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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尼》中描写的是典型的英国天气——天空灰蒙,一切都模糊不清,而且,当恶劣天气出现,没有什么可以保护你。这样的氛围适合幽灵,适合屠宰牲畜,适合异教徒进行宗教仪式,赫尔利却出人意料地用这个恐怖电影场景般的阴沉地方为背景,描写了一系列围绕信仰本质发生的戏剧化事件。这部小说的恐怖之处在于让人产生了一种超越时间的永恒感,与《圣经》的风格有些相似:书中有恶行,也有奇迹。   ——《纽约时报书评》   读来寒气刺骨,文字富于诗意。   ——《泰晤士报》   信仰,神秘,仪式,故事的主人公是一群怀有信仰却性格复杂的角色,该书创造出了浓郁恐怖的氛围,读来让你汗毛直竖。将文学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   ——Big Issue   很少有哪本书既能让你为优美的文笔发出一声叹息,同时也希望锁好了门窗,但无论是在这一方面,还是在其他方面,《罗尼》都堪称与众不同。   ——Emerald street   一天晚上我睡不着,便看了《罗尼》,从此,这本书就在我心头萦绕不去。   ——《每日电讯报》 《罗尼》诠释了纯真已逝这个主题,讲述了一个恐怖的故事,文笔出色,足以吓破你的胆。   ——Bookpage   与书名相同的那个地方天气阴沉,潮湿寒冷,这种氛围全然渗透在字里行间……《罗尼》讲述了一个关于好奇、恐惧、信仰和悲伤的故事。带着恰如其分、梦幻般的洞察力,安德鲁·麦克尔·赫尔利精巧地抽丝剥茧,层层剥开秘密和信仰,揭露出扭曲黑暗的核心,绝对会让读者不寒而栗。   ——《纽约图书杂志》   全书充斥着一种可怕的东西,而在一半时间里,你根本就不知道那种东西到底是什么。书中的小男孩和他患有发育性残疾的哥哥,每年都到一个叫罗尼的神秘之地,进行怪异的朝圣。这一年他们又去了,但怪事接连发生……   ——宝拉·霍金斯,《火车上的女孩》作者   从看《罗尼》第一页开始,我就知道自己落入了一位大师的手心里。该书处处是隐秘的伏笔,充斥着令人激动的邪恶,能让你兴致勃勃地看上一整夜。   ——凯利·林科,《招致不幸》作者 《罗尼》是一部惊人的小说,有关信仰、神秘奇怪的仪式和古怪的人类体验。是我在过去几年里最喜欢的书之一。   ——杰夫·范德米尔,《纽约时报》畅销书作家,《遗落的南境》三部曲作者   该书堪称经典,赫尔利无疑将跻身最优秀的恐怖小说作家行列。   ——《卫报》   神秘莫测,读来令人恐惧不安……《罗尼》的感染力在赫尔利敢于省略的内容中。这部小说中有的内容并未用语言表达出来,夹杂着暗示,让人难以抓住或理解,充满黑洞和未知的昏暗,会使你情不自禁地用想象力填满那些地方。   ——《观察家报》   描写细致入微,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从窃窃私语到尖叫的转变。   ——《都市日报》   怪诞,读来让人毛骨悚然,直到看到出人意料的结局,才能最终释然。   ——《每日邮报》   谨以此书献给雷伊和罗莎莉   他们出去的时候,有人将鬼所附的一个哑巴,带到耶稣跟前来。鬼被赶出去,哑巴就说出话来。众人都稀奇说,在以色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法利赛人却说,他是靠着鬼王赶鬼。   ——《马太福音:9:32-34》   何种狂兽,终于等到了时辰,懒洋洋地倒向圣地来投生?   ——叶芝《基督重临》   CHAPTER 1   秋天就这样走到了终点,只是有些疯狂。希斯强风四起,不过几个小时的工夫,从肯伍德区到国会山,原本绚烂的色彩便消失殆尽,空留几棵老橡树和山毛榉树等待死亡的降临。薄雾接踵而至,周围一片死寂,几天后,空气中只弥漫着腐烂和篝火的气味。   一天下午,我捧着笔记本在那里待了很久,记录下萧瑟的景象,结果错过了与巴克斯特医生的约会。他告诉我用不着担心。不管是约会,还是树木,都没什么可烦恼的。与他的会面可以再约,而大自然终将再次焕发生机。看起来山穷水尽,实则柳暗花明又一村。   依我看,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说得很对。我们暂且逃过了一劫。在北方,洪水淹没了铁路线,灌进一个个村庄,将所到之处变成一片泽国。从照片上可以看到人们从客厅里往外舀水,公路变成了河,死牛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近来,新闻称科德巴洛突发山体滑坡,一栋旧房子滚下悬崖,人们在悬崖脚下找到了一具婴儿尸体,是和房子一块掉下来的。   科德巴洛。我很久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了。大概有三十年了吧。我认识的人不再提起它,我自己也非常努力地将它从记忆中抹去。然而,我想我一向都清楚,那里发生的事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尽管我希望它成为永远的秘密。   我躺在床上,想给汉尼打个电话,我想知道他看没看到新闻,有什么想法。我其实从未问过他对那个地方还记得多少。但打了电话,我要说什么?又该从何说起?我一时间没了主意。不过,要联系上他并不容易。教会事务众多,他一直都那么忙,经常要外出照顾年迈体弱的人,或是在一个又一个委员会履行职责。我不能为这件事给他留言。   他写的书放在书架上,旁边是多年来我一直打算捐给慈善商店的旧平装书。我把书拿下来,用手指抚摸着书名的浮雕字母,然后看着封底。只见汉尼和卡洛琳穿着白色情侣T恤衫,两个男孩子麦克尔和皮特咧开嘴笑着,小脸上长满雀斑,依偎在父母怀里。多么快乐的安德鲁·史密斯牧师一家啊。   这本书差不多是十年前出版的,两个男孩如今已经长大,麦克尔在休姆主教学校上高二,皮特在圣体学院上大四。但和当年相比,汉尼和卡洛琳却没有多少改变,还是那么年轻、持重,依然彼此相爱。   我走过去,把书放回架子,注意到封面纸套里夹着几张报纸剪报。有汉尼去吉尔福德一家临终关怀医院的报道。有《标准晚报》上他的书的书评。有《卫报》的采访,正是这次访问真正将他推到了聚光灯下。还有一张剪报来自一份美国福音杂志,那时候他在南方大学进行巡回布道,杂志对他进行了报道。 《我的第二生命与上帝同在》引起了轰动,这让所有人都大呼意外,就连汉尼本人也很惊讶。报纸上是怎么评论他的书的?对了,说它引人遐想,总结了时代思潮。我估计书中肯定有吸引读者的地方,所以才一连好几个月都入围二十大畅销书榜单,出版商还因此发了笔小财。   即便人们没看过史密斯牧师的书,也听说过他这个人。现在,科德巴洛传来了那样的新闻,他的大名将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除非我率先采取行动,在报纸上把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   CHAPTER 2   就算罗尼有其他名字,我也不知道,反正当地人都这么叫。罗尼位于怀尔和卢内之间,名不见经传,是个很神秘的地方,每到复活节,我、汉尼、我的父母、贝尔德博斯夫妇和教区牧师维尔弗雷德神父都会到罗尼去。我们在那儿待上一周,主要是忏悔和祈祷。我们告解,去圣安妮圣泉,在刚刚来临的春天中寻找上帝,不过,那根本称不上春天;毕竟看不到一丝生机,也见不到任何热情洋溢的景象,说是冬天留下了沉闷潮湿的尾巴还差不多。   罗尼终日不见阳光,表面看来很普通,实则危机重重。这里是英国的一段海岸线,荒无人烟,没有任何用途,附近有个海湾,只是死气沉沉,每天涨潮退潮两次。科德巴洛是一片距离海岸线一英里的狭长土地,在退潮时就会变成一座小岛。有时候,涨潮的速度甚至比奔腾的骏马还快,每年总会夺走几个人的性命。不幸的渔民在风暴中偏离了航线,便在这里搁浅。投机取巧的拾贝者对危机四伏的大海一无所知,趁退潮把卡车开到沙滩上,过了几周,他们的尸体便被冲上岸来,脸都变绿了,皮肤就跟碎线头一样。   有时候这些悲剧会见报,但罗尼注定是个残酷之处,亡灵通常都会被遗忘,毕竟这么多世纪以来,无数人妄图驯服罗尼,却将生命永远地留在了那里。古老的工业痕迹无处不在:防浪堤被暴风雨捣成了断瓦残垣,码头早已废弃,如今成了一摊烂泥,那条古老的堤道给科德巴洛留下的只有一排腐烂的黑色柱桩,而这些柱桩如今也逐渐消失在淤泥之中。罗尼还有充满神秘色彩的其他建筑,有草草建成的棚屋的遗迹,人们在里面取出马鲛鱼的内脏,再把鱼卖到内陆的集市;几座灯塔中的火把支架现在锈迹斑斑,岬角里还有一个木灯塔的残桩,曾几何时,就是这座灯塔的灯光,指引水手和牧人穿过变化无常的沙滩。   然而,真正了解罗尼是不可能的。每次潮涨潮落,这里都有所不同,小潮过后,就会有尸骨显露出来。大多数时候是动物,有时候是人,这些人和动物自认为读懂了这个地方,能躲开危险的潮水,却不想最终埋骨至此。有时候会同时出现人和动物的尸骨,那是一个牲畜贩子和他的羊淹死在这里与坎布里亚郡相交的老渡口。在他们死后的一个世纪或者更久,罗尼将他们的尸骨推向陆地,仿佛是在证明一个观点,即:   了解罗尼的人绝不会靠近海水。但我们和比利·塔珀除外。   ——●——   比利是当地的一个酒鬼。没人不认识他。他以前是个很体面的人,现在却堕落至此,他的经历就跟恶劣气候一样,成了这个地方的传说,而且,对母亲和维尔弗雷德神父这样的人,他是个上好的反面教材,他们一提起他,潜台词就是说酗酒害人不浅。比利·塔珀不是一个人,而是代表一个惩罚。   据说他曾在一所文法男校里教音乐,也有人说他是苏格兰一所女校的校长,还有人说那所学校不在苏格兰,而是在南方,要不就是在赫尔,反正说哪里的都有。他的过去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众口一词,那就是他酗酒成瘾,整天疯疯癫癫。关于他的怪癖,更是传闻不断。比如他住在洞穴里,他在怀特黑文用锤子杀了人,还比如他有个女儿。他觉得只要找到石块和贝壳,将它们进行某种组合,就能让他变成隐形人,所以他常常把鹅卵石装在衣兜里,跌跌撞撞地去小海格比的钟锚酒馆,他以为人们看不见他,就偷喝别人酒杯里的酒,结果被打得鼻青脸肿,据说他鼻子上的那块凹陷就是这么来的。   我不知道这些传说有多少真多少假,但那不要紧。你要是见到比利·塔珀这个人,就能知道别人说的事确实有可能发生过。   我们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从莫克姆到诺特恩德的海岸线公路上一个镶嵌着鹅卵石的混凝土巴士车站,那是1973年,我当时只有十二岁,汉尼十六岁。那天,父亲不在,他一大早就和维尔弗雷德神父、贝尔德博斯夫妇出门,去了二十英里外的村教堂观赏那儿的染色玻璃,教堂的窗户是哥德复兴式风格,气派不凡,图案是耶稣降水的故事。所以母亲决定带我和汉尼去兰开斯特采购食物,再去图书馆看《旧约·诗篇》展览,母亲会抓住所有机会,让我们了解我们的信仰的历史。从比利脖子上挂的纸板来看,我们和他要去同一个目的地,他有几十块这样的纸片,方便巴士司机了解他要去往何处。   至于他去过或是需要去的其他地方,都是他从睡梦中惊醒后想出来的。比如肯德尔,普雷斯顿,曼彻斯特,赫尔。他姐姐住在赫尔——这条信息记录在一块亮红色的方形纸板上,他用一根鞋带系着纸板挂在脖子上,而上面的内容或许在急救中十分有用,有他的名字,他姐姐的电话号码,还有一条用大写字母写成的注意事项,说他对青霉素过敏。   他对青霉素过敏这一点,让小时候的我很感兴趣。我特别想知道他注射了青霉素会怎么样,想知道那种药给他造成的损伤会不会比他给自己造成的损伤还严重。我从未见过有人像他那样不爱惜身体。他的手指和手掌都很脏,每一道纹路都发黑。鼻子两侧是塌陷的,眼睛扭曲着,眼窝深陷。他的头发一直垂到脖子,他的脖子上满是刺青,所以整个脖子看起来是海蓝色的。要我说,他拒绝清洗身体这一点,还真有种大无畏的精神,毕竟母亲经常拿着毛巾,硬要给我和汉尼洗洗刷刷。   他瘫坐在长凳上,旁边的地上摆着一个大半已空的瓶子,里面装着邪恶的酒,腿上放着一个好像已经发霉的小土豆,可说来也怪,这样的情景,竟使我感觉很舒服。似乎他本该只有个生土豆。在我看来,穷困潦倒的人就该吃这种东西,一点一点地咬着吃,足足吃上几个星期,吃完后,趁在大道小路上游荡的时候,再找一个。还搭便车。能偷什么就偷什么。坐火车逃票。对那个年纪的我来说,流浪是带着几分浪漫色彩的。   他在睡梦中喃喃自语,衣兜里叮当作响,好像真跟所有人说的一样,里面装满了石块。他像是在大骂一个叫欧里尔的人,这个人有匹马,却欠他钱不还。他醒过来之后,看到我们在车站,便尽力表现出一副彬彬有礼又清醒的样子,还冲我们笑,露出三四颗发黑扭曲的牙齿,并且脱下贝雷帽,对母亲致意,母亲也对他微微一笑,不过,她又拿出了面对陌生人的那一套,立即开始上下打量他,然后,她坐在那儿一声不吭,有点厌恶,还有点害怕,只希望盯着空荡荡的公路看,就能把巴士盼来。   如同大多数醉汉一样,比利也不寒暄几句,一上来直接就说真心话,把一颗血淋淋破碎的心掏给我看,活像是一块生牛肉。   “酒就是魔鬼,不要酗酒,小伙子。就因为这玩意儿,我现在搞得一无所有了。”他一边说一边举起酒瓶,喝了一大口,“看到这道疤了吗?”   他扬起一只手,将袖口卷上去。一道红色的缝合疤痕横穿匕首和波霸女郎的文身图案,从手腕一直延伸到手肘。   “知道是怎么弄的吗?”   我摇摇头。汉尼则瞪大眼睛看着。   “从屋顶上摔下来弄的,骨头摔折了,从这个位置穿了过来。”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尺骨突出来的角度。   “你有烟吗?”   我又摇摇头,他叹了口气。   “见鬼。我就知道我该待在卡特瑞克的。”又来了,说话完全驴唇不对马嘴。   我总觉得他参加过战争,不过很难看得出来是不是真的,而且他跟我那些突击队漫画里帅气强壮的老兵一点也不像。过了一会儿,他弯腰驼背剧烈咳嗽起来,还摘下贝雷帽擦嘴,我看到帽子正面有一个歪歪斜斜的金属徽章。   我觉得他现在之所以从酒里寻求安慰,罪魁祸首就是战争。战争会让人做出各种奇怪的举动,反正父亲就是这么说的。就是让人们偏离正常的轨道。   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和汉尼一直盯着他看。他整个人邋里邋遢,还散发着一股怪味,熏得人直恶心,但这样的他让我们着迷。有时候我和汉尼碰巧乘车经过母亲嘴里的伦敦三不管地区,结果在迷宫一般的房屋、工厂和废品堆放场之间迷路了,也会有这种既害怕又刺激的感觉。我们坐在车座上,来回扭着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窗外的孩子们,他们也在看我们,衣衫褴褛,没有玩具,只能玩从各家前院中的废弃家具上扯下来的木块和金属。戴着围裙的女人站在院子里,尖叫着和踉踉跄跄从街角酒吧中走出的男人打情骂俏,满口下流话。那里是堕落的乐园。没有上帝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比利瞥了一眼母亲,然后,一边看着她,一边把手伸进他脚边的塑料袋,拿出几张破旧的纸,塞进我的手里。应该是从一本很脏的杂志上扯下来的。   他冲我眨眨眼,随即靠在墙上。巴士来了,母亲站起来,伸手让巴士停下,我飞快地把那几张纸藏起来。   “你干什么呢?”母亲问。   “没什么。”   “好吧,别再浪费时间了,赶紧让安德鲁做好准备。”   我哄汉尼站起来,一会儿好上车,但他就是不肯动。他的视线越过我,一直看着比利,嘴边还挂着笑,而此时,比利又睡着了。   “怎么了,汉尼?”   他看看我,又去看比利。然后,我总算明白他在看什么了:比利此时握着的不再是土豆,而是他的阴茎。   巴士停下,我们上车。司机看着我们后面的比利,吹了声口哨,不过他并没有醒。司机只好再吹一声,摇摇头,按下按钮,把门关上。我们坐下,看到比利的裤子前面变成了深色。母亲啧啧两声,拨开我们的脸,不让我们看窗外,而是看着她。   “现在我提醒你们,”她说,这时巴士开动了,“你们也可能变得和那个人一样。只消几个错误的决定,就会落得同样的下场,相信我。”   她把手袋放在腿上,直视前方。我一只手紧紧抓住那几张脏纸,另一只手伸进外套里面,用指尖狠狠按住肚子,试图寻找恶的种子,只需要一个不敬神明和堕落的环境,就能让这颗种子发芽,像野草一样到处疯长。   堕落简直易如反掌。酒精很快就能控制一个人,把他变成奴仆。维尔弗雷德神父一向都这么说。   那天晚上,母亲把遇到比利的事告诉了他,他只是摇摇头,叹口气。   “对那种人能有什么要求呢,史密斯太太?他是远离上帝的人。”   “我告诉孩子们应该引以为戒。”母亲说。   “的确如此。”他说着摘掉眼镜,看着我和汉尼,用袖子把眼镜擦干净,“他们应该了解撒旦兜售的所有毒害。”   “我真为他感到遗憾。”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我也是。”父亲说。   维尔弗雷德神父戴好眼镜,露出一个纡尊降贵的笑容。   “酒鬼最不缺的就是怜悯了。现在有了你们的,他得到的怜悯都要溢出来了。”   “他以前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不然也不会沦落到现在的境地。”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维尔弗雷德神父嘲笑地说道:“依我看,他根本就不懂过苦日子的意义是什么。我很肯定我弟弟像我一样,能讲出很多故事,告诉你真正的贫穷和挣扎是什么样子,是不是,雷格?”   贝尔德博斯先生颔首。“在怀特查佩尔,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他说,“没有工作。小孩子都吃不上饭。”   贝尔德博斯太太充满同情地拍拍她丈夫的手臂。维尔弗雷德神父向后一靠,用纸巾擦了擦嘴。   “那样的人是最蠢的蠢货。”他说,“他抛弃了一切。什么特权啦,机会啦,通通都丢掉了。我相信他曾经是个专业人士。是个老师。多么大的浪费啊。”   ——●——   说来也怪,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些事在我看来是那么清晰明朗,结果是那么不可避免,所以我觉得自己的第六感超级发达。我觉得我拥有预测未来的天赋,就如同先知以利亚和以西结准确地预测到了干旱和灾难。   我还记得,有一次在希斯,汉尼拉着一根绳子摆过池塘,我知道那根绳子会断,结果绳子真的断了。我还知道他从公园带回来的那只流浪猫会迈着小步在管道上走来走去。我还知道,一回到家,他就会把他在市集上赢回来的一缸金鱼放在厨房的地板上。   同样的,在这次餐桌对话之后,我知道,比利很快就会死去。这个想法在我看来就像个既定事实,仿佛他真的已经死了。在那样的状态,没人能活得久。他那么脏,日子必定不好过,所以我很肯定,仁慈的上帝当初会派一头鲸鱼去拯救约拿,并且向诺亚示意天气的变化,而现在,他也会让比利死去,好使他摆脱痛苦。   CHAPTER 3   那个复活节去过罗尼后,接下来的几年,我们都没再去那里。   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维尔弗雷德神父纠正了我们对比利·塔珀的看法,在此之后,他就性情大变,没人能解释他为什么会变,也没人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变。他们说他年纪大了,不适合去朝圣,毕竟从伦敦到罗尼是一段很长的旅程,而且,在一个星期的祈祷和忏悔中,做我们这群迷途羔羊的牧人,压力很大,会耗光一个人的精力。他累了。就是这样。   然而,我拥有神秘的预感,能看到事物的真相,所以,我知道事实远非如此。他肯定是出问题了。   那天,大家聊了一阵子比利的事,便到客厅坐下,神父一个人去了沙滩,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魂不守舍,嘴里念叨着什么。但他只是含糊其词,说了句胃疼,便去躺下了,还咔嗒一下拉上门栓,锁上了门。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房间里有动静,这才意识到他是在哭。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过男人哭泣,不过有几个智障人士每隔两个星期来一次教区礼堂,和母亲及其他女士一起做手工艺品,我倒是听过他们其中一个哭。而神父的哭声中则夹杂着恐惧和绝望。   第二天早晨,他下来得很晚,头发乱七八糟,依旧焦虑不安,说了几句关于大海的话,便带着相机出门,大家根本来不及问他到底怎么了。他竟然这么粗鲁,真不是他的风格。而且,他平时从来不赖床。他根本不是他了。   大家看着他走过小路,都觉得最好尽快离开这里,因为我们相信,只要一回到圣裘德,他就会恢复正常。   后来我们回家了,他的焦躁几乎没什么改变。布道之际,一提到这个世界无处不在的罪恶,他比以往都要激动,而且,只要有人提到去罗尼朝圣,他就会沉下脸,进入一种心神不宁的恍惚状态。过了一段时间,就再没人敢提去那里的事,而我们之前都习惯把去罗尼朝圣挂在嘴边。   生活还在继续,我们把罗尼抛到了脑后,一晃到了1976年,维尔弗雷德神父忽然在新年辞世,伯纳德·麦吉尔神父从新克罗斯一个暴力事件频发的教区来到圣裘德,接替他的职务。   主教将伯纳德·麦吉尔神父介绍给教堂会众,在他举行过就职弥撒之后,我们在牧师宅邸的草坪上喝茶、吃蛋糕,方便伯纳德神父在不那么正式的氛围中和教区居民见面。   他谈笑风生,似乎和每个人都相处愉快。他身上就是有种从容的气度,散发出轻松悠然的迷人气质,逗得那些老男孩哈哈大笑,随便几句话就把女人们夸得得意扬扬。   就在他周旋的时候,主教走到我和母亲身边,而我正捧着一大块杏仁水果蛋糕大快朵颐,毫无吃相可言。他已经脱掉了长袍和白法衣,但还穿着紫红色的教士袍,站在一群身着棕色和灰色的平民之间,一看就是个大人物。   “伯纳德神父看起来十分和蔼友好,主教大人。”母亲说。   “确实如此。”主教说道,带着一口中洛锡安郡口音,不知怎的,每次听他说话,我都会想到湿苔藓。   他看着伯纳德神父说了什么,把贝尔德博斯先生逗得大笑起来。   “他在上一个教区做得很出色。”   “真的吗?”母亲说。   “他很擅长鼓励年轻人去教堂做礼拜。”主教说道,他看着我,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老师既希望惩罚学生,又希望表现出友好的一面,结果两样都没做的时候,就会这样笑。   “噢,大人,犬子是祭台助手。”母亲回答道。   “是吗?”主教说,“很好!伯纳德神父不光和较为成熟的教会会众相处融洽,和年轻人也很合得来。”   “大人,如果他能像您一样好,我肯定他的确是的。”母亲说。   “噢,我对此毫不怀疑。”主教说着用手背拂掉胸前的蛋糕渣,“他有能力掌舵,带你们安全穿过水域,成功绕过惊涛骇浪。事实上,我用航海来比喻是十分恰当的。”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暗自笑了笑,“你知道的,我迫切希望看到伯纳德神父带着这里的会众进入更广阔的世界。我对你们不太了解,但我认为,如果人们只是安于熟悉的现状,信仰就会变得死气沉沉。”   “您说得很对,大人。”母亲道。   主教扭头看着母亲,又露出了那种沾沾自喜的笑容。   “是否会有不同意见呢,那个——请问您贵姓?”   “我丈夫姓史密斯。”她说,跟着注意到主教在等她回答,便又说道,“或许会有吧,大人,上了年纪的会众有可能反对。他们并不热衷于改变。”   “他们不该反对,史密斯太太,真不该反对。”他说,“放心吧,我喜欢将任命新教区牧师看成是一个有机过程;如果你愿意,可以称之为老树发新芽;这应该是承前启后,而不是一场革命。我并不是要建议你们前往地球的偏僻角落,我只是认为,伯纳德神父在复活节可以带领大家去朝圣。我知道,这是维尔弗雷德一直尊崇的传统,我本人始终认为值得花时间这么做。”   “若是能用这样的方式记住他,那就太好了。”他又说,“而且,这也是一个展望未来的好机会。要我说,史密斯太太,这是在承前启后。”   就在此时,有什么响了一声,像是有人用刀子碰到了玻璃杯,这声音盖过了花园里的低声交谈声。   “我恐怕该告辞了。”主教说,将唇边的渣滓擦掉,“使命在召唤我了。”   他向玫瑰花丛边的支架台走去,教士服在他的脚踝边飘动,都被打湿了。   他走后,贝尔德博斯太太来到母亲身边。   “你和主教聊得够久的。”她说,还开玩笑地用手肘碰碰母亲的手臂,“你们都说什么了?”   母亲笑笑。“我有个重大消息。”她说。   ——●——   几个星期后,母亲将有意者组织起来开会,先把活动搞起来,以免主教改变主意,毕竟他这个人经常朝令夕改。她建议大家到我家来,讨论去何处朝圣,不过我母亲的心里只有一个目的地。   在约定好的那天晚上,人们冒雨前来,身上散发着潮湿和他们吃过的晚餐的气味:有贝尔德博斯夫妇,神父宅邸女管家邦丝小姐和她的未婚夫大卫·霍布斯。他们把外套挂在小门廊,还把鞋子脱下放在那里,门廊的瓷砖上布满了裂缝,这下更是充满了难以去除的臭味。他们聚在我家前厅,焦急地看着壁炉架上的钟表,茶具都摆好了,可除非伯纳德神父来了,不然他们是没法真正放松下来的。   门铃终于响了,大家都站起来,母亲去开门。伯纳德神父站在门外,因为下雨的缘故,他缩着肩膀。   “快请进,快请进。”母亲说。   “谢谢,史密斯太太。”   “您还好吗,神父?”她说,“但愿您没有淋得太湿。”   “没有,没有,史密斯太太。”伯纳德神父说,他的脚在鞋子里一动,就咯吱咯吱响,“我本人很钟爱雨天。”   母亲不知道他是不是语带讽刺,在说反话,因此笑得有些勉强。她并不常见到牧师具备这样的特点。毕竟维尔弗雷德神父是个极为严肃的人。   “是呀,下雨对花朵有好处。”她只想到这么一句话来回答。   “说得不错。”伯纳德神父道。   他回头看看他的汽车。   “史密斯太太,请问我可以把蒙罗也带进来吗?它不喜欢独自待着,而且雨水打在屋顶上的声音都快把它逼疯了。”   “蒙罗?”母亲看着他身后说。   “是按照麦特的名字取的。”   “麦特?”   “就是麦特·蒙罗啊。”伯纳德神父说,“它是我唯一的弱点,史密斯太太,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就它的问题征求上帝的意见,但我觉得上帝已经放弃我了,认为我这个人注定失败了。”   “很抱歉。”母亲说,“您到底在说谁?”   “就是那个对着窗户露光屁股的疯狂小家伙呀。”   “您的狗?”   “是的。”   “噢,好的。”母亲说,“我想没问题。它不会……您知道的,它不会的,是吧?”   “当然,史密斯太太,它是条很规矩的狗,只是到里面睡个觉而已。”   “没问题的,埃丝特。”父亲说道。于是伯纳德神父走到车边,牵着一条黑色拉布拉多犬走了回来,狗狗在门垫上打了个喷嚏,冻得瑟瑟发抖,随即到火边趴下,活像是一直住在我家。   母亲让伯纳德神父坐在电视机旁边的一把扶手椅上,那把椅子很旧了,介于橄榄色和米色之间,母亲给它套了带花边的椅套,希望借此让它美观一点,而且,在她认为没人看着的时候,还用父亲的水平尺去量椅套直不直。   他谢过她,用一条手帕擦擦眼眉,然后坐下。他坐好之后,其他人才坐下。母亲搓了搓手指,看了我一眼,这就跟踢屁股的效果是一样的。在我家,只要有人来,就要由我首先来给客人倒茶、分发饼干,于是,我跪在桌边,给伯纳德神父倒了一杯茶,并把茶放在盖着硬挺盖布的电视机顶上,现在是大斋节,教堂里的十字架和雕塑也都盖着盖布。   “谢谢,通托。”伯纳德神父说,会意地对我笑笑。   他来到圣裘德后就给我起了这个外号。他是独行侠,而我就是通托。是有点幼稚,我知道,但我喜欢想象我们两个并肩战斗的画面,就跟突击队漫画故事里的人一样。不过我可不知道我们要和谁战斗。也许是魔鬼吧。还有异教徒,贪吃者,浪费者,所有维尔弗雷德神父曾经教我们去鄙视的人。   伯纳德神父在扶手椅上挪了挪,想坐得舒服点,弄得椅子嘎吱嘎吱直响,我再一次深深地震撼于他竟然有这么大的块头。他是安特里姆一个农民的儿子,不到三十岁,但多年的辛苦劳作让他看起来像个中年人。他的脸部线条很坚硬,皮肤粗糙,鼻子有点瘪,衣领后面的脖颈上有一层赘肉。他的头发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还抹着发油,就好像头上一顶坚固的头盔。但他的手似乎与圣餐杯、圣饼盒完全不搭调。他十几岁时一直在干砌墙活儿,还要按住小公牛,好在牛耳朵上刻痕,因此,他的一双手变得又大又红,像皮革一样坚硬。如果不是他的牧师领和羊毛一般柔软的声音,你肯定会以为他是个看门人或是银行劫匪。   然而,我说过了,圣裘德的每个人都是一见到他就喜欢上了他。他就是那种讨人喜欢的人。单纯,诚实,容易相处。他与男人们称兄道弟,而和年纪比他大一倍的女人在一起,他却表现得像慈父一般。但我看得出来,母亲对他的态度则有所保留。他是牧师,所以她很尊敬他,只是他多多少少会让人想起维尔弗雷德神父。他一出差错,母亲便会甜美地笑笑,轻轻拍拍他的手臂。   “神父,维尔弗雷德神父通常都会用拉丁语带领大家读教义,不过不要紧。”他在圣裘德第一次独自做弥撒之后,母亲这样说。还有一次,我们一起吃星期日午餐,他提出由我来做饭前祷告,而我母亲则说,“维尔弗雷德神父通常都亲自做饭前祷告。”我想母亲安排这次午餐,只是为了测试这些细节。   我们这些祭台助手都觉得伯纳德神父很有意思,他给我们每个人都起了绰号,而且,做完弥撒,他还邀请我们到牧师宅邸去。维尔弗雷德神父从没让我们去过那里,而且,对大多数教区里的成年人而言,牧师宅邸都是个神秘的地方,几乎就跟教堂一样神圣不可侵犯。但伯纳德神父似乎很高兴有人陪他。把银器洗干净放好,再把我们的祭服挂在衣橱中,他就会带我们去他家,让我们坐在餐桌边喝茶吃饼干,我们讲故事,说笑话,声音盖过了麦特·蒙罗汪汪的叫声。噢,我倒没这么做。其他男孩子说呀笑呀,我更喜欢听他们说笑。或者说,至少是假装在听,同时扫视整个房间,试着去想象伯纳德神父在这里怎么生活,想象没人的时候,没人盼着他充当牧师这个角色的时候,他都会做什么。我不知道牧师有没有下班时间。我是说,我父亲并不会用空闲时间去查看烟囱上的灰泥是不是掉了,也不会在后花园支起经纬仪,所以,让牧师老是当牧师,也没个休息,似乎不太公平。但也许牧师和普通人不一样。当牧师也许和鱼一直生活在水里差不多,一做就是一辈子,连一时一刻都不能休息。   ——●——   现在,伯纳德神父有了茶,其他人也可以喝茶了。我为每个人都倒了茶,一壶水倒完,就再去装满一壶,到最后,只剩下一个杯子是空的,那个杯子属于汉尼。杯子一侧印着一辆伦敦巴士。他不管到哪里去总是会带个杯子回来,就算是在派恩兰德也不例外。   “安德鲁还好吗?”伯纳德神父看着我问道。   “很好,神父。”母亲说。   伯纳德神父点点头,微微一笑,表示收到了她的言外之意。   “复活节他会回家,是吗?”伯纳德神父问。   “是的。”母亲说。   “我肯定,见到他回来,你一定很开心。”   “是的。”母亲说,“非常开心。”   接下来是一阵停顿,气氛有点尴尬。伯纳德神父意识到他这是在打听人家的隐私,便举起茶杯,换了个话题。   “茶的味道真不错,史密斯太太。”他说。母亲微微一笑。   并不是说母亲不希望汉尼在家,她是那么爱汉尼,衬托得我和父亲有时看起来只是她的熟人,但是,一看到他,她就会想到未来考验重重。汉尼每次取得一点点进步,比如能写出他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或是系鞋带,她都非常开心,可他的进步是那么小,一想到漫漫前途,她就痛苦万分。   “那是一条漫长的路。”维尔弗雷德神父曾经这么告诉她,“这条路上一步一个失望,一步一个障碍。但你应该高兴,因为上帝选择你来走这条路,并将安德鲁派到你身边,这既是考验,也是对你灵魂的指引。他会让你想到你在上帝面前就是哑口无言的。等到他终于能说话了,你也将开口,随心所欲地询问上帝各种问题。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机会,史密斯太太。请注意这一点。”   我们为汉尼倒的茶凉了,表面起了一层皱巴巴的奶皮,这杯茶证明她并没有忘记。这是一种奇怪的祈祷。   “那么,”伯纳德神父说着放下他的半杯茶,告诉母亲不用添了,“关于今年复活节去哪里,大家有何建议?”   “我知道有个地方,”邦丝小姐立即接口说道,还看了一眼大卫,他鼓励性地冲她点点头,“叫格拉斯范尼德。”   “哪里?”母亲说,怀疑地看了看其他人,而贝尔德博斯夫妇则冲她笑笑。他们也没听说过这个地方。邦丝小姐只是要表现得与众不同而已。她很年轻,这并不是她的错。   “格拉斯范尼德。在布雷肯比肯斯郊外,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她说,“那里风光秀美,我去过很多次。树林中有户外教堂。所有人都坐在木头上。”   只有大卫一个人有所回应:“听起来倒是不错。”他说完抿了一口茶。   “好吧。”伯纳德神父过了一会儿说,“这是一个意见。还有吗?”   “这还用问吗?”母亲说,“我们应该再去莫林斯的圣泉。”贝尔德博斯夫妇想到那个地方,便兴奋地窃窃私语起来,母亲这下得到了支持,继续说道,“我们知道路线,对当地很熟悉,而且,罗尼是个安静的地方。我们可以趁圣周去,还可以带安德鲁去圣泉,我们在那里住几天,到了祈祷节,跟往常一样去看牧师带领会众在教区边缘行走,祈祷平安。我们原班人马就要故地重游了。”   “我以前从没去过那个地方。”邦丝小姐说,“大卫也没去过。”   “我的意思,你们肯定都明白吧?”母亲说。   伯纳德神父环视房间。   “还有其他建议吗?”他说,在等着回答的时候,他拿起一块卡士达酱饼干,一口咬掉一半。   没人说话。   “这样说来,”他说,“我想我们应该使用民主的办法。想去南威尔士的人请举手……”   邦丝小姐和她的未婚夫举起了手。   “想再去莫林斯的人请举手……”   其他人举起手,一下子都来了精神。   “那好。”伯纳德神父说,“就去莫林斯吧。”   “但您还没投票呢,神父。”邦丝小姐道。   伯纳德神父笑了。“这一次,我自愿弃权,邦丝小姐。我欣然前往任何地方。”   他又笑笑,吃掉了剩下的半块饼干。   邦丝小姐满脸的失望,直瞧大卫,盼着他的同情。然而,他只是耸耸肩,走到桌边添茶,母亲兴高采烈地为他倒了茶,整个人都沉浸在即将重回罗尼的兴奋当中。   贝尔德博斯夫妇正在绘声绘色地向伯纳德神父讲起罗尼,神父点头听着,又从盘子里拿起一块饼干。   “罗尼有座圣泉,神父。”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堪称美轮美奂,是不是,雷格?”   “噢,是的。”贝尔德博斯先生说,“简直是个小小的天堂。”   “而且,罗尼遍地花海。”贝尔德博斯太太插嘴道。   “海水清澈透明,别提多干净了。”贝尔德博斯先生说,“你说是吗,埃丝特?”   “嗯,就像水晶一样。”母亲说着从沙发走过来。   她对伯纳德神父一笑,然后为邦丝小姐递过一块饼干,邦丝小姐接过去,说了声谢谢,只是心里有些不痛快。母亲颔首,继续往前走。她知道,到了莫林斯就等于到了自家地盘,届时邦丝小姐就会知道,她说的那个叫格拉斯范尼德的地方压根儿就不能相提并论。   母亲自小在西北海岸线长大,她的家乡与罗尼近在咫尺。她早就离开家乡,在伦敦生活了二十多年,却依然带着当地的口音,她在我们小时候给我们哼的歌,除了她家乡小村子里的人,别人连听都没听过。   她给我们做土豆烧肉和牛肚沙拉,盼着能找到她儿时吃过的凝乳馅饼;还相信奶牛生了牛犊后第一次挤出来的奶能治疗动脉阻塞。   她成长的地方好像几乎每隔一天就是某个圣徒的纪念日。即便某些圣徒已经不再得到认可,就连圣裘德最虔诚的信徒也不再崇拜他们,母亲还是记得每一个圣徒以及各种各样与之有关的仪式,而且,她非要在家里进行这些仪式。   在圣约翰日,我们要点蜡烛,在火焰上方传递三次金属十字架,象征着约翰不顾熊熊烈焰,返回着火的房子救出麻风病患者和瘸子。   到了十月的圣方济斋日,我们就去公园,收集秋天的落叶和树枝,将它们做成十字架,放在圣裘德的圣坛上。   在五月的第一个星期日,我们就按照母亲家乡人亘古以来沿袭的传统,在做弥撒前去公园,用露水洗脸。   罗尼有着特别之处。在母亲眼中,圣安妮圣泉仅次于圣地卢尔德;从莫林斯穿过田野,步行两英里去圣安妮圣泉,就跟去圣地亚哥朝圣一样。她坚信只有那里能让汉尼成为正常人。   CHAPTER 4   刚一到复活节假期,汉尼就从派恩兰德回家了,而且特别兴奋。   父亲还没把汽车熄火,他就从车道跑过来,给我看母亲送给他的新手表。我在她工作的商店橱窗里看过那块表,沉甸甸的,金色,表面上有各各他[1]的图案,背面刻着一句《马太福音》里的经文:所以你们要警醒,因为那日子,那时辰,你们不知道。   “真好看,汉尼。”我说着把手表还给他。   他拿过手表,戴在腕上,然后把一个学期的画交给我。这些画都是给我的。一向都是如此。从来都没有父亲或母亲的份儿。   “他很高兴回家来,是吗,安德鲁?”母亲说,她为父亲撑着门,方便他把汉尼的行李箱拿进屋。   她把汉尼的头发捋顺,搂住他的肩膀。   “我们把要去莫林斯的事告诉他了。”她说,“他已经开始期盼了,是不是?”   不过汉尼对打量我更有兴趣。他把手放在我的头顶,然后把手滑向他的喉结。他也长高了。   看到他依然比我个子高,他满意极了,便去了楼上,他的脚步声还是和往常一样咚咚响,连楼梯栏杆都被他弄得嘎吱嘎吱的。   我走进厨房,用他那个伦敦巴士杯子给他泡了杯茶,然后来到他的房间,只见他依然穿着父亲的旧雨衣,几年前,他一见到这件雨衣就喜欢上了,不管是什么天气,都穿着不脱。他站在窗边,背对我,望着街对面的房子和来往的车辆。   “你还好吗,汉尼?”   他没动。   “把雨衣脱了吧。”我说,“我帮你挂上。”   他扭头看着我。   “雨衣,汉尼。”我说着晃晃他的衣袖。   他看着我为他解开扣子,把雨衣挂在门后的挂钩上。雨衣很重,衣兜里装满了他用来和我交流的小玩意儿。兔子牙表示他饿了。一罐钉子表示他头疼。他用一个塑料恐龙来道歉,戴上橡胶猩猩面具就表示他很害怕。有时候,他会一股脑儿把这些东西全拿出来,父亲和母亲假装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其实只有我一个人了解他。我们有我们的世界,父亲和母亲有他们的世界。这并不是他们的错。也不是我们的错。世事就是如此。我们的亲近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包括巴克斯特医生在内,没人能真正理解这一点。   汉尼拍拍床,我坐下,他则翻开他的画给我看,有动物,花朵,房屋,他的老师,还有其他住校生。   不过最后一幅画有些不同。两个粗线条画成的人站在一片布满海星和贝壳的沙滩上。他们后面的大海像是发生了海啸一样,形成了一堵碧蓝色的高墙。左边是黄色的群山,山顶上长着绿草,活像是大山梳了个莫西干发型。   “这是罗尼吗?”我说,惊讶于他竟然全记得。我们上一次去那里还是好几年前,汉尼很少画他从未亲眼见过的东西。   他摸摸海水,跟着移动手指到驼峰一样的沙丘,沙丘上方有一大群飞鸟。汉尼喜欢鸟。我向他讲了各种各样关于鸟儿的知识。比如如何通过海鸥翅膀上的斑点来分辨这是它们度过的第一个、第二个还是第三个冬天,比如鹰、燕鸥和林莺的叫声有什么不同。如果可以一动不动地坐在水边,红腹滨鹬就会成群地在你周围飞,近到你甚至可以感觉到它们的翅膀带动的风。   我还会为他模仿麻鹬、红脚鹬和银鸥的叫声,我们有时仰面躺下,望着大雁在天空中呈人字形高高飞翔,很好奇用坚硬如石块的喙在一英里的高空划破空气是什么感觉。   汉尼笑笑,指指画上的两个人。   “那个是你。”我说,“是汉尼。”   汉尼点点头,摸摸他自己的胸口。   “这是我吗?”我指着两个人中较小的一个,汉尼抓住我的肩膀。   “真高兴你回家来。”我发自内心地说道。   派恩兰德对他没有多大帮助。他们不了解他,也不像我那么关心他,从来不问他有什么需要。他只是在电视休息室里一个高高大大的少年,总是拿着彩笔画画。   他把我搂在胸前,抚摸我的头发。他变得更强壮了,每次我看到他,他都有变化。圣诞节还在的婴儿肥这会儿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还长出了胡子,再也不需要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用软木炭笔画假胡子了。看似不可思议,但汉尼真的快长成一个大人了。   我想他也感觉到了身上这些陌生的变化,只是他的感觉并不强烈。就好像一个人觉得房间不一样了,却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是少了一幅画,还是书架被移到了其他地方?   有时候,我看到他在端详五指之间的跨度、胸部长出的黑色毛发、坚硬椭圆形的二头肌,仿佛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副成年男性的躯壳中。   ——●——   到了圣周的星期二,跟往常一样,天边刚现出第一点光亮,我们便出发前往莫林斯。   所有人都来到圣裘德教堂前集合,把行李袋放进面包车,之后伯纳德神父便坐到驾驶席。但他还没打开引擎,母亲便轻触了一下他的胳膊。   “维尔弗雷德神父通常都会带我们在出发前做祷告。”她说。   “是的,当然。”伯纳德神父说道,跟着,他下车,开始在胸前画十字。   “神父,我们喜欢转过那个弯,”母亲说,“和圣母玛利亚一起祈祷。”   “好吧。”伯纳德神父说,“没问题。”   我们聚集在圣母玛利亚所在的小阿尔卑斯假山的山脚下,低下头。伯纳德神父做了一次即席祷告,请圣母玛利亚保佑大家一路顺风,成功地完成此次朝圣。说过阿门之后,我们轮流走到栏杆边上,向前探身,亲吻圣母的双脚。   伯纳德神父为贝尔德博斯太太让开路,她慢慢地跪在地上,贝尔德博斯先生扶住她的肩膀,她向前探身。亲吻了圣母的脚趾后,她闭上眼睛,开始小声祷告。她祷告了很久,搞得伯纳德神父直看表。   我是最后一个,但伯纳德神父说,“算了吧,通托。不然的话,我们今天是出不了北部环形路了。”   他抬头看看表情悲悯的圣母玛利亚。“我很肯定她不会介意。”   “我听您的,神父。”   “那好吧。”他说完小跑着回到面包车边,还开玩笑说他都走上驾驶席的台阶了,我都没跟上,逗得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有好几个月我都没见过他们这么开心了。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在想这一次将有所不同,这一次汉尼的病将得到治愈,他们将取得一次绝妙的胜利。   ——●——   我们驱车出了伦敦,一路向北,穿过东密德兰,经过约克郡和兰开夏郡。我坐在后座,蒙罗在我的座位下面,我时睡时醒,一晃就经过了十几个郡县。我醒来后时常觉得眼前的路很熟悉,生怕我们又绕了回去。不过我觉得英国的地形看起来都差不多。到处都是很相像的旧农场、新庄园、教堂尖塔、冷却塔、污水工厂、铁路线、桥梁、运河,各个小镇几乎一模一样,只在建筑和石雕方面有细微的区别。   在我们出发的时候,伦敦郊区还能见到阳光,我们往北行驶,阳光却不见了,只是偶尔能看到有阳光投射到几英里外的发黄小山的山肩,或是在远处的水库中撒下几点绚烂的光辉。   温度越来越低,天空中乌云密布,下起了倾盆大雨,路上水汽弥漫。湖泊和树林笼罩在浓雾之下,看起来寒冷无比。在广袤的沼泽地中,凡是洪水流经之处,土地和小河都变了颜色,从远处看有些发白,如同固体,好似一道道水英岩上的裂缝。   大家都注意到了,却都没有提起,盼着这样一来问题就能自行解决,但在刚才驶过的几英里中,面包车一直发出可怕的啪嗒声,仿佛是发动机里有什么零件松动了。每次伯纳德神父换挡,车子就会发出很大的震颤声和磨挫声,过了一会儿,车子终于再也不动,他只好把车停在路边。   “怎么了,神父?”贝尔德博斯先生问。   “可能是离合器出问题了。”伯纳德神父回答。   “这地方太潮湿了,所有的一切都受了影响。”贝尔德博斯先生说着向后靠,很满意他的评估。   “您能修好吗,神父?”贝尔德博斯太太问。   “但愿能吧,贝尔德博斯太太。”伯纳德神父答道,“我本人认为,来到荒郊野岭,必须依靠自己的双手。”   他笑笑,走下车。他自然说得对。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下荒无人烟,田野里满是泥泞,海鸟迎风飞着,如同一块块破布。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挡风玻璃上,哗哗向下流,伯纳德神父抬起引擎罩,将它支起来。   “去帮帮他吧。”母亲对父亲说。   “我对汽车一窍不通。”他从一直研究着的地图上抬起头来说道。   “那也可以给他搭把手呀。”   “他很清楚他在干什么,埃丝特。人多反倒误事。”   “但愿他能把车修好,我们可以再次上路。”母亲看着窗外说,“越来越冷了。”   “我们不会有事的。”父亲说。   “我只是担心贝尔德博斯先生和太太。”母亲说。   “噢,不用担心我们。”贝尔德博斯先生说,“我们不怕天冷,是吧,玛丽?”   “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论起了战争,他们说的那些东西我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于是我扭头面对汉尼,他都拉我的袖子拉了五分钟了,就想让我看看他的三维魔景机。   汉尼咧开嘴笑了,把红色双筒镜塞进我手里,他这一路上都拿着它,咔嚓咔嚓点击,看他从书包里拿出来的立体图像轮盘。他先是看《世界山》,后来我们在凯特琳停下上厕所,之后,他又看了《奇怪的海洋生物》和《太空探索》,后来,在母亲的劝说下,又看了《〈旧约〉故事集》,这会儿,他就是催我把《故事集》再看一遍。那里面的夏娃用树叶遮住私处,亚伯拉罕的刀刺进了以撒的心脏,法老的战车在红海中滚滚前行。   我看完了,注意到他把两只手夹在双腿之间。   “要去方便吗?”我问。   汉尼前后摇晃,用靴子侧边踢门。   “那走吧。”   趁伯纳德神父还在修理发动机,我带他下车,沿车道走出其他人的视线范围。他走到围栏边,解开牛仔裤的拉链,我则在雨中等他,听着雨点噼里啪啦落在母亲非要我穿的派克大衣的帽兜上。   我回头看了一眼面包车,好像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提高了。是母亲和父亲。自打离开圣裘德,大家就一直兴高采烈,此时,他们也在尽量保持高涨的情绪,可惜后来天降大雨,雾气蒙蒙,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所有人便不由自主地沮丧起来。   一阵大风吹过田野,带来了海水和腐烂的气息,就跟洋葱味一样强烈。仿佛我们曾经去过的那么多次朝圣都与这种怪味纠缠在一起,我感觉到紧张感开始在我的心里蔓延。自打我有记忆以来,我们就到这里朝圣,然而,在这个地方,我从未感觉到彻底的轻松自在。这个地方给人的感觉就跟我祖父家一样。阴沉。毫无生气。隐隐有种胁迫感。不是那种你愿意久留的地方。每次复活节朝圣结束,我都巴不得赶紧离开,后来,我们不再来,我还私下里松了口气。   其他人或是念赞美诗,或是祈祷,借此振作精神,但时不时总感觉他们潜意识里在躲避着什么,而不是邀请上帝降临。   汉尼方便完了,挥手让我去他所在的地方。   “怎么了?”我问。   他指指前面的围栏。有只野兔被射死了,剥了皮,兔皮展开着挂在带刺铁丝网上,旁边还有几十只老鼠。可能是战利品,也可能是用来威慑的。我想二者皆有吧。   “别管了,汉尼。”我说,“不要碰它们。”   他央求地看着我。   “我们现在救不了它。”我说。   他想去摸摸野兔,但看到我摇头,便收回了手。野兔用一双毫无生气的棕色眼睛望着我们。   我们开始沿路往回走,这个时候,我听到有辆车开了过来。我抓住汉尼的袖子,紧紧搂着他,就见一辆豪华的戴姆勒汽车从我们身边驶过,溅起水花,落入路两侧的沟渠中。后座上有个女孩在睡觉,她的脸贴在车窗上。司机在拐角处放慢速度,还扭头看了我们一眼,随即转过弯把车开走了。我以前在这里从没见过那样的汽车。罗尼很少有汽车。大都是运干草的马车和农场里的马车,机动车很少。   我和汉尼走到面包车,伯纳德神父依然在摆弄复杂的管线。   “哪儿坏了,神父?”我问。   “不知道,通托。”他说着用衣袖擦掉眼睛上的雨水,“可能是飞轮,不过我把飞轮都拆开了,也没发现问题。”   他很不情愿地关上引擎盖,跟在我身后走回车上。   “修好了?”贝尔德博斯先生问。   “还没。”伯纳德神父说,他把湿透的头发向后理顺,“老实说,恐怕只有修车厂才能搞得定。”   “老天。”贝尔德博斯太太说,“一开始就这么不顺。”   “至少我们已经开出这么远了。”父亲说。   “是呀,的确如此。”伯纳德神父道。   蒙罗呜呜叫了两声。伯纳德神父让它安静,它缩成一团,有些紧张。   “依我看,现在最好是我步行到村子里去,”他说,“看看那里是否有人能帮帮我们。”   “外面下着雨呢,神父。”贝尔德博斯太太说,“您会感冒的。”   “说句老实话,走走路对我有好处,贝尔德博斯太太。”他说,“我坐久了就感觉不舒服。”   “要走很久才能到村里,神父。”贝尔德博斯先生说,“肯定有三四英里呢。”   伯纳德神父不以为意地笑笑,开始系围巾。   “你陪神父一起去吧,好吗?”母亲对我说。   “史密斯太太,不用紧张。”伯纳德神父说,“没必要把我们两个都弄成落汤鸡。”   “一点也不麻烦,对吧?”母亲用手肘捅捅我。   “是的。”我说。   一阵风吹过面包车。蒙罗又开始呜呜叫,伯纳德神父只好探下身,抚摸它的脖子,安抚它。   “它这是怎么了,神父?”贝尔德博斯先生问。   “不知道。”伯纳德神父说,“可能是因为刚刚过去的那辆车吧。”   “也许您说得对。”贝尔德博斯先生说,“那车开得飞快。他们连拐弯都没减速。”   “不过,那个小姑娘倒是挺可爱的,对吧?”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贝尔德博斯先生蹙起眉头。“什么小姑娘?”   “坐在后座上的小姑娘呀。”   “我没看到。”   “那是你没注意,雷格。”   “好啦,玛丽。”他说,“你知道的,我眼里只有你一个人。”   贝尔德博斯太太探身向邦丝小姐。   “趁大卫还有实话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重视呀。”她说,但邦丝小姐的目光一直在她身后的蒙罗身上,这会儿,它又钻到我的座位底下,竟然在瑟瑟发抖。   “行啦,老伙计。”伯纳德神父说,“净给我丢脸。你这是怎么了?”   ——●——   有三个人穿过田野向我们走来。他们穿着肮脏的打了蜡的绿色夹克和橡胶靴,既没戴帽子,也没打伞。他们都是当地人,或许是已经对风吹雨打习以为常,或许是知道大雨过一会儿就会停。   其中一个的胳膊上挎着一支猎枪。另一个用链子牵着一条白色英国梗犬。那条狗的脸很长,两眼相距很宽。是小孩子牵的那种狗。第三个人比另外两个年纪都大,稍稍落后几码,咳嗽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他们停下,看看我们,之后继续向公路走。   “是不是应该找他们来帮忙,神父?”贝尔德博斯先生问。   “要我说还是不要吧。”邦丝小姐看着大卫说,他拉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如果不那样,我们就只能在这里坐着度过这个礼拜剩下的时间了。”母亲说。   伯纳德神父走下车,先看看路两侧,然后穿了过去。那三个人走上路边的阶梯,等着伯纳德神父喊他们。个子最高的那个人是个秃子,体格跟夏洛莱公牛一样强壮,他的猎枪挎在臂弯里,正向伯纳德神父解释车子的离合器坏了。牵狗的人紧紧勒住狗不让它叫,看起来对伯纳德神父的话很感兴趣,眼睛也不时瞥向面包车里的我们。他的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一侧,手上戴着一只黑色连指手套,手腕处用一根绳子系紧。最年长的那个人又开始咳嗽,他找了一块坍塌的墙壁坐下。他的肤色很奇怪。是那种尼古丁或干水仙花的颜色。我的祖父在得了肝病之后也是这种脸色。   “噢,亲爱的。”贝尔德博斯太太说,“他看起来很不舒服,是吧,雷格?”   “很可能是弓浆虫病。”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弓浆什么?”   “是猫传染的。”他说,“农夫常得这种病。他们养的猫什么都吃。”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   “我是从报纸上看到的。”他说,“你好好看看他们的手。他们从来都不把手洗干净。而且,他们还会吃猫糟蹋过的食物。我说得对吧?”   “我想是的。”父亲说。   贝尔德博斯太太摇摇头。   “我告诉过你了,就是弓浆虫病。”贝尔德博斯先生说,“你看他。可怜的家伙。”   在外面,伯纳德神父拍拍壮汉的肩,带他向面包车走来。壮汉把猎枪交给他那个牵狗的同伴,在伯纳德神父抬起引擎盖后,探身去查看发动机。   我能听到他们说话,或者说,是伯纳德神父在说,另一个人只是听着,偶尔说句“是呀”。过了一会儿,牵狗的人也走了过来发表意见,又过了半天,伯纳德神父终于放下引擎盖,回到驾驶席。   “帕金森先生真是我们的大恩人。”话毕,他看到壮汉做出的手势,便试着打开发动机。   “他姓什么?”邦丝小姐问。   “帕金森。”伯纳德神父说,“牵狗的那个叫科利尔。”   “您是怎么知道的?”邦丝小姐说。   “我问的。”他答,“这是我在阿尔多尼养成的小习惯。询问对方的名字,和他们握手,那么不管他们是谁,大多数时候都愿意向你伸出援手。”   “我还以为您来自新克罗斯。”父亲说。   “的确是,但我离开神学院后在阿尔多尼待了两年。”   “没人对我们提起过这件事。”母亲说。   “您知道的,史密斯太太,我有很多事是大家不知道的。”   引擎一下就发动起来了,伯纳德神父竖起大拇指,帕金森见了冲他点点头。车子缓缓向前开动,轮子在路边的烂泥中空转了两下,便向莫林斯出发。   那三个人站在那儿,看着我们沿公路驶去,那条狗蓄势待发,把皮带绷得紧紧的,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撕成碎片。   ——●——   开了一会儿,熟悉的地标出现在眼前:一家名字很特殊的酒馆,一座葱绿小山上的纪念碑,石碑如王冠般矗立在田野。之后的路长满了参天橡树,过了这些树,罗尼的海岸线突然出现在我们左边。   我还记得曾经我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瞟向地平线,突然看到那么一大片灰色的天空产生的视觉冲击,就跟站在圣裘德教堂的尖塔或是父亲办公大楼的顶层向下看是一样的。会叫人晕头转向。   “风景很美吧,琼?”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邦丝小姐凝视我身后狰狞的大海,海鸥迎着风上下翻飞,然后不确定地蹙起眉头,又打起瞌睡来,自从车修好后再次上路,她就是这样时睡时醒。   “太美了。”贝尔德博斯太太又说了一遍,这次是为了向自己确认。   海水之上,乌云渐渐散开,一缕缕阳光洒向科德巴洛凹凸不平裸露在外的土地,点亮了棕色的冻土带,照射到塞萨利的窗户上。塞萨利是一栋旧房子,位于科德巴洛的北端。一时间,四下里阳光灿烂,分外耀眼,随即太阳又消失了,仿佛这个地方醒了一会儿,便又继续沉睡。   我一直不喜欢塞萨利,大人们严令我们不能穿过沙滩到科德巴洛去,不过即便他们不说,我们也不会去。   据说那里有幽灵出没。说是有个女巫曾经住在那里,女巫名叫伊丽莎白·珀茜,长得倾国倾城,专门引诱水手撞上礁石,后来,人们在塞萨利旁边的一座旧钟楼上把珀茜绞死了,而她的灵魂一直留在那里。事实上,罗尼的人依旧沿袭古老的迷信,这是因为他们真的相信,而不是出于怀旧。在有的农场,谷仓门上用钉子钉着马蹄铁,据说这样能吓走妖怪,不让他们来祸害干草,所以农场主都不敢把它们拆掉,还有人把橡子摆在窗边,他们认为这样闪电就不会击中他们的房子。   我觉得这种做法确实可笑,现代世界的影响力并没有延伸到此处,你很难想象这个地方竟如此停滞不前,或者该怎么说才好呢?应该说这里很原始。   忽然起了雾,海面上传来沉闷的雷声,大风呼啸着吹过遍布骨骼和垃圾的沙滩,人们有时候认为这预示着将有坏事发生。不过是什么坏事呢,我可说不清。   我时常觉得罗尼的时间太多了。那个地方因此染了病,被其所困。时间在那里并不是按照惯常的速度流逝。时间无处可去,而现代因素也不会催促时间赶快流走。时间越积越多,就好像黑色的水在沼泽地上积聚,一动不动,变得沉滞。   ——●——   伯纳德神父开着车以龟速前进,他弓身坐在方向盘前,用袖子把挡风玻璃上凝结的水汽擦掉一块,好看清前面的路。这条小路坑坑洼洼,面包车颠簸着从一道道车辙上驶过,大家都紧紧抓着车里能抓的东西。   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就这样大约开了半英里,然后,车子在小路尽头拐过一个急转弯。   “快看。”母亲忽然指着我们右侧的一个山坡,说道,“到了。”   莫林斯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铁褐色的野草地里,周围有很多石灰石,从一英里开外的海岸到这里,地势逐渐升高,并一直延伸到陡峭的山脚下。山上长满了白蜡树、紫杉树和橡树,那片林子名叫布朗斯莱克林,连下一个山谷的沼泽地里也长满了树。   莫林斯的屋顶是弓形的,整栋房子看起来就像在风暴潮中被冲到陆地上的一条船。巨大的紫藤就像是船上的索具。破败的烟囱则是瞭望台。   这里曾是一位动物标本剥制师的家,20世纪50年代末,他在退休后和他的第三任妻子一起住在这里。他们搬来仅一年,她就去世了,他不久后也与世长辞,将这所房子留给了他的儿子。他儿子是一位银行家,住在香港。这个地方卖也卖不掉,他儿子只好把它出租,据我所知,我们是唯一在这里住过的人。   ——●——   车子沿小路向高处行驶,我让汉尼去看左边那块巨大的石灰岩。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装甲车,反正我这么叫它。趁母亲不管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拿鹅卵石手榴弹丢它,或是向它发射树枝火箭,要不就是爬过草地,干掉那个满脸疤的上尉,就跟突击队漫画中的英国兵一样。   我不知道汉尼是否还记得这些。毕竟他还记得沙滩,我们一直都很擅长重新玩曾经玩过的游戏,就算中间隔了很久也无所谓。或许等我们到了岸边,他愿意再玩扮士兵游戏也说不定。他好像永远也玩不腻。不过那对他而言有何意义,我就不知道了。我是说,他压根儿就不清楚我们假装经历的战争、勇气、牺牲到底是什么。我想他只是感觉很刺激。因为我们要拿着浮木机关枪冲下山丘,赢得战斗,我们永远都是赢的一方。   来到莫林斯,只见一辆路虎汽车停在草地边缘。车身坑坑洼洼,很脏,车门上刷了粗糙的白色十字架,破烂得就像曾在索姆河战役中运送过士兵。   “噢,他来了。”贝尔德博斯太太指着窗外说,“还跟从前一样。”   “谁呀?”邦丝小姐说着还扭头去看。   “克莱蒙特。”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邦丝小姐注视着站在门口的一个大块头男人,而他旁边的女人很娇小。贝尔德博斯太太注意到她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噢,你用不着怕他。”她说,“他就是长得有点凶,你知道的。你只要对他笑笑就好了。这一招很管用。”   “那位女士是谁?”   贝尔德博斯太太看向她。“是他母亲。”她说,“她的眼睛看不见,可怜的人。”   “但她还戴着眼镜呢。”邦丝小姐说。   贝尔德博斯太太哈哈笑了两声。“我知道。她这人就是这么有趣。”   克莱蒙特看着我们把车停在房子前面。伯纳德神父冲他挥挥手,但他只是跟他母亲一样,瞪着眼瞧着我们。   关于他,有很多不友善的窃窃私语,在这样的地方,沉默寡言又没有陪伴的男人,总会招来别人的闲言碎语,不过人们倒是都认为他这个人无害。他和母亲经营一家养猪场,位于气候恶劣的莫林斯的南边,荒凉,破败,我反而觉得养猪场不事修缮,并不是主人家故意疏忽所致。大家都说他不光要养猪,还得照顾他母亲。   可怜的克莱蒙特。我一直都觉得他很像夏尔马(S h i r e h o r s e)。我是说,他在体形和性格上都很像,走起路来脚步沉重,只会沉闷地苦干。让去哪里就去哪里。值得信赖,不会犯错。   动物标本剥制师的儿子不太可能从香港九龙过来打理莫林斯,便付钱给克莱蒙特看管这里。他对他很放心,因为知道他不会把屋里的东西洗劫一空。   所有人纷纷走下面包车,舒展手脚。邦丝小姐系上外套的扣子,双手抱怀,来回踱步,希望能暖和一点,大卫则拿出她的旅行袋。贝尔德博斯先生奋力从父亲身边走下金属台阶,贝尔德博斯太太则像只蛾子似的,在他身边忙得团团转。   伯纳德神父穿上夹克,一直把拉链拉到脖子处,随后向克莱蒙特走去,还吩咐我们跟上。   我们走近,克莱蒙特面露困惑之色。   “还有一个人呢?”他问。   “你说谁?”   “那个牧师。”   “维尔弗雷德神父吗?没人告诉你吗?他过世了。”   “他死了?”   “恐怕是的。”   “怎么死的?”   伯纳德神父看看我们,然后说:“我是麦吉尔神父。”   “你是牧师?”克莱蒙特说。   “是的。”伯纳德神父笑笑,克莱蒙特则释然地和他握手。   伯纳德神父看向克莱蒙特的母亲,等克莱蒙特给他们介绍。   “母亲。”克莱蒙特说,老太太突然动了动,伸出一只手。   伯纳德神父握住她的手,说:“很高兴见到您。”   老太太没说话。   “去车里等我吧。”克莱蒙特说。   她依然没有表情。   “我说去车里等我。”克莱蒙特用手肘捅了她一下,她便拄着拐杖从我们之间穿过,像是在我们中间插入了一个楔子。   走着走着,她抬起眼镜,用一双灰色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她的眼珠光滑得就好像鼻涕虫的肚子。   “你们要进来吗?”克莱蒙特说。   “是的,外面的天气糟透了。”伯纳德神父说。   “不过,秃鼻乌鸦说我们将迎来一个美好的夏天。”   “何以见得?”   克莱蒙特指指房子后面的树林,可以看到几十只秃鼻乌鸦在鸟巢里飞进飞出。   “因为它们今年在那里筑巢了。”他说。   “真不错。”伯纳德神父道。   “是呀,只是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克莱蒙特含糊地说。   他拐上一条小径,向前门走去。小径旁边有一条狭窄的林荫路,路边长满了苹果树,只是依然光秃秃的,枝杈上挂着一些腐烂的果子,有些果子被风吹落,掉在树下,也腐烂了。在我看来,这些树显得特别悲惨。每年夏天,它们都尽职尽责地结出果实,只为了让果子因为无人采摘而渐渐发黑,掉落在地。   克莱蒙特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沉重,他用了很久才找到正确的钥匙。门终于打开了,母亲兴冲冲地穿过前门,带领大家走进走廊,和过去一样,走廊里散发着雪茄和用过的火柴味,一进去就有种令人十分不快的清冷感觉扑面而来。   “起居室,休息室,盥洗室。”她打开每扇门,一一说道。   贝尔德博斯夫妇跟着她在走廊里走了一圈,很高兴看到所有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还带着新来的人到处转,可惜邦丝小姐似乎只愿意走到前门那个坏掉的落地大摆钟旁边,就不愿意往里走了。她抬起头,就见玄关里那个裸露在外的灯泡先是变暗,随后又亮了起来,而且变得比之前还要亮。   “是风吹的。”母亲说。   “风吹到了电线。”克莱蒙特说,他这会儿依然站在门槛处。   这时候,我头一次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木十字架。看样子是他自己做的。用一根绳子把两块木头绑在一起,就行了。   “就是这样。”母亲说,“是风吹到了电线。”   克莱蒙特调整一下帽子,转身要走。   “过一两天我会再给你们送些柴火来。”他说着看了看摆在玄关里的行李袋。   “你确定有这个必要吗,克莱蒙特?这里的柴火看起来够用一个月了。”伯纳德神父说。   克莱蒙特皱起眉头,看起来非常认真。“我很肯定,神父。风要是从烟囱吹下来,很快就会把火吹灭。”他说。   “是不是马上就要变天了?”伯纳德神父问。   “在这里,恶劣天气是家常便饭。”克莱蒙特说。   他最后看了我们所有人一眼,便关上了门,邦丝小姐淡淡地笑了笑。   “好啦,琼。”克莱蒙特刚走,贝尔德博斯先生就说,“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挽住她的胳膊,带她走过剥落的墙纸和狂野大海的油画,走进客厅,领她参观动物标本剥制师留下的大量贵重器物。那些物件既让他着迷,又让他困惑。   按照他的吩咐,其他人都跟在后面,听他一一讲解那些价值不菲的精致摆件。   “现在来看看这个。”他从窗台上的一个木盒里拿出一个小陶土烟斗,“真有意思。你们看,烟斗柄上还有牙印呢。”   他把烟斗递给母亲,但她眉头紧蹙,他只好物归原处,直接走到邦丝小姐跟前,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窗边那张红木写字台上的书。   其中有皮面装订的初版《人魔岛》,上面有朗费罗的签名,还有一本儿童立体书《金发姑娘和三只熊》,这会儿,邦丝小姐正是在看这本书,她非常缓慢地翻着脆弱的书页。贝尔德博斯先生猜测这是一本维多利亚时代后期的书,而莫林斯大约也是在同一时期建成的。   “这栋房子是一个叫格雷格森的人建造的。”贝尔德博斯先生说,“他是个纺织厂业主。那年头这里的人干的就是纺织,对吧,埃丝特?”   “是的。”母亲说,“纺棉或是亚麻。”   “他和他夫人的相片还在这里。”贝尔德博斯先生说着环视整个房间,“他们有七个孩子,是吧,玛丽?也可能更多。提醒各位,好几个孩子都没到五岁便夭折了。肺结核夺走了他们的生命。所以他们才建造了这个地方。为了让孩子们活下去。他们认为海风对孩子们有好处。”   “他们盖了一栋永远都不会坍塌的房子。”父亲一边说一边抚摸墙面,“这里的墙肯定有一码厚。”   邦丝小姐环顾四周,又看看窗外,显然不相信这个鬼地方能让人的身体变得更加健康。   贝尔德博斯先生说这座房子在建成后几经易手,每个新主人都精心给它起了新名字,希望有了名字,房子就能实现它带来的承诺,安静地坐落在这里,毗邻轻轻摆动的树林及天空柔软的云朵。听到这些,邦丝小姐似乎觉得这没什么可惊讶的。   格雷格森给它起的名字是阳光谷。后来它还叫玫瑰小屋,柔软沙国,海风,最后则是标本剥制师起的莫林斯。   “这栋房子在全盛期一定漂亮极了。”贝尔德博斯太太说着把窗帘拉开一点点,“风景太美了。”   “维多利亚时代的人都是出色的庭园设计家。”父亲说。   “说得不错。”贝尔德博斯先生道,“美丽的风景就是特效药,你们说是吗?”   “这个地方好像并不受时间的影响。”贝尔德伯斯太太凝视大海说道,“你们不这么觉得吗?”   “这里是这个国家非常古老的一部分。”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贝尔德博斯太太翻翻白眼。“这里存在的时间和其他地方是一样的,你这个傻瓜。”   “你知道我的意思。”他说,“这里人迹罕至,未遭践踏。林子里的紫杉树有些大概可以追溯到圣彼得时代。有人说,自从北欧海盗来了之后,有些地方至今还无人踏足。”   贝尔德博斯太太又嘲笑了一声。   “我说的是真的。”贝尔德博斯先生说,“一个世纪对这个地方而言犹如过眼云烟。我是说,只要稍微运用一下想象力,”他看了一眼邦丝小姐手里的书,“就仿佛能看到,昨天,一个得了肺痨的可怜小家伙还看过那本书。”   邦丝小姐听了这话,连忙把书放下,还在大衣上蹭了蹭手。贝尔德博斯先生踱到房间的另一边欣赏海景画,画是标本剥制师在他人生中最后的日子画的,画的是渺小的船只在海上行驶,天空中布满了恐怖骇人的暴风云。他的画笔依旧插在果酱罐里,调色板上颜料早已变干发黑,结了一层硬皮。抹布、顶端留有被咬痕迹的铅笔、十进币制建立之前的零钱上覆盖着一层尘土,每次住在莫林斯,这些通通会让我产生一种不安的感觉:标本剥制师不过是出去抽一根他那昂贵的雪茄,随时都可能回来,就好像儿童立体书中的熊一样破门而入,发现每个房间里都睡着一个金发姑娘。   * * *   【注释】   [1] 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的地方。   CHAPTER 5   我和汉尼共住的房间位于房子顶层,秃鼻乌鸦有时会在屋顶石板瓦的苔藓中捉虫吃。时不时有一只胆大的落到窗台上,对我们的注视完全不当回事,还用和铅笔一样尖的喙啄玻璃,发出令人讨厌的吱吱声,想把住在腐烂木窗框里的那些生物叼出来。   我使劲儿敲窗户,秃鼻乌鸦这才飞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不一会儿便飞回林子里的同伴身边,汉尼看到鸟儿飞走很不开心,但我可不能由着它赖在窗台上。母亲不怎么待见这种鸟。像什么乌鸦、寒鸦,她通通不喜欢。在伦敦那会儿,她甚至会把松鸡和喜鹊赶出我们的后花园。她的家乡有个古老的传说,说是看到这些鸟儿,人的病就不能痊愈,而且,要是一下子来了很多这种鸟,那死亡可能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对不起,汉尼。”我说,“你喜欢的话,过一会儿我们可以去看看它们。”   他不再看窗户,在玻璃上留下了一小团哈气。   “现在我们该拆包了。”我说着瞧了瞧他脚边的行李袋。他弯下腰,拿起行李袋交给我,他看着我身后一屋子有趣的旧物,脸上突然放出光来。   我想,这些东西在他眼中都很新鲜,只是在我看来,一切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有天花板上的水渍扩大了。深色的水渍很像外国地图的形状,从一道道水渍痕迹可知,自从我们最后一次到这里来,潮湿这个帝国的版图每年都在扩大。   我把汉尼的衣服拿出来,将他的外套挂在门后,再把他的《圣徒传》放在床头柜上。派恩兰德鼓励他们自己做这些事,不过汉尼顾不上其他了,这会儿正兴冲冲地看屋里的东西,把它们挨个儿拿起来看:五颜六色的石头和贝壳,浮木,瓶子,乌贼骨,苔藓虫,变干了的珊瑚,还有鲨鱼卵。有个架子上摆满了贝雕工艺品:有用鲸鱼牙打磨成的精美骨瓷,上面雕刻着非常精细的纵帆船和战舰的图案。   一面墙边摆着一个五斗橱,里面装着各种鸟蛋标本,每个蛋上都贴有标签,注明了常用名和拉丁语名,以及发现日期。有些蛋都有几十年的历史了。   几个长橱柜的最上层和最下层都摆着维多利亚时期的老古董,还罩着落满灰尘的玻璃罩,在我小时候,这些东西常常把我吓得半死。异常美丽的蝴蝶色彩明亮,被钉在欧洲桦的残桩上,两只松鼠戴着帽子和护具打板球,一只蜘蛛猴戴着土耳其帽在抽烟斗。   屋里还有音乐盒、坏了的发条玩具、咧开嘴笑的牵线木偶、锡制响簧陀螺,我们的床铺之间有一个时钟,表盘上没有数字,而是耶稣使徒的小图像。母亲很喜欢这个设计,在我们小时候,她一一讲了每个使徒的故事,比如安德鲁被钉死在X形十字架上;詹姆斯被推选和耶稣一起变容,在返回朱迪亚的途中,他被希律·阿格里帕斩掉了头颅;马提亚取代了叛徒犹大,并劝说埃塞俄比亚的食人族皈依了基督教。   他们都历尽千辛万苦,所以我们也可以历尽千辛万苦。因为上帝的使命做起来从来都不容易。   我轻触汉尼的肩膀,他扭过头来。   “妈妈说让我给你洗个澡。”我说。   我做了个清洗胳肢窝的动作,汉尼笑了,走到一个架子边,上面摆着一个野鸭标本。   “你去洗澡,不能带这个。”我说。   他皱起眉头,紧紧把它搂在怀里。   “你会把它弄坏的,汉尼。”   我拿出毛巾,他随我走下楼梯平台来到浴室。他非要带那只鸭子,这会儿,他把它放在浴缸边缘,他则躺在泡泡水里,听着风吹过管道的呼呼声。他点点头,听一阵,又点点头。   “那只是风声而已,汉尼。”我说,“不是在和你说话。”   他对我笑笑,便滑到水下面,吐出一连串的泡泡浮到水面上。他在水下待了很久,我有点不放心,刚要伸手把他拉出来,他就浮出了水面,嘴巴张得大大的,直眨巴眼睛,头发都贴在耳朵上。   半个小时后,我让他从水里出来。洗澡水凉了,肥皂泡沫也溶解了。我慢慢地为他擦干身体,这也是我母亲灌输给我的一个习惯。她让我们养成了很多类似的习惯,说是为了我们的健康着想,比如用热水刷牙,每隔一天剪一次指甲。   把他擦干后,我帮他穿上睡衣。不过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整个身体硬邦邦的,很不合作,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袖子套在他的胳膊上,系好扣子。我注意到他正望着我身后墨黑色的天空,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知道我们要住在这里,而他不喜欢住在这里,他只想回家。   我让他躺在床上,让他玩他喜欢的那个野兔标本,希望他玩着玩着能睡着。他把野兔紧紧抱在怀中,抚摸它的耳朵,我走过去坐在窗边,视线穿过我的影子,落在大海上。很快,海水就隐没在了黄昏里。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连秃鼻乌鸦都不再叫了。这栋房子和周围的田野都笼罩在静谧之中,所有的一切都显得警觉且羞怯。   夜色包围了罗尼,我从没见过哪个地方有过这样的黑夜。在伦敦的家里,黑夜距离我们很远,偷偷躲藏在路灯和办公楼后面,而且,大都会线地铁列车风驰电掣地从我家花园尽头旁边经过,明亮的金属车身一出现,立即就能把黑暗驱散。然而这里完全不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隔离黑暗。月光清冷而遥远,星光暗淡,就像是深海中的渔船,看起来只是小光点。   黑暗如同一只巨型猛禽投下的影子,缓慢地爬上山坡,覆盖莫林斯,穿过沼泽地、沙滩和大海,到最后,只剩下天边一抹昏暗的橘红色,然后,整个英国的最后一道光线也消失了。   ——●——   我正拉窗帘,就见一个人穿过通往莫林斯的小路,走进了装甲车岩石所在的田野。过了一会儿,另一个背着大背包的人也跟了上去。第二个人追上第一个,我看到他们向远处的灌木树篱走去。我估摸他们准是抄近路回家的农夫,还想看看他们要去哪里,可惜天色太暗,况且此时又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听到我身后的汉尼从床上下来,坐在地板上,用手摩擦光秃秃的木地板,还用指关节这儿敲敲那儿敲敲。   “你在干什么?”我说,“你该上床了。再不睡觉,妈妈该生气了。”   他指指地板。   “什么?”   他又指了指。   “不行,你不能下楼,汉尼。”   他笑笑,拉着我的衣袖,让我跪在他边上,我们身旁有一块粉色小地毯,铺在房间中央,很脏。他把地毯拿开,可以看到一块地板上有个小孔。我们以前常把东西藏在里面,免得被母亲看到。他不提我都忘了。   “打得开吗?”我说。汉尼把手指塞进洞里,把木板提了起来。木板咯吱咯吱响了几声,但还是很容易就抬了起来,汉尼向前挪了挪,望着里面的黑洞。   “把手伸进去,汉尼。”我说着用手模仿了一下该怎么做,汉尼便把整个手臂都伸进洞里,来回摸索。他掏出一把小刀,刀身锈迹斑斑,和砖块一样钝,又拽出了那天我们在巴士车站见到比利·塔珀时他塞进我手里的色情图片。然后,一个,两个,三个,汉尼又掏出了六个老鼠标本,把它们丢到一堆,一点也不害怕。   相比我们上次来,他现在能够到更深的地方,结果拉出一条皮带,他一扯皮带,就有一个巨大的东西咚一声撞到了地板。   ——●——   竟然是M1加兰德步枪。我记得突击队漫画里的美国佬都拿它打仗。子弹从顶端凹槽里的金属夹送进枪里,子弹打光后,金属夹会砰一声弹出来,这样一来,敌人知道你没了子弹,你可就没好果子吃了,但这种步枪只有这一种缺点。它的子弹能射穿橡树。   枪用床单包着,打开床单,只见木枪把依然光洁如新,闪动着栗子色的光泽,曲线犹如坚实的小腿肚,像极了赛马的腿部肌肉线条。步枪顶部的瞄准器看起来就像能看到一千码开外。   天知道动物标本剥制师是从哪里得到了这玩意儿。   我用袖子擦去枪管上的尘土,我们轮流握着枪玩儿。过了一会儿,也没别的事可做,我们就把枪放在床上,盯着它瞧。   “现在枪是我们的了。”我说,“你和我就是它的主人。但我不在的话,你不能碰它,好吗?”   汉尼看着我笑了。   此时有敲门声响起。我飞快地用一张毯子把枪盖住,一屁股坐在上面。   原来是伯纳德神父。   “你们两个怎么样?”他把头探进来,“都安顿好了吗?”   “是的,神父。”   “介不介意我进来?”   “请进,神父。”   他走进来,把门关好。他此时没戴白色硬圆领,衬衫袖子卷到肌肉发达的小臂以上,叫人惊讶的是,他的手臂上连汗毛都没有。   “能不能赏光,陪我玩半个钟头金罗美纸牌游戏?”他说。   我不自在地动了动,步枪硌得我的屁股疼。我这才想到我还不确定步枪里有没有子弹,或者有没有可能我只是坐在上面,就会一不小心触动扳机,把伯纳德神父的膝盖骨打个粉碎。   “不知道你们两个男孩子怎么样,”他说着从洗脸盆边上拿过一个小凳子,“反正我是一点也不累。”   他坐下,从衬衫口袋拿出一副纸牌,交给我,把《圣徒传》这本书从床头柜拿开,腾出地方。   “你来发牌吧,通托。”他说。   “好的,神父。”   他抹了抹嘴,我们开始玩牌,一开始我们很少说话,可没过多久,他就讲起了有关他长大的那个农场的故事,我总算放松了一点。   据说,那个农场就是拉斯林岛上一座相当寒酸的棚屋,位于安特里姆海岸和津泰尔海岬之间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地方,那里怪石嶙峋,十分贫瘠,有很多海鸦、虎头海雕和刀嘴海雀。那里终日雾气弥漫,到处都是沼泽,灰暗的大海无边无际。要想象这样一个地方并不难。   对于那个地方,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那里,蜘蛛怂恿罗伯特一世彻底打垮英国人,也是在那里,英国人的回应就是把麦克唐奈一家灭了门,连小孩子都没放过。显然到现在依然能看到岩石上尚未被大海冲刷掉的斑斑血迹。   那座岛上鲜少有事发生,伯纳德神父的回忆都围绕着严酷的冬天,而他的大多数故事都是从冬天开始的。   “听到外面的雨声了吗?”他望着窗外说,“还记得那年冬天,我们的仓库被水淹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神父?”   “当时我只是个小男孩,也就八九岁吧。”   “出什么事了,神父?”   “我的父亲——愿上帝怜爱他——他干农活是把好手,却不擅长修屋顶。他竟然用旧的碎木头修补仓库,就跟岛上的其他东西一样,木头也烂掉了。一天晚上,整个屋顶都塌了,我们的食物几乎全被毁掉。我还记得我母亲去追漂到院子外面的胡萝卜和芜菁,那些菜足有一车那么多。”   “我不该笑的。”他说,“一点也不好玩。毕竟我们差点儿就饿死了。”   “您家没养家畜吗,神父?”   “养了。”   “那为什么不把家畜杀了吃?”   “要是那样的话,等到巴利卡斯尔的新年集市开了,我们不光赚不到钱,还会饿肚子。就是因为那些家畜,我们才险些饿死。因为我们必须先把它们喂饱了。”   “怎么不从别的地方弄点吃的?”   “噢,是呀。”他说,“对面农场的奥康奈尔一家给我们送来了土豆和肉,只是我父亲这人太骄傲了,不接受人家的好意。他宁愿让我们饿得皮包骨,也不愿意吃嗟来之食。   “我母亲知道后气坏了。那是她唯一一次冲他大声嚷嚷,后来奥康奈尔一家又来了,她收下了他们送来的所有东西。   “你知道的,通托,虽然听起来有点疯狂,但我真觉得我父亲从那以后就变了。我想这件事让他受到了重创,他牺牲了他的骄傲。”   我发完牌,把牌放在床头柜中央。   “我要开始了。学校的课怎么样了?这学期快结束了吧?”   “是的,神父。”   “很快就要考试了?”   “是的。”   “你一定要好好努力。不然的话,就只能当牧师了。”   他笑笑,把他的牌拿在一起,用它们轻轻拍打床头柜。   “你在学校是好学生吗?”   “是的,神父。”   “我以前是个捣蛋鬼。”他说,“到了能让我离开的时候,他们毫不犹豫地把我赶了出去。”   他晃了晃手里的牌,放下其中一张。“通托,告诉你吧,要是你看过我的学校,肯定打死你也不愿意去那里上学。”“为什么,神父?”   “我们五十个孩子在一间教室,其中一半都没靴子穿。到了冬天天寒地冻,墨水池里的墨水都结了冰。你能想象得到吗?”“想象不到,神父。”   看到我的表情,他先是蹙起眉头,随即哈哈笑了起来。“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他说,“其实情况没那么糟糕。不过奥弗兰纳里除外。”   他把一张牌扔到牌堆里,又抓了一张牌。“我肯定你没遇到过奥弗兰纳里那种人。他是那种老派的老师。你知道我的意思吗?那家伙,绝对是真正的死硬派。”“是的,神父。”   “其他学生说他穿着苦行者的刚毛衬衣。我觉得这很有可能,毕竟他有时候会露出那种表情。你知道刚毛衬衣是什么吧,通托?”“是的,神父。”   他用手指敲敲牌,微微一笑。“现在想想其实挺可笑的。”他说,“不过奥弗兰纳里真的非常恐怖。连学生家长都怕他。他从一开始就能让你打心底里对上帝产生敬畏。”“他是怎么办到的?”   “每次有新同学来,他都问他们同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叫人家翻译‘dura lex,sed lex’这句话。”   他看着我。   “没错,被问到的学生也是你这种表情,然后,他们的屁股上就会挨他一手杖。   ”   他噘起嘴,摇摇头。   “你知道的,我到现在还能体会到那种感觉。他使出了浑身的劲,用那根老桦木手杖打你,后来,要想吓住我们这些傻了吧唧的小孩子,他只需要走到桌边,摸摸他的手杖。告诉你吧,一看到他做这个动作,我们马上就安静下来了。”“神父,难道您就没有其他老师吗?”我说。“是呀,到最后总算有了。”   “什么意思?”   他冷笑两声。   “意思就是奥弗兰纳里先生的职业生涯提早结束了。”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那个愚蠢的家伙到鲁角的悬崖上拍摄北极海鹦,结果摔了下去。周一一早他们把这个消息通知我们,结果我们全都欢呼了起来,我也这么做了,我一辈子都为此羞愧。   “后来校长进来了,我们还在欢呼。你知道的,我心想这下完蛋了,不过他倒没怪我们。他也清楚奥弗兰纳里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他人缘差。校长坐在讲桌边,问了我们一些关于地理、科学和数学的问题。你知道吗?我们回答出了所有问题。他大概待了一个钟头,之后他说了一句话,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说什么了,神父?”   “他说,‘总有一天,你们每个人终将感谢他为你们树立了观念。’他说完就站起来走了。他说得很对。我是说,奥弗兰纳里的确铁石心肠,我当时恨死他了,但现在我很感激他。他教的课我都记得。”   “那是什么意思,神父?”   “什么是什么意思?”   “那句拉丁语。”   他笑了。“律法无情,但律法就是律法。还有就是Ex fructu arbor agnoscitur[1]和Veritas vos Liberabit."   “后面这句又是什么意思?”   “真理指向自由。”他一边说一边玩牌。   “《约翰福音》里有这句话。”我不经思索脱口而出。   伯纳德神父扬起眉毛,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维尔弗雷德神父教会了你很多,是吗?”   我点点头,正要告诉汉尼该出哪张牌,却发现他已经赢了。   “摊牌吧。”我说着把汉尼的牌摊向伯纳德神父。   汉尼却猛地把牌捂在胸前。   “不要紧的,汉尼。”我说,“你已经赢了。你是赢家。”   “啊,是呀。”伯纳德神父看着汉尼的手说,然后把他自己的牌扔在牌堆里。   他向后一靠,看着我把牌收在一起,重新发牌。   “通托,其实我有件事想问你。”他说。   “什么事,神父?”   “我是代贝尔德博斯先生问的。”   “是的,神父。”   “维尔弗雷德神父过世后,有一样东西不见了。”他说,“是一个本子。你有没有看到过?”   “本子?”   “是的,你知道的,是一本日记,记在一个笔记本上。这对他们家族而言十分重要。贝尔德博斯先生迫切希望能把它找回来。”   “我没见过,神父。”   “你在圣器收藏室或神父宅邸里见没见过?”   “没有,神父。”   “你认为其他人会不会知道?”   “我不清楚,神父。”   “你说我该不该去问问他们?”   “我也不确定,神父。或许您可以试试看。”   他看着我,我开始发牌。   “你知道的,通托,信徒忏悔告解,牧师宁死也不会透露半句。你对我说的话,我绝不会告诉别人。”他说完停顿片刻,“就算拿枪顶着我的头,我也不会说。”   我猛地抬头看着他,琢磨着他是不是看到步枪了,但他只是把他的牌收在一起,在手里摊开。   “但我现在不是在告解,神父。”我说。   他哈哈笑了两声,这时候,我听到母亲站在外面的楼梯平台上喊他。   “你好好想一想吧,通托。”他说完站起来,走过去开门,“想到什么就来找我。”   母亲走进来。“噢,原来您在这里。”她说,“但愿这两个孩子没影响您休息,神父。”   “没有,没有,一点也没有,史密斯太太。”他说,“我只是想看看他们的牌技有没有进步。”   “喔。”母亲说,搞不懂伯纳德神父是不是精心策划了一个测验,要验证我们是否暗中成了赌徒,“那他们进步了吗?”   “没有。”他说着冲我眨眨眼,“他们还是生手。”   “这样啊。”母亲说,“神父,不知能否占用您一点时间,我有些事想和您谈谈。”   “当然可以,史密斯太太。”他说。   他站起来,走出母亲为他撑着的门。他走到楼梯平台上,母亲便厉声对我说道:   “安德鲁怎么还没睡觉?你很清楚,太累对他没好处。”   “我知道。”   “你如果知道,就别再胡闹了,赶快让他睡觉。”   “知道了,妈妈。”   她看看我们两个便走开了。我等了一会儿,然后走到门边,来到楼梯平台上。   “不知道您是否清楚,神父,”母亲在他们下楼时说,“维尔弗雷德神父来到这里后,会接受我们的告解。”   然后,他们停在伯纳德神父房间外的走廊里。母亲双臂交叉,自打他来到圣裘德,她就常常摆出这副姿态。   “我知道了。”伯纳德神父说。他瞧了一眼楼梯下面那个小橱的门,“肯定不是在这里吧?”   母亲对他露出宽容的笑容。   “不是,是在维尔弗雷德神父的房间,也就是您现在住的房间。房间里的脸盆架周围有个小帘子。”   “啊。”   “他是个非常随和的人。”   “自然是如此。”   母亲向他走了两步。“神父,我这么要求不只是为我自己。”她说,“更是为了其他人。其实是为了贝尔德博斯夫妇。他们认为,在这个地点,在这个时间,可以更容易地和上帝沟通,是涤清灵魂的大好机会。”   他轻轻握住母亲的肩膀。“史密斯太太,”他说,“请放心,我将倾听你愿意告诉我的一切。”   “谢谢您,神父。”母亲道,“现在我想说说安德鲁的事。”   “嗯?”   “他和我们一样在周末斋戒,这非常重要。我很肯定您也认为他应该准备妥当。”   “是的,当然。”   “那我需要您的帮助,神父。”   “乐意效劳,史密斯太太。”   “等我们去圣泉的时候……”   他们走进了厨房,但我很清楚母亲要对他说什么,也明白她想要他做什么。他们要让汉尼喝那里的水。到时候,耶稣的力量将洗净他的身体,驱走自他降生以来,便使他不能说话的病魔。   他们关上厨房门,我只好回卧室。汉尼站在窗边。他把步枪从毯子下面拿了出来。见我回来,他向我敬了个礼,拨了一下撞针,扭了扭瞄准器,我还来不及让他把枪放下,他就把步枪对准我,扣动了扳机。   * * *   【注释】   [1] 意为观其果而知其树,观其行而知其人。   CHAPTER 6   有那么一刻,我还以为我死了。我死了,死就死吧。我感觉异常轻松,一切都结束了,就跟我一向希望的那样,死得那么快,又没有痛苦。可汉尼依旧站在那儿,我依旧站在房间里,我们依旧在莫林斯。我这才意识到我一直屏住呼吸,现在,我长吁一口气,向他走过去。   “给我。”我说。   汉尼不答应,转身背对我,还把步枪抱在胸前。在派恩兰德,他们一向都把他的东西收走,现在这个小淘气学会维护自己的利益了。我真为他骄傲,但我可不能叫他以为他能举着一把步枪在莫林斯到处走。母亲一定会大发脾气,我也会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肯定天下大乱。   “我说把它给我。”   我伸出双手,汉尼感觉到我是认真的,便乖乖地把步枪交给了我。我把背带缠在枪把上,放回地板下面,把地毯重新盖好。   汉尼坐在他的床上,像个小孩那样叠起双腿,抓住脚踝,将双脚压在屁股下面。他拿起伯纳德神父从床头柜拿走的那本书,并把它打开。他这是希望我读给他听。   “你该睡觉了,汉尼。”我说,“你也听到妈妈的话了。不然她会生气的。”   他翻了几页,找到他喜欢的故事。   “那好吧,汉尼。但读完了你就得去睡觉,要不我就该挨骂了。”   ——●——   故事才读到一半,汉尼就打起了呼噜。我关上灯,躺了好一会儿还是睡不着,便从背包里拿出一支手电筒,掀开松动的地板,又把那支枪拿出来看。我摸索着金属枪身,找到枪栓,打开机匣。里面当然是空的。伴随着很轻的咔嗒一声,我把机匣关上,把步枪放回地板下面。   我躺回床上,希望能睡着,但我心里很不安,我不想瞪着黑暗,便去看动物标本剥制师夫妇在楼梯上方留下的照片。   他身材矮小,在莫林斯居住期间,他好像只有一件衬衫。他的眼镜厚得像瓶底,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我觉得他有点像查尔斯·霍特里,还有点像海因里希·希姆莱。   在每张相片里,他和他妻子之间都摆着一个动物标本。有母狮。有靠后腿站立的海狸。还有戴着拳击手套的袋鼠。角落处则工工整整写着日期。   可怜的家伙。显然他太太过世之后,他就崩溃了,失去了理智,最后被送进了普雷斯顿附近的某个医院,而我老是想象他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画海景画。每次画,船就变小一点,云就变大一点,到最后只剩下暴风雨。   就在我看照片的时候,有人从客厅走出来,轻轻敲了敲伯纳德神父的房门。我听到了吸鼻声,所以知道是贝尔德博斯太太。   “您好,神父。”门开后,她说道。   “贝尔德博斯太太。”   “埃丝特和您提过忏悔的事了吗?”   “是的。”   “那我能进来吗,神父?”   “当然,请进吧。”伯纳德神父说,“但你确定要这么做?现在已经很晚了。”   贝尔德博斯太太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但是雷格在沙发上睡着了。”她说,“我觉得这个机会正好。我有件心事,很久以来我都想把它说出来。”   她走进伯纳德神父的房间,关上房门。我还待着不动,想听听他们都说了什么,不过我能听到的只有含糊的说话声。就算我走到楼梯最下面,也还是听不清。我四下瞧瞧,见周围没人,便悄悄走进扫帚间。我站在扫帚和拖把之间,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对话。扫帚间和伯纳德神父的卧室共用的墙壁是胶合板做成的,受潮之后,木头弯曲变形,出现了一道道缝隙,有微弱的光透过来。   我其实并不打算久留。这就好像道德犯罪,让我心里的天平歪向一边。偷听贝尔德博斯太太忏悔,就像是偷看她脱衣服。可现在我隐藏得很好,要是我出去,肯定会弄出动静,所以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留下来,等他们完事后再走。反正我觉得贝尔德博斯太太也没什么可忏悔的。   我听到金属圈的叮当声,可知是伯纳德神父拉上了洗脸盆周围的帘子。   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完了痛悔短祷,伯纳德神父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是雷格的事,神父。”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嗯?”   “我很担心他。”   “为什么?”   “他不睡觉,神父。我是说,在家里那阵子,他只是躺在那儿,盯着天花板,然后起床出门。”   “他去了什么地方?”   “这就是关键。我问过他,但他总是支支吾吾。他只说他睡不着,要去走走,好放松放松,免得想太多。你都想什么了?我这么问他,可他不是岔开话题,就是冲我发脾气。”   “你觉得是因为他大哥的事?”   “维尔弗雷德神父?不。我看原因并非如此。若是为了他的事烦扰,雷格一定会告诉我。说到他,自从他去世后,雷格倒是一直都很冷静。”   “你知道的,贝尔德博斯太太。”伯纳德神父说,“我们身边的人去了,往往很难解释清楚我们的感觉。我们爱的人故去更是如此。人们表面上装得很勇敢,看起来若无其事。维尔弗雷德确实走得很突然。贝尔德博斯先生或许到现在都无法接受现实。悲痛是一种很特别的感情,若是悲痛来得始料未及,就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恢复。”   “他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一个月。天知道邻居们会怎么想。”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都没说话,然后,伯纳德神父道:“贝尔德博斯太太,你到底想要告解什么?”   “那个,”她说,“我太担心他了,神父,他在外面游荡,心情那么差,情绪低落。您听说过这么可怕的事吗?晚上有很多坏人,他们一定会欺负雷格这样的老实人。”   “是的,请继续说。”   “我只好去药店,想看看是不是有适合的药。”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贝尔德博斯太太。”   “是给雷格买药吃。好帮助他睡觉。”   “你买到了吗?”   “是的。只是他不吃。您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是的。”   “于是,我把药片碾成粉末,放进他的饮料中。”   伯纳德神父清清喉咙。   “我感觉很糟糕,神父,但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了。我真担心他会死,你知道的。绝对有这个可能,不是吗?而且,一向都是从这样的小事开始的。人们都说要当心这种警报信号。”   “药起作用了吗?”伯纳德神父问。   “好几个星期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晚睡得那么好,但我内疚不已,根本睡不着。我做了一件邪恶的事,您说是吗,神父?”   “我不认为如此,贝尔德博斯太太。”   “但我给自己的丈夫下了药。”   “贝尔德博斯太太,”伯纳德神父道,“当我看着你和你的丈夫,我看到了上帝希望我们都能拥有的那种爱。你的心中没有恶意。相信我,你的过错,充其量也就是有一点绝望,其他很多人都是这样的。现在去念经祈祷吧,祈求上帝帮助你对雷格耐心些。到了合适的时候,他一定会把实情告诉你。”   “神父,您确定我只需要做这些吗?”   “非常确定。”   沉默片刻后,伯纳德神父又道:   “你似乎有一点失望,贝尔德博斯太太。”   “没有,神父。”   “你是不是希望我说点别的?”   “没有。”   又一阵沉默过后,贝尔德博斯太太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或许您说得对,这事和维尔弗雷德神父有关。毕竟他过世也就只有几个月。而且您也说了,他走得很突然。”   “是的。”   “他总有一天会厌烦了到处游荡,您说是吧,神父?只要他不再心烦意乱,一切就都能好起来。”   “我很肯定原因正是如此,贝尔德博斯太太。”伯纳德神父道,“他依旧伤心难过。他需要时间。我认为,人们始终都会为故去之人伤心难过,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感情将发生变化。我父母去世时我特别想念他们,以至于我都不愿意想起他们。我过了很久才恢复过来,但现在谈起他们,我很开心;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和他们最亲近,我知道他们其实哪儿都没去。这就跟我们与上帝的关系差不多,贝尔德博斯太太。《约书亚书》是怎么说的来着?”   “您说什么,神父?”   “《约书亚书》第一章 :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无论你走到哪里,上帝都与你同在。”   伯纳德神父轻声笑了。   “抱歉。”他说,“我是有点卖弄了。只是在学校那会儿,他们逼着我倒背如流。”   “您说得当然对,神父。”贝尔德博斯太太道,“我从内心深处相信维尔弗雷德正在天上看着我们,保佑我们,只是他去世前看起来太——心不在焉了。”   “我认为悲伤的情绪都充满矛盾。”伯纳德神父说。   “是的,或许正是如此,神父。”   “现在去好好睡一觉吧,贝尔德博斯太太,我保证,到了早上,一切都将好起来。”   “我会试试看的,神父。晚安。”   我听到她从我身边走过,走上楼梯。等到四周静下来,我爬了出来,回到房间,又抱了抱步枪,才上床睡觉。   CHAPTER 7   深夜时分,我听到远处传来说话声。有人在呐喊,还有人在欢呼。像是在跳战斗舞。声音只持续了几秒钟,搞得我也说不准是不是在做梦,但到了早晨,大家坐在餐桌边,吃着香喷喷的吐司和母亲从天一亮就开始准备的炖菜,说他们也听到了怪声。   “那之后我就再没合过眼。”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这种事可困扰不了我。”伯纳德神父道,“也许只是农夫在召唤他们的狗,你说是吗,蒙罗?”   他俯下身,揉揉蒙罗的脖子。   “凌晨三点去叫狗?”贝尔德博斯太太道。   “玛丽,农夫的作息时间怪得很。”母亲说。   “但愿他们不会如此。”   “我感觉那声音像是从大海里传来的。”贝尔德博斯先生道,“你们觉得呢?”   大家都耸耸肩,继续喝茶。只有邦丝小姐还说起来没完。   “在格拉斯范尼德,到了夜里都鸦雀无声的。”她说。   母亲看了她一眼,便收走用过的碗碟去洗了。   我什么都没说,我不确定之前是不是房子周围呼啸的风弄出了那种动静,欺骗了我的耳朵,但我躺在漆黑的房间里,很肯定声音是从林子里传来的。   我琢磨着是不是该在其他人都离开餐厅之后去找伯纳德神父,把这事告诉他,但此时厨房传来一声砸碎东西的声音,紧跟着母亲叫了起来。   我赶忙过去看是怎么回事,就见她把汉尼按向水槽,正用手指抠他的嘴。汉尼死死抓着水槽边缘。本来留待晚上吃的烩牛肉散落在地上。   “吐出来。”母亲说,“快点吐出来呀。”   汉尼反倒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母亲恼怒地叹气,松开了他。   伯纳德神父出现在我身后。父亲也过来了。   “这是怎么了,史密斯太太?”伯纳德神父问。   “安德鲁吃了炖菜。”她说。   “他并没有吃太多。”他笑着说。   “我告诉过您了,神父。他要和我们一起斋戒。”母亲说,“这很重要。他一定要准备妥当才行。”   “要我说,吃一口炖肉也没什么大不了,埃丝特。”父亲说。   “他吃掉了一半。”母亲说着一指地上那堆棕色的炖肉,蒙罗这会儿正在那儿饶有兴味地嗅来嗅去。   伯纳德神父见了连忙叫它走开,可母亲挥挥手,示意他不必这么做。   “算了,就让它吃吧,神父。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汉尼开始舔手指,母亲倒抽一口气,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快步向后门走去。门一开,哗哗的雨声立即传来,她用力把汉尼的手指往他嘴里按,到最后,他终于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到了台阶上。   我在厨房水槽边帮他清洗干净,带他回卧室躺下。   ——●——   我试着让他睡觉,但他很紧张,不停地去卫生间。每次回来,脸色都比之前苍白,眼睛又红又痛。最后,他来到我的床边坐下,晃着装有钉子的果酱罐。   “哪里疼,汉尼?”我说着摸摸他的太阳穴、额头和头顶。   他把两只手覆在脑袋上,像戴了头盔。原来是到处都疼。   “去睡觉吧,汉尼。”我说,“睡一觉就好了。”   他看着我,摸摸床垫。   “可以。”我说,“但只能躺一会儿。”   我躺在他身边,几分钟后,他打起了鼾。我尽可能悄无声息地起来,走到外面。   雨停了,最后一点积水从鹅卵石之间的古老排水沟,流进院子中央一个很大的排水道中。   不管是从里面看,还是从外面瞧,莫林斯都好像一个多次遭到遗弃的地方,一个失败之地。院子围墙用石块砌成,如今已成断瓦残垣,只剩下乱糟糟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而且没人有能力重建,只好用铁丝穿过缝隙,将石头绑在一起。院子一角有一个小屋,房顶是铁皮的,还用铁链锁着,上面落了很多鸟粪。院外是广阔空荡的田野,已经太久没人耕种,自从我们初次来这里,那些生锈的农机就摆在田里,如今几乎都被荨麻和荆棘盖住了。   海风吹过来,如同梳子一般拂过矮小的草丛,在一汪汪死水中掀起阵阵涟漪。我感觉到铁丝向前移动,随后伯纳德神父来到我身边站定。   “安德鲁没事了吧?”   “是的,神父。他睡着了。”   “很好。”   他笑笑,面朝大海。“通托,你以前每年都来这里吗?”   “是的。”   他难以置信地咕哝一声。   “这里对一个小孩来说实在太枯燥了。”他说。   “还可以。”   “一看到这里,我就想起我长大的地方。”他说,“我恨不得赶快离开我的出生地。告诉你吧,后来他们送我去了阿尔多尼,在伯恩给我找了个地方,相比拉斯林岛,那里简直是天堂。首先,那里有室内卫生间。”   “那里是什么样的?在贝尔法斯特吗?”我说。   我每天晚上都在新闻上看相关报道。像什么路障呀,燃烧瓶呀。   他看着我,明白我在想什么,然后再次望着田野。“你肯定不想知道的,通托。”他说,“相信我吧。”   “求您了,讲讲吧,神父。”   “怎么突然这么感兴趣?”   我耸耸肩。   “换个时间再说吧,好吗?简单来说就是七月的克拉姆林路可不是什么好玩儿的地方。”   他冲田野一颔首。   “我要去散步。”他说,“要不要一起去?”   他把铁丝分开,我爬过去后也为他撑开铁丝。来到墙外,他拍掉夹克上的灰尘,我们向装甲车走去,惊扰了一对麻鹬,它们拍拍翅膀,从草丛里飞走了。   “她是好意。”伯纳德神父说,“我是说你母亲。她只是想帮助安德鲁。”   “我知道。”   “她可能没有表露出来,但她特别害怕。”   “是的。”   “恐惧能使人们做出奇怪的举动。”   “是的,神父。我明白。”   他拍拍我的肩膀,把手插进衣兜。   “他会好吗?”我说,我来不及阻止,这句话便脱口而出了。   伯纳德神父停下,回头看着那栋房子。   “通托,你说的这个‘好’,是指哪方面?”   我犹豫起来,伯纳德神父想了想,重新提出了他的问题。   “我是说,你希望他在哪些方面有所改变?”他说。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神父。也许是他能说话吧。”   “那是你希望的吗?你希望他能说话?”   “是的。”   “你听起来不那么肯定。”   “我肯定,神父。”   “你觉得安德鲁不说话,是不是很不开心?”   “我不知道。看起来倒是没有。”   他想了想,做了个深呼吸。   “听着,”他说,“我也不知道安德鲁能不能按照你所希望的方式好起来。这得由上帝来决定。你所能做的就是祈祷,并相信上帝会做出使安德鲁开心的决定。你一直在祈祷,对吗,通托?”   “是的。”   他冲我苦笑一下。即便是在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想他也知道我有段日子没祈祷了。牧师就跟医生差不多。他们知道,人们会对一些事情撒谎,以免让他们失望。   我们走到装甲车旁边,伯纳德神父把手放在这块大岩石上,抚摸它的纹路。他的手指沿一道很长的裂缝移动,捏起一块苔藓,用手指揉搓着。   “上帝很明白坚持信仰绝非轻而易举。他允许你一再质疑信仰。”他仔细看着小小的双壳类化石和鹦鹉螺化石。“好了,聪明的小家伙,《路加福音》第十五章 是怎么说的?”   “迷途的羔羊?”   “是的。如果你能记得那个,上帝就永远都不会降罚于你。”   他围岩石转了一圈,找到手抓点后爬到了岩石顶端。他双手叉腰,环顾周围的景色,然后,他脚下的一个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嘿,通托。”他低头喊道,“快过来。”   他跪在岩石上,用手指在一个积满水的洞里搅动。他看着我,见我一脸迷惑。   “这种积水的小洞叫石孔,”他说,“我小时候在农场那会儿就见过一个。”   他又看看我,拉起我的一只手,把我的手指按在石洞的边缘。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感觉到了吗?是不是很平滑?不是水流冲出来的,是人工开凿的。”   “这是干什么用的,神父?”   “几百年前他们用这个孔洞来收集雨水。你知道的,在他们看来,没有落到地面的雨水具有魔力。”   他站起来,把手在外套上蹭干。   “我奶奶就曾让奶牛喝田里石孔中的水。”他说,“我发烧了,她也带我去那里,让我在石孔里洗澡,好为我驱病。”   “管用吗?”   他看着我,紧皱眉头,轻笑两声。“不管用,通托,一点用也没有。”他说。   他爬下岩石,就在我也想往下爬的时候,就看到一辆路虎车停在公路边。车门上刷着十字,是克莱蒙特的车,不过他本人不在车内。   坐在车前的两个人把头转向我这边,但我说不清他们是在看我,还是在看莫林斯或是它后面的树林。不管他们在看什么,即便是从这么远的距离,我也能看清,他们正是伯纳德神父找来帮忙的那两个人。一个壮如牛,一个牵着狗。一个叫帕金森,一个叫科利尔。   “神父,您认为昨晚的怪声是怎么回事?”我问。   “我告诉你,但你不可以告诉别人,”他说,“我什么都没听到。”   “但您说是农夫在叫狗。”   “我撒了个小谎。”   “您骗他们?”   “噢,通托,我只是要让他们相信,不会有人趁他们睡觉来杀害他们。走吗?”   “好的,神父。”   我又看看路虎车,过了一会儿,司机开动了车子,留下一串铁色烟雾。   ——●——   我回到房间,汉尼还没醒。母亲还没宽恕他,而叫醒他、给他穿衣服、护理他的头疼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她应付不来,于是便由着他待在床上,他们去了教堂,接受赐福油和洗脚礼。这不在他为进入圣泉而做的准备工作之中,再说了,他去只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但是,你不可以让他整天闲逛。”母亲在出发之前抬头看着楼上说。   “不许捣蛋。”父亲补充道,他从挂钩上摘下他的平顶帽,帮贝尔德博斯夫妇出门。   我看着他们走远,关上前门,转过身来,就见汉尼站在楼梯顶部。他也在等他们离开。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去沙滩了。我们可以摆脱他们的世界,去寻找属于我们自己的天地了。   CHAPTER 8   自从我们决定重返莫林斯,我就排练了很多次去沙滩的过程,反复想象海滩边的公路以及我从前在路边看到的景色。现在我终于身临其境,和汉尼一起穿越沼泽,而周围的一切都与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我还记得路边仅有的一棵歪脖子山楂树,它犹如海难的唯一幸存者,千辛万苦来到陆地,但早已被大海折磨得不成人形,吓得三魂没了七魄。我记得狂风呼啸着刮过芦苇,吹过浑浊的水。我还记得,从沙丘之间可以看到大海。   这是真实的世界,世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伦敦的水泥广场、花店、油炸食品店和书店林立的商业街把这个世界掩埋在下面;它掩藏在办公室、学校、酒吧和赌博游戏厅下面。   罗尼的一切都保持着原生态。风,雨,大海,都原始且自然,永远那么猛烈粗犷。大自然在这里自行其是,死亡和更新的过程兀自发生,除了我和汉尼,没人注意到。   我们来到沙丘底部,走下公路,脱掉靴子,体会脚下冰冷的沙滩。   我一甩步枪,把它背在背上,扶汉尼向上爬。他非要把老鼠标本塞在学校背包中带来,还老是摔倒,双脚在沙滩上踩出很深的洞。   来到沙丘顶部,我们看到灰蒙的大海在我们眼前向地平线延伸,在广袤天空的映衬下,大海显得那么平坦。海浪快速地涌过来,冲刷着泥滩。   这里的一切都是老样子,除了有人在碉堡一侧刷了个歪歪扭扭的卍字,与原本就有的N F[1]两个字母比邻而立。   “现在感觉怎么样了,汉尼?”我说着把一只手放在他的眉毛上,母亲查看他有没有发烧就这么做。   他笑笑,晃了晃脑袋。看来是头不疼了。   “母亲是好意。”我说,“她就是担心你好不了。恐惧能逼人做出奇怪的举动,你知道的。”   我们向下走到沙滩上,脚下布满了残骸碎片。海鸥掉到大海里淹死了,如今只剩下一堆堆扭曲潮湿的骨头和羽毛。巨大的灰色树桩被水冲刷得很平滑,闪动着金属质感,很像是战争中废弃的火炮。事实上,整个海滩上都布满了大海送来的祭品,而大海就如同一只猫,拼命巴结它的主人。罗尼一向都是来自北方的废物的倾倒场,和海藻纠缠在一起的有鞋子、瓶瓶罐罐、牛奶箱和轮胎。然而,当下一次涨潮之际,所有这一切都会被带回浩瀚的海洋。   我们费力地爬到碉堡顶上,不过我不记得上次爬有这么费劲。我们站在大洞的两边。掩体里落了厚厚一层沙子,可以在黑暗中看到一汪汪海水。   汉尼先跳了下去,然后抱着我的腰,我也从洞里下去。有人来过这里,一定就是在外面墙壁上涂鸦的人。这里弥漫着一股尿味,还有用过的火柴。角落里有不少垃圾。有啤酒罐和薯片包装袋。可尽管如此,这里多多少少依然像初建时那么坚固。这里从未发生过爆炸,后来,我们发现了这个掩体,宣布占为己有,而且,我怀疑在此之前压根儿就没人在这里待过。战争期间,纳粹空军只是从罗尼飞过,前往克莱德河。而且,第三帝国的铁蹄到头来也不曾践踏过爱尔兰海。   我们不得不在屋顶砸出一个大洞,才能到里面来,毕竟沙丘将大门所在的掩体后面埋了个严严实实,而面朝大海的一面虽然露出了里面生锈的框架,却依然十分坚固,像是永远都不会垮掉。   我们徒手捧起沙子,堆到墙边。汉尼干起活来像个机器,把一大团沙子拨到他的双腿之间,还看看表,确认用了多长时间。   一腾出地方,汉尼就打开书包,小心翼翼地拿出老鼠放在地上,又拿出玩具士兵摆在老鼠对面。我把步枪从肩膀上摘下来,架在一个枪眼上,一只眼对准瞄准器末端的胶皮罩。有那么一会儿,我只看到我放大了的眼睫毛,然后才调整好,当我从圆圆的瞄准器看到大海的时候,不由得深感震撼,一时沉默起来。   我站在沙丘顶端用肉眼看到的地平线现在被拉近了,而且,我能看到更远处的地平线。我还看到一艘扬着白帆的船,之前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此时却能看到它缓缓地从我的视线一边移向另一边,随着波浪起起伏伏,燕鸥和海鸥则掠过海面,速度比帆船还快。那里是另一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到。   我一会儿把自己想象成海军舰长,这会儿正站在潜水艇的瞭望台上,过了一会儿,我又变成一名孤独的枪手,在奉命守卫海岸线。   这样的游戏只有在罗尼才显得真实。伦敦可不像突击队里的战斗地点。   不过我倒是躲在网球场附近一棵大橡树边的隐秘处,把公园管理员想象成盖世太保的大官,暗杀过他好几次;也有的时候,母亲踩到我埋在菜地、公园和我家花园里的地雷上,炸得粉身碎骨,只可惜这些地方太过整洁干净了。   戈尔德斯格林的墓地里有白色的扁平坟墓,看起来就好像被炸弹炸平了一样,而那颗炸弹本来是用来轰炸一个中等规模的城镇。只是墓地管理员养了条狗,更糟的是,那条狗应该是个厉害角色。我只能在周六到那里玩,那个时候,犹太人不允许做任何事,就连去扫墓都不行。   而在罗尼,不需要太多想象力,就可以置身于剑海滩、硫磺岛、阿纳姆或是阿莱曼。碉堡也很容易就能成为德国战俘营的牢房,而我们徒手杀出一条血路逃出去,痛击静止不动、高呼“立正”的纳粹分子。这里也可以成为丛林里的藏身点,我们看到一队青面獠牙的日本鬼子高视阔步穿过滨草和海滨刺芹,然后,趁他们来不及歇口气,我们就拿机关枪一通猛射,将他们全部干掉。日本鬼子凶残狡猾,可死的时候就跟女孩子一样尖叫不已。他们一向都比德国佬弱多了,而德国佬又一向比英国人傲慢,所以每次自然都是英国人大获全胜。   “过来呀。”我说。汉尼半蹲着,接过步枪,调整抓握姿势,眯眼去看瞄准器。我走到汉尼旁边的枪眼,望着成群的飞鸟随着翻涌的潮水一起飞过来,在泛着白沫的怒潮中寻找食物,或是飞向陆地的沼泽地,去给幼鸟喂食。   一群海鸥落在沙滩上,在一堆死尸之间喳喳乱叫,它们啄掉动物死尸的皮毛,比较狡猾的偷到了大份,比如一串内脏,或是骨头。   就在此时,只听轰隆一声,海水猛烈地拍在附近的岩石上,它们吓了一跳,尖叫起来,全都飞走了。不过还剩下一只。这只大海鸥在沙滩上用力地拍击翅膀,试着在扑过来的海水中振翅飞翔。它的一边翅膀伸展起来,另一边翅膀却耷拉着,原来是在混乱之中折断了翅膀。   它呱呱叫,用口鼻在腿上蹭来蹭去,然后又开始了奇怪的舞蹈,跳了一步、两步、三步,起飞,跌回到沙滩上。   汉尼看着我。   “我们还是把它杀掉吧。”我说,“让它留在这里受苦,实在太残忍了。”   汉尼皱起眉头。他没听明白。我从他手里拿过步枪,比划了一下把那只鸟烤来吃的动作。他点点头,我们爬出掩体,看着那只海鸥在沙滩上扑腾。它瞪大眼睛向后看过来。   “这么做是正确的。”我说着把步枪交给汉尼。   他看看我,对我一笑,猛地把头扭向另一边,因为他听到了汽车声。我赶忙拿回步枪,拉着汉尼快步爬上沙丘,走向草丛里一道天然沟槽,只要平躺在那里,就能看到沼泽另一边的公路上的情形。   汽车开过山楂树,透过瞄准器的十字准线,我看到那就是我们在来的路上车坏掉时遇到的那辆车。   这次车里有三个人,一男一女坐在前面,后面还有一个,八成就是那个睡着了的女孩。车子减慢速度,越驶越近,轮胎溅起阵阵飞沫,之后穿过沙丘,停在海滩边缘。眼看马上就要到大海了,司机向后倒了一点。发动机空转了一会儿,随着引擎盖下的机械冷却下来,发动机发出一连串的咔嗒声。方才被吓跑的海鸟此时都飞了回来,继续做着未完的事——争夺沙滩上的死尸,麻鹬则在草丛中啾啾叫。   我们小心翼翼地沿山脊往前走,来到开始向下倾斜通往公路的沙丘尽头,趴在沙子上。我用枪口拨开前面的草,此时,我能比较清楚地看到坐在前面的乘客。她正对着遮阳板上的镜子涂唇膏,嘴唇时抿时张,母亲看到她这个样子,必定觉得她很粗俗,还会让父亲看她这种女人,外加对她品头论足一番。   她扬起下巴,扭过头,张着嘴,用一张叠得尖尖的面纸,把嘴角晕出来的口红擦掉,然后用小指指尖向下划过人中,来到末端,还轻轻地弹了一下。   司机说了什么,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扭头面对他。他们显然是发生了争执,那个女人继续精心打扮,很不耐烦地在脸上和鼻子上涂粉,半途还停下来大喊了两句。   我慢慢地向右移动一点,就见有个女孩坐在后座。她探身向前,试着劝架,可惜前面的两个成年人都不理会她,她只好凝视窗外。   她直视我所在的方向,不过没看到我。我很谨慎,藏得很隐蔽。我一向如此。在伦敦玩游戏那会儿,我可以像犹太墓地里的死人那样默不作声,甚至比死人还要悄无声息。   我盯着那个女孩,甚至都听不到我自己的呼吸声,只感觉呼出来的热气拂到我扣扳机的手指上。   汉尼晃晃我的手臂。   “怎么了?”   他给我看他那空荡荡的手腕,原本表带所在的地方留下了红印。   “你把表弄丢了?”我说。   汉尼又看看手腕。   司机下了车,站在沙滩上,车门敞开着。他调整一下头上的粗花呢帽,抬头望着海鸥,又看看他们刚才驶过的沼泽。我听到打火机咔嗒一声,片刻后,风将铜蓝色的烟雾向我吹来,甜腻恶心的雪茄味扑鼻而来,我听到了那个女人的说话声。   “伦纳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说。   “很快就退潮了。”男人俯身和她说话。   “在天黑之前能退吗?”   “当然。”   “她这种身体状况,天又这么冷,我们不能让她在这里坐几个小时。必须把她送回去。”   “我知道。用不着担心。”   他们小声争论了几句,他抬起头,轻蔑地在最后说到了她的名字,正好被我听得清清楚楚。劳拉。   汉尼在沙地里摸索,寻找手表。我用手肘捅了他一下,示意他别弄出动静。伦纳德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吓得小鸟拍拍翅膀飞走了。他从公路走到沙滩上,饶有兴味地看着那只受伤的海鸥。接下来,他摘掉帽子,用手背拂了拂,重新戴好。   他穿着太妃糖色的夹克和高档皮鞋,他这个人就和他那辆戴姆勒汽车一样,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是纨绔子弟,打扮得衣冠楚楚,是坏心眼的赌徒,手指上戴满了金镑戒指[2],蓝色衬衫衣领处敞着两颗扣子。一股须后水的味道自他身上飘来,就跟松柏树树液混合了熏蒸剂后的味道差不多,父亲用来喷玫瑰杀死蚜虫的杀虫剂也是这个味道。   劳拉下车,开始鼓捣汽车后备箱,终于打开了箱盖,又招呼伦纳德过去。他回到柏油碎石路面,向她走过去。他们说了几句话,我没听清,然后,劳拉走过去打开女孩那边的车门。伦纳德抓住后备箱中的一个东西,又是抬又是扭的,终于拖出一架轮椅,他用脚踩了一下轮椅上的拉杆,轮椅随即展开。   劳拉撑着门,伦纳德把轮椅放在门边,座位冲着女孩。她一点点向外挪动,有些气喘吁吁,秀眉紧皱,还捧着肚子。她很可能是怀孕了。   伦纳德拉着她的手,她则笨拙地向敞开的车门移动,来到近处,她一屁股坐在轮椅上,压得轮椅嘎吱嘎吱响。她伸手抚平铜色头发,将它们塞在耳朵后面,再次露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她比我小,我估摸她也就十三四岁。每所学校都有这样的女生。就算是在天主教学校也很常见。是那种母亲和圣裘德的其他女士会假装不屑谈论的女孩子。他们大概是为免闲言碎语,才把她带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生孩子。   伦纳德用轮椅把她推到公路边缘,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推到沙滩上,向碉堡的方向走来,留下细细的轮胎痕迹,惊得一群海鸥从满是苍蝇的野草丛里飞走。劳拉穿着高跟鞋,走得比较慢,时不时停下来,像是在决定该怎么成功地越过满地的残骸垃圾。   她穿得很老派,跟我想象中20世纪30年代的时髦女人穿的衣服一样——深绿色外套搭配狐毛披肩,一头短发偏分。   伦纳德固定好轮椅,让它面对大海。劳拉站在女孩身边,伦纳德则走到碉堡去查看。我用瞄准器盯着他,随着他缓慢而笨拙地穿过沙滩。看他走路的样子,可以看出他的膝盖有毛病。他走到碉堡边上,端详着,然后脱掉鞋子,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爬上沙堆,还猛挥手臂保持平衡。令人相当满意的是,他的腿脚不利索,滑了好几跤,终于用手扣住一个枪眼,爬了上去。   他用手扒着,往里面瞧,又突然向后退开,脚下没站稳,狠狠滑了一下,一条腿伸开,另一条腿弯曲着,慢慢地向后一滚,仰面栽倒在地。他的鞋子脱手后飞了出去。   他站起来,扭头看看有没有人看到他摔倒,转身拍掉屁股上的沙子,随即一瘸一拐地沿着沙丘去找鞋。他在一堆墨角藻中找到了一只,就停在我们正下方穿上鞋子。   劳拉听到他刚才摔倒,不由得大叫了一声,这会儿正朝他走过来。   “你还好吗?”她问。   “那里面全是该死的老鼠。”伦纳德冲着碉堡说。   劳拉微微一笑,拿出一包香烟。   “是你非要来这种地方的。”她点燃香烟说道。   伦纳德看了她一眼。她走开,拿起他的另一只鞋,倾斜着把里面的沙子倒出来,还给他。伦纳德把鞋穿上,俯下身捡起了一个东西——是汉尼的手表。他用拇指拂掉表盘上的沙子,晃了晃,贴在耳边听听,把手表装进了衣兜。   我扭过头,想把这事告诉汉尼,可他越过我直勾勾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受伤的海鸥不再尖叫,正试探着朝她伸出的手跳过去。海鸥跳到近处,一歪脑袋,啄食她手中的野草,它那折断的翅膀像把扇子似的展开着。它又过去啄草吃,这次它没有离开。女孩抚摸它的脖子,摩挲着它的羽毛。海鸥注视着她,片刻后,轻轻地飞了起来,和它的同伴一起在云层下方翻飞。   * * *   【注释】   [1] 意为20世纪后半叶在英国开展的新法西斯政治运动民族阵线。   [2] 用面值一英镑的英国金币装饰的戒指。   CHAPTER 9   到了春天,罗尼会没完没了地下雨。   日复一日,从大海上形成的雨水先是来到科德巴洛,降下瓢泼大雨,到处水汽弥漫,然后向陆地移动,浇灌放牧的田野。沙滩变成棕色的泥滩,沙丘碎裂,有时甚至整个崩塌,这样一来,大海和沼泽水连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湖泊,被连根拔起的树和从海床撕扯下来的鲜红色角叉菜落在湖中,荡起阵阵涟漪。   这样的日子糟透了,四周雾气蒙蒙,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莫林斯还漏雨,一直都很潮湿。无处可去,无事可做,只能苦等天气好转。坐在前厅的凸窗边,看着水从田野和小巷流过,听着白嘴鸦在寒冷的树林里呱呱叫,让我产生了深深的无助感,而这种感觉至今仍令我记忆犹新。   不管是莫林斯,还是罗尼,我都没对巴克斯特医生提起过,但他说他看得出,往事对我的负面影响太大(这是他的原话),还说我应该试着脱身出来,放松自己。   我告诉他,我在博物馆工作,受过去影响是职业病,他听了直笑,又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了什么。不管我做什么,还是说什么,他总是记下来。我感觉自己像个该死的样本。   ——●——   所有人都被困在屋内,莫林斯开始变得越来越狭窄,在等待天气好转的时间里,人们纷纷离开客厅,去寻找自己的空间。母亲和贝尔德博斯夫妇去了这栋房子的其他地方,看看能不能翻出体面的餐具来用,毕竟我们现在用的餐具都很大,还生了锈。父亲去了书房,观赏旧家具上的玫瑰彩绘。邦丝小姐和大卫坐在一张搁脚凳的两端看书。汉尼在楼上,画他在罗尼看到的那个女孩。他画那个女孩,以及折断翅膀的海鸥。   只有伯纳德神父还出去。他带蒙罗外出散步,一去就是很久,要到下午晚些时候才回来。   我则在厨房里给汉尼泡茶,这时候,伯纳德神父走进厨房门,像个落汤鸡,浑身都在滴水。他摘掉帽子,在门阶上把水拧干。蒙罗坐在他旁边,直眨巴眼睛,好把眼睛上的雨水甩掉,还有些气喘吁吁。   “我还以为上帝承诺不再用洪水淹没这个世界呢。”他说着把外套挂在门后,“通托,希望你已经开始建造方舟了。”   他用指尖把头发揉乱,然后让蒙罗去角落里,那里铺着一张旧毯子。   “你母亲真辛苦啊。”他说着擦掉手上的土,走到火炉边,母亲不知在上面炖了什么。他掀起盖子,水蒸气立即糊了他一脸。   “上帝保佑我们吧。”他说,“好在我拥有钢铁般的意志。不然的话,我一准儿在你喊我贪吃鬼之前,拿个勺子舀来大吃一顿。”   母亲走进来,关上门。伯纳德神父把盖子放回去,笑了笑。   “愿上帝照拂你,史密斯太太。”他说,“我在神学院的老师常说,把牧师喂得饱饱的,是对上帝最好的赞美。听着,我真不知道你是站在哪一边的,竟然拿这样的美食来诱惑我。”   母亲双臂抱怀。   “神父,我们想知道,您是否知道下雨天的安排。”她说。   伯纳德神父笑得有些犹豫。“不,我不知道。”   “雨太大,哪儿都去不了的话,”母亲道,“维尔弗雷德神父就会在上午十点、中午和下午四点,把我们召集在一起做祷告。这样一来,我们一整天就不会无所事事。不然,人们的心很容易就散了。饥饿会让人们产生奇怪的念头。誓言会变得支离破碎。维尔弗雷德神父总是确保我们专注于我们的牺牲,好让我们牢记有人做出了更大的牺牲。”   “我知道了。”伯纳德神父道。   母亲看看手表。   “就快到四点了,神父。”她说,“还有点时间。但愿不会耽误您做其他您要做的事。”   他看着她。“不会,不要紧。”他说着走开去擦干身体、换裤子,母亲则把大家叫到客厅,等他过来。   “给他一些时间。”我进去时,贝尔德博斯太太正说着,“他尽力了。”   “我很肯定他没必要出去这么久。”母亲反驳道。   “那种狗必须出去遛遛,锻炼一下。”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或许他就不该把狗带来。”母亲说。   “他是不会留下它的,对吗?而且,我肯定男孩子们喜欢狗,是不是?”   她看着我笑笑。   “维尔弗雷德神父绝不会养狗。”母亲说。   “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埃丝特。”   “也许是吧。”她说,“不过我担心的不是狗。”   “啊?”   “我很肯定,刚才他进来的时候,我在他身上闻到了酒味。”   “你是说伯纳德神父?”   “是的。”   “这不可能。”   “我父亲是个酒鬼,玛丽。”母亲说,“我最清楚麦芽酒的味道了。”   “就算是这样,我也觉得他不会喝酒。”   “我清楚我闻到了什么。”   “那好吧,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道,“别生气。”   母亲扭头看着我,皱起眉头。   “你在这儿听什么?”她说,“你还是干点有用的事,去看着火吧。”   我站起来,探身看向柳条篮,找一根足够下午剩余时间燃烧的木柴。母亲坐在那儿,跷着二郎腿,满脸通红,盯着大门,在车站遇到比利·塔珀那天,她也是这样盯着公路看。伯纳德神父就算回来得再快,在她看来都不够快。   我现在知道我的外公声名狼藉,母亲不愿提起他。我的舅舅伊恩和另一个男人一起住在黑斯廷斯,还有一个表哥离了两次婚,母亲说起他们两个来也是遮遮掩掩。   以前,我多次向她问起外公,毕竟所有男孩子都对他们的祖父和外公感兴趣,但我对他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个酒鬼,在短短的一生中,不顾他那颗衰弱的肝脏,从一家酒馆喝到另一家酒馆,后来,在一个周六下午,他去了红狮酒馆,结果脑袋垂在一桌空瓶子之间,就此撒手人寰。   伯纳德神父总算来了,洗过之后,他的脸变得很红,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向脑后。他用拇指按住《圣经》中的一页,标记出一段,他或许认为那段经文能帮他弥补。   “您肯定冻坏了,神父。”贝尔德博斯太太站起来说,“您坐在我这里吧。”   “不用了,贝尔德博斯太太,不用为我担心,我很禁冻。”   “您说什么?”   “我不怕冷。”他说。   “您确定就好。”贝尔德博斯太太说着又坐下。   贝尔德博斯先生凝视窗外。   “瞧瞧这鬼天气。”他说。   院子里,田野中,大雨如注,薄雾笼罩在草地之上。   “神父,您说我们明天能出去吗?”邦丝小姐问。   “不知道。”伯纳德神父答,“或许稍后我们可以听一下天气预报。”   贝尔德博斯先生看着餐具柜上那台古老的收音机,轻笑一声。收音机是黑色的,木制的,要是把它打开,八成还能听到丘吉尔的讲话。   “噢,这里收不到广播,神父。”他说,“你知道的,这里是山区,信号都被挡住了。”   “这样的话。”伯纳德神父道,“就只好听从上帝的安排了。所有人都到了吗?”   “没有。”母亲说,“我丈夫不知到哪里去了。”她看看我,一指大门,“去找找他。”   我正要起来,父亲就出现了,还在摆弄克莱蒙特留给我们的一大串钥匙。   “你来了。”母亲说,“我们正要派搜寻队去找你呢。”   “啊?”父亲说,一门心思只顾着他从钥匙圈上拿下来的一把小黄铜钥匙。   “你去哪儿了?”母亲问道。   “书房。”他答。   “一直在那里?你在干什么?”   “我找到了一个密室。”他说。   “你在说什么?”母亲问。   “就在书房的最里面,”父亲说,“是一个小房间,这还是我头一次发现。”   “你说真的?”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你知道那块旧挂毯吧?”父亲说,“就是挂在画之间的那块。”   “是的。”贝尔德博斯先生答。   “我无意中把挂毯碰到了一边,结果看到后面有扇门。”   “老天。”贝尔德博斯先生叹道。   “我心想,要是能找到钥匙,或许就能进去看看。”   “等等再说吧。”母亲说,终于吸引了父亲的注意,用眼神示意他伯纳德神父正准备带领众人做祷告。   “抱歉,神父。”他说着坐下。   “还差一个。”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安德鲁呢?”   “他在楼上休息。”我说。   “去把他叫下来。”母亲说。   “算了,还是由着他吧。”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由着他?”母亲说,“如果我们是为他祷告,那他就应该在场。”   “他累了。”我说。   “这是什么要紧事吗?”母亲说,“我们都很累。”   “我知道。”贝尔德博斯太太说,“但是,昨天夜里出了那种怪声,我认为他睡觉的时间肯定比我们少。如果他已经睡着了,最好还是由着他睡好了。”   “玛丽说得对。”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伯纳德神父清清喉咙。“我们开始吧,好吗,史密斯太太?”   “埃丝特?”父亲说。   “好吧。”母亲厉声道,她向前探身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贝尔德博斯太太叹口气,扭头看着窗外。   “但愿到了周一去圣泉的时候,天气会好转。”她说,“下了雨,气氛就不一样了,你说是吗,雷格?”   “是的。”贝尔德博斯先生说,“那样就不如我们上次去时那么美好了,你还记得上次的情形吗?”   贝尔德博斯太太扭头看着伯纳德神父。“那是个美好的日子。”她说,“我们刚一到,太阳就出来了。花朵千娇百媚,美不胜收。有木兰花,还有杜鹃花。”   伯纳德神父笑了。   “每个人都很开心,是吧,雷格?”她又说,“维尔弗雷德尤为高兴。”   “回忆起你哥哥那时的样子,肯定非常愉快,贝尔德博斯先生。”伯纳德神父道。   贝尔德博斯先生颔首。“我想是的。人们都说应该记住亡者最快乐的时刻。”   “不错。”伯纳德神父说,“如若不然,一点好处也没有。”   贝尔德博斯先生看着他的手。“我记得那是他最后一次对一切都那么——肯定。至于那以后,我不知道,反正他就是显得很……”   “显得怎么样?”伯纳德神父问。   贝尔德博斯先生环顾屋内众人,母亲微微眯起眼睛瞧着他,但这也足以让他注意到,并闭紧嘴巴。随即是片刻的沉默。贝尔德博斯太太摸摸她丈夫的一只手臂,他把手轻轻放在她的手上。母亲吹灭了手中的火柴。   “我想应该开始了。”她说。   伯纳德神父看看她,又看看贝尔德博斯先生。   “抱歉,雷格。”他说,“我不是有意让你难过。”   “噢,不用担心我。”贝尔德博斯先生说着,用一方手帕擦擦眼睛,“我没事。请您开始吧,神父。”   伯纳德神父打开《圣经》,把它交给我。   “为我们读一读,好吗,通托?”他说。   我把《圣经》放在膝盖上,读了耶稣为即将到来的迫害而给门徒所做的教诲。   “弟兄要把弟兄,父亲要把儿子,送到死地。儿女要与父母为敌,害死他们。并且你们要为我的名,被众人恨恶,惟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   母亲看着伯纳德神父,赞赏地点点头。这段经文是她的宣言。在家里,她把这段经文用华丽的书法抄写下来,镶在框里挂在厨房中,就像是用金色装饰的《圣经》中的一页。责任,或者说积极地表现出责任感,就是一切,而在母亲看来,无视召唤,不去参加宗教仪式,大概是最十恶不赦的罪恶了。她认为,男人至少应该考虑去做牧师,所有男孩子都应该去当祭坛助手。她说,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她很羡慕我有机会更靠近上帝,协助完成圣餐变体这样的奇迹,而她只能组织宗教庆典和慈善义卖。   自从我接受坚信礼以来,她多次说起让我去当祭坛助手,但都是随便说说,可当我们上次从莫林斯回来,母亲却不遗余力地让我穿上黑色长袍。是时候了,她如是说,很显然维尔弗雷德神父需要帮助。   “为了你哥哥,你也应该这么做。”她说,“他永远都没有这个机会。”   我想,当时我一口答应下来,她是很惊讶的。我愿意当祭台助手。我愿意成为上帝的仆人。最重要的是,我愿意去见识一下别人看不到的那部分教堂。   于是,当我长到十三岁,在一个下着雨的周六早晨,我穿过小路走向牧师宅邸,身着并不合身的米色西装,脑袋里牢牢记着母亲教过我的和牧师说话的礼节。是的,维尔弗雷德神父。不,维尔弗雷德神父。牧师和你说话,一定要回答。要显得很感兴趣。你在回答他的问题时,要像一个自出生那天起就去教堂的孩子。要注意发音。   邦丝小姐打开门,我向她说明来意。她让我进去,指指走廊里的一排椅子。还有一个男孩坐在那里,他显然遭受了粉刺的第一波猛烈攻击,喘气声很粗。他身上那套西装比我的更不合身,翻领上都是头皮屑和碎头发。他看着我,紧张地笑笑,伸出一只手。   “也是你妈妈让你来的?”   他叫亨利·麦卡洛,是个胖墩儿,脸上长满雀斑,比我大一点,将与我一起担任祭台助手,而且,他的任务不需要动脑子,只是捧着毛巾,或是把蜡烛摆正,还要在做弥撒之前打开风琴盖,并为邦丝小姐准备好凳子。   “是的,”我说,为了让他好过一点,“是她叫我来的。”   维尔弗雷德神父从餐厅出来,用手帕一角擦掉嘴边的早餐残渣。我们两个坐在那儿,他打量我们,从我们擦得锃亮的鞋子一直看到我们的分头。   “邦丝小姐,”他说着冲门口方向示意,“麻烦你了。”   “是的,神父。”   邦丝小姐从置物台拿下一把黑色雨伞,等维尔弗雷德神父系上长雨衣的扣子后,把伞交给他。他朝她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冲我们打了个响指,示意我们随他穿过砾石小路去教堂,一路上,他只给他自己打雨伞。   ——●——   圣裘德教堂早就不在了,拆了,好腾出地方建公寓,记得它的人会为它扼腕哀悼,但我始终认为它是个极其丑陋的庞然大物。   它是一座大型棕色砖砌建筑,建于19世纪末,当时,天主教再度兴旺起来,信教的人做起事来从不半途而废。从外表看来,教堂雄伟壮观,阴郁暗淡,拥有一座粗短的六角形尖塔,看起来就像一座工厂。确实,这座教堂就是模仿工厂的建筑格局,每个星期根据需要,每一部分建筑精心传递出顺从、信仰和希望。就连邦丝小姐弹风琴,都像是在操作一架复杂的织布机。   作为神秘主义的一个象征,石匠在大钟上方的尖塔上建造了一个上帝之眼——也就是把一块石头雕琢成椭圆形。周末父亲硬拉我们去参观乡村老教堂,我就见过这样的上帝之眼。然而在圣裘德,那更像是工厂车间里的工头瞪着凌厉的眼睛,专门盯着偷懒和惹是生非的工人。   在教堂里,超出常人大小的耶稣受难像悬挂在一扇巨大的窗前,每当阳光照射在上面,它的影子便落在教堂会众身上,碰触每一个人。讲道坛的位置很高,犹如一座瞭望塔。就连教堂里的空气都好像承担着特别的使命,要有教堂的风格,要在邦丝小姐按动风琴琴键、演奏出琴声的时候,像汤一样浓稠;而当教堂中殿空无一人,就要显得非常稀薄,可以听到最轻微的沙沙声在石雕周围颤动。   “那么,”维尔弗雷德神父说着示意我们坐在前排座位上,“我们从头开始。麦卡洛,给我说说忏悔词是什么。”   维尔弗雷德神父双手背在身后,开始沿圣坛围栏慢慢踱步,还抬头看着拱顶,活像老师在等待学生回答难解的数学题。   事实上,我常常认为他入错了行。母亲曾从报纸上剪下一张他的照片,那是他在抗议柯曾影院上映了一部新恐怖电影,照片里的他像极了爱德华七世时期的校长——很瘦,脸色苍白,戴着圆框眼镜,留着整整齐齐的分头。   亨利低头看着他那双汗涔涔的手,很不自在地动了动,像是肚子有些不舒服。维尔弗雷德神父突然停下,转身看着他。   “有问题吗?”   “不知道。”亨利说。   “你该说‘我不知道,神父。’”   “啊?”   “你在说话时应该加上‘神父’二字。”   “是的,神父。”   “怎么样?”   “我还是不知道,神父。”   “你是不知道有没有问题,还是不知道忏悔词?”   “什么?”亨利说。   “麦卡洛,那你至少说一说在引导仪式期间,什么时候该说忏悔词?”   “我不知道,神父。”   “你愿意成为上帝的仆人,却连弥撒的顺序都说不出吗?”   维尔弗雷德神父提高的声调在教堂中回荡了片刻。亨利又看着手指。   “麦卡洛,你真的想成为祭坛助手吗?”维尔弗雷德神父说,这次降低了声音。   “是的,神父。”   他看看他,又开始踱步。   “首先,牧师要走上祭坛,弥撒一开始就要说忏悔词,麦卡洛。这样我们才可以在上帝面前坦白我们的罪恶,净化我们的灵魂,准备聆听圣训。”   “到你了,史密斯。”他说着停下来,去擦拭讲经台,每次轮到贝尔德博斯先生站在那里读《圣经》,《旧约》里的名字都会搞得他晕头转向,“忏悔词后面是什么?”   “是《垂怜经》,神父。”   “然后呢?”   “《光荣颂》,神父。”   “再然后呢?”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祈祷文》,神父。”   他怀疑我是在耍贫嘴,便眯起眼,但他随即转过身,又开始踱步。   “麦卡洛,”他说,“现在我们来看看你有没有认真听。请告诉我引导仪式的顺序。”   就这样,亨利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可以背出弥撒的顺序,并且说出人们该在什么时候站、坐或跪。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就盯着圣坛,琢磨什么时候神父才能允许我们到上面去,是不是到了隐形屏风的另一边,就会感觉更神圣?一般只有弥撒中经过神父特许才能绕到屏风后面。那里的空气会不会和别的地方不同?是不是更香甜?神父会不会允许我打开祭坛背后墙壁上的壁龛,瞻仰上帝的休息处?那个金盒子里有没有上帝存在的证据?   通过了一项测试,现在又来了一个。神父让我去圣器收藏室旁边的办公室,拿回一个圣体容器、一个香炉、一串神圣慈悲念珠。维尔弗雷德神父交给我一把钥匙,严厉地看着我。   “你只能去圣器收藏室旁边的办公室,别的地方不许踏足一步。”他说,“明白吗?”   “明白,神父。”   “除了我让你拿的几样物件,别的东西一下都不许碰。”   “是的,神父。”   “很好。那就去吧。”   办公室很逼仄,弥漫着一股旧书和剪下来的蜡烛芯的气味。里面有一张办公桌,几个书架和上了锁的小橱柜。一角有一个水槽,水槽上方有一面脏镜子。一个红色广口瓶中放着一根蜡烛,只是被从窗框的缝隙吹进来的风吹灭了。但最令我感兴趣的,是两柄交叉固定在墙壁上的宝剑,我估摸所有十三岁的男孩子都对它们有兴趣。剑身又细又长,剑尖处微微弯曲,汉尼那些拿破仑一世时期的玩具士兵就佩戴着这种宝剑。我真希望能抱一把剑在怀里,那感觉一定就像我们歌唱《大地之神和圣坛》时那样心神荡漾,激昂不已。   我轻而易举就找到了维尔弗雷德神父要我找的几样器物,将它们放在办公桌上,那上面还有几本打开的书。   一本书上画着基督站在荒漠中一座高山的边缘,他受到撒旦的诱惑,魔鬼化身为一只巨大的红色蝙蝠,在他周围掠过。我不喜欢这幅画。我做的噩梦中就会出现这样的魔鬼,长着偶蹄和角,身后还跟着一条蛇。   我翻了一页,看到图里画着西门·斯泰莱特站在塔柱上。他经常出现在维尔弗雷德神父的布道中。他经常以西门·斯泰莱特、无知的财主和悔改的罪人为例,向我们讲解如何改变,如何摆脱世俗的欲望。   西门·斯泰莱特只吃圣餐维生,住在荒漠中的一根石柱顶端,思考《圣经》,期待这样做可以不受尘世罪恶的玷污。他的虔诚是绝对的,毫不掺假。他完完全全将他的一生献给了上帝。而他得到的奖赏便是进入天堂,得到一切,而他下面的有罪者则必须战胜自私和贪婪,才能获得这一切,并且要在追求的过程中历尽种种痛苦。食物,爱,完满,平和。这一切都属于他。   在这幅画中,他面朝天空,伸展手臂,仿佛是在释放什么,或是在等待什么降临。   这本书旁边摆着一本相册,里面的照片都是在一个地方照的,而我认识那个地方。是罗尼。有的是海滩,我们的碉堡,沙丘,还有沼泽。一共有几十张,都是他在我们最后一次朝圣之旅的那个早晨拍的。   他把一个放大镜留在了一张照片上,照片里是低潮时的泥滩,大海在远景中,通往科德巴洛的路清晰可见,而科德巴洛看起来则像远处的一个灰色土堆。我拿起放大镜,来来回回地看照片,却没发现任何值得一看的地方,只有黑色烂泥、大海和低沉的天空。我根本看不出他在找什么。   “史密斯。”维尔弗雷德神父出现在门口,亨利站在他身后。   “是的,神父?”   “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神父。”我说着连忙站起来。   “我相信你已经找到了我要你找的东西了吧?”   “是的,神父。”我让他看办公桌上的物件。他看看我,走过来,拿起每一样东西,在手里来回翻转,仿佛第一次看到它们。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我们正等他把我们打发走,随即猛地转过身。   “周日早上九点钟,”他说,“我希望看到你们两个准时站在圣器收藏室的大门外。”   “是的,维尔弗雷德神父。”   “我要说明一点,”他说,“迟到在我看来不仅仅是非常粗鲁的行为,也是对上帝的无礼,我绝不能容忍。”   “是的,维尔弗雷德神父。”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拉过我之前一直坐着的椅子,坐在桌边。他舔舔手指,把相册翻了一页,拿起放大镜眯起眼睛看了起来。   CHAPTER 10   耶稣受难节那天一大早,闹钟的指针还没走到圣马太那一格,母亲就走进我们的房间,拉开窗帘。汉尼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大声吸气。   “十分钟。”她说,“别让我们等。”   我看着她走出去,马上翻身下床。外面的天空低沉阴郁,湿漉漉的,既像是下雾,也像是在下毛毛雨。花园的果树被风吹弯了腰,正往下滴水。我看到伯纳德神父将一个木十字架放在花园门前——天一亮,母亲就让他把十四个木十字架放在房子周围,现在这个是最后一个。   放好十字架,他把手撑在石砌墙壁上,垂下头喘息片刻,随即回到屋里。他和我一样都很累了。   我卷起小毯子,掀开地板,查看步枪。它当然还在那里。我摸了摸冰冷的金属扳机,打开保险栓又拉上,试着想象开枪是什么样子。想象枪在冲击力之下撞击我的肩膀,还有开枪的爆裂声。   钟表的指针转到了收税员马太那一格,轻轻地响了五声,听来像是从钟表的机械装置深处传来的。我把步枪放回去,走过去摇醒汉尼。   他马上就去摸他的手腕,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是的,汉尼。”我说,“我知道。我们今天就把你的手表要回来。”   ——●——   我们走下楼,就见其他人都穿好外套,围坐在餐桌边。   “早安,伙计们。”伯纳德神父道。他正拿着一只鞋,飞快地擦上面的泥土。“睡得好吗?”   “是的,神父。”   “感谢您的问候。”母亲说着看看我,又看看伯纳德神父。   “感谢您的问候,神父。”我说,有那么一刻,他手上的擦拭动作慢了下来,抬头先后看了母亲和我一眼。   汉尼走到食橱边找麦片。母亲吼了他两句,随即恢复了镇定,对他笑笑,轻轻摸摸他的手臂。   “不行,安德鲁。”她说,“到天黑才能吃东西。而且只能吃鱼,不能吃玉米片。”   汉尼没听明白。母亲把盒子从他手里拿开,放回橱柜。   父亲一路咳嗽着走进来坐下,将一把钥匙放在桌上。   “我把门打开了。”他说,“就是书房里的密室,我把那里的门打开了。”   母亲翻翻白眼,但贝尔德博斯先生向前探身。   “里面有什么?”他问。   “一张床。”父亲答。   贝尔德博斯先生皱起眉头。   “还有些玩具。”父亲说。   “你说那里是不是游乐室?”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不像。”父亲说,又开始用拳头捂着嘴咳嗽起来,“我感觉那里是个隔离区。”   “得了肺结核的孩子们待在里面?”   父亲点点头。“里面有一扇装有铁条的小窗户,从外面用砖块封死了,所以我们以前才没注意到。”   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怎么咳嗽起来没完?”母亲说,“你怎么了?”   “八成是在密室里待了太久。”父亲说,“里面都是灰尘。”   “把孩子们关在书房边,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那里也许就不是书房。”父亲道,“格雷格森也许是一边工作,一边还能看着他们。谁知道呢。”   “这个地方总是惊喜不断。”贝尔德博斯先生说,“我真想去密室里看看。”   “现在不行,雷格。”贝尔德博斯太太说,“神父正等着开始呢。”   伯纳德神父穿好外套和鞋子,正站在后门边。   “各位都准备好了吗?”他说。   ——●——   我们刚一走到外面,雨就下大了,雨水如同一条条小河,在后院的鹅卵石之间流淌。伯纳德神父走到后院中间停下。   “这里吗?”他问母亲。   “维尔弗雷德神父就是在这里开始的。”母亲说。   伯纳德神父点点头,仪式开始了。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这个世界永不完结,开始时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将如此。阿门。”   每个人都说了“阿门”,然后跪下,只有贝尔德博斯夫妇除外,他们腿脚不好,跪下容易站起来难。汉尼则环顾四周,饶有兴味地看着雨点噼里啪啦落在坏掉的排水沟里,我只好拉他跪在我身边。   伯纳德神父闭上眼,抬起双手。   “我们请求我主耶稣基督宽恕我们的罪孽。我们特别为安德鲁祷告,但愿圣灵将掌管他,他将在这个复活节季中找到平和。万福玛利亚,你充满圣宠……”   汉尼看着我们一起吟诵经文。   祷告结束后,大家都站起来,穿过院子,前往我们的第一站。到了地方,我们再次跪下,伯纳德神父说,“基督啊,我们喜欢你,我们赞美你。”   所有人都答:“因为你的圣十字架,你救赎了世界。”   伯纳德神父打开一本小祈祷书,用手挡住,以免它被雨淋湿。   彼拉多判处耶稣死刑,他举起了钉死他的十字架。他倒下了。他母亲过来擦掉血迹,西门从地上扶起他和他的十字架。他又倒下了。然后再次倒下。   我们就这样一边念着经文,一边绕着莫林斯行进,一直吟咏到耶稣被钉死的那部分。   ——●——   祷告仪式结束后,我得到允许,可以带汉尼出去玩几个小时,然后回来去小海格比参加纪念耶稣受难的赞美诗晨祷仪式。   我们来到海滩,发现去科德巴洛的渡口很快就能通过,这下我们可以把他的表拿回来了。我其实压根儿就不想去,乐得让伦纳德留着那该死的东西,而且过不了一天,汉尼也会把这事抛到脑后,只是母亲准会注意到手表不见了,还会让我出钱买块新的。他把手表弄丢了,而错全在我。   我们现在对涨潮和退潮一点也不了解,毕竟我们很久都没来过,对这方面的知识都荒废了。但当我们来到海边,却发现潮水都退了,只在泥滩的边缘留下一条满是泡沫的痕迹。四下里静谧无声,潮水退了,但地平线上聚满了乌云,眼看就要飘过来。天色越来越暗,将悄无声息在云边飞翔的海鸥衬托得异常洁白。   曾经在这里放牛的农夫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吗?他们是否经常眺望大海,琢磨海水会在何时以何等猛烈的势头反扑过来?我想他们肯定这样做过。   我们沿着古老砌道的标志杆走了半英里,标志杆消失后,我们又沿戴姆勒汽车在沙地里留下的蜿蜒车痕往前走,周围都是一块块泥地,走一步陷进去一次,很深的沟渠里依旧都是水,唯有跟着车辙走,才能找到方向。科德巴洛位于一个海湾中,气候非常恶劣。沙滩一望无际,不管去哪里,看起来都是路途漫漫。四周只有狂风在呼啸,阳光时隐时现。海鸥比较大,什么都不怕。这里是它们的地盘,而我们什么都不是。   我们终于来到了科德巴洛,这里有一条铺满卵石的下水滑道,通往一条全是泥的公路,而公路则环科德巴洛一周。公路上都是烂泥和沙子,布满车辙,显得泥泞不堪,看起来根本不能通行,然而这条小路上有很多脚印和轮胎凹槽,一直通往塞萨利,这栋房子就位于北端的悬崖边缘。不过最好还是从欧石楠沼泽穿过去,不然我们的靴子怕是要毁了。要是我们带着溅到膝盖的泥巴回去,母亲准会揪着我们问东问西。   我撑开一段倒刺铁丝围栏,让汉尼爬过去,然后教他如何撑着让我也爬过去。这里的地势略微有些高,我们来到泥炭沼泽,此处狂风肆虐,欧石楠只剩下了残茬。   为什么没人来这里?原因一目了然。毕竟,这里有什么吸引人的呢?地面遍布岩石,家畜活不了多久,不管人们在这里盖了什么样的建筑,只要第一场暴风雨穿过爱尔兰海来到这里,就会被夷为平地。科德巴洛的另一边只有广阔无边的灰色大海,要到一百五十英里开外,才是劳斯郡的海岸线。   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才停下来,望着沙滩上我们留下的脚印,好知道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们回去。   这里的陆地是一道狭长地带,看起来灰蒙蒙的一片,望向沙丘,几乎分辨不出碉堡在何处。只有莫林斯十分显眼,是绿色的布朗斯莱克林中的一抹白色,树木在风中摆动,就好像一只睡着的巨兽的皮毛。   看到此情此景,外加落叶在秋天堆积得这么厚,我不禁觉得贝尔德博斯先生说得对。或许已经有好几百年无人踏足此处了。即便是在英国,也依然存在这样的地方。原始树林遗世独立。   汉尼用力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穿行于欧石楠中。走着走着,我听到一阵微弱的铃声,就像有人用手指摩擦酒杯边缘发出的声音。   “听到了吗?”   他停下,我摸了摸我的耳朵。   “有声音。”我说。   他摇摇头。   欧石楠丛中传来沙沙声,接着,白色皮毛一闪,我们同时转过身。一只很瘦的猫蹿了出来,瞪着眼,轻声叫着。汉尼伸出一只手,猫向他走过来。猫身上没有项圈也没有名牌,但绝非野生,它的皮毛蓬松柔软,一看就知道有人把它照料得很好。   这是只白化猫,一双眼睛犹如在血中浸过。它又冲一块岩石喵喵叫了两声,身上散发出麝香香味。它的尾巴翘着,来回摆动。此时,那种轻轻的、尖锐的风声再次响起,似乎是在召唤这只猫。猫舔舔爪子,一跃跳进欧石楠丛,向塞萨利跑去。   ——●——   汉尼先我一步走到通往塞萨利的近路的尽头,小道周围都是欧石楠黑色的茎和尚未长出嫩叶卷牙的蕨类植物。   此时铃声大了起来,我意识到,我听到的是风吹过小砖塔上的钟铃发出的声音,据说,这座砖塔是魔鬼为伊丽莎白·珀茜而建,诱使可怜的外国水手撞上礁石。   风不够大,不足以使钟铃撞上铃舌,只是拂过钟玲的表面,制造出细微清脆的声响在潮湿的空气中飘荡。   我们在罗尼见过的女孩此时就在倾斜的门廊中,坐在轮椅上,过了一会儿,她举起一只手,汉尼开始跟随白化猫,向房子走去。   这是我第一次距离塞萨利这么近,如此一看,这栋房子可真丑。为了抵御狂风骤雨,房子盖得又矮又长,活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个发育不良的蘑菇。每扇窗户都发黑了,从窗台到下面肮脏的墙面,全都布满污点,仿佛这个地方一直在哭泣。门廊乍一看十分雅致讲究,可在一些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却破败不堪,让我想起圣裘德墓地中通往墓室的入口,那里有真人大小的天使雕塑,只是大门已经衰败破落。   汉尼在距离女孩几英尺的地方停下,看她抚摸隆起的肚子。或许是因为她那头干枯的赤褐色头发,以及鼻梁上的零星雀斑,或许是因为怀孕使得她的脸变得肉嘟嘟的,反正她就是显得比我最初以为的还要小。贝尔德博斯太太当初说她很可爱,这倒是不假,只是她有时候可爱,有时候又不那么可爱,当胎儿一动,她疼得五官都皱起来,就一点也看不出可爱了。   她身后的门开了,劳拉的声音自屋内传出来。   “是他回来了吗?”她说着走出来,看到是我和汉尼站在那里,不禁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她拿着一根烟卷,穿着配套的红褐色裙子和夹克,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和她丈夫一样,她身上也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   “有事吗?”她说着用小指蹭蹭涂着口红的嘴唇的边缘。   我告诉她我们来讨要手表。   “手表?”她说。   “您丈夫昨天在罗尼拾到了一块手表。是我们的。”   “哪里?”   “海滩上。”我说,“他在沙地上捡到的。”   “我不记得在那里见过你们。”她说。   “反正我们在那里。”   劳拉又抽了一口,用食指弹掉香烟末端的烟灰。   “他怎么了?”她指着汉尼问。   “没什么。”我说。   “他为什么老盯着我看?他是不是有点迟钝?”   我用手肘捅了汉尼一下,让他别再盯着人家看,他把视线落在他的脚上。   “你们住在附近?”劳拉说。   “不是。”   “那是来度假的?”   “是的。”   “真可怜。”她说。这时,又开始下雨了。   她看看我们两个,转身回到屋里。   “进来吧。”她说,“我找找看,兴许他把手表放在屋里了。帮埃尔瑟一把,扶她上台阶。”   女孩冲汉尼笑笑,希望他能出手帮她。   “他听不懂。”我说。   但汉尼抓住轮椅的手柄,倒退着推她穿过门口,走进走廊。走廊里有一排空荡的挂衣钩,只挂着一件潮湿的旧华达呢长袍。其余的空间只够放一双惠灵顿雨靴和一把雨伞。   屋内没有楼梯,两边有几扇门,尽头也有一扇门,那扇门边摆着一个翻转过来的花盆,上面放着一台电话。   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走廊里变暗了。我把这个地方当成坟墓,看来是再合适不过了。墙上的灰泥没有上漆,木头没有涂清漆,仿佛这栋房子刚刚建成就遭到了废弃。房屋四壁没有为任何一家人遮风挡雨。没有人在这里欢笑。待在屋里感觉非常沉闷,一片死寂,让人一进屋就心生不安。我从没在别的地方有过这样的感觉,但这里确实有什么东西让我觉察到一丝异样。不是幽灵或其他类似的荒谬的东西,但这里真的有所不同。   “在这里等一下。”劳拉说着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停下来找钥匙。她打开门,我只看到里面是个空荡荡的厨房,接着她关上门,从里面上了锁。   “他叫什么名字?”埃尔瑟问我。   “安德鲁。”我说。   “是个好名字。”她说着对汉尼笑笑。   汉尼也对她笑笑,还抚摸她的头发。   “别那么做。”我说。   “不要紧。”埃尔瑟道,重新把头发抿在耳朵后面。   她从轮椅上站起来,微微蹙起眉头,还有些气喘。   “孩子在动。”她对汉尼说,“想不想摸摸看?”   她拉起汉尼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他犹豫了一下,不过埃尔瑟用双手覆住他的手,他感觉到宝宝在踢他的手掌,脸上随即漾出了笑容。   劳拉走出厨房,走到另一扇门前,拨着钥匙环上的钥匙,终于找到了她需要的那把。她正要开门进去,这时候电话响了。   “让他们到里面去吧。”劳拉说。   埃尔瑟看着她。   “别担心。”她说,“这个房间没问题,他们可以进去。”她说完就去接电话。   和走廊里一样,这个房间也很空荡冰冷。没有窗帘,只有黄色的纱网覆盖在窗户上,窗玻璃上结了厚厚一层哈气。壁炉用木板封住了,地上的灰尘布满了脚印,是有人进出房间搬运靠在窗边的盒子时留下的。一个戴着软帽、穿着围裙的搪瓷娃娃坐在一个盒子上,盯着我们看。汉尼走过去,拿起娃娃。他笑了,还让我看,他一摇晃娃娃,它的眼睛便张张合合。   “他可能把手表放在那里了。”埃尔瑟说着一指壁炉边角落里的一张破烂桌子,“他不管找到什么东西,都放在那里。”   我走过去,在各种贝壳、碎玻璃和骨头里翻了翻。一个绵羊的头盖骨就像一方镇纸,压在一摞牛皮纸信封上,旁边有个杯子,里面装着一把旧牙刷。伦纳德显然是在清理骨缝之间的绿色霉斑。我拿起头盖骨,看着其中一个眼窝。白色蠕虫状的视觉神经依然连在上面,不过眼球和大脑早已被吃掉或腐烂了。   汉尼坐在一把椅子上,把娃娃摆在膝盖上。他旁边的盒子是打开的,他把手伸进去,拿出一本很旧的百科全书。我告诉他不要碰。   “没关系。”埃尔瑟说。   汉尼翻开百科全书,不时停下来让埃尔瑟看他喜欢的插图。有斗牛士。有鸳鸯。还有魔术师。   白化猫走进来,跳到汉尼的腿上。他轻轻抚摸它,把它举起来,与它脸贴脸。猫咪舔了他的脸,跳下去找埃尔瑟。   “谢谢你们把它带回来。”她说,“它都出去好几天了,你说是吗?”   她轻声斥责猫咪,又亲亲汉尼,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一个半月形的口红印。   我甚至比汉尼还要惊讶。他笑笑,继续看书。   “想要这本书吗?”她对他说。   “不,他不要。”我说。   “那好吧。”埃尔瑟说,“就是些旧书。他有好几百本呢,他从来不看,但也不扔。”   “想要吗?”我对汉尼说。   他看着我,我走过去,把书放进他的书包。   “要是喜欢,可以多拿几本。”埃尔瑟说。   “一本就够了。”   “拜托。”她说,“我希望他把书拿走。”   “他只要把手表拿回来就好了。”   “如果你肯定是他捡走了手表,那一定就在这里。”   “我肯定。”   她眉头微蹙,把头偏向一边。   “你们真是来这里度假的?”她问。   “是的。”我答。   “为什么?”   “什么意思?”   “我是问你们为什么来这里,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有海滩呀。”我说。   “就为这个?”   我耸耸肩。   “我觉得这里很无聊。”她说。   “的确如此。”   “除了藏在草丛里,你们来这里还干什么?”   “你不会明白的。”   “是吗?”   “是的。”   “你是说男孩子的那些游戏?”   我什么都没说。她的笑容突然消失,猛地一吸气,用两只手捂住肚子。她缓缓地呼气,看到了汉尼脸上担忧的神色。   “噢,别担心,安德鲁。”她说着握住他的手,“没什么。我以前经常这样。经历的次数多了,也就不觉得难过了。”   汉尼笑了,她摸摸他的脸,又亲吻了他。我把手伸进盒子,拿出一堆别的书,交给汉尼。他把书放进书包,走到桌边去看羊头盖骨。   我听到劳拉挂了电话,走进房间。   “怎么样?”她问。   “不在这里。”   “那恐怕你们是白来一趟了。”   “有没有可能放在别的地方?”   劳拉又点了根烟,摇摇头。“如果这里没有,别的地方也不会有。”   “但手表是我哥哥的,他想要回来。”   “我很抱歉。”她说,用嘴唇夹着香烟,伸手从衣兜里拿出钱包。她用拇指按开搭扣,抽出一张五英镑钞票。   “给你,给他买块新的吧。”她把钞票递给我。   “他才不要新的。”我说。   劳拉看着我,又抽出一张钞票。   “也给你自己买一块。”她说着把两张钞票折叠在一起,塞进我手里,“好吗?”   我把钱还给她。   “你丈夫不在吗?”   “是的。”   “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清楚。”   “他明天在吗?”   “可能吧。不过也说不好。他是个大忙人。”   “那我们明天再来。”   “我不希望你们再次浪费时间。”   “只要汉尼能拿回手表,就不算浪费。”   “这下好了。”埃尔瑟把网眼帘拉开说,“他回来了。”   ——●——   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砸在伦纳德那辆戴姆勒汽车的车顶上。水从轮胎下面流过,渗进欧洲蕨。我们站在门廊,他望着我们。   劳拉撑开伞,走下台阶,来到车边。伦纳德下车,对她说了什么,不过雨声太大,我听不清楚。她也对他说了什么,然后,他们两个一起看着我们。伦纳德立起夹克的衣领,僵硬地走上台阶,劳拉从后座拿出一个柳条篮。   “听说你们丢了一块手表。”他说。   “是的。”   “而且认为是我把表拿走了。”   “你昨天在沙滩上把手表拾走了。”   “是吗?”   他双手握成杯状,点燃雪茄。   “手表是什么样子的?”他说着从嘴角吐出烟。   “给他们吧,伦纳德。”劳拉从他身边走过时轻声说,“不然就该涨潮了。”   他咬住雪茄,从胸袋里拿出一条手帕。他一边看着我们,一边把手帕抖开,折叠成方块形状。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随即把它丢掉,把手帕举到汉尼面前。汉尼往后退,但伦纳德死死按住他的肩膀。   “她说得对,孩子们。”他说着擦掉汉尼嘴上的口红印,“对于这里的潮水,有一点你们必须记住,那就是没人能自诩了解它。没人真正了解。”   他握住汉尼的下巴,来回扭动他的脑袋,检查是否还有口红的痕迹。   “我是说,”他往手帕上吐了口唾沫,走向埃尔瑟,“有人告诉你现在出发,你最好立即就走,不然的话,你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得游泳回去了,又或者,你想游都游不回去,但愿你明白我的意思。”   伦纳德轻轻擦掉埃尔瑟唇上的口红,然后把手帕塞回衣兜。   “都说这里是英格兰北部最大的坟场。”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大海和烂泥。   他拿出一纸包薄荷糖,吃了一块。他注意到汉尼一直盯着薄荷糖,便笑了笑,把薄荷糖收了起来。此时,劳拉冲他敲了一下玻璃,他摆摆手让她走开,先后看看汉尼和我,卷起衣袖。   “是这块吗?”他说着给我们看他戴着的手表。   “是的。”   他又看看我们,解开带扣,把表交给我。   “如果我是你,就离这里远远的。”他说,“太危险了。一个不小心,就判断失误。到时候,水将没过你的头顶,你就麻烦大了。”   汉尼把表戴在手腕上。   “你听。”伦纳德说,“听到了吗?”   大海开始冲刷房子后面悬崖底部的岩石,发出持续不断的嘶嘶声。   “我是你的话,就马上动身。”他说,“况且,我无意留你们在这里过夜。”   他又扫了我们一眼,走到埃尔瑟身后,把轮椅掉头,推她进了屋。   CHAPTER 11   我们离开科德巴洛的时间刚刚好。   我们走到碉堡,回头看去,就见大海正猛烈地拍击塞萨利附近的岩石,激起很高的白沫,水沫飞溅到空中,随即落回到浪潮中。已经看不到沙滩了。   汉尼拿回了手表很开心,不停地给我看,希望我告诉他时间。   “我们迟到了,汉尼。”我说,“这下我们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们回到莫林斯,就见伯纳德神父站在小路的尽头,望着我们。   “你们两个,快点。”我们走到他身边,他说,“最好麻利点,不然你们的母亲就该大发雷霆了。”   大家在面包车上等我们,一个个都板着脸。母亲卷起袖管,露出手表,盯着我。她不用说话,只是做这个动作已经足矣。   我坐在汉尼身边,他对我笑笑,把手指放在埃尔瑟刚才亲吻过的嘴唇上。我握住他的手,把它从他的唇边拿开。   “别再想那件事了,汉尼。”我说着看了他一眼,他随即垂下头。我本不想这样责怪他。那又不是他的错。我只是不希望被母亲发现。   反正我就是这么告诉我自己的。我还有种感觉,当时我不愿意承认,现在看来却清晰明了。我嫉妒了。但又不像我嫉妒学校里的一些男孩子,他们很有异性缘,比只知道在操场玩的傻小子强很多。   这倒不是说我恨不得跟他们一样,老天,那样我会害怕的,只是若能与他们为伍,运动鞋就不会被塞进满是屎尿的马桶,也不会在走廊里被那些专挑人欺负的家伙用手肘打到肋骨。谈情说爱这种事其实并不重要。我一点也不在乎。   我觉得我之所以嫉妒,是因为那个吻给了汉尼,真是白费了。不管是对他,还是对他在派恩兰德的同学,这个吻都没有任何意义。要是她吻了我,那回到学校,我就可以大肆宣扬一番。到时候在更衣室,在同学们面前,我肯定要生动地描述那个吻的每一个细节,叫别人对我另眼相看,即便只剩下最后一个学期,那也会彻底改变我的生活。谁知道呢。   汉尼又摸摸他的脸。他的下巴还留有淡淡的口红印,伦纳德并没有彻底擦干净。我不知道母亲是否注意到了,毕竟对于汉尼的外表,即便只出现细小的不同,她也留意得到,但她背对我们,和所有人一样,默默地望着窗外。   事实上,大家都不说话,又开出去几英里后,贝尔德博斯太太轻轻拍了拍伯纳德神父的座位后面。   “停车,神父。”她说,他把车停到路边,“快看。”   大家齐刷刷地向窗外看,就见一大群鲜红色的蝴蝶在田野上方呈之字形旋转翻飞,队列整齐划一,如同一个整体。   “你们有谁见过这么美的景色吗?”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它们在干什么?现在还没到季节呢。”贝尔德博斯先生说,“它们活不过今天。”   “贝尔德博斯先生,这里是上帝主宰的世界。”伯纳德神父笑道,“我很肯定他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觉得这是一个信号。”贝尔德博斯太太对母亲说,还伸手握住她的手,“告诉我们,去圣泉之际,上帝与我们同在。”   “是的。”母亲说,“或许吧。”   “我很肯定。”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毕竟到处都是信号和奇迹。   维尔弗雷德神父告诉过我们很多次,作为基督徒,我们有责任去看信仰教会我们去看的东西。结果,母亲从商店回来,就给我们讲各种关于上帝惩恶扬善的故事。   比如在书店打工的那位女士因为整天谋取不义之财,手指上长了疣。威尔金森家的女儿去了芬奇莱路的诊所,而圣裘德的女人们一说起那家诊所,都会压低声音,不到一个星期,她被车撞了,骨盆开裂,再也治不好了。相反,一个老太太每周都去商店买祈祷卡,十年来为基督教海外发展处筹钱,结果中了去法蒂玛的旅行大奖。   母亲在餐桌边给我们讲这些故事,百分百确定上帝控制着整个世界,正如圣徒和殉道者的时代那样,而他们的惨死经常被当成范例讲给我们听,要我们发誓毫无条件地为上帝服务,并且知道必须承受痛苦。   受到的折磨越惨烈,上帝就会得到越多的崇拜,母亲就是这么告诉我的,这与维尔弗雷德神父在布道中用到的深奥数学公式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借此来解释为什么经常发生战争,为什么有人被杀害,通过公式,可见残忍与良善成反比。我们越是对彼此残忍,那么作为一种对比,上帝就对我们越发同情。正是通过承受的痛苦,我们才知道在上帝的眼中,我们距离完美还有多远。维尔弗雷德神父经常提醒我们,不经历痛苦,就无法成为真正的基督徒。   做完弥撒后,在圣器收藏室里,维尔弗雷德或是为了这样那样的事批评我们,或是给我们讲圣徒的生平故事,他认为从这些故事中得到的教训,可以鼓励年轻人寻找机会去经历艰难险阻,只是他有时候利用圣徒的生平就像在使用桦条,所以很难看出批评我们和讲圣徒故事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差别。   有一个周日,亨利在做弥撒时来晚了,维尔弗雷德神父噼里啪啦讲了一通葡萄牙神秘主义者圣亚历山大·德·科斯塔的故事,她为了免遭被强奸的厄运,便跳出窗户逃跑,结果摔断了腿,成了瘸子,却依然每周日准时参加弥撒。后来,她决定将生命献给上帝,只吃圣餐,每周五通过体会我们的主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痛苦而得到神圣的欢愉,她依旧是第一个到达教堂。这是亨利最起码应该做到的,即便他的脚踏车轮胎在埃奇威尔路扎破了。   “我很抱歉,神父。”亨利说,“我会向圣克里斯托弗祈祷的。”一瞬间他来了灵感,又补充说道。   “傻孩子。”维尔弗雷德神父说,“我们是和圣徒一起祈祷,而不是向他们祈祷。圣徒为我们说情,请求上帝帮助我们。”   “是的,神父。”   “记住了吗,麦卡洛?”   “是的,神父。”   “那你怎么才能记住,麦卡洛?”   “我不知道,神父。”   维尔弗雷德神父看看办公桌,拿起一把金属尺。他一把抓起亨利的手腕,亨利都还来不及退缩,他就用金属尺的边缘去割亨利的指关节,划出好几道口子。   “这样能帮你记住吗,麦卡洛?”   亨利紧紧抓住流血的手,向后退了几步,扑通一声坐在椅子上。“怎么样?”维尔弗雷德神父说。   “是的,神父。”亨利说,“我记住了。”   维尔弗雷德神父看着他,片刻之后,走到水槽边,交给亨利一张纸巾,并向他投以轻蔑的目光。   我倒是知道亨利是那种不招大人待见的孩子,就是有这种孩子,只是为什么维尔弗雷德神父厌弃亨利到这种地步呢?我真搞不懂。或许是因为亨利家很有钱,他自己却穷得叮当响。维尔弗雷德神父最喜欢拿穷人来当衡量标准。穷人代表着一个社会团体,所有的一切都要以其为衡量标准,这样,他就能在侮辱他们的尊严之际得到微小的快感。在伸手去拿第二份蛋糕的时候,我们要想到穷人。在渴望得到圣诞礼物的时候,我们要想到穷人。在我们垂涎商店橱窗里的新脚踏车的时候,我们要想到穷人。维尔弗雷德神父一向都没有足够的食物果腹。在怀特查佩尔区的贫民窟,他没有足够的衣服保暖。他只有一件玩具,那就是一个旧轮胎,他用一根木棍敲着轮胎在路上玩,不让它滚到污水沟里。   这不仅仅是因为信仰要求他出于责任,站在同情贫苦大众这一道德立场,这还是他这个职业的核心。他在最后提出不入葬圣裘德教堂墓地,而是和他的父母和已故的兄弟姐妹一起,葬在大北方公墓。   但看起来好像原因不止这些。我家比麦卡洛家富裕多了,维尔弗雷德神父从不像严责亨利那样痛斥我。不知怎的,他就是看亨利不顺眼。   维尔弗雷德神父意识到我正盯着他们两个,突然转身看着我。   “继续,史密斯。”他说。   我继续摇动酒精印刷机的手柄,印刷教区简报。我每月的第一个周日都要做这项工作,而且要尽可能屏住呼吸,以免甲基化酒精刺激我的喉咙深处。   “你为什么迟到,麦卡洛?”维尔弗雷德神父双臂抱怀,问道。   “我告诉过您了,神父。”他说,“我的车胎被扎破了。”   维尔弗雷德神父点点头。“是的,我知道你说过这个原因了。”   他走到书架边,拿出一本《圣经》,丢在亨利的腿上。   “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事实。《诗篇》第一百零一章 ,第七节。”他说。   “您说什么,神父?”   “找到这一节,麦卡洛。”   “但我的血会滴在上面,神父。”   “你不会的。”   亨利小心翼翼地翻开《圣经》,尽量不把血蹭到书页上。   “找到了吗?”   “我找不到,神父。”   “《诗篇》,麦卡洛。在《约伯记》和《箴言》之间,并不难找。”   亨利终于找到了,读了起来。   “行诡诈的,必不得住在我家里。说谎话的,必不得立在我眼前。”   维尔弗雷德神父重复了一遍亨利念的经文,语调缓慢而有节奏,还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上帝厌恶骗子,麦卡洛。”他说着看了一眼亨利腿上的《圣经》,“《圣经》里相关的故事多得不胜枚举。《箴言》,《罗马书》,《耶利米书》。麦卡洛,你一旦撒谎,就是在与伊甸园里的蛇同流合污。作为惩罚,你将失去进入天堂的机会。上帝没有时间照拂骗子。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   亨利低头看着流血的指关节。   “你太懒惰,睡过头了,对吗?”   “是的,神父。”   “而且,你的体重过重,做什么都慢吞吞,无法弥补失去的时间。”   “是的,神父。”   “是的,神父。”他重复道,“《诗篇》第五十五篇,第二十三节 。这次动作快点,麦卡洛。”   亨利飞快地翻动书页,用手指划过一行行字。   “神啊,你必使恶人下入灭亡的坑。流人血行诡诈的人,必活不到半世。”   维尔弗雷德神父伸出手,示意要拿回《圣经》。   “你知道地狱里最恐怖的折磨是什么吗?”他说。   亨利把《圣经》交给他。“不知道,神父。”   “最恐怖的折磨就是,麦卡洛,”他说,“不能为所犯的罪孽而后悔。”   “是的,神父。”   “到了地狱中,一切都太迟了。”   “是的,神父。”   “你必须来看看我主持的告解,麦卡洛。”   “是的,神父,我一定去。”   “那我们至少还有机会拯救你的灵魂。”   CHAPTER 12   又下雨了,雨水开始对大地的新一轮冲刷,蝴蝶都被浇散了。石墙闪烁出金属光泽。大树都被吹弯了腰,往下滴水。车窗上结了一层哈气,再也看不清阴沉的乡村。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知道身在何地,后来,一座低矮的尖塔出现在一片奶牛场的另一边,比周围的树高不了多少。   圣心教堂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地方,此时暴雨如注,它看起来阴暗、低矮、闪闪发光。巨大的前门长满了绿色的苔藓,日复一日,常春藤爬满了塔楼。   我们都聚在停柩门下避雨。雨太大了,雨水从天蓬漏到石椅上,多年以来,护柩者及和我们一样来避雨的人,都坐在石椅上,把上面磨出了凹陷。   教堂墓地很小,却葬满了村里的死者——毗邻生者的村庄,是第二聚居地,但更为稠密。所有死者都是东西向安息着,仿佛是几个世纪以来大风把他们吹成这样的。墓碑鳞次栉比,几棵滴着水的参天紫衫将树荫投向墓地,其中一棵树不知在什么时候被闪电击中,焦黑的断裂处长出了新的树干。   “您怎么看,神父?”母亲冲着教堂说道。   “氛围浓郁,史密斯太太。”   “是15世纪建造的。”父亲说。   “是吗?”伯纳德神父说。   “一部分是。里面的石雕出自撒克逊人之手。它们逃过了宗教改革运动。”   “怎么可能?”   “我想是他们找不到这里吧,神父。”   阵雨忽然停了,就跟下的时候一样突然。雨水从板岩屋顶流下,沿饮水槽从怪兽状滴水嘴喷出,经过风吹雨打,滴水嘴早已化为一堆乱石。伯纳德神父推开门,大家都快步沿小路走进教堂,免得再次下雨,可汉尼还站在原地,看着损坏的灰色怪兽,还模仿怪兽的模样做怪相。   来到里面,我们坐在靠后的一排座位上,尽可能轻声走路,以免扰乱静谧的氛围。教堂四周摆放着的圣徒塑像在大斋节期间被盖住了,如同幽灵一样半掩在壁龛的阴影里。遮盖物时不时被风吹动。风不知从哪里呼啸着吹进来,犹如海鸟在椽子周围翻飞。   汉尼拉住我的手。   “没关系。”我说,他则紧张地看着最近处那个覆盖着的圣徒,“你别看就行了。”   待所有人都坐好,父亲把脑袋伸向伯纳德神父。   “看到楼座上的窗户了吗?”他说着一指墙壁上方的小拱形窗,每一扇窗户都透过一丝红光。“看看窗棂有多厚。还有那玻璃,是罗马式的。”   “很好吗?”伯纳德神父问。   “距今大约有七百年了。”   伯纳德神父看起来颇为敬畏。   “真该把这个地方当成博物馆。”他小声对父亲说,“应该好好保存这里的东西。”   这是事实。似乎这里的一切都无法逃出那扇橡木大门或是跟城墙一样厚的墙壁。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光线都被木头俘虏并吸收了。几个世纪以来,座位、讲道坛和教堂凸出托板都变成了有光泽的乌黑色,支撑屋顶的房梁由巨大的橡树树干做成,会众来到教堂,如同置身于一艘倒转的船中。   祈福仪式和熄灭蜡烛的气味久久不会散去,就跟位于中央走廊上的墓碑一样恒久不变。在圣器壁龛门上的折叶锻造的时代,瘟疫肆虐,人们依然会把女巫淹死。在这个地方,圣饼烤箱、施舍箱、灯芯草架依然是工作工具,这里还有教堂门环,有用一整根胡桃木树干雕刻出来的教区宝箱,圣水盆上方的墙壁上挂着族谱,方便易读,以免无知的穷人近亲结婚。但我觉得在一个把孩子浸入水中的时代,这么做可以说是太迟了。   座位的尽头是七宗罪的雕像,因为无数教众在跪拜之际伸手抚摸,如今几乎都被磨平了。但仔细分辨,还是可以看出懒惰如同榛睡鼠一样蜷缩着,贪食呕吐到了他自己的胡子上,愤怒用驴腮骨抽打他的兄弟。   中殿和高坛之间依旧摆着圣坛屏,底部描画的是圣徒像,顶部是耶稣受难像。圣坛屏上方画了部分世界末日的景象,不过大部分已经脱落,却依然颇具规模,如同黑色霉菌一般在石头上蔓延开来。   “在格洛斯特北部,我只在此处见过这个,”父亲说,又探身向伯纳德神父,指着上方的末日画像,“我是说,帕查姆或温哈斯顿的教堂里就没有。”   “我绝不会在我家墙壁上画这个。”伯纳德神父道。   “我不知道。”父亲说,“它有种独特的魅力。”   “你比我在行。”   小时候,我相信维尔弗雷德神父说的地狱和诅咒都是真的,世界末日吓得我在莫林斯晚上连觉都睡不着。我想,这是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已经知道末日预言中描述的地方在何处,而这意味着世界末日都是真的。   我想起了学校操场,那里充满暴虐的压迫,整天都提心吊胆,永远也不知道男孩子因为身上的哪个特点而受到惩罚,挨一顿拳打脚踢。太高,太矮,没有父亲,没有母亲。裤子湿了,鞋子破了。住的地方不对。姐姐不端庄。反正就是各种找茬挑毛病。   地狱就是一个按照孩子们的逻辑进行管理的地方。幸灾乐祸是永恒不变的。   在教堂的末日画像中,被打入地狱者被迫穿过地下一条狭窄的裂缝,他们一个挤着一个,要头朝下钻入地里,然后赤身裸体地滚下去,落入淫荡的乌黑魔鬼的手掌,魔鬼一把揪住他们的头发,把炽热的刀子插进他们的身体。然而,这个惩罚只是第一步,不过是刚刚走到门口的擦鞋垫上,在那里,一些在地府待了很久的人聚在一起,为这些初来者的灵魂祈祷,徒劳地盼望他们自己得到救赎,他们的五官是倒转的,嘴巴张得老大,充满了绝望,活像是乌鸫的雏鸟。   恶人从这里被带进一个大锅,煮熟了给撒旦食用,撒旦蹲伏在那里,就像一只角蟾,把一个涮肉叉放进锅里,叉起一个像虫子一样蠕动着的人,囫囵个儿吞掉,这些人可能会穿过他的内脏,从另一端出来,然后魔鬼再去吞人。   地狱其他部分的酷刑可怕至极,甚至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可这让我更担心了。我想要是我嘲笑地狱,到时候等我进了地狱,肯定将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个魔鬼把手臂深深探进了一个人的喉咙,结果手臂从那个人的屁股处伸出来,把蜷缩在那人身下的一个女人掐死。有的人被扯断四肢,从阴部倒挂在钩子上。有的人舌头被钉在树上,肚子被划开,魔鬼养的哈巴狗流着口水,吃肚子里的内脏。很像是超大号椋鸟的东西把人的眼珠子啄出来。沸腾的铅水从漏斗灌进人的喉咙。几个人被放血,用来浇灌从地狱陡峭的石壁上长出来的黑草,黑草横穿生机盎然的绿色牧场,去诱惑牧场里的向日葵和百合花。这些都是维尔弗雷德神父信誓旦旦保证存在的场景。   ——●——   跟以往来这里进行耶稣受难赞美圣歌仪式一样,我们一来,教堂里的教众一下子就增加了一倍。有几个人跪在教堂里,脸埋在手中,来教堂的一向都是这些人。他们做完祈祷抬起头看着我们,并不觉得我们是陌生人。我们几年没来过了,不过他们看到我们还是觉得有些眼熟。   “那个是不是克莱蒙特呀?”贝尔德博斯先生指着一个独自坐在侧面座椅上的人说道。   “我看像。”贝尔德博斯太太答,试着吸引他的注意力。   “不过他母亲没和他在一起。”贝尔德博斯先生说,“怎么回事?”   “她大概不再来教堂了。”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她上年纪了。”   母亲叫他们别出声,这时候,风琴演奏者开始弹奏安灵曲,一个一脸可怜相的祭坛助手(脸上长满粉刺,身材瘦长)拿出圣烛台摆在一张低矮的桌上,用点火捻点燃了十五根蜡烛。他走开,又拿回一根短而粗的蜡烛,点燃后放在祭坛下面看不见的地方。   牧师走进来,我们全都起立。他简要介绍了一番,他的声音弹到石壁上,隆隆作响,然后,为时两个钟头的晨祷开始了,当然都是用拉丁语。后来,祭坛助手逐个熄灭蜡烛,教堂逐渐变得昏暗,与外面渐渐笼罩天地的黑暗遥相呼应。   大风依旧在呼呼刮着。风声持续不断,就好像牧师用更大的声音,没完没了地进行着一段关于大海和沙滩的古老布道,提醒信徒远离罗尼。   汉尼睡着了,不过没人叫醒他,贝尔德博斯先生也睡着了,头发花白的头还靠在我肩上。母亲只顾着与邦丝小姐较量,看谁最感动。黑暗每加深一分,母亲就把念珠抓得更紧一点,更用心地祈祷。当听到耶稣呼唤上帝,圣烛台上的蜡烛陆续熄灭,邦丝小姐的眼中噙满了泪水。然后,祭坛助手在黑暗中穿过过道,砰的一声关闭了教堂大门,象征在耶稣作为人类的心脏停止跳动的同时,地震震塌了各各他,这时,邦丝小姐还痛苦地哀号出来。   贝尔德博斯先生惊醒过来,紧紧抓着胸口。   ——●——   祈祷仪式结束了,唯一一根藏在祭坛下的蜡烛被拿出来,象征耶稣必将复活。我们鱼贯走进雨中。祭坛助手为牧师撑着伞,牧师则很快地和每一个人握手,传递上帝的赐福。那些常来教堂的人很快就走了,返回村庄草地周围昏暗的小房子。贝尔德博斯先生的屁股很疼,摇摇晃晃地最后一个从教堂出来,这时牧师走回去,关上大门。   “太好了。”母亲说,我们正向面包车走去,“我觉得这个祷告仪式太棒了。”   她是在跟父亲说话,不过他走了几步就停下,抚摸一扇侧门上的石雕。   “我说祷告仪式很不错。”她对他喊着,不过他要么是没听到,要么就是不理她,他把眼镜挪到鼻尖,好更清楚地去看生死搏斗中的人和魔鬼。   “的确是。”贝尔德博斯先生说,“的确是。”   “你知道什么,你这个大笨蛋。”贝尔德博斯太太说着用手背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大半时间你都在睡觉。”   “我才没有。”他揉搓着手臂,脸上带着笑,“我一直深深沉浸在祈祷之中。”   “胡说。”贝尔德博斯太太道。   “我认为说感动更合适。”邦丝小姐说,“这真是一次充满忧郁气氛的仪式。”   大卫庄严地点头表示同意。   “我也不太喜欢。”母亲说。   “我可没说我不喜欢。”邦丝小姐道。   “那个打鱼的住在什么地方来着?”伯纳德神父说着,带母亲回到了面包车上。   ——●——   母亲和伯纳德神父坐在前排,为他指路,我们来到荒野中的一座小木屋,一个满脸疤的男人坐在一堆塑料托盘后面,盘子里装着刚刚从爱尔兰海捕捞上来的鳐鱼、马鲛鱼和一脸凶相的鳗鱼。以前维尔弗雷德神父还在的时候,我们一向都在耶稣受难日这一天到这里来,母亲很高兴看到店还在这里,也还是那个人在收钱,依旧用放鱼饵的旧桶当装钱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来的零钱沾满了油污,但母亲似乎并不介意。   我们都在车里,母亲和父亲在等那个人用报纸包鱼时,与他闲聊起来。一辆路虎车从我们身边驶过,在鱼摊旁停下。是克莱蒙特的车。之前我就是看到这辆车停在莫林斯附近的公路上。牛仔帕金森先下了车,看看我们,冲伯纳德神父点点头,走到鱼摊边,科利尔牵着狗跟在后面。狗狗虽然从车里出来了,却还拴着狗链,它到处嗅,叫了几声,便蹲坐在路中央。   “神父,他们是不是我们来时碰到的那两个人?”邦丝小姐说。   “是的。”他说,有点不高兴帕金森独独冲他点头。   “我想知道克莱蒙特在什么地方?”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不知道。”贝尔德博斯先生说,“怎么了?”   “那不是他的路虎车吗?”   “那又怎么样?”   “为什么开车的是他们?”   “我怎么知道?”   “你说他是不是把车借给他们了?”   “别傻了,玛丽。”   “我才不傻,我只是奇怪他们为什么会搅在一起。”   “那可说不好。”贝尔德博斯先生说,“他们开他的车,也许是因为他把车卖给他们了,也有可能是用来换了别的东西。我是说,他们在这里做交易,并不都是用钱,但也不会把东西白白送给别人。在这里做农夫,苦着呢。他们可没那个资本做好事。”   老人最后一个下车,用衣袖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他靠在路虎车的侧面瞧着我们。   “是弓浆虫病。”贝尔德博斯先生看了他一眼说。   “唉,别说了。”贝尔德博斯太太叹口气。   帕金森和科利尔走到鱼摊边上站定,开始抽烟。母亲和他们打招呼,毕竟他们都是她的同乡。两个男人仔细听她挑起话题,却没有说话。他们只是笑笑,科利尔把狗链缠绕在小臂上,好让狗顺从。   “他们是谁?”父亲和母亲回到面包车上后,邦丝小姐问道。   “谁?”   “他们呀。”邦丝小姐指着窗外说,“看起来不太友好。”   母亲看看这会儿和鱼贩有说有笑,正在挑鱼的两个男人,那个有黄疸病的人捂着嘴咳嗽,唾沫星子四溅。   “噢,琼,你在伦敦住得太久了。”她说,“人有不同而已。给你,拿着这个。”   她把包在报纸里的鱼交给邦丝小姐,到车上坐好。车子开动了。   那几个男人看着我们离开,帕金森冲伯纳德神父点头致意,科利尔则用戴着黑手套的手敬了个礼。   ——●——   我们沿路返回莫林斯,鱼腥味一阵阵传来,充斥整个车厢。   邦丝小姐一直用手捂着鼻子。“我想吐。”她说。大卫握住她的手。   “拜托了,琼。”母亲道,“别这么夸张。”   邦丝小姐挥了两下手,想把气味扇走。“我觉得,新鲜的鱼不应该这么腥。”   “不,那不是牛肉吗?”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是鸡肉。”贝尔德博斯太太答,“是牛肉还是鸡肉?”   “听着,”母亲说,“多年以来,我们一直在那个鱼摊买鱼,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她看看父亲。   “是的。”他说,“非常美味。”   “我一口也不吃。”邦丝小姐说。   “那你就准备挨饿吧。”母亲道。   “乐意之至。”邦丝小姐道,“我们一整天都不该吃东西。”   母亲翻翻白眼。“琼,这个规矩只适用于肉类。”她说,“但鱼没关系,是吧,神父?”   “我觉得我们或许可以冒险一试。”伯纳德神父说着换挡,减速绕过路上的急转弯。   “不要紧的。要是胃里空空荡荡,我估计都撑不到明天。”贝尔德博斯先生从后座笑着说。   转过弯,我们看到一个人在沟渠边上走。   “是克莱蒙特。”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开慢点,神父。”   伯纳德神父又开了几码,把车停下,摇下车窗。克莱蒙特停下来。   “要搭车吗?”伯纳德神父喊道。   克莱蒙特看看四周,走到车窗边,他看看我们,又看看伯纳德神父。   “不用了。”他说。   “我们可以送你回家,不麻烦。”   “我很快就到家了。”克莱蒙特说。   “那把你捎到莫林斯怎么样?”   克莱蒙特抬头看看大雨。“那好吧。”他说,“你们把我送到莫林斯,我从那里走回去。”   克莱蒙特坐在后座我和汉尼之间。他那件上了蜡的夹克散发出一股干燥的排泄物和湿稻草的味道。腐坏的气味一阵阵飘过来,熏得人头昏脑涨。   他在回去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目视前方,我把他的侧脸看了个清清楚楚:一只耳朵上的皮肉撕裂,活像是一坨泡泡糖贴在脑袋一侧;他有严重的酒渣鼻,都化脓了,脸颊也是一样;嘴唇周围留有一些很硬的胡茬,看来是剃刀把它们漏掉了。他伸手去鼻子处搔痒,衣袖滑下去,露出小臂上一个燕子图案的文身。他看到我盯着他的文身看,便把它盖住。   有传闻说他在海弗利基坐过牢,不过传言是否属实,或是他为什么坐牢,我就无从得知了。   来到莫林斯,克莱蒙特等所有人都进屋了才下车,此时只剩下我和伯纳德神父在哄蒙罗从车上下来,不要继续在车椅下睡觉。蒙罗打了个哈欠,缓缓地下车,走进屋里。伯纳德神父看着它进去,然后转身面对克莱蒙特。   “你确定不用我送你回农场?”   克莱蒙特摇摇头。“我还是走回去吧。”   “那好吧,多保重。”   克莱蒙特走出几步,停下,又走了回来。   “神父,我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他说,“但如果我不提醒你们,又过意不去。”   “啊?什么事?”   “尽可能留在屋里别出来。”   “你是说天气不好吗?”   “不是,我是说,你们不要去招惹别人。”   “你为什么觉得我们会惹到别人?”伯纳德神父笑着说。   “这里的人看到你们来不太高兴。”   “谁?”   “我不能说。”   伯纳德神父微微一笑。他知道克莱蒙特说的是谁。   “我很肯定我们不会做任何惹他们不高兴的事,克莱蒙特。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克莱蒙特皱起眉头。“什么意思,神父?”   伯纳德神父看了我一眼。   “那天,我在钟锚酒吧停下来躲雨,有人很友好地请我喝了杯酒。”   克莱蒙特看起来好像吞掉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什么人?”   “是屠夫帕金森先生。怎么了?”   “那你有没有报答他?”   伯纳德神父摇摇头。“我时间不多,不能久留,就没回请他一杯。”   “神父,我不是说喝酒。”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克莱蒙特。”   “我是说,你有没有邀请他来莫林斯?”   “我记得我没有——”   “他就是有本事让人感觉欠他的。”克莱蒙特插嘴道。   “我倒没这么觉得。”伯纳德神父说,“我说过了,他就是请我喝了杯酒。”   但克莱蒙特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他死死抓住伯纳德神父的手臂。   “要是你邀请,他可不会和你客套。他会把他们都带来。”   “他们是谁?”   “反正你最好离他远点。”   “总得有个原因吧,克莱蒙特。”   “是呀,原因有很多。”   “比如呢?”   “我不能说。”   “克莱蒙特?”   “我很抱歉,神父。但我现在该回去了,我妈还在等我。”   克莱蒙特看看伯纳德神父,又低头看着他的双脚,仿佛他某种程度上失败了。接下来,他走到小路上,停下来四处看看,随即走出大门,向田野走去。   CHAPTER 13   克莱蒙特一走,大伙儿就开始谈论他的古怪行为。   “他一向都是个怪人。”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住在这种地方,倒也不稀奇。”贝尔德博斯先生补充道,“没日没夜地伺候老妈。是个人都得变奇怪。”   “我很肯定他不会把她当成负担,雷格。”   “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把他的时间都用来照顾她了,其余的世界,现实世界,就将他边缘化了。”   所有人都同意他的话,或许正是因为达成了这个共识,伯纳德神父才没把克莱蒙特的警告当真,轻易就无视了。   或许他们说得对。或许克莱蒙特只是个妄想狂,可他看起来那么认真,而且是真的很担心。   母亲和贝尔德博斯太太去厨房做鱼,其余人各自找事做。邦丝小姐和她的未婚夫一起坐在沙发上。她又开始读《圣经》,他则在看狄更斯的小说,书很破,纸页就跟薄纸似的。贝尔德博斯先生在一把扶手椅上打起了鼾,伯纳德神父回房做祷告,父亲坐在桌边,看他在书房小密室找到的耶稣降生雕像。   从大海积聚起来的雨又开始下起来,雨点像手指,噼里啪啦敲在窗户上。母亲从厨房走进来,交给我一盒火柴。   “给你,去找点事做,把蜡烛都点上。”她让我起来满房间点蜡烛,但这会儿父亲咳嗽起来,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父亲的咳嗽越来越严重,每次他喘气都呼哧呼哧的。   “别再去那个房间了。”母亲说,“对你的肺没好处。”   “我没事。”父亲道。   母亲看看桌上的雕像。“但愿你把它弄干净了。就算过了很多年,肺结核依然传染。”   “我当然清理干净了。”他说着把牧人雕像放在羊羔雕像旁边。   “我真觉得你不该碰这些东西。”   “为什么?”   “说不清。”母亲说,“就是随便翻人家的东西感觉有些不妥。”   父亲没有理会她,把全副心思都放在用纸巾包裹的小雕像上。   “真有意思。”他说,“竟然没有耶稣。”   ——●——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t _x _t _0_ 2. c_o_m   饭菜端了出来,摆在餐桌中央,周围点着母亲从商店带回来的小圆蜡烛。每个金属盒上都描绘有金发耶稣被荆棘冠扎得流血的肖像,而且,他还指着他那颗巨大的炽热之心。我们默默地吃饭,雨水打在窗户上,蜿蜒流下。邦丝小姐只吃蔬菜。没有甜点。只能喝水。   饭后,汉尼离开,回我们的卧室去玩,我们其余人在祈祷,感谢上帝赐予我们食物。   “我想去田野里走一走,到树林里转转。”邦丝小姐用餐巾擦着嘴说,“不知各位有谁愿意一起去?”   母亲望了一眼外面昏暗的天色。雨停了,风还呼呼刮着,震得玻璃直响。   “我就不去了。”她说,“再说天气也不好。”   “我知道。”邦丝小姐说,“我这是在苦修。”   母亲又看看窗外。风从窗框的缝隙吹进来,听来像是牛在叫。她回头看看满桌的脏盘子。   “你去吧。”她说,“我要把清洗盘子的劳动献给上帝。”   “你确定不想去?”邦丝小姐说。   “这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琼。”母亲说,“清理餐桌这个需要更为迫切。你去散步,我去洗盘子。我很肯定上帝能同时接受两种供奉。”   一时间大伙都没说话,所有人都看着餐桌。   “我和你一起去。”大卫说。   “谢谢。”邦丝小姐说。   “你们能带上蒙罗吗?”伯纳德神父道,“可怜的小家伙好几个钟头没出去过了。”   “当然可以,神父。”邦丝小姐说,她看看大卫,大卫对她笑笑,让她安心。   ——●——   汉尼在卧室,又让他的玩具士兵和老鼠标本对打。到目前为止,士兵占了上风。一只老鼠侧躺在地上,被坦克团团围住。   他见我进来,对我笑笑,又给我看他的手表,他都不知给我看了多少次了。   “是的,汉尼。”我说,“我知道。我们能把表找回来,真是太好了。”   他本该很累了,却显得激动兴奋。我猜这八成是因为他找回了手表,要不就是太喜欢玩对打游戏,但他拉住我的手,走到挂在门后的书包边。他打开书包盖,拿出他和埃尔瑟看过的百科全书。   他闭上眼,摸摸嘴唇。   “什么意思,汉尼?”   他又摸摸嘴唇。   “你是说那栋房子里的女孩?我知道,就是她送了你这本书,是吗?”   他坐在床上,打开靠后的一页。里面有一个牛皮纸信封。就是羊头骨压着的那种信封。他大概是趁我和劳拉说话的时候把信封塞进了书包。他把信封拿出来,打开给我看。里面装满了钱。   “给我,汉尼。”   看到我伸出手,他轻轻摇摇头,蹙起眉头,把书抱在怀里。   “我说给我。”   他这次更缓慢地摇摇头,不确定应该干什么。我抬起一只脚,悬在玩具士兵上方。   “给我,汉尼。”我说,他看着我,缓缓地把书递过来,突然用手肘把我撞到一边,跪下来继续他的游戏。   我坐在床上,打开信封。里面有上百张十英镑钞票,钞票中间还有一份名单。   黑尔。帕里。帕金森。科利尔。   “你不该拿这个,汉尼。”我说,“你都把表拿回来了,还拿这个干什么?”   他没回答。   “老天,汉尼。”我说着抓住他的手臂,给他看那些钱,“这里面足足有好几千块呢。”   他注意到我的口气不善,便靠床坐着,用手捂住脸。   “到了明天,”我说,“你去把钱还回去。我才不要挨骂呢。随便他们怎么对付你,我绝不插手。”   这些话说来很残忍,我知道,可汉尼活该和我一起担心,特别是克莱蒙特还说了那种话。他走过去戴上黑猩猩面罩,我由着他去。让他知道害怕是为他好。他必须学会为自己做出的事负责。我又不能永远在他身边照顾他。我是说,我们一定会分开。毕竟我将去上大学,工作,结婚,买房,生孩子。尽管这些现在看来还遥不可及,而我也并不渴望得到这一切,但我迟早还是会长大成人,去做这些事。它们就和变老一样可以预测。生活就是这样。不是吗?   汉尼躺下,看了我一两眼,盼着得到我的同情,然后就一动不动了,甚至一会儿之后楼下的门砰一声开了,他都没醒。我连忙走到楼梯平台,只听有人在哭,还听到蒙罗的爪子跑过瓷砖地面。大家纷纷走出房间看出了什么事。我飞快地把钱塞到书里,把书压在我的枕头下面。   邦丝小姐坐在最下面的一层台阶上,号啕大哭,大声喘着气,有人轻抚她的后背,问到底怎么了。母亲双臂抱怀站在那儿。没有看到大卫的身影。   “太恐怖了。”邦丝小姐说。   “什么?”贝尔德博斯太太问。   邦丝小姐冲外面的黑暗一挥手,又哭了起来。   “大卫呢?”贝尔德博斯先生走到打开的门边说。   “不知道。”她说,“我只顾着跑了。我想他在我后面吧。”   “你是不是迷路了,亲爱的?”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不是。”   “那是和大卫吵架了?”   “没有,没有。”邦丝小姐厉声道,“根本不是那样。”   “那他到底去什么地方了?”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知道。”   “我肯定他就在附近。”伯纳德神父打了个手势,示意我和父亲穿上外套,“我们出去找找看。”   我们离开乱糟糟的房子,从小路穿过大门来到田野,那里还有一条小径横穿草地,直通树林。蒙罗向前冲去,我们往前走了一段,伯纳德神父吹口哨招呼它回来,我们听到它从黑暗中跑出来,出现在我们右边的一堆石头上,跑得呼哧呼哧的,舌头垂在牙齿外面,吐出一团团小小的白气。   “好小子,蒙罗。”伯纳德神父揉着它的耳朵说。   我们停了一会儿,伯纳德神父大喊大卫的名字。   无人回应。只有大风呼啸着吹过树林,一只乌鸫在黑暗中叫着。   我们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在林木线停下,拿手电筒到处照,有几次照到动物的眼睛,吓得它们立马就跑开了。伯纳德神父又喊大卫的名字,蒙罗则蹿进了黑暗中。等到我们终于追上它,只见它正围着大卫嗅来嗅去,他听到伯纳德神父的叫喊,过来找我们。   “大卫?”伯纳德神父说,“你还好吗?琼现在的状态很不好。”   “那儿,那儿。”他说,“就在那边的树林里。”   “你说什么?”伯纳德神父问。   “有个人上吊了。”   “耶稣呀。”父亲说,随即便意识到这句话不妥,向伯纳德神父道歉。   “带我们去看看。”伯纳德神父说。   “对不起,神父。”大卫说,“蒙罗刚才挣脱了狗链,我们还没来得及拉住它,它就跑了。它显然是闻到味了。”   “带我们去看看,大卫。”伯纳德神父说。   但大卫摇摇头。   “我不想去。”他说。   “那好吧。”伯纳德神父说,“你回去吧,去安慰安慰琼。”   “是不是应该报警?”他问。   “你报不了警,这里没电话。”父亲说。   他看起来很苦恼。   “听着,”伯纳德神父说,“我先去看看怎么回事,如果需要找警察,我就开车去小海格比,可以吗?酒吧里有投币电话。”   大卫点点头,接过父亲给他的手电筒,穿过田野向莫林斯走去。   伯纳德神父看着他走开,转身望向树林。“那就走吧。”他轻声说,“通托,待会儿我要是让你闭眼,你就闭眼,明白吗?”   “明白,神父。”   树林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即便有手电筒,我们时不时还是会被树根和荆棘绊倒。父亲滑了一跤,摔进了满是树叶和烂泥的恶臭泥沼中。我们扶他出来,继续往前走,用一只手电筒照着地面,用另一只照树木,树枝被风刮得左摇右摆,发出的声音就跟下雨一样。有些树被暴风雨刮倒了,看起来就像恐龙的脊柱,在地上都腐烂了,也有的重重斜靠在还活着的树上。有的树虽然倒了,但还没死,依旧在吸收阳光,在地面上像条大蛇一样生长。   根本没有容易穿行的路。每转过一个弯,我们都会被树杈勾住,把树杈拨开后,不是把身上弄出一道口子,就是把衣服刮破。   黑暗之中,树林看起来无边无际,每一种声音都传得很远,有我们的靴子踩折落在树木之间的树杈发出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穿过树林深处的灌木丛弄出的动静。   “是鹿。”伯纳德神父在我们停下来时说。   “但愿如此。”父亲说。   那种猛烈的摆动声又响了起来,惊得一只林鸽跌跌撞撞地从我们旁边的树木之间飞过。   “不会错的。”伯纳德神父说,“它们有时候很吵。”   “它们不怕蒙罗吗?”父亲说。   “不怕。”伯纳德神父说。   “我还以为鹿是不能和狗友好相处的。”   “那个笨家伙还没靠近,鹿就跑了。”伯纳德神父答。   “对了,蒙罗跑哪儿去了?”父亲说着用手电筒来回照树林。   蒙罗的吠叫声在树林里回荡,却看不出它在什么地方。伯纳德神父吹口哨叫它回来,只听一阵嘈杂的沙沙声,蒙罗又叫了起来,听来近了很多,就在我们左边。它可以从树枝底下钻过去,穿过欧洲蕨,可对我们而言,那里充满障碍,我们只好绕过树枝和荆棘。后来,父亲终于看到一道沟,那里的灌木都被大卫和邦丝小姐在追蒙罗时踏平了。   然而,从这里走过的并不只有他们。灌木丛里有啤酒罐,熄灭的火的潮湿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还有股令人作呕的熟肉味。   我们来到一片林间空地,见到这里有一堆烧焦的圆木,木头成了发白的灰烬,另有一堆动物残骸。一开始,我以为那动物还活着,我好像看到它的皮肤还在起伏,但当我走近后才发现,原来是苍蝇和虫子爬进它的肚子里找食吃。   父亲吞了一口口水。“狗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小声说。   “那边。”伯纳德神父说着一指,我们看到蒙罗去扑一个很长的黑乎乎的东西,它悬在一棵橡树的树杈上,那棵树肯定是树林里最古老的树之一,因为自身重量太沉,都有些隆起变形。   我们猛地收住脚步,伯纳德神父呼叫蒙罗,他气冲冲地叫到第三声,蒙罗才回来。   “伙计,你找到什么了?”他说,用手电筒去照蒙罗一直在嗅的东西。   光线照过去,伯纳德神父吓得把手电筒掉在了地上——那是一张脸,怒目而视,骨头露在外面。   “耶稣呀。”父亲说,他的呼吸有些粗重,“那是什么?”   “好吧。”伯纳德神父拾起手电筒,打开,松了口气,“谢天谢地,不是人。”   他又照那张脸,这次光线没有摇晃。可以看到一个深色连帽斗篷里有一个羊头骨,骨头上涂着鞋油,被一根绳子悬在橡树的树杈上,来回晃动,眼球跟台球一样大,向外突出。伯纳德神父用树杈捅了捅,我们这才发现,它身体其余部分是用沙袋和木头做的,外面覆盖着一张粗糙的羊毛毯子。   “这是什么东西?”父亲说,“稻草人?”   “不是,我看你刚才喊得很对,史密斯先生。”   “您说什么?”   “我觉得这是献给耶稣的。”伯纳德神父说,“你看那个荆棘冠。”   他又照羊头,用树枝把帽兜挑开。父亲皱着眉,望着钉在头骨上的扭曲荆棘环。   “这是谁干的?”父亲说。   “这可说不好,史密斯先生。”他说着向前走两步,抚平覆盖在躯干上的斗篷的褶皱,“不过他们显然费了不少时间。”   伯纳德神父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和我一样,都在怀疑是克莱蒙特提醒我们不要接近的那些人,把这个东西系在了这里。就是帕金森和科利尔。但他没有细说,还让我们看假人的胸口是用一个很像旧兔子窝的东西做成的。   “里面有东西。”伯纳德神父说着用树枝戳了戳。   “是什么?”父亲问。   蒙罗又跳起来,来回嗅着。伯纳德神父拉开钢丝网门上的门栓,一个东西掉在他的脚边。蒙罗立即朝那个东西蹿了过去,在它掉下去之前,咬了一大口下来。   “见鬼。”父亲说了一声,拉着我向后退。   伯纳德神父一把抓住蒙罗的项圈,把它拉开。   “走吧。”他说。我们飞快地穿过树林往回走,几乎是跑着穿过田野,返回莫林斯。   回到通往莫林斯的小路上,我们三个并排而行,父亲的靴子踩在泥地里咯吱咯吱响。蒙罗在前面啪嗒啪嗒走着。没人说话。我们都在琢磨回去后该怎么解释在林子里看到的一切。我们会告诉他们,没人在树林里上吊,就是个恶作剧。没什么可担心的。   除此之外,我们什么都不能说。就在插满钉子的猪心从耶稣的胸口掉落在地的那一刻,我们默认了一点,那就是我们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CHAPTER 14   大家都在走廊里等着,我们刚一进门,他们就停止交谈,向伯纳德神父走过来。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真有人上吊了?该不该报警?伯纳德神父让蒙罗进厨房,然后关上厨房门,挥挥手,示意众人安静。   “什么事也没有。”他说,“有人在那儿挂了张旧毯子,纯属恶作剧。”   父亲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脱掉外套。   “琼,你听到了,就是村里的孩子在捣乱。”贝尔德博斯太太拍着邦丝小姐的肩说。   她还坐在楼梯上,咬着指甲,双眼红肿,气自己竟然在大家面前这么失态。   贝尔德博斯先生一打响指。“那天晚上我们听到的怪声就是这么回事。”他说。   “是呀,你说得对。”伯纳德神父说。   “老实说,就是有些人闲着没事干。”贝尔德博斯太太道。   “我们这里有的人可是忙得很呢。”邦丝小姐道,开始把火气撒在母亲身上。   母亲正要发火,伯纳德神父赶在大战爆发之前,搂住她的肩膀,要把她支开。   “我房间里的梳妆台上有一瓶白兰地。麻烦帮我拿过来,好吗?”他说。   “白兰地,神父?今天是大斋节。”母亲说。   “我是给蒙罗带的。天太冷了,对它的肺不好。我想喝一点酒对邦丝小姐有好处。”他说,“能让她从惊吓中恢复过来。”   母亲双臂抱怀,翻翻白眼。   “她都在那里坐了半个钟头了,神父。我想她早就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了。”   伯纳德神父直视她。“那又怎么样呢?”   “神父,需不需要报警?”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伯纳德神父又看了母亲一会儿,随即摇摇头。   “老实说,我看警察不会当回事儿的。”   “神父,我要离开这里。”邦丝小姐说。   “您劝劝她吧。”贝尔德博斯太太对伯纳德神父说,“她刚才就让可怜的大卫上楼为她收拾行李了。”   “我是不会听你们的。”邦丝小姐说,“这地方太可怕了。我早说过应该去格拉斯范尼德。”   “可是,亲爱的,你怎么回去呢?”贝尔德博斯太太说着坐在她身边,拉起她的手。   邦丝小姐抬头看着伯纳德神父。   “我想请神父开车送我们到小海格比。”她说,“我们再从那里打电话叫出租车,去兰开斯特的火车站。”   “噢,发发慈悲吧,琼。你怎么能要求神父现在出去呢。”母亲道,“都快九点了。现在没有火车去伦敦。”   邦丝小姐面露不悦之色。   “酒吧里有地方。”她说,“我们在那里过一夜,天亮了再去坐火车。”   “别耍小姐脾气好不好?”母亲说。   “史密斯太太,”伯纳德神父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很冷静,“请把白兰地拿来,好吗?”   “去吧,埃丝特。”父亲道。   母亲又盯着邦丝小姐看了一眼,便沿走廊走了。现在所有人都扭头看着伯纳德神父。他看看邦丝小姐,然后脱掉外套,挂在门边的架子上。他用手掌跟揉揉眼睛。   “邦丝小姐,”他坐在落地钟旁边的椅子上说,“我知道你吓坏了,但我要是你,就会试着忘记在树林里看到的一切,并且充分享受我们在这里的时间。”   母亲拿着一杯白兰地回来了,把它交给伯纳德神父,神父则把酒递给邦丝小姐。   “我不想喝,神父。”   “喝一小口吧,你会感觉好一点的。”   邦丝小姐抿了一口白兰地,五官都扭曲了。   “你眼下或许并不同意。”伯纳德神父接过她递过来的杯子说,“但是,我知道你全身心地投入到信仰中,所以,我认为,等你冷静下来,一定会后悔这么早就回去。”   “神父说得对。”贝尔德博斯太太说,“我们还没去圣泉呢。错过就太可惜了。”   邦丝小姐点点头,擦了擦眼睛。大卫走下楼,他手里邦丝小姐的行李箱时而撞在墙上,时而撞到楼梯扶栏。   “可以走了吗,琼?”他说。   “假警报解除。”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大卫犹豫片刻,看了邦丝小姐一眼,又上楼去了。   ——●——   大家都散了,我上楼去看汉尼。他睡得很香,大声打着鼾,一只手臂垂在床下,旁边就是玩具士兵、老鼠标本和装满了钱的信封。他把信封从我的枕头下拿了出来,还翻了里面的东西。满地都是钞票。我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把钱藏在床垫下面,这样在我们把钱还回去之前,汉尼就找不到了。   他的另一只手里抓着比利·塔珀给我的色情图片。我把图片从他手里拿出来,团成一团。只要有机会,我就要把它们丢到火里烧掉。我说不清我们为什么留着这些图片,更想象不出,要是母亲发现他拿着它们,会有怎样的反应。不过,到时候挨骂的人肯定是我,我也一定会被贴上离经叛道的标签,就跟可怜的亨利·麦卡洛当初一样,他躺在床上,对着他母亲的内衣宣传册手淫,结果被抓了个正着。   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一个叫保罗·百威的男孩子和我们一起做祭坛助手。他比我和亨利都要小,瘦小,脸色苍白,比同龄孩子矮,整天巴结维尔弗雷德神父。像他这种男孩子,要是换个时间和地点,一准儿会毫不犹豫地加入希特勒青年团,或是在前排看公开绞死犯人。他父亲是教会社交中心的常客,而周五晚上我都要去那里帮忙收杯子。他就是那种大声讲话,思想受小报影响的人。他张口闭口谈的都是移民啦,失业啦,工党啦,要不就是这三者之间的邪恶联系。   一个周日,维尔弗雷德神父先是检查我们有没有把法衣弄脏、弄皱,是否放进了圣器收藏室的衣柜,然后他走进隔壁的小办公室,拿出两双园艺手套。一双给我,一双给保罗。亨利伸手去接他的,维尔弗雷德神父却只是让他坐下,把我和保罗叫到圣器收藏室门边,说是让我们去墓地尽头,尽可能多摘些荨麻回来。   我们不敢质疑维尔弗雷德神父,便快步跑出去,在维多利亚时期的大地窖边上找到了一丛荨麻,每人抓了一大把回来,虽然戴了手套,荨麻依然扎得我们手臂生疼。   亨利抬起头看到我们,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拿回来的荨麻,明白神父是要用它们来惩罚他,脑海中闪过各种可怕的可能性。   “坐下。”维尔弗雷德神父对我们说。我们乖乖听话,尽量不再被荨麻刺到。   亨利向我们打听接下来会怎么样,可在维尔弗雷德神父砰一声关上圣器收藏室大门的时候,他吓了一大跳,身体发僵。有那么一会儿,维尔弗雷德神父就站在墙边,瞪着我们,亨利越发提心吊胆。   “孩子们,我有个问题问你们。”他终于说话了,又像往常一样,在石板上来回踱步,还拍着《圣经》,“待世界末日到来之际,谁将被丢进最深的地狱?”   保罗马上举起手。   “异教徒?”他说。   “不是。”维尔弗雷德神父道,“比异教徒还不如。”   “新教徒?”保罗又猜。   维尔弗雷德神父突然停下,站在亨利面前。   “你认为呢,麦卡洛?”   亨利紧张地抬头看着他。   “是杀人犯吗,神父?”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_t_零 _ 2 .c_o _m   维尔弗雷德神父摇摇头。   “不对,麦卡洛。”他说,“我说的那种人将无比羡慕杀人犯受到的惩罚。”   “是私通者。”保罗忽然道。   “接近了,百威。是手淫者。”维尔弗雷德神父说。   亨利垂下头,看着双脚。   “邪恶的小鬼们白长了两只手,都不干有用的事。”他说,“麦卡洛,你母亲告诉我你手淫了。”   “我没有,神父。”   “她告诉我,你在房间里藏了肮脏的杂志。”   “我没有,神父。杂志是她的。”   “你的意思是你母亲撒谎了?”   亨利没接话。   “百威,第五条戒律是什么?”   “孝敬父母。”保罗说,他充满期待地看着亨利。   维尔弗雷德神父把《圣经》放在桌上。“我再问你一遍,麦卡洛。你母亲有没有说谎?”   “没有,神父。”   “那她说的哪些是真的?”   亨利用手捂住脸,维尔弗雷德神父撇了撇嘴,仿佛是闻到了恶心的气味。   “孩子,你罪孽深重。”他说,“当我处在你这个年纪,根本就没时间做出那种行为。我只顾着乞讨连屠夫的狗都不吃的残羹剩饭,好叫我的家里人和隔壁一家果腹。下次你再受到诱惑,就想想穷人吧。他们可没有空闲的手去干那种事。他们要么是在工作,要么是在祈祷得到工作。”   “我很抱歉,神父。”亨利哭了。   维尔弗雷德神父继续盯着亨利,但把手伸向我和保罗,我们不确定地对视一眼,便把荨麻交给他,他毫不畏惧地接过荨麻。   “手。”他对亨利说。   “什么?”   “把你的手给我。”   亨利伸出手,维尔弗雷德神父把荨麻放在他张开的手掌上。   “按住。”他说。   “求你了,神父。”亨利道,“我再也不敢了。”   “按住,麦卡洛。”   亨利轻轻合上手掌,维尔弗雷德神父突然猛地按紧亨利的手。亨利疼得大叫起来,但维尔弗雷德神父越按越紧,到最后,绿色的汁液从亨利的手指缝中渗出来,顺着手臂往下流。   “相信我,麦卡洛,比起手淫者在地狱里受到的惩罚,眼下这点苦根本算不上什么。”   亨利又哭了一会儿,维尔弗雷德神父这才准许他把荨麻丢进垃圾桶,并让他去教堂祈求原谅。   “什么也别说,孩子们。”维尔弗雷德神父在我和保罗穿外套时说,保罗兴奋得脸都红了,“希望你们能吸取经验教训。”   “是的,维尔弗雷德神父。”我们异口同声道。   “很好。”他说,“现在跪下。”   我们在他面前跪在圣器储藏室的石板地上,他用冰凉的手轮流放在我们的头上,背诵了《箴言篇》中他最喜欢的一段经文。   “你要专心仰赖耶和华,不可倚靠自己的聪明。在你一切所行的事上,都要认定他,他必指引你的路。”   “阿门。”我们说。他笑笑,走进办公室,关上了门。   我们就像他小时候在怀特查佩尔区的大街小巷玩的旧脚踏车轮胎,他时不时轻轻地抽一下,以免它滚进臭水沟,而可怜的亨利似乎总是往那里扎。   我们看到亨利在圣母堂,他跪在圣母玛利亚面前,抬头望向她那双大眼睛,一边哭一边小声叨念着什么,急切地要把哆哆嗦嗦又红肿的手合在一起。保罗哈哈一笑,拉上外套拉链,走了出去。   CHAPTER 15   莫林斯建造得坚固无比,足以抵御恶劣气候,而且,母亲出于在伦敦养成的习惯,一定要检查一遍门窗才上床,然而,即便如此,那天晚上,我依然把步枪放在身边。   我老是想起我们在林子里看到的一切。显然是有人故意用肉味把蒙罗吸引到那里,让我们发现挂在橡树树杈上的那个东西。他们就是要把我们吓走。那如果我们没被吓跑,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我想到了被火烤熟的那只动物,苍蝇从它的脸上钻进钻出。   这栋房子里每次一传出咯吱声,我立马睡意全无,紧紧抓住步枪。我也说不清要是有人闯进来我该怎么办。步枪瞄准器或许可以让大多数人掉头逃命,但帕金森和科利尔是用惯了枪的,他们马上就能知道枪里没子弹。   ——●——   十一点左右,我听到有人敲伯纳德神父的房门。是贝尔德博斯先生。我站在楼梯顶端,等到他进去后,一次走下一级台阶,每次都踩楼梯边缘,以免弄出太大动静,然后钻进楼梯下方的橱柜里。   我听到了玻璃杯的叮当声,伯纳德神父说:“要不要喝一杯,雷格?”   “您认为这么做合适吗,神父?埃丝特说得对,今天是大斋节。”   “我很肯定上帝乐于允许我们喝上一小杯,雷格。毕竟今晚发生了这么多事。”   “那好吧,给我一杯,神父,谢谢。”贝尔德博斯先生说,“别告诉玛丽就好。您知道她那个人。我只要喝比T y p h o o浓的饮料,她就以为我会立即倒地而死。”   伯纳德神父哈哈笑了。“现在大家都没事了吧?”   “是的。”贝尔德博斯先生不以为意,“他们有时候就喜欢大惊小怪。我说过了,就是村里的孩子们调皮捣蛋而已。”   “是的。”伯纳德神父道。   他们碰杯,接下来都没说话,八成是在喝酒。   “神父。”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怎么了?”   “我希望您能听我告解。”   “当然可以,雷格。”伯纳德神父道,“只要你确定你愿意告解。”   “我确定,神父。”他说。   “喝完再开始。”伯纳德神父道。   “好吧。”   我慢慢向后倒退一点,找到一个可以承受我体重的箱子。我坐在上面,发现前面的木板之间有一道缝,能看到屋里,只见贝尔德博斯先生坐在一把椅子上,前面是一面遮住脸盆的脏兮兮的帘子。   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了痛悔短祷。   “你在想什么?”伯纳德神父问。   “维尔弗雷德。”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听着,雷格,如果我那天表现得好像是在打探隐私,那我很抱歉。”   “噢,不不,神父。”贝尔德博斯先生说,“我今天来找您不是为了那件事。我并没有生您的气。”   他犹豫片刻,揉了揉后脖颈。   “神父,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是警察把我从墓地送回家的,不过玛丽并不知道。”他说。   “出了什么事?”伯纳德神父问。   “没什么。”贝尔德博斯先生摇着头说,“我还以为他们要拘留我,但我看得出,他们觉得我是个疯子,大半夜在外面游荡,于是我就任由他们这么以为,结果他们就把我送回家了。”   “当时是几点?”   “我不知道。应该过了午夜。一点,也可能是两点。我记不清了。”   “你为什么要在深夜里去看维尔弗雷德?”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那些花没被偷走。”贝尔德博斯先生说,“花很贵,但我其实不是为了钱。我睡不着,老是担心他孤零零地躺在那儿,会觉得没人关心他。”   “维尔弗雷德和上帝在一起。”伯纳德神父道,“他很清楚你有多想念他。我认为并不需要用花来让他相信这一点。”   “但有人把花拿走了。”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噢。”伯纳德神父说,“那你做了什么?”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神父。我在周围盯着,想看看是不是有人把花拿到别人的墓碑上。有的人就爱这么干。他们忘了带花来,或是买不起花。后来我看到一个女人。她坐在墓地的一个小亭子里,你知道那种小亭子吧,神父?”   “是的。”   “一开始,她看起来很正常。”贝尔德博斯先生说,“她戴着一顶别致的帽子,围着皮毛围巾,穿的是新鞋子,就像是参加完派对正准备回家。我走过去,想问问她有没有见过什么鬼鬼祟祟的人。我走近后才发现她喝醉了。你知道她身上那股味吗?她一动,外套就开了,她下半身什么都没穿,你知道我的意思吧,她下半身只穿了鞋子。她一直在念叨一个叫纳撒尼尔的人。我心想,她到底在和谁说话呢?后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把我当成了他。她一直感谢我送花给她。我就问什么花,然后我才注意到维尔弗雷德的花就挨着她摆在长凳上。小卡片还在上面。”   “继续说。”   “我想把花抢回来,她就开始大叫,至于后来,我只知道有两个警察打着手电筒从小路跑过来。她走了,我就捧着一把风信子站在那里。我感觉自己真是个大傻瓜,神父。我是说,我竟然触犯了法律,你能想象吗?”   “这不算什么,雷格。我是说,你只是太思念亡兄了。”   “但三更半夜去墓地就不正常了,是吧?”   “我认为,人若悲伤过度,就很可能做出出轨的行为。”伯纳德神父说,“但白天去看你大哥或许更好些。我估计我肯定不愿意天黑以后在大北方墓地里游荡。”   贝尔德博斯先生抬头望着天花板,叹口气。   “我羞愧的是我向玛丽隐瞒了这件事。”他说,“我应该告诉她的,我不希望她从别人口中得知此事。我们那条街上的人都好管闲事。警车的蓝色警灯一闪,每家每户都会掀开窗帘看热闹。”   “我肯定,如果你告诉她,她一定能理解你。”   “这么说,您认为我应该这么做,神父?”   “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怎么做取决于你。你最了解她。”   “那向别人隐瞒重要的事,不是罪孽吗?”   伯纳德神父顿了顿。   “雷格,”他说,“我一直在努力看清你到底犯下了何种罪孽。小孩子和母亲顶嘴,我可以罚他们说三声万福玛利亚,但我不想像打发小孩子那样把你打发掉。我认为你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怎么做最好。”   “但上帝希望我怎么做?”   “如果你相信上帝,那么,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都是正确的。”   贝尔德博斯先生挠了挠后脖颈,喘着粗气。   “听着,”伯纳德神父说,“在我看来,你需要和上帝对话,而不是伸手寻求鞭笞。给自己一段时间,和上帝对话,祈求得到指引,而不是惩罚。上帝会回答你的,雷格。”   “是的,当然,我知道。”   “你要想一想,告诉玛丽的结果是什么。”伯纳德神父继续说,“告诉她之后,你能开心起来吗?是不是让她更担心了?又或者,这件事让你心力交瘁,无法继续隐瞒?”   贝尔德博斯先生摇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只是看起来很不对劲。”   “人在悲伤时往往都这么想。”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神父。我是说,维尔弗雷德的下葬很不对劲。”   片刻的沉默后,伯纳德神父又开口了。   “雷格,他为什么选择不葬在圣裘德墓地?”   “他想和家人在一起。”   “听起来你并不确定。”   贝尔德博斯先生没说什么,只是盯着双脚前面的地板。   “如果我又触及到了隐私,请告诉我。”伯纳德神父道,“但那天你说维尔弗雷德在你们最后一次来这里之后就像变了个人。”   “是的,神父,的确如此。”   “这话怎么讲?”   “我不知道。他看起来不再是他了。像是放弃了。”   “放弃什么?”   “您要听实话吗,神父?”贝尔德博斯先生道,“我觉得他放弃了信仰。”   “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神父,但听了他在每个礼拜日做弥撒期间说的话,我认为他再也没有信仰了。他看起来就像在做表面文章。就好像他已经很努力了。您知道的,就是那种感觉,经常重复一件事,到最后连自己都坚信不疑。后来,他把自己孤立起来,不和我说话,也不理玛丽。”   贝尔德博斯先生闭上眼睛。   “可怜的维尔弗雷德。”他摇着头说,“普通人失去信仰就已经很糟了,一个牧师若是如此,那当真是可怕至极。他肯定是被逼疯了。”   ——●——   伯纳德神父拉开帘子,又给贝尔德博斯先生倒了一杯,但他并没有喝。他们一起坐了一会儿,没再聊什么,最后只是互相道了晚安。他们握握手,伯纳德神父拍拍贝尔德博斯先生的肩。   “愿平安与你同在。”他说。   “也祝您平安,神父。”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他走后,伯纳德神父盯着房门,陷入了沉思,然后,他把他自己的和贝尔德博斯先生的白兰地都喝掉,站起来,走出了我的视线范围。我听到他和蒙罗说话,温柔亲切地责备了它两句,便拿着一本书回到了我的视野范围。   我没发出一点声音,可他忽然转身,仿佛从缝隙里看到了我的眼睛。他盯着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会儿,便又看起了书,一阵风呼啸着吹到窗户上,房间里的灯随之变暗,他冻得打了个寒颤。   CHAPTER 16   狂风呼呼刮了一夜,我醒了好几次,每次都紧紧抓着步枪。大约是在凌晨时分,一声巨大的轰隆声响起,早晨我起床后,就见外面一个小屋的门被大风整个掀到几英尺开外,都摔散架了,像扑克牌一样散落在地上。   汉尼已经起来穿好了衣服,站在窗边,抚摸着野兔标本。他把兔子放在窗台上,把手指放在唇边。他这是想见埃尔瑟了。   “是的,汉尼,我们今天还要去一趟。”我说,“但你八成见不到那个女孩。他们不会让你见的。”   他又亲亲手指,还缓缓地揉着肚子,埃尔瑟就是这么做的,好缓解宝宝踢她时的疼痛感。   “我说了,我会再去一趟。”   他像是感觉很满意,又拿起野兔,看着窗外的小屋。   “要不要过去看看?”我说。   附近没有别人。蒙罗在我们走进厨房时抬头看着我们,我丢给它一块饼干,伯纳德神父特意留了些饼干在桌上,专门用来安抚蒙罗。我希望赶在所有人之前去那个小屋探索一番。   我们穿过院子,踩在厚重的木门上走过去,来到大门原本所在的位置,此时那里只剩下一个开口。   里面放满了动物标本,足有一百多个。有卖不出去的,做坏了的,还有尚未完工的。反正就是不合格产品。残次品。寒冷潮湿的天气破坏了标本,一排排的松鼠和兔子都皱缩了。一只狮子狗的脑袋瘪了进去,活像一个旧气球。在远处的角落里,我们看到两只脏兮兮的黑猩猩骑在一辆双人脚踏车上。我们两个都不愿意去碰黑猩猩,于是找来一个扫把,把它们扒拉下去。它们僵硬地倒在地上,依旧在微笑,手跟爪子一样,仿佛它们是被冻住了。   有几十个鸟类的骨架从屋顶垂下来,是某种鹰,被绑住爪子,留在那里慢慢腐烂。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把它们也做成标本。或许他还来不及做,就去世了,不过这些鹰太多了,而且,看它们悬挂在那里的样子,更像是汉尼之前在栅栏上找到的野兔和老鼠。是某种胜利的证明。   地上布满了飞鸟的骨头和羽毛,但说来也怪,这里竟然没有腐烂的味道,可能是因为这里通风很好,毕竟木门周围有缝隙,远处墙壁上还有一扇一人高的铁条窗户。窗户下面有一个五斗柜,动物标本剥制师踩在柜子上看窗外,并在上面留下了靴印。地上有用过的子弹壳,只是被尘土和蛛网覆盖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这个柜子肯定还被当作射击台,不过我可看不出他的目标是什么。或许他打的是从林子里飞出来的鹰。   “看看抽屉里有什么,汉尼。”我说着晃了两下把手,好叫他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他抓住最上面的抽屉,一把拉开。蜘蛛吓得四散奔逃,在黑暗中爬进角落里。里面有几十把潮湿生锈了的旧扳手。   “试试下面那个。”我说。   我终于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一块薄棉布单下面有很多盒子弹。汉尼伸手去摸,我连忙抓住他的衣袖。   “我来。”我说着拿出最近的一盒,把它打开。子弹放在金属夹里,锋利而冰冷。   “汉尼,你不能把子弹的事告诉任何人。”我说,“这是个秘密。我们在去科德巴洛的路上把子弹带到碉堡去。”   他注视着子弹,我则紧紧地关上了抽屉。   ——●——   过了一会儿,所有人都过来看了,带着好奇或厌恶,在那些动物之间走来走去。   邦丝小姐站在门口,一步也不肯走进来。   “太可怕了。”她说,“可怜的小家伙们。”   大卫搂住她的肩,带她离开。   “你们看,这东西还不错。”伯纳德神父看着黑猩猩刚才骑着的双人脚踏车说。   我和汉尼合力把脚踏车拉出来,在院子里推着转了一圈。轮胎已经老化脆裂,齿轮生了锈,转不动了,不过,看起来只要略微收拾一下,就还可以骑。伯纳德神父嘴上抱怨了两句会弄脏衣服,还是从面包车里拿来了工具箱。   过了不久,他在厨房里铺了报纸,把脚踏车倒放在上面,拆开齿轮,他那通常都梳得光滑整齐的头发此时则垂在眼前。他跪在那儿,手里拿着扳手忙活着,看起来十分内行。相比主持圣餐仪式,他摆弄起螺母、螺丝和其他油腻腻的金属零件来,似乎更为得心应手。   母亲站在一旁不停地发出啧啧声,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然后走到我们身边,双臂抱怀。   “孩子们,”她说,“你们现在能不能让神父去吃早餐?今天要做的事多着呢,哪里有闲工夫鼓捣这堆破烂。”   “没关系,史密斯太太。”伯纳德神父道,“我正在重新体验年轻时为数不多的真正乐趣之一,感觉好极了。”   她不耐烦地看着他脏得发黑的双手和脸上的污迹,仿佛随时可能吐口唾沫到手帕上,把他擦干净。   “神父,早饭都准备好了。”她说,“我们等您来做饭前祷告。”   “噢,不用等我了,史密斯太太。”他说,“我还要过一会儿,才能洗掉这一手的油。”   “无所谓。我认为我们都要做正确的事,神父,即便那意味着要吃冷饭冷菜。”   “如你所愿,史密斯太太。”他说,带着一个古怪的表情看着她。   在我写下这一切的时候,我时常琢磨他那个表情。它有何意义?伯纳德神父在那一刻无意中透露了什么?他对母亲真正的看法是什么?   就好像一排多米诺骨牌,旋转盘子,或是纸牌搭成的房子。在这里套用一句老话吧。关于母亲,他意识到了我早就知道的一点:但凡有一件事偏离正轨,但凡错过了一个仪式,或是为了方便而简化一种办法,那她的信仰就将变得支离破碎。   我想他正是从那时起开始怜悯她的。   ——●——   伯纳德神父离开去清洗,我和汉尼走进餐厅等他。所有人都坐在桌边,看着贝尔德博斯先生。他这会儿比昨晚和伯纳德神父在一起时高兴得多,不过我觉得他是故意把注意力放在他正在查看的东西上,以免老去想他哥哥。他拿着的是一个棕色小陶土瓶,顶端有个软木塞,上面胡乱刻着一张怪脸。   “你说这东西在窗台上?”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是的。”父亲说,“就卡在铁条中间。”   “噢,雷格,快把它放下吧,它太丑了。”贝尔德博斯太太说,“没人愿意在早餐桌上看到这么恶心的东西。”   他看看其他人,继续端详罐子上的怪脸。   “玛丽,我可没听到其他人抱怨。”   贝尔德博斯太太恼怒地咕哝一声,伯纳德神父恰在此时走进来,正好听到。   “噢,贝尔德博斯太太,”他说,“那听起来真像是痛苦的灵魂在哭诉。”   “神父,还是您对他说吧。”她说,“他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怎么了?”   她指指贝尔德博斯先生一直在看的罐子。   “他又着魔了。”   “神父,这东西是从隔离密室拿来的。”贝尔德博斯先生道,“就卡在窗户的铁条之间。里面肯定有东西。”   他晃晃罐子,交给伯纳德神父。   “里面像是有液体。您说呢?”   伯纳德神父把罐子贴在耳边,左摇右晃,听里面的声音。   “是呀。”他说,“里面肯定有东西。”   “不是什么好东西吧?”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是的,的确如此。”   “您觉得是什么?”父亲问。   伯纳德神父把罐子交还给贝尔德博斯先生,随即笑着摇摇头。   “我不知道。”   “维尔弗雷德神父肯定知道。”贝尔德博斯太太道,“你说是吗,埃丝特?”   母亲递给伯纳德神父一个盘子,但没有看他。   “我肯定他知道。”她说。   “他是牛津大学的博士。”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她探身向伯纳德神父,他正在往吐司上抹黄油。   “是剑桥大学。”贝尔德博斯先生纠正道,他把罐子在手里转来转去,一直盯着它看。   “反正就是一所大学嘛。”贝尔德博斯太太说,“重点是他很聪明。”   “还游遍了五湖四海。”贝尔德博斯先生说,还在耳边轻轻晃着罐子。   “噢,是的。”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只要能去他去过的那些地方,就算付出再多我也在所不惜。你真幸运,琼。”   伯纳德神父看起来一头雾水。贝尔德博斯太太又探身向他,朝桌对面的邦丝小姐笑笑,向他解释了起来。   “去年夏天,邦丝小姐有幸陪伴维尔弗雷德神父,去了圣地耶路撒冷。当他的私人秘书。”   “真的吗?”伯纳德神父看着邦丝小姐说,“真不错,真不错。”   邦丝小姐微微有些脸红,从摆在桌子中央的黄油上切下一块。   “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得有些夸张,神父,不过那的确是一次奇妙的经历。”她说。   母亲忽然想起她有事要做,离开了餐厅。   她现在依然介意维尔弗雷德神父竟然选了邦丝小姐陪他去耶路撒冷。这倒不是因为她没收到邀请,反正她也去不了,毕竟她还要打理商店,她不高兴的是去的人是邦丝小姐。   她一开始还会装装样子,但很快就厌倦了大家没完没了地谈论那次朝圣,她只能板着一张脸坐在那儿,看在1975年秋天挨家挨户播放的幻灯片。维尔弗雷德神父从拉撒路的墓穴中走出来。维尔弗雷德神父站在圣墓教堂外面。维尔弗雷德神父走在悲哀之路上。维尔弗雷德神父在布斯坦,寻找大卫王写下《诗篇》的花园,还有一群巴勒斯坦的贫家小孩笑眯眯地围着他讨糖吃。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托盘茶杯回来,把托盘放在桌上,一时间大家都默不作声,就在此时,有人敲门。众人都抬起头来。伯纳德神父擦擦嘴,走过去开门。我们听到他语气惊讶地和别人说话,接着餐厅门开了,克莱蒙特的母亲走进来,她身着一件长外套,外套边缘触到了她那双惠灵顿雨靴的最上面,还抱着一袋子柴火。大家看着她倒退着穿过房间,把麻布袋拖到壁炉边的角落。   “帕里太太,您需要帮助吗?”贝尔德博斯先生说。他看向伯纳德神父,神父耸耸肩,表示他已经这么问过,但被拒绝了。   “不需要。”她说着抬头看着我们。她没戴眼镜,可以看到她有一双明亮的蓝色眼睛。   “克莱蒙特呢?”贝尔德博斯太太问。   “他出去了。”她一边拂掉手上的土,一边说。   “噢。”贝尔德博斯太太说,“那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她轮流抬起脚上穿的惠灵顿雨靴。“走着来的。”她说。   “就您一个人?”   “是的。”她说。   “噢。”   克莱蒙特的母亲把手插进外套口袋,看看她拿进来的木柴。   “暂时应该够用了。”她说,“除非突然降温。”   她向房门走去,伯纳德神父为她打开门。   “不要紧。”她说,“我自己走就行了。”   伯纳德神父看着她穿过走廊,从前门走了出去。   “我还以为她是瞎子。”贝尔德博斯太太轻声对她丈夫说。   “她没准儿是动了手术。”他说,“现在白内障也能治好了。”   “你觉得她得的是白内障?”   “不知道,可能吧。”   “太不可思议了。”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她也好得太快了。我们不久前还看到她眼睛不好呢。”   “现在你明白我对这个地方的评价了吧。”贝尔德博斯先生看看众人,“这里的惊喜层出不穷。”   ——●——   吃完早餐,我上楼把装满钱的信封从床垫下面拿出来。母亲还在气贝尔德博斯太太好端端提起耶路撒冷朝圣之旅,而且,她现在只顾着为去圣泉做准备,所以同意我和汉尼出去玩几个钟头。   汉尼想骑双人脚踏车。我告诉他车是坏的,并且捏住轮胎,让他看轮胎都被我捏瘪了,可他就是不明白。   “伯纳德神父说他会把车修好。”我说。   汉尼紧紧抓住车把,来回摇晃脚踏车,充满期盼地看着我。   “不行,汉尼。暂时还不能骑。”   无奈我们只好妥协,我让他把脚踏车从厨房推到院中,但他很快就不理脚踏车,把它靠在石墙上,去追一只从小路上跑过的野兔。我走到室外小屋,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子弹。盒子太大,我只好拿出一个金属夹,塞进内袋深处。有机会的话,我就把子弹藏在碉堡里。那样我就能开枪了。冲大海发射子弹,练习射击,就算帕金森和科利尔来了,我也不怕他们。   大雾退了一点,我眺望田野,总觉得那里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沿小路又走了一段距离,这才看出端倪。   汉尼不再跑,这会儿正扶着墙壁喘粗气,望着田野里的野兔。我站在他身边,看着野兔跑过仿佛一夜之间长出来的鲜嫩绿草。   ——●——   天气很冷,沙滩和大海上浓雾弥漫,可视距离只有几码。我们仔细听大海的声音,好判断这会儿有没有涨潮。汉尼找了块岩石坐下,拔干海藻玩。我又向海水走了几步,但我不能走太远,不然雾太大,找不到汉尼就麻烦了。我回头看他,就见他也在望着我,还亲亲他的手指。   “我知道,汉尼,我知道。”我说着拾起一块石头,丢进迷雾之中。只听扑通一声,石头落入水中,我又向前走几步,只见前面的海水很浅。正在退潮,岩石上的海藻还是湿的。   “快点,汉尼。”我说,“我们该走了。”   汉尼走得飞快,我时不时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后来,我让他等一等,他这才在雾气中停下脚步。   “拉紧我的手。”我说。   我们走过了最后一根木柱,而前面是半英里的开阔沙地,所以不能走这么快。潮水冲掉了伦纳德留下的车辙,即便我还大致记得车痕的方向,昨天还很安全的小路今天也可能危机四伏。   “拉着我的手。”我又说。可汉尼的心思不在我这里,我只得拽着他的手臂,从死水边上绕过。   “你不能再让她亲你。”我说,“不然那个男人该对你不客气了。”   他笑了。   “我也会生你的气。”   他又摸摸嘴唇。   “不行,汉尼。”   他吐吐舌头,别开了脸。   “听着,”我说着搂住他的肩膀,用我的指关节抵住他的下巴,让他面对我,“有些人很不高兴看到我们来这里。他们没准儿会伤害你。所以我们必须小心行事。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钱还回去,不能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   他垂下头。   “汉尼,我是认真的。”我说,这次更用力地打了他一下,“要是他们想伤害你,我可打不过他们。”   他揉着下巴,摸索外套口袋,拿出塑料恐龙交给我。   “你用不着说对不起。”我说,“只要别做傻事就成。”   他拉住我的手,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不止一次觉得要是把步枪带来就好了。雾气弥漫,沙滩变成了灰白色,而且,雾太大了,完全失去了空间感。这一刻,蛎鹬和海鸥听起来距离还很远,下一刻,它们就突然大叫着从我们头顶飞过。时不时还会传来一阵阵轰隆隆的声音,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打雷了,要不就是有飞机,但后来我才意识到是海水在拍打沙滩,就像一根弓弦在不断向极限拉伸。   ——●——   我们来到塞萨利,就见伦纳德的车停在外面。四下里一片死寂,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安息日。我敲敲门,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开门,我又敲了一下。   汉尼走开去看钟塔。   我叫他回来,但他没理我。我提高嗓门又喊了他一声,只是他正鼓捣大门,想把它打开,我只好走过去,试着把他带回来。   在大陆那边看不出来,即便是来到塞萨利附近也可能错过,但曾几何时,这里似乎还有一栋其他建筑,从半掩在欧洲蕨中的石拱门残骸来看,这栋建筑应该是一座小教堂。我不知道这栋小礼拜堂到底有何遭遇。而且,我也没听说过科德巴洛有用来做礼拜的地方。也许是人们弄错了,也有可能是到最后以讹传讹。可能撒旦并没有建造那座钟塔,而是弄塌了钟塔周围的教堂。或许魔鬼用教堂的残骸建造了塞萨利。毕竟这两种建筑用的都是同一种石料。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汉尼就用肩膀向门撞去。大门咔嚓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开口,从中正好可以看到里面。那里滴着水,有什么东西向钟室飞去,有风从支撑大钟的木架间呼呼吹过。我很想知道,在很久以前,是否有人爬到这里来,暗暗庆幸伊丽莎白·珀茜终于死了,像我们现在一样安静地站在这里,仰着头,看着她垂在绳子一端慢慢腐烂,赤裸的脚底蜷曲发僵。   一股劲风从海上吹来,钟被吹得轻声响了起来。汉尼突然害怕起来,转身就跑,几乎一头撞在伦纳德身上,他从房子里出来,正站在门口看着我们。   “没想到这么快又在这里见到你们两个了。”他说。   相比我们上次来这里,此时他穿得很随意。没穿夹克,也没用须后水,身上只穿着衬衫和灯芯绒裤子。父亲在给栅栏涂防腐油或给壁脚板重新抛光的时候,才会这样打扮。   不过伦纳德的手臂上有干了的血迹。   他看到我在看什么,便卷下袖子。   “你们来做什么?”他说。   我解开外套,拿出信封。   “我是来还这个的。”我说。   伦纳德从我手里接过信封,眉头皱了起来。   “从什么地方拿的?”他说着打开信封,看了看里面。   “在你女儿送给汉尼的书里夹着。我想她并不知道书里有这个。”   这是我觉得危害最小的一个谎言。   “女儿?”   “埃尔瑟。”   “噢。”他说,“我肯定她并不知道。”   “一分不少。”我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伦纳德笑了,又看看信封里面。“数过了?”   汉尼拉着我的衣袖,用手抚摸肚子。   “他怎么了?”伦纳德说。   “他想见见埃尔瑟。”   “现在?”   “是的。”   “恐怕不太可能。”   就在此时,塞萨利里面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汉尼停下手中的动作,望着房子远处的窗户。他笑了。伦纳德顺着汉尼的目光看过去,然后看看我,想了一下,从信封里抽出几张钞票。他向我走了两步,由于腿脚不好,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然后,他把钞票塞进我的派克大衣的胸袋。我要把钱拿出来,但伦纳德把手按在我的胸口上。   “我只能给这么多了。”他说,“犒劳你们专程把东西送回来。”   “但我不想要。”   “你收下,我们都能安心。”他说,“我想现在你们没有理由再来这里了,是吧?”   “是的。”   “很好。”他说,“还有名单上的名字。”   “怎么了?”   “你还记得那些名字吗?”   “不记得。”   “这就对了。”他说。   婴儿又哭了,伦纳德冲小路方向努努嘴。   “赶快走吧。”   我拉着汉尼离开,伦纳德看着我们走远,转身回了屋。汉尼非要回去看埃尔瑟。他踉踉跄跄地走着,摔了好几跤,最后一次甚至死活不起来。我走过去想拉他起来,可他甩脱我的手,直勾勾地盯着塞萨利。   “你见不到她的,汉尼。”我说,“你没听到那个男人刚才说了什么吗?”   他忽然站了起来,直勾勾地望着房子。一个人出现在房子尽头的窗边。是埃尔瑟。她在向汉尼挥手,过了一会儿,汉尼也抬起手,冲她挥手。他们就站在那里,凝视彼此,然后,仿佛是有人在叫她,埃尔瑟猛地转过身,回屋不见了。   CHAPTER 17   “请宽恕我,神父,我有罪。”邦丝小姐说,“我已经三个月没做过告解了。”   “我知道。”   “我最后一次告解还是在维尔弗雷德神父去世前在他面前做的。”   伯纳德神父听来真的很惊讶。“我肯定你并没有很多罪孽要坦白,但你与上帝疏远这么久,看起来都不像你了,邦丝小姐。但愿不是因为我,你才这样。”   邦丝小姐用鼻子吸了吸气。   “不,神父。和您没关系。我有好几次都想找您谈谈。我甚至都走到告解室门口了,但最后还是回了家。”   “忏悔并不总是很容易。”   “我总以为我能忘记,但我实在做不到。越是想要忘记,就越是记得清清楚楚。罪恶就是这样的,缠着你不放。维尔弗雷德神父常常这么说。”   伯纳德神父停顿一下。“那么,你现在已经到这里了,邦丝小姐。”他说,“这才是最重要的。慢慢来。我很乐意坐在这里,等你做好准备。这里不是圣裘德,我用不着忙着宽恕人们的罪恶。”   邦丝小姐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又吸了吸鼻子,她捂着鼻子小声说了句谢谢,又去擤鼻子。   “说真的,我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她说,“贝尔德博斯太太提起那次去耶路撒冷朝圣,再次触动了我。对维尔弗雷德神父,我感觉很不安。您知道的,是我发现他过世了。”   “我相信是这样。”伯纳德神父道,“你一定很震惊。”   “的确如此,神父。而且,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闹得很不愉快。”   “不愉快?出什么事了?”   “在他过世之前,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神父宅邸,而他的行为举止非常古怪。”   “此话怎讲?”   “他表现出很担心的样子。”   “担心什么?”   “不知道。我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   “但你看得出来他很担心?”   “他看起来心烦意乱的,神父。您知道的,就好像总有什么东西跟在他身后。”   “嗯,继续。”   “他还要我陪他再去耶路撒冷,而且这次要去得久一点。他说,他在那里有安全感。”   “安全感?”   “这是他的原话,神父。”   “好吧。”   “我告诉他我不能去。我不愿意与大卫分开这么久,况且我还要准备婚礼,有很多事要做。”   “后来呢?”   “我们吵了起来。”   “我真想象不到你竟会和别人吵架。”伯纳德神父说,“更何况是与维尔弗雷德神父。”   “其实也算不得吵架,说他教训我更合适。他说他不喜欢大卫,还说我不能再见他,必须解除婚约。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大卫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每个礼拜日都去教堂,而且,他为人善良体贴。他哪里不好了?”   伯纳德神父轻声笑了笑。   “我很肯定维尔弗雷德神父有他的理由,但我必须坦白,我怎么也想不通。大卫是个好小伙。”   “他说,他身上有他不喜欢的地方。我就问他是哪些地方,他却不肯告诉我。我心想他是不是知道了大卫的一些事情,而我却一无所知,然而,真实的理由更像是他不希望我在结婚后搬出去。您知道的,大卫在圣奥尔本斯工作。”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你是个心灵手巧的厨师,所以他不愿意放你走。换了我,我也不愿意。”   邦丝小姐强挤出一丝笑容,但很快又担心起来。   “神父,您说他为什么这么生我的气?”   “邦丝小姐,我认为你要切记一点,”他说,“那就是维尔弗雷德神父上年纪了。我并不是说你要迁就他的坏脾气,但一辈子为教会服务,有些习惯形成了,就很难改掉。我很肯定他不是有意使你不安,没准儿你有多不安,他就有多自责。”   他停了下来,邦丝小姐没说什么,只是拿着手帕擤鼻子,他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他说,“我父亲常说,死神对时机的选择就跟这世上最蹩脚的喜剧演员是一样的,我认为他这话再正确没有了。有人死了,我们自然而然会为我们在他们生前对待他们的方式而后悔。天知道我有多希望在我父母还在世时,找他们问清楚我心里的很多事。我希望有些事从未发生。有些话我希望我能说,有些话我希望我从未说过。这是最糟糕的内疚,因为想弥补却来不及了。”   “我明白。”邦丝小姐说,“只是一想到他依然生我的气,我就很不舒服。”   “灵魂受到祝福升入天堂,并且不会纠结于这种事。维尔弗雷德神父现在获得了平静。他并不怨恨你。我很肯定他只希望你得到幸福。你若不能满足他的这个愿望,就是你犯下的唯一罪过,邦丝小姐。”   邦丝小姐又开始啜泣。“不,”她说,“我还有件事没告诉您,神父。等我说了,您就不会对我这么宽容了。”   “我知道。就是因为那件事,你才在忏悔室外犹豫不决?”   “是的,神父。”邦丝小姐又抽噎起来。   “听来你很为这件事烦恼,那就对我说说吧,开诚布公地说出来,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是的。”邦丝小姐说,听起来好像她是在叫自己坚强起来。“您说得很对。”   她做了个深呼吸,随即叹口气。   “我喝醉了,神父。”她说,“就是这样。我回到家,喝掉了我母亲的半瓶雪莉酒。”   “没关系。”   “我这么做是为了激怒维尔弗雷德神父。”   “我知道。那天晚上我还强迫你喝白兰地呢。”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那一点都不像我了。我是说,我母亲有时候喝点酒,好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想我就是因为这个也喝了一杯。但我停不下来。我是故意的。我太生气了。”   “气维尔弗雷德神父?”   “是气我自己。我连一个字都没替大卫说。维尔弗雷德神父说得如此肯定,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认为他是对的,我应该退婚。”   “你没那么做吧?”   “当然没有。”   “那你告诉大卫了吗?”   “我回家后给他打电话了,但他来的时候,我已经喝得人事不省,没办法说话了。我不知道自己都对他说了什么。我肯定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他竟然还愿意娶我,真是个奇迹。可他就是这么个大好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是他把我抱上床,一直陪着我,等我母亲回家了,他才离开。”   “他真是个好男人。”   “的确如此。”邦丝小姐擤擤鼻子,“神父,”她说,“醉酒是很严重的罪孽吧?维尔弗雷德神父经常这么说。”   “关于这一点,”伯纳德神父说,“我认为应该因人而异。我认为这取决于醉酒导致了怎样的结果。充其量也就是可赎的轻罪,但就你的情况而言,我甚至都不会说你犯了罪。”   “但是,我明知道是错,却还是那么干了,神父。这难道不表示我会下地狱吗?我是说,抛开醉酒不提,愤怒也在七宗罪之中。”   伯纳德神父咳嗽一声,犹豫片刻后才回答。   “邦丝小姐,天主教会有一个思想派别是这样说的,在尘世中也可能经历炼狱,但只要常怀内疚之心,就是在洗除罪恶。在我看来,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并且上帝不希望你再经历一次。你为与维尔弗雷德神父之间发生的事受到了折磨,你为自己压上了内疚的重担,我认为宿醉已经是足够的惩罚了。”   “我这辈子都没那么难受过。”   “这么说,你近期都不会醉酒了?”   “永远都不会了,神父。”   “那么,听着,上帝宽恕了你的愤怒和暂时的脆弱。你可以就此释怀了。维尔弗雷德神父的情绪只是出于一个老人对孤独的恐惧。嫁给大卫吧。如果你愿意,我会祝福你。”   “谢谢你,神父。”   “现在感觉好点了吧?”   “是的,神父。”   我听到伯纳德神父拉开帘子,又看到他走到邦丝小姐身边。他把手放在她的头上,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   难怪在唱完圣诞颂歌后,邦丝小姐哭着从神父宅邸走进圣器收藏室找雨伞,而且非常激动。   “看到我的雨伞了吗?”她问。   我、亨利和保罗都摇摇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把房间翻了个遍,然后没打伞就冒雨出去,跑过小路,离开了教堂。   “她有点怪。”保罗说,“你们觉得呢?”   亨利和我没说什么,继续听从维尔弗雷德神父的吩咐,把赞美诗集摆在书架上。   保罗坐在长凳上,跷起二郎腿。维尔弗雷德神父要他监督我们两个,所以他自以为当上了工头。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不过她长得倒还有几分姿色。”他说。   我常在社交中心听到他父亲这样说话。   “而且呀,在一定的光线下,她看起来很美呢。”他又说,“亨利,我敢打赌你喜欢她,对不对?”   亨利没搭话,只是在把书摆正的时候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敢打赌,你肯定想过她脱光了是什么样。”   保罗站起来,走到门边去看维尔弗雷德神父有没有来。没有。神父宅邸的灯还亮着,他在离开时总是随手关灯,即便只是出去一分钟。   “说说吧。”他说,“告诉我没关系的。你干那个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   亨利扭头看着他。   “你想过,是吧?”保罗说。   他看着神父宅邸的方向。   “我觉得应该让神父知道这事。”他说。   “不要。”亨利说。   “为什么不要?”   “不要。”亨利说,不过这次他可不是在央求。   “他就快来了。”保罗说。   我们听到神父宅邸的门关上的声音,随即维尔弗雷德神父的脚步声在砾石小路上响起。   “别乱说话,你这个坏种。”亨利说。   “老天,老天。”保罗晃着脑袋说,“你还讲粗话。”   “我没跟你开玩笑。”亨利说。   这时候,维尔弗雷德神父出现在敞开的门口,保罗对他笑笑。   “书还没放好?”他说,“我还以为你一直在监督呢,百威。”   “我是在监督,神父,但他们不听我的。”   “是吗?”   “是的,神父。他们非常粗鲁。”保罗说完,急切地等着看维尔弗雷德神父作何反应。   “百威,我对你的借口不感兴趣。”他说,“邦丝小姐有没有来过这里?”   “是的,神父。”保罗说,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神父。她好像有些不安。”   “是吗?”   “是的,神父。”   “她有没有对你们说什么?”   “没有,神父。她就是来找雨伞。”   维尔弗雷德神父看看挂在门后的红色雨伞。他把伞取下来,走了出去,到街上去找她,随后又快步走回牧师宅邸。   CHAPTER 18   到了复活节,天还没亮,我们就满院子找石头。拳头大小的最好,尽量接近鸡蛋的形状。   父亲和母亲为贝尔德博斯夫妇找到了一些,这会儿又回到干砌石墙脚下去找。邦丝小姐和大卫觉得这么做根本就没意义,所以见到石头就捡起来,此刻已经回到温暖的厨房,而睡过了头的伯纳德神父正匆匆地在厨房里穿靴子。   “早上好,通托。”他边走边说,头发乱糟糟地偏向一边,脸上都是青色的胡茬,“复活节快乐。”   “复活节快乐,神父。”   母亲走过来。“神父,如果我是你,就会赶紧去墙边找找看。”   “不错。”他说。   他走过去,在碎石中踢了几下,挑出了一块扁平的石块。他举起石块,让我看行不行,我耸耸肩,他随即扔掉石块,继续找。   ——●——   我们带着满口袋沉甸甸的石头,沿小路向树林走去。那天晚上看到的情形依然让我提心吊胆,显然邦丝小姐和大卫也不愿意回去,只是这会儿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树木从阴影中显现出来。树林看起来完全变了样子。   母亲带头穿过田野,绕到莫林斯后面,右转后向着尼克路前进,那条路上光秃秃的,连一棵树都没有,它横穿布朗斯莱克林,仿佛有人拿了把剃刀在山上划了一道。小路上寸草不生,贝尔德博斯先生认为那儿的土地里含有毒素。他们该不会是撒了石灰吧?过量的石灰会让树木枯死。神父则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狂风吹过那一片山脊,把树都吹倒了。不过他们的猜测都不如一个古老的传说有道理。据说,在他们绞死伊丽莎白·珀茜的那个晚上,撒旦怒不可遏,在离开罗尼之际,用火在林子里烧出了一条路。   贝尔德博斯夫妇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等到他们来到山脊追上我们的时候,东边的天空开始变亮,远处的奔宁山脉逐渐现出巍峨之势,在晨光中呈现出淡淡的薰衣草色。   母亲任石头从手中滑落,她轻声祈祷着,石块则滚下山腹。父亲和其他人也丢掉石头祈祷,一时间,有好几块石头滚过欧洲蕨,击中突出的石灰岩,惊醒沉睡中的野鸡和麻鹬。   汉尼拉着我的衣袖,指了指。   “怎么了?”我小声问。   他向山腹走了几步,招手示意我跟上。   “怎么了,汉尼?”   “他看到什么了?”母亲问。   汉尼继续穿过欧洲蕨往下走。母亲喊他回来,但他没有回答。   “待着别动。”父亲说,“我去把他叫回来。”   父亲去追汉尼,沿着他走过的痕迹穿过灌木丛,边走边喊他。汉尼扭头看了一两次,却还是坚定地走向他从山脊上看到的东西。   他在山下停住脚步。过了一会儿,父亲追上了他,他看着汉尼发现的东西,然后,他挥手,喊我和伯纳德神父过去。   ——●——   在我们距离父亲还有大约二十码的时候,他抬起手,让我们保持安静,眼睛却一直盯着他脚下的东西。   “是什么?”伯纳德神父问。   “你看。”父亲说。   欧洲蕨中有一只怀孕的母羊,它的眼神十分狂野,在古老的荷尔蒙驱动下,它把地上的一个巢穴踩了个稀巴烂,然后躺了下来。   “它还好吗,神父?”   “我想是的。”   伯纳德神父跪下,把手放在母羊的肚子上,它猝然一动,在泥地里扭动起来,神父连忙安抚它。   “没事了。”他轻声说。   “神父,你以前在农场养过羊吗?”   “是的,养过几只。”   母羊抬了几次头,就把脑袋贴在地上。清晨天气很冷,它呼出一团团炽热的白气,悬在它的口鼻周围。   “它喘不上气了。”父亲说。   “是呀。”伯纳德神父说,“它快生了。”   他走到母羊的屁股处,只见一只蹄子从它的身体里伸了出来,然后又有一只蹄子伸出来,接着,羊羔的鼻子出现了,在水囊后面一张一合。他靠近一点,一只手放在母羊的身侧,用拇指抚摸着羊毛。   “快了。”他说。   母羊用漆黑的眼睛瞧着我们,此时它的肚子一鼓,随即蹬直了腿。它大叫一声,身体随着最后一次收缩颤抖起来,小羊羔冒着热气降生了。   羊羔就躺在那儿,身上挂着母亲身体里的黏稠状物质和欧洲蕨,哆哆嗦嗦,尝试呼吸。   伯纳德神父扯掉一些叶子,用它们轻轻揉搓羊羔的身体,擦掉它脸上的胎膜。羊羔张开嘴巴叫了几声,挣扎着要站起来,可一下没站住,又倒下了,小声咩咩叫着。伯纳德神父抓住羊羔,把它旋转一圈,让它躺在母亲的面前。母羊抬起头,开始舔羊羔。   此时母亲和其他人也沿我们在山腹踩出的小路过来了,围成一圈看着。邦丝小姐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拉着大卫的手。贝尔德博斯先生在胸前画十字。   “感谢上帝。”他说,“它还好吧?”   伯纳德神父点点头。   母羊站起来,离开我们走进欧洲蕨丛中。尝试了几次后,羊羔也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迈出了它生命中最初的蹒跚步伐,还吐着红色小舌头咩咩叫。母羊叫了一声,羊羔跑到它身边,挤到它的乳房边吃奶。   “伯纳德神父救了它的命。”父亲说。   “我可没做这种英雄壮举,史密斯先生。羊妈妈完全可以弄掉胎膜。我只是不愿看到可怜的小家伙受罪而已。”   “先是那些蝴蝶。”贝尔德博斯太太说,“现在又是这个。上帝给我们发出的信号太明显了。而且是安德鲁发现的。圣泉里一定会有奇迹发生,埃丝特。”   “维尔弗雷德在这里就好了。”贝尔德博斯先生说,“他一定能就此发表很棒的见解。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总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是的。”贝尔德博斯太太说,“这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品质,对吗,神父?”   “的确如此。”伯纳德神父答。   “还记得那个周末我们去芬斯旅行吗?”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大家都点点头,会心一笑。贝尔德博斯太太摸摸她丈夫的手臂。   “那次下了很大的雷暴雨,是吧,雷格?”   “是的。活像是世界末日到了,神父。”贝尔德博斯先生笑道。   “我们都被困在观鸟屋里。”贝尔德博斯太太说,“还记得吗?”   “金黄鹂。”贝尔德博斯先生道。   “你说什么?”伯纳德神父问。   “我们当时在看金黄鹂。”   “它们有最美的歌喉。”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可以和长笛声相媲美。”贝尔德博斯先生又说。   “是呀。”贝尔德博斯太太说,“一开始,我们一整天连一只都没看见,是不是?后来开始下暴雨,一只金黄鹂开始唱歌。又是打雷又是闪电,它却一直唱个不停。维尔弗雷德神父就让我们都跪下祈祷。雷格,他背诵的那段关于圣约翰的经文是什么来着?”   “别问我。”他说,“我可记不住这种事。”   “在旷野有人声喊着说?”伯纳德神父提示道。   “就是这个,神父。”贝尔德博斯太太说,“他说,不管我们在生活中遇到怎样的困难,都要像那只小鸟一样歌唱。”   ——●——   1975年的圣诞节来了又走,维尔弗雷德神父尽职尽责地主持弥撒,然而,正如贝尔德博斯先生所说,他似乎远离了这个世界。仪式结束后,他不再长篇大论地训斥我们,而是一言不发地回到牧师宅邸,闭门不出,等到下一次需要他主持祈祷,才会出现。邦丝小姐来给他做饭,但做完了马上就离开。他不再去探望病人,也不再与那些无法离开家的人交流。有人叫他,他也不回答。人们又像在罗尼时那样开始担心他。   只有在他弄丢日记的那次,我们才看到了一点他原来的样子。   圣诞节后的周日是悼婴节。贝尔德博斯先生朗读了《马太福音》的选段,维尔弗雷德神父做了一次很长的布道,讲了希律王残杀的儿童为什么会被处死,只是他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不连贯的喃喃低语,好像他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在向教众布道。   仪式完成后,我们正在圣器收藏室换衣服,这时,维尔弗雷德神父气冲冲地走出办公室。   “哪儿去了?”他先后看着我、亨利和保罗。   “什么哪儿去了?”保罗问。   “我的本子。”   “本子?”保罗说。   “你怎么跟只鹦鹉似的,百威。是的,我的本子。我之前把它留在办公室。现在它不见了。”   “是什么样的本子,神父?”   “黑色的。”他说,“黑色日记本。”   “我不知道,神父。”保罗说,“最后一个去办公室的是亨利。”   “麦卡洛。”维尔弗雷德神父说。   “不是我拿的。”亨利说,他看看保罗,保罗满脸堆笑地去挂他的法衣。   “但百威说你进过办公室。”   “我是按照您的吩咐,去清洗水槽。”   维尔弗雷德神父一把揪住他的手肘。“麦卡洛,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三段论法?”   “不知道,神父。”   “是一种演绎分析方法,用这种办法,就可以用逻辑得出结论。”   “啊?”   “我的日记是在办公室丢的。而你是最后一个去办公室的人。因此,就是你拿走了我的日记本。”   “但我没有,神父。我从没见过那本日记。”   “神父,让我去检查一下他的外套口袋吧。”保罗说。   “闭嘴,百威。”维尔弗雷德神父说,“我当然会去查一查他的口袋。你的外套呢,麦卡洛?”   亨利指指门后,可他的外套不见了。   “我就挂在那里了。”他说,他的嘴唇直哆嗦,终于意识到是保罗在设计陷害他。   “现在不在了,对吗,麦卡洛?”   “是的,神父。”   “那它在哪儿呢?”他说着猛晃亨利的手臂。   “我不知道。不是我干的,神父。”亨利指着保罗,“是他。他在耍我。”   维尔弗雷德神父忽然一把揪住亨利的衣领,扭过他的身体面对我。   “《箴言》,史密斯。”维尔弗雷德神父说。   “您说什么,神父?”   “给麦卡洛好好讲讲《箴言》里是怎么说的。告诉他,我们的主最憎恶的是什么。”   “傲慢?”   “是的。”   “滥杀无辜者。”   “没错。还有呢?”   “阴险狡猾,制造麻烦的人。”   “还有呢?”   “骗子,神父。”   “很对。”维尔弗雷德神父说,“再者就是诽谤,麦卡洛。就是作假证陷害别人。将自己的过失扣到别人头上。上帝命令我们将这些人打入地狱,让撒旦来惩罚他们。”   亨利被维尔弗雷德神父抓着,不停地扭动,肉嘟嘟的脸涨得通红。   “快说,本子在哪里,麦卡洛。”维尔弗雷德神父说,要去抓亨利甩动的双手。   亨利突然一把抓住维尔弗雷德神父的手腕,把他甩到一边,结果神父踉跄几步,撞到墙上后跌倒在地。   “对不起,神父。”他立即伸出手,想看他是不是摔伤了。   维尔弗雷德神父喘着粗气,眼睛下面的皮肤登时红肿起来。他用手捂着膝盖。   “出去。”他轻声说,“你们都给我出去。”   “对不起。”亨利再次道歉,还眼巴巴地看着我和保罗,盼着我们能帮他。   “我说了,出去,麦卡洛。”   “但您受伤了,神父。”   维尔弗雷德神父抬头看着亨利,表情活像是被学校里的恶霸欺负了的孩子。害怕,愤怒,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你为什么非要折磨我?”他说完便走进办公室,关上了门。   我们三个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等他出来让我们解散。然后,保罗轻蔑地哼了一声,摇摇头,走了出去。我和亨利看看彼此。   “你说他会不会有事啊?”亨利说。   “不会的。”   “我不是故意伤害他的。”   “我知道。”   亨利向办公室大门走了一步。   “或许我应该去看看。”他说。   “别去打扰他了。”我说。亨利垂下头,但还是随我走到外面。   “我还以为他要杀了你呢,麦卡洛。”保罗一边解开排水管上的脚踏车锁链,一边回头说。   “在什么地方?”亨利问。   保罗跨坐在车座上。   “什么在什么地方?”   “明知故问。”   “你的外套吗?”   “是的。”   保罗看向亨利身后,抬了抬下巴。他的外套就挂在牧师宅邸边一棵山毛榉树的树杈上。   “日记本呢?”亨利追问。   “我哪儿知道。”保罗说,“谁管那破本子。”   保罗刚要骑走,亨利就过去一把抓住车把。   “在哪儿?”亨利又问道。   “松手,麦卡洛。你是要我把维尔弗雷德神父叫出来吗?”   “随你的便。你是要我打得你满地找牙吗?”   “你有那个胆子?”   “不信就试试看。”   “不,胖墩儿,你才不敢。”   亨利瞪着他。“快说,你到底拿没拿?”   “你不就喜欢这样吗?”保罗说,“去告发我吧。”   亨利突然大喊起来。“你以为我还会回来吗?我就算死也不愿意再踏进这个地方一步。所以,不管你告诉我什么,都无关紧要。”   保罗听了这话不禁大吃一惊,却还是假装已经玩腻了。   “在钟楼。”他瞪着亨利,“麦卡洛,放松点。只不过是个玩笑而已。”   亨利松开车把,保罗缓缓地骑走了,还回头冲亨利咧嘴一笑。我们看着他越骑越远,亨利一屁股坐在圣器收藏室外面的台阶上。   “没事了。”我说,“我会把这事对维尔弗雷德神父说清楚。”   “是吗?”   “是的。”   “谢谢。”   我看着他。   “要是你告诉你母亲你不来了,她会怎么样?”   “逼我回来呗。”   “你就不能把维尔弗雷德神父的所作所为告诉她吗?”   “不行。”他说,“她是不会相信的。她觉得他放屁都是香的。帮我把外套弄下来吧。”   “没问题。”   我们绕过大树,想找根长树枝把衣服挑下来,只可惜没找到,我费了很大的劲,帮他爬了上去,他这才用指尖够到了垂下的衣袖。   我记得那是件宽领皮外套,看起来很贵,腰带上有一个圆形搭扣。他把衣服翻转过来,查看有没有弄破,然后往手上吐了口口水,用指尖擦去蹭上的苔藓污渍。   “你相信地狱真的存在吗?”他说。   “就跟相信圣诞老人是否真的存在一样。”我答。   “我说真的。如果地狱真的存在呢?”他说。   “压根儿就没那么回事。”   “我知道,可如果真有呢?”   “只不过是个概念而已。”我说,“就是这样。”   “但这个概念是从哪儿来的?”   “人们的想象吧。”   “你可想象不到地狱。”他说,“没人能创造出地狱。这就好像是说有人发明了空气。空气本身就是存在的。”   “听着,用不着为维尔弗雷德神父的事担心。”我说,“我会编个故事搪塞过去。”   他无力地一笑,穿上外套,系好腰带,走到冬青树边取回脚踏车,显然是保罗把他的车丢到了那里。   “谢谢,史密斯。”他说。   他站在那儿,一只脚踏在踏板上,用力往前骑行,出了大门。前轮摇晃着,可能是脚踏车太大,不适合他骑,也可能是他太胖,这辆脚踏车无法支撑他。反正不是前者就是后者。   我等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也该回家去,让整件事就此打住。可我很了解维尔弗雷德神父,他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而且,不管怎么样,我都很同情亨利。若是他猜对了,他母亲果真逼他回来,他也不该去面对维尔弗雷德神父的怒气,毕竟他没做错任何事,那很不公平。   别看我说得冠冕堂皇,但我其实只是不希望保罗小人得志,把亨利变成替罪羊。   我走上通往圣器收藏室的台阶,维尔弗雷德神父依旧在办公室里翻来找去。   “有事吗,史密斯?”   “我知道您的日记在什么地方,神父。”   “啊,麦卡洛终于承认是他偷了日记?”   “不是的,神父。不是亨利拿走的。”   “那是谁?百威?”   “不是,神父。”   “你?”   “当然不是,神父。”   “肯定也不是邦丝小姐。”他说。   “不是邦丝小姐。”   “几个星期以来,她都很急躁莽撞,嚷嚷着要离开圣裘德,要搬走呢。”   “神父,不是她。”   他停下,坐在木椅上。一把古董剑此刻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我做的所有事情似乎都出了差错。”他说着拿起宝剑,端详剑锋。“为什么麦卡洛一点变化都没有?”   “我说不清,神父。”   “我惩罚了他,他却依然一再犯罪。他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是在拯救他?”   “我不知道,神父。”   “我为他的灵魂担心,正如我担心我自己的灵魂。”   “是的,神父。我知道您担心。”   他把注意力转移到挂在水槽上方的耶稣像上。   “他什么时候才会意识到,我是因为爱,才这样教训他?因为我真的很爱他。如果我只能救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他。”   “神父,您的日记。”   “怎么了?”   “我告诉过您我知道日记在什么地方。”   “是谁拿走了,麦卡洛?”   “不是,神父。”   “在钟楼。”   “钟楼?日记本怎么会在那里?”   “我不知道,神父。或许是您无意中放在了那里。”   “可能是吧。我不记得了。”他眼神很空洞。   “用不用我帮您把它取来,神父?”   他收回目光,看着我。   “丢了日记,我就手足无措了,史密斯。”他说,“你知道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里面。一切。有了它,我才能控制我的思想。有了它,我才能了解我的念头从何而来。有了它,我就能追本溯源,确定事情是从哪里出了岔子。它就是一份地图。你明白吗?”   “您说出岔子,神父?”   “麦卡洛的事。”   “需不需要我去把日记本取回来,神父?”   “不,不。”他急躁地摆摆手,“我自己去钟楼。”   他走出去,我跟在他后面也走了出去,看着他沿教堂的中央过道走远,一路上自言自语。我想他并没有注意到他还拿着宝剑。   CHAPTER 19   新生的羊羔让大家兴奋不已,结果我们用了太久才吃完早餐,很晚才出发去做弥撒。只是没人担心,他们个个儿兴高采烈,毕竟今天是复活节,明天又要去圣泉。   在面包车上,贝尔德博斯先生拿出口琴,让大家唱了《齐来与主一同奋起》和《耶稣在故我在》。邦丝小姐好几天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母亲一直闭着眼,享受难得一见的阳光。那天早晨,阳光普照沙滩,碧蓝的大海安稳沉静,我第一次见到这里的海面如此风平浪静。从圣裘德出发时体会到的希望此时再次降临。没什么可担心的。帕金森和科利尔可以在林子里挂阴森恐怖的东西吓唬我们,但他们也干不出什么更具威胁的勾当。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大孩子,在跟我们玩“敲完门就跑”这个游戏。   我享受着那个早晨的一切——温暖的阳光,田野上的柔和阴影,一条晶莹闪亮的小溪蜿蜒流过柳树下,最后汇入大海。我让自己相信,这世上不会有人来伤害我们。   我为自己如此天真烂漫而开怀大笑起来。   ——●——   圣心教堂的小小尖塔出现在视野中,大家不再唱歌,而是竖耳聆听钟声。但并没有钟声传来,能听到的只有绵羊在田野中咩咩叫。   “真奇怪。”贝尔德博斯先生道,“每逢复活节早晨,他们都会敲钟。”   “我知道。”父亲说,“而且是非常洪亮的钟声。”   “怎么所有人都站在外面?”邦丝小姐在我们把车停在教堂边时说。   “出什么事了,神父?”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伯纳德神父把车熄火,我们从车上下来,走到其余教众身边,他们一直在教堂门前漫无目的地乱转。   牧师见到我们,便迎了过来。   “抱歉,恐怕今天早晨做不了弥撒了。”他说。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母亲问道。   “有人蓄意破坏。”他说。   “不。”贝尔德博斯太太说,“损失严重吗?”   牧师说不出话来,只是回头看着聚在大门边的教众。克莱蒙特也在其中,他看到我们,便招手示意我们过去看。   原本挂在祭坛上方的木耶稣像此刻四分五裂倒在地上。   “天啊。”贝尔德博斯先生说,“瞧这样子,那帮人肯定是用大锤把圣像砸碎的。”   “是呀,你说得不错。”伯纳德神父俯身去查看破坏情况。   “五百九十年呐。”牧师在我们后面说,“五百九十年来,这尊圣像一直悬挂在这里的祭坛上方,不料却毁于一旦。短短五分钟的疯狂,竟然造成了如此严重的破坏。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些人做事哪儿有什么原因。”贝尔德博斯太太说,“他们是疯子,是暴徒。”   “他们这是缺乏教养。”贝尔德博斯先生说,“他们的家长并没有教会他们明辨是非。”   “是不是村里的顽童干的?”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不错。”牧师说,一副了然的样子,“村里有几个流氓地痞,绝对干得出这种行径。我亲眼见过他们用喷漆涂鸦,乱丢垃圾。”   我看到克莱蒙特瞥了伯纳德神父一眼。他在怀疑谁显而易见,不过他并没有讲出来。   “您为什么不进去看看?”父亲说,“看看是否能抢救出一些东西。”   牧师没说话,只是从我们身边走过,向大门走去。一条很粗的铁链穿过门把手,用挂锁锁了起来。他抬起铁链,又放下,算是回答了父亲的问题。   “侧门也是如此。”他说。   “能不能打破窗户进去?”贝尔德博斯先生提议道。   “打破窗户?”牧师说,“这里的玻璃全都是无价之宝,别胡闹了。”   “报警没有?”贝尔德博斯太太问。   “报了。”牧师答。   “最好也叫消防队来。”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消防队?”牧师摆弄着锁链,恨不得那只是难解的结而已,“叫他们做什么?”   “他们有工具可以切断锁链,就跟刀子切黄油一样。”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真不敢相信竟有人这么做。”母亲道,“今天可是复活节的早晨,他们竟然锁了教堂,不让人们进去。”   “你们说在户外做弥撒怎么样?”邦丝小姐提议,“就跟在格拉斯范尼德一样。”   母亲嘲笑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开了,但牧师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毕竟现在情况如此,他问教众是否同意。他们没说什么,只是一边点头一边祈祷,于是牧师将我们召集到一棵紫杉树前,开始了弥撒仪式。   ——●——   弥撒仪式进行到一半,警察来了,他们围教堂绕了一圈,检查门和窗。我注意到克莱蒙特不再吟诵,而是焦急地看着警察蹲下来检查损坏了的耶稣受难像。   祈祷过后,牧师似乎冷静了一点,毕竟做完了一场非同寻常的弥撒,警察也来了。他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和人们握手,接受慰问,最后终于走到一直耐心站在旁边的两个警察身边,和他们说话。他们把警盔夹在胳膊下面,仿佛是在参加一场葬礼。   “太令人失望了。”母亲说。   “我倒是觉得很不错。”邦丝小姐说,“多么无拘无束呀。”   “不用担心,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拍拍母亲的手臂,“明天去过圣泉后,一切就会好起来。”   “不错。”母亲说,“我知道,我知道。”   “不要因为这种事就心情沮丧。不值得。那些小淘气鬼就盼着你这样呢。”   “我明白。”母亲说,“你说得对。我只是希望我们能照常做弥撒,希望安德鲁能领受圣餐。”   “好啦,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别这么忧郁嘛。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明天上帝会眷顾安德鲁。毕竟种种迹象都显示了。”   我看到克莱蒙特冲伯纳德神父摆手,示意他到一边的柏树边,他就站在那里,而这会儿警察正在找众人询问情况。伯纳德神父告辞离开,走过去和他聊了起来。我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伯纳德神父把手放在克莱蒙特的肩膀上。克莱蒙特点点头,然后,伯纳德神父回到我们所在的地方。   “克莱蒙特和我们一起吃饭,应该没问题吧?”他说,“他母亲不在家,他今天一个人待着,会很遗憾。”   克莱蒙特站在他后面,抓挠后脖颈,假装在端详一块墓碑上的碑文。   “我不知道。”母亲说,“神父,我可没法再喂一张嘴。”   她看了一眼邦丝小姐。   “不过,”她说,“我肯定我们的食物够吃。邀请一位客人和我们一起庆祝,再好不过了。”   ——●——   一回到莫林斯,我们就坐在餐桌边。如果其他的一切都乱了套,母亲至少希望能准时开饭。   克莱蒙特听我们的劝说,脱掉他那件脏外套,挂在前门边,这样一来,除非在走廊,否则便闻不到臭味。他里面穿着皱巴巴的吊带背心,背心上有红、黑、橙色的V形图案,外面穿着卡其色衬衫,脖子上的领带似乎都勒得他喘不过气了。   外面又开始阴天下雨。屋子里很暗,伯纳德神父便一根根点燃了蜡烛。   母亲、邦丝小姐和贝尔德博斯太太一趟趟端进来热腾腾的肉、蔬菜、面包和装在船形银碟中的酱汁。每个人面前都摆上了装着饭菜的盘子,大家都坐好后,伯纳德神父邀请克莱蒙特带领大家做饭前祷告,并没注意到,也可能是故意不去理会,母亲悄悄投向他的惊恐眼神,而且,看母亲那怕人发现的样子,活像是在传递一张折叠的纸条。   克莱蒙特毫不犹豫地说道:“主啊,我们谦卑地感谢你赐予我们面前的食物,并求你在这荣耀的日子赐福给我们。阿门。”   没人说话,大家都看着他,这还是他头一回一次说这么多话。   “谢谢。”伯纳德神父道,克莱蒙特点点头,把叉子插进一团土豆。   所有人都看着他把食物送进嘴里,咕咚一声,喝掉肉汁。汉尼尤其对克莱蒙特着迷,只顾着看他吃,他自己的食物倒是一点没动。   “农场怎么样了?”伯纳德神父问,“现在这个季节,你肯定很忙吧。”   克莱蒙特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又接着吃土豆。   “不太好,神父。”   “啊,怎么了?”   “我们要把农场卖了。”   “真令人遗憾。”伯纳德神父说,“出什么事了?”   克莱蒙特又看看桌边众人,什么都没说。贝尔德博斯先生便换了个说法问他。   “克莱蒙特,我们都很想知道你母亲是不是做手术了。”   “啊?”   “那天她送柴火来了。”   “是呀。”他说,“是呀,她的确动手术了。”   “现在她看得见了?”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是的。”   “他们现在太厉害了。”她说。   “没错。”克莱蒙特说,目光一直在他的盘子上,“的确如此。”   主菜吃完了,母亲端来她前一天做好的杏仁水果蛋糕。蛋糕中央用糖膏做了耶稣的脸,周围的十二个杏仁蛋白软糖代表十二门徒。   她把蛋糕摆在餐桌中央,除了邦丝小姐,每个人都称赞蛋糕,说母亲把耶稣的脸做得惟妙惟肖,荆棘冠相当精致,还说他脸上淌下的血看起来就跟真的一样,那是胭脂红色素做成的。汉尼拿起蛋糕刀,但母亲轻轻把刀从他手里拿过来,走进厨房,拿回来一把棕榈主日剩下的叶子。   “刚好够用。”她说。   每个人都从她手里抽出一片叶子。克莱蒙特排在最后,他看看众人,也拿了一片。   “现在,”母亲说,“让我们来看一看。”大家闻言,便把各自手里的叶子放在桌上。   克莱蒙特抽到了最短的叶子。   “什么意思?”他问。   “意思就是,”母亲说,尽量掩饰她的失望之情:这么多人,偏偏赢的是他,“要由你把犹大扔进火里。”   “什么?”   “从蛋糕上选一块软糖,”父亲探身向他解释,“把糖丢进火里。”   克莱蒙特看看蛋糕,又看看在壁炉里噼啪燃烧的火焰。   “这样啊。”他说,“让别人来做好了。”   “但赢的人是你呀。”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不错。”克莱蒙特说,“但我宁愿没有赢。”   “多有意思呀。”伯纳德神父道。   “来吧,伙计。”贝尔德博斯先生说着从蛋糕上取下一颗杏仁蛋白软糖,递给他。   克莱蒙特看着他手里的软糖,然后,他像是捧着精美的玻璃球一样,将椅子向后推了一点,站起来,向炉火走去。他回头看看坐在桌边的人,随即一歪手,把犹大丢进火焰之中。大家都鼓起掌来,克莱蒙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只是他有些腼腆,一直不自觉地用手指抚摸着衣领内侧。   “那是什么?”邦丝小姐在鼓掌声中问道。她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掌声停止,我们静静地听着雨点噼里啪啦落在外面的院子里。   “怎么了,亲爱的?”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嘘。”邦丝小姐道。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声尖叫。   汉尼在桌下紧紧抓住我的手。大家都扭头望向窗户。不过我们什么都没看到,只有雨水不断地落下。   “是猫头鹰。”贝尔德博斯先生说,他拿起蛋糕刀,交给母亲,“给我一小块就好。”   “不,不,不是。”邦丝小姐说。   “就是猫头鹰。”贝尔德博斯先生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草鸮。”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距离更近了。是一个东西在极端痛苦下发出的尖叫。   “你说得对,雷格。”父亲道,“是草鸮不会错。”   除了克莱蒙特,所有人都站起来,挤到窗边,静静聆听这吠叫声。就在院子外的田野中,一条小白狗正在慢慢向后退,嘴里还叼着一个东西。   “神父,那不是你朋友的狗吗?”贝尔德博斯太太问。   “什么朋友?”   “就是你那个帮忙修面包车的好朋友。”   “他不是我的好朋友,贝尔德博斯太太。”   “老天,它在做什么?”母亲问。   “它是不是抓了一只鸟,神父?”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它肯定是咬住了什么东西。”伯纳德神父说。   “我早说了吧。它准是逮住了一只草鸮。”贝尔德博斯先生说,“只要有狗在附近,它们就拼了命地叫。”   “别傻了,雷格。”贝尔德博斯太太说,“狗怎么抓得住猫头鹰?”   “肯定不是猫头鹰。”邦丝小姐愤愤不平地说,“它大得多。”   “那会是什么?”母亲问道。   远处有人打了声呼哨,那条狗抬起头,过了一会儿,像箭一样跑过草地,把它刚才咬死的东西丢在了田野中央。   蒙罗发了疯似的要出去,它后腿着地,直立起来,用两只前爪猛抓门。   “嘿,嘿。”伯纳德神父走过去,试着让它安静下来。   “它这是怎么了?”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伯纳德神父费力揪住蒙罗的项圈。   “肯定是因为外面那条狗。”他说,“它跟别的狗合不来。”   “噢,神父,快让它别那么叫了,听起来太恐怖了。”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克莱蒙特焦急的目光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扫过。   “好啦,你这个呆呆笨笨的小家伙。”伯纳德神父搂住蒙罗的脖子,柔声说着。   但蒙罗依旧和克莱蒙特一样焦躁不安,它一下子蹿出他的怀抱,还撞翻了门边贝尔德博斯先生用来放陶土罐的小桌。   陶土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里面的东西溅得到处都是。有几块细小的骨头,一块裁剪成心形、边缘参差不齐的皮子,生锈的铁钉。缺失的耶稣雕像也在里面,玩偶上的污痕跟麦芽威士忌一个颜色。   “噢,老天。”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她的脚这会儿都湿了,“你这个小家伙都做了什么?”   “怎么这么臭?”母亲用手捂着鼻子说,“我想是您的狗撒尿了。”   “不是蒙罗。”伯纳德神父说,“是罐子里流出来的。”   一股深黄色的液体从罐子流到了石头地面上。   “这是什么?”邦丝小姐问,直往后退。   有什么东西漂浮在那摊尿液中,好像是一绺人的头发和指甲。   这边乱糟糟的,那边克莱蒙特突然大叫一声。大家都转向桌子,瞧着他。他的饭只吃了一半,并且,他按照当地的习惯,把刀叉交叉着摆在盘子上。他将双手平放在桌子上,盯着地上的罐子残骸。   “我要回家了。”他说。   ——●——   克莱蒙特去取他的外套。所有人看着他走出餐厅,然后,母亲扫走了罐子碎片,父亲则把报纸铺在地上,吸干流出来的液体。   “我希望你能把密室锁起来,再也不要打开。”母亲说。   “我会去锁上的。”父亲说,“对不住了,各位。”   “那里之所以是密室,肯定有它的理由。”   “我知道,我知道。”   “你以后不要乱动东西了,好吗?”   “唉,埃丝特,够了吧。”他说,“我都道歉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好了。”伯纳德神父说,“用不着总担心这件事。事到如今木已成舟。”   “我还是不明白。”贝尔德博斯先生说,“那个陶罐是干什么用的?”   “我不知道,雷格。”贝尔德博斯太太说,“或许就是个垃圾桶。好啦,别再纠结了。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需要我们担心呢。”她瞥了一眼大门,克莱蒙特刚刚就是从那里走出去的。   “我只是说说而已。”   “我很担心可怜的克莱蒙特。”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可怜的克莱蒙特?什么意思?”母亲说。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什么?”   贝尔德博斯太太压低声音,怕是担心克莱蒙特在走廊里听到他们说话。   “为了给他母亲动手术,他只好把农场卖了。”   “这里也有医疗保险。”母亲说。   “医疗保险没这么快普及到这里。”贝尔德博斯太太说,“您说是吧,神父?”   “我想是的。”   “不,肯定是在私人医院动的手术。”贝尔德博斯先生说,“收费很高。”   “不过,能这样为一个人,真是太伟大了。”贝尔德博斯太太说,“他竟然放弃了一切。”   “是呀。”伯纳德神父说。   “不知道他以后有什么打算。”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我只盼着他别再来打扰我们,让我们把这一天剩下的事做好。”母亲说。   “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别这么刻薄。今天毕竟是复活节。”   “是呀。”母亲说,“只不过摔坏了一个旧陶罐而已,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在餐桌上做出那么古怪的举动,太尴尬了。”   “你比他大惊小怪多了。”父亲说,他捡起报纸,丢进火里。   母亲瞪了他一眼,便去和餐桌边的其他人聊天了。   “他八成是太紧张了。”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因为他不得不卖掉农场。”   “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母亲说,“你知道他的本来面目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是呀,他的本来面目到底是什么?”伯纳德神父说。   贝尔德博斯先生探身向伯纳德神父,神父将目光牢牢定格在母亲身上,听她怎么说。   “神父,他就是那种有时候很夸张的人。他的世界与你我的并不相同,但愿你明白我的意思。”   “但我觉得他这次没有胡说。”贝尔德博斯太太说,“我是说,他母亲真的能看到了。这一点无可争议。而且,他们肯定是从某个地方弄到了钱。”   “我必须得说,我同意你的话,贝尔德博斯太太。”伯纳德神父说,“我认为我们应该体谅穷人,如果他不得不卖掉一切,那我们就该想想有什么可以帮他。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如果您认为是,那就是,神父。”贝尔德博斯先生说,语气中夹杂着一丝自卫的意味。   伯纳德神父压低声音。“我不是在唱高调,但你们想一想,还有什么比失去家园更糟糕的吗?那时候我在伯恩,就见过很多人一无所有。有些很体面的人,就因为信奉了天主教或新教,别人就当着他们的面烧了他们的房子。你们能想象这对他们而言是多大的伤害吗?”   “根本不是一回事儿。”母亲说。   “神父,你必须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卖掉农场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贝尔德博斯先生说,“是克莱蒙特和他母亲自愿的。没人强迫他们。”   “雷格,你认为维尔弗雷德会怎么做?”伯纳德神父道,“他绝不会置之不理,对吗?”   “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神父。但同样的,我认为他也不希望我们插手。这件事与我们无关。”   “是吗?”   邦丝小姐一直一言不发,这会儿,她放下杯子,说道:“我觉得伯纳德神父说得对。想想仁慈的撒玛利亚人吧。”   “听听吧,听听吧。”父亲在壁炉边说。   贝尔德博斯先生怜悯地对他笑笑,随即又对邦丝小姐笑笑。   “琼,问题在于,对于这些乡下人,你得明白一点,那就是他们并不想要帮助,自然也不想要我们这些外人伸出援手。他们都很骄傲。帮他们就是在侮辱他们。有些时候,正如埃丝特所说,最大的仁慈便是听之任之。我说得对吗,大卫?”   大卫搂住邦丝小姐。   “我认为贝尔德博斯先生说得对。”他说。   邦丝小姐看看他,然后低头看着她的杯子。母亲掌控局面,又把话题拉回到了伯纳德神父身上。   “您知道的,每次维尔弗雷德神父带我们来这里,都好像可以画一个圈,让我们待在圈里。他让我们专注于我们自己与上帝的关系,还能全心带领我们度过在这里的日子,而在圣裘德,他并不总能做得那么好。这才是来这里的关键。并不只是朝圣,神父。也是为了寻求庇护。最好记住这一点。”   大家齐刷刷地看着伯纳德神父。他站起来。   “我该送克莱蒙特回家了。”他说。   “是呀,好吧,神父。”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用不用我跟您一起去?”父亲说,“免得您迷路。”   “不用了,史密斯先生。”他说,“感谢你的提议,不过我一个人应付得来。”   “您肯定就好。”   “我希望你把火看好,等我回来后可以取暖。外面的天气太糟了。”   “放心吧,神父。”他说,开始把克莱蒙特的母亲送来的柴火拆开。   “一路顺风,神父。”神父走出去取外套,贝尔德博斯太太在他身后喊道。门关上后,她说,“天呐,但愿我们没有惹他生气。”   “我们确实把他惹恼了。”邦丝小姐说。   “但我说得对,不是吗?”贝尔德博斯先生说,“我是说,又没有人迫害克莱蒙特。这一切并不是我们的错。”   贝尔德博斯太太拍拍他的手。   “不是,当然不是。”她说完摇摇头,“真是一团糟。在我的印象中,以前我们和维尔弗雷德一起来,局面从没有这么——棘手。”   “他让一切都变得很简单,这就是其中的原因。”贝尔德博斯先生说,“而且,他不会探听别人的私事。”   “然而,”贝尔德博斯太太探身说,“等到明天我们去了圣泉,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以赛亚书》是怎么说的?就是关于不要为过去担忧的那句话。”   “你们不要记念从前的事,也不要思想古时的事。”邦丝小姐说着,吃完了她最后的一点蛋糕。   “就是这句。”贝尔德博斯太太说,“明天会更好。”   ——●——   克莱蒙特依然坐在走廊的小椅子上,把手杖横放在膝盖,耐心地等待。   “现在我能回家了吗?”他说。   “我想伯纳德神父正在穿外套。”我说。   他低头盯着地面。   “我告诉过他们不要敲钟。”他说。   见我没有回答,他又抬起头。   “科德巴洛的那口钟。你知道房子旁边那栋旧塔楼顶端有口钟吗?”   “是的。”   “好多年了,钟都被栅栏围着。但他们还是把钟敲响了。”   “他们是谁?”   克莱蒙特正要回答,就在此时,走廊里的门开了,他猛地住了口。伯纳德神父边走边系外套的拉链,眉头紧皱。   “到底怎么了?”他问道。克莱蒙特冲他挥挥手,让他坐在楼梯上。   “是帕金森和科利尔,神父。新年刚过,他们就去了科德巴洛,弄掉了遮住塔楼的木板,敲响了那座该死的钟。结果一两天之后,塞萨利就亮起了灯,然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发生了。”   伯纳德神父先是看了我一眼,随即又看向克莱蒙特。“什么事?”   “他们不让我再来这里。”他说,“他们说,我要是不听话,就会像上次一样,把我送回海弗利基。但我必须来一趟,提醒你们他们都做过什么。你的狗撞破了那个瓶子,现在或许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你是说餐厅里的旧陶罐?它与整件事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不知道它是什么吗?”   “不知道。”   “有了那个陶罐,女巫就来不了这栋房子作恶。”他说,“但必须保证罐子密封。现在陶罐破了……”   “克莱蒙特,”伯纳德神父道,“你需不需要我们找人来帮你?或许为你请个医生。待会儿我们回到你家,你母亲在家里吗?我应该和她谈谈。我们一起想办法,看能不能帮你从现在的困扰中走出来。”   克莱蒙特垂下头。   “你不明白,神父。”他说,“你必须离帕金森和科利尔远点。”   “为什么?你觉得他们都干了什么?”   但是,克莱蒙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人有节奏地敲响了前门。   汉尼走出餐厅,抓住我的手臂,希望我去开门。大家都走进走廊,我们一起听着外面传来的歌声。   “是谁呀?”母亲说,她侧身从众人之间穿过,去看个究竟。   CHAPTER 20   我小时候一直很怕复活节彩蛋剧表演者,老觉得他们是从噩梦里爬出来的。每一个都如同好几个童话人物合并在一起的样子,与傀儡戏中的丑角一样怪异。传教士的孩子们说一些野蛮部落的土著人就是这种样子。   从前我们到这里来,有时候能看到土著在小海格比的绿地上跳舞,有六个男性,浑身上下像扫烟囱的人一样黑,只有两只眼睛是白的,还拿着剑和棍棒。   他们身上散发出浓重的酒味,低声唱古老的歌谣,与我们整个星期吟唱的赞美诗完全不同,没有可以预测的普通升降调,却夹杂着奇怪的小调,听起来就好像他们能控制魔鬼,将它召唤到人间。   此时,站在那群人最前面的是圣乔治,他穿着十字军战士的无袖外罩,和着歌声咚咚敲手里的木棒。一曲终了,他摘掉纸板做成的冠冕,鞠了一躬。即便此人化着妆,我也能看出他就是帕金森。科利尔站在他身后,打扮成一个叫布朗白格斯的人物,他的狗就拴在外面的门柱上,它狂叫不已,把狗链绷得紧紧的。   “我们应邀前来。”帕金森笑着对伯纳德神父说。伯纳德神父看了母亲一眼,母亲正蹙着眉头瞧着他。   “你们邀请克莱蒙特来做客了?”帕金森的目光瞟向我们一行人的后面,所有人转过身,只见克莱蒙特的脸变得煞白。“太好了。你倒是挺爱凑热闹呀,克莱蒙特。”   母亲依然紧紧拉着屋门。   “恐怕你们来错地方了。”她说,“我们没有邀请你们。”   帕金森看着伯纳德神父笑了。   “我们喜欢在复活节这一天挨家转。”他说,“天气这么坏,我们还以为你们愿意看看娱乐活动呢。”   “改天我们到村里去,到时候再见吧。”母亲说。   “噢,我们不会停留太久。”帕金森说。   他趁母亲不注意已经跨过了门槛,她没有办法,只能向后退,让那些人进来。他们每个人都点头致谢,并在门垫上把鞋擦干净。他们装扮成了圣乔治、布朗白格斯、土耳其骑士以及其他几个人,其中一个人走得很快,全身上下裹着黑色斗篷,最后一个进来的是马儿老球,此人身着一件棕色罩衫,手里的木棍顶端插着一个真马的头骨,骨头里的一对玻璃假眼噼啪直响。头骨来回晃动,龇着牙,就跟我们在树林里看到的那东西一样。   罩衫下的人不知是谁,他让马头低下,好穿过客厅门。   就在马头低下的时候,邦丝小姐连忙后退一步,抓住了伯纳德神父的衣袖。   “您觉得让他们进来安全吗?”表演者都走过去后,她小声对他说,“我是说,他们可能是坏人。他们是异教徒吗?”   “噢,琼,传统是这样的。”母亲说,“我们常看复活节彩蛋剧。”   “在这里?”   “这里倒没有。不过倒是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   “不错。”母亲说,只是连她都不相信她自己的话,她跟在那些人后面走进客厅,张罗着腾出地方给他们表演。   ——●——   母亲或许拿不准应不应该放他们进来,还因为这么轻易就退让而有些尴尬,但现在表演者反正也进来了,她很快就开始负起责来。她希望他们快点完事快点走。   客厅整理好了,贝尔德博斯太太和邦丝小姐被打发去做三明治和茶,父亲和大卫则尽可能把易坏的装饰品收走,放到走廊里。   我则帮伯纳德神父把桌子抬到凸窗边上。他一直注意着那几个表演者,此时他们正站在一旁等我们收拾房间。帕金森挥手示意克莱蒙特过去,交给他一个旧帘子,他把旧帘子搭在两个灯架之间,当作舞台侧口,以便他们出入。   “没想到他们真的会来。”伯纳德神父道。   “什么意思,神父?”   “那天我什么都没对克莱蒙特说,但帕金森先生早就答应带人来莫林斯表演复活节彩蛋剧。我还以为那不过是他喝了啤酒的醉话。他当时喝了不少。”   “您觉得让他们进来妥当吗,神父?”   他看向那几个正在准备演出的人。   “为什么不妥当?就因为克莱蒙特说到了他们?”   “别忘了我们在林子里见过什么。”   “听着,我们并不确定那件事与他们有关,通托。我们没有证据。”   他又瞧了他们一眼,被他们的戏装逗得哑然失笑。   “我觉得他们没有恶意。而且,要是我们现在赶他们走,像什么样子呢?我看最好就是让他们演完。他们能兴起什么风浪?”   “不知道。”   “这就对了。不用为克莱蒙特说过的话烦恼。那是他们之间的事,和我们无关,好吗?”   “是的,神父。”我说,不过我可不像他那么确定。   这时候,母亲拿着一盏看起来很贵的落地灯走过来,放在小桌上,免得被砸破。神父对母亲笑笑。她看看他,便走开去帮大卫从壁炉架上搬开一个精致的水晶花瓶。   “通托,你说维尔弗雷德神父会怎么对付这些人?”伯纳德神父问。   “我不知道。”   “你倒是不常提起他。你和他相处还融洽吗?”他说,顺便拂掉手上的土。   “我想是的。”   “只是这样?”   “他为穷人做了很多事。”我说。伯纳德神父看着我笑了。   “是呀。”他说,“我知道他的确如此。”   他按照母亲的吩咐拉上窗帘。   “我只是问问而已,因为我对他了解不多。”他说,“我是说,我知道他受人尊重,但你觉得他做牧师开心吗?”   “我想是的。”   “我想问的是,他在临死前是什么样子?”   “临死前?”   “是的。”   “我不知道。”   “你觉得他是不是有心事?”   帘子后面传来一声铃声,母亲关掉了主灯。   “我不知道,神父。”   他很清楚我故意装傻,却还是笑笑,把注意力放到复活节彩蛋剧上,留待以后再去琢磨我说过的和没说出的话。   “那个穿紫色衣服的人扮演的是哪个角色?”他指着一个表演者小声问道,那人正把萨帕塔小胡子贴回原位。   “土耳其骑士。”我说。   “他是反派吗?看起来很坏。”   “是的。”   首先出场的是科利尔,他穿着一件磨损的苏格兰短裙、一件五颜六色的衬衫,还戴着一顶大礼帽,看起来就像个破旧的烟囱顶帽。他的手臂下面夹着一个柳条筐。   “这是什么角色?”伯纳德用手捂着嘴说。   “布朗白格斯。”我说,“他负责收钱。”   “钱?”   “应该在他们表演之前给他们一点钱。”   布朗白格斯一一从人们面前走过,他们就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零钱,丢进柳条筐。每次听到硬币叮当碰到一起,他就用手指碰碰帽檐,他从所有人身边都走过之后,才开口说话。   “各位,能省下多少钱就给我多少钱吧,我们一年才来一次。点火吧,让火焰熊熊燃烧。下面有请几个快乐的小伙子为你们献上精彩的表演。”   母亲开始拍手,其他人也慢慢鼓起掌来。   布朗白格斯下台,圣乔治和他的女儿玛丽粉墨登场。   “那个是不是你在小海格比的同行?”伯纳德神父轻声问。   我仔细看看。他说得对。玛丽的扮演者就是耶稣受难赞美圣歌仪式里的瘦高祭台助手,只是现在戴着金色假发,穿着白色裙子,裙摆上都是泥点。   圣乔治从剑鞘中抽出宝剑,紧紧地把玛丽搂在身边。   “我,老圣乔治,来了。我是英格兰的捍卫者。我的宝剑在上帝的熔炉里锻造。是我手中的一道闪电。”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洪亮的笑声,土耳其骑士走上舞台,抽出他的宝剑。此时所有人都入戏了,同时发出嘘声,就连大卫也松开邦丝小姐的手,认真看表演,表情就像一个看哑剧的孩子。   土耳其骑士捻着长胡子的一端,向我们走了两步。   “我是来自土耳其的萨里曼。我要找到勇者圣乔治。我将取走他的性命,带走他的女儿。我要将他的尸体丢进山洞。”   圣乔治把玛丽拉到他身后,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她不受土耳其骑士的伤害。玛丽跪在地上,手背贴着额头。   “我是英格兰的乔治。”他说,“我的宝剑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我要与你,萨里曼,决一死战。你罪恶昭昭,上帝一定会惩罚你。”   “现在,圣乔治,我来取你的性命。”   “不,先生,是我先送你归西。”   “我还要娶你的女儿玛丽为妻。”   “你的头颅将被我砍掉,到时如何与她成婚?”   他们两个围着彼此转圈,接着向前一跃,宝剑碰撞在一起。玛丽尖叫一声,大家都为圣乔治加油,他终于用宝剑刺穿了土耳其骑士的胸膛,将他打倒在地。他躺在地上,宝剑竖直夹在他的腋窝里。玛丽冲到已死骑士的身边,伏在他的胸口,痛哭起来。   “父亲,您杀死了我唯一的挚爱。”   圣乔治跪下,把手放在女儿的肩头。   “噢,我可怜的小宝贝。”   他扭头看着我们,央求道:“这个镇子里有医生吗?能不能马上找个医生来?”   恰在此时,有人敲门。所有人都转过头,只见一个小个子出现了,他头戴大礼帽,身上的外套拖在地上。每个人都有点惊讶:他竟然在表演期间,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出去。   “多格医生来了。”他说,在走过来的路上还拍拍汉尼的头顶,“我是全国最好的医生。”   “您能治好这位土耳其骑士吗?”圣乔治摘掉医生的帽子,对着帽子说道。   “你要我治愈怎样的苦难?”医生说,他摘掉圣乔治的冠冕,也对着冠冕说话,“告诉我,先生。说实话吧。”   “死亡,医生先生,最可怕的死亡。”   “五英镑太少了,先生。”医生说。   “十英镑可以吗,先生?”   “十五英镑,先生。”   “十二英镑,先生。”   “成交,给我十二英镑外加西班牙红酒,我就救活他。”   医生在过大的外套衣兜里翻找着,不断拿出破烂玩意儿丢在地上,有玩具汽车,塑料动物,高尔夫球,还有贝壳。他每丢一样东西,就逗得伯纳德神父大笑,而且一次比一次笑得更大声。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小瓶,跪在死去的骑士身边。   “现在,沉睡的土耳其骑士,喝下这琼浆玉液,复活吧。老多格医生将治好你,先生,让你起死回生。”   死掉的骑士咳嗽几声,猛地坐起来,一把将玛丽搂在怀里。圣乔治拥抱了医生,然后,向我们伸开双臂。   “起来吧,起来吧,唱歌吧,唱歌吧,唱一首温暖幸福的歌谣。”   骑士站起来,摸摸身侧的伤口。   “我刚才死了,现在又活了。愿上帝保佑医生、乔治和我的妻子。给我肉、橙子和啤酒。愿这里的每一个朋友都度过一个快乐的复活节。”   就在他们准备下台之际,客厅远处传来砰的一声。他们一个个溜走,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只剩下圣乔治说道:   “然而,有一个人不愿意唱歌,也不愿意跳舞。”   我感觉到汉尼抓住了我的手。他显然还记得接下来该谁登场了。   另外一个表演者走进众人围成的圈子,就是来时浑身上下都蒙在斗篷里的那个人,他将一根蜡烛捧在胸前,烛光照亮了他的脸。他来到圈子中间,伸出手拉下帽兜。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的脸涂成了红色,秃头上伸出两只角。那是一对真正的雄鹿鹿角,使用不易发现的东西固定在他的头上。   “我认得这家伙。”伯纳德神父小声说,轻轻捅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来道别。怀疑的魔鬼在此谢幕。来吧,带着你们的灵魂到地狱里来吧!圣父在何处?”   他笑了笑,吹灭蜡烛,就在此时,我感觉到汉尼的手从我的手里滑开了。   ——●——   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他不在卧室,也不在外面的院子,现在天黑了,他自己一个人是不会出去的。我四处找他,翻遍了每一个汉尼喜欢躲藏的地方——古老的竖式钢琴后面,窗帘后的宽大凸窗,虎皮地毯下面。   我又去厨房找他,心想他可能去那里找吃的,结果发现帕金森正和另一个表演者说话,那个表演者光着膀子站在水槽边,正用一条小毛巾用力地洗脸。脸盆里的水都变成了墨色。他的袍子、假胡子和宝剑都放在桌上。我把托盘放在桌上,他则用毛巾把脸擦干,又穿上衬衫。我认出他就是我们来莫林斯那天,气喘吁吁地和帕金森、科利尔一起穿过田野的老人。然而,此时他脸色红润,看起来比年轻人更有生命力。   “很棒吧?”他说,轻轻搂了搂我的肩膀,然后走过去找其他人,“太棒了。”他对帕金森说,帕金森笑笑,点点头,看着他走开。   “酒早晚害死他,他是黑尔先生。”帕金森说。   黑尔。我记得,汉尼从塞萨利拿回来的信封里的名单上有这个名字。   我转身要走,可帕金森又说话了。   “在我看来,一个像你这样出色的天主教少年,不会轻易拒绝奇迹。”   他从我身边走过,关上厨房门,将客厅的笑声关在门外。   “我听说你们常去塞萨利。”他说,“你和那个小白痴。”   我看着他。   “啊,我很清楚那个小白痴的底细。”他说,“你们那个神父一杯啤酒下肚,就打开了话匣子。”   “他不是白痴。神父不会这么叫他。”   帕金森笑了。   “他给了你多少?”   “谁?”   “我那个住在塞萨利的朋友。”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多少?五英镑,十英镑?”   “我说了,我不知道什么钱不钱的。”   他看着我。   “二十。”我说。   “够吗?”   “够什么?”   “别装了,你很清楚他为什么给你钱。”   我一言不发,帕金森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早告诉过他那点钱太少了。你也看到了,我那个住在塞萨利的朋友不像我这么有商业头脑,我比他更了解人心。我相信人不是每时每刻都爱钱。当他们有更重要的事,就不在乎钱了。钱嘛,这手进那手出。人们真正想要的是可以永恒不变的东西。”   他把手插进口袋,继续说道:   “我告诉他,有个更好的办法可以使你不至于误会。我对他说,我们应该邀请你和那个小白痴到塞萨利,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帮忙?”   “是呀,我的意思是,让他恢复健康。就跟黑尔先生一样。”   “我该走了。”我说。   帕金森看看我,打开了门。复活节彩蛋剧表演者又在唱歌。他跟在我身后走回客厅。   “克莱蒙特把这个地方打理得很好,是吧?”他拍拍墙壁说,“有些时候,这些古老的房子很麻烦。潮湿,线路破损。一把火就能把它们烧得一干二净。你也听过这里的故事了。有的人还在床上做着美梦呢,就被烧死了。”   我们走到客厅门前,他站住,看着里面唱歌跳舞的人。歌声更大了。   “我们随时恭候你们的到来。”他说,“你知道该去哪里。要是你喜欢,我们也可以来这里接你们。”   他微微一笑,走过去和其他人一起,他们手臂挽着手臂,围成一个圈,跺着脚唱歌,黑尔则拉着母亲绕圈跳舞,她尽力装出很享受的样子。伯纳德神父站在一边,和着歌声拍手。贝尔德博斯夫妇焦急地留意着那些太大而无法搬走的古董。邦丝小姐紧紧拉着大卫的手臂,面带微笑,科利尔则非要拉她加入唱歌的圈子。只有克莱蒙特坐在远处,保护性地搂着蒙罗的脖子。他们活像是两条流浪狗。   CHAPTER 21   我终于找到了汉尼。他正在床下睡觉,蜡笔和速写本就在他旁边。他画了很多埃尔瑟,画纸摆在床垫上,就像一张拼接毯子。他蜷缩着身体,轻轻打着鼾,一支蜡笔在他布满汗水的手心里融化了。我把那根蜡笔抽出来,他迷迷糊糊地从床下出来,伸出双臂搂住我。   他画了在塞萨利窗边的埃尔瑟,房子边上是那座钟塔,伦纳德的汽车停在一边。埃尔瑟站在外面的草地上,头上的太阳如同一朵大黄花,怀抱着她那只得了白化病的猫。在他睡着之前画的那幅画里,他和埃尔瑟手拉手站在一起,他们中间有一个笑眯眯的婴孩。   真是个傻瓜,竟然认为那是他的孩子,那天埃尔瑟让他摸她的肚子,感受胎动,就好像羊羔踢母羊一样,她还和他开玩笑,说是有一天要送他一个礼物。所以他才想再去科德巴洛。他想要他的礼物。   但我不能带他去那里。帕金森说了那样的话,我绝不能带他去。   我从他的床上收起画纸和散落的蜡笔,拉过灯芯绒床单盖在他身上。他没有醒。他根本不知道明天到了圣泉将会怎样。只有到了那里,他才会想起一切。我看着他的睡颜,盼望他能永远这么平静。我知道他们要让他在圣泉做什么,但就算我提醒他,他也不明白。我想过明天偷偷跑掉,带他去罗尼藏起来,但这么做毫无意义。母亲不达目的是绝不会罢休的。我知道母亲必定强迫我带他去那里。强迫我哄他高兴,让他不去注意我们真正要去的地方。我讨厌她这样做。   ——●——   不管贝尔德博斯太太在忏悔时说了什么,在我看来,维尔弗雷德神父并没有那么心事重重。我依旧能感觉到他的手在活动,硬逼着汉尼去充当试金石,由此证明上帝对信徒的爱。   我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去圣泉时他们的脸。当时,汉尼喝掉一杯圣水,连气都喘不上来,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却也欣喜若狂,因为他们将见证一项奇迹。母亲走过去帮他,但维尔弗雷德神父不让她靠近。   “等一等。”他说,“让上帝完成他的工作。”   汉尼俯下身,上气不接下气。等他站直身体,他的嘴巴开始一张一合。维尔弗雷德神父紧紧掐住他的脸,盯着他那双瞪得大大的惊恐的眼睛,开始念“万福玛利亚”,最后,所有人都跟他一起念。   “说话。”维尔弗雷德神父说。   大家都沉默下来,聆听自汉尼嘴里发出的轻轻的声音。   “说话。”维尔弗雷德神父又道,“说话。”   他更紧地抓住汉尼的脑袋,猛地晃动他的头。汉尼把嘴张得更大,却没有发出其他声音。   维尔弗雷德神父带着痛苦的表情看着汉尼的喉咙,仿佛他能看到奇迹消失了,就像水沿排水管流走一样,却依然感谢上帝派来了圣灵,依然感谢上帝让我们见识到了他的力量和慷慨。感谢上帝让我们知道,只要我们继续更用心地祈祷,就能得到奖赏。   ——●——   这会儿,莫林斯静悄悄的,我能听到母羊在田野里咩咩叫。它独自站立在黄昏中,用鼻子去拱它旁边的白色物体。我走到外面,它走开了,躺在一棵树下。我翻过铁丝网,穿过高高的草地,感觉我的裤子被浸湿了,贴在我的腿上。我发现地上散落着白色的羊毛和四肢,随即又看到一个小蹄子,黑得发亮,就像被潮水冲刷的蚌。原来是小羊羔被科利尔的狗撕成了碎片。我甚至都找不到羊头在哪里。   我回到房子里,就见伯纳德神父正小心翼翼地把他外套底部兜住的苹果滚到桌子上。他抬起头,看到我走进来,便丢了一个苹果给我。我立即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接住苹果。   “从哪儿弄来的?”我问。   “外面。”   “这里的外面?”   “是呀。”他说,“每棵树上都结满了果实。”   “现在这个季节,怎么可能?”   “或许是早熟的果子,谁知道呢。你不吃吗?”   “我不饿。”   “那就随意吧。”他说,然后把一个苹果在他的衣袖上擦了擦,咬了一口。汁液沿他的下巴流了下来,他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挡住。   “克莱蒙特还好吗?”我问。   “我想是的。”伯纳德神父说,他抽出一条手帕,“说实话,他并没有透露太多。”   “您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我问。   “什么?关于女巫和护身符的话?”他擦了擦下巴,对我微微一笑,“别当真,通托。”   “他很害怕。”我说。   “听着,”他说,“我不知道克莱蒙特和那几个家伙之间发生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有。我想不出他们为什么吓唬他,或是吓唬我们。但是,有一点很明显,他们一直在密切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我想你母亲和贝尔德博斯先生说得对。我们最好不要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如果我是你,就离他们和科德巴洛远远的。”   “神父,我们还是走吧。”我说,趁机把这个想法灌输给他,希望在帕金森下一次来之前,他能付诸行动。等我们回到伦敦,他们想在莫林斯做什么就随他们了。就算把这个地方一把火烧成灰,也不关我的事。   “通托,”伯纳德神父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但你不要说出去。我太累了,要是可能,我想今晚就启程回家,但到了明天,我没准儿就失业了。你不愿意带安德鲁去圣泉?”   “我想是的。”   “可你来都来了。”他说,“我们必须尽全力。”   餐厅门开了,母亲走进来。   “神父,”她说,“我有话和您说。”   “请讲。”   “我想私下里和您说。”   “现在?”   “但愿没打扰到您。”   “失陪了,通托。”他说,他在说话时与母亲对视一眼,我点点头,感觉夹在他们中间有点尴尬。   伯纳德神父和母亲一起走了,他们穿过走廊,去了他的房间。过了一会儿,我又来到楼梯下面的壁橱,等着他们说话。只是他们一言不发,然后,伯纳德神父开始拉脸盆周围的帘子。   “不必如此,神父。”母亲说,“我不是来忏悔的。”   “那就请坐吧。”我听到伯纳德神父说。   “不了,我站着就好,神父。”   “确定?”   “是的。”   “史密斯太太,你想和我说什么?”   母亲停顿一下,说道:“神父,关于您在上一个教区的经历,您说得并不多。”   “什么?”   “您服务的上一个教区,是什么样子?”   “你是指人还是地方?”   “二者都有。”   “人很好,地方却很糟糕。”   “那贝尔法斯特呢,神父?”   “差不多。”   “可是,主教说您在那些地方创造了奇迹。”   “我并不确定有任何人在阿尔多尼创造了奇迹,史密斯太太,但我愿意尽力一试。”   “得了,神父。”母亲说,“不要试图否认了。主教说您创造了奇迹,我相信他所言不虚。快跟我说说,您都做过什么。”   “是这样的。”他轻声笑着说,“现如今,只要能激起人们对宗教的热情,哪怕是最不起眼的成就,当主教的也会大吹大擂一番。得金牌容易得很。在用煤渣铺成的场地上和几个小淘气踢踢球,让他们礼拜日去教堂,他们就会考虑让你去梵蒂冈。”   “您说话真是一针见血。”母亲道。   “是吗?”   “您说您和穷人家的孩子一起踢足球。”   “是的。”   “他们喜欢踢足球吗?”   “是的。我陪他们踢足球,借此让他们去做弥撒。不过他们更喜欢踢足球,但也有一两个经常回来。”   “他们为什么回来,神父?”   “原因有很多。”   “比如呢?”   “等等,你这是让我举个例子吗?他们喜欢教堂里的其他人。喜欢唱歌。还有星期五的青年俱乐部。总好过在街上游荡,朝萨拉森人丢砖块。我不知道。听着,这有什么不好吗,史密斯太太?我感觉我被带进了死角。”   “我只是想向您证明一件事,神父。”   “证明什么?”   “证明您之所以在那些地方很成功,是因为您很清楚教众的需要,知道他们对您有何期待。”   “史密斯太太……”   “了解教区居民的需要,您难道不认为这是好牧师应该具备的特点吗,神父?”   “自然是的。”   “另外,一个牧师应该对这些需要做出反应吗?”   “当然。”   “但不会想方设法改变他们的需要?”   “史密斯太太,你若是有话对我说,请直说好了。不早了,我很累。”   “我想帮助你。”她说,“我知道,来到新教区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但您要了解一点,神父,在一个教区,牧师和教众若是和谐无间,最后一定会成功。但如果有一方怀着不同的要求,那就只能一拍两散。维尔弗雷德神父就很清楚这一点。”   伯纳德神父叹口气,母亲稍稍抬高了声音。   “他或许和你不一样,神父,但他知道如何与我们相处。他很明白如何让我们感觉到上帝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   “你是说,他专挑你爱听的说?”   “是的,神父。确实如此。我们想要听到前途布满荆棘。我们想要牧师告诉我们,如果我们希望上帝听到我们的心愿,就必须更为虔诚地祷告。还有,如果我们向上帝隐瞒了所犯的罪孽,那我们就想听到我们即将受到惩罚。我们都在经历一段困难时期,神父。”她继续说,“我认为最好维持原样。维持自始至终的样子。所有人都熟悉的样子。暴风雨来临,我们都需要有块磐石让我们紧紧抓住。”   “史密斯太太,我并没有试图改变任何事。”   “我认为您有,神父。或许您还不自知。”   “我没有。我在这里是为了聆听,为了在精神上指引你,当然前提是我能做到。就是这样。这是我的全部职责。我是有兴趣了解维尔弗雷德神父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史密斯太太,依我看,你有所误会。我不是要窥人隐私。在我看来,遇到事情最好摊开来谈,这样才能治愈伤口,继续生活。”   “伤口正在自行复原,神父。而您现在所做的仅仅是让伤口再次开裂。”   “你认为我所做的就是这个吗,史密斯太太?你是说我是个破坏者?”   “当然不是,神父。我只是认为您有时候可以更严厉一点。或许只是您太年轻了,才喜欢把自己的观点强加在我们身上。克莱蒙特和他母亲的事,您不该要求我们去管他们的事。毕竟我们自己也有很多烦心事。如果您想听,那就听我告诉您的话。引导我们走我们最熟悉的路。我们知道该怎么走那条路。”   “你们不是走,而是站着不动。”   “不是站着不动,而是寻求庇护,神父。是有耐心。”   “那你们在等待什么?”   “等待一切重归平静。”   “如果没有呢?”   “听着,贝尔德博斯先生现在很脆弱,神父。发生的事依然让他十分混乱,所以容易说一些并不准确的话。我不希望您带着对维尔弗雷德神父的错误印象返回圣裘德。我知道您并非存心,但有些话会在不经意间流传出去,而谣言就是这么传播开的。要毁掉一个人的名誉极为简单。”   “你希望我离开,是吗,史密斯太太?这是你的心愿吗?”   “不,神父。我希望您当我们的神父。”   “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那就和我们一起抱住磐石别松手,神父。让我们一起静静等待潮水退去。”   “史密斯太太,维尔弗雷德的死对圣裘德教区而言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对此很理解,但我认为,如果你希望恢复,就必须面对现实。他不会回来了。再也没有东西让你抓住了。”   “有的,神父。”她说,“我们有安德鲁。”   “那安德鲁怎么想呢?”   他们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母亲粗鲁地告辞,走出了房间。伯纳德神父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我听到他打开酒瓶,把酒倒进玻璃杯。   CHAPTER 22   前往圣泉的日子终于到了,从我们下楼的那一刻开始,汉尼就成了关注的中心。大家在楼下喝茶,吃着伯纳德神父前一天摘来的苹果。男人们都怪怪的,拍着汉尼的肩膀,和他握手,仿佛他们是一帮小听差,正为骑士服务,好让骑士准备好去战斗。   母亲准备好一盆热水,她和贝尔德博斯太太缓慢而仔细地给汉尼洗了脸和手。   “今天,主将降临在你身上。”贝尔德博斯太太说,“我知道他一定会。你做好了准备。属于你的时刻到了。”   伯纳德神父把他需要的东西都装在袋子里。有火柴,圣带,还有一个他从圣裘德带来的小银杯。   他打包完毕后坐在桌边,蒙罗待在他旁边。他没说话,只是抚摸狗狗的脑袋,看着其他人照顾汉尼,而汉尼欣然接受他们的摆弄,还笑着任由母亲给他梳头,拿剪刀给他剪指甲。他与我对视,并且亲吻他的手指。这个可怜的家伙以为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去见埃尔瑟。他没准还以为他现在要和她结婚呢。以为她会在今天把她肚子里的孩子送给他,然后,他们将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他这是什么意思?”母亲说,“他为什么要亲吻手指?”   “不知道。”我说。   “你跟他说说我们要去哪里吧。”她说着看向旁边的椅子,示意我坐过去。   我按照她说的做了,然后摸摸汉尼的手臂。   “汉尼。”我说,“我们要去见上帝。”   一提到上帝,汉尼就向上看,指指天花板。   “没错。”母亲说,“但我们不是要上天堂。上帝现在要下来我们这里。他是为了你特别来这一趟。是这样吧,贝尔德博斯太太?”   “是的。”她说,“我们要去一个神奇的地方,安德鲁。那里是一个秘密花园,上帝在那里让人变得更好。”   “好了。”母亲检查汉尼的指甲,还用手指整理他的刘海,“现在该把礼物送给安德鲁了。我丈夫呢?”   “噢,别担心,我去拿。”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她走出去,过了一会儿,拿着一个绑着象牙色丝带的纸盒走了回来。她把纸盒放在桌上,大家都围过来。   “拆开看看。”母亲说着,把丝带一端放在汉尼手里,他只需要一拉。   汉尼把手向后一拉,蝴蝶结便解开了。他打开盖子,把它放在一边。里面有一张薄纸。汉尼见大家都安静下来,便又缓又轻地拿开薄纸。下面是一件全新的白衬衫,扣子闪闪发亮,散发着珍珠光泽,每个扣子上都刻着一个小十字。   “太漂亮了。”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还很正式。”贝尔德博斯先生补充道。   “我是从商店买来的。”母亲说,“在圣地做的呢。”母亲说完把白衬衫从盒子里拿出来,举起来给众人看。   等每个人都夸过这件衣服,母亲才把它交给我举着,还让汉尼抬起手臂,她小心地为他脱掉背心,以免弄乱他的头发。汉尼站起来,用拇指和食指捏起肚子上的脂肪,母亲则把一些松散的棉线从衬衫上拂掉。   “穿上吧。”她说着依次把汉尼的手臂套进衣袖,让他的大手穿过衣袖。她拉过前襟,在他的胸口前将前襟合在一起。   “现在我们即将去一个特殊的地方见上帝。”她说着为他系好扣子,“你用不着害怕,也不必不安。不然的话,上帝就会再次消失。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做,就不会有问题。”   她为他穿好衬衫,用手向下拂过扣子,向后退,等别人做出她预料中的反应。之前没人注意到,但现在大家都看到衬衫的前襟上出现了一个大十字,扣子的褶皱形成了十字的竖,而十字的横则是绣上去的,十分精致,只有在汉尼穿上衬衫时才看得到。   “我们也有东西送你。”贝尔德博斯太太说,“雷格?”   “啊,是呀。”贝尔德博斯先生说着慢慢地走向餐具柜,回来时拿着一个细长盒子,把它交给妻子。   贝尔德博斯太太打开盒子,拿出一根白色蜡烛。   “送给你。”她把蜡烛交给汉尼,让他拿着,“这是主教加持过的。你可以随身带着。”   她拥抱了他。   “他真像一名十字军战士。”她注意到长蜡烛就像一把剑,随即说道。   “现在就差一面盾牌了。”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已经有了。”贝尔德博斯太太拍着汉尼胸口的十字说。   ——●——   这一天的早晨又湿又冷。乌云低垂,盘踞在罗尼上方,树林和沟渠都是影影绰绰的。   “你来了真好。”母亲对父亲说。父亲是最后一个出现的,看起来情绪低落,心烦意乱。   “我有点不舒服,埃丝特。”他说着清清喉咙。   “你到哪里去了?我敢说,你又去那个密室瞎鼓捣了。”   父亲看着她。   “今天每个人都得陪着安德鲁,这很重要。”母亲说,“别心不在焉的。”   “我知道。”他说。   她拉着汉尼穿过田野,给他讲目的地的事,让他兴奋起来,看他高兴,她自己也很开心。   很快,我们一行人就拉开了距离。邦丝小姐和大卫手拉手绕过地上的淤泥和牛粪,父亲在他们后面,深深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中,贝尔德博斯夫妇走在最后,费力地走过松软且布满车辙的地面,而且为了绕过洪水,我们还要绕路而行,弄得他们两个叫苦不迭。   “别让他们迷路了。”母亲回头喊道,让我和伯纳德神父去照顾他们。   贝尔德博斯先生拄着拐杖,每走几步就像条狗似的喘气。他不顾贝尔德博斯太太的担心,非要一路步行过去。   “喂,管家婆,”他说,“我们的主在沙漠里度过了四十个日夜。我很肯定我能在田野里走上一两英里。”   “我只是担心你的心脏,雷格。”   他摆摆手,让她不要说话,然后继续往前走。   我走在伯纳德神父身边,我是故意这样的,绝非偶然。我晚上睡不着,越想越觉得帕金森和科利尔打定主意跟着我们,如果他们真这么做了,那不管神父早晨有多疏远,我都认为待在他身边更安全。   我看着他,他对我笑笑。昨晚他与母亲的争吵显然依然对他有影响。他从他的袋子里拿出几个苹果,却没怎么说话。后来我们越走越远,看不到莫林斯了,我们便停在一个栅栏门边,等贝尔德博斯夫妇追上来。   “看来安德鲁很兴奋。”他冲前面一扬头说,只见汉尼正跨坐在栅栏上,挥手示意大家快点走。   “是的。”我说。   “所有人都很兴奋。”   “是的,神父。”   “你除外。”   我没有回答。伯纳德神父用前臂撑在栅栏门上,看着贝尔德博斯夫妇以龟速前进,看样子他们像是在吵架。   “如果今天什么都没发生,通托,”他说,“你也不会太失望,是吗?”   “是的,神父。”   “我不希望你不再信任上帝的能力。”   “是的,神父。”   “你知道的,并非所有奇迹都是即时发生的。我从未见过立即见效的奇迹。我认为要等待时机成熟,奇迹才会出现。如果你寻找的仅仅是空中楼阁,就会错过平凡中的小惊喜。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神父。我想是的。”   他转过身,笑了笑,为贝尔德博斯夫妇打开栅栏门。他们穿门而过,依旧争论不休。   ——●——   圣泉似乎比所有人记忆中还要远,但最后我们还是来到了一个铺着砾石的小停车场,那里十分荒凉,只散落着一张床垫和几个旧汽车轮胎。   原本这里有一座小亭子,一个上了年纪的服务员在里面卖便宜的宣传单,现在小亭子不见了,只有风呼呼刮过,不时还可以听到远处小山上的绵羊叫声。   “这么看来,我们完全可以走公路来啊。”邦丝小姐看着她那双粘满泥巴的鞋说。   “是可以走公路来,琼。”母亲说,“但乘坐面包车,就显不出我们有多虔诚了。”   “这里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贝尔德博斯太太问道,她和她丈夫终于出现了。   停车场另一边有一扇门,几乎被旁边大树的树杈完全遮挡住了。过了那扇门,是一条杂草丛生的砾石小路,沿小路在林间蜿蜒而行大约半英里,就到圣泉了。一路上可以看到很多半掩在灌木丛中的小雕像,有基督、圣徒和天使,它们如同好奇心很强的小仙子,从塑料骨灰瓮边上偷偷窥视。   时不时可以看到小片空地,里面的人工洞穴是用来纪念各种圣徒和圣贤的,树木上系着念珠和破布,都是从前的朝圣者留下的,寓意他们将罪孽留下,已然悔过自新。   汉尼走在最前面,母亲追上他,领他绕过树上的丝带,让他尽快走过小路。伯纳德神父停下,把手穿过丝带。   “噢,神父,小心点,不要把丝带弄掉。”贝尔德博斯先生说,“不然你会把罪孽带回家。”   我们走到汉尼身边,他正在看一座倒下摔碎的圣弗朗西斯雕像。雕像的头掉了下来,滚进灌木丛,潮虫在它中空的身体里爬进爬出。   “噢,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说,“真是太不幸了。”   “大概管理员还没腾出时间来修理。”母亲说。   “这里八成没有管理员了。”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肯定有。”母亲道,“他们不可能让这个地方就此衰败下去。”   “可如果没钱了呢,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钱自然是有的。”母亲道,“从来都不缺钱。总有捐款吧。”   “我看这和钱没关系。”父亲说,“只是现在再也没有人来这种地方了。”   “那卢尔德呢?”母亲问。   “那不一样。”父亲说,“再说了,那里现今就跟迪士尼乐园差不多了。”   “反正上帝依然在这里。”母亲说,“哪怕这里已经破败不堪。”   “是的。”贝尔德博斯太太说,“他当然在。”   我们穿过紧紧闭合的大门,又往前走了一段,小路两边出现了高大的树篱,如同走进了迷宫一般。树篱疯长着,在有些地方几乎在路中央长到了一起,我们只好排成一列纵队,在荆棘之间侧身而行。   我们又走了一百码,来到小路尽头。母亲停下,把树枝和树叶拨到一边,露出了一扇小铁门,她抓住门把手。   “到了。”她说,她用力推了三下,才把门向内推开,又将挂在栏杆上的植物扯断。   大家不再说话,小心穿过纠缠的杜鹃花丛,来到石头台阶边,台阶很潮湿,长满了苔藓,都发黑了,沿着台阶下去,打开一个小活板门,就是泉水了。此时,能看到水冒着泡涌到地面上。   伯纳德神父扶女士们先下,她们小心翼翼地慢慢走下狭窄湿滑的石板台阶。等她们安全地走到下面,伯纳德神父又上来,搀扶贝尔德博斯先生。大家都屏住呼吸,看着伯纳德神父从上面松开他,母亲从下面伸手去接他,好在他平稳度过了这危急的时刻。   “你先走,汉尼。”轮到我们时,我说道。   他望着下面的圣泉,回头看着我。   “不要紧的,”我说,“去吧。”   大家都看着他,等待着。他摇摇头。   “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说,“我会陪着你。”   我拉住汉尼的手,他一级一级走下台阶,来到在潮湿的环境中挤作一团的众人身边。   “真不敢相信这里发生的一切。”贝尔德博斯太太环顾四周,“我真为你遗憾,埃丝特。”   “没关系。”母亲说。   “这口井从前一直穿着美丽的花衣。”贝尔德博斯太太向伯纳德神父解释道,他刚才从袋子里拿出金色圣带,挂在脖子上,“环绕着鲜花和蜡烛。”   然而,此时此刻,井口就像一个地下牢室,周围狭窄阴湿,紫杉树在我们上方枝繁叶茂,在井口处投下永恒的阴影。在由巨大石块组成的陡峭墙壁上,突出的石块上有一截截残烛,肯定点不亮,于是大卫举着一根火柴,让大家看一块钉在石墙上的木板,木板上画的是圣安妮,她周身散发着白光,悬在吃惊的农家孩子上方,在三个世纪之前,他们第一次看到她显圣。   伯纳德神父跪下,打开几英寸厚、由铁皮条支撑的活板门。大家都围拢过来。圣水涓涓流淌,黑黑的,看起来十分丝滑,散发出秋天的枯叶和臭鸡蛋的味道。   我能感觉到汉尼紧紧握着我的手。   “没事的。”我说,“别害怕。”   邦丝小姐距离伯纳德神父最近,第一个走了过去。她脱掉外套,把衣服交给大卫拿着。她握着伯纳德神父的手,跪在他前面,向前低下头。伯纳德神父轻轻把手放在她的头顶,小声说了句祷告,便拿着圣杯伸进井中,在杯中装满井水。他把圣杯拿起来,将里面的水洒落在石头上,然后,他把杯子交给邦丝小姐。她闭上眼睛,喝掉了圣杯中的水,接下来轮到大卫,然后我们所有人都做了这个仪式。   轮到母亲的时候,她却只是站着不动。伯纳德神父看看她,把圣杯舀满水,站起来面对她。   “饮下这杯水,它是基督的良药。”他说,像给别人一样把水递给她。   “阿门。”母亲说完一口把水喝光。   现在只剩下汉尼了。父亲点燃了贝尔德博斯夫妇送给他的蜡烛,母亲为他脱掉外套,重新整理了他那件新衬衫的衣领。她对儿子笑笑,梳理好他的头发,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转身面对伯纳德神父。   “他准备好了,神父。”   伯纳德神父伸出手。   “安德鲁,”他伴随着潺潺水声道,“过来,跪在我身边。”   汉尼紧紧抓着蜡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安德鲁?”伯纳德神父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这次母亲用手肘推了汉尼一下,指指他应该去的地方。汉尼看看我,我冲他一点头。   伯纳德神父拉住汉尼的手,汉尼缓缓跪在地上。   “没事的,安德鲁。”他轻轻按压汉尼的后脑勺,让他低下头,“现在,不要害怕。上帝与你同在。”   他用一只手按住汉尼的头,用另一只手去拿母亲带来的杯子。就是上面印着伦敦巴士的那个。他把杯子放进井口,盛满水后拿上来。   “好了,安德鲁。”他允许汉尼抬起头,“你愿不愿意为了我把这个喝下去?”   汉尼看着他。我能看到他睁大了眼睛,扭头寻找,但母亲厉声对他说道,“安德鲁,别忘了我说过什么。”   “上帝希望治愈你,安德鲁。”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快点,孩子。”父亲说,“一点也不疼。”   汉尼摇摇头。   “喝一小口就行,安德鲁。一下就好了。”伯纳德神父试着把杯子塞进汉尼那只空着的手里,但汉尼一下子就慌了,向外一推杯子,杯子撞到石墙上摔碎了。   他站起来,丢掉蜡烛,就要向台阶冲去。邦丝小姐尖叫起来。大卫想拉住汉尼,可汉尼只轻轻一推,他就倒在了长满苔藓的地面上。   我还没来得及过去追他,母亲就跑上台阶,我感觉到伯纳德神父拉住了我的手臂。   “让她去追吧。”他说。   我能听到母亲大声叫着汉尼的名字。她并没有去追他,她无须这么做。   父亲和邦丝小姐扶大卫站起来。他的裤子都弄脏了,嘴唇撞在墙上划了个口子,流出血来。邦丝小姐从防风衣口袋里掏出纸巾,轻轻擦拭他的嘴唇。我能看到她的脸都红了,刚要说什么,母亲就抓着汉尼的手肘,出现在台阶顶端。   “再试一次。”母亲说。   “我看现在不太合适,史密斯太太。”伯纳德神父说,“我们都有些心神不安。或许我明天再单独带安德鲁来一趟。”   母亲淡淡一笑。“那样不行,神父。我们明天就要回家了。”   “说得对。”伯纳德神父道,“但我可以在出发前开车带安德鲁来。我想大家都不会介意我离开一会儿的。”   其他人都摇了摇头。   “我不介意。”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最好明天再带他来吧。”贝尔德博斯先生道,“没有我们在旁边看着,他会自在一点。”   “现在来都来了。”母亲说,意识到邦丝小姐正瞪着她,“我们一路上也算跋山涉水了,我希望安德鲁现在就喝下圣水。”   父亲拍拍母亲的背。   “别这么较真了,埃丝特。”他说,“别把自己搞得心烦意乱的。”   “我没有心烦意乱。”   “听着,”伯纳德神父道,“我们还是回莫林斯吧,看看这天气,随时都可能下雨。”   “不行。”母亲说,“我很抱歉,神父,但他必须现在喝下圣水。不能让他把这一天毁了。”   “噢,别这么倔,史密斯太太,他现在做不到。”   “是吗?”   “这又不是他的错。”   “为什么?因为他是个傻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可没这么说。”   “可你就是这个意思。”   “史密斯太太——”   她摆摆手,示意伯纳德神父不要继续姑息,然后揪住汉尼,拉他向井口走去。她把一个填满了枯死的根茎的果酱罐翻转过来,跪下,在罐子里装满井水。水打着旋儿,里面都是沉淀物和尘垢。   “张开嘴。”母亲严厉地说,“看着我。”   汉尼抬头看着她,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母亲说,“你到底是怎么了?你难道不想好起来吗?”   汉尼转身又想跑,可母亲死死抓着他的手臂,回头望向伯纳德神父。   “快来帮帮我。”她说,但他别开了脸。   “当心点,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抬头说,“你弄疼他了。”   母亲更用力地抓着汉尼,如同驯服一条不听话的狗。汉尼慢慢地张开了嘴巴。   “再张大点。”母亲说着使劲捏住他的脸,让他张大嘴巴。   “埃丝特,够了。”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求你了,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抬头大声喊道,随即别过脸,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看在上帝的分上,赶快把水喝掉。”母亲说。   汉尼闭上眼,皱起眉头,每次喝镁乳,他就是这个样子。母亲小心翼翼地把水灌进他的嘴里,活像是在称量水的多少。汉尼猛地咳嗽起来,喘不上气,把水都喷在了她的眼睛里。   母亲眨眨眼,拉下脸,但什么都没说。她从地上捡起果酱罐盖子拧紧,把罐子装进衣兜。伯纳德神父带领大家静静地离开圣泉。我拉着汉尼的手跟在他们后面。只有父亲待在最后,盯着他的妻子看。   CHAPTER 23   伯纳德神父劝了半天,邦丝小姐和大卫还是打包了行李要走。他只得开车送他们去了兰开斯特火车站赶卧铺火车。   消沉的情绪笼罩着莫林斯,我再也受不了了,只好上床睡觉,任由母亲、父亲和贝尔德博斯夫妇在客厅里闷闷不乐地聊天。   汉尼因为在圣泉发生的事筋疲力尽,很快就睡着了。我瞧了他一会儿,不过我也很快就睡着了。   我大约睡了一个钟头,就听到有人进了房间。是母亲。她用托盘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她看着我,一挥手,示意我躺回去。   “您要干什么?”我说。   “给安德鲁喝杯茶。”   “他睡着了。”   母亲嘘了一声让我安静,走过去坐在汉尼的床边。她看了一会儿他的睡颜,拿出装有圣水的果酱罐。她往茶里倒了点圣水,把茶杯放在床头柜上。她把其余的圣水倒在手上,用手指轻轻地在汉尼的额头上画了个十字。   他动了动,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母亲让他安静。汉尼躺下,一动不动,又睡着了。   她应该让他休息才对,刚才在圣泉,他被折腾坏了,看起来非常累。那时候母亲和其他人为维尔弗雷德神父清洗身体,准备参加葬礼,汉尼此时的脸就跟那时的维尔弗雷德神父一样,都是那么呆滞灰败。   我当时也在场,帮助主教派来的客串牧师监督清洗尸体。母亲说,让主教知道她有个能干的儿子有好处,毕竟我以后可能去当牧师。   他们让维尔弗雷德神父躺在神父宅邸前厅的一具棺材里。平时前厅很少使用,一月的寒风吹着窗帘后面的玻璃,屋内冷如冰窖。一座旅行钟在壁炉架上嘀嘀嗒嗒走着,钟旁边的蜡烛将一直燃烧到葬礼开始。所有人都围在棺材周围,牧师做了祷告,并在他的尸体上画了个十字。   棺材里躺的只是一具尸体,不再是维尔弗雷德神父。死亡就像一个蹩脚的绘画师,将他的样子画得有些怪诞,看着熟悉,却少了那么一点点他的特征。我觉得,死后的他就和蜡像差不多。   他的脸颊和下巴上有一层白色须茬,使他的脸呈现出类似天鹅绒的质地。他的手臂和双腿上的皮肤就像古老的羊皮纸,有些地方长着黑色的痣和雀斑,之前丧葬承办人使他皮肤下面的肌肉变得松弛,以方便清洗。   母亲端进来几盆温水和一瓶滴露消毒水,女士们卷起袖子,慢慢地拆开一层层亚麻布,开始清洗。她们轻轻地抬起他的手臂,又轻手轻脚地转动他的腿,好擦洗他的膝盖后面。他戴着缠腰布,总算维持了他的些许尊严,也免得我们不好意思。   我站在后面,为母亲端着一盆水。我注意到,就在母亲抱起维尔弗雷德神父的头,用毛巾擦洗他的脸和脖子之际,神父枕的缎子枕头上有一个棕色污点。水和消毒剂流过他的锁骨,流到了他的肋骨处,然后母亲擦拭他的眉毛,他的睫毛上依然留有水滴。   清洗完毕,女士们进进出出把水倒进下水道,母亲则打开她带来的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小包,拿出一小捆白玫瑰。她把维尔弗雷德神父那双萎缩了的手摆在他的肚子上,将他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然后,她抬起他的手,把玫瑰一枝枝地塞进他的手里,她的动作很轻,免得划破他的手。   就在她们再次将他的尸体包裹起来的时候,我听到她们吁出一口气。我觉得这可能是出于怜悯,也可能是松了口气。因为擦洗仪式总算结束了,因为像块肉似的躺在那里的人不是她们。   母亲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拿着念珠坐在棺材边的木椅上,第一个守灵。其他女士一言不发,一个个都走了。   “把蜡烛点着再走。”母亲在我穿外套时说。   我照她说的办了,看到摇曳的烛光照射在维尔弗雷德神父的脸上。   “神父现在在天堂吗?”我问。   母亲抬起头,她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当然。”她说,“他为什么不能进天堂?所有牧师都是立即升入天堂。”   “是吗?”   “是的。”她说,“他们为上帝服务,应该得到这样的奖赏。”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便继续捻念珠。我很清楚,每当母亲对一件事不完全确定,比如我带着数学作业回了家,父亲不知去向,或是她不得不开车去一个陌生地方,她就会假装信心十足,同时还很恼火她并不清楚正确答案或是不知道怎么做才对。如果维尔弗雷德神父下了炼狱呢?   我骑车穿过雪地回家,一路上试着想象炼狱的样子。维尔弗雷德神父常说一入炼狱,大门就会紧紧关闭,犯罪的人被关在里面,远离上帝,直到在烈火中涤清他们的灵魂。   我想象不出焚烧灵魂使之纯净是怎样一种感觉。那不可能是肉体的痛苦,毕竟他的尸身此时正毫无生气地躺在盒子里,这么看来,那就是精神折磨了?人在一生中所犯过的每一个隐秘的罪恶都会被逐一点燃吗?有没有人会被判带着恐惧和内疚再活一次?   我穿过巴拉德巷,从地铁站旁边经过,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为他祈祷。毕竟,那又不是他的错。他在罗尼受到了惊吓,难怪他会崩溃。换成任何人,都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   “安德鲁。”母亲说着用手背碰碰他的脸颊。   汉尼醒过来,看着她,恢复了意识,便用手肘支撑身体躲开她。他看着我,母亲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没事了,安德鲁。”她说,“我就是给你送杯茶。”   她把茶杯交给汉尼,他像是端着碗一样端着茶杯,喝了一小口。   “这就对了。”母亲说,她稍稍站起来一点,确认汉尼有没有把茶喝光。在汉尼喝掉大半之后,她把手放在他的脖子后面,亲吻他的额头。汉尼见她总算不再生气,便咧开嘴一笑。   “现在,”母亲说,“快点下来和我跪在一起。”   他从床上下来,跪在床边。   “快点,安德鲁。照着我的样子做。”   他笑了笑,和母亲一起跪在地上。   “闭上眼睛。”她说。   汉尼看向我,我用手指揉揉眼皮,他这才明白。   “对了。”母亲说,“好孩子。”   她揉揉他的头发,在他安静下来后,她扭头看着我。   “把门打开。”她小声说。   “什么?”   “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   “谁?”   “其他人。”   我下床走到门边。父亲和贝尔德博斯夫妇正等在楼梯平台上。他们都扭头看着我。   “他准备好了?”贝尔德博斯先生问,然后,他们尽可能轻地鱼贯走进我们的卧室,站在那里看着汉尼。这会儿,他双手合十,紧闭双眼。   “是不是该等伯纳德神父回来?”贝尔德博斯太太问。   “现在就开始吧。”母亲说,“趁这会儿安德鲁还算听话。”   贝尔德博斯太太看着他。“是呀,我想你说得对。”她说。   “你也过来。”母亲对我说,然后指指她右边的地板,让我过去跪在她身边。   父亲和贝尔德博斯太太跪在床的另一边,贝尔德博斯先生走到门边的椅子旁,扑通一声坐在上面,把拐杖放在双腿之间,将额头贴在手柄上。   “天主呀,”母亲道,“我们请求您的圣水流经安德鲁的身体,为他带来滋养——”   又有人走进房间,打断了她的话。伯纳德神父穿着雨衣站在那里,看着每一个人。贝尔德博斯太太假装查看她的手指。贝尔德博斯先生对他笑笑,咳嗽一声便别开了脸。   “我听到有声音就过来看看。”伯纳德神父说,“怎么了?”   “我们在为安德鲁祈祷。”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原来如此。”伯纳德神父说着看了一眼他的腕表。   “有问题吗,神父?”母亲说。   “没有,没有。”他说,“我就是没想到你们还没睡。”   “琼和大卫顺利上车了吗?”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是的。”他说,“他们及时赶上了火车。我在路上还劝他们改变主意,可他们铁了心要走。真遗憾。”   “是呀。”贝尔德博斯太太说,片刻的沉默过后,父亲开口了。   “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他说。   伯纳德神父看看母亲。   “不了。”他说,“你们自己祷告吧。”   “来吧,神父。”贝尔德博斯先生说,“我肯定您的祷告强过我们十倍。”   他低头看看他的衣服,雨衣和雨靴都湿漉漉的。   “我看我这身衣服不太合适,雷格。”他说。   “没关系。”贝尔德博斯太太说,“上帝都不介意你的装扮,我们还介意什么?”   “还是算了吧。”他说,“我现在要上床睡觉了,明早一起来我就为安德鲁祈祷,到时候我更清醒了,也能集中注意力了。”   “您确定吗,神父?”贝尔德博斯太太有点失望。   “是的。祷告就像调收音机。”   “可以倒回来?”   “是必须处在正确的频率上,不然上帝听到的只有静电声。”   “是的,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贝尔德博斯太太说,赞同地笑笑,“您确定就好,神父。”   “是呀。老实说,我累坏了。再说,明天开回家,可是一段很漫长的路呢。”   “没错。”贝尔德博斯太太叹口气说,“确实有些累人。所有事情都不顺利,都变得这么困难。神父,真遗憾您没能看到这个地方原本的样子。”   “哪有不变的呢,玛丽。”贝尔德博斯先生插嘴道。   “我知道。”她说,“但对神父而言,初次来这里的经历太严峻了。我是说,维尔弗雷德了解我们,也了解这个地方。对于我们遇到的那些小问题,他肯定能处理得更妥当。”   “的确如此。”贝尔德博斯先生说,“他能很好地控制局面。”   “我们不是在怪你,神父。”贝尔德博斯太太继续说,“我感觉都是我们的错,我们不该要求你这么快就掌控一切。我是说,做牧师和做其他事没有区别。都需要时间来把事情做好,你说是吗,埃丝特?”   “的确。”   母亲看看伯纳德神父。他没再说什么便走出了房间。母亲重新跪好,就见父亲正盯着她看。   “怎么了?”她说。   “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没什么。”   “你为什么那样对神父说话?”   “哪样?”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你明白。”他说,“你明白得很。”   母亲看着贝尔德博斯夫妇。   “我很抱歉,雷格,玛丽。”她说,“我丈夫显然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好?”父亲大声说,贝尔德博斯夫妇对视一眼,“我看心情不好的人是你吧,埃丝特。”他说。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吗?”母亲厉声道,“你也不想想自从我们来到这里出了多少事。简直就是一出不折不扣的闹剧。”   “两位冷静一点。”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看了一眼门说,“他能听到。”   “我才不在乎。”母亲说,她满脸通红,我很少见她这样,“我现在就要说说这位伯纳德·麦吉尔神父。他就是个错误。他不适合做我们的牧师。我从未见过哪个牧师像他那样如此轻率地对待牧师的权威。他嘲弄我们所做的一切。要是能把他送回爱尔兰,回到与他相同的人之间,那我真要庆祝一番了。”   这边吵吵闹闹的,那边汉尼站起来,走到窗边。他拿起野兔标本,抚摸它的背。   “他还年轻,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说,“他需要时间才能变得像维尔弗雷德神父一样成熟。他总有一天会的。我相信他。”   “玛丽,”母亲说,“你也相信他没去喝酒,但他的确去了。而且,他还邀请那帮乡下佬到这里来呢。”   “那不是挺有意思的吗?”父亲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有意思?”母亲说,“反正不是你像个布娃娃一样被人拉着满屋子转。”   “我当时也没见你抱怨呀。”父亲说。   “我当时也没见你走过来阻止。”母亲说,“不,你只顾着怂恿他们拉别人去跳舞。”   “上帝呀。”她继续说,“你还是听我说吧。我们本来是来朝圣的,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们都希望到这里寻找平静,可现在呢,本来应该照顾我们的牧师却邀请一帮醉醺醺的陌生人在客厅里跳舞。他到底以为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到乡下玩儿来了?寻找克莱蒙特·帕里和他母亲那样的可怜人?接纳他找到的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管那些与他或我们都无关的闲事?所有的一切都分崩离析了。我是说,他甚至都无法令我们团结一致。”   “琼和大卫回家又不是他的错。”父亲说。   “就是他的错。”母亲道,“他知道是他的错。所以他才这么晚回来。无疑是去钟锚酒吧喝酒了,好借酒浇愁。”   “埃丝特!”父亲又喊了起来,“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尤其他还是一位牧师。谣言就是这么传出去的。”   “是呀,我知道。”母亲说,直勾勾地盯着贝尔德博斯先生。   “怎么了?”他说,“我做错什么了?”   “那天你问了伯纳德神父很多问题,我想我们都不希望他回答。”   “那不是雷格的错,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说,“他只是心神不宁。他控制不了他自己。”   “这可是你主动让伯纳德神父吓唬你。”母亲说。   “噢,得了,他又不是在审问他。”父亲说,“我很肯定他只是想帮助我们而已。”   “我们都必须更谨慎。”母亲说,“我们谁都不知道维尔弗雷德到底怎么了,而且,这大概永远都是一个秘密了。我们可不能胡乱猜测。如果我们这么做了,那就是把我们对维尔弗雷德的回忆交给了那些不像我们这么关心他的人。”   “你说的人是雷格的哥哥。”父亲道,“依我看,他想怎么说维尔弗雷德,就可以怎么说。”   “不不。”贝尔德博斯先生说,“埃丝特说得对。我们不能把心里的怀疑说出来。我们什么都证明不了。我的意思是,只要能找到他的日记,一切谜团就都解开了。”   “我同意。”贝尔德博斯太太说,“我们不能让谣言传出去。不然圣裘德就毁了。”   “如果有谣言的话,肯定也早就传出去了。”父亲说,“又不能不让人们说话。再说了,谣言传一阵就过去了。到了下个礼拜,他们就将谈起别的事。你们都很清楚,人都是三分钟热度。”   “我想你并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母亲说,“人们可能对小道消息失去兴趣,但他们会在心里把谣言当成事实。如果人们在心里以为维尔弗雷德神父——你们知道的——那他说过的一切就成了谎言。再说了,这对人们的信仰有什么好处呢?”   “信仰不是精密科学,埃丝特。”父亲道。   “确实如此。”母亲道,“反正就是有信仰和没信仰。就这么简单。”   “埃丝特说得对。”贝尔德博斯先生道。   贝尔德博斯太太点头以示赞同。   “听着,”父亲说,“我认为,如果我们有哪怕是一丁点怀疑维尔弗雷德是自杀的,也应该报告给警方。”   “这么做有什么好处?”母亲说。   “就应该这么做。”   “若是连我们都证明不了,他们又怎么证明呢?”   “我不知道。我觉得,就算他们证明了,也不重要。因为那至少可以减轻雷格的心理负担。”   “我们现在不能推翻从前的话。”母亲说,“人都死了三个月了,我们再去报警,人家会怎么想呢?”   “别人会认为我们有所隐瞒。”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听起来的确如此。”父亲说。   带有使徒图案的钟敲响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大家都等着钟声停下。   “我和雷格有点累了。”最后一声钟声刚一结束,贝尔德博斯太太就说道。   “太晚了。”贝尔德博斯先生说,“明早见吧。”   父亲搀扶贝尔德博斯太太站起来,她扶着他的手臂,在他的带领下走向大门。贝尔德博斯先生用拐杖支撑着从椅子上起来。父亲为他们打开门,他们道了晚安,便沿走廊回房间了。   他们走远之后,母亲说:“你不走吗?”   父亲轻叹一声,走过来坐在床上。   “我想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他拉着她的手说,“你事事追求完美,这对你没好处。情况是不顺利,那又怎么样呢?伯纳德神父时不时喜欢喝上一杯,那又怎么样呢?又不是世界末日到了。你不要什么事都烦心。”   “我没有烦心。”她说,“事实上,说起来还真有点可笑,我很高兴发现伯纳德神父并不适合做他现在的工作。至少这次出来让这一点变得非常明显。”   “够了,亲爱的。”父亲柔声说,对依旧站在窗边抚摸兔子的汉尼笑笑,“让安德鲁清静一会儿吧。他该睡觉了。过来,到床上来吧。”   “我还没为他祈祷完呢。”   他拉住母亲的手。   “埃丝特,”他说,“我想,我们现在应该接受现实了,他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好不了了。”   “我做不到。”   “我们明天就回家了。”他说,“我看,那里才是我们应该待的地方。我们不应该再来了。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说什么?不是好地方?这么多年了,我们来过很多次了。”   “我是说,我认为安德鲁在这里不会好起来。”   “为什么不会?”   他看看我,随即低头盯着他的手。“在书房旁边的密室里……”他说道,母亲叹了口气,“听我把话说完,埃丝特。这很重要。”   母亲绷起脸,等他继续说。   “出发去圣泉之前,我去锁密室,结果发现窗边的灰泥墙上刻着一个名字。”   “然后呢?”   “我猜是他们关在密室里的那个女孩的名字。”   “有可能。”   “问题是,”他说,“我把床从墙边挪开,想看清楚,结果看到墙上还有四个名字。”   “这么说他们都生病了。”母亲道,“这与现在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他们都死了,埃丝特。”   “别傻了。”母亲说。   “是真的。”父亲说,“每个名字上都有一条线从中间划过,而且……”   “而且什么?”   “我知道我之前隐瞒了。”他说,“我不该瞒着你们的。我找到了几封信。”   “信?”   “在床下的一个小盒子里。是格雷格森写给孩子们的女家庭教师,询问孩子们是否好些了,能不能快点回家。”   母亲揉揉眼睛。“你到底要说什么?”   “埃丝特,并不是只有那个房间是隔离的。”他说,“整栋房子都是隔离的。格雷格森建造这栋房子不是为了住,而是把它当成了疗养院。”   “这里就是他们的家。”母亲说。   父亲摇摇头。   “格雷格森本人从未在这里住过。他建造这里,只是为了方便女家庭教师带孩子们去圣泉。”   母亲不耐烦地看着他。   “我还是不明白这件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她说。   “你还不明白吗?”父亲说,“即便孩子们不可能好起来,他还是坚持要家庭教师带他们去圣泉。”   “那是他有信仰。”母亲说,“这在我看来显而易见。”   “这无关信仰。”父亲说,“而是关于应该知道在何时承认失败。”   “失败?”   “趁现在还没人受伤害。”   “我现在绝对不会放弃安德鲁。不然的话,我们会怎么样呢?”   “埃丝特,那个可怜人就因为什么都改变不了,到最后发疯了。”   “我很清楚我无法改变什么。”母亲厉声说,“我也没说我能怎么样。我是在问上帝。”   父亲叹口气,母亲把他的手推开。   “别管我了。”她说。   “埃丝特。”   “不要打扰我和我的儿子。”   “不要再这样对他了。也不要再这样对你自己了。明天我们尽可能早地离开这里。这个星期事情这么不对劲,也不是伯纳德的错。都怪这个地方。这里不正常,对我们不好。”   “听好了。”母亲突然抓住父亲的手腕,“你的信仰或许随着维尔弗雷德的信仰一起崩塌了,但毁掉我的信仰你想都不要想。”   父亲想掰开她的手指,可她抓得更紧了。   “你知道吗?”她冷笑着说,“我觉得你是害怕了。”   父亲不再挣扎。   “不。”他说,“害怕的不是我。”他朝房间一角看去,摆满鹅卵石和浮木的架子下面有一只双臂抱膝的大猩猩。   ——●——   从那以后,汉尼完全变了一个人,但若说我对从前的他有任何了解,也都是表面上的。他总是显得很诚实,我觉得正是这种感觉欺骗了所有人。而且,在莫林斯的那个房间,他那张痴傻面具后面隐藏着一种恐惧,多年以后,我在他家外面被捕的那个晚上,亲眼见到了这份恐惧。他恐惧的是我会被带走,再也不能保护他。当然了,他有卡洛琳,还有两个儿子,但他依然需要我。这一点显而易见。不过巴克斯特医生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我的精神已经崩溃。   “然而,我们还是取得了一些进展。”我上次见他时,他这么对我说。   那是十一月初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而几天后,他们就在科德巴洛发现了那个婴孩。他的办公室窗外的七叶树来回摆动,巴掌大的黄色叶子落在下方的网球场上。冬天到了,网球场也关闭了。球网已被搬走,白色的边线被厚厚的叶子和种子覆盖。你们大概想到了,巴克斯特是那里的会员。这个网球场就是那种地方,会员都是些医生呀,牙医呀,学者呀之类的人。他告诉我,他的混双搭档正在读古希伯来语研究生。多么可爱的女孩呀。还有健壮的体格。是呀,我能想象到他们在等待对方发球的时候,巴克斯特色眯眯地盯着人家那摇摆的屁股直瞧。   这会儿,他站在窗边,端着一杯大吉岭茶,望着七叶树在雨中摇动。壁炉里添了一堆山毛榉木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炉火上方的壁炉架上有一个钟表在嘀嘀嗒嗒走着。他抿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回杯碟。   “你也这么认为吗?”他说。   “我想是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窗外,暗自笑笑。   “你这是在礼貌地说‘不’吗?”   “我这只是在礼貌地说‘这话是你告诉我的’。”   他轻笑一声,坐在我对面的皮椅上。   “你不一定非要赞同。”他说,“你哥哥付钱给我,不是为了让你一下子恢复正常。我只是很肯定你近来转过了一道弯。”   “这话怎么讲?”   “在我看来,”他喝光杯里的茶,把茶杯放在办公桌上,“你开始真正了解到,你的哥哥很关心你。”   “我有吗?”   “喔。”巴克斯特说,“我认为是这样的。我觉得,如果我问你,你可以详细地说出你哥哥在哪些方面关心你。”   “你现在是在问我吗?”   他将手指交叉在一起,又把双手分开,示意我说话。   我说了他喜欢听的话,他则尽职尽责地把我说的内容记录在本子上。我告诉他,我很清楚汉尼和卡洛琳很担心我。我告诉他,我坐在他们的房子外面实在没有必要。我告诉他,我不应该责怪他的邻居报警抓我。汉尼不需要我为他看守。我告诉他,我说不出我觉得他会遭受的威胁是什么,其实这表示威胁压根儿就不存在。它们都是我臆想出来的,好让我依然觉得我对汉尼而言必不可少,即便他现在结了婚,有了他自己的家人可以照顾他。   我们以前从未讨论过最后一点,但我还是说了,因为我知道这样能让巴克斯特对我的自我认知留下深刻印象。我还知道,这么做有助于让他认为我已经好了。   “非常好。”他说,在记录时抬起头,“你看到了吧,你确实转过了一道弯。现在的你,与三月时初来我这里的你完全不同了。”   “是这样的吗?”   “是的。我是说,我们还有一段路要走,那之后你才能……”   “恢复正常?”   “要我说的话,是你才能快乐起来。但是,史密斯先生,我们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不能急于求成,那样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认为是这样。”   “而且,我们不是要把你放进某种社会模型里塑造成型。”他说,“我们希望你能达到一定的理解层次,从而使你以更为充实、压力较少的方式与别人交往。”   他低头看着他的手指,轻声笑了。   “史密斯先生,有一点我并不经常承认,但我时不时真的很羡慕我的病人。”   “怎么会这样?”   “危机危机,有危险才有机会。”他说,“这个机会就是从宏观角度来看待一个人的处境,找出真正重要的东西。我们很容易就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从不去思考为什么要做自己所做的事。‘未经审视的生活毫无意义可言。’这句话是谁说的?亚里士多德?”   “是苏格拉底。”   “啊,是呀,当然。不管是谁想出来的,这个哲理都是合情合理的。而且,恐怕我不能和你一样,去践行这条哲理,史密斯先生。你在生活。你在斗争。和我不一样。”   “或许你应该把这些话告诉汉尼。那样他也许就能理解我了。”   巴克斯特笑了。“他迟早会理解你的。”他说,“你可能觉得你们之间的兄弟情破裂了,但我们人类天生就有修补东西的强烈愿望。你们一定能解决的。你的哥哥比你以为的要坚强。”   CHAPTER 24   汉尼趁夜里悄悄溜了出去。他的床是空的,靴子和外套都不见了。我在莫林斯一向睡得很轻——自从帕金森来了之后,我睡觉就更轻了,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不吵醒我的情况下溜出去的。可等我下了床,才看到他把毛巾铺在木地板上,这样我就听不到他走路的声音了。   我摸摸他的床垫。冷冰冰的。就连他的气味都消失了。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这么狡猾,这么善于伪装。这一点也不像他。   房间中央的粉色地毯掀了起来,那块松开的地板被搁在一边。我摸了摸洞里。步枪不见了,他还拿走了我外套口袋里的子弹。   我当然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他去科德巴洛看埃尔瑟和他的孩子了。   我走进楼下的厨房,蒙罗见我进来,便抬起头,呜呜叫着。我抚摸它的脖子,让它安静下来,看到地上都是伯纳德神父给蒙罗带来的狗粮。聪明的汉尼。   蒙罗打了个喷嚏便趴下了,继续一块块吃掉它在毯子的皱褶里发现的骨头形饼干。   外面细雨霏霏,雨水落在我的皮肤上,像是长了一层皮毛。双人脚踏车靠在墙壁上,轮胎已经修好了。所以伯纳德神父才回来得这么晚。他并没有像母亲说的那样去钟锚酒吧喝酒,而是冒雨在院子里修理脚踏车。   我推着脚踏车从房子边走开,绕过地上的泥坑,抬着它翻过拦牛木栅,免得吵醒其他人。一绕过房子前面,我就骑上车,沿小路来到海岸公路,溅起深坭坑里的泥浆,很快就来到了沼泽地。   下了好几天的雨,沼泽地可能有六七英尺深,到处都是烂泥和枯死的植物。我大声喊汉尼的名字,竟莫名其妙地盼着他陷在泥坑里出不来。这样总比落在帕金森手里强。   但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野草瑟瑟摆动着,风呼呼吹着,吹得墨黑色的水飞溅出来,形成飘浮的白点。   一开始我还以为下雪了。就算是早春时节,这里下雪也不是新鲜事。但是,当我走到那棵山楂树的近处,才发现它提早焕发了生机,就好像莫林斯的苹果树和鲜嫩的绿草。每一根多节的树枝上都挂满了花瓣,感觉就像维尔弗雷德神父躺在棺材里却抱着白玫瑰一样。   我来到沙丘处,见公路上积了一英尺厚的沙子,我只好抬着脚踏车穿过山口。这里有汉尼的脚印,踩在汽车轮胎印上。伦纳德最近从这里走过。   我再次呼喊汉尼,我想他可能藏在滨草丛中。我等待着,看着滨草在风中摇曳,乌云在头顶上方掠过。   开始涨潮了。沙滩慢慢被水淹没,在远处快到科德巴洛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人正逆风前行,他的白衬衣被风吹得鼓了起来。是汉尼。他把步枪扛在肩上。   我用手握成杯状,放在嘴边大声喊,但他没听见。这正合我意。眼下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他回来,毕竟潮水涨得很快。最好是他继续往前走,在那里等着我。   我把脚踏车靠在碉堡上,开始飞奔着穿过沙滩,尽可能沿标柱走。有些地方没有水,但越往前走,在狂风的吹拂下,沙滩上出现了深沟,遇到这种深沟,我就跳过去,但是沟的边缘会突然崩塌,吓得我一阵冷汗。   我的四周都是大海的咆哮声,海水翻滚着向海岸冲来,海水涌进隐秘的斜坡,激起阵阵飞沫。浮木和海藻随着灰色的海浪起起伏伏,飞快地漂过,它们转着圈,最后被吸入海浪之下。   我能看到我的右边有一条小路,那是风和海水时不时共同在罗尼临时创造出来的,也就是长长的沙脊,只有当高潮让它们暴露在水面之上时才能看得到。我涉水而过,爬上小路的最高点,看到小路就像一条长而蜿蜒的丝带,向科德巴洛延伸。   然而,我尚未走到目的地,脚下的小路就消失了。地面倾斜向下,我向前一歪,摔进海水中,脚下突然空了。   冰冷的海水如同一记铁拳,让我无法呼吸,那感觉像是把我的阴囊挤进了核桃。我伸出手,在具有千钧之势的灰色海水中猛地挥动,希望能抓住什么东西,管他是塑料还是木头,虽然辨认不出,只要能让我抓住就行,但海水卷走了一切,我只能拼命向科德巴洛海岸线游去。   我最近游泳游得不错。一点也不怕冰冷开阔的水域,就算水很深也吓不倒我。希斯的河流和池塘都被我游遍了。但在海格特水池里游蛙泳是一个样子,罗尼的大海则是另一个样子。潮水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好像不把我吸入海底就不罢休。身在大海之中,能感觉到海水在流动的同时还在抓你,向下吸你。我吞了好几口咸咸的海水,绝望地咳嗽着,把海水吐出来,感觉我的喉咙和鼻子火烧火燎地疼。   我和海岸之间的距离好像并没有拉近,我又向沙滩的方向划了几下,突然想到我正处在溺毙的最初阶段:挣扎,被海水吸下去,浮出水面。想到这里,我一下子就慌了。我甚至都感觉不到我的身体。我的双手呈爪状。而且,很快我就将耗尽力气。然后呢?肺部会疼。再然后就死翘翘了。   我盲目地拍打了一阵海水,天空、科德巴洛和剧烈搅动着的地平线一会儿在我的左边变成垂直,一会儿又在我的右边变成垂直,但在眼前摇晃的世界中,我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出现在海岸线上。接着,那团黑影陷入黑压压的海水之下,随即浮起,突然就来到了我跟前。然后,一个东西伸过来让我抓住。我奋力抓住它,感觉到我的手指紧紧握住一条磨损了的皮带。我感觉到自己被拉着逆水而行,我的大腿和膝盖终于碰到了小路上的鹅卵石,然后,要将我吞噬的海水消失了,汉尼站在我旁边。我松开步枪的肩带,他跪下来抚摸我的脸。我喘着粗气,说不出完整的话。汉尼把手握成杯状放在他的耳边,要我重复一遍我说的话,但我一把把他推开,他便走到一块岩石边坐下,把步枪横放在膝盖上。   我哆哆嗦嗦地脱掉风雪大衣,又脱掉毛衣,把水拧干。   “你为什么偷偷跑掉?”我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到哪里去?”   汉尼看着我。   “你真是个白痴。”我回头看看此时已经完全消失了的沙滩,“我们本来今天早晨就回家了。现在怎么回去呀?大家都不知道我们在哪里。母亲一定气坏了,到时候受惩罚的肯定是我。你每次做了蠢事,必定都是我的错。你知道的,是吧,汉尼?”   汉尼拍拍他的口袋,拿出了塑料恐龙。   “道歉一点用也没有,汉尼。”我说,“你为什么就不能在做之前好好想清楚呢?”   汉尼看着我。然后,他低下头,去口袋里掏猩猩面具。我走过去,在他戴上面具之前,一把把它夺了过来。   “你才不害怕,汉尼。”我说,“你一点也不怕没有我就偷偷走掉,对不对?你一点也不怕独自走出这么远。”   他根本就听不懂,但我还是照样对他发火。而我本不该这么生气的。我把面具丢进了大海。汉尼看看我,走到海水边缘,试着用步枪把面具捞回来。他试了几次,但面具里充满了水,沉到了水下。他猛地转身面对我,看起来像是要暴揍我一顿。接着,他停下,看着塞萨利的方向,亲吻着他自己的手掌。   “不行,汉尼。”我说,“我们不能去见她。我们再也不能去了。我们必须离那个地方远点。”   他又亲亲他的手,指着塞萨利。   “老天,汉尼。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要是他们发现我们在这里,肯定会伤害我们的。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们,我们得躲起来,退潮后才能出来。现在涨潮了,没人过得来。我们只要待在这里,这样他们就永远都不知道我们来过。把步枪给我。我来放哨。”   汉尼转身不看我,还把枪紧紧抱在胸前。   “把枪给我,汉尼。”   他摇摇头。   “你拿着枪我不放心。你弄伤自己就麻烦了。把它给我。”   这会儿,他完全背对我。我拉住他的一只手臂,用力一扭。他猛地挣扎,轻轻松松就挣脱开了我的手,把我推倒在地。他犹豫片刻,然后把枪托猛地向我砸过来,我抬手自卫,枪托狠狠砸在了我的手腕上。   看到我疼得厉害,他好像很担心,但他随即就转过身,开始穿过欧石楠丛。   我大叫着让他回来,可他不理我。我穿上湿透的外套,跌跌撞撞地穿过茂密的草地,跑去追他。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但他甩掉我的手继续往前走,我从未见过他这么坚定。   大雾从海上飘来,我还以为他一害怕,就不会再往前走了。然而,尽管灰蒙蒙的雾气越来越浓,四下里一片死寂,汉尼还是迈着大步往前走,跳过泥塘和水坑,最后来到一座破烂旧农舍,或者说一座破谷仓,不过很难分辨得出。现在这里只剩下坍塌的墙壁,组成一个大致的矩形,里面散落着岩石和屋瓦。或许曾有人住在这里。以大海为生。在小礼拜堂做祷告,试图让上帝永远留在这座岛上,就好像莫林斯我们房间里的蝴蝶标本。   除了汉尼的靴子踏过垃圾的声音,我还听到了其他声音。是说话声,叫喊声。我想让汉尼停下,好听个清楚,到最后没办法,我只好踢了他一脚,他的一只脚被我踢中,随即跌倒在地。他趴在地上,步枪甩了出去。他爬着把枪捡回来,坐在一块岩石上擦掉蹭上的污泥。   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汉尼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我,愤怒地喘着粗气。   “你听。”我说。   浓雾中传来狗的吠叫声,但很难分清狗叫声来自哪个方向,或是距离的远近。无疑是科利尔的狗。那天在莫林斯外面的田野中,母羊让羊羔去吃新长出来的嫩草,结果那条狗把羊羔撕成了碎片,那个时候我就听过这种刺耳的叫声。   “汉尼,我们必须回去了。”我说,“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而且我很冷。你不冷吗?”   我开始颤抖。我的衣服都湿透了,冰冷刺骨。   汉尼看着我,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担心,但他很快转过身,翻过他一直靠着的倒塌墙壁,等都没有等我。我再也没有力气阻止他了。他的身形在大雾中若隐若现,我能做的就是跟在他身后,穿行于迷雾之中。   我终于在一条小溪边追上了他,溪水是奶白色的,顺着一条岩沟流淌,流经松软的欧洲蕨,奔向大海。   不对劲。   我摸摸汉尼的胳膊,他则直视前方。   “怎么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有只野兔坐在小溪的另一边看着我们。   野兔把脑袋转向一边,嗅了嗅,又回头看着我们,抽动着一对长耳朵,刚要跳走,电光火石之间,一条狗从雾气中蹿出来,向野兔猛冲过去,一口咬住野兔,一起翻滚到泥浆之中。野兔蹬了两下后腿,试图摆脱死死咬住它脖子的犬牙,但那条狗死死咬住它的喉咙,来回甩动野兔,片刻之后,野兔的身体就瘫软了。   这次我紧紧抓住汉尼的手臂,拼了命拉他往回走。只要我们现在转身,我想我们就能逃开。但他的两只脚像是扎了根,目光落在我的身后,既不是在看野兔,也没有看那条狗——两个男人从大雾中走出来,站在那里瞧着我们。   CHAPTER 25   来的是帕金森和科利尔。他们穿着蓝色连体服,雨靴上粘着泥浆。围巾遮住了他们的脖子和嘴,贝雷帽向下滴着水。   科利尔的肩膀上挎着一条链子。他拉下围巾,叫狗回来,见狗狗不听话,他走过去,一脚将狗从野兔边踢开,踢得它摔倒在地上。他冲狗扬起手,狗狗带着熟练的顺从,呜呜叫了一声,向后一缩,科利尔就势抓住它的项圈,将链子从项圈穿过去。帕金森一直盯着我们看,吐出的哈气在他的脸周围形成一团雾气。   小溪哗哗地流过岩石和欧洲蕨。   我依然拉着汉尼的手臂,开始往回走,可帕金森的动作快得惊人。他几步就跨过小溪,一把揪住我那件风雪大衣的帽兜,就像科利尔驯他的狗一样,让我乖乖就范。他用力一拽,让我转身面对他,还轻轻地整理好我的外套,不让它继续死死卡住我的脖子。   “你们用不着急着离开嘛。”他说。   他把手从我身上拿开,轻轻掸掉他手上的水。   “你掉进海里了?”他说。   见我没回答,他微微一笑,被我浑身湿透和瑟瑟发抖的样子逗笑了。然后,他注意到汉尼拿着步枪,便把枪夺了过去。汉尼任由他抢走步枪,只是低头看着双脚。   帕金森将枪托搭在肩上,眯眼看向瞄准器。   “从哪儿弄来的?”他说。   “我们无意中发现的。”我说。   “像你这样的家伙拿着这东西有点怪。”他说着扫了汉尼一眼。   科利尔注意到我皱着眉头瞪着帕金森。   “他的意思是你哥哥是个白痴。”科利尔说。   帕金森把步枪拿下来,拉开枪栓,把它打开。汉尼竟然装了子弹。我能看到弹夹最上面的一颗子弹塞在机匣里面。   现在帕金森松开了我,我想拉着汉尼沿我们来时的路往回走,心想他们拿走了步枪,就会放过我们。但帕金森马上又抓住了我的肩膀。   “别走呀。”他说。   “大家都在等我们。”我说。   “是吗?”   “我们今天就走了。”   “走?走去哪里?”   “回伦敦。”   “伦敦?”他说,“你现在连陆地都回不去,更别提伦敦了。”   “我们可以游回去。”我说,科利尔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那不行。”帕金森假惺惺地说,“我可不希望你们淹死。”   “听着,”我说,“我们今天就回家了。那之后你们想在莫林斯干什么都行。想拿什么就可以拿走什么。我不在乎,也没人在乎。”   我这么说,完全是太害怕而虚张声势。帕金森哈哈一笑,扭头看着科利尔。见他们这样,我马上泄了气。   “我可不确定我喜欢那样的指责。我们又不是贼。”他说,“你说对吗?”   “当然不是。”科利尔道。   就在此时,塞萨利的方向传来了婴儿的哭声。狗狗抬起头。帕金森和科利尔对视一眼。哭声停止了。   “听着,”帕金森说,这会儿他变得严肃起来,“这倒算不得什么隐私。但我们不能放你们走。我们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你知道我的意思,对吧?我不希望有任何闪失。”   我看着他,他又用手抓住我的肩膀。   “必须这么做。我和你都无法改变。是你把事情搞砸了。你在错误的时间来到了错误的地点。到房子里去,我们来把问题解决清楚。”   ——●——   我们走到塞萨利,就见伦纳德正把东西搬上车。克莱蒙特也在,正在搬箱子。他看到我们,便停了下来。他看我们的眼神是怜悯,还是内疚?   “愣着干什么,克莱蒙特?”伦纳德说。   克莱蒙特缓缓点头,走到戴姆勒汽车边,把他抱着的箱子放进后备箱。   伦纳德走过来,点燃一根雪茄。科利尔的狗开始大声叫唤,把狗链绷得很紧。伦纳德看看科利尔,随后便屈服了,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副磨损的皮革口罩,套在狗狗的脸上。   “你们肯定很喜欢这里吧。”伦纳德转身面对我们说,“早叫你们离远点,可你们偏偏不听话。”   他吸一口雪茄,看着帕金森。   “你确定有必要这样?”他说,“一个小时后,这里不会有任何曾有人来过的迹象。我若是你,就等潮水退了,把他们送回去,然后当没事发生。他们已经发誓会闭紧嘴巴了。再说了,他们又能透露什么呢?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帕金森瞪着他没说话,伦纳德叹口气。   “那带他们进来吧。”他说。   我不记得我们两个曾试图逃跑或挣扎。我只记得我闻到了潮湿的蕨类植物的气味,听到水在沟里翻涌,以及麻木的感觉,我心里明白,没人来救我们,我们被一群坏人包围了,维尔弗雷德神父一直警告我们必须远离这样的人,但我们从未想到有朝一日我们真的会与他们狭路相逢。这样的人只存在于新闻报道中;他们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没有内疚,欺凌弱者绝不手软。   我们从后门走进塞萨利的空荡厨房,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们只是匆匆看了厨房一眼。地上有个金属盘子,里面装着给狗吃的食物,闻起来像是放了好几个月。科利尔的狗闻了闻盘子里的肉块,便歪着嘴,希望能隔着口罩把肉吃进嘴里。   孩子的哭声再次从某个房间传来。绝望的号哭渐渐转变成轻轻的啜泣,似乎甘心接受了一个现实:没人来哄他。   帕金森打开通往走廊的门。   “走吧。”他说着一点头。   我犹豫了,摸了摸汉尼的手。他在发抖。   “没事的。”我说,“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科利尔稍稍松开了一点链子,在口罩的格栅下,狗自喉咙深处发出吼叫声,还低下头,要去咬我们的脚踝。   “快走。”帕金森又说。   “不要紧的,汉尼。”我说,“别担心。”   我们一走进走廊,伦纳德、帕金森和科利尔就停下来,望着地窖门。门关着,从门的另一边又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汉尼伸出手,又做了个亲吻的动作。   “他怎么了?”帕金森说。   “他想见见埃尔瑟。”我说。   “她不在这里。”伦纳德说。   “那她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她现在和我没关系了。她又不是我的女儿。劳拉昨天带她回家了。你用不着担心他们。他们都是拿了钱的。所有人都得偿所愿了。”   “除了你们两个。”帕金森说。   “我们什么都不想要。”我说,“你们只要放我们回家就行。”   伦纳德看了帕金森一眼,又看着我们。   “如果由我做主,”他说,“我一定相信你们不会透露半个字。但我恐怕这位帕金森先生不这么认为。而且,鉴于步枪在他手里,我倾向于相信他的判断。”   “你知道的,”帕金森对我说,“我认为问题在于你不相信我们能帮他。”   他冲科利尔一点头。   “告诉他们,你的狗把你的手怎么了。”   科利尔举起他的手,他此时没戴那双黑色手套,只用手指慢慢在他的手背上打横画了一条线。   “我的手筋都断了。”他说。   “五年了,你的手动都动不了。”帕金森道,“对吗,科利尔先生?”   “是的。”科利尔说,“一只手的车夫,简直就是个废物。”   “那现在呢?”帕金森问。   科利尔把他的手握成拳头又张开,突然抓住汉尼的胳膊,把他吓了一跳。他哈哈大笑,很高兴看到帕金森赞赏的笑容,然后松开了汉尼。   “我以前得了喉癌。”帕金森说着用一根手指按压他的喉结,然后用手画了个星形,表示癌症痊愈了。   他搂住伦纳德的肩膀。   “再看看我这位朋友,身强体壮吧。一点也看不出他得过关节炎。”   伦纳德看着我笑了。我之前并没有注意到,但帕金森说得对。伦纳德走路不再一瘸一拐。   “汉尼好得很。”我说,“我不希望你们对他做任何事。”   帕金森干笑两声,摇摇头。“真有意思。”他说,“你们这些信教的人偏偏对那些什么都做不了的东西死心塌地,为什么就不相信你们眼前的人呢?依我看,人们只看到他们想看的东西,对吗?但有时候你没有选择。有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真相都会出现。对吗,科利尔先生?”   “是的。”他说。   帕金森一颔首,科利尔再次抓住汉尼的手臂。这次他没松开。汉尼猛地挣扎。我奋力去掰科利尔的手,我只顾着对付科利尔,只是隐隐注意到帕金森把伦纳德推开,拿起了步枪。   枪声骤然响起,震得天花板上的灰尘扑簌簌向下落,尖厉的枪声在我耳畔取代了所有其他声音。一枚死弹弹壳沿走廊滑了出去,汉尼侧身摔倒在地,紧紧抓着他那条血肉模糊的大腿。   帕金森又把步枪挎在肩膀上,冲着在地上疼得扭动却没有吭声的汉尼说话。   “现在你必须有信仰。”他说,“你喜不喜欢都不重要。除非你希望带回家的既是个瘸子,又是个傻瓜。”   克莱蒙特听到枪响就走了进来,这会儿站在伦纳德身边,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伦纳德注意到他那目瞪口呆的样子,便用手肘捅了他一下。   “别傻站着,克莱蒙特。”他说,“扶他起来。”   克莱蒙特向后退,但帕金森用步枪对准了他的胸口。   “嘿,你还没付清全款呢,克莱蒙特。”   “放我回家吧。”克莱蒙特央求道,“你们要我做的事我都照做了。”   “是呀,迄今为止是这样。但你依然欠我们不少,还完了我们才能两清。”   “我妈妈肯定不放心我来这里。我不能待太久。”   “克莱蒙特,我认为你没有选择。除非你想回海弗利基。你知道我们做得到。上次我们做起来就轻而易举。你当时没有能力逃出来,现在依然没这个能耐。莫林斯将被付之一炬。而当地人发现看守房子的人形迹可疑。现如今你要是犯了纵火罪,你说你会有什么下场呢,克莱蒙特?”   克莱蒙特看看他,然后跪在汉尼身边,轻轻让他仰面躺着,把一只手伸到他的肩膀下面。汉尼疼得五官都皱成了一团。他就像我知道的小时候的汉尼一样号哭着,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就像是一条搁浅了的鱼。那时候他要么是从后院的苹果树上掉下来,摔断了手腕,要么是摔下脚踏车,下巴磕到了胡普巷的地面。我一直很讨厌他哭。他一哭,就表示我没有保护好他。表示我失败了。   “这边。”克莱蒙特说,示意我用手搂住汉尼的另一边肩膀。   汉尼张开眼睛看着我,完全不知所措,然后,他脑袋一歪,昏了过去。我和克莱蒙特扶他起来,摇醒他,让他把身体重量放在没受伤的那条腿上,他那条中弹的腿则蜷曲着,在走廊里留下一道血痕。   伦纳德从衣兜里拿出一串钥匙,打开地窖门。他走下去,在手里晃了晃钥匙,婴儿的哭声随即变成了尖叫。   CHAPTER 26   那天是六月一号,外面的街上雾蒙蒙的,天气闷热,预示着当年夏天必定酷热难耐。天气越来越阴沉,眼看着就要下雷暴雨。所有的一切都放缓了,动也不动。几个小时了,停在悬铃树上的林鸽都很安静,没有任何动静。一只大黄蜂落在窗台上晒太阳,我敲敲窗玻璃,它都没飞走。隔壁邻居家的猫四处寻找阴凉处,不再捉老鼠,也不再对它们留在门阶上的金丝雀感兴趣。   我正在为明天的考试修改《哈姆雷特》。那是期末考试。考试结束后就放假了。学校里早就变得不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就连老师在内,再也没有人关心,我能看得出这是为什么:在特定的生产运行末期,肠道工厂生产线逐渐减速了。然而,我却不知道这条生产线生产了什么。我感觉现在和开始时没什么区别。只是在通过肠道的时候弄得有点脏。   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十六岁了,但这个世界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开放。每次看到父亲,我都觉得工作和上学其实并无二致。人要获得资质,从一个系统到另一个系统,仅此而已。平淡无奇是无可改变的事实。而其实生活就是如此。   此时此刻,母亲并不在我身边,但我老是感觉她就在我的周围踱步,等待着我的考试成绩公布的那一天,然后拖着我进入她认为我应该过的生活。即,历史、拉丁语和宗教教育都要拿到优秀,取得神学学位,再去上六年神学院。我当然可以反抗,坚持要求自己的权利,但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所以说服她的机会并不大。届时,我就和被科利尔那条狗咬死的野兔差不多。   科利尔。帕金森。自从我们从罗尼回来,我每天都想起他们。已经过了两个月,在塞萨利发生的事历历在目,我却依然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到底对汉尼做了什么,使得他能够独自走上地窖台阶,穿过欧石楠丛,跑过沙滩,去找开着面包车来找我们的伯纳德神父。他们到底是怎么在地窖里治好了他那条血肉模糊的腿?   回到莫林斯,我把对伯纳德神父说过的话又对母亲说了一遍——我们去科德巴洛看鸟,结果汉尼从岩石上滑了下去,锐利的岩角划破了他的裤子。我很容易就撒了这个谎,我没有存心撒谎,也没有任何内疚,因为我也不知道真相是怎样的。   母亲没有追问。她之前担心我们的去向,已经精疲力尽了,而且,她在出发的时候还很开心,现在却因为这次旅程耗尽了心神。大家麻利地把旅行袋搬上面包车,都没有说话。唯一的声响便是沉甸甸的果实咚咚从苹果树上落下。   贝尔德博斯夫妇还是很想看击界碑列队游行,大家都很累,并且急着离开这个地方,却还是同意回去的路上在小海格比停一下。然而,当我们来到那里,只看到一派荒凉的景象。暖风吹拂着疯长的草地,草丛里布满了过早从茧里醒来的昆虫。根本看不到牧师的影子。往年都有人聚集在绿地上,手执柳树和桦树的树枝,准备好划出教区的界限,此时他们却都闭门不出。我们只好开车回家。   后来汉尼回了派恩兰德,我发自内心地高兴。我很不喜欢从罗尼回来后的他。他变了。他似乎再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他很疏离,不喜欢交流,对他周围其他的一切更感兴趣,他仔细打量它们,仿佛是第一次注意到。他退化了。不管他们在塞萨利对他做了什么,都让他忘记了学到的一切,让他重新变成了无知的孩子。   现在他回家来过圣灵降临节假期,看起来又没什么不同。依然始终带着呆呆的笑容。依然一坐几个小时,动也不动,只是瞪着眼看。我受不了看到他这样,于是,从他回来之后,我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待在我的房间里。他一次都没进来找过我。   父亲和母亲拒绝接受这样的现实。他们明知道哪里不对劲,知道他变了,却从不提起。母亲回商店上班,父亲去了他在市中心的办公室。而且,他们都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这么不开心,为什么我就不能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为什么我总是想太多?   ——●——   太阳钻进云层,空气变得十分潮湿。我把窗户开到最大,可惜还是没有一丝风吹进屋里。我看到一辆车沿公路开过,它的对面开来了另一辆车。穿着衬衫的邮递员骑着脚踏车从悬铃树的树荫下经过。   我继续修改《哈姆雷特》,读到了第一幕的末尾,“这世道分崩离析,我命途多舛,竟是为纠正它而生。”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楼下有砸碎东西的声音,然后母亲大叫起来。我走到下面的厨房,见我进来,她猛地转过身,瞪着我看。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巴微微张着,嘴唇在一动一动,说出断断续续的话。她最好的果盘摔得粉碎,碎片散落在她的双脚周围。她回头看着汉尼,这会儿,他坐在桌边,手平放在桌上,面前摆着一杯茶。   “怎么了?”我说。   然而,母亲尚未回答,汉尼就开了口:“没什么,老弟。”   ——●——   母亲给父亲打电话,他马上就赶了回来,火急火燎的,还很慌张,以为家里出了严重的事。当他听到汉尼说话,他哭了。   父亲给贝尔德博斯夫妇打电话通知他们这个好消息。贝尔德博斯先生又给神父宅邸打电话,把这事告诉了邦丝小姐。隔壁邻居以为出了什么乱子,便过来看看,她也哭了。   他们一个个来到我家,母亲带他们到厨房,汉尼依然坐在那里。她让他不要动,生怕换了个房间就会打破魔咒。一开始,他们进来后都小心谨慎,仿佛坐在他们旁边的是一头狮子,他们轮流和他坐在一起,拉住他的手惊叹一番。   贝尔德博斯太太见母亲依然处在震惊之中,对发生的一切仍不确定,便拍拍她的手,说道:“奇迹出现了,埃丝特。真的是不折不扣的奇迹。”   母亲看着她,“是呀。”她说。   “不然还能管这叫什么呢?”贝尔德博斯先生笑着说,“上帝赐福于你了。”   “是的,正是如此。”母亲说着握住汉尼的双手。   “就跟《马太福音》里的故事一样,是吧,大卫?”邦丝小姐说。   “是的,”大卫说,“哪个故事来着?”   “第九章 ,三十二节。”邦丝小姐说,“耶稣治愈了那个哑巴。”   “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在祈祷,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说,“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请求上帝治好安德鲁。上帝都听到了呢。”   “没错。”母亲凝视汉尼的双眼说。   “也要多亏他喝了圣水。”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是的,还有圣水。”贝尔德博斯太太说,“真正治愈汉尼的就是圣水。”   “真遗憾维尔弗雷德神父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切。”母亲说。   “我也是。”邦丝小姐道。   “他要是看到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对吗,雷格?”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贝尔德博斯先生笑了笑,轻轻擦掉眼角的泪水。   “你怎么了,雷格?”贝尔德博斯太太站起来安慰他。   “我能感觉到他。你难道感觉不到他吗,玛丽?”   “我能。”贝尔德博斯太太说,“我能。”   “上帝保佑你,安德鲁。”贝尔德博斯先生说,他把手伸过桌子,拉住汉尼的手,“是你把他带到了这里。他现在和我们在一起了。”   汉尼笑了。贝尔德博斯太太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开始祈祷。房间里的人手拉着手,一遍遍地吟诵主祷文。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   ——●——   伯纳德神父去教区巡视,一回到神父宅邸,就看到邦丝小姐给他留的字条。他又按了一下门铃,等人来开门,我透过前门的磨砂玻璃认出是他。我打开门,他笑笑,不过他看起来——怎么说呢——有点紧张,甚至还有点生气。我从未见过他这样。   “你好,通托。”他说,“你好吗?”   “很好,神父。”   父亲走进走廊,把手从我的肩膀上方伸过去,和伯纳德神父握手。   “神父,我们这里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说。   “我听说了,史密斯先生。”   “他在厨房。”   伯纳德神父走进来,大家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他们都期待他证实这的确是奇迹,好让他们享受这个奇迹。   “神父。”母亲说。   “史密斯太太。”伯纳德神父说。   我们从莫林斯回来都好几个月了,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依然很紧张。   “对了,”父亲坐在汉尼身边,一把搂住他,“你不和伯纳德神父打个招呼吗?”   汉尼站起来,伸出手。“您好,神父。”他说。   ——●——   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没过多久,我家就挤满了人。来的人太多,我们只好用一本电话簿卡住前门,让它开着。   之前众人还满心疑虑,唯恐汉尼会像突然说话一样,突然又不能说话了,现在,人们早就把这个担心抛到了脑后。汉尼恢复了健康,他们都在赞美上帝。他们围在钢琴边吟唱,像孩子一样哈哈大笑。   母亲带着汉尼从众人身边一一走过,向他们展示她和我们得到了多大一份恩赐。汉尼就像圣杯一样从他们身边走过,每个人都因为他而陶醉狂喜。只有伯纳德神父独自坐在一边看着这一幕,他的膝盖上摆着一个纸盘,吃着我帮母亲很快准备的三明治。   我拿着一盘空杯子从他身边经过,他说道:“通托,我能和你聊聊吗?”   我们走到外面的花园,还有几个教区里的人在那里抽烟,称赞父亲种的大丽花。伯纳德神父和他们打了招呼,我们走到尽头,那儿的苹果树下有一张长凳。   我们坐了几分钟,听雨燕在地铁线另一边的垃圾场飞来飞去,看它们如同一个个黑色箭头,时不时穿过花园,捕捉在温室上方飞来飞去的昆虫。   伯纳德神父坐下,解开衣领扣。天气闷热,他出了很多汗,他的黑色衬衫腋下有一圈圈白色盐渍。   “现在你知道什么叫奇迹了吧,通托?”他望着房子说。   “是的,神父。”   “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神父。”   “安德鲁,他怎么会?”   “我不知道。”   “我是说,他现在怎么样?”   “我想他很好。很开心。”   一只蜜蜂从苹果树向他飞过来,他挥挥手,把它赶走。   “到底怎么了?”他说。   “神父,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心里清楚。”   “上帝治愈了他。”我说,“就跟《马太福音》第九章 三十二节说的一样。”   他看着我,皱起眉头。   “耶稣治愈了那个哑巴。”我说。   “是呀,我知道那个故事,通托。”   “汉尼也经历了同样的事,神父。”   “是,但你知道结局吗?”   “不知道,神父。”   “那就去查一查吧,通托。我只能说我身边坐了一位伪君子法利赛人。”   “您是什么意思,神父?”   他目光灼灼地直视我的眼睛。   “你和安德鲁在科德巴洛的那所房子里肯定遇到了什么事,而且与上帝无关。”   我看着他,又看看我家的房子。   “你们为什么到那里去?”他说,“我还以为我们达成了一致,要远离那个地方。”   “汉尼想去看鸟。”我说。   他知道我在撒谎,难以掩饰受伤甚至是愤怒的表情,然后,他再次轻声开口。   “通托,”他说着向前挪了挪,“如果你牵扯进了一件你本不该牵扯的事情中,那我可以帮你,你知道的,是吗?别害怕,和我说说。”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答。   “我指的不是克莱蒙特说的那些废话。聪明人都会耍花招,”他说,“让你相信各种各样的事。”   “您是说催眠师?”   “不是,但也差不多。不管是什么,都不是真的,通托。都不能持久。而且,我讨厌这份幸福被毁掉。”   “您觉得汉尼就是遇到了这种事?您认为他被催眠了?”   “当然不是。但要由你来给我一个更好的答案。”   “我不知道该告诉您些什么,神父。”   此时突然响起一阵笑声,我们都看过去。汉尼出来了,和坐在温室边长凳上的教区俗人委员[1]还没说几句话,一群孩子就拖他去踢球。最后孩子们赢了,汉尼带着球满花园飞奔,他们就在他后面追,要把球从他脚下抢走。   “他们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是上帝促成了这个奇迹呢?”我说。   “你是说让他们相信?”伯纳德神父说。   “是的。”   “那是谎言,通托。”   “也可以说成是信仰,神父。”   “别自以为是。”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我们转身看着房子里的人。有乐声从屋里飘到外面。   贝尔德博斯先生正在吹口琴。母亲在和父亲一起跳舞。我从未见她这么开心,她这个年纪就该这样才对。她还没到四十岁呢。   现在我想起父亲母亲,就会想到那天下午,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则搂着她的腰。我看到母亲的裙摆在她那纤细的脚踝周围飘动。她穿着一双坡跟鞋。父亲的衣袖向上卷起,眼镜放在衬衫口袋里。   父亲抱着母亲,她身体一歪,快乐地大叫,开玩笑地拍着父亲的手臂。   “她完全变了一个人。”伯纳德神父道。   “确实。”   “这个样子才适合她。”   “是的。”   他低头看着双手。   “我很快就要走了。”他说。   “您现在就回牧师宅邸?”   “我是说离开这个教区,通托。”   “教区?为什么,神父?”   “我决定回贝尔法斯特。主教不同意,但我认为这么做最好。我不确定我留在这里还能做什么。反正现在是不能了。”   “您不能走。”我说,“那谁做我们的牧师呢?”   他笑了,斜睨了我一眼。“我不知道,通托。总会有人来的。”   他重重地吁出一口气。   “听着,我也不愿意走。”他说,“但我不是他们想要的,或者说,我不是他们需要的那种神父。我不是维尔弗雷德·贝尔德博斯,对不对?”   他弯下腰,捡起掉落在他脚边的一个苹果。苹果上面都是煤渣色的小洞,是被黄蜂咬出来的。他拿着苹果在手里转动,又将它丢到栅栏边的长草丛中。   我想了一下,然后说:“神父,您能在这里等一会儿吗?”   “可以。”他说着向后一靠,我走向盆栽棚。   里面很热,弥漫着一股陈旧土壤和木榴油的气味。父亲的工具挂在生锈的钉子上,工具上方摆着几个开裂的旧花盆,父亲总说要用胶水把它们粘好。花盆后面的播种盘下面有个塑料袋。我把塑料袋拿下来,回到伯纳德神父身边。他把一只手臂搭在长凳背上,看着人们在房子里载歌载舞。   “这是什么?”他说。   “我认为您有必要看一看,神父。”   他看了我一眼,拿出塑料袋里的本子。他把本子打开,马上又合上了。   “是维尔弗雷德神父的日记。”他说着,把日记递过来,让我拿回去,“你说过你不知道日记的下落。”   “我把它保存得很好。”   “你是说你偷了日记。”   “我没偷,神父。是我无意中发现的。”   “拿走,通托。把它扔掉。”   “我希望您看看。”我说,“我希望您知道维尔弗雷德神父到底遇到了什么事。然后您就能知道,他们都看错他了。他根本就不是他们以为的那个人。”   “你在说什么?”   “他抛弃了信仰,神父。这就是证明。”   “我不会看别人的日记,通托。”他说,“我很惊讶你竟然偷看别人的日记。”   “现在不重要了。”   “那就更有理由维持现状。”   “求您了,神父。那样他们就不会老拿您和他作比较了。”   他叹口气,看了半分钟,然后闭上眼睛。   “神父,请您把全部内容都看了。”我说。   “我看过了,通托。”   “然后呢?”   “什么然后?听着,”他说,“这不能改变什么。我认为所有人早就在怀疑维尔弗雷德神父抛弃了对上帝的信仰。如果他们选择忽略这一点,那我能做的就很有限了。”   “您说他是不是自杀的,神父?”   “通托……”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你知道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但您肯定有您的看法。”   “他是意外死亡。”   “您是这么认为的?”   他思考着,把拳头放在鼻子下面,重重地吸气。   “如果他们在记录中写了那是一次意外死亡,通托,就说明事情已经盖棺定论。要把流言蜚语保持在最低限度,就只能把这当成是事实。听着,我知道人们都在谈论这件事,这一点不可避免,但不会有人老揪着一件事不放。他们迟早会接受他已经辞世这个现实。至于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都无关紧要。”   “但真相就在那里,神父。”我冲着日记一点头,“难道人们不应该知道真正的他是怎样的吗?贝尔德博斯先生不应该了解真相吗?”   伯纳德神父冲我挥了两下日记本。   “他看了日记,能了解什么呢?一个失心疯的病人说的呓语,与真相有什么关系?你应该做的就是一把火把日记烧了。我说真的,通托。用报纸把它裹上,烧了这个该死的东西。”   “然后任由贝尔德博斯先生永远不知道真相?”   “他现在很开心。你也看到他刚才在屋里的样子了。他很确定他的兄长现在平和喜乐,你为什么还要让他相信相反的结果呢?”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说道:   “通托,真相并不总是一成不变的。事实上,从来都不是这样的。真相有很多版本。有时候,要谨慎选择你愿意让人们得知的版本。”   “但那是谎言,神父。您曾经就是这么说的。”   “那说明我当时和你一样天真。听我说,我在这种事情上很有经验。所以一开始我才会被派到圣裘德来。”   “哪种事情上?”   “控制真相。你知道的,对于我的这一面,你母亲并不了解。我并不是要揭露关于维尔弗雷德的秘密,我只是在帮助他们压制谣言。然而,如果所有人都认为应该把我蒙在鼓里,那我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这么说,您真的认为他是自杀的?”   他想了一会儿。   “你还记不记得曾经问过我贝尔法斯特是什么样子?”   “记得,神父。”   “很好,那我来告诉你吧。那个地方就像个蚁巢。”他说,“一个经常被木棍搅乱的蚁巢。人们一会儿冲向这里,一会儿冲向那里。然后那根棍子又出现了,所有的一切再次发生变化。   “新教徒从伯恩迁到巴莱斯兰,巴莱斯兰的天主教徒则回到了伯恩。伯恩的天主教徒太多了,可他们宁愿两个人睡一张床,也不愿意同新教徒一起住在满是空房子的街区。于是,他们穿过老公园路,来到巴里伯恩,巴里伯恩的新教徒则回到了天主教徒不屑去住的房子里。在房子之间那些处在歧见分界线上的街道,他们把所有物品打包,穿过街道,交换房子,从街对面冲彼此大呼小叫。告诉你吧,有些街道都换了五六次名字了。疯狂吧。”   “伯恩在什么地方,神父?”   说来也怪,他多次提到这个地方,我却从未问过他这个地方在何处。   他用手指在虚空中画了一个五角星。   “可能是弗莱克丝大街,可能是胡克大街,查塔姆,奥克菲尔德,也可能是克拉姆林。但这只是我的看法而已。你要是问别人,肯定将得到不同的答案。人们一半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贝尔法斯特的什么地方。”   他看着我,发现我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他叹口气,轻笑一声。   “听着,”他说,“如果你是一个牧师,就要听各种各样的事。而如果你是贝尔法斯特的牧师,那就要控制各种各样的事。而当你是阿尔多尼的牧师,你就希望什么都不知道。那里的谣言满天飞,谁对谁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做。谁是告密者。谁是北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成员。谁不是。谁的儿子在大牢里。谁的老爸在枕头下面藏了支手枪。谁是你的朋友。谁与你为敌。他们都盼着我给他们正确答案。此时就需要耍手段了,通托。你要让他们相信你知道正确答案。天知道如果我把知道的都说出来,那个地方肯定会乱成一锅粥。他们不该管我们叫牧师。我们其实是平息麻烦的人。”   他又看看母亲、父亲和其他人。   “我肯定他们都很清楚,您其实只是想帮助他们。”我说。   “或许吧,但他们看来再也不需要我的帮助了。现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没有人会把维尔弗雷德当成坏人。”   “是吗?”   “你也看到他们在厨房里的样子了,通托。他回来赐福给他们所有人。我认为,他们并不关心他是怎么死的。”   ——●——   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能是松了的楼梯栏杆——毕竟他们上钟楼的时候,那个年轻的警察一握,栏杆就坍塌了。可能是黑暗中在第一级楼梯处失足了——楼梯顶端的灯泡坏了。可能是旧地板偏离了托梁。可能与这三者皆有关系。也可能都没关系。只有一点很明显,或者说最容易看出来,那就是这是一次不幸的意外。   当时天还没亮,贝尔德博斯太太就打电话来了,母亲还没讲完电话,我就知道是维尔弗雷德神父死了。   所有人都在教堂,她说。出了一件可怕的事。   我、母亲和父亲也来到教堂大门前,大雪之中这里聚集了很多人。早就有人用救护车把维尔弗雷德神父送走了,我们站在那里其实一点用也没有。但除此之外,没人知道该做些什么。   一个警察站在台阶上,不让人们到教堂里去。他既要表现得令人生畏,又要显得充满同情心。牧师宅邸边停着一辆警车。我看到邦丝小姐和一个警察坐在后座。她不住地点头,用一张纸巾擦眼泪。   “可怜的琼。”一个清洁女工说,“是她发现的。”   母亲尽力表现得同情,不过我很清楚她很气愤邦丝小姐竟然得到了这么多的关注。她又气什么呢?那个傻姑娘都崩溃了。   邦丝小姐照常在早餐时间来到牧师宅邸,但到处都不见维尔弗雷德神父,他的床是冷的,显然没人睡过,她不由得担心起来,便去教堂里找他。她在法衣室和圣器收藏室都没找到他,便想起他最近喜欢给书籍整理和分类,就要去大门边的书橱看看,结果在钟楼楼梯的底部无意中发现了他。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脑袋撞在最下面一级楼梯的边缘,一把古老的宝剑落在距离他张开的手掌几英尺远的地方。   ——●——   这是一起一目了然的案件。如同他们最初以为的那样,是一次意外死亡。一个年迈的牧师失足摔死了。那把剑是怎么回事?是否有人闯入,他持剑自卫?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当时还有人在场。教堂是从里面上锁的。但人们在午夜时分还听到钟声了。这自然很奇怪,但没有理由加以重视。教堂里常有钟声响起。宝剑和钟声都证明不了什么,因此被忽略不计。通过这两点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为维尔弗雷德神父举行葬礼那天,冬季的冰雪都消融了。整个教区的人都身着黑衣来参加葬礼,他们站在大北方公墓滴着水的树下,然后返回社交中心守丧。   没有人停留太久。邦丝小姐什么都吃不下。麦卡洛夫妇坐在主日学校的孩子们制作的纸板摇篮旁边,吃着猪肉馅饼,向亨利投去指责的目光,仿佛他们是在怀疑神父的死都是他的错。贝尔德博斯夫妇累坏了,其他教区的教徒没完没了地过来凭吊,这些人并不显得十分悲伤,而是为这件事对他们教区的影响有些紧张和不解。圣裘德现在会怎么样呢?   他们和贝尔德博斯先生握手,亲吻贝尔德博斯太太的脸颊,然后走到一边聚在一起,一个个都身着外套。他们很快吃掉三明治,喝光杯中的饮料。   最后只剩下我、父亲和母亲三个人,我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好把一盘盘吃剩的三明治和只剩下半杯的啤酒收走。桌子收拾干净了,母亲便把抹布搭在厨房的水龙头上,父亲关上灯,然后,我们走到外面的雪水中。一条生命的结局竟是如此,真是毫无意义可言。   ——●——   在这段时间,主教派了一位年纪很大的牧师来临时接替维尔弗雷德神父几个星期。他还算能干,但没什么特点。我甚至都没记住他的名字。可能是麦克尔。也可能是马尔科姆。他只负责带领教众做弥撒,接受忏悔,他可能觉得只做这些有些大材小用,于是相当认真地当起了临时代理牧师,不是派我们这些祭台助手去牧师宅邸的花园里拔花坛里的野草,就是去给圣器收藏室重新刷漆。   一个周日,在做完弥撒后,他派我去钟楼检查是否有鸽子落在那里。他说,格雷夫森德的教堂钟楼里就常有鸽子,弄得他很伤脑筋。它们的粪便落在古老建筑的灰浆上,造成了破坏。如果发现了鸽子,他就得让敲钟人敲《爱尔兰三重奏》。只有《爱尔兰三重奏》能赶走鸽子。他真是气坏了。   钟楼的楼梯已经加固。栏杆都换了新的,灯泡也是新的。在木匠来整修之前,膨胀弯曲的地板上铺了厚地毯。   钟楼上当然没有鸟。上面很安静。钟一动不动地悬挂在框架上。我走到满是污垢的小窗边向外张望。小窗朝南向光。现在是二月。下了几场大雨,雪都融化了,四周的街道都很湿滑。今天是周日,下面的街道悄无声息。偶尔有一辆车亮着车灯从路上驶过,但此外没有任何车辆。还可以看到城市里的其他街道、房屋、低层公寓、一道道分布很广的绿色植物带,以及较高的灰色建筑。我忽然想到我的未来就在那里,不由得心中一凛。   我正准备下楼,角落中的一抹色彩吸引了我的注意。是维尔弗雷德神父的法衣。有他在大斋节穿的紫色法衣,有在圣灵降临节穿的红色法衣,有工作日穿的绿色法衣,还有他近来为圣诞节准备的白色法衣。警察竟然没看到这些衣服。我估计这是因为这几件法衣看起来就像一堆丢到钟楼里的废物,而钟楼不过就是能打钟的阁楼罢了。但法衣不是胡乱丢弃在那里,而是整齐叠好,皱褶都抚平了。最上面摆着他的十字架、《圣经》和白衣领。以及他的日记。   * * *   【注释】   [1] 非教士,掌管教区世俗事务。   CHAPTER 27   大家都开始回屋了。父亲沿小路向我和伯纳德神父所坐的地方走过来。   “神父,请进来吧。”他说,“安德鲁要为我们读《圣经》。”   “啊,好的,史密斯先生。”伯纳德神父说。   “这可真是太棒了。”父亲说着又和伯纳德神父握握手,才走回屋里。   一辆列车疾驰而过,留下很多废弃物和阵阵灰尘,然后,地铁又开始发出清晰的嗡嗡声。在地铁线那一边的灌木丛地带,雨燕在长满甜菜色野草的草坪及被太阳烤干的土壤之上飞来飞去。我们看着它们如同蝙蝠一样敏捷地在空中作U字形急转弯。   “你会把日记丢掉的,是吗,通托?”伯纳德神父说。   “是的,神父。”   “那就没问题了,是吧?”   “是的,神父。”   “那我们进屋吧。”他说,冲正示意我们快点的父亲摆摆手。   ——●——   我知道伯纳德神父说得对,为了贝尔德博斯先生好,我也该把日记毁掉,但我没有,我始终没有那么做。   我把他的日记看了很多遍,里面的内容就像一则著名的神话故事,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特别是对他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的那一天。   那一天开始的时候,与在莫林斯的其他日子没什么不同。天气一如既往地恶劣。大家聚在客厅里一起祷告。各种形状的黑影在房子里移动,就像是多余的宾客。但在晚饭之后,天空中竟然霞光万丈,他突然来了兴致,要外出看海。   他写道,出于很多原因,他以前从未去过那里。当地传说中变化无常的潮汐阻止了他的脚步,况且,要去海边,就得穿过公路边的沼泽地,而且,下了雨,水坑里的水溢了出来,水流到公路上,根本看不到路面在何处。他到了海岸线之后会发现什么?自然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只有烂泥和大海留下的废物。他担心自己是在浪费时间,这让他开始思考,他不来海滩,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主要原因。他的教区居民来到莫林斯,时间就是他送给他们的礼物,他现在把时间收回来是很不公平的。他必须随叫随到,这很重要。   但靠近大海的渴望不曾减去一分一毫。这就跟以往上帝对他的要求一样强烈。他没有选择,只好穿上外套,带上日记本,去回答上帝的问题。他认为就是因为没去过大海边,所有才有这么强烈的渴望。毕竟,基督徒的责任不就是寻找、前进和担当传教士吗?不是像带一件商品似的把上帝带到全新的土地上,而是要让上帝成为那里一个明显的存在。让上帝从大地上升起。上帝已经无处不在了。人们只需要注意到他。   他很肯定上帝将与他一同行走在沙滩上,给予他指引,向他解释他需要带回圣裘德的经验教训。上帝将告诉他,对于那些没能来朝圣的人,对于那些错过上帝给予朝圣者的特殊关注的人,他可以把哪些智慧之言投入他们的精神布施箱。为了教区居民,他那些一同来朝圣的伙伴不会连一个小时独处的时间都舍不得给他。他们肯定能理解他去海边是很重要的。   他认为他就像拉斐尔前派画作中的牧人,在古树的斑驳阴影下打瞌睡,思想随着鲜花和飞舞的昆虫飘向了更崇高的事物,也有可能大脑中一片空白。他的羊在山坡上,他虽然不能即时保护他们,但在一段时间内他们在牧场里到处吃草,虽然无人照料,却还算安全。是的,他们会理解的。   但如果去海边是上帝的意愿,那么,当他穿过沼泽边的公路,心里隐隐出现的担忧是怎么回事呢?他感觉他打扰到了什么。他有种越来越不安的感觉,仿佛沼泽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他写道,那里是一个凶险的地方,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而且,那里似乎很擅长保守恐怖的秘密;堤岸这边的干芦苇向另一边的干芦苇窃窃私语,从它们的暗语中能了解到一点点这些秘密。   此情此景,让他想起古希腊历史传说故事书中一幅关于冥河的插图,那本书是他小时候唯一的一本书,比放在壁炉架上的家用《圣经》还要厚。那本书的封面是一层层的纸糊在一起的,他在书里读到了很多故事。珀耳修斯。提秀斯。伊卡洛斯。波斯王薛西斯一世要在达达尼尔海峡上架设一座桥,进而实现毁灭古希腊的目的。还有跪在林间水池边的那耳喀索斯。地府中摆渡亡灵的神明卡戎。卡戎来到这里,一定会有熟悉的感觉吧,他乘坐他的小舟,就可以在沼泽地上漂浮。   他再度审视他的感觉,归根到底还是他为什么要来这里这个问题。他发现他其实不是害怕,也并不担忧。他怀有的是一种紧张又兴奋的感觉。在那里伺机而动,监视着他的,并不是恶毒之物。那是上帝存在的证据。他把想到的《诗篇》中的一句经文匆匆写在了本子上:愿天欢喜,愿地欢乐,愿海怒吼,愿海与人都欢乐。   这里不该有任何东西使他机警,此处有的唯有快乐。英国的这个角落此时此刻属于他们,他们发现了这里,并且会因为这个发现而得到赐福。春天,上帝在麦田和牧场中,上帝在雨露中,在雨后的阳光中,使每一片滴着水的树叶和树枝都光华万丈。上帝在羊羔的叫声中,在雨燕在旧谷仓屋檐上搭的小巢中。而且,这里的海岸虽然阴冷荒凉,但上帝依然在忙碌。上帝展露出狂野的一面,让大自然里的大海起起伏伏,咆哮怒号。在耶稣温柔地执行圣职期间,暴力的阴影就一直跟随他,他用风和水来考验人类。但是,如果天气能够变化,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了。上帝的清洗中也存在着善。一个更好的世界从昔日世界的残骸中冉冉升起。   他意识到这些之后,便感觉沼泽似乎放松了警戒。他竟然注意到了一般在莫林斯见不到的飞鸟,而他在伦敦更是从未见过它们。有黑鸭,雌麻鸭。他还看到一只洁白的白鹭正在啄食吸附在芦苇上的水蜗牛。   他看到在沼泽深处,一群棕色小鸟把一只布谷鸟团团围住。那种小鸟很可能是芦鹀。他从书里看到过,布谷鸟喜欢利用它们的鸟巢作为伪装,它们与世隔绝,编织出柔软美丽的圣杯状鸟巢,好保护它们的蛋不受恶劣天气影响。   事实证明,公路并没有都被洪水淹没,与他在房子里看到的不一样。路面上只有浅浅一层水,水很清,没有丝毫涟漪,就像是一面薄镜子,反射出从他头顶上方飘过的冰冷马头状积云,而蓝天白云看起来是那么清新爽朗。他注意到,只要他一动不动地站上很久,就能感觉好像低头看到的是蓝天,无垠的天空就在脚下。他用脚尖打乱了积水,继续往前走,渐渐体会到一种异样的眩晕感。   沙丘投下的阴影被拉长了,他发现自己走在连绵的阴影中,然后,柏油路面消失了,沙滩出现在眼前。   沙滩肯定具有某种魔力,才能诱使人们与沙子进行亲密接触。穿着鞋走在沙滩上似乎是一种浪费。他认为有必要记录下一个事实:他脱掉鞋子,卷起了裤腿。   他穿过滨草,爬上斜坡,体会着沙子在他脚下坍塌的美妙感觉。沙子落在他的大腿上,立即传来一股灼烧感。他的脚接触到下面的沙子,感觉冷冰冰的。他已经七十三岁了,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又恢复了活力。   他来到沙丘顶端,累得气喘吁吁,他站着不动,试图放缓呼吸,欣赏眼前的美景。他想到多年以前他在圣埃德蒙学院的导师给他的建议,而那位导师是一位敏锐的业余自然主义者,就跟他一样。   “首先用眼睛看。”他这么告诉他,“然后用心看。要有耐心,你将注意到大多数人都注意不到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对于这个建议,他只是接受了它的字面意义,视之为一种比喻,即要专注于上帝创造的世界中各种事物的依赖关系,他还把这条建议用在了他身为牧师的职责上。   他学会了密切关注他的教区居民,观察他们在圣礼的进展,方便他更好地纠正他们,让他们始终走在前往天堂的大道上。这是他的职责,只有这样他才能完成使命感。他们的路也是他的路。如果他们最终能找到平静,他也可以。   他看着,等待着,开始看到草随风摆动,风带来了细微的声响。他开始看到,在广阔的海面上,阳光追逐着阴影,海水的颜色则随着阳光不住地变化。先是蓝绿色,深蓝色,暗蓝灰色,随后是钢灰色。简直美得令人窒息。地平线将大海和天空分开,布满了几何图案,有远处法尔德半岛的工业区,往南可以看到科德巴洛的空阔欧石楠丛和空荡的房子,以及灰蒙蒙的弗内斯造船厂。   他还看到了美轮美奂的海滩小镇,镇子的白色房屋一直延伸到海岸,过了小镇就是坎特伯里山脉,山势险峻,嶙峋的峭壁沐浴在渐渐低垂的阳光下。   海鸥飞翔,将他的目光再次拉回到了海滩上。他以前从未注意到它们的叫声。事实上,他以前从未想过要注意海鸥的叫声。就在他跌跌撞撞地爬上沙丘的时候,可能把海鸥吓走了,现在,他在那里站了几分钟,海鸥知道他没有威胁,便飞了回来,啄食随着海藻和浮木一同漂到岸上的一个东西,看到这些东西,可知此时退潮了。潮水正在一点点退去,随着每一次海水拍打沙滩,溅起飞沫,大海对陆地的控制就减少一分,向后隐去。他注意到刚才的大海处在高潮期。海水甚至漫过了那个古老的碉堡,在它的底部留下了一圈潮湿痕迹。   海鸥是愚蠢的生物。它们看起来那么微不足道。就如同一群被惯坏的孩子。它们尖叫着,争夺着同一点残羹剩饭,而与此同时,这个地方拥有多得吃不完的食物。   海鸥就好像生活在贪得无厌的下层社会里的人,他认为圣裘德绝非那种下层社会,圣裘德的教众也很高尚,与那种地方的那种人形成了鲜明对比。那种社会里的人完全不同。他们行走在黑暗之中。他们需要得到怜悯。而且,如果他们不思改变,就应该对他们敬而远之。   对于这样的防御姿态,他没有任何愧疚。在罗马,保罗主张与身份卑微的人紧密联合,但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具有理想色彩的空谈而已。保罗的世界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空虚的世界。身负罪孽的人不再担心受到上帝的惩罚,因为在他们眼中,上帝压根儿就不存在。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上帝,怎么可能惩罚他们?天谴不再出自上帝之手,而仅仅是因为大自然的离奇现象和厄运所致,所以,就要由他来解读和判断真实的世界。他不是要扮演上帝,他永远都不会这么做,他只是要让他的教众明白哪个是他们的世界,在他们的世界里,上帝依然存在,并且拥有无边的影响力。   在他们的世界,依然存在因果关系。如果他们犯了罪,就需要告解,并得到宽赦。如果他们行善,就会得到升入天堂这个奖赏。而另一个世界里只有矛盾。啊,有些人会被关进大牢,他年轻时曾见过那些犯人,强奸犯,杀人犯,屡教不改的盗贼,但坐牢充其量只是暂时剥夺他们的自由。不管是永恒的自由,还是永久的监禁,他们都无所谓。下一次犯罪,某个办公室里装在马尼拉纸档案袋里的表格会被抽出来,而这,就是他们所犯罪恶的唯一遗赠。他们并不会在意本就很厚的清算书上再添一个条目。   保罗颁布教令,要求邻里友爱,他也在践行这一点,但范围仅限于他在圣裘德创造出的世界。另一个世界里的人才不在乎他是否爱他们,他是否与他们同喜,或是为他们哭泣,怜悯他们。保罗曾提醒过评价他人所具有的危害,还称唯有上帝适合承担这项任务,但必须让其他世界里的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自觉有资格评价他们;正是他们使得他可以轻而易举做到这一点。保罗说了那么多,但他的罪孽终归和他们的罪孽不一样。他们的罪孽更为卑劣。   就在不久之前,在一个高层社区里,一个母亲让她的孩子在污秽中死去,而他从未这样做过。有人只为取乐,便把汽油浇在一个退休老人的信箱里,然后把一根火柴投入其中,而他从未这样做过。他从未在凌晨四点摇摇晃晃地走出淫乱的夜店。他从未偷盗,从未故意破坏。他的教众也从未做过这些事。他从未贪求过任何东西或人,而在另一个世界,这种行为还受到鼓励和褒奖。   他知道那些人怎么想他和邦丝小姐的关系。她是他的女管家,肯定也是他的情人。她那么年轻,又对他俯首帖耳,随叫随到,他绝不可能对她没有一点情欲。他爱她,但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以为的那样,在他们眼里,爱就是性的代名词。 《加拉太书》,《以弗所书》,彼得和约翰。他能够从一个巨大的军火库中拿出武器自卫,并且让他们知道,在爱同为基督徒的兄弟姐妹时,是有可能展现出上帝之爱的,而这其实正是虔诚的行为。   她是他认识的最虔诚的姑娘,是牧师宅邸里的一座灯塔。她未被外面的世界污染,这也证明了他区分圣裘德和外部世界这种做法十分正确。   事实上,他的全部教众都有资格拥有与邦丝小姐相同的感觉。与众不同,被爱,受到指引,接受评判。在一个只要高兴就把道德抛到脑后的世界里,他们理应得到救赎,这是他们的奖赏。   人们老是呼吁建立宽容社会,然而,据他所知,人应该努力才能获得宽容。不,那是一种侵犯。他们屈服于道德,但他们心中所想则恰恰相反。他活了七十多年,看着这个世界日渐退化。每过一年,人们都会提出任性的要求,比孩子强不了多少。   而孩子本身总是在变化。年轻人依旧怀有天生的叛逆,自摩西的时代以来,年轻人就离经叛道,只是这份不羁现在多了点什么,或者说被强加了一个元素,即大胆。不对,应该说是冷漠才对。一天晚上,他逮到几个小孩,他们用从教堂墓地墙壁上抠下来的砖块砸墓碑,他在他们身上就发现了冷漠,他们的眼睛极为空洞。他们瞧着他,仿佛他不是真正的人,或者说,他说的话并不真实。他们还不到八岁。   这不仅仅是一个年迈牧师的杯弓蛇影,他是真的感觉到,所有的良善和谦卑——现如今还有懂得谦虚的人吗?——被从人类的心中切除掉了。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人类日益堕落,将另外的世界变成了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再也无法恢复成当初的模样。现在,人类犯下了各种各样的罪恶。   仅仅就在几个星期之前,他亲眼看到他们在午夜时分从柯曾电影院看完恐怖电影出来,报纸上说,这部影片里有气锤和迷幻药。他们嘻嘻哈哈笑着。女孩子们的手放在男人们的后兜里。   也是在那个晚上,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在滑铁卢大桥下被人踢死了。这两件事没有实质的联系,他却很确定一点,当病态的想象和真实世界之间的墙壁坍塌,他们将占据这之后形成的同一个池子。   他和教众在圣裘德抵制的就是这种可能产生的融合,借此来保护自身,而且,讽刺的是,他们还可以奉行另一个世界的人声称很喜欢的自由,而这种四处散布的自由正是千年来的社会培育所寻求的最终结果。在圣裘德,他们可以自由地思考,自由地审视爱或幸福的意义,而这与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不一样,对他们而言,幸福就是物质的积累,体验最简单的欲望得到满足。   他们声称,另一个世界拥有平等,但他们的意思是指,每个人都有办法展示他们自己所特有的不愉快。有人在伦敦德里遭到枪杀,在奥尔德肖特,女人被炸成碎片,而这种种行径都打着平等的旗号。而且,总有人上街游行。他见过男人为了争取和其他男人睡觉的权利而走上街头。他见过女人奔走疾呼,只为了不想生孩子,同时还不受责备。他见过他们穿着厚重的靴子,披着英国国旗,到特拉法加广场示威游行。他们的黑色衬衫可能隐藏在西装和防雨服下面,但也是他们让这个他们自小长大的地方变得乌烟瘴气。   平等。太可笑了。这算哪门子的平等。他理解的平等并非如此。人类只有在上帝眼中才是平等的。在上帝的眼里,每个人都有机会得到奖赏,获得永久的平和,即便是最冷酷无情的犯罪者也是如此。只要另一个世界的人能忏悔,那他们就可以携手走在同一条大道上。只可惜他们从不知忏悔为何物。   他不喜欢离开圣裘德或牧师宅邸,害怕任何需要乘坐地铁的会面,到了高峰时段,地铁真如同地狱一般。   唯一应对的方式就是想象他自己是但丁,要记录下另一个世界罪恶的证据,好在回来后和他的教众分享。这样一来,当他湮灭在人流中,他就能让自己超然于肮脏的人海,认为自己与紧紧贴在列车门上的人不同,那些人就好像此时此刻挤在一起的海鸥,争夺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最美味的食物。   ——●——   一开始,他以为海鸥争夺的只是一张旧渔网,被大海冲上岸来,卷成了茧状;不,不对,一只海鸥飞走后,他看到了苍白的皮肤,又觉得那是一头搁浅的海豹。   可接着他看到一双靴子在海水边缘来回浮动。   他走下沙丘,还滑了一下,险些摔倒,好在他抓住了滨草,滨草支撑了一会儿,才被他从沙丘里拔出来。来到沙丘底部,他把他的鞋子从脖子上拿下来,开始穿过沙滩,他跑了起来,这可是几年来他第一次跑,他大喊大叫,还猛地挥手,驱散了海鸥。   他害怕的事情成真了。那的确是一个淹死的人。他向那个人跑过去,心想或许还有得救,可惜现在施救已然太迟。海鸥在此人的脖子上啄出了很深的洞,撕裂了他脖子上的文身,却没有血流出来。   那个人的头发遮住了他的一半脸,他跪在尸体边,把头探向沙滩,这才发现死的正是他们在餐桌上谈到的流浪汉。他曾见过这个可怜人睡在巴士车站,靠在牧场的大门上,喝得醉醺醺,身体松软无力,眼神呆滞。此时,他的眼睛就像蘑菇一样空洞。   一个浪头打来,水流到尸体下方,在退去的时候,在流浪汉的头发和胡子上泛起了微小的气泡。   死亡竟然如此容易。只消在咸腥的海中窒息片刻,一个生命就殒灭了。   很快又一波潮水涌来,当海水退去,沙滩上形成了一条条细小的水沟,沙粒都灌入了沟中。   他四下看看,但喊人来帮忙已经没有意义了。再说这里也没人帮忙。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他想过爬上沙丘,挥挥手,看能不能吸引莫林斯的人的注意,但他们不太可能看到他。从莫林斯看过来他太小了,光和影还可能让他变得模糊不清。而且,即便他们看到他了,他们会怎么想呢?他们会过来吗?如果他们过来了,他们能做什么?他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强迫他们来看他发现的尸体,公平吗?尤其是几位女士。这会给整个朝圣之旅蒙上一层阴影。   流浪汉尸体周围的沙滩越来越快地被海水覆盖,水从他身下退去,缓缓地冲刷着,他侧过身躺在沙滩上。这会儿出现了一道更大的裂缝,从死者的头顶一直延伸到维尔弗雷德神父跪着的地方。下一波潮水袭来,海水填满了裂缝,缝隙变得更宽了,一大片沙滩坍塌,尸体突然翻滚,掉进裂缝,漂浮了起来。他此时才意识到,流浪汉正好躺在一道深沟的边缘。   他不确定他是出于怎样的原因,才伸出手抓住流浪汉的衬衫。也许是出自本能吧。他紧紧抓住一只衣袖,将尸体往回拉,头一次感觉到大海在离开陆地之际的力量竟是如此之大,他因此震惊不已,慌忙伸出另一只手去拉。   沟里的水降低之后,一截墙壁露了出来。墙壁是灰色的,既不是沙子建造的,也不是用泥巴垒成的。他滑了一跤,双脚陷了进去,向深处滑落。海水退去的速度很快,在靠近深沟狭窄底部的时候速度就更快了,而他此时就跪在沟底。他脚下的墙体突然塌陷,他猛地摔倒,脸摔在墙壁上,吃了满嘴带有硫黄味的泥沙。他松开尸体,胡乱挣扎起来,感觉海水把他向下吸,他努力去够尸体,但它已经漂走了。他奋力站起来,涉水追了几步,然后意识到这么做实属徒劳,而且,尽管在最后的涨落之际,潮水有几次又把尸体向他这边冲过来,却极尽嘲弄之能事,就好像一个小孩把手里的球递出去让玩伴去抓,可当人家真的来抓,他又把手缩了回去。最后,尸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从水中出来,走到沙滩上,在海草中穿行。他靠在碉堡上,抹掉脸上的水,望着大海,不知道是否会有东西再次出现。只是刚才的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仅仅是在几分钟之前,他还抓着一具尸体的衣袖。此时那个流浪汉却无迹可寻。就连他的靴子都不见了。   他冻得瑟瑟发抖,他也很害怕。他刚才差点就被海水冲走,不过让他恐惧的不是大海。   他感觉很孤独。   他这辈子都没觉得这么孤单。那是一种赤裸的感觉,像是被扒得精光。他的皮肤刺痛不已。就像有一条浑身冰凉的鳗鱼在他的肚子里蜿蜒滑行。他小时候,因为又死了一个哥哥或姐姐,他晚上哭着哭着睡着了,他以为那时的感觉都被他留在了童年,此时却通通重新涌现,让他不知所措。   是怜悯吗?不,他对那个流浪汉没有任何感情。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并且得到了他应有的下场。   不是怜悯吗?那他为何会感觉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感觉自己遭到了遗弃?   是因为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怎么了?   然后,他恍然大悟。   他大错特错了。   上帝缺席了。上帝从未出现在这里。如果上帝从未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对他们而言很特殊的地方,那就是说,哪儿都没有上帝。   他试图摆脱这个念头,就好像它突然出现在他心里一样,但这个想法盘旋不去,像是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海鸥成群结队地去抢夺剩下的甲壳动物,天空中的云慢慢地凝结成新的形状,寄生生物寄生在某种生物的尸体中,向前爬行。   这一切就好像一部机器。   生命在这里周而复始,没有任何差异,念及此,他不由得浑身冰冷。生命在这里自然而然地出现,并无特别的原因。生命消逝时,未经审视,亦无人缅怀。   他刚才与大海争夺流浪汉的死尸,就跟薛西斯一世妄图用铁链连通达达尼尔海峡一样,都是徒劳。大海没有争吵或占有的概念,而他只是大海所具有的无边力量的一个见证者。他见证了完美的宗教。这个宗教不需要信仰。也不用寓言来传递经验教训,因为没什么可以教的。唯有一点很重要,即,死即是空。全人类就像海洋废弃物一样,被堆积在一面墙边,而不是堆在门口。   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也是一个即将溺毙的人,胡乱地挣扎,希望能抓住救生索。只有一样东西能让他漂浮得久一点,可惜他终将沉入水底。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穿好鞋子,此时,暮色四合,他来来回回地走了一个小时,从沙滩的这一端走到另一端,寻找沙丘、潮水潭和深水航道。   却遍寻不获。   CHAPTER 28   母亲让大家去客厅听汉尼读《圣经》。年长的坐在沙发上,其余人站在他们后面。那个雨夜我们决定重返莫林斯,母亲安排伯纳德神父坐在扶手椅上,现在坐在上面的人是汉尼。他坐好后,母亲亲吻了他的脸,将家里的《圣经》交给他。   汉尼笑笑,环顾房间里的人。他打开《圣经》,母亲跪在他身边。   “这里。”她翻了几页,然后指着书页说。   汉尼又看看大家。他们都在等他开始。   他低下头,将手指放在书页上,读了起来。他读的是《马可福音》的末尾。从前做完弥撒,我们坐在圣器收藏室,维尔弗雷德神父就常常吟诵这一段,希望将它篆刻在我们那平凡的灵魂上。   耶稣门徒拒绝相信耶稣死而复生,但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不能害怕见到他在他的荣耀里。   “信的人必有神迹随着他们,”汉尼读道,“奉我的名赶鬼。说新方言。手能拿蛇。若喝了什么毒物,也必不受害。手按病人,病人就必好了。”   汉尼吟诵经文,房间里连连响起兴奋的低语声,他们都知道上帝就在他们之间。母亲在啜泣。父亲走过去,搂住她。贝尔德博斯夫妇低头轻声祈祷,还鼓励其他人也祈祷。邦丝小姐和大卫惊奇地看着汉尼缓慢而小心地读着,连一个字都没结巴。   伯纳德神父瞥了我一眼。总有一天我想我能够——或者说我不得不——向他解释,向所有人解释,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可以把我记忆中的事实告诉他们,现在,我把它们写了下来。   ——●——   我把这部分留在最后,但就像我写下了之前的一切,我也必须记录下这个部分。等他们来询问——他们总有一天必定会来——我必须纠正视听,而不去管事实有多么恐怖。   巴克斯特医生说我应该少去担心生活中的细节,而是应该着眼大局,但我没有选择,而且,现在细节很重要。细节就是真相。再说了,巴克斯特的话对我来说就是狗屁。我见过他给我写的评语。我只看到了几句,他就合上了档案,但这已经足够。有所进展,但继续表现出幼稚的世界观。标准的妄想狂。他又知道什么呢?他不会明白。他不知道保护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   过去三十年,每次做噩梦或是在后半夜失眠,我就会一次次地走下那个地窖的台阶。我了解每一声脚步声,每一声木头发出的咯吱声。我能感觉到双手摸在潮湿的墙面上,就好像那个雾气弥漫的下午,我和克莱蒙特一手搀扶汉尼,一手扶墙,在黑暗中一点点走下台阶。   来到下面,汉尼已经昏了过去,我们只好把他拖到地板中间的一块床垫上,床垫的圆形小饰物周围有刚刚弄上的污渍。他的身子一软,离开我们的手,重重跌倒在床垫上。克莱蒙特跪下,把一个脏兮兮的枕头放在他的头下。   地窖弥漫着一股燃烧的气味。床垫旁有张桌子,上面铺着黑布,一捆捆檞寄生小枝从天花板垂下来,在蜡烛的烘烤下正慢慢地变质。空气污浊而凝滞,墙壁上凝结着水珠,闪闪发光。有些地方还生出了细小的钟乳石,野草的根部扎进灰浆的裂缝中。这里就好像用白色砖块盖成的洞穴。伊丽莎白·珀茜引诱了受尽磨难的水手,就会把他们关在这里,用大锤把他们一个个打死再吃掉。   床垫边上有一堆脏毛巾和一个搪瓷碗,碗里的仪器上沾满了发黑和凝结的血迹:一把解剖刀,一把剪刀和一把钳子。埃尔瑟就是在这里生孩子的。而那个孩子从未见过日光。   地窖尽头有一个柳条篮,婴孩在里面一直踢腿,叫得嗓子都哑了,弄得篮子也摇晃起来。克莱蒙特用手捂住耳朵。这个房间极为低矮,所以孩子的叫声听起来可怕至极。帕金森和科利尔靠墙站着。狗狗把下巴搭在爪子上,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寻求安慰。它呜咽一声,随后便安静下来。   除了婴孩的尖叫声,还有一个声音,是很轻的咚咚声,如同远处传来的雷声。那声音翻滚,分散,随即再度传来。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是海水拍打塞萨利底下岩石的声音。   “你现在可以回上面去了。”伦纳德对我说,他向柳条篮走去,抱出用白床单包裹着的婴孩。   “不要。”我说,“我和汉尼在一起。”   我俯下身,紧紧抓住汉尼的手,但他无法睁开眼睛。他那件新白衬衫上都是他的呕吐物,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腿向外渗血。他随时都可能死掉。   “克莱蒙特。”伦纳德说。   克莱蒙特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   “走吧。”他说,“你最好听他们的话。现在你帮不了他。”   “我要留下来。”   “不行。”克莱蒙特说,他的声音几近耳语,“你不能留下来。相信我。”   我知道克莱蒙特说得对,我必须和他一起走,但我不愿意让汉尼单独和他们在一起。   伦纳德抱着孩子从我身边走过。那个婴孩依旧在拼了命地尖叫,惊恐万状,使出浑身的力气,如同一头困兽。婴孩叫得太厉害了,伦纳德只好把他紧紧搂在胸前。   “快点,”伦纳德抬高声音说,“你不能待在这里。”   克莱蒙特拽着我走上台阶,走进走廊,他还站在地窖门前,以防我再下去。   “完事之后他们会告诉你的。”他说。   “什么时候完事?”   “他好了就算完事。”   “他们要把他怎么样?”   “他们?”克莱蒙特说,“他们什么都不会做。”   “我听不懂。”   克莱蒙特看着我,从他的眼神可知他也不懂。   我也说不清我等了多久。大概是一个小时。雾气渐渐笼罩塞萨利,走廊里光线暗淡。在这期间,克莱蒙特一直背对门,紧张地盯着我,终于,我们听到伦纳德喊我们下去。   克莱蒙特站到一边,我一次迈下两级台阶,跑向黑暗的地窖。灯关了,只点着蜡烛,蜡烛摆在地窖地上,围着一个粉笔画出的圆圈。伦纳德、帕金森和科利尔都站在圆圈里。科利尔的狗瑟瑟发抖地躺在他的脚边。   汉尼躺在圈外的床垫上,婴孩躺在他旁边。他们两个都一动不动。汉尼蜷缩着身体,双手抱着膝盖,我离开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而婴孩则半裹在床单里。   襁褓打开了,伦纳德快步走出圆圈,把床单重新裹好,可惜他不够快。我看到婴孩有一双灰色的瞎眼,面孔干瘪发黄。脖子上长着奇怪的肿块。一只手就像皮肉撕裂的爪子。   我说的是婴孩。但我不确定那还是不是一个人。   伦纳德跪在汉尼身边,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汉尼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用手背揉揉脸,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好像认出了我,但他的眼睛依旧半睁半闭,眼皮下垂,伦纳德扶他站起来。他的腿不再流血,他向我走过来,双腿很利落。   “说吧,你是怎么想的?”帕金森在烛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中说道。   我感觉到汉尼拉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暖暖的,很粗糙。   帕金森轻轻地笑了。看到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科利尔也笑了。那条狗吠叫一声,摇晃着项圈。   婴孩依旧一动不动,就躺在那里,半睁半闭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大海拍击着房子下面的岩石,海水涌来退去,力道比刚才小了很多。   “退潮了。”伦纳德说。   “到了两点,沙滩上就没有水了。”帕金森说。   “不过大雾不会消散。”科利尔说。   “不会吗?”伦纳德问道。   “如你所愿,外面很冷。”科利尔说,“特别是还有洪水。陆地的大雾将持续整个下午。”   “很好。”伦纳德说,“那样路上的人就少了。”   他的视线越过我,落在克莱蒙特身上,我都没注意到克莱蒙特走到了地窖。   “准备好了吗?”他说。   “是的。”克莱蒙特答。   “那好吧。”伦纳德说,“我想我们应该让这里的事告一段落了。”   “乐意之至。”帕金森说,他拿着一根蜡烛走到地窖尽头,拿回了母亲在复活节用的棕榈叶。他显然是在去莫林斯表演复活节彩蛋剧时从书房里偷的。   他放下蜡烛,把叶子塞进手里,让伦纳德第一个抽。   “噢,不。”伦纳德轻笑一声说,“你很清楚,我从来都不管善后,帕金森。我们从一开始就说好了。”   帕金森看看他,走到科利尔身边,科利尔抽了一片叶子,斜睨了克莱蒙特一眼。   “到你了。”帕金森说。   克莱蒙特摇摇头,帕金森微微一笑,替他抽了一片,把叶子放在他的手心,用力攥住他的手。   克莱蒙特哭了起来,听到他像个孩子一样啜泣,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以至于我都没注意到帕金森也各给了我和汉尼一片叶子。然后,帕金森宣布揭开谜底。   “我们来看看吧。”他说,每个人都亮出了他们的叶子。   帕金森笑了,科利尔松了口气。   “结果还不赖,是吧,帕金森?”伦纳德说。   “的确。”他对我笑着说,“不能再好了。”   克莱蒙特用鼻子吸了吸气,用手臂擦了一下鼻子。   “你们不能这么做。”他一下子抓住汉尼的肩膀,“他只是个小伙子。”   “那可不行。”帕金森说,递出步枪,示意让汉尼拿住,“做人就要讲公道。他抽到了最短的。”   “少来这一套。”克莱蒙特说,“你心里明白,是你耍了手段。”   “你都看到了,克莱蒙特。不会有错。”   汉尼这会儿依旧晕晕乎乎,他接过步枪,谨慎地看看步枪,然后握住枪托,把手指轻轻放在扳机上。   “那就重新抽一遍。”克莱蒙特转身面对伦纳德说,在他们三个人里,他还算有点同情心。   “去你妈的。”科利尔焦急地说,“抽都抽了。再抽一遍纯属多余。”   “别担心。”帕金森说着把手伸进夹克,拿出一把屠夫刀,那把切肉刀看起来能一刀把一头猪切成两半,“除非搞定一切,否则这个小伙子哪儿也去不了。”   “放过他吧。”克莱蒙特说,“你看看他。他还是那么傻兮兮的,根本不明白你想要他做什么。”   “啊,他能理解。”帕金森道。   克莱蒙特重重地吞了一口口水,他犹豫片刻,从汉尼手里拿过了步枪。   “回家吧。”他说,“快走。”   科利尔又看看帕金森。帕金森轻轻一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又把刀收了起来。   “你真是个好心人呀,克莱蒙特。”他说,“我还真不知道你有这一面。”   “不过呢,好心有时候会办坏事。”伦纳德说着走出阴影,用一条手帕擦擦额头,“你说对吗?”   他慢慢地叠好手帕,放回衣兜,低头看着躺在床垫上的婴儿。   “看起来克莱蒙特是替你大哥做了件可怕的工作,但其实谁抽到了最短的叶子都不重要。而且,千万不要以为他发善心,你们两个就能置身事外。不管你们喜不喜欢,你们都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为此指责你们。不过我觉得就算我不说,你们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这么说,他们不太喜欢监狱,是吧,克莱蒙特?”帕金森说。   克莱蒙特垂下头,伦纳德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肩膀。   “没人会进监狱。”他说着一一扫视每个人,“只要这里发生的事永远不见天日。对吗,克莱蒙特?”   克莱蒙特看着伦纳德,挣脱开他的手,拉住我和汉尼的手臂,向台阶走去。   “别听他们的。”他说,“这里的事与你们没关系。你们不属于这里。”   他推了我和汉尼一把。   “快走吧。”他说,生怕我们稍一耽搁就走不掉了,“现在海滩能走了。回家去吧。”   他冲台阶一点头,便走回到站在床垫边的伦纳德身旁。伦纳德拍拍他的肩膀,帕金森开玩笑似的搂住他的后脑勺。   “别担心,克莱蒙特。”他说,“不管剩下什么,最后都会进狗肚子。”   克莱蒙特闭上眼,开始祈祷,我们走上台阶时听到他祈求上帝的怜悯和宽恕。   可惜没人在听他的祷告。   CHAPTER 29   电视上依然铺天盖地都是关于科德巴洛的报道。   昨天早晨,我看到他们在多年以前我差点淹死的那个地方附近支起了帐篷。他们要赶在涨潮之前尽可能多地搜集法医证据,只是不可能有太多证据留下。毕竟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记者站在大陆上,在强劲的大风和冰雹中大声做着报道。他称,警方现已启动谋杀调查。两个年纪较大的当地人被拘留审问,现在警方正在寻找第三个人。   事情很快就将水落石出。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那些我用来记录一切的晚上并没有浪费。现在一切都明朗了。一切都进入了正轨。汉尼很安全。就算有人说他不安全,也不要紧了。伦纳德、帕金森和科利尔没那个脑子像我一样做计划。他们只当保持沉默就能平安无事,做梦也想不到罗尼会将他们所做的事泄露出去。   我耽搁到最后一刻才出门上班,一边留意新闻,一边注意外面的天气。清晨时分,天还黑着就下起了暴风雪,外面的街道变成了白茫茫一片。此时雪略微小了一些。天空灰蒙阴沉,跟洗碗水一个颜色。   我步行去车站,竟然比汽车的速度还要快。车辆排起了长队,等待进入北方环形路,它们喷射出汽车尾气,刹车灯亮成了一片。人们在巴士车站或商店门口挤作一团,而商店依然拉着百叶窗,店内黑灯瞎火。就连他们挂在商业街上的圣诞彩灯此刻也没有打开。仿佛整座城市都陷入了停顿,只有教堂外面角落里的小屋是亮的。   他们每年都会搭建这种小屋,有点像花园棚屋,里面有真人大小的牧人、智者、玛丽和约瑟,它们都跪在干草中又小又胖的基督面前。音乐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播放,就在我停下等待过马路的时候,在信号灯变换之前,我听到了圣诞颂歌《普世欢腾》。   地铁里自然是人满为患。所有人都喷出哈气,还打喷嚏。科德巴洛上了大部分报纸的头条。每份报纸都刊登了塞萨利滚落到沙滩上化为废墟的照片。在有些照片上,还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身着白色连体工作服,俯身在瓦砾中寻找着什么。我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在头版上看到帕金森、科利尔甚至是克莱蒙特。他们现在都七十多岁了,也可能是八十多岁。全都是垂暮老人了。   我从后门进入博物馆。四下里静寂无声,我怀疑别人都还没来,但当我走进员工食堂,就见有几个人穿着外套站在那里喝茶,看他们的样子就跟放假一样,准以为今天博物馆很有可能闭馆一天。他们可能估计得不错。我的意思是,谁会冒着生命危险,不顾可能摔断手脚或是患上感冒,来看白镴器皿或爱德华七世时代的女帽展呢?   “嘿,我还没准备好呢。”海伦愉快地说,我冲他们点点头,算是问早安,然后向地下室走去。   我知道他们都觉得我是个怪人,在背后议论我。不过我并不在乎。我知道我是什么样子,很久以前我就明白我所有的缺点。他们若是以为我过分挑剔,不与人交往,那他们就说对了。我的确如此。然后呢?你把我看穿了。做得好。给你个奖品。   在我打开安全门的时候,海伦皱着眉冲我一笑,看起来像是要过来和我说话,但她并没有那么做,我将铁栅推到一边,走下楼梯,打开了底部的门,一旦我进去关上这扇门,就表示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不会有人打扰我。里面倒是有部电话,但我的通讯都是通过电子邮件。他们知道我需要安静的工作环境。他们至少了解我的这一点。   我一进去就感觉很暖和。地下室向来都很温暖,必须保持干燥温暖,不然书籍就会受潮。到了夏天是有些气闷,但在那个早晨,这份温暖让我心生感激。   我打开灯带,灯带闪烁着,照亮了一排排长书架和书柜。这里是我许多老朋友的家。二十年来,我和它们朝夕相对,对它们很是了解。   我只要能忙里偷闲——最近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就去看韦尔托的《马耳他骑士团史》,或是巴雷特的《现代战争的理论和实践》。博物馆闭馆后,我喜欢读上一两个小时书,安静地思考和学习,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了。其他方式都没有价值。要我说,将它们打开放在楼上的展示柜里,供人们在经过时瞥上一眼,是对它们的侮辱。   我一般都在地下室深处工作,那里有台电脑供我做研究,还有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我把所有装订设备都放在上面,此外还有很宽敞的自由活动空间。   不久前,我把办公桌挪到了一楼的一个玻璃格栅下面,这样我一抬头就能看到人们走过时的影子。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这么做,感觉自己像是狄更斯小说中的人物,或是老吝啬鬼斯克鲁奇手下的办事员,但我能从中得到慰藉。毕竟我在下面温暖干燥的地下室,而他们在上面淋雨,脚步匆匆,还可能迟到。   不过今天玻璃被雪盖住了,这下地下室更昏暗了。老实说,灯带起不了多大作用,只能创造出影子,于是我打开万向灯,坐了下来。   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整理一部维多利亚时代关于野生动植物的书籍,书是苏格兰一次领主资产拍卖会捐赠的。这是一部关于动植物的百科全书,是兽医学的手册,内容丰富,提到了獾、狐狸、鹰和其他应受谴责的捕食者,介绍了它们的习性、繁殖模式,以及各种各样捕杀它们的方法。书的品相不错,毕竟多年以来一直保存在仆役住的棚屋里。但要是还想供人阅读,就需要更换皮面,重新装订书页。肯定会有人看的。总会有人觉得这种东西引人入胜。学者或许会不辞辛劳地查看所有细节,但博物馆感兴趣的是书上手写的旁注,他们可以向大众宣传那里面蕴含的一点点社会历史。这些旁注出自一位无名的猎场看守之手,他负责看守主人庄园的沼泽地,在长达五十年的时间里保护主人养的动物,保证它们的安全。   他把为了保护鹿和松鸡而不得不杀死的动物画成图形,还在旁边写上关于天气和筑巢区的注解。有一只狐狸落在陷阱里。还有一只舒展双翼的鹗被猎枪弹丸打中。乍一看,这些图画有些吓人,还有些自鸣得意的意味,差不多就跟把战利品的头挂在走廊里一样,或是把老鼠串在栅栏上,但他耗费时间用画细线的铅笔把这些动物的皮毛、羽毛和眼睛画得细致入微,可见他深深喜欢着这些动物。   在我看来,这对他而言无异于打理花园。这个仆人对这些动物出于生存本性而捕猎的态度,就跟园丁对植物生长的态度是一样的。他必须完全了解主人的庄园。没有他,情况只会变得一团糟,也许因为无人照看,现今那座庄园早已变得野兽出没,杂乱无章了。   我忙活了大约一个小时,就听到有人敲地下室另一端的门。我把眼镜放在桌上(近些年来我得了近视眼),把头探出架子一看,就见来人是海伦,她的外套搭在手臂上。   “你在里面吗?”她喊道,用戴着手套的手遮住眼,看向重重阴影。   我从办公桌边站起来。   “在。有事吗?”   “告诉你个好消息,可以回家了。”她说。   “回家?”   “下雪了,博物馆闭馆一天。”   “我要把工作做完。”   “明天再说吧。”海伦说,“其他人都走了。”   “一样的。我希望把工作做完。”   “外面的雪太大了。”她说,“我是你的话,现在就走。不然你可能整夜都得被困在这里。要不要搭车,我可以送你到帕丁顿地铁站。”   她又向我走了几步,此时站在《九十年代:新西兰历史到外星世界》这本书旁边。   “我很乐意捎你一程。”她说。   “你不顺路。”我答。   “无所谓。”   我回头看看桌上的那本书。   “我有很多事要做,暂时还不能回家。”我说,“你呢?”   她看着我,又一次紧皱眉头,对我笑笑,拉上外套拉链。   “那好吧,周一见。”她说完向大门走去。地下室恢复了安静,唯有中央暖气系统发出持续的滴答声。   我继续埋头工作。我现在整理的是麦凯的《预防鸡形目疾病》,用小镊子轻轻地把装订线从书脊处移除下来,然后将一碰就破的线头丢进垃圾桶。不,我留在这里更好。天气这么糟糕,让海伦绕道一英里并不公平。要是有人看到我和她一起在她的车里,不知道又要说什么闲言碎语了。   ——●——   我一直忙到几个小时之后才停下。此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我没吃午饭,却一点也不饿,每每在地下室,我总会忘记时间,脱离了上面那种充满匆匆脚步的世界。有时候我连头也不抬地工作,一整天就这么过去了。   我打开电水壶的开关,准备泡茶,水开后,我抬头看着上面的玻璃。玻璃映衬着黄油色的光芒,我不知道雪是不是停了,太阳出来了。反正很快天就要黑了。   我坐回到办公桌旁,还没喝上一口茶,就听到了敲门声。我知道不是海伦回来救我。她有钥匙。最有可能的是看门人吉姆,我死也不愿意让他拿着杀菌喷剂、擦光剂进我的地下室,况且他还有乱丢东西的坏毛病。自从我要走了他那套地下室钥匙,他对我的态度就很粗鲁,还老是摇晃他剩下的钥匙,摆出一副悲伤的样子,仿佛没有了全套钥匙,他就像被阉割了一样。   别误会。我不是不喜欢他。我只是宁愿是我来维持这个地方的干净整洁。吉姆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是档案,不知道怎么保存东西。我在很多方面都很欣赏他,还有点盼着他那天下午也没走。他和我一样固执,不会仅仅因为下雪了就回家。   我放下茶杯去开门。吉姆站在门外,穿着棕色大衣,身上有深蓝色的刺青,腰带上别着系有钥匙的大钥匙环。   “有事吗?”   “有人找你。”他说完走到一边。   “汉尼?”我尽量表现出惊讶的口气,但我知道,科德巴洛的事爆出来后,他迟早要来找我。   “老弟,你好。”他说着侧身从吉姆身边走过,握握我的手。   “我四点锁门。”吉姆直截了当地说,他说完便沿楼梯走了,还把钥匙晃得叮当响。   “你来是有什么事吗?”我示意汉尼到我的办公桌去,然后关上门。他身上都被雪打湿了,围巾上结了一层冰。   “我给你的公寓打电话,没人接。”他说,“我得承认,我还以为你今天在家。”   “工作很忙。”我说。   “你太辛苦了。”   “彼此彼此。”   “随你怎么说。”   “有不辛苦的工作吗?”   他哈哈笑了起来。“我想没有,老弟。”   “喝茶吗?”   “有的话就来一杯。”   我给汉尼泡茶,他趁机把湿衣服搭在暖气片上。   “你在这下面不孤单吗,老弟?”他抬头看着窗玻璃说。   “一点也不。”   “但你一个人工作?”   “是的。”   “你说得不太确定。”   “曾经有人和我一起。”   “他们怎么了?”   “她不太适合。”   “不太适合什么?”   “不适合做细致的工作。”   “我知道了。”   “这很重要,汉尼。”   “肯定如此。”   “一整天都集中精神并不容易。”我说,“要心志特别坚定才行。”   “就像你那样。”   “显然如此。”   汉尼接过我手里的茶杯,将大腿贴在暖气片上。他抬头看着我,想说什么,却中途改变了主意。   “你去看巴克斯特医生,怎么样了?”他问道。   “巴克斯特?我觉得还不错。”   “上次我联系他,他说你进步很大。”   “我还以为我们的谈话内容是保密的。”   “的确保密,你这个傻瓜。”汉尼轻蔑地说,“他没有向我提起任何细节。他只是说你转过了一道弯。”   “他似乎就是这么认为的。”   “那你有没有呢?”   “我不知道。”   “你看起来比从前开心了。”   “是吗?”   “反正少了几分焦虑。”   “你才来这里几分钟,就看出来了?”   “我了解你。就算你看不出来,我也看得出来。”   “我是个透明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有时候很难觉察到关于自身的一些事。”   “比如呢?”   “我看得出来,巴克斯特让你身上起了变化。我们的祷告也发挥作用了。”   “噢,是呀,教会的事还顺利吗?”我说。   “好到不能再好了。”他答。   “还是每个星期日都聚在一起吗?”   “星期日,星期一,星期二……老弟,我们一直都很幸福。我们每天都为你点一根蜡烛。”   “你真好。”   汉尼轻轻地笑了。“上帝怜爱你,老弟。”他说,“即便你不再相信上帝,他也信任你。事情总有结束的一天。你将甩掉疾病。上帝会把疾病带走。”   或许是因为这里光线暗淡,反正他看起来突然老了很多。他的一头黑发依旧浓密,因为戴了毛线帽而乱成了鸟窝,但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手背上长了雀斑。一年又一年,我的哥哥就快到退休年龄了,而我就像他的影子一样,也将来到那个年纪。   他拥抱了我,我感觉到他的手放在我的背上。我们坐在桌边,默默地喝完了茶。   他没有一上来就直奔他关心的主题,现在连闲聊都说完了,他此时显得有些焦虑不安,甚至还有点害怕。   “怎么了,汉尼?”我说,“我很肯定,你大老远来这儿一趟,不是为了问我看巴克斯特医生的进展。”   他缓缓地吁出一口气,用手抹了一把脸。   “不是,老弟。”   “那是怎么了?”   “我知道你听说了科德巴洛的新闻,是吗?”他说。   “想错过都不容易。”   “但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什么?”   “那个可怜的孩子是被枪杀的。”   “是的,今早的新闻是这么说的。”   “而且,他们认为那个孩子死了很久。大约三四十年,事发时还是七十年代。”   “是吗?”   “我们当时就在那里。”   “所以呢?”   他又用手擦了一把脸,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我还记得那时候的事。”他说,“有时候,那些记忆突然出现,但我并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   “关于朝圣的记忆?”   “我认为是。”   “你都记得什么?”   “海滩。一个女孩。一栋有乌鸦盘旋的老房子。”   “是秃鼻乌鸦。老房子叫莫林斯。”   “莫林斯,对,就是这个名字。我隐隐记得去圣泉的事,但或许是因为母亲常常对我说起圣泉,我才会有那样的印象。她老是提起圣泉,你说是吗?”   “是的。”   她三句话不离圣泉。   “还有别的事,老弟,只是我的感觉,还有一些画面。有一扇门。一座塔楼。我被困住了,很害怕。还有……”   “还有什么,汉尼?”   他看着我,猛眨眼睛,将泪水生生逼了回去。   “自从我看了新闻里关于科德巴洛的报道……就有一段回忆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什么回忆?”   “一个声音,距离我很近,也很响。还有,我的肩膀受到了猛烈的冲击。”   他看着我。   “比如枪的射击声。比如我开过枪。”   “你在说什么,汉尼?你是说是你干的?是你杀掉了那个婴孩?”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应该知道?你说的这些话根本没有意义。”   “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是你的记忆出错了,汉尼。”我说,“我们以前常在沙滩上玩扮士兵游戏。你记得的就是这个。”   “但那段记忆是那么真实。”   “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   他垂下头。   “老弟,我以前到底遇到过什么事?我无数次地祈祷,希望上帝为我解惑,但我得到的只有重重迷雾。”   “是上帝治愈了你。你不就是这么认为的吗?”   “是的,只是……”   “所有人不都是这么认为的吗?”   “当然……”   “汉尼,不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每天都去教堂吗?”   “不是的,不是的。”他说,声音微微有些提高,“那年的复活节还发生了别的事。”   “什么事?”   他长吁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紧张地用拇指按压下嘴唇。   “有件事我从未真正说起过,老弟,我甚至都没和卡洛琳说过,我觉得我希望把它深深埋藏在心底,可只要我想起那次朝圣,总有点其他感觉在我心里若隐若现。”   “其他感觉?”   “除了狂喜之外的其他感觉。”   “是什么?”   “一种可怕的愧疚感,老弟。”   我摇摇头,拍拍他的肩膀。   “我有时候感觉要被这种愧疚感窒息了。”他说,他的眼睛里再次闪现出泪光。   “那不是真的,汉尼。”   “但我为什么有那种感觉,老弟,除非我真的做错了事。”   “我也说不清。或许你是感觉你没有资格被治愈。我理解这一点,很多得救的人都有这种感觉。人们称之为幸存者内疚感。”   “也许吧。”   “听着,我或许不相信你所确信的,汉尼,或许这是我的损失,但不管是怎么回事,就连我都看得出来,你没有浪费降临在你身上的机会。你对人们而言很重要。你为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多快乐。母亲,父亲,还有教区里的每一个人。如果有人有资格得到释放,走出监牢,那这个人就是你,汉尼。不要抛弃这一切。你是个好人。”   “要是父亲和母亲依然健在,该有多好。”   “我知道。”   “我只是希望我能多记得一些从前的事。”他说。   “没这个必要。我记得每一件事。如果警察来了,我可以替你对他们说。”   “是吗?”   “当然。”   “我很抱歉我不得不依靠你,老弟,但我的记忆实在模糊。”   “你相信我吗?”   “是的,我当然相信你。”   “那你就不必再烦恼了。”   他哭了,我搂住他。   “那些个晚上,我待在你家外面。”我说,“我不是存心吓你,也不是要让你担心。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我很抱歉。”   “我没有生病。”   “是的,是的,我现在知道了。”   吉姆又来敲门了。我听到了他的咳嗽声和钥匙晃动声。   “我们该走了。”我说。   “好吧。”   “吉姆要是打定了主意,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直视我的眼睛。“谢谢你,老弟。”   “谢我什么?”   “一直在守护我。”   “我这辈子只有这一个心愿,汉尼。”   “对不起,我以前辜负你了。”   “现在这都不重要了。”   吉姆送我们出去,在我们身后关上了博物馆大门。   “你是开车来的吗?”我问,这会儿,我们站在台阶上,围上围巾、戴上手套。   “没有,车太多,我怕出事。我搭地铁来的。”   “那我们一起坐一段吧。”   汉尼看着我。   “去我家吧。”他说。   “你确定?”   “是的,”他说,“我确定。”   “卡洛琳愿意吗?”   “我去跟她说,她肯定能理解。”   雪停了,天黑了下来。此时天空已放晴,挂满了明亮的星星。触目所及都是白色,积雪让所有一切加厚了,雪堆上结了一层冰。路标都被雪覆盖,分不清哪里是街道的边缘。汉尼走下台阶,在下面踌躇起来。   “我想我迷失方向了,老弟。”他回头看着我,对我笑笑。   “走这边。”我说着拉起他的手臂,带他穿过马路,向地铁站走去。   ——●——   我们在地铁上面对面坐着,我在车窗上的倒影出现在他的脸旁边。我们的样子没有一丁点相像(近些年来,我脸颊消瘦,还有些谢顶),但我们依然是兄弟,被安全和生存这两个纽带紧紧连在一起。   正如伯纳德神父所说,真相有很多版本。只有坚强和更为出色的战略家才能驾驭真相,决定把哪一个版本示人。   警察将相信是谁开的枪?汉尼?史密斯牧师?那个被上帝治愈的弱智男孩?我的大哥坐在我对面,温文尔雅,人到中年,身体随着列车的节奏微微摇晃。警察会相信是他开的枪吗?不会。他们只会相信我告诉他们的话。而我要告诉他们的是:事发时我们不在塞萨利附近,我们当时正穿过沙滩向大陆跑去,在浓雾中跌跌撞撞地穿过水通道,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枪响在罗尼回荡,然后,沙滩恢复了沉寂。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