发都要立起来了,顾师父怎么深夜来访,如果来在这荒废的古宅来见大哥。   不难猜出,顾师父肯定也是听说了大哥投敌的丑闻而冒了危险赶来龙城。   阴森森的祠堂,汉威记得幼时最怕这个地方。   石阶湿滑,怕是遍布的青苔沾了露水。顾师父就端坐在桂枝上挂的一盏汽油灯下的太师椅上,台阶下,跪着一身长衫的大哥,身旁却立着来回踱步的储忠良和那个阴气十足的媚娘。   汉威觉得奇怪,如果说,顾夫子听说了大哥投敌的事情,气得星夜兼程赶来龙城教训大哥,为什么不进家门反来到这荒弃的老祠堂,而且杨家祠堂,姐夫带了个下人在这里做什么。   “威儿么?你过来。”顾师父对了黑影里的汉威喊到。   “师父,是汉威。”汉威壮了胆应了声,心里却生出几分莫名的恐惧。   顾夫子接过汉威手中的灵位,打开小心的摆放在祠堂庭院正中的石供案上,捻香借了油灯的火点燃。   汉威在大哥的眼色下忙过去要帮师父,被顾师父执拗的一把推开。   檀香的味道清远深沉,顾师父拜了拜杨老帅的灵位,转身对跪在地上的汉辰喝问:“你对了你父亲的牌位,你老实的把你的禽兽恶行供认出来听听。”   “汉辰无话可讲,汉辰愧对师父教诲。”汉辰头也不抬。   “你抬起脸来!”顾师父大吼着,汉辰才一抬脸,右脸重重的吃了记耳光,血都顺了嘴角渗下。   “孽障!”,顾师父捶胸顿足的斥骂:“老夫来时,还心存侥幸,心想此事定是日寇编造动摇军心,攻心的诡计。我还宽慰你师兄何秉章,对他讲,我顾无疾的徒弟,个个虽不及岳武穆、文丞相大义凛然,可怎么也该是条硬汉。”见师父说得义愤填膺连咳带喘,进来的汉威忙去扶师父,被师父一把挣脱,“你们兄弟别碰我,给我跪下。”   “师父,此事纯属汉辰一人的决定主张,小弟并不知情,也在反对阻挠此事。他为此已经吃尽责罚,师父莫去怪他。”   “顾师父,你平平气。人贵在识时务,明瀚苦心经营若大家业的痛苦,不在其位的人很难知其辛苦。”   储忠良在一旁圆滑的开脱着汉辰。   顾夫子根本不去理会储忠良的胡言乱语,对了汉辰质问:“明瀚,为师且问你,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汉辰迟疑片刻,明白师父想要他答什么,可他就是不想答。   “我看你这些年的书是白念了,打也白挨了,气节、傲骨,都到哪里去了!你都记不得了!”   汉辰沉默不语,久久的抬头望了眼师父说:“师父,如今是民国了,新文化、新思想,你那套君臣父子的论调都该随先帝入土了。”   顾夫子气得牙关战栗,指着汉辰浑身颤抖了说不出话。   “杨家的祠堂,你进来做什么,出去!”顾师父忽然转向储忠良吼道。   储忠良没有动,只是给了媚娘一个眼色示意他出去,自己仍然在原地悠闲的说:“顾师父,你也识趣些,你也不是杨家的人,汉辰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被你摆布的小学生了,你也~~”   “姐夫!”汉辰怒视着他制止着,储忠良悻悻的向门外退去。   话音缓和些的时候,听顾夫子洪亮的声音无奈的问:“龙官儿呀,师父知道你受了你长官很多闲气。秉章他为人可能是多疑了些,心胸放不宽的地方也不免处事失公,但他对你绝对是英雄相惜。就是你不念在这同门之谊、君臣之份,也要顾及同为国人,不能因小废大,一错再错。”   汉辰闭了眼,深吸口气一字一顿暗叹说:“晚了,都晚了,离弦之箭,岂有返回之理。”   对峙一阵,储忠良听不清顾夫子的低声问话,但从汉辰坚定痛苦的回答中,储忠良知道顾夫子仍不死心的劝说着自己这个得意门生。   忽然,传来顾夫子绝望的呼喝:“好好,老夫今天就替早逝的先大帅好好教训你个逆子,家法伺候!”   顾夫子一声断喝,汉辰没有任何辩驳,起身从供案上请过家法,双手过头递给顾夫子。   “打不得”储忠良冲进来劝阻。   见了一身和服的储忠良,顾夫子目光喷火,喃喃说:“好呀,好呀,你们果然是蛇鼠一窝!”   顾夫子抖出先大帅“钦赐”的戒尺拍在供案上,一把抄过汉辰高举的家法,喝令:“跪好!”   汉辰毫无犹豫,咬紧薄唇,掖了后襟,俯身跪趴在地上。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顾夫子抡足大棒打下,汉辰皱起眉头,身子微颤。   打了几下,顾夫子喘息着对汉辰逼问:“说,说你错了,现在改变决定,悬崖勒马,同日军决一死战。”   汉辰不说话,“你说话,说话!”顾夫子一棒紧似一棒。   汉威在一旁看得心中哆嗦,他依稀的记得父亲在世时,有几次大哥挨打,但都不如今天看来的惨烈。   汉辰颤抖了身子,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龙官儿,你说呀!师父知道你从小是个硬气的好孩子,你不会,你不可能干出这种丑事,你有什么委屈,说出来,你不能叛国投敌。”   “他对我不仁,我对他不义。这不叫叛国,这是逼上梁山。”   “你这不是卖国是什么,畜生!诡辩!”顾夫子又打了几下,脚下不稳,一个摘歪险些跌倒。   汉威抢前去扶住师父,顾夫子在一旁大口的喘息。   “威儿,”汉辰喝道,“拿了家法,替师父接了打。”   汉威一愣,“愣什么?打!”汉辰咬牙说。   “乖儿,你去替师父打,狠狠打,打醒他!”   汉威迟疑,在家里只有他被大哥打的份,做梦都不敢想他拎了家法去打大哥。毕竟大哥在他心里如父如兄,他怎么能去接这家法板子。   在师父的逼视下,汉威犹豫的接过家法,看了大哥绸裤上斑斑血迹渗出,痛心的哭道:“大哥,你到底为什么?”   “少废话,打!”汉辰威喝声中,汉威咬牙抡下家法打了几下,眼泪就流了出来:“大哥,大哥你是为什么?你有什么事要投降日本人呀?”   “这不是投降,这是和谈,是共存共荣!”汉辰分辩道,仿佛对“投降”一词讳莫如深。   “老人家,我劝你还是识时务些。你不过是杨家的西席,当自己是什么人呢,这杨家祠堂你撒野的?”储忠良嘴里奚落着,上前毫不客气的去抢汉威手里的家法。   “姐夫。”汉辰费力制止说:“姐夫请回吧。爹爹生前有话,令汉辰兄弟们今生今世侍奉师父他老人家如同生父,有生之时晨昏定省,年迈后养老送终。师父当然进得杨家祠堂,自然也教训得汉辰。只是此刻忠孝不能两全,让师父打吧。打过了,彼此心头都痛快些;打过了,汉辰也就不欠师父什么情债!”   汉辰的话越说越坚硬,越说越无情,听的汉威都心头紧揪,心想大哥怎么说这种绝情的话,莫不是真中了什么邪魔了。   “打!愣什么呢?”汉辰对呆滞在一旁的汉威骂道。   顾师父悲愤交加、老泪纵横,跺了脚上前捧了杨大帅的灵位痛哭失声:“老大哥,你睁眼看看,你快看看,这就是你我兄弟费尽心血教养的人中翘楚,禽兽不如呀!”   说罢,又目眦欲裂的瞪了眼悻悻而去的储忠良对汉威喝道:“打!”   汉威满脸是泪,想到这几年来自从日寇入关后一一离去的亲人,想想骨肉分离、国将不国,支离破碎的家庭。再看看眼前这是非不明、认贼为友、卖国求荣、忍辱偷生的大哥,咬咬牙,家法板子重重抡下。   “混蛋,你没打过人,还没挨过打吗?”汉辰坚毅的斥骂,“先时大哥如何打你的,打!狠狠打!”   又几板子咬牙抡下,“大哥”汉威又恨又怜“你醒醒!你醒醒呀!”   “这里没什么大哥。”汉辰牙关瑟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只有逆子和严师。打!”   汉辰坚挺着,身上血迹粘连,气喘吁吁,强抗着家法,却不赎口。不管顾师父和弟弟汉威如何软硬兼施的劝告,如何询问,就是咬了牙坚持说大局已定。   “龙官儿,为师最后问你,”顾夫子绝望而无奈的说:“你,你可还记得小时候为师教你的文丞相的《正气歌》,再背来听听。”   汉辰跪伏在地,颤抖了凝重的声音背着“天地有正气,杂然付流形。~~”   “大点声!”   汉辰提高声音,背着:“天地有正气,杂然付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顾夫子边听边点头称是:“你还记得,就好,亏你还记得,记得这教训就要一世记得不要做出这等世人不齿的下流行径。”   汉辰汗颜,咬牙不语。   “背呀,接着背~~”   “~~是气所磅礴,凛冽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顾夫子欣慰的点头笑了说:“为师不再强你所难,是为师没教好你,辜负了先大帅的重托信任,误了你一生,罪在为师。”   “师父~”听了顾夫子的引咎自责,汉辰心酸的泪眼望着顾师父。   “你”,顾夫子迟疑向前,抬起汉辰的头,苦笑了说:“龙官儿呀,师父知你不易,为了维持杨家基业,从小到大吃了不少苦,年纪轻轻就~~~,可这家业不是这么维持。不怪你,是师父之过,苛责过严,物极必反,教不严,师之惰。师父无颜见先大帅于地下,可总要向先大帅谢罪!你好自为之吧!”无数话语都凝聚成一声发自肺腑的慨然长叹,顾夫子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头向柱子撞去。   一道朔风般掠过,血花脑浆飞溅。   顾夫子如一座大山般侧晃几下,轰然倒了下去,静夜中一声巨响,树枝乱颤。   “夫子”汉辰惨叫一声,目瞪口呆,“先生”汉威扑过去。   顾夫子已经满脸是血,头颅崩裂,血水长流。顾夫子拉住汉威的手,泪挂眼角,不知是幻觉,还是夫子最后一气,长长的有意无意的哼了声,断了鼻息。   汉辰一身是伤连滚带爬的过来,抱住夫子,被汉威一把推开,夫子死不瞑目。   天灰蒙蒙的开始落泪,龙城夏季的天空就是这么阴雨不断。   顾夫子就被草葬在了杨家坟地的一个茔冢里。   葬了顾夫子回家的路上,储忠良感叹的对悲伤难掩的汉辰说:“想不到顾师父个性这么强,也不怪他误会你,毕竟对他来讲,你和老何都是他徒弟,他又哪里体会得到你失去亲姐姐的心痛。”   沉默片刻,见汉辰仰头不语,储忠良又说:“其实,停止战争,让百姓安居乐业才是最好的选择。现在有什么不好,帝国给你发钱发枪,补充兵力。即不用受闲气去仰人鼻息,也可以保全父亲的基业,让先人含笑九泉。”   储忠良一路喋喋不休的说:“姐夫我不过就是个商人,过去是,现在也是。所谓商人,有钱赚就可以,管他国家姓什么?我昨天可以是日本国的臣民,今天是中国臣民,明天还可以是美国、俄国任何国家的臣民,只要我有钱赚,活得快活。什么疆土之争,那都是政治家、野心家关心的事情。~~你再看看时风举,做得比你精明,这么多年,还不是如鱼得水的游戏在几家之间,同日本帝国保持友好关系。”   坐在前排副驾驶位子上的汉威听了储忠良的谬论,鼻子里奚落的哼了一声。   储忠良笑了拍了汉威的肩说:“乖儿,你还小,还不懂这些政治。什么忠君爱国,都是当权者骗了百姓去为了他们效命的。你看看你大哥,对何文厚不忠吗,到头什么下场,妻子离异,姐姐送命,儿子也没了,就连你,都险些遇害。还不就是觉得你大哥的势力对他何文厚有威胁,一再打压。”   储忠良叹息说:“龙官儿呀,不是姐夫说你,你从小我就看你活得辛苦,活的累。你哪里是给自己活着,是为你爹娘活着,为你小七叔活着,为你弟弟活着。你呀,该为自己活一回了。”   汉辰一脸难言的苦笑。   ※※※   “威儿吗,进来。”汉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对门口喊道。   脚步声停了,犹豫了一会儿,汉威推门进来。   “有事?”汉威连“大哥”都吝惜得去喊一声。   “帮一帮哥倒杯水来。”汉辰吃力说,“大哥头烧起来了。”   “大哥,顾夫子的血还没唤醒你吗?你现在悔悟收手还来得及”汉威没有理会大哥的话,焦虑的质问。   “水,”汉辰费力咳喘着说,“递我杯水。”   见汉威愤然原地不动,汉辰竭尽力气骂道:“怎么,大哥养~~你这么大,你为~~大哥倒~~杯水都不肯。”又一阵巨咳。一杯水重重蹲在大哥床桌前,汉辰抖动着手去捧过杯子,费力喝着,一饮而尽。   “十几年,没尝过家法的滋味。”大哥自嘲着吃力说:“还真,~~有~~有些受~~不住。”   “威儿~~给~~给大哥~~换药。”汉辰咳嗽着指着桌上的药盘,示意汉威帮他换药。   汉威看着大哥羸弱不堪的落魄样,已经没了平日的威风八面,哪里还是昔日那个不怒自威、声名赫赫的龙城杨汉辰。汉威由怜生忿,说:“我去叫胡伯来。”   心里矛盾的想,他宁愿大哥同小亮儿一样轰轰烈烈的殉国,也比苟且偷生的强。   汉辰看了婉拒为他换药的小弟汉威,无奈的苦笑几声,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汉威走出几步,猛回头不甘心的逼问:“大哥,当日赵孟頫的字,大哥都不让汉威学,说他有奴颜媚骨,说他一生侍奉了两朝主子,是贪生求荣之奴,如何今日~~”   看了汉威期盼的眼神,汉辰养了养气力开口说:“满清入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血流成河,苦的是百姓。”汉辰又抿口水,喘息一会儿,暗自慨叹说:“多少年汉人对满清势如水火,到后来不也是削顶盘辫,拱手称臣。是大哥以往太迂腐,岳飞、文天祥不过是留个名声,梁任公不也放弃了复辟,面对现实。强者为王,败者寇,习惯成然,时间是一切,惯了就好。也免除百姓生灵涂炭。你看胡子卿,当年‘八·一五’,怕也有这个考虑,不能为了成就几个岳飞,就要百姓血流成河,‘一将功成万古枯’的闹出来第二个西京屠城、扬州十日的惨剧。”   “可胡子卿大哥为此付出了一生的自由与幸福的代价去弥补恶名。”汉威争辩着。   兄弟二人正在争辩,储忠良敲门进来。   “龙官儿,好些吗?”储忠良关切的问:“啊?发烧了。你有旧疾,姐夫这就给你请个大夫好好看看。”   “姐夫,不妨事,汉辰刚吃下了去热的药,你且坐下说会儿话吧。”   储忠良应了汉辰的劝,坐到床边的一个凳子上,叹道:“早知道你病得厉害,我就不去应酬了。”   储忠良说是同几个日本同乡去泰兴楼吃黄龙河鱼生片,边讲述着日本的美食,又兴奋的对讲着在日本神户和北海道如何吃活鱼,讲着各种鱼生的鲜美爽口,许诺日后带汉辰兄弟去吃日本本土的鱼生。   借了几分酒力,玩笑间,储忠良忽然迷蒙着眼直勾勾的凝视了汉威说:“小弟,你要知道,在日本,有种新鲜的鱼生吃法,是吃活人。”   “日本人什么不吃呀,不新鲜。”汉威小声嘀咕。又看了大哥一眼怒色也不理会。   一脸肥肉的储姐夫仍然不知趣的接了说:“但不是你想的吃人肉,是上等人家招待客人时,把那细皮嫩肉、俊美漂亮的少男少女洗刷干净,剔除体毛,平躺在餐桌上当器皿,然后把那新鲜的鱼生凉凉的、软软的一片片摆放在这些少男少女的身体上,围了他们用筷子夹食。”   储忠良眯着眼回味着说:“那真是秀色可餐,美味可餐,二美聚全,那美味回味呀。”   汉威早听人说,小日本鬼子生来的猥琐,专在这种事情上下功夫。若是换了他去吃这种饭,怕看了就恶心得吐得胆汁都出来,亏了鬼子还品得津津有味。   储忠良色迷迷的看了汉威说:“小弟是没尝试过,那用餐着的筷子在盛放食物的身体上翻来夹去,有些人还故意挑弄得,啧啧~~”   汉威沉下脸,对大哥说了句:“大哥,小弟回房了。”   储忠良一点也不尴尬的哈哈笑了说:“看,小弟害羞了,他还难为情了。” 第143章 鼠虫当道   见汉威跑掉了,储忠良的目光恋恋不舍的一直尾随了风姿俊逸、步伐矫捷的小弟汉威消失在门口。   “姐夫,我们的君子协定,你不会忘记吧。”汉辰冷冷的提醒说,言语中含着愠怒。   储忠良尴尬的回过头,皮笑肉不笑的连连应声说:“这个记得~~~记得~~,明瀚你放心,我不会动小弟。这兔子还不吃窝边草,这个道理我懂。”储忠良自我解嘲的说着。   汉威羞愤的冲回卧室,一把反撞上门,储忠良谈到“吃人肉”的无赖下流言谈令他作呕。   见汉威仍然郁郁不乐的,小黑子逗他说:“小爷,你不会还为那个顾老糊涂的死难过吧,没了他你该开心大笑呀。不然他腾出功夫,不定哪天就该拾掇你了,把当年没打成的板子都找补回来。”   小黑子边说边笑,汉威气得脸色青紫了去追了狠打了他往门外跑,一开门,储忠良立在门口。   汉威脸色大变,不知道储忠良又是什么时候阴魂不散的立在房门口的。   “姑~~姑老爷~~”小黑子板住笑恭敬的叫了一句。   储忠良“嗯”了一声,整整衣襟故作正经的对汉威说:“小弟,你也大了,别总这么耍脸色跟个孩子似的长不大。你哥他有些发烧,你也不去照顾一下。”   汉威沉了脸不答话,储忠良忽然话锋一转问汉威:“小弟,那日你去老宅祠堂,你知道是谁送顾夫子过来龙城的吗?”   猛听了姐夫的提问,汉威倒是忽然反应到这个问题,兵荒马乱的,顾夫子难道是单枪匹马的杀来的吗?为什么张继组不送他来,为什么何先生忍心让师父自己来战场这个危险之地。但眼前姐夫忽然问起,汉威猜想日本人一定没安好心,而且那日储姐夫在老宅祠堂出现,俨然就是不请自到的。难不成他也在监视大哥,看来大哥这种心存二心的人到哪里都得不到主子的信任,黑衣社监视他,日本恶人也监视他。汉威奚落的语气说:“顾夫子那脾气,估计听了消息气得七窍生烟,就自己吞吐烟雾过来了,还用谁送。这回倒好,我大哥倒想派人送他出龙城呢,送终了。”   储忠良诡笑了接了说:“有人见了顾夫子带了两个随从进城的,说是没胡子的那个人眉心有颗显眼的黑痣。”   “张继组那个人势力得很,别看是大哥的朋友,知道大哥投靠了日本,怕躲都躲不及,肯定不会再送顾夫子来龙城了。姐夫是想抓他吗?”汉威故作糊涂的应付着,脑子里却翻出一个人的影子,小左,左副官,那可是何长官的贴身红人。当年子卿哥还在纵横政坛时,每次去西京就同小左这群侍从室的人打得火热,汉威也同小左有几面之缘,知道小左这人也还义气。难道是小左奉命送顾夫子进城,被日本人盯上了?那小左现在去哪里了,该不会被大哥抓了?汉威转念一想,不会,如果大哥把小左抓了献给了日本人,储姐夫还用处心积虑的来套他的话。   “眉心里长痣的?是师父老家那个傻外甥吗,听说师父给胡子卿在山上讲课时,那个傻外甥在伙房打杂。”汉威胡乱说着,顾师父是有个远房傻外甥,但眉心并没黑痣。   “我去看看我大哥。”汉威借口抽身去大哥的房里。   “小弟,过来。”汉辰呼唤弟弟走近床前:“哥这身上的伤有些痛痒难耐,帮哥拿些药膏来。”   汉威滞了一滞,帮大哥取过药膏,迟疑一下,掀起大哥的衣服帮他敷药。   一条条青紫发黑的血檩子,有的地方已经狰狞的绽破,手触及的地方,汉辰身上一阵抽搐,却忍了没有吭声,疼出一身冷汗。   汉威仍然不甘心的低声问:“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我,不便讲的。”   “你想我瞒你什么?如果还为了联日的事情枉费口舌,就免了。”   汉威迟疑一下,凑到大哥床边,低声说:“哥,适才储姐夫问我,有没有见护送顾师父来龙城的人,说其中一个人眉间有黑痣。”   见大哥脸色忽然阴沉,汉威压低声音担心的问:“哥,是不是小左副官,他人呢?”   “走了。”大哥说,“两国相交不斩来使。”   “哥,是不是何长官那里有话捎来?”   “该说的顾师父都说了,你不是听了。”汉辰奚落说,“少在为此时枉费唇舌了,我同你说不懂。”   汉威本来看到的一线希望破灭了,他本来想,大哥没丧心病狂的把小左交给日本人就算他还良心未泯,没把事情做绝。“哥~~勾结日本人,你有没想过日后怎么收场?这将来~~”不等汉威说完,汉辰就打断他说:“眼前能够活好就不错,还哪里管得了将来?”   见小弟汉威停了手,愣愣的怅然若失的看着他,汉辰笑笑说:“来,坐吧,你我兄弟好久没在一起好好谈谈天了。”   见小弟仍然一言不发的默默给他上药,汉辰淡然的笑意中充满惬意的欣喜,似是自言自语说:“不知为什么,这些天总记起少时的往事。”汉辰说,“想起小时候的日子,想到的就总是家法鞭子、棍子,触目惊心。记得最伤心一次,反不是被爹爹毒打,是一次他刚要打我,小弟你就跑进来了。那时候你才六、七岁大小,小模样挺可爱。爹见了你就象见了活宝贝儿,一口一个‘乖儿’的搂了在怀里,拿了桌上的干果哄你吃。他没了心思理我,就罚我在一旁跪着等发落。爹搂抱了你的那份舔犊的温情看得我又羡慕又嫉妒,眼泪都下来了。记忆里,爹从没给过我这样的爱,哪怕一天,哪怕只是一次。”汉辰咽了泪说:“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不争气,一委屈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刷刷的往下流。爹爹就怒了,骂我说,当了你弟弟,还没打你,就吓成这样,你丢人不?还一边陪了笑哄了你玩儿。”   汉威无奈而腼腆的笑笑说:“这个,我好像还有点印象,是在老宅子的书房。汉威很少见大哥落泪。”   汉辰说:“仿佛我这前二十多年,爹在世的时候,就没逃过家法板子,错也打、对也打、好也打、坏也打,都想不到我还能活下来。所以比起爹爹,大哥我自认对你和亮儿宽厚多了,起码我没那么残暴吧。”   汉威不说话,心想,你们不过五十步笑百步,好得到哪里去?况且现在欲盖弥彰的跟我谈感情有什么用。   “威儿,你知道吗?爹临终的时候,忽然拉了我的手不停的哭。他说他对不起我,想想这么多年对我的狠辣、毒打,他走得不安心。他让我答应他把杨家的大业接了去。我不说话,也没泪,他就哭,哭得象孩子,说下辈子,一定补偿我。”汉辰说了转过头藏着眼眶里的湿润,喃喃说:“我心里那个憋闷,不要说下辈子,这辈子我都后悔生在杨家,下辈子我死也不在杨家投胎了。好在临终的不是我,是爹,如果也象七叔那样给我拴红绳,怕我死也不答应。”   “威儿你小时候可太闹了,那淘气得无法无天,花样翻新的都不知道你怎么想出来的招数。”   汉威听得不耐烦,大哥就是不肯同他平等的谈谈到底他为什么要坚持联日投敌。汉威听不进去大哥喋喋不休的讲陈年往事,他心里还在生大哥的气。   “威儿,这英雄都是自己毁灭自己的。七叔如是、子卿如是。”这句话让汉威听了一惊,愣愣的应了句:“有道理。”却已经想不起大哥之前是说到哪个话题扯出这么句有深意的话来。   ※※※   楼道里一阵嘈杂的动静吧汉威刚昏然入睡的汉威惊醒,汉威喊了两声小黑子,没有应答。   披上衣服,汉威独自在楼道里转转,走廊里有几个便衣掖着枪警备着守着大哥的房门,里面肯定有日本人在,汉威猜到。大哥最近总这么神神秘秘的。   汉威彷徨在楼梯口,烦闷的觉得有些饿,晃去厨房的时候,听了胡伯和罗嫂、小黑子在灶间闲聊。   “爹,刚才日本人和储姑爷找你盘问些什么呀?那么长时间,担心死我了。”   “还有什么,不停的问顾夫子是怎么去了老宅的。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要问就问大爷去,我一个下人。”   汉威心里吃惊,储姐夫果然厉害,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要说这小日本,不好灭。你别不信你爹的话,你见过蝗虫没有,那闹蝗灾的时候,那杂种黑压压的一片乌云一样铺天盖地的过来,咬住了庄稼就不松口,那把庄稼连吃带毁的。这庄稼汉拼命的扑打、放火熏燎也不管用,烧不尽打不完呀。那么不丁点儿的小畜生你就拿它就没办法,急得你跺脚哭你也没招儿;还有这灶里的蟑螂,见过吧?那也是你灭了一窝又生一窝,你烧不死踩不死的。”胡伯抽口水烟说,“这越是恶心下作的东西,越是禁活,越是作践人。这就是呀,越在地沟屎坑里生出的东西,他越耐活越禁得起折腾。再说咱们呀,这几千年都说自己的祖宗是龙凤,都是跟小爷和胡少爷那样的娇贵稀罕物,让他们低头去跟蟑螂老鼠一样的谋生计去,他们死也不肯去受这份儿屈的,你说为什么?这中国人要脸面呀,那蟑螂老鼠的为了吃点屎就什么都不顾了,脸面算什么。”胡伯说到这里自己呵呵的笑了起来,汉威听了哭笑不得,想来胡伯也就这里耍耍舌头瘾了。   见汉威走进来,胡伯忙起身问:“小爷,你怎么自己来这里了?快出去,要什么胡伯给你拿,这里不干净。”   “真让蟑螂老鼠占了窝,怕什么娇贵稀罕物也得去吃屎了。我饿了。”汉威痛快的说,逗得小黑子笑得直不起腰说:“小爷,你饿急了也别把自己比老鼠呀,我又想你你当年往大小姐的手包里放那只死老鼠,呵呵~~”小黑子看见父亲和罗嫂直瞪他,才发现自己失口,忙捂了嘴不说话。   罗嫂在给汉威热饭,胡伯蹲在地上抽着水烟,忽然说:“想起一个事儿,有点怪。他罗嫂,你觉不觉得刚才来的那个什么太君山本,长得面熟。”胡伯嘟念说。   罗嫂说:“哪个少佐?”   “你怕那时年轻,不记得,这个山本,好像是当年给七爷看过病的那个郎中,好像就是他,我头一次看了他就觉得面熟,今天走近了看觉得更象。当年是我奉了差遣去跟储姑爷去宛城接了他来龙城给七爷看病的。”胡伯念叨着:“难不成我看错了,不会呀。那也怪了,怎么这大夫转脸变成拿刀的太君了。”   “咣当”一声东西摔在楼板上碎裂的响声从楼上书房方向传来,随着大哥一声:“无耻!”的吼叫,整个楼都静了下来。   “你们还有没有信用。”大哥的叫嚷声,平日深沉平静的大哥很少这么失态的狂吼,汉威放下饭碗,对胡伯问:“都谁在上面?有日本人?”   “储姑爷和那个山本太君,还有两个日本人,不认识。不许我们靠近,才躲来灶间的。”   “我去看看。”汉威起身出门,胡伯叮嘱说:“威儿,你小心。”   “不是早有协定,日军不进龙城,绕道西进吗?你们怎么能不守信用、擅自入城!”大哥失望震惊的声音,汉威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叫山本的大佐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怎么能说不守信用呢?我们不是信守承诺的该给你杨司令的都给了吗?只不过借道龙城前门进后门出,既然合作,不要这么大惊小怪。”   “我早说过,不许进龙城!”汉辰的坚持声。   “明瀚,别急别急,你近来火气太盛,气大伤肝,坐坐~~”储姐夫的声音:“来都来了,进都进了,你就想想咱们下一步怎么办吧?这不是山本大佐承诺了不杀良民,不扰百姓,不就是借道几天过军队吗?”   “你们有没有为我考虑过,如果让中央知道日军进城了,我可怎么~~”   汉威听得一声冷汗,日军进城了,大哥难道这就是反了吗?如果原来还是羞羞答答的藏在幕后同日本鬼子暗送秋波,这回可算登堂入室了。   “明瀚,明瀚,消消气,你这事,纸总包不住火的。一只脚下水就落水,整个身子下去也叫落水。你既然下来了,还在乎多湿点儿么?”储姐夫和气的劝解着。“我们不是没给你考虑后路,你不是要自治吗?我们大日本皇军支持你独立,甚至成立东亚共荣王国后,推你为大总理。你想想,你杨汉辰的才智胆识、治国安邦、经天纬地的才能比谁不强上百倍?比他何文厚差吗?你屈不屈?”   又是一阵劝说和争吵,汉威大致听出是因为日本人原来承诺秘密合作,不进龙城,绕到西进去接了同中央军交火。结果今天就私自开到城下,进了龙城。说是借道,从东门进西门出,结果进了城就驻军不动了。这无疑就是把大哥蒙在了鼓里,还在这里文过饰非。更甚至的是,这就彻底拉了大哥下水,让大哥没有了回何文厚身边的退路。日本人果然精明呀。   “明瀚,你想呀,这四面不是山就是水,皇军绕路西进跋山涉水的消耗太大。既然都是一条船上的兄弟,怎么也要同舟共济。不过就是借道,最多在城里歇歇脚,没几日就撤出龙城。”储忠良的声音。   捶桌子的一声巨响,“要走就走北门出去,西门是杨家的祖坟。”大哥汉辰郑重的叱喝。   “这个你放心,就是走,我们也会嘱咐士兵不去惊扰岳父大人地下的陵寝。”储忠良陪笑的话语。   又听大哥汉辰落寞而怨愤的声音补充说:“让中央那边知道我通敌还不够,难道还要敲锣打鼓的让杨家祖宗都知道?这就是你们的诚意?”   汉威听了心里暗念,原来大哥还是知道羞耻他,他也知道自己的举动并不光彩,看来也很无奈。但又一想,毕竟“误杀”也是“杀人”,动机不同,结果却一样。不由又咬紧牙关。   “就算惊扰不到先父,这大军从西门一过,汉辰也无颜让他们知道。”   听的汉威觉得作呕,都开门揖盗了,还怕爹爹地下知道。又转念一想,也奇怪呀,小鬼子怎么能说进城就进城,这龙城的守军还在,百姓还在,大哥杨汉辰还在,这小鬼子就是猖狂,也不能放肆到这个地步,而且也不太可能这么容易。   “明瀚君,你尽管放心,我们大日本皇军是守信誉的。”山本的声音。   话音未落,储忠良的话音:“你说什么,我们依你就是,走北门没问题,不就是从我储家庄院门口过吗,我不怕。只要能避开从东门去南门、北门的山路水路就好。这很清楚简单的一件事,何苦大家伤和气。”   汉威满腹愁烦、暗自思忖着的回到屋,小黑子跟进来。   “小爷,我刚也听了些,你别急。”黑子安慰说:“我明天去营里一趟,顺便到街面上看看。”   看了汉威痛不欲生的表情,小黑子凑到他跟前宽哄着他说:“小爷,你也别太难过,司令那边,咱们不也是没办法吗。我看,如果不行,还是想办法逃跑吧。”   清晨,汉威被门口的一阵喧嚣声从梦里惊醒,披了衣服出门,发现几名警察局的人正押了挣扎的胡伯往外推搡着走,屋里的仆役、老妈子惊慌失措的哭做一团。   “住手!”汉威冲上去阻拦了喝道:“你们想干什么?放肆!”   带头的那个队长模样的人抖着一张纸对汉威说:“奉了杨司令的命令拿奸细。”   “放屁!”汉威骂了粗口,拉住胡伯说:“谁也不许碰胡伯。”   罗嫂在一旁吓得战战兢兢的哭着,几个下人也不敢多话,因为这是司令的意思。   “他们~~他们~~说我偷听了司令跟日本人的谈话,说我把消息透露给了赤党~~~我胡大忠在杨家做了一辈子牛马,到头来就是这个下场吗?我冤枉呀~~~我透露什么消息了,大爷,大爷~~~”胡伯边哭边说,伤心欲绝。   “少废话,到了局里,自然有你说话的地方。”警察吆喝着。   自汉威记事起,胡伯就在杨家兢兢业业的做事,从来勤勤恳恳毫无怨尤的拿主人家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情去用心。汉威更是待胡伯如长辈,时不时的总在胡伯面前撒娇耍赖,被大哥责罚的时候,也是靠胡伯的老脸尽量的周旋。说胡伯是赤党,简直是莫须有。   “混蛋!”见警察毫无放人的意思,仍然肆无忌惮的推搡了胡伯往前走,汉威冲上去同他们打拼起来。   警察知道了汉威是司令的弟弟,也颇为难,陪了笑说:“那这位爷,你自己打个电话跟司令请示一下,还是卑职去请示呢?”   “小爷,威儿~~”胡伯心酸的强行拉阻住汉威:“威儿呀,胡伯知道你这份心,胡伯知足了,胡伯没事儿,胡伯没做亏心事,没做对不起杨家的事,胡伯跟他们走。”   “胡伯。”汉威死死拉了胡伯的手不放。   “乖儿~”胡伯凄厉的喊着:“你放手呀,你松开,乖儿,你听话,胡伯不会有事~~~好孩子~~你别拧下去,等你大爷回来,又不知道要怎么罚你~~~松手,乖~~松手~~”胡伯生生的掰开汉威紧紧握了他的手,扭头就随警察登车走了。   从未有过的凄凉,汉威同罗嫂坐在楼梯落泪。   难道真是家破人亡了吗?亮儿、玉凝姐姐、大姐、胡伯,师父,一个个亲人从眼前消失。   一阵脚步声,汉威挑起泪眼望去,大哥立在眼前。   “你为什么抓胡伯?”汉威质问道。   “龙城的事情,怀疑有内奸,不光日本人怀疑,我也怀疑。这军里、家里在我身边的就几个人。一切可疑的人,都要抓去审讯。”大哥话没说完,汉威打断说:“那你为什么不抓我,我也在你身边。”   “你别急,审不出胡伯就会轮到你!”大哥一把推开他,径直上楼,忽然又回头对罗嫂说:“罗嫂,去帐房多支半年的工钱,你回乡下吧。这里不需要你了,我要把所有的人都换成侍卫、副官。”   “你疯了吗?”汉威拉着不知所措的罗嫂,对楼上的大哥喝斥着。   “罗嫂当年为了照顾生病的大娘,丈夫孩子有病都没赶回去,孩子病死了就被丈夫哄出家门,你让她孤苦伶仃的去哪里?”   汉辰并没有理会他,径自回房。   小黑子回来后更是一阵伤感,知道了胡伯的消息急得坐立不宁。   汉威安慰他说,在想办法。   小黑子哭着:“想什么办法,军队里也乱成一团了,也是司令下令抓了几个身边的人,说是有人把这边的情报透露给了中央,何长官那边都知道龙城投敌的事了。”   “狗屁理论,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做都做了,还怕人知道?”汉威骂着,眼睛里充满怒气。汉威不明白大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就是因为大姐的死是何先生的杰作,那大哥也不能如此丧心病狂呀。   “鬼子进城了,住在学校里的,广场里的,哪里都有。治安是咱们的人在维护呢,倒没乱。城里戒严了,街面上看不到人,我能顺利回来都好在有司令部的车才没人拦阻。”   “小爷,”坐在地上抱了头的小黑子又说:“有个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说了太不敬,不说我难受。”   “说吧。”汉威安慰他说。   “军队里~~军队里说~~”小黑子低头说:“军队里好多人都说,与其这么投降,不如找个人暗杀了杨司令,然后跟日本小鬼子拼命呢。”   小黑子一句话,说完就抽了自己嘴巴说:“我知道这话混蛋,这要是我爹听了,非抡死我。”   汉威低头沉吟不语。 第144章 正气歌   窗外大雨不断,副官忽然喊汉威和小黑子过去,说是司令有事传他们。   汉威心里一阵揪心,如果传他去问话,他无所谓。但是叫小黑子也去书房,是为了什么,难不成大哥怀疑小黑子也是卧底。“丧心病狂”汉威心里暗骂。   “下了几天的雨河道水势太汹了。”汉辰瞟了眼立在眼前的汉威和小黑子,并没让他们坐下,这是低头边写边说。   “水利的专家测量过,大堤这几年一直加固,应该没问题,只是宋庄和渔户营那带地势太低,雨水积得过多。军粮都在那边,你们现在就带队人去把粮草转移到高坡处些,不要被水浸湿。”汉辰吩咐说:“胡毅,你的团不是就在东门外吗?拿了我的军令去,带了小爷去帮你,省得他在家里闲闷了胡思乱想的不做正事。”   小黑子犹豫一下得令要走,汉辰又喊了他们说:“雨大,小心,还有,要注意流民和城里逃难的灾民。渔户营那带就一直是个穷鬼坑,现在日军怕龙城的百姓空耗了粮食,强行把城里的一些百姓哄出了县城。各地的灾民都往那一代山沟里藏,前些时候他们还去哄劝过囤积的军粮,被我下令枪毙了几个为首作乱的。”   “知道了。”汉威说。   “你别不当心,那伙拿了木棍铁锹的穷鬼可比士兵厉害,饿急了什么都敢干,前些时候还抢劫了日军供应给养的一辆军车。”汉辰嘱咐说。“如有乱民闹事,杀一儆百。”   汉威不愿意同他多说话,诺诺的出去,起码这个事同日本人无关,干也无妨。   汉威即使不高兴,但是总比被绑了在家里受那无奈和屈辱好,也就勉强的应承下来。   出城的时候,也许因为戒严的缘故,城里静悄悄的。小黑子说,城里的居民几乎大半是被强迫了赶走的,只剩了些亲善如流的良民们留了下来。   暴雨暂停,一脸迷茫的汉威守着东方的晨曦,无奈的看了空荡荡的粮仓。   “兄弟们,我们的粮食应该给灾民还是日本鬼子?”小黑子大声训示问。   浑身水淋淋却站得笔挺的士兵答道:“给中国人。”   “对!”   “那今天的粮食是怎么没有的?”小黑子又问。   “灾民抢粮,寡不敌众!”一个连长答道,俨然已经吧小黑子他们教好的话牢牢记住了。   是汉威面对了一双双如黑暗中饿狼般的眼睛,下令开仓放粮给灾民的。他想,不能把粮食留给日本人,因为护粮的军队说过,日本人自进城以来,已经强行征用了不少粮食。   军队帮了灾民把粮食运走,冒着倾盆的大雨。   汉威开了仓放粮给了灾民,看了灾民四散奔去,才坐在地上担心自己的退路了。比这个更痛心的是,他看到杨家军的一些士兵已经开始丧失了信心混在百姓中逃命去了。   “回去复命吗?肯定要去的,不然去哪里?逃走?出城的路上都是日本人,往哪里逃?死了算了,这样就便宜了日本人,他也不心甘呀。就这么回去复命,大哥不定要用什么方法折磨呢。”   作为军人,违抗军令是要被枪毙的。明明是受命来守仓,却又放粮给了灾民,他知道这怎么讲虽然于情于理,但是作为军人是太失职和荒唐了。   倒是小黑子劝他说,就说是百姓人多哄抢,当时情势混乱,放了枪也没镇压住,怕引起更大的骚动,就任了乱民抢粮了。好在也是个临阵苦战,能力不济。总比临阵倒戈的罪过小些。   是日本人先听了枪声赶到了宋庄粮仓,暴民早已逃进了山沟。   看了被洗劫一空的粮仓,日本人“八嘎”个没完。   过了一段时间,杨汉辰和山本大佐及储忠良等人都赶来了。   听说粮仓没守住,汉辰勃然大怒,掏出枪对准汉威说:“你出门前,我是如何嘱咐你的。留心暴民,留心暴民,皇军的粮车刚被抢劫过,你怎么还不长记性。”   “明瀚,明瀚~~”储忠良上前劝阻说:“先放下枪,你别吓坏小弟。”   “丢的是我们杨家的粮,跟你有什么关系!”汉威不领情的对储忠良喊道。   “啪”的一记响亮的耳光,汉威扑倒在泥坑里。   “小爷。”小黑子扑过来,被汉威一把推开。   “胡毅!”汉辰喝道:“你违抗军令,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跟小黑子无关。”汉威一把按住小黑子吼道:“是我怕弟兄们寡不敌众,跟他无关。”   所有守粮失职的士兵被重打了二十军棍,这还是看在日本人求情的份上。   鬼哭狼嚎的声音不绝于耳,储忠良下令赏给挨打受罚的士兵每人四块大洋养伤。   日本人的求情,汉威免除了一场责罚。但一夜的大雨浇淋,汉威发起烧来。   小黑子被移送了军法处关了起来,汉威身边没了亲人。   空荡荡的杨家大宅子就剩了他和大哥两个男人,但目光相对中,各怀心思,充满怨愤。   夜晚,不出他所料,大哥出现在他的病塌前,依然放了些蜜饯在他床头。   “头疼得厉害吧?”看着汉威痛苦的面容,汉辰也不由得心痛。面对大哥汉辰无微不至的照顾,汉威不再抵抗。   “不管你再作错事,你也是我弟弟;不管我再混蛋,我也是你哥哥,改不掉的事实。”   “大哥”汉威大哭起来,“大哥,你三思呀,你不能重走胡子卿大哥的路,妥协了日本人,你日后后悔都来不及。”   汉辰不说话,两天来只低头喂汉威服药,帮他喂饭,夜间陪了他伺候屎尿,清晨露水不散的时候,还扶他到花园里坐坐。那阳光是那么的绚烂灼眼,可也是带了一抹国破山河在的血色。   罗嫂临走的时候哭成泪人,离开杨家前最后一次趴跪在娴如嫂子那间空房地板上,一点点细致的擦着地,不顾汉威如何劝,罗嫂的泪水和着汗水滴答的落在地板上。   “不怪老爷。”罗嫂哭泣着对汉威说,“要怪就怪我命苦,老话说的好呀,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命不好,怪谁?”   汉威听得心酸,陪了罗嫂啜泣着。胡伯一去再也没了消息,小黑子被抓去也没有再回来。身边仅存的亲人,自己的大哥,却又是个世人不耻的汉奸,是个把龙城几十万百姓的身家拱手强盗的软骨头。   不管大哥的目光此刻变得多么慈爱,而汉威的目光却是越来越冷冽。   入夜,卧室一片漆黑,汉威轻声摸索到大哥床边,轻轻掀开床帷,咬紧牙关,枪对准了床。   就听一个声音沉静的说:“你果然来了!”   汉威如撞见鬼魂般浑身战栗。   灯开了。   大哥坐在床上倚靠床栏,沉着的面色泛着得意的笑。   “我就猜到你不会死心。”   汉威枪对准大哥汉辰,眼眶里闪着泪:“大哥,对不住,等小弟打走日本狗,就追随大哥去地下为大哥赔罪。”   汉辰呵呵嘲笑两声说:“就你,你想打走几只日本狗?你知道日本进军中国有多少军队吗?你就一个头两只手去拼命吧!”   “是,就是去拼命我也不当卖国贼!”汉威嘶厉的叫嚷。   “开枪呀!”汉辰挑衅的声音。   见汉威的枪在犹豫,泪光在灯下熠熠闪烁。   “怎么不开枪?”汉辰嘲讽道,屋里十分安静,“卫队过来,你就没机会了。优柔寡断,你还当刺客,你就是想当汉奸都不够资格!”   汉威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咬紧牙关,按下扳机。   没有声响,子弹不知什么时候被除去。   “你跟我玩这些还太嫩,小兔崽子。”汉辰轻声骂道,又对门外喊:“来人”   一阵乱响,窗外床底,门外一共二十多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如从天降。   “你,你早有准备。”汉威失望而震惊。   “不防备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我早就见阎王了。”   汉辰从床上蹿起。   “来人!”汉辰吩咐,“把这个畜生给我绑到祠堂去!”   “不用!”汉威挣扎了喝道:“我自己会走!”   ※※※   “看你结交了些什么朋友,胡子卿、杨汉辰,乱臣贼子一群!”何文厚指着张继组的鼻子痛骂着。   张继组站得笔挺,恭恭敬敬的聆听何文厚长官的训示。   一旁的云西路虽然心中得意,但还是谦恭的说:“总座,属下认为,继组兄不过是一时受了胡、杨的蒙骗,也不全怪继组兄。”   张继组从云西路的话音里听出些幸灾乐祸,他平日虽然鄙薄云西路,云西路也很忌惮他张继组,但他们二人也从未拉破脸。他们的交锋也仅仅限于台面上握着手,台底下下互相用脚猛踹的范畴。而今天何长官莫名其妙的鬼火,怕也少不了是云西路暗中点起来的。   “什么‘八公子’,简直是‘八贼子’!”何文厚怒不可遏的斥骂,张继组一头冷汗低头连连认错,但当了云西路挨骂,令他觉得无地自容。   何文厚骂够了,恨铁不成钢的藐视着张继组,又转向云西路:“龙城那边还有什么消息,日军都入城了?”又骂了句:“堂堂中央大员,封疆大吏,临阵投敌,匪夷所思!无耻之极!”   “是!总座训示的是!”云西路暗笑了,面上还是一本正经的高声应着:“龙城方面,日军从东门进外城,经过宋庄入住县城,据说要修整数日厉兵秣马后,从南城和北城出城西进。下一战,应该是宋将军守的定城和鲁庄。”   “这个我知道,小宋也是个不顾大局,独扫门前雪的。丢我的脸,若不是他按兵不动,不去救援,何以逼了杨汉辰出此下策投敌。”   “这~~~”云西路迟疑一下,转而义正词严的说:“总座经常训示属下说,这做人的风骨最重要,人可以锉骨扬尘,怕这风骨是不改不了的。杨汉辰有此悖逆卖国的恶行,怕还是生性使然。”   张继组听得心中怒火中烧,恨不得踹这个落井下石的小人一脚。   “杨汉辰有什么动静?”何文厚气急败坏的接了问。   “据说一直同日本人密谈,日本人还送了他武器装备。就连前些时候他那个兄弟守粮仓玩忽职守,致使军粮被乱给哄抢一空,还是靠日本人求情才没被军法严惩。”云西路谨慎的答了说。   “杨汉威现在怎么样?”   “听说还算有点志气,跟杨汉辰这个汉奸兄长闹翻了脸,被绑在家里动弹不得。这么娇贵的少爷,还真可惜。也不知道能否坚持抗日决心到底。”   张继组听得心酸,他知道汉辰对汉威这个兄弟即严厉又疼惜,他怎么忍心这么对威儿。   “属下还打探到,杨汉辰后天晚上要为日军将领开欢迎会,说是为了庆祝共荣合作成功。为了避人耳目,特地选了在北城外。~~还有,日军军官的家属从北平南下到了龙城,好像要拿龙城当据点落脚,还要在那里搞大东亚共荣圈,做第二个满洲国。”   听了云西路一一道来打探到的消息,何文厚沉思着,火气也见消,时而迟疑,时而摇头。   云西路退下,何文厚气恼的看了眼张继组说:“你去了龙城这么多次,怎么就劝不回杨汉辰回心转意。当年胡子卿就能只身四下龙城劝他杨汉辰归降中央。你说,你是能力不够,还是没拿我交待的事放在心上。”   听何先生提起胡子卿,张继组更是一肚子的怨气,嘟囔句:“胡子卿是比属下口舌伶俐,先生不妨再让子卿去试试。”   一句话,张继组无可避免的挨了一脚。   “混账东西!”   见平日插科打诨,自称脸皮比城墙厚的张继组居然眼里闪烁出泪光,何文厚反有些尴尬。   平日,他恼怒的时候对身边的嫡系学生和亲信难免的斥责,越是走得近,越是疾声厉色,拳脚相加。   尤其张继组和小云,跟随他左右多年,没有少被他责罚,可也少见张继组如此委屈失态。   何文厚长吸口气,压了火气说:“怎么,冤了你了?”   张继组依然立得笔直说:“总座教训的极是。”   “极是?”何文厚哼了声骂道:“我看你是口服心不服。”   “继组不敢,”张继组说:“继组失态,全是为战局及党国前途担忧。出了杨汉辰之流的叛逆贼竖,实属党国悲哀。”   何文厚刚要开口,张继组紧了迟疑说:“只愿将来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杨汉辰被逼反呢。”   何文厚听张继组话中有话,审视了他片刻问:“你此话何意?难不成我想逼反他杨汉辰?”   见何长官暴怒,张继组支吾不语。   “你有话就直讲,不用拐弯抹角。”   张继组见何文厚已经如他所料的尾随了他的话套儿追来,就支吾说:“继组惶恐,有些话如果再不说与总座,继组怕有负总座多年的栽培。”   “混账!你什么意思?”   “杨汉辰投日,怕是因云主任而起。”   “荒诞不经!难不成他杨汉辰一方主帅开城投敌,小云一个情报局的主任就能左右他?小云同杨汉辰怕没什么交往吧。”   “汉辰逝去的长子之所以空难撞舰殉国,是因为飞机失灵。”   “这个我知道,同小云有什么关系?”   “飞机零件被盗,牵扯出军需处的假帐,这幕后的最大黑手,是云主任的亲戚。”   “什么?”   “是杨汉威在空军那条线上抓住的,当时人脏并获。本来要移送军法处,被杨汉辰知道了,连夜让我带了他赶去猎鹰大队驻地,怕国难当头的惹出事端,动摇军心,把这个事给拦住了。”   “空军的事,他怎么拦得住?”   “是那关键的脏证,那军需处的账簿被拦下了。”   何文厚沉吟片刻,还是不甘心问“凭证,我怎相信。”   “在属下手里,只是汉辰不让示人。”   “混账!”   看了张继组取来的账簿,那上面赫然的一笔笔空军大队同军需处勾结,如何倒卖物资收受贿赂的暗帐,何文厚看得皱紧眉头。   张继组又说:“那年外面对空军丑事的传闻,是杨汉辰的儿媳因为丧夫之痛误露给报界的,汉辰他真不知晓。如果汉辰有意针对中央,怕早就把帐目公开了。”   张继组又说:“事发之后,空军方面谨慎起见,处置了云主任那个亲戚。但毕竟是捕风捉影,而且很多‘要犯’并未被牵扯出来。可云主任为此忌恨杨汉辰,才故意把‘空军蛀虫案’闹得沸沸扬扬,故弄玄虚的以动摇军心的罪名请处杨汉威。小云借总座之口达到自己泄私份之目的,这可是有陷害长官于不义之嫌。”张继组解气的骂了说。   若换了平时,张继组也是个油滑了明哲保身的。胡子卿和杨汉辰这些朋友,都是他力所能及的时候才当朋友,所以对于胡子卿西安叛乱和杨汉辰屡遭猜忌,他虽然心中多知道些内幕,但总不想引火上身,招何文厚猜忌,或得罪他人。如今既然云西路借着杨汉辰叛变的事捅他张继组刀子,就别怪他张继组手狠了。“八贼子”,什么是“八贼子”?张继组心中愤愤发寒,忠心耿耿的服侍老头子这么多年,居然落个“贼子”,他怎么能心服。   果不出张继组所料,一贯在下属中搞平衡护短的何长官漫不经心的说:“言过了,小云可能有私心在,但也是出于对党国中心,不忍事态扩大才出此拘押杨汉威的建议。他当初很犹豫,对我再三言讲,说怕伤了同杨汉辰司令的和气。更何况杨汉辰算来也是他师叔辈份,他是投鼠忌器的。”   “这倒奇了。”张继组故作惊惑的说:“小云这么谨慎的人,也知道拘押杨汉威的目的不过是震慑他的鲁莽。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偏要用那么下流的私刑来凌辱杨汉威,还让一个非黑衣社的外人来刑讯,那外人还是杨家的仇人。”   见何文厚惊讶的目光,张继组就简单的介绍了李潇云及他那个上海警备厅的舅舅同云西路的密切关系,及昔日在龙城李潇云如何调戏汉威被驱逐出城,及至姓李的又出于报复娶了曾与杨汉威订婚的女子,结果那个女的嫁到李家还心存杨汉威,两个人梁子越结越深。   “而且黑衣社审问杨汉威用的那下流手段,是个男人都要急眼~~”张继组嘟囔说,“黑衣社那些人又不是头一次,就是为了屈打成招也不用那么下~~~”   张继组一翻话不吐不快,尽数道来,见何文厚已经脸色时青时白。张继组心中暗骂,我看你还说小云是无心之过。   何文厚半信半疑:“这些轶事,都是风闻吧?”   “总座是指哪件?若是杨汉威同那个姓李的流氓的纠葛,这个胡子卿最清楚。当时打伤了李潇云的同伙——蓝帮老赵的侄子,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蓝帮怀恨扬言要废掉杨汉威。还是胡子卿亲自带了杨汉辰去上海蓝帮摆讲酒说和。子卿当场送了一辆新买的福特轿车给赵公子压惊,给足了老赵的面子,才把这事了了。至于西南社刑讯的事,小云真那么公道,怎么国外的期刊里都登载了黑衣社刑讯犯人那不堪入目的照片,听说一张这种照片卖不少钱呢。”   “混账!无耻!”何文厚把水杯打落在地,张继组吓得哆嗦一下,裤脚都被溅湿了。   “你既然知道内情,为什么不早说?”何文厚斥责道。   “属下也怕人议论我张继组结党营私呢,同杨汉辰即便是世交,他平日对谁都远离几分距离,把‘君子周而不比’总挂在口上。”   见何文厚瞪着他一言不发,张继组说:“杨汉辰从来是个闷葫芦,他怎么想从来不说,远不如胡子卿直白。为了津浦会战,他的咳血旧疾犯的厉害,前线缺医少药的,人都快不行了还一直挺了,我这都是后来听赵司令闲聊说起的。津浦庆功宴怕人议论,还撑了病去坚持了会儿子。听说回了龙城人就倒了,吓坏了他媳妇,还以为这人就要不行了呢。”   何文厚忍了气,听了张继组诉着苦,这些话他怕永远不会从杨汉辰嘴里听到。   翁夫子敲门进来,见张继组失态的样子,犹豫了进退两难的说:“这~~我等下再来。”   “夫子,不妨,有事吗?”   “小左从龙城回来了,带来杨汉辰司令给总座的信函。”翁夫子谨慎的说,托托圆圆的眼睛框。   何文厚见翁夫子神色异样,眼睛湿红,知道这些往来信件都会过翁夫子的手。就迟疑了接过这叠摸起来厚厚的信封,打来看来,吃惊的“啊?”了一声。   这信封里掉出来的不是信纸,而是一方长长的白色绢帕,展开就是条横幅,那上面是血红色的字迹。   “《正气歌》”张继组看了那方血帕十分震惊的脱口说。   黑红色和了墨迹的字,泛了淡淡的墨香和血腥气,那分明是用毛笔蘸了血墨写下的《正气歌》,字字如歌如泣、刻骨铭心: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阗鬼火,春院闭天黑。   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疠自辟易。   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   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何文厚捧着这方血书的手在颤抖、心在流血,似乎这轻轻的绢帕有千斤重。   翁夫子动情的说了句“总座,是不是我们都误会杨司令了”   见何文厚不做答,翁夫子感叹说:“杨汉辰危矣!”   “还不迅速下令去救援杨汉辰,拿我的手谕去,不管龙城能否守住,我只要他杨汉辰将军回来、平安回来。城池丢了可以再夺,兵将没了可以再组,只要他在、人在,快去!” 第145章 棋局   为了防止汉威再有过激的举动,汉辰下令再次把汉威象从前一样绑回到他卧室的床上。   逃也逃不掉,留下又要忍受眼前难以接受的现实。汉威几近绝望,每天只有空看着天花板,听着门外大哥送客的笑语阵阵的寒暄声和频繁往来的脚步声。   三餐都是看守汉威的副官来喂给他吃的,如对待婴儿般。汉威没有胃口,又不忍心副官为此被责罚,勉强的吃了两口就侧过头去。   “长官,别再为难卑职了,你就多吃两口。”伺候他的那个副官还算机灵。   汉威的手被绑在床头,双脚也被麻绳紧绑,夏季天热汗多,绳索已经勒得陷进皮肉,有些血痕已经破烂淤血。   大哥来看过他几次,汉威总是闭目不理,心里的愤恨与日剧增。   昏沉沉的入睡后,汉威梦见率领了黑压压铺天盖地如乌云一般的战斗机群翱翔在日本上空,一排排炸弹如冰雹般洒落下去,心里痛快的想高声呐喊,睡梦中都露出甜甜的微笑。又梦到小时候被爹爹抱在怀里的温馨,爹爹那宽大的手掌爱抚的拂弄着他的额头。   隐隐的,汉威有些苏醒,感觉到一只大手凉凉的在摸索他的脸,那手顺了他修长的脖颈缓缓的一路沿赤裸着上身的腰线向下揉弄。   “不是大哥。”汉威心中一惊,猛的反侧回身,储忠良那如盆般的大脸就出现在他眼前。   储忠良也被汉威忽然的惊醒吓了一跳,愣了一下,那笑容充满了邪恶:“小弟,你醒了,姐夫来看看你。”边说那手还没停歇的一路下来。   “你干什么!”汉威大喝,焦急而羞愤的挣扎,但四肢被紧紧束缚了动弹不得。“别碰我!”   那双手已经一把捏开汉威的下颌,麻利的将旁边的一块毛巾堵进他的嘴里。   储忠良一支手指立在唇边做个神秘的动作轻轻说:“嘘,姐夫宠你,看你都被你大哥折磨成什么样了。”   汉威拼命的扭动挣扎,羞愤的目光喷火。那只不怀好意的肥手却仍在他身上拂弄着说:“毕竟是江南第一美女生出的孩子,这皮肤细腻的颇有传承呢。这要是摆上台面去做‘人肉盛’啧啧~~”储忠良的手翻过挣扎翻腾的汉威紧紧压住说:“没用,别闹了,你大哥躲出去了。别傻了,若不是他同意,我能来这里寻你痛快吗?可惜你长得这副标致的小模样,中国第一美男呀,能怪姐夫不动心吗?就连山本大佐也喜欢你呢。你哥还真有货,还有你这个宝贝儿可以取悦皇军。呵呵~~”   震惊和绝望,汉威不相信,却不得不相信。   储忠良怎么这么巧在大哥不在家的时候来到他的房间,如入无人之境。   看了呆滞了的汉威,储忠良淫笑了说:“你乖些,不然姐夫打屁股了。小乖儿~~姐夫想了你好久了~~乖些~~小心姐夫弄疼你~~”   储忠良那只手顺了向下搜索,汉威绝望无助的闭上眼,恨不得现在就能咬舌头死去,胃里才吃了不久的食物开始恶心的翻涌。   一只有力的大手擒住储忠良的脖子,储忠良大叫一声被狠狠扔到地板上。   “明瀚~~”储忠良从地上爬起来,嬉笑了脸看着怒容满面的汉辰:“我~~我~~我不过逗逗小弟玩儿~~,我还没拿他怎么样~~”   汉辰喘息粗气,上前抓了储忠良要打,储忠良忽然换了一副正经的表情说:“龙官儿,你搞清楚,我是在开导教训他,他嘴里不停的骂皇军,我是他姐夫当然不能不管他,不过就想打他几下屁股。他的那些混账话要是被来往的官员听了,怕对你也不利吧,毕竟这城里可都是日本军队。”   储忠良厚颜无耻的欲盖弥彰已经令汉威无心去听,无颜于世的羞耻令他闭眼什么也不说,两行清泪顺了俊美的面颊滑下。   “滚,别在杨家出现,你要是不想我杀了你!”大哥汉辰的咆哮,面对背信弃义无耻之尤的姐夫,已经无话可说。   “龙官儿,你看~~”   “滚~”   汉辰掏出小弟嘴里堵的手巾,小弟蓦然的落着泪,羞愤欲绝的样子让汉辰心寒。   汉辰帮小弟提上裤子,汉威发疯的挣扎:“滚!滚开!别碰我!”   汉辰试了几次都没行,就只能静静守坐在小弟床头。   “事情过去了就别想了。”到了晚上,面对水米不进开始绝食寻死的汉威,汉辰安慰说。   “好了,是大哥不好,绑了你给那个畜生有机可乘。”大哥凑到汉威床边好言安慰,“不是没把你怎么样吗,别想了。”   汉威愤怒鄙视的目光冷冷的看了大哥,苍凉的眼神让汉辰看了心寒。   “你要是恨我坏了你的好事,就杀了我。把我送你的日本主子邀功讨好,你自己不嫌没脸也不怕给杨家祖宗丢脸!”汉威说罢看了大哥汉辰不再说话,那眼神里的怨愤象利剑一般能杀人,泪顺了脸颊阵阵滑落。   “你什么意思?大哥想那畜生打你的歪主意吗?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呕人~~”   “你做什么!”汉辰大喝一声,眼明手快的捏住了汉威的下颌,及时制止了汉威绝望下咬舌自尽的企图。   日寇的铁蹄下,汉威无力从这个床上走下去,原本对大哥的假降的期冀也全部落空。昔日骄纵的杨家少爷、少年得志的天之骄子,如今在日寇的铁蹄下只落得连个卑贱的男宠都不如的命数。比储忠良的猥亵更难以面对的是这个支离破碎的家,这个他无法改变的世界,这个变得令他无法面对的唯一亲人。既然生不如死,那死怕是最好的选择了。   而汉威现在唯一能做的选择,也因没能逃过大哥的法眼而破灭。   汉威又被堵了嘴,象一具活尸体一样被大绑在床上不得动弹。   不吃饭会饿死,吃饭又怕他咬舌,更何况汉威已经是水米不沾,粪便不排,一具没有思想的死尸般冷冷的任凭众人劝说、摆弄,一副毅然赴死的决心。   汉辰来到了虚弱的小弟汉威的床边,汉威仍然闭了眼不理睬他。   “这七月底了,河里又要长水了吧?”大哥一句闲扯的话汉威厌恶的不抬眼。   “据说这几日还是要大雨不断,怕堤坝又危险了。”汉辰自言自语道。“三年前,如果不是小弟你带兵去保了宋庄的堤坝,唉呦,城里怕是早就变了鱼塘了。”   汉威还是不理睬他,心想你如何再跟我提当初的浓浓的兄弟情意,怕你卖国求荣的罪恶也难抵平了。   汉辰又摸着小弟腕子上勒出的伤,凑到汉威耳朵边轻声细语:“百姓和我们的军队都没在城里,就是变了鱼塘也淹不了自己人了。”汉威愣愣的立起了耳朵,他从这话里听出来些味道。   汉辰说:“这座城是算是个兵家的险地,三面环山,一边临水。所谓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河入了七八月是涨水的季节,只有大坝稍有闪失决堤开口,这龙城就移为湖泊,所有人就都变鱼食了。”   汉威一阵警醒,疼痛已经毫无感觉。他睁眼,大哥那棱角分明的面容就在他眼前,是那么近,一双熬得满是血丝通红的双眼还是熠熠有神。   见汉威惊喜的看了他的目光,汉辰继续低语:“如今城里的百姓都腾空了,日本人也进了城。我们的兵都被卸了枪分散在城外候命。四面的山上,都是受了小弟你开仓放粮之恩的红军游击队和组织起来的百姓。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如果此刻有个人,去把大堤~”   汉威不顾了浑身酸痛无力在床上打挺的欲要起身,眼神里充了意外的欣喜若狂。   “怎么,想说话了,那可不行。大哥取了你嘴里的布,你要是再咬舌头寻死怎么办?”汉辰戏弄的话,见汉威头摇得如布朗鼓一般的哀哀看着他。   汉辰扯出堵在汉威嘴里的布,汉威僵木的嘴都有些说不出话了,含混的喊了声:“大哥。”   汉辰坐在他身边,低声说:“谁去都没有你去可靠,我们的人都被日本人监视着,只有你此刻不被他们注意。我都安排好了,黄英在城外接应你和小黑子,成了事,你们立刻向南撤离龙城去奔凤凰岭,那里地势险要,日军不易攻过去。我会随后跟去同你会和。”   汉威惊讶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迟疑片刻才问:“可是,哥~~南门不是鬼子兵要往西借路~~”   “呵呵~~”汉辰笑了说:“小日本生性狡诈多疑,我不让他们走西门杨家祖坟山,他们肯定会从那里走,不信你自己看。”   “哥~~”汉威的叫声中充满幸福和骄纵的腔调,又哭又笑的哽咽了说:“哥~~哥~~你吓死威儿了,威儿真怕你~~”   “怕哥投了鬼子?怕哥卖国?小混蛋!”大哥一边解开捆绑汉威的绳索,边疼爱的骂了说:“不告诉你实话,你还真要跟大哥寻死觅活呀。”   汉威一阵心酸的又哭又笑,心里猜想是自己的绝望寻死,逼得大哥不得不吐露了实话。   “都起了杀心了,大哥白养你了。”说着顺势掀翻汉威,对了屁股狠打了两巴掌。   “哎呦,大哥,你不是说不再打小弟了。”汉威委屈的翘嘴说,“怎么跟日本人一样说话不做数。”   “大哥吓到威儿了,哥~~”汉威缩到大哥的怀里哭了起来,“威儿就剩大哥了,大哥不要吓威儿。”   汉辰轻拍着啜泣的汉威:“再这么没出息的哭,大哥可真打了。”   “哥说过再不打威儿~~哥说话最算术的。”汉威耍无赖的功夫上来,汉辰气得哭笑不得。   汉威闹过一阵敛了笑,愧疚的对大哥说:“哥,对不起,小弟不该怀疑大哥的,可大哥演得太象了。小弟几次对自己说,大哥不会的,可事实就是;几次说大哥是一时生气,是被何长官逼疯了,可大哥接了就作出更甚至的举动。到后来,~~~哥~~~对不起,小弟知罪了。”   “呵呵~~”汉辰笑笑说:“这么说,让打了?”   汉威低头不语。   “你还真长了个挨打的脑袋。”汉辰骂了说:“等我下过这盘棋,再慢慢拾掇你。看这回还有谁给你讨饶求情。”   汉威这才明白大哥心思缜密精心布局的这盘棋。   王衷无能弃城逃走,龙城损失了两个师的兵力。由于津浦之事同何先生的过结未了,何先生一心要教训心高气傲的大哥低头,所以龙城损失的兵力得不到及时补充。大姐来府里住的几天,同汉辰大哥无意谈起不争气的储姐夫还在同日本商人往来做生意,暗室里藏了用来联络烟土买卖的电台被大姐无意中发现。汉辰犯疑的时候却遇到了大姐的意外惨死,种种悬疑后面牵扯出黑衣社,曾令大哥一度相信了黑衣社为了监视他而误杀大姐。是黄英告诉了汉辰一个秘密的消息,她们截获的日军密电里,得知日本人同储忠良有勾结,而且日本人在河道大堤上做文章。零散的信息,汉辰痛苦而震惊了,如果姐夫是汉奸,那龙城必死无疑。大坝的修建设计,是当年姐夫找日本的专家勘测设计的,修建中也有日本商人的参与,直到后来八一五战事爆发,姐夫才驱逐了日本的专家。如果在大堤上做文章,姐夫是最知道炸了宋庄大堤,逢上七、八月涨水季节,龙城必淹的道理。在外无救兵内无粮草的境况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时间错过七、八月涨水季节,减少损失,但怕粮草也未必能拖延那么长时间。所以同日军周旋是最好的方法,任何贸然的举动,都会造成全军覆没百姓遭殃。而鬼子的奸诈和咄咄逼人又把大哥逼到绝境上而后生出请君入瓮的高招。   “哥~~你这盘棋是怎么下的?是不是到了官子的阶段了?”汉威好奇的问。他预计大哥的网已经开始逐渐的依照计划开始收紧了,那条条大鱼还毫无觉察的在网里闲游,而他就在紧张的关注着鱼群的动态。“大哥吩咐,小弟什么都愿意做。”   汉辰点点头,低声拿几个信封交给他说:“威儿,大哥的交代都在里面。上面有时间地点,你到了什么地方,按时间拆开看。大哥的话你一定要听,大哥吩咐的你就照做,不让看的,就先别看”   汉威点头称是。   汉辰捏住他的肩,凝视着弟弟的眼睛说:“跟大哥说,你一定办到,一定不辱使命。”   “是,汉威一定办到,一定不辱使命。”   汉辰抱紧他,久久不说话。   “哥,对不起,那天在祠堂,我不该~~”   “那个不怪你,你不过是根行刑的家法板子,真正打我的是杨家的家法。”汉辰黯然神伤的说:“师父他老人家地下有知,见到我们全歼了日寇,也该含笑九泉了。”   汉辰叹息了拉起小弟汉威郑重说:“汉威,你听好了,你今年二十三了,该是大人了。都是哥不好,总拿你当个孩子养待。可真看了你出国前那副成熟谈吐的模样,大哥又觉得心酸,如同失去你了一样。其实是大哥不好,你该独立,该长大,你不能总是个孩子,大哥应该放你去长大。”   “威儿长大了,怎么没长大,在外面威儿不会这么没出息丢大哥的脸。只是见了大哥就大不起来~~”汉威嘟囔着。   汉辰说:“端午节你跟你嫂嫂说哥忙的顾不上给你娶媳妇,哥听了心里一直难受呢,是哥不好。等打过这仗,哥说什么都给你找房合适的媳妇,一定不再耽误了。”   “哥,我那是找话茬留我嫂子的。”汉威说。   “你也是年龄该娶媳妇了,没道理耽误到打光鬼子再成家,你还答应给哥生一堆小侄儿呢。”   “那哥忙过这盘棋,也去跟嫂子说句好话吧。”汉威哀求说。   见大哥不答话,汉威试探问:“哥该不是真看上那个黄脸婆儿秋月了吧。”   话音未落,后脑勺重重挨了一记,汉威又问:“哥不是看上那个黄秋月,那是真想投奔赤党?”   “你大哥这辈子没命去择枝而栖了,怕是生为党国的人,死也要党旗裹身了。”汉辰一句玩笑话,汉威急得连忙阻止他说不吉利。   “大哥不再打你了,你也大了。”不知道是赎罪,还是后悔,汉辰的声音里充满了愧意和惆怅。   “来,让大哥好好看看威儿。”汉辰端详着小弟,满心的欣慰。“小弟,你果然没令大哥失望,人的操守本质是最重要,历练和经历那是需要时间的。来,躺回床上。”   “哥~~”汉威忽然紧抓住大哥,“哥,你有多少胜数,小弟不放心你。”   看来汉威紧张的样子,汉辰拂弄他的头说:“大哥心里有数,你别操心,你只要按了大哥吩咐的去做。”   汉威躺回床上,依依不舍的望着大哥。忽然他又坐起身,从脖子上摘下那颗豹牙。   “哥,你戴上他,能保佑你平安。”汉威不知道大哥要去做件如何艰险的事情,但他知道此行胜数的难料。比起叛国投敌,似乎慨然赴死都是那么轻松了。   “还是你戴着吧,有七叔的魂魄保佑你,大哥放心些。”汉辰婉拒着,但抵挡不住小弟的执拗。   “大哥可是答应过威儿,大哥一定会平安的同威儿会合,大哥从来说话算数的。”望着小弟汉威企盼的目光,汉辰知道弟弟在耍什么鬼心思。   “大哥此行成功后将豹牙再还给威儿就是。”汉威憨态可掬的说。   汉辰心里一阵凄苦,他该怎么对弟弟讲,此行可能就是与虎谋皮,既然是惊险万分的较量,他怎么能保证自己就万无一失呢。把豹牙还给弟弟,那无疑是对威儿讲,他可能再也回不来;把豹牙戴在身上,那真可能这颗对杨家有特殊意义的豹牙就永远回不到弟弟的身边。   “威儿呀,让大哥怎么对你讲呢?此刻大哥心里怕是最舒畅了。有的时候死怕比活着要容易得多,戏文里唱的真没错呀。”   “这个牙,从来没离开过威儿身边,大哥记得要还给威儿的。大哥答应威儿会平安回来。”汉威流星般闪烁的眼眸充满疑虑和忧郁,汉辰笑了拍了他的头说:“鬼东西,大哥答应你,一定平安回来。只是你要小心,一定小心!”   汉辰把小弟放回床上,开始继续绑起他低声说:“大哥给你系的都是活扣儿,明天会有人来接应你。如果不见人来,你到了明天傍晚七点时分就悄悄的自己溜走。门口的警卫,大哥会撤掉,你从那日胡伯带你走的那条路去老宅,祠堂那个石供案挪开就是地道,直通城外,那里小黑子会接应你。明天日本人的庆祝宴会,大哥去稳住他们,你点火炸堤前大哥也会从密道里撤走。”   汉辰轻轻拍拍小弟,转身欲走,“哥”汉威忽然喊住了他,“哥,那如果不是黑衣社杀的大姐,是谁下的手?”   “报告!”门口勤务兵的声音打断话题。   “进来。”汉辰应了声低声对汉威说,“以后再说。”   “山本大佐在厅里求见。” 第146章 适者生存   汉威仰躺在床上,看着灯晕下斑驳的天花板,腕子上的疼痛已经不知不觉中缓和了很多,取代而来的是满心激动欣喜。大哥果然是他心中的那尊神,什么时候都是那么深谋远虑、临危不乱。   如今,他能够做的只是静静等候盼望已久的那重回沙场的时刻到来。   时间仿佛是那么漫长,桌上的座钟摆动的声音都是那么缓慢。   汉威在焦虑等待中逐渐平静下来,开始慢慢回想大哥讲过的每句话。可惜他初听的时候满怀逆反倔强都没有静心去理会,如今细细品味反觉得每句话都是那么精辟而意味深长,感慨之余倒让他觉出对大哥的无比愧疚。   “威儿,胡伯的比喻是贴切的。越是那些蟑虫老鼠之类的畜生越能存活,越是那娇贵不经风雨的公子少爷越是不堪一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当年胡子卿看过本书,说是世间万物千百年来都是靠竞争活下来的。狼虫虎豹如果扑不到食就会被饿死,所以他们磨砺出僵硬的爪牙;山野里的鹿獐为了能逃命就要拼命的跑,腿长些的跑得快的就能活下来,跑的慢的自然就成了狮子老虎口中的食物。所以存活的法则就是比对手强悍灵活。野羊群长了坚硬的角群起攻之顶死豹子也是有的,不然就要跑得快得足以让自己逃命,否则就是死路一条。大哥打你,是想你长大后多分谨慎,少分危险,能跑的比对手快,不会被轻易吃掉。可那次看到你痛苦的割腕自杀,大哥心里很难过,大哥的理解是,你宁可死也不想为了将来的生而受眼前的苦。本来是为了让你将来活得更安全,如果你眼前连活都不想活了,那让你现在练跑又有什么意思呢?”   汉威眼泪迷糊了双眼,似乎这是个他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胡子卿对我说,八一五的时候,人人指责他不抵抗,吐沫星子都要淹死他了。可没人想过他为什么不抵抗?千百年来的养尊处优,抽大烟、养鸟、斗蛐蛐,中国的男人已经从爪坚牙利的老虎退化成温顺可爱的家猫了。狼群来了,饿得眼睛发绿的冲到圈口,你能指望这些猫做什么,拼也是死不拼也是死,不拼撤去山林躲避了好好磨砺爪牙,或许还有它日一博的可能,空去送死怕是要灭种了。”   汉威记得当时大哥同他说这番话时,他曾鄙夷不屑的目光冷冷的看了大哥,虽然张不开嘴,但是从心里鄙视他的汉奸论调,打不过就要跪地求饶,打不过就要不打的卑躬屈膝的求和吗?那亘古那些英雄都是傻瓜吗?   他记得当时大哥好象是在说:“那些奋起抵抗的,说明心里还有痛改前非将自己从软弱无能的家畜变野兽的欲望和雄心;可悲的是那些破罐破摔暂图安逸的,大难当头还在窝里斗着耍嘴皮子互相指责、哗众取宠的,那些人活该做敌人口中的腐肉。多少年前,古人是靠决斗来娶媳妇的,谁打赢了情敌,女人就是谁的,至今很多动物也是保持着这个习惯。所以,那些勇猛得胜的男人就能将他们优良的血统代代相传。如今中国的男人太受礼教保护连这点危机感都没了,所以才繁衍出诸多不争气的劣种败类。日本,是个很小的国家,何先生当年在那里的军校学习,经常讲,因为那个国家很小、很穷,没有沃野千里,繁衍众多子孙却只有守个小海岛,怕是除去几片可怜的鱼生片,连饭也只能吃个七分饱就不错。唐朝时,就是李唐的家奴,是因为那时候中国是老虎。后来呢?日本这个小岛国的种族不想挨饿,也羡慕中国大唐盛世的好日子。所以他们知道要活命要吃饱饭就要想办法,他们锻炼自己的军队为了能象野狼一样有攻击力去打仗夺地盘,他们把仅有的钱省下来来教育自己的孩子读书识字,他们训练自己的民族有足够优秀的品格和习惯,做事要认真,做错是要用于担当,不要有任何借口的服从团体利益。其实这些都是中国人没有从野兽退化成家畜前所拥有的品德,中国在李唐王朝靠这些品德训练出的有素质的人群去成就了霸业,却养出了后世子孙躺在祖宗基业上只会品味过去,而荒废了所拥有的求生手段。一群饿急眼的狼同一群圈养的羊狭路相逢,其结果都不用想。野兽的进攻是我们控制不了的,我们能控制的只有如何让自己不会落入狼口。当我们国民沉痛于西京屠杀的惨剧的时候,为什么没人去审视自己做错了什么?有多少人只是逢人便揭开自己的伤疤痛哭流涕着给世人看,看他们被异域来的野狼咬得如何惨不忍睹;却没有看到什么实际的行动去改变自己日后如何不被狼咬。中国如果再不厉兵秣马的强大自己,怕家猫永远变不成猛虎,也只有被捕食宰割。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千古不变的道理。古人如何不知道?《阿房宫赋》哀叹秦之灭亡时有言,‘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汉威记得他当时曾不服气的接了句:“那是因为甲午海战失败后,《辛丑条约》给鬼子赔了笔天文数字的款子,才把这群饿狼喂饱了来打咱们的。如果没有那笔赔款~~”   汉威记得大哥笑了说:“就是那笔款子不赔日本人,也是用来修第二个第三个颐和园了。不然就是拿来买烟土了,就如中国的火药发明了是用来放焰火,西方人的火药拿来造枪支瓜分侵犯中国了。”   汉威正在玩味大哥的话,一阵嘈杂声,门开了。储忠良和大哥走进来。   储忠良看了汉威对大哥说:“明瀚,还是把汉威一起带了去吧。”   “姐夫临时改了设宴的地点,这就够唐突了。汉辰本布置好的戏台又要重搭,所有的东西都要准备,小弟去了反添乱。”   大哥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汉威机敏的听出了大哥暗示他情况有变,鬼子临时改了宴会的地点,这是为什么呢?那大哥还能顺利逃脱吗?   汉威平静的分析着这件事,心里忽然间恍悟过来,他此刻应该是恨大哥这个汉奸卖国贼的,应该把戏逼真的演下去。   他呜呜的费力挣扎着,目次欲裂般瞪着大哥和储忠良。   “对了,险些忘记了。”储忠良从兜里掏出个红色的球状夹子,捏了汉威的下巴,拔了堵在他嘴里的布,麻利的把夹子夹在汉威挣扎的舌头上。   “姐夫,”汉辰上前制止,储忠良却捏捏汉威的脸说:“这个就舒服多了,堵那个毛巾,别吧下颌脱臼了。”   汉辰克制着说:“姐夫,你先忙你的去吧,小弟绑在这里没事。”   “明瀚,你怎么这么不活络呢。我是为了小弟好,你想想,他那胡作非为,已经被日本武士视为莫大耻辱,多少人要食他之肉泄愤的~~明瀚,你果然是为小弟好吗?那西京破城时,羞羞答答的女人男人见多了,那还不是剥光了没个遮羞的,立刻老实了任命听摆布。再说小弟又不是女人,也不吃大亏~~”储忠良的淫笑,汉辰暴怒说:“姐夫再要信口胡言,莫怪汉辰不客气了!”   “明瀚,你也是,这又做婊子又立牌坊是不可能的。你拿了皇军的钱,拿了皇军的器械,吃皇军的喝皇军的,还想让你主子不知道,哪里可能。做都做了,一次也是做,索性就到底。”   储忠良露出狰狞的嘴脸,忍不住伸手又去抚摸汉威那俊俏干净充满青春气息的脸。   “你混蛋。”汉辰一把把储忠良从挣扎着的小弟身上拉来摔在地上。   门“咣当”一声开了,呼啦的进来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   储忠良得意的笑笑说:“明瀚,你还算是识时务的俊杰,别吃这眼前亏。你姐姐说的好,你一口一个的小弟,他生在前朝那就是小老婆养的个家奴,就是个天生的玩意儿。”   “别拦我,躲开!”一阵嘈杂声,储忠良和汉辰象门口望去,一名一身丝衫长裤衣着简单洋派的女子立在门口。   “娟儿,你~~~你怎么回来了?”汉辰松开储忠良的衣领,打量着眼前这个多年不见已经亭亭玉立的外甥女。猛然回头怒视了储忠良,不等他开口,储忠良反问道:“不是你告诉娟儿她母亲过世的消息吗?”   汉辰奇怪的看了眼汉威,汉威被绑缚在床上,费力的摇摇头,表示他不知道。   “你们为什么怕我回来?”娟儿冷冷的说,表情是那样呆滞木讷,看得出她还沉浸在极度的痛苦中。   “娟儿,你来这里做什么?”储忠良问娟儿,“走,随爹回家去,你舅舅也一道回去。”   “我同汉威说说话。”娟儿顺口答道。   “娟儿,”储忠良嗔怪道:“汉威也是你叫的,没规矩了,那是你小舅。”   娟儿奇怪的眼神看着储忠良,冷冷的笑。储忠良想想自己刚才的举动,也有些尴尬的对汉辰说:“明瀚,咱们走,那边别让山本君等急了。”   “姐夫先走吧,我还要去打个电话问问去接皇军家属的那辆车怎么还不回来,听说这两天大雨封了些路。”杨汉辰说。   储忠良笑了劝他:“不急不急,亏你上心。我同山本君商量过了,怕是下雨,今天的家眷是到不了了。”   “那宴会改期?”汉辰试探问。   “不~~不改~~人生得意须尽欢,怎么能改期呢。”储忠良笑了说着拉了汉辰一路出门,汉辰嘱咐了娟儿几句,又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小弟汉威,千言万语都在那目光中。汉威凝视着大哥回报以一个肯定的眼神,似是说“大哥放心,小弟定不辱使命。”   出了门,储忠良看到门口立的二月娇一阵诧异,拉下脸问:“你怎么在这里。”   “是大小姐命我带路来找小舅爷。”二月娇小心翼翼的俯身恭敬的答道,“伺机老木也在楼下。”   “早些送小姐回去,路远小心,你也看着她些,别让她胡闹。”储忠良说罢又扮出和善的脸对汉辰说:“今晚的宴会,不是上回抓了不少同皇军作对,散步谣言的学生和赤色份子吗。山本君的意思是,挑些看得过眼周正些的,啊~~这个我会去~~就不烦劳你了。”   储忠良一脸淫亵的笑,汉辰也冷笑了不置可否。   娟儿安静的做到汉威的床前,汉威只能笑看着她,看着这个自己童年时的玩伴,那个梳着两个羊角辫总不肯叫自己小舅的小丫头。汉威真不知道此时此刻娟儿的出现是喜是忧,他大概有五六年没见娟儿了。   娟儿伸手到他口中,摘下了那夹在舌头上的口夹,因为不会使力,汉威的舌头流出血,嘴里腥腥的感觉。   “娟儿,你怎么回来了?”汉威温和的问,其实他知道娟儿是大姐的爱女,她知道大姐的噩耗该如何心伤。   “不回来,我怎么能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不回来,我怎么能见到小舅你。”娟儿把“小舅”二字着重的说出,汉威觉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娟儿,没别人了,你不用在小舅小舅的叫我,好久不见,你好吗?”   “我说我该好吗?我在筹备婚礼,等了我妈妈来国外为我主婚,我却收到了家里的唁电。我千里迢迢的赶回家,发现龙城出了这么大的变化,发现就因为我爹爹是日本人,我的小舅舅会杀死了我的妈妈。”   “娟儿,”汉威脸色灰土,正经的说:“你多听谁胡说的,不是~~~”   不等汉威说完,娟儿的枪已经指向了汉威的脑门,娟儿哆嗦着手,一眼的泪,“小时候,我骂你是没娘的孩子,说你该去喂野狼。报应,你就这么报应我吗?”   “娟儿,你听我说,不是~~~”汉威此刻生死关头忧虑的是他肩负的千钧重任,个人的生死真是没有什么了。   “你怕了?”娟儿又哭又笑:“我妈妈被你深夜扔在乱石滩害死,她就不怕吗?”   “娟儿,你安静了听我讲!”汉威不知道如何能制止悲伤过度的娟儿如此过激的举动。   “大小姐。”二月娇忽然推门进来。   “别过来!”娟儿声嘶力竭的喝道,“我开枪了!”   二月娇立在门边,晃动着一个金镯子说:“太太贴身的金镯子,能告诉你是谁害死的太太。”   一句话娟儿愣住神,汉威比娟儿还吃惊。   “娇儿,大姐的镯子怎么在你手里?”汉威惊叫着,“大姐遇害前一直戴着它的。”   娟儿放弃了汉威,冲过去抢过二月娇手帕托着的沉沉的金镯子。   “大小姐,别碰,镯子上~~~”二月娇哽咽说,“有太太的血,我没有擦掉。”   “娇儿,”汉威开始不安分的在床上打挺,“娇儿,你告诉我,你哪里找到的?”   二月娇镇定的说:“杨司令怕你们伤心,本不许我说的。”   “我大哥?”汉威心立时凉了下来。   “我最先告诉杨司令的。”二月娇说,“太太她~~她那天根本就是进了庄院的门了,不止进了大门,还回了房间,洗过澡。汉威我不该那天在杏林骗你,我是答应了杨司令不让你知道,怕你冲动做错事。太太出事那天,我是打了电话找你,被太太接了,那是因为我听到储老爷同日本人商量要在药里放隐形炸药除掉你。”   “你胡说,我爹爹炸他做什么?”娟儿驳斥说。   “不是储老爷想,是日本人的命令,是汉威带空军去袭击了日本。”见汉威半信半疑,二月娇苦笑说:“威哥,我从小在东北长大,周围都是日本人,我会日语,我当然听得懂。媚娘翻译电文同老爷讲的时候,我正在隔壁的墙角擦地。老爷知道我给太太打了个电话,就盘问我不停。他们没听出破绽,就关了我在柴房里两天一夜,等我放出来,就听说太太出意外了。”二月娇顿顿说,“后来发丧回来,伺候太太的瑞官儿临死前把这个带血的镯子交给我,说日本人要杀他灭口,因为他那晚亲眼见了老爷和太太在密室里争吵,太太发疯了的砸电台,他看见媚娘用铁棍敲破太太的头。后来瑞官儿和运尸体的那三个人都被灭口了。”   “我怎么信你们?我为什么信你们的话?”娟儿捂住脸,惊恐的表情。   娟儿双手小心翼翼的捧着那只金镯子,她记得听娘说过,等头出嫁那天,娘要亲自把这对儿贴身的传家之宝的金镯子戴在她手上。   “小姐若不信,可以亲自去问问储老爷,他最清楚太太是怎么死的。”   娟儿满眼的绝望,枪脱落在地上,她只顾向门口走去,对二月娇说:“车在楼下吧,我回去。”   “娇儿,你跟了她,别让她自己走。”汉威紧张的叮嘱,二月娇来到他床边,“威哥,可~~可司令让我~~让我同你~~~”   “当当~~”几声座钟的报时,时间已经到了。   汉威明白了,大哥所谓安排来接应他的,是二月娇。   “娇儿,你去追娟儿,她不能有事,我已经对不住大姐了。”   “可威哥~~”   “你别管我,你放心我。”汉威急迫的说,从床上挣开套手的绳子的活套儿。   储家庄园,灯火辉煌。   酒筵正酣,人已微醉,汉辰喝得脸色泛了红晕,舌头有些微僵,半倚半靠在椅上。   “明瀚,你身体不好,少喝些。”储忠良关心的劝着。   汉辰摇摇头,笑了摇手说:“不妨,姐夫~~汉辰没事~~”又猛举起杯敬酒,同山本和龟田太君一饮而尽。   “报告!”一个副官跑来对汉辰报告说。   “说!没外人!”汉辰僵硬了舌头说。   副官转象储忠良说:“太君让去打探的,皇军的宝眷已经到了‘三堆里’一带,因为大雨断了路,怕是这两天赶不过来。”   汉辰摆摆手示意副官下去,转向山本安慰说:“龙城雨水多,一年就要断几次路。贵国那边有没有什么修路架桥的专家,帮了改建一番。还有,能不能考虑拨款龙城修路呢?”   汉辰僵硬的话,但说得还算清晰。   “这个都好商量,既然是共存共荣,我们的就是你们的,龙城也是大日本帝国的共荣圈。”山本的许诺话里有话。   “这可是山本君亲口答应的,我明天就去找你对帐,呵呵~~”汉辰酒醉就有些失控。 第147章 惊心动魄   汉威急匆匆的挣脱手上的束缚,坐起身去解脚上的绳索。   门“吱扭”的响动,居然是媚娘进了门,汉威冷汗顿时下来。四目相对都是惊异的表情,“你怎么~~”媚娘看了已经手脚松绑的汉威慌忙掏出枪,“别动!”媚娘喝道。   “别~~别绑我~~疼~~”汉威忽然间换了平日同大哥撒娇才有的柔弱的声调,“娟儿才给我松开绑。”汉威的话音里略带委屈。   “小舅爷,你可别耍花招儿。”媚娘威胁说,“不然我的枪不长眼睛。”   “我手脚都要断了,现在没知觉了。”汉威没理会他,神色自然的兀自说着。媚娘心里犯疑的举了枪过来要绑他。如果被媚娘绑了,那大哥交付的重任就彻底功亏一篑了,但如果他奋起反抗,此刻媚娘的枪正对准他的脑袋,汉威心急如焚。随着媚娘的步步逼近,汉威的冷汗都出来了,但嘴里还是油滑的说:“你绑我可以,可总先给我吃口饭吧。”说罢对了屋外胡乱大叫:“罗嫂,罗嫂。”   “喊什么!”媚娘不耐烦说,“这楼里除了你我,连鬼也没有,你就省省吧,一顿不吃饿不死你。”   汉威心中暗叹,大哥撤走了所有的卫队,为什么家里仆人都要一个不留呢,此时想同媚娘这个妖气十足的鬼子周旋怕都难了。   看了媚娘持枪一步步逼近,汉威忽然听到了窗外一声绵绵的猫叫。那陌生又熟悉的野猫的声音,汉威忽然眼神紧张游离的频频看向窗外。汉威边看窗外边看一眼媚娘,看了汉威紧张的神色,媚娘不由猛的回头向汉威目光扫视的方向望去。书桌旁角落边开启的半扇小窗微微的张合,似是起风了。   “媚娘!”汉威惊呼一声,媚娘慌张的转过头,手中的枪仍然是纹丝不动的直指汉威。   钟摆啪啪的摆动,汉威陪笑说:“你~~你~~给我弄点吃的。”边说眼色边紧张的扫着窗外的方向。   媚娘看了他片刻,忽然又回头,窗外依然是风拂树影。   “媚娘!”汉威又吼住他,仿佛那窗外有天大的秘密。汉威的神色慌张,蠢蠢欲动,结结巴巴的说:“我真是饿死了。”   媚娘冷笑一声,双手端枪稳指着汉威,却缓缓倒退了向窗边挪去。   “别过去!”汉威声嘶力竭的朝窗外喊,“危险!”   媚娘猛转身跨两步冲到窗前,只听“哎呦!”一声惨呼,媚娘手中的枪掉落在地,跌坐在地上。   汉威眼明手快的从枕下掏枪在手,转瞬间媚娘扑通一声倒地不起。   汉威得意的将当年胡子卿送他的这把消音无声的勃朗宁手枪掖在兜里,跃身来到媚娘的尸体前踢了一脚,“就你,还跟小爷斗!”   汉威十分自信自己的枪法,这连发的三枪是穿太阳穴而过。汉威扯过被单包裹了媚娘的头,拖了他塞进床下,媚娘的脚上还夹着那个打野猫、老鼠用的大铁夹,那还是胡伯下在窗下那人迹罕至的角落里的,每次都千叮咛万嘱咐汉威一定小心。汉威曾从这个铁夹上取过那只打断腿奄奄一息的老鼠恶作剧的放进大姐的提包。如今,没想到这夹子没能打到那些逢了夏秋换季就光顾杨家的野猫,反在此时派上大用场救了他一命。   汉威不敢走正门,反锁了房门顺了窗口的那棵大树溜到后花园潜进老宅。早就听说是因为这老宅闹鬼,风水先生说阴气过重,大哥才建了小洋楼而关闭了老宅子。今夜趁了月色摸进老宅,汉威还真觉出些阴风渗骨。   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不知道接应他的小黑和黄英是否等急了。   一道电筒的光亮扫过来,汉威机警的闪进树影里蹲身下来,这宅子里怎么会有人呢?   远远的,一队人影晃过来,为首的拎了汽灯的那个人汉威认出来是老崔头。   “太君,这能找的地方就这些了。”老崔头陪笑讨好的声音。   “太君说了,找到了机关重重赏你。”   “这个~~当然~~当然~~”   一阵地里咕噜的日本话,汉威听不懂,又听那翻译官说:“那天明明是三个人,死了一个老头,那两个人难道就是腾云驾雾飞了吗?这院子里一定有机关暗道,不然就是人藏在这里。”   汉威听了心惊,鬼子原来也在怀疑大哥。   “长官,那个通新宅的暗道,我不是帮你们找了吗,八成人就是这么走的。我老崔在杨家干了几十年,真没听说还有旁的道儿,不然能得赏钱的好事谁不愿意。”   汉威听了老崔头谄媚的话一阵心寒,这乱世,说不清是非忠奸了。可这些人出没在附近,该怎么把他们引开脱险呢?   汉威暗自合计,看了一队鬼子端了刺刀在四下搜索。对面的院墙里应该是绿竹小筑,是生母生前的住处。小时候,父亲经常抱了他在这院里望了一池湖水发呆,那个“八音亭”四角挂了铜风铃,风掠过时有悦耳的声音。汉威小时候最爱的游戏就是捡了核桃树未熟的沉沉果实丢向“八音亭”的金色屋顶,听着那果实滚下震在金属亭顶发出的悦耳而有节奏的响声,直到果实跌入湖面的扑通声。   汉威轻轻的拾起地上的一些果子,在手里掂掂,准确的向对面矮墙内的铜亭位置一发发连连扔去。   “咕噜咕噜,叮咚叮咚,扑通~~~”   “咕噜咕噜,叮咚叮咚,扑通~~~”   几声响动,鬼子兵忽然慌张的叫了起来,“有鬼吧。”老崔吓得腿肚子发软,“那个院子,那院子是冤死的小太太的房子,闹鬼。”   “咕噜咕噜,叮咚叮咚,扑通~~~”   “八嘎~~”鬼子揪住了要逃跑的老崔,用刺刀押了他往绿竹小筑里去。   汉威见鬼子都进了院,欣慰的坏笑了顺了墙根往祠堂摸去。   挪开石案,就是漆黑不见底的地道,汉威小心的用牙叼住电筒尾部的圆环,机敏的下了地道费力的将石案复原。汉威关了电筒,上面的石案缝隙还能看到外面月色的光亮,汉威又挪了挪石案底座,终于,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   酒宴正酣,日军军官多有些酩酊醉意,有些人原形毕露了坦胸露背的开始扑上戏台,追逐了戏班的艺人们胡闹。   山本鄙夷的鼻子里哼了声,却没有制止,只是对汉辰自嘲的说:“俗人不懂雅戏。”   汉辰无奈的笑笑摇摇头,看看储忠良说:“姐夫不是找了些助兴的~~那个~~~”   储忠良呵呵笑了拍拍巴掌,一队挣扎着的蒙眼男女呜咽着被押上来,嗓子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男男女女的有二十多人的样子。都是眼蒙黑布,嘴里夹了舌夹,身着长袍马褂或旗袍丝袜,拼命的扭动挣扎着。   “皇军抓来的这些乱党可恶得很。”汉辰说,“不夹了舌头,堵住嘴,他们就闹些咬舌自尽,已经死了两个了。我的人看不住,只有这样了。”   山本记起这些抓了关押在宋庄监狱的乱民赤党,杨汉威去宋庄守粮仓时曾经要私放这些人。好在被他们赶去的及时,制止了。他亲眼见杨汉辰枪毙过两个乱党的头目,事后也见汉威在家里同杨汉辰翻了脸的气急败坏的争吵过。   “该杀的都杀了,”储忠良酒力微醺的说“剩下的这几个颇有意思的,留来大家赏玩。”   见汉辰诡异的笑了看着他,储忠良心领神会的哈哈大笑说,“可惜,此间的尤物都不及杨司令的弟弟半分。”   见汉辰愠怒的样子,储忠良解嘲说:“玩笑玩笑,杨司令家中藏娇,这个大家都知道。”   汉辰悠闲的品着茶。四周传来日本人的嬉闹淫笑声,和追逐扑打声,汉辰平静的喝着茶,无心去看。   山本陪了杨汉辰正襟危坐着,一副不屑的表情,但对属下的暴行却是不置一词的默许。他眯了眼、品了茶、轻声哼着唱段。   “优西优西~~”龟田提了裤子从屋里意犹未尽的出来,身后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被两个士兵从房间拖了出来。那女人蒙眼的黑布已经去了,哭得红肿的细长小眼绝望的看了山本大佐开始打了挺的挣扎,嘴里“呜呜”的发出哀鸣。   储忠良也从旁边一间屋子摇晃了出来,心满意足的对汉辰挑挑大拇指。   “明瀚,你也别这么假正经,去挑一个玩玩,还不错的。”储忠良说。   杨汉辰笑笑,“我在醒醒酒。”   呜呜的哭噎声此起彼伏,储忠良感叹说:“怕是大日本的男子比支那的东亚病夫雄风强悍,所以他们都撑不住了。呵呵~~”   听着储忠良同杨汉辰的对话,山本并未留意看那刚被龟田糟蹋过的女子,只是兀自的品茶,感叹说:“这种茶,在日本也就是下等人喝的,味道不正宗。在支那这种贫困之地,也只得忍了。就象这些支那女人,有幸被大日本皇军临幸,是她们三世修来的福分。再过些时候,我们大日本的慰安团就要来了,那女子比支那这些要强上百倍。”   储忠良也随声附和了说着日本国如何的地大物博,物品精致。山本的话题转向了大日本皇军是如何跋山涉水的辛苦来到支那这片蛮夷之地,不仅要教化这支落后的民族,还要帮了改善支那人的品种来恩惠这些支那女子。   山本狡猾的边说边观察着汉辰的面色表情,揣测着这个弃暗投明的年轻将领是否有做大日本东亚共荣国度傀儡的可能。   汉辰听了先是不语,过了一会儿笑了对储忠良说:“储姐夫可还记得二十几年前,杨家有个家奴叫吴三儿,倒夜香的。”又对龟田和山本解释说:“就是清洗屎桶的下人。”   储忠良似乎想起来,点点头。   “这吴三儿当年就是一个饿得将死的乞丐,被爹发了善心留了他在杨家找个差事糊口。谁想他在杨家偷盗,被爹他老人家打个半死,钻狗洞逐出的杨家。后来这吴三儿投了几个主子都忘恩负义的恶习不改,只有落草当强盗。反过头来打劫了那些对他有恩的主人,借了这些不义之财发迹了。自那以后,就自己让人改称他做‘吴三老爷’,那派头比龙城任何的达官贵人都大,就连吃个馒头都要惺惺作态的剥了皮吃,说怕硌到牙。怕他当年当乞丐快饿死的时候也没这许多讲究,无非就是心态不平的要耍阔,为了掩饰他下贱家奴的出身。这是奴才暴发了摇身一变成主子的通病。呵呵~~”   山本听出汉辰的指桑骂槐,脸色时白时红,又不便发作。   杨汉辰借了酒力又说:“这唐朝年间,扶桑国不过就是李姓的家奴吧,磕头纳供也是不争的事实。几十年前,甲午海战,打劫了清政府,得了笔意外之财发达了,这小门小户发达了可比帝王家还要排场大。可这奴才就是奴才,到了哪里也做些禽兽不如的奴才事儿。”   龟田涨红了脸,恼羞成怒的拔出军刀。   “怎么,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就这么点涵养?”   “龟田君!”山本喝止道,冷笑了看了杨汉辰。   ※※※   汉威终于在徒步奔走了许久后,看到了洞口的亮光。长期的黑暗中,看到光亮的兴奋,让他险些兴奋的叫嚷起来。   “小爷吗?”一个声音传来,不见人。   “黑子。”汉威应到,“黑子,是我。”   汉威、小黑子在宋庄同黄英会合。   知道拆开了“锦囊妙计”,汉威才真正发现了后面惊人的秘密。   随了黄英带来的工程专家,汉威等人来到一座河边石屋下的地道,那石屋地窖狭窄的通道越走越宽。   地下密室里,手电筒的光亮一柱柱扫向高垒的炸药包。   黄英说:“这是日本人早修建好的地道,炸药都是经过防潮的,不过没有安引爆装置。一旦需要的时候,这些炸药足以把大堤炸平,水淹龙城。”   “小爷,日本人太歹毒了。”小黑子恍然大悟说:“原来他们早就在咱们的大堤下做了埋炸药炸河堤的机关。”   汉威惊愕的摸着这一包包炸药包,在龙城他杨家军的眼皮下,居然日本人能放下了这么多炸药,做了如此精心的准备,这些年,他和大哥都睡在炸药堆上,居然浑然不觉。   “杨司令说,这大堤是五年前储忠良出钱找人设计翻修的。这些地道、机关,怕是他们早有图谋和准备。这地道工程没个三、两年是挖不出来。”听黄英一说,汉威才想起,难怪当年储忠良那么大兴土木的建这个奇怪的储家庄,他当初就隐约觉得不对。   小黑子感叹说:“好在咱们司令聪明过人,没逞一时之勇同鬼子白刃相拼。不然真同日本人开了仗,都不用放一枪一弹,日本人只要找准了水势,把这炸药引炸轰了宋庄这段儿堤坝,龙城就变鱼塘,咱们也都成了鱼食。”   汉威想,这倒未必是大哥料事如神,怕还是储忠良露了狐狸尾巴。大哥平日做事谨慎,知道储忠良可能是同日本人暗中勾结,自然就顺理成章的怀疑到这段堤坝。   汉威轻描淡写说:“黄龙河一到了涨水多雨的季节,天时地利都对我们不利。”汉威看着爆破专家在一旁仔细勘测着炸药的堆放情况。   “还有‘人和’也不占吧,何长官那边见死不救,咱们龙城杨家将是孤军奋战。”小黑子一句话,汉威笑骂了敲他脑袋说:“你还真长进了,还懂了‘天时、地利、人和’的道理了。”   “那是,也要看是跟了谁学的。”小黑子得意说。   “来得及吗?”汉威问,焦急的等待中,仿佛希望在一点点破灭。黄英带来的俄国爆破专家一头大汗的改装着引爆装置,同黄英嘀嘀咕咕的说了些什么,黄英看看表对汉威迟疑说:“不太顺利,再等等。”   汉威看看表,摇摇头说,“来不及了。”   仿佛一切都不顺利,都不能按时完成,汉威打开了大哥的第二道锦囊。   ※※※   汉辰表面神色自若,内心却十分焦急。时间已经到了,却没听见爆炸的震耳欲聋的声音。这就表明,可能今夜的行动失败了,错过了最好的天机,更让他担心的是小弟,小弟不会有什么意外吧?汉辰不由得摸摸脖子上的豹牙。   “明瀚,这颗牙?”这个细微的动作没逃过储忠良的眼睛。   汉辰明白姐夫已经看出豹牙在他身上的异样,正想如何解释,门外一阵嘈杂。   “混蛋,放开我!”   “娟儿。”汉辰和储忠良不约而同的叫出来,储忠良顺了喊声冲出去时,娟儿正跌跌撞撞的在龟田的追逐撕扯下乱跑。   “混蛋!”杨汉辰上前挡住了龟田,山本也出来。   储忠良奋起揪住了龟田的领子,两个人撕扭起来。   “住手!”山本喝劝着,杨汉辰拉过惊吓过度的娟儿,拖鞋军装披在她身上。   “姐夫,我配娟儿回房间去坐坐。”汉辰拉了娟儿走开。   心中却郁闷难耐,难道这一局就这么轻易的功亏一篑了吗?   小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大堤还炸不成?炸不成大堤,他只有两个选择:走为上,怕从今只剩了带领余部同黄英去隐姓埋名同鬼子游击战了,因为他已经无法解释他的投敌;不然,厨师准备好的毒酒毒汤同鬼子同归于尽了,但这毕竟是匹夫之勇,就是死了几个山本和龟田,日本立刻能补充出更多的山本龟田。而那散步在龙城的穷凶极恶的军队,不知道会不会作出比屠城发指的惨剧。好在他遣散了所有的无辜平民,城里那些拥护和善共荣的乡绅死活也无所谓。只可惜了他杨汉辰壮志未酬,空丢了性命在此。   储忠良抖落着一张电报对山本气急败坏的说:“你为什么这么骗我女儿回国,你为什么对她说是她小舅杀了她娘,要她一个女孩子去报仇。你知道娟儿他娘是怎么死的,你要杀杨汉威为什么自己不动手,你要借我女儿的手。”面对储忠良对他的咆哮,山本平和的说:“储冢君,你急什么?你别忘记,你身体里流的是日本大和民族高贵的血液,你是大和民族的武士。至于你那个所谓的女儿,她身体里流着支那贱民的血,你的婚姻是为了国家,你难道忘记了吗,你冷静冷静。”   “你去哪里?”山本望着气急败坏向外走的储忠良问。   “我去看看娟儿。”   ※※※   汉威换了军装,在小黑子的陪同下领了兵来到宋庄大坝防汛的驻地。   这一带驻扎的是汉威原来在龙城管辖的炮兵旅,接任的旅长是汉威原来的下属韩团长。   见汉威亮出司令的军令,韩旅长犹豫一下说,现在驻地他一个人说了不算,有日本人派来的参议共同主事。尤其是日军增补了大炮和弹药后,对军械看管更严。   “韩旅长。”汉威义正词严的板起脸说:“军人要服从军令,你说说,你该服从谁的军令?”   “这个~~”韩旅长正有犹豫,小黑子凑近前说:“韩旅长,司令在同日本人喝酒庆祝呢,你总不想我惊动他老人家吧?还有,你那个参议好象也去了。”   汉威摘下雪白的手套,抖动一下轻蔑的说:“胡毅,你说说,违抗军令贻误战机者,军法如何处置?”   “重者就地枪决,轻者~~”   “杨~~~~杨~~长官~~”韩旅长心里暗自奇怪,杨汉威虽然是龙城的小王爷,但他已经在龙城没了军职,为什么还能拿了杨司令的手令来传令呢?   五十门大炮被缓缓推出来,韩旅长忧心忡忡的看着肃穆坚实的大坝,心想就为了去炸开渔户营淹那些钻山沟的赤党,也至于动用50门大炮,这可是全部的家底。   韩旅长同小黑子去安排准备军车,拉了大炮去渔户营的时候,忽然奇怪的问小黑子:“你们军里那个女的是什么人?军队里怎么会有女人呢?”   小黑子没回答,韩旅长越想越蹊跷,一回头,一把冰冷的枪对准他的头。 第148章 瓮中捉鳖   储忠良来到凤荣生前的房间,娟儿躲在汉辰的怀里哭得泪流满面。   “娟儿。”储忠良近前,说不出的愧疚。   娟儿坐起身,擦擦泪。   “出去。”娟儿执拗的说,“不要看见你。”   “娟儿,那是你亲爹。”汉辰责怪说,此刻,他也千头万绪的不知如何说。   “我的爹是日本人,我的娘是中国人。我今天才知道,我身体里的两股血液的源头在决斗,必须有一方压倒另一方,把对方杀死。”娟儿木讷的说,眼泪也没了,“所以我的爹把我的娘杀了,我的舅舅又要为我的娘报仇,你们这是干什么?”   汉辰一阵心悸,娟儿为什么说他是要为大姐报仇。   储忠良脸部抽搐着,那苦涩的神情怕不是能装出来的。   娟儿摸把脸上的残泪说:“我小时候笑别人是该扔去山野喂狼的孩子,现在才知道早该拿去喂狼的应该是我。”娟儿忽然痛哭起来,汉辰拍着她的背,象哄个小孩子。   “娟儿,你娘生前最疼你,这里的一切都不是你能改变的,你先去舅舅家歇歇,这里太乱。”汉辰安慰说,“去坐舅舅的车走。”   娟儿苦笑说:“我都知道了,你还瞒我什么?我还不知道你们要做些什么,最不该活着的就是我,活着的每天都是煎熬,我身体里有两股互相排斥的血液。”   汉辰越听越担心,他抬眼看储忠良,犹豫说:“姐夫,我~~不然我先把娟儿送走,龟田他们喝醉了,娟儿她怕是被吓到了。”见储忠良诡笑了看着他,汉辰说:“大姐已经去了,你我已经对不起她,就不能再委屈了娟儿。”   “你们别管我。”娟儿声嘶力竭的喊着。   二月娇立在一边,静静的象是不存在,储忠良知道他一直在陪伴娟儿,就吩咐他说:“香儿,你陪了小姐一步不许离开。”   “杨司令和储冢去哪里了?”龟田焦烦的问山本。   正说这,那个刚才被从山本眼前拖下去的细眼儿女人披头散发冲了过来,身后一个淫笑的日本兵追了来抓她。   那个细眼儿女人背缚绑了手冲到山本面前,凄惨的目光同山本对视的时候,山本惊愕了。   “直子?”山本一声叫嚷,龟田和周围的几个军官都转过目光。   直子的舌夹被去掉,蜷缩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些在堂下正被疯狂的日本兵玩弄蹂躏的男男女女被揭去蒙眼布、取了舌夹推上来。哭诉声、吵闹声杂成一片。山本才震怒了发现,这些人就是那些被大雨断路堵在路上的日本军官家眷。之后就是两人日本话的对话,直子的痛哭,龟田和山本的嘶号大叫。屋里手足无措的仅有的两名龙城作陪的军官在一旁看戏。   看着妻子被蹂躏得不人不鬼,山本再也装不出冷静和悠闲,暴怒的目光对了龟田。   杨汉辰赶到大厅时,疑惑的反问:“这几个年轻看得过眼些的乱党可是我姐夫亲自交给汉辰的卫队放入地牢看管的,这人好像也是龟田军当日点看过的,怎么是日本家眷?”   “这个~~”龟田自知中计,哑巴吃黄连,不知道什么环节出错。   “龟田君,这位太太是山本君的宝眷,你怎么会不知道?”汉辰反唇相讥,“只是龟田君,朋友妻不可欺,日本皇军难道也有共妻之好”龟田气得面色青紫。   “反正都是皇军自己消用的,肥水没流外人田。”汉辰带来的两名军官窃窃私语。   龟田气得涨红脖子,跺着脚狂叫着捶着自己的头,披头散发的直子羞愤的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啜泣,无地自容。   汉威见了坐立不安的山本和暴跳如雷的龟田,心里知道他们在焦虑什么,因为这队高官的家属里,还有山本和龟田顶头上司的子女。不知道这些鬼子该如何去交待呢。   “早听说日本男人来中国打仗,家里的女人都主动来中国当随军妓女,也是为国效力。山本君不用遗憾,直子太太也算是为大日本帝国尽忠吧。”   山本从腰间拔出寒光闪烁的钢刀,忽然一刀捅向了直子。   众人目瞪口呆,山本凶狠的目光转向汉辰的时候,忽然屋外传来远处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众人忙奔到窗台往外望,东方传来的爆炸声不断。   “不要慌,是我在炸堤去淹那些逃难抢粮的灾民。”汉辰轻松的解释说。   “啊,不对呀,炸的应该是渔户营方面的堤,这声音怎么象是宋庄方向传来的?这爆炸声很近呀。”   汉辰慌忙摇动电话去接守军,但是电话已经打不通。   “几日大雨,怕电线断了。”汉辰说,心里却是激动万分,小弟果然不负众望的得手了。   储忠良站在门口倒吸口凉气看着汉辰,如果说山本和龟田还不知道龙城的地形,储忠良可是最清楚,如果宋庄大堤炸了,龙城这个城池就会变成泽国。   这个储忠良卧底在龙城时早早设计好的机关所在,本来是打算遇到龙城守军剧烈反抗,孤注一掷的时候的杀手锏。随了龙城杨汉辰的倒戈好大军顺利来进城,这个事情早被淡忘了。难道是杨汉辰看出了大堤的机关,识破了一切的诡计?军队~~~储忠良神色惶然,不由自主的想到那这两天陆续开进龙城的部队。水淹七军的计策,居然让杨汉辰用在这里了,储忠良这个中国通,气得牙根痒痒。   “急什么?要淹也是淹我的城,好在城里面没军队,就是可惜留下的那些亲善良民了。”   “八嘎!”龟田紧张的不甘心的摇着电话,但线路仍然是不通。   汉辰诧异的看着山本笑了问:“不是贵国军队许诺说到今天下午就一定从南门全部出城吗?急什么。”   山本是哑巴吃黄连,因为他知道,他的军队都在城里,并没有信守承诺从城里撤军。   ※※※   驻守在西门的日军被城里的鬼哭狼嚎和城墙上挂了绳索争先恐后逃命士兵的惨状惊得不知所措。   他们眼见了士兵们互相拥挤着在城楼上,不时有士兵被推挤到城下摔死。天黑黑的看不清状况,零散的手电光的光柱在城头上杂乱的游荡了射向没有星月的天幕。   从城上的呼喊声,城外的士兵知道了龙城正在被大水侵蚀吞没,城墙这唯一的至高点正在爆炸着熊熊大火。逃命到西城这段仅能立足的城墙已经被士兵挤轧得不堪重负,为了逃命,士兵在城上为了有一席立足之地开始互相推搡残杀。不时从城头摔落在城下的摊摊肉泥吓得西城外的日本兵目瞪口呆的撒腿撤退。   逃到一片看似安全的高坡地带,日本兵气喘吁吁。眼前是片坟地。   杨家的坟地是在半山的高地上,那是西城撤离出来。   “哎呦”一声惨叫,日本兵一回头,眼见身后的一个人忽然消失了。   “啊呀”又一声惨叫,一个日本兵就在众目睽睽下遁进了地里。   黑呼呼的四周看不真切,心惊胆颤的时候,四面幽幽的泛出点点绿光,象是鬼魂的眼睛,“呜呜”的呜咽声如鬼魂缠绕,吓得日本兵大叫有鬼,魂飞魄散的扔了武器张皇逃窜。互相踩死的,误撞死在数上的,跌落山崖的,还有的索性吓成了神经病般抱了脑袋在疯叫。   一股恶心的怪味,为首的少佐正用鼻子仔细嗅着分辨这熟悉的味道,一股山火从天而降,燎原千里。   湍急的水流一泻千里,波涛汩汩的飞奔了不停涌向龙城。   汉威和部队兴奋的站在山腰欢呼着,所有的集结来的兄弟们都扬眉吐气,这是他们抗日的第一仗,也是第一场胜仗。   “黄政委,你真了不起,共军的游击战术还真是惊世骇俗了,这地道战都要把鬼子的胆吓破了。”汉威赞叹着。   黄英看了汉威笑了说:“这还要感谢你大哥杨汉辰司令深明大义。不然谁能在祖坟山去挖地道机关擒贼呀。”   经过并肩作战,汉威对黄英这个搅乱杨家平静生活的女人已经减轻了敌意。   听了汉威话里仍对她有了提防,黄英爽快的笑了说:“你大哥说你是个鬼灵精,还真不假呢。其实我不过是配合你大哥在做戏瞒骗日本人和你嫂子,你大哥不忍心你大嫂留在城里被日本人伤害,也怕这种情势下担当叛国投敌的罪名要顶奇耻大辱,你年轻承受不起。你大哥是在保护你们。同日本人开始周旋前,这城里是四面楚歌,敌友难分的一片混杂。你嫂子去了国外,就免除了无畏的牺牲,也断了你大哥的后顾之忧。她就是留下来,她能做什么?”   汉威斜眼看了黄英,心中对最后一句话多有微词,就说:“起码能照顾我大哥的起居。”   “呵呵~~”黄英笑了:“照顾你还差不多,别看你大哥是少爷出身,他可不象你娇气。生在大户人家,从来没享受过富贵而骄,不知道是他的悲哀还是幸运。”黄英看了一脸不愤的汉威奚落说:“你大哥能跟我们钻山沟打游击,你小少爷可吃不了这个苦。”   连夜撤退的过程中,黄英一直走在汉威身边。这个带了男儿气的雷厉风行的女子居然是共党,汉威初见时并没猜出来。   “我嫂子对我哥很好。”汉威说:“对我也很好。”   听汉威结结巴巴的露出的话题,黄英知道他要说什么,爽直的笑了说:“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我和你大哥,就是革命的同志关系,我们的友谊只是为了国家为了抗日。过去是,以后也是。”   “我大哥说他死要党旗裹身的,他不会跟了你们走。”汉威说。   黄英笑了:“抗日的时候,没有你们我们,有的都是华夏儿女一家人。”   汉威看着她,那豪言壮语好像是亮儿那种热血青年才能洋溢沸腾出的豪情,心中也生出丝钦佩。汉威知道,抗日以来,何先生和中央那边,对联合共党抗日做得并不大气,有些行径连汉威都看不过去,但从子卿哥在西安接触到的那些共党的人到今天眼前的黄英,那胸怀气魄和逆境中百折不挠的精神都令他钦佩。   见汉威眼巴巴的望着汉辰锦囊中说好的第一个会合地—山洞木然无语,黄英为了引开汉威的思绪,坐在他身边宽慰说:“别急,你想,咱们炸堤都是第二次才成,好事多磨,你不是还有锦囊吗?而且时间还有。”   焦虑的等待最是熬人,汉威漫不经心的听黄英讲述着那段往事。   “我们那时候就是热血青年,总觉得民族危亡要做点什么。各地都是军阀统治,你父亲杨大帅也很刚愎自用。”   黄英自嘲的说:“杨家对我很好,可我的评价不带个人色彩。我们逃到天津,自由的空气让我们兴奋,感觉到重生的喜悦,尤其是你大哥汉辰,人都开朗活泼了很多。”黄英说:“逃出家门的时候,他一身是伤,高烧不退。逃亡的日子里,身子也好起来,硬朗了很少生病。”   听黄英谈到当年的旧事,汉威不再去惦记那个黑黑的洞口,开始听黄英娓娓道来:“我们津开大学的几位同学已经准备踏上渡轮去法国留洋,有位我们十分仰慕的老师出来劝我说,说我们现在的举动怕是头脑发热,可能我们都没想好如何救国,如何的付出更有意义。那位先生同汉辰谈了很久,说所谓的革命,无非是要救民众于水火,要致力民族复兴。学生的力量太薄弱了,但是如果他这位杨家的长子继承人能回到杨家,能以他的思想去影响守旧的军阀,少些内战,多些对民众的造福,那对国民的意思会更大,那会是汉辰放弃杨家而独自奋斗多年达不到的结果。”   “我哥不是被抓回去的吗?”   “他很矛盾,知道他是杨焕豪的儿子,很多人同他谈,劝他要从大处着想。现在想想真是很残忍,我也推了他一把,我埋怨他太儿女私情,太自私,我们大吵了一架。他是自己有意暴露目标的,给你大姐发了封平安电报,其实傻子都能发现他在哪里了。”黄英苦笑说:“临分手的那天,我们两个抱头大哭,汉辰才提醒我说,可能他未必有机会大展宏图,就会被老爷子的家法打死。杨汉辰同志付出的太多了!”   汉威开始唏嘘落泪,他没想到大哥的离家出走是以这种结果惨烈的告终。但是听黄英脱口而出的“同志”二字又让他不寒而栗,他想到了侄儿小亮,想到在空军营地里他同小亮的争吵,小亮喊他的那生涩的“同志”二字。   “现在我们彼此都有了幸福的家庭,所有的往事也就是故事了。”黄英话锋一转,汉威一惊,头次听说黄英成家了。看了汉威半信半疑的目光,黄英说:“我的女儿你见过的。”   “我见过?”汉威更吃惊了。   “她在你家住过一阵,而且天天追了你喊小叔叔。其实喊小舅舅更贴切些呢。”   “梅姑?”汉威恍然大悟。   听了黄英的解释,汉威终于明白了这个神秘的梅姑原来共党那边有意派在顾师母身边为了同杨汉辰在抗日上取得合作的。梅姑在杨家的任务,也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的帮大哥和黄英暗中传递些情报。   晨曦微露,万丈霞光洒向河面,一叶轻舟踏着波光粼粼的河面飞驶在黄龙河上,两岸青山倒迎。河风掀起汉威的头发,清凉的风都是那么舒适,得胜的喜悦让汉威迷人的笑靥洋溢着幸福。   “还有多久?”汉威焦急的问艄公,“快了快了。”艄公呵呵笑了答着。   锦囊里写的明白,黎明撤到黄龙河曲亭会合。   汉威左等右盼,丝毫没有大哥的身影。昨夜山洞会头的希望落空,他满心以为能一早在曲亭见到大哥。   晨曦撒在汉威柔软的头发上,黄英耐心的坐在汉威的身边,看了他一头被朝霞映都发红的头发,心想,这该是个性格和顺的男孩。   “农历七月十八,八月十三日,没错呀。”汉威自言自语,又试探问:“秋月姐,我哥还对你说什么了吗?”   “秋月姐,我哥他说的是这里吗?”汉威不自信的问黄英。 第149章 南高峰对北高峰   太阳渐渐高起来,晒得身上热汗涔涔。黄英递过一个水壶,汉威摇着头蹲在树下不动。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所有人都闻声站起身。   “大哥!”汉威激动的迎了声音不顾一切的冲过去,黄英忙机警的号召周围的人掩护。   “小爷,小爷~~”打探消息去的小黑子带人赶来。   “小爷,出事了,储家庄园,一片火海,都成了废墟了,我掉了些人在扑火,回来给你报信,司令他回来了吗?”   “廖~~~廖军长。”汉威惊了,看到同来的廖永华及航空大队时的伙伴小宋,如今小宋已经是空军大队长了。   廖永华同汉威握握手说:“我是奉了总座的命令,来接应你和杨司令的。我在储家庄外遇到了胡毅营长,那里已经是火海一片了。”   “我大哥他,他还没回来~~”汉威的话没了底气,他隐隐觉出不详的预感。“我大哥昨天去了储家庄园的。”   “汉威,你来看最后一封锦囊吧。”怎么还有另外一封锦囊?汉威吃惊的从黄英手里接过那个同前几封锦囊一模一样的信封,上面的笔记是大哥的。   看着黄英凝肃的神色,汉威哆嗦了手不敢展开,犹豫许久,才颤抖了手打开信封。   汉威不顾众人去劝阻发疯的抢过匹马,飞驰的象储家庄园而去,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终于找到了这片冒着灰烟的废墟。   石头结构的房子轮廓仍在,但是焦木四斜。一具具横七竖八的焦尸满地,黄英和小黑子指挥着众人清点着尸体,汉威缺是发疯般的不顾肮脏恶心,也不过烫手的灼痛,翻看着每一具焦炭难辨的尸体,可这又如何区分呢?   一具尸体上,汉威颤抖的手捏转着那个大姐的金镯子,这肯定是娟儿,苦命的娟儿,回国就是为了送死的吗?汉威泪如雨下。   “戒指,豹牙!”汉威大叫一声,开始不股恶臭的再次翻看着一具具尸体,在茫茫废墟中寻找着标志着大哥身份的证据。那戒指是大哥和玉凝嫂子结婚的戒指,从未离过手;那颗坚硬的豹牙大哥一定戴在脖子上。   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欣喜,那一具具焦尸身上都没找到大哥的凭证,那大哥是生是死,又在哪里呢?   汉威独自守在废墟中不肯离开,伤心得痛哭流涕也不顾了“你大哥让我转告你,能让你自己单飞,是他一生最大的成功。如果他回不来了~~”黄英面色十分坚强,但是话音里已经颤抖。   “他说他在努力做个好儿子,可是毕竟是父母的不孝子;他努力作个好军人,可是他今天的举动不知道后人如何评价;他努力作个好丈夫,可对不起身边的每个女人;他努力做个好哥哥,可他每想到对你的伤害就觉得愧疚;还有他的孩子们,他说他对不住他的长子,永远没法弥补了。~~”黄英象背剧本台词般滔滔的复述着,汉威泪如涛涌。   几年前,他恨过这个残暴的大哥;几月前,他动过杀掉这个卖国贼大哥的念头;几天前,他还依偎在大哥身边重温旧日孩童时的温暖。就是今天,他知道人鬼殊途是什么滋味了。黄英没再劝解他,只是静静的陪着他,看着汉威眼泪不停的掉在草稞里,转瞬化进泥土,就象汉辰转瞬而逝的生命一样。   “我哥不会骗我,我哥是小诸葛,他料事如神,他不会有事。他答应了我,他会回来。”汉威喃喃说,就是不起身。   “你这个孩子,这么大的人了,为什么这么任性。”黄英有些恼怒。   “杨汉威!”廖永华喝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哭什么!你是军人,军人就要服从命令,总座命令你离开上飞机去重庆,龙城有我在善后!”   汉威永远的记住了这天,公历的八月十五号。这是个如何戏剧性巧合的日子,这天,他离开了他心爱的大哥,他将永远承受这份现实和痛苦;七年前的这天,又曾经是胡大哥的耻辱日;若干年后,这八一五有成为所有中国人难以忘怀的抗战胜利喜极而涕的日子。   抗战后,汉威来到西京何总理回迁的办公室,抬头时,忽见那幅大哥蘸了鲜血写就的《正气歌》赫然裱挂在何长官办公室的墙上,顿时泪如雨下。   “自收到杨将军这幅血书,总座就下令说有进办公室的人都要对这幅字自省。武将敬礼、文官鞠躬。”翁夫子解释说,伤感的安慰汉威:“总座常说,令兄杨汉辰将军,民族英雄!军人之魂!”   抗日民族英雄杨汉辰将军的葬礼是在抗日战争结束后的两个多月后的一天举行的,龙城大街小巷挤满了送丧悲泣的人群。   修葺过的杨家小楼大厅变成了灵堂,音容宛存的杨汉辰英俊潇洒的照片在笑看着往来人流。   此时杨汉威已经是年近而立之年,他一身重孝跪守着拢着大哥衣冠遗物的棺木,那棺木上庄重的覆盖着党旗。   何文厚一身素服臂挽黑纱,率领党国将领中央大员前来吊唁。   何文厚拉起泪流满面的汉威,对了杨汉辰的遗像说:“明瀚,师弟,为兄会好好替你照顾汉威小弟。你九泉下安息吧”   见汉威这位八年抗战间屡立战功的爱将在一味低头泪流不止,何文厚低声好言劝慰说:“汉威,你看看,谁来了。”   一位长衫礼帽戴了墨镜的清瘦飘逸的身影来到灵堂,摘了帽子和墨镜对了遗像三鞠躬。   “子卿哥!”汉威惊喜的叫了声,失态的象个孩子般的蹿过去紧紧搂抱住了胡子卿大哭起来。   “汉威,谢谢你,谢谢你为国家民族做的贡献,你受委屈了,谢谢!”子卿轻拍了汉威的肩头,八年后的重逢是这么的凄凉。   胡子卿紧握了汉威的肩头,象是当年在西安的茫茫月色下审视那个俊美的小汉威,此时的汉威已经是威名赫赫的将军。   “这么大了,怎么还哭,你哥哥要是还在,岂不又要责罚你。”胡子卿哄劝着汉威。   踏了清冷的月色,汉威同胡子卿踱步在杨家墓地停在七爷杨焕雄的墓前。   “子卿哥,听说你这就重获自由了。”   胡子卿摇摇头:“我想要自由,是心灵的自由。如果离开那个山间小屋的代价依旧是重返生灵涂炭的内战战场,我还是宁愿在青山翠岭里读书的自由。”   汉威听说了何长官要放胡子卿重返东北战场,利用他胡家的影响速战东北。但此刻胡子卿的答复却坚毅果断的令汉威吃惊。“司令不打算重回东北了?”   “哪里还有什么司令,那颗将星已经在西安城陨落了。‘余生烽火后,唯一愿读书’。总座总会念及兄弟情谊,赏我胡孝彦一片栖身的净土。”   谈话见,胡子卿忽然指了夜空对汉威兴奋的说:“你看。”一颗流星划亮天际,耀眼的向西方落下。   汉威清醒的意识到,抗日战争结束了,但新的战争又要打响了。   送走胡子卿,怅然若失的汉威踩着晨曦独自在山谷徘徊,信步走到一个小山庄,朗朗的读书声传来。   八年水深火热生灵涂炭的日子过去,终于能摆下一方安静的课桌,能听到孩子们稚嫩的读书声,那声音是那么悦耳。   “叔叔~~叔叔”一个七、八岁大小、剪了齐齐的盖头的小男孩儿追了汉威跑过来。   汉威停住脚,弯腰看了这个一脸灵气的孩子问:“你是叫我?”   小男孩将一个手绢包递给汉威说:“姐姐让把这个交给你。”   说罢转身跑远。   汉威奇怪,心想这里他不曾记得来过,又怎么有人给他东西。该不是孩子的恶作剧吧?   打开那个攥成一团的手绢,一个东西掉在地上。汉威低头看时,跃然眼前的景象令汉威顿然瞠目结舌大惊失色,“豹牙”,那是他亲手挂在大哥脖子上的豹牙,怎么会在此刻此地神异的出现?   汉威蹲下了身,伸手过去,触手可及却滞了一滞,仿佛不敢去触摸。   捧了那颗豹牙在手心,汉威颤抖着,这哪里是颗豹牙,这是大哥那颗跳动的心呀。   汉威凝视着豹牙,那根褪色的红绳分明还是他亲自拴的那根,打的那个如意结还是玉凝嫂子帮他亲手打盘的。   汉威猛跑几步追赶那个递他手绢的男孩儿喊着:“小弟弟,等等。”顺了方向追到学堂。   “是个姐姐让我交给你的。”   “你确定是个姐姐?不是伯伯、叔叔吗?那个姐姐在哪里?”汉威抓紧孩子问。   “走了,开车走的。”孩子指着小路延伸的方向,哪里还有了影踪。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汉威怅然若失的徘徊在小学堂门口,学堂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山川不朽仗英雄,   浩气能排岱岳松。   岳少保同于少保,   南高峰对北高峰。”   眼泪刷的夺眶滚落,汉威才听清是这首“南高峰对北高峰”。   “大哥,子卿哥哥,能告诉汉威你们化身何处了吗?”汉威仰视天空,归雁成行,秋风孤寂。耳边还回想了胡子卿那动情的话语:“天上每颗流星都是世上的一位英雄,这些流星会随了英雄的生命陨落,然后落到一个不易寻到的地方变成一座座山峰。所有现在很多的奇峰,都上历代的英雄陨落变成的。”   (完)   ※※※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结束,此为原版的悲剧结局。 第150章 便凌云去也无心(大结局)   美国在日本广岛和长崎丢下的两颗原子弹,改变了整个战局。   汉辰坐在电匣子前,一遍又一遍的听着电台里那矫揉造作的女声不断广播日本投降的新闻。   八年来疲惫不堪的抗战,已经令国家满目疮痍。   “司令,该吃药了。”二月娇小心的将水杯递到汉辰的手里,帮他握稳才松手。   “你费心了。”汉辰客气的说。   “何长官来过,听说您在睡着,说这八年了,他都亏欠您不知多少个‘安稳觉’,今天就不惊动您,让您踏实的睡一觉。”二月娇说。   汉辰摸索着将水杯放在边上的桌案上,“何先生有没有说什么事?”   “从德国和英国请来的大夫已经合计过了,说您这眼睛是被火熏的,能治,动个手术,有八成的希望。那剩下的两成,就是因为耽误的太久了,如果早些医治,早就好了。”二月娇看着汉辰司令那曾经深沉锐利的双目,如今已经空洞无神。   那场大火,鬼哭狼嚎的逃命中,发疯般的娟儿小姐还是堵住了密道,把一线生机强推给了母亲生前爱惜的这个舅舅。汉辰被二月娇费力的从火海里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奄奄一息。   汉辰听二月娇说,二月娇的父亲在东北是位日文翻译,在学校里教书。因为帮东北军的一位将领做翻译去日本人诊所时,无意发现了细菌战的秘密,被满门灭口。   在戏班里学戏的兄弟俩幸免于难,就开始查父母的死因,追了储忠良直到龙城。   “杨家和龙城的两场瘟疫,在那个特定的年代,怎么象是日本人的细菌战搞出的肺痨病毒。孙大帅,日本医生给拔颗牙就送了命”   汉辰被秘密的送到重庆后,醒来就祈求何长官千万不要让汉威知道他的病情,因为如果汉威知道了他的病情,汉威会不顾一切的为了亲情,缠留在他身边再也没有赴沙场的决心。那时的汉威就永远是小弟,永远不是那个空中的骄子。就象汉辰选择让汉威出国,他知道,如果汉威留在身边,他肯定接受不了世人唾骂的屈辱而诈降;如果汉威在千里之遥的国外,如果他这个大哥真出了意外,汉威会义不容辞的赶赴回来,前赴后继杨家的基业。   何先生曾忧虑的要将汉辰送出国治病,但汉辰坚持不走,抗日战场上多少将领在带伤坚持战争,小廖的脚负伤后一直一瘸一拐都没要出国看病。汉辰要求留在抗日战场,他要求隐姓埋名的同昔日在津浦前线一样做幕僚,不图名利的跟随何先生身边为战局做些实事。这个影子般躲在何先生身边的人只有何先生身边的人知道。   云西路为了将功折罪,在汉辰一事的保密工作上可谓费尽心机,只有汉威还生活在对一朝同大哥重逢的期冀中。   病床前围满了饱含期盼目光的人,都在密切关注汉辰的病情,希望他在解开纱布后第一眼看到他们这些朋友亲切温暖的笑容。   德国大夫小心的一圈圈解开纱布的时候,空气凝滞了,汉辰的表情呆滞脸色逐渐沉了下去。   翻译问:“杨先生,你看得见吗?”   汉辰呆滞的摇摇头。   失望,何文厚惊慌的问大夫,“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有八成希望吗?不是说手术很成功?”   何夫人侧脸掩泪,推门出去。众人惆怅的不知如何安慰汉辰。   德国大夫拿手电筒仔细的照照汉辰的眼睛,自言自语说:“不可能呀。”   “明瀚,别急,这次不行,咱们再找别的大夫。医学再发达,会有办法的。”何文厚端了一碗粥亲自来喂汉辰。   汉辰都记不得这些年间,何先生这个师兄是如何的厚待他了。或许是师父以生命拼来的重托,或许是可怜他这个瞎子。但何先生做得真如一个长官兄长般的殷切备至。   何先生走后,汉辰躺在床上,迷蒙的睡下时,脑海里浮现了师父的身影。   “你抬起脸来!”顾师父大吼着,汉辰才一抬脸,右脸重重的吃了记耳光,血都顺了嘴角渗下。   “你有脸呀,你真有脸,你就死咬了牙不开口吗?你到底为什么?”   “明瀚弟。”何文厚的开口说,“谣言四起,何某如何也不信明瀚你是此等无骨头之人,且不所孰是孰非,但勾结日寇的事是大错特错。”   何先生来龙城的举动简直是太荒唐了,汉威不知道该是为他这种劝属下浪子回头的勇气感动,还是为他一方主帅公然私自潜入敌区险境的冲动而担心。这简直是亘古奇闻了,如果此刻被日寇间谍发现,对战局和国家将是什么影响呀。   “师父,总座,你们不能在此多留。”汉辰已经动情的喊出来,“如果总座在此地有任何闪失,汉辰何以面对~~~”   “啪”的又一记响亮的耳光,顾师父哆嗦着喝骂说:“畜生,你还能面对什么人,我要是你就一头撞死罢了。丢尽祖宗的脸,若不是对你这畜生还有一丝挽救之心,你师兄和我何以就犯险来此。”   “明瀚,”何长官说,“往事既往不咎,你只给我一句话,你还是忠于国家的,听了你这句话,我就走。”   “这个,~~~”汉辰显得无比犹豫。   “总座,师父,汉辰情非得已,但一言难尽,事已至此,师父你们快些离开。”   树上的风铃猛烈的拉响,小魏蹿了进来反锁了门,“胡伯说,有个储姑爷过来了。”   汉辰扑通跪在师父面前:“师父,姐夫是日本人,你们快走。”   顾师父愣愣了立在那里,汉辰已经扳开了地道。   “秉章,你们走,马上走,这里有我。”   “师父~~”   “走!”   泪水顺颊流下,汉辰闭目不语。   二月娇乖巧的用毛巾为汉辰擦着脸:“司令,不急,会好的。”   汉辰一阵心酸。   何文厚踱步在书房里,望着汉辰那幅血写的《正气歌》,新潮难平。   “秉章,别急,我托大哥大姐他们去国外另访名医了。”何夫人劝说。   张继组通禀进来。   “继组回来了?子卿他怎么说?”何文厚急迫的问。   “子卿他人还好,他托我把这幅画转呈总座,说是他最近的学画。”张继组说。   打开画,是一幅墨笔画的竹子,苍劲有力,“颇带番板桥的画风呢。”何夫人感叹说。   题跋处写了一句诗“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   “子卿说,他现在是‘余生烽火后,唯一愿读书’”   何文厚听了手一颤,再仔细看那竹子时,才开始明白子卿为什么要提着“便凌云去也无心”   将画一把扔在沙发上,何文厚摔门而去,如此失风度的举动,张继组也生了尴尬。   “继组你别介意,明瀚的眼睛不好,他心烦。满心的欢喜,被泼了一头冷水。”何夫人劝说。   张继组早猜到,如果何先生知道胡子卿这个答复,肯定是暴跳如雷。请胡子卿出山重返东北战场,给胡子卿自由,他居然都拒绝了,宁可在山沟里一生一世的被圈禁,也不肯参与分江山的内战。   何先生请了戏班来唱堂会,张继组说,何先生就是心烦想听戏。听了张继组低声叹了说:“老头子气得不清,《锁五龙》这戏都点出来了。”   汉辰戴了墨镜,坐在何先生身边,《锁五龙》那段西皮摇板,汉辰也很喜欢这段。这段戏是说唐朝单雄信独骑闯入唐营死战被擒。行刑前,昔日受他恩泽的瓦岗旧友去生祭他,单雄信大骂忘恩负义的结拜兄弟。   就听那个当红的小花脸唱到:“见罗成把我牙咬坏,大骂无耻小奴才!曾记得踏坏瓦岗寨,曾记得一家大小洛阳来。我为你造下了三贤府,我为你花费许多财。忘恩负义投唐寨,花言巧语哄谁来?雄信一死名还在,奴才呀!奴才!怕的尔乱箭攒身尸无处葬埋!”   汉辰一阵心惊,没有此刻再听这出经典的《锁五龙》唱段如此的感触。《兴唐传》评书中那个落魄江湖时被单雄信这个是仇人兼义兄不计前嫌救起的北平王少殿下小罗成,单雄信在这个小兄弟卧病时无微不至的伺候饭菜、伺候起居,端便盆倒尿。罗成病好时为他铺展前途,慷慨花费钱财。而这个不知回报的义弟却终究弃他而去,战场相见,丝毫没有对前尘往事和这位义兄的感恩待德。小时候每次听了这段故事,他都感叹单雄信的狭义,暗骂罗成这个面美心黑的小白眼狼。   喝彩声四起,汉辰干拍了两下巴掌,起身要走,被何文厚一把按住:“明瀚弟,你不喜欢这段儿?”   “不,总座,汉辰累了。”   “该不会听了这段戏,睡不着觉吧?”   何文厚的话,汉辰痛心不已,七年来,这位师兄对他关怀备至。尤其是战事吃紧吃住在一起的那段不眠之夜,何先生对他的关怀俨然就是位长兄,他都在想,怕他对小弟威儿都未必能做到这么细心。   清晨,汉辰坐在床边,彻夜未眠的他思绪万千。   “明瀚,你感觉好些吗?”何文厚来到床前关切的问。   汉辰应了说:“本来就无大碍,谈不到好坏。倒是总座费心了。”   “明瀚,如今抗日结束,如果送你出国求医,你可愿意去?”   “全凭总座安排。”汉辰沉稳的回答。   “你现在是同意了?”何文厚呵呵的笑了两声。忽然间他一把扯开窗帘,刺眼的阳光射进来,汉辰不由得抬手挡了眼睛。   一切真相大白,汉辰立起身。   何文厚愤恨的看着他,抡手欲批他耳光,又放下手,指了汉辰的鼻子说:“你好~~你好~~你真会~~~你真对我得起~~~”   两行清泪顺了汉辰的脸颊划下。   汉辰知道,从他复明的那一刻决定接着装瞎时,他就知道这把戏瞒一时容易,毕竟瞒不了多久。   “你宁可瞎眼,也不要再上战场,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他当然渴望光明,不想生活在暗无天日的黑夜中。他也曾为德国神医的医术欣喜万分,就在那时,他听了张继组无意的一句玩笑话,“这回好了,你老杨可以继续大刀阔斧的帮总座收拾河山了。为了东北战场,何先生要放子卿出山。这些年共党的力量也养蓄的强壮了,没有你小诸葛的运筹帷幄,和胡子卿在东北的势力,怕是真是要一番苦战了。”   “你想逃去国外,一走了之吗?你别做梦了!”何文厚痛斥道,“除非你死,不然你休想离开这里。”   何先生拂袖而去,汉辰独自徘徊在房间里。   “伙计,你也太没良心了。”张继组跺脚骂道:“这些年,总座和夫人,为了治你的眼睛,花了多大的精力。总座对你怎么样,那真是情同手足;还有你那个弟弟,总座是如何照顾他的。”   提到汉威,汉辰心中一震,他仰头看了天花板,强忍了泪。   “你和子卿可真是一对儿宝~~~”张继组无可奈何的骂,“你们昏了头了?这打仗不就是各为其主,你不保何先生,你要去投那边吗?”   “你别瞪我,我知道你眼睛又好了。我看你是睁眼瞎呢!”张继组不知道该如何骂醒汉辰。   “子卿,他还好吗?”汉辰问。   “好,何先生把他养肥了,从老虎养成家猫了,一动也不想动了。”张继组的奚落,杨汉辰苦笑说:“欠何先生的,我会有个交待,只是求你们不要为难威儿。我杨汉辰一人欠下的债,我自己还。”   “杨司令,你做什么!”二月娇扔下茶杯惊叫着冲上去死死抱住了汉辰拿了匕首的手,那匕首正对准镜子中自己那对刚复明的眼睛。   “来人呀!”二月娇大叫着。   ※※※   渡船上的杨汉辰戴着墨镜,二月娇给他披上风衣抵挡海风。   那记生疼的耳光抽在脸上还留着余痛,他还记得何先生那痛苦的表情:“明瀚,你这是做什么?”   “汉辰愧对总座的深情厚谊,汉辰只有~~”   “混账~~”惨痛的声音,“你走吧,付出的心血情感,不是求你回报。既然你我缘分至此,你走吧。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你也不必歉意。”   “我相信你,明瀚,你不会负我,你不会反我。子卿会做糊涂事,你不会。”   汉辰记得那双紧握了他的手。   还能说什么呢?汉辰踏上旅程的时候,看到报纸上登载的国葬杨汉辰的新闻。   汉辰在香港停留了一断时间继续治眼疾,几个月后,汉辰踏上了征程去美国寻找玉凝。   七年,玉凝和业儿还好吗?还会认得他吗?他答应了何文厚,从此隐姓埋名,淡泊一世。   一身黑风衣戴了墨镜,汉辰出现在郊外这座别致的小楼外。   绿茵茵的平整的二亩地大的草坪,篱笆上爬满五颜六色的小花,楼前那两棵大榕树张开打伞般的怀抱,掩映了欧式格调的小楼宁馨温静,一派田园风光。汉辰足足绕了这宅子转了三圈,一条大狗狂吠起来。   一辆车停在他身边:“先生,你找谁?”车里探出个头,那个少年稚气的面庞好亲切。   “业儿。”汉辰喃喃道。   “Denny,怎么不把车停去地库?你又在淘气惹Ben乱叫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园子里走出的玉凝愣在了那里。   岁月沧桑,二人都不知久别重逢后说些什么,汉辰摘下眼睛,久久的问了句:“还好吗?”   玉凝咬着拳头,哭泣的望着丈夫点点头。   “大哥~~”一声兴奋的惊呼反使汉辰吓呆了,他抽动着嘴唇,怎么也不相信眼前的景象。   “小弟。”汉威扑了过来,都三十而立的人了,还象个孩子般搂住了他的脖子,不管不顾的样子让汉辰心酸的落下泪。   “哥,小弟猜你会回来,小弟猜你不会死~~~”汉威啜泣着,“我的豹牙呢?”   ※※※   四年后。   “小弟,你准备一下,美国这边的生意交给业儿,你同我去台湾。”汉辰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汉威同玉凝都停住筷子看着他。   在美国的公司刚办得红火,股票上市不久,小业也才从大学毕业,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要去台湾?汉威动动嘴唇,没说出话来。   “老头子过去了。”汉辰说,将一份华文报纸放在桌上,上面有明显占了大半版版面的新闻图片“何总统撤离大陆”的报导。   汉威迟疑下,他知道何文厚在大陆节节失利,共军势如破竹的将国军驱逐到台湾那个孤岛。前些天,大哥曾让他翻译各种报纸上报导的战势,边听边连连跺脚,捶了桌子大骂,“蠢材,蠢材,这仗如何这么打,总座为什么用了这些酒囊饭袋。”   “小廖还不错吧,只是轻敌了些”汉威曾点评,“王衷这就是去送死守节吗?呵呵~~~~总座怎这么待赵祖信,这不逼老实人造反吗?”   接连半年多的摇头,看到如今的战局怕也是必然。   大哥不再说话,汉威低头吃饭,他知道,大哥的决定是改不了的。汉威陪出笑脸说:“这也太有趣了,跟子卿哥当年那贞妇追从男人一生一世的论调怕异曲同工了。风光时候不与共,落魄时候反追随,好德行呀!”   “啪!”的一声,大哥的筷子拍在桌上,那双凌厉的眼睛已经是尽知天命之年还是那么炯炯夺人。   看大哥已经斑白的鬓角,汉威沉下头不出声。玉凝在桌下踢了他一脚,笑了说“吃饭吃饭,去台湾也好,这里都是美佬儿,总不能由了小弟娶回个洋媳妇,看他身边那群女人。”   “什么混账话,给我房里跪着去!”   “爸你怎么又来了。”小爷嘟囔说,“小叔也没说错什么,你此去台湾的目的是图什么?给那个姓何的点心里安慰,搞不好人家还气你去看笑话呢。”小业扔了餐巾布起身说:“我吃好了!”转身向楼上走去,儿媳妇Lisa尴尬的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玉凝爽快的对汉辰说:“我这就去帮你收拾东西,安排好业儿,我就去找你们。”   ※※※   夏威夷机场,汉威汉辰兄弟依依惜别亲人。   “穆先生,你的机票和护照。”秘书将一叠厚厚的手续递在杨汉辰手中。   “等等~~等等~~~”胡伯气喘吁吁的踉跄了向这边跑,汉威忙迎过去。   “小爷呀,你看看你这个粗心,怎么把这个命疙瘩丢在少爷房里了?亏胡伯老眼没花,给你拾了。”胡伯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个手绢,小心翼翼的抖出里面那颗豹牙。   无奈而灿烂的笑容洋溢在汉威那迷人的笑靥上,那是他在临走前有意悄悄留给业儿的。   “这个都能忘记,可又是作打了。”胡伯心疼的拍了他一下,“嘴乖些,别再惹大爷生气。”在胡伯叨唠不停的叮嘱声中,汉威随了大哥挥手同众人告别。   ※※※   ※※※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一年抗日战争胜利的纪念,六十二年前那个欢欣鼓舞举国同庆的日子真要感谢于美国的那两颗改变战局的原子弹。   一部部血泪长歌般的历史剧在影视里不断的上演,一张张惨不忍睹的照片召起国民勿忘国耻的回忆。   整个民族在露出伤疤向全世界的邻居展示,痛诉中国曾经被日本那个野心勃勃的侵略着如何的欺凌屠杀的历史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人仔细去想过惨痛背后的教训呢?   我们应该如何面对这段历史,我们心里清楚历史总是戏剧般的在周而复始的循演。   从蒙古人南下,到清军入关,从扬州十日到嘉定三屠,及至老一辈人记忆犹新的南京大屠杀。   如果历史~~~   如果历史在有个重复~~~   如果我们再次面临恶狼般的侵略者穷凶极恶的入侵~~   “知耻而后勇”,我们如今的论调看到的却总是教育下一代如何去“知耻”,如何几十年没见到什么实质性的“后勇”。   当我们猛烈的给我们的下一代灌输这段令他们听了难以置信的“屠杀”惨剧,当我们解开衣服露出民族的伤疤给世人展示,当我们义愤填膺的联手去抵制日货~~~   有没有人想过,就是我们去砸掉几间日本面馆,蹑手蹑脚的去抠掉几个本田车的标志,这就代表爱国抗日了吗?   为什么日本人的东西就吸引了那么多消费者的购买?   为什么日货在中国屡禁不止?   那些中国人不知道日本曾经侵略过他们,在他们的土地上留下恶行累累吗?   答复多是,日本东西的性能好,质量高。   那就奇怪了,为什么中国始终无法拥有自己设计的性能良好质量高的汽车在国际市场上销量上压倒日本品牌呢?为什么同样的电器我们的东西就要质量难以同日货媲美呢?   一位朋友曾告诉我,曾有日本人同事看了中国员工迟到成性、借口连篇、推唐责任时,笑了奚落的问他,“你知道我们日本的东西为什么比中国精致吗?”   为什么中国就难有精益制造呢?为什么我们总是差不多就行了?一边沉溺于如同八旗子弟得过且过的享乐,该独立的年龄还找了各种借口赖在家里啃老;一边却还愤青般大喊抵制日货勿忘国耻。   究竟什么是国耻,我们应该如何去看待国耻。是该跑到大街上扒开伤口痛哭流涕的求人同情怜悯,还是该好好的振作起来从自己做起,为百年后即使遇到再次的狼群侵袭能胜者为王。   大自然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经久不变的理论。   《阿房宫赋》的经典古训与诸君共勉: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红尘紫陌写于“八·一五”六十二年 【《代人受过》番外节选《帘卷西风》】 第151章 初遇小霸王   风光旖旎的黄龙河,波光粼粼的河面泛着银光。   远处青山连绵,渔帆片片,春风送来渔歌互答的声音。   一幢幢半山别墅掩映在山花绿树间,鸟鸣空幽。   两匹马一先一后在新拓宽的大道上奔跑,扬起薄雾般的清尘,马上两名女子皆是一身猎装英姿飒爽。   前面的马上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头卷发过肩,亮蓝色的丝带束发在脑后打个蝴蝶结,姣好的容貌,桃腮杏眼,美貌得张扬。一笑时嘴如弯月一般,露出两排皓齿,挥扬手中的马鞭回头喊:“姐姐,快些跟上!”   肩上挎着猎枪威风凛凛。   后面紧随的女子应道:“玉凝,你慢些,枪都端不稳还打猎!姐姐累了,下来歇歇喝碗水!”   后面的女子年纪略大,按龙城当地风俗将头发梳拢在脑后打髻,缠绕了一圈碎水钻发圈在日光下熠熠闪亮,眉修画得很细,细得如一条墨线挂在眉骨上,眼角略略下垂,少了几分妹妹玉凝的俊丽张扬。   竹楼茶寮上飘着杏黄色的幡幌,上绣“红杏招”三个篆字,山野小店竟然也附庸风雅。   玉凝望了一眼,翻身下马,畅快地用帕子擦擦汗,又拍拍马的额头,抚摸两把以示鼓励。   眉峰一扬,那张皓齿内鲜的嘴总是笑露着,将金丝马鞭一缠塞进上宽下紧的马裤下那双鹿皮马靴里,英气勃勃地仰头望望正挂在天上的太阳,淡黄色泛着白光刺眼。   又抬头望望这看似简朴的茶楼,黄亮的竹子似经过风吹雨打的洗礼,别致的是楼栏上爬满初春新吐绿的藤,开着五颜六色无名的小花。   “玉凝,我们去这家茶寮里坐坐,这家的乌梅汤很润口,炸的酥点也好吃得很。”大姐倪玉露将马缰绳甩给从店中跑出来招呼的店小二。   “就这个地方?”玉凝皱眉,嘴角微瞥,对这个乡村野店一脸的不屑,提议道:“我们还是回家中别墅后花园喝咖啡去。”   话音未落,就听噗通一声巨响,身后的一口大水缸水花腾飞,平地巨浪卷来一般,击起的水浪溅得玉凝浑身湿透。   雪白的名贵真丝衬衫,胸前垂满丝绦翻花点缀,如今湿透贴在身上,勾勒出玲珑苗条的身材曲线;墨绿色宽大的马裤尽被水打湿,水滴顺着发梢点点滴落,如只羽毛被浇湿的落汤鸡,被这突入以为的袭击闹得狼狈不堪。   “玉凝,这是怎么了?这是……”倪玉露惊叫一声望着愕然立在那里的妹妹玉凝。   那肇事的大水缸内水面摇动,起伏着一个花皮球,摇头晃脑的躺在缸里嘲笑玉凝一般。   楼上传来一阵咯咯的开心笑声,“哦哦~~打中了打中了!”竹楼上传来孩子们调皮地笑闹声,玉凝擦了把脸上的水,气恼地抬眼望去。   “谁家的孩子这么没有教养!哪里来的野孩子!”倪玉露寻声向阁楼上望去,就见楼栏旁高高低低冒出一群孩子的头,探出身子对她指指点点,为首一个娃娃脸的孩子看来十来岁的模样,白嫩的脸生得十分漂亮,长着一双忽闪灵透的大眼,指着玉凝开怀地笑得前仰后合:“中弹了中弹了!我的炮弹百发百中!”   “乖儿真棒!打中了!”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七八个顽童,跳脚拍手捉弄人为乐地起哄。   “姐姐,你的衣服真漂亮!”竹楼上为首的大眼睛娃娃脸得意地说,不知道是褒是贬,一脸促狭的笑,真可惜长得一副漂亮的小模样。   “穿新衣服的都要被泼水,穿新鞋的都要被踩脚!”   “对的对的!!”孩子们七嘴八舌的笑,那笑容是那么的邪恶。   “谁家的小崽子?跑这里来撒野,也不打听打听!”倪玉露气急败坏地骂。   店主人一遛小跑过来神色慌张地劝阻道:“哎哟,哎哟,两位小姐,不能骂,这些孩子你们不晓得,可是这龙城地头上得罪不起的!”   玉凝自幼在国外长大,哪里见识过这种可恶的孩子,捉弄人为乐。   心想倪家在龙城那是数一数二的富户,几十年做洋买办,铁路、银行、煤矿什么实业上没有倪家的股份?   就是龙城土皇帝杨焕豪大帅见到倪家都要礼让三分,一个孩子她还得罪不得了!   玉凝从那缸里抱起那个漂亮的花皮球,上面竟然写着美国制造。看来这孩子也有些来历,至少家里有钱,不然如何能买到这洋皮球?就是有钱也未准买到,看来还是有些门道。   “不许动我的球球!我命令你!”娃娃脸的孩子喝道,一副小霸王的样子,大眼圆睁,手指着玉凝。   看这架势,怕是还十分珍视这个皮球。   玉凝一抿唇,脸露出报复的笑,一手擎球一指旋转,在高中时她是女篮校队,惊得孩子们都喊着:“姐姐,扔上来!扔给我!”   玉凝嘴一咧,露出一排皓齿,几步走近竹楼,手中的球把弄一下,伸手就将球掷向了竹楼外的黄龙河里。   “我的球球!”叫乖儿的漂亮男孩儿惨叫一声,一群孩子随着他惊呼着冲下竹楼,踩得竹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竹楼都在微微颤抖。   小霸王们从玉凝身边冲过,玉凝轻松地拍拍手上的水,一扬头,得意地看了眼姐姐倪玉露。   “我的衫子是美国货,迎风速干的丝。”玉凝得意地从马上取下挎包说:“我去楼上换件衫子,多亏我带了件备用。”   此时,孩子们惊慌失措的冲到河堤边,指着顺流漂远的漂亮皮球大呼小叫。   “你去呀!下去捞球!”   “小爷,黑子不会游水!”旁边一个高半头的孩子带着哭腔。   “真笨,我下去!”一个孩子自告奋勇地脱衣服。   玉凝上楼欲换衣衫,却听得楼下大呼小叫,探头从竹楼窗向下望,孩子们集在堤岸望球长叹。   玉凝环臂向下望,冻得牙关瑟缩,但还是颤声奚落道:“快下去呀!再不快些就被水冲去了!”   几个孩子眼睁睁地看着那球被冲走,大眼睛的漂亮男孩儿扯着嗓子指挥着:“那边~这边~~”   立足不稳脚一滑掉进河里。   “哎哟!乖儿掉水里了!快救人!乖儿不会游泳!”岸上大呼小叫一片慌乱。   玉凝将球扔进河里本来得意的笑,心想总是收拾这个小霸王了,却不想突如其来的变故,孩子落水了。   抬脚就要跑去救人,却被大姐玉露抓住手臂摇头道:“你管这闲事!”   忽然身边嗖的一阵风,几名店伙计像梭鱼一般迅猛地冲出喊着:“不好了!杨大帅家的小少爷落水了!”   玉凝从窗边望下,就见伙计们冲到岸边扑下河,噗通通几声响,向河里挣扎扑腾的孩子扑去。   望着河里那些店伙计浑身是水抬出刚才竹楼上扔皮球砸她的小霸王,玉凝反觉得有些愧疚不安。   “玉凝,别理他们!这一带都是龙城地界里富人的天地,别墅一排排都是有头脸的人物。只是龙城那个土皇帝家里的一条狗都是尊贵物。你还没回国的那些天,我们家看园子的大黑狗把隔壁的大黄狗给咬了,他家不依不饶!”   玉凝去里间换了衣衫,却扔在打着喷嚏。   倪玉露说罢吩咐店掌柜道:“去煮一碗姜糖水,碗洗得干净些!用净水多冲,不要用抹布擦干!”   倪玉露转头对玉凝说:“这些人,不盯紧了,就不定如何糊弄你。”   姐妹二人守着窗子坐,听着河水潺潺,竹窗送来习习凉风。   玉凝起身道:“这边临河风大,不如坐到屋外廊子里,周围是森森竹林,即清静,又能观风景。”   于是姐妹二人搬到了廊子里,一张小竹桌,两碗乌梅汤,几碟小点心果子。   才坐稳,就见那落汤鸡一般的几个孩子手里提着湿漉漉的衣衫哭泣着互相拉扯着上楼,不停打着喷嚏。   玉凝心里暗笑,这些小霸王总算得到了报应。   “哎哟!也不顾个脸面,这么大的男孩子了,好没羞!”倪玉露骂道。   “你赔我球球!”那个叫乖儿的孩子咆哮着冲过来,人不大,火气很大,手中卷拧的湿漉漉滴水的衣服拼命扔在玉凝桌上,水溅了玉凝和玉露姐妹一脸。   ※※※   ※※※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嘛,非正文也,博诸位一笑,信手拈玩而已~~ 第152章 他是杨少帅   玉凝心里登时起了忿恨,但那怒意只在眼角一闪,稍纵即逝,换之是得意促狭的笑。   “呀!怎么你们这么多人‘浪里白条’一般的扑到水里,都没能捞回那个皮球?啧啧~~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一个球,还是洋货吧?”   玉凝翘起二郎腿,靴尖一晃一晃,悠然地把弄着一个乌梅在红唇边轻啜。   若不是眼前的小霸王劣迹昭著,那小模样生得还真是漂亮。生气时小脸红馥馥如火玉一般美润,小眉梢一挑,长睫忽闪一双明亮的大眼如乌玉一般。   玉凝却是气定神闲,大波浪的卷发一甩,高傲地仰仰头,起身用鸭舌帽扇扇风左右看看道:“也坐累了,姐姐我们回去吧。”   玉凝和姐姐玉露扔下点茶钱就去牵马,快靠近马匹时,忽然听到后面的店掌柜大喊一声:“小心!”   就见两匹马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扭缠在一起拼命地撕扭挣扎,原来马是尾巴被拴在一处打了结,挂在尾巴后的一串鞭炮燃起,响声震彻山谷,回音空荡。马受了惊,奋蹄挣脱束缚分道冲去,直奔玉凝姐妹而来。   “小姐小心!”店伙计眼疾手快冲扑过来,一把扯住站在前面的玉凝的胳膊向后一拖,一匹惊马就贴了玉凝的身边冲过,一阵阴凉的风飕得玉凝浑身发颤,双腿一软立足不稳趔趄两步,正踩在身后的姐姐玉露脚上。姐妹二人跌到在地,狼狈不堪。   “好呀!好呀!报应!”楼上的孩子们拍手跳脚称快,竹楼都被跳得嘎吱乱颤。   原来是这些无恶不作的小魔头捣得鬼!玉凝简直出离愤怒,竟然十来岁的孩子,心思如此歹毒,险些玉凝就被马踩在蹄子下。   两匹惊疯的马一匹消逝在山道上,一匹竟然疯狂地窜掉进河里,玉凝吓得玉容失色。   几个孩子拍手叫好跳着笑着,报复的快意。   这些孩子也太顽劣猖狂了,为首的那个乖儿倚在竹楼栏杆上双臂一环,小大人般的模样眉头一挑张狂道:“怎么样?在龙城地面敢得罪小爷?”   “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小爷是谁?”身后的小狗腿子们附和道。   “小姐,快走吧。这是杨大帅府的小少爷,得罪不得。”店掌柜好言相劝。   “瞎了你的狗眼了!敢和小爷斗狠!”乖儿叉着腰得意地骂道,那副凶悍的样子简直就是土匪地痞,这哪里是大户人家的子弟。   玉凝转念一想,也难怪,杨大帅不过是个土军阀,如今满天下都在喊着“打倒列强,除军阀”,军阀土匪的儿子当然是小土匪,看北伐军一到,他们还猖狂几时!   两匹好马就被毁了,如今只能徒步上山回别墅。   “呕~~滚喽~敌人被打得落荒而逃了!”孩子们欢呼雀跃,玉凝猛一回头,迎面一个东西正砸在鼻梁上,鼻子一酸眼泪顿时翻涌。   “打中了!打中了!乖儿百发百中是神枪无敌!”孩子们的叫嚷声。   “玉凝!”姐姐玉露忙扶住她。玉凝擦泪定睛一看,地上滚跑着一个裂开嘴向她笑的果子。   玉凝一把推开姐姐,手中抓过桌上的双筒猎枪,一拉栓瞄准那个小魔头乖儿。   楼上孩子们的笑声立刻打住,望着黑亮的枪口,几个孩子都吓得瞠目结舌,谁曾想有人敢拿枪口对准杨大帅的公子?   玉凝不过是想吓唬这呆霸王一下,捉弄般道:“这枪是打碎你鼻子呢?还是把那惹事的爪子打烂?”   话音未落,就听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玉凝回头就见眼前腾起一道寒光,手腕一阵麻痛,一条马鞭竟然如藤缠树干般绕住枪杆一甩,就听砰的一声打向空中,那德国造的双管猎枪被马鞭卷起,腾空一转,就稳稳落在马上那人的手中。   卷走猎枪的马鞭劲道十足,玉凝就觉得臂腕撕痛,大声惊叫出声。   抬眼望去,刺眼的日光下一匹黑色骏马上一位身披黑色披风的年轻将官,一身戎装挺肃,雪白的手套握着鞭柄轻摇。帽檐很低,低的遮住了眉,只隐约但见那帽檐下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棱角分明的脸,嘴角深刻微扬,居高临下态度傲慢。   “大哥!”楼上的小霸王乖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揉着眼睛噔噔噔噔几步跑下竹楼,一副孤苦无依的可怜相,刚才那蛮横无礼的模样无影无踪。   玉凝本是以为路过的军队长官误会她拿马鞭欺负小孩子,却不成想来人是这小霸王的哥哥。   “哥哥,她要拿枪打死乖儿,哥哥!”乖儿揉着眼睛呜呜地哭,不时从指缝间偷窥大哥的表情。   玉凝简直忍无可忍,这个孩子不仅顽劣,而且狡猾可恶!   就在玉凝正欲开口时,只觉得脚面上被狠狠地碾了一下,疼得她“哎哟”惊叫一声屈膝弯腰,眼里热泪盈眶。   那乖儿已经蹦跳着躲去了哥哥的马旁,怯怯地带了哭声诉苦般哽咽道:“大哥!”   “妹妹,你怎么了?要紧吗?”玉露追来蹲身询问。   “那个没教养的野孩子,他……他故意踩我!”玉凝痛苦的声音带着坚强,仰头瞪向乖儿,乖儿却得意地向她挤挤眼,立刻又搬出一副无辜的嘴脸瑟瑟道:“大哥,她欺负人,这个女人把乖儿推进河里险些淹死!”   乖儿没穿衣服,只在腰里围裹件潮湿的衣衫,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你这孩子,恶人先告状!还血口喷人!”倪玉露骂道,“杨少帅,以后拜托家里的小狗拴紧些,被放出来撒野咬人!”   “哦?可杨某看,这里……”马上的军官用鞭柄抬抬帽檐,露出浓劲的剑眉,幽深如寒潭般的眸子,微侧头讥诮地一笑道:“这里仿佛是杨家的地界?”   那言语轻屑态度傲慢,令玉凝厌恶。玉凝这才抬头看看,果然山下这个竹楼是在她家附近的灰色别墅的山下,建别墅时各家的山界都是有界定。   玉凝吃了哑巴亏,无言以对,从来没受过此等的窝囊气。   马上那盛气凌人的杨少帅垂着眼皮自上而下藐视地扫了玉凝一眼,又堆起邪恶的笑容,拍拍巴掌伸开双臂对了马旁一副规规矩矩受气包模样的小乖儿疼爱地说:“小弟,上来!”   那个小魔头乖儿立刻堆出一脸得意幸福地笑容,娇滴滴地喊了声:“哥哥~”   乖儿?这种恶魔般的孩子都能叫“乖儿”,真是糟蹋了这个名字!   乖儿跑上两步纵身一蹿,马上的杨少帅顺势一抱他的腋窝将他抱坐到马上自己的身前,下颌卡在乖儿的头顶,手摸摸乖儿的头和冰凉的身子,将自己身上的黑色大氅一抖裹在了小乖儿身上。   这一对兄弟那副张狂的样子简直令玉凝痛恨,竟然有这种霸道蛮横的兄弟!   “小弟,知道了?世道不太平,外面坏人多,再四处乱跑小心被野猫叼了你去!”说罢不等玉凝反唇相讥打马而去。   倪玉露拉拉玉凝的衣袖,拾起她掉落在地的马鞭道:“妹妹,算了,民不与官争。姐姐怕你吃亏。你是不知道这杨少帅的厉害,近年来杨大帅卧病在床,这少帅杨汉辰年纪轻轻执掌了龙城大权,把龙城快闹得鸡犬不宁了。这人心黑手很,上辈子怕是恶鬼投胎。我们有批货就犯在了他手里。二叔气得大病一场,说是杨大帅在世时都不会如此不给面子。”   “二叔就是为了这个事病的?”玉凝问。   玉露微哂道:“妹妹也不用气,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当被狗咬到了!不过二叔已经吩咐尔杰去把我们倪家在龙城的资产从龙城撤出,该卖的卖,改挪的挪。”   说罢留恋地抬头看看郁郁葱葱的树荫掩盖下的半山别墅道:“可惜这别墅,我还真喜欢,也在找人去卖了。”   没了马,玉凝心里暗骂那个泼皮无赖的杨家小少爷乖儿,天下也就杨家这中土皇帝才有这样讨厌的儿子。   姐妹二人无奈,只得步行上山,也不知道两匹惊疯受伤的马跑去了哪里。   “听说北伐军就要打来了,看杨家这种土军阀能猖狂几时!”玉凝泄愤地骂了句,打了手掌再额前仰视半山的别墅,这盘山道绕行还有些路程,若是山间崎岖的小路又怕有荆棘丛生。   姐妹二人边说边行,玉凝讲着自己在美国的近况,玉露讲述倪家的新闻,走不多远,玉凝抬头看,发现半山的别墅还遥遥在山间,心里不免泄气。额头已经是香汗涔涔,后悔没让仆人跟来。   几匹马冲山道冲下,马上的两名副官身后跟了两匹马驹。   “二位倪小姐,请上马吧。我们少帅怕你们步行艰难,特派我们来送马。”副官拍拍马,两匹马盘旋着慢悠悠走向玉凝。   那副救世主的样子令玉凝作呕,玉凝眉峰扬忿然骂:“你们家的马野,怕摔到本小姐,脏了我一身名贵的衣衫。”   说罢喊了玉露哼着歌继续向山上走,边走边观风景般同姐姐说笑指点。   两名副官觉得索然无趣,尴尬地忽视一眼,几匹马放慢脚步溜达着跟在玉凝姐妹身后走。   玉凝停,副官带着马也停住盘桓,玉凝和姐姐行,马就随在她们后面。   “你们像狗一样跟着我做什么?光天化日下要强抢民女!”玉凝骂道。   副官尴尬地笑笑,不多分辩,陪笑地打马跑上山去。   一阵乌云滚过,天下飘落豆大的雨珠,玉凝暗自叫苦,四周都是树林,想避雨又怕遭雷击。   姐妹二人狼狈不堪地踩着泥泞湿滑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摸索回别墅,如落汤鸡一般。   回到家,玉凝打着喷嚏,冲了个热水澡,脚底火辣辣疼痛。想起在山下被那小霸王戏弄,被那杨少帅羞辱,这口恶气如何也咽不下。   “玉凝,你收拾收拾行李,还是早些回美国复课吧。”妈妈进来劝道。   玉露拦阻道:“妈妈,看您说的。玉凝都读完硕士学位,您真要让她去读那个博士吗?女孩子读个状元有什么用?”   见玉凝卧在沙发中,奶娘正用一支缝衣针在蜡烛上烤烤,抱了玉凝的脚放在自己围了围裙的膝盖上,一点点挑着水泡,倪老夫人才关切地问:“这是怎么了?脚上打了这么大的水泡。”   “还不是隔壁的那家土鳖军阀,以为自己是龙城的皇帝呢!”倪玉露骂道,也躺靠在沙发里架着脚在凳子上等了奶娘来挑水泡。   倪太太未多问,摇头劝道:“民不与官争,我们家搬去上海离开这里就是。看样子北伐军一来,这场战火硝烟是免不了。你们二叔已经在挪移资产了,这幢房子今天还了买主来看过。”   第二天,玉凝一觉醒来,脚已经无法着地,那些挤破水泡的肌肤红肿生痛,看来是发炎了。   “我就说过,这用针挑水泡不卫生。”玉凝抱怨道。   “二小姐,咱们世世代代都是这么挑水泡的。”奶娘辩驳道。   玉露在一旁窃笑道:“妹妹,这是天意,正好你去辛查理的诊所去看看,上帝给你们机会见面。”   玉凝一阵脸红,娇俏地瞪了姐姐一眼。   辛查理是她回国后,家里为她物色的男友。   辛查理家里也是上海的富商,生意人,辛查理在英国学医归来办的这家诊所在龙城数一数二。   玉凝在梳妆台前化得淡妆,轻扫了眉梢,略施唇红。换上一只松软的绣花拖鞋,在奶娘的搀扶下一瘸一拐上了汽车去山下别墅区的辛查理诊所。   诊所是幢白色的二层小洋楼,周围鸟语花香,花园中有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在护士小姐的搀扶下散步。   玉凝进到辛查理的诊察室,护士小姐说辛查理在做手术,看了玉凝的伤,拿来碘酒等药品为玉凝处理发炎的伤口。   玉露在一旁取笑道:“妹妹,怎么我就没事,只你的脚这么精贵。”   处理过伤口,玉露怂恿玉凝等一等辛查理。   玉凝却是腼腆地一笑道:“改日再来吧。”   护士小姐解释说,有个断腿的病人在诊疗。   玉凝在奶娘的搀扶下出了诊室,迎面一阵呼喊声:“闪开,闪开!让路!”   两名军人抬着一副担架过来。   自从昨日在山下被杨少帅欺负,玉凝对军装充满反感。   一名副官在前面开路,同玉凝打个照面,竟然是昨天送马来的副官。   玉凝的眼神不由地望向他们抬的那担架上。   打着厚厚石膏绷带的粗笨的大腿,一只腿在旁边半屈,再向上看玉凝羞得一阵脸红。 第153章 尴尬的邂逅   楼道里光线明亮,担架上那条未打石膏绷带的腿肌肤润泽,阳光下显得玉雕一般精致,但同另一条密密缠满绷带的腿对比真是中视觉的震撼。   玉凝起先不经意,只是心想这如西方石膏线美男般标致的体格,不由视线向上稍稍看了看,搭着条白色单子,阳光下那男孩子透满年少青春的气息。玉凝脸一红,目光一瞟,却被摄住。   担架上那个抽噎着满脸是泪的娃娃脸好生面熟。   大而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白净俊美的面颊,这不是昨日山下撞到的小魔头小乖儿吗?杨家那个魔王小少爷!再看这孩子,漂亮的脸已经哭花,抽噎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没了昨天的霸道无礼。   想想这个孩子昨天从楼上扔球砸她一身脏水取乐,在马尾上拴爆竹险些踢伤她,一切一切都令人忿恨。   “呦,这不是杨家的小少爷吗?”玉凝忍不住凑过去戏弄道,拉住了担架。   “滚开!”小乖儿沙哑的骂声带着哽咽:“滚开!”   一只腿在踢踹,牵动了伤腿疼痛得冷汗直流,副官忙将被单向下拉为他盖好,玉凝这才避开目光。   “是不是遇到了那匹被鞭炮惊吓的马找你来报复,踢断了腿?哎哟,好没羞,来来往往都被人看光了!”玉凝戏弄道,总算出了口恶气。   “滚开!滚开!”乖儿呜呜地哭起来,哭得那么无助。   “小姐,请闪开!”一名副官过来阻拦,玉凝被挡开,就见那担架抬进了旁边的病房。   门口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把门,戒备森严如临大敌一般。   玉凝得意地笑笑,发现姐姐玉露始终在身后没有说话。   “恶人有恶报,老天开眼!”玉凝得意道。   “那个孩子生得真不错,可惜是个男孩子,不然真是个美人坯子。”玉露感叹道。   玉凝双颊绯红,又想到这孩子水里顽皮的小模样,真是水嫩嫩的惹人怜爱。看到乖儿遭了报应,心里的恨意也就消除几分。   不过一个孩子,也不必对他睚眦必报,显得自己太过小器。   “Dorothy,让你久等了!”辛查理从急症室出来,匆匆忙忙地擦把汗连连抱歉。   “你看,来了个急症病人,忙不过来,你的脚伤如何了?”   在辛查理面前,玉凝还是要作出一副名门闺秀的样子,脸上堆出温煦的笑容道:“护士小姐处理过了,不过是水泡发炎。”   “我能有幸请两位美女去共进午餐吗?诊所旁有一家法国餐厅,牛排做得很好。”辛查理说的眉飞色舞,仿佛才是早晨就已经饥肠辘辘。   玉凝一脸含蓄的笑,侧头询问地看了眼姐姐玉露,玉露大方地笑道:“那自然是好,只是要让查理你破费了。”   辛查理手扶胸前绅士般的躬身道:“辛某的荣幸!”   护士小姐寻来,说是病房一位病人忽然高烧,辛查理忙抱歉道:“二位一定等我,我处理过这个急症就来。”   玉露和玉凝在辛查理的办公室等候,无聊的四处观望。   玉凝去洗手间,回来的路上发现刚才推进乖儿的病房门口已经撤了岗,门是虚掩着,心里一阵好奇,心想这些丘八不再耀武扬威了?   走过了门前,从门缝看。病房里只一张病床,床上躺着那个孩子乖儿,侧着脸已经睡下,小脸红馥馥,长长的睫绒,像一只小猫一样乖巧。   玉凝得意地笑笑,心想这才是老天开眼。   脚步走过病房,玉凝忽然放慢脚步,迟疑片刻大步退回到乖儿的病房,推开门进去,直奔高悬的输液吊瓶。   玉凝一把拔下孩子腕子上扎着的输液针头,胶皮管在吊瓶下晃荡。   孩子安详地躺在床上,呼吸匀促,长长的睫绒投在眼帘下淡淡的阴影,睡梦中还在皱紧眉头。   未缠绷带的腿曲弓着露出被单外,那副睡相都霸道。   玉凝伸手去摘挂在架子上是输液瓶,忽然门咣当一声撞开,玉凝惊得一回头的瞬间,手腕被一只大手钳住狠狠向旁边一拧要撅断一般疼痛,玉凝“啊!”的一声尖叫,鼻头一酸眼泪直流。   眼前的恶魔竟然是昨天在山下见到的那一身戎装的少帅杨汉辰,玉凝气恼地尖叫:“放开我!你要做什么!放开手!”   喊叫声惊来了四名副官涌入房中,护士和一位奶娘模样的人也神色慌张的进来,不明状况地望着紧捏玉凝腕子的杨汉辰。   杨汉辰的目光喷火一般,眉头虬结,满眼怒意。   “倪小姐,你也太过恶毒了!舍弟得罪你,已经得到教训,不然就不会此刻躺在病床上!你总不会心胸狭隘到同一个孩子赌气!”   玉凝咬碎银牙,委屈得心如潮涌,抽出手揉着腕子指责护士道:“你是看护这个病房的护士?你知不知道输液瓶滴空进空气是要死人的!是医疗事故!”   护士小姐望着那空空的输液瓶,慌得六神无主,望着旁边的老妈子问:“我不是嘱咐你要守着输液瓶,瓶子要空了就来叫我?”   或许是被屋里荷枪实弹的士兵吓到,哽咽道:“我,今天病人多,忙不开,我嘱咐病人的保姆了。”   “我……大少爷,我是去给小爷去寻热水,暖瓶里热水没了,锅炉房的水没烧热,我就等了等。”   “知道这样会死人吗?还假装成心疼兄弟,凶神恶煞似得给谁看?搞不懂的还以为故意要这孩子的命呢!”   玉凝揉着手腕,辛查理大步进来问:“Dorothy,发生什么事了?”   玉凝冷眼瞟了眼前一身戎装的杨汉辰对辛查理说:“查理,你最好多留心,有些病人不收也罢,别被人家杀人嫁祸!”   玉凝得意地扬头,高傲地瞥了眼神气活现的杨汉辰,冷酷的面颊毫无表情,仿佛雕塑一般,拿自己当太子呢,什么了不得!   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玉凝转头就走,故意矫揉造作地对辛查理说:“查理,我在你办公室等你。”   一身漂亮夺目的洋装转身出门时,门口立着一位老人。   白色府绸长衫,身材魁伟。玉凝抬头看,老人花白的胡须目光矍铄,那目光如鹰眼一般犀利。   没有看向她,否则都会令她不寒而栗,目光直视着床上的男孩儿,嘴角在抽动,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竟然同眼前的杨汉辰一般无二。玉凝心里生出个念头,似乎猜出来人的身份。   “父帅!”杨汉辰迎上来正要解释,这一声唤也验证了玉凝的推测。   就听“啪”的一声脆响,眼前一道光影,杨大帅抡圆巴掌删在少帅杨汉辰的面颊上,杨汉辰倒退两步跌过来,玉凝忙向后撤,后面却是墙,杨汉辰端端正正砸在她怀里,疼得玉凝“啊”的一声惊叫,脚还被狠狠踩到。   “爹爹~~”床上的小乖儿带着哭腔拖长声音喊了声,凄然惹人心碎,凭谁见了都心生怜意。   玉凝疼得脚尖钻心般疼痛,鼻头一酸眼泪不禁落下。   杨汉辰正撞在她怀里,宽实的后背贴紧了她的胸,仿佛要将她压扁成一张画。   玉凝慌得推了汉辰一把,杨汉辰才尴尬地闪开嘴里慌忙说:“得罪!”   玉凝的心在噗通乱跳,没想到这个令他厌恶的男人霎那间扑进她的怀中。   杨汉辰瞬间满面潮红,不知是被那老霸王一巴掌打的,还是当了众人面前被打得惊羞。尤其是那双幽深寒亮的眸子,惊慌地在目眶中忽转,又极力地平静下来。   原来这一家人如此野蛮暴力,老子如此,儿子也如此,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就在这时,那个小乖儿已经放声大哭起来,都没曾想这个貌似文弱,白净漂亮的孩子哭声震天动地一般“哇哇~”的嚎啕不停。慌得周围的仆人妈子围在床前哄得哄劝得劝,屋里人声嘈杂乱作一团。   杨大帅凑坐到小儿子乖儿身边,一脸痛苦心酸的表情,心疼地问:“乖儿,很疼是吧?”   那双瘦骨嶙峋的老手是颤抖着伸向乖儿那条打满绷带的断腿。   掀开的被单下,那条扎满绷带的腿被绑得如树干一般。乖儿不停地大哭,杨大帅身后带的仆人妈子也呜咽着附和着哭了起来。   杨汉辰几步走向床边,并未坐到病床旁,只是伸手将被单扯过遮盖住弟弟,被父亲一把推开骂:“滚开!”   沉吟片刻,杨汉辰退后两步,垂着头默然无语地噗通一声跪在了床边。   虽是垂首,却是腰杆挺直,尤其是一身军服笔挺,更令玉凝觉得泄愤解气。想昨日那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杨少帅也不过就在她一个女孩子面前抖抖虎威,如今见到父亲,如何变成了一只温驯的猫儿了?   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意,玉凝揉揉被撞痛的肩头,抖抖胀痛的脚,辛查理已经上来紧张地问:“Dorothy,碰伤到哪里了?快去我的诊室,给你看看。”   一屋子人都夸张地围了哭得声音沙哑的小乖儿转,玉凝甩头道:“没事,自当被野马踢到。”   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病房。   回到辛查理的诊室,姐姐倪玉露竟然安详地靠在窗口翻看一本画报,都是西洋的电影明星,见玉凝回来也没抬眼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玉凝也懒得同她多解释,一瘸一拐挪坐在凳子上,脱下鞋袜,玉露慌张地看去,惊声尖叫“血!”   脚趾甲被踩破,大拇指甲缝里遍是血。   “Dorothy,我给你处理一下。”辛查理吩咐护士扶玉凝去屏风后的床上躺下,拿来白色磁盘和碘酒药物给玉凝处理伤口。   玉露嘟囔着问:“这是怎么搞的?”   “不小心被一头牛给踩到!”玉凝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好笑,然后补了一句:“那头牛自己在罚跪反省呢。”   说罢咯咯笑了起来。   辛查理约了玉凝玉露一道去吃牛排。   玉露推脱说:“你们去吧,我家里还有事,等下你姐夫回来,还有吆五喝六。”   玉露有意离开,留给玉凝和辛查理一个独处的机会。   玉凝脚上的伤需要干凝,赤了只脚架在方凳上,靠了窗沐浴着阳光翻看画报,坐在屏风内等着辛查理。   辛查理去查房,诊室内冷清清。   玉凝看到窗台上一束粉红色的插花,小花朵一看就是无名的山野花,这么一插也搭配得错落有致。   正在欣赏,就听外面一阵脚步声,门被推开,似是辛查理回来了。   玉凝挪动身子,见脚趾上的药已经干凝,正欲其实,就听房门砰的一声撞上,传来一声低沉的斥骂:“畜生!你是存心和你老子作对!”   玉凝起先吓了一跳,又想定然是谁走错了病房。   就听一阵踢打声斥骂:“孽障!你就一定要乖儿死才乘心!”   玉凝听出了,那声音是刚才在乖儿病房里见到的杨大帅,那个凶神恶煞般的老东西,那眼前被踢打的莫不是少帅杨汉辰?   玉凝被堵在屏风内,进退两难,出不去,又怕杨大帅父子意外闯入。   忧郁地看了眼屏风旁那道洁白的帘子,心里砰砰乱跳。   屏风外一阵抽打声,斥骂声,那打在包袱上沉闷的声音,伴随着杨汉辰的告罪声:“父帅息怒,都是汉辰的罪过!”   忍不住好奇,玉凝心里在斗争,眼睛还是不忍隔了屏风缝隙向外望,羞得收回目光。   ……   直到打斗声停息,大戏收场,屏风外恢复寂静。开门声,脚步声,扫帚扔进了布帘,吓得玉凝捂住嘴。   玉凝偷偷出了屏风,却惊见地上跪的杨汉辰正在提着衣裤,那副狼狈的样子,同玉凝目光接触,两个人都是尴尬。   “我,我什么都没看到,我睡着了!”玉凝红着脸。   杨汉辰匆匆离去。   辛查理回来后竟然对房里的事一无所知,洗过手换上一身斜纹休闲西服,嘱咐了护士几句就和玉凝去吃午饭。   来到牛排餐厅,辛查理绅士般的为玉凝将椅子挪开,待玉凝弯身坐下时将椅子稳稳送到玉凝的身下,回到座位,又极其优雅地翻着菜单询问玉凝的意见。   玉凝只透过日光照下的百叶窗仔细把弄桌案上锡口花瓶里插的一小束粉紫色勿忘我。   要了一份七分熟的店家首推牛排,辛查理和玉凝各点了一碗咖啡。   辛查理性格温和,并不是很健谈,却也还能同玉凝聊一些有趣的话题,医院里见到的病人的百态同玉凝讲起,都得玉凝咯咯地笑。   “Dorothy,听说你们全家都要迁去上海?”   玉凝抿口咖啡点头说:“龙城这个地方,虎狼太多,你是见识了,我和姐姐昨天在自己家山下遛马打猎,险些没被马踢死。龙城这些军阀割据的小地方,也没个法律。这些荒蛮之地,倪家可不想在这里。再说,北伐军的炮声临近,战乱中最遭殃的就是商人。我们自然是要快些撤离。”   辛查理点点头,心里还是有些遗憾。   “查理,你也快些做打算吧,依着你的医疗技艺,怕到了上海开个诊所也不成问题,何苦在这里守?”   辛查理笑了说:“时间长,就生了感情。”   忽然想起什么说:“不过,Dorothy你家人的决定我也是支持。你知道今天杨大帅的小公子是如何断的腿吗?”   玉凝奚落道:“那个野孩子,怕是捉弄马,被马踢断腿吧?”   辛查理摇头,嘴角是鄙夷的苦笑:“是被他大哥杨少帅从楼梯上踢滚下去的。”   玉凝正在喝咖啡,手中杯子一抖,咖啡洒在桌面,失态的样子忙用餐巾布遮掩道:“是他亲哥哥?”   辛查理冷冷一笑,也不置可否,只是摇头苦笑。   玉凝转念一想,不论是否是亲哥哥,也不能心狠手辣到将自己的亲弟弟踢断腿。心里本对那个小霸王乖儿满心的恨,现在似乎对乖儿多了些怜悯,本属于乖儿的恨意全部转去了杨汉辰身上。 第154章 千金难买美男一笑(1)   玉凝回到家中,脚尖还是隐隐作痛。   蹒跚着向楼上去,就听到母亲倪老夫人在楼下小厅里的呼唤:“玉凝,你回来了吗?快来,你二叔等你许久了。”   二叔来了!玉凝开心地应了声向小厅挪去,二叔平素最疼爱她,而且自父亲去世后,二叔就是倪家的顶梁柱。   小厅里,母亲正陪二叔说话,二弟倪尔杰翘着腿倚在沙发上,听着留声机里咿咿呀呀造作的歌声:“桃花红呀,桃花白……”   “二叔,你来了?什么时候到的。”玉凝凑坐到二叔身边,二叔放下手中的烟斗,圆圆的镜片下露出慈祥和蔼的目光打量玉凝,手中的烟斗飘着南洋烟丝的甜香气息。   “玉凝,二叔就是来问问你,让你帮忙核对的那笔账目如何?”二叔问,目光中对玉凝充满欣赏:“你是咱们家的女状元,如今都读到了工商博士,果然见解不凡。”   玉凝自矜地笑笑答道:“那也要看玉凝是谁的徒弟不是!”   蹭在二叔身边撒娇般说:“账目核对过,没有出入,倪家名下的矿山转让已经同英方谈妥。关闭纱厂的事,二弟正在做。”   “遣散费给点就可以,容易!”尔杰哼哼着摆弄唱片。   “二弟,如果我们这一撤资,关闭纱厂,会不会有很多工人失业?那些人也可怜。”倪老夫人感叹道。   倪玉露走进来,手里握着一只果子,得意地说:“那能赖我们吗?失业也要去骂杨家,和那个自以为是的杨汉辰。真当自己是龙城的土皇帝呢!他若是可怜那些人,就投降北伐军呀,也免得百姓为之受战乱之苦。我家开车的司机老顾的二女婿一家也开始打包逃走了,现今每天多少人涌出龙城呀。我敢说,不用几天,龙城的商户就能撤走一大半,留下这个空城,让军队慢慢打吧。”   “玉凝,你的消息可是可靠?那美国可是个大国,人家也没掺和进这打打杀杀中,怎么会明年就要市井萧条?”   “二叔,玉凝在国外就是学这些,不出两年,绝对会有一场经济大乱,我们海外的资产一定要撤出来。”玉凝解释说。   “玉凝,你的脚是怎么了?”二叔关切地问。   “骑马不留心,被野马踢伤了。”玉凝逗笑说,看了眼姐姐,那笑意里带着促狭。   二叔抽口烟说:“我有个朋友在东北军,同那边的航空署说得上话,借了架飞机来接我们去上海。东西先搬运走,你们愿意坐船的就可以先行一步。”   “这可不急!”倪玉露插嘴说:“这宅子正在找买主,我们还想卖个好价钱。”手里摇着蕾丝花边的小绸扇,倪玉露说:“我们走之前,我还要办一个告别酒会,答谢大家,要办得轰轰烈烈,请龙城各界名流来助兴。”   倪二爷笑着摇头不语,说了句:“走都要走了,弄这些虚张声势的做什么?”   说着,又想了想问玉凝:“玉凝,你什么时候开学回美国?”   玉凝略做迟疑,答了说:“不急,导师还未同我联系。”   玉凝来到医院,查理在急症室,小护士忙解释说:“辛医生在急症室,要过一会儿,交代过请倪小姐在这里稍候。”   玉凝才发现是那天失误疏忽险些医疗事故害死小乖儿的护士,二人都是腼腆地对视一笑。   “倪小姐,那天……谢谢你!”小护士说着落下泪来。   玉凝反有些难为情说:“我那天也是急了,话说得重了。”   “不……不……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是那个小病人真的死了,怕我死都比去阎罗殿下油锅惨!这座医院都被烧了。”   这也太夸张了,玉凝笑笑,像听故事。   “倪小姐,我是实在人,不扯谎,你是不知道杨大帅的厉害,他一跺脚,龙城要地动山摇。日后倪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小护士说得认真。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玉凝问。   还不等护士作答,门口另一名矮个子小眼睛的小护士冲进来,神色慌张带着哭腔对玉凝身边的护士说:“丽琪,那个杨少爷又摔杯子又摔碗,现在不吃药,连饭也不吃了。”   丽琪抱歉地对玉凝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昨天杨大帅还闹了一场,说是再治不好小少爷的病,就抓我们下班房!”说罢一溜烟跑了。   玉凝跟出去,就见旁边那个小魔头的病房门口围了一堆人,老妈子、副官、护士,搞得如临大敌一般堵住楼道。   窗前,坐着一位旗袍的妇人,容貌清美,搂了那个魔头乖儿枕在她腿上,抚弄着他的头发哭着说:“乖儿,你就为了嫂嫂出一口。嫂嫂求你!”   小护士过去咕咚地跪在地上哭道:“小少爷,您就行行好吃口饭吧。我没得罪谁,你死了不要扯上我。”   玉凝又气又笑,推开众人走过去对小护士丽琪说:“丽琪,你急什么?不是听说断腿打了石膏不吃药吃饭的人,没多久就烂腿吗?哎哟,那肉里的虫子出来把腿上的肉都啃光,还啃得脸上坑坑疤疤。”   头埋在嫂子怀里的小乖儿忽然扭过头,玉凝见他有所反应,忙得意地说:“啊,丽琪,听说上次你们的那个病人就是没吃药,不好好吃饭,被咬得脸上都是疤。”   小霸王如今看来不像是老虎,反像是老猫。   玉凝说完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对大家说:“有什么可看的,等一下被虫子咬得那个难看呀,浑身疼的。”   回到房里没多久,丽琪跑回来揉着泪眼笑道:“倪小姐,您真聪明,那个杨少爷肯吃饭了。”   玉凝得意地一笑,心想这个小乖儿毕竟还是个孩子,这么一吓就中了套,按说十多岁的孩子也该聪明,这个孩子还有点傻得天真。   丽琪呜呜地哭着说:“我爹当年是剃头匠,在河南给个军阀的老爷子刮头,碰破了皮,就被崩死了。我娘说什么也要给我找个安全的职业,没想到当护士都不行,我不做了!”   玉凝再来到病房,屋里只小乖儿一个人,忽闪了眼睛看到门口的玉凝忙喊住她:“漂亮姐姐,你过来!”   玉凝左右看看,确认他在叫自己,心里也是美美的,抱着胳膊过去问:“吃药了?”   孩子忽闪着弯弯长睫下的大眼望着她,点点头。   “姐姐,我嘴里苦。”乖儿讪讪道,可怜的样子。   “伺候你的人呢?”玉凝问,心想还让我来伺候你端茶递水不成?   孩子摇摇头,可怜的样子。   玉凝想,算我倒霉,就帮他一次,从桌上拿起茶杯,里面有些凉水,就为他兑了些温瓶中的热水,递给他。   孩子咕咚咚地喝下,紧紧握着玉凝端着杯子的手腕子。   一侧身,床上的被子脱落,孩子羞得伸手去拉,玉凝才发现孩子背上有着一片片狰狞的鞭痕,帮一把扶住他,从地上拉起被子,小心地触了下乖儿背上的伤,疼得乖儿一阵抽搐,眼泪落下来。   玉凝心里一阵抽搐,谁把孩子打成这样?孩子白净的肌肤如玉一样,伤痕就像错了刀法的玉匠在玉石上落下的刀痕。玉凝看得惊心,想到了查理说的,这个孩子是被亲哥哥踢下楼,不由觉得军阀家真是禽兽。难怪这孩子顽劣,那种家庭也教不出好孩子。人之初,性本善,都是后天的家庭教育出不同的孩子。   玉凝哄他说:“你等等,你好好吃药,姐姐奖赏你好东西吃!”   回到诊室取回包里的朱古力,把精致的盒子塞在孩子手中。   乖儿的眼睛都和一枚枚朱古力上包的金纸一样熠熠闪光。   手指在朱古力上拂过,赞叹说:“漂亮姐姐,乖儿可以吃吗?”   “送你的,当然都是你的,你可以吃。”玉凝柔声哄他说。   “乖儿嘴里苦,难受,吃得饭都是苦的。”   玉凝才醒悟,怕是孩子生病的反应,不是有意不吃药,更是怜悯他。   为乖儿小心翼翼拆开一枚朱古力,圆圆的球,细腻的咖啡色的朱古力,乖儿咧嘴露出笑意,露出一口莹白的小兔子牙,可爱的两颗小虎牙微露,玉凝才觉得这孩子生得真美,比女孩子还秀美。   乖儿将头凑向玉凝捧着朱古力的手,就在这时,身后一道飓风刮来,玉凝的手被重重挨了一记,那朱古力被打飞,随即一巴掌揍在了乖儿的后脑上。   玉凝惊叫一声抱住乖儿,抬头一眼,眼前怒目而视的站着那凶神恶煞般的少帅杨汉辰。   “对你说过多少次!长个狗脑子是不是,生人给的东西可以随便吃吗?”杨汉辰这哪里是训斥弟弟,分明是在骂她。   玉凝心里赌气,强咽口吐沫,心想再没见过比眼前这男人更自私、狭隘、自以为是、狂妄自大的了!军阀在她眼里就等同于野蛮残暴的土匪,只不过土匪没能成气候就叫土匪流寇成了李自成、张献忠,成了气候就如如今的杨大帅、胡大帅一般,发起战争涂炭百姓的屠夫也能冠上冠冕堂皇的旗帜。   “这朱古力里有砒霜,有鸦片,我是存心毒死杨少帅的弟弟的,怎么,送我去大牢呀?呵呵~是了,杨少帅杀人是不理由的,龙城都姓杨。”玉凝奚落道,揉揉小乖儿的头安抚他说:“乖儿,疼吗?告诉姐姐这是几?”   玉凝伸出食指和中指岔开在乖儿眼前晃动,乖儿抽噎着答:“这是V,Victor的V。是胜利者!”   小家伙居然懂英语,玉凝还寻思着草莽山贼认识几个字就不错。   “有客人?这是谁家的姑娘呀?”门口一位老夫人在哪位杨夫人的搀扶下进了房间,慈祥地上下打量玉凝。   玉凝猜她是小家伙的娘,估计是来探视的,就对小乖儿说:“小家伙,还挺灵光的。你大哥要是不放心这糖,就请查理大夫给你化验一下,看是不是有毒?再毒也毒不过把亲弟弟踢断腿的人。”   “倪小姐!”汉辰加重语气说:“舍弟在养病,不想外人打扰。”   “昨天可是有人先闯进了我的……”话未说完,就被杨汉辰那如刀子般冷气飕骨的目光逼迫了咽下。   “龙官儿,不得无礼!”   老夫人发话了,总算杨家还有个看去像人的人,玉凝一笑,仰了头高傲地离去,没有理会杨汉辰,旁若无人一般,走到门口,听见乖儿在床上呜咽地叫她:“漂亮姐姐,谢谢你的朱古力。”   玉凝气鼓鼓地回到查理的诊室,桌案上有些病例,护士小姐来来往往。   玉凝从窗台向下望这花园里散步的病人和藤萝架,就听见丽琪护士的声音:“太太,您慢些走,小心,门槛。”   回头,见刚才那老夫人在护士的搀扶下进来。   玉凝心想,莫不是那一盒朱古力,儿子没完没了,当娘的都找我来算账了。早知道,那朱古力不如拿去喂狗省事,自己真是多此一举。   老夫人向她笑笑,在护士的搀扶下坐在诊案旁,捋起袖子,露出胳膊,那皮肤虽然有了褶皱,却是白净如澄心堂的生宣纸一般,护士用胶皮管在老夫人大臂上打个结,取来针管。   玉凝想,难道这老夫人也病了?   “不疼,这就好!别紧张。”丽琪安慰说。   老夫人却侧头望着玉凝问:“小姐,也是这里的护士小姐?”   玉凝一句“你看我像吗?”险些出口,但又故作矜持般笑盈盈的答道:“查理大夫是我的朋友,我在这里等他。”   辛查理对玉凝很细心,从诊室出来,就从房间的内室中变出一大束紫色的玫瑰花,点缀着勿忘我,即浪漫又温馨。玉凝笑笑,看着文质彬彬有些腼腆的辛查理,又想到了初恋的情人丁约翰。造化弄人。   捧着花挽着辛查理的臂去吃饭,楼道里再次被杨汉辰拦住去路,恶狠狠地质问:“倪小姐,你对我杨汉辰有怨恨就对我来!你害舍弟是为何?”   手中的空空朱古力盒子扔在玉凝的脚下,玉凝一惊,不知道这位杨少帅如何单同她过意不去。   “杨少帅,有话好好讲,是小少爷有什么不妥?”   “辛大夫,当医生救死扶伤,希望你还是多用心照顾病人!舍弟吃了这位倪小姐给他的朱古力,现在鼻血不止!”   “乖儿把一盒子朱古力都吃了?”玉凝惊道。   急忙拔腿向病房跑去,提着西式的公主长裙边跑边自言自语:“这个傻孩子,怕是饿昏了。”   病房里,乖儿的鼻子里插着白色的草纸,仰头躺在床上,余光看到玉凝喊了声:“漂亮姐姐。”   “乖儿,你把一盒子朱古力都吃了?那朱古力吃多是要上火流鼻血的。”玉凝嗔怪道。   也不顾一旁哭泣的少帅夫人和愁眉不展的老太太,摸摸乖儿的脸逗笑道:“傻东西,不是他不许你吃吗?不怕被毒死。”   “毒死也比饿死好,乖儿的肚子抽筋,饿得疼。”   “这是正常的反应,病人伤痛难忍没有胃口吃东西,小少爷吃了食物就反胃,朱古力含了高热量和糖分,能补充他的营养。给他多喝些糖盐水。”   玉凝也觉得这个漂亮的孩子还真是可怜,小霸王变成小赖猫总让人想摸摸捏捏。   “乖儿,想吃什么?姐姐和查理大夫去镇上的西餐厅吃牛排,用不用给你带碗鸡茸奶油蘑菇汤和烤面包片来吃?喷香,有蒜蓉洒在上面。”   “乖儿要和姐姐一起去吃。”乖儿毫不客气。   玉凝笑吟吟地拉起乖儿嫩嫩的小手,手背上指根有五个可爱的小窝。   玉凝用食指勾住乖儿的食指,拿着温柔甜润的嗓音哄他说:“小男子汉,你的腿上有石膏,不能走动。你知道,洋人的餐厅规矩多,都是要西装礼帽地出入。等乖儿病好了,姐姐补你一顿法国大餐。”   乖儿倒也知趣,不像其他人家骄纵的孩子又哭又闹一定达成愿望才罢休,似乎也看出离开病床不可能,就垂了长长的睫毛,可怜的样子讪讪地说:“嗨!我就不当跟屁虫,姐姐还要和查理大夫帕脱呢。”   那幅小大人的样子,肉嘟嘟的小脸粉嫩可爱,玉凝真想捏一下,又看到立在床边凶神恶煞般怒目而视的杨汉辰,立刻敛住笑,起身向乖儿挥挥手离去。   玉凝出了小乖儿的病房来到楼道,浓郁的来苏水气味呛鼻,顿觉一阵恶心,心情也随之不快。   正在烦闷,身后有人喊着“让开!让开!”   左臂被狠狠撞了一下,就见几个灰头土脸的工人用门板抬着一具浑身是血的人从身边擦过,惊得玉凝啊地喊了一声,腹中吃的食物险些喷出。   后面一队哭天抹泪的女人孩子,看来是病人的亲属。   玉凝揉揉心脏噗通乱跳的胸,长吸一口气,就见辛查理一身白色大褂步伐匆忙地过来说:“快送去急症室!”   “查理大夫,这是贵族医院,你怎么收这种脏兮兮的矿工,会影响医院的生意!”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大夫在旁边说。   “医生的职责救死扶伤,生命面前人人平等!”辛查理义正词严,喊了小护士去准备,就连小护士都犹豫着互相看着,似在推诿。   “谁要是不去,我就开除谁!”辛查理怒道,一旁的老大夫的目光从圆圆的镜片上方飘出,阴冷地说:“查理·辛,请你不要忘记,我也是这家医院的大股东!”   辛查理大步去了诊室,身后的小护士丽琪左右看看,怯怯地跟了去。   玉凝就听旁边的人议论纷纷。   “都是近来矿山那个煤矿要关坑,听说是不做了,工人就和管事的拼命,械斗打起来了。”   “我说的呢,进来的贼也多了。怕是失业的工人多了。”   “放干净你的狗嘴!”一个满脸是漆黑渣滓的矿工瞪了眼骂,两名发牢骚的妇女立刻缄口,那矿工黝黑的脸被煤灰掩盖住底色,只一双大眼如黑井里的矿灯一般明亮。   “闪开~~闪开~~”又几块门板抬了伤员进来,楼道里慌成一片,小护士跑来跑去去安排病房。   玉凝忽然记起,那矿山,不就是倪家要撤离龙城而匆忙关掉的矿坑吗?其实那个矿是同英方合资,也是颇为盈利,只是眼下的形式,如果不搬,炮弹一来就要血本无归了。   玉凝一家是商人,在商言商,哪里有这么多顾及。只是眼前这些工人为了保存饭碗竟然拼命。   “倪小姐,查理大夫请您在屋里等,不要出来,说是外面乱。”小护士过来提醒玉凝,玉凝心中一阵暖意,想不到辛查理还很细心体贴。   “闪开,闪开!”一队手持步枪的士兵开道拦开众人,就见记者和灯光围绕中,一名身材伟岸的青年军官走来,高高的大沿帽压得很低,黑色的长氅走起路来瑟瑟生风。   “杨少帅”人群中有人大叫一声,那些衣衫寒酸的百姓涌过来,哭喊着。   “杨少帅,当官的要给我们做主!关闭矿山,我们一家老小靠什么吃饭?”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救人要紧!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现在当局正同有关商人商讨将矿山资产转卖问题,大家不要冲动!”   “闹什么,杨少帅都发话了,不就是换个老板吗?给姓倪的干和给姓储的干有什么区别吗?我们吃我们的饭,他们赚他们的钱!”   人群里有人喊,听语气像是个知情的。   玉凝仔细寻味,才想起,储家,那不是杨大帅的女婿储忠良家吗?储家也不比倪家逊色,是龙城数一数二的大富,只是倪家是洋买办起家,储家是传统工业。   玉凝心里暗笑,看你杨少帅还能怎么猖狂,如果杨家实力够大,我们倪家吐多少你就吃多少。就怕你自己家里也未必做这赔本生意,怕是不敢吃进倪家吐出的所有在龙城的资产。   为了答谢在龙城的亲友关照,倪玉露特地在家里准备了告别酒会。   玉凝早早就梳妆打扮,身边的小丫头颦儿一边为她梳头,一边悲悲戚戚的抹眼泪。   “哭什么,你十六了,没几天就嫁人了。总不能随了我离开父母去上海,再者,我还是要回美国读书,你怎么办?会给你找个好去处。”   杨汉辰步入倪家舞厅时,周围一阵肃静,随即倪二爷亲自欢迎杨少帅的到来。   酒会继续,依旧是美酒杯光交错,耳边是一阵优美的钢琴声,飘然悠扬。   汉辰来倪家纯粹是收到请柬的礼貌,也客气地对倪二爷讲,父亲的腿脚不好,不宜走动,所以遣他来问候倪二爷,也祝倪二爷一路顺风。   谈笑间,杨汉辰的余光见到了欧式三角钢琴后坐的那位女子,一身白色纱裙,投入地晃着身子和着节奏弹着琴曲。杨汉辰不由驻足,发现那个刁蛮任性的倪家二小姐竟然也有娴静如花的时候。好奇地目光多看了两眼,身边的倪二爷自嘲道:“玉凝在国外读书,国内的人情世故不清楚,只会就事办事,不顾左右,少帅莫同她一般见识。”   玉凝在弹琴,辛查理依在琴边静静欣赏,二人的目光不时甜蜜对视。   一曲终了,周围的人惊叹鼓掌,玉凝优雅地提了裙子抱以屈膝礼,教养良好的小公主一般。   颀长的粉颈上一根铂金项链坠着耀眼的蓝宝石,耳钉上的钻石在灯光下发着耀眼的光,唇红齿白虽不小巧,却是美丽,尤其是化妆过的眼睫和嘴夸张中显得魅惑。   玉凝看见人群中的杨汉辰,随时是那身没有品味的军装,似乎只有军装能抬高他的身份,还掩饰自己年轻轻狂或心里真实的自卑。但不能否认军装确实提人,灰蓝色的军装领口袖口露出白色的衬衫,显得飒爽精神。尤其是飞扬的眉宇和深邃的眸子,反显得令人难以琢磨。   玉凝见杨汉辰停步在看她,最角露出嘲讽的笑对身边的辛查理说:“查理,如今的武夫也能听懂音乐,怕是牛也能闻曲起舞了。”   说罢咯咯地笑,摇着小折扇,只同辛查理和几位围住她讨好的翩翩少年讲话。   酒会过后的第二天下午,玉凝收到一封信。是杨汉辰写来,邀她去山下竹楼茶馆小坐。   心里生出一阵好奇,这种把戏见多了,玉凝从小就不乏追随者,难不成这杨少帅动了凡心?   玉凝又觉得可笑,但女人的虚荣还是让她坚信,那对她不屑一顾傲慢的杨汉辰少帅,可能是心里钦慕她,不过表面极力掩饰。依她倪玉凝的美貌智慧,哪个男人不为她折服? 第155章 千金难买美男一笑(2)   再看看那信上寥寥的两行字“汉辰冒昧,恳请倪二小姐速来山下红杏招茶楼一面。是盼!”   看那几个字,写得倒是干净漂亮,玉凝将信团做一团扔去纸篓,却落在旁边的角落,也懒得去捡,想了想,还是修饰一番准备出门。   玉凝换上一身便装,骑马下山,来到山下的绿竹围绕背靠黄龙河面对青山的红杏招。   马才到竹楼外,两名副官就一路小跑迎上来,拦住玉凝的去路,齐刷刷地立正敬礼,那动作仿佛如木偶人。   一位副官牵缰绳,一位副官扶玉凝下马。玉凝得意地摇着马鞭四处张望,随口问:“你们主子呢?”   目光已经停在竹楼旁的大道边那两辆别克轿车上。   车门一开,里面探出一只高腰军靴,那靴子擦得光可鉴人,之后一个熟悉的令她厌恶的嚣张面孔露出来,永远是帽檐低拉,永远是那双躲在帽檐下幽亮如寒星的眸子傲然的俯视她。除去一身戎装,似乎再无旁的值钱衣服,十次见他九次都是这幅死相!   玉凝摇着马鞭迎上去问:“请我来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汉辰拉开车门绅士般礼貌地说:“杨某请倪小姐去纱厂走一趟。”   玉凝满心的得意被这句话搞得含糊,不屑地问:“去纱厂做什么?纱厂关门的事,已经请人去代理操办,若是谈公事,杨少帅还是免谈。”   杨汉辰直起腰,拉下了头上的军帽,露出一头修剪得短平鬓角微秃的头发,高隆的眉骨鼻梁,深深的一双明目锐利地望着玉凝含了嘲讽般反问:“不谈公事,倪小姐以为杨某约小姐来这茶楼所为何事?”   玉凝一阵忿然,心想谁个怕你不成,马鞭在手中轻晃,甩给身后的副官走向杨汉辰,进了车中。   杨汉辰绕到了车的另一侧,并未打开后侧门,而是自己拉开前门驾车向山下继续开去,身后那辆车紧随。   车一路开到城西的纱厂,远远就听到一阵阵嘈杂地喊叫声。   玉凝就见纱厂被围得人山人海,许多巡警军队和工人扭成一片。   工人们臂缠红色绸带,手中拎着木棍镐头,军警门手指警棍维持秩序,一堆孩子妇女老人坐在地上大哭,更壮观的是很多女工头戴白色的工帽在大声喊:“我们要见倪董事长,不许关闭纱厂!”   杨汉辰指了外面群情激奋地人群对玉凝说:“倪小姐,你亲眼见到了。倪氏永恒纱厂共有工人三千余名,她们赖以养家糊口的饭碗就在这里。如今倪氏忽然要关闭纱厂挪走机器,会有多少家庭面临挨饿,孩子被迫辍学!”   玉凝冷冷一笑回敬道:“杨少帅,你也要知道,倪家是做生意的,生意人就是无利不起早,不是做慈善事业的,希望杨少帅搞清。如今就算不是倪家,换上其他人家也会如此去做。”   “可是,倪家二老爷是龙城商会的会长,现在倪家为首这一动,所有商家都要撤离龙城。你们让百姓如何?”   杨汉辰回转身对玉凝义正词严道。   眉头一拧,那副坚持的神色反多了几分不成熟的执拗。   玉凝一笑说:“倪家走了不要紧,谁还没个搬家的时候。眼见北伐军就打过来,战事一起,这些地方不定就变了瓦砾。既然杨少帅能说动储氏吃下矿山的买卖,就不再多几个纱厂。”   “可你要给我时间,三个月如何?我敢给你保证,三个月内战火不会烧到龙城!”杨汉辰坚定地说。   玉凝拿捏地一笑侧头,轻哼一声,觉得这位杨少帅远比想象中的天真。   “杨少帅!杨少帅的车子!”一声大叫,随即人群如潮水般涌来,包围了汉辰和玉凝的车。   一张张挤压得变形的脸挤贴在车窗旁,拼命捶打着汽车,那瞪得圆圆欲要爆裂的眼睛如恶鬼一般吓人,玉凝吓得心都要吐出嗓子。   杨汉辰转过身,目视前方,沉稳地坐在车中说:“不必惊慌,汉辰请倪小姐来这里,自然会送倪小姐平安回去。”   话音沉稳,给心慌意乱的玉凝一丝慰籍,却在心里骂这个自以为是的少爷,如何这般掉以轻心。上海这两年有多少纱厂的工人闹事造成血案,形式一触即发的危局下,杨汉辰竟然敢带她这个倪氏纱厂大股东来到情绪激动的工人面前。   军队和巡警蜂拥而上,用步枪和棍子为汽车拦开一条将就能逃离的路,那路面很窄,两旁是群情激奋挥手向里冲的工人。眼前这条生辟出的路俨然是二人仅有的逃生之路。   “开车!吓傻了吗?”玉凝看着两旁潮涌的人群催促,杨汉辰却毅然地打开了车门。   “你做什么?”玉凝尖叫一声,杨汉辰已经大步出了车外,一把扯下身披的长氅,向身边副官身上掷去。就那一刹那间,那就一片黑色的云在空中漫卷飘落。   玉凝惊惧的心提到嗓子,这些激愤的民众,该不会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伤到杨汉辰。   杨汉辰指指身后的车给副官们递个眼色,立刻一对士兵团团围住玉凝的车子,而人群已经随了杨汉辰向前面涌去。   “杨少帅!”喊叫声雷动,如潮水宣泄一般,伴随着哭声骂声。   军队竭力地保护汉辰的安全,杨汉辰却跳上了路旁一架大铁砣般的机器上,伸出戴着雪白手套的双手示意众人安静,大声喊着:“工友们,静一静,请听汉辰一言。”   声音从肺腑发出,极具底气,略含沙哑,却有磁力般动听。   玉凝忍不住从车上下来,所有的女工和工人都围向杨汉辰,没人留意她这个女人,也无人知道她就是倪氏撤资计划真正的主谋。   玉凝甚至紧张地想,这杨汉辰难道想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劝退这些泥腿子?那她同工厂管事们苦心策划的遣散计划,苦口婆心的劝说都付诸流水又算什么?   杨汉辰从脚下涌动的人群中一位臂缠红箍的工人领袖手中夺过一个喇叭向人群喊话,那沉寒的嗓音立刻压倒所有的杂音。   “工友们,我杨汉辰也是同大家一样,从小吃黄龙河的水长大!十四岁我就在黄龙河大坝上抗洪救堤,同百姓一样睡在堤坝上;十七岁就亲自带兵负责年年春汛抗洪,可曾令龙城百姓失望?如今近十年了,眼前龙城又出现‘洪灾’,那不是山洪,是各大商家从龙城的撤资!为什么?是因为商户中有人散步谣言,说龙城同北伐军大战迫在眉睫!”   顿了顿,听着声音如退潮般散去,杨汉辰接着说:“这些纱厂、矿山、铁路是维系着龙城的命脉,事关龙城千万户人家的生计温饱,汉辰明白。只是大家为纱厂打工是为了养家糊口,在乎这场子是姓倪还是姓杨吗?”   四下悄然无声,黑压压密匝匝的人群,一双双空洞企望的眼睛半信半疑地望着杨汉辰。   玉凝心里奚落的笑,纱厂姓倪还是姓杨?就怕你杨家已经没这实力买下倪家诸多的产业。挤身人群中看那高高在上的杨汉辰,身材魁伟修长如青松傲柏一般劲停,俯视众人的神色仍是那么傲慢。都到了这个地步,不说他捉襟见肘也是岌岌可危,还摆什么少帅的架子,玉凝微哂。   工人们七嘴八舌地盘问,有人关心纱厂能否保证不关门,有人哭诉丢掉工作全家就没了生计,还有人胆大去责问龙城北洋政府为什么不与北伐军谈和。其实这也说出了玉凝的想法,杨家不过是为了保持自己龙城王的身份,保证自家在龙城的利益,自然不会接受招安受降,战火烧到龙城不过是迟早之事。   就听杨汉辰回到这个问题时简单明了:“龙城姓什么,纱厂姓什么都不是百姓所关心,大家只是关心在那片屋檐下能安居乐业。这位工友问出龙城政府为什么不同北伐军言和的话,很大胆也很直接,汉辰佩服。只是,首先,龙城军队没有主动去攻击任何军队,不会主动挑起战端,也不排除遭到侵犯时的自卫!”   一句话好有分量,说的斩钉截铁,玉凝都为之一振,心想这年轻的少帅确实有他的魄力。   “再者,就是谈和,也要看对方的诚意。大家都知道前不久某党的清党运动,能对盟友下毒手血洗排除异己的领导者,首先让汉辰质疑他所带领的队伍和政府的可信度!更质疑他将如何对待自己的百姓!”   玉凝惊愕了,没想到杨汉辰如此直截了当地去评议上海四一二政变,何文厚发起的清党运动据说杀死了很多赤党份子,还动用了黑帮势力和打手,这个她早有耳闻。   “龙城省政府已经出面同倪氏的负责人谈判探讨解决办法,大家稍安勿躁,再给汉辰两周时间,这么大的纱厂,如何也有些时间商量细节才可以转让。”   人群中有大胆的工人大声问:“杨少帅,你骗谁?工厂已经在拆卸机器,关闭了一些车间,遣散了许多工友。”   “倪氏是在做撤资的准备,可是汉辰也在寻找人盘活纱厂。你们现在守住纱厂不许厂家搬走机械,不许工友去继续工作,这样解决不了问题!倪氏撤资是误信了北伐军就要打到龙城的谣传,大家如果先乱了阵脚,只会加速倪氏撤离的决心!客店里传来谣言说强盗要洗劫客店,店掌柜要卷财逃走,这是店伙计和客人堵住门口就能拦得住的吗?开不了工,大家都要饿死!”   杨汉辰从铁架子上跳下,直奔汽车而且,人群尾随被军队奋力拦开。   玉凝被人群冲散,就在这时,玉凝焦灼的目光已经同汉辰接视,杨汉辰推开人流旁若无人般走向她,面对时迟疑一下,伸手握住玉凝的小臂,拖了她不容分说向别克轿车走去。   玉凝觉得手腕生疼,这是她第三次被这野蛮的小军阀抓住腕子,而此事心里除去紧张已感觉不出厌恶。   回到茶楼时,天将傍晚,直到从车中走出,玉凝才觉得双腿如踏在一地棉絮上一般发软。   汉辰请玉凝到茶楼小坐,吩咐店家上了几碟小点心和一罐笋鸡汤赔罪道:“今日令倪小姐受惊,改日定然请小姐吃饭赔罪。只是,今天的形式倪小姐是见到的,不知道倪家撤资之事,可否三思而行。”   玉凝手中揉弄着那个卖花大娘送的塑料小花,抽动下面的透明塑料管,那朵小巧的玉馨花一张一合,就如花苞渐渐花瓣绽放,又凋谢收拢。   “想要倪家收手,也容易!”玉凝没有抬头,只翻翻眼皮,作弄的目光从翻卷的睫绒间望向眼前沉凝的少帅杨汉辰,渐渐地,嘴角升腾出促狭的笑意。   杨汉辰却一脸认真地望着玉凝,静听她开出的条件。   “杨少帅似乎不会笑?玉凝从未见过杨少帅笑。”玉凝凝神望着眼前的杨汉辰,面容沉冷如玉雕,目光中流露着诚挚,刀削般的无官轮廓鲜明,昏黄的光线下明暗分明。   “杨少帅笑一笑,也让我见识一下杨少帅的笑容,以示诚意!”玉凝咬弄下唇,神色调皮。   杨汉辰脸上飘过淡淡的愠怒,但仍是压抑了火气道:“倪小姐,杨某是诚心前来,无暇玩笑。”   玉凝将手中把弄的塑料花扔到漂浮蜡烛的青花瓷小罐中,轻松懒散地向椅背一靠一副调侃的强调:“我也是认真的,杨少帅这副神色,没能令玉凝看到一丝合作的诚意。怎么样?杨少帅笑一笑,一笑千金,玉凝说到做到,保留倪家在龙城的部分纱厂、矿山、铁路的投资不外撤,如何?”   玉凝一副轻慢的笑,那副拿捏的神色激怒杨汉辰拍案而起,受到羞辱般嘴角微抽,深邃的目光反露出杀气,又淡然飘逝。   玉凝咯咯地一笑:“哎哟!杨少帅这一瞪眼还真有点虎啸深山的味道,玉凝好怕。”   说罢顺手提起自己的珠线手包起身,整整裙子带着矜持大方的笑意道:“买卖不成,仁义在。玉凝告辞了!后天的飞机玉凝去上海,若是它日有缘,杨少帅到上海一定知会玉凝,玉凝好请杨少帅吃饭。”   玉凝慷慨地伸出手,却没能等到杨汉辰那只有力的手掌握来。   自嘲地一笑,玉凝悬在空中的手抬起去扶扶脑海的玉色蝴蝶结,潇洒地转身,却扭头投给杨汉辰一个嫣然灿笑。   “倪小姐!”杨汉辰紧走几步伸臂挡了玉凝的去路,那眼神傲气不减,求人还如此猖狂。   玉凝保持着酥润面颊上那明媚笑靥,咧嘴一笑露出齐整的银牙:“怎么,杨少帅是要强留我?虽然龙城是杨家的天下,可王法总还是有的吧?”   杨汉辰尴尬地放下手,眉峰微皱目光灼然,恳切道:“汉辰所思所虑,纯是为了龙城的大局和百姓着想。”   倪玉凝骄傲的笑,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自以为是的少帅,奚落道:“忧国忧民呀?小女子俗人一个,只知享乐的大小姐,不懂!若是杨少帅真是为民众和龙城的商家着想,就易帜投降北伐军呀!这样没了刀兵,商家才不顾政治,就可以安心做买卖。就怕杨少帅贪恋权利,舍不得。还口口声声的空谈为民众着想。”   玉凝手中的檀香扇摇摇,揉揉肩头疲倦的样子推开汉辰的胳膊就要下楼。   “倪小姐!”杨汉辰一把握住她的腕子。   那手臂是那么有力,玉凝的腕子酸痛眼泪都在眶里翻涌喝了声:“你做什么!放开我!”   心想这杨汉辰如何总爱抓女人的腕子?   窗外一阵脚踏竹梯的声音嘎嘎做响,门口一声大喝:“龙官儿!住手!”   玉凝借机挣脱杨汉辰的束缚,揉着疼痛的手腕靠在门口,就见那位凶神恶煞般的杨大帅大步进来。   虬结的眉头一脸郁怒,扫向她的眼神都是无比的愤怒,那神情仿佛是撞到了奸情一般。   “黑灯瞎火的山间小店,孤男寡女,这是做什么!”   玉凝本想抽身走掉,听了杨大帅非但不责骂儿子的无礼,反是猜忌自己同杨少帅有私情而斥骂,仿佛是她主动来巴结杨家这位少爷。   心头的火气立时就涌上来,刁难的声音奚落:“杨家的家教真是好,弟弟是小魔头一个,满脑子都是折磨人的邪术,哥哥大半夜的同女人拉拉扯扯,这还是有妇之夫呢。”   倪玉凝故意放重脚步从杨大帅身边擦身而过,那老头子的眼神喷火一般,仿佛要吞噬眼前的儿子。   “罗副官,开车送倪小姐回府!”杨汉辰大声对外吩咐。   玉凝丝毫不领情地说了声:“免了,不敢!”   得意地下楼,走出几步在窗边,就看到那颐指气使的少帅杨汉辰默然无语的跪下,跪地时发出一声楼板微颤声,玉凝也是心头一震,生出报复的快意。 第156章 YY的圆房(1)   过不多久,汉辰就觉得他成为家中议论的话题。   母亲不时拉他到身边摸摸他的脸叹息:“儿大不由娘,是要娶媳妇了。”   顾师母忧心忡忡地说:“若说龙官儿这年纪娶媳妇也是使得的,只是这孩子似是在那些事上……还懵懂些,用不用让杨大哥缓一两年再议。”   “他爹那是想早抱孙子,由他去吧。给龙官儿娶个媳妇回来,一圆房,龙官儿就算成丁了。他老子总不会还如教训小孩子一般,多少留些颜面。”   顾师母不以为然反驳:“理是这个理,可你看小七圆房后,打没少挨,反是打得更狠了,不知道何时是个头儿?”   汉辰好奇地问:“娘,什么是‘圆房’?”   顾师母噗嗤笑出声来,大太太“哎呀”一声叫,笑得红了脸对汉辰道:“你去问问你七叔,不要当了人问,自找没人的时候,不然他没脸告诉你。”   汉辰心里更是狐疑,越是好奇就越想知道。   晚上见到小七叔,汉辰见书房里没了旁人,就凑去小七叔耳边悄悄问了什么是“圆房”。   小七叔吃惊地望着他,伸手欲打,忽然就将手放下改做搔搔自己的鬓角问:“怎么想起问这个?”   汉辰就将上午母亲和师母的话一一告知七叔。   七叔点点头说:“若说这圆房呀,七叔告诉了你,你可不许去对他人讲。”   汉辰点点头,认真的样子。   小七叔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贴到耳边,神秘地说:“老辈子的人迷信,这新媳妇娶进门脚上不都是系了红绳,就是‘月老线’,就是怕新媳妇被妖怪勾引了半路跑回娘家去。所以呀,新媳妇过门的那个夜里,要把媳妇背在背上,绕了屋子里走圆圈,走七七四十九圈,就叫‘圆房’。”   汉辰好奇地问:“那岂不是要转晕了?”   “对!对!就是要把新媳妇转晕,转晕了就是你媳妇了,转不晕她就跑了。痴儿,可晓得什么是‘圆房’了?”   汉辰胡乱地点点头,又认真地问:“七叔,你娶七婶进门,可曾‘圆房’?”   小七叔鼓起嘴,瞪大眼认真地点点头,肯定地“嗯”了一声。   娴如过门的那天,秋月不肯理他,一个人蹲在廊子下洗帕子,头上带着他从军校回来时送给秋月的那枚黄蝴蝶发卡。   军校即将开学,他的大婚之日将近,心里也是难言的落寞。   来在秋月身后,秋月似乎听出他的到来,停住手,却没理他,又埋头洗帕子。   “秋月,怎么了?不就是娶个媳妇回来。”   秋月用衣袖擦汗,头也不回说:“我娘说了,日后离龙哥远些,龙哥哥就要娶媳妇了。”   “娶媳妇又怎么样?爹偏说我长大了,奶娘照顾我不方便,要给我娶个媳妇回来洗衣伺候。我早就说,不如娶秋月。”   秋月哇地一声哭出来,手中的帕子扔进盆里,溅出水花反是溅了汉辰一身。   “秋月是老妈子的女儿,不配!”   撒腿就哭着跑开。   汉辰追去敲门,秋月在里面任性地喊:“听不见,听不见!我不在!”   汉辰急得在门外来回踱步绕圈搓着手,心想,这女人才是麻烦,如今没“圆房”,就要先在这里绕圈了。   秋月哭罢也就算了,缠着他要他许诺只喜欢她一个。   汉辰自然答应,这个家里真正属于他的东西本来就不多,秋月妹妹最是同他贴心。   娴如进门前的那个夜晚,父亲请来一位老夫子给他讲“圆房”。   老夫子摇头晃脑地手里拿了几本册子,透过厚厚的眼镜看着汉辰笑,那笑意阴森森的,令汉辰不寒而栗。   汉辰胆怯地对父亲说:“爹爹,小七叔给汉辰讲过如何‘圆房’了,小七叔说当年他和七婶就是……就是那么‘圆房’的。”说罢满脸赤红得如下去热水的螃蟹,眼也垂着不敢看父亲,只脚尖在地上画着那圆房的圈儿。   杨大帅反是皱眉问:“你小七叔果真对你仔细讲过?”   汉辰点点头,羞涩的样子。   老夫子张张嘴,哈哈大笑起来,拱手道:“云公,令郎既是已知这其中奥秘,就不劳老夫再啰嗦。原本吗,这男女之间,不过是隔了层窗户纸,纸一捅破,嘿嘿,能有什么?”   那笑意都是坏坏地扫了汉辰几眼,起身拱手躬身对杨大帅道:“云公,那老朽就贺过杨门喜事,但愿喜事连连,明年抱上大孙子。”   汉辰就如此糊涂地过了这“启蒙”关。   新娘子如何进门拜堂,他都记不得,心里没有丝毫兴奋高兴,反像是应负父亲安排的一个差事。   母亲乐得何不拢嘴,直到他牵着红绸送了新娘子进洞房,一堆来闹洞房的人在七叔的带领下又闹得他头晕脑胀找不出东西南北。   众人散去,烛影摇红,只剩下端坐在床边的娴如,还有梳着两只抓髻满头红花的小丫鬟四儿。   奶娘拉走四儿,小心嘱咐汉辰说:“龙官儿,如何圆房,你可是知道了?”   说罢指指红色的床上铺开的一条白绫,只铺了半边床。   汉辰一眼惶惑,但还是点点头,生怕再耽搁又会有人闯入。   推了奶娘出门,奶娘走到门边又回身对新娘子说:“新少奶奶,您对担待。龙官儿少爷还小,平素晚上睡觉有个习惯,总爱踢被子,您晚上留意些。”   “奶娘~~”汉辰拖长声音推着奶娘。   奶娘走出两步又回身道:“少奶奶,别冻到龙官儿,也别吓到他,有时候老爷吓得他夜里做噩梦,不过最近有两三年不尿床了。”   汉辰知道奶娘在闹洞房,推搡着奶娘出门,奶娘还叮嘱他:“大少爷,可是不要听秋月那丫头乱嚷乱闹。老爷急了要抱胖孙孙,今晚乖乖去圆房,若是调皮,老爷饶不了你。”   汉辰娇嗔般嚷道:“知道知道啦!”   只有在奶娘面前,他才能撒娇,才能如此放纵。   汉辰缓缓走近那蒙着红红的盖头坐在床边的新娘子,心里努力去想,母亲曾经给他看过那女子的生辰八字,可他忘记了女子的名字。   坐在床边的女子身材轻盈小巧,瘦瘦的腰身,汉辰心里庆幸,父亲没给她娶个猪八戒生母一般的粗重的媳妇。   咬咬牙,心里暗笑,横竖多不过圆房,不就是抱起媳妇绕圈吗。   汉辰走近新媳妇,二话不说抱起媳妇就在屋里小跑着绕圈,边跑边问:“你还记得来时的路吗?记得吗?”   新媳妇吓得噤若寒蝉,一声不出,只一双纤弱的小手紧紧捏住他的胳膊,捏得很重,似乎把身体的重量都寄托在他的手臂上。   绕了很久,汉辰累得气喘吁吁。屋里没有风,那蒙在新娘头上的红盖头忽然飘飞,落在身后,新娘子尖叫一声,汉辰才停住步,眼前是个面貌姣好的女子,美丽却不妖冶,大方,却又不乏精致。   汉辰从未如此近的抱过一个女人,哪怕是秋月妹妹,也只不过是总伏在他背上让他背。   眼前的女子是女人,羞答答的模样,不似秋月妹妹调皮可爱的娇憨,也不似小夫人那般烟笼寒水月笼沙般的倾国倾城,令人不敢亲近。那一身凤冠霞帔的新娘子嘴上涂着厚厚的唇红,俗气的装束却掩饰不住秀美,一双丹凤眼惶恐地望着他。汉辰反是吓到了,这女人一看就大他很多,开过脸画上艳妆更显得大了几岁,他结结巴巴地喊了声:“姨……姨……姐姐……我……”   手一松,就听“哎哟”一声,新媳妇摔在地上,汉辰更是窘迫,要去扶又碍于男女有别,忽然显得畏首畏尾。   就听屋外窗下一阵咯咯的哄笑,羞得汉辰面红耳赤。   新娘子转得头晕目眩,坐在地上抬头望着他,见汉辰也无意去搀扶她,忙自己试着起身,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穿着一只菱角般绣着富贵吉祥图的红鞋,上面缀着珠线穗子。安静地起身坐回到床边,自己将盖头遮回脸上。汉辰记得母亲嘱咐过,那盖头一定要他掀开,可是那盖头明明已经落下,为什么还要盖上?   于是汉辰困惑地问她:“那盖头……既然已经落在地上,就不要盖了。”   新媳妇纹丝不动。   汉辰以为自己声音太小,凑近她说:“那盖头已经落掉……”   忽然听到盖头下女子嘤嘤地啜泣声。   汉辰慌了神,平日秋月妹妹哭,他就最受不得这个,比自己哭还难过。   “大姐姐,我……汉辰还是叫你姐姐吧?”汉辰道,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该叫这陌生的女人什么好。   见女人仍不理他,便凑近前,用母亲放在床头的那红色绸帕垫底托着的那根玉尺掀开了那绣着金凤凰的盖头。   露出女人娴静的如春花照水的面容,破涕为笑,睫绒上还沾着点点泪珠,嘴角向上弯起。   “你……你叫什么名字?”汉辰扯下斜跨胸前的红绸花,摘下头上插着珠花的新郎官帽,静静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女子望着他,一脸羞态,很是为难,摇摇头。   “没有名字?”汉辰心想不会呀,批八字时定然是有名字的,难不成是个……   “你是哑巴?”汉辰脱口问。   新娘子的脸顿时红得如晚春的石榴花一般明艳,羞恼地侧过头不理他。   汉辰猛的记起母亲讲过,洞房夜,有教养的大家女子多是不说话出声音的,但作为闹洞房,男人是要逗妻子说笑的。   但汉辰才懒得去逗一个陌生的女人,男女有别,再说他已经和这“媳妇”完成了“圆房”的重任。   气喘吁吁地擦了把头上的汗,这新媳妇看上去娇小玲珑,抱起来可还真不轻。好在没有让他去抱自己胖胖的奶娘赵妈,那一身肉,真若跑上七七四十九圈,还不累得他断气?   汉辰心里庆幸,走到榻边对新媳妇说:“过去是奶娘伺候我睡觉,不过奶娘都是睡在外屋的榻上,最近几年都是我自己住。这里是我的床,你……你若不嫌弃就睡到……”   汉辰刚想说:“你若不嫌弃就睡去外间。”   可转念一想,毕竟人家是“新媳妇”,不该是下人。否则爹爹不会如此以礼相待隆重的接到杨家,怕又是个如顾师傅一样,管自己的主儿。看看近来几位表哥娶亲,表嫂们登堂入室都是风光无限。似乎娶媳妇就是多给他找来一个如大家凤荣一般揪着耳朵数落他的人,再不然就是对他管头管脚的小七叔,总之爹爹不会轻饶过他,不会给他一丝喘息。   于是改口说“:若不嫌弃,你睡我的床,我……我去外间睡。”   新娘子瞠目结舌地望着他,欲言又止,脸上渐渐发白。   汉辰忙解释道:“我,我睡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听奶娘胡说,我不尿床,也不用人给我盖被子。我在军校就是自己睡的。”   抱起被子时,那方雪白的绸飘落在地。   汉辰望了一眼道:“床上的单子是新换的,若嫌不净,你就铺它,不过大喜的日子,白色不吉利。”   新媳妇起身,又坐下,眼里闪着莹莹的泪。   汉辰没有多看她,抱着被子躲开。   深夜里,汉辰被憋醒,迷糊地想去寻屋内的马桶,却见隔了帘子,屋内红烛光跳动。   汉辰心惊,揉揉眼暗想,难道她忘记灭烛火,爹爹若是知道定然要骂他败家子。   微微掀开帘子,却见新娘子独守了红烛坐在桌旁,抽噎着抹泪。   心里狐疑,又不敢问,轻轻放下帘子,里面传来新娘子的问话:“大少爷,你……你醒了?”   “我,我……”汉辰心想,我总不能对一个陌生的女人说,我要去寻马桶。   臊红了脸胡乱应道:“我没有尿床。”说罢打开房门向外跑去,他记得爹爹恫吓过他,新婚夜入了洞房不能出屋,否则不吉利。但人有三急……   ※※※   ※※※   作者有话要说:   纯属搞笑篇 第157章 YY的圆房(2)   汉辰出了房门,夜色寒凉,院内厢房漆黑,独是廊下亮着喜庆的红灯。   他匆匆向院子角落中的茅厕去,不知道是天凉还是惊吓,反是没了尿。   焦急中听到隐约的哭泣声随着夜风飘荡,忽而清晰,忽而含混,那是秋月的声音。   汉辰来到院中,立了片刻,果然听到秋月的哭声,奶娘的房间就在院子角落旁的那间厢房。奶娘本是住在他房子一侧的厢房,但是因为他娶新娘子,就要给新娘子的奶娘和陪嫁丫鬟四儿腾出间房,奶娘就主动搬到了这间闲置在院角离茅厕近的房间。   汉辰寻声过去,屋里的灯是灭的,只是秋月的啜泣声和奶娘的骂声:“你个死丫头,不要做梦想那些没影的事。你就是奶妈的女儿,投胎就是下人的命,摊上个慈善的好主子,掏钱让你和小姐一样读书,你可不要做梦去嫁少爷。大少爷是何等尊贵的人物,那是将来朝廷的封疆大吏!”   “如今民国了,没什么朝廷,人人平等。”秋月呜咽着反驳,“我同龙哥从小长大,龙哥说过他只喜欢我一个。”   “你要死啦!”   奶娘的骂声,秋月的哭泣声,似是奶娘又去掐拧秋月,汉辰见过秋月调皮时被奶娘在身上掐出的青紫,不比爹爹的家法藤条威力逊色。   想去制止,又听奶娘说:“不管是什么朝代,那也是金门槛对金门槛,木门槛对木门槛。你那些什么西方文明戏里宣扬的什么‘自由’‘民主’,依了娘看,就是‘下贱’‘不知廉耻’!好端端地糟改人家闺女,什么下人跟了大户人家的少爷,那怎么可能?你才多大,你懂什么是嫁人?等你十四岁一到,娘就给你找个人家嫁了。你若是再胡闹,娘现在就把你嫁了后院喂马的癞头当媳妇去!”   秋月的哭声更大,奶娘的抽打声骂声:“你再哭,再敢出声坏了大少爷的大喜日子,看娘怎么收拾你,不许哭!”   汉辰愣愣立在奶娘门前,进退不是,奶娘的骂声不断,不久就没了声息。   汉辰立在窗前晃动,怅然地抬头望月,其实他也想娶秋月妹妹,若是秋月妹妹是他的媳妇,那他情愿让秋月妹妹还和幼时一样睡去他的床上,二人去抢那一个枕头。   “是谁在外面?”奶娘紧张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应该是看到窗屉上游动的人影。   ※※※   清晨,汉辰一觉醒来,发现新媳妇羞答答地坐在他床边啜泣,慌得他捂住被子紧张问:“有事?”   新娘子衣衫齐整,还是昨夜那身霞帔,只是去了凤冠,似是昨夜没有宽衣解带。   小心地提醒他说:“鸡叫了,今天是要早起去拜见舅姑,我伺候你起床吧。”   晨昏定省,是必不可少的,新婚后第一日要给爹娘奉茶,这是奶娘嘱咐过的。   汉辰翻身起床,又紧张地对窗外喊:“奶娘,奶娘~~”   “来了来了!”奶娘赶来,新媳妇却满脸紧张地推推汉辰,扑簌簌又落下泪来。   “你哭得什么?我没有欺辱你。不是我不肯要你服侍,只是从小奶娘就照顾我。”汉辰认真道,发现娴如手中握着那方雪白的绸缎。   “怎么了?”汉辰心想这女人哭哭啼啼真麻烦。   奶娘一进屋,目光就错愕地停在那雪白的绸缎上,张张嘴,难以置信地问:“少奶奶,这是……这是……这可是圆房了?”   新娘子的泪眼望着奶娘,做错事般垂下头抽噎。   “自然是圆房了,累得我一头大汗,新娘子人这么瘦,可身子真沉。”汉辰懵懂地应道。   奶娘脸色大变,抖着那放绸帕仔细地看,猛地小跑了去关上门,吓得魂飞魄散般问:“大少爷,你是说,圆房了,这帕子还是白的?”   娴如惊得面如死灰,慌乱地摇头,羞愤地瞪了汉辰一眼,又羞于启口,急恼得纵声大哭。   “少奶奶,你可是要实话实说。跟婆子说还好,若是老爷知道你……这……”赵妈急得跺脚捶胸。   “我没有,我是清白的,是大少爷他,他昨晚没曾……他一直独自睡在这外屋。”新娘子终于开口,汉辰才发现这位大姐姐的声音很甜润。   “那么说,你们昨晚没有……”娴如点点头,揉着泪眼。   奶娘又奇怪地问汉辰:“大少爷,你可是弄清楚什么是圆房?”   奉茶后,汉辰见爹娘一脸的不快,心里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就被父亲喊去了书房。   房门一关,父亲郁怒的面容,瞪着那双微凸的大眼,将白绸丢在汉辰脸上问:“这就是你爹娘的话,同媳妇圆房了?”   汉辰忽闪了眸子望着父亲,小心谨慎地说:“儿子谨遵爹爹嘱咐,和新媳妇圆房了。”   头上重重挨了一记,杨大帅斥骂道:“还学会扯谎了!”   “爹爹,儿子没有扯谎,儿子真个同媳妇圆房了。”   “圆房了?圆房了你媳妇哭得眼睛都肿了?人家女孩子面皮薄,哪里像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新媳妇死的心都要有了,你到底哪里看她不上眼,要摆了局陷她与不贞?”   汉辰糊涂地摇摇头,已经被父亲虎啸深山般一声怒喝:“请家法来!”   汉辰跪在地上,心里无限委屈,不知道新媳妇同爹娘哭诉过什么,惹的爹爹如此动怒。   心里无限委屈,揉着眼睛乞求地望着爹道:“爹爹,爹爹说过,待龙官儿娶了媳妇,就是成丁了。”   “爹是说过,待你成丁了就不这么打你个没脸,可你看看你做的什么事!”   ※※※   大太太安抚着哭得抽抽搭搭的娴如,只还是奇怪,明明是请了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给儿子讲男女之道,如何龙官儿这孩子如此不开窍?害得她险些怀疑娶进家的媳妇失贞在先。想不到洞房圆房出了这意外,这可是迎头的不吉利,想想也只得唉声叹气,哄了新媳妇娴如说:“媳妇,你年长你男人五岁,虽然女大男是好事,可是毕竟你男人还不满十五岁,你要多教着他,这孩子就交代给你了。”话一出口,娴如红着脸垂头点头,大太太心里暗笑自己,这种男女之事,媳妇又如何教呢?   奶娘急急匆匆跑进来说:“太太,快去看看吧,老爷气急了打大少爷呢。怕是打得狠了,太太快去看看去。”   娴如随在婆婆身后在四儿的搀扶下一遛小跑来到公公的书房外,本就是小脚不好走路,这回更是狼狈。   就见院子里的廊子拥了下不少下人和几位姨娘立在那里窃窃私语,还有人在说笑,仿佛在看大戏一般。   屋内传来斥骂声:“畜生!让你胆大包天,让你扯谎蒙骗爹!你是存心给爹脸色看!”   抽打声清脆入耳,娴如的心都在抽动。   大少爷单调的声音发颤地喊:“爹爹保重!爹爹息怒!”   娴如脸上一阵尴尬委屈,窗根下一身绿绸缎的三姨娘尖尖的嗓音添油加醋地对屋里嚷:“老爷看仔细些,该不是大少爷身子有什么不妥,不中用吧?用不用寻个郎中来验看一下?”   外面一些老妈子窃窃地笑,娴如的脸红得如萝卜一般,迟疑住脚步。   公公的怒吼声真是震得屋顶的瓦砾都跳动,那声音粗重却刺耳,娴如都想不到公公是在教训儿子,怎么听来像是审讯强盗:“你说!你想活活气死你老子是不是!我打死你!”   “爹爹,求爹爹明示,儿子愚鲁,还求爹爹明示。哎哟!爹爹!”   大太太忙叩门闯进去,众人紧随其后要涌入,尤其三姨娘恨不得蹿到大太太前面进去看热闹。大太太一把拦住她问:“三妹,如今大少爷也是成丁了,你总是要有个避讳才是。女人家,要恪守本分,非礼勿视才是。”   话音轻柔,却是语重心长,三姨娘红着脸尴尬道:“我?我也算他娘,他才比我们汉平大半岁。”   娴如随着婆婆紧张地进到公公的书房,跪地的小丈夫汉辰羞得将头深深埋在地上。   “你们进来做什么!”杨大帅郁怒道。   娴如恭顺地跪在地上乞求:“爹爹,都是娴如的不是,是娴如没有伺候好大少爷。”   汉辰微侧过头,侧目瞪着娴如,眼中羞愤冒火,却又躲避不及。   “媳妇,你不用管。他三天不挨顿打就皮肉痒痒发紧不舒坦!”杨大帅扔下鞭子一把提起汉辰,“说,你安得什么心?”   大太太忙拦当住汉辰在身后,搂了他揉着他身上的伤痕心疼地问:“儿呀,你这是为何呀?你搂着媳妇转圈是为何?”   汉辰抽噎着道:“圆……圆房呀。”   “圆房?‘圆房’因何要抱着媳妇在屋里跑?莫不是喝醉了?”   “七叔说,‘圆房’就是抱了媳妇在屋里跑上七七四十九圈。他和七婶就是这么圆房的。”   杨大帅和大太太相视片刻,一脸尴尬愕然,许久,二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那种无奈只能赋予笑声中。   杨大帅揉了太阳穴直摇头叹气。   大太太笑骂道:“小七也没个正经,总是这么顽皮。什么玩笑不能开,拿这正经事上捉弄龙官儿这实心眼的孩子。”   窗外传来阵阵窃笑声,三姨娘放肆的笑声是那么肆无忌惮。   杨大帅一沉脸,对了外面喊:“去把小七那混账给我喊来。”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传来小七的声音:“大哥,大哥不要打龙官儿。”   闯进屋来的小七一头汗水,一身白罗短衫,一看就是才从后花园练剑归来。   “小七,适才新娘子给长辈敬茶,你去哪里去了?”大太太岔开话题,生怕丈夫动怒。   杨大帅已经拾起藤条指了小七骂:“他还吃茶?我看他是不缺茶吃,是缺打了!”   追了小七在屋里里打,小七跳着脚四处躲避,喊着:“大哥,大哥不打了,豹儿如何得罪大哥了?”   杨大帅在小七身后追着打,嘴里骂着。小七却是身子灵活,避闪及时,边跑边喊着:“嫂娘救豹儿。大哥定是昨天笑昏了头,今天发疯了。”   大太太也无可奈何,这种时候小七逃避罪责颇有自己的高招。   见杨大帅也是自知冤屈了汉辰,但小七似乎也是无意,只是汉辰这孩子过于实在。   小七一个纵身翻上床榻,又从另一头一个前滚翻翻下躲开,那藤条抽在床榻上,娴如心头一阵。心想夫家真是奇特,这一家父子叔侄真是与众不同。   “杨小七!”杨大帅立在原地怒喝,脑门青筋暴露,动了三味真火。   小七贴了墙收住步子,向墙根贴贴,应了声:“是,大哥!”   杨大帅的鞭子指指床头喝令:“给我跪下!”   又扫了眼娴如和大太太说:“你们退下!退下!”   “老爷,大喜的日子何必,既是小七和龙官儿不懂什么是圆房,你就给他们讲明白。”   “我给他们讲?也好,就拿鞭子讲。”手中鞭子一摇,小七忙贴了墙根向床榻慢吞吞地挪步凑过去说:“嫂娘,小七那日是同龙官儿玩笑的话。小七是谁?还有小七不知道的事。就让小七将功折罪,给龙官儿重新讲过什么是圆房,包管分毫不差。这又不是督导龙官儿考状元,不就是什么是‘圆房’吗?再不济,小七给龙官儿找几张CG画来……”   口无遮拦地一逗趣,杨大帅一个饿虎扑食猛地窜过去,小七措手不及被大哥抓住腕子按在床榻边抡鞭子就是几下,嘴里骂着:“一个是棒槌,一个是下作种子,看是不管教你们不行了!”   大太太摇着头推了娴如出到外屋,二姨娘也闻讯赶来忧心忡忡地问:“这老爷是怎的了,打过大少爷又打七爷?”   大太太只无奈摇头叹气,这兄弟父子叔侄令她无可奈何。屋里传出小七嗷嗷夸张地叫声,不停地喊:“嫂娘,救命呀!嫂娘救救豹儿,大哥要打死豹儿了。”   本是声嘶力竭的求饶,听来却像是逗趣,廊子下围观的人都探头探脑议论纷纷,娴如却错愕得不知如何言语。樊家是书香世家,门禁森严,却也没见过如杨家这样古怪的家法。   一场风波初平,杨大帅将汉辰独自留在书房,喊了他靠近身边。   汉辰胆怯地立在原地,父亲和蔼地堆出笑,对他招手道:“龙官儿,过来吧。爹不打你,爹来给你讲……咳咳……”   顿声干咳两声,哑然失笑道:“你个傻小子,还是我杨焕豪的儿子吗?你爹妻妾成群,从小就懂这些云雨之事,十八岁就带了你娘……”说罢咽了话一脸神秘的笑。   “爹,什么是‘云雨’?”汉辰好奇地问。   杨大帅哭笑不得,想想也是自己对儿子自幼拘管过严,这孩子虽然在自己的逼迫下奋蹄疾进,却还是稚嫩天真得像个孩子。   “龙官儿,繁衍生息是大自然的规律,不必害羞;为杨家传宗接代是你身为杨家长子的本分。你来看……”杨大帅指着画上的人物一一向汉辰讲明,汉辰羞得向后退,胆怯地望着父亲,面颊发烫。   “知道娶媳妇圆房是怎么一回事啦?”杨大帅问。   汉辰摇摇唇,应了句:“爹爹,儿子不要成婚,不要圆房!”   “混账话!生为杨家长子,为家门传宗接代是你的本分!过来,爹对你讲!”   大太太见儿子单独被留在老爷书房,心里忐忑不安,再次来到老爷书房前,就听到屋里汉辰的哭声:“爹爹,不要!”   大太太叩了很久的门,求老爷放过汉辰,就听里面传来杨大帅郁闷的声音:“我跟儿子讲正经事,你们女人不要听!”   又听到杨大帅骂道:“你个死小子!怎生个榆木疙瘩脑袋!”   门开了,就在门开启的瞬间,汉辰如一条狗一般从门缝窜出,吓得大太太没晃过神,汉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孩子,是怎么了?”   杨大帅走出门,骂咧咧道:“我看他还跟我装傻!”   大太太迟疑地问:“老爷,可是看好了?我看龙官儿不是装傻,这种事情上他是真傻!”   一连三天过去,天天清晨奶娘拾起那方雪白的帕子都偷偷地问汉辰,这是为何?大太太也急得摩拳擦掌,随后就是杨大帅怒不可遏地将汉辰抓去房里一顿暴揍。   小七冲来阻拦,劝道:“大哥,强扭的瓜不甜,龙官儿还年少,开窍得晚,待他再大些,自然就明白其中的奥秘了。”   杨大帅笑望着他,眼睛逐渐眯成一条线,又忽然瞪起骂道:“你倒是开窍得早,懂得如何圆房,然后至今没生上一男半女!”于是小七也免不了一顿箠楚。   夜色下的流枫阁,小七对月吹箫,汉辰撑着一身的伤痛跪坐在他身边的廊上,静静地听他吹奏。   “龙官儿,你爹都跟你讲明白了,你回去吧,该歇息了。”   汉辰红着脸,摇着头,不情愿地样子。   小七堆出神秘的笑,低声地对汉辰说:“龙官儿,其实,娴如很不错的女子,温文尔雅,知书达理。”   汉辰挑眼看看七叔,继续摇头。   “你是男人!”小七握着汉辰的肩头对他说。   “七叔,小孩子都是这么造出来的?不是书中说,是女娲娘娘拿泥土捏出来的吗?”汉辰认真地问。   “当然!你也是呀,你爹和你娘如果不是这么……哪里有的你这个小家伙。”   忽听黑暗中一声怒喝:“杨小七!你给我滚过来!”   小七吐吐舌头耸耸肩,向前挪了两步嬉皮笑脸地说:“大哥,小七是对汉辰说,大哥和嫂娘当然也是女娲娘娘捏泥人捏出来,不然怎么有他。”话音未落,杨大帅解下腰间的皮带追了小七就打,小七连蹦带跳的躲闪,又怕把汉辰连累,一缩头从大哥的腰下溜走,边嬉笑道:“大哥,小七的话说错了不成?大哥不是女娲娘娘的陶土捏出来的,那是如何出来的?”   汉辰愣愣地立在原地,喃喃地说:“爹爹说,那个画里……”   “龙官儿!”杨大帅一声怒喝,满脸绯红,揪住汉辰的耳朵按在楼栏上狠狠照了屁股打了几下,骂道:“这个榆木疙瘩脑袋,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小子!”   “爹,怎么又打龙官儿?”凤荣赶来,拉开了打做一团的小七、杨大帅和汉辰。   杨大帅忿忿的离去,凤荣这才长舒一口气,看看一脸委屈的汉辰,气得骂道:“龙官儿,你怎么跟小七一起学傻了,我看你越来越像呆头鹅了。”   小七跳上栏杆坐着轻屑道:“哪里是跟我学傻了,怕是跟你储姐夫学傻了。”   凤荣奚落道:“杨小七,当了人前我喊你声小七叔,那是给你脸。别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汉辰好歹是杨家的长房长孙,你不过是个该扔到乱坟岗喂狼的野孩子。不会投胎不是你的错,但投胎到大户人家当庶子还和嫡系子孙抢风光就是你的不是;生得伶俐不是你的错,但借着点聪明伶俐就去和正主儿争宠就是你的不是。”   凤荣环着臂,撇着嘴,气恼道:“若是家中没有你小七,我爹定然觉得龙官儿是块儿宝。单单有你这个什么人中美玉杨小七,处处地拔尖儿,把龙官儿这孩子比了下去。我劝你还是别在这里,也别去祸害别家。你去趟云城,许姑爹拿你一比凌竑大哥和几位表兄弟,就横竖看着不如你,生是害得凌竑哥挨了两顿打,大姑妈打电话直抱怨。你去趟北平替我爹办事,好端端地住进秦总理府上,又把秦家兄弟比得乌云遮月没了光,害得人家立文、立峰无端端被挨骂罚跪,就是因为不如你杨小七。你说你是不是祸害,能在杨家给你口饱饭吃,你就找个地方混吃等死不好?还偏偏要当什么‘人中美玉’。‘人中美玉’要当也是我弟弟汉辰和凌竑表哥这种正主当,你还凑什么热闹!真是虱子爬上狗鼻子,也要露一脸。”   “大姐!”汉辰惊愕地制止,不知道姐姐是怎么了。   凤荣心疼地搂住汉辰,气恼地瞪了小七说:“都怪你,爹动不动就说‘小七能做的事,为什么龙官儿不行!’”   汉辰其实心里很难过,没次听到这些话,他心里不知道该狠七叔,还是敬七叔。   记得一次他和七叔为父亲抄誊公文,那堆积如小山般的公文抄得他眼红心烦。   极力不出错,却还是出了错,那次是小七叔替他顶了罪。   汉辰亲眼见到父亲如何责打小七叔,那真如噩梦一般。   汉辰回到房间面对娴如,不由一阵面红耳赤,眼前就是父亲给他讲的那番话,那画图里令他心跳作呕的画面。更有父亲的威慑的话语。   娴如为他宽衣解带,汉辰紧张的避开她,反令娴如一阵尴尬。   仿佛娴如是父亲派在他身边,让他饱受凌辱折磨,就是为了来践踏他的自尊来的。   第二日,汉辰和娴如去请安,坦然地收了那块白绫递到父亲面前,汉辰不去辩解,只是咬了唇不作一声,反是娴如慌得跪地求饶,大包大揽说是自己心里害怕。   杨大帅吩咐娴如出去,对了汉辰又是一顿拳脚。 【番外之《鹊桥仙》】 第158章 遗产之疑   不是下雪,是大丧。龙城威风一世的大帅杨焕豪过世了,而且死得仓促。   街头巷尾穿了皂袍看热闹的人双手插在袖筒里,欠了脚向大帅府。   逢了城里大户人家的丧事,百姓反多了几分快意。龙城地头的规矩,逢了省里的大喜庆和丧葬,一个月的税捐全免,如古代皇家的大赦一样。   角门外一群叫花子排了队去领孝子粥,都戴了麻帽,腰扎麻绳,象征性的朝了府里磕三个头嚎上几声,就去领上一块干荷叶包的芽菜豆腐包子。   只是院墙内哭声震天,和尚道士诵经的声音伴了梵音传出。   杨汉辰立在府门口,见到远远的汽车马车一路鸣着喇叭吆喝着雄赳赳气昂昂的驶来,他就提了衣襟躬身向前去。逢了长辈跪下磕头是礼数,膝盖疼得麻木也不能面带不快和烦躁。躲在无人的地方,他偷偷揉揉酸痛的膝盖,无力的身子靠在廊柱上喘息片刻。   一阵淡淡的百合花香飘来,汉辰深吸了一口,看到白纱裙的裙摆,一个温和的声音问:“累坏了吧?”   一瓶精致的苏打汽水递到眼前,汉辰迟疑片刻,抬头望着玉凝,气息虚弱地问:“你包里还有糖吗?”   玉凝慌忙去翻包,一不留心小梳妆镜盒子掉了出来,西式珐琅外壳的梳妆镜跌碎,汉辰躬身去拾,玉凝慌乱地挡住他的手。破碎的镜盒拾起,镜子的一面已经支离破碎,只是另一面的照片,竟然是戎装飒然,英姿勃勃的杨汉辰的照片。   玉凝惊羞得合上镜子,嘀咕一声:“你赔我!”   两块金色锡箔纸的朱古力塞在汉辰手中跑开,迎面却撞到了一身麻衣的少奶奶娴如。   娴如脸色惨白失色,她木然地望着玉凝,又望望玉凝身后的丈夫汉辰,定定神,故作糊涂地上前说:“明瀚,开戏了,魏老板那边,无论如何你要去照个面才不失礼数,好歹人家大老远从京城赶来。”   汉辰无语地点点头,是的,礼数,杨家的礼数都只在他一人身上。   绕过回廊,庭院深深,鸟儿似乎不知悲愁,依旧在枝头鸣叫,快到黄昏了,戏台锣鼓已经响起,汉辰大步来到后院的戏台,远远就看见台上一身银色大靠的赵云正在怀抱“孩子”上演《长坂坡》,老魏老板威风不减当年,演得各外卖力。   三叔公做在前排正当中,同姑爹许北征说着什么,汉辰还未入座,一位白衫少年几步迎上,双手捧上一把折扇,恭敬地说:“杨少帅,请您点戏。”   汉辰坐下,接过折扇,扫了一眼戏码,无心点戏,却被那清亮而又有特质慈音的声音吸引,缓缓抬头,看到一张英俊清秀的面庞,剑眉亮目,直鼻薄唇,青葱白雪般的脱俗。   少年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年纪,文雅恬静,汉辰合上折扇指指台上的魏老板顺口问他:“你是魏老板的徒弟?”   少年微怔,又抿嘴含了些笑,眸光飞转,应了句:“是!”   “新入德兴社的?”   “是!”   汉辰再想多问,一旁的三叔公大声干咳一声,打断了汉辰的问话,那声音中含了责备。汉辰知道,龙城这个地方有些陋俗,不少大户人家的子弟有龙阳之好,喜欢养些优伶,龙城这个地方又盛产俊男美女,平日里父亲对他们要求十分严格,绝对不许家中子弟去狎伶。汉辰也不知道如何第一眼对这男孩儿有亲切感,忍不住一反常态地多问了几句。正在尴尬得不知如何打发他下去,一身青衫黑色团花马甲的小魏老板魏云舒一瘸一拐碎步赶来,皱了眉头低声喝退少年,对汉辰赔礼说:“杨少帅,家父在台上上戏,舍弟没见过世面不懂事,没规矩,少帅多多海涵。”   汉辰反多了几分好奇,侧头望了云舒身后偷眼望他的少年问:“是你兄弟?就是那个小子都~”   “正是,正是舍弟魏云寒,他还小,免不了的调皮好动,很少出去应酬,有不周的地方,云舒替他陪罪了。”   许北征一把拉住了魏云寒的手,上下打量赞叹道:“嗯,像你爹年轻时的做派,模样也像得很,就是乏了些刚毅,略显柔了些。”   魏云寒巴巴地望着大哥,想抽手又似不敢,魏云舒又呵斥他说:“傻楞了做什么?不会给许长官倒茶?”   云舒这才撤出了手。   “等一下,一定点你的《伐子都》,领略‘小子都’的功夫。”许北征寒暄着。   汉辰恭敬地招呼在座的宾客,应酬时走到了倪玉凝身边,他停停步,又不动声色的来到倪二爷的身边躬了身说:“倪世伯有什么吩咐尽管对侄儿说。”   “贤侄客气了,你我两家世交,又算是邻居。如今大帅去了,贤侄有什么话,尽管开口。”倪二老爷笑道。   父亲在世时,扬倪两家井水不犯河水,杨家是官,手握龙城军队和生杀大权;倪家是商,龙城的买卖上至银行票号工厂,下至当铺杂货铺,处处可见倪家的产业。   如今杨大帅一死,倪二老爷仿佛客气了许多。   照顾了一圈,副官来到汉辰身边低语几句,汉辰忙向三叔公和姑爹告个假,急匆匆向书房去。   省厅几位父亲生前的老人皱了眉头对他抱怨说:“明瀚呀,你快拿个主意吧,这军饷发不出,可是大事,会兵变的。可厅里没钱呀,哪里还有能调配的钱?就是税收上来要去建堤坝的钱都不够呢!”   秘书长老覃一张枯木般褶皱的瘦脸,小眼睛挤在一处,发愁时更是显得头小身子长,抱怨说:“唐军长找我来闹,我该如何办?又不是我吞了账款!”   汉辰一边安慰他,一边查看账目。   “大帅留下的款子,能有的,怎么这么少呀,这才十七万。”老覃问。   汉辰在屋里踱步寻思,叹气说:“家父过世前,曾经说过,近年来龙城军政都是入不敷出,军饷是年年发愁。不过挤一挤,也就渡过来了。如今杨家的宅子固定的家底,加上账目上能动的款子,也就不足十万,其他地方能调配一下的,有个几万,怕是能凑到,也就三十万的款子。相距甚远呢。”   “按说呢,这龙城上上下下都是杨家的,我们这些老人,不过是为杨家看仓库拿钥匙的。主人说这买卖做,我们就尽职尽责,若是主人有什么难处要关张,我们也没什么异议。”   汉辰似乎从老覃的话里听出些什么隐意,问他说:“您的意思是~~”   “少帅,能不能再想想,看从哪里还能挪动些款子,先把眼前的饥荒渡过去?”老覃诚恳地说,一脸陪笑,汉辰的脸渐渐阴沉,他无奈地笑笑说:“家父手中的账目,汉辰不过近年来才接手,之前覃老叔替先大帅打点一切,龙城账目上到底有多少,想您是最清楚不过的。”   老覃叹气说:“我就是说呢,几年前,和欧阳东打仗那阵子,龙城金库富足,七爷回来还带来了一笔钱,那时候老帅还张罗了去美国买债券。啊,就是四少爷张罗弄的。可是,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钱就越来越少了。不然,少帅去问问四少爷,海外是不是存了钱,大帅应急的?”   汉辰摇摇头说:“我可以去问,但大家不要指望,还是想想可行的办法。前几天,四弟来电报,说那么形势不好,经济萧条,杨家的资产缩水,他急得都无暇回国奔丧。”   不了了之的谈话,送走了众人,汉辰的副官小贺探头探脑地左右看看无人,气哼哼地对汉辰说:“少帅,你还听不出来吗?最近这些家伙都在议论呢,说是少帅借了老帅过世的机会敛财,把龙城账上的钱都偷偷的做掉了,放到海外去下蛋了,这些人这才来闹事的。”   一种无名的委屈冲上心头,汉辰咬咬薄劲的唇,无比的愤慨又无从发泄。许久,才低声问:“倪二老爷可在?我想请他来叙话。” 第159章 开口借钱难   倪二爷抽着雪茄烟,洋买办出身的他喜欢一身西装笔挺,留这两撇小胡子。只是身材是枣核型,脸瘦腿瘦,可惜长个将军肚,让人看起来身材很奇怪。   汉辰记得玉凝说过,她叔父自幼就暴饮暴食,睡觉没个规律,最喜欢吃糖,所以周身的养料都集中在肚子上了。也有人说,倪二爷满腹的心思,心太沉太大了,所以胸腔装不下,都坠到了肚子里。   “倪世伯,小侄请世伯过来,是有一事相求。”汉辰直言不讳,倪二爷用食指轻轻叩叩夹在指间的雪茄头上的烟灰,忽明忽暗的烟头星火在黯淡的房间内显得耀眼。他说:“明瀚世侄,可还是为了东鑫银行和智睿银行贷款的事?若是为了此事,可以跟我的代理谈,不是他正在和你们接洽吗?”   汉辰点点头,想是倪二爷来这里的路上就已经做好的盘算,不愧是商人。   “世伯所言不错,侄儿就是为了此事。但是何代理说,这个十三个点的利是贵号一定要收的,您是知道的,所借的款子,是军队的粮款,不像是对外方高利贷做买卖,有利可以返还。所以,能不能考虑只是借款,一年后一定返还!”汉辰诚恳地请求,倪二爷却摇头叹气说:“贤侄,不是老叔不肯帮你,你看看,你看看如今我这点家底。那年龙城整顿经济,偌大个龙城,不就是抓出我这几个号子放贷太宽,利又厚,快赶上高利贷了。我一怕呀,就让他们把号子挪去了上海,龙城这边的,嘿!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如今你来借款,还是这么大一笔,你让老叔哪里去给你找去呀?啊?”   “世伯,此一时,彼一时,也是龙城当时对西方的经济和这些银行的运作多有不懂,那些本地的钱庄银号才联名来告倪家的银行。”   汉辰理屈,记得那似乎还是七叔在的时候,父帅执意要封倪家的钱庄,七叔极力劝阻,即便是这样,也难改变父亲的一意孤行,毕竟这其中关系错综复杂,不想倪二爷一直记仇。   “世伯,军队保的是整个龙城的安危,也包括倪家在龙城的工厂商号。”   汉辰的话被倪二爷摆摆手打断说:“杨少帅,你的话老夫明白。只是倪家早就担心战火会烧到龙城,早早的将在龙城的产业撤离。当然~”   倪二爷扫了一眼汉辰笑道:“我知道,玉凝那丫头动了凡心,留了些厂子没有搬走,去稳定经济,我不同她计较就是了。”   话不投机,没有什么可谈的,如果接受了倪家的条件去东鑫银行和智睿银行贷款,那就是等于饮鸩止渴,后果更是可危。   送了倪二爷去后院听戏,汉辰踌躇地在院里徘徊,靠在一棵大树上仰头望天,可惜浓荫遮盖了一片天空,剩给他的只是可怜的一片。   “杨少帅,怎么不去听戏?”一个文弱的声音,清凉悦耳,他转过身,一双泉水般明澈的眸子在望着他,单薄的衣衫,俊朗的面颊,是刚才见过的魏老板的次子魏云寒。   “是你呀?”汉辰调整了语气,对他笑笑,魏云寒也腼腆地一笑说:“刚才我扮《伐子都》,没有见到台下有杨少帅。”   “我说过我要听那出戏吗?”汉辰问出口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小伙子面颊一红,眼睛慌张地游离,如受惊吓的小兽。   “倒是听先父提到过,魏老板的二公子愈发的出息,那年云舒跌断了腿,听说那位才十四岁的二公子就懂得替父分忧,不想老父带病登场,自己挑了大梁,一个漂亮的‘云里翻’翻下五层桌子,技惊四座!”   魏云寒白净的面颊带了笑,那笑意里含了稚气和纯真,青涩的少年令人爱惜,汉辰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也是带了几分羞怯的立在树下,望着父亲时眼里含了怯意。   “好,改日一定听你的《伐子都》!”汉辰拍拍他的肩,小家伙周身一震,汉辰反被吓到,手挪开,似乎后悔自己举动的唐突。   “大爷,门口,门口~~”   “慌得什么?”汉辰骂着气喘吁吁的副官小崔。   这几个副官都是随了他几年的小子,长大了也都还这么毛手毛脚,人说奴才像主子,可是这几个家养的孩子一定不随他的沉稳。   “哎呀,大少爷,是五老爷回来了,从日本回来的,还有五太太。”   汉辰震惊,他没想到他拍电报去寻的四弟和三姨娘不曾回来奔丧,移居海外多年,一直未曾回家的五叔无婶却回来了。说不清是喜是忧,但毕竟是寥寥无几的亲人,汉辰大步向大门而去。   五叔比他相像的要年轻许多,如果不是知道五叔早已年过不惑,真会误认为他不过是而立之年有些老相。皮肤保养得好,可能是海边潮润,星眸依旧如当年见到的一样有神,身后跟了风采照人的五婶黄子清,还是那么风姿绰约。   汉辰几步赶上,抖了袍襟跪地磕头,喊了声:“五叔,侄儿汉辰这厢有礼,五叔一路辛苦了。”   五叔焕睿乳名冰儿,自幼也是父帅杨焕豪抚养大,汉辰知道父帅喜欢五叔,甚至胜过七叔,这些是七叔抱怨过的,都是弟弟,父帅对五叔十分疼惜,五叔逃家出到海外这些年,不曾碰过他一手指头。但是七叔犯错屡屡被揍,这些是七叔一直郁闷不平的。如今五叔回家了,看来还真有些良心,起码对逝去的大哥有手足眷恋之情。   五叔目视前方,没有看他,满脸的泪痕指了前方问:“你爹,他去了?”   “是,五叔。”汉辰跪在地上,五叔没有吩咐他起来,他也不能起来,这是规矩。   “你就是这么报丧的?你就是这么孝顺的?”五叔质问,语气已经很是奇怪,一旁的五婶责怪地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在大门口发脾气。   汉辰不知如何作答,但是想五叔的脾气一定是因事而发。   “杨家的长子,父亲过世了,你竟然眼里没有一滴眼泪,真是男儿的泪粒粒如黄金吗?你爹死了呀,你让外人如何去看你,如何去议论你!”五叔气急败坏。   汉辰默然垂头,淡然说:“五叔若是想看戏,戏开在了后园的戏台,请了京城闻名的德兴社来演。”   “你个孽障!”五爷提脚就要踹,五婶在拦,身后赶来的许北征忙劝阻道:“五弟,算了,算了。”   “焕睿,你什么时候也这么粗鲁了?”五婶怪罪道:“父亲过世,他心里很难过,怕不亚于你,你好哭,不是每个男人都好哭的。没有眼泪不能代表什么。”   “五叔,呜呜,五叔~~”小乖儿凑过来拉着五叔的手摇摆着,哭得悲咽,乖儿应该没有见过五叔,如何他同五叔这么亲?可见乖儿在做戏,小脸哭得膳红,怯生生的样子无助得如孤儿一般,事实上他是孤儿,已经是。 第160章 庭训   该来的总算要来,汉辰料到会有这么个时候,就像细流汇聚成大河咆哮而下,就像阴翳的天空乌云聚集引来惊雷闪电大雨倾盆而下。   此时的书斋里只有四人,汉辰抬眼望去,父亲的书案前三把交椅,一正二偏,中间端坐了三叔公,怒目而视,左侧是五叔焕睿,毕竟是杨家的嫡系亲属,父亲的亲兄弟,右侧是姑爹许北征,虽然是外姓,但身负了父亲托孤的重任。   汉辰孤零零地跪在青砖地上,门户紧关,或许是给他这个杨家新一代的掌门人留些颜面。   “汉辰,你是杨家的长房长孙,如今家里家外对令尊的死议论纷纷,有些事,当了我们这些长辈,还有你父亲尚未远去的亡灵。”三叔公顿顿声指指书斋墙上黑纱挽边的杨大帅巨幅黑白照片说:“你说个明白。你爹,他是如何过世的?如何就死在了家门外,你同你爹讲了些什么?更做了些什么!”   汉辰不解地抬头,眼里含了嘲弄的笑,苦笑几声,冷冷道:“恕孙儿愚钝,叔公的话,汉辰不甚明白。”   “龙官儿,你就实话实说。你老子死在了外面山上,还是深更半夜的,他去做了些什么?他死时,只你在他身边,你说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许姑爹急得解释道。   汉辰疑惑的目光望着姑爹,不知如何作答。他这位姑爹,据说当年七叔逃家五年后回龙城被绑去祠堂教训时,就是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姑爹从中挑拨,害得七叔被打得死去活来。汉辰喜欢姑母,也知道姑爹平日在这些后辈子弟中最疼爱他,但他心里对姑爹的感觉很怪,说不上喜欢,也不说上厌恶,可是如今看到姑爹这副嘴脸,真是令他寒心。   “父亲尸骨未寒,怕如今阴魂不散就在这房间里飘荡着望着我们。汉辰对先父如何过世一无所知,先父在天之灵可以为证。汉辰早起在宅子里寻不到了父亲,就猜想父亲去祖坟给七叔扫墓去了,赶去时,父亲面对苍山翠岭背对汉辰而坐,已经过世多时身体僵硬了。”汉辰答到,语速平缓,话语沉静。   五叔焕睿倏然起身,来到汉辰的面前,高大的身躯令汉辰无法去仰视,所幸侧过了头。   五叔俯下身,低声问:“龙官儿,你对五叔说实话,听说这些年,你爹对你不好,是吗?”   汉辰抬眼瞟了五叔,苦笑一丝衔在唇角反问:“不知五叔所言,这父子之间,何谓好?何谓不好?这也是汉辰一直疑惑探寻的问题。听说五叔在国外研究伦理学,定然能指点汉辰一二。”   “你不必巧舌如簧,这些都是你五叔小你十岁时玩遍的,都不曾逃过你爹的眼。你小子,多挨了几句骂,多挨了几下打,你怎么这么大的气性?这些年,你老子没有少给我去家信,家中的诸事都是报平安,只是写到你呀!你呀!小龙官儿,你爹他都写不下了呀!”五叔敲着汉辰的额头,汉辰心想,父亲写信去向海外的五叔诉苦,这是可笑了,这是何必?   许北征也起身劝道:“若说你爹,从年轻时候脾气就大,说翻脸就翻脸,那是谁的账都不买的。莫说是你,当年你爷爷在不也无可奈何?当然啦~~”许北征摇摇头,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引喻并不恰当。忙改了口说:“你爹打的不是你一个,你看看当年你五叔年轻时,那都是得了功名了,那是状元呀!大清的状元,还不是被你爹一个不顺心,揪起来扔炕上说擂就擂?你再看你七叔,小七他比你如何?那份聪明劲,允文允武,这些年我看天下没几个比上他的,可是你爹发起狠,打得小七死狗一样。且不说他们兄弟了,就是你们这一带,这几个儿子,你爹对你如何?你带个野丫头私奔,犯下多大的罪过,你爹也没舍得逐你出家门,打得狠了些,那是该打,可你不该怀恨呀!若是你爹狠,也不是对你狠吧,那是对老二,可怜个孩子,才十八岁,小命就送了不是。你呢?你爹几次三番的就算包容你了。前些时候,你二娘死,你爹打死了燕荣那个女儿,你替她抱不平,可是那时你爹做的,有当儿子的指责爹的不是吗?汉辰,你说明白些,说明白了大家心里就没了这个疙瘩,你爹是怎么死的?”   汉辰无奈地缓缓摇头说:“姑爹、三叔公、五叔,若是诸位真想刨根问底的知道先父如何过世的,办法只有一个。”   “什么办法?”三叔公追问。   “杀了汉辰,让汉辰去地下亲自问一声爹,他老人家因何突然间抛下这一摊家业就去了,还不肯回家。”   众人哑然。   “你个孽障!不动家法大刑你是不肯说实话了!”三叔公恼怒地训斥,从桌子下颤颤巍巍地摸出几根藤条扔在汉辰面前的地上喝着:“你看清楚!看清楚!”   声音歇斯底里。   “这是你爹交给老夫来管教你这个孽障的,我和你姑爹打可以打,骂可以骂,你爹若是放心得下你,能留下这话吗?”三叔公教训着,看了看许北征,又指了焕睿说:“小五,你,你去,你来执掌家法,替你大哥打他,打一下问一句,看他还嘴硬!”   焕睿长咽了口气,来到汉辰面前,他低头看着地下的藤条,又看看跪在眼前的侄儿。   “龙官儿,你如今也是一条汉子了,成了人,没几年就要而立之年,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该知道个是非。你说,你爹到底是如何死的?之前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面对五叔的逼问,汉辰摇头,俯身从地上慢慢地拾起那根藤条,缓缓地举过头。   焕睿微皱了眉头看着眼前的侄儿。   十多年前见他是,一个文静清秀的孩子,似乎不像行伍中的人,略显文弱了些。如今再见,皮肤透出些桐色,气宇见多了些深沉内敛,早在国外就听说过杨汉辰,如今再见果然是另一番气概。汉辰很镇静,眉目间的气定神闲透出他的问心无愧。他没有恼怒,也没有慌张,似乎淡定得不在乎眼前的一切。挂了个孽子孤臣的罪名,他竟然不担忧。   焕睿心想,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杨大帅果然是他害死的,那此人弑父后如此气定神闲定非凡人,一定是天之第一号大枭雄;二是他襟怀坦荡,心底无私问心无愧。 第161章 少主不易   汉辰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犹如父亲在世时他总跪在这块青石砖上罚跪的样子。   他记得早些年,父亲书房里曾有一面西洋穿衣镜,正照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尤其是他被父亲责打得体无完肤时,父亲就要揪了他瘦弱的胳膊扔到穿衣镜前,让他看自己的模样。那面镜子是他在杨家的耻辱柱,是他最不想见到的物件。如今,那面镜子不见了,是因为二娘过世时点破了什么“克父冤孽”这些鬼话的来历,父亲当时就懊恼的吩咐人把那面镜子收去了库房,不想再见到。直到那时,汉辰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在书房里摆了那面镜子在他面前,是用来照他这个“妖孽”的,何其的滑稽?   五叔握着那两股合一拧在一起的藤条在汉辰身边徘徊,咬了牙狠心地说:“汉辰,你想好了。五叔平素是不喜欢中国的传统教育模式,动不动就要打孩子,可是你太过气人了。不是为别的,且不说孰是孰非,也不论你爹过世是否同你有直接关系,父子一场,你惜泪如金吗?他是你爹!生你养你的老子!你怎么冷酷得一滴眼泪都没有?”   “哪里的家法说,父亲死了,做儿女的就一定要痛哭流涕?人都去了,现在哭还有什么用?想听哭,很容易,五叔去门外看,胡管家为父亲请来了‘孝子贤孙’无数,一天三个馍馍,哭得感天动地,比任何人都悲切,够了吗?这能代表他们对父亲有孝心吗?还是对‘馍馍’有孝心吧!”   “孽障,强词夺理!”三叔公骂着,守旧的老儒丝毫容不得子弟的顶撞,指了汉辰的鼻子骂:“你个逆子,你敢顶撞长辈,难怪你爹生前总骂你忤逆,骂你同他打擂台,该打,真是该打!小五,你等什么呢?”   焕睿咽了口郁气,挽了袖子抡起藤条,那藤条抡下就要抽到汉辰的背上。   “老五,他都这么大了,免了吧。好歹给龙城的掌门人留个脸面。”   汉辰跪在地上沉默不语,目光平视,焕睿恼得用鞭梢抽了一下他的背骂:“你骨头还挺硬,死不开口不是?”   窗外传来了呜呜的哭声,那哭声渐渐变大,三叔公对了窗外喝道:“谁在外面呢?”   声音停了,过了一阵,哽咽的声音接道:“三老太爷,是我老胡,求三太爷别为难大少爷了,老胡知道老爷是为什么死的。”   门开了,胡伯扑跪在地上,看了看身边的小主人,哭得泪流满面地说:“三老太爷,大姑老爷,五老爷,老爷他,他是这么回事。”   胡伯就将他碰巧见到和从娴如及乖儿口中得知的近来半年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说出,当讲到二太太之死时,五爷焕睿手中的藤条掉在了地上,惊愕得难以置信。   “五爷,你是知道二太太的,二太太说她少女时最想嫁的是五爷你,埋怨是大太太执意把她许给了老爷为小妾,才误过了同五爷的一桩好姻缘,这样才嫉恨大太太。二太太她要报复,就报复在了大少爷身上。”   听了这些匪夷所思的事,五爷焕睿用一手蒙了脸陷入痛苦的沉思。   当胡伯讲到了二太太的谎言,讲到了这些年老爷对大少爷的不公,及至那晚上父子二人的对话,及老爷逼了大少爷叫一声爹都不得其果郁闷而归时,胡伯哭倒在地,泣不成声。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副官在问:“司令在哪里?军部有急电。”   三叔公听了外面的嘈杂声,没有勇气看汉辰,吩咐一句:“你去吧。”   汉辰抬头望了一眼五叔,五叔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向上一拉,扶他起来。汉辰借力起身,却眼前一昏,险些跌倒,被焕睿一把拦抱住。   “膝盖酸了,还是起得太猛?”焕睿的声音里带了歉意,对汉辰的气势汹汹也减弱了。   汉辰离去,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时,三叔公痛骂一声:“冤孽,有其父必有其子!”   而胡伯却哽咽着指着地上两块油亮并不显眼的青砖说:“这块砖,是大少爷刚跪过的,老爷在的时候,这二十几年,大少爷都是跪这里,跪出个坑了。旁边那块,是七爷的,七爷和大少爷商量好这么跪的,那时候是年少开玩笑,说看谁先把这砖跪穿,到底是大少爷这块坑深些。”   众人这才发现两块砖上却是有坑的痕迹,还真很是显眼。   书房内,入夜只有长明灯灯光在跳动,杨家的人都去后院应酬客人们听通宵大戏。   汉辰独自回到书房,黯淡的灯光中他静静地对着父亲的遗像发呆。   身后细微的脚步声,咯咯作响,汉辰慌忙揉了满脸的泪哽咽问:“你怎么随便闯人家的内宅?”   “你没回头如何知道是我?”玉凝好奇地问,拉过汉辰的手,将一块朱古力塞在他手中。   “杨家很少有人穿高跟鞋,家父不许,只有我大姐穿。只是她步伐重,不似你。”汉辰调整着心情。   一块手帕塞在他手中,关切又心痛地问:“怎么哭了?府里上下都在议论,说你这个大少爷的亲爹死了竟然没有一滴眼泪,你怎么躲在这里哭了,想不到?”   汉辰扭头躲避她说:“让你看到我这狼狈的样子,抱歉。”深吸了一口泪说,“杨家的子弟,流血不流泪,流泪给人看更是可笑!他不想看我流泪。”汉辰指指父亲的遗像,哽咽道:“我五岁,他教我骑马,我从马上掉下来大哭失声,他就打我,他说男娃子哭得什么?掉马尿的男人最没出息,若是再哭,就狠狠的打,打到不哭为止。我那时候只知道疼了就哭,越疼越哭,他就越打越狠,我娘为了这个眼睛都哭肿了。那之后,我就记得他的规矩,不许哭,再委屈,再难过也不能哭,因为他不喜欢看,哭了就要被他打。”   汉辰手撑了桌案,仰面看着墙上供着的遗像。   “那么小的孩子懂得什么呀?太野蛮了。”玉凝评价说。   汉辰摇摇头,咽泪笑笑,自嘲道:“我从来不敢这么靠近的仔细看他,小时候,他喊我靠近他,多半就是要挨打。长大了,我不敢正视他,因为我不想看到他的脸,我同他说话,低眉顺眼,我可以不必看他的神色,我但尽自己为人子的职责。”   眼泪倏然滚落,这回玉凝亲眼见到杨汉辰哭得多么无助,多么伤心。   “这是我头一次这么近的仔细看他,我在山峰上背了他的身体下山时,很沉,我不敢看他,我用帕子蒙了他的脸。”呜咽声已经泣不成声,玉凝伸手抚摸着汉辰的背,拍哄着他,忽然发现这位英雄一世在外沉着睿智的杨少帅,竟然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而那么巧被她撞倒。   “我爸爸过世时,我哭得很凶,不是哭给外人看,是自己伤心。人是有情感的,这不同于动物,所以有感情就要发泄。我伤心,我哭了,我绝不在乎谁看到,谁笑话,谁说什么。伤心了想哭就哭,开心了想笑就笑,才是真真实实的人。这点上,我喜欢子卿,我们都很认同这点,为什么让自己活得这么压抑?为什么要活给别人看呢?我知道你负担很重,许多眼睛都在看着你,你举手投足都要去让自己像是龙城的少主,杨家子弟,这样太难了。” 第162章 漂亮姐姐   屋内冷烛烛光跳动,忽明忽暗的,一双人影似乎如鬼魅在飘动。   玉凝想劝慰汉辰,又不知道还能如何去说,这时听到一声轻咳,回头一看,竟然是娴如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在门口。   一身白色的旗袍,身子单薄,白色似乎不适合她,显得脸色蜡黄的样子,一身素白更显得面色不好。   玉凝自然地迎上一步说:“娴如嫂子,有些时日不见,愈发的瘦了。”   娴如苦笑,望望丈夫汉辰,嘴角带了一些难言的酸楚,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话,没有理会玉凝,只对汉辰说:“三叔公问起了你,说你不在灵堂,也不在戏台作陪,是不是有意给他甩脸色看?”   汉辰手中的帕子握得紧紧,艰难地说:“凭他去想吧。我杨汉辰孽子孤臣的罪名落在头上了,也不在乎什么。”   娴如咽了口气,强堆出笑劝说:“明瀚,何苦呢?你身份不同,如今更是不同,不要落人口实,举手投足都要有分寸,要掂量再三。”   玉凝反是多心地想,难道大少奶奶是看到了我和汉辰说话,起了疑心,故意拿话来点我们?   “汉辰哥已经够难了,老帅死,他也伤心,为什么人人来苛责他,要求他,他也是人呢!”玉凝替汉辰抱不平,她很不理解眼前的女人,似乎这个女人不是汉辰的媳妇,为什么她事事不先替丈夫着想?   “倪小姐,怠慢了,杨家的仆人疏忽了,怎么能让小姐到内宅来呢?后院有戏,小姐可以去看,今天承蒙小姐为我公公的忌辰来祭奠,感激不尽。”娴如温文尔雅从容地说,一副杨家女主人的做派,玉凝反觉得立刻矮了半头,无言以对的尴尬。   “我陪汉辰哥说会儿子话。”玉凝说,求助的目光望着汉辰。   汉辰哽咽着声音说:“你去吧,让我静静。”   汉辰没有帮她,玉凝觉得气愤,这个男人怎么是段木头,怎么不知道帮她解围。若是别的场合,也罢了,明明他对眼前这个女人没有什么好感,竟然还不替她打抱不平。   玉凝赌气地就走,汉辰忽然喊住她:“玉凝,拜托你帮我同倪二爷那里讨个人情,贷款的事,还是要拜托他老人家了。”   玉凝停了步,只“嗯”了一声敷衍,快步走出书房,出了门槛才想,杨汉辰是给自己找幌子当借口吗?让娴如觉得他们是在谈公事?   不管如何,她看到娴如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她在担心自己的丈夫,似乎知道了她在威胁存在,心里不由得意,才走出几步,左右看看,思忖着该往左还是该往右去,这时一个声音从后门喊住了她:“漂亮姐姐!”   不用回头,玉凝就知道是谁,她笑了,笑得灿然,似乎同这阴沉的天地和肃穆的大院并不相配,拿捏着夸张的声音,玉凝一字一顿道:“小~乖~儿!”   “漂亮姐姐~”乖儿哽咽着立在她面前,玉凝看着这个可怜巴巴的小家伙,蹲身摸摸他的头,冰凉的感觉。   “乖儿,你怎么自己躲在墙角呀?”玉凝不解地问。   乖儿抽噎着说:“乖儿怕,怕黑,怕爹爹回不来,怕大哥打!”   “大哥为什么要打你?”玉凝问,心想小乖儿如今这么可怜,怎么也没有当初小霸王的样子。   乖儿放声大哭起来,抱住了玉凝,头在玉凝的胸前蹭,痛哭流涕。   玉凝皱了眉头,她这身西洋裙子可是高档货,还要送出去清洗,只是小乖儿这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又不好拦阻他。   正在这时候,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嘈杂响过,为首的人吆喝了说:“快呀,快些!慢吞吞的,少奶奶昏倒了,快去请郎中,快去后院伺候去!你来干什么,你不是去伺候戏台那边的吗?”   听说嫂嫂昏倒,小乖儿撕心裂肺地喊一声:“嫂嫂!”扔下玉凝奔跑而去。   那凄厉的声音划破夜空,听得人格外的心碎,玉凝想,小乖儿对嫂嫂的感情一定很深,娴如是为什么晕倒呢?总是觉得有点做贼心虚,默默地向戏台走去。   远远地听到鼓乐声和马嘶声,锣鼓动天,一台大戏想必十分热闹,玉凝却没心思去听戏,她不喜欢这些老古董,也不知道二叔为什么沉迷于这个。   还不等走到戏台,就在院子外的夹道里,隐隐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哭什么?闭嘴!听了老子的话有你吃香喝辣的,不听老子的,这龙城都是杨家的地盘,要你好看!”说话的声音吸引了玉凝看去,角落里黑乎乎似乎有两个人影,一高一低,背对她的是油黑的短衫,绑腿下白色的袜翻着月色,玉凝皱起眉头想看得清楚些,就听到娇柔的哀求声:“大爷,不要。有人来了。”   “有鬼来了我也不怕,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方。怎么,这副俊俏的小模样见了杨少帅就笑得合不拢嘴,见我就泛酸了?我刚才看了你看杨汉辰那下贱的眼神,当谁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   玉凝似乎猜出是些什么龌龊的勾当,听了他肆意侮辱汉辰,心里更是郁闷,咳嗽一声,示意来人了,角落里的人如野猫被惊飞,嗖的一溜烟跑了,而黑暗中提了裤子探头探脑出来望的分头男人一副狗腿子的打扮,陪了笑问:“呦,这位小姐,您这是听戏呢?前面的院子就是了,这个门进去。”   玉凝走了几步,忽然又不禁回头看着腌臜的东西,猜是杨府的什么下人,怎么杨家也有这么下作的奴才!   来到戏台下,二叔正听得渐入佳境,连连拍手喝彩,同三叔公有说有笑指点着这出《长坂坡》的妙处。   玉凝落座,丫鬟奉茶,她心里寻思着刚才令人羞愧的一幕,就见台下一个熟悉的背景被魏云舒推搡着去了后面厢房的更衣室。   玉凝还未说话,二叔就起身告辞,说是时候不晚了。   依依不舍的离去时,二叔忽然想起什么,拍拍头从怀里摸出一块金表,径直向厢房而去。   玉凝紧随其后,心想二叔要去做什么?   厢房里一阵悲悲切切的呜咽声,魏云舒的喝骂声:“不要脸的东西,就这么眼皮子浅,不见世面吗?符二管家的东西你也偷?”   “大哥,我没偷?我不知道。”   “你没偷,人家为什么认定是你,屋里没旁人,怎么就你手欠去动那玉壶?为什么人家就寻了你去问话?”魏云舒骂着。 第163章 少奶奶的病   倪二爷大步进了房里,玉凝伸手要去拦二叔,却没能拦住,二叔已经迈进了门,呵呵笑了大声问:“小寒呀,你个粉嘟嘟的小子都怎么跑到这里来唱得哪一出呀?”   玉凝紧随其后掀开帘子进入,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才埋进门内的一只腿撤了出来。   就在帘子掀起的一瞬间,她看到屋里面墙倒立的少年正翻滚而下转身躲藏。魏云舒拿了一个刀劈在他身后边骂边按了他打几下,骂骂咧咧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怒气。   玉凝撤身出来,那是魏云寒,她刚才在夹道里撞见的少年,不知道为了什么被兄长不择地点的教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呦!我赶得不巧了。云舒呀,抖威风也不能在大帅府呀。这里还轮不到你威风呢。小寒做错了什么呀?”倪二爷笑着打圆场,如今逗弄几个戏子,反如过去的八旗子弟遛鸟臂鹰一样的时尚了。   玉凝立在门口一阵的不痛快,二叔这说送块金表给云寒,寒暄几句就离开了。   玉凝随在二叔身后忿忿地说:“二叔可还真是慷慨。”   二叔笑了几声说:“许大帅刚才炫耀说,他买了一只上好的‘红子’,一只鸟值了八万大洋。”   玉凝撇撇嘴:“二叔和许司令有闲钱养鸟,怎么没闲钱帮帮杨汉辰?人家家里遇到了难题。”   “倪家不是开慈善堂的,我说过帮他呀,破例借军饷给他,他不肯应。”倪二爷奚落道,“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命好投胎到杨家,贪上个好爹,少年得志的以为自己是周公瑾、陆逊之才了,还想坐断东南的同南方政府去分庭抗礼,他杨汉辰太嫩!我倪家是有钱,养个优伶看他一笑我博个开心,养只鸟儿花个大价钱听它叫声悦耳我舒心。我若是扔了钱给他杨汉辰,和扔在河里有什么区别,错错!这就像是往一堆篝火里泼猛油想去救火,反而最易烧到自己。无利不起早,谁这么冤大头去帮他?”   玉凝总算是明白了。其实二叔还是心里有掂量的,倪家在龙城有产业,所以不敢得罪杨少帅,毕竟面上要应付杨家;但是二叔心中对杨家这位少主并不看好,对龙城的局势并不看好,所以推诿着不肯借钱给杨汉辰。   玉凝左思右想反是为难,想到杨汉辰一番真情表白,那份无奈,反是令她同情,比同情被打的魏云寒更是心疼杨汉辰。   ※※※   第二日清晨,玉凝醒来听到屋外的说笑声,头昏昏沉沉的,想想梦里似乎看到了杨汉辰,但是很奇怪,又像是那个少年魏云寒。也是一身白色的短衫背了她面墙而立,那身姿完全是她在杨府见到的魏云寒。但是那带泪的脸侧转,竟然是杨汉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华妈妈端来洗脸水,轻声对玉凝说:“查理先生来了又一会儿了,听说小姐昨天去杨府吊唁累到了,就不让我们打扰,在厅里和少爷听美国乡村音乐的唱片,聊天说笑呢。”   玉凝梳洗起床,穿了一件西洋的礼服裙,忽然停了问:“华妈,我记得过节时,家里给我做了一身玉色的旗袍,放去了哪里?还是上海滩名裁缝做的。”   华妈妈笑了:“小姐,您不是不穿旗袍吗?嫌弃那东西勒脖子裹在身上透不过气来。我吩咐人给送去了库房存了。”   “我今天想穿旗袍了。”玉凝吩咐去取旗袍,心里在想,那个娴如总是一身的旗袍,起先那旗袍还是臃肿的老实旗袍,这回看她一身黑色的丝光缎旗袍带了双层的大珍珠项链,还真有几分贵气。   ※※※   查理见到了玉凝绅士般的起身行礼,对她说:“我们高贵的公主下来了?”   玉凝慵懒地隆隆烫发,揉揉脖颈说:“你今天怎么来了?不用去出诊了?”   “啊,今天开假,想去黄龙河去泛舟,不知道Dorothy你是否肯赏光?”查理问。   二弟尔杰仰躺在沙发上,腿架得很高,附和说:“好呀,我去,去玩玩。”   玉凝也是闲得无聊,她想她心里总放着个有妇之夫也不是回事,她应该去淡忘了杨汉辰,这个男人好,可已经是别人的东西了,难道这杨汉辰还真宝贝得值得她去横刀夺爱?   想想那个娴如少奶奶,她就觉得可悲,自嘲的一笑说:“我也去吹吹风,昨天二叔偏拉我去吊唁,累死人了。”   尔杰打断她奚落道:“你可不要这么讲,是你自己死赖活拉的要跟了去的,谁求你去了?”   “尔杰!”玉凝冲上去撕他的嘴,姐弟两个闹在一处。   才出了门去开车,一位助理匆忙跑来迎上了查理说:“辛大夫,您快回诊所去看看吧。杨府的少奶奶病重了,请您去看看,到了诊所了。”   辛查理一脸的不快说:“请她们改日再来吧,杨府上下谁的病我都可以看,只是这位少奶奶的病我不能看。”   玉凝好奇地问:“为什么呀?”   辛查理说:“杨家这位少奶奶,脑子有毛病。她有点那种,你知道吗,那种‘被侵犯狂想症’。听诊器去听心跳,她会抽医生耳光。当然,我没有遇到过,是我的助理医师。”   玉凝猜,辛查理一定是亲自遇到过这种窘迫,难怪他气愤的样子。   “还有,这位少奶奶讳疾忌医的,平日就反感西药。给杨汉辰开的方子,她多半说是西药都是毒药,固执得很,看上去年纪不大,竟然是这么的古板迂腐。”   “昨夜我同二叔在杨府时,听说她昏倒了。”玉凝说,心里暗自担忧,难道娴如是被她气倒下的?杨汉辰该不会恨她吧? 第164章 美味   玉凝应了辛查理殷勤的邀请去河滩酒吧闲坐,又去巴黎大教堂的慈善院去看望了她和辛查理资助的三个孩子,等晚上回来已经是月上梢头。   母亲凑在她身边叨念不休:“玉凝呀,你也不小了~”   玉凝一听这个话题就捂耳朵,她知道妈妈后面一定说:“你看,你的闺密Linda上个月当妈妈了,小露西也嫁了人,你自己不着急吗?女儿风华正茂时候就是初开的花,什么颜色都是娇艳可爱,再打了些就是那些边缘打皱的正艳的花,再好看也没了抢眼的魅力,再等到妈咪这个年龄,就是摆在路边如何精致的修理装点都没人去看了。”   玉凝赌气地起身,妈妈追了问:“玉凝,妈咪是为了你好,妈咪还把你往火坑里推不行?”   玉凝甩手任性地说:“天下的男人没剩什么好的了,嫁个老外妈咪不同意,说是二叔不许,嫁个国内的吧,你看看如今的男人,哪里还是男人了?电影里的都是嗲嗲的奶油小生,比女人还女人,细皮嫩肉的捏了嗓子说话,都和太监一样,惹得从上海到龙城的男人都学得油头粉面的娘娘腔。果然有一个半个还算是男人的,也都是名花有主了,还轮得到我吗?在国外读书误过了,也就没了,总不能随便找个人不管阿猫阿狗就嫁了不是?”   倪太太气恼地责怪着女儿:“你太过挑剔了,你挑人家,人家也要挑你不是。你看,你年纪不小了,又不懂国内的规矩,大户人家都是要个温柔贤惠的,你这个脾气嫁过去,别说女婿不依从,就是公公婆婆那里还少不了口舌。除非找个父母双亡的。”   “杨汉辰呀!”玉凝脱口而出,母亲神色大变,玉凝掩口咯咯地笑了:“只是人家有媳妇了,我总不至于贱卖到给人家做小。”   玉凝大步地向楼上走,发出蹬蹬的响声,母亲气得无奈,追了又问:“那辛查理呢?查理人不做,谦谦君子,温文尔雅的,又体贴,又包容,又受过教育。玉凝呀,你中了什么邪,这样好的男人打灯笼都找不到,你可看上杨家那个大少爷什么了?还总同她混到一处算什么?”   玉凝抿嘴一笑仰头看天左思右想状说:“也不知道喜欢他什么,就是吧。如果和辛查理在一起,就是嚼鸡肋索然无味,可有可无;杨汉辰吗,就是远远的看着,就觉得他是一碟可望不可即的美味。”   “玉凝!也不嫌丢脸!是一个姑娘该说出的话吗?”妈妈生气了,玉凝拔腿冲上楼,正和二弟尔杰撞个满怀。   “什么美味?没吃晚饭吗?”尔杰糊涂地问,玉凝咯咯地笑,母亲气得揉拳跺脚。   尔杰凑在玉凝的身后,随了她一路走一路奚落她说:“二姐,你也太过分了,这才是送上门的珍珠当石头了。这些天辛查理对你多殷勤呀,你偏去和那个冷面军阀纠缠不清的为了什么?我真不懂你,烧坏脑子了吧?”   玉凝提了裙子跳转身笑望了弟弟,奚落他说:“你这种花花大少哪里能懂我,今天lilly明天Alice,后天又不知道是谁了,就像狂蜂浪蝶一样,我才没兴趣。也不怪你,如今龙城上下多是你这样的男人了,自己当然觉得自己是凤凰,看了凤凰反觉得人家是乌鸦了。”   “哎,二姐,我哪里得罪你了?我不是为你了好吗?”尔杰嬉皮笑脸地随在玉凝身后同她逗趣,玉凝不理他径直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二姐,二姐你要是再挑来挑去的,怕是连辛查理这样的你都捞不到了,日后当个老姑婆吧!人家杨汉辰有媳妇,就是你看他好,他还未准看你好。”   “你怎么知道他不看好我?”玉凝反唇相讥,尔杰惊愕地看了他,一俯身一合掌大叫道:“二姐,难道你和杨汉辰暗度陈仓了?你该不会给杨汉辰去做小老婆吧?”   玉凝追了尔杰捶打他,愠怒地骂他讨厌,二人在屋里闹了一阵,华妈妈在一旁劝着:“二小姐,不要闹了,一头的汗,还像个大家闺秀吗?”   玉凝在房里弹钢琴,琴声悠扬在小楼里回荡,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幔洒在身上,一身白纱裙泛着阳光的异彩。   “二小姐,刚才查理先生来电话,说是晚上约小姐去大汉姆餐厅吃海鲜焗饭的约会取消了,他那里有个要紧的病人,一时走不开。听说是杨帅府的少夫人。真是作孽了,杨大帅才去,这少夫人就得了重病,听说竟然都吐血了,送去了查理先生的医院里急救呢。”   华妈妈通禀完发着议论,为杨家少夫人的病感到遗憾。   玉凝问了一句:“是娴如病了?”她忽然记起来那夜在杨家看到的瘦弱的娴如,苍白的脸色如纸没有人色,突然间病倒时那羸弱的样子,难道不是悲伤过度,是有了其它的病症?   玉凝停住了手指,起身离开钢琴,看看窗外说:“我去找辛查理吧,他忙,我去看望他好了。你们总催我要对他热情些,还不去给我准备点点心带给他?想他要是做打手术,就没个时间吃饭了。”   玉凝带了丫鬟碧琳随她同去,碧琳是个肤色黝黑的南洋女孩子,是二叔在香港的宅子里管家的小女儿,这回被二叔带来了龙城。碧琳不懂汉语,只会英文,随在玉凝身后不停地问东问西,总爱答一句:“是的,小姐!”   碧琳碗着篮子随了玉凝身后来到了医院,玉凝来到辛查理的诊室外时,门是紧闭的。   小巧身材的护士小雨看到玉凝热情的打招呼,低声说:“倪小姐请在会客室稍候吧,查理大夫和病人家属在谈手术。”   玉凝迟疑地在门口望望,轻轻推开门缝,听到里面的声音:“杨少帅,我说的是实话,医生的职责是治病救人,尊夫人得的病在贵国中医来讲是‘病入膏肓’,非针砭能治;在我们西医的角度来说,就是癌症,是乳腺癌,你是她的丈夫,你难道没有看到她乳房已经病变,已经肿瘤的痕迹外露了吗?”   “你也是中国人,你的某些用词太刺耳。我只想知道你如何拯救我太太的病症,挽救她的生命,不想听你说太多的。”杨汉辰的声音让玉凝心里一震。   娴如怎么了?娴如得了乳腺癌?   玉凝颤抖着唇难以置信,也恨杨汉辰太古板,什么时候还和辛查理计较,辛查理是德国籍华人,在大清他家就迁移去了德国,后来辗转美国读书,这些年家人才回国布道。怎么杨汉辰就苦苦纠缠。 第165章 乖儿的鸡腿(1)   “杨少帅,你要知道,你的太太很倔强,她根本不和医生配合。我做杨家的保健医生多年,是知道传统的太太们不能让男人接触的。可是你要知道,西医中大部分是男人,或者是几乎全数的医生,都是男医生,尤其在妇科上。我虽然是全职的医生,但是我不是主攻妇科的,依照我的能力,我也无能为力。护士小姐去帮我看过尊夫人的乳房,已经癌变,所以,很难,我只能去为你们寻找一位有名的妇科大夫。”辛查理诚挚地说,玉凝推门进来。   “我都听到了,查理,我去练习Mr.Robert,他一定可以的,他是妇科的泰斗,他曾经在香港为了母亲做过手术,很成功。”   汉辰疲惫地回到家里,身后跟着缓缓而行的娴如,娴如如做错事的孩子,扶了丫鬟的手臂,偷眼看了丈夫,低垂了头抱歉道:“龙弟,都是我不好。”   汉辰停了步子,陪出笑脸安慰她说:“娴姐,你不要担心,刚才你也看到了,倪小姐送我们出来时,说过她要帮我们找个英国的大夫,可以为娴姐治病的。”   娴如紧紧肩上的白色披肩,勉强地笑笑说:“都是我不好,害得倪小姐都帮我去奔劳。听医院的护士小雨说,倪小姐快要嫁给辛查理大夫了,辛查理是个好人,又有学问,有本事,人看上去脾气很好的。今晚辛查理大夫是约了倪小姐去黄龙河的洋人酒吧吃西餐的,被我这病给搅乱了,真是抱歉了。龙弟,你一定替我给辛查理大夫道歉,是我亏欠了他们。”   娴如的话里有着深意,她的目光锁着丈夫的眼眸,仿佛害怕一不留神丈夫就会从自己的眼中消失。她款款地扶着丫鬟的手走向丈夫,用帕子为他揩额头的汗。汉辰侧过头,羞涩中有些惊慌,她红了脸,看着眼前的丈夫似乎还是十年前那个青涩的男孩子。   “龙弟,是姐姐给你添了麻烦,家里这么多事,公公婆婆才去世,我却病了。你别去担心我,我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这是忧思太重,过了这几天就好的。”   娴如宽厚地安慰,余光看到两个小家伙从影壁后探出头在窥探。   “乖儿,亮儿,怎么躲在那里,过来吧。”娴如向孩子们招招手,乖儿和亮儿拉了手过来。   “嫂嫂,你病了吗?是大哥带你去打针了吗?”   “娘,打针好疼吧,亮儿给娘揉揉吧。”   ※※※   两个孩子在娴如身边亲昵,娴如潸然泪下。   杨大帅出殡后,杨家恢复了平静。   这天晚上大家族按照常规,在祠堂外的水榭旁摆了家宴,开始在忌辰后第一次开荤菜。   这是个庆典,庆祝先人被安然超度升入极乐世界,入土为安,孝子贤孙们继承家业,让杨家世代繁荣,钟鸣鼎食代代相继。   依旧是请了德兴社来家里唱大戏,只是戏码都是些热闹的打戏,如《闹天宫》、《红鬃烈马》之类。   ※※※   灯火辉煌的水榭里,乖儿算是“汉”字辈儿的孩子,要和大哥坐在一桌同叔公和五叔父共进晚餐。   汉辰恭敬地招待着长辈们,女眷们都在隔壁的一个台子上。   汉辰吃得不多,也不大动筷子,似乎伺候长辈们进餐就如平日逢了年节伺候父亲一样。   只有乖儿埋头苦吃,不时站起身去夹鸡腿,不然就将一盘爱吃的鱼米端在自己的面前。   汉辰起先惭愧地狠狠瞪了他几眼,用脚尖踢踢乖儿桌下的腿。   乖儿嘴里叼着鸡腿,如一只叼了骨头的小狗狗仰头茫然地望了大哥笑笑。   乖儿不知道大哥为什么瞪他,平日里若是爹爹在,最喜欢看他吃饭开心的样子,总会抚摸他的头嘱咐说:“乖儿,慢些吃,小心噎着。这一盘的酱鸡腿都是你的。”   乖儿用手背揩了一下油腻腻的嘴,对了隔壁的桌子大声喊:“嫂嫂,水!我的水呢?”   娴如起身,尴尬地笑笑去吩咐下人打温水,胡伯眼明手快忙将一杯水递过去说:“小爷,这里呢。”   乖儿只喝了一口,噗的一声喷了满桌,那些菜如淋了雨水一般,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面面相觑。   “这水是凉的,没有糖!”乖儿抱怨着,丝毫不觉得自己过分。   汉辰的面色铁青,娴如忙过来劝阻说:“哎呀,都是我疏忽了,乖儿的肠胃不大好,只喝温糖水的,都怪我,怪我。乖儿,下了席去喝水好吗?”   娴如哄劝着,想将乖儿劝下席面。   汉辰低声吩咐下人将菜肴扯下,送去给下人们吃,重新换菜上来。   小乖儿执拗地拦阻:“我的鸡腿给我留下,那个是我的,我的!”   乖儿的举动就是一个没有教养的孩子,汉辰板起脸一把揪起他呵斥他说:“乖儿,你的窗课还没做完,先去做窗课,鸡腿留给你。”   “不要吗!”乖儿顶撞道,“我都两周没吃到鸡腿了,我要吃!嫂嫂说了,爹爹入土为安就给乖儿吃鸡腿,让乖儿吃个够!”   汉辰气恼地咬了唇,满座的亲朋长辈都惊讶地望着这个杨家的少爷,竟然大户人家的少爷如此没有教养,举止无状。   汉辰平静地笑笑,摸摸乖儿的头低声在他耳边说:“胡伯给你藏了你最爱吃的鸡腿,新鲜的热的,比这个好吃,去书房等了,大哥让胡伯给你送去。”乖儿这才叼着一只鸡腿点头欣然离去。   到了书房,冷冰冰的房子什么都没有,乖儿正要跑出去喊送鸡腿来的胡伯,书房门突然间噶扎一声关上了,落锁的声音响起。   乖儿冲去门口,看到胡伯正在从大铜锁里抽拔钥匙。   “胡伯,为什么上锁,我的鸡腿呢?”乖儿摇着门跳脚问。   “小爷,你是真糊涂假糊涂呀?当了那么多家里家外的长辈,你吃东西不能再和老爷在世时那么没个样子了!你怎么能不顾左右的那么大嚼大啃,还往酒席上喷水呢?没看大少爷脸色都变了吗?”胡伯跺脚无奈地抱怨着。   乖儿摇着门大声喊:“我不上席就是了,谁稀罕上席和那些老头儿吃饭。把我的鸡腿送来呀,我大哥不是说有鸡腿吗?”乖儿紧张地喊着,但是胡伯却从他视线里消失在院门处。   秋风怒号,垂得窗子哗哗作响,不知过了多久,乖儿累得昏昏欲睡了,才觉得有人晃醒了他。   他睁开眼,迷糊地看到了大哥一脸怒容立在眼前。   无限的委屈涌上心头,乖儿鼻子一抽,委屈地问:“大哥骗人,鸡腿呢?乖儿的鸡腿去了哪里?” 第166章 乖儿的鸡腿(2)   汉辰拍拍手,门外胡伯的儿子小黑子探头探脑的向里面望望,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盘热腾腾的鸡腿放在了桌案上。青花瓷的盘子上绿油油的青芽菜叶垫底,衬托着挂了绛红色糖色的一根根鸡腿,齐整的摆做半扇型,香气满屋。   汉辰指了指案子边一把凳子吩咐乖儿:“坐吧!”   自己挪了把凳子坐在了桌案边。   乖儿又冻又饿,一见到桌上的美味眉开眼笑,爬在凳子上,头凑过去双手撑扶了案子,鼻子在那盘鸡腿上深深嗅着那诱人的味道,垂涎欲滴,粉嫩的小舌头在唇边扫了一周,伸手就去抓鸡腿,屁股上措不及防被重重抽了一鞭子。   “哎呦!”乖儿惨叫惊呼直起身子,一把捂住了屁股,眼泪都要落下来,猛回头望着怒目而视的大哥,莫名其妙的目光询问:“为什么打我?”   “为什么挨打?”大哥平静的问,阴沉的脸色带了郁怒。   乖儿嘴角一抽,委屈得眼泪扑簌簌落下,摇摇头。   “想吃鸡腿吗?”大哥继续问。   乖儿点点头,眼珠飞转,可怜兮兮地望着大哥。   大哥长吐一口气,手中的藤条指了桌上的鸡腿吩咐:“去吃!”   乖儿有些犹豫,但是禁不住那美味的诱惑,既然大哥将鸡腿摆来,初衷还是要让他吃的。他仔细想想,记得大哥吃饭一直很规矩,再饿时也是吃得文邹邹的,总是在爹爹不在的时候教训他吃饭不许出声,不能抢桌上的吃的,要有吃相……总之大哥就是规矩多。可是现在没办法,那天四儿姐姐低声提醒过他,要谨言慎行,如今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大哥做主当家了。   乖儿何等的聪明,他当然不吃眼前亏,只要大哥不是欺人太甚。   他规矩的坐回到凳子上,但是和眼前的美味比,他还是忍了。他将手在衣服上蹭蹭,心想大哥说过,脏兮兮的手不能去拿食物的,只不过……他刚恍悟到似乎用衣服擦手不大合适,四儿姐姐总嘲笑他这个毛病,大哥手中的藤条就如长了眼睛一样不偏不斜地抽在他手背上。   “哎呦!”乖儿惨叫一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捂住手呜呜地哭了抽咽着望着大哥。   “为什么打你?”大哥平静地问。   “不该拿……衣服……用衣服袖子擦手。”乖儿抽噎道,又解释说:“四儿姐姐没给我准备湿手巾擦手。”   本来就不怪他,平日吃饭都是四儿在一旁拖了盘子,里面放了吐痰用的小漱盂,擦手的温毛巾,剔牙用的象牙小签。如今大哥挑他的错,简直是岂有此理。   “就这么去吃,去!”大哥喝令,乖儿泪眼望望桌上那盘鸡腿,拼命摇摇头,他哪里还有胃口吃。   “去!吃了它!”大哥喝令,乖儿慌得奔回桌子,他偷窥着大哥,留意大哥的脸色和每一个眼神来判断自己的一举一动是否不妥。他在大哥威严的目光逼视下坐回到凳子上,那红木的椅面冰凉又生硬。他不敢再伸手,看看自己的手小心地问大哥:“大哥,没有手巾擦手,可以不擦手就吃吗?”   大哥摇晃着鞭子不置可否。   乖儿小心地伸手去抓鸡腿,手都要快接近到鸡腿,就见大哥手中的鞭子蓄势待发,忙如被蛇咬一般迅猛地扯回手,心在噗通地跳,庆幸逃过一截,改用筷子生硬地去夹盘子里的鸡腿。   那酱色的鸡腿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糖色,只是象牙箸夹上它就打滑,乖儿试了几次,都不成功,索性起身单腿跪在凳子上,将盘子端起来到自己眼前,就要将里面的鸡腿倒到自己的碟子里,这时他意识到可能犯了错误,因为大哥手中的藤条呼啸而下。   疼得他“嗷唔”惨叫,手一松,一盘鸡腿滚落了满桌。   “鸡腿滑……不赖乖儿……都是四儿给我夹……”乖儿想说他不会用筷子,大哥却奚落地接道:“你不会同人一样用牙箸,这会和狗一样上爪子抓,用嘴叼,是不是?”   “呜呜,大哥欺负人,大哥不讲理,呜呜~爹爹,嫂嫂~大哥要打死乖儿!” 第167章 乖儿的鸡腿(3)   乖儿揉着身后,一碰就疼,满脸是泪抽噎着摇头说:“大哥,乖儿不吃鸡腿了还不行吗?乖儿再也不吃鸡腿了!”   乖儿身子向后缩退,怯弱地样子,可怜巴巴望着大哥乞怜地说。   大哥走近他,鞭梢点点他的盘子,指指桌上的鸡腿说:“吃!都吃了!”   乖儿啜泣着拼命摇头,鼻涕眼泪横流,哽咽地说:“大哥,乖儿不饿,不吃鸡腿了,乖儿不吃了。”   “不吃了?不吃了就挨打!”大哥喝道,吓得乖儿哭着摇头,呜呜咽咽地抓起一只鸡腿往嘴里送,手背上又被抽了一鞭,一松手,鸡腿掉在了地上。乖儿哭着蹲身去捡,正好被大哥追着补了几鞭。   “叫你扔!你还耍脾气了!敢摔摔打打了!”   “呜呜,大哥,冤死乖儿了,不是啦,大哥,啊!嗷~~大哥~~大哥!”乖儿捂着屁股四处躲藏逃避大哥手中拿根夺命的藤鞭,他缩贴在墙上蹲身哭着,手足无措。   “大爷,大爷,求你打小黑子吧,小黑子皮糙肉厚,打几下不怕的,乖儿少爷都打破了皮出血了。”小黑子跪地磕头求饶,乖儿躲在小黑子身后,如果他会穿墙,怕就是要遁逃而去了。   “爹爹,爹爹,救乖儿呀,爹爹你去哪里了?大哥要打死乖儿!”   乖儿无助地哭着,被大哥一把揪过来到桌案边,按他坐下训斥:“你可知道为什么打你?”   乖儿哭着摇摇头,一见大哥沉下脸举起藤条,忙点点头哭了说:“乖儿吃饭不守规矩。”   “都坏了什么规矩?”大哥沉声问,阴沉的面颊蕴育雷雨。   “不许上手抓吃的,好东西不能端到自己眼前,要大家一道吃。”乖儿抽噎着抹着眼泪。   “还有呢?”   “吃饭前要洗净了手,打喷嚏要捂住嘴,不能把食物吐在桌子上,不能吃饭说话,不能挑食。”   汉辰又气又笑,看着哭得满脸如花猫一样的小弟,又恨又怜的问:“你心里很明白,为什么明知故犯?”   乖儿揉了眼睛哭着:“爹爹说,只要乖儿吃得开心,规矩都是给别人定的!”   一句话惹恼了汉辰,他“爹爹,爹爹在哪里?爹爹,乖儿要爹爹!”乖儿失声痛哭,汉辰喝他说:“闭嘴!闭嘴!不闭嘴就继续打,看你还哭!”   乖儿吓得竭力忍住悲声,被大哥按回原地。   汉辰瞪了一眼小黑子,不许他去报信,吩咐他收拾了一地零落的鸡腿喂给门口的大黄狗吃,看着乖儿贪婪而无辜的目光送着那盘肮脏的鸡腿走,乖儿的小嘴一撇,抽噎起来。   “哭什么哭?还想多挨几下?”汉辰喝问。   “乖儿,乖儿不想当乖儿,乖儿想当阿黄,阿黄吃肉不用那么多规矩。呜呜~”   ※※※   乖儿被大哥抱回房中时,已经头昏脑胀不知道是几点。他只知道自己身上剧痛,他躺在床上不多时,也不见大嫂一如既往来哄他睡觉,眼睛一酸,心想难道大嫂也站去了大哥一边,日后欺负他吗?他想起了亮儿,怎么亮儿也没有个消息?   喉咙干得要撕裂,他勉强撑了身子起身,只穿了一件白色的丝绵单衣,光着脚向嫂嫂娴如的房间挪去。   房里亮着灯,传来呜呜咽咽的啜泣声,乖儿的鼻头一酸,委屈顿时冒上心头,一定是嫂嫂知道他被大哥欺负的事,在替他难过呢。   “小姐,不要哭,我们想想办法。小姐,你的病都是被姑爷气出来的,这些年只有四儿知道小姐的委屈,姑爷从来不亲近小姐,小姐在这个家里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到头来姑爷还惦记别的女人。先时是那个野丫头秋月,后来又是这个疯丫头倪二小姐。过去有太太老爷做主,姑爷不敢胡来,如今连个给小姐做主的人都没了。小姐,你肯定姑爷和那个倪小姐有私情吗?如果是这样,不如就和三太爷说了,还有五老爷在,都能给小姐做主的。总比姑爷真的当家了,娶了那个倪二小姐进门,就来不及了。”   乖儿忍了悲声,这个话题令他措不及防。嫂嫂怎么了?嫂嫂受了委屈?   “小姐,你的病不能生气的,早些年我们村里的员外家的小奶奶就是被气得坏了奶子死的,郎中说那就是生气,所有的气都在胸口打了结,越来越多,经脉不通了,人就气死了。小姐,你还有亮儿少爷,还有乖儿小爷都要指望着小姐你呢,你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呀,小姐你不要气坏了自己。”   乖儿就听嫂嫂一声长叹,随即哭泣说:“我怕是不行了,我的身子自己知道,不怨他。是我命不好,偏偏大了他五岁,嫁过来时他不懂事,他懂了人事我又老了。”   “小姐,不是的,不是姑爷不喜欢小姐,都是姑爷在和老爷赌气。老爷越是逼他,他不敢反抗老爷,就迁怒在小姐身上。听家里的下人说,老爷逼姑爷同小姐圆房那几年,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动不动就把姑爷喊去书房,扒了~”   后面的声音太小,乖儿听不见,只能猜,似乎能猜出,八成是大哥不听话,欺负嫂嫂,被爹爹打屁股了。心里一阵报复的快意,得意的笑了笑。   原本想找大嫂告状诉苦,一见大嫂得了病,伤心欲绝的样子,也就把自己的委屈忍了。   半夜里,乖儿发烧了,头烫得像火盆,眼前只看到一个火盆上飞舞着无数鸡腿。那些鸡腿颜色怪异,是肉色的,白皙的肉,上面横七竖八一道道黑紫的檩子,如他屁股上的鞭痕。 第168章 五叔父   乖儿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自己被波浪托起,托起身子就不能沉下去。耳边含混着嫂嫂的声音,声音中带着海浪的呜咽:“你要是心里有火,就打亮儿吧,不要打乖儿了。爹爹去了,好歹要对乖儿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好些。亮儿好歹还有~~”   大哥烦躁的声音:“娴姐你多心了,你真那么慷慨舍得亮儿?还是一定要做个贤惠的杨家大少奶奶给世人看?乖儿是我的弟弟,父亲去了,就剩下我们兄弟,我自然要管教他成人。你是见到他在饭桌上如何的没有教养丢尽杨家的脸面。都是父亲平日太宠惯他,知道说是父亲老来得子未免娇惯幼子,不知道都要笑杨家没有家规了。”   乖儿忍了痛,沙哑的嗓子想喊嫂嫂给他一口水,又喊不出来,竭尽全力用手抓挠着喉咙,干裂的喉咙似乎要裂开,如烈火焚烧干柴,他想撕开喉咙,又没有足够的气力。   “乖儿,你做什么?乖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唬嫂嫂,乖儿!”嫂嫂惊呼着失声哭出来,强劲的手握住他的腕子,箍得他无法动弹,是大哥,那是大哥的手,他太熟悉了。   此前,他在父亲的呵护下长大,生活得无忧无虑,他甚至不知道什么叫痛打,他曾经有几次被大哥打,但是现在才知道当初大哥是如何的压制了怒火,如何的手下留情了。   他睁不开眼,觉得大哥的手在他身上摆弄,触到他伤口沙痛,似乎在给他上药,他没了气力,无礼地昏了过去,那是昏厥,不是睡,他再睁开眼时,身上的肉撕裂一般的痛,眼前是大哥那张闭目养神的脸。心疼一惊,如见到了恶魔,大哥的容颜从来没有眼前这么的可怕,仿佛是青面獠牙的妖怪。   乖儿挣扎了要起身,大哥也惊醒,刚要去抱紧他,他一挣身,从大哥腿上滚落到地上,疼得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乖儿!”大哥起身去扶他,他连滚带爬向后逃,张皇地爬滚到门边,翻身起来撒腿就跑。但是腿酸痛无力,才奔出几步踉跄着扑跌出去,门牙磕在青石板地上,疼得他哭不出声。   抬头时,看到一双油光可鉴的皮鞋。他抽噎着抬头缓缓向上看那笔直裤线的西裤,西装,那弯身来扶他的双手,那是五叔。   “五~五叔父。”乖儿呜呜地哭,哭得可怜,又惶然回头,紧张地缩躲到五叔身后去躲大步赶来的大哥汉辰。   乖儿伸手要去抓五叔的裤子,犹豫一下又没敢去抓,他怕弄脏五叔漂亮的裤子。   “汉辰,怎么了?”五叔问,回头去拉乖儿,乖儿拼命摇头。   “五叔,汉辰在管教小弟,教他杨家的规矩。”汉辰正声说,毫无惧色。   “哦?杨家的规矩,说来我也听听,杨家的什么规矩?”五爷焕睿问,含着笑。   汉辰微躬了身说:“父亲留下的规矩,杨家的子弟,行为举止都要符合大家子弟的规范。”   焕睿平静地说:“汉辰,走,我们让乖儿先进房间,莫要着凉。”   ※※※   乖儿被大哥抱回了房里,他周身在颤抖,不知道是天寒发抖还是心理的惊恐。   嫂嫂娴如追出来时有些气喘吁吁,扑过来抱了他贴着他的小脸喊着:“乖儿,乖儿,吓死嫂嫂了。”   乖儿强忍了泪,想笑又笑不出,一脸的苦笑对嫂嫂安慰说:“乖儿身上热,想出来凉凉。嫂嫂,你病了吗?为什么四儿姐姐说嫂嫂病了?嫂嫂要打针吃药吗?嫂嫂乖乖地听话,打针不疼的。”   娴如的眼泪倏然而下,同汉辰将乖儿送到房中,放在松软的被子上,看着小乖儿青紫的伤,眼泪更是决堤般流下。   床的一角,小老鼠般躲着一眼惊恐的小亮儿,汉辰扫到他问了句:“如何不去上课?”   亮儿吓得哇地大哭起来:“阿爸不打亮儿,亮儿怕,亮儿怕疼,亮儿不吃鸡腿,亮儿什么都不吃了!”   五爷焕睿拍拍汉辰的肩头,无声地安慰。   娴如这才记起揉揉泪眼对四儿吩咐:“乖儿和亮儿还没吃早饭,大爷也没用饭呢,快去备了。”   回头看了一眼五爷问:“五叔父,可曾用过早饭,添双筷子一道吃吧。”   冰儿豪爽地说:“好呀,就来讨扰了。”   ※※※   一碗热腾腾的鸡丝面送到乖儿的眼前,乖儿偷眼看了看大哥,惊恐的目光拼命摇头说:“乖儿不饿,什么也不吃,乖儿不饿。”   “胡说,吃饭!”大哥喝骂。   娴如瞪他一眼,哽咽着声音哄他:“乖儿,听话,就是让嫂嫂高兴一下,吃一点,吃半碗好吗?”   乖儿摇头如货郎鼓。   咕咕的几声响,从乖儿空空的腹中传出来,娴如破涕为笑哄着乖儿问:“还说你不饿,你听听,肚子都在叫苦喊饿了。”   乖儿已经拼命摇头,呜呜地哭了说:“乖儿不吃,乖儿会坏了规矩,大哥的规矩乖儿不知道,爹爹不曾这么要乖儿吃饭。爹爹说看乖儿吃得香他就高兴,大娘也这么说的。乖儿怕挨打,大哥打人太疼,乖儿不吃了,再也不吃饭了。”   “胡说,小爷不吃饭,会饿死的。”四儿吓唬他,侧头强忍了泪。   “死了就去找爹爹吃早饭了,爹爹不嫌弃乖儿的。”乖儿执拗的说。   汉辰抿咬了唇,转身大步离去,五叔焕睿随后跟他出去,喊住了他:“老大,等等!”   汉辰没有停步,他想逃走,逃去一个无人的地方,五叔厉声喝道:“杨汉辰,这就是你的规矩,长辈喊你都不见你应声止步?”   汉辰停住了步子,无奈地仰头望天,一撩衣襟规矩地跪下。 第169章 娴如的绝症   秋风卷了落叶在他膝前嬉戏轻舞盘旋,汉辰依旧挺直了腰身跪在地上,军人的素养让他身上有着一股刚毅的魅力,但又与眼前这低人一头的形象极不匹配。   杨焕睿踱步在他眼前,沙哑的声音遗憾地说:“我是你叔父,但不是你父亲,你不必用他留下的那套老规矩跪我。起来吧!再者,你是军人,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该是知道的。”   汉辰低声应了声:“谢五叔!”缓缓起身,补了一句:“父帅去了,父帅说杨家的规矩千年不坏。出了杨家的门槛,就是军人,有军人的军纪、军法、规矩;进了这道门槛,就是家,杨家有杨家的规矩。”   焕睿侧目打量他,双手十指交叉在胸前伸出舒展疲惫的腰身,绕绕腰说:“汉辰呀汉辰,年纪不大,脑子都要成了古董了。你爹如今不在了,大规矩是不可以破,但是那些繁文缛节的,就不必了。伤了乖儿,你心里就不难过?听说这孩子二岁起没了亲娘,就在你身边长大的,和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区别?那份弟弟依赖长兄的情谊,你没经过,你不会懂。那真是长兄如父,比父亲还珍贵。所以,汉辰呀,你心里那道门槛,要锯掉,不能再有。”   五爷焕睿悄悄汉辰的胸,呵呵地笑笑,又拍了他的肩头说:“你五叔没那么多规矩,昔日你老子的规矩也是奈何你五叔不得的。走吧,去吃早饭,你也给乖儿一个笑脸,好歹别吓到了孩子。”   汉辰反有些不习惯,五叔笑呵呵地拉了他的手进屋,娴如一眼是泪的正在一口口喂乖儿吃鸡丝汤面,见到汉辰进来,手一抖,热汤烫了手,险些将碗打掉。四儿眼明手快地接过碗,喊了声:“小姐仔细了。”   “啊,吃吧,下不为例。”汉辰随意的一句话,乖儿惊惶地望着他,娴如堆出笑脸,刚要起身,忽然眼前一花,身子晃了晃,跌坐回凳子上。   “娴姐,你怎么了?”汉辰放去扶她,娴如一手扶头,痛苦地伏在桌案上,颤抖的声音说:“不必,没关系,老毛病,歇息一下,就好。”   焕睿吃惊地问:“昨天你们不是去看医生吗?医生如何说的?”   娴如支撑了身子抢了解释:“没~~没什么~五叔,不必~~不必担心。”   焕睿沉了一口气,看了一脸忧郁的汉辰,又看了隐隐啜泣的四儿,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   汉辰点点头说:“我托人给她找寻个西洋大夫来看看。”   “我不看,我只用郎中请脉,不要去那种地方看。洋人没有廉耻心,不能!”   焕睿惶然大悟,叹气摇头。   扶了娴如下去休息,乖儿懂事地一瘸一拐去随了嫂子身边去伺候。   汉辰才说出了实情和诸多的无奈。   “啊,这就是华人的可笑,医生是治病的,可是国内都抵制西医,因为医者多是男士,要有肌肤之亲。老大,你该不会也如此保守吧?”   汉辰回避五叔的目光,不置可否。   “如果是命和所谓的颜面,你舍取哪边?”五叔问。   汉辰咬了咬唇说:“如今,我别无选择,我可以极力去保全娴姐的命。可是,你要知道娴姐,她一定不会这么选择,否则就不是娴姐。我如今在找寻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看如何能寻到一个女的西洋妇科医生。已经托人去找了。”   “我也去帮你问问。”焕睿说,“子清在国外有些朋友。”   “大爷,大爷,门口有客人来寻大少爷。”胡伯提了衣襟大步过来,汉辰望了一眼五叔,好奇地问擦汗的胡伯:“什么人?请去客厅吧,我就去。”   “哎呀,大少爷,是倪家的二小姐,说是什么给大少爷和大少奶奶送救命仙丹来了,一定要大少爷亲自出门去见迎她进门,她才肯进来。”   汉辰哭笑不得,微蹙了眉头,对五叔红了脸解释:“五叔,我托了倪小姐帮娴姐找大夫,怕是有回音了。五叔请先去用饭,汉辰去去就回。”   玉凝抱了臂在杨府门口东张西望,来来往往的下人都对她投以好奇的目光。   阳光有些刺眼,玉凝不安分地走动着,猛一回身,险些撞在了大步走来的汉辰身上。   一脸灿烂的笑容,嘴笑得如月牙一般,露出一口洁白的贝齿,玉凝兴奋地对汉辰说:“我给你找到了,女的西医,丹麦留美的妇科医生,人在香港,明日就到龙城。我可都是为了你。”   玉凝邀功般地喋喋不休说着自己如何费劲周折找到这女大夫。   汉辰却低声对她说:“谢谢你。进府里说话~~怕不方便~~不如~~不如~~”   汉辰左右看看,街口停了玉凝的那辆敞篷车,她穿了一身马裤,紧身的丝绸蕾丝翻花衬衫。   “你自己开车来的?”汉辰左右扫视周围人的眼神,显得有些不自然的问。   玉凝有些失望,嘟着嘴说:“喝你们杨家一杯茶都这么难,没个诚意。算了,你也忙,我不打扰你了。明天带你媳妇到查理大夫的医院来吧,做个全面的检查。真是封建的女人!”   玉凝摆摆手下了台阶离去,走出几步回头对汉辰说:“哎,你可欠我一顿大餐,我想好了吃什么通知你。”   汉辰来到娴如的房中,她在吃镇痛的药,手在颤抖,豆汗淋淋。   乖儿跪在床旁用湿毛巾为嫂嫂揩着一头冷汗,这个举动反令汉辰惊愕了,心里一阵酸楚。   平日里小弟在家最不规矩,调皮任性,除去了捣蛋出些新鲜的顽皮法子,也从来不见他为谁考虑过。可如今小弟身上带着伤,他肯定他昨天狠狠的一顿揍足能让小弟在床上趴上一周。可此刻小弟竟然忍了自己的痛在伺候嫂嫂。   汉辰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呜咽的声音中他见到了儿子亮儿蹲在床脚呜呜地哭,不停地问:“娘,你怎么了?娘,不要吓亮儿。”   娴如咳嗽几声,乖儿急得喊亮儿说:“亮儿,水!茶碗端来。”   四儿眼疾手快地捧了水到娴如眼前,扶她抿了一口。   “不妨事,和风寒一样,会好的。乖儿,你带亮儿去睡,上些药再睡,听话,嫂嫂,嫂嫂睡一觉就好了。”   汉辰一阵愧疚,仿佛小弟乖儿对这个大嫂都比自己这个丈夫对娴如尽责。   他过来坐在了床边,结果乖儿手里的毛巾,在铜盆里浸湿,拧了一把。乖儿却机敏的伸手在水盆里划了一下对四儿说:“加些温水来。”   他根本不理会大哥,眼里似乎只有嫂嫂,这令汉辰又有些别扭。   一边安抚着娴如说:“娴姐,明天西洋女大夫从香港来,我们快去看看。你忍忍。”   又扫了一眼乖儿吩咐:“去睡吧。”   乖儿的手紧紧抓住嫂嫂的手腕,依依不舍的样子,迟疑的说:“嫂嫂,你病了要人照顾,今晚乖儿和亮儿陪嫂嫂睡。”   汉辰哭笑不得,心想乖儿一定是在和他怄气,就沉了脸训他说:“你都十二岁了,是个小男人了,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孩子还和嫂嫂睡的,让人听去笑掉大牙。”   乖儿瞟了一眼大哥,嘟哝说:“乖儿从小没娘,嫂嫂就是娘,是大娘说的。嫂嫂病了要人照顾,二十四孝里的孝子都是和衣不解带伺候父母的。大哥从来不和嫂嫂同房,那就乖儿勉为其难照顾嫂嫂了。”   一番话反是如小大人一样,汉辰都吃惊这是小弟说出的话。乖儿伺候嫂嫂那副尽心的样子,让汉辰心酸。   娴如搂过乖儿摸摸他的头说:“乖儿,嫂嫂怎么能让你照顾嫂嫂呢?乖儿你身上的伤没好,要去好好休息。”   乖儿一脸灿烂的笑,讨好的样子撒娇地对嫂嫂说:“不疼了,就是有些肿,一点不疼了。”   哄走了乖儿和亮儿,娴如堆出笑对汉辰说:“龙弟,姐姐知道你忙。若是太忙,就不必在乎我的病,老毛病了。只是你心情不好时不要打乖儿和亮儿,就是对我最好的药物了。看把乖儿打的,他不是不听话,是过去没有人这么教他,也是爹爹不曾这么要求他。” 第170章 嫂嫂不死   第二日,乖儿扶着廊柱在庭院里看枝头的两只喜鹊打架,他本想穿漂亮姐姐送他的那身西装,今天想调剂心情,很想穿那条裤线笔直的西裤。那淡灰色暗格的呢料吊带西裤,摸起来松软的感觉,他最是喜欢。越是被大哥打得狗熊一般落魄的时候,他就越想衣服光鲜的立在人前,他不想让人看他是可怜虫,讨厌仆人们人来人往都陪了笑脸问:“小爷的伤可好些了?”   此刻他穿了一身白色浆洗的棉布衫,单衫单裤,秋风掠过,弱不胜衣地立在寒秋里。四儿哄了他去添件衣衫,他不肯,他喜欢周身冰凉的感觉,喜欢风穿过宽大的裤腿溜进裤管去恶意抚弄他肿胀疼痛的伤。但他依旧昂头扶了廊柱立在院子里,他要让来玩的人们都看到,其实并没有什么,他不是没了爹娘的可怜虫。   “小叔,娘怎么还不回来?”乖儿侧头,侄儿亮儿怯生生地问,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   “就快回来了,大哥带嫂嫂去看病的,嫂嫂看过病就不疼了,夜里也不会难过的睡不下觉偷偷地哭。”乖儿说。   小亮儿一双乌亮的眸子惶然地闪动,诧异地问:“小叔,娘夜里在哭吗?”   乖儿挥手敲他一个爆栗骂:“你睡得如狗熊一样死,当然不知道了?”   亮儿笑了,笑得憨憨地,摸摸头不服气说:“当然知道,知道小叔夜里抢走了亮儿的被子,娘推了小叔起身,匀了一床被子给亮儿。”   “娴姐,娴姐,你等等,娴姐!”一阵叫嚷声交织脚步声,乖儿从来没曾见过大嫂会跑,而且跑得风驰电掣一般再没了大家闺秀淑女步伐稳重举止文雅的形象,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冲进了房间,反手带上了门。   “嫂嫂!”乖儿冲上去时,正和紧随其后的大哥撞个满怀,大哥眼疾手快一把抱了他在怀里,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慌手慌脚地做什么?”   举手拍了他一巴掌,又径直地去叩门:“娴姐,娴姐你听我讲,不是你想得那样绝望,这个医生不好,我们换另外一个,不听她的就是了。”   屋里传来啜泣声,跟跑来的四儿也哭了叩门:“小姐,小姐开门,四儿陪小姐,小姐我们不听那个洋大夫的话,那个倪小姐没安好心,弄来这么个蒙古大夫。”   乖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从众人沮丧的神情上,看出了事态的不妙。   他费力地一手撑腰,挪到门旁叩门说:“嫂嫂,乖儿的伤口疼,怕是溃脓了,嫂嫂帮乖儿看看,乖儿的头也烫手。”   乖儿委屈地央告,汉辰紧张的一把拉过他,用自己的额头去碰他的额头试着体温,被乖儿一把推开。   门开了,乖儿委屈的一头扎进去贴在嫂嫂的怀里说:“嫂嫂,大哥又要打乖儿,嫂嫂救命!”   此刻的娴如抱住乖儿大哭起来,哽咽地说:“乖儿,若是没了嫂嫂,你和亮儿可是该怎么办?”   一句话惹得躲在墙边的亮儿呜呜地哭出来,不停地问:“阿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四儿更是哭得抽抽噎噎。   娴如忍了泪,坚强地仰头,哽咽地对汉辰说:“龙弟,你我夫妻一场,你该最是明白我的心。这个什么手术,我不会做的,你替我去谢谢倪二小姐的好意。”   “娴姐,玉凝她没有恶意,她是想你的病早日治愈!”汉辰进屋辩解着,却又在娴如倔强而委屈的泪光中止住了话。   “乖儿,来,嫂嫂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娴如用罗帕轻拭腮边泪,拉了乖儿到床边。   “乖儿,让大哥看。你是大孩子了,不能总让嫂嫂伺候你。”大哥责怪地说,乖儿执拗的晃动了身子,娴如按住了汉辰的手,摇摇头说:“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个两个孩子,还有一分作女人的尊严,龙弟你我没有夫妻的缘分也罢,好歹还是姐弟。”   一番话如刀子剜心,说话的人伤怀,听话的人愕然无语落泪。   娴如笑了,含泪的笑,她自嘲地说:“昔日我进杨府时,你比乖儿大不到几岁。新婚不等圆房,你就被爹爹打,如乖儿此时一般。我给你上药,你羞得四处躲,挺不过,还要瞒了娘,过到第四日,肿的坐卧不宁的,疼得人都昏厥了。那个晚上,我就静静守着你,给你擦药,才知道伺候病人也是种福分,那个时候,他是你的。”   汉辰望着妻子的目光中满是惨然,满腹心思又不好当了旁人言说。   “娴姐!”他开口说,又不知道如何再劝下去。   乖儿静静地享受着嫂嫂的关爱,为他上过药,拉上被子,轻哄他入睡。乖儿的伤口如有无数小蚂蚁在噬咬,疼得他难以入睡,尽管无法入睡,他还是佯装熟睡,闭紧了双眼,生怕嫂嫂担心落泪。爹爹和大娘相继去世后,家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令乖儿紧张,一次做梦时,他梦到一只大鹰从天翱翔而下,紧紧抓住了大哥飞上了苍天,再也不见了踪影。嫂嫂同他惊得瞠目结舌,许久才追了大鹰远去的方向叫嚷着振臂呼唤。他吓醒了,一身冷汗,真怕再有亲人离去。   一种不祥的预感,令他熟睡时情不自禁地抓紧嫂嫂的手腕。   四儿冰凉的手背在他额头轻叹,娇细的声音轻声问:“是睡熟了吧?”   乖儿觉得被角被轻轻掖紧,嫂嫂温润的鼻息带了体香在他鼻前晃过,那味道痒痒的,他想打喷嚏,但是强忍住,就听四儿问:“小姐,那个洋人女郎中可对小姐说了些什么?小姐的病可要紧吗?为什么要让小姐做什么手术?”   乖儿听着神经紧绷,他此刻很想知道为什么。   “我是不会做那个手术的。”娴如坚定地说,“那个大夫说,她说,她~~”   娴如语讷,啜泣声隐隐,乖儿百爪挠心,真想立刻知道嫂嫂要做什么手术。   “那个女医生说,我的奶子里长了瘤子,是一种什么东西,就是肉都烂掉了,要动刀子切掉~~切掉整个的~~不切掉,就保不住命。”   呜呜的哭声,娴如咬了拳头痛哭着,摇头说:“我不会做的,就是死也不会。”   “小姐,分明是那个倪二小姐没安好心。她一直对咱们家姑爷眉来眼去的不正经,姑爷一定也被她这个狐媚子迷住了。如今老爷不在了,家里再没个人能在一旁督导咱们家姑爷了,姑爷更是有恃无恐了。小姐,你就是太仁慈了,无论如何不能让那倪二小姐得逞。她安得什么心,害死了小姐,她就能来当填房了吗?就是这种心机深的女人进了杨家,日后亮儿少爷还有个活路吗?小姐,就是为了亮儿少爷,小姐你也要挺住,一定要好起来。”   主仆二人抱头痛哭,娴如极力控制悲声嘱咐四儿说:“好四儿,小声些,不要吵醒了乖儿。”   四儿揉揉眼,低声说:“小姐,你对乖儿小爷这么好,就是不知道小爷是不是心里也这么惦记你呢。看那狐狸精真是有手段,给咱们小爷买西洋的新衣服,给小爷送朱古力,小爷一口一个漂亮姐姐,同她可是亲热了。”   一阵哽咽后,乖儿心里一阵难过。他忽然一挺坐起了身,反吓了嫂子和四儿姐姐。   “嫂嫂,你怎么了?哪里破了?乖儿给嫂嫂上药,乖儿什么漂亮姐姐都不要了,乖儿要嫂嫂,嫂嫂不要死!”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