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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并不稀罕朝廷的官爵,尽快回到长安找到楚离桑才是他此刻最为迫切的念想。负责宣诏的朝廷特使是刑部尚书刘德威,他奉命与萧君默一起处理齐州的善后事宜。见萧君默迟迟不接旨,刘德威大为尴尬,连忙凑上前低声劝说。一旁的桓蝶衣和罗彪等人也轮番劝他。萧君默犹豫良久,忽然念及袁公望现在身负重伤,自己若只顾儿女情长,弃他而去,便是不义,又想到朝廷此次欲肃清齐王余党,难免大肆株连,自己留下来或许还能救一些人。想到这里,他才磕头谢恩,接过了圣?旨。   随后的日子,萧君默配合刘德威对齐州的大小官员展开了烦琐的审查和甄别工?作。   由于刘德威行前领受了皇帝旨意,采取了“宁枉勿纵”的严厉态度,稍有疑点便要入罪,而萧君默则始终坚持从宽发落、疑罪从无的原则,希望把打击面控制在最小范围内,所以二人多有抵牾,屡屡争执不下。为此,萧君默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进行调查,把苦心搜集到的翔实证据一一摆在刘德威面前,这才救下了一个个无辜官员的性命。   最后,齐州的数百名官员只有十余人真正被定罪,其余大多数都在萧君默的全力营救下逃过一劫,重新得到了委任。   其间,袁公望在郗岩的悉心照料下,伤势也逐渐痊愈。   萧君默离开齐州的那天,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场面——数千名齐州的官民士绅扶老携幼,自发前来送行,把齐州西门堵得水泄不通。许多人当场就跪下了,涕泗横流,频频磕头,连声高呼“恩公”。萧君默目光湿润,赶紧下马,将那些人一一扶了起来。   刘德威也被这一幕感染了,对萧君默道:“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萧将军救了这么多人,可谓功德无量啊!”   萧君默淡淡一笑:“刘尚书谬赞了。萧某做事,向来只问良心,不计功德。”   “施恩不图报,为善而不着善相,如此不住相功德才是真功德!萧将军年纪轻轻,心性修为却已非常人可及,老夫佩服之至,佩服之至!”   直到走出齐州城很远,刘德威仍在啧啧赞叹。   由于用囚车押送人犯,萧君默一行走得很慢。从齐州到长安,他们走了足足一个月。队伍抵达白鹿原的这天,已然是贞观十七年的正月初七。   李世勣奉皇帝之命,率一众玄甲卫将士在春明门外的十里长亭列队迎候。   一想到萧君默不仅捡回了一条命,还能以煊赫的功臣身份荣耀归来,李世勣的心里便充满了庆幸和欣慰。   他站在亭子里极目远眺。   许久,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一支队伍终于缓缓进入了他的视野。李世勣心头一热,赶紧走出亭子,大踏步朝他们迎了过去。   一见到李世勣,萧君默、桓蝶衣、罗彪及裴廷龙等一干玄甲卫尽皆下马行礼。李世勣跟裴廷龙等人寒暄了几句后,走到了萧君默和桓蝶衣面前,定定地看着他们,眼中不觉便有些湿润。   “舅父……”桓蝶衣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哽咽着说不出话。   “师傅,我们不在的这些日子,让您老人家挂念了。”萧君默强忍着内心的伤感,笑了笑。   “臭小子,老夫才不挂念你们。”李世勣瞪着眼道,“你俩翅膀硬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何曾把我这个老头子放在眼里?”   “师傅教训得是。”萧君默赔着笑脸,“我们这不是知道错了,赶忙回来向您赔罪吗?”   “算你小子走运!”李世勣依旧不依不饶,“要不是你们萧家祖上积德、你爹在天有灵,我看你小子也没命回来了。”   “舅舅,现在事情不都过去了吗,您还说这些干什么?”桓蝶衣上前,一把揽住李世勣的胳膊,撒起娇来。   听到李世勣提起养父,萧君默不禁下意识地转头,朝其坟墓所在的方向望去,眼中一片忧伤。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多次来看望你爹,放心吧。”李世勣察觉到他的神色,忙道,“还有,据我所知,吴王殿下和魏太师,也没少过来祭拜,大伙都在替你这个不孝子尽人伦呢!”   萧君默赧然无语。   “舅舅!”桓蝶衣急了,“师兄九死一生才回到家,您就不能少说两?句?”   “行了行了,赶紧跟我走吧。”李世勣这才缓下脸色,看着萧君默道,“圣上还在宫里等你觐见呢。”   “这么急?就不能让师兄先歇一歇,明天再入宫?”桓蝶衣道。   “圣上是要给你师兄封官,你说该不该急?”   “真的?”桓蝶衣一听,顿时雀跃起来,推了萧君默一把,“快走快走,这是天大的好事,赶紧入宫!”   萧君默淡淡一笑。   皇帝这么急着召他入宫,绝不仅仅是封官那么简单。他很清楚,皇帝真正关心的事情,其实还是《兰亭序》和天刑盟。   李世民在两仪殿单独召见了萧君默,连李世勣都被拦在了殿外。   此时,偌大的两仪殿内,只有三个人——皇帝端坐御榻,赵德全侍立一旁,萧君默跪在下面。原本就恢宏阔大的殿堂,此刻越发显得空旷冷清。   李世民久久凝视着萧君默,很长时间没说一个字。   萧君默则一动不动地跪着,眼眸低垂,面容沉静。   赵德全不时偷眼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心里竟莫名有些紧张。   大殿沉寂得像一座千年古墓,只有角落里毕毕剥剥燃烧的炭火发出些许声响。   不知多了过久,李世民浑厚的声音才在大殿上缓缓响起:“萧君默,你这大半年来,辗转数千里,跨越十几州,一次次金蝉脱壳,一回回死里逃生,让朕寝食难安、伤透了脑筋,也让你的同僚疲于奔命、丢尽了脸面!最后你却摇身一变,从朝廷钦犯变成了平叛功臣。如此传奇,堪称世所罕见!此时此刻,朕不知你的心里做何感想?”   “回陛下,”萧君默几乎不假思索,朗声答道,“微臣经历了这一切,既可谓感慨万千,亦可谓心如止水。”   “哦?”李世民眉毛一挑,“你这话岂不是自相矛盾?”   “是的,微臣此刻的心境的确矛盾,故只能据实以告,不敢欺瞒陛下。”   “那你且先说说,你感慨什么?”   “微臣劫走辩才父女、触犯大唐律法,是为不忠;远走天涯,任家父坟冢荒芜、无人祭祀,是为不孝;为一己活命而杀害玄甲卫同僚,是为不仁;有负陛下的期望与朝廷的栽培,是为不义。似微臣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实乃人神共愤、天地可诛!幸赖陛下天恩浩荡、慈悲为怀,给予微臣改过自新、将功赎罪的机会,令微臣惭悚无地、感激涕零。如此种种,皆为臣胸中感慨。”   萧君默站在皇帝的立场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就等于帮皇帝出了一口恶气。李世民心里舒服了一些,不过脸上却面无表情:“萧君默,你把自己骂得这么狠,可到底是真心话呢,还是为了敷衍朕而精心准备的说辞?”   “陛下明鉴!微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绝不敢心存敷衍。”   李世民冷哼一声:“那你再说说,‘心如止水’又是何意?”   “回陛下,自从微臣犯下滔天大罪,愧悔之情便日甚一日,自忖无颜苟活于世,常欲自裁以谢天下……”   “等等!”李世民忽然打断了他,“‘常欲自裁以谢天下’?萧君默,你这不是明摆着糊弄朕吗?你若真有此心,为何还三番五次、千方百计逃脱玄甲卫的追捕?何不干脆把人头献上,以赎罪愆?你没有这么做,说明还是贪生怕死,又何必把话说得如此堂皇?”   “陛下教训得是。”萧君默淡然一笑,“不过微臣这么说,自然是想表明一些心迹,不知陛下能否容微臣把话说完?”   “行,你接着说。”   “谢陛下!微臣之所以没有把人头献上,或许有贪生怕死之心作祟,但也未必尽然。其中缘故,便是微臣自忖罪孽深重,一死不足以赎之,故欲奋此残躯,为我大唐社稷建立尺寸之功。倘能如愿,微臣便了无遗憾了。之后是生是死,是杀是剐,全凭律法处置,听任陛下圣裁,微臣绝无怨尤。正因心存此志,加之如今大事已毕,生死荣辱皆已不再萦怀,故而微臣才敢说出‘心如止水’这四个字。”   “为我大唐建功?”李世民斜眼看着他,“萧君默,莫非你有未卜先知之能,在逃亡路上便已预见齐王会叛乱了吗?”   “陛下误会了,微臣并无此意。”萧君默道,“微臣流落齐州、卷入齐王事件纯属意料之外。”   “那你说的‘建功’又是何意?”   萧君默抬起头来,嘴角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微臣所指,便是不惜一切代价为陛下取得《兰亭序》。”   此言一出,李世民不由一震,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一旁的赵德全也始料未及,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李世民身子前倾,紧盯着萧君默:“那你拿到了吗?”   萧君默迎着皇帝灼热的目光:“是的,微臣拿到了,否则岂有颜面来见陛?下?”   之前的几个月里,萧君默已经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想得很透彻了。他知道,自己回到长安后,必将面临错综复杂、凶险异常的局面,要解决的问题势必一个比一个棘手,要对付的势力也将一个比一个强大。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先取得皇帝的绝对信任,进而掌握必要的权力,否则在长安这个龙潭虎穴便什么都玩不转。而要取得皇帝信任,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无疑就是把皇帝梦寐以求、志在必得的《兰亭序》主动献出去!   如此,皇帝才会真正对他既往不咎。   说到底,皇帝恨他的原因并不在于他劫走了辩才父女,而是在于辩才一跑,寻找《兰亭序》真迹的线索便断了。如今他既然主动献上《兰亭序》,那么皇帝非但可以无视他此前的罪行,反而要给他记一大功。   此刻,李世民已经情不自禁地从御榻上站了起来,眼中闪烁着喜出望外的光芒:“《兰亭序》现在何处?”   “回陛下,微臣方才入宫时,已经将真迹交给了李大将军,由他暂为保管,陛下随时可以取来御览。”   “好,很好!”李世民龙颜大悦,“萧爱卿,平身吧,你为我大唐社稷立下了两桩大功,朕要重重赏你!”   萧君默站了起来:“谢陛下!但微臣只求将功赎罪,不敢期望奖赏。”   “这些客气话就不必说了。朕向来赏罚严明,这你也知道。”李世民重新坐回御榻,“当然,在奖赏之前,朕还是有些话想问问你。”   “请陛下明示。”   “朕很好奇,你当初是出于什么动机劫持辩才父女的?”   萧君默一听,当即面露赧然之色:“回陛下,说来惭愧。微臣当初奉旨前往伊阙捉拿辩才时,便对其女……对其女楚离桑生出了爱慕之情,回朝之后依然无法忘怀。所以当楚离桑被陛下请入宫中之后,微臣便鬼迷了心窍,天天寝不安枕、食不知味,最后……最后为了儿女私情,才罔顾君恩,铤而走险,铸下了大错!”   说完,萧君默便又跪了下去,一脸愧悔不已的表情。   萧君默很清楚,要消除皇帝对他的疑虑,最好的办法便是拿儿女私情来当挡箭牌,何况他说的这些话,本来也是一部分实情。   李世民呵呵一笑:“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萧卿也未能幸免啊!”   “微臣万分惭愧,更不敢妄称英雄……”   “行了行了,起来吧。年轻人血气方刚,容易冲动,行差踏错在所难免,只要能吸取教训便可,正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嘛!”   “谢陛下!”萧君默重新站起身来。   “朕再问你,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才想为社稷立功以赎前罪?呢?”   “回陛下,臣是逃出了江陵之后,才慢慢想通这件事的。”   李世民看着他,又问:“那,辩才父女现在何处?”   “微臣与辩才父女在越州取出《兰亭序》后,辩才说要去齐州拜访故友,于是我等便动身北上,不料在半路遭遇山贼打劫,辩才父女在打斗中与微臣失散,至今……至今下落不明。”   “哦?这么巧?”李世民半信半疑,“若是未遇山贼,你原本又做何打算?”   “微臣已决定取走《兰亭序》,回京向陛下自首请罪。”   李世民若有所思:“照你这么说,你对那个楚离桑已经没有感情了?”   萧君默故意迟疑了一下,道:“不瞒陛下,微臣对她的感情……并没有变。”   “既然还钟情于她,你又为何舍得背弃她?”   “因为微臣对我大唐社稷忠心未泯,终究不敢为儿女私情而忘却家国大义。”萧君默眼中闪射出真诚的光芒,“这也是微臣在逃亡路上经过冷静思考,又在内心经历一番天人交战之后,痛定思痛做出的抉择!”   李世民显然感受到了他的真诚,遂不再疑心,转而问道:“你和辩才到江陵的目的,是不是去跟天刑盟的分舵接头?”   “是。”   “那你们总共找了几个分舵?”   “三个。”   “除了裴廷龙抓到的那个谢吉之外,另外两个分舵的人现在何处?”   “回陛下,微臣离开江陵之后,便再没见过他们了,是故也无从知其下落。”   李世民瞟了他一眼:“也罢,那你告诉朕,你和辩才找这三个分舵的目的是什?么?”“取回天刑盟的圣物‘三觞’。”   “三觞?!”李世民不明所以,“三觞又是何物?”   时至今日,曾是天刑盟核心机密的“三觞”已然没有了保密的价值,所以萧君默便将三觞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对皇帝做了解释,包括王羲之那句“三觞解天刑”所隐含的深意,也对皇帝做了详细说明。当然,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提及盟印“天刑之觞”。   李世民恍然大悟,不禁笑道:“几百年来,无数士人读过王羲之在兰亭会上所作的这首五言,可又有谁能想到,‘三觞解天刑’这五个字中,竟然隐藏着这么深的玄机!”   “是的陛下,微臣对此也深感震惊。”   “照此看来,天刑盟的所有秘密,应该都藏在《兰亭序》真迹中了吧?”   “是,想必定是如此。”   “想必?”李世民目光狐疑,“你拿到《兰亭序》真迹后,就没有仔细做一番研究?”   “陛下圣明,微臣确实花了些心思揣摩,只可惜天资驽钝,终究没有任何发?现。”   李世民本来还想追问下去,可转念一想,《兰亭序》真迹既已到手,日后大可从容研究,也不必急于这一时。沉默少顷,又问道:“你与辩才父女失散之后,为何不拿着《兰亭序》直接回京,而是跑到齐州去了?”   “回陛下,这是微臣的一点私心。与他们失散之后,微臣心中仍惦记着楚离桑,心想他们若还活着,可能会按原计划去齐州寻访故友,所以微臣就想过去碰碰运气,打算找着他们后,私下带楚离桑走……”   “哈哈!”李世民忍不住大笑,“你是想诱拐人家女儿,让她跟你私奔?”   萧君默赧然道:“也……也算是吧。微臣是想,倘若既能将《兰亭序》献给陛下,又能与佳人长相厮守,岂不是两全其美?当然,万一到头来,二者实在不可兼得,微臣也只能舍私情而保大义了。”   李世民点点头,似乎觉得这几句话还算老实,又道:“辩才要寻访的所谓友人,就是那个畏罪自杀的庾士奇吧?”   “正是。”   “此人是不是天刑盟成员?”   “据微臣判断,应该不是。”   李世民眉头微蹙:“何以见得?”   “其因有三:一、若庾士奇是天刑盟的人,行事必然低调缜密,绝不会用自家的青铜箭镞去射杀权万纪;二、事变当夜,庾士奇前来齐王府时,微臣已经让杜行敏控制了门禁,若他真是训练有素的秘密组织之人,必然会有所察觉,从而逃之夭夭;三、天刑盟分舵众多,彼此之间自然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若庾士奇是天刑盟之人,想要起兵造反,必会联络其他分舵以壮声威,可事实上也没有。综上所述,庾士奇应该只是当地的豪猾而已,不大可能是天刑盟之人。”   此前,萧君默已经把齐王叛乱的主要案情在奏疏中做了禀报,其中自然也提到了庾士奇,不过只大致提及他与齐王勾结造反,暗杀了权万纪,在萧君默诱捕之际畏罪自杀,其余并未详述,所以李世民才有此一问。此刻,听完他的陈述,李世民也觉得无可辩驳,便道:“即使庾士奇不是天刑盟之人,可刺杀朝廷命官、企图谋反也是灭族之罪,你怎么就让他的儿子和家人全都溜了呢?”   当时庾士奇自杀后,萧君默赶着要去找楚离桑,匆匆离开了齐王府,不过临走前便已叮嘱罗彪暗中把庾平放跑,并让他带走庾士奇的遗体。由于当晚的齐王府异常混乱,谁也顾不上谁,所以庾平便在罗彪的帮助下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了,并连夜带着家人离开了齐州城,随后又遵照庾士奇的遗嘱远走他乡,躲进了深山老林。事后,萧君默虚张声势进行了一番搜捕,结果当然是什么人都没抓到。   “回陛下,虽说当时齐王府混乱不堪、诸事繁杂,但庾士奇自杀、庾平携家人潜逃一事,亦属微臣疏忽所致,微臣难辞其咎,还请陛下责罚。”萧君默说完又跪了下去。   李世民沉吟半晌,道:“罢了,齐州这场叛乱,全赖你机智果敢、应对有方,才得以迅速平定,即便有些过失,那也是功大于过,朕恕你无罪。”   既然庾士奇不太可能是天刑盟之人,李世民也懒得再深究了。   “谢陛下!”   今日这番廷对,君臣二人一问一答、语气平和,皇帝间或还发出朗声大笑,若在外人看来,气氛似乎颇为融洽,可只有萧君默心里清楚:今日皇帝所提的每一个问题,几乎都是一道凶险的关隘,稍有不慎便会引起怀疑,乃至暴露自己目前的真实身份。   所幸,面对皇帝巨细靡遗、刨根究底的追问,萧君默的回答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却无一露出破绽。最终,他还是凭借过人的智慧和胆魄一一跨越了这些生死关?隘。   此刻,随着盘问的结束,萧君默才蓦然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了。   “萧爱卿,”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平定了齐王叛乱,有大功于朝,朕本欲擢升你为中郎将,不过今日你又献上了《兰亭序》,再立一功,朕决定给你一个更高的官职……”   李世民故意停了一下,卖了个关子,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出了那个官名。   萧君默一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尽管之前早已料定自己很可能会被破例提拔,可一下子擢升到如此高位,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楚离桑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心甘情愿地与冥藏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   可事实正是如此。   眼下,在青龙坊这座大宅的后花园里,纷纷扬扬的雪花把一切景物都染成了凄惶的白色。楚离桑一动不动地坐在亭子里,望着这片白茫茫的世界怔怔出神。   她想起了娘,想起了小时候跟娘一起在尔雅当铺的后院堆雪人的情景。她记得娘每回都能堆起一个又大又漂亮的雪人,可她堆的雪人却总是歪歪扭扭、丑陋不堪。那时候她多么渴望自己快快长大,有一天也能堆一个比娘的更大更漂亮的雪人。去年冬天——也是她跟娘在这个世界上过的最后一个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娘突然来了兴致,就来拍她的门,邀她到庭院里堆雪人。当时她正和绿袖躲在屋里说悄悄话,对住在同一条街上的几个年轻郎君评头论足,被娘打断了,便有些不耐烦。她把门拉开一条缝,意兴阑珊地说:“娘,我长大了,不想玩那种幼稚的把戏?了。”   她记得当时娘的眼中掠过一丝失望,然后就笑着说:“对,桑儿长大了,娘不能再把你当小孩子看了。”   娘说完这句话后伸手想摸她的头,却被她躲开了。   她讨厌人家摸她的头。   娘怔住了,手僵在半空。她急着想跟绿袖继续刚才的话题,便忙不迭地把门又关上了。然后她和绿袖又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说到开心处两人都咯咯大笑。她不知道娘是什么时候走的,当然也无从知道娘走的时候,心里是否带着一种深深的失落和感伤。   那时候她和娘在一起,经常会有不耐烦的感觉,因为她觉得娘老了,听不懂坊间最新的笑话,更不懂年轻人喜欢的东西,当然更不可能像绿袖一样跟她聊一些私密的话题。所以,她记不得自己给娘甩了多少次脸色,类似堆雪人这样当面拒绝娘就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她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更谈不上有什么愧疚之情。   然而此刻,无边的愧悔和内疚却强烈地啃噬着她的心。   她多么希望时光倒流,让她把每一次甩给娘看的脸色,都变成灿烂的笑容,再把每一次对娘的拒绝,都变成开心的应承;哪怕只给她一个瞬间,让她能够抱着娘说一声“对不起”也好,这样她的心就不会如此疼痛了……   泪水不知何时爬了楚离桑一脸。   绿袖站在一旁轻轻帮她抹眼泪:“娘子,你是不是……又想主母了?”   楚离桑强颜一笑,握住绿袖的手:“我们去堆雪人吧。”   不消片刻,一个漂亮的雪人便立在了后花园的雪地上。绿袖拿来两枚黑色的围棋子给它当眼睛,楚离桑捡了一根弯弯的小树枝做它微笑的嘴,正想再给它安上一个鼻子时,旁边伸过来一只大手,掌心里摊着一颗鹅卵石。   “那时候你娘堆雪人,鼻眼都是我帮她找的。”   王弘义站在一旁微笑道。   楚离桑面无表情地接过那颗石子,摁在了雪人的脸上。   “桑儿,你知道吗?”王弘义把那个“鼻子”又摁紧了一点,然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堆雪人的时候,脸上的神情跟你娘一模一样。”   从齐州到长安的一路上,王弘义跟楚离桑说了很多话,几乎都是关于虞丽娘?的。   他带着一半欢笑和一半泪水,回忆了无数琐碎的往事。而就是这些碎片般的东鳞西爪的回忆,帮楚离桑拼凑起了母亲青春时代的完整模样——那是母亲从来未曾告诉过她的,却在王弘义的讲述中渐渐生动和清晰了起来。   楚离桑明明知道,王弘义是在用亲情的绳索对她进行温柔的捆绑,而她之前也明明打定了主意,一有机会便要从他身边逃离,可令她始料未及的是,王弘义的讲述仿佛拥有强大的魔力,自始至终牢牢吸附着她,让她不仅忘记了逃脱,甚至还听得如痴如醉。   就这样,她不知不觉便跟他一起回到了长安,并随他住进了青龙坊的这座宅?子。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直到此刻,楚离桑依旧没有逃跑的打算。   除了还想听到更多与娘有关的事情外,她隐隐察觉似乎还有一种异样的情愫,正在令自己逃跑的意愿渐渐消散。   她因这样的发现而不安,甚至有些愤怒和自责。可奇怪的是,原本坚定的意愿依旧像战场上的溃军一样无可挽回地瓦解了。   楚离桑为此苦思多日,终于在几天前豁然省悟——这份情愫其实就是血缘,就是无论她对王弘义多么深恶痛绝都无法割断的血脉亲情!   其实,在这几个月的相处中,王弘义在她心目中的“恶人”形象已悄然发生了变化。尽管楚离桑一直告诉自己,这是由于对母亲的思念而导致的“爱屋及乌”,并不等于对王弘义的印象已经改观,可她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在每一次讲述母亲的故事时,王弘义的笑容和泪水都是无比真诚的,以至一次又一次感染并打动了她。所以在内心深处,楚离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认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和恶棍了。换言之,楚离桑其实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这个父亲,尽管她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不会把这个称谓叫出口。   “桑儿,雪下大了,回屋吧。”王弘义柔声道。   “冥藏先生……”楚离桑为自己竟然能平静地叫出这个称呼感到惊讶,“你一直希望我能留在你身边,现在我想好了,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有两个条件。”   王弘义先是一愣,紧接着便露出喜出望外的笑容:“你说!别说两个,就算是二十个、二百个,爹都会答应你。”   “第一,不要再为难萧君默。”   “这个容易。”王弘义笑道,“只不过,我不为难他,就怕他会来为难我?啊。”   “这你放心。如果有机会见到他,我会劝他,让他不要与你为敌,纵然不能化干戈为玉帛,至少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如此甚好!”   “第二,我虽然暂时寄你篱下,但我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你一概不准干涉。”   “当然,当然。”王弘义满脸堆笑,“你是我女儿,又不是犯人,爹怎么会干涉你的自由呢?”   “我说的自由,是包括我什么时候想要离开,你也不得阻拦。”   “离开?”王弘义一怔,“桑儿,你别忘了,现在朝廷还在到处通缉你,你可不能随便出门。再说了,爹现在是你唯一的亲人,你离开爹,又能去哪儿呢?”   这几个月,楚离桑一直足不出户,她根本不知道,萧君默在齐州立功后,早已上表奏请朝廷,赦免了他们两个和辩才、米满仓、华灵儿。现在大街小巷的布告榜上,早就没有了他们五人的海捕文书。王弘义其实也早已从玄泉那里得知了这一消息,可他当然不会把这事告诉楚离桑。   “不管怎么样,总之你别想留我一辈子。”楚离桑板着脸。   “爹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王弘义赶紧赔笑,“爹只是替你的安全着想。倘若你指的是终身大事,那日后要是碰上合适的机会,爹自然要帮你物色一位如意郎君,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我不是指终身大事。”楚离桑冷冷道,“不过真要谈婚论嫁,也无须你来替我操心。我想找什么样的郎君,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是,爹只是表个态罢了,不是要替你做主。”王弘义感觉自己一辈子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过,可无论如何,只要楚离桑愿意跟他说话,他就觉得是莫大的幸福了。“桑儿,爹也知道,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行了。”楚离桑打断他,“我再说一遍,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楚离桑扔下这句话,便带着绿袖离开了后花园。   王弘义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不过心里却没有一丝不悦。因为楚离桑能答应他留下来,就足以让他感到万分欣慰了。至于楚离桑对他的恨意,只能用时间、耐心和亏欠了她二十多年的父爱去慢慢化解,眼下王弘义也不敢奢望太多。   “娘子,你既然恨他,咱们为什么不走?”   绿袖随着楚离桑转过一个月亮门,走进一座幽静的小院落,忍不住问道。   楚离桑忽然止住脚步,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苦笑了一下:“咱们现在还能去哪儿?”   “天地之大,哪儿不能去?”绿袖不服,“我就不信,离开这老头咱们就活不了了。”   “是啊,咱们到哪儿都能活……”楚离桑依旧望着天空,喃喃道,“可是,我要是走了,萧郎找不到我怎么办?”   绿袖眉头微蹙:“这么久都没有萧郎的消息了,他能不能回长安都不好说,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找你?”   “会的,他一定会回来。”楚离桑回过头来,目光笃定,“他一定会回来找?我。”   醉太平酒楼的雅间里,李恪、尉迟敬德、孙伯元三人坐着,气氛沉郁。   数月前,李恪得知朝廷要打压士族的消息后,便再三暗示孙伯元赶紧把盐业生意盘掉,以免遭受重大损失。孙伯元虽然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但一来他的盐场规模都很大,短时间要找到出得起价钱的下家并非易事,二来盐业利润着实丰厚,孙伯元终归有些舍不得,便心存侥幸,所以几个月来只盘掉了一部分规模相对较小的盐场,其余大部分都没动。   结果,就在一个多月前,朝廷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对他名下的数十家盐场开刀?了。   有唐一代,盐业与铜铁一样,允许公私兼营。不过与此同时,大唐律法也明文规定:“山泽陂湖,物产所值,所有利润,与众共之。其有占固者,杖六十。”也就是说,朝廷虽然允许民间私营盐业,可一旦发现“占固”,即占山固泽的私人垄断现象,便视为非法,可处以“杖六十”的刑罚。而要判断某私营盐业是否属于“占固”,其标准、依据和解释权自然全都操在官府手中。   此次,由长孙无忌主导的这场打压行动,本来便不是单纯的整肃经济之举,而是出于“打压士族”的政治动机,所以各州官府接到朝廷敕令后,便不分青红皂白,纷纷以涉嫌“占固”为由,仅以市场价一到两成的价格,强行将孙伯元名下的盐业通通收归官营。于是几乎在一夜之间,孙伯元辛苦大半生攒下的家业便化为乌有了。   有个别州县甚至还发出了缉捕令,准备逮捕孙伯元并施以“杖六十”的刑罚,所幸尉迟敬德四处奔走、上下打点,才把人给保住了。但那些被朝廷巧取豪夺的数十口盐井和盐池,则任凭尉迟敬德如何施展手段,终究一口也没能讨回。   “我尉迟好歹也是开国元老、当朝重臣,没想到这回竟被长孙无忌玩得这么惨!”尉迟敬德恨恨道,“我这张老脸算是没处搁了,传出去让天下人耻笑啊!”   “敬德叔也不必这么说。”李恪劝慰道,“谁都知道,朝廷这回干的事情,表面上是长孙无忌主导,实际上还不是奉了父皇旨意?父皇想做的事,又有谁能阻?拦?”   尉迟敬德苦笑长叹,不作声了。   “此次多亏了敬德兄,才保住孙某一命。”黯然良久的孙伯元终于开口,“敬德兄这回的损失,我一定会设法补上……”   “你打住!”尉迟敬德眉头一皱,满脸不悦,“我说老孙,你把我尉迟看成什么人了?你以为我救你,是为了让你弥补我的损失?”   尉迟敬德在孙伯元的盐业生意中占有两成的干股,这些年一直充当他的官场保护伞,自然也没少分红。   “不不不,敬德兄误会了。”孙伯元连连摆手,“我不是这意思……”   “不是这意思就闭嘴。”尉迟敬德没好气道,“是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老孙都血本无归了,我尉迟若还惦记那几个铜钱,那我还算人吗?”   孙伯元大为动容,冲尉迟敬德拱了拱手。   “孙先生,盐场的几千个兄弟,你打算如何安置?”李恪关切地问。   孙伯元的主营生意是盐业,不过名下尚有不少赌肆、当铺、酒楼、田庄等。他略微沉吟,叹了口气道:“少数跟随我多年的兄弟,倒是可以转入别的行当,可大部分年轻后生,委实是难以安置了,只能发一笔遣散费,让他们各寻活路去。”   李恪知道,孙伯元的手下都不是一般的伙计,而是天刑盟九皋舵成员,如今迫于无奈把他们遣散,无异于在自毁长城。可见遭遇这番打压,孙伯元最难承受的还不是经济上的惨重损失,而是势力上的极大削弱。   想到这里,李恪也颇有些无奈,只能缄默不语。   “殿下,如今这形势是越来越不妙了。”尉迟敬德打破了沉默,“我这回为老孙出头,估计已经被圣上和长孙无忌盯上了,日后怕是不宜再跟殿下私下见面,否则必会连累殿下。”   “我也得到消息了。”李恪眉头深锁,叹了口气,“已经有朝臣把我跟你,还有承范叔过从甚密的事捅给了父皇。接下来,咱们是得格外小心,不能再被人抓住把柄。”   “眼下魏王失势,东宫肯定会把矛头转向殿下,不知殿下可有应对之策?”孙伯元问。   “以不变应万变吧。”李恪微微苦笑,“目前的朝局云谲诡波,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与其轻举妄动,不如等别人去破局,咱们再后发制人。”   孙伯元点点头,然后想着什么,欲言又止。   李恪敏锐地察觉到了,便道:“孙先生有话尽管说。”   孙伯元又犹豫了片刻,才下决心道:“殿下,经此重挫,孙某已然元气大伤,加之手底下那么多兄弟的活路,也得重新计议安排,是故……孙某打算先回一趟老家,把这些麻烦事处理一下,而后再来为殿下效力,不知……”   李恪当即明白,孙伯元这是迫于朝廷压力想要退出了。虽然颇觉遗憾,但自己也不好强人所难,便笑笑道:“孙先生不必为难,该办什么事就去办。我这边自有主张,你就放心回去,若有什么需要,可随时跟我说。”   孙伯元面露赧然之色,拱了拱手:“多谢殿下,孙某如此半途而废,实在是愧对殿下!”   李恪一摆手:“先生切莫这么说,要说‘谢’字的应该是我,去年抓捕姚兴和杨秉均,若无先生鼎力相助,我又岂能如愿?”   孙伯元苦笑:“那只是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对了孙先生,你离京之前,派人到我府上一趟,我想送先生一份薄礼,略表寸心。”李恪决定赠他一笔重金,一来答谢他的相助,二来也是帮他渡过眼前难?关。   孙伯元一怔,慌忙摆手:“不不不,这我绝对不能收……”   “先生切勿推辞。”李恪正色道,“你再推辞,就是不把我当朋友了。”   孙伯元大为感动,只好郑重地抱了抱拳。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对过暗号后,孙朴推开门,只见李道宗大步走了进来,面带喜色对李恪道:“殿下,萧君默回朝了。”   李恪转过脸来,原本暗淡的眼眸蓦然射出了一道光芒。   此前他已得知萧君默平定叛乱、被父皇赦免的消息,所以早就在翘首期盼他的归来,今天终于等到了。   萧君默走出承天门的时候,看见李恪正站在宫门口,显然是在等他。   去年初夏,李恪就是在这里送走了萧君默。   两个男人互相朝对方走近,相距三步开外站定,然后四目相对,寂然无言。   许久,李恪才冷冷道:“我以为你死了。”   “阎罗王看我不顺眼,不收我。”萧君默一脸风轻云淡。   “你这人太不讲义气。”   “你指的是我不告而别吗?”   “看来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我那是迫于无奈。”   “你为什么要救辩才父女?”   “因为良心不安。”   “你撒谎。”   “你爱信不信。”   “你不就是被那个楚离桑迷住了吗?”   萧君默一笑:“你若硬要这么说,那我倒想问问,就算是又怎么样?”   “我替你不值。”   “值不值,难道不是我自己说了算吗?”   “早知道你的命这么贱,当初在白鹿原就不该救你。”   “你那是还我人情,别说得好像我欠你似的。”   “还是这么牙尖嘴利。”李恪冷笑,“只是不知当了大半年逃犯,功夫有没有长进?”   “长没长进不敢说,但跟某人过招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恪眸光一聚:“非逼我出手是吧?”   萧君默笑:“光说不练,怕你不过瘾。”   话音刚落,李恪便已欺身上前,双拳虎虎生风,频频朝萧君默面门招呼。萧君默背起双手,连连躲闪,脸上却带着笑意:“当初不告而别是我不对,为表歉意,就先让你几招。”   李恪一怒:“谁要你让?快点还手!”说着又是一阵急攻。   萧君默被逼得连退十几步,突然腾身而起,一个急旋绕到李恪身后,一掌拍在他的后背上。李恪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顿时怒目圆睁。   萧君默呵呵一笑:“是你让我还手的,可别怪我。”   李恪一声暴喝,出招更为凌厉。萧君默这才敛起笑容,全心应对。双方拳打脚踢,你来我往,转眼便打了几十个回合。   大雪依旧在纷纷扬扬地飘落,二人拳脚带起的劲风把周遭的雪花搅得团团飞舞。承天门的守门队正和手下军士无不看得目瞪口呆。队正很清楚他们的身份,也知道二人关系匪浅,起初还想睁一眼闭一眼,不敢打搅他们,可眼见两人越打越凶,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而且此起彼伏的叱喝之声已经飞进了宫墙,顿时慌了神,连忙带着手下跑过去“劝架”。   “吴王殿下,萧将军,请二位行行好吧!”队正愁眉苦脸,“你们要练拳脚也找个别的地儿啊,公然在这宫门之前打斗,这不是要害死卑职吗?”   两人转瞬之间又过了几招,然后四掌相击,啪地发出一声脆响,各自震开数步,却看也不看队正一眼,仍旧四目相对。   “还以为你长进了。”李恪冷哼一声,“真让我失望!”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是不想让你难堪。”萧君默反唇相讥。   “那你是想再接着打喽?”   “来日方长,你急什么?”萧君默笑,“我千里迢迢回来,你也不给我摆个洗尘宴,太不够意思了吧?”   “也对。那就郎官清吧?”   “这还差不多。”   说完,两人同时朗声大笑,然后相互走近,非常默契地击了一掌,最后肩并着肩,在队正和军士们错愕的目光中走远了。   “这两个家伙,有毛病吧?”一个军士忍不住道。   “闭嘴!”队正回过神来,拍了他脑袋一下,“再瞎咧咧,老子把你舌头割?了!” 第二章 深谋   王羲之的深谋,谋求的绝不是一时或一朝的势力,而是一种掌控历史走向、操纵王朝更迭的可怕力量!   在郎官清酒肆的雅间中,萧君默与李恪痛快畅饮,然后各自诉说了离别后的遭?遇。   萧君默回顾了大半年来的逃亡经历,虽然有意轻描淡写,但在李恪听来却格外惊心动魄,尤其是听到萧君默仅用一天时间便挫败了齐王李祐的叛乱图谋,更是忍不住拍案叫绝。   当然,萧君默并未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他隐去了有关天刑盟的部分,包括自己已然成为盟主的事实。   李恪也讲了自己破获杨秉均案并升任左武候大将军的经过,但同样隐去了与九皋舵孙伯元联手及逐步介入夺嫡之争的事情。末了,他忽然盯着萧君默道:“你这大半年跟着辩才走了那么多地方,就没挖出天刑盟的什么秘密?”   “圣上刚把我盘问了一遍,吓得我汗流浃背。”萧君默抿了一口酒,微微一笑,“怎么,现在吴王殿下打算再审我一回?”   “你要是心里没鬼,又何必害怕?”李恪玩味着他的表情。   “圣上赫赫天威,谁人不怕?”   “去去去,少跟我来这套!我还不了解你?就算天塌下来,我看你也不带眨眼?的。”   “呵呵,殿下这么说就太抬举我了。”   “废话少说,回答我的问题。”   “我要是不回答呢?你还想唱跑调的军歌来恶心我呀?”   萧君默说着,喝光杯里的酒,伸手要去拿酒壶,却被李恪一把抢过。   “不回答,休想再喝!”   “不喝就不喝,反正我待会儿还要回玄甲卫报到呢……”   萧君默满不在乎,拿起筷子要夹菜,又被李恪用筷子敲掉了。   “哎,我说,有你这么请客的吗?”萧君默眼睛一瞪,“不让喝酒又不让吃菜,你什么毛病?”   李恪只盯着他,不说话。   半晌,萧君默叹了口气,把筷子往案上一拍:“吴王殿下,俗话说有来无往非礼也,你想从我嘴里掏东西,那也得拿点诚意出来,跟我说几句实话吧?”   “你什么意思?”李恪装糊涂。   萧君默冷哼一声:“我不怀疑你的办案能力,不过说老实话,杨秉均和姚兴都是冥藏的心腹之人,若冥藏想保他们,单凭你,恐怕没那么容易得手吧?”   “我又没说只有我,这不是还有玄甲卫帮忙吗?”   “玄甲卫有多大本事我最清楚,对付贪官污吏或许绰绰有余,可要想对付天刑盟这种江湖势力,还差得远呢!”   李恪沉默了,片刻后才道:“君默,咱可说好了,我要是跟你把实话撂了,你也一样不许瞒我。”   “当然!”萧君默一笑,“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礼尚往来嘛!”   “那你听好了。”李恪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刚离开长安不久,我便与天刑盟九皋舵的孙伯元联手了。”   “九皋舵?”萧君默微微一惊,心念电转,“这个孙伯元,就是孙绰的后人?”   李恪点头:“现在可不光是我在援引江湖势力。据我所知,冥藏早就先我一步跟魏王联手了,至于东宫那边,我估计肯定也有天刑盟的人。”   萧君默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倘若真如李恪所言,他们二王一太子背后都有天刑盟的势力,那么这场夺嫡之争势必会演变成一场席卷长安、遍及朝野的大动乱——大唐社稷已面临倾覆之危!   见他蹙眉不语,李恪又接着道:“此次朝廷打压士族,孙伯元遭到重创,九皋舵元气大伤。就在刚才,他已经跟我辞行了。此外,李道宗和尉迟敬德担心时局太过敏感,接下来也不敢跟我走得太近。你说,形势如此险恶,我该怎么办?”   萧君默沉吟良久,忽然抬起头,直直地凝视着李恪:“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想不想当皇帝?”   李恪没料到他会突然抛出这么直接又这么露骨的问题,一时怔住了:“干吗这么问?”   “你只需回答我,想,还是不想。”   “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你要这么说话,那咱俩就没的聊了。”萧君默说着,作势就要起身。   “等等!”李恪急了,“我当然想,可是……”   萧君默一抬手止住了他:“够了,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接下来,你只要照我说的做,我必全力辅佐你夺嫡继位!”   萧君默做出这个决定,并非仅仅出于跟李恪的兄弟之情,而是更多地考虑到大唐社稷的长治久安。在当今的十几个皇子中,吴王李恪的禀赋最为优异,无论文韬武略还是品德才干都非其他皇子可及,因而也是最有资格入继大统的人。对此,就连今上李世民也心知肚明。李恪唯一的劣势就在于他是庶子,但如果能把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淘汰出局,那么李恪的赢面就大了,皇帝最有可能选择的便是他。所以,萧君默接下来要做的,便是鼎力辅佐他,把太子和魏王一一扳倒,夺取储君之?位。   这,便是萧君默“守护天下”的计划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李恪闻言,又惊又喜:“你真的愿意帮我?”   萧君默笑了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你都跟我开诚布公了,我岂能无所表示?”   “看来我所料不错,你这一趟,果然是挖到宝了。”李恪心情大好,“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掌握了天刑盟的什么机密?”   “这你就不必问了。”萧君默神秘一笑,“你只需知道,我有那个实力帮你就行了。”   “哎,你不厚道啊!”李恪眼睛一瞪,“你刚才不都答应不瞒我了吗?”   “我都已经答应要帮你夺嫡了,你还有啥不满意的?”萧君默瞪了回去,顺手抓过酒壶,“再叫几壶上来,这点酒喝不痛快!”   萧君默带着酡红的脸色回到玄甲卫时,李世勣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我奉圣上旨意给你授官,都在这儿等你大半天了,你小子却跑去喝酒快活,我看这官你是不想当了吧?”李世勣劈头就是一阵数落。   萧君默嘿嘿笑着,打了个酒嗝:“吴王殿下给徒儿接风洗尘,盛情难却,所以就多喝了几杯,还请师傅宽宥。”   “这里是衙门,少跟本官套近乎!”李世勣没好气道。   “是,属下错了,请大将军责罚。”萧君默赶紧改口,俯首抱拳。   “行了,弟兄们都在校场等你亮相呢,把衣甲换了赶紧过来!”   “遵命。”   萧君默回到自己的值房,发现一袭崭新锃亮、威风凛凛的铠甲已经披挂在了衣架之上。他穿上铠甲来到校场,看见数十名玄甲卫的将官已在此列队迎候。其中,桓蝶衣和罗彪均已升任旅帅,同样身着崭新铠甲,看上去容光焕发。裴廷龙和薛安也在队列中,可身上的装束却没有变,显然都未获得晋升。   之前,萧君默在呈给皇帝的奏疏中,力表桓蝶衣和罗彪在此次平叛中的功绩,再三敦请皇帝论功行赏,给予提拔。与此同时,萧君默出于公心,也如实上报了裴廷龙和薛安的功劳。但现在看来,皇帝似乎并未认可后者。萧君默推测,原因一定是裴廷龙在此次追捕行动中屡屡受挫并损兵折将,因而虽参与平定齐王叛乱有功,但充其量也只是功过相抵,所以皇帝便没有予以封赏。   此时大雪初霁、天光渐开,萧君默跟随李世勣走上高高的点将台,面向众将官。一道阳光从云层中射出,把萧君默的一袭黑甲照得闪闪发亮。   李世勣清了清嗓子,代表皇帝对众人进行了一番勖勉和训话,最后隆重宣布了朝廷对萧君默的任命。   “属下恭喜左将军,贺喜左将军!”   众将官双手抱拳,齐声高呼。声音振聋发聩,响彻云霄。   是的,此时的萧君默已经从正五品上的郎将连升五级,成了从三品的左将军!   左将军是玄甲卫的二把手,仅次于大将军李世勣,官位还在右将军裴廷龙之上。至此,还未满二十三岁的萧君默已一跃而为满朝文武中最年轻的三品官,而且还是身处玄甲卫这种要害部门。   短短半年多前,自己还是一个亡命天涯、朝不保夕的逃犯,当时连这辈子能不能回长安都不敢想象,谁料如今摇身一变,竟然一步踏上了万众瞩目的人生巅峰。如此起伏跌宕、诡谲莫测的命运和际遇,真是令萧君默充满了无限的唏嘘和感?慨。   任命仪式结束后,一干同僚相继上前祝贺。萧君默一边与他们酬酢寒暄,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暗暗留意裴廷龙。只见他背负双手,抬头望天,神情颇为萧索,薛安似乎想安慰他,却被他甩甩手支开了。   李世勣邀萧君默今夜去府上赴宴,说要为他接风洗尘,并叫桓蝶衣、罗彪、红玉等人作陪,同时也点了裴廷龙和薛安的名。裴廷龙以家中有事为由婉拒了,薛安也随声附和。李世勣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先行离开了。   桓蝶衣注意到了裴廷龙的脸色,心中有些不安,低声叫萧君默跟她一块走。萧君默道:“你先走吧,我待会儿还得回趟家,随后就来。”桓蝶衣又不自在地瞥了裴廷龙一眼,压低声音道:“他今天一整天都摆着张臭脸,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似的,你别理他,更别跟他纠缠。”   “大家都是同僚,今后还要共事,没必要势同水火。”萧君默淡淡一笑,“看他那样子,应该是有话跟我说,你先走吧。”   “可是……”桓蝶衣依旧不放心。   “别可是了。”萧君默微笑着打断她,“当初他领着你们百十号人都没能把我怎么样,现在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桓蝶衣白了他一眼:“去去去,少跟我嘚瑟,当初要不是我几次三番帮你,你能那么轻易逃脱吗?”   “是是是。”萧君默满脸堆笑,“桓旅帅大恩大德,我萧君默铭感五内,日后必结草衔环以报,这总行了吧?”   桓蝶衣凑近他,突然在他手上掐了一把,低声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可别食言。”   萧君默吃痛地“咝”了一声,瞪眼道:“干吗掐我?”   “吃点痛你才能记得住。”桓蝶衣窃笑着,这才和红玉一起扬长而去。   裴廷龙看到了这一幕,脸上的肌肉不禁抽搐了几下。   罗彪临走前,瞟了下裴廷龙,朝萧君默挤挤眼,故意大声道:“老大,今儿可是你扬眉吐气的日子,咱得好好庆贺一番,晚上不醉不归啊!”   “一言为定!”萧君默道。   众人陆续散去,校场上转眼便只剩下萧君默和裴廷龙二人。   裴廷龙终于把高高扬起的下巴放了下来,目光阴沉地盯着萧君默。   萧君默平静地走上前去,微微一笑:“裴将军沉默多时,是不是留着话想跟我?说?”   “萧将军平步青云、春风得意,大家伙都围着你巴结谄媚,我排不上号,只好等到最后喽。”   “平步青云或是事实,春风得意却谈不上。圣上不次拔擢,赐予萧某分外之恩,萧某惶恐尚且不及,岂敢得意?”   “萧将军,这里就咱俩,你就没必要跟我打官腔了吧?”   “我说的是心里话。”   “少跟我来这套。”裴廷龙冷笑,“曾几何时,你萧君默还是一个惶惶若丧家之犬的逃犯,被我追得满世界跑,现在摇身一变就成了我的顶头上司,你说你不得意,谁信哪?”   “裴廷龙,你憋了这半天,就想跟我说这些酸溜溜的话吗?你要是没别的想说,恕我不奉陪了。”萧君默说完,转身欲走。   “站住!”裴廷龙沉声一喝。   萧君默停住,却没有回头。   “萧君默,别以为我就这么输给你了,咱俩之间还没完!”   “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跟你斗到底!”   “有意思吗?”萧君默仍旧没有回头,“就算赢了我又能如何?”   “当然有意思,有意思极了!”裴廷龙狰狞一笑,“我现在觉得,我生命里最有意思的事便是打败你。只有赢了你,我才能证明我自己!”   萧君默哑然失笑,转过身来看着他:“裴廷龙,一个人要靠打败别人来证明自己,你不觉得很可悲吗?你也是读书人,哪一本圣贤书是教你这么做人的?成己成物,修己安人,这才叫证明自己。这道理你六岁开蒙的时候便懂了吧?”   “你少在我面前唱高调!”裴廷龙咬牙切齿,“萧君默,别以为圣上现在宠你,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我告诉你,要不了多久,我便会让你现出原形!”   萧君默眸光一闪,走到他跟前,盯着他的眼睛:“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你心里清楚。”   “威胁的话只说一半是色厉内荏的表现,你这样我会瞧不起你的。”萧君默温和地笑笑,“把话都说出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   裴廷龙冷哼一声:“你私下跟天刑盟有多少瓜葛,还要我提醒你吗?你瞒得了圣上,瞒得了天下人,可你瞒不过我。我甚至怀疑,你早已经是天刑盟的人了!”   萧君默微微眯眼,眼中寒光凛冽。   “怎么,害怕了?”   “不是害怕,是兴奋。”萧君默无声一笑,“本来你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不过现在,恭喜你,你成功地激起了我的兴致,让我有了陪你玩下去的欲望。”   “很好。”裴廷龙也毫无惧色地迎着他的目光,“那你等着,看我会让你死得多惨!”   “会咬人的狗不叫。”萧君默笑意盈盈,“想让我死,你得拿点真本事出来。”   两人的目光绞杀在了一起。   天色就在这时又暗了下来,长安城上空的阴霾堆积得更厚了。   马车轧到路上的一块石头,颠簸了一下,车厢里同时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御者闻声,连忙放慢了车速。   魏徵用一条汗巾捂着嘴,又艰难地咳了几声,然后拿开汗巾一看,上面果然又是一簇鲜血。他苦笑了一下,把汗巾叠起,揣进了袖中。   从去年初秋感染了一场风寒之后,魏徵就病倒了,在病榻上缠绵了一个多月。皇帝对他的病情非常关心,前后派了好几拨太医给他诊病,并亲临魏府看望了两次,还隔三岔五派内侍前来慰问。也许是为了让他心情好一些,以便尽快痊愈,又或是想感谢他这么多年来的鼎力辅佐,皇帝竟然亲自做媒,宣布把女儿衡山公主许配给他的长子魏叔玉,并订立了婚约。   如此种种,无不让魏徵感动不已。之后一段时间,他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不料入冬之后便又加剧了。尽管他每天都照太医开的方子使劲喝药,可还是没日没夜地咳,近来更是出现了咳血的现象。   魏徵无奈地意识到,这回的病怕是好不了了。   大限将至,去日无多。   这一生,他也算做了不少轰轰烈烈的事情,其中最引以为豪的便是辅佐李世民开创了贞观盛世,给饱经离乱的天下苍生带来了太平与安宁。如此功业,庶几可让他青史留名了。于此而言,魏徵已是了无遗憾。然而在这患病的几个月里,还是有几件事情让他始终放心不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便是愈演愈烈的夺嫡之争。   去年夏末,杜荷遇刺案刚一发生,太子便被皇帝软禁,魏徵急得坐卧不宁,立刻入宫向皇帝陈情,表示太子一定是遭人陷害。皇帝说刺客厉锋已经供认,证据确凿。魏徵愕然良久,建议皇帝亲自提审厉锋,寻找疑点,肯定能抓住破绽。皇帝经此提醒,随后果然设计从厉锋那里诈出了实情,还了太子清白。   魏徵料定厉锋必是受魏王指使,但还是出于稳定大局的考虑,暗示皇帝想办法将此事淡化处理。此言正合皇帝心意,于是便找陈雄之子当了替罪羊。魏徵深知太子对此结果相当不满,于是打算到东宫跟他深谈一次,不料就在此时突然患上急病,此事便耽搁了。   卧病期间,太子来看望了他一次。魏徵抓住机会,极力想跟他讨论朝局,劝他别轻举妄动,可太子却不接茬,始终顾左右而言他,最后说了一些安心养病之类的客套话便匆匆离去了。魏徵从太子的眼神中看出了危险的气息,越发忧虑难安,无形中又加重了病情。   这几日,虽然咳嗽一直未断,而且还伴有咳血现象,但魏徵却忽然感觉身心轻松了许多。他蓦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死亡来临之前的回光返照,于是今日不顾家人的劝阻,断然决定前来东宫,对太子进行最后一次谏诤。   他预感到太子极有可能铤而走险、孤注一掷,所以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否则武德九年那一幕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血腥惨剧必将重演!   马车在东宫丽正殿前停了下来,御者扶着魏徵小心翼翼地步出车厢。   事先接到通知的李承乾早已在殿前迎候,此时拄着手杖快步走上来,命跟在身旁的宦官扶过魏徵,温言道:“太师,您身体抱恙,有何吩咐召我过去便可,何苦亲自过来呢?”   上午接到魏徵要来的消息,李承乾的第一反应便是找借口避而不见,可念及太师这几年一直在全心全力辅佐自己,又有些于心不忍,只好打消了躲避的念头。   反正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不管魏徵今天说什么,他都当耳旁风,只需装出一副谦恭之状敷衍一下便是了。   魏徵瞟了他一眼:“殿下恐怕不太想见我这个将死之人吧?”   李承乾一怔,干笑两声:“看太师说的,我在您眼中就那么冷血吗?”   “生于皇家之人,血比常人冷一些,似乎也不奇怪。”   李承乾心中一颤。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太师已经察觉自己有动手的意图了?   二人进入丽正殿的书房坐定后,魏徵单刀直入道:“老夫卧病的这些日子,不知殿下都在忙些什么?”   “老样子呗。”李承乾笑了笑,“读读书,见见客,做一些父皇交办的事情,一切如常。”   “不知殿下见的是什么客?”   “名士大儒,文人墨客,还有一些公务往来的朝臣。”   “是何公务?哪些朝臣?”   “太师……”李承乾有些不自在了,于是索性撕掉事先准备好的谦恭假面,脸色一暗,“您这一来就劈头盖脸地问,莫非是想审问我?”   “据老夫所知,吏部尚书侯君集最近与殿下过从甚密,可有此事?”魏徵丝毫不给他改变话题的机会。   “太师莫不是在我身边也安插耳目了?”李承乾微微冷笑。   “侯君集到底跟殿下在谋划什么?”   “太师最近卧病在床、闭门不出,没想到还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   李承乾虽然话带嘲讽,不过他这么说倒也没冤枉魏徵。自从患病以来,魏徵便命李安俨及潜伏在朝野的临川舵手下密切监视东宫,自然也就掌握了不少情况。   “殿下,圣上不嫌我老迈昏聩,执意要让我当你的师傅,倘若我对你的情况一无所知,岂不是辜负了圣上,也愧对殿下你?”   魏徵此言,几乎就等于默认监视之事了。李承乾不禁讥诮一笑:“太师还真是坦荡啊,连派人监视我这种事,您也都坦率承认了。”   “老夫一心只为殿下和社稷安危着想,并非出于一己私利,又何须掩藏?”   “太师若真的替我着想,就该知道我差点被魏王害死是什么心情!”   “我当然理解殿下的心情,所以你当初去探病之时,老夫就想跟你讨论此事,是你自己避而不谈。”   “那是我尊重您,想让您安心养病,不愿意让您在重病之际又替我操心。”   “可你若是背着我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又让我如何安心养病?”   “不可告人?”李承乾大笑了几声,“太师,您为官多年,不妨扪心自问一下,倘若在官场上事事皆可对人言,您还能活到今天吗?”   “城府与阴谋是两码事,你不要混为一谈!”魏徵情绪激动起来,立刻引起了一串咳嗽,咳得几乎停不下来。   “来人啊!”李承乾有些慌,赶紧大声呼叫下人。   几个宦官从门口跑了进来。   “让他们……下去,我……我没事。”魏徵大口喘气,好不容易才把咳嗽平息了下去。   “太师,要不……咱们改日再谈吧,我让他们送您回去?”李承乾关切地问。虽然他很想把魏徵支走,不过这关切倒也有几分是真的。   魏徵连连摆手:“你……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什么问题?”李承乾一边装糊涂,一边甩甩手,把那几个宦官赶了出去。   “你跟侯君集……到底在……在谋划什么?”   李承乾闻言,又恢复了冷漠之色:“没什么,也就聊一聊坊间趣闻,说一说前朝典故。”   “前朝典故?”魏徵眉头微蹙,“比如什么?”   “比如……”李承乾邪魅一笑,“比如前朝太子杨勇,假如不要那么软弱,尽早对晋王杨广下手,也不至于被夺了储君之位;假如杨广早一点被除掉,也就没有后来的穷兵黩武和横征暴敛,那么天下就不会分崩离析,隋朝也不会二世而亡?了。”   魏徵苦笑:“殿下,你终于肯说出心里话了。”   “有吗?我说什么了?我刚才说的,不都是妇孺皆知的事实吗?”   “殿下,当今圣上是不世出的明主,不是刻薄猜忌的隋文帝;殿下你不是杨勇,魏王也不是杨广。所以,殿下只要安忍不动,这天下迟早是你的!”   李承乾冷笑:“就算魏王不是杨广,可吴王呢?自古以来庶子当皇帝的例子,也并不少见啊!”   “只要殿下你临深履薄、谨言慎行,吴王就绝对没有机会!可你若是执迷不悟,干出什么愚蠢的事情,那才真是遂了吴王的心愿。”   “想当初我跟魏王斗法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劝我的,可结果呢?结果就是让他搞出了一起惊天大案,差一点就让我身陷囹圄、脑袋搬家了!”李承乾霍然起身,原本苍白的脸色因激动而涨红,“现在你又劝我忍,天知道他吴王李恪会不会再弄出一个厉锋案置我于死地?!”   “可你现在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魏徵也站起身来,额上青筋暴起,“圣上天纵英明,又岂会被一帮宵小之徒愚弄?像魏王自以为聪明,玩弄那种鬼蜮伎俩,到头来又如何?不是弄巧成拙,反而彻底寒了圣上的心吗?玩火者必自焚,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千古不易的至理!”   “您不用跟我讲什么大道理!”李承乾袖子一拂,“这世上的事情都是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咱们就不说什么前朝典故了,还是说说武德九年之事吧!当年的隐太子和我父皇,其情势与今日何其相似乃尔,你当时身为太子洗马、东宫辅臣,想必也一直劝隐太子隐忍不动吧?可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让我父皇先下手为强了?还不是等来了玄武门的那场血腥杀戮?隐太子和我四叔,还有我那十个未成年的堂兄弟,全都成了父皇的刀下之鬼!可你呢?你摇身一变就成了秦王府的人,心里可曾有半点愧疚?你若真的忠于隐太子,当年就应该为旧主殉节,而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投靠我父皇,然后一直活到现在,再来劝我隐忍,让我重蹈当年隐太子之覆?辙!”   听完这番声色俱厉的激愤之言和始料未及的诛心之论,魏徵浑身一震,如遭电?击。   仿佛一道结痂多年的伤口又被血淋淋地撕开,本已重病在身的魏徵木立当场,全身颤抖,却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李承乾只顾着痛快,一口气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此时一看魏徵面如死灰、样貌吓人,不禁有些慌神,想说几句软话又碍于面子,于是也僵在那儿一动不?动。   片刻后,魏徵忽然伸手要去捂嘴。   可他的手终究慢了一步,一大口鲜血从他嘴里喷溅而出,仰面洒向半空,又化成片片血点纷纷落下……   “来人啊!”李承乾万分惊骇,发出厉声嘶喊。   魏徵双目紧闭,直直向后倒去……   大雪再次落下的时候,萧君默回到了位于兰陵坊的自家宅院。   之前在宫里,皇帝给他封官的同时,还宣布要赐给他一座靠近皇城的大宅,却被萧君默婉拒了。他说家父已经过世,自己又尚未婚娶,一个人住太大的地方不仅浪费,而且显得冷清,还是原来的旧宅舒心安适。皇帝笑着夸奖他几句,便答应?了。   老管家何崇九在一个多月前便接到了他的信,知道他已被朝廷赦免,不日即将回京。老何欢欣鼓舞,就把家中原来的那些下人仆佣一个个都召了回来。此刻,何崇九带着下人们在大门外站了一排,一看到萧君默,每个人眼里都忍不住泛起激动的泪光。   萧君默和他们一一说了些话,最后握住何崇九的手:“九叔,这一向身体可?好?”   “好着呢,好着呢……”何崇九哽咽着,手也在颤抖,“只是二郎这大半年来,可吃尽苦头了吧?”   “没什么,都过去了。”萧君默微笑,“我这不是完整无缺地回家了吗?又没缺胳膊少腿的。”   “是啊,回家了,回家就好。”何崇九笑得满脸都是褶子,“真是老天爷开眼,主公在天有灵啊!”   萧君默又跟他拉了几句家常,然后低声问:“九叔,我那几位朋友可到了?”   “到了到了,上午便到了,我让他们在后院歇息呢。”   为了避人耳目,袁公望和郗岩并未与萧君默同行,而是先他一步,早在半个月前便到了长安。他们特意召集了各自分舵的手下,总计达百人之多,然后在萧宅附近租赁了几处宅院,安顿了下来。按事先商定的,萧君默一回京,他们便要过来汇报并接受任务。   在后院的客房里,萧君默见到了袁公望和郗岩。   二人同时跪地行礼:“属下见过盟主。”   “快起来吧。”萧君默扶起二人,“这里是长安,人多眼杂,今后就不必如此称呼了,叫我萧郎便可。”   “那怎么成?”郗岩忙道,“盟主就是盟主,岂能乱了尊卑?”   “老郗说的是。”袁公望也道,“不能坏了规矩。”   “那好吧。”萧君默无奈一笑,“私底下随你们叫,不过有外人在的场合,切记别说漏了嘴。”   三人坐定,袁公望和郗岩汇报了各自的情况,然后便问起了此次回京的计划。   萧君默略加沉吟,道:“二位,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凶险至极,且事关重大,不仅关乎大唐社稷的安危,而且关乎天下百姓的命运与福祉,所以我想问一问二位,是否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   袁公望和郗岩对视了一眼。   “盟主,”袁公望慨然道,“‘守护天下’向来便是本盟的宗旨和使命,我等有幸追随盟主履行此神圣职责,诚可谓与有荣焉,自应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没错。”郗岩也正色道,“我郗岩守了大半辈子棺材铺,也窝囊了大半辈子,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干一些轰轰烈烈的大事!而今机会来了,只要盟主一声令下,我郗岩绝无二话,哪怕赴火蹈刃,亦当在所不辞!”   尽管萧君默早已深知二人皆为忠义之士,可闻言依旧有些动容:“二位义薄云天,令人感佩!既如此,我便不多言了。二位当知,如今长安的局势错综复杂,上有朝堂的夺嫡之争,下有本盟各分舵的暗中角力。据我所知,魏王背后是王弘义的冥藏舵,太子背后很可能也有本盟的势力。此外,当朝重臣中,也有三位是咱们天刑盟的人……”   “三位当朝重臣?”郗岩吓了一跳,“都是谁呀?”   萧君默迟疑了一下:“其中一位便是太子太师魏徵,他的隐蔽身份是本盟临川舵舵主。我了解魏太师,他就算不站在咱们这边,也至少不会与咱们为敌。另外两位,一个是玄泉,一个是素波。玄泉可以肯定是冥藏的人,至于素波嘛……究竟是敌是友,目前还不好断言。”   “盟主是如何得知这些机密的?”袁公望大为困惑。   “《兰亭序》。”萧君默道,“历代盟主用明矾水,陆续将各分舵的传承和世系秘密写在了《兰亭序》真迹的空白处,我也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发现的。”   “不对啊盟主!”郗岩想着什么,一脸惊骇,“你之前不是说,打算把《兰亭序》献给皇帝吗?这一献,本盟的机密不就全抖搂了?”   “上午入宫时,我已经献了。”萧君默一笑,“不过,我事先做了手脚,现在本盟的世系表,都装在这儿了。”萧君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郗岩恍然,和袁公望相视一笑。   萧君默把《兰亭序》献给皇帝之前,早已用明矾水将世系表完全覆盖掉了,现在李世民拿到的《兰亭序》,除了是千古书圣的墨宝,在书法艺术上价值连城之外,别无其他价值。而萧君默把世系表覆盖掉之前,便已仔仔细细把它背了下来——就在这个过程中,他有了一个远比玄泉更为可怕的发现。   当初发现玄泉的真实身份,便已经让他十分惊骇了,而后来发现的这个素波,更是令他震惊得无以言表。   现任素波舵主是东晋行参军徐丰之的后人,“素波”二字出自徐丰之在兰亭会上所写的一首精短的四言诗:   俯挥素波,仰掇芳兰。尚想嘉客,希风永叹。   如今的这个素波先生不仅在朝中身居要职,某种程度上甚至比玄泉更为皇帝所倚重,所以才会让萧君默深感震惊与错愕。而更让他感到担忧和棘手的是,这个素波先生在此次夺嫡之争中究竟站在什么立场,在接下来的权力博弈中会不会与自己为敌,他全都一无所知。   万一双方成为敌人,萧君默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盟主,”袁公望打断了萧君默的思绪,“你刚才提到夺嫡之争,那么在太子与二王之中,咱们究竟该支持谁?”   “太子阴狠乖戾、任性妄为,他若继承皇位,绝非社稷和百姓之福。魏王权欲熏心、残忍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将来也不会是一个好皇帝。”   “这么说,咱们就只能选择吴王啦?”郗岩抢着道。   “吴王并非咱们无奈之下的选择,而本就是上上之选。他文韬武略,智勇双全,为人重情重义,就连今上也屡屡称其‘英武类我’,对他甚为器重。吴王唯一的劣势在于他并非嫡子,而是庶出,但只要咱们辅佐他击败太子和魏王,相信今上必然会立他为太子。”   “盟主,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下令吧,我和老袁该做什么?”郗岩摩拳擦?掌。   “当务之急有两件:一、查出冥藏在长安的据点;二、查清太子背后是本盟的哪个分舵。做完这两件事,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楚姑娘是我弄丢的,”郗岩赧然道,“头一个任务就交给属下吧。”   “也好,那就有劳了。”萧君默说着,拿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名字,递给郗岩,“盯住此人,他可能随时会与冥藏接头,顺此线索,你便不难摸到冥藏的老巢。”   郗岩接过一看,不解道:“这是何人?”   “他便是我方才说的——玄泉。”   郗岩一惊,又看了看,随即把纸扔进一旁的火盆里:“盟主放心,属下一定盯死他,尽快把冥藏查出来!”   萧君默虽然没有明说要找楚离桑,但只要找到冥藏自然便能找到她。此事对萧君默而言其实最为迫切,可他现在有了盟主的身份,这种事关儿女私情的话便不宜明说,只能让手下人意会。   “那我负责太子那头。”袁公望道,“属下跟本盟几个较大的分舵都打过交道,或许能摸出点线索来。”   “很好,那就分头行动,随时保持联络。”萧君默站起身来,眼中露出一种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光芒。   他把这两个任务分别交给郗岩和袁公望的同时,也给了自己三个任务:一、与裴廷龙、玄泉、素波等人周旋,在防止自己身份暴露的同时,设法把他们及有关重臣握于股掌之中;二、继续追查自己的身世;三、静待时机成熟,对魏王发起致命一击,为养父复仇。   送走了袁公望和郗岩后,萧君默找到了何崇九,道:“九叔,有件事得麻烦?你。”   “二郎尽管吩咐。”   “帮我腾一间干净点的屋子,我想立几个牌位。”   “牌位?”何崇九从未听人说一下子就要立“几个”牌位的,顿觉有些瘆人,“不知二郎想要立几个?”   “七个。”萧君默面带微笑。   何崇九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甘露殿内殿,灯火摇曳。   一卷以暗黄色云纹绢帛裱褙的法帖静静地摊开在书案上。   这就是十七年来,李世民倾尽天下之力,不惜一切代价,必欲得之而后快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   此刻,偌大的寝殿内只有李世民一人,赵德全等一干宦官宫女都被屏退了。   李世民久久凝视着这卷法帖,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张清癯儒雅、目光矍铄的脸?庞。   然而,李世民看到的,却不是逸兴遄飞的一代书圣在兰亭会上挥毫泼墨的情景,而是一个心忧天下的士族首领面对南北分裂、家国忧患时的悲愤与苍凉。   在这悲愤与苍凉背后,却是一种世人难以想象的深谋远志。   自古帝王如秦皇汉武,包括李世民自己,都可以算是征服天下的英雄,可无论他们的霸业是统一天下还是开疆拓土,无论他们占有了多少土地,把帝国版图拓展到了什么地方,终究也只是一种关乎空间的霸业。   而王羲之,玩的却是一种关乎时间的深谋。   尽管此时的李世民尚未破解《兰亭序》的核心秘密,更无从得知天刑盟的隐秘历史,可他凭直觉便能断定,王羲之的深谋,谋求的绝不是一时或一朝的势力,而是一种掌控历史走向、操纵王朝更迭的可怕力量!   所谓“邦有道则隐,邦无道则现”,说的不就是这回事吗?!   王羲之一定已经预见到,在他有生之年不可能看到天下一统、四海升平,所以才成立了天刑盟。他把自己的信念、抱负和使命浓缩为“守护天下”这四个字,然后像灵魂附体一样注入了天刑盟。换言之,这个神秘组织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拥有了王羲之的灵魂。所以,纵使王羲之的肉身灰飞烟灭,可只要天刑盟存在一天,他的灵魂便仍然会在世间不屈不挠地追寻着那具肉身不曾实现的盛世理想。   这个可怕的王羲之,就这么躲在“名士”和“书圣”的温文尔雅的面具背后,谋划着这种穿越历史、穿越时间的宏图远略,而几百年来的天下人竟然全都被他蒙在了鼓里!   李世民英雄一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惧怕过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已经死了两百多年的古人。   天刑盟的势力到底有多庞大?眼下除了冥藏之外,还有多少天刑盟的势力已经渗进了长安?那个长年潜伏朝中,就藏在自己眼皮底下的玄泉究竟是谁?满朝文武中,类似玄泉这样的潜伏者还有多少?他们会不会已经介入了夺嫡之争?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不是想要改朝换代,颠覆大唐天下,再造一个他们心目中的朗朗乾坤?   李世民知道,只有先破解眼前这卷《兰亭序》的秘密,才有望解决上述问题。   可是,任凭他把这卷法帖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数十遍,焦灼的目光几欲把这卷古老的蚕茧纸穿透,却始终没有任何发现。   难道,萧君默献上的是一件赝品?   不可能。   凭着精湛的书法造诣和对王羲之书法的了解,李世民很清楚,眼前这一个个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的文字,还有那纵横恣肆、遒媚飘逸的笔意,的确都出自王羲之之手,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写得出来,也不可能摹写到这种程度。   详察古今,精研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   这是李世民对王羲之书法的公开评价。平心而论,他说的都是真话。他是真的喜欢王羲之的书法,而不只是因为这卷法帖里藏着天刑盟的秘密。   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   想着这句话,李世民不觉自嘲一笑。此时此刻,面对这卷三百二十四字的法帖,自己还真是“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了。   会不会是从一开始,自己就错解了吕世衡那几个血字的意思?天刑盟的秘密根本就不是藏在《兰亭序》的真迹之中?   不。李世民摇了摇头。自从派遣萧君默到洛州伊阙抓捕辩才的那一天起,朝野上下已经有多少人为了争夺这件墨宝付出了性命,那就足以证明它里面一定隐藏着天大的秘密!   然而,秘密到底藏在哪儿呢?   李世民揉了揉酸痛的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既然它已经到了自己手中,倒也不急这一天半天。十七年都等了,何必在乎多等几日?李世民相信,只要天刑盟的秘密确实藏在这幅字里,那他迟早会将其破?解。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卷法帖里本来藏有秘密,却被人做了手脚,掩盖掉了。   想到这里,李世民的眼中蓦然泛起一丝寒光。   倘若如此,最有可能这么做的人,无疑便是萧君默了。   这个年轻人,今天在两仪殿的一番应答几乎无懈可击,可出于一个雄主的直觉,李世民还是隐隐感觉他对自己隐瞒了什么。虽然李世民并未表现出丝毫怀疑,但这并不等于他就相信了萧君默的清白,更不意味着这个年轻人从此就可以平安无事地当他的三品官了。   欲擒之,必先纵之。   这是最起码的博弈术,也是李世民驾轻就熟的帝王术。   萧君默,你最好不要欺瞒朕,否则,朕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第三章 复仇   蒙面女子蹲在王弘义面前,把刀尖抵在了他的胸膛上:“王弘义,你杀人如麻,恶贯满盈,今天便是你的死期!”   子夜时分,六七条黑影敏捷地翻过一片院墙,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王弘义的宅?子。   王弘义的寝室位于大宅第二进的正堂西侧。此时虽然已近二更,王弘义却睡意全无。他怔怔地坐在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支金簪子。   这支金簪是当年虞丽娘遗落在江陵的。王弘义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那天,他回到家中时,蓦然发现人去屋空,首饰盒里的饰物也都不见了,只有这支金簪静静地躺在地上。王弘义知道这肯定是妻子匆匆离去时不慎遗落的,但他更愿意告诉自己:这是妻子心里对他还有未尽的情分,故而有意留给他作为纪念。   从此,这支金簪子就被王弘义揣进了怀中,与他寸步不离,并日日夜夜紧贴着他的胸口……   屋内的熏香似乎燃完了,王弘义拿起案上的镇尺拍了两下。近来他时常头痛失眠,听医师说西域的安息香有安神止痛、行气活血之效,便在房中常燃此香,症状果然减轻了许多,于是便一日也离不开此香了。   听到声音,一个年轻男仆推门而入,躬身施了一礼。他目光一扫便明白了王弘义的用意,随即轻手轻脚走到香炉旁,熟练地添了熏香,然后又施一礼,用目光询问王弘义,见他没什么表示,才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这个男仆叫阿庸,才来了几个月,不过却让王弘义很满意。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安静,而且聪明。   王弘义之前的贴身仆从是跟随他多年的一个老仆,半年前患病身故,之后换了好几个,他都不满意,直到有一天注意到这个新来的阿庸,便让他过来试试,结果就用到了今天。在王弘义用过的仆人中,阿庸最寡言少语,却又最善解人意。平常服侍他,阿庸总是安静得像不存在一样,可一切生活起居却又照顾得无微不至。王弘义要叫他做什么,经常不用说话,只需一个眼神他便心领神会,然后就办得妥妥帖帖了。   像今夜这种忘添熏香的事,似乎还是头一遭。王弘义微觉诧异,不过转念一想,人家来了几个月才犯了这一次小过,实在没必要计较。   獬豸香炉的轻烟袅袅升腾。   王弘义仍旧没有睡意,索性取过一卷书看了起来……   此时,那六七条黑影从后花园翻墙而入后,便弓着腰快速向正堂方向而来。王宅中岗哨密布,且不时有巡逻队往来穿梭。可奇怪的是,这群不速之客似乎早已把宅内的建筑布局和防御情况摸清了,所以成功地避开了沿途的岗哨和巡逻队,不消片刻便穿过三进宅院,摸到了正堂附近。   这六七个人皆穿夜行衣,头脸皆蒙黑布,腰挎宽刃弯刀,行动迅速,步调统一,显得训练有素。   为首的黑影身形瘦削,一双明眸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王弘义的寝室外有一片小院,庭院中央是一座假山。一支十来人的巡逻队刚刚从院外走过,那六七个黑影便从暗处蹿了出来,迅捷无声地摸到了院墙下,猫着腰紧贴墙根。为首那个瘦削之人警惕地扫了周围一眼,然后捡起一根树枝扔过了院?墙。   院内无声无息,此人不禁皱了皱眉。   旁边一个眼似铜铃的人忍不住用目光询问。此人只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寝室内,一缕青烟从王弘义的眼前缓缓飘过。王弘义吸了吸鼻翼,感觉今晚的熏香似乎味道有些不同。正寻思间,一阵倦意突然袭来,王弘义感觉头脑昏沉,上下眼皮也开始打架。   方才还很清醒,怎么忽然就有了这么强的睡意?   不,这不是睡意!   王弘义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想站起来,但四肢却松软无力,强行起身的结果便是令他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失去意识前,王弘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那支金簪子狠狠插进了自己脚底的某个部位,然后就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了。   听见屋内传出砰然倒地的声音后,站在门外的阿庸无声冷笑了一下,随即推开门,看见王弘义正面朝门口躺在书案后。阿庸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到王弘义身边,倏然一脚踢在了他的胸口上。   王弘义纹丝不动。   阿庸再次抬腿,又连踹了几脚,王弘义还是像死人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王弘义,你也有今天!”   阿庸咬牙切齿,面目忽然变得狰狞。他往王弘义脸上吐了一口痰,这才走出寝室,来到了院门后,压低声音道:“墓门有棘,斧以斯之。”   院外传来回应,居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夫也不良,国人知之。”   这两句暗号出自《诗经·墓门》,是一首抨击恶人的讽刺诗。   阿庸闻声,迅速打开院门,门外的六七个人闪身而入。阿庸探头看了外面一眼,旋即关上门,与为首的女子交换了一下眼色。女子会意,当即带着众刺客与阿庸一起进到了寝室内。看见王弘义的那一刻,女子的眼中瞬间燃起了一团仇恨的火?焰。   此时,阿庸和这群刺客都没有注意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早已盯住了他们。   这个盯梢者就是楚离桑。   早在这群刺客从后花园进入第四进庭院时,无心睡眠的楚离桑便察觉动静,发现了他们,随即一路跟踪至此。见他们进了院子,楚离桑也紧跟着摸了过来,然后轻轻翻过院墙,躲到了假山后面。由于寝室门没关,所以她不但可以看清里面发生的事情,还能听清他们讲的每一句话。   “阿庸,多谢你了。”蒙面女子道,“终于让我可以手刃这个魔头。”   “祭司不必言谢。他是咱们共同的仇人,我恨不得他早一天下地狱!”阿庸一脸愤恨之色。   “可你这回帮我,终归是违背了先生的命令,回头先生要是怪罪下来……”   “祭司勿虑,杀了他之后,我自会去向先生请罪,不管先生如何责罚,我都认?了。”   “那我陪你,事成之后,咱们一块去跟先生请罪!”   “祭司,这些事大可以回头再商量。”那个眼如铜铃的男子急道,“这里太危险,一刻耽搁不得,还是赶紧动手吧!”   蒙面女子点点头,目光一沉,宛如利刃一样钉在了王弘义脸上:“弟兄们,咱们跟这个魔头都有血海深仇。我先刺第一刀,然后大家一人一刀,这样我们的亲人在九泉之下就都可以瞑目了。”   “一刀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大眼男子恨恨道,“你们先捅吧,最后一刀让我萨鲁曼来,我要割下这家伙的狗头当尿壶!”   说话间,众人皆已抽出了腰间的宽刃弯刀,阿庸也抽出了王弘义藏在卧榻上的一把横刀。一时间,小小的寝室内一片刀光闪烁。   此时,躲在假山背后的楚离桑早已是万般惊骇。   从他们的对话可知,这些人都是王弘义的仇人,而且是花了不短的时间精心策划了这场里应外合的刺杀。假如在几个月前遭遇这种事,楚离桑一定会拍手称快、乐观其成,因为她当时也认为王弘义死有余辜。可现在,她不但知道王弘义是自己的生父,更对他产生了一定的感情,此刻到底要不要救他,顿时令她陷入了两难。   若是救他,这些复仇之人恐怕全都得死,自己无异于助纣为虐;若是不救,自己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便会死于非命,无法割断的血脉亲情也必将折磨自己一辈子。   怎么办?   我到底该怎么办?!   楚离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痛苦、纠结和无助。   寝室内,蒙面女子蹲在王弘义面前,把刀尖抵在了他的胸膛上:“王弘义,你杀人如麻,恶贯满盈,今天便是你的死期!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做糊涂鬼,我要让你知道,是谁杀的你,杀你又是为谁报的仇,免得你到了阴曹地府跟阎罗王喊?冤。”   说完,女子将自己脸上的黑布一把扯下。   一张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庞露了出来。   黛丽丝。   这个被称为“祭司”的蒙面女子竟然就是黛丽丝!   而几乎就在同一瞬间,王弘义的双目倏然睁开,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黛丽丝,你居然还活着!”   王弘义昏迷之前,将金簪子插进了自己足底的涌泉穴。该穴位为肾经首穴,肾主骨生髓,脑为髓之海,故以中医的针灸之术而言,针插此穴,可醒脑开窍,治疗昏迷。王弘义武功深厚,熟知人体经脉穴位,方才吸入迷魂香,眼看就要晕厥,情急之下将金簪插入涌泉穴,竟然真的避免了昏迷。   他料定阿庸不会独自行动,肯定还有同党,所以假装昏死,目的便是将所有刺客引过来,以便一网打尽。   黛丽丝被突然醒来的王弘义吓了一跳,一时竟愣住了。趁此间隙,王弘义左手抓住刀背,右手猛地一掌击出。黛丽丝只觉一股大力猛然撞在心口上,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同时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撞翻了三四个手下,并径直飞出房门,重重摔在了庭院里。   楚离桑没料到会生此变故,但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见那个叫黛丽丝的波斯女子摔在地上,连吐了几口血,有心想上去救,却又犹豫着挪不开脚步。   萨鲁曼和阿庸大惊失色,同时挥刀急攻王弘义。王弘义方才已经拔下足底金簪揣进怀中,此时立刻翻身跃起,挥刀格挡。其他刺客见事已败露,必须速战速决,遂顾不上黛丽丝,纷纷上前围攻王弘义。   王弘义一人力敌六七人,却毫无惧色,游刃有余,转眼便砍杀了三人。   “阿庸,我平日待你不薄,为何恩将仇报?”   “呸!”阿庸又急又怒,“我的兄长就是在甘棠驿被你害死的,老子在这儿卧薪尝胆这么久,就是为了亲手杀你,为我哥报仇!”   他的哥哥便是萧君默手下的玄甲卫,去年暮春死于甘棠驿血案。   “原来如此。”王弘义又砍倒了一人,冷笑道,“不过我就不明白了,以我对你的信任,你完全可以在食物中给我下毒,何必这么麻烦呢?”   “下毒就太便宜你了!”阿庸不停进攻,“我们每个人都想亲手宰你一刀,心里头才痛快!”   王弘义哈哈大笑:“这我倒能理解,奈何你们本事不够,只能白白送死!”   阿庸不再说话,手中横刀对着王弘义连劈带砍,每一招都倾尽全力。   王弘义知道,像这种一心复仇、无惧死亡的人,即使活捉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所以跟他周旋已没有意义,便瞅了个空当一刀刺入了他的腹部。阿庸双目圆睁,仰面倒地。萨鲁曼满脸悲愤,一刀向王弘义当头劈落。王弘义赶紧闪避,虽然躲了过去,但手臂还是被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渗出,瞬间染红了身上的白衣。   庭院中,黛丽丝脸色苍白,浑身无力,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   院外传来了呼喝之声和杂沓的脚步声,显然是宅中守卫听见动静,正从各个方向赶过来。就在守卫们即将撞开院门的一刹那,楚离桑下定决心,冲过去背起黛丽丝,旋即纵身跃上西厢房的屋顶,转眼便消失了。   韦老六带着守卫们冲进来的时候,看见所有刺客都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王弘义满身血污站在寝室门口,一手拿着波斯弯刀,一手提着萨鲁曼的首级,揶揄道:“老六,你来得可真及时,这只夜壶送你了。”   话音未落,那颗血淋淋的脑袋便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进了韦老六的怀里。   看着那双睁得比铜铃还大的眼睛,韦老六的胃部忍不住一阵痉挛。   楚离桑背着黛丽丝出了王宅,赶紧问她该往哪个方向走。   “西边……”   “西边?西边哪儿?”   “你只管……一直往西就行。”黛丽丝声如蚊蚋,似乎随时会昏死过去。   楚离桑苦笑,只好拔足飞奔,一口气跑到了青龙坊的西坊门附近,然后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把黛丽丝放了下来,边喘气边道:“说清楚,你到底住哪儿?”   此时黛丽丝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微笑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要不你就把我放这儿吧,我自己走。”   方才在王宅,黛丽丝一直背对着门口站着,楚离桑没看清她的长相,此时借着街边人家门口的灯笼一看,顿时暗暗吃惊,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听刚才那些人喊她“祭司”,楚离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堂,只知道后来王弘义喊了她的名字,好像是叫黛丽丝。   人美,名字也美,却不知如此美貌的女子与王弘义有着怎样的血海深仇。   “你叫黛丽丝?是西域人?”   黛丽丝点头:“是的,我是波斯人。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虞,名桑儿。”楚离桑仓促之下,便用母亲的真姓和自己的小名凑了个名字。   “多谢虞姑娘救命之恩!”   “你为何要刺杀王弘义?”   黛丽丝不作声,然后警觉地瞥了她一眼:“敢问虞姑娘是何人?方才为何会在王宅之中?”   楚离桑一怔,发现她目光狐疑,便道:“说来也巧,我……我也是去杀他的。”   黛丽丝颇为惊讶,忍不住盯着她:“虞姑娘也是去杀王弘义的?这又是为何?”   “这问题,好像是我先问你的吧?”楚离桑笑道。   黛丽丝歉然一笑:“他杀了我的……我的父亲。”   楚离桑心里咯噔了一下,蓦然想起了生死未卜、多半已不在人世的辩才,眼圈不禁一红。   “莫非……虞姑娘跟王弘义也有仇?”   楚离桑一脸凄然:“咱俩……咱俩一样,家父也是被他所害。”   黛丽丝越发惊讶,但见楚离桑神情凄恻,显然没有说谎,便同情地握住她的手:“虞姑娘,别太伤心,咱们一定还有机会报仇的。”   楚离桑苦笑,不由在心里感到惭愧。如果辩才真的已经遭遇不测,那么王弘义便确确实实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可就在刚才,自己却还在犹豫要不要救他……   “虞姑娘,你赶紧走吧,我自己能行。”黛丽丝不想连累她,强撑着要站起来,可终究还是虚弱,脚下一软,一屁股又坐回了地上。   “瞧你都站不起来了,还说自己能行?”楚离桑嗔笑着扶起她,“别逞强了,我送你回去。”   “不不,虞姑娘已经救了我一命……”   “正因为我救了你,才不想让你又出意外!”楚离桑转过身,把背朝着她,“快上来,别磨蹭了。”   黛丽丝不觉动容,便顺从地趴了上去。   王宅正堂,王弘义脸色阴沉地坐在榻上,苏锦瑟在帮他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韦老六和一干手下俯首站在下面,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老六,看来你和弟兄们来长安住了一阵子,就养尊处优了嘛,竟然让刺客摸到了我的跟前,还差点把我杀了!”   韦老六和众人慌忙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属下无能,罪该万死,还请先生责?罚。”   “老六你知道吗,刚才黛丽丝就把刀顶在了这里。”王弘义指着自己的胸口,“只要捅进去两寸,我就见阎王去了。我王弘义这辈子,头一回被人这么威胁,而且还是一个几乎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这事若传出去,岂不是让江湖上的朋友笑掉大?牙?”   “先生放心,谁要敢乱嚼舌头,我杀他全家!”   方才,韦老六听说今晚领头的刺客居然是黛丽丝,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已经投水而死的黛丽丝为何会起死回生,还三更半夜摸到府里来行刺。要是刚才那一幕让他撞见,他一定会认为是鬼魂作祟。   “府里跟阿庸一块招进来的有几人?”王弘义沉声问道。   “回先生,好像……有七八个。”   “好像?”   “不……不是好像,是……是八个,确定是八个。”   王弘义眼中寒光一闪:“埋了。”   苏锦瑟一惊:“爹,阿庸蓄谋行凶,其他人不见得知情啊!”   “老六!”王弘义置若罔闻,“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遵命。”韦老六慌忙给一名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爬起来,匆匆跑了出去。   苏锦瑟暗暗叹了口气。   八条人命,整整八条人命,却如同蝼蚁一般,就这么被轻轻一捻,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片刻后,伤口包扎完,王弘义才对苏锦瑟露出一个笑容:“没事了,你先回去睡吧。”   “是,爹也早点安歇。”苏锦瑟施了一礼,刚要退下,三名手下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禀报,说搜遍了整座宅邸,却丝毫不见黛丽丝的踪影。   “找不着?”王弘义眉头紧锁,“莫非她会飞天遁地不成?”   方才王弘义与萨鲁曼等人打斗正酣,并未看见楚离桑救走了黛丽丝。   “先生,”韦老六弱弱道,“黛丽丝会不会是跑掉了?”   “不可能!”王弘义大声道,“她没什么武功,况且还伤得不轻,怎么可能跑掉?一定还藏在府中!”   “你们都搜仔细了吗?”苏锦瑟忽然盯着那三个手下道。数月前黛丽丝对她的囚禁和羞辱,至今仍让她记忆犹新,而且这辈子都忘不掉。   “回大小姐,哦不,回……回锦瑟小姐,”为首一人道,“弟兄们把府里的每一个房间都搜遍了,就是找不着。”   自从楚离桑到来之后,苏锦瑟就从“大小姐”变成了“锦瑟小姐”,因为她只是养女,“大小姐”的称谓自然要让给楚离桑。苏锦瑟对此备感失落。她万万没想到,更不敢相信,养父王弘义居然会从外面找回一个似乎从未存在过的“亲生女儿”。她很好奇,总想问问王弘义这个“亲生女儿”的来历,可不知为什么,每次话到嘴边却又都咽了回去。   “每一个房间?”苏锦瑟似笑非笑,“我还真不信你的话。”   王弘义蹙眉看着她,显然听出了言外之意。   那个手下也反应过来,正要张口解释,王弘义一抬手止住了他,然后瞥了苏锦瑟一眼:“走吧,随爹到后院去看看。”   一行人来到楚离桑居住的小院,只见卧房的窗户一片漆黑,似乎里面的人已然熄灯入睡。王弘义上前,轻轻扣了两下门环:“桑儿,你睡了吗?”   屋里悄无声息。王弘义耐心等待片刻,又叩门询问。屋里终于亮起了烛光,一会儿,房门打开,绿袖擎着一盏烛台,睡眼惺忪地看着外面众人。   “绿袖,桑儿睡下了吗?”王弘义问。   绿袖点点头:“娘子今日有些不舒服,用过晚饭就睡下了。”   “不舒服?”王弘义登时紧张起来,“她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也没什么,就是有些气闷头晕,娘子说睡一觉就好了。”   “好,那你好生照看着,有什么需要就说,我明早再来看她。”王弘义道,“还有,今晚府里不太平,有贼人闹事,你们当心点。”   “知道了。”绿袖说着,便要把门关上。苏锦瑟忽然伸手抵住,对王弘义道:“爹,桑儿妹妹不舒服,我这个做姐姐的,总得进去看看吧?”   王弘义明白她的用意,却沉吟着不说话。   绿袖眼中掠过一丝惊慌,被苏锦瑟尽收眼底。   “绿袖,把门打开,我进去看看。”苏锦瑟要把门推开,绿袖用力顶着门板:“不可以,我们娘子好不容易才睡过去,谁都不能进去打搅她。”   “我就看一眼而已,又没打算叫醒她,你慌什么?”苏锦瑟微微冷笑。   “就是不可以!”   “呵呵,你一个小小的丫鬟,竟敢这么跟我说话。”苏锦瑟面带笑意,目光却犀利起来,“快让开,否则别怪我用家法!”   “我是我们娘子的丫鬟,又不是你的,你横什么?”绿袖毫不示弱,“你们家的家法,还管不到我绿袖头上!”   “好一副尖牙利嘴!”苏锦瑟冷笑,给了身后的下人一个眼色。几个手下立刻要上前推门,王弘义沉声一喝:“都给我下去!”   手下赶紧束手躬身。   “锦瑟,就让桑儿好好休息吧,要看明早再来看,何必非得现在?”王弘义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苏锦瑟无奈,冷冷扫了绿袖一眼,赶紧跟了出去。绿袖不无得意地回瞪一眼,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走出小院的月亮门时,王弘义对韦老六使了个眼色。韦老六会意,当即点了两名手下守在了院门口。   “爹,您不会真的信那丫头的话吧?”苏锦瑟跟上来,忍不住道。   王弘义脚步不停,淡淡道:“我是信我们家桑儿。”   苏锦瑟蓦然顿住。   虽然她知道王弘义的话或许是无心的,但“我们家”这三个字,还是像一根针一样在她心上扎了一下。   楚离桑帮黛丽丝翻过坊墙,然后背着她一路疾行,朝西走了五个坊,又往北过了两个坊,整整花了一个多时辰,然后才翻越怀贞坊的东坊墙,进入了该坊的东南隅,来到了黛丽丝住的地方。一路上,她们遭遇了好几拨巡夜的武候卫。每每听见马蹄声近,楚离桑便要费力地扶黛丽丝爬进街边的坊墙,等马队过去后再翻出来。前半程,楚离桑都是背着黛丽丝走;后半程,黛丽丝体力稍有恢复,便下来步行,让楚离桑搀着走。可即便如此,这一路折腾下来,还是把楚离桑累得筋疲力尽。   黛丽丝心里无比感激。   自己与楚离桑素昧平生,可她不但救了自己,还不顾危险和辛劳送自己回来,这份侠骨柔肠的情义,不禁让生性冷傲、从未交过知心朋友的黛丽丝感到了少有的温暖。   一路上二人说了许多话,各自讲述了自己的身世,虽然多少都有所隐瞒,但还是大致了解了对方。一番攀谈后,二人颇有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之感,以至来到黛丽丝所住的那幢二层小楼时,彼此竟都有些依依不舍。   小楼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芝兰,位于一条巷子的深处,白墙碧瓦,从墙内探出了三两枝含苞待放的梅花,一派清幽雅致。在来的路上,楚离桑已经得知黛丽丝和她的姨娘,也就是当年收留她的救命恩人一起住在这里。黛丽丝口中描述的姨娘美丽善良,如同观世音菩萨一般,楚离桑不由很想见她一面。   “桑儿,随我上楼歇息片刻吧。”黛丽丝道,“反正天也快亮了,等晨鼓响了你再走。”   楚离桑没有拒绝:“也好,我正想拜见一下你姨娘呢。”   “姨娘一定会喜欢你的。”黛丽丝粲然一笑,刚要去敲院门,木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魁梧壮实的中年男子提着盏灯笼站在门洞里,一脸不悦之色。   “黛丽丝,你忘了先生的叮嘱了吗?为何深夜出门?你到底做什么去了?”   看此人装扮,应该只是仆役下人,不想一开口便是质问和数落,而且口气严厉,楚离桑不禁有些诧异。   “方伯,先生是不希望我随意出门,可也没让你把我关着吧?”黛丽丝冷冷道,“难道我出去走走都不行吗?”   “三更半夜,穿一身夜行衣出去走走?你也不怕被武候卫逮住?”方伯冷笑,“黛丽丝,你如此违抗先生命令,不光是令我为难,也是置你自己和你姨娘的安危于不顾!莫非发生在大祭司身上的事情,还不够让你吸取教训?”   楚离桑总算听出点苗头了:此人并非下人,而是奉某先生之命,以仆人身份为掩饰,专门在此保护黛丽丝和她姨娘的,本就无须听命于黛丽丝,怪不得说话口气这么冲。   听对方提起大祭司,黛丽丝的眼圈蓦然一红,说不出话了。   “你是谁?”方伯把目光转向楚离桑,满眼警觉。   “她是我的好姐妹。”黛丽丝抢过话头,“我今晚就是去找她的,不料在半道跌了一跤,崴了脚,是她送我回来的。”   方伯直直盯着楚离桑,毫不客气道:“这位姑娘,人你送到了,请回吧,这里不待客。”   “方伯,她……她是我的救命恩人!”黛丽丝脱口而出。   “救命恩人?”方伯斜过眼来,“你方才不是说崴了脚吗?怎么就扯到‘救命’上了?”   “我……”黛丽丝语塞。   见此人如此不近人情,楚离桑虽然心中不悦,但也不想让黛丽丝为难,便道:“算了黛丽丝,我先走了,你好好养伤,咱们改日再约。”   说完,楚离桑转身欲走。就在这时,院中传出一个中年女性亲切柔和的声音:“黛丽丝,你可回来了……”   楚离桑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便见一位妇人在一老一少两个婢女的陪同下从楼内款款走出。方伯见状,终于露出些许恭敬之色,侧了侧身子,俯首叫了声“夫?人”。   想必她就是黛丽丝的“姨娘”了。   黛丽丝说姨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徐婉娘。   徐婉娘缓缓走近。借着旁边灯笼的光亮,楚离桑看见她年纪四十余岁,肤色白皙,五官秀美,神情温婉,气质淡雅如兰,虽已不再年轻,却仍风姿绰约,让人一见之下便油然而生亲近之感。   不知为什么,楚离桑总觉得她的眉眼似曾相识,仿佛早已见过,却又说不出在哪儿见过。此外,楚离桑还注意到了,徐婉娘的眼神与常人颇为不同,有点恍惚又有点空茫,像是笼着一片若有似无的轻烟薄雾。   黛丽丝一见姨娘出来,立刻泪湿眼眶,紧走几步扑进了她的怀里。   徐婉娘轻抚她的头发,柔声安慰着她。黛丽丝似乎跟她解释了晚归的原因,然后招手让楚离桑过去,给二人做了介绍。   楚离桑敛衽一礼:“见过夫人。”   “这孩子,长得真好看,跟我们黛丽丝一样好看!”徐婉娘很自然地牵过楚离桑的手,笑容满面地端详着她,“走,咱们进屋,让姨娘好好看看你。”   一瞬间,楚离桑又想起了母亲,心中酸楚,赶紧以笑容掩饰。   方伯见她们要上楼,稍微迟疑了一下,便要上前阻拦,那个老婢女忽然挺身一挡,没好气道:“死老头子,你刚才又凶黛丽丝了是吧?”   此人是方伯的老婆,名叫桂枝,表面身份是芝兰楼的厨娘,实际上跟方伯一样,都是奉命保护黛丽丝和徐婉娘的人。   “我那是为她好!”方伯急道,“她今夜一定是出去闯祸了,你没瞧见她受伤了吗?”   “我又没瞎,咋没瞧见?”桂枝白了他一眼,“可你有话就不能好好说?非得摆一张臭脸给人看?”   “起开起开,我跟你说不清楚。”   方伯想推开她,不料桂枝却双手叉腰,两眼一瞪:“你想干吗?”   “先生说过好多次了,不能让外人进来……”   “那姑娘不算外人,我看黛丽丝跟她亲着呢!”桂枝不以为然,“你别多管闲事了,睡你的觉去!”   “哎,你这婆娘,怎么就不讲道理呢?”方伯也瞪起了眼,“我这是奉命行事,啥叫多管闲事?”   “老娘就不讲道理了,你能怎么着?”桂枝挑衅地逼近他,“你要是嫌弃老娘,那好啊,外面讲道理的年轻姑娘多的是,你索性把老娘休了,再去找一个?呗!”   方伯被她逼退了好几步,气急无奈:“你你……你这婆娘,真是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爹,娘,你们一天不吵架就浑身不得劲是吧?”方才那个年轻婢女忽然从二楼窗口探出头来,一脸不屑,“再吵我告诉先生去,把你们两个都弄走!”   她是方伯和桂枝的独生女,叫杏儿,年方十四五岁,生性泼辣,向来跟爹娘没大没小。   “嘿,你个死丫头,又皮痒了是吧?有本事给我滚下来!”桂枝指着楼上骂。   杏儿做了个鬼脸,把头缩了回去。方伯趁此机会,赶紧溜之大吉,躲进了小楼旁的厢房里。桂枝回头找不着人,又意犹未尽地骂了几句,这才悻悻作罢,拐进了院子另一头的灶屋。她必须赶紧给黛丽丝熬药,因为她方才已经看出来了,黛丽丝受了不轻的内伤。   徐婉娘似乎很喜欢楚离桑,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尽管聊的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碎话题,可楚离桑却觉得跟她说话有一种很安详、很温馨的感觉,甚至只是静静地听她说,心中便会流淌过一阵浓浓的暖意。   自从母亲死后,楚离桑就再也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当得知楚离桑已然父母双亡时,徐婉娘当即掉下泪来:“你和黛丽丝一样,都是苦命的孩子,若不嫌弃,以后我便是你的姨娘了,你要常来陪姨娘说话,好?吗?”   楚离桑忍住眼泪,郑重地点了点头。   “对了孩子,你眼下在何处安身?”徐婉娘忽然问。   楚离桑有些纳闷,因为方才聊家常时,她已经跟徐婉娘讲过了,说自己寄居在一个亲戚家中,不知她为何如此健忘。楚离桑又说了一遍,徐婉娘略显遗憾地笑笑:“哦,是这样,那也好……姨娘本想让你留下来呢。”   楚离桑越发诧异,因为徐婉娘这句话也已经说过了,可看她的神情,又完全像是头回说的一样。   莫非她患上了老年人常有的痴呆之症?可是她四十多岁的年龄,无论如何也不该得这种“老年人”才有的病啊!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桂枝端着药进来,让黛丽丝喝了,然后便催促徐婉娘回房歇息。徐婉娘起身,忽然想起什么,问楚离桑:“对了孩子,你还没告诉姨娘你叫什么呢。”   楚离桑和黛丽丝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暗暗苦笑。   因为这话徐婉娘刚才也已经问过了。   楚离桑只好又说了一遍,说自己叫“虞桑儿”。   “虞桑儿……真好听的名字!”徐婉娘心满意足地笑了,“答应姨娘,以后一定要常来啊。”   楚离桑点了点头,然后再次注意到了她眼中那片若有似无的轻烟薄雾。到底是什么东西挡住了她的眼睛,又在某种程度上遮蔽了她的心智呢?   徐婉娘和桂枝离开后,黛丽丝察觉到了楚离桑的困惑,便叹了口气,道:“如你所见,姨娘有时记不住事。刚说的话,她会转眼即忘,见过的人也是。”   楚离桑心里一阵难受:“为什么会这样?姨娘这样子……已经多久了?”   黛丽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多久了。我只知道,当年姨娘收留我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可她却一直都能记得你,对吗?”   黛丽丝眼中泛出了泪光,脸上却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是的,她记得我,从收留我的那一天起,直到现在,她从来没有忘记我。”   “她只问过一遍你的名字?”   黛丽丝点头。   “可她却问了我好多遍。”楚离桑苦笑。   “姨娘一定会记住你的。下次你来,她一定会认出你,相信我。”   “但愿如此吧。”楚离桑勉强笑笑,“除了记不住眼前的事,姨娘是不是把过去的事也都忘了?”   “是的。她全部的记忆,都是从她丈夫开始的……”   “她丈夫?”   “一个以掘墓为生的男人。”黛丽丝苦笑,“一个远远配不上姨娘的男人。”   “姨娘怎么会嫁给那样的人?”楚离桑愕然。   “我当年也问过姨娘这个问题。”   “她怎么说?”   “她说……她也不知道。”黛丽丝顿了顿,又道,“后来姨娘倒是跟我讲了一些,她说她最早的记忆,是从一片墓地开始的……”   “墓地?”楚离桑顿觉毛骨悚然。   “是的。姨娘说,她人生中的第一个记忆,是她坐在一口棺材里,而棺材就在深深的墓坑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儿,就仿佛她是从棺材里面出生的一?样。”   楚离桑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世上竟然会有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后来呢?”   “当时,那个男人就站在棺材边,好像吓得不轻,后来知道她还活着,就把她带回了家。姨娘问他是谁,他说他是姨娘的丈夫。当时姨娘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离开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跟他一起过了……”   “那个男人撒谎!”楚离桑不禁义愤,“他肯定是骗姨娘的!”   “后来姨娘也猜出来了,可一来感于救命之恩,二来那个男人也待她不错,姨娘便没有离开。”   “再后来呢?”   “再后来,姨娘就收留了我。有一天,一群壮汉突然冲到家里来,要带走姨娘,那个男人想反抗,被他们一推,撞在石磨上死了。再往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被送到了祅祠,姨娘被送到了这里。我十六岁升任祭司那年,大祭司便让我跟姨娘重逢了……”   “这个大祭司,是否就是你和方伯说的那个‘先生’?”   黛丽丝摇摇头:“我昨晚没跟你说实话,其实王弘义杀害的不是我父亲,而是……而是大祭司。”   楚离桑惊讶:“那……那你们说的这个先生又是何人?”   黛丽丝迟疑,显然有难言之隐。楚离桑见状,也不便再追问。   寒夜既漫长又短暂。很快,耳畔便已隐隐传来承天门上的隆隆晨鼓之声,紧接着六街鼓也依次擂响了。   楚离桑旋即跟黛丽丝告辞,离开了芝兰楼。   天色渐渐亮了,眼前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楚离桑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时竟有些恍惚,感觉昨晚经历的一切就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徐婉娘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身世,也一定有着一段坎坷的过往,否则她不会“出生”在一口棺材里,还被一个掘墓人带回家做了老婆,更不会被某位先生郑重其事地保护起来。   如果姨娘能够清楚地记得过去的一切,她必然会活在痛苦和忧伤之中。楚离桑想,就此而言,她忘记了一切过往,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为了尽快赶回青龙坊,也为了避免让人认出自己的“逃犯”身份,楚离桑低头从怀贞坊的南坊门出来之后,往东步行了两个坊区,终于在兰陵—靖安街口雇到了一辆马车。   楚离桑低头钻进车厢的瞬间,一骑白马恰好从兰陵坊的东坊门出来,与马车擦肩而过。   马上的骑者是萧君默。   他们谁也没有看见对方。   马车向南行去,白马朝北疾驰。很快,二者便各自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 第四章 国士   萧君默注视着魏徵,忽然开口念道:“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魏徵闭着双目,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仿佛已然进入长眠。   李安俨静静地站在一旁,眼圈泛红,神情肃然。   方才魏徵长子魏叔玉领他进来时,本想叫醒父亲,却被他拦住了:“不必了,让太师休息吧,我就是来看看他,看一眼就走。”   可这“一眼”,李安俨却足足看了大半个时辰。适才魏叔玉进来了几次,想请他到书房安坐等候,都被他拒绝了。   他现在就想这么陪伴太师,一刻也不愿离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稍感心?安。   昨天,当他得知魏徵在东宫晕厥,差一点就没抢救过来时,顿觉血往上冲,恨不得立刻冲进东宫一刀宰了李承乾!   当然,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所以只能在心里咒骂李承乾,同时替太师叫屈——为了维护太子,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到头来却险些把自己的老命扔在了东?宫!   听魏叔玉说,太师昨天被东宫的人抬回来后,便一直昏迷不醒。圣上闻讯后,遣了赵德全和一批太医前来探望诊治,总算让太师苏醒了过来,但是几个太医都对病情不太乐观,临走前吩咐家人让太师休息静养,切莫再令他伤心动气,否则后果就难料了。   此刻,李安俨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不安——他既不想搅扰太师,可眼下又有急务必须向身为“临川先生”的太师禀报,所以异常踌躇,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禀报的急务,便是黛丽丝的事情。   一想起这个黛丽丝,李安俨便颇感头痛。去年夏天,王弘义派苏锦瑟查找徐婉娘的下落,结果落入了太师早就设计好的陷阱。原本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他们仅以牺牲夜阑轩老鸨秀姑的微小代价,便掌握了王弘义的情报,知道了他在长安的据点,而索伦斯和黛丽丝本来也都可以照原定计划安全转移,不料黛丽丝的一时冲动便打乱了整个计划,导致苏锦瑟被劫回、索伦斯被杀,连黛丽丝自己也险些葬身水?底。   那天,太师先是命索伦斯把苏锦瑟押解过来,稍后又觉得不太放心,便命李安俨去接人。就在李安俨行至辅兴坊南面的石桥时,竟目睹了索伦斯被杀和黛丽丝投水的一幕,他赶紧跳进永安渠中,好不容易才把沉入水底行将溺毙的黛丽丝救到了岸上,保住了她的命。   事后,太师命他把黛丽丝安置在了怀贞坊的芝兰楼,让她和徐婉娘住在一起,并命老方等人严密保护。本以为她会从此安分,不料就在昨夜,她竟然又闯?祸?了……   “安俨,你来了……”   魏徵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李安俨回过神来,当即双膝跪地,趴在床榻边沿,又惊又喜道:“先生,您……您终于醒了!”   魏徵用一双浑浊的眸子看了他片刻,忽然咧嘴一笑:“老夫还没交代后事呢,岂能就这么死了?”   随后,魏徵不顾魏叔玉及家人劝阻,强行下榻,在李安俨的搀扶下来到了书房,然后便把所有人都屏退了。   “说吧,出什么事了?”   刚一坐下,魏徵便看穿了他的心事。   李安俨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禀报,闻言不禁自嘲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今日晨鼓刚刚响过,李安俨便接到了临川舵属下的两份急报:一份是负责监控青龙坊王宅的手下所报,称昨夜王宅发生了不小的动静,而且潜伏其内的暗桩阿庸随后失联,目前尚无法得知具体情况;另一份是芝兰楼的老方所报,称黛丽丝昨夜趁其不备偷偷出门,半夜负伤而归,还带回了一名陌生女子。   李安俨深感事态重大,立刻赶到芝兰楼跟黛丽丝问清了整个事情经过。   此刻,听完李安俨的禀报,魏徵苦笑了一下:“这个黛丽丝,终究还是不忘复仇啊!”   “先生,都怪属下失职,才让黛丽丝闯下祸事……”   魏徵摆摆手:“除非你把她绑起来,否则便是防不胜防。”   李安俨沉沉地叹了口气:“属下万万没想到,阿庸竟然会跟黛丽丝联手,背着咱们去刺杀王弘义……”   “这就说明,阿庸跟王弘义肯定也有仇。”   “没错,黛丽丝说了,阿庸有个哥哥是玄甲卫,去年在甘棠驿殉职了。”   “这件事是我疏忽。”魏徵苦笑,“阿庸是我亲自指派的,我却忘了这一?茬。”   当初得知王弘义的据点所在后,魏徵和李安俨便进行过一番讨论。李安俨认为王弘义凶险至极,干脆把情报暗中呈给皇帝,让朝廷把王弘义和冥藏舵一锅端了,以绝后患。然而,魏徵思考良久,却没有同意这个方案。一来是因为冥藏舵的人毕竟都是天刑盟的兄弟,把他们出卖给朝廷,他于心不忍;二来是担心冥藏诡计多端,万一在抓捕行动中漏网,日后要想再查到他的行踪就千难万难了。   所以,思前想后,魏徵还是决定派出细作打入王宅,同时派人在外围监控,随时掌握王弘义的动向,然后根据事态发展再做打算。   可是,眼下被黛丽丝这么一闹,计划显然又被打乱了。   “如果我所料不错,王弘义最迟今日便会转移,你是否已做好安排?”魏徵?问。   “先生放心,属下都交代好了,外围的弟兄们会盯死他。”   “让弟兄们小心为上。如今既已打草惊蛇,王弘义必然十分警觉,所以咱们宁可把人跟丢了,也绝不可冒险。”   “是,属下回头便去传令。”   “你方才说,黛丽丝昨晚带了一名女子回芝兰楼,那女子是何人?”   “此人名叫虞桑儿,昨夜黛丽丝行刺失败受了伤,便是这个虞桑儿救了她。”   “虞桑儿……”魏徵沉吟,蓦然想起辩才的女儿也叫桑儿,不过又一想,也许只是巧合罢了,“她是在王宅里救了黛丽丝吗?她为何会在那个时间点恰好出现在那里?”   “据黛丽丝说,这个虞桑儿的父亲也是死于王弘义之手,昨晚同样是去行刺的,见黛丽丝受伤,便救了她,并冒险把她送回了芝兰楼。”   “若此言不虚,这个虞桑儿倒也是个侠女。”   “是的,不过属下总觉得此事太过巧合,不免让人心生疑窦。”   “言之有理,不可不防。”魏徵深以为然,“你让老方做好准备,万一有什么情况,立刻将徐婉娘和黛丽丝转移。”   “先生放心,这个属下也已经安排好了。”   魏徵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深长地看着他:“安俨,你跟随我多少年了?”   “整整三十年了!”李安俨想起了如烟往事,不禁颇为感慨。   他的父亲也是临川舵成员,隋朝大业末年在一次行动中牺牲。当时他年仅十余岁,便被魏徵接到身边做了书童,此后跟随魏徵走南闯北,投瓦岗,归李唐,入东宫,辅今上……风风雨雨三十年来,他不仅是魏徵在朝中的心腹股肱,更是其临川舵中的左膀右臂。生死与共这么多年,二人的感情早已形同父子。   “古人说,三十年为一世。看来,老夫也该交班了。”说着,魏徵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李安俨要过来扶,被他摆摆手阻止了。   魏徵伛偻着腰,慢慢踱到了屏风后面,片刻后,捧着一只铜匣走了出来。   李安俨看见魏徵重新坐下,从怀中掏出一把精致的钥匙打开了铜匣,然后毕恭毕敬地从匣中取出一个锦缎包裹的东西,放在案上,最后才看着他道:“打开。”   “先生……”李安俨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心中蓦然有些紧张。   “打开它。”   锦缎有好几层。李安俨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轻轻颤抖着伸出了手。   随着最后一层锦缎掀开,一只左半边的青铜貔貅便映入了李安俨的眼帘。   萧君默一大早出了延兴门,独自一人到白鹿原祭祀了养父。他跪在坟前,向养父讲述了这大半年来的经历,同时表达了自己未尽孝道的愧疚之情,其间几度哽咽,潸然泪下。最后,萧君默磕了几个响头,轻声道:“爹,儿子回来了。儿子一定会让害您的人得到报应,让您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回城后,萧君默径直来到了永兴坊的魏徵府邸。   昨日刚一回朝,他便听说魏徵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所以于公于私,他都必须来探望。当然,除了探病之外,萧君默此行还有两个重要的目的,其一是说服魏徵放弃太子,其二便是彻底弄清自己的身世之谜。   出于某种必要的考虑,萧君默没走正门,而是从一条巷子来到了魏府的东侧小?门。   巷子很幽静,行人稀少。他敏锐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忽然,斜对过一座二层小楼上,有一扇窗户原本打开了一条缝,这时却啪地一下关上了。   萧君默不动声色,扣响了门上的铜环。   下人开了门,问明身份后,旋即进去通报,然后魏叔玉出来迎接,径直把他带到了魏徵的书房外。萧君默在回廊上等候了片刻,魏叔玉便领他进去了。   一看见魏徵憔悴枯黄的面容,萧君默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时隔不过半年多,这位原本还很硬朗的老人仿佛一下就进入了风烛残年。   魏叔玉命下人奉上清茶,然后悄悄退了出去。宾主见礼后,隔着一张书案对坐。魏徵端详了他一会儿,开口道:“贤侄,还记得去年你来告别,老夫对你说过的话吗?”   “当然记得。您说长安是我的家,无论我走了多远、去做什么,最后都一定要回来。”   “没错,看来你没让老夫失望。”   “太师,晚辈不在的这些日子,听说您多次去看望过家父,晚辈不胜感激!”萧君默抱了抱拳。   “鹤年是跟随我多年的兄弟,我自然要去看他。”魏徵淡淡笑道,“你无须挂?怀。”   “听闻太师身体抱恙,晚辈甚为不安,还盼太师早日痊愈,康泰如常。”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老夫这回恐怕是大限已至、在劫难逃了。”魏徵苦笑了一下,“不过,老夫其实并不畏死,只是有些事还没做完,终究有些放不下罢?了。”   “太师最放不下的,想必便是东宫吧?”   萧君默要辅佐吴王李恪夺嫡继位,势必要与东宫和魏王开战,所以在此之前,他必须尽最大的努力说服魏徵放弃太子。如若不然,整个临川分舵都会变成自己的敌人。萧君默绝对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   魏徵闻言,笑了笑,不答反问:“贤侄此次回朝,是打算帮哪位皇子呢?”   “太师认为晚辈应该帮哪位?”   “如果你肯听我的,我一定会劝你谁也不要帮。”   “太师时至今日,还认为太子是最有资格入继大统的吗?”   “不,老夫从不这么认为。说心里话,老夫甚至不太喜欢他。”   “那太师为何还要一心维护他?”   “你错了,老夫维护的并不是他,而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嫡长继承制。”   “即使明知这个嫡长子不贤不肖,您也还是要维护这种制度?”   魏徵轻轻一笑:“照贤侄的意思,是不是认为储君皆应由贤能者居之?”   “晚辈这么认为难道不对吗?”   “道理上是对的,可惜当真实行便会贻害无穷。”   萧君默眉头微蹙:“为何?”   “若储君不以嫡长立,而以贤能立,那么‘贤能’二字该如何判断?以何为准?绳?”   “自然是以德才兼备为准绳。”   “好,即便以此为准绳,那么龙生九子,设若皆有贤能之名,又当立哪一子?又怎知何者为真贤能,何者为假贤能?又如何判断何者之贤能乃为第一贤能?”   萧君默闻言,顿时一怔。   不愧是当朝第一诤臣,雄辩之才果然了得!   当然,萧君默也不会如此轻易便被驳倒。他略为思忖,便迎着魏徵的目光道:“孔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曾子亦言:‘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一个人的言行举止若处于众目睽睽之下,是否贤能便自有公论。上自天子宰相,下至百官万民,难道都不足以考察和判断一个人是真贤能还是假贤能吗?”   “贤侄此言固然不无道理,可你所言之前提,便是天子宰相和百官万民所做之考察和判断,都必须出于纯正无私之公心,但事实上这可能吗?贤侄也是遍览青史之人,当知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在涉及立储的大事上,朝野人心只会围绕各自的利益打转,何曾有几个真正秉持公心之人?倘若天子宰相和百官万民各取所爱、各有所附、各擅一端、各执一词,贤侄又该如何判断?”   萧君默语塞。   “再者说,世上之人,谁不自以为贤能?谁又甘愿承认别人比自己贤能?”魏徵接着道,“是故,为了争这个所谓的真贤能或第一贤能,皇子们便会以权术谋之,以武力夺之,这不正是祸乱的根源吗?古人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不得不确立了嫡长继承制,以杜绝‘储君之位可经营而得’的念想,目的便是让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人伦惨剧不再发生!贤侄啊,古人所创之嫡长制,何尝不是苦心孤诣、自无数血泪中得出的教训?!即便它不是最好的制度,但它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最不坏的制度。”   听完这番话,萧君默不由陷入了沉思。   一直以来,他都从未如此深入地思考过嫡长制的来源及其合理性,而是下意识地认为“立贤”才是最合理的制度。然而今天,他却实实在在地挨了当头一棒。也是直到今天,他才真真切切地认识到,魏徵之所以苦心维护嫡长制,并非出于泥古不化的迂腐思想,乃是出于审慎的思考和悲天悯人的情怀。他不得不承认,魏徵所秉持的这个信念几乎是不可能被别人瓦解的。所以,从这个角度,他恐怕很难说服魏徵放弃李承乾。   然而,不从这个角度劝说还能从什么角度呢?   萧君默今天是有备而来的,除了勉力说服之外,他当然另有办法。可是,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不想对这位令人崇敬的老人使出撒手锏。   “太师,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晚辈见识浅薄,徒然贻笑大方,真是惭愧无地!”   “贤侄也不必过谦。以你的年纪,能有如今这般见识已属不易了。”   “太师,晚辈虽然折服于您所说的道理,但仍然不赞同您所做的选择。在当今的太子、魏王和吴王三位皇子中,的确只有吴王最为贤能!朝野对此有目共睹,连天子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太师难道不这么认为?”   魏徵一笑:“贤侄果然是选择了吴王。”   “太师认为晚辈的选择不对吗?”   魏徵摇摇头:“这不是简单的对与错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萧君默不解,“吴王德才兼备、文韬武略,如果立他为太子,不是更有利于我大唐社稷的长治久安,更能维护并光大圣上的千秋基业吗?”   “千秋基业?”魏徵苦笑,“恰恰相反,吴王上位,才更有可能毁了圣上的千秋基业。”   “这又是为何?”萧君默大为诧异。   “原因很简单,因为吴王是庶子。倘若庶子以贤能为由上位,在圣上一朝开了‘废嫡立庶’之先河,那么圣上的子子孙孙必将群起而效仿,人人皆以为储君之位可经营而得。如此一来,试问我大唐还如何长治久安?到时候恐怕就国无宁日了,还谈什么千秋基业?”   “太师,纵使您成功维护了当今一朝的太子,可您又如何保证今后每一朝都有一个魏太师全力维护嫡长制?纵使嫡长制在当今一朝不被打破,可日后的太子若仍如李承乾这般,必然就有更为贤明的皇子试图取而代之。倘若如此,即便嫡长制如您所愿保全了,可圣上的千秋基业不也依旧存在种种后患和风险吗?”   魏徵闻言,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萧君默忽然发现,魏徵眼中不知何时竟然泛出了昔日的神采,仿佛他的病瞬间便好了大半。这一发现让萧君默颇有些欣慰。可猛然,一个念头便又闯入了他的脑海,让他的心情一下又沉重了起来。   回光返照!   他隐隐察觉,此刻魏徵的表现,很可能只是大限将至前的回光返照。   “贤侄才思敏捷,言辞犀利,老夫差点就说不过你了。”魏徵朗声笑道,“你方才所言,其实已将古往今来皇权继承的困境一语道破!说穿了就是两个字:两难。无论是立嫡还是立贤,都有各自的利弊,这是无可奈何之事。正因为此,老夫方才才说:嫡长制不是最好的制度,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最不坏的制度。至于将来能否发明更好的制度,那就要靠你们这些后生俊彦了。老夫现在能做的,只有善始善终地坚持自己的选择。换言之,只要我魏徵活一天,便一天不会支持废长立幼、废嫡立庶。”   “太师,”萧君默话锋一转,“听说您昨日入东宫时忽然晕厥,想必,一定是太子有什么出格的言行,惹您动怒所致吧?”   魏徵脸色稍稍一黯,却不假思索道:“你猜错了。昨日之事,皆因老夫久病体虚所致,与太子无关。”   萧君默在心里一声长叹。   事到如今,他已别无选择,只能向魏徵摊牌了。   “太师,晚辈此番亡命天涯,虽九死一生,但也见了不少世面。尤其有幸的,便是结识了天刑盟的新任盟主。太师想不想知道他是谁?”萧君默观察着他的表?情。   “新任盟主?”魏徵一怔,不由眯起了眼睛,“本盟自智永盟主圆寂之后,便未再立盟主了,不知贤侄何出此言?”   “正因为本盟这么多年未立新主、群龙无首,才令冥藏这种野心勃勃之人乘虚而入,几次三番图谋不轨。有鉴于此,左使辩才审时度势,便与舞雩分舵袁公望、东谷分舵郗岩、浪游分舵华灵儿等人,共同推举了一位新盟主,于是晚辈也就躬逢其盛,见证了本盟新任盟主的诞生!太师既为本盟临川舵主,如此大事,晚辈理当让您知晓。”   听他一口一个“本盟”,魏徵不禁又惊又喜:“听贤侄之意,你现在也是本盟之人了?”   萧君默含笑点头。   “很好,很好……”魏徵喃喃着,脸色因激动而微微泛红,“左使此举堪称英明!若非如此,天刑盟便是一盘散沙,只怕就无法阻止冥藏祸乱天下了。贤侄快告诉老夫,这位新盟主究为何人,现在何处?”   “太师,左使曾经跟晚辈讲过本盟的一个规矩:若见本盟盟印‘天刑之觞’,便如亲见盟主本人。想必太师也知道吧?”萧君默不答反问。   “这是当然。”魏徵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那太师会不会遵守这个规矩?”   “这还用说!”魏徵越发不解。   萧君默又看了魏徵片刻,然后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用绢帛包裹的东西,放在案上,接着轻轻掀开一层绢帛,又掀开一层薄纱,一只头角峥嵘、昂首挺胸的青铜貔貅就此展露在魏徵面前——貔貅的身体左侧刻着“天刑”二字,右侧刻着“之觞”二字。   天刑之觞?!   魏徵的眼中光芒乍现,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身在天刑盟近四十年,魏徵只见过这件至尊之物三次。最后一次是在武德九年春,正值隐太子与秦王的斗争趋于白热化之际,盟主智永亲至长安,向他下达了“先下手为强,除掉秦王”的指令。智永与他熟识,本无须出示盟印,但还是遵照天刑盟的规矩向他出示了,同时还出示了“临川之觞”的阴印,与魏徵手中的阳印若合符节地扣上,严格履行了号令分舵的相应手续。   从此,魏徵便再也没见过盟主,自然也没再见过天刑之觞了。   这一别,便是整整十七年!   对自知时日无多的魏徵而言,能在此刻最后看一眼盟印,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欣?慰。   魏徵把盟印捧在手上,颤颤巍巍地摩挲着,眼中泪光闪动。   萧君默见状,不禁也有些动容。   许久,魏徵才将盟印放回原处,抹了抹眼睛,笑道:“老夫失态了。敢问贤侄,新盟主如今到底身在何处?是否已到长安?老夫已时日无多,还望贤侄尽快带老夫前去拜见。”   萧君默微微苦笑。   他能理解魏徵,知道魏徵一定是把自己当成了新盟主身边的人,而万万不会料到他就是天刑盟的新任盟主。   事实上直到今天,萧君默自己也还未能完全适应这个角色。这大半年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都有些匪夷所思,尤其是最后就任盟主这件事,更为不可思议,让萧君默至今仍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也就无怪乎旁人难以把他和“盟主”联系到一起了。   “太师,您忘了我刚才问您的话了?”   “刚才?”魏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贤侄的意思?是……”   “是的,您现在心中所想的念头便是了,”萧君默不无感慨地笑了笑,“尽管这件事如此令人难以置信,就连晚辈自己都不大敢相信是真的。”   魏徵不由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嘴里喃喃道:“若见天刑之觞,便如亲见盟主……贤侄,你当真就是……就是新任盟主?!”   “如假包换。”萧君默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是一种云淡风轻、泰然自若的笑?容。   魏徵腾地站起身来,速度快得让萧君默都来不及反应,紧接着单腿跪地,俯首抱拳:“属下临川魏徵,见过盟主!”   “太师快快请起!”萧君默慌忙把他扶了起来,“切莫行此大礼,晚辈万万受不起。”   “盟主在上,属下岂敢倚老卖老?”魏徵不禁喜极而泣,两行清泪从眼角流淌下来,“说心里话,尽管此事令属下颇感意外,可细细一想,委实没有谁比贤侄更适合做这个盟主,看来左使和舞雩、东谷那几个兄弟,的确是有眼光啊!”   “太师过誉了。”萧君默扶着魏徵坐下,“晚辈忝任此职,实在是勉为其难,心中常感不安,生怕能力不济,有负左使和本盟弟兄的重托。”   “对了盟主,左使和他女儿似乎没跟你回来,不知他们现在何处?”   听魏徵正式称呼“盟主”,萧君默颇有些不习惯,但眼下也无暇去客套这个,便默认了。说到下落不明的辩才和楚离桑,萧君默不由神色一黯,便将这大半年来的经历和遭遇大概讲了一遍,包括过秦岭、下江陵、取三觞、获真迹、天目山遇伏、辩才失踪、齐州平叛、楚离桑被冥藏掳走等等。   魏徵听得唏嘘不已,最后长叹一声,道:“左使为了完成智永盟主遗命,诚可谓鞠躬尽瘁!盟主为保护左使和本盟圣物,历经千难万险,九死一生,亦令属下万分感佩!”   萧君默摆摆手,苦笑了一下:“那都是晚辈该做的,无足挂齿。倒是眼下的长安,朝野上下暗流汹涌,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形势已然十分危急。在晚辈看来,眼下的危局无疑比此前的任何艰险都要可怕,也更难应对!晚辈既然忝任盟主,身负守护天下之责,便绝不能袖手旁观。所以,晚辈恳请太师伸出援手,鼎力相助!”   魏徵听出他又在暗示东宫之事,便咳了咳,随口敷衍道:“如今的形势确实错综复杂,所以才须从长计议,切莫心急……”   “心急?”萧君默苦笑,“太师其实最清楚,眼下的夺嫡之争已呈一触即发之势,冥藏那些人为了火中取栗,更是唯恐天下不乱!长安的劫难就在眼前,太师岂忍坐视?!”   魏徵浑身一震,不由蹙紧了眉头。   “如今,几位夺嫡的皇子背后都有天刑盟的势力,他们何时会发难,会以何种方式对何人下手,太师可知?”萧君默目光如电,直逼魏徵,“还有,在当今的朝廷重臣中,除了太师您以外,还潜伏着两个天刑盟的舵主,他们是谁?他们在朝中潜伏了这么多年,意欲何为,太师可知?倘若他们有比冥藏更大的野心,有比他更可怕的图谋,那么圣上的安危、社稷的安危、整个大唐天下的安危,又将被置于何?地?!”   听完这番话,魏徵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一双眼眸光芒尽失,重新变得灰暗浑混浊。   萧君默心中大为不忍,可事关家国安危和社稷存亡,他又不得不这么做。   片刻后,魏徵才抬起黯然的目光:“你方才说,有两个潜伏在朝中的天刑盟舵主,一个我知道,是玄泉,还有一个是谁?”   “素波。”   魏徵若有所思:“徐丰之的后人?”   “正是。”   “那盟主能不能告诉老夫,这个玄泉和素波到底是什么人?”   “此二人位高权重,深受圣上信任,万一心怀不轨,后果不堪设想。”萧君默道,“不过,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请恕晚辈暂时无可奉告,除非……除非太师愿意放弃太子,和晚辈站在一起。”   魏徵苦笑了一下:“现在老夫已经是你的属下,如果你以盟主身份下令,老夫也不敢不遵。”   “我当然可以这么做。可晚辈做事,向来不喜欢被人强迫,也不喜欢强迫别人。所以,我更希望太师能够认清形势、改弦更张,也省得让晚辈破这个例。”   魏徵无奈一笑,旋即沉默了。   事实上,昨日在东宫,与太子一番争执无果,他便知道太子已经按捺不住,决意铤而走险了。假如昨天没有晕厥,他也许一怒之下就入宫面圣,把所有事情统统禀报给皇帝了。然而,方才从昏迷中醒来后,他冷静一想,却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他身为太子太师,毕竟对李承乾负有责任,也还有些许感情。一旦向皇帝告密,太子必将万劫不复,他于心不忍。   可是,如果将此事按下不表,便是对皇帝和朝廷不忠,一旦太子真的动手,武德九年的那场人伦惨剧便会再度重演,无论最后谁输谁赢、谁生谁死,都是魏徵万万不想看到的。这些年来,他之所以极力维护嫡长制,不就是为了避免这一幕的发生吗?   方才跟李安俨说话时,他心里其实一直在纠结这件事,可思前想后,还是毫无结果。   萧君默到来后,他只是基于长期坚持的立场为嫡长制辩护,却不等于他是在替李承乾辩护,尤其是现在已知李承乾随时可能谋反,他就更不能任由事态继续恶化下去。   所以此刻,当魏徵把所有这些事情又通盘考虑了一遍之后,他无奈地得出了一个结论:面对这个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困境,把李承乾交给萧君默处置,也许是唯一可行且唯一稳妥的办法了。   思虑及此,魏徵终于抬起头来,对萧君默露出了一个沧桑而疲惫的笑容:“对于太子,老夫已是仁至义尽!也罢,接下来的事,便交与盟主了。”   萧君默在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那太师能否告诉我,昨日在东宫到底发生了什么?太子他……是不是打算动手了?”   魏徵沉默少顷,点了点头。   萧君默苦笑。这其实早在他的意料之中——若非太子有政变企图,像魏徵这么沉稳持重的人,断断不会与太子激烈争执,更不会因激愤而晕厥。   “事已至此,老夫只有一事相求。”魏徵沉沉一叹,“希望盟主能尽力阻止太子谋反,若实在无法阻止,也希望盟主能尽力保全他。”   萧君默当即抱拳:“太师放心,晚辈定当尽心竭力,既不会让太子危害社稷,也不会让别人无端加害太子。”   魏徵也拱了拱手,然后看着他:“现在,盟主可以跟老夫透露玄泉和素波的真实身份了吧?”   萧君默一笑,凑近他,低声说了两个名字。   魏徵顿时万分惊骇,喃喃道:“想不到,真的万万想不到……”   “是啊,晚辈当初得知的时候,同样也是深感震惊。”   至此,魏徵才终于明白萧君默为何会如此忧心忡忡——眼下的局势果然是万分险恶,甚至比当年玄武门之变爆发前的形势还更加险恶!   遗憾的是,自己已然油尽灯枯,再也没有机会与这个年轻人并肩携手,共同拯救社稷的危难了。   萧君默观察着他的神色,以为他又在担心太子,便安慰道:“太师,东宫之事,您也不必过于忧心,也许太子只是一时冲动言辞过激而已,不见得一定会付诸行动……”   魏徵苦笑着拂了一下袖子,仿佛再也不想谈及此事,然后定定地望着某个地方,目光忽然变得邈远:“老夫一生奋勉,朝乾夕惕,唯为家国,唯为苍生!此心日月可表,天地可鉴!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也无论后世如何评价,老夫都可以问心无愧、安然瞑目了。”   “太师莫这么说,您只要安心静养,此病定可痊愈……”   魏徵抬手止住了他。   萧君默看着魏徵斑白的鬓发和沟壑纵横的脸庞,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中原还逐鹿,投笔事戎轩。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   追忆往事,回望生平,魏徵情不自禁地吟咏了起来,却因百感交集而凝噎。   这是他多年前写下的一首五言诗,自述平生之志,虽文辞拙朴,却自有一股雄健磊落的豪情。   萧君默注视着魏徵,忽然开口念道:“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君默也背得出老夫的诗?”魏徵有些惊讶,但更多的却是欣慰。   听到他称呼自己的名字,而非称呼“盟主”,萧君默心中倏然涌起了一股暖?意。   “晚辈少年时拜读太师此作,不解其中况味,直至此番亡命天涯、历尽艰险,庶几才读懂了太师心志。”   “哦?”魏徵欣喜地看着他,“你都读出了什么?”   “晚辈读出了‘国士’二字的分量,故决意以太师为榜样,以国士自勉。”   “怎么个自勉法?”   “面对家国社稷和天下苍生,晚辈虽无国士之德,却不敢不怀国士之志;虽无国士之才,却不敢不效国士之报!至于功名利禄、高官显爵,皆浮云耳,又何足论?哉!”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魏徵朗声大笑,“此处应当有酒!”   萧君默一笑,端起案上的茶碗:“晚辈以茶代酒,敬太师!”   “干!”二人茶碗一碰,各自一饮而尽。   “魏徵可能已经知道,咱们马上要动手了。”   在永嘉坊谢绍宗宅的书房中,当李承乾对李元昌、侯君集、谢绍宗说出这句话时,李元昌惊得目瞪口呆,而侯君集和谢绍宗则脸色沉静,恍若未闻。   “他是怎么知道的?”李元昌大为不解。   “昨天他又劝我隐忍,我一时激愤,话赶话,便说漏嘴了。”李承乾一脸懊?恼。   “那老家伙病得都快死了,你随便敷衍他一下不就得了,干吗跟他较真?”   “道理我当然懂。”李承乾没好气道,“就是一时情急,没忍住嘛。”   “可你这不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吗?!”   “王爷,事已至此,再讲这些也没有意义了。”谢绍宗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想想应对之策。”   “老谢所言甚是。”侯君集斜了李元昌一眼,“王爷急成这样,莫不是害怕了,想打退堂鼓了?”   “就算本王想退,可现在还有的退吗?”李元昌瞪眼,“那老家伙要是一道奏疏呈给皇兄,咱们一个个全得脑袋搬家!我就不信你侯尚书不怕死!”   “没错,我当然怕死,只不过到了该搏命的时候,我侯君集绝不会当缩头乌?龟!”   “你骂谁呢?谁是缩头乌龟?”李元昌火了,“侯君集,你今天要不把话说清楚,本王就跟你没完!”   “那王爷想怎么着?”侯君集眉毛一挑,毫不示弱。   “姓侯的,你别给脸不要脸……”李元昌一拍书案,跳了起来。   “都给我闭嘴!”李承乾忍无可忍,沉声一喝,“本太子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们再内讧不迟!”   李元昌一肚子怒气没处撒,踢了书案一脚,拔腿要走,谢绍宗慌忙起身拦住,赔笑道:“王爷息怒,事情也没糟到那个地步,咱们坐下慢慢商量。侯尚书他快人快语,若唐突了王爷,在下代他给您赔个不是,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他计较?了。”   李元昌有了这个台阶下,这才瞪了侯君集一眼,悻悻然坐了回去:“谢先生,咱们现在连行动计划都还没有,就已经走漏风声了,你觉得事情还能糟到什么地?步?”   “王爷别急,容在下慢慢跟您解释。”谢绍宗笑了笑,“眼下咱们最担心的,便是魏徵去向圣上告密,不过依在下看来,魏徵未必会这么做。”   “怎么讲?”   “王爷您想想,魏徵是圣上任命的太子太师,其职责便是辅佐太子,而且他这个人向来看重名节,就算他认定太子想谋反,可他敢向圣上告密吗?出了这种事情,他岂不是晚节不保,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再说了,太子也不过是情急之下说了几句重话,凭什么就认定他想谋反?若圣上这么一问,他魏徵拿得出证据吗?所以在下判断,像魏徵这种老谋深算之人,断断不会干出此等自取其辱、自遗其咎之?事。”   在场三人闻言,都觉得颇有道理,无不松了一口气。   “还是先生高明。遇事沉着冷静,不慌不乱,一派大将风度!”李承乾一脸赞赏之色,随即瞥了李元昌一眼,“不像某些人,仗都还没打,便自乱阵脚了。”   侯君集窃笑。   李元昌大为不服:“哎,我说殿下,你怎么也冲着我来了?”   “殿下谬赞了。”谢绍宗赶紧又打圆场,“有道是关心则乱,王爷他也是出于对殿下的一片忠心,才会着急上火嘛。”   李元昌一听,这才缓下脸色。   “老谢,你刚才所言固然有道理,可魏徵就算不去告密,他也断断不会替殿下隐瞒吧?”侯君集道。   “对,侯尚书问得好,我也正有此虑。”李承乾接口道。   谢绍宗拈了拈下颌短须,微微一笑:“是的,这一点在下也想过了。假如我是魏徵,在此病入膏肓之际,又碰上如此棘手之事,恐怕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李承乾和侯君集同声一问。   “我会找一个既可靠又能干之人,把这件事情托付给他,让他密切监视东宫。一旦发现异动,即刻禀报圣上;但若一切如故,便权当没这回事。如此,既念及与太子殿下的师生情谊,又兼顾了与圣上的君臣之道,可谓化两难为两全、变被动为主动之良策。”   李承乾和侯君集皆恍然大悟,李元昌也不禁露出佩服的神色。   “那依先生所见,魏徵会找什么人来做这个事?”李承乾问。   “魏徵为官多年,门生故吏遍满朝堂,咱们若是坐在这里猜,恐怕永远也猜不出来。”   “那怎么办?”李元昌又紧张了起来。   “王爷勿忧。”谢绍宗从容道,“从昨日魏徵被抬回家之后,在下便已派人盯住了他的府邸,这几天无论什么人出入,都逃不过咱们的眼睛。”   “先生高明!”李承乾大喜,忍不住一拍书案,“我早就说过先生有卧龙凤雏之才,果不其然!在这紧要关头就看出来了!”   “殿下这么说就折煞谢某了。”谢绍宗赶紧躬身一揖,“我只是帮殿下拾遗补阙罢了,实在当不起如此赞誉。”   “先生不必过谦。”李承乾朗声道,“来日我若登基,必定拜你为相!到那时,先生便可承继乃祖遗风,光大谢氏门楣,做一番‘克绍箕裘,踵武赓续’之伟业了!”   闻听此言,谢绍宗的心头忍不住滚过一阵战栗。   这么多年来,他唯一朝思暮想、念念不忘之事,便是像谢安那样入阁拜相,治国安邦,成就一番经天纬地、名垂千古的事功!如今这一切俨然就在目前,怎能不令他激动万分?   谢绍宗当即跪地,双手抱拳:“士为知己者死!绍宗今日在此立誓,若不能辅佐殿下登基即位、入继大统,必自裁以谢,绝不觍颜苟活于天壤之间!”   “先生请起。”李承乾赶紧离座,一手拄着手杖,另一手将他扶起,“咱们二人相知相得足矣,何必立此重誓?”   “谢先生,”李元昌似乎仍有疑虑,“你方才说,魏徵门生故吏众多,那他们要是都跑去他府上探病,咱们又该如何锁定目标?”   谢绍宗淡然一笑:“这一点,还是让殿下解释吧。”   “七叔,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李承乾笑道,“自从魏徵卧病之后,父皇便跟文武百官打过招呼了,说为了让他安心养病,任何人不得前去搅扰。所以,若此时还有人敢出入魏徵府邸,那十有八九便是咱们的目标。”   李元昌一听,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侯君集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对李承乾道:“殿下,既然魏徵已不足为虑,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商讨一下行动计划了?”   “好!”李承乾踌躇满志,“侯尚书,你亲历过武德九年事,这方面你最有经验,你先说说,我们洗耳恭听。”   侯君集双拳一抱:“恭敬不如从命。”   “太师,晚辈还有一个请求。”   萧君默放下茶碗,适时开启了今天的第二个话题。   魏徵看见他的目光有些异样,知道接下来的话题非同小可,却一时猜不透他到底想说什么,便道:“盟主有何吩咐,尽管直言。”   萧君默忽然自嘲一笑:“太师,这件事,倘若真的可以动用盟主的权力给您下一回命令,晚辈倒是很想这么做,即使对您有些不敬。”   魏徵大为狐疑,脑中快速思索了一番,最后终于猜出了什么,顿时哑然失?笑。   “太师为何发笑?”   “老夫是在笑自己,做了一辈子天刑盟的人,从未违抗过盟主之命,却不料临命终之际,或许还真得抗一次命了。”   这就是聪明人之间的对话,表面好像什么都没说,可实际上什么都已经说了。萧君默苦笑:“没想到时至今日,太师对此还是讳莫如深,晚辈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老夫答应过故人,无论如何都要守口如瓶。倘若把真相告诉了你,你让老夫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故人?”   尽管魏徵深知萧君默被这个身世之谜折磨得很苦,心中颇为不忍,可他更清楚,一旦秘密揭破,萧君默要承受的痛苦肯定十倍、百倍于今日,同时更会面临杀身之祸!所以,魏徵只能狠下心来保持缄默。   “在您看来,是不是九泉之下的故人,反倒比您面前的活人还重要?”   萧君默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可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魏徵一怔,居然点了点头:“盟主若非要这么认为,也无不可。”   这回轮到萧君默哑然失笑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身世到底隐藏着多么可怕的秘密,以至于让魏徵如此讳莫如深、三缄其口,宁可抗命也不吐露半字!   “也罢,既然太师如此重诺守信,那晚辈也不能陷您于不义。”萧君默站起身来,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失望,“太师贵躬抱恙,还望安心静养,切盼早日康复。晚辈告辞。”   说完,萧君默转身欲走。   “盟主请留步。”魏徵慢慢起身,忽然看着身后的屏风,“出来吧,来见过新盟主。”   李安俨大踏步从屏风后走出,径直来到萧君默面前,单腿跪地,双手抱拳:“属下临川李安俨,拜见盟主。”   萧君默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魏徵自知时日无多,已经把临川舵交给李安俨了。 第五章 失宠   自从去年构陷太子失败后,李泰就落入了人生的最低谷。有生以来,李泰头一回品尝到了失宠的况味。   卯时三刻左右,楚离桑偷偷潜回了青龙坊的王宅。   她疲累至极,跟绿袖问了下昨夜的情况,便一头栽在床上呼呼大睡。不想刚睡了小半个时辰,王弘义便来敲门了,“桑儿桑儿”叫个不停。楚离桑鬓发凌乱、哈欠连天地爬起来开门,没好气道:“昨天半夜就来敲了一通,这会儿又来敲,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王弘义一边观察着她的神色,一边赔着笑脸:“昨夜府里遭贼了,爹是怕你睡不安生,就过来看看。”   “我又不是不会武功,还怕一两个小毛贼不成?”   “是是,咱们桑儿神勇无敌,是爹多虑了。”王弘义干笑了几声,“爹过来找你,是想跟你说,这宅子不大太平,爹已经让人物色了一处新房子,咱们今天就搬过去,你赶紧收拾一下。”   楚离桑已经料到他会这么做了,却故作惊诧:“不就是遭个贼吗,这就要搬?家?”   王弘义笑笑,随口敷衍了几句,又交代她赶紧收拾行李,然后便匆匆走了。楚离桑关上门,把自己又重新扔回了床上。绿袖想着什么,过来扯了扯她:“娘子,别睡了,跟我说说,昨晚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人要杀他呗。”楚离桑趴在床上,闭着眼,口齿不清地说。   “是什么人要杀他?”   “仇人呗。”   “那你大半夜干吗去了?”绿袖又扯了扯,“害我担心死了,又不知道你跑哪儿去了,还得替你挡着。你可不知道,那个苏锦瑟有多坏,一直想闯进来,把我吓得半死……”   话还没说完,楚离桑已经发出了鼾声。   绿袖气急,掐了她一把。楚离桑尖叫一声醒了过来,瞪眼道:“你干吗?让我多睡会儿不行吗?”   “不行。”绿袖冷冷道,“你得跟我说清楚,你是不是还打算跟他走?”   楚离桑困得要死,便没好气道:“他是我亲爹,我不跟他走跟谁走?”   “可他害了你的亲娘!”绿袖急了,“又害了你的养父!你咋这么轻易就变节了呢?!”   此前绿袖已经听楚离桑讲了这大半年发生的事,不禁对王弘义恨之入骨,可瞧眼下这情形,楚离桑好像都快认下这个父亲了,所以心里一万个想不通。   “我是那么容易变节的人吗?”楚离桑知道睡不成了,索性翻身坐起。   “那好,那咱们今天就走。”绿袖一喜,“趁他们要搬家,咱们正好溜之大?吉。”   “往哪儿溜?”   “回伊阙呀,那不是咱们的家吗?”   提起伊阙,楚离桑不禁神情一黯:“咱们的房子早就烧光了,哪儿还有家?”   绿袖一时语塞,想了想,道:“那咱们就这么一直耗着,等萧郎来找你吗?”   楚离桑不语。   “要是萧郎永远都不回长安呢?”   “不会的。”楚离桑若有所思,“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回来了。”   “可朝廷不是一直要抓他吗?他怎么敢回来?”   今早从怀贞坊回来时,楚离桑坐在马车上,一路偷偷留意街边的布告榜,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所有布告榜上竟然都没有一张她或萧君默的海捕文书。她不禁暗想:会不会是萧郎在齐州做了什么对朝廷有利的事,立了功,然后朝廷把他们都赦免了呢?   楚离桑把这个发现说了,绿袖却仍不以为然:“就算萧郎回来了,可他猴年马月才能找到咱们?”   “不一定非得等他找过来,我也可以去找他。”   “你怎么找?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楚离桑摇头。   “我说你也真是!跟他在一块那么长时间,也没问问他家住哪儿。”   楚离桑苦笑:“当时我们一路逃命,都不敢去想明天会在哪儿,我怎么会打听他在长安的家?”   “那现在两眼一抹黑,你说要怎么找?”   “假如我的猜测是对的,他已经被赦免了,那他肯定会回玄甲卫,我可以到皇城门口去等他。”   绿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我的娘子啊,皇城总共有五座城门,你知道玄甲卫从哪个门出入?你每个门都去等?”   “若是能等到他,每个门都去又有何妨?”楚离桑看着绿袖,再次露出了执着的目光。   绿袖叹了口气,正想再说什么,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绿袖一脸不悦:“谁?啊?”   “是我,锦瑟。”   楚离桑和绿袖对视了一眼,示意她去开门。绿袖嘟起嘴,走过去打开房门,白了苏锦瑟一眼:“锦瑟小姐又想来查房吗?”   “你这丫头啊,本来长得挺秀气,可成天横眉瞪眼就不好看了。”苏锦瑟笑道,“我找你们娘子,她这会儿总该醒了吧?”   “没醒呢,你待会儿再来。”绿袖说着,又要把门关上。苏锦瑟伸手顶住,绿袖正待发飙,房内传出楚离桑的声音:“绿袖,让她进来吧,我起来了。”   绿袖无奈,这才气咻咻地松开了手。   楚离桑坐在窗前梳妆,没有回头。苏锦瑟面带笑意走到她身后,从铜镜里看着她:“桑儿妹妹,昨晚睡得可好?”   “还好。”   “没什么人来打搅你吧?”   楚离桑兀自梳着自己的一头长发:“听绿袖说你大半夜来了一趟,不知这算不?算?”   苏锦瑟呵呵一笑:“姐姐是关心你,如果打扰到你了,那姐姐跟你赔个不?是。”   “不必了,反正我睡得挺死,也没被你吵醒。”   苏锦瑟定定地看着铜镜中的楚离桑,忽然弯下腰来,凑到她身边:“妹妹眼睛这么红,倒像是昨晚一夜没睡的样子呢。”   “是啊,我是一夜没睡。”楚离桑转过身来,笑盈盈道,“昨晚贼人闯进我房间了,还是个挺俊俏的郎君。我一看之下,睡意全无,便留他说了一宿的话。他这会儿刚走呢,你要是派人去追,兴许还赶得上。”   绿袖在旁边一听,忍不住笑出了声。   苏锦瑟一愣,旋即咯咯笑了起来:“以后要是再有俊俏的郎君到访,劳烦妹妹说一声,让姐姐也过来开开眼。”   “这我可不能答应。他要是再来,没准我就跟他私奔了。”   “妹妹真是个有趣的人。”苏锦瑟很自然地拿过楚离桑手里的木梳,竟帮她梳了起来,“咱这个家里男人多,本来挺闷的,你这一来啊,姐姐可算找着个说话的人了。”   “锦瑟小姐说的是真心话吗?”楚离桑一笑,任由她梳着,“我倒是觉着,其实我不该到这个家来。”   “妹妹怎么说这种话?”苏锦瑟故作惊诧。   “我一来,就抢了你‘大小姐’的身份,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看妹妹说哪里去了。”苏锦瑟笑道,“我只是爹的养女,你才是爹的亲生骨肉,这‘大小姐’本来便是你的,谈什么抢不抢呢?你这么说,真是让姐姐无地自容了。”   “锦瑟小姐不必担心。我跟先生说过了,我只是暂时跟他住一块,什么时候我想离开了,立马就走,这‘大小姐’还是你的。”   “桑儿妹妹,”苏锦瑟忽然正色道,“我看爹对你无微不至、百依百顺的,可你老是这么‘先生’长‘先生’短,他老人家得有多伤心啊!你就不能叫他一声‘爹’吗?”   “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楚离桑从她手里拿回木梳,“不是说要搬家了吗?我还得收拾一下,锦瑟小姐请便吧。”   苏锦瑟微觉尴尬,然后貌似亲昵地用手在楚离桑肩上抚摩了一下,笑了笑:“那好吧,那妹妹先忙,等到了新家,咱们再慢慢聊。”说完,又似不经意地低头,瞟了一眼楚离桑脚上的鞋子,这才走了出去。   绿袖冲着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楚离桑若有所思,忽然伸手在自己肩上摸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忧色。   王弘义背着双手站在正堂前,韦老六跟在身边。一群手下和仆佣正忙着搬东西,抬着大箱小箱进进出出。   “老六,你觉得咱们的对手会是谁?”王弘义头也不回道。   韦老六想了想:“不就是那些祅教的人吗?我看昨晚那些杀手,除了阿庸外,都是波斯人。”   “不管是昨晚那些人,还是索伦斯和黛丽丝,依我看,都是棋子而已。背后那只黑手,绝不一般!”   “那这家伙会是谁呢?”   王弘义眉头深锁:“此人这么多年一直保护着徐婉娘,可以肯定也是隐太子的人。他还处心积虑地布下一张大网等着我,可见他必定认识我,甚至很了解我,所以料定我迟早会追查徐婉娘。可恨的是,我竟然对这个对手一无所知。”   “如果是当年的东宫属官,那他后来一定投靠了秦王,现在想必也是朝中的大官了。”   “这一点毋庸置疑。可让我纳闷的是,从去年锦瑟被他们绑架之后,这家伙显然就已经掌握了咱们的情报,以他当朝大员的身份,为何不向李世民禀报,把咱们一网打尽,而仅仅是派人潜伏进来呢?”   韦老六也是一脸困惑,说不出话。   “也许只有一种解释……”王弘义低头沉吟,仿佛是在自语,“这家伙并不单纯是朝廷的人,他觉得把咱们出卖给李世民,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甚至还可能对他不利,故而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不单纯是朝廷的人?”韦老六越发迷糊,忍不住挠了挠头,随口道,“难道还是咱们天刑盟的人不成?”   王弘义笑了笑,但笑容刚一绽开便凝住了。他猛地转身盯着韦老六:“你说什?么?!”   韦老六吓了一跳:“没、没什么呀……”   “没错,没错!”王弘义两眼放光,揉搓着双手,兴奋得来回踱步,“只有这个解释,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韦老六没想到自己随口胡诌竟然歪打正着了,不禁咧嘴笑道:“若果真是咱们天刑盟的人,那属下可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你是否真撞上了一只耗子,还得验证一下。”   “先生的意思是……”   王弘义冷然一笑:“你想,此人既然想监控咱们,怎么会只派一个阿庸?如果我所料不错,咱这座宅子的前前后后,恐怕早就埋伏了他们的眼线。而咱们今天转移,他们必定会跟踪。接下来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了吧?”   韦老六恍然,顿时兴奋起来:“先生,那属下这就去安排?”   “去吧。记住,要活的。”   “属下明白。”   韦老六刚走,苏锦瑟就快步走了过来,神色有些异样。   “锦瑟,咱们马上就走了,你怎么还不去收拾行李?”王弘义的表情有一丝冷?淡。   “爹,女儿……女儿有话对您说。”   “什么话不能等搬了家再说?你没看现在里里外外都在忙吗?”   “爹,我可以断定……”苏锦瑟顿了一下,旋即鼓足勇气,“昨天晚上,桑儿她……她根本就没在房间里!”   王弘义目光一凛,却若无其事道:“何以见得?”   “她身上的衣服是湿的,脚上的鞋子也是湿的,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王弘义想着什么,淡淡一笑:“这能说明什么问题?桑儿喜欢堆雪人,或许是天亮下雪的时候,她又到院子里转了转,这不就把衣服和鞋子都弄湿了吗?”   “可是……”   “好了好了,看这天色,马上又要下雪了,得赶快走,爹还有些东西没整理呢。”王弘义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你也快去收拾吧,别磨蹭了。”   王弘义说完,不等她做何反应,径直绕过正堂,走向了后院。   苏锦瑟怔怔地站在原地,黯然良久。   魏徵让李安俨出来见过萧君默后,身体便因久坐而感觉不适,遂让魏叔玉扶着回房休息了。李安俨随即向萧君默禀报了临川舵的大致情况,不过却隐瞒了所有与徐婉娘有关的事。包括王弘义的情报,因事涉徐婉娘,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打算透露。   萧君默一边听一边观察他的神色,凭直觉便断定他很可能也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事先被魏徵关照过了,因而也跟魏徵一样守口如瓶。   看来这个身世之谜,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去追查,指望不上任何人了。   萧君默不禁在心里一声长叹。   “盟主,眼下东宫蠢蠢欲动,不知您打算如何应对?”   李安俨不像魏徵那样对太子怀有感情,所以现在最关心的便是这件事。   萧君默静静坐着,恍若未闻,片刻后才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李将军方才是从哪个门进来的?”   李安俨一怔:“如今局势敏感,属下自然不敢走正门,是从东侧小门进来?的。”   萧君默微微颔首,然后又沉默了。   李安俨如坠云雾,闹不清这个新盟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问又不敢问,一时心里七上八下。   “去年营救左使父女的事,多蒙将军鼎力相助,我还没谢过将军呢。”萧君默忽然微笑道。   李安俨忙道:“盟主千万别这么说,左使身系本盟安危,属下自当要拼死守护,何况这也是先生的命令,属下更是责无旁贷。”   萧君默点点头:“将军身负宿卫宫禁之责,却被我劫走了人质,事后圣上必责罚你了吧?”   李安俨苦笑了一下:“也还好,只是杖责二十,罚没了一年俸禄,其他倒没什?么。”   “哦?”萧君默微觉诧异,“这么说,圣上还是很信任你的。”   “算是吧。属下宿卫宫中这么多年,从没出过半点岔子,这是头一回,所以圣上法外开恩,只给了属下一个小小的惩戒。”   萧君默听完,便又不说话了。   李安俨又憋了一会儿,刚想开口,萧君默忽然问:“你方才从东侧小门进来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李安俨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负责保卫圣上安全的人,后脑勺最好多长一只眼睛。”萧君默笑笑起身,径直朝门口走去,“走吧,咱们一块去会会外面的朋友。”   李安俨越发迷糊,可来不及多想,赶紧起身跟了出去。   李承乾等人在谢绍宗书房密谋了一个多时辰,大致拟订了一个行动方案。   政变时间定于正月十五上元节之夜。   按大唐惯例,每年的上元节之夜,皇帝都会驾临某位皇子的府邸做客聚宴,通常是按嫡庶长幼的顺序每年轮流,比如去年是去东宫,今年自然就轮到魏王府。其间,皇帝会邀请一帮皇亲国戚和元勋老臣作陪,以示君臣同乐、普天同庆。与此同时,朝廷的首席宰相——去年是房玄龄,今年是长孙无忌,也会在皇城的尚书省宴请文武百官。   在李承乾等人看来,这无疑是发动政变的最佳时机。一来是所有人都防备松懈,容易一击得手;二来是以皇帝为首的所有重要人物全都在场,有利于一网打?尽。   他们的计划是兵分两路:一路由李承乾携太子左卫率封师进及若干卫士,与一同到魏王府赴宴的李元昌、杜荷联手行动,诛杀魏王,挟持皇帝;一路由侯君集率亲兵控制皇城内的尚书省衙署,挟持长孙无忌及文武百官;而谢绍宗、谢谦及羲唐舵手下则相应分成两拨——谢绍宗带人埋伏在延康坊的魏王府附近,配合李承乾行动;谢谦带人埋伏在皇城朱雀门外的兴道坊,配合侯君集行动。   今日是正月初八,离上元节仅剩七天,每个人都要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各自做一些筹划和准备。故大致议定之后,李元昌和侯君集便相继离开,此刻书房中只剩下李承乾和谢绍宗。   “先生,你觉得咱们的计划……能成功吗?”   李承乾定定地看着谢绍宗,目光既殷切又不无忐忑。   “殿下,古人言:行万里者,不中道而辍足;图四海者,匪怀细以害大。”谢绍宗看出了他的不安,便给他鼓气道,“殿下是名正言顺的大唐储君、命中注定的真龙天子,却屡遭魏王那种小人暗算,圣上也只是毫无原则地和稀泥,是可忍而孰不可忍!正所谓王者一怒而安天下,既然局势已经到了这一步,您自当拿出王者应有的果决和霸气,切勿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李承乾闻言,这才精神一振,眼中露出了自信的神色。   这时,外面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道:“醇醑陶丹?府。”   谢绍宗听出是儿子谢谦,心中一喜,对李承乾道:“想必是魏徵那边有消息了。”随即对着门口道:“兀若游羲唐。”   谢谦推门而入,朝二人匆匆施了一礼,看了看谢绍宗,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谢绍宗察觉他神色有异,“是不是永兴坊有消息回报?”   “回父亲,禀殿下,”谢谦苦着脸,“是、是有消息,不过,是个坏消息……”   “到底何事快说!”谢绍宗不悦道,“跟你讲过多少次了,要处变不惊!”   “是,那边的人回话说,从昨天盯到现在,魏府各门均没有任何发现,但在东门监视的两个兄弟却失踪了。”   “失踪了?!”李承乾忍不住站了起来,一脸惊讶。   “殿下莫急。”谢绍宗眉头微蹙,示意谢谦出去,然后沉吟了片刻,“看来,埋伏在东门的人定然是有所发现,可惜暴露了行藏,被对方给……”   “那怎么办?”李承乾又气又急,“万一他们被抓了,把你给供出来,那咱们不就麻烦大了?!”   “殿下放心,我手底下的兄弟,骨头还没那么软。”谢绍宗强作镇定,但心里还是浮出了一丝忧惧。   “你就这么有把握?”李承乾眼睛一斜,“我连自己都不一定信得过,你就那么相信你的手下?”   “殿下所虑也不无道理。”谢绍宗迅速思忖了一下,“这样吧,我这就让谦儿护送您回东宫,为防不测,在下即刻安排转移……”   “你们尽快转移吧,不必送我了,安顿之后再给我消息。”李承乾袖子一拂,忙不迭地走了出去。   “恭送殿下。”谢绍宗连忙起身相送,可李承乾连头都没回,紧走几步就从门口消失了。   这个年轻气盛的太子,终究还是缺了一点做大事的沉稳之气,自己把身家性命和一生的志向全都押在他身上,会不会是一个错误?   追随太子这么长时间以来,这还是谢绍宗头一次对他,也是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不过,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被他强行压下去了。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不能再有一丝的犹疑和退缩,不管前面是功成名就的权力巅峰还是身死族灭的万丈深渊,他都只能不顾一切往前闯了!   青龙坊东北隅的五柳巷附近,两个壮汉扶着一个受伤的中年人仓皇奔逃,后面一群持刀的黑衣人紧追不舍。两拨人一前一后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绕来绕去,一炷香之后,前面逃命的三人蓦然顿住了脚步。   他们逃进了一条死巷。   前面一堵大户人家的高耸山墙彻底挡住了三人的去路。   后面的黑衣人瞬间追至,纷纷用戏谑的目光盯着他们。受伤的中年人惨然一笑,对左右二人道:“二位,咱们为先生尽忠死节的时刻到了!”   “想死?可惜没那么容易!”韦老六狞笑着,从那群黑衣人身后大步走了过来。黑衣人迅速朝两边让开,俯首躬身。   那三人却置若罔闻,相互发出莫逆于心的微笑,然后那中年人突然右手一抖,从袖中滑出了一把匕首,牢牢握在了手中。   韦老六脸色一变,对左右大喊:“都给我上!抓活的!”   十几个黑衣人一拥而上。   可那个中年人的速度还是快过了他们。只见他手上的匕首寒光一闪,唰唰两下,迅速割开了身旁两人的喉咙。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二人栽倒时,脸上竟然出现了如出一辙的笑容,仿佛这致命的一刀是中年人送给他们的一件美好礼物。   中年人最后要挥刀自刎,却已来不及。众黑衣人冲上去制服了他,夺下匕首并把他死死按在了地上。   韦老六松了一口气,走到他面前蹲下,拍了拍他的脸颊,笑道:“兄弟,在五柳巷盯了我们这么长时间,真是辛苦你了。”   中年人冷哼一声:“姓韦的,算你够义气,还来送老子最后一程。”   韦老六哈哈大笑:“别急,我会让你死的,不过不是现在。”   “老子想死就死,可不由你说了算。”中年人说得很笃定,一点都不像是嘴?硬。   韦老六盯着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飞快出手扼住他的下巴,试图从他嘴里掏出什么东西。然而为时已晚,中年人的口鼻和双耳就在此刻流出了鲜血。最后,气急败坏的韦老六还是从他嘴里掏出了半颗小小的蜡丸。显然,剩下半颗已被他吞进肚?中。   蜡丸里面包裹的是砒霜。   看来他早就把蜡丸含在了嘴里,就是为了在最后时刻不被活捉。   韦老六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大为懊恼。   此时,一个手下慌张来报,说坊里的武候卫已经出动,正迅速朝这边逼近。韦老六狠狠咒骂了几句,随即大手一挥,带着手下撤离了巷子。   半个多时辰后,韦老六赶到位于崇德坊的新宅,沮丧地向王弘义禀报了事情经?过。   王弘义正在布置自己的新书房,闻言忍不住把手里的一卷书掷到了韦老六脸上。韦老六满脸惭悚,当即扑通跪下,连声请罪。王弘义阴着脸,半晌才道:“活口没抓到,别的线索也没发现吗?”   韦老六忙道:“正如先生之前预料的那样,属下可以肯定,他们也是咱天刑盟的人。”   “何以见得?”   “他们自杀之前,说要‘为先生尽忠死节’,听这话的口气,当是本盟之人无?疑。”   王弘义没再说什么,示意他起身。   韦老六这才微微颤抖地爬了起来,却不敢抬头。   “昨天黛丽丝莫名其妙就消失了,你怎么看?”王弘义忽然提起了这个话头。   韦老六迟疑了一下:“这个……属下也很纳闷。”   “除了纳闷,就没别的想法了?”   韦老六想着什么,却欲言又止。   王弘义瞥了他一眼:“有什么话就说。”   韦老六又犹豫半晌,才鼓足勇气道:“属下是有些想法,只是……只是不知当不当说。”   “让你说你就说!”王弘义加重了语气。   “是。属下斗胆认为,除了阿庸之外,黛丽丝在咱们府上恐怕还有内应。”   “我昨晚让你把那八个人埋了,不就是担心这个吗?”   “是的,但是属下怀疑,这个内应并不在那八个之中,而是另有其人。”   王弘义眸光一闪:“有何凭据?”   “今早撤离五柳巷时,属下临走前又在宅子里转了一圈,发现后院的院墙有攀爬的痕迹……”   “昨夜黛丽丝和那些波斯人很可能就是从后院进来的,这有什么奇怪?”王弘义不以为然。   “先生说得对,可问题是,属下在后院发现了两处攀爬痕迹。”   “两处?!”王弘义不禁蹙起了眉头。   “正是。北边的一处有多个脚印,那显然便是黛丽丝他们留下的,可还有一处是在西北角,却只有一个脚印。”   “倘若昨晚那八人中有一个是黛丽丝的内应,这个脚印正是他帮黛丽丝逃走时留下的呢?”   “可昨晚事发后,属下曾到后院仔细观察了一遍,只发现了一处攀爬痕迹,也就是北边有多个脚印的那处;而西北角的那单个脚印,却是今早才发现的。”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脚印是在那八人被埋之后才留下的?”   “是的,时间应该是今早卯时左右。属下推测,此人定是昨晚救走了黛丽丝,至今早才返回宅子。从那个脚印的痕迹看,应该是从外面翻爬进来时留下的。”   王弘义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眉头拧得更深了:“那依你看,这个内鬼会是谁?”   韦老六目光闪烁了一下:“这个……属下不敢妄加揣测。”   王弘义垂首沉吟:“本府除了阿庸和同一批招进来的那八个人外,其他的下人,都跟了咱们十多年了,会是黛丽丝的内应吗?”   “属下认为不大可能。”   “不是下人,难道还是本舵的弟兄不成?”   “这个就更不可能了。此次跟咱们来长安的兄弟,都是追随先生多年的人,个个忠心耿耿,属下相信他们绝不会是内鬼。”   既不是府里的下人也不是本舵的弟兄,韦老六的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了——他怀疑的对象正是楚离桑!   这是王弘义最不愿意接受的结论,可恰恰也是他自己内心的怀疑。   在昨夜绿袖拒不让苏锦瑟进门时,王弘义就已经生出疑心了,眼下苏锦瑟和韦老六又各自提供了有力的证据,更是令他再也无法回避。   桑儿,倘若你真是这个内鬼,爹该拿你怎么办?!   王弘义眉头深锁,额角青筋暴起,且不自觉地一跳一跳。   韦老六忍不住偷眼瞄了一下。   他知道,这是先生陷入极度为难和痛苦时才会有的表情。   日暮时分,魏王府。   李泰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披风,站在春暖阁的飞檐之下,遥望着东北方向的太极宫,神情抑郁而忧伤。   自从去年构陷太子失败后,李泰就落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虽然皇帝找了个替罪羊帮他把这件糗事掩盖了,但从此便冷落了他,这半年来再也没召见过他一次,仿佛已经忘了有他这个儿子。   有生以来,李泰头一回品尝到了失宠的况味。   回顾这几年与太子的明争暗斗,李泰有时候会感觉恍惚,好像不择手段争夺储君之位的人是另外一个李泰,而真正的他其实一直在王府的文学馆里和一帮硕学鸿儒研究学问、鉴赏书画,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   倘若一生都可以这么过,不也挺好的吗?为何非要拼死拼活去争那个皇位呢?   这些日子,李泰不止一次这么问过自己。经过一番剖析,他发现自己的夺嫡欲望至少有三个来源:首先,当然是自己对建功立业有着强烈的渴望,并且自恃在学识、才干、胸怀等各方面都远远胜过大哥李承乾;其次,是父皇对他的过度宠信,让他产生了有恃无恐的心理,从而催生并强化了他的夺嫡之心;最后,是身边的谋臣如杜楚客、刘洎等人,还有权贵子弟如房遗爱、柴令武等人对他的怂恿和吹捧,让他的野心逐渐膨胀,以致忘乎所以。   想清楚这些事后,李泰忽然生出了一种冲动,很想到东宫跟大哥李承乾开诚布公地谈一次,告诉他自己不想争了,彼此都是一母同胞,没必要为了皇位骨肉相残;然后他再入宫去向父皇忏悔,告诉父皇自己错了,从此再也不对储君之位生出一丝一毫觊觎之心,只愿安心做一个屏藩社稷、侍奉父兄的亲王。   然而,冲动终究也只是冲动而已。   冷静下来后,他便忍不住嘲笑自己——自古以来,有谁能够在你死我活的夺嫡之争中全身而退的?即便你真心实意想放下屠刀,又有谁会相信你真的能立地成佛?某种意义上说,从投胎到帝王家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落入了一个强敌环伺、人人自危的修罗场;从起意夺嫡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迈上了一条成王败寇、至死方休的不归路!可你居然时至今日才想回头,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就这样,李泰绕了一圈,最后又绕回了原地。   他以为已经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陷入了比以前更深的惶惑与茫然之中……   大雪不知何时又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李泰倚着栏杆,伸手抓住了一片雪花,然后摊开手掌,看着它在掌心里渐渐融化。刹那间,他感觉世间的一切无不像这片雪花——你自以为抓住了它,其实只是抓住了幻影,抓住了虚空。   一个宦官从走廊那头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小声禀道:“殿下,刘侍中和杜长史已经在书房候着了。”   李泰一动不动,恍若未闻。许久,他才慢慢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履走下了春暖?阁。   近来,这两位忠心耿耿的谋臣发觉他有些异样,好几次要来见他,都被他拒绝了。今天,反倒是李泰主动约了他们。因为他知道,自己继续这么沉溺下去也不是办法,不管接下来要不要夺嫡、该怎么夺嫡,他都要回到现实中来,回到命定属于自己的角色中来,面对他无法逃避的一切。   走进书房的时候,李泰重重打了一声喷嚏,正窃窃私语的刘洎和杜楚客慌忙起身相迎。   李泰摆了摆手,径直走到榻上坐下,也不拿眼瞧他们,只是掖了掖自己的狐裘披风,好像书房里熊熊燃烧的炭火还不足以抵御他身上的寒意。   刘洎和杜楚客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忐忑。   杜楚客咳了咳,小心翼翼道:“殿下去春暖阁了?那里地势高,风太大,万一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   “放心吧,我还没那么娇贵。”李泰勉强一笑,“再说了,若真受了风寒岂不是好?我一卧病,上元节就不必张罗着宴请父皇了,这样咱们和父皇两头都省事,东宫更是乐得看我失宠,岂不是皆大欢喜?”   听魏王说出这么消极的话,刘洎和杜楚客的心都止不住地往下沉。   “殿下有所不知,”刘洎赶紧开口,“圣上这段时间只是忙于政务,其实心里还是很惦记你的,我就亲耳听他念叨了你几次。”   刘洎撒了谎,可他不得不这么做。   “刘侍中就别安慰我了。”李泰一脸自嘲之色,“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觉得冷吗?不是春暖阁风大,而是我站在楼阁之上,隔着半座长安城,都能感受到来自太极宫的一股寒意。那是什么寒意你们知道吗?是父皇心里头的寒意。”   说着,李泰又打了下喷嚏,连忙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刘洎和杜楚客再度面面相觑。   “殿下,请恕属下说几句不敬的话。”杜楚客终于忍不住了,“自古成大事者,无不在逆境中奋发自强,正所谓‘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如今殿下只是暂时遇到了一点挫折,岂能如此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呢?”   这话虽有道理,但确实不太恭敬。可李泰却不以为忤,只淡淡笑道:“我若真的自暴自弃,今天又何必约二位过来?”   “不知殿下约我们过来,有何示下?”刘洎问。   “上元节快到了,就是想跟二位商量一下,届时我该如何……如何款待父?皇?”   “自然是把宴席办得越隆重、越喜庆越好。”杜楚客道。   “这就无须说了。”李泰思考着措辞,“我的意思是,这么长时间没跟父皇见面了,我该……我该怎么面对他?”   “一切如常。”杜楚客不假思索道,“过去怎样,现在还是怎样,就当那些不愉快的事从没发生过。”   “若只是如此倒也好办。”李泰苦笑,“我自然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问题是父皇呢?他恐怕不会这么想吧?”   杜楚客语塞。   “殿下,我倒是有个建议。”刘洎若有所思道,“圣上近来虽然未与殿下见面,不过毕竟父子连心,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惦念的。依我看,圣上最想知道的,便是这半年来殿下深居简出,究竟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所以我建议,殿下不妨做个姿态给圣上看,一来让圣上了解您的近况,二来嘛,也从侧面表现一下忠孝之心。”   李泰微微颔首:“侍中言之有理。那依你看,我该怎么做?”   刘洎略为思忖,道:“恭请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师为殿下授戒,然后从正月十五上元节之后,殿下便可宣布闭门谢客,虔诚受持八关斋戒,为期一个月,最后以此功德至诚回向文德皇后;与此同时,殿下还可斥资在洛州龙门开凿佛窟,为文德皇后造像追福。待上元节之夜,圣上驾临,殿下便可佯装在无意之中,让圣上知道您的这些打算。如此一来,既能让圣上察觉您有淡出朝政之意,又能让圣上感到您的拳拳忠孝之心。我相信,在圣上看来,这必将是殿下献给他的最好的节日贺礼。”   文德皇后便是李泰的生母、李世民的皇后长孙氏,贤良淑德,善于匡正李世民的为政之失,与李世民鹣鲽情深,于贞观十年崩逝,葬于昭陵。   李泰闻言,不禁目光一亮:“侍中好主意!”   杜楚客却有些不以为然:“思道兄,让殿下在龙门造像追福自无不可,只是这闭门谢客、修持一个月的八关斋戒,会不会太过自苦自抑了?”   所谓八关斋戒,是佛陀专门为在家众制定的一种清净修行之法,相当于短期出家。受持修行期间,必须严格持守八条戒律,其中除了基本五戒之外,还包括夫妻不得行房、过午不食、不得佩戴饰物涂抹脂粉、不观歌舞伎乐、不坐卧高广大床,总之要求甚高。一旦受持,必将十分清苦,而且此戒通常只要求受持一日一夜,现在刘洎却让李泰受持一个月,怪不得杜楚客会替他叫屈。   “山实兄,请恕我直言。”刘洎淡淡道,“出了去年那档子事,殿下若不主动自苦自抑,如何获取圣上的谅解?倘若不能重新取得圣上的好感,又如何重整旗鼓,再与东宫一较高下?”   “侍中所言甚是!”李泰抢着道,眼中居然露出了一丝久违的光彩,“事不宜迟,我这就写信请我的皈依师前来。”说完立刻脱下狐裘披风,然后铺开信纸,俯首书案,洋洋洒洒地写了起来。   很快,一封文采斐然、情真意切的邀请信便写完了。李泰自己默念了一遍,似乎很满意,正准备念给刘、杜二人听,一个宦官忽然匆匆来到书房门口,躬身道:“启禀殿下,宫中赵内使来了,说有圣上口谕要宣。”   李泰一怔,迅速给了刘、杜二人一个眼色。二人来不及多想,慌忙躲到了屏风后面。   “快快有请!”李泰起身,整了整衣领,快步迎了出去。   这是李泰半年来头一回接到父皇旨意,心情既忐忑又兴奋。他料想赵德全此刻奉旨前来,一定与上元节父皇要来他府上聚宴的事情有关。   李泰在书房门口迎接了赵德全,稍事寒暄之后,便恭恭敬敬地将他请进了书房,随即便要跪地接旨。赵德全一把扶住了他:“殿下请起,老奴此来,只是传大家口谕,并非正式宣旨,殿下不必行此大礼。”   李泰微觉诧异,便笑笑道:“有劳内使了,不知父皇有何教示?”   “这个嘛,其实也没多大的事,就一句话。”赵德全笑容满面,但眼中却有一丝难掩的忧色。   李泰察觉到了,心跳陡然加快,紧张地看着他:“是……是什么话,还请内使明示。”   “大家说……”赵德全又迟疑了一下,才道,“大家说近日政务烦冗,感觉有些疲倦,所以……所以今年上元节,大家就不出宫了,就在宫中宴请诸位亲王和老?臣。”   李泰闻言,只觉脑中轰然一响,登时愣在原地。   他万万没想到,父皇对他已经心寒到了这个地步,竟然为了不见他,连每年出宫聚宴的惯例都取消了。   “殿下……”赵德全看着他的神情,心中颇为不忍,“殿下不必多想,大家其实也没别的意思,的确是近来精神有些倦怠,所以才做此决定。”   “当……当然,父皇这么决定,自有他的道理,我怎么会多想呢?”李泰勉强回过神来,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这样也好,我正打算闭关斋戒一个月,为母后做些功德呢,不在这里设宴,倒也清净一些。”   “闭关斋戒?”赵德全有些诧异。   李泰取过书案上的那封信:“这不,恭请法师来府里授戒的信都写好了。”   赵德全接过去看了几眼,递还给他,啧啧赞道:“难得难得,殿下如此精进修行,实在是稀有难得,令人欢喜赞叹、欢喜赞叹哪!”   李泰自谦了几句,然后把赵德全送到了府门口,一路上又“顺便”提及想在龙门为母后凿窟造像的事。赵德全听了,免不了又是一番恭维赞叹。   转回书房时,李泰又打了几声喷嚏,心想自己还真有可能受了风寒了。   刘洎和杜楚客从屏风后出来。杜楚客一脸焦虑,迫不及待道:“殿下,圣上居然不过来聚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李泰面无表情道:“我早有预感。”   杜楚客急得直搓手:“看来圣上这回真的是寒了心了,这可如何是好?”   “山实兄少安毋躁。”刘洎一脸沉静道,“如此非常时期,更要沉着应对,比如殿下刚才就做得很好,不着痕迹地让赵德全回宫传话,让圣上知道殿下的打算,实在高明。”   刘洎现在已经是宰相,说话自然比过去更有分量。杜楚客心里虽然还是不服他,但表面上却不得不忍让三分,便不作声了。   “我躲在家里修苦行,顶多就是让父皇放心而已。”李泰苦笑了一下,“可是这储君之位,这辈子恐怕是与我无缘了。”   “殿下切莫灰心。”刘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只要太子尚未登基,变数就随时存在,最后鹿死谁手,尚在未定之天!”   李泰勉强笑笑,没再说什么。 第六章 权谋   “我要不玩权谋,如何帮你正位东宫?又如何帮你君临天下?”萧君默淡淡一笑,“我行于黑暗,只为让你立于光明,你不来点掌声,还发牢骚?”   甘露殿内殿,李世民听完赵德全的禀报,沉默了半晌,才问道:“青雀那封信是怎么写的,还记得吗?”   赵德全想了想:“回大家,老奴昏聩,只记得最后几句。”   “念来听听。”   “老奴遵旨。”赵德全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弟子摄此心马,每渴仰于调御;垦此身田,常载怀于法雨。若得师资有托,冀以祛此六尘;善尊启行,庶无迷于八正。”   李世民听罢,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嗯,是青雀手笔,文采倒是一如既往地好,只是不知,他是否真心实意想‘摄此心马,垦此身田’。”   “回大家,魏王正值血气方刚之年,此番愿意摄心闭关、修持一个月的八关斋戒,必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仅此一点,老奴便认为值得嘉许。”   李世民不置可否,又问:“你告诉他朕的意思之后,他做何反应?”   “正如大家之前预料的一样,很震惊。”   “震惊之余呢,有没有不忿之色?”   “这倒没有。据老奴所见,魏王这半年来深居简出,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遇事比以前沉着了不少。”   “他要真能想通,倒也不枉朕一番苦心。”李世民想着什么,沉沉一叹,“你瞧瞧朕这几个儿子,青雀是千方百计想夺嫡,祐儿是在齐州造反,承乾昨日在东宫还把魏徵气晕了,哪一个让朕省心?朕这个君父,当得可真是如临如履、身心交瘁?啊!”   听皇帝发牢骚是件很尴尬的事情,既不能随意附和,更不能出言反驳,就连安慰都不太好找说辞。赵德全眼珠子转了转,忙道:“大家莫太焦心,保重龙体要紧。都说龙生九子,个个不同,虽说有那不安分的,但大部分还是守规矩的……”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李世民冷笑着打断他,“你是不是想说,恪儿和雉奴就是守规矩的?”   赵德全慌忙俯首,不敢答言。   “朕倒是听说,恪儿自从回长安后,就跟道宗、敬德那两个老家伙打得火热,也不知在谋划什么。还有雉奴,看上去老实巴交,可前阵子也没少往玄甲卫跑,东打听西打听,李世勣不敢跟朕说,可不等于朕什么都不知道。”   赵德全听得心惊,很想说大家您如此明察秋毫,下面的臣子也不好当啊!   不过这种话当然不能说出口,所以赵德全只好深深俯首,保持沉默。   李世民伸手在御案上扒拉了几下,从堆积的案牍中抽出一卷,展开来看着,眼神极为复杂。赵德全暗暗瞥了一眼,知道那是齐王李祐的自供状。   齐王李祐被押回长安后,便囚禁于赵德全管辖的内侍省,不许跟任何人见面。皇帝命他写自供状,他下午刚刚写好,由内侍省的宦官呈了上来。皇帝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却什么都没说。赵德全知道,皇帝此刻的心一定是在流血,因为齐王事涉谋反,论罪当诛,可毕竟是亲生骨肉,又很难下这个狠手。   李世民闭上眼睛,突然把那份自供状掷到了地上。   赵德全一惊,连忙捡起来,轻轻放回了御案。   “这东西你也看了,有何想法?”李世民仍旧闭着眼睛,用力按压自己的太阳?穴。   “回大家,恕老奴愚钝,不知大家想问什么?”   “这小子对自己的罪行轻描淡写,却把萧君默骂了个狗血喷头,说萧君默陷害了他。你怎么看?”   赵德全思忖了一下,道:“此案参与之人众多,刑部刘德威也奉大家之旨去了齐州,一干涉案人员均有供词,要说萧君默陷害齐王,恐怕难以采信,想必只是齐王的激愤之词。”   李世民“嗯”了一声,又问:“那你说说,萧君默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年轻人颇有才干,对朝廷也算忠心,只是……”   “只是什么?”李世民倏然睁开眼睛。   赵德全想了想:“只是这个年轻人身上,似乎有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相称的东西,老奴……老奴也说不清楚。”   “那就想清楚再说!”李世民有些不悦,“否则朕何必问你?”   “是,是。”赵德全诺诺连声,“老奴是觉得,这个萧君默心里,好像……好像藏着不少事。”   李世民眸光一闪:“你也这么认为?”   这个“也”字说明了一切,所以赵德全只是一躬身,没有回话。   李世民思忖着,眸光渐渐凝聚,似乎要把眼前的什么东西看穿。片刻后,他收回目光,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刻漏,道:“朕命你密召裴廷龙入宫,这都什么时辰了,人怎么还没到?”   赵德全正要回话,门口一个宦官快步趋入,禀道:“启禀大家,玄甲卫右将军裴廷龙觐见。”   “让他到外殿候着。”   “遵旨。”宦官领命而去。   李世民又沉吟了一会儿,才起身朝外殿走去。赵德全赶紧跟在身后。   “你就不必去了。”李世民头也不回道。   赵德全一怔,只好停住脚步:“老奴遵旨。”   天色微明,萧君默刚刚起床,还没洗漱,袁公望就兴冲冲地前来禀报,说查到线索了。萧君默匆匆擦了把脸,便命何崇九把早饭端到书房,然后叫袁公望一起边吃边说。   “弟兄们昨天跑遍了属下在长安的各个联络点,问了百十号人,终于有了点眉目。”袁公望吸溜吸溜地喝着粥,口齿不清道,“有迹象表明,本盟的羲唐舵大半年来一直在长安活动。”   袁公望的丝绸生意遍及天下,在长安自然也开了几家分号,每家分号下面又各有不少货栈,而所有这些,当然都是舞雩舵的秘密联络点。   “是何迹象?”萧君默不慌不忙地喝了口粥。   “有个叫谢冲的年轻人,就是羲唐舵的。我下面一个姓古的分号掌柜,曾在去年夏天撞见过他两次。”   “古掌柜怎么知道这个谢冲是羲唐舵的人?”   “老古是舵里的老人了,十几年前曾奉盟主之命,跟羲唐左使谢绍祖一块执行过任务,在谢绍祖家里住过一晚,认得他儿子谢冲。虽然过了这么多年,那小子也长成大块头了,可老古眼力很好,还是一下就认出了他。”   萧君默闻言,眯了眯眼,《兰亭序》及隐藏其中的世系表立刻浮现在他眼前。在“虽无丝竹管弦之盛”的“之”字旁边,记载着羲唐舵历任舵主的名字:谢安、谢玄、谢瑍、谢灵运、谢凤、谢超孙、谢苏卿、谢施、谢华、谢绍宗。   羲唐舵的现任舵主便是谢绍宗,可见这个谢绍祖极有可能是他的亲兄弟,而谢冲无疑便是谢绍宗的侄儿。倘若古掌柜曾在长安两次见过谢冲,那么袁公望的判断应该就不会错——谢绍宗和羲唐舵很可能早已潜入了长安!   “老古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谢冲的?”   “一回是在东市,还有一回在永嘉坊。”   袁公望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粥,正想用袖子擦嘴,萧君默已经把一块干净的布巾递给了他。袁公望嘿嘿一笑,赶紧接过。   “那最近呢,老古还有没有见过谢冲?”   袁公望摇摇头:“自从去年夏天见过两回后,这半年来就再没见着了。”   萧君默微微沉吟,然后三两口扒完了粥,站起身来:“你和弟兄们辛苦一些,继续查,看能不能查出更多线索。”   “看盟主说的,这点小事算什么辛苦。”袁公望跟着起身,“盟主,依你看,羲唐舵此来,会不会是投靠了东宫?”   萧君默若有所思:“我正要去查证这一点。”   袁公望不解:“可……可如此隐秘之事,一时半会儿要如何查证?”   “我自有办法。”   萧君默神秘一笑。   萧君默策马来到了忘川茶楼,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二楼东边第一个雅间的窗?户。   窗台上静静摆放着三盆普通的树木盆栽。   萧君默蓦然想起去年暮春跟踪魏徵来到此处的情景,然后便又想起了养父萧鹤年,心头不由一阵伤感。   刚一下马,门口便有一个伙计小跑着迎了出来,用一种不寻常的目光多看了他几眼。萧君默进门后,发现所有伙计和茶博士的目光都跟刚才那个伙计如出一辙。   很显然,李安俨都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尽管他不会轻易透露萧君默的盟主身份,但至少会让手下人知道他是天刑盟的头面人物。   一个伙计迎上前来,跟萧君默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便径直领他上到二楼,来到东边第一个雅间门口。伙计敲门,对过暗号后,萧君默推门而入,李安俨已在里面等候。   昨日他们离开魏徵府邸时,便已约定今早在此见面。   “如何?那人招了吗?”萧君默开门见山。   李安俨摇头苦笑:“没有,是个硬骨头。”   正如李承乾和谢绍宗所猜测的那样,昨天在魏府东门外监视的那两人,的确是被抓了,而抓他们的人正是萧君默和李安俨。抓捕过程中,一人自知逃不掉,拔刀自刎,另一人稍微犹豫了一下,被萧君默拿下了,随后被李安俨带到了忘川茶楼,现关在茶楼的一处地牢中。   “意料之中。”萧君默淡淡一笑,“昨天咱们要是手慢一点,这家伙也抹了脖子了,可见咱们天刑盟的人都是死士啊!”   “什么?”李安俨惊诧,“他们也是本盟之人?盟主如何得知?”   “我不仅知道他们是本盟之人,还知道他们是羲唐舵的。”   李安俨越发惊异。   萧君默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带我去见他,我证明给你看。”   地牢内光线昏暗,一个左脸有刀疤的年轻人赤裸上身,耷拉着脑袋,两只手被铁链捆着高高吊起,身上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萧君默命一旁行刑的手下把他解了下来,并吩咐他们去准备酒菜。   刀疤脸被按在一张案几前坐下。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抬眼瞟了瞟萧君默,冷笑道:“好酒好菜尽管端上来,可爷爷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别指望我会说什么。”   “行,不说就不说。”萧君默微笑着在他对面坐下,“我没别的意思,只想跟你聊聊天。”   “少废话!”刀疤脸恶狠狠地盯着他,“让爷爷吃顿饱的,然后赶快送爷爷上?路!”   李安俨听不下去,猛然踹了他一脚:“小子,嘴巴放干净点!”   萧君默抬手,示意他冷静。这时酒菜已经端了上来,摆满了案几。萧君默亲自给刀疤脸斟了酒,然后笑道:“有酒就得有诗,兄弟尽管放开肚皮吃喝,我来念诗给你助兴。”   李安俨困惑地看了看萧君默,不知道他玩什么名堂。   刀疤脸一听却乐了:“有诗有酒,那有美人吗?最好给爷爷来全套的!”   李安俨又是一怒,却强行忍住了。   “有!你先喝着,我回头就把美女给你送来!”萧君默呵呵一笑,还冲他眨了眨眼,“一个够不够?”   李安俨不禁皱了皱眉。   刀疤脸猛地抓过酒壶,自斟自饮了几杯,然后抹抹嘴,大笑道:“你这家伙有点意思,爷爷喜欢跟你聊天。”   萧君默笑笑,自饮了一杯,忽然开口吟道:“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   这是谢安在兰亭会上所作的五言诗,当然也是羲唐舵的“暗号诗”。吟诗的过程中,萧君默一直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尽管刀疤脸一直强作镇定,可眼中隐隐闪过的一丝慌乱,还是被萧君默敏锐地捕捉到了。   果然不出所料,这个刀疤脸正是羲唐舵成员、谢绍宗的手下!   直到此时,李安俨才终于明白萧君默的用意,心里不禁大为叹服。   “怎么样兄弟,此诗下酒,可还合胃口?”萧君默对刀疤脸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   刀疤脸躲开他的目光,拿起筷子夹了几大口菜,闷声大嚼。   “慢慢吃,别噎着。”萧君默又帮他斟了一杯酒,冷不防道,“对了兄弟,最近可见过谢冲?”   刀疤脸这回警惕了,没表现出任何明显异常,但萧君默还是看出他的咬肌紧了一紧,这是内心不安的下意识流露。这也就证明,他认识谢冲。   “爷爷听不懂你说啥。”刀疤脸又把酒一饮而尽,瓮声瓮气道。   “听不懂没关系。”萧君默似笑非笑,“你只要听得见就行了。”   刀疤脸这才隐隐猜出他在玩什么花样,表情不由一僵,身体也绷直了。   “没用的兄弟,你绷不住的。”萧君默道,“除非是死人,否则你身上可以说话、可以出卖你的地方太多了。”   刀疤脸闭上了眼睛,尽量让自己纹丝不动。   “老李,咱们打个赌。”萧君默话是对李安俨说的,眼睛却始终没离开过刀疤脸,“我赌这位兄弟,一定住在永嘉坊。”   刀疤脸一动不动。   李安俨看到他的样子,不免有些失望。萧君默忽然一笑,给了李安俨一个眼色,然后两人离开地牢,回到了二楼的雅间。   “盟主,您最后说他住在永嘉坊,可这小子毫无反应啊!”   “他反应了。”   李安俨眉头一皱:“哪儿反应了?”   “喉头。”萧君默道,“有一个细微的吞咽动作。”   李安俨困惑:“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他紧张。”萧君默淡淡一笑,“也说明我猜对了,羲唐舵在长安的据点,应该就在永嘉坊。”   李安俨恍然,旋即想到什么:“可这羲唐舵的人,为何会监视先生宅邸?”   “若我所料不错,这个羲唐舵的谢绍宗,应该是投靠了太子。”   李安俨又不解了:“何以见得?”   “太子在与太师的争执中,泄露了谋反之意,所以他必须监视太师的一举一动,包括所有进出魏府的人,以防太师将他告发。而此时羲唐舵的人恰好也在监视太师,你觉得,这会是一个毫无关联的巧合吗?”   李安俨想了想,摇摇头。   “所以,唯一的解释便是:羲唐舵监视太师,正是奉了太子之命。”   李安俨闻言,不免有些心惊:“倘若如此,那太子的力量便不可小觑了。他们一旦动手,后果岂不是不堪设想?”   萧君默目光凝重,沉吟不语。   “盟主,要我说,咱们干脆把太子告发了吧?”   “此时告发,你有什么证据?”萧君默看着他,“就凭他跟太师争吵的时候说了几句气话?还是凭咱们现有的这些推测?”   李安俨顿时语塞。   “上元节快到了……”萧君默若有所思,“如果我是太子,我一定会选这一天动手。”   李安俨又是一惊:“您是说,太子敢勒兵入宫?”   “他不需要入宫。按惯例,今年圣上会到魏王府聚宴,我想太子肯定会在那里动手,然后栽赃给魏王。”   李安俨忽然想起什么:“对了盟主,说到这个,我今早刚得到的消息,今年上元节,圣上不打算去魏王府了,而是要在宫中设宴。”   萧君默不由一怔:“有这种事?”   “千真万确。”李安俨道,“我今早入宫时,赵德全亲口对我说的。他还叮嘱我说,这些天务必加强玄武门的防务,确保上元节宫宴的安全。”   玄武门,又是玄武门!   十七年前那场手足相残、父子反目的血腥惨剧,莫非又将重演?!   萧君默眉头深锁,不觉陷入了沉思。   李安俨观察着他的神色,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硬着头皮道:“盟主,太子之?事……”   萧君默忽然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旋即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老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慎重考虑一下,不必现在就回答我。”   李安俨有点蒙:“还请盟主明示。”   萧君默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凑近身子,用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李安俨一听,顿时一脸惊骇。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萧君默方才那一番沉吟意味着什么,也才明白萧君默为什么让他慎重考虑一下再回答。   萧君默走进皇城武候卫衙署的时候,李恪正在庭院里跟七八个部下练武,刀剑铿锵,寒光闪闪。李恪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却视若无睹。萧君默索性抱起双臂,斜靠在一株树上观战。李恪以一敌众,一把横刀上下翻飞,片刻工夫就把那些部下全打趴下了。   见李恪获胜,一旁围观的甲士们掌声雷动,纷纷高呼“大将军威武”。李恪一脸自得,收刀入鞘,对众人道:“行了,都散了吧,该干吗干吗去!”   萧君默仍旧站在树下,却面无表情。   李恪大步走过来,朗声道:“看这么久,也不给点掌声?”   “这么多人吹捧你,你虚荣心还不满足?”萧君默道,“再说了,我又不看你脸色吃饭,干吗要给你鼓掌?”   “你就是小心眼!”李恪冷笑,“好像夸别人一下就会掉块肉似的。”   “肉是不会掉,不过会有点麻。”   李恪不悦:“夸我怎么就肉麻了?”   “跟一帮喜欢拍你马屁的手下打,你不觉得胜之不武吗?”   “他们可是真打!”李恪急了,“你以为他们是故意让着我?”   “行行行,你说真打就真打吧。”萧君默笑笑,抬手轻拍了两下,“如你所愿,给你鼓掌。”   “看来你还是不服。”李恪唰地一下抽出佩刀,“来,咱俩比画比画。”   “今天就算了吧。”萧君默正色道,“有事跟你说。”   李恪会意,旋即收刀,低声道:“去我值房。”   “就几句话,在这儿说就行了。”萧君默说着,看了看四周,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马上带人去这个地方,阵仗搞大一点。” ㈧_ ○_電_芓 _書_W_ w_ ω_.Τ_ Χ_t_零 _ 2 .c_o _m   在萧君默看来,去李恪值房,更容易引人注目,反不如在这里说话显得随意。   “这什么地方?”李恪展开纸条,上面是永嘉坊的一个地址。   方才在忘川茶楼,萧君默向刀疤脸承诺会放他走,并保他家人平安,最后终于攻破他的心防,拿到了谢绍宗在永嘉坊的确切地址。   “抄家,抓人,”萧君默道,“如果那地方还有人的话。”   “什么意思?抓什么人?”李恪一脸困惑。   “天刑盟羲唐舵主谢绍宗。”萧君默低声道,“他现在跟东宫联手了。”   李恪一惊:“你这么快就查到了?”   “当然!你以为我这个玄甲卫左将军是吃干饭的?”   “得了得了,少跟我嘚瑟。”李恪白他一眼,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你刚才那话的意思,好像是说这姓谢的有可能已经跑了?”   萧君默点点头:“我估计,八成是跑了。”   “你耍我呢?!”李恪瞪大了眼,“人都跑了你还叫我去?”   “叫你去是做给谢绍宗和太子看的。”萧君默又下意识地看了周遭一眼,“所以才让你把动静搞大一点嘛。”   “为何要做给他们看?”李恪莫名其妙,“而且为什么是我?你自己去不行?吗?”   “必须是你。”萧君默说着,凑近他低声说了几句话。   李恪一听,非但没弄明白,反而更加糊涂:“我说你小子到底玩什么花样,能痛快一点跟我说清楚吗?”   “不能。”萧君默不假思索道,“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你照做就行了。”   李恪看着他,眼光忽然有些陌生:“我发现,你小子是越来越邪门了!我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你这家伙这么会玩权谋呢?”   “我要不玩权谋,如何帮你正位东宫?又如何帮你君临天下?”萧君默淡淡一笑,“我行于黑暗,只为让你立于光明,你不来点掌声,还发牢骚?”   萧君默虽言语戏谑,但李恪却分明感到一种弥足珍贵的情谊在彼此的心间流?淌。   李恪无言,拍了拍萧君默的肩膀。   随后,李恪便带上大队人马,前呼后拥地赶到了永嘉坊。   不出萧君默所料,这座雕梁画栋、装饰奢华的大宅早已人去屋空。看得出住在这里的人走得极为匆忙,屋里屋外散落了一地杂物。李恪特意来到原主人的书房,看见许多书籍仍旧堆放在书架和书案上,都来不及搬走。   李恪踩到了地上的一卷书,捡起来一看,是《六韬》,上面还留有主人标注的句读。   “里里外外都给我仔细搜一遍,凡可疑物品一律带回去!”李恪手握《六韬》来到庭院里,对进进出出的部下大声下令。   萧君默说把动静闹大一点,李恪就尽量卖力吆喝。   离开时,李恪命人在大门上贴了封条,还让部下敲着锣昭告四邻,说一旦发现与这户人家有关的线索,便要到武候卫衙门禀报,官府重重有赏云云。   大张旗鼓地折腾了一通后,李恪才带着大队人马扬长而去。   而在谢宅斜对过的一座宅院中,谢绍宗留下的眼线已将李恪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玄甲卫衙署,桓蝶衣刚一走进自己的值房,便看见书案上放着一束鲜艳的梅花,旁边还有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   她喜上眉梢,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锦盒,里面是一只通体碧绿的手镯。   后天便是桓蝶衣的生日。每年生日前夕,萧君默都会送她一样礼物,不过通常都是古剑啊良弓啊这些男人才喜欢的东西,没想到他今年竟然开窍了,懂得送这种姑娘家才喜欢的东西了。   桓蝶衣拿起手镯套在手腕上,抬起来左看右看,满心欢喜。   红玉就在这时走了进来,看着她,欲言又止。   桓蝶衣转过身来,一脸笑容:“我师兄呢?送人家东西也没个诚意,把东西放下人就跑了,你也不把他叫住。”   红玉表情怪异,嗫嚅着道:“蝶衣姐,这东西,这东西是……”   “这东西怎么了?”桓蝶衣有些诧异,却仍笑道,“你不会告诉我,这手镯是大街边买的便宜货吧?我看着挺贵重的呀!”   “这手镯……”红玉终于鼓起勇气,“这手镯不是左将军送的,是右将军。”   桓蝶衣一愣,立刻沉下脸来。她忙不迭地扒下手镯,扔回锦盒中,冷冷道:“他的东西你干吗不叫他拿回去?我不在你就可以自作主张收人东西了?”   红玉满脸委屈:“姐,人家是右将军,我是什么身份,怎敢叫他拿回去?再说了,就算我敢,人家只要说一句‘这又不是送你的,你凭什么拒绝?’,你让我怎么?说?”   桓蝶衣想想也是,这事怪不到红玉头上,便不再言语,拿起锦盒匆匆向外走去,准备去还给裴廷龙。红玉忙道:“姐,还有那梅花呢!”   “扔了!”桓蝶衣头也不回道。   桓蝶衣刚要迈出大门,差点跟匆匆往里走的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竟然是裴廷龙。桓蝶衣顺势把锦盒往他怀里一塞:“右将军来得正好,东西你拿回去,属下无功不受禄!”   裴廷龙一怔,看了看手里的锦盒,勉强笑道:“蝶衣,看你说哪里去了,这是我以朋友身份送你的生日礼物,又不是以上司的身份……”   “咱们的关系只是上司跟下属,没有别的。”桓蝶衣冷若冰霜。   红玉见势不妙,赶紧冲裴廷龙点了下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   “蝶衣,你就这么讨厌我吗?”裴廷龙一脸失落。   “这里是衙署,咱们最好以职务相称。”桓蝶衣依旧冷冷道,“另外,上下级之间,也谈不上什么讨厌不讨厌。裴将军今天来,是有公事吗?”   裴廷龙苦笑了一下:“没有公事,我就不能来找你了?”   “没有公事,请恕属下不便奉陪。属下还要去向大将军禀报公务,将军请自便。”桓蝶衣说完,径直朝外走去。   裴廷龙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忽然沉声一喝:“站住!”   桓蝶衣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裴廷龙也没有回头,两人就这样背对背站着。片刻后,裴廷龙想着什么,冷冷一笑:“桓旅帅,要说公事,本官今天来,倒真有一件公事。”   桓蝶衣无奈,只好转过身来:“还请将军明示。”   裴廷龙也转过身来,看着她:“本官现在手上有一个案子,还望桓旅帅能够尽力协助。”   “什么案子?”   “稽查案,一个内部稽查案。”   玄甲卫不仅负有侦缉百官的职责,更有内部稽查的机制,而且一旦启动,其手段往往比对外侦缉更为严厉。   桓蝶衣不由一惊:“稽查何人?”   裴廷龙得意一笑,从牙缝里轻轻吐出三个字:“萧君默。”   “裴将军,请恕属下直言。”桓蝶衣道,“萧将军早已因功得到圣上赦免,并且不次拔擢,现在已经是你的上司!你凭什么查他?”   “上司怎么就不能查了?”裴廷龙呵呵一笑,“本卫的规矩,不仅上级可以查下级,同级之间也可以互相稽查,甚至下级也可以查上级。所以,我不仅可以查萧君默,如果必要的话,我连李大将军都可以查。同样,若是我裴廷龙有渎职或犯罪嫌疑,你桓旅帅也可以查我!桓旅帅,你也是咱们玄甲卫的老人了,不会连这个都不清楚吧?”   “这个我当然清楚。可我只想知道,是谁给你下的命令?”   “这就无可奉告了。”裴廷龙摊摊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色,“你只要协助本官办好这个案子就行了。”   桓蝶衣知道,舅父李世勣绝对不可能给裴廷龙下这个命令,而玄甲卫是直属于皇帝的机构,连三省宰相都无权调动。所以,能够越过李世勣直接给裴廷龙下令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当今天子!   意识到这一点后,桓蝶衣既忐忑又无奈,只好道:“那就请将军下令吧,属下该做什么?”   “秘密调查萧君默,查清他与江湖组织天刑盟的瓜葛。”   “天刑盟?!”桓蝶衣又是一惊。   “是的。萧君默在去年逃亡期间,与天刑盟过从甚密,我有理由怀疑他掌握了天刑盟的重大机密,却有意向圣上和朝廷隐瞒;我甚至怀疑,他本身就是天刑盟的?人!”   “不可能!”桓蝶衣脱口而出,“萧将军对圣上和朝廷忠心耿耿,怎么可能是天刑盟的人?”   “桓旅帅,请注意你说话的口气。”裴廷龙脸色一沉,“本官现在是以右将军的身份跟你说话。所以,可不可能,不是你说了算。”   桓蝶衣语塞,只好压抑着内心的忧惧和不安,抱拳道:“属下唐突了。还请将军明示,属下该怎么做?”   “首先,由于此案关系重大,所以本官今天对你说的话,你不可向任何人泄密,包括大将军。其次,你可以照常接触萧君默,不过有关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你都必须向本官禀报,不许有丝毫隐瞒。最后,本官不得不提醒你,倘若你在办案过程中泄露机密或隐瞒不报,那么按我大唐律法,你将与被稽查者同罪!”   裴廷龙说完,面带笑意地看着她,颇有一种将她握于股掌的快意。   “裴将军,你的意思属下明白了。”桓蝶衣强打精神,迎着他的目光,“不过,也请允许属下提醒你一句,在查清本案之前,任何人也无权说萧将军有罪。”   “当然,这我懂。”裴廷龙凑近她,阴阴一笑,“正如在查清本案之前,任何人也无权说他无罪一样。”   一股女性特有的体香沁入了鼻孔,裴廷龙不禁暗暗吸了吸鼻翼。   桓蝶衣,走着瞧吧,萧君默迟早会死在我的手上,而你也迟早会躺进我的怀?中。   皇城朱雀门前的横街上,一个头戴帷帽、面遮轻纱的女子静静地站在街边。透过川流不息的车马和行人,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对面的朱雀门。   她就是楚离桑。   今日晨鼓一响,她便避开府里众人的眼目,悄悄从崇德坊的王宅翻墙而出,雇着一辆马车来到了这里。她先是在城门对面的一家茶肆坐了一上午,中午在隔壁的汤饼铺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下午便又回到茶肆,坐在临街的一扇窗边——自始至终,她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街对面那座巍峨的城门。   她相信,只要萧君默确实回到了长安,只要他恢复了玄甲卫的身份,那么她一定能在皇城的出入口等到他。今天是朱雀门,明天她会去东边的安上门,后天去西边的含光门,之后去皇城最东边的景风门,然后再去最西边的顺义门。如果一直没等到,第六天起,她就重新回到朱雀门……   虽然知道这个办法很笨,但她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暮鼓敲响的时候,茶肆伙计很客气地催她离开。楚离桑只好离开茶肆,站在了街边。看着街上匆匆来去、急着要在夜禁之前赶回家的各色行人,她的目光便渐渐有些迷离。   “六街鼓”至少已经响过几百声了。楚离桑意识到自己必须走了,否则一定赶不及在夜禁之前赶回崇德坊。   她黯然转身,朝朱雀大街的南面茕茕独行。   一片片雪花就在这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在她的身前身后。   崇德坊位于朱雀大街的西面。快步走过一个坊区后,楚离桑拐向了右边的横街。她当然不知道,此刻萧君默正骑着一匹白马飞快地驰过她身后的十字街口。   他们两人距离最近的时候,不会超过三丈。   然而,随着楚离桑一步一步朝西边走去、萧君默纵马向南边疾驰,他们之间的距离便越来越远了。   楚离桑走着走着,忽然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她蓦然回首。   萧君默却在此时驰过了街口。   楚离桑只看见一匹白马的马尾在远处的人流中一闪即逝,却压根不知道马上骑着何人…… 第七章 遗孤   忽然,仿佛一道闪电在脑海中划过,楚离桑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呆了。萧君默!原来自己一直苦思不得的跟姨娘眉眼酷似的这个人,正是萧君默!   清明渠引自长安城南的潏水,从安化门流入城内,流经九坊,最后流入皇城和宫城。崇德坊西北隅的一座木桥下,清明渠的水面结着一层薄冰,倒映着对岸人家的点点灯火。   初更时分,王弘义负手站在渠水旁,盯着冰面发呆。   一驾马车轧着桥上的积雪,咯吱咯吱地行过桥面。片刻后,一个身影来到桥下的阴暗处,望着王弘义的背影,用刻意掩饰的声音道:“先师有冥藏。”   王弘义回过神来:“安用羁世罗。”   即使这个暗号已经对过无数遍,可他们每次接头,还是都得照规矩来。   “你今天约我来,所为何事?”王弘义没有回头。   “禀先生,萧君默回朝了。”   “哦?”王弘义眸光一闪,“是以功臣的身份?”   上次接头,玄泉已经把萧君默在齐州平叛立功,因而被李世民赦免的消息告诉了他。   “是的。”玄泉道,“而且圣……而且李世民还升了他的官。”   “什么官?”   “玄甲卫左将军。”   “怎么可能?”王弘义有些诧异,转过身来,“左将军不是从三品吗?李世民居然给他连升五级?”   “是的,属下对此也颇为不解。此次破格提拔的力度之大,乃李唐建国以来所未曾有。”   王弘义眉头微蹙:“除了平叛立功之外,萧君默会不会还做了什么事,讨了李世民的欢心?”   “这个……属下没有听说。”   李世民得到《兰亭序》真迹的事,除了少数几个知情者外,对所有人都没有透露,玄泉自然也无从得知。   “想办法查一查。”   “是。”   王弘义沉吟了一会儿,换了个话题:“魏王方面,最近是什么情况?”   “自从去年的厉锋案后,魏王便深居简出……”   “我问的不是这个。”王弘义打断他,“他本人的情况我还用你说?我想知道的是,李世民是不是已经放弃魏王了?”   “属下认为,现在下这个结论还为时过早。”   “李世民不是已经半年没召见他了吗?”   玄泉迟疑了一下:“是的。”   “这在以前有过吗?”   “没……没有。”   “这不就很明显了吗?”王弘义冷笑,“一个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的皇子,一个彻底失宠的亲王,还有什么希望夺嫡?”   “先生,眼下魏王只是暂时失宠,并不等于就此出局。”玄泉忙道,“属下认为,他完全还有翻盘的机会。”   王弘义想着什么:“上元节快到了,据说今年李世民会到魏王府聚宴,如果善加利用,这倒也算个机会,你有没有给他出个巴结李世民的好点子?”   玄泉忽然沉默了,片刻后才道:“对不起先生,属下正要向您禀报此事。”   “禀报什么?”   “据属下最新得到的情报,今年上元节,李世民并未打算去魏王府,而是要在宫中设宴。”   王弘义一怔,旋即失笑:“魏王都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说他有机会?”   “这只是李世民的一种敲打手段,只要魏王应对得当,就无碍大局。”   “那你倒是说说,时至今日,魏王还有什么办法翻盘?”   “办法便是八个字。”   “哪八个字?”   “以退为进,以静制动。”   “倘若东宫也用这一招呢?”王弘义冷哼一声,“大家就这么耗着,最后赢的不还是东宫吗?”   “如果李承乾有这么聪明的话,那属下倒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就算李承乾不够聪明,他身边不还有一个老谋深算的魏徵吗?”   “是的,可惜李承乾根本不会听魏徵的。”   “何以见得?”   “就在前天,魏徵抱病前去东宫,却与太子发生了激烈争吵,当场晕厥,险些把老命都丢了。”   “有这等事?”王弘义有些意外,呵呵一笑,“看来我们这位大唐太子还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啊!”   “正因如此,属下才说魏王完全有机会。”   “照你的意思,魏王现在只要韬光养晦、夹起尾巴做人,然后静待东宫自己犯错就行了?”   “是的,可以这么说。”   王弘义沉吟了一会儿,重新转过身去,望着冰面上的点点光亮,自语般道:“既如此,那就再给魏王一点时间吧。”   玄泉趋前一步:“先生,请恕属下斗胆问一句,您本来……是不是已经打算放弃魏王了?”   王弘义无声一笑:“不瞒你说,是有此意。”   “可是,假如放弃魏王,您还能选择谁?难道是那个庶出的吴王?”   “不排除这个可能。”王弘义若有所思,“不过,说不定我还有别的选择。”   “别的选择?”玄泉颇为不解,“李世民的儿子虽然不少,但除了这几位,剩下一个嫡子就是少不更事、懦弱无能的晋王,其他庶子就更不足论,先生还有什么选择?”   王弘义哈哈一笑:“谁告诉你,我只能在李世民的儿子当中选呢?”   玄泉一愣,越发困惑:“先生何意,属下实在听不懂。”   “你会懂的。”王弘义盯着冰面,目光却好像落在很远的地方,“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解开那个谜团,到那时候,你就懂了。”   玄泉如坠云雾。   他蹙紧眉头急剧地思考着,忽然若有所悟,脱口而出道:“先生,您指的,莫非是……”   “行了。”王弘义打断他,“有必要让你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今天就到这儿,你走吧。”   “是。”玄泉无奈,躬身一揖,“属下告退。”   直到玄泉离开了一炷香后,王弘义才缓缓走上桥面。韦老六和几个随从牵着马走过来。王弘义翻身上马。突然,他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扫视着身后的街道和两旁民宅的屋顶。   “怎么了先生?”韦老六一惊,也跟着他的目光四处张望。   周遭一片黑暗。   如此寒冷的夜晚,多数人家早已熄灯就寝。   王弘义的目光又在黑暗中巡视了片刻,才摇摇头,拍马朝东边的街道驰去。   沉沉夜色中,一道精瘦的黑影从街边房顶的屋脊上飞速掠过。   黑影的轻功煞是了得,只见他在高高低低的屋顶上兔起鹘落,竟然与前面纵马奔驰的王弘义一行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七个檀木牌位在长条案上一溜排开,上面分别写着:辩才、华灵儿、米满仓、蔡建德、孟怀让、孟二郎、孟三郎。   萧君默神情肃穆,给七个牌位一一上香,然后默立良久,眼睛不觉便湿润了。   何崇九悄悄走进来,轻声道:“二郎,郗先生来了。”   萧君默暗暗抹了下眼角:“知道了,请他到书房,我就来。”   何崇九看着他的背影,轻轻一叹,转身走了出去。   萧君默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快步来到了书房。一进门,他就看见郗岩的脸上写满了喜悦,显然是跟踪王弘义有了结果。   “有眉目了?”   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楚离桑,萧君默顿时有些急切。   郗岩重重点头:“属下跟了玄泉两天,他今晚终于跟王弘义接头了。”   “王弘义住在何处?”   “崇德坊东北隅的青梅巷中。”郗岩因完成了这一重大任务而激动不已,“盟主若想去,属下现在就带您过去。”   “走!”萧君默不假思索。   王弘义回到崇德坊的新宅时,无意中看见苏锦瑟的房间还亮着灯,想了想,便走过去敲响了房门:“锦瑟,还没睡吗?”   片刻后,门开了,苏锦瑟双目微红,低垂着头:“爹,您……您回来了?”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王弘义关切地看着她。   “哦,没……没怎么,一时兴起做了点女红,这就要睡了。”   王弘义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从楚离桑来了之后,这个养女心里便起了芥蒂,自己也有意无意冷落了她,难怪她会伤心。   “锦瑟,咱们爷俩也有些日子没说话了。”王弘义温言道,“你要是还没睡意,那爹就陪你聊聊天?”   锦瑟顿时有些惊喜:“爹快请进来。”   就在王弘义进入苏锦瑟房间的同时,楚离桑手里捧着一件锦衣正从后院走来。   这件衣服是楚离桑白天不在的时候,苏锦瑟让人送过去的,绿袖拗不过,只好留下。楚离桑回来一看,发现这件锦衣用料上乘、做工考究,显然价格不菲,便想叫绿袖拿过来还她。后来转念一想,人家毕竟也是一片好意,还是自己送回来,说几句客气话比较合适,以免绿袖一见面又跟她吵嘴,倒显得自己不懂礼数。   王弘义和苏锦瑟进屋坐定,便笑笑道:“锦瑟,去年徐婉娘的事,让你受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爹好像……还没跟你道过歉吧?”   苏锦瑟颇感意外,忙道:“爹,看您说的!女儿是您一手养大的,帮您做点事是天经地义,吃点苦又算什么?您千万别讲这种话,这让女儿如何承受得起?”   “好好好,那就不说。”王弘义呵呵一笑,“不过这徐婉娘的事,爹终究还是要跟你交个底的。”   这时,楚离桑恰好走到房门口,听到了“徐婉娘”三个字,不由一惊,便悄悄把耳朵贴上了房门。   “爹,这事如果是不该女儿知道的,您可以不必说……”   王弘义摆摆手止住了她:“爹这么多年,哪有什么事是瞒着你的?再说了,你不仅是爹的女儿,更是爹在冥藏舵里少有的心腹股肱之一,这件事就更应该让你知?道了。”   苏锦瑟闻言,心里涌起一股暖意,数月来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眼眶登时便红了:“爹,能听您这么说,女儿为了您,就算赔上这条命也值了!”   楚离桑在外面听着,不由也有些感动。看来王弘义跟这个养女的感情还蛮深的,怪不得苏锦瑟会对自己怀有那么强的敌意。   “锦瑟,不许你说这种话。”王弘义嗔怪道,“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得为自己好好活着,才不枉爹养育你这么多年。”   “是……爹说的是。”苏锦瑟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同时破涕为笑,“您还是说说徐婉娘吧,其实女儿一直对她挺好奇的。”   “瞧瞧,这才是心里话吧?”王弘义逗她。   苏锦瑟促狭地笑了笑:“您时隔多年却忽然要寻找一名歌姬,不免让人怀疑,这个人会不会是您年轻时的红颜知己呢?”   王弘义哈哈一笑,但笑容很快便从他的脸上淡去:“你猜错了,这个叫徐婉娘的歌姬,并不是爹的红颜知己,而是别人的。”   苏锦瑟看他神情严肃,便不再插言,静静等着。   王弘义沉默了片刻,才道:“这个人,便是当年的隐太子。”   外面的楚离桑顿时一惊。她万万没想到,黛丽丝的这个“姨娘”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可她既然是隐太子的情人,为何后来又会委身于一个掘墓人呢?   屋里的苏锦瑟也是一惊:“隐太子?”   王弘义点点头:“当年,隐太子与这个徐婉娘交好,二人如胶似漆,但碍于徐婉娘的身份,隐太子不可能将她娶回东宫,更不敢让世人知道。据我所知,二人暗中好了两三年。当时我虽然知情,但并未多想什么,对这个徐婉娘既不感兴趣,也没多少了解,可自从武德九年那场巨大的变故之后,我却有了一种想法……”   “什么想法?”   “我总是在想,这个徐婉娘跟隐太子好了那么长时间,会不会……给他留下了骨肉呢?”   苏锦瑟恍然大悟,至此才明白王弘义让她寻找徐婉娘的目的——原来他是想找到隐太子李建成不为世人所知的私生子!可是,即使当年徐婉娘确实生下了隐太子的骨肉,即使现在还能找到这个私生子,又能干什么呢?   与此同时,外面的楚离桑也陷入了沉思。   她听养父辩才说起过玄武门之变,对这段风云往事也算略有所知,去年在越州听辩才讲述天刑盟的历史,也知道王弘义曾在武德末年辅佐过隐太子。此刻又听王弘义说要寻找隐太子的遗孤,楚离桑不禁也对他的动机充满了好奇。   屋里,王弘义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黯然神伤。   “爹……”苏锦瑟小心翼翼道,“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   王弘义苍凉一笑:“你是想问,我寻找隐太子的遗孤是想做什么,对吧?”   苏锦瑟点点头。   王弘义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想当年,我与隐太子相交甚契、志同道合,一心一意要共创大业。可惜后来,一切都被那个心狠手辣的李世民给毁了,隐太子的五个儿子更是惨遭屠戮!而我却无力挽回这一切,多年来一直深感憾?恨……”   苏锦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惊诧道:“爹,您此次来长安,除了辅佐魏王之外,是否……是否也有替隐太子报仇之意?”   “是的,这一点无须讳言!”王弘义眼中露出了一丝仇恨的光焰。   苏锦瑟眉头紧锁:“那么,假如您找到了隐太子的遗孤,您……您打算怎么?做?”   “那就要看是女儿还是儿子了。”   “女儿如何?儿子又如何?”   “倘若是女儿,我便收她为义女,然后由我做主,把她嫁给将来的皇帝,让她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王弘义顿了顿,“若是儿子嘛……”   “倘若是儿子,”苏锦瑟接过他的话,“您是不是打算拥他继位,让他夺回本属于隐太子的皇权?”   王弘义淡淡一笑:“不排除这种可能。”   楚离桑在外面一听,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一直以为王弘义祸乱天下的目的仅仅是火中取栗,趁乱实现他的权力野心,没想到他还有这更深一层的图谋!这一点,恐怕连辩才和萧君默也万万不会想到!   苏锦瑟想着什么,眼中掠过一丝忧伤:“爹,倘若您这么做,又将置魏王于何?地?”   “魏王?”王弘义冷笑,“他本来就只是一枚棋子而已,有价值便用之,无价值则弃之,又何须纠结?”   苏锦瑟闻言,越发伤感,竟黯然无语。   王弘义看着她:“锦瑟,爹早就告诉过你,对魏王只宜逢场作戏,万不可动真情,可你……”   “爹,您放心。”苏锦瑟勉强一笑,“女儿只是拿他当朋友,并未动真情,只是乍一听说要放弃他,有些……有些意外而已。”   “爹也没说现在就放弃他。如果他自己争气,不影响爹的通盘计划,爹还是照样辅佐他。”王弘义说着,站起身来,“好了,时辰不早了,你早点睡吧。”   外面的楚离桑闻声,慌忙转身,想找个地方躲藏,怎奈苏锦瑟房前只有一条长长的回廊,回廊下是一片无遮无拦的小花园,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藏身。情急之下,楚离桑只好纵身一跃,攀上了廊檐,整个人趴在了一根窄窄的横梁上。   王弘义开门出来,忽然吸了吸鼻翼,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   楚离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王弘义警觉地环顾四周。苏锦瑟跟出来,诧异道:“爹,怎么了?”   “哦,没什么,你快睡吧。”王弘义没发现什么,摆摆手,顺着回廊走远了。   苏锦瑟站在房门口,目送着王弘义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   楚离桑正暗暗庆幸,可一不留神,手里的那件锦衣竟然滑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楚离桑飞快伸手一捞,终于抓住了锦衣的一条袖子。此时,锦衣的另一条袖子距离苏锦瑟的头顶不过三寸。   苏锦瑟又左右看了看,这才进屋,回身关上了房门。   就在她回身关门前的一瞬间,锦衣被收了上去。   楚离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额头和鼻尖上早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翻过墙头,悄无声息地跳进了一片庭院。   这是崇德坊青梅巷中的一座三进大宅,大大小小的房屋足有数十间。此刻大多数房间都黑黢黢的,似乎宅里的人都已熄灯入睡。   “是这里吗?”前面的萧君默蹲伏在地上,敏锐地观察着四周。   “错不了!”后面的郗岩低声道,“属下亲眼看见王弘义进了这座宅子。”   萧君默看了看不远处回廊上几盏昏黄的灯笼,没说什么,弓着身子往斜刺里一蹿,摸进了宅子的后院。郗岩紧随其后。   后院面积挺大,有小桥流水、假山亭榭,若是白天,景色一定颇为雅致。由于整座院子有十几座石灯笼都点着烛火,所以感觉比前面的院子要明亮许多。萧君默和郗岩伏低身子,贴着假山绕了一圈,基本上就把整个后院看清楚了。   院子里总共有七八个房间,大小不一,却都黑灯瞎火。二人很快就把房子都探了一遍,发现东、西两侧的厢房都落了锁,只有北边的主房没锁,显然是从里面闩上的。   “盟主,”郗岩低声道,“楚姑娘会不会就住在这里面?”   萧君默没有答言,心却怦怦直跳。   他从袖中掏出一根特制的铁丝,插进窗缝中,轻轻一钩,就把里面的插销挑开了,旋即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无声地跳了进去。郗岩也紧跟着翻窗而入。   萧君默示意郗岩把窗户打开一些,让外面微弱的光线可以透进来,然后两人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才看清了这个主房的布局和陈设。   主房被隔成了相互连通的三间,中间是堂屋,右边小间是用人房,左边房间最大,显然便是主人的卧房了。   虽然一眼便可看出这是女子的闺房,但是三个房间却都空无一人——楚离桑并不在这里。   萧君默的心蓦然一沉。   桑儿,你到底在哪里?!   楚离桑悄悄回到后院的闺房,看见绿袖正和衣歪倒在榻上,显然是等她等得睡着了,便顺手把手上的锦衣盖在了绿袖身上。   绿袖惊醒,一看到锦衣,顿时一骨碌坐起来,皱紧了眉头:“娘子,你怎么又拿回来了?”   “人家一片好意,盛情难却,我也不好太驳人面子。”楚离桑随口道。   “她一片好意?”绿袖冷哼一声,“我看她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楚离桑没有答言,而是怔怔地想着徐婉娘的事情。   看来,正因为徐婉娘是隐太子当初的情人,一旦让李世民和朝廷发现就有性命之忧,所以黛丽丝和她口中的“先生”才会煞费苦心地把徐婉娘保护起来。可是,徐婉娘真的替隐太子生过孩子吗?如果是真的,这个遗孤现在又在哪里?黛丽丝他们保护徐婉娘的目的之一,肯定也是守护这个秘密,保护这个遗孤。现在王弘义一心想打这个隐太子后人的主意,黛丽丝他们知道吗?   想着想着,楚离桑忽然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冲动,很想马上到芝兰楼找黛丽丝,先把这些事情问个清楚,再把王弘义的企图告诉她,让他们当心。   巧合的是,现在楚离桑所住的这个崇德坊,就在怀贞坊的北边,两坊之间仅有一街之隔,要过去很容易。   念头一起,楚离桑便再也无法遏制。   跟绿袖又说了几句闲话后,绿袖便哈欠连天,回自己卧房去睡了。楚离桑不再耽搁,立刻换上夜行衣,从后窗跳了出去,然后翻过围墙,快步朝南边的怀贞坊奔?去。   楚离桑并不知道,她刚一跳出后窗,便有一个在暗处蛰伏许久的黑影紧紧跟上了她。   萧君默和郗岩又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把这座三进大宅的数十个房间都摸了一遍,发现除了前院一个房间亮着灯,六七个大汉在里面玩樗蒲之外,其他房间竟然都空无一人。   这基本上就是一座空宅,玩樗蒲的那些家伙也不过是在此看家护院而已。   “盟主,”郗岩大惑不解,“我明明看见王弘义进来了,可怎么就……”   “很显然,这是王弘义的障眼法。”萧君默道,“他就是怕被人跟踪,才利用这座宅子做掩护。”   “你的意思是说,王弘义根本不住在这里?”   “没错。”   “那他是怎么做的?每天都先回到这里,以此掩人耳目,过会儿再偷偷出门,溜回他真正住的地方?”   “倘若跟踪的人一直在门外盯着呢?”萧君默笑着反问,“王弘义绝不会如此笨拙。”   郗岩一愣:“那他的障眼法到底是怎么玩的?”   萧君默略微沉吟,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这座宅子下面,肯定有地道。”   郗岩一惊:“地道?!”   “是的,地道很可能通向另一座宅子,而这座宅子仅仅是作为出入口之用。把两座宅子打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万一其中任何一处被人发现,王弘义都可以通过地道从另一座宅子从容逃脱。”   郗岩恍然:“这老小子,真狡猾!”   萧君默冷然一笑:“王弘义一辈子都在做刀头舔血的营生,若不如此,怎么可能活到今天?”   “那咱们现在就找找地道吧?”郗岩被王弘义摆了一道,心里窝火。   “这么大的宅子,你打算怎么找?”萧君默环顾四周,既像是在问他,又像是自问。   郗岩挠了挠头:“也只能一处一处慢慢找了。”   “这么找,恐怕三天三夜也找不到。”   “那咋办?”   萧君默沉吟不语,然后抬头望着某个地方,忽然道:“跟我来。”   片刻后,萧君默和郗岩便摸上了正堂的屋顶。此处是整座宅子的制高点,四下俯瞰,不仅能把这座坐北朝南的三进大宅尽收眼底,而且还能看清左邻右舍的情?况。   郗岩跟着萧君默环视周遭一圈,也没看出啥名堂,便问道:“盟主,这么看,能看出什么?”   “如果你是王弘义,当初挖掘地道的时候,会不会尽量避免从别人的房子底下经过?”萧君默不答反问。   “那是当然。”郗岩不假思索,“若从别人房子底下过,挖掘的时候很容易被发现。”   “所以……”萧君默指了指大宅的左、右两边,“这东、西两面,都与别人的宅院毗邻,挖掘地道的可能性很小,对不对?”   “对。”   “那你再看南面,大门外就是青梅巷,对面也是一整排的深宅大院。如果往南面挖,是不是同样会碰到这个问题?”   “是。”   “所以,这条地道,王弘义肯定会往北面挖!”   顺着萧君默的目光望去,郗岩发现这座大宅的后面竟然没有任何人家,而是一座小山包,山上是一片树林,长满了松柏。   郗岩深以为然:“没错,地道从山下挖,肯定是最安全的。”   “不仅是安全……”萧君默凝视着那座小山,“地道经过山下的时候,还可以多挖几条岔道,一来遭遇追捕时便于逃脱,二来迷惑追捕者。此处的地形得天独厚,看来,王弘义必是经过一番精心考察,才买下了这座宅子。”   “盟主,那咱们上北边的后院找找吧?”郗岩摩拳擦掌,“地道口肯定在那?儿。”   萧君默却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半晌才道:“不必找了。”   “为何?”郗岩不解。   “即便咱们找到了地道,也不能下去,因为王弘义一定会在地道口做记号,只要别人动过,他便会察觉。”萧君默眉头微蹙,“还有,我估计地道下面也会遍布机关暗器,贸然下去太危险了。”   “那怎么办?”郗岩大为焦急。   萧君默略为思忖:“不找地道,也未必就不能发现王弘义的藏身之处。”   “盟主还有什么办法?”   “后山的北边就是乌衣巷……”萧君默眯眼望着远处的小山,“那里的大宅比青梅巷少,离这里近的也就那么三五座,咱们宁可一一探察,逐个排除,也好过冒险下地道。”   楚离桑一路疾行,两刻钟之后便来到了怀贞坊东南隅的芝兰楼。   小楼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只有二楼西侧的一个房间点着灯。楚离桑知道,那就是徐婉娘的房间。黛丽丝说过,姨娘怕黑,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敢熄灯。   黛丽丝的房间在徐婉娘隔壁。楚离桑轻巧地翻过院墙,摸到了黛丽丝房间的窗下。刚一跃起,两手抓住窗台,一只大手就突然在下面拽住了她的脚腕。   楚离桑一惊,当即一个后空翻,挣脱了那只手,可还未落地,一道劲风又袭向面门。楚离桑不得不接连几个后翻,才躲开袭击并稳住了身形。   她定睛一看,偷袭她的人正是护院的方伯。   “方伯,是我,虞桑儿。”楚离桑忙道。   “打的就是你虞桑儿!”方伯冷冷道,“三更半夜扒墙头,你想干什么?”   “我是来找黛丽丝的,您别误会。”   “既是找人,为何白天不来,却要在大半夜如此鬼鬼祟祟?!”   楚离桑有些语塞:“我……我白天走不开。”   “撒谎都不会找理由,我看你就是居心不良、别有所图!”方伯不由分说,抡起拳头又冲了上来。   楚离桑无奈,只好接招。   就在两人打成一团之际,被吵醒的黛丽丝慌忙从楼上跑了下来,挡在楚离桑身前:“方伯,别打了,她是我朋友,不是坏人。”   方伯不得不收住拳脚,冷笑道:“你这朋友总在夜里出没,我都怀疑她到底是人是鬼!”   “她要是鬼,我就拜拜她赶紧把你收了!”桂枝骂骂咧咧地跑过来,叉腰瞪着方伯,“你这死老头,成天疑神疑鬼的不累吗?人家虞姑娘就喜欢大半夜出门,碍着你了?”   方伯在老婆面前永远是直不起腰的。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又不敢回嘴,只好跺跺脚,回自己屋里去了。   黛丽丝对桂枝道了谢,便牵起楚离桑的手上了二楼。   “你怎么来了?”   黛丽丝给她倒了杯水,不无惊讶道。   “想你和姨娘,这不就来了?”楚离桑笑了笑。   “你这人也是,还真的喜欢大半夜出门啊?”黛丽丝语气虽柔和,但眼中已有了一丝狐疑。   楚离桑在心里叹了口气。要是自己再不说实话,下面的话题根本就没法展开。想了想,她终于向黛丽丝吐露了所有实情:从自己的真名实姓、身世、遭遇讲起,到随养父辩才被抓入宫,再到被萧君默营救,一路逃亡,最后被生父王弘义掳回长安等等,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全都说了。   黛丽丝听得目瞪口呆。   最让她感到惊诧的,莫过于自己的仇人王弘义竟然是她的生父!   呆了半晌,黛丽丝才道:“假如那天我有机会杀王弘义,你会不会救他?”   这个问题显然是楚离桑自己都想不清楚的,因此也就没办法回答。   “我不知道。”楚离桑只能说实话。   黛丽丝又沉默了一会儿,道:“谢谢你能把这些实情告诉我。平心而论,换成我是你,我可能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楚离桑有些感动:“谢谢你黛丽丝,谢谢你的理解。”   “我一直以为自己的身世和遭遇已经很离奇了。”黛丽丝苦笑了一下,“没想到,你的更让人匪夷所思。”   两人相视一笑,顿时有了同病相怜之感。   “对了,你今晚过来,肯定有事吧?”黛丽丝问。   楚离桑点点头,把自己偷听到的事情说了,然后问道:“姨娘当年跟隐太子,到底……到底有没有生下骨肉?”   黛丽丝摇了摇头:“这些事情,先生从没告诉过我。”   楚离桑有些意外:“那姨娘呢?姨娘也没告诉你吗?”   黛丽丝苦笑:“我跟你说过,姨娘她早就忘记过去的事了。”   楚离桑哑然失笑,片刻后才道:“王弘义这个人心狠手辣,说得出做得到,你一定要转告那位先生,千万要当心。假如隐太子真有遗孤在世的话,一定要保护好,千万别落到王弘义手里。”   黛丽丝感激地点点头:“谢谢你桑儿,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好了好了,咱俩之间就不必这么客气了。”楚离桑很豪爽地道,“再怎么说,咱们也算过命的交情了不是?”   黛丽丝笑:“对,咱们是生死之交!”   “是桑儿来了吗?”随着声音,徐婉娘走了进来。   “对不起姨娘,把你吵醒了。”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楚离桑颇感欣慰,因为她很担心姨娘又像上次那样把自己忘了。   “姨娘老了,晚上总睡不踏实,不能怪你。”徐婉娘牵过她的手,在榻上坐了下来,“好孩子,你没有食言。说要来看姨娘,果然这么快就来了。”   “是啊姨娘,桑儿是我的好姐妹。”黛丽丝也走过来坐下,“她跟我一样,最喜欢跟您说话了,怎么会食言呢?”   “你们都是好孩子。”徐婉娘显得很高兴,笑得眼睛都弯了。   接着,徐婉娘便跟二人拉起了家常。   楚离桑静静地听着,看见徐婉娘的神情依旧是那么温婉而亲切,而目光却依旧是那样恍惚而空茫。   尤其是她的眉眼,总让楚离桑觉得那么似曾相识。   这是不是像老话常说的,一个人面善,就总会让人觉得似曾相识?   楚离桑这么想着,却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她分明觉得,姨娘的眉眼的确很像自己认识的某个人……   忽然,仿佛一道闪电在脑海中划过,楚离桑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呆了。   萧君默!   原来自己一直苦思不得的跟姨娘眉眼酷似的这个人,正是萧君默!   这是一个最不可能的答案,所以她此前一直在记忆中搜寻其他那些认识的人,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想到萧君默。   既然萧君默与徐婉娘如此相似,那么,他会不会就是当年徐婉娘为隐太子生下的骨肉?会不会就是王弘义不择手段想要找到的那个隐太子的遗孤?!   就在楚离桑的心中翻江倒海之际,没有人知道,在敞开的窗户外面,相距六七丈的一处屋顶上,有一个黑影从头到尾一直匍匐在屋脊后面,用狼一样的目光死死盯着她们。   这个人就是韦老六。 第八章 策反   李安俨眸光凝聚,死死地盯着李元昌:“殿下的意思,莫不是要让我……造反?!”   三更时分,长安城的绝大多数里坊早已一片沉寂,可平康坊却依旧繁华喧闹。   李承乾、谢绍宗、李元昌、侯君集坐在栖凰阁的一个雅间中,个个阴沉着脸,气氛几近凝滞。   栖凰阁本来便是谢绍宗的地盘。他匆匆搬离永嘉坊后,便搬进了离栖凰阁不远的一处宅院,因而此处便成了他与太子等人密会的最佳地点。   “先生,”李承乾率先开言,“照你的意思,你的人就是吴王抓的?”   方才谢绍宗已经把吴王李恪带队去抄家的事跟太子说了,并怀疑自己在魏徵府外盯梢的人就是落入了吴王手里。   “回殿下,依目前的事态来看,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   李承乾想着什么,忽然一惊:“你那两个手下,知不知道我跟你联手的事?”   “这个请殿下放心,除了永嘉坊的那处宅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李承乾这才松了口气,少顷却又皱起了眉头:“我这个三弟,是什么时候跟魏徵勾搭上的?怎么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   “要我说,如今朝中局势这么乱,谁勾搭上谁都不奇怪。”李元昌插言道,“现在犯不着去想这个,得想想万一魏徵把消息泄露给吴王,吴王会不会去告?密?”   “王爷勿忧。”谢绍宗接言道,“吴王现在一心只想抓住我,在抓到我之前,他什么事都做不了。”   “何以见得?”李元昌斜着眼问。   “因为他没有任何证据。”谢绍宗坦然道,“他既没有证据证明太子殿下想谋反,也没有证据证明我跟殿下联手。充其量,他就只有魏徵这个病恹恹的老头告诉他的捕风捉影之词罢了,试问圣上怎么会相信他?”   “可他手上有你的人!”李元昌不以为然,“如果他把你的人带到圣上面前,不就可以证明你跟太子联手了吗?”   谢绍宗笑了笑:“好,即便如王爷所说,那最多也只能证明我谢绍宗卷入了朝堂阴谋,才会派人暗中监视魏徵,至于我为何卷入,以及我想干什么,有谁能告诉圣上?又有谁能证明这一切跟太子有关?再说了,经过厉锋一案,吴王随便抓个人就想指控太子,会不会引起圣上猜疑?搞不好,他吴王羊肉没吃到,反惹了一身臊!倘若吴王是有脑子的人,我相信他就不会这么做。”   李元昌一听,顿时哑口无言。   李承乾原本也有些担心,闻言不禁笑道:“还是先生脑子清醒。此番分析入情入理,让人茅塞顿开啊!”   “老谢,现在吴王不是咱们的重点。”沉默了半天的侯君集道,“圣上今年上元节不去魏王府了,咱们得赶紧想个新的行动计划。”   此事在场四人皆已知晓,适才的沉默主要便是因为这件事。他们都很清楚,随着皇帝计划的改变,他们要么放弃行动,要么只能勒兵入宫,二者必居其一。   “要我说,干脆放弃行动吧,勒兵入宫纯属自取灭亡!”李元昌道。   “王爷此言差矣!怎么勒兵入宫就一定是自取灭亡?”侯君集冷哼一声,“倘若圣上当年也是这么想的,那坐上皇位的不就是隐太子了?”   “皇兄当年功盖天下、威震四海,甘愿替他卖命的人多的是!你侯尚书当初不也是皇兄手上的一把刀吗?”李元昌道,“再说了,皇兄当年在秦王府蓄养了八百死士,个个有以一当十之勇……”   “七叔!”李承乾脸色一沉,“你说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我没有父皇的功绩和声望,就该把皇位拱手让给别人吗?”   李元昌这才意识到自己心急口快,无意中伤了太子,赶紧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主要是想说,时移世易,眼下的情况跟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事在人为!”李承乾又打断了他,“父皇可以做到的事,凭什么我李承乾就做不到?他当年的秦王府有八百死士不假,可谢先生的羲唐舵难道就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吗?或者你觉得他们都是绣花枕头,没有以一当十之勇?”   李元昌无奈地发现,自己方才一句话不仅得罪了太子,也得罪了谢绍宗,此刻再怎么解释估计都没人想听了,只好悻悻闭嘴。   侯君集幸灾乐祸地瞟了他一眼,对李承乾道:“殿下,我早就对您说过了,我侯君集就是您的一把刀,何时出鞘,就等您一声令下了!”   “好!侯尚书宝刀未老,您这把刀一出鞘,定然能够所向披靡、旗开得胜!”   李承乾大为兴奋,可话音刚落,忽然瞥见谢绍宗正蹙眉沉吟,似乎颇有忧色,便问道:“先生在想什么?”   谢绍宗淡淡道:“殿下,请恕谢某说一句煞风景的话,方才汉王殿下所虑,其实不无道理。”   李元昌一听,顿时抖擞起来:“怎么样承乾,我没说错吧?谢先生可是个明白人,不像某些人只会逞匹夫之勇!”   侯君集冷冷一笑,权当没听见。   对汉王这个包软蛋,侯君集早就看透了,此时也懒得再跟他计较。   李承乾听谢绍宗这么一说,不觉有些紧张:“先生有何顾虑,还请明言。”   “殿下,当年秦王之所以能对隐太子和齐王一击得手,在您看来,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谢绍宗不答反问。   李承乾想了想:“我明白先生的意思,不就是控制玄武门吗?”   “正是。如果要在太极宫发难,就必须控制玄武门!”谢绍宗目光灼灼,“否则,宁可放弃行动,也绝不可打无把握之仗。”   “侯尚书,”李承乾转过脸来,“太极宫的宿卫禁军中,有没有你的旧部?”   “有倒是有。”侯君集思忖着,“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要想策反他们,一来过于仓促,怕难以成功;二来嘛,虽说是当年旧部,可人心隔肚皮,贸然拉他们入伙,只怕风险太大。”   李承乾还没表态,李元昌便抢着道:“侯尚书,您方才不是还满腔激情、志在必得吗?怎么这会儿又谨慎起来了?”   侯君集一怒:“汉王殿下,侯某懒得跟你计较,你别得寸进尺!”   李元昌刚想回嘴,李承乾忍不住呵斥:“够了!七叔,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   “诸位消消气,消消气。”谢绍宗赶紧又打圆场,“大伙都是为了殿下的大业,集思广益,群策群力,切莫为了一点意气之争而影响大局。”   “先生,”李承乾不再理他们,“依你看,咱们现在该怎么做?”   “眼下距上元节虽然没剩几天了,但所谓富贵险中求,依在下之见,策反禁军倒也不是不可行。”谢绍宗看着侯君集,“君集兄,得劳烦你把禁军中的旧部拉一张名单出来,咱们一个个分析,略加筛选,或许可以锁定几个可能性比较大的,逐个试探一下。”   “这是个办法!”李承乾大腿一拍,“试探一下,点到为止,就算不成也不至于走漏风声。”   侯君集犹豫片刻,勉强点点头:“好吧,那我就试试。”   “承乾,就这件事,我可以说两句吗?”李元昌斜着眼问。   李承乾看他怏怏不乐的样子,微觉过意不去,便道:“七叔,我也不是不让你说,只是你说的东西得有助于咱们的行动……”   “这是当然!”李元昌不服气道,“否则我何必提着脑袋跟你冒这个险?”   李承乾笑笑:“那好吧,你说,我洗耳恭听。”   “说到这宫中的禁军,我手里头倒是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此言一出,其他三人无不睁大了眼。李承乾忙问:“谁?”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   谢绍宗眸光一闪:“此人是玄武门守将,更是直接负责宫禁安全的,若能策反他,大事便成功了一半!只是不知王爷说他合适,指的是什么?”   “我跟他打过不少交道,算是老熟人了,彼此也聊得来,此其一;其二,他前不久因为辩才逃跑一事被皇兄杖责罚俸,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怀恨;其三,他当年也是隐太子的东宫属官,还有一个亲叔叔也是,可却在玄武门事变中被皇兄杀了,要策反他,我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切入点。”   其他三人闻言,同时陷入沉吟。片刻后,谢绍宗面露赞许之色,道:“王爷这个建议不错,看来李安俨值得考虑。”   “我不敢苟同。”侯君集瓮声瓮气道,“依我看,王爷这三点都站不住脚。第一,要说熟,宫中禁军我的熟人多了去了,可恰恰很多大事,便是坏在熟人身上!第二,辩才逃跑一事,圣上对李安俨罚俸杖责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若按律法,李安俨就该革职流放!如今重罪轻罚,他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岂会怀恨?第三,当年死在玄武门的人那么多,难道他们的亲人个个都想找圣上报仇?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什么仇恨也早已淡化了吧?时至今日还值得拿这个来说事吗?”   李承乾本来对李元昌之言也颇为赞同,一听顿时又踌躇起来。   李元昌很想反驳,可情急之下竟然找不到半点反驳的理由。   众人一时便沉默了。李承乾无奈,只好看向谢绍宗,用眼神示意他拿个主意。   谢绍宗会意,又思忖了一下,道:“要不这样,咱们分头行事,君集兄去试探他的旧部,王爷这边也跟李安俨接触一下。在我看来,二者非但不矛盾,反而可以增加成功的可能性。不知殿下以为然否?”   李承乾大喜,重重拍了下面前的食案:“好,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二位便分头行动,时不我待,不可再有半刻拖延!”   将近五更时分,晨鼓尚未敲响,长安各坊的坊门依旧紧闭。   此时天色尚黑,皇城西南含光门外的太平坊忽然不太平了——该坊坊正在睡梦中,被本坊的一个武候给叫了起来,说东坊门那边有人醉酒闹事。   “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坊正六十来岁,头发胡子花白,一边披衣下床,一边骂骂咧咧,“有人闹事抓起来便是,这种小事也要来找我?”   “坊正有所不知。”那武候苦着脸道,“这伙闹事的,来头不小啊!”   “多大来头?”坊正不耐烦道,“还能是皇宫里来的不成?”   武候一脸苦笑:“还真让您给说着了,这帮家伙正是宫里的禁军,领头的好像还是个中郎将。”   “啥?”坊正一下子清醒过来,“你说啥?禁军中郎将?!”   “可不是嘛,听说叫李什么……对了,李安俨。”   坊正的脸色唰地白了,来不及穿好衣服便冲出了门。一路上,坊正听武候断断续续讲述了经过,才大致弄清了事情原委:   李安俨带着七八个部下,都喝得烂醉,从本坊一家酒楼出来,要敲开东坊门出去。守门的坊卒见他们都穿着便装,以为是泼皮无赖,便骂了他们几句,结果就被他们一顿暴打。一队正在巡夜的本坊武候恰好巡逻至此,慌忙冲上去制止,双方便打了起来。打斗过程中,对方为首之人脸上被揍了两拳,才暴怒地喊出自己的官职和姓名。武候们将信将疑,这才赶紧派人来给坊正报信。   两人策马狂奔至东坊门时,一下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那十来个坊卒和武候正被那帮闹事者威逼着跪在地上,还两两相对互扇耳光,每个人的脸都被打得又红又肿。   坊正心里暗暗叫苦,认准对方的为首之人,慌忙跑过去,不停作揖:“这位将军,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将军,在下一定好好教训他们,还请将军手下留情,放他们一马吧!”   此人正是李安俨。他满身酒气,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瞪了坊正好一会儿:“你又是什么东西,也敢替他们求情?给老子滚一边去!”   老坊正在这个位子上干了半辈子,还从没被人如此羞辱过,心里大为窝火,当即道:“鄙人是本坊坊正,虽然位卑人轻,但好歹也是长安县廨任命的一坊之正,将军何故出言不逊?”   “一个屁大的坊正,也敢跟本将军叫嚣!”   李安俨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一把揪住坊正的衣领,把他按跪在地上,又命手下把一旁吓得脸色煞白的武候抓过来,命他们二人也像其他人一样互扇耳光。坊正气得破口大骂,李安俨就亲自动手,狠扇了那个武候几下。坊正又骂,他就又扇武候。武候终于反应过来,急得一掌拍在坊正脸上,坊正大怒还手,于是两人就这样打了起来。   李安俨和手下们见状,顿时发出一阵大笑声。   晨鼓就在这时敲响了,一个手下从坊卒那里抢过钥匙,打开了坊门。可是,让所有人都没料到的是,坊门开处,一队全副武装的武候卫竟然就策马立在门口,而为首之人正是左武候大将军李恪。   李安俨一看,登时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慌忙叫所有人罢手。可坊正和武候却打得正起劲,李安俨的几个手下费了好大劲才把二人拉开。   李恪纵马走了过来,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最后停在李安俨脸上:“李将军,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李安俨赶紧上前见礼,赔笑道:“殿下,您……您怎么亲自巡夜呢?”   “为了确保上元节灯会的安全,最近这几天都是本王亲自巡夜。”李恪淡淡道,“看李将军的样子,好像很不喜欢见到我?”   “哪里哪里,殿下说笑了。”李安俨给手下使眼色,手下们连忙把仍然跪在地上的那些武候搀了起来。   “本王方才经过坊门,听见里面噼里啪啦一片耳光声,煞是热闹!想必是这些人得罪了李将军,受罚了吧?”李恪脸上挂着笑意,但那笑容却冷得令人心惊。   “这个,事情是这样……”李安俨正想找个理由搪塞,那个坊正突然挣脱他的手下,一个箭步冲过来,扑倒在李恪马前,连磕了几个头,然后便指着李安俨和他的人,声泪俱下地控诉了起来。   李安俨暗暗咒骂,却又不敢阻止。   李恪静静听着,目光渐渐凝聚,最后就像利箭一样射向了李安俨:“李将军,你身为禁军中郎将,却知法犯法,无故犯夜,你说本王该如何处置你?”   李安俨自知无法抵赖,便笑笑道:“殿下,都怪卑职喝多了,一时酒后乱性,还请殿下高抬贵手,卑职一定吸取教训,绝不再犯!”   “教训?”李恪冷然一笑,“若是本王真的抬手放你过去,你还有什么教训可以吸取呢?要想长记性,也得真的吃点教训才成吧?”   李安俨见他丝毫不给面子,顿时不悦:“吴王殿下,不看僧面看佛面,要教训我,您也得先跟圣上请旨吧?”   李恪哈哈一笑:“李将军,这你就想多了。父皇既然任命我当这个左武候大将军,我就有权力依法惩治犯夜之人,还真不需要跟父皇请旨。”   “那你想怎么样?”李安俨变了脸色。   “很简单,依照大唐律法,鞭笞二十。”   “吴王殿下,上元节宫宴的安全职责在我肩上担着,您要是把我打伤了,圣上怪罪下来,只怕您也担待不起!”   “嗯,这话倒是有些道理。”李恪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该如何是好呢?”   李安俨见他犯了难,暗自得意,便趁势道:“殿下,我也不想让您为难。要不这样,您放我回宫,我亲自去向圣上陈情请罪,您看如何?”   李恪垂首沉吟,恍若未闻。   李安俨狐疑地看着他,正想再说什么,李恪忽然一抬手止住了他:“你不必说了,本王想到了一个主意,一定会让我们大家都满意。”说着,还微笑地看了看旁边的坊正。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有什么主意,只好静静等着。   “为了维护我大唐律法的权威,也为了让李将军能够履行职责,本王决定,将鞭笞二十改成掌嘴二十。”李恪一笑,“怎么样李将军,这样既执行了律法,又不至于把你打伤,是不是两全其美呢?”   李安俨这才明白他是成心想羞辱自己,顿时大怒:“吴王,士可杀不可辱,你别欺人太甚!”   “哦?你也知道士可杀不可辱?那你方才当街羞辱这些忠于职守的人,又该如何解释?”李恪说完,给了身后的部下一个眼色,立刻有两人翻身下马,一左一右紧紧抓住了李安俨。   李安俨暴跳如雷,破口大骂。旁边的手下们面面相觑,却都不敢轻举妄动。   “打!”李恪一声令下,立刻有一个副手上前,揪住李安俨开始掌嘴,耳光声清脆响亮。李安俨拼命挣扎,口中詈骂不止。一旁的坊正和手下们无不露出称心快意的表情。   此时天色微明,早起的路人见此一幕,大感好奇,遂纷纷驻足围观,指指点?点……   晨鼓响过不久,楚离桑悄悄回到了崇德坊乌衣巷的王宅。   自从把徐婉娘和萧君默联系到一起后,她的脑子便一团乱了。假如萧君默真的是隐太子的遗孤,这个惊天秘密一旦泄露的话,事情将变得非常可怕,因为皇帝必定会不择手段置他于死地,王弘义也会千方百计利用他——萧君默瞬间就将成为朝野各方势力的焦点!   更可怕的是,一旦得知这个身世真相,萧君默将如何面对?一旦知道他全力效忠的皇帝竟然是杀害生父的刽子手,萧君默该怎么办?   楚离桑原本以为自己的身世就够让人崩溃的了,没想到萧君默的身世竟然比她更诡谲离奇,也更让人灵魂撕裂。   刚从高墙翻进后院,楚离桑便隐隐瞥见一道黑影在不远处的月亮门闪了一下。她若无其事地朝月亮门走去,一把精致的匕首从袖中悄然滑出,握在了手中。   这把镶嵌有红、绿宝石的匕首,正是当初在伊阙刺伤萧君默的那一把。   穿过门洞的一刹那,楚离桑感觉那道黑影从左后侧扑了过来,旋即左手一弯,用手肘击向那人,同时右手的匕首划过一道弧光,朝对方面目刺去。   不料对方反应更快,一掌挡开她的手肘,另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楚离桑便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这位姑娘,你知道持刀威胁玄甲卫,是什么罪?吗?”   这句话,正是萧君默当初在伊阙被楚离桑持刀威胁时说过的。   楚离桑蓦地一震,抬头看着这张让她日思夜想的脸庞,看着他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睛瞬间便湿润了。   “你这个骗子……”楚离桑凝视着他,“那天你只说离开一会儿,让我在客栈等你,然后便杳无音讯了。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吗?”   “对不起,是我不好。”萧君默一脸歉然,“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从昨夜到现在,萧君默和郗岩相继探察了乌衣巷的五座宅子,最后终于在这座宅子发现了不少来回巡逻的武士,还在后院发现了早起的绿袖,遂确定这便是王弘义的藏身处,也确定楚离桑就住在这里,便隐藏了起来。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楚离桑问。   萧君默笑了笑:“用心找,自然就找到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楚离桑却分明感到了“用心找”三个字的分量。   “走吧,跟我回家。”萧君默柔声道。 ( 重要提示:如果 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 , ( t x t 8 0 . c c) , ( t x t 8 0 . l a )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楚离桑刚想说什么,蓦然想起了有关他身世的事,心中顿时大为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把徐婉娘的事和自己的发现告诉他。   萧君默察觉她神色有异:“怎么了?”   “没,没什么……”楚离桑支吾着,“总之,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   “这是为何?”萧君默大为诧异。   “我……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在楚离桑看来,如果萧君默果真是隐太子的遗孤,那么王弘义迟早会知道真相。所以,她必须潜伏在王弘义身边,随时刺探情报,才能助萧君默一臂之力。   萧君默看着她,心里大为狐疑,正待追问,郗岩忽然紧张地跑了过来,低声道:“盟主,楚姑娘,咱们得走了,有人过来了。”   楚离桑顺势推开了萧君默,正色道:“你们快走!”   郗岩一愣:“楚姑娘,盟主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   “别说了,赶紧走。”楚离桑冷冷道。   这时,一队巡逻武士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萧君默知道楚离桑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但眼下已经没有时间再磨蹭了,只好道:“桑儿,你自己小心,我回头再来看你。”   楚离桑忍着心头的酸楚,用力地点了点头。   萧君默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转身,和郗岩一前一后跃过了墙头。   楚离桑望着空荡荡的墙头,眼睛不觉便又迷蒙了。   汉王李元昌的府邸位于太平坊的东北隅,所以一大早发生在东坊门的那出闹剧很快便传进了他的耳朵。李元昌颇为惊诧,连忙命人把坊正找了来,仔细询问了事发经过。等坊正一五一十说完,李元昌不禁在心里大笑,连叫了几声“天助我?也!”。   李安俨好歹也是一员禁军老将,虽然官秩不是很高,但在朝中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被吴王李恪如此当众羞辱,岂能吞得下这口恶气?眼下自己正打算策反李安俨,恰好就出了这档子事,这不是天赐良机吗?   事不宜迟,李元昌随即乘车来到了昭国坊的李安俨宅。   李安俨跟他熟,也就没有回避,红肿着半边脸便出来见他了。李元昌一看,便义愤填膺道:“吴王这个浑小子,怎么能如此对待李将军呢?他也太不懂事?了!”   李安俨苦笑,请他到正堂入座,叹道:“人家是皇子,又是大将军,自然是执法如山、铁面无私!我一个区区中郎将,在人家面前算个屁呀!”   “李将军,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回头我便入宫,让皇兄为你主持公道。”   “多谢殿下美意!”李安俨又自嘲一笑,“不瞒殿下,今早我便入宫去跟圣上申诉了,可是……”   “可是什么?”李元昌观察着他,不禁暗自窃喜。他本来还担心,万一皇帝在这件事上替李安俨撑腰,帮他捞回面子,那这件事便没什么利用价值了。现在看来,李安俨在皇帝那里八成也是吃瘪了。   果不其然,只听李安俨道:“我没想到,太平坊的事情一了,李恪便先我一步入宫,恶人先告状去了。所以,圣上非但没替我说话,反而还训斥了我一顿,说吴王如此执法没什么不妥,甚至处罚得太轻了,还说这笔账先记着,等上元节宫宴之后,还会降罪责罚。”   “怎么会这样?”李元昌故作惊诧,“这吴王年纪轻不懂事,怎么皇兄也如此不近情理?!”   “算了,反正我也想好了,一过上元节,我便给圣上上表,请求致仕,解甲归?田。”   看着他满脸懊丧的样子,李元昌心里又多了几分把握,便陪他叹了口气,道:“李将军,不是我背后说皇兄坏话,他这两年似乎有些糊涂了,处置事情往往很不公允。别的不说,咱就说去年那桩‘构陷太子案’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事就是魏王在背后搞的鬼,可皇兄居然找了个替罪羊,硬是瞒天过海地把案子给糊弄过去了。你说,他这么干,如何让朝野上下心服?又岂能不令太子寒心?”   李安俨闻言,面露惊惶之色:“我说汉王殿下啊,您行行好,千万别在寒舍说这种话,万一传出去,我一家老小还有活路吗?”   “李将军,你也不必如此谨小慎微。”李元昌一笑,“说实话,现如今可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满朝文武,王公贵戚,可没少人在背后议论。大家都说呀,圣上在贞观初年的确是一位英主,可惜这几年却日渐昏聩,正应了那句老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啊!”   “殿下!”李安俨终于忍无可忍,沉声道,“您若再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请恕我不能奉陪了,您还是请便吧!”   李元昌却没有动,而是淡淡一笑:“李将军,本王一直认为你是一位有血性的汉子,不料今日看来,却也是胆小如鼠的匹夫罢了!”   “你说什么?!”李安俨双目一瞪,“汉王殿下,难不成你们一个个都约好了,今天是变着法来羞辱我是吧?”   “李将军!”李元昌霍然起身,与他四目相对,“你若不愿受辱,那就拿出点男儿气概出来,也免得让圣上和吴王、让满朝文武和天下人都把你看扁了!”   李安俨与他对视片刻,忽然双肩一塌,苦笑道:“不愿受辱又能如何?我只是一介武夫,除了打脱牙和血吞,还能怎样?!”   “一介武夫?”李元昌冷然一笑,“是的,你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可你别忘了,你是手握宫禁大权的武夫,是镇守玄武门的武夫,是一旦刀锋所向,就有可能令天地变色、令历史改辙的武夫!”   李安俨浑身一震,终于听出了弦外之音,蹙眉道:“殿下此言何意?”   “我的意思很简单,现在你面前就摆着一个机会,一个不但可以让你洗刷耻辱、扬眉吐气,还能让你光宗耀祖、飞黄腾达的机会,就看你要不要了。”   李安俨眸光凝聚,死死地盯着李元昌:“殿下的意思,莫不是要让我……造?反?!”   “不是造反,是鼎革!是除旧布新、改天换地!”   “就凭你我二人,如何改天换地?”   李元昌知道自己基本上成功了,便朗声一笑:“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个?人。”   “见谁?”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未来的大唐天子!”   “你确定你看到的人就是徐婉娘?”   听韦老六说昨夜在怀贞坊发现了疑似徐婉娘的人,王弘义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是的先生,那人四十多岁,虽是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而且跟黛丽丝住在一起,据属下判断,十有八九便是徐婉娘!”   “你可派人过去了?”   “先生放心,属下都安排好了,现在那栋小楼周围都是咱们的弟兄,十二时辰盯着,徐婉娘和黛丽丝插翅难飞!”   王弘义大为兴奋,来回踱了几步:“告诉弟兄们,只要把徐婉娘给我盯死就行,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她并不是咱们的最终目标,切勿打草惊蛇。”   “是,属下记住了。”韦老六想着什么,“先生,属下斗胆问一句,您既然这么说,那咱们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韦老六只知道徐婉娘身上藏着秘密,却一直不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   “我怀疑,当年徐婉娘为隐太子生下了骨肉。”   韦老六恍然:“先生的意思是,咱们监视徐婉娘,就是为了找到这个隐太子的遗孤?”   王弘义颔首。   “那,找到之后呢?”   王弘义略为沉吟,然后便把那天对苏锦瑟讲的话又对他说了一遍,大意是:若是女儿,就册封她为皇后;若是儿子,就拥立他当皇帝。最后,王弘义又悠悠地说了一句:“若如此,庶几不负隐太子的在天之灵,也不枉我与隐太子相知一场!”   韦老六闻言,不禁有些动容:“先生,您对隐太子的情义,真是令人感怀!”   王弘义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其实,王弘义自己也说不清,他的这些打算到底是出于对隐太子的情义,还是出于对李世民的报复,或者是出于自己掌控天下的欲望,又或是这些因素兼而有?之。   人就是这么复杂——你不仅很难真正了解别人,你也很难真正了解自己。   桓蝶衣阴沉着脸走进萧君默的值房,看见他正埋头书案,在处理一批案牍。   萧君默下意识抬头,发现是她,展颜一笑:“蝶衣,你来得正好,我还想待会儿去找你呢。”   “左将军自从回京后便日理万机,还有空找我们这些做下属的?”桓蝶衣一脸讥诮,走到他旁边坐下。   “怎么,”萧君默注意到她的神色,“谁又惹你了?”   “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萧君默一笑,随手拿过一只精巧的首饰盒,递给了她。   “这什么?”桓蝶衣明知故问。   “送你的生日礼物呗,打开看看。”   桓蝶衣打开,取出了一对玉佛耳坠,但见佛像虽小,却衣袂飘然,面容更是栩栩如生,显然价格不菲。桓蝶衣有些感动,脸上却不动声色,把耳坠又放回盒子里,道:“送这东西做什么?我又用不上。”   “总是有机会戴的嘛。”萧君默猜不出她又在耍什么小性子,只好赔笑道,“不当值的时候,你也别老是穿甲冑,多穿穿姑娘家的衣裳,不就能戴了吗?”   “没兴趣。”桓蝶衣嘟着嘴,“还不如你以前送的良弓宝剑来得好玩。”   “我说你这丫头可真难伺候。”萧君默笑道,“前几年送你那些东西,你就说我不懂姑娘家的心思,这回送你饰物,你又嫌不好玩,那你让我送什么好?”   “既然如此为难,索性就别送了呗。”   萧君默被噎住了,半晌才苦笑道:“送总是得送的,谁让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师妹呢。要不这样,改天我陪你逛街,你想要什么,自己挑,我付账,这总成了?吧?”   “自己给自己挑礼物,有什么意思?”桓蝶衣白了他一眼,“算了,不说这个了,我找你有事。”   萧君默见她神情有异,便屏退了值房里的几名侍从,然后看着她:“说吧,什么事?”   桓蝶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道:“我下面要问的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不许糊弄我。”   萧君默一笑:“瞧你一副审犯人的样子,到底什么事这么严重?”   “严肃点!”桓蝶衣沉声道,“我没跟你开玩笑。”   “好好,严肃严肃。”萧君默敛起笑容,“问吧,桓大旅帅。”   “你去年跟辩才一块逃亡,有没有发现天刑盟的什么秘密?”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别管我做什么,回答我。”   萧君默想了想:“要说有,也算是有吧。”   桓蝶衣眉头一蹙:“是什么?”   “师傅没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桓蝶衣不解。   “既然连师傅都不告诉你,那我恐怕也不便说了。”萧君默故意卖了个关子。其实他已经想清楚了,桓蝶衣既然开口询问,自己总得告诉她点什么。而除了绝大多数不能说的之外,有件事还是不妨透露给她的。   桓蝶衣板起了脸:“去年我帮了你那么多次,你现在却什么都瞒着我,你这人还有没有良心?!”   萧君默笑了笑:“好吧,我告诉你,不过你可得保密。”   “好,我保密。”   萧君默凑近她,低声道:“我找到了《兰亭序》的真迹,然后把它献给了圣?上。”   “《兰亭序》真迹?”桓蝶衣惊诧,“就是圣上这些年一直在找的东西?”   萧君默笑而不语。   “那你把真迹献给圣上之前,就没从里面发现什么?”   萧君默摇摇头:“如果那里头真藏着天刑盟的秘密,有那么容易被我发现?吗?”   “对别人当然不容易,可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这人最狡猾,最有心机,什么东西瞒得过你?”   “哈哈!”萧君默大笑,“我说桓旅帅,我可是你的上司,有属下这么说上司的吗?”   “别打岔,回答我。”   “好,我回答你:没有,我什么都没发现。”   “你骗我。”   萧君默无奈地摊了摊手:“信不信由你。”   桓蝶衣紧盯着他:“那我再问你,你和辩才跑了那么远的路,一定跟不少天刑盟的分舵接头过,可为何没见你向朝廷禀报?”   “这就是你瞎猜了。我只不过在江陵见到过天刑盟的两个舵主,一个开酒楼的,一个做棺材的,接头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我能禀报什么?再说了,这些事情裴廷龙不都掌握了吗?要禀报也得他去禀报吧?”   桓蝶衣冷然一笑:“看来你是打算对我隐瞒到底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天圣上召你廷对,你也是用这套说辞应付圣上的吧?”   “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怎么叫‘应付’呢?”   “那你说完后,圣上信你了吗?”   “圣意如何我可不敢揣测。”萧君默又笑了笑,“我只求问心无愧。”   桓蝶衣又冷笑了一下,环视这间既宽敞又豪华的左将军值房:“左将军就不必跟属下打官腔了!您这几日坐在这值房里,感觉挺美的吧?只是属下不免担心,您还能美多久?”   “哎,我说蝶衣,你怎么说话呢?”萧君默故作不悦,“裴廷龙那家伙眼红我倒也罢了,你怎么也咒我?”   “裴廷龙何止是眼红你?他恨不得一口吃了你!”   萧君默不屑道:“只怕他没那么大的胃口。”   “他也许没有,但他背后的人有。”桓蝶衣在“背后”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萧君默眉头微蹙:“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你别管我听说了什么。”桓蝶衣冷冷道,“我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裴廷龙也许只是一条恶犬,在你看来根本不足为虑,可你千万别忘了那个放狗的人。他若是想吃你,你绝对连渣都不剩!”   萧君默终于听明白了,桓蝶衣口中这个“放狗的人”,无疑就是当今天子。   看来,皇帝终究还是信不过自己。   桓蝶衣站了起来。“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说完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停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书案上的首饰盒,“东西我收下了,明天有空就来家里吃饭吧,我让舅母做几道你爱吃的菜。”   萧君默知道,她是冒着极大的危险来给他报信的,可他却不得不对她隐瞒一切,心中甚是愧疚,遂站起身来,道:“我送你吧……”   “不必了。”桓蝶衣依旧冷冷道,“您左将军日理万机,整天要处理那么多机密事宜,岂敢劳您相送?”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萧君默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对不起蝶衣,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是不希望你卷进来。眼下的局势如此险恶,你知道得越少,你就越安全。   李安俨化装成李元昌的侍卫,跟着他乘车来到了东宫。   李元昌先让李安俨在偏殿等候,自己入内知会了太子,把事情经过详细告诉了他,然后才领着李安俨来到了丽正殿。   双方见礼后,李承乾也不寒暄,开门见山道:“李将军,想必该说的话,汉王都跟你说了。你今天既然踏进了东宫,那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若助我登基,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要是三心二意,咱们所有人都得脑袋搬家!你可想清楚了?”   李安俨额上瞬间沁出了冷汗,他下意识地揩了一把,道:“卑职万分感激太子殿下和汉王殿下的垂青,事已至此,卑职自当唯殿下之命是从。”   李承乾眉头一蹙:“听你这话的口气,好像有点被逼无奈啊?”说着瞟了李元昌一眼,“七叔,既然人家李将军不太情愿,你怎么能胁迫人家呢?”   李安俨猝然一惊,慌忙单腿跪地,双手抱拳:“殿下误会了,卑职绝无此意!卑职的意思是,既然局势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而殿下又是堂堂正正的大唐储君,卑职自当尽心竭力、抛头洒血,为殿下剪除奸佞、诛灭凶顽,助殿下位登大宝、君临天下!”   “好!”李承乾一拍书案,示意李元昌扶起他,大笑道,“李将军果然深明大义,有你鼎力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李将军,”李元昌适时插言道,“上元节宫宴,太极宫和玄武门的防卫部署,想必都已做好了吧?”   李安俨点点头:“是的殿下,此事就是由我牵头的。”   “那好,那就有劳将军尽快把计划交给太子殿下吧。”   李安俨略微迟疑了一下,旋即躬身一揖:“卑职遵命。”   李承乾和李元昌相视一笑。   随后,李安俨立刻伏案执笔,画了一幅太极宫的草图,图上详细标注了宫内各要害之处的兵力部署。画完后,李承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随即勖勉了几句,便让李元昌带他出去了。   二人刚一离开,谢绍宗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到手了!”李承乾面露喜色,把图递给了他。   谢绍宗恭敬接过,看了看,只微微颔首,却不说话。   李承乾诧异:“先生好像有想法?”   谢绍宗又沉吟了一下,道:“殿下,我总觉得,策反李安俨这事,似乎太过容易了些……”   “你是怀疑李安俨并非真心投诚?”   “倒也不是怀疑,只是感觉这两天发生的事,有些过于巧合了。”   “怎么讲?”   “吴王昨天刚抓了我的手下,抄了我的宅子,今儿一早,就跟李安俨在太平坊发生了冲突,还把李安俨当众羞辱了一番。几乎一夜之间,吴王就成了咱们和李安俨共同的敌人。更为巧合的是,昨夜咱们才刚刚准备策反李安俨,今天汉王殿下便能借此由头去说事,而且一说就成功了。”谢绍宗顿了顿,“这么多巧合,殿下难道不觉得蹊跷吗?”   李承乾想了想,不以为然道:“我不觉得有什么蹊跷。就说我这个三弟吧,从小自视甚高,父皇又在各种场合多次夸他‘英武类我’,所以这小子的夺嫡之心老早就有了。自从去年回京,他便千方百计讨好父皇,前几天听说魏徵跟我吵了一架,他便觉得有机可乘,去找魏徵打探消息,这才抓了你的人。今天早上李安俨这事,则是他故意要把事情闹大,好表现给父皇看,证明他执法如山,不因李安俨是父皇的禁卫将领而有所回护。说到底,这两件事都完全符合他的个性,也都符合他夺嫡的心思。先生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谢绍宗蹙眉思忖:“殿下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是……”   “没那么多可是。”李承乾袖子一拂,“你不就是觉得巧合吗?这世上巧合的事多了,或许正是因为天命在我,所以连老天爷都帮我呢?”   “殿下能有如此自信,自然是好。不过在下还是觉得,咱们得多留个心眼,不能这么轻易就相信这个李安俨。”   “这是当然!我已经想好了,回头就让汉王和侯尚书分别找他们在宫里的眼线,从侧面验证一下,看看这张安防图是否为真。只要有一个地方不对头,我就亲手把李安俨宰了!”   谢绍宗点点头:“这倒也是个办法。”   “另外,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确保他死心塌地跟着咱们干,不起丝毫异?心。”   “殿下还有什么好主意?”   李承乾看着他,邪魅一笑,凑近他低声说了句什么。   谢绍宗恍然,不禁深长一揖:“殿下思虑周详,在下佩服!” 第九章 芝兰   看见徐婉娘的一刹那,萧君默心中忽然泛起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这一生中,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五官娟秀、神情温婉的妇人,可不知为什么,萧君默却有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   齐王李祐被押解回长安后,在内侍省囚禁了数日,其间皇帝既不召见他,也没派人来审他,只有内侍监赵德全来看过他几次。李祐每次都抓着赵德全的手不放,苦苦追问父皇打算如何处置他。赵德全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从不给他一个准信。李祐为此恐惧难安、夜夜无眠,才短短数日,两鬓竟然生出了白发。   这天午后,披头散发的李祐正蜷缩在墙角打盹,牢房门上的铁链一阵叮当乱响。李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赵德全走了进来,手里似乎拿着一卷帛书。   赵德全看着目光呆滞的李祐,心里长叹一声,淡淡道:“李祐,跪地接旨。”   李祐浑身一震,瞬间清醒过来,沙哑着嗓子道:“赵内使,你刚才叫我什么?”他记得赵德全每次来都是客客气气地称呼他“齐王殿下”,不知今日为何直呼其名。   赵德全心中颇有几分不忍,却也只能面无表情道:“李祐,圣上有旨,已将你废为庶人,你赶紧跪地听宣吧。”   这回李祐彻底听清了。他瞪着一双混浊的眼睛盯了赵德全片刻,忽然干笑了几声:“庶人?我身上流着父皇的血,我是大唐的龙子,凭什么说我是庶人?”   “李祐!”赵德全终于失去了耐性,沉声一喝,“圣上说你是什么你便是什么,赶紧跪下!”   李祐哆嗦了一下,然后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赵德全展开帛书,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庶人李祐,汝素乖诚德,重惑邪言,自延伊祸以取覆灭。痛哉,何愚之甚也!遂乃为枭为獍,忘孝忘忠,扰乱齐郊,诛夷无罪。去维城之固,就积薪之危;坏磐石之亲,为寻戈之衅。且夫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逃君,人神所共怒。往是吾子,今为国仇。万纪存为忠烈,死不妨义;汝生为贼臣,死为逆鬼。彼则嘉声不,尔则恶迹无穷。吾闻郑叔、汉戾,并为猖獗,岂期生子,乃自为之!吾所以上惭皇天,下愧后土,叹惋之甚,知复何云……”   李世民的这道手诏,言辞极为痛切,字里行间充斥着一个皇帝、一个父亲对叛臣逆子的愤然和绝望,也流露出一股浓浓的无奈和悲伤。   李祐听着听着,眼神慢慢僵直,脸色变得死白,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   到最后,他已经听不见赵德全在念什么,脑中只剩下四个字:恩断义绝。   连日来的所有希冀和幻想,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   不过,父皇总算还顾念着一点父子之情。李祐不无自嘲地想,他只是把自己废为庶人而已,没要自己的命,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李祐强打精神,举起双手,正准备领旨谢恩,不料赵德全忽然道:“别急,圣旨是宣完了,可还有一道口谕未传呢。”   一听此言,李祐不由全身一僵,抬起头来:“口谕?!”   赵德全赶紧避开他的目光,咳了咳,接着道:“传圣上口谕,着即赐李祐鸩酒一杯,以谢天下!”   话音一落,便有几个宦官走了进来,其中一人双手端着一副托盘,盘中赫然盛着一杯毒酒。   李祐突然跪行了几步,像疯了一样紧紧抱住赵德全的腿,喃喃道:“赵内使,求求你,求求你跟父皇求个情,饶儿臣一命吧,儿臣知错了……”   赵德全顺势把圣旨塞进他的怀里,然后给了手下宦官一个眼色。两个宦官立刻上前,强行把李祐拉开了。赵德全赶紧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牢房。   直到走出很远,身后依旧传来李祐声嘶力竭的哭喊。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赵德全只能在心里发出一声长叹。   匆匆回到甘露殿内殿时,赵德全看见皇帝怔怔地坐在榻上,神情木然,眼中还隐隐泛着泪光。   见此情景,赵德全心里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无论李祐如何大逆不道,毕竟也是亲生骨肉,皇帝做出这个“赐死”的决定,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李世民察觉他进来,暗暗抹了抹眼角,道:“事情都办妥了?”   “回大家,都办妥了。”   李世民“嗯”了一声,表情仍旧凄然。赵德全正想找什么话来安慰一下,殿门外忽然有一个宦官匆匆走了进来,似乎有什么事要奏。   赵德全赶紧迎了上去。   这种时候,除非有什么天大的事,否则还是不要打扰皇帝为好。   李世民抬眼一瞥,看见赵德全和那个宦官一个劲地交头接耳,神色似乎有些慌张,不禁眉头一皱,沉声道:“有事就奏,少在那儿嘀嘀咕咕!”   赵德全一惊,慌忙快步走过来,嗫嚅道:“启禀大家,魏太师之子魏叔玉刚刚来报,说、说……”   “说什么了?”李世民心中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魏太师他……他薨了!”   入夜,李安俨穿着便装,随李元昌来到了平康坊的栖凰阁。   李承乾、侯君集、谢绍宗、杜荷、封师进已经在雅间里等着他们了。   早上李安俨在东宫画出上元节宫宴的安防图后,李承乾便让李元昌和侯君集去找宫中的眼线验证,结果证明他画的图完全正确,李承乾于是放下心来,便正式让李安俨加入了进来。   众人见礼后,李承乾给李安俨和谢绍宗做了介绍。二人寒暄了几句,李承乾便开门见山道:“诸位,离上元节没剩几天了,咱们必须尽快确定行动方案。”   由于皇帝更改了上元节夜宴的地点,所以原定的行动方案必须大幅修改。   “殿下所言极是。”侯君集立刻接言道,“咱们原定的计划是兵分两路,现在看来,必须得分成三路,同时动手。”   “为何要分成三路?”李元昌不解,“原来的目标是魏王府和尚书省,现在不过是把魏王府换成了太极宫,不也还是两路吗?”   “七叔有所不知,”李承乾怕他跟侯君集一言不合又起纷争,便接过话茬,“听说魏王感染了风寒,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想必上元节宫宴他是参加不了了,这些天他只能老实待在自己府里。”   李元昌恍然:“这就是说,咱们到时候的行动目标也包含了魏王府?”   “正是此意,所以才要兵分三路。”   “尚书省还是我负责。”侯君集道,“我来搞定长孙无忌和百官。”   “那魏王府就交给在下吧。”谢绍宗道,“我带上本舵的所有人手,定将魏王人头拿下!”   “很好!”李承乾踌躇满志,把脸转向李安俨,“李将军,依你看,咱们宫里这一路,该如何行动?”   李安俨略为思忖了一下:“回殿下,卑职建议,您可以把东宫兵力分成两拨,一拨跟卑职一起扼守玄武门,彻底封锁内外;另一拨入宫之后,与卑职的部分属下联手,分散控制各主要殿阁。另外,卑职会把最可靠的手下安排在举行宫宴的百福殿,命他们随时听候殿下差遣。如此一来,整座太极宫就在殿下的股掌之中了,不管是谁,到时候都将成为殿下砧板上的鱼肉!”   李承乾满意地点点头,对封师进道:“师进,到时候你带上咱们东宫的精锐,和李将军一起守在玄武门。行动一开始,此处便是最要害的关节,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必须给我牢牢控制住,直到我拿到父皇的退位诏书。”   封师进双手抱拳:“属下遵命!”   “二郎,”李承乾看向杜荷,“宫宴开始后,你便找个由头离开百福殿,把咱们埋伏在附近千秋殿和承庆殿的人手召集起来,然后包围百福殿,配合我在殿内的行动。”   “没问题。”杜荷嘻嘻一笑,“到时候我就说吃坏了肚子,得赶紧上一趟茅?厕。”   “随你怎么说。”李承乾淡淡道,“只要别引起旁人注意就行。”   “承乾,那到时候,百福殿里面……就只有咱两人了?”李元昌有些惧意。   “刚才李将军的话你没听见吗?”李承乾很不喜欢看他那样,“他要把最可靠的部下都放在百福殿,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将军,”李元昌仍不太放心,转头问李安俨,“你在百福殿安排了多少?人?”   “五十人。”   “五十人够吗?”李元昌皱着眉头,“那天皇亲国戚、元勋老臣都会来,大殿里少说也有上百号人……”   “对,五十人肯定不够!”侯君集忽然接言道,“要我说,李将军最好安排五百个人,而且都得是精锐。到时候,平均每五名精锐禁军对付一个来宾,包括那些公主啊,长公主啊,诰命夫人什么的,这样就十拿九稳了。我说得对吧,汉王殿?下?”   此言一出,杜荷第一个笑出声来,随后封师进也忍不住咧嘴笑了,连李承乾都花了好大力气才憋住笑。只有李安俨和谢绍宗表情淡定。   李元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怒视着侯君集:“侯尚书,如今大事当前,本王看在太子的分上,不跟你一般见识,但我劝你最好自重,我李元昌可不是宽宏大量之人,向来都是很记仇的!”   “哦?王爷这是在威胁侯某吗?”侯君集斜着眼道,“恰好我侯君集是个不怕死的人,向来不惧威胁。”   李承乾见两人说着说着又杠上了,连忙打圆场道:“侯尚书,汉王虽然生性谨慎了一些,但这么大的事情,三思后行总不为过。咱们大伙就事论事,别说些不相干的话。”   侯君集闻言,这才撇了撇嘴,收回了与李元昌对峙的目光。   李元昌虽然余怒未消,但也不好再说什么。   “殿下言之有理。”沉默了半天的谢绍宗终于开言,“兹事体大,确实应该三思后行。就比如汉王殿下方才的顾虑,就不能说完全没道理。依在下之见,百福殿的兵力,固然不需要增加到五百人,但是再增加五十人,我看还是有必要的。”   “谢先生,请恕我直言。”李安俨道,“上元节宫宴的安防计划和兵力部署方案,是我与内侍监赵德全共同商议拟定,然后呈交圣上亲自御览批准的,若要擅自更动,恐怕不太好办,一不小心便会引起赵德全和圣上的警觉。再者说,我手中的兵力有限,要在百福殿再增加一倍的人手,怕是拨不出来啊。”   李承乾眉头微蹙,想了想,对谢绍宗道:“老谢,上元节宫宴虽然参与者众,但相当一部分是上了年纪的老者,妇人和女子也不少,剩下的青壮男子也都手无寸铁,咱们犯得着这么如临大敌吗?”   谢绍宗淡淡一笑,暗暗给了他一个眼色,然后道:“既然李将军有难处,那也不必强求,五十人便五十人吧。只是,在下有一个顾虑,不知当不当说。”   李承乾注意到了他的眼色,便道:“先生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多谢殿下!”谢绍宗把脸转向李安俨,微笑道,“李将军,您刚才说的那个行动计划,甚为周全,在下深表赞同。不过,这百福殿的五十名军士虽说都是您的心腹,但从未听命于太子殿下,万一到时候出现什么突发情况,您又远在玄武门,鞭长莫及,那非但会影响到整个大局,甚至连太子殿下的安全都没有保障。不知在下这么想,算不算多虑呢?”   李安俨听懂了,说来说去还是不信任自己,便道:“谢先生这么想绝非多虑,是我疏忽了。那不知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谢绍宗之言一出,李承乾便意识到这个问题非同小可——李安俨的部下毕竟不是自己的人,谁也不敢保证他们都肯替自己卖命,万一到时候父皇许给他们高官厚禄,这些人完全有可能临阵倒戈。   还好谢绍宗精明审慎,及时发现了这个问题。   谢绍宗略为沉吟,道:“李将军,您看,可不可以让东宫侍卫换上禁军甲冑,进入百福殿,跟您的手下一起行动?”   李安俨一怔:“可是……这样一来,人数就不符了呀。”   “数量不需要变,还是五十人。”谢绍宗一笑,“我的意思是,您派十至二十人就够了,其他就由东宫的人顶上。”   李承乾和众人闻言,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然后都把目光转向了李安俨。   李安俨眉头紧锁:“这个办法,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生面孔太多,怕会露馅?啊!”   “那依将军的意思,东宫派多少人比较稳妥?”   李安俨又想了想:“最好……最好别超过一半吧。”   谢绍宗迅速和李承乾交换了一下眼色,得到肯定的暗示后,便笑笑道:“也好,那就各出二十五人。正月十五午时过后,让东宫的人进入玄武门军营,换上禁军甲冑,然后和你的人一起进驻百福殿。”   李安俨不再犹豫,点了点头:“可以,就这么办。”   对此结果,李承乾还算满意,便道:“李将军,谢先生这么做也是出于大局考虑,并不是不信任你,你可别多心啊。”   “当然,这个卑职明白。”   “对了,还有件事得跟你商量一下。”李承乾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殿下这么说就折煞卑职了。”李安俨恭谨道,“有什么事,殿下尽管吩?咐。”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别紧张。”李承乾笑了笑,“就是这次行动吧,在座诸位可以说都是提着脑袋上阵了。大事若成,咱们共享富贵,我李承乾绝不会亏待诸位;可丑话也得说在前头,万一败了,大伙不仅人头落地,还会祸及满门。所以,为了让在座诸位的家人不被咱们的行动连累,我和谢先生商量了一个法子,就是事先把大伙的家人接出来,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这样大伙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即使落败,最坏的结果也是咱们自个掉脑袋而已,不至于遗祸家人。对此,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李安俨一下就听明白了——李承乾这是要把自己的家人扣为人质,以防自己有异心。   似乎只犹豫了短短的一瞬,李安俨便抱拳道:“殿下考虑得如此周全,真是令卑职万分感佩!卑职没有异议。”   “好!”李承乾朗声大笑,“李将军果然是明事理的人!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一早,便让谢先生派人到府上去接你的家眷。”   “是,卑职回去立刻安排。”   夜阑人静时,萧君默再次来到了崇德坊乌衣巷的王宅。   自从今天早晨在此找到楚离桑后,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眼前都是她的影子。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楚离桑为何不愿离开王弘义?难道她已经接受了这个生父,并心甘情愿跟他生活在一起?   尽管萧君默深知楚离桑是个疾恶如仇、爱憎分明之人,不大可能这么快就接受王弘义,但人的感情有时候又是很难说清的。即使楚离桑真的接受了王弘义,萧君默也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不管王弘义做了多少坏事,他终究是楚离桑的亲生父亲,这种血脉亲情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改变的。   然而,倘若楚离桑还有别的隐情,萧君默就不能再让她留在这个危险的魔头身?边。   所以今夜,萧君默决意找楚离桑问个清楚。   他不会强迫她离开王弘义,但也绝不会任由她置身于危险之中。   翻过围墙后,萧君默借着漆黑的夜色一路伏低疾行,很快就来到了楚离桑居住的这座小院。他匍匐在东厢房的屋顶上,警觉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安全后,刚想跳进院中,却见主房的灯火倏地熄灭了。   紧接着,一道纤细的黑影闪身而出,左右看了看,旋即朝南边飞奔而去。   无须看清此人面目,萧君默也知道她就是楚离桑。   这么晚了,她穿着一身夜行衣是要去哪儿?   联想到今天早上楚离桑说她“还有些事情要做”,萧君默更是好奇心大起,不暇多想,立刻跟着她的背影追了过去……   楚离桑一路埋头飞奔,她的目标正是一街之隔的怀贞坊。   昨夜她猜出萧君默极有可能是隐太子和徐婉娘的骨肉,却又不知该如何证实,更不敢跟任何人提起,感觉就像一颗巨石压在了心头,令她一整天焦灼难安。   思前想后,她最终还是决定去芝兰楼,想办法证实自己的猜测。   虽然徐婉娘已经失忆,但楚离桑还是想尽量唤醒她的记忆,看看她能否想起点什么。如果这个办法行不通,她打算让黛丽丝直接带她去找那位先生,当面把事情问清楚。   事关萧君默的安危,楚离桑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查个水落石出。   很快,楚离桑便再次来到了芝兰楼。   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堆满了杂物。楚离桑翻进院墙后,居然径直走到了这堆杂物旁,敲了敲一口大水缸,道:“方伯,很抱歉我又来打搅了。”   过了一会儿,水缸的缸盖才动了动,然后方伯顶着缸盖站起身来,身上还披着一床薄棉被。他不无尴尬地盯着楚离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桂枝大娘告诉我的。”楚离桑粲然一笑,“她说您通常在这儿值上半夜,她在柴房那边值下半夜。我要是上半夜来呢,就找您通报一声;要是下半夜来呢,直接上楼便可。”   方伯一脸恼恨,忍不住嘟囔:“这婆娘,什么都往外说……”   “对了,大娘还说了,说姨娘有交代,我不是外人。”   “去去去,懒得理你。”方伯不耐烦地甩甩手,“可别待太久啊,不然我可是会赶人的。”   楚离桑知道他这是找个台阶下而已,实际上自己就算待到天亮他也不敢赶,因为有桂枝在背后给自己撑腰呢。   “行,听您的,我待会儿就走。”楚离桑又是一笑,还帮他掖了掖被角,“那您受累,接着值夜吧,不耽误您了。”   方伯恨恨地盯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又嘟囔了一句什么,这才裹紧了棉被,悻悻地蹲回了水缸里,啪的一声把缸盖又盖上了。若有外人偷偷进来,绝对想不到这儿会躲着一个人,可方伯从水缸缸口边沿的一个破洞里望出去,却可以看清院子里的任何动静。   楚离桑上到二楼,敲响了黛丽丝的房门。   黛丽丝还没睡,开门一看是楚离桑,不免有些惊讶。楚离桑进屋后,直言不讳地道明了来意。黛丽丝惊得目瞪口呆:“你说什么?你找到了姨娘的儿子?”   “我只是觉得他们长得很像,不敢确定是不是,所以才来找你和姨娘。”   “可是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多遍了吗?姨娘她已经忘记过去的事了,你就算问她她也记不起来啊!”   “我就是想试试。如果姨娘确实想不起来,那你就带我去见那位先生,我当面问他。”   黛丽丝苦笑:“离桑,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先生是什么身份的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求求你了黛丽丝,无论如何都要让我跟先生见上一面。”楚离桑焦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我必须弄清楚。”   “可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关心这件事?”黛丽丝紧盯着她,“你说的那个姨娘的儿子又是何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楚离桑顿时语塞:“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就是我上回跟你讲过的,把我和我爹从宫里救出去的那个玄甲卫。”   黛丽丝有些释然,旋即又问:“他叫什么?”   楚离桑犹豫了起来,不知该不该把萧君默的名字告诉她。就在此时,楼下突然传来刀剑铿锵的打斗声,二人一惊,连忙冲出了房间。   方才萧君默跟踪而至的时候,方伯已经缩回水缸里去了,所以萧君默毫无察觉。结果他刚一翻墙进来,才走了几步,后背就被方伯用刀顶住了。可是,还没等方伯出言质问,萧君默的龙首刀就出鞘了。不过三四个回合,方伯的刀便被萧君默打飞,然后那把寒光闪闪的龙首刀便抵在了方伯的喉咙上。   楚离桑和黛丽丝匆匆跑下楼时,看见一个黑影正用刀挟持着方伯,桂枝在一旁持刀对峙,两人顿时大惊失色。楚离桑毫不犹豫地抽刀上前,却惊愕地发现那人竟然是萧君默。   “你怎么在这儿?!”楚离桑大惑不解。   “这还用问吗?”萧君默一笑,“当然是你带我过来的。”   “桂枝!”气急败坏的方伯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理由,“我早说这丫头来者不善,你就是不听我的,现在怎么样,引狼入室了吧?!”   桂枝语塞,扭头看向楚离桑。   楚离桑忙道:“大娘,方伯,你们别担心,他是自己人,是我的朋友。”   “既然是你朋友,还不叫他把刀放下?”桂枝道,“我家老头子胆小,可别把他吓坏了。”   还没等楚离桑发话,萧君默便已收刀入鞘,对方伯抱了抱拳:“得罪了。”   方伯恼恨地瞪了他一眼,不说话。   黛丽丝走上前来,不无警惕地看了一眼萧君默,问楚离桑:“他是什么人?”   “他就是我方才跟你说起的救命恩人。”   黛丽丝一听,又走近了两步,终于看清了萧君默的面容,不禁一怔:难怪楚离桑会说这个男人是姨娘的儿子,他的眉眼果然跟姨娘很像,尤其是眼神。   “桑儿,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何深夜来此?”萧君默看着楚离桑。   “我……”楚离桑一时真的不知从何说起。   “这是你们不该来的地方,快走吧!”方伯一脸怒容,“这里不欢迎你们!”   “死老头子,欢不欢迎都轮不到你说话!”桂枝叉起了腰,“你没听楚姑娘说这位郎君是她朋友吗?”   方伯刚想回嘴,一个温和悦耳的声音蓦然响起:“你们到底在吵什么?”   随着话音,小丫鬟杏儿扶着徐婉娘从楼梯口款款走来。   众人不约而同都把目光转了过去。   看见徐婉娘的一刹那,萧君默心中忽然泛起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这一生中,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五官娟秀、神情温婉的妇人,可不知为什么,萧君默却有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   由于瞬间被这种感觉攫住,所以萧君默异乎寻常地失态了。   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徐婉娘,完全无视在场众人诧异的目光。   而让在场众人更加诧异的是,与此同时,徐婉娘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年轻男子。   这一刻,似乎只有楚离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无比惊讶地发现,此前徐婉娘那种恍惚而又空茫的眼神竟然消失了——她那双一直被轻烟薄雾笼罩着的眼睛,此刻竟然闪烁着一种清澈而明亮的光芒,并且焕发出了一种前所未见的动人的神采!   此时此刻,楚离桑知道自己不需要再去向任何人求证了。   她的猜测便是事实!   因为除了“母子连心”,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眼前的这一幕。   就在萧君默意识到失态,赶紧要把目光挪开的时候,徐婉娘竟喃喃地说出了几个字。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失神,她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在场众人都没有听出她说了什么。   只有萧君默凭着过人的听力听见了两个字:沙门。   什么意思?   为什么这个从未谋面的妇人,在看到他的时候会露出如此奇怪的表情,并说出一个这么奇怪的词?   根据佛教,“沙门”就是出家人的意思。难道这个妇人错把他当成了某位出家?人?   “姨娘,您刚才说什么?”   正当众人都惊诧不已之时,黛丽丝打破了沉默。而徐婉娘也在这一刻回过神来,歉然一笑,淡淡道:“没……没什么。”   楚离桑发现,随着徐婉娘恢复常态,方才闪现在她眼中的光芒便倏然消失了,那层熟悉的轻烟薄雾重新罩上了她的眼睛。   “桑儿,这位郎君是你带来的朋友吗?”徐婉娘微笑着问道。   楚离桑赶紧点头。   “夜深了,咱们芝兰楼住的都是女眷,不方便接待郎君。”徐婉娘说着,把脸转向萧君默,依旧面带笑容,“还请这位郎君改日再来做客,好吗?”   方伯闻听此言,不禁大为快意,遂得胜似的瞟了桂枝一眼。桂枝把头扭开,装作没看见。   萧君默回过神来,躬身一揖:“晚辈冒昧前来,打扰大娘休息了,实在抱歉!晚辈这就走。”   “可否请问郎君尊姓大名?”   “不敢。晚辈姓萧,名君默。”   “这名字真是儒雅,想必令尊令堂定是腹有诗书之人,才会给你取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   “大娘过奖了,晚辈不敢当。”萧君默心里苦笑,如果您口中的“令尊令堂”指的是我的亲生父母,那我倒真想见见他们。   说完,萧君默给了楚离桑一个眼色。楚离桑会意,便向徐婉娘和黛丽丝告辞。徐婉娘亲自把他们送到了院门口,还叮嘱他们常来做客。二人谢过,随即离开了芝兰楼。   此时,即使连萧君默也没有发现,自从他和楚离桑进入芝兰楼,直到此刻离开,其间发生的一切,都已经被黑暗中的一双眼睛尽收眼底。   他就是王弘义。   此刻,王弘义正站在离芝兰楼不远的另一幢小楼的二楼房间中,透过微微打开的窗缝,目送着萧君默和楚离桑的背影在小巷中慢慢走远。   “先生,大小姐走远了,要不要让弟兄们跟上去?”韦老六站在一旁,躬身问?道。   “不必了。”王弘义淡淡道,“萧君默不是等闲之辈,若派人跟踪,他定会发?觉。”   “那……那怎么办?就让大小姐这么跟他走了?”   “萧君默就住在兰陵坊,咱们还怕找不到桑儿?”   韦老六想了想,又道:“先生,方才萧君默见到徐婉娘的那一幕,看上去很蹊跷啊!”   “蹊跷吗?”王弘义脸上露出一种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神情,“我怎么不觉?得?”   “这还不够蹊跷?”韦老六不解道,“方才那两人对视了那么长时间,好像他们之前就认识似的。”   “如果你相信母子连心,那你就不觉得蹊跷了,也就能理解他们为何乍一见面便如似曾相识一般。”   “母子连心?”韦老六惊呆了,“您的意思是说……”   “对,我就是那意思。”   “可……可这怎么可能呢?”韦老六大为不解,“萧君默不是萧鹤年的儿子?吗?”   “现在看来,萧鹤年肯定不是他的生父。”   “先生是如何看出来的?”   王弘义自得一笑:“我不仅看出了这个,还知道这么多年来,是什么人一直在保护徐婉娘,又在去年诱咱们入局。”   “是谁?”韦老六睁大了眼睛。   “魏徵。”   “魏徵?!”韦老六无比惊骇。   “是的。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天咱们讨论过这事,这个保护徐婉娘、诱咱们入局的人,必须符合哪几个条件?”   “当然记得。首先,此人当年肯定是隐太子的东宫属官,而且对您颇为了?解。”   “魏徵当年便是东宫属官,任职太子洗马,虽然跟我没有太多交集,但他知道我,也了解我。”   “其次,此人后来投靠了秦王,如今在朝中身居高位。”   “魏徵以宰相身份加拜太子太师,官秩从一品,正是屈指可数的当朝大员。”   韦老六闻言,虽有些释然,却仍不免狐疑:“可是先生,符合这两点的人还是不少啊。”   “是的,所以就要加上第三点:萧鹤年。”王弘义道,“此人当年也是隐太子的属下。据我所知,他和魏徵早年都是瓦岗的人,后来一起降唐,又一起在东宫任职,二人交情匪浅,要说是生死之交也不为过。你想想,虽然符合刚才那两个条件的人不少,但除了魏徵,还有谁与萧鹤年有这么深的关系?”   韦老六思忖着:“这就是说,当年隐太子知道徐婉娘怀上他的骨肉之后,便把她托付给了魏徵和萧鹤年?”   “没错!当年隐太子这么做,只是怕泄露徐婉娘的身份和私生子的事情,不料他们母子竟因此躲过了武德九年的那场灭顶之灾。这也算是苍天有眼,不让隐太子绝后。从那之后,魏徵便把徐婉娘保护了起来,萧鹤年则负责抚养隐太子的遗?孤。”   韦老六想着什么,道:“先生,既然给咱们设局并监视咱们的人就是魏徵,那结合咱们之前的判断,是不是可以肯定,他和萧鹤年都是咱们天刑盟的人?”   “是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正因如此,魏徵掌握了咱们的情报之后,才不敢向李世民禀报——他怕搞不好会把他自己也牵扯出来。”   “如果说魏徵也是本盟之人……”韦老六还是有些困惑,“那当年智永盟主把您派到隐太子身边时,为何不把魏徵的真实身份告诉您?”   “这就是那老和尚的狡猾之处了。”王弘义冷冷一笑,“他不放心我,所以一边让我辅佐隐太子,一边又让魏徵暗中监视我。”   韦老六彻底恍然,片刻后才道:“先生,若萧君默果真是隐太子的遗孤,那您打算怎么做?”   王弘义若有所思:“那……他就不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的盟友。” 第十章 真相   萧君默想着想着,突然,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漆黑的夜空,一个最不可能的答案跳进了他的脑中——隐太?子!   萧君默并不知道自己无形中已经变成了王弘义的“盟友”。   此刻,他和楚离桑并肩走在怀贞坊的巷道中,呼吸着深夜冰冷的空气,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以理清脑中的一团乱麻。   楚离桑一边不安地关注着他的神色,一边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自己和黛丽丝、徐婉娘结识的经过。当然,她暂时隐瞒了对他身世的猜测,更不敢透露自己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证实了这一猜测。   萧君默一直默不作声,静静听完了她的讲述。   忽然,萧君默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住脚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刚才说,那栋小楼叫什么名字?”   “芝兰楼啊。”楚离桑不明白他为何会关注这个毫不起眼的细节。   “这名字是谁起的?”萧君默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是姨娘自己起的吧。”   萧君默浑身一震,眼中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怎么了?”楚离桑惊讶,“这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萧君默怔怔出神,没有答言。   芝兰,就是灵芝和兰花,也就是生父留给他的那枚玉佩上的图案。   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方才徐婉娘看着我,说了一个词,你听清了吗?”萧君默忽然问。   楚离桑摇摇头:“我只听见了一个‘门’字。”   “我听见了两个字。”萧君默苦笑了一下,“沙门。”   “沙门?”楚离桑思忖着,“不就是佛教里‘和尚’的意思吗?”   萧君默点点头:“准确地说,是出家人的意思。”   楚离桑也迷惑了。她不明白徐婉娘为什么会说这个,更不明白萧君默与“出家人”会有什么关系。   “其实徐婉娘说的是三个字,可惜头一个字我们都没听清。”萧君默眉头紧?锁。   楚离桑看着他焦灼的样子,好几次忍不住想把自己发现的事情都说出来,却又怕他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真相,所以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徐婉娘是不是身体有些不适?”萧君默问道,“我发现她的眼神异于常人,感觉好像特别恍惚。”   楚离桑叹了口气,便把自己所知的徐婉娘的身世说了,然后道:“不知道姨娘之前经历了多么可怕的事情,总之她的记忆就是从一片墓地开始的,之前的一切她全都不记得了。”   萧君默恍然,同时也为徐婉娘离奇坎坷的身世而唏嘘不已。   “我之前办过一个案子,碰到过类似的事情。”萧君默回忆道,“有人生了一场急病,呼吸和脉搏都没了,家里人以为他死了,便把他放进了棺材里,准备安葬。不料就在出殡的时候,棺材里忽然发出捶打的声音,所有人都以为是诈尸,全都吓跑了。只有他儿子壮着胆子掀开了棺材盖,才发现那人其实没死,只是急病之下出现了一种‘假死’现象……”   “假死?!”楚离桑闻所未闻。   “是的。就是呼吸、心跳和脉搏都停止了,表面上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其实只是暂停而已,若救治得当,或者病人本身有顽强的求生意志,还是有可能活过来的。我估计,徐婉娘很可能也是这种情况。”   “太不可思议了!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事!”   “除此之外,你就没办法解释徐婉娘为何会从棺材里醒来,又为何会把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了。”萧君默叹了口气,“经历过假死的人,往往脑部会受到创伤,所以即使活过来,也极有可能失忆——要么失去一部分记忆,要么失去全部!”   “那失去的记忆就完全不能恢复了吗?”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萧君默说着,蓦然又想起方才徐婉娘看他的眼神,那分明是一种如遇故人的眼神!“也许……碰到过去熟悉的事物,或者是过去认识的人,然后有所触发,能够回忆起一些也未可知。”   楚离桑闻言,便忍不住道:“你觉得,刚才姨娘看见你的时候,会不会就是把你当成了过去认识的人呢?”   “有可能吧。”萧君默苦笑,“谁知道呢。”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怀贞坊的东坊门。此时正值夜禁,大门紧闭。萧君默道:“桑儿,你昨天早上跟我说,你还有些事情要做,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楚离桑明白萧君默的意思,他是希望自己离开王弘义,可眼下他的身世基本上已经证实了,而王弘义迟早也会查出他是隐太子的遗孤。在此情况下,自己就更有必要留在王弘义身边,以随时刺探情报,防止他对萧君默不利。   主意已定,楚离桑便嫣然一笑,道:“能让我保留一点自己的秘密吗?”   “当然。”萧君默有些意外,但也只好笑了笑,“我只是怕……”   “怕什么?”   “怕你哪一天又走丢了。”萧君默注视着她,柔声道,“那我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楚离桑闻言,心头涌起一阵暖意:“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你也一?样。”   “这么说,咱们只能在这里分手了?”萧君默看了看坊门,眼中浮起一丝伤?感。   “说得好似从此不见面了一样。”楚离桑心中不舍,却故作轻松道,“反正你知道我的住处,随时可以来找我。”   “那你知道去哪里找我吗?”   楚离桑一怔,笑着摇了摇头。   “兰陵坊西北隅的蒹葭巷,巷口南边第一座宅院,就是我家。”萧君默说着,从腰间掏出一样东西,“拿着它,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可以用它号令官府的人,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我。”   楚离桑接过来一看,是一枚亮闪闪的铜制玄甲卫腰牌。   “好,我记下了。”楚离桑把腰牌揣进怀里,“你走吧,我看着你走。”   “没这个道理,”萧君默一笑,“当然是你先走。”   楚离桑蹙眉想了想,笑道:“那这样,咱们数三下,一起转身,各走各的,谁也不许回头。”   “非得这样吗?”   “不然你说怎么办?”   萧君默无奈一笑:“好吧,听你的。”   楚离桑数了三下,随后两人各自转身,萧君默往南边走,楚离桑朝北边走。可没走几步,便都忍不住悄悄回头,结果目光一撞,两人都笑了起来。   “看来这法子行不通。”萧君默道,“要不我说个办法?”   “你说。”   萧君默又看了楚离桑一眼,忽然往斜刺里一蹿,跃上了道旁一株高耸的云杉树,瞬间隐身在了黑暗中。   “你做什么?”楚离桑诧异,“你在哪儿?”   “别管我在哪儿,反正你看不见我。”萧君默在黑暗中道,“所以只能你先走,否则咱俩谁都走不了。”   楚离桑哭笑不得:“好了好了,跟你扯不清,不管你,我走了。”说完便转身走了,可还是一路回了好几次头。   萧君默站在树上,一直目送着楚离桑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正打算从树上下来时,他的目光无意中瞥见了不远处的一座寺院。那寺院名“法音寺”,萧君默去过几次,认识寺里一位法名觉照的知客师。   ……沙门。   徐婉娘的声音再次在他耳旁响起。   萧君默从树上跳下,快步朝法音寺走去。   反正睡意全无,他决定去找觉照法师聊一聊,问问佛教中有什么名相是带有“沙门”二字的,看能不能找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弄清自己跟徐婉娘的关系。   法音寺的寺门早已关闭,萧君默只好翻墙入内,结果一名巡夜的和尚恰好路过,被他吓了一跳。萧君默赶紧表示歉意,说有事找觉照法师。可和尚却告诉他,觉照法师已经在三个月前迁单离开了。萧君默有些失望,便请求和尚让他到佛前敬个香。和尚看他也不像是坏人,便点点头,自顾自巡夜去了。   萧君默径直来到大雄宝殿,在佛像前上了香,行了一番跪拜之礼,然后蓦地想起自己许久未曾打坐,现在回去八成也是失眠,不如就在此静坐一回,调理一下心?境。   主意已定,他便在大殿一角找了个蒲团,两腿一盘,开始打坐。   然而,他紧闭双目坐了至少一炷香工夫,心中却始终妄念纷飞,一直静不下?来。   正不得要领,备感焦躁,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忽然从一根殿柱后面传了过来:“施主,坐禅可不是要跟妄念交战,而是要觉知。你越想消灭妄念,就越是在滋养它;你一觉知,妄念自然便消融了。”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萧君默倏然睁开眼睛,然后就看见玄观面带笑容地走了过来。虽然他的下颌蓄起了一圈络腮胡,乍一看判若两人,可萧君默还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多谢法师教诲!”萧君默起身合十,微笑道,“晚辈驽钝,不解禅法心要,可否请法师多多赐教?”   “不敢不敢。施主若看得起贫僧,就请到禅房一叙。长夜未央,若得一知己谈禅论道,岂非人生一大乐事!”   二人相视一笑,默契于心。   萧君默随玄观来到禅房,旋即问他为何会出现在长安。玄观说,他当年就是在法音寺剃度出家的,去年离开江陵后云游四方,心里总感觉漂泊无依,索性便回到了这里,从此才有了安顿之感。   随后,玄观亲自煮水烹茶,也问起萧君默江陵一别后的遭遇。   在茶香氤氲之中,萧君默大致讲述了去年离开江陵后的种种经历,包括取出盟印和《兰亭序》、遭遇冥藏追杀、辩才失踪,以及自己被迫接任盟主、与袁公望和郗岩接上头、平定齐王叛乱等等。玄观听完,不禁又惊又喜,连忙起身向萧君默行礼,口称“盟主”并宣誓效忠。   萧君默赶紧将他扶起。   二人重新落座,玄观满心激动道:“盟主智勇双全、年轻有为,必能挫败冥藏,守护天下,光大我天刑盟!”   萧君默苦笑摆手:“我也是迫于无奈才当这个盟主,等做完该做的事,我即刻让贤。”   随后,萧君默向玄观说明了目前长安的险恶局势。玄观听得忧心忡忡,当即表示他此次来长安,已将重元舵的一批精干手下都带了过来,其中多数是和尚身份,眼下跟他一起在这法音寺挂单,随时可以执行萧君默分派的任务。   萧君默闻言,意识到自己的实力又进一步壮大了,心中颇感欣慰,便道:“目前暂无急务,不过法师放心,日后一旦有需要法师的地方,我会派人通知你。”   这话刚一说完,萧君默便想起了今夜来此的目的,遂问道:“对了法师,在佛教的名相之中,有没有什么词是带有‘沙门’二字的?”   “沙门?”玄观略为思忖,道,“有一个常用名相,叫‘四沙门’……”   萧君默眼睛一亮:“何谓四沙门?”   “是指沙门修道的四种不同境界,即胜道沙门、示道沙门、命道沙门、污道沙?门。”   这都是四个字的,显然不对。萧君默又问:“有没有三个字的?”   “三个字的倒也不少,有沙门尼、沙门那、沙门统……”   “有没有‘沙门’二字在后面的?”   这下玄观犯难了,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一时也想不起来了,不知盟主为何问这个?”   萧君默无奈,只好苦笑作罢:“没什么,我就是随口问问。”   玄观知道他绝非随口问问,但他不说,自己也不便再问。萧君默愣怔了片刻,正待起身告辞,玄观忽然大腿一拍:“对了,我想起来了。”   萧君默一喜:“是什么?”   “毗沙门。”玄观道,“三个字的佛教名词,且‘沙门’二字在后面的,我能想得起来的,也就只有毗沙门了。”   萧君默一震,瞬间呆住了。   因为他可以确定,徐婉娘说的那个词正是“毗沙门”!   “那法师快告诉我,毗沙门是何意?”萧君默迫不及待。   “毗沙门的意思就是‘多闻’,多闻是意译,毗沙门是梵文音译。”玄观道,“所以,四大天王中的多闻天王也常称为毗沙门天王。”   又是“多闻”!   萧君默的心怦怦跳动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就快逼近真相了!   在生父留给自己的玉佩上,一面刻着“多闻”二字,另一面刻着灵芝和兰花,而徐婉娘的小楼就起名“芝兰”,今晚从她口中说出的“毗沙门”恰好又是“多闻”的意思,所有这一切难道都只是巧合吗?   不,绝对不可能!   玄观发现他脸色大变,诧异道:“盟主怎么了?”   “法师,据你所知,我大唐有没有哪位僧人的名号就叫毗沙门?”萧君默不答反问。   玄观蹙眉思忖,然后摇了摇头。   “居士呢?”萧君默紧盯着他,呼吸急促,“在家的大德居士中,有没有以此为名号的?”   “让我想想……”玄观俯首沉吟了起来。   自从开始追查自己的身世之谜,萧君默还从未如此接近过真相。此刻,尽管内心翻江倒海,可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然后闭上眼睛,把这半年多来的追查过程在脑中一幕幕重放。很快,有一幅画面便在萧君默的脑中定格了。   画面的场景是在魏徵府邸,时间是去年自己离开长安的前夕。   那天,在他的一再逼问下,魏徵无奈地暗示说,他的生父或许与佛教有关,但具体有何相关,魏徵却又不肯明言。也是在那一天,萧君默不知怎么忆起了武德九年的一桩往事,即高祖李渊因故想要取缔佛教,多亏了太子李建成极力劝谏,高祖才收回成命,令佛教逃过了一劫。可是,当他向魏徵提起这桩往事时,魏徵却脸色大变,立刻岔开了话题。   魏徵到底在忌讳什么?!   难道自己的生父跟那次劝谏有关?或者说,自己的生父与隐太子李建成有什么关系?   玄观俯首沉吟,萧君默闭目苦思,禅房中一片寂静。   萧君默想着想着,突然,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漆黑的夜空,一个最不可能的答案跳进了他的脑中——隐太子!   这一刻,萧君默终于从记忆最深处的角落中,挖出了一个令他万般惊骇又不得不面对的答案——隐太子的小字就叫毗沙门!   两年前他办过一个案子,曾因案情需要调阅过隐太子的档案。他还记得当初看到隐太子的这个小字时,曾经多留意了一下,因为以这个佛教名词作为字号实在少?见。   而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忆起这个细节,一个原因是他根本不可能往隐太子身上想,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根本不知道“毗沙门”就是“多闻”。   至此,真相似乎已经一目了然了:自己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生父,极有可能便是隐太子李建成;而自己的生母,极有可能便是住在芝兰楼的那个失忆的徐婉娘!   这是上天跟我开的一个玩笑吗?   如果这是真的,那也就意味着,我身上居然流淌着李唐皇族的血,当今皇上居然是我的亲叔父,而太子、吴王、魏王他们,居然是我的堂兄弟!   还有,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如此一来,今上李世民就不仅是我的叔父,而且是我的杀父仇人!就是他,在武德九年六月四日亲手射杀了我的生父李建成,并在同一天血洗东宫,砍杀了我的五个兄弟!   如果说魏王李泰杀害了我的养父,我就发誓要找他报仇,那么李世民杀害了我的生父,我又该怎么办?我该不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杀了他为父亲报仇?或者说,我该不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他手中夺回本属于父亲的皇权?!   这一刻,萧君默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无助。   坐在对面的玄观看见他脸色苍白,额头上青筋暴起,不禁惊诧道:“盟主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萧君默苦笑着摇了摇头,当即起身,辞别了玄观,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法音寺。   此时此刻,他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一个可以让自己放下坚强、肆意软弱的地方,然后像一只孤独的野兽那样,舔一舔内心那个鲜血淋漓的伤口,最后再以一声凄厉的长嚎质问上苍!   你为什么要给我安排这样的命运?为什么要跟我开这么可怕又残酷的玩笑?!   萧君默不知道自己怎么出了怀贞坊,又怎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长安东南虾蟆陵的郎官清酒肆,然后硬是把紧闭的门板给踹开了。酒肆的掌柜和伙计从睡梦中惊醒,以为是地痞恶霸来找碴,操起棍棒菜刀跑出来要拼命,一看竟是熟客萧将军,不禁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接着,萧君默便闯进酒肆开始狂饮。   他不记得自己叫了多少酒,只记得喝到最后,一直在旁边好言相劝的酒肆掌柜跟他翻了脸,死活不让他再喝。萧君默勃然大怒,起身揪住了掌柜衣领,威胁要揍他。可掌柜的只是笑了笑,然后轻轻把他一推,他就重重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掌柜叫了几个伙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烂醉如泥的萧君默抬进了一间客?房。   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大亮,萧君默从床榻上坐起来,用了好一会儿才弄清自己为何在这个地方。他找到掌柜,表达了谢意。掌柜不放心地看着他,说要让伙计赶车送他回去。萧君默苦笑着摆了摆手,然后头重脚轻地走出了酒肆。   这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天空瓦蓝瓦蓝,阳光竟然有些刺眼。   街市上车马骈阗,行人熙攘。   萧君默心神恍惚地行走在人群之中,感觉身边嘈杂的市声是那么近又那么远,感觉这个扰攘的红尘是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   不知走了多久,萧君默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忽然驻足,抬头直视苍穹,明晃晃的太阳立刻刺痛了他的眼睛。   两行晶莹的泪珠同时从他的两边眼角流了下来。   我不是哭。萧君默对自己说,只是阳光太过刺眼。   不远处,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没料到有人会突然停在街心,车夫反应不及,一下子勒不住缰绳,马车直直朝萧君默冲了过去。   萧君默扭头看了一眼,竟然视若无睹,犹自一动不动。   千钧一发之际,一匹骏马飞驰而至,马上骑者纵身跃起,一脚踹倒了萧君默,自己稳稳落地,那辆失控的马车堪堪擦着他的衣角掠了过去。   萧君默揉着发痛的胸口,从地上爬起来,对骑者道:“你有病啊,踢那么?重!”   骑者正是吴王李恪。   “你才有病!”李恪不悦道,“站大马路上让车撞,找死啊你?!”   萧君默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淡淡道:“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上哪儿去呢这?是?”   “我上你家找你,老何说你一夜未归。我猜你一准是到郎官清买醉来了,果不其然!”李恪说着,凑近他嗅了嗅,“你这是灌了多少黄汤?啥事想不开了?”   萧君默想起若论辈分,李恪还算是自己的堂兄,不禁在心里苦笑。“你别管我,还是操心你自己的事吧。”   “有你这个诸葛孔明帮我谋划一切,我还有啥可操心的?”李恪笑。   “别掉以轻心,你大哥李承乾不是笨蛋,况且他背后还有一个谢绍宗,此人也非等闲之辈。”萧君默道,“我估摸着,他们不会轻易相信李安俨。”   “我正是为这事找你的。”李恪收起笑容,正色道。   萧君默目光一凛:“出什么事了?”   “今天一大早,有一伙人把李安俨的一家老小都带走了,去向不明。”   得知李安俨家人被带走的消息,萧君默立刻断定,这是谢绍宗在太子的授意下干的,目的便是把李安俨的家人扣为人质,以确保他不会在政变行动中倒戈。   萧君默旋即骑上李恪的马,一路疾驰赶回了兰陵坊,找到了袁公望和郗岩,命他们把所有的人手都撒出去,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李安俨的家人。   交代完任务,萧君默才回了一趟家。   刚一进门,何崇九便匆匆迎了上来,焦急道:“二郎,你昨夜上哪儿去了,怎么一夜未归呢?吴王殿下方才找你来了,好像有什么急事……”   “我知道,我在街上碰到他了。”   何崇九“哦”了一声,接着道:“今儿一大清早,魏太师家的公子也来了……”   “魏叔玉?”萧君默微微一惊,再看何崇九的神色,心中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来做什么?”   “魏太师他……他昨日下午辞世了,魏公子是来报丧的。”   尽管已经意料到了,可真的听到消息,萧君默还是觉得胸口一痛,像是被人剜了一刀。   何崇九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二郎,这是魏公子留下的,说必须亲手交给你。”   萧君默接过来一看,见是一个普通的信封,上面居然一个字都没写,不解道:“这是何人所写?”   “魏公子说,是魏太师临终前写的,嘱咐他一定要交给你。”   萧君默想了想,刚要把信拆开,何崇九忽然伸手拦住:“魏公子说太师有交代,让你暂时别打开。”   萧君默诧异:“这是为何?”   “太师临终前说,这里面就是你一直想要的答案,但他劝你最好别打开,除非是万不得已的时候。”   萧君默一听,不由哑然失笑。   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答案!   太师啊太师,从去年到现在,我不止一次向您追问过真相,可您却始终三缄其口、讳莫如深,而今我自己终于探知了真相,您却在这个时候才想把一切都告诉?我。   不过,萧君默此时已经完全理解了魏徵。   魏徵一直隐瞒真相,其实不仅是出于对隐太子的承诺,更是为了保护他,怕他无法面对如此残酷的事实,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此外,也是担心保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一旦掀开,万一被今上李世民所知,必将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然而,揭开真相固然是一种残忍,可始终隐瞒真相,让他在苦求不得中煎熬,不也是另一种残忍吗?   也许,正是因为不忍看他永远处于这种煎熬中,魏徵才最终下定决心,把所有的真相都写下来——正如当初养父萧鹤年预感到处境危险,也不愿把真相带进坟墓,而是留给了他一卷帛书一样。   萧君默拿着信走进书房,闩上了门,然后把那封信放在书案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它。   魏徵让他“万不得已的时候”才打开,目的也是尽量延缓他面对真相的痛苦。然而,现在他已经得知了真相,痛苦已经是既成事实,所以,此刻的萧君默没有理由不打开它,没有理由不把有关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全都弄清楚。   萧君默慢慢撕开信封,取出了一沓素白的信笺。   很显然,自己的身世一定颇为曲折,因为魏徵整整写了十几页纸。   随着信笺的展开,一个个遒劲有力的行书跃入了萧君默的眼帘,而尘封多年的身世之谜,也宛若一幅泛黄的长轴画卷,一幕一幕浮现在他的眼前……   武德四年,年仅二十余岁、小名芝兰的徐婉娘已经是平康坊夜阑轩的头牌歌姬。她姿色出众,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安城的诸多达官贵人、富商巨贾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不仅痴迷于她的歌舞才艺,更垂涎于她的倾城美色。可徐婉娘并非一般的风尘女子,她品性高洁,卖艺不卖身,纵然那些高官巨富百般威逼利诱,也无法令她屈从。   一个偶然的机会,隐太子李建成以富家公子的身份结识了徐婉娘。他惊叹于她的美色与才艺,更倾心于她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节,因而花重金包下了她,且对她极为尊重,除了观舞听歌之外,从不越雷池半步。徐婉娘一开始以为他也只是不学无术、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可一番交往之后,才发现他不仅饱读诗书、通晓音律,且为人谦逊儒雅,身上毫无半点纨绔习气,因而渐渐被他打动。   二人情投意合,自然走到了一起。李建成替徐婉娘赎了身,并让魏徵在与东宫只有一街之隔的永昌坊买下了一座清静的宅院,将她安置于此。此后,两人就在这座“爱巢”中度过了一段琴瑟和鸣、如胶似漆的幸福时光。李建成从不敢向她泄露真实身份,只让她以小字“毗沙门”称呼他;徐婉娘知道他有难处,便始终没有追问,也从不向他要求名分。李建成对此深感愧疚,便私下告诉魏徵,等他即了皇帝位,一定要给徐婉娘改换身份,将她迎入后宫,即使不能立为皇后,至少也封她一个贵妃。   不久,徐婉娘有了身孕。李建成既喜且忧,喜的是这孩子是他们二人的爱情结晶,忧的是这孩子也将跟徐婉娘一样没有名分。当时,秦王李世民因一战平灭窦建德和王世充,威望如日中天,夺嫡野心日渐膨胀。李建成担心无暇照顾徐婉娘母子,便与魏徵商量,决定让萧鹤年收养这个孩子,等将来即位后再让孩子归宗入籍。随后,为了掩人耳目,萧鹤年将夫人送回了娘家,计划等徐婉娘的孩子出生后,再由夫人把孩子抱回家,这样便不会令人怀疑。   武德四年底,怀胎仅八个月的徐婉娘出现了早产的迹象。李建成闻讯,匆匆赶到永昌坊,不料此时徐婉娘竟然又难产了,产婆说母子都很危险。李建成心急如焚,说大人孩子都要保,实在不行就保大人,宁可不要孩子。   可即便如此,注定要降生人间的这个孩子还是呱呱落地了,而让李建成肝肠寸断的是,徐婉娘在用尽全部力气生下孩子后,竟悄然停止了呼吸。   李建成抱着刚出生的男婴,在徐婉娘床榻前泪如雨下。   由于他跟徐婉娘的关系原本便是不可告人的,所以李建成也不敢为徐婉娘办丧,加之当时宫中杂事纷繁,李建成当天便把男婴交给了萧鹤年,并让魏徵负责善后事宜。魏徵随即把事情交给了李安俨,让他把徐婉娘好生安葬。于是当天晚上,李安俨便找了几个掘墓人,把徐婉娘的“尸体”悄悄运到了城外的一处墓地。   李安俨亲眼看着棺材被放进墓坑后,觉得事情已毕,便离开了。可谁也没有想到,他前脚刚走,后脚棺材里便发出了嘭嘭嘭的捶打声。时值深夜,那几个掘墓人吓得差点尿裤子,纷纷扭头就跑,只有一个叫牛二的好奇心起,便壮着胆子撬开了棺材盖,然后徐婉娘就直挺挺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牛二吓得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他当时也想跑,可一来吓得腿软,二来这“女尸”实在漂亮,让打了半辈子光棍的他一下就挪不开眼了。   后来徐婉娘开始说话,一直问牛二她在什么地方。牛二发觉她没死,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把人给送回去,可当他注意到徐婉娘脸上那种恍惚而空茫的表情,还有说话时语无伦次的样子,便怀疑她的脑子已经“坏掉”了,于是试探性地问了几句,比如她叫什么,家住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等等。果然,徐婉娘除了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之外,别的什么都忘了。   牛二心中窃喜,便匆匆把那具空棺材给埋了,然后把徐婉娘背回了家。从此,牛二的街坊邻居便无比惊奇地发现,这个又穷又丑的家伙居然有了一个美若天仙的老婆!   就这样,失忆的徐婉娘阴差阳错地成了牛二的妻子,跟他做了好几年的夫妻。武德九年的一天,徐婉娘在自家门口发现了一个饿晕的小乞丐,便将其收养。这个小乞丐就是从西域逃到长安的波斯女子黛丽丝。   这几年中,萧君默在萧鹤年的抚养下渐渐长大,李建成不时会抽空去看他,给他买一堆吃的玩的东西,但每次待的时间都不长。有一天,李建成把一枚玉佩挂在了萧君默的胸前,玉佩的一面刻着“多闻”,另一面刻着灵芝和兰花。   虽然无法相认,但李建成还是通过这个方式,把自己和徐婉娘的小字和小名留给了儿子。   牛二自从“娶”了徐婉娘,对外一直谎称她是自己的远房表妹,因父母双亡才来投靠了他。然而,纸总有包不住火的时候。有一回,牛二和几个朋友一块喝酒,结果酒后吐真言,自己说出了徐婉娘“死而复生”的秘密。一起喝酒的人中,有一个就是当初被棺材里的怪声吓跑的家伙。他既羡且妒,第二天便想借此敲诈牛二,牛二慌忙矢口否认。此人恼怒,便辗转找到了李安俨,将这个秘密和盘托出。   李安俨大惊失色,当天便去挖坟,果然看见棺材里面空空如也。他随即将此事禀报给了魏徵和隐太子。李建成又惊又怒,自然是命他立刻把徐婉娘抢回来。李安俨赶紧带人闯到牛二家中,不由分说便把徐婉娘带走了,顺便也带走了黛丽丝。牛二要跟他们拼命,结果被李安俨用力一推,头正巧撞在石磨上,当场便死了。魏徵随后便让李安俨把徐婉娘安置在了怀贞坊的芝兰楼。   阔别五年之后,李建成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活着的徐婉娘。   重逢的那一刻,百感交集,他忍不住抱着她潸然泪下。   然而,徐婉娘却轻轻地推开了他。因为在她眼中,此时的李建成早已成了陌生人。李建成事先已经听魏徵讲了她的情况,可还是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他用力地摇着徐婉娘,大声说自己是她的丈夫毗沙门。   徐婉娘看了他很久,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光彩,怔怔地喊了一声“毗沙门”。   李建成大喜过望,以为她已经恢复了记忆,可不过片刻之后,徐婉娘眼中的神采便消散了,代之而起的仍然是那种恍惚和空茫的神情。她弱弱地告诉他,自己的丈夫叫牛二,不叫毗沙门。   李建成既伤心又失落,命魏徵和李安俨好生照顾徐婉娘,然后便离开了。   他本以为徐婉娘回来了,可现在才意识到,回来的只是她的躯壳,她的灵魂似乎早已不在人间。不过,李建成虽然失望,却并未完全绝望。他相信,只要细心照料,再多花一点时间陪她,假以时日,徐婉娘一定可以恢复记忆。   然而,老天爷并没有给李建成这样的机会。   就在他接回徐婉娘的短短半个月后,玄武门之变就爆发了,他和四弟李元吉,还有五个儿子,一天之内便都成了李世民的刀下之鬼。从此,李建成与徐婉娘便真正阴阳永隔了,只是这次离开人间的是李建成自己,而且他永远也不可能像徐婉娘那样“死而复生”……   不幸也是幸运的是,对于外界的风云变幻和毗沙门遭遇的灭顶之灾,徐婉娘全都一无所知。   这么说不仅是因为她被魏徵隔离保护起来了,无从得知外界的消息,也不仅是因为她失忆,已经认不得自己的爱人,更因为她本来就不知道李建成是堂堂大唐帝国的储君,她甚至连他的真实姓名都从来不知道!   正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她才避免了痛苦。   在这种时候,无知和遗忘,何尝不是上苍对她最好的垂悯?!   看到此处,早已泪流满面的萧君默再也抑制不住,渐渐开始了啜泣。紧接着,连啜泣也无法释放他的悲伤,于是他只能失声痛哭起来。   自从长大成人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这样放肆地哭过了。   他跪坐在地上,像一只虾一样弓着腰,把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双膝之间,后背一阵阵地战栗,哭得就像一个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萧君默渐渐止住了哭泣,翻开了信笺的最后两页。   魏徵说,隐太子和五个儿子均遭屠戮后,他就更有责任保护徐婉娘和隐太子的遗孤了。一方面,他必须全力保守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皇帝和朝廷察觉任何蛛丝马迹;另一方面,由于隐太子曾向王弘义透露过徐婉娘这个人,所以魏徵必须对王弘义有所防范。为此,他和祅教大祭司索伦斯联手,苦心孤诣地编织了一张警戒网,以防王弘义有朝一日想要探察这一秘密。   不出魏徵所料,王弘义终于在去年动手了。虽然魏徵成功地阻止了王弘义,没有让他接近徐婉娘,但索伦斯和夜阑轩老鸨秀姑却都惨遭毒手,就连黛丽丝也险些葬身水底……   看到这里,萧君默终于知道了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也终于知道有多少人,为了保护他和他母亲,付出了多么大的心血和代价。   在信的最后一页,魏徵对萧君默说了这么几段话:   贤侄,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再也帮不上你了。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这也是我一直不敢告诉你真相的主要原因。然而,我最后还是写了这封信,其因有二:   首先,是因为我了解你,不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你是不会甘心的,所以,与其让你冒着危险去追查真相,还不如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其次,王弘义同样不会放弃。由于去年的失败,他不仅会恼羞成怒,而且会越发意识到你母亲身上定然藏着天大的秘密,所以他更会千方百计找到你母亲,进而找到你。因此,与其让你到时候落入被动,还不如让你现在便掌握先机,以便更好地应对和防范他。   贤侄,王弘义寻找你母亲和你的主要动机,便是想利用你来报复今上,同时祸乱李唐天下。他一定会怂恿你为你的生父报仇,也一定会用皇位来诱惑你,让你采取不明智的行动。假如真有这么一天,你一定要冷静思虑,千万不可意气用事。毋庸讳言,今上的确是你的杀父仇人,但他自即位以来,虚怀纳谏,励精图治,已经用一个惠及天下苍生的太平盛世,完成了他的救赎。尽管这并不能抵消他的罪愆,尽管他仍然有负于你的父亲,可他却对得起百姓,对得起社稷,也对得起皇皇青史。我想,倘若你父亲在天有灵,他或许不一定会原谅今上,但一定不希望你为他复仇。   你父亲当年千叮万嘱,让我永远不要把真相告诉你,也是不想再让你卷进这血腥而残酷的宫廷斗争中。他只希望你做一个普通人,一个平静、自由和快乐的普通人。然而,如今他的这一愿望看来是落空了,你终究还是卷了进来。事已至此,老夫亦复何言!或许一切都是天意,非人力所能改变,老夫也唯有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贤侄,你眼下面对的,也许是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次抉择,老夫不敢替你拿任何主意。该怎么做,都要由你自己来决定。老夫最后只能告诉你:放下仇恨,或许很难,可背负仇恨前行,只会更难!   萧君默看完这封长信,感觉就像生过了一场重病,身心几近虚脱。   接下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只知道,血债血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不违背自己信奉的道义。   他只知道,假如此刻李世民就站在面前,他最自然的反应,很可能便是抽出腰间那把寒光闪闪的龙首刀…… 第十一章 家人   “没有任何大局,会比家人的性命更重要。”萧君默不假思索道,“咱们若连家人都不能守护,还谈什么守护天下?”   一代名相魏徵于贞观十七年正月与世长辞,唐太宗李世民哀恸不已。   李世民为此废朝五日,追赠魏徵为司空、相州都督,谥号“文贞”,还下诏厚葬,准备赐予其“羽葆鼓吹,班剑四十人”等最高规格的葬仪,并准其“陪葬昭陵”。在当时,这是人臣所能享有的最大哀荣。不过,魏徵之妻裴氏却以魏徵平生俭素、厚葬之礼非亡者之志为由,婉言谢绝了。   出殡当日,李世民命朝廷九品以上官员全部去给魏徵送行,同时御笔亲书,为他撰写了墓志碑文。这天在甘露殿,写完碑文,李世民止不住潸然泪下,对身旁的赵德全道:“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镜矣!”   “大家节哀。”赵德全也陪着掉眼泪,“魏太师虽然不在了,但还有长孙相公、岑相公、刘侍中他们呢……”   “他们?”李世民苦笑了一下,“他们凡事都喜欢随顺朕意,有谁能像魏徵那样犯颜直谏?”   事关对几个宰相的评价,赵德全身为内臣,不敢多言,便噤声了。   “明日便是上元节,宫宴的一应事务,你可安排妥当了?”李世民转换了话?题。   “大家放心,老奴都安排好了。”赵德全躬身道,“保管让您和皇亲国戚们过一个祥和太平的节日。”   “这就好。”李世民颔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青雀这几日身体如何?”   “昨日老奴刚刚去了一趟,魏王的风寒之症似乎还未见好,只怕明日这宫?宴……”   “既然有恙,那就好好养病,明日宫宴他就不必参加了。”李世民道,“明儿一早,你再去慰问一下,顺便把新罗进贡的人参、南海进贡的燕窝给他带点过去,就说朕让他安心养病,别的无须多想。”   “老奴遵旨。”   萧君默参加完魏徵的葬礼,来到了忘川茶楼。   他在魏徵过去常坐的这个二楼雅间中煮水烹茶,心情颇为沉郁。   从数日前得知李安俨的家人被东宫的人带走,到现在三四天过去了,袁公望和郗岩带着手下日夜寻找,用尽了各种办法,却仍然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眼看明晚便是太子发动政变的时间,倘若在此之前还是找不到李安俨的家人,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萧君默不得不有所行动。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这些无辜的老弱妇孺为此搭上性命。   茶汤刚刚煮沸的时候,李安俨到了。   自从设计让李安俨打入太子集团内部,萧君默便尽量避免与他直接接触,只保留传递情报的渠道,可今天他却不得不主动约了李安俨。   “盟主,急着找属下来,所为何事?”李安俨坐下,有些诧异。   萧君默舀了一碗茶,递到他面前:“家中发生那么大的变故,你为何一直不告诉我?”   “变故?”李安俨装糊涂,“没有啊,有啥变故?只是拙荆带着老母和孩子回乡下走亲戚而已……”   “别瞒我了,”萧君默打断他,“我早就知道了。”   李安俨一听,这才忍不住眼圈一红,把头低了下去。   “那天一出事,吴王便来告诉我了。”萧君默道,“我当天就让老袁和老郗他们去查了,问题是……直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任何消息。所以,我才不得不找你过来。”   李安俨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哽咽道:“盟主,大局为重,至于属下的家?人……”   “没有任何大局,会比家人的性命更重要。”萧君默不假思索道,“咱们若连家人都不能守护,还谈什么守护天下?”   “不瞒盟主,”李安俨擦了擦眼泪,“这几天,属下也让弟兄们到处去找了,可偌大的长安城,随便哪个地方不能藏几个人呢?要找到他们谈何容易?”   “不能再这么大海捞针了。”萧君默沉沉一叹,“必须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李安俨不解,“盟主何意?”   萧君默眉头紧锁:“我估计,奉太子命绑架令堂和你妻儿的人,必定是谢绍宗。只要咱们设法把他引出来,就能找到他的老巢,进而找到令堂和你妻儿的下?落。”   “可是,怎么才能把谢绍宗引出来?”李安俨犯愁,“那天聚会之后,太子就说了,若非万不得已,所有人不得再碰面,以免泄露踪迹,引人怀疑。”   萧君默冷然一笑:“所以,咱们就得给他们制造一个‘万不得已’的情况,迫使太子再次召集谢绍宗聚会。”   “那……具体该怎么做?”   萧君默略为沉吟,道:“你待会儿立刻去找李元昌,就说宫中安防部署有变,得赶紧找太子商议。”   “那属下该说些什么?”   “就说明晚宫宴,圣上有可能会让吴王率百名武候卫进驻百福殿,以加强安?防。”   此前,萧君默已通过李安俨给他的情报,得知了太子政变计划的全部细节,所以他知道,太子最在意的便是百福殿的兵力部署,倘若百福殿突然多出一百名武候卫,太子必定震恐,也必定会立刻找谢绍宗商议。   李安俨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仍眉头微蹙:“这个办法是能引出谢绍宗,可问题是,李元昌和侯君集在宫中都有不少眼线,只要他们一打听,马上就知道这是个假消息啊!”   “这我当然想到了。”萧君默淡淡一笑,“你放心,我会让它变成真消?息。”   李安俨想了想,恍然道:“盟主的意思是,让吴王配合咱们?”   萧君默点头:“我回头就让吴王去跟圣上提这个事,理由便是他羞辱过你,恐你怀恨在心,所以最好让武候卫进驻百福殿,以防不测。”   李安俨笑:“这倒是个不错的由头。”   “如此一来,这就是个真消息,至于圣上答不答应,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以盟主看,圣上会答应吗?”李安俨又有些担心,“倘若圣上答应了,太子恐怕会放弃此次行动吧?”   “依我看,圣上不答应的可能性会大一些,因为他信任你,怎么可能相信你会因这种小事而谋反?何况圣上举办宫宴,本就是为了庆贺太平,若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阵仗,岂不是有违本意?不过,凡事也无绝对,万一圣上答应了,而太子也知难而退的话,那他就没有理由再扣着你的家人不放,相信很快会把他们送回。所以,不管圣上答不答应这件事,咱们都可确保令堂、嫂夫人和孩子的安?全。”   李安俨这才发现,萧君默提出的这个办法其实是个两全之策,目的都是保护他家人的安全。相形之下,对付太子的事反倒退居次要地位了。意识到这一点,他心中大为感动,道:“盟主,倘若太子放弃行动,那……那咱们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来日方长,我就不信太子能安分多久。只要咱们睁大眼睛盯着,就随时都有机会。”萧君默笑笑,指了指案上的茶碗,“来吧,别光说话,尝尝我煮茶的手?艺。”   离开了忘川茶楼,萧君默和李安俨随即分头行动。   萧君默来到武候卫衙署的大将军值房,找到李恪,把事情跟他说了。   “没问题,我待会儿就入宫向父皇上奏。”李恪道,“可我有个问题。”   “你说。”   “要是父皇答应了,东宫也打了退堂鼓,咱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宁可日后再找机会,也不能累及无辜。”萧君默决然道。   “你这人的毛病就是心太软。”李恪叹了口气,微微讥笑道,“似你这般妇人之仁,如何做得大事?”   “古人行一不义、杀一无辜而得天下尚且不为,你若踩着李将军一家人的鲜血上位,于心何安?”萧君默反唇相讥。   李恪冷哼一声:“孟老夫子说这个话,是他太过迂阔!君不见,吴起为了功名,不惜杀妻求将?刘邦当年为了逃命,把一双儿女三次踹下马车?”   “那是吴起和刘邦,不是我,也不是你。”萧君默看着他,“除非你想告诉我,你跟他们是一样的人。”   “如果我说是呢?”李恪笑道。   “那只能怪我眼瞎。”萧君默道,“从此你我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这么绝情?”   “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恪呵呵一笑:“拥我上位,你将来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难道你不想要?”   “不就是宰相吗?不稀罕。”   “宰相都不稀罕?”李恪眼睛一瞪,“莫非你还想当皇帝不成?!”   “怎么,”萧君默淡淡一笑,“怕我跟你抢?”   “有种就放马过来!”李恪道,“不过你要跟我抢,也得先当权臣再篡君位吧?那不也得先辅佐我当上皇帝吗?”   萧君默一听,蓦然想起自己的身世——实际上,作为隐太子唯一在世的遗孤,原则上他也是有权继承李唐皇位的,还真不必像李恪说的那样,“先当权臣再篡君位”。换言之,假如真要抢这个皇位的话,他和吴王、魏王乃至太子,其实都具有同样的资格。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甚至比他们更有资格,因为大唐皇位本来便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就算他加入夺嫡的行列,也只是拿回本来便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想到这些,萧君默不免在心里苦笑,嘴上却道:“我只辅佐君子,你若把吴起和刘邦视为楷模,那你就是小人,请恕我不能奉陪。”   李恪哈哈大笑:“行了行了,我鄙视他们可以吗?说正经的,若父皇不答应我的奏请,太子明晚照常行动的话,我该怎么做?”   “你就当事先什么都不知道,只需暗中盯住太子的一举一动,等他一发难,你便把他拿下。我已经叫李安俨吩咐下去了,他在百福殿那二十五名手下,到时候都听你的。”   李恪点点头:“除了在宫里动手,太子同时也会对尚书省和魏王府展开行动?吧?”   关于太子的政变计划,萧君默并未向李恪全盘透露,只跟他讲了太极宫这部分,因为另外那两个部分关涉到许多秘密,暂时还不能让他知道。现在听他问起,萧君默只好敷衍道:“别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自有安排。”   李恪看着他,忽然有些不悦:“兄弟,我对你言听计从,可你却什么都瞒着我,这不厚道吧?”   “我是谋士,需要综观全局,才能谋定后动;你是主公,只要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就够了,何必知道那么多细节,”萧君默也看着他,“除非你想跟我换个位?置。”   “什么话被你一说都好像挺有道理。”李恪哂笑道,“你这张嘴,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反正你又不是头一回领教,习惯就好。”萧君默笑着拍拍他的臂膀,“该干正事了,回见。”   说完,萧君默便转身走出了值房,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李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神情忽然有些复杂。   他在想,像萧君默这样的人,还好是自己兄弟,假如是对手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这日午后,王弘义一身商人装扮,从东北角的一个小门进入了魏王府,由管家领着径直来到了书房。刚一走到门口,他便听到里面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李泰脸色苍白,照旧裹着那件厚厚的狐裘披风,怔怔地坐在书案后。此时书房里烧着好几盆炭火,王弘义一进来就感觉有些热意,可魏王仍是一副瑟缩畏冷的样子,看起来果真病得不轻。   见王弘义进来,李泰也未起身,只是屏退了下人,示意他到身旁来坐。   “殿下贵体抱恙,还未见好吗?”王弘义在书案边坐下。   “是啊,谁能料一病便这么多日。”李泰有气无力道,“未能远迎,先生勿?怪。”   “殿下不必客气。”王弘义摆摆手,瞥了他一眼,“明日便是上元节了,不知殿下能否照常入宫赴宴?”   “刚刚宫里传来消息了,”李泰苦笑了一下,“父皇让我安心养病,明日的宫宴可不必参加。”   王弘义诧异,停了片刻,道:“如此说来,殿下这病可来得真不是时候。”   “世事无常,人命危脆,连死亡都可能随时降临,何况是病?”李泰讪讪道,“先生这么说,好像我还可以选择什么时候生病似的。”   “我当然不是这意思。”王弘义笑了笑,“天意如此,人力何为?我也只是替殿下抱憾,发个牢骚而已。”   “先生,你是不是在暗示我,在夺嫡这件事上,上天已经抛弃我了?”李泰斜着眼看他,“无非就是一场宫宴而已,参不参加真有那么重要吗?”   “宫宴本身自然无关紧要,我只是担心殿下荣宠渐衰,日后别说夺嫡,自保恐怕都成问题。”王弘义直言不讳。   “先生还真是快人快语。”李泰笑道,“那我想请问先生,倘若我真的落入这般境地,先生还愿不愿意辅佐我?”   “只要殿下不自暴自弃,我当然愿意辅佐殿下。”   “哦?”李泰眉毛一挑,“先生是不是认为,我这段时间闭门谢客、茹素持戒就算是自暴自弃?”   “不,我更愿意相信殿下是在韬光养晦。”   李泰直视着他:“先生这么说,可是实话?”   “当然。”王弘义迎着他的目光,“我与殿下之间,还有必要虚情假意吗?”   李泰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露齿一笑:“好,既然如此,那我也跟先生说句实话,本王韬光养晦的日子,就到今日为止了。”   王弘义不解:“殿下此言何意?”   “我的意思是,过了明晚,便是我李泰扬眉吐气,也是先生你大展宏图的时候了。”李泰眼中忽然泛出激动的神采,“换言之,明日的宫宴,便是太子的死?期!”   闻听此言,王弘义越发困惑:“殿下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了?”   李泰笑而不答,从案上的文牍中抽出一封信函,递了过去。   王弘义接过一看,只见信封上写着“魏王殿下亲启”的字样,字体遒媚劲健,竟然颇有几分王羲之行书的神韵。王弘义取出信纸,展开一看,先是眉头微蹙,紧接着脸色大变,忍不住道:“这是何人所写?”   李泰摇了摇头:“没有落款,我也猜不出是何人。”   王弘义之所以大惊失色,是因为这封匿名信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但内容却足以石破天惊:信中说,明日上元节宫宴,太子会有异动,同时会有一支不可小觑的江湖势力夜袭魏王府,让魏王小心防范。   “殿下是如何得到这封信的?”   “有人把它从门缝里塞了进来。”   王弘义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把信封和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却没有任何有用的发现。   “依先生看来,这个消息可靠吗?”李泰问。   “应该可靠。”王弘义神情凝重,“此人既然不愿透露身份,撒这个谎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泰道,“另外,这里头说的江湖势力,会不会也是你们天刑盟的人?”   “有可能。本盟各分舵自武德九年后便各行其道了,不排除其中有人投靠了东?宫。”   “既然是天刑盟的人,那明天晚上,本府的安全就拜托先生了。”李泰恳切道,“我府里的侍卫,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王弘义颔首:“放心吧殿下,我会亲自带人过来,保管让他们有来无回!”   李泰放下心来,感叹道:“还好有人暗中给我透露了这个消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封匿名信到底是谁人所写,殿下完全猜不出来吗?”   李泰思忖片刻,摇摇头:“一点头绪都没有。”停了停,又道:“管他是谁呢,反正他既然愿意帮我,就肯定不是咱们的敌人。”   王弘义想着什么,冷然一笑:“他这回是帮了殿下没错,可此人究竟是敌是友,现在恐怕还不好说。”   李泰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王弘义沉默片刻,淡淡道:“没什么,直觉而已。”   玄甲卫衙署,桓蝶衣手里拿着一道折子,刚走到大将军值房前,便被守卫拦住?了。   “桓旅帅请留步,大将军有令,他在处理紧要公务,任何人不得入内。”   “任何人?”桓蝶衣眉头一皱,“包括我吗?”   “是的。”守卫道,“大将军说了,任何人不得例外。”   自从入职玄甲卫以来,舅父值房的大门始终都是对她敞开的,任何时候她都可以不经禀报自由出入,虽说这并不符合规矩,但碍于她跟李世勣的特殊关系,守卫们从来不敢拦她,没想到今日竟吃了闭门羹,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桓蝶衣大为诧异:“什么公务如此紧要?”   守卫犯了难:“这个……请恕属下无可奉告。”   桓蝶衣正想再说什么,值房内忽然传出李世勣的一声呵斥,虽然声音不大,但听得出极为愤怒。桓蝶衣和守卫同时一怔。   “还有谁在里面?”桓蝶衣问。   “是……是左将军。”   “君默?”桓蝶衣越发狐疑。舅父和萧君默一向情同父子,即使在公事上偶有意见分歧,两人也从未红过脸,今天这是怎么了?   正思忖间,值房中再次传出砰然一响,好像是谁一脚踹翻了书案——很显然,这一定是舅父踹的,因为萧君默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舅父面前如此放肆。可舅父生性沉稳,能有什么事让他气成这样?   “让开,我要进去!”桓蝶衣拨开守卫,当即要往里面闯。守卫慌忙张开双手挡住去路,苦着脸道:“抱歉桓旅帅,大将军下了死令,任何人都不让进啊!”   “你耳朵聋了?没听见里面的动静吗?”桓蝶衣急了,“快给我让开!”   就在二人推搡之时,萧君默忽然阴沉着脸从大门里走了出来,看到桓蝶衣,有些尴尬,遂勉强一笑,算是打招呼。   桓蝶衣甩开守卫,走到他面前,瞪着眼道:“你跟舅父说什么了,惹他生那么大气?”   “生气?”萧君默迅速恢复了镇定之色,“没有啊,我跟师傅谈了点事,谈得挺好的,谁说他生气了?”   “连书案都踹翻了,还说没有?!”桓蝶衣气急,“快说,你到底跟舅父说什么了?”   萧君默无奈一笑:“蝶衣,你现在也是堂堂旅帅了,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清楚?我跟大将军谈的事情,哪能随便告诉你?”   桓蝶衣听他竟然打起了官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又无言反驳,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又一把将他推开,然后大踏步走进了值房。   守卫还没接到李世勣解除警戒的命令,不敢确定能不能放桓蝶衣进去,正想追上去,萧君默拍了拍他的肩膀:“让她进去吧,现在没事了。”   守卫这才松了一口气:“是。”   桓蝶衣走进值房,看见李世勣怔怔地坐在榻上,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这是舅父碰上重大疑难时惯有的表情。桓蝶衣又瞥了一眼他面前的书案,虽然已经被人扶起来了,但并未摆正,案上的东西也显得颇为凌乱。一切迹象都表明萧君默一定是跟舅父说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从而给舅父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看到她进来,李世勣紧锁的眉头才勉强松开,换上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你怎么来了?”   “您前几天交办的案子,我都查清了。”桓蝶衣把折子递过去,观察着他的神?色。   李世勣“嗯”了一声,接过折子翻看了起来,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舅舅,刚才君默跟您说什么了?”桓蝶衣忍不住问。   李世勣眼皮也没抬:“没什么,就是例行公事。”   “是吗?”桓蝶衣故作无意地整理着凌乱的书案,“是什么样的例行公事,能让您发这么大的火,把案几都踹翻了?”   李世勣一怔,抬起眼来:“不该问的事情就别问,你一个小小旅帅,打听这么多干吗?”   没一会儿时间,桓蝶衣就让人呛了两回,且都是拿“旅帅”说事,心里不禁既委屈又气恼,便噘着嘴道:“我还不是担心你们俩?君默自从回京之后就神神秘秘的,什么事都瞒着我,现在您也学他了,都把我蒙在鼓里,要不是担心你们,我才懒得打听!”   李世勣最怕她撒娇,只好苦笑了一下,道:“好了好了,我也知道你是好意,告诉你也无妨,君默是来跟我建议,说咱们玄甲卫素来公务繁忙,弟兄们都很辛苦,所以趁明日上元节之际,在咱们衙署聚宴一下,也犒劳犒劳大伙……”   “这是好事啊!”桓蝶衣抢着道,“这种事您有什么好发火的?”   “这当然是好事,我也是赞同的,只不过……”   “不过什么?”   李世勣迟疑着,眼睛转了转:“只是我认为,聚宴人数不宜太多,召集队正以上的将官便可以了,可君默硬是坚持说,凡队正以上将官及入职五年以上的弟兄都要召集过来,这一下可就是大几百号人哪!我便没同意,所以就争执了几句,其实也没啥。”   桓蝶衣狐疑地看着他:“就为这么点小事,你们就起了争执?”   李世勣自嘲一笑:“我或许是有些反应过激了,所以后来想想,多召集几个弟兄也热闹一些,便答应他了。”   桓蝶衣知道,舅父没说实话。   这件事既没有任何争执的必要,更不足以引发舅父的怒气和困扰。萧君默提这个建议,一定不仅仅是出于对本卫弟兄的体恤,而是别有动机。或者说,他只是以此为幌子,想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只有这个原因,才会令舅父大光其火并且大伤脑筋。   可是,萧君默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舅父既然发火,就说明已经知道了他的真正目的,可为什么还要答应他?看舅父的样子,似乎是迫于无奈,甚至有点被胁迫的感觉。可萧君默是这种人吗?他怎么可能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胁迫舅父?呢?   桓蝶衣百思不解。   突然,她感觉萧君默仿佛已经变成了陌生人,一个充满了神秘和诡异气息的陌生人。   李元昌听李安俨说宫中的安防计划可能有变,顿时吓坏了,立刻赶到东宫,把事情告诉了太子。李承乾也被这个突发情况搞蒙了,一边命李元昌赶紧入宫打探确切消息,一边命人通知谢绍宗和侯君集见面。   酉时末,李承乾、谢绍宗、侯君集先后来到平康坊栖凰阁,紧急商讨对策。   “先生,依你看,若父皇同意让吴王带百名武候卫于明晚进驻百福殿,咱们该怎么办?”李承乾一脸忧虑地看着谢绍宗。   谢绍宗拈须沉吟,片刻后道:“若果真如此,明晚的行动恐怕只能取消了。”   “什么?”侯君集眼睛一瞪,“我说老谢,你这未免太谨慎了吧?稍有变故就取消行动,那咱们还能干成什么事?”   谢绍宗笑了笑:“君集兄,这可不是小小的变故。若消息坐实,明晚的百福殿将是一个极度凶险之地,太子殿下千金之躯,岂能去冒这个险?”   “不就是区区一百名武候卫吗?有什么可怕的?”侯君集不以为然,“让封师进早一刻离开玄武门赶到百福殿,我在南衙收拾了长孙之后,也尽快带人杀进宫去,我就不信对付不了吴王和他的武候卫!”   “君集兄,话说起来容易,可事实哪有这么简单?”谢绍宗耐心道,“你让封师进早一刻离开玄武门,就等于把这个重地全盘交给了李安俨,万一玄武门遭遇攻击,李安俨抵挡不住或是临阵倒戈怎么办?即使百福殿得手,太子殿下不还是危险?吗?”   “李安俨的家人不是在你手里吗,你还怕他倒戈?”   “他们是在我手里没错,可人要是到了万般无奈的时候,什么绝情的事做不出来?倘若李安俨为了保命,宁可牺牲他的家人呢?”   “左一个万一又一个倘若,如此前怕狼后怕虎,那还打什么天下?!”侯君集知道自己的吏部尚书马上就要当到头了,若不尽快行动,局势将对自己非常不利,是故极力坚持,“咱们这回要干的,本就是惊天动地、九死一生的大买卖,哪能不冒风险?像你这么畏首畏尾,那索性啥也别干了,大家趁早散伙吧!”   李承乾听他越说越难听,不禁蹙眉道:“侯尚书,咱们这不是在商量吗?我也没说一定就不干了,你何必急成这样?再说了,父皇准不准吴王的奏议还不知道呢,若是父皇否了,咱们的计划不就可以照常进行了吗?”   侯君集这才撇了撇嘴,不再言语。可没过多久,就又瞅着窗外的天色,嘟囔道:“这个汉王就是磨叽,打听个消息也要这么久!”   “君集兄少安毋躁。”谢绍宗方才被他一顿数落,此刻却仍不愠不恼,微笑道,“反正今日必有准确消息。”   话音刚落,在门外放哨的封师进轻轻推开房门,然后李元昌便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三人的目光立刻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怎么样?”李承乾紧张地看着他。   李元昌神情似乎有些沮丧,走到李承乾食案边坐下,抓起案上的酒盅,仰起头一饮而尽,却始终一言不发。其他三人不禁相顾愕然。   “到底怎么样,你倒是说话呀!”李承乾急了。   李元昌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嘿嘿一笑:“皇兄否了,没同意让吴王带人进驻百福殿。”   三人闻言,总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好消息,你干吗摆一张臭脸?”李承乾不悦道。   “我就是逗逗你们。”李元昌嬉皮笑脸。   “都什么时候了,王爷还有心思开玩笑?!”侯君集忍不住爆了粗口。   李元昌脸色一黑,正要回嘴,李承乾赶紧道:“行了行了,都别废话了,赶紧各自回去准备吧,明晚的行动按原计划进行。”   说完,李承乾便率先离开了栖凰阁,接着侯君集和李元昌也各自离去。谢绍宗却不慌不忙,又在雅间里坐了小半个时辰,才慢慢起身走了出去。   华灯初上,正是平康坊的夜生活开始的时候。栖凰阁大门外的街道上,行人熙攘,车马川流。没有人注意到,大门斜对过的一个暗处,停着一架不新不旧的待雇马车。此刻,车夫正歪躺在座位上,脸上盖着斗笠,似乎在打盹。   不时有客人过来,想雇他的车,却都叫不醒他,只好另找他人。   过了一会儿,谢绍宗低着头,带着几名贴身随从匆匆步出栖凰阁。这时,对面打盹的那个车夫忽然醒了。他伸了个懒腰,然后把斗笠戴在了头上,笠檐压得很?低。   此人正是袁公望。   谢绍宗紧走几步,登上早已候在门口的自家马车,那几名随从也各自骑上马,一行人前呼后拥地离开了。   袁公望暗暗一笑,随即提起缰绳一抖,轻轻“驾”了一声,马车应声启动,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大约一炷香后,栖凰阁后院一扇紧闭的小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黑影闪身而出。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光线昏暗,此人又穿着杂役常穿的褐色布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若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出来。   此人警惕地看了看左右,旋即朝右首的巷口快步走去。   事实上,这个人才是真正的谢绍宗,方才从大门离去的人是他的随从假扮的。为了避免被人跟踪暴露行藏,谢绍宗可谓煞费苦心。他料定,即使有人想盯他的梢,也想不到他会乔装成杂役,独自一人从栖凰阁后门离开。   然而,谢绍宗失算了。   他刚一没入漆黑的夜色中,便有一道黑影从不远处的屋顶上跃起,仿佛一个鬼魅,悄无声息地从背后跟上了他。   这个人正是郗岩。   他埋伏在这里,正是奉了萧君默之命。 第十二章 政变   萧君默往太极宫的方向瞟了一眼,淡淡道:“看见那些森严巍峨的宫阙了吗?那里就是大唐的心脏。今夜,就有人处心积虑要捅它一刀。”   正月十五上元节,是唐代最隆重的节日之一,举国上下,普天同庆。   长安城在一年之中,仅于正月十五和前、后各一日开放夜禁。这三天,整个帝京火树银花,张灯结彩,游人如织,车马如龙,可谓“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尤其是上元节之夜,长安城中不论王公贵戚还是黎民百姓,都会通宵达旦地聚宴庆贺、夜游观灯、燃放烟火,尽情享受这一年一度的良辰美景。   这一天的太极宫百福殿,更是装点得美轮美奂、富丽堂皇。大殿内外挂满了造型各异、别致精美的大小花灯,令人赏心悦目。   百福殿位于两仪殿之西,前有百福门。武德九年三月,高祖李渊曾在此宴见各地来京的朝集使。李世民即位后,也曾多次在此殿与四夷使者和王公大臣聚宴。   夜,戌时整,百福门缓缓开启,上百位亲王、王妃、公主、驸马、元勋老臣、诰命夫人鱼贯而入。李承乾与李元昌、杜荷缓步经过百福门,走进殿庭。他目光一扫,看见该殿的五十名“禁军”士兵大概分成了三拨:第一拨十人,守在百福门;第二拨二十人,束立于甬道两侧;第三拨二十人,分立于殿门两侧。   当然,这五十人中,有二十五人是李承乾的东宫侍卫。   按照李承乾的要求,这批人并未与李安俨的手下平均混搭,而是有五人守在百福门,另外二十人全部放在了百福殿的殿门两侧。如此安排,自然是为了确保在行动开始后,李承乾能够在第一时间命令自己人进殿控制李世民。   此刻,李承乾发现,李安俨的确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计划:殿门两侧果然都是自己的东宫侍卫,领队的是一名叫韩聪的千牛备身。   迈进殿门的时候,李承乾跟韩聪暗暗交换了一下眼色。   按计划,宴席进行到一半时,李承乾将以“掷酒壶、踹食案”为号发出命令,然后韩聪便要率众杀入,劫持李世民。   身为太子,李承乾的座席位于大殿左首的第一位;第二位是晋王李治,第三位是吴王李恪,其他皇子依长幼依次排列。李元昌、杜荷、李道宗、尉迟敬德等人,则分列于大殿右首就座。其中,李道宗是以资深郡王的身份出席,尉迟敬德则是以元勋老臣的身份出席。   李世民坐在御榻上,面带笑容,看上去心情不错。李承乾上前见礼时,忍不住想象待会儿劫持父皇逼他下诏退位的情景,心中不由既紧张又兴奋。忽然,他注意到了父皇额上的皱纹和斑白的两鬓,一时竟隐隐有些伤感。   对不起父皇,并非儿臣不忠不孝,一心要篡夺您的皇位,而是魏王、吴王他们对儿臣虎视眈眈,令儿臣深怀忧惧、寝食难安,所以儿臣只能铤而走险、孤注一掷,正如您在武德九年迫于无奈,才发动了玄武门之变一样。   原谅我吧父皇,儿臣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   直到行礼完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李承乾心里还一遍遍地念叨着这几句?话……   不一会儿,赵德全尖着嗓子高声宣布宴席开始。李世民端起酒盅,照例讲了一番应景的吉祥话。众宾客一同起身,纷纷举杯,齐声念了一堆歌功颂德的祝酒词,然后君臣同饮了杯中之酒,宴席才算正式开场。   宴会的第一个节目,照例还是演奏《秦王破阵乐》,跳“七德舞”。自李世民即位后,每回宫宴必有此乐舞,以示不忘本之意。李承乾从小到大,已观听过无数遍,对此早已兴味索然,加之行动在即,心中紧张,一时竟怔怔出神。   “大哥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吗?”   乐舞不知何时已经结束,宴会进入了自由敬酒的环节。吴王李恪手里端着酒盅,正微笑地站在他面前。   李承乾回过神来,缓缓起身,矜持地笑笑:“三弟莫不是一直在留意我,否则怎知我有心事?”   “大哥这么说就冤枉我了。是你自己神游天外,谁人看不出来,何须我特别留?意?”   “别人我就不管了。只是你目光如炬,让我这个做大哥的未免有些害怕呀!”   李恪哈哈一笑:“大哥真会说笑。您贵为大唐储君,何须怕我这个庶出的弟?弟?”   “三弟智勇双全、英武过人,唯一可惜的便是庶出。”李承乾忽然凑近他,低声道,“如若不然,父皇说不定早就立你为太子了。”   “大哥这么说,好像在怀疑我有夺嫡之心哪!”李恪保持着笑容,“若是让父皇听了,岂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李承乾邪魅一笑,“若你并无此心,就算父皇听了,又能拿你怎么样?”   “话也不能这么说。自古以来,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事还少吗?如若问心无愧便可万事大吉,那世上又怎会有冤狱呢?”   “放心。父皇天纵圣明,又那么喜欢你,岂会让你坐冤狱?除非……”李承乾又凑近了一点,鼻子都快蹭上李恪的脸了,“除非,你真的心怀不轨,让父皇抓住了把柄。”   “大哥你真有意思,本来没影的事,倒被你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李恪晃了晃手上的酒盅,笑道,“这酒举得我手都酸了,大哥能否赏脸,让小弟敬你一杯?”   “抱歉三弟,我今日有些不适,这酒我还真喝不下。”李承乾背起双手,淡淡?道。   李恪举杯的手僵在半空,眉毛一挑:“大哥真的不给我这个面子?”   “我说过了,今日身体不适。改天我做东,一定陪三弟喝个痛快。”   二人正僵持间,脸色酡红的李治忽然举杯凑上前来:“大哥,三哥,值此良辰美景,正应一醉方休,何必改天呢?来,小弟我敬二位大哥一杯!”   “小孩子家,喝那么多酒干吗?吃你的菜!”李承乾袖子一拂,坐了下去。   李治窘迫:“大……大哥,我都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来吧九弟,既然大哥不喝,那咱俩喝一杯。”李恪说完,把酒一饮而尽,亮出杯底。李治憨憨一笑,也赶紧把自己的酒喝了。李恪若有似无地瞟了李承乾一眼,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御榻之上,李世民与一旁的赵德全谈笑风生,事实上已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正当李世民在百福殿举行宫宴的同时,长孙无忌也正在皇城的尚书省宴请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刘洎、岑文本、侯君集、杜楚客、刘德威等人都在列,就连被停职了大半年的房玄龄也被邀请来了。   由于没有皇帝在场,这里的氛围轻松了不少。而且,这是长孙无忌第一次以首席宰相的身份主持百官宴会,也有意制造和乐气氛,所以宴席一开始,便主动讲了几则最新的坊间趣闻,把众官员逗得哄堂大笑。   侯君集表面上跟着众人说笑,实则内心却隐隐不安。   因为他发现,今日赴宴的官员中少了一位重要人物——李世勣。   “刘侍中,”侯君集终于忍不住,跟坐在隔壁的刘洎打听了起来,“这李世勣将军怎么没来?不会是去赴圣上的宫宴了吧?”   “那不能。”刘洎道,“论爵位,李大将军只是国公,并未封王,岂能参加宫宴?若要以功臣元勋的身份论,他倒也名列其中,只是还排不上号。”   “朝中的功臣元勋这么多,迄今也没见圣上排过座次啊。”侯君集忽然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刘侍中怎敢断言李世勣就排不上号呢?”   刘洎一会儿时间已经喝了不少,此时已然微醺,话也多了起来,便笑道:“侯尚书焉知圣上就没有给功臣排过座次?”   侯君集感觉他话里有话,便凑近了一些,低声道:“刘侍中,您位居清要,且深受圣上信任,可曾听圣上讲过这方面的事?”   刘洎呵呵一笑,卖起了关子:“即便是有,刘某也不敢乱讲啊!”   侯君集赶紧帮他斟了一杯酒,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容:“思道兄,咱俩的交情也不算浅吧,您怎么还跟我保密呢?”   刘洎想,侯君集毕竟也是吏部尚书,且资历深厚,总不好太驳他面子,便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门道:“此事尚属机密,侯尚书知道就好,切不可外传!”   “这是当然。”侯君集一喜,“侯某自有分寸。”   刘洎凑到他跟前:“前几日,圣上拟了一份开国功臣名单,交给了阎立本,让他绘制画像,事后准备挂在凌烟阁。”   “功臣名单?”侯君集睁大了眼,“有多少人?”   “二十四人。”刘洎看着他,微微一笑,“侯尚书放心,您的大名也在其?中。”   侯君集闻言,稍感安慰,赶紧问:“谁排名第一?”   刘洎笑而不语,朝坐在首座上的长孙无忌努了努嘴。   “果不其然!”侯君集撇了撇嘴,“那,房玄龄呢?”   “第五,仅次于魏徵。”   “尉迟敬德呢?”   “第七,在高士廉之后。”刘洎说着,瞥了他一眼,“侯尚书只顾着关心别人了,您自个的名次都不问问?”   “我自己?”侯君集自嘲一笑,“可想而知,别垫底就谢天谢地了。”   前几年他率部远征西域,平灭了高昌,却只因私吞了一些财宝,凯旋回朝后不仅没有论功行赏,反倒被李世民丢进了监狱。想起这事,侯君集心头的怒火就噌噌地往上蹿。虽说后来李世民赦免了他,可从此便对他日渐疏远,如今给功臣排座次,侯君集又岂敢奢望李世民让他名列前茅?   “侯尚书也不必妄自菲薄嘛。”刘洎道,“您的排名虽然不算靠前,但也不至于垫底。”   “敢问,我到底排在几位?”   “十七。”   侯君集苦笑了一下。这个结果,只能说给他留了面子,却远远低于他的期望。想当年,他和尉迟敬德可以说是玄武门之变中最重要的两员悍将,因为当时就是他们两个跟随李世民入宫控制了高祖。要论功勋,他无论如何也该排在十名之内,至少也得在尉迟敬德之后,位列第八吧?   若能如此,他今天也就跟尉迟敬德一样,有资格参加百福殿的宫宴了。   想到这儿,侯君集忽然反应过来,不禁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今日政变若能成功,自己就是新朝首屈一指的大功臣了,何必稀罕李世民的功臣座次?!   “侯尚书,”见他发愣,刘洎便碰了碰他,“想知道,在凌烟阁的这个功臣排位中,哪几个是真的垫底的吗?”   侯君集回过神来:“刘相公请讲。”   “倒数第一,秦叔宝;倒数第二,李世勣。”   侯君集哑然失笑。   怪不得刘洎刚才那么肯定,说李世勣没有资格参加宫宴,原来他才是垫底的。想来,这李世勣定然是近来追查天刑盟不力,让李世民深感不满,才会被放在这么靠后的位置。   “刘相公,你说说,”侯君集回到了最初的话题,“李世勣若没去宫里赴宴,这尚书省总该来吧?他连这儿都不来,岂不是太不给长孙相公面子了?”   “倒也不能这么说,据我所知,他今晚好像在自己的衙门犒劳属下呢。”   侯君集一听,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玄甲卫衙署与尚书省不过一街之隔,若此消息属实,那么他一动手,玄甲卫必定察觉,顷刻之间便可杀过来,足以在兵力上对他形成压倒性的优势!   这如何是好?!   他今夜只带了百来个精锐亲兵潜入皇城,此刻正埋伏在尚书省的围墙外,本以为对付尚书省的数十名守卫和长孙无忌这些文官绰绰有余,却万万没料到李世勣和他的手下会凭空出现!   往年上元节,玄甲卫都是放大假各回各家的,今年怎么突发奇想要聚宴了呢?会不会是李世勣事先听到了什么风声,才假意以聚宴为名,集合部众防范变?故?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只能不顾一切往前冲了。即使李世勣早有防范,自己也只能拼死一搏!只要劫持长孙无忌和百官,占领尚书省,自己就掌握了先机,不怕李世勣不乖乖就范!   想到这里,侯君集再也坐不住了,便找了个由头悄然离席,然后匆匆赶到尚书省大门外,找到埋伏在暗处的亲兵领队侯七,命他立刻带人去玄甲卫侦察。   侯七领命而去。   一炷香后,侯七便又摸了回来,面露喜色道:“主公,玄甲卫的人确实在聚宴,不过个个喝得烂醉如泥,依属下看,根本不足为虑。”   侯君集暗暗松了口气,不过仍不太放心,沉声道:“你带上三十个弟兄,去玄甲卫门外埋伏,以防有诈。倘若他们有任何异动,即刻格杀!”   “遵命。”侯七随即带人离开。   侯君集接过身旁亲兵递过来的一把横刀,唰地抽了出来,环视余下的六七十人,慨然道:“弟兄们,皇帝无道,听任小人阴谋夺嫡、谋害太子,我侯君集身为大唐的开国元勋,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小人祸乱社稷,令太平盛世毁于一旦!所以,为了家国大义,为了天下苍生,咱们今夜就要把那个昏聩的皇帝拉下马来,辅佐太子登基继位。过了今夜,你们个个就都是新朝的首功之臣,这辈子定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弟兄们,成败在此一举,有种的就随我杀将进去,无论何人阻拦,一律格杀勿论!”   众亲兵闻言,无不摩拳擦掌、双目放光。   “走!”侯君集横刀一挥,率先朝尚书省大门走去。众人抽刀出鞘,紧随其?后。   魏王府的后院,有一座清净雅致的佛堂,堂上供奉着西方三圣的檀木雕像:中间一尊是阿弥陀佛,其左边是观世音菩萨,右边是大势至菩萨。   此刻,佛像前的一座铜香炉上点着三炷香,一阵青烟袅袅升腾。   李泰和苏锦瑟并肩坐在佛前的两个蒲团上,两人都微闭双目。   “锦瑟,今夜危险至极,你其实不该来的。”李泰道。   “正因如此,奴家才要来。”苏锦瑟道,“你和我爹都置身于危险之中,你让奴家一个人待在家里,怎能心安?”   李泰叹了口气,扭头看着她:“对不起锦瑟,我近日闭关持戒,多有不便,把你冷落了……”   苏锦瑟也睁开眼睛,嫣然一笑:“殿下别这么说。只要殿下心中有奴家,奴家便心满意足了。”   李泰定定地看着她,忽然握住她的手:“锦瑟,过了今夜,太子必定垮台,若父皇能让我入主东宫,我一定会设法给你一个名分。”   “但愿殿下心想事成,得偿所愿。至于奴家,有没有名分并不重要……”   “不。这是我的承诺,我说到就一定做到!”   苏锦瑟闻言,心中大为感动。   此时,在魏王府的四周,正有数百名精壮男子混杂在观赏花灯的人潮中,从各个方向不紧不慢地向魏王府靠近。   为首之人正是谢绍宗。   他亲率百余名羲唐舵的精干手下,正策马从魏王府南面的横街自东向西而来。   魏王府的正门就开在延康坊的南边坊墙,谢绍宗本人将率这队人马担任主攻,从正面突入,另外三个方向也各安排了一队人马。   片刻后,谢绍宗将在魏王府南门前燃放八束五色烟花,以此为号,四路人马同时对魏王府发起突袭……   上元之夜的平康坊,各家青楼为了招揽客人,也为了显示排场,无不在花灯的设计和制作上投入重金,竞相夸饰,于是满坊的花灯千姿百态、争奇斗艳,把相邻诸坊的众多百姓都吸引了过来,因而大街小巷都被车马行人挤得水泄不通。   今日天公作美,夜空一片晴朗,一轮皎洁的圆月孤悬中天。   清冷的月光下,平康坊东南隅一处高高的屋脊上,竟并肩坐着两个人。   他们就是萧君默和楚离桑。   萧君默日暮时分潜入崇德坊乌衣巷的王宅,找到了楚离桑,说带她到平康坊观灯。楚离桑当然很高兴,但一听是平康坊那种烟花柳巷之地,不免诧异,说满城都是花灯,为何要去那种地方。萧君默说平康坊的花灯最好看,整个长安城罕有其匹。楚离桑没再说什么,便随他来了。   不料一进平康坊,顿见人山人海,一眼望过去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楚离桑顿时泄气,说你是带我来观灯还是来看人的。萧君默笑而不答,拉起她的手,喊了一声“上”,就带她跃上了街边的屋檐,然后笑道:“举头望月,俯首观灯,红尘纵有万般扰攘,岂能碍我自在独行?”   楚离桑仰头望了望皎洁的明月,又俯视周遭那些造型各异、美轮美奂的花灯,再看看脚下涌动的人潮,听着耳旁喧嚣的市声,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既喧闹又宁静的感觉。   “算你聪明。”楚离桑道,“不过你刚才说错了,你今夜可不是‘独行’。”   “对,方才说的是我往年独自观灯的感受。”萧君默说着,忽然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可今年不同了,有你相伴,所以这话应该改成‘红尘纵有万般扰攘,岂碍你我执手同行’?”   楚离桑一听“执手”二字,蓦然想起了《诗经》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诗句,脸颊微微一红,道:“大庭广众的,我可不与你执手。”   “哪有大庭广众?你放眼看看,现在整个长安城之上,不就只有你跟我吗?”萧君默仍旧直视着她,旋即不由分说抓起她的手,“来吧,来看看这只属于你我二人的长安。”   萧君默说完,便拉着她在屋脊上奔跑了起来。   楚离桑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阵阵温热,心想这上面的确也无旁人,便也悄悄用劲握牢他的手,跟着他飞快地跑了起来。   就这样,两人在红尘万丈、繁华喧嚣的长安之上,尽情享受着另一个只属于他们的美丽而宁静的长安。他们时而奔跑,时而驻足,时而执手漫步,时而并肩而?坐……   此刻,他们坐在一座三层楼阁的屋脊上,楚离桑环顾四周,不禁感叹道:“长安真美!”   “是啊,所以很多人都想把它据为己有,千方百计想做长安的主人。”萧君默若有所思,“可无论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还是市井坊间的万千百姓,都沉醉在这盛世太平之中,又有几人知道,在这美丽祥和的景象背后,有多少阴谋和杀戮正在酝酿,正在发生……”   楚离桑听出了弦外之音,蹙眉道:“你指什么?”   萧君默往太极宫的方向瞟了一眼,淡淡道:“看见那些森严巍峨的宫阙了吗?那里就是大唐的心脏。今夜,就有人处心积虑要捅它一刀。”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楚离桑却悚然一惊:“是谁?”   “大唐太子,李承乾。”   “他想干什么?”   “劫持皇帝,篡夺天下。”   楚离桑吓得跳了起来,睁大眼睛道:“那你还有闲心坐在这儿?!”   “不然我该在哪儿?”萧君默微笑地看着她。   楚离桑看他如此镇定,心下明白几分,又坐了回去,道:“你一定是事先向皇帝告发了吧?”   萧君默摇摇头。   “没有?”楚离桑大为惊诧,“你为何不告发?”   “我调动了天刑盟潜伏在禁军中的人,打入了东宫内部,才掌握了太子政变的计划。”萧君默道,“我若是提前告发,必然要向皇帝解释这一切。那你说,我该怎么解释?告诉他我就是天刑盟盟主,而那个禁军将领也是我的人吗?”   “这……这些当然不能说。”楚离桑道,“你可以说你动用的是玄甲卫的身份和权力啊,玄甲卫不是专门侦办大案的吗?”   “玄甲卫再有能耐,也没那个权限和胆量支使皇帝身边的禁卫将领吧?”   楚离桑眉头一皱:“这倒也是。”   “所以,我只好保持沉默了。”萧君默摊摊手。   “可你总不会作壁上观吧?”楚离桑盯着他,“你一定把防范措施都做好了,对不对?”   “我为何不可作壁上观?”萧君默故意逗她,“反正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人,他绑架过你和你爹,还差点要了你们性命。我这么做,不是替你和你爹出一口恶气?吗?”   “别逗我了。”楚离桑白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睚眦必报的人。假如太子谋反得逞,社稷必定分崩离析,到时候别说长安,整个天下都会大乱。我怎么会不考虑这些?你又怎么会不懂我?”   “对,我懂你,你也懂我。”萧君默笑,“这就是世人常说的心心相印吧?”   “错,这叫英雄所见略同!”楚离桑又娇嗔地白了他一眼,“别废话了,快告诉我,太子的谋反计划是什么,你又是怎么防范的?”   萧君默这才收起笑容,目光渺渺地望向太极宫:“咱们说话这会儿,太子很可能已经动手了……”   百福殿中,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宴会已接近高潮。   按原计划,杜荷此时便应借故离开百福殿,到附近的千秋殿和承庆殿召集事先潜伏进来的东宫兵,带他们包围百福殿,配合李承乾行动。   然而,让李承乾意想不到的是,酒过三巡之后,杜荷刚想离席,就被喝得满脸通红的尉迟敬德给拦了下来,硬要叫他一块喝。杜荷无奈,只好陪他喝了两杯,可尉迟敬德还是不依不饶,骂他喝酒跟娘们似的,一点都不痛快。杜荷满心恼怒,却又不敢发作。   李承乾心下焦急,频频给李元昌使眼色。李元昌赶紧上前解围:“尉迟将军,人家驸马爷喝多了内急,你总得让人家上一趟茅房,回来再跟你喝吧?”   尉迟敬德两眼一瞪,粗声粗气道:“他内急你咋知道?莫非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李元昌看出这老家伙已经醉了,懒得跟他计较,笑道:“老将军兴致这么高,不如让本王陪你喝几盅?”   “王爷此话当真?”   “这还有假?”   “好!”尉迟敬德忽然抓过食案上的一只酒壶,往他手里一塞,“要喝就喝个尽兴!”   李元昌慌忙接住,却登时傻眼。   趁二人说话的当口,杜荷拔腿想溜,不料尉迟敬德反手一捞,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臂:“驸马爷,咱的事还没完呢,你就想溜?”说着也抓起一只酒壶塞给了他,然后自己操起一壶,哈哈大笑道:“来,有种的话,咱仨就一块把这些酒干了!”   李元昌和杜荷面面相觑,都哭笑不得。   “怎么,都了?”尉迟敬德一脸不屑,“你俩还是不是爷们?”   就在三人僵持之际,坐在尉迟敬德邻座的李道宗看不过眼,便走了过来:“我说尉迟,你就节制一下吧,哪有人像你这么喝酒的?”   尉迟敬德斜眼看他:“你不服吗?不服你也来呀!”   李道宗苦笑了一下,凑近他,低声道:“敬德兄,这可是在宫里,不是你自己府上,况且圣上还在这儿呢,你就别让汉王和驸马爷难堪了,万一闹起来对谁都不?好……”   “李道宗,你把话说清楚,啥叫我让他们难堪了?我跟他们喝酒是看得起他们,若换成你,一个小小的江夏郡王,我尉迟敬德还瞧不上呢!”   李道宗一听,脸上顿时挂不住了,正色道:“敬德兄,我是看在多年的交情上才对你好言相劝,你可别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少教训我!”尉迟敬德怒目圆睁,“老子今儿高兴,爱怎么喝就怎么喝,关你李道宗鸟事?!”   “尉迟敬德,你嘴巴放干净点!”李道宗也怒了,“这儿可是太极宫,容不得你放肆撒野耍酒疯!”   “哟嗬,还跟老子来劲了!”尉迟敬德狠狠把手上的银质酒壶往地上一掼,抡起拳头,不由分说砸在了李道宗的右眼上。   李道宗猝不及防,仰面跌坐在地。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李元昌和杜荷不禁大惊失色,一时竟手足无措。   李承乾霍然起身,脸上写满了惊骇。   李恪淡淡地瞟了李承乾一眼,不动声色。   附近的皇亲国戚们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不过隔得较远的大部分宾客并未察觉,依旧在推杯换盏、笑语喧哗。直到看见皇帝李世民面无表情地离开御榻,一步步走了过来,整座嘈杂的大殿才慢慢归于沉寂。李道宗慌忙从地上爬起,右眼眶黑了一圈,神情煞是狼狈。   李世民走到尉迟敬德和李道宗中间,左右看了看,冷笑:“打呀,怎么不打了?二位都是我大唐的开国元勋,都是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主,今儿倒在这里对上了!很好,那就当着朕和众位宾客的面,好好打一场,让朕看看二位是不是宝刀未老,也让大伙开开眼,领略一下二位老将的雄姿和风采!”   李道宗大为尴尬,赶紧跪地叩首:“圣上恕罪,臣与尉迟将军只是……只是闹了点误会,并非打架斗殴,还望圣上明察。”   此时尉迟敬德也终于清醒过来,急忙跟着跪下:“对,李尚书说得对,臣和李尚书只是闹着玩的,并没当真……”   “闹着玩?”李世民冷笑,“你们俩加起来都一百岁了吧,玩性还这么大?既然你们童心未泯,不如朕就放你们回家去含饴弄孙好了。如此一来,你们可以玩个尽兴,朕也眼不见为净,岂不是大家都好?”   李道宗和尉迟敬德面面相觑,都不敢答言。   此时,李承乾就站在李世民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右手紧紧抓着那根从不离身的金玉手杖。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仿佛随时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尉迟敬德这一闹,原定的计划就被彻底打乱了。   本来李承乾的计划是:让杜荷去千秋殿和承庆殿,召集事先埋伏在那儿的百余名东宫侍卫,带他们过来包围百福殿;与此同时,守在殿门外的韩聪在听到酒壶掷地的声音后,便要做好准备,只等第二个信号——李承乾踹翻一张食案,便带人冲进来,劫持皇帝和众宾客。   可是,该死的尉迟敬德方才碰巧掷了酒壶,韩聪一定会误以为这是李承乾发出的信号,现在肯定都已经拔刀出鞘了!   然而,杜荷眼下出不去,也就通知不到千秋殿和承庆殿的人手。李承乾不免担心,如果以现有殿门外这五十人发起行动,李安俨那二十五名手下能否听命于己?万一待会儿他们慑于父皇的赫赫天威而临阵倒戈怎么办?   李承乾焦灼地思考着对策,额头瞬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李世民忽然沉声一喝:“来人!”   李承乾心头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上的金玉手杖。他的手背因过于用劲而青筋暴起,每一根手指的关节都在微微颤抖。   听到皇帝的喝令声,外面的“禁军”不太正常地沉默了一小会儿,才把殿门推开,然后韩聪便带着十九名手下大步跨进殿门,径直朝李世民走了过来。   一般而言,大殿的守卫听到皇帝召唤,通常只会进来二人或四人,此刻却一下进来了二十个人,这绝对不正常!何况他们的表情都那么奇怪,面孔又都那么陌?生!   李世民目光如电,倏然射向韩聪:“站住!”   天子的威严果然是无法抗拒的——韩聪等人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齐齐停下了脚步。   李世民正待继续喝问,耳边忽然传来“铿”的一声轻响,余音悠长。   这显然是某种兵器出鞘的声响,却又不同于刀剑。今夜宫宴,任何人都不许携带兵器上殿,到底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李世民当然不会想到,在他身后抽出兵器的人正是李承乾;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李承乾的兵器居然是从那根片刻不离身的金玉手杖中抽出来的——这是一把二尺来长、造型极为罕见的“细剑”;由于剑身很窄,所以到了剑锋之处已然收缩为三棱之状,看上去更像是一把尖锐的锥子。   此刻,李承乾正用这把独一无二的细剑抵住了李世民的后颈。   事已至此,除了立刻劫持父皇,他已别无选择。   见此一幕,所有人不禁都目瞪口呆,整座百福殿一下子鸦雀无声。   李恪静静地看着李承乾,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尚书省位于皇城承天门大街的东侧,是一座前后七进的庞大建筑,今夜聚宴之地是在第四进的都堂。侯君集率众杀入后,由于守卫毫无防备,所以纷纷被杀。侯君集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不消片刻便杀到了都堂前的戟门处。   此刻,长孙无忌和众官员仍旧在灯火通明的堂上开怀畅饮,喧哗之声阵阵传出,丝毫没有人意识到一股杀机已逼至眼前。   侯君集站在戟门之下,远远望着长孙无忌春风得意、笑逐颜开的样子,眼中射出一道寒光。   他手握滴血的横刀,走下台阶,大步跨入庭院,踏着青石甬道朝都堂步步逼?近。   六七十名亲兵紧随在他身后,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兴奋和贪婪的光芒,仿佛一世富贵就在前方,唾手可得。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直到侯君集率众行至庭院中央,堂上的官员们依旧毫无察觉。   就在此时,都堂两侧回廊同时发出了一阵弩箭破空的啸声。紧接着,一连串近在咫尺的噗噗声便传入了侯君集的耳膜。   侯君集猛然刹住脚步。   他知道,这是弩箭刺入皮肉的钝响。   声音响过,他左右两边的十数名亲兵便都捂着喷血的脖子,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侯君集脸上泛起一抹苦笑——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一群黑影从都堂正门两侧的暗处走了出来。与此同时,都堂的屋顶上和庭院两侧回廊的屋顶上,倏然站起了一排排身着黑甲的弩手,手中的弩机全都瞄准了庭院中央的侯君集及其手下。   正面的那群黑影慢慢走到十步开外站定,然后为首之人又往前迈了一步,才开言道:“侯尚书,今天是上元节,普天同庆,明月高悬。如此祥和美丽的夜晚,似乎不太适合杀人吧?”   果然,不出侯君集所料,此人正是李世勣。   “李世勣,你是怎么知道我要在今晚动手的?”侯君集现在最想知道的便是这件事。   “碰巧而已。”李世勣微微一笑,“值此良辰美景,我本想召集弟兄们好好喝几盅,可你却生生坏了我的雅兴,硬要给我找活干,你说你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你放屁!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侯君集怒火中烧,“你到底是从哪儿听到了风声?”   李世勣叹了口气,摊摊手:“你不信我也没办法。行了,事已至此,你问那么多也没用。放下武器吧,今天过节呢,别再死人了。”   这时,长孙无忌、刘洎、岑文本、房玄龄及众官员听到动静,无不惊诧,纷纷走到门口,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却被桓蝶衣拦住了。   “长孙相公,诸位相公,现在外面不安全,请暂且不要出来。”   “到底出了何事?!”长孙无忌大惑不解。   “有人阴谋造反,带兵闯入尚书省,企图劫持您和百官,外面的几十名守卫都已经被他杀了。”   “什么?!”长孙无忌既惊且怒,“是何人如此大胆?”   “吏部尚书,侯君集。”   闻听此言,长孙无忌等人无不面面相觑。刘洎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庭院中,侯君集的亲兵们惊恐万状,纷纷望向主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侯君集面色如铁、眉头深锁,却更紧地握住了手中的横刀。   “侯尚书,你可要想清楚了!”李世勣加重了语气,“你手底下这六七十条人命,是生是死都在你的一念之间。你若执迷不悟、一错再错,明天一早,这长安城就又要多出几百个孤儿寡母了!”   闻言,侯君集身旁的一个亲兵越发惊惧,低声道:“主公,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咱们还有退路,要不……撤吧?”   很显然,李世勣和他的手下是从尚书省后门进入,然后埋伏在此的,如果幸运的话,现在尚书省前门——也就是侯君集他们刚刚杀进来的地方——应该还没有伏兵。这个亲兵所谓的“退路”,便是指此。   侯君集犹豫片刻,才重重叹了口气:“撤!”   亲兵们如逢大赦,簇拥着侯君集迅速后撤。   站在李世勣侧后的裴廷龙见状,眼中杀机顿炽,趋前一步道:“大将军,给弩手下令吧,这些人个个该死!”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此时只要李世勣一声令下,三个方向的弩手同时发射弩箭,足以把侯君集和他的手下们全都射成刺猬。   “我刚才说过,”李世勣淡淡道,“如此美好的一个夜晚,不应该再死人?了。”   裴廷龙一听,只好悻悻闭嘴。   那一头,侯君集和亲兵们刚刚退到戟门,还未迈上台阶,便又被一队突然杀到的玄甲卫挡住了去路。侯君集定睛一看,为首之人正是新近晋职的玄甲卫旅帅罗?彪。   罗彪手里拎着一个东西,朝着他放声大笑:“侯尚书,这就要走了?你也太不仗义了,怎么着也得把你们家侯七带上吧!”说完便把手里的东西掷了过来。   侯君集下意识伸出手去,接住的竟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侯七的人头。   身旁的几名亲兵吓得退了好几步。   侯君集惨然一笑。   “侯府的人都给我听着!”李世勣远远喊话,“你们现在放下武器还来得及,我会向圣上陈情,只治你们的罪,不株连尔等家人。可要是你们一条道走到黑,那朝廷必将以谋反罪诛灭尔等三族!你们忍心让父母妻儿陪你们一块死吗?!”   众亲兵闻言,最后的防线终于崩溃,遂纷纷扔掉武器,一个个跪伏在地。   “你们这群孬种!都给老子起来!”侯君集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大?喊。   “侯君集,别顽抗了,给你自己留个后吧!”李世勣再次喊话。   侯君集却扔掉手里的人头,挥起横刀,嘶吼着朝李世勣扑了过来。   裴廷龙等人正要上前,李世勣伸手一拦:“机会难得,谁也别跟我抢,让本官练练手。”说完,缓缓抽出腰间的龙首刀,迈着沉稳的步履朝侯君集迎了过去。   这两人都是久经沙场、戎马半生的武将,功夫都不弱,所以一交上手便杀得难解难分。此时局面已经控制住,长孙无忌等人便都走出了都堂,远远观战。但见两条身影紧紧缠斗在一起,兵刃相交处火花四溅,一时间竟难分胜负,把一众文官看得心惊胆战。   然而,侯君集终究年长李世勣七八岁,且功力也稍逊一筹,数十回合后便脚步虚浮,渐落下风。李世勣瞅准一个破绽,一刀将其横刀格开,同时左手肘朝其胸部狠狠一击。侯君集横刀脱手,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   李世勣一招得手,旋即抢身上前,未等侯君集爬起,手中的龙首刀便抵在了他的胸膛上。   “侯尚书,请恕我直言。”李世勣一脸讥嘲,“都说岁月不饶人,你的身手可远远不比当年了!”   侯君集面如死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李承乾的剑尖抵上李世民的后颈,百福殿的气氛便瞬间凝固了。   李世民不必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承乾,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李世民淡淡道,那语气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在跟儿子聊家常而已。   “儿臣知道!”李承乾大声道,声音因紧张激动而颤抖,“儿臣已经受够了,只能破釜沉舟!父皇,都怪您太偏心,纵容四弟夺嫡,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赵德全一直跟在皇帝身边,此刻早已吓得脸色煞白,便恳求道:“太子殿下,刀剑无眼,千万别伤着大家,有什么话咱好好说……”   “你闭嘴!”李承乾厉声一吼,“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赵德全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言语了。   “承乾,就因为朕宠爱青雀,你就要杀朕吗?”李世民的声音仍旧平静。   “不,儿臣不想杀您,只希望您退位!”   “如果朕说不呢?”   “您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   “哦?听你这意思,不还是想杀朕吗?”   “我……”李承乾语塞,只好转而对李元昌、杜荷和韩聪等人大喊:“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李元昌和杜荷各自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分别挟持了尉迟敬德和李道宗,韩聪则持刀逼住了李恪,其他十九名侍卫也挟持了一群公主和诰命夫人。这些女宾从未见过这等阵仗,纷纷发出尖叫,有两三个胆小的甚至当场晕了过去。   正当李承乾暗暗庆幸自己掌控了局面时,殿外庭院中那二十名真正的禁军也冲了进来。不过,他们并未帮李承乾挟持宾客,而是拔刀指向了李承乾和他的人。可李承乾等人手里都有人质,所以他们也未敢轻举妄动,只能持刀对峙。   李承乾吃惊地看着他们,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原本他还只是担心这些人会慑于父皇天威而倒戈相向,可现在看来,这些人分明一开始就不是自己这头的!   这也就意味着,李安俨也根本不是自己人!   李承乾心念电转,瞬间明白了一切。   现在看来,李安俨分明是假意投靠,目的是套取自己的全盘政变计划。可让李承乾百思不解的是:既然李安俨早就掌握了计划,为何不向父皇告发?难道是因为他的老母妻儿被自己挟为人质,他才不敢妄动?可到现在为止,他的家人还在自己手上,此刻的李安俨就全不顾惜了吗?   就在李承乾愣怔之际,一直沉默的李恪开口了:“大哥,放了父皇,我来当你的人质。”   李承乾冷笑:“你现在也是我的人质,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是吗?”李恪被韩聪和另外两名侍卫一起用刀指着,却毫无惧色,反而微微一笑,“就凭这三把千牛刀,你觉得会吓住我吗?”   韩聪闻言,不禁怒形于色,把目光转向李承乾,显然是希望他下达格杀命令。   李承乾看着李恪,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之色,但也只是稍纵即逝。很快,韩聪便看见太子朝他微微颔首,旋即狞笑着对李恪道:“吴王殿下,是你自找的,可别怪哥几个心狠手辣!”   话音未落,韩聪手腕一振,千牛刀便闪着寒光削向李恪的脖颈。与此同时,站在李恪侧后那两人也同时出刀,一刀刺向他的后心,另一刀则从半空当头劈落。   这三人皆为东宫的千牛备身,都是从贵胄子弟中严格遴选而来,资质优异,武功过人,此时同时对手无寸铁的李恪发动攻击,无疑是要一举置其于死地。   眼看李恪避无可避,连见惯了杀戮和死亡的李世民也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呼。   电光石火之间,李恪突然出手抓住了韩聪的刀刃,旋即身体急旋,堪堪避过后心那一刀,同时将手中千牛刀奋力一举,铿的一声挡住了当空劈落的那一刀。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有如行云流水,不禁把殿上众人都看呆了,连尉迟敬德、李道宗及一帮老臣都忍不住发出了喝彩。   李承乾更是看得瞠目结舌。   然而,千牛刀是一种异常锋利的兵刃,其“千牛”之名便取自“解千牛而芒刃不顿”之意,此刻李恪竟然徒手抓着刀刃,且硬生生扛住了当空一劈,他那只手掌定然皮开肉绽、受伤极重。   果然,一股鲜血从他的手掌中潺潺流出,啪啪嗒嗒落在了地板上。   韩聪万没料到李恪会如此勇猛,稍一愣神,李恪便已用左手抓住他的手腕,右手依旧抓着刀刃,两手同时用力一扳,那刀刃竟然直立了起来,接着把刀往上一送,刀尖便刺入韩聪的下颌,直接贯入头部,并刺破头盔自头顶穿出。   看到如此恐怖的景象,众人无不骇异,连李世民都赶紧别过头去,不忍细看。   另外那两人本欲再攻,见状也不由倒退了好几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李恪抽出千牛刀,刀尖唰地指向他们,刀锋上的脑浆竟甩到了二人脸上。仅仅这个动作,就把二人又逼退了数步。   然后,李恪缓缓转过身来,对着李承乾露齿一笑:“大哥,现在我可以换父皇了吧?”   李承乾早已变了脸色,持剑的手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李恪冷笑了一下,朝他走了过来。   “别过来!”李承乾手一抖,剑尖竟刺破了李世民后颈的皮肤,殷红的鲜血立刻渗出。   旁边的赵德全一看,急得都快哭了,却又无可奈何。   李恪见状,只好顿住脚步。   “李恪,你要是想换父皇也可以。”李承乾恼羞成怒,“那你就刺自己一刀,以表明你的诚意!”   李恪愣住了。   李世民脸色铁青,头也不回地厉声道:“承乾,做人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我这么无耻也是你逼的!”李承乾愤怒咆哮,几乎丧失了理智,“你对我从来都不满意,只是碍于我是嫡长子,碍于魏徵那些老臣反对,才不敢下决心废长立幼,对不对?可你又不甘心,只好私下纵容四弟夺嫡,想让我们兄弟俩自己斗,看谁更有本事。四弟去年设计陷害我,你明明知道,却处心积虑包庇他,无耻地欺骗天下之人,我说得对不对?这阵子你虽冷落了四弟,可一转眼又宠上了三弟,说白了,你心里不还是存着废立之念吗?今天当着这么多宗亲和老臣的面,你敢大声说一句,你从来都没想过要废长立幼、废嫡立庶吗?我天天要提防这个,提防那个,食不知味,寝不安枕,这样的日子我早就受够了!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都是你逼?的!”   李世民浑身一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其实早已知道李承乾对他心存不满,却没料到竟然有这么深的恨意。身为皇帝,身为父亲,竟然令自己的儿子深恨如此,不能不让李世民感到了一种锥心之?痛。   更让他感到痛苦的,还不只是这一点,而是李承乾这番话,其实在一定程度上道破了他内心的矛盾。   当然,在李泰夺嫡这件事上,李世民并没有像李承乾说的那么不堪,至少他不可能有意纵容李泰夺嫡,充其量只能说是无心之失。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过废长立幼、废嫡立庶的想法,甚至直到今天,这种念头也依然没有消失。   就此而言,李承乾的这番话就不能说全无道理。纵然他今晚的行为大逆不道,罪无可恕,但他的恐惧和愤怒却是可以理解的,并且足以令人同情。   想到这里,李世民的内心顿时充满了愧疚。   自己的亲生儿子、自己一手培养的储君竟然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都应该算是一个君父的失职和失败!   “承乾,如果杀了朕可以抚平你的心头之恨,那你就动手吧!”李世民凄然一笑,脸上写满了无尽的悲凉和沧桑。   李承乾的手又抖了一下,眼中竟然不由自主地泛出了泪光。   “大哥,我照你说的做,你放了父皇!”李恪突然一声大喊,旋即把千牛刀刺入了自己的大腿,登时血流如注。   李世民大惊失色,在场众人也不约而同发出了一片惊呼。   李承乾呆住了,没想到李恪真的会这么干。   李恪扔掉了千牛刀,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脸上竟仍旧带着一抹微笑。   就在这时,李承乾忽然感到脑袋发沉,两眼发黑,身体也随之摇晃了起来。李世民察觉,倏然转身,困惑地看着他。   李承乾持剑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   在身体失去平衡之前,他用尽全力对李世民露出了一个凄凉的笑容,然后便向后倒去。   李世民一个箭步冲上来,紧紧抱住了他:“乾儿!”   “父皇,对不起,儿臣也不想这样……”   李承乾闭上眼睛的时候,感到了父亲身上的温暖,那是一种暌违多年的早已忘却的温暖…… 第十三章 潜逃   一片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李安俨下了城楼之后,并未走入宫中,而是朝相反方向快步走去,转眼便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这就是我在百福殿和尚书省所做的安排。”   在平康坊一座高楼的屋脊上,萧君默将自己大部分的防范计划向楚离桑和盘托出。最后,他远远地望了太极宫一眼,道:“如果我所料不错,这会儿,太子身上的药力就该发作了。”   “药力发作?”楚离桑刚才并未听他说到这一块,顿觉诧异,“你让人给太子下药了?”   萧君默点头。   “你应该不会要他性命吧?”   “当然,只是在酒里下了点蒙汗药而已。”   “你是安排什么人下手的?吴王吗?”楚离桑大感好奇。   “宫宴上那么多人,到处都有眼睛盯着,吴王怎么有机会下手?”萧君默道,“事实上,我连安排人下药的事都没告诉他。”   楚离桑一惊:“为何不告诉他?”   “如果事先什么都知道,他的反应就不真实了,难免会露出作假的痕迹。”萧君默笑了笑,“皇帝是何等精明之人,岂能看不出破绽?所以,我故意隐瞒了一部分,就是想让吴王随机应变、临场发挥,这样才能取信于皇帝。”   楚离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接着刚才的问题问:“那你是安排什么人给太子下药的?”   “这个嘛,你暂且就不要问了。”萧君默神秘一笑,“该让你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楚离桑心想关于这场政变还有好些部分没弄清楚,大可不必纠缠这件小事,便又问道:“那魏王府那边你安排了吗?”   “当然。”萧君默道,“我给魏王送了一封匿名信,告诉他今夜会有一支不可小觑的江湖势力夜袭魏王府。”   “你说的这个江湖势力,是咱们天刑盟的人吗?”   萧君默点点头:“谢安的后人,羲唐舵的谢绍宗。”   楚离桑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你说过,魏王便是谋害你养父的凶手,你迟早要找他报仇,可这次为何还要救他?”   “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死,这样太便宜他了。”萧君默冷冷道,“我会让他付出比死亡更大的代价。”   “还有什么是比死亡更大的代价?”楚离桑不解。   萧君默眼中寒光一闪:“身败名裂,众叛亲离,远离朝堂,流放边地,在余生中品尝失败的苦果。所有这一切,对魏王这种人来说,才算是真正的惩罚,也才是他应得的报应。”   楚离桑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心中不禁泛起了一丝隐忧。   母亲以前经常告诉她,人是很容易被环境改变的,在什么样的地方待久了,人往往就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古人才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今,萧君默置身于这样一个权力斗争的旋涡之中,每天面对的都是尔虞我诈的权谋和你死我活的杀戮,久而久之,他是不是也会变成一个追逐权力、冷酷无情的人呢?   谢绍宗在魏王府南门外的横街上燃放了八束五色烟花。   对于此刻“火树银花不夜天”的长安而言,这些烟花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对埋伏在魏王府四周的羲唐舵成员来说,这个信号无疑是异常醒目的。   发出信号后,谢绍宗便率领百余名精干手下从南门直接杀进了魏王府。   起初的进展十分顺利,因为魏王府的守卫压根没料到会在这样一个喜庆祥和的夜晚遭遇突袭。谢绍宗一路势如破竹,很快便杀到了魏王府的正堂前。他相信,既然从正面突入都未遭遇什么像样的抵抗,那么从北、西、东三个方向杀进来的手下一定也不会遇到多大麻烦。所以他断定,这场血洗魏王府的行动至此已经成功了大半,剩下来的事情就是搜出魏王并砍下他的人头了。   正堂大门紧闭,灯光昏暗,无从看见里面的情形。   谢绍宗率众冲进堂前庭院的时候,忽然感觉地面异常滑腻,脚一踩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由于他们冲得太快,等察觉之时,已经有一多半的手下相继滑倒在了地上。   谢绍宗顿觉不妙。   正狐疑间,身后那些滑倒的手下纷纷起身,谢绍宗回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他们的腿上、身上和手上全都沾上了一种黑乎乎的黏稠的不明液体。   石脂水!   谢绍宗猛然反应过来——这是石脂水,也叫石漆,是一种极易燃烧的液体,人一旦沾上,只要再加一丝火星引燃,立刻会被烈焰吞噬!   “快撤!”谢绍宗爆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喊。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便射来了无数支火箭。顷刻间,正堂前的这片庭院就变成了一片火海,而谢绍宗的绝大部分手下,自然也都陷入了地狱般的烈火之中。   只有谢绍宗和身边几个心腹反应敏捷,在那些火箭落下之前便拔腿飞奔,蹿到了正堂门口的台阶上。几个人惊魂未定地转过身去,只见百余名弟兄大多在火海中狼奔豕突,声声惨号响彻夜空。少部分没有被烧着的手下试图逃离,却被突然从周遭暗处杀出来的一群黑衣人一一砍杀。   谢绍宗万般惊骇地看着这一幕惨状,意识到自己被人出卖了!   很显然,突袭计划事先便已泄露,此时其他那三路手下肯定也都遭遇了埋伏。而可以想见的是,太子和侯君集的行动很可能也已经失败了。   “羲唐,别来无恙啊!”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谢绍宗一震,猛然转身,只见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在一群黑衣人的簇拥下从正堂走了出来。   “冥藏?!”谢绍宗从沙哑的喉咙里蹦出了两个字。   王弘义站定,摘下面具,得意一笑:“羲唐,江陵一别,有二十多年了吧?真没想到,咱俩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当年,智永带着六七个分舵前往江陵辅佐萧铣,冥藏和羲唐便是其中的两个。虽然后来谢绍宗先行离开,但跟王弘义也算短暂共事过。   谢绍宗苦笑:“王弘义,你我都是天刑盟的人,可你居然下得了这个狠手!”   王弘义呵呵一笑:“各为其主罢了!今日若换作是我夜袭东宫,你肯定也会以相同的方式来欢迎我,对吧?”   “自从去年的厉锋案后,魏王就已经废了。王弘义,你辅佐他,又能指望有什么好结果?”谢绍宗既已落到这步田地,便已抱定必死之心了,所以反而轻松了下?来。   “是啊,你说得没错。本来魏王的确已经没什么希望了,不过你跟太子今晚搞这么一出,无异于帮了魏王一个大忙,也等于帮了我一个忙。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和太子呢!”   谢绍宗冷哼一声:“就算太子倒了,你以为魏王就能入主东宫了吗?别忘了,现在李世民身边的红人可不是魏王,而是吴王。”   王弘义闻言,不禁沉默了片刻,旋即笑了笑:“谢绍宗,你我这么多年不见,就别谈这些无聊的朝堂之争了,咱们还是叙叙旧吧。”   “你想说什么?”谢绍宗冷冷道。   “我想说,其实你谢绍宗的野心,我当年在江陵便看出来了。你一心想跟你的先祖谢安一样,成为一个治国安邦、名垂青史的宰相。我说得对吧?可你离开江陵的那些年中,却一门心思做起了生意,在天下各道都买了不少铜矿。此举一时迷惑了我,让我以为你是厌倦了权力斗争,打算从此归隐江湖了。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其实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在韬光养晦,目的便是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如今看来,是我低估你了。想当年,谢安直到四十多岁才入仕为官,给世人留下了‘东山再起’的典故,而今你谢绍宗可以说是学得惟妙惟肖啊!只可惜,你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空有一腔抱负,却跟错了主子,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我真是替你感到惋惜啊!”   “王弘义,你也不必急着笑话我。”谢绍宗依旧冷笑,“我不否认,我谢绍宗的确想追踪先祖,做一番经天纬地的功业。如果这就是你说的野心,那你王弘义又如何呢?你非但不择手段要篡夺天刑盟的大权,而且还想利用组织,帮你重拾当年‘王与马,共天下’的荣光。可在我看来,你这纯属痴人说梦!以你的所作所为,我敢保证,你到头来非但什么都得不到,而且本盟的兄弟还会联手反对你。所以,焉知我的今日,就不是你的明天?我甚至敢断言,你最后的下场,会比我更为不?堪!”   王弘义听完,不仅不怒,反而哈哈大笑:“谢绍宗,我非常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像你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人,的确很难接受如此惨痛的失败!所以,你想骂就骂吧,我不会跟你一般见识。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你的时间不多了,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就赶紧说。看在你我都是同盟之人的分上,我会帮你把遗言转达给你的后人——如果到时候你没有被朝廷灭族,还有后人在世的话。”   “不必了。”谢绍宗举起横刀,一脸决然,“你还是想想自己的遗言吧,很快你就用得着了。”   王弘义无声冷笑,轻轻挥了挥手。   身后的韦老六立刻带着十几名手下扑了上去。此时谢绍宗这边,连他在内只剩下四个人,显然寡不敌众。但是此时此刻,除了力战至死,他们已别无选择。   这场厮杀没有悬念。双方大约打了一炷香之后,谢绍宗的三个手下便相继被杀,他自己也多处负伤。当然,韦老六这边也付出了伤亡六七人的代价。   在此期间,王弘义一直背负双手静静观战。最后,就在谢绍宗精疲力竭,眼看就要死于韦老六的刀下时,王弘义突然出声喝止,然后走到谢绍宗面前,正色道:“兄弟,再怎么说,你也算是天刑盟的好汉,别人没有资格杀你。你的头颅,理当由我来取。”   谢绍宗浑身上下鲜血淋漓。他奋力用刀拄地,才强撑着没有倒下。   “这话倒是不错。”谢绍宗惨然一笑,“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的好意?”   “不必客气。”王弘义缓缓抽出了佩刀,“举手之劳。”   谢绍宗面带笑容,直视着王弘义的眼睛。   刀光闪过,谢绍宗的头颅飞了出去,可他的身躯却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片刻之后才颓然倒下。   就在谢绍宗这路人马被地狱般的烈焰吞噬之时,其他三路也都被事先埋伏的王弘义手下杀戮殆尽。从魏王府北门杀进来的这一路,其中有两人异常悍勇,竟然径直杀到了李泰所在的佛堂。   当时李泰和苏锦瑟正在专心诵经,这两名杀手突然破门而入,把苏锦瑟吓得失声尖叫。李泰却面不改色,迅速从香案下面抽出一把事先藏匿的精致短刀,反身迎战,不过几个回合便将这两人结果了。   苏锦瑟惊诧地看着他:“你在佛堂里也藏了兵器?”   李泰笑笑不语,拿着沾满鲜血的刀在那两具尸身上擦拭了几下,然后轻轻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个血腥的夜晚,太子李承乾的这场政变共有四处战场,除了百福殿、尚书省、魏王府外,还有一处,便是玄武门。   当其他三处战场都已尘埃落定的时候,李安俨和封师进仍旧并肩站在玄武门巍峨的城楼上,等待着计划中的信号。   按原计划,一旦太子在百福殿得手,便要燃放一红、一绿、一黄三束烟花。   然而,封师进从今日午后率部潜入玄武门直到现在,看见了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无数烟花,却始终没有看见约定的信号。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封师进越来越焦躁不安,最后只好对李安俨道:“李将军,情形好像不太对头,我得带人过去看看。”   约定信号没有出现,完全在李安俨的意料之中。此刻他几乎可以断定,太子的行动已经被挫败了。所以,按照他和萧君默事先商定的计划,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收拾封师进了。   “也好,封将军放心去吧,这里就交给我了。”李安俨不动声色道。   封师进冲他抱了抱拳,随即带上几名亲信转身就要离开。   此时,封师进的百余名手下都在城楼下严阵以待,而城楼上的数十名禁军则都是李安俨的人。李安俨给了手下一个眼色,数十名禁军立刻抽刀出鞘,将封师进等人团团包围。紧接着,李安俨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然后便有数百名禁军从各个方向拥出,迅速围住了城楼下的那些东宫兵。   封师进大惊失色,回头怒视:“李安俨,你想干什么?!”   “封师进,太子已经完了,你投降吧。”李安俨淡淡道,“现在你只有这条路可走。”   封师进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不禁暴怒:“李安俨,你竟敢背叛太?子!”   “你错了。”李安俨打断他,“我从来就没有投靠过太子。”   封师进至此才终于恍然,旋即抽刀,怒吼着要冲过来。不过,他根本没有机会跟李安俨交手,因为旁边的数十名禁军可不是摆设。一转眼,城楼上下就都陷入了混战状态。李安俨转过头,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环视了太极宫一眼,然后又往东南方向遥遥一瞥,最后才拔刀加入了围攻封师进的战团。   约莫一盏茶工夫,封师进和数名亲信便被砍倒在了血泊之中。   李安俨一刀砍下封师进的头颅,大踏步走到城垛边,把头颅高高举起,厉声道:“下面的人都睁大眼睛瞧瞧,这就是你们的太子左卫率!要是不想跟他一个下场,就统统给老子放下武器!”   城楼下的东宫兵本来便处于劣势,现在一看头儿死了,更是斗志全无,遂纷纷缴械投降。   李安俨吩咐副手关押俘虏、打扫战场,然后说自己要亲自入宫去向圣上禀报,便独自走下了城楼。   一片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李安俨下了城楼之后,并未走入宫中,而是朝相反方向快步走去,转眼便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他离去的方向,正是禁苑。   半年多前,萧君默就是从这个地方逃出了长安……   玄武门的东南方向,也就是方才李安俨目光遥望的地方,便是平康坊。   此刻,萧君默和楚离桑仍旧坐在屋脊上。   “你说什么?”当楚离桑听萧君默讲完有关李安俨的部分计划,顿时不解,“你的计划是让李安俨消失?”   “是的,他必须消失。”   “为什么?”楚离桑越发困惑,“他冒着危险刺探了太子的全盘计划,这才挫败了太子的政变阴谋,现在他可是朝廷的有功之臣啊,为什么要消失?”   “没错,他是立了功,而且还是大功。”萧君默微微苦笑,“可问题是,他没办法向皇帝解释这一切。”   “为何没法解释?”   “道理很简单。你想想,他要怎么向皇帝解释他是如何刺探到太子情报的?要讲清这一点,势必要把我和吴王都牵扯进来,对不对?这样不仅我和吴王撇不清,他李安俨也撇不清。此其一。其二,身为禁军将领,得知了太子的政变阴谋,是不是要立刻向皇帝告发?可事实上他并未告发,这又该怎么向皇帝解释?难道要说他的家人被太子绑了,他不敢告发吗?这样的理由皇帝如何接受?难不成皇帝和那么多皇亲国戚的命,都不如他李安俨家人的命值钱?”   楚离桑沉默了。   的确,李安俨解释不清这么多东西。所以,无论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危,还是为了保护萧君默和整个天刑盟,他离开长安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李安俨的家人呢?你把他们救回来了没有?”楚离桑终于想起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   “咱们说话这会儿,郗岩应该已经得手了。”萧君默站了起来,“走吧,过去看看。”   “去哪儿?”楚离桑一脸懵懂。   “李安俨的家人被谢绍宗之子谢谦关着。”萧君默指了指不远处的某处院落,“喏,就在那儿。”   楚离桑不免惊诧,旋即想到什么,故作不悦道:“哦,我明白了,你今晚带我来这儿,其实并不是真的来赏花灯的,对不对?”   “这你可冤枉我了。”萧君默一笑,“我只是搂草打兔子,公私兼顾而已。”   楚离桑娇嗔地白了他一眼:“你这人最会狡辩!”   萧君默带着楚离桑走进那座院落的时候,看见院子里已经横陈着七八具尸体,其中一人正是谢谦。   想到谢绍宗、谢谦父子和整个羲唐舵,就在今夜一夕覆灭,萧君默心里不禁有些痛惜。可是,这个结果归根结底是谢绍宗自己选的,没有人能够帮他挽回。   郗岩从屋里迎了出来:“盟主,楚姑娘。”   “辛苦了,老郗。”萧君默拍拍他的肩,“弟兄们怎么样?”   “就两位弟兄受了轻伤,不碍事。”   萧君默点点头:“李将军的家人呢?都安全吧?”   “全都毫发无伤,已经从后门送出去了。”郗岩道,“老袁照看着呢。”   “好,这里就交给你了。”萧君默又看了一眼谢谦的尸体,“都是天刑盟的兄弟,找个地方,好生埋了吧。”   “盟主放心,属下一定让他们入土为安。”   随后,萧君默和楚离桑从后门出来,看见一驾马车正静静地停在后巷,袁公望和十几个手下牵着马守在一旁。见萧君默出来,众人赶紧上前见礼。萧君默摆了摆手,径直走到马车旁,轻轻掀起了车帘。   车内坐着李安俨的老母、妻子,还有四个尚未成年的儿女,个个蓬头垢面,眼里都还有惊惧之色。   “大娘,嫂夫人,对不起,让你们和孩子受委屈了。”萧君默柔声道。   “这位郎君,多谢你们出手相救。”李母急切道,“我……我们家安俨在哪儿?呢?”   “大娘别着急,李将军正在城外等你们呢,咱们马上过去跟他会合。”   半个时辰后,萧君默、楚离桑、袁公望等人护着马车来到了禁苑东北十多里外的龙首原。李安俨已经换上了一身布衣,单人独骑等候在此。   一家人大难不死,终于团聚,大人小孩不禁都在一起抱头痛哭。萧君默和楚离桑在一旁默默看着,也都红了眼眶。   李安俨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安抚完家人后,便径直走到萧君默面前,忽然单腿跪地,双手抱拳:“多谢盟主救了属下一家老小!”   “快快请起!”萧君默赶紧把他扶起,“这事主要责任在我,是我让你卷进了这场阴谋,才让令堂他们身陷险境,而今不过是在弥补过失,谈何‘谢’字?”   “盟主切莫这么说。此次行动虽然是您一手安排,但属下既是天刑盟的人,又是大唐的食禄之臣,逢此社稷危难,自当挺身而出;一切代价,也自应由属下承担,岂能说是盟主的责任?”   楚离桑在一旁闻言,不禁在心里感慨:这又是一位铁骨铮铮的义士,正与当初的蔡建德和孟怀让一样。   “我知道你一腔忠肝义胆,可不管怎么说,我安排你今夜出走,不仅葬送了你的仕途,还让你背上了谋反和畏罪潜逃的罪名。这一切,都令我深感不安和歉?疚……”   “不,盟主无须自责,这都是我自己选的。”李安俨道,“那天在忘川茶楼,您把参与这次行动的后果都跟属下讲清楚了,让我自己决定,您忘了属下是怎么回答您的吗?”   萧君默的思绪回到了数日前的忘川茶楼。   那天,当萧君默得知今年的上元节夜宴不在魏王府而改在太极宫举行时,便预料太子很可能会在这次宫宴上发动政变。于是,萧君默立刻想到了一个反制计划,该计划的核心便是要派人打入东宫内部,刺探太子情报,而身负宫禁安防重任的李安俨,无疑是最有可能获取太子信任,也是最适合执行此次任务的人选。   然而,这却是一个极度危险且无法回头的任务。   萧君默很清楚,由于整个反制计划到最后根本无法向皇帝解释清楚,所以执行这项任务的人,最后也必然无法洗清自己,很可能要背负谋反的罪名,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当萧君默想到这里,差点没忍心跟李安俨提这个事,然而出于大局考虑,最后他还是不得不开了口。   那天,萧君默是这么说的:“老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慎重考虑一下,不必现在就回答我。”   李安俨有点蒙:“盟主想问什么,还……还请明示。”   萧君默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凑近身子,用很轻的声音道:“如果有办法可以挫败太子的政变阴谋,然而代价是把你牵连进去,最后你可能无法洗清自己,只能永远背负历史骂名,你愿意吗?”   李安俨闻言,猝然一惊,赶紧问是什么计划。   萧君默将计划和盘托出。   李安俨听完,呆愣了好一会儿,最后才道:“敢问盟主,这个计划的胜算有多?大?”   “九成。”萧君默不假思索。   李安俨又沉吟片刻:“若按此计划行事,最后……只能是你刚才说的那个结果?吗?”   萧君默苦笑了一下,艰难地点了点头,少顷道:“当然,这事由你自己决定,我绝不强求。你若不应承,我也完全能理解,毕竟此事非常人所能行……”   “不,我愿意。”李安俨忽然下定了决心。   “你可以再考虑一下,不必现在就答应。”   “不用考虑了。”李安俨笑了笑,“自从魏太师召我加入天刑盟的那一天,我就已经发过誓了,为了守护天下,头可断,血可流,赴火蹈刃,在所不惜。如今不就是丢个官、背个黑锅而已吗?多大点事,有什么好磨叽的?”   萧君默闻言,不禁大为感动……   此刻,萧君默收回了思绪,心情却仍无法平静,遂郑重抱拳,朗声道:“李将军,我替本盟的兄弟和天下的百姓,谢谢你了!”   李安俨朗声一笑:“谢什么呢!我现在无官一身轻,带着一家老小归隐林泉,享受天伦之乐,这是多美的事啊,别人还求之不得呢!好了盟主,千里相送,终有一别,咱们就此别过吧。”   “此去山长水远,还望兄弟……一路保重!”萧君默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   “好,盟主保重!属下先走一步了。”李安俨冲着他和楚离桑抱了抱拳,然后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快步回到了马车上。   袁公望走了过来:“盟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老袁,李将军一家人的安危,就全拜托你了。”萧君默道,“到了塞外,安顿下来后,记得让人给我捎个话。”   萧君默说的“塞外”,指的是营州,那里远离长安和中原,是汉人和契丹人杂居的地方。由于袁公望与契丹人做过丝绸生意,在营州有据点,所以萧君默便命他保护李安俨一家人前往营州,找个荒僻的山野隐居下来,并且让袁公望也留下保护他们。这就是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袁公望就无法在萧君默的身边效力了。   “放心吧盟主,只要我袁公望还有一口气在,李将军他们就绝不会有半点闪失!”袁公望慨然道,“倒是属下这一走,盟主手底下的人就少了……”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萧君默笑了笑,“有老郗他们在呢。”   说完,双方互道珍重,袁公望等人便护着马车从一条小道离开了。   萧君默和楚离桑一直目送着他们远去,心中不免都有些伤感。   “归隐林泉,过简单的日子,享受单纯的快乐,也是我求之不得的。”楚离桑忽然幽幽道。   萧君默听出了弦外之音,淡淡笑道:“我答应你,咱们很快就能过上这种日?子。”   楚离桑一听,心里很是受用,嘴上却道:“谁说要跟你一起过日子了?我说的是我自己。”   “行啊,不一起过也没关系。大不了咱俩一人一间茅屋,中间再隔一道篱笆,做个邻居总可以吧?”   “嗯。”楚离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这倒可以考虑。”   “不过……”萧君默转头凝视着她,“邻居做久了,怕也会日久生情啊!”   楚离桑笑了笑,忽然道:“假如你从未遇见我,也从未卷入过这些事情,你还会想离开长安吗?”   “会。”   “为什么?”   “因为我本来就不适合官场,也不喜欢。”   “可人是会变的。”楚离桑若有所思,“如果给你足够大的权力,让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还会不喜欢官场吗?”   “倘若没有遇见你,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萧君默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但是现在,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我不会变。因为我已经知道,我这一生要的是什么了。”   楚离桑也抬头看着他,蓦然想起了他的身世,不禁在心里说: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把你推上至高无上的皇帝之位,让你拥有整个天下,你还会拒绝吗?你还能像现在这样,笃定地说你想要的是什么吗?   当然,她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而楚离桑并不知道,此刻萧君默心里说的恰恰是:世上的男人都渴望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可你知道吗桑儿,我真正想要的,其实只是三两间茅屋、七八亩薄田,还有一个白首不相离的你——这,就是我的全部天下!   一阵风吹来,拂动着他们的衣袂,也卷起了地上的零星积雪。   龙首原地势高耸,从这里可以一览无余地望见整个长安。此刻,月光下的长安城依旧是一派灯火璀璨的繁华景象,仿佛今夜那些可怕的阴谋和杀戮从来没有发生?过。   贞观十七年的这个上元节,李世民经历了自他登基以来最危险、最混乱、最惊心动魄的一夜。   李承乾在百福殿晕厥后,李元昌、杜荷及一众东宫兵群龙无首,只好跪地投降。李世民命人将李恪及其他伤者送往太医署,同时命尉迟敬德率禁军搜捕宫中的太子余党,命李道宗将李承乾、李元昌、杜荷等人押往玄甲卫囚禁,又命赵德全处理各种善后事宜……就这么折腾了一宿,李世民也顾不上休息,又急召长孙无忌、刘洎、岑文本、李世勣四人入宫觐见。   晨曦初露,阳光散淡地照着重檐复宇的太极宫。   李世民坐在两仪殿的御榻上,脸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   赵德全侍立一旁,长孙无忌、刘洎、岑文本、李世勣跪在下面,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李世民沉郁忧愤的声音才在空旷的大殿上响了起来:“前几日齐王刚刚伏诛,朕心如刀绞;现在太子又公然造反,把刀都架到朕的脖子上来了!不知你们这几位文武重臣,此刻心中做何感想?”   四人都不敢答言。可长孙无忌身为首席宰相,不作声是说不过去的,只好硬着头皮道:“回陛下,太子突然发难,臣等也深感震惊。所幸天佑我大唐,太子终究没有得逞,陛下也龙体无恙,只是虚惊了一场……”   “虚惊?”李世民冷冷打断他,“你说得倒轻巧!昨夜太子要是再狠一点,那把剑再往前送两寸,只怕此刻坐在这御榻上跟你们说话的,便不是朕,而是太子?了!”   “是是,未能提早察觉太子的阴谋,以致陛下身陷险境,是臣等之罪,臣等难辞其咎、罪无可恕!”长孙无忌慌忙道,“还好太子人性未泯、天良未丧,总算没有酿成大祸,此亦不幸中之万幸!”   李世民想着什么,忽然神色一黯:“身为宰辅,尔等固然是失职了,不过话说回来,教出这么一个儿子,朕身为君父,同样也有不可推卸之责。”   听皇帝竟然自责了起来,众人更不敢接腔,遂一阵沉默。   片刻后,李世民才叹了口气,让众人平身,然后问道:“侯君集现在何处?”   “回陛下,”李世勣道,“臣已将他关押在玄甲卫,等候陛下裁决。”   李世民苦笑:“朕刚刚把他评定为开国二十四功臣之一,阎立本给他画的像还没挂上凌烟阁呢,他倒好,冷不丁就把自个变成阶下囚了。”   一提到侯君集,刘洎心里便懊悔不迭。   自己一辈子谨小慎微、临深履薄,没想到昨晚多喝了几杯,竟把尚未公开的功臣名单向侯君集透露了,万一他把这事招出来,自己头上的宰相乌纱恐怕就不保?了。   “陛下,像侯君集这种忘恩负义、狼子野心的小人,已经丧失了功臣资格。”长孙无忌愤愤道,“臣建议把他从功臣名录中划掉,不能让他的画像上凌烟阁。”   昨夜差点就成了侯君集的人质,长孙无忌到现在还后怕不已,故而耿耿于怀。   刘洎一听,心头猛地一颤。   长孙无忌和皇帝都不知道侯君集已经从自己这里得知了功臣名单的事,所以他们会觉得把他拿掉也无不可,可问题是侯君集现在已经知道了,倘若真把他刷掉,侯君集必然不忿,到时候为了争这个身后名,肯定会把自己牵扯进去,那就什么都完了!   思虑及此,刘洎不敢再保持沉默,忙道:“启禀陛下,长孙相公此言,臣以为不妥。”   刘洎一直都是长孙无忌的副手,向来对他言听计从,不料此刻竟然公开唱反调,长孙无忌大为诧异,不禁扭头看着他。   刘洎低头盯着地面,假装没看见。   “如何不妥?”李世民淡淡道。   “臣以为,侯君集曾为我大唐开国立下过汗马功劳,几年前又率部远征,平灭了吐谷浑和高昌,诚可谓功勋卓著!而今虽然参与太子谋反,犯下滔天大罪,但功是功、过是过,并不能因为他现在的罪行就抹杀他过去的功劳。”   “刘侍中,”长孙无忌不悦道,“照你这么说,咱们还得把这种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供奉在凌烟阁了?这成何体统?你是想让后人笑话他还是笑话圣上?”   “长孙相公,圣上向来赏罚分明,该如何治侯君集的罪,圣上自有裁断;而让侯君集上凌烟阁,则是对他过去功劳的褒奖,二者岂能混为一谈?”   长孙无忌怎么也想不通刘洎会为了一个将死之人跟自己顶撞争执,正待再辩,忽听岑文本道:“长孙相公,在下也认为刘侍中所言不无道理。皇皇青史俱在,是非功过后人自有公论,又怎会因侯君集晚节不保便无视他的早年功绩?倘若真有这样的后人,那也只能说明他没有见识。在下相信,真正有见识的人,一定会赞赏圣上功过两分的做法。”   岑文本早在归附大唐之前,便与刘洎同在南梁萧铣朝中任职,二人关系匪浅,此刻当然要替他说话。长孙无忌发现自己孤掌难鸣,便把脸转向皇帝,巴望他支持自己。   李世民沉吟良久,才缓缓道:“刘洎和文本所言有理,功与罪是不该混为一谈。那就照原定的办吧,等阎立本把二十四功臣像都画完,择日挂上凌烟阁,这事就这么定了。”   长孙无忌大失所望。   刘洎暗暗松了一口气。   “德全,”李世民换了话题,“听说昨夜魏王府也出事了?”   “是的大家,魏王府遭到了一伙不明身份的歹徒攻击,所幸府中侍卫警觉,击杀了那群歹徒,魏王殿下也安然无恙。”   “不明身份的歹徒?”李世民有些狐疑,“有没有抓住活口?”   “据老奴所知,魏王府的侍卫好像采取了火攻之术,那些歹徒都被烧成黑炭?了……”   李世民蹙眉想了想:“世勣。”   “臣在。”   “这事交给你了,好好查一查,看这伙所谓的‘歹徒’到底是什么人。”   “臣遵旨。”   “对了……”李世民看着李世勣,“朕有些纳闷,侯君集昨夜带人潜入尚书省,你是怎么发现的?”   “回陛下,昨夜臣和属下恰好在本卫衙署聚宴,而本卫与尚书省仅一街之隔,无意间便发现了那些潜伏之人。”   “你们玄甲卫往年不都是放大假吗?怎么今年就想聚宴了呢?而且那么巧,恰好就跟侯君集撞上了?”李世民狐疑地盯着他,“你是不是事先听到什么风声?了?”   “陛下明鉴,绝无此事!”李世勣一惊,“这真的是巧合。臣是觉得过去这一年,本卫办了不少案子,手下部众都很辛苦,所以才想犒劳他们一番,以此提振士气而已。”   李世民想了想,没再说什么,把脸转向赵德全:“昨夜危急之际,承乾忽然昏倒,究竟是何缘故,太医后来是怎么说的?”   “回大家,太医说,太子殿下当时的症状是四肢冰冷、呼吸粗重、舌苔薄白、脉象沉伏,此种晕厥之状,应是过度紧张,精神受到刺激所致。”   李世民沉沉一叹,旋即抬眼环视众人:“昨夜这场事变,蹊跷颇多,其中最可怕的一件事,便是数百名东宫侍卫竟然全都换上了禁军的甲冑,而朕最信任的这个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偏偏又失踪了!世勣,李安俨在昭国坊的宅子,你仔细搜过了吗?”   “回陛下,臣入宫之前刚刚带人去搜过,可其宅已经人去屋空,不光是李安俨失踪了,他的老母妻儿也都不见踪影。臣询问其邻居,得知李安俨的家人早在几天前就被人接走了,家中的下人也在当天被悉数遣散,全都不知所踪。”   李世民冷笑:“这就很明显了。这家伙老早就参与了太子的谋反计划,却又担心事败,所以才提前把家人转移。”   “陛下所言甚是。”李世勣道,“只不过,李安俨后来可能又反悔了,才会亲手砍下封师进的头颅,并逮捕了埋伏在玄武门的东宫兵。”   “是啊,或许到最后,他是良心发现了吧。”   “启禀陛下,”长孙无忌道,“李安俨虽然最后有悔过表现,但终究是罪大恶极,现在又畏罪潜逃,纯属藐视国法,臣建议立刻下发海捕文书,命天下各道州县全力通缉!”   李世民沉默了一下,道:“这事你去办吧,不过要告诉下面人,倘若发现李安俨,只抓他一人便可,不得株连家人。”   长孙无忌诧异:“可是陛下,这李安俨犯的可是谋反大罪。按我大唐律法,一人谋反,家人皆须连坐啊!”   “律法不外乎人情。既然他最后时刻有悔过表现,那就应该酌情减罪。”   “是,臣遵旨。”   李世民说完,想着什么,忽然苦笑了一下,神情颇有些无奈和感伤:“说到罪,昨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觉得谁的罪责最大?”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轻易答言。   “罪责最大的人,便是朕!”   众人同时一惊。长孙无忌忙道:“陛下何出此言?”   李世民自嘲一笑:“古人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众人都不敢出声,大殿中一片沉寂。   良久,李世民才无力地摆了摆手:“朕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当即行礼告退。   走到殿门口的时候,长孙无忌偷偷回头望了一眼,看见皇帝仍旧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辅佐皇帝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看到皇帝脸上露出如此憔悴和疲惫的神色,仿佛一夜之间便苍老了许多。 第十四章 立储   长孙无忌一听,顿时大惊失色。原来皇帝绕了一大圈,是在暗讽他包藏野心,拥立李治的目的就是想做权臣!   李世勣刚一回到玄甲卫衙署,便被桓蝶衣给缠住了。   昨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变,萧君默竟然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场,让桓蝶衣颇感蹊跷。此外,召集本卫人员聚宴本来便是萧君默的主意,可他自己却不露面,这绝对不正常。再者,玄甲卫往年上元节都不聚宴,偏偏今年一聚宴就碰上了侯君集谋反,这难道只是巧合吗?   桓蝶衣思来想去,觉得很可能是萧君默事先察觉了太子和侯君集的政变阴谋,然后才劝说舅父安排了这些事。这就意味着,舅父李世勣必定早就知道了一?切。   可是,他为何不提前向皇帝告发呢?   桓蝶衣百思不解,所以从昨夜到现在一直缠着李世勣追问不休。   “蝶衣,你别再纠缠了行吗?”李世勣一脸无奈,“此事纯属巧合,方才在宫里圣上也问过了,我也是这么答复他的。”   “那你就是欺君了!”桓蝶衣板着脸道,“你和君默两个人都欺君了!”   李世勣一惊,下意识地瞟了值房门外一眼,不悦道:“这种话你也敢随便乱说?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任性呢?说话也不过过脑子!”   “就因为过了脑子,我才会这么说。”桓蝶衣盯着他,“舅舅,您实话告诉我,您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君默手上了?”   李世勣苦笑:“有,我在外面娶了好几房小妾,一个比一个年轻貌美,都没让你舅母知道,现在君默拿它来要挟我了。这答案你满意吗?”   桓蝶衣气得跺脚:“舅舅,人家是跟你说正经的!”   “我也是跟你说正经的。”李世勣道,“现在这事你也知道了,你也可以来要挟我了。”   桓蝶衣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只好翻了个白眼,气冲冲地走了出去。刚一走到值房门口,差点撞上匆匆入内的裴廷龙。裴廷龙冲她一笑。桓蝶衣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远了。裴廷龙看着她的背影,无趣地撇了撇嘴。   看见裴廷龙进来,李世勣脸色微微一沉,佯装埋头整理书案上的文牍。裴廷龙上前见礼,李世勣“嗯”了一声,眼皮也没抬:“我让你去审侯君集,你审得如何?了?”   裴廷龙淡淡一笑:“回大将军,侯君集是被咱们抓了现行,其罪昭然,有目共睹,也没什么好审的,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裴廷龙仗着有长孙无忌这座大靠山,对李世勣向来不怎么恭敬。   “哦?他在朝中有没有潜伏的同党,难道也不值得审吗?”   “大将军放心,这个属下已经安排薛安他们在审了。”   “嗯,那就抓点紧。”李世勣仍旧一副忙碌的样子。   “大将军,昨夜之事,属下觉得有些蹊跷,不知当不当问?”   李世勣一听就知道他想问什么,冷冷一笑:“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不让你问?吗?”   裴廷龙也笑了笑,道:“大将军,属下想知道,昨夜召集弟兄们聚宴之事,是您自己的主意吗?”   “怎么,莫非得有圣上的旨意,或是长孙相公的授命,我才能聚宴?”李世勣语带讥讽。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只是想问,这事是不是左将军向您提议的?”   这些天来,裴廷龙一直在暗中调查萧君默,也派了好几拨人跟踪他,可要么被他给甩掉,要么就是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正自一筹莫展之时,便爆发了这场宫廷政变。在裴廷龙看来,昨夜伏击侯君集的行动,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蹊跷,疑点颇多,而萧君默昨晚都没露面,也颇为可疑。总之,裴廷龙隐隐觉得,李世勣和萧君默身上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是听谁乱嚼舌头?”李世勣终于抬起头来,面露不悦道,“这事是我的主意,跟萧君默无关。”   “属下还有一事想问:昨夜聚宴,弟兄们几乎都来了,为何只有左将军没有到?场?”   “他有私事要办,之前已经跟我告假了。”   “属下听说,前天左将军来找过您,还跟您闹了点不愉快,不知可有此事?”   “裴廷龙,你这是在审问本官吗?”李世勣拉下脸来。   “大将军不要误会,属下怎敢审问您呢?”裴廷龙毫无惧色,微微一笑,“属下只是想知道,左将军那天都跟您谈了些什么。倘若不是什么机密的话,属下倒也想听听。”   “机密倒是谈不上,只不过涉及本官的一些隐私。”李世勣盯着他,“右将军对此也感兴趣吗?你要是真想知道,本官也不妨告诉你。”   裴廷龙有些尴尬:“大将军说笑了,既然是您的隐私,属下怎么敢随便打听?呢?”   “那好。要没别的事,你就先下去吧。”李世勣翻开一卷文书,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裴廷龙却站着没动:“大将军,关于昨晚的行动,属下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   李世勣面无表情道:“什么问题?”   “昨晚属下一到本卫,酒还没喝上几杯,您就把属下和大部分弟兄都召集了起来,并从后门潜入了尚书省,可见您一定是事先得到了什么情报,否则怎会有如此及时而周密的部署?”   “没错,本官的确是得到了情报。”   裴廷龙眼睛一亮。   “宴会开始之前,罗彪无意中发现有不明身份人员潜伏在尚书省外,立刻向本官密报,本官这才迅速做出了安排。”李世勣微笑地看着他,“快速反应能力,是本卫的基本素养。你到本卫的时间不长,对此还有点不习惯,本官可以理解。可你要是因此便胡乱猜疑,那就不仅是贻笑大方了,而且是居心叵测!”   裴廷龙被狠狠噎了一下,却又想不出别的说辞,只好讪讪一笑,抱拳道:“属下也就是随便问问,若有冒犯大将军之处,还望海涵。”   “好说。年轻人心思活泛没什么坏处,可凡事过犹不及,若是想得太多,就变成疑神疑鬼了。本官作为你的上司,不得不提醒你两句,这也是为你好。”   “是,属下谨遵大将军教诲。”   告辞而出后,裴廷龙意颇怏怏。凭直觉,他料定李世勣是在撒谎,可一时却又找不出任何破绽。   现在看来,萧君默很可能事先便掌握了太子政变的情报,然后才向李世勣提议,召集本卫人员聚宴,真正目的其实是伏击侯君集。   倘若这个猜测属实的话,那么问题就来了:萧君默到底是怎么得到这一重大情报的?按说这么大的事情,无论萧君默还是李世勣,都必须在第一时间向皇帝奏报,可他们为何没有这么做?如果说萧君默跟天刑盟必有瓜葛的话,那么这次的事件会不会也跟天刑盟有关?现在既然连李世勣也卷进来了,那么他跟天刑盟是不是也有干系?   忽然,裴廷龙想起了什么,立刻赶到玄甲卫的案牍司,从库房中调取了去年刘兰成案的卷宗,然后带回自己值房,仔细研究了起来。   半个多时辰后,裴廷龙覆上卷宗,嘴角浮出了一抹冷笑。   这件案子疑点重重。虽然这个刘兰成自己供认他就是玄泉,但裴廷龙还是觉得,他很可能只是个替死鬼而已。真正的玄泉,一定还潜伏在朝中。这个案子是萧君默一手经办的,会不会是他采用了什么手段迫使刘兰成自诬,目的其实是保护真正的玄泉呢?   又沉吟了片刻,一个大胆的念头倏然跃入了裴廷龙的脑海——萧君默要保护的这个人,这个长期潜伏在朝中且身居高位的玄泉,会不会正是李世勣?!   萧君默来到吴王府看望李恪,没想到他竟然不在屋里养伤,而是在庭院里练剑。由于右手手掌包扎着厚厚的绷带,他只能用左手持剑,加之腿上有伤,只能一瘸一拐,样子颇有些滑稽。   “还折腾呢?”萧君默走进院子,“瞧你都伤成什么样了。”   “我快憋死了,出来活动一下筋骨。”李恪慢慢收起架势,“再说了,这点小伤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   “我不是担心你的伤。”萧君默笑着走到他面前,“我是说你现在这副模样,练起剑来很难看。”   李恪冷哼一声:“我又没请你来看。”   两人说着话,来到书房,李恪随即屏退了下人。   “你那天是不是演得过火了?”萧君默道,“就算要在圣上面前表现,也得悠着点吧?徒手去抓千牛刀倒也罢了,何必把自己的腿也弄瘸了?”   “你还说!”李恪没好气道,“你事先给太子下了药,为何不告诉我?早知如此,我何必玩得这么大?”   “什么都告诉你,你的戏不就假了?”萧君默笑。   “没想到宫里还有你的人,你小子的秘密可够多的。”李恪看着他,“快说,你是让谁下的药?”   “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又要瞒着我?”   “对,收起你的好奇心,这是为你好。”   “哼!”李恪忍不住翻了下白眼。   “别那么不高兴。经此一事,你在圣上心目中的分量就更重了。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养伤,准备到东宫去当你的太子吧!”   “你能确定,父皇不会立四弟?”李恪有些狐疑。   萧君默摇摇头:“不会。”   “为什么?”   “太子走到这一步,最恨的人不就是魏王吗?他这次注定是完蛋了,岂能不拉魏王来当垫背?”   “可大哥能拿四弟怎么着?”   “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萧君默一笑,“你想想,魏王跟冥藏联手的事,太子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李恪一拍脑袋:“对,我倒把这一茬给忘了。”少顷,忽然皱了皱眉:“可是,大哥现在说的话,父皇能信吗?”   “当然不会全信,但也不会一点都不信。你想,谢绍宗那天晚上出动了数百精锐夜袭魏王府,却全军覆没,若说单凭魏王府的侍卫便能办到这一点,圣上能信吗?他难道不会怀疑,魏王身边有得力帮手?”   李恪点点头:“没错,父皇那么精明,肯定会怀疑。”   “所以说,此番立储,你入主东宫的可能性最大。”   李恪不由面露笑容:“孔明兄,若我真的入继大统、君临天下,你就是最有资格当宰相的人,你难道真的不动心?”   萧君默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李恪蹙起眉头:“能告诉我,你拒绝的理由吗?”   “其实理由我早就对你说过了。”萧君默道,“我厌恶官场的争权夺利、尔虞我诈,我喜欢轻松、自在、简单的生活。”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与世无争。”李恪笑道,“不是我夸你,在我认识的人里面,你可是最会玩弄权谋的!别的不说,就说这回太子输得这么惨,不就是拜你所赐吗?要不是你运筹帷幄,现在这大唐肯定已经变天了。”   “我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志在于此。”萧君默看着他,“说难听一点,我可以玩弄权力,但不想被权力玩弄。”   “你是在暗示什么吗?”李恪脸色一沉,“莫非你认为,到时候我会玩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那一套?”   “我不是针对你。”萧君默苦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说,权力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就像一把双刃剑,若过于贪恋,迟早会伤人伤己。”   “照你这么说,我也别争什么太子了,索性连这个吴王都不当了,咱们一同归隐山林,去做闲云野鹤岂不是好?”   “别说这种气话了,你走得了吗?”萧君默淡淡一笑,“就算走得了,你自己放得下吗?就凭你的性子,你甘心吗?”   李恪嘿嘿一笑:“我自然不甘心。男儿立身处世,自当做一番揭地掀天、名留青史的丰功伟业,否则便是愧对天地,愧对列祖列宗,也愧对了这七尺之躯!”   “这不就结了?人各有志,何必强求?你有你的天命和志向,我有我的好恶和选择,咱们只能各尽其分、各安其命。”   李恪叹了口气:“也罢,那就不强求了。等你功成身退那一天,你要到哪个地方隐居,告诉我一声,我把那个地方封给你……”   “你还是饶了我吧。”萧君默笑着打断他,“让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分封,我那还叫隐居吗?若真到那一天,你就好好做你的大唐皇帝,我安心做我的山野草民,咱们谁也别管谁了。”   “你就这么绝情?”李恪瞪起了眼。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萧君默微然一笑,笑得云淡风轻。   上元节的这场宫廷政变虽然有惊无险,并未给大唐朝廷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危害,但对李世民的内心却是一次无比沉重的打击。因为这场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悲剧,几乎就是武德九年那场血腥政变的翻版,也等于把李世民内心那个早已结痂的伤口又血淋淋地撕开了。   也许,这就叫天道好还、因果不爽,这就叫冥冥中自有报应。   自从武德九年以暴力手段夺位之后,李世民的内心深处便刻下了一道巨大的伤口。尽管他一直以正义者自居,一直在用“周公诛管、蔡”的堂皇说辞来说服自己和天下人,可他的良心并未因此得到安宁,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始终横亘在他的心?中。   这么多年来,李世民之所以临深履薄、朝乾夕惕、虚怀纳谏、励精图治,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受到了这种负罪感的驱动。换言之,当年夺嫡继位的手段越不光明,李世民为世人缔造一个朗朗乾坤的决心就越大;玄武门之变给李世民造成的隐痛越深,他开创贞观盛世的动力就越强;弑兄、杀弟、逼父、屠侄的负罪感越是沉重,他通过造福天下来完成自我救赎的渴望就更加强烈!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太平盛世的逐步实现,李世民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了这样的救赎,可当这场政变猝然爆发,他才猛然意识到:再怎么伟大的事功,也无法抵消自己曾经的罪愆;再怎么完美的救赎,也无法逃避上天终将降下的惩罚!   生平第一次,李世民感到了一种透彻骨髓的无奈和悲凉……   然而,身为大唐天子,职责却不允许他过久地陷溺于这种脆弱的情感中。因此,在甘露殿闭门三日之后,李世民终于强打精神重新出现在了世人面前。此后数日,他先后召见了长孙无忌、岑文本、刘洎、李世勣、李道宗、尉迟敬德、褚遂良等大臣,连去年被他勒归私邸,至今仍赋闲在家的房玄龄也召进了宫。   李世民召见他们,议题只有一个,就是由谁来继任太子。   一番问对之后,大臣们相继提出了三个人选:其中,岑文本和刘洎力挺魏王李泰,李道宗和尉迟敬德倾向吴王李恪,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则力荐年仅十六岁的晋王李治。   而李世勣和房玄龄都没有明确表态,只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套话。李世民知道,李世勣是因为生性谨慎,不敢在如此敏感的问题上公开站队;房玄龄则因为此前栽过跟头,而今早已是惊弓之鸟,自然更不敢再卷入立储之争。   上述三个人选,李泰和李恪本已在李世民的考虑之内。在他看来,这两个儿子各自继承了他的部分优点,无论哪一个入主东宫,都可以算是合格的储君;至于李治,则几乎从未进入过他的候选名单——这个生性仁弱、年纪尚幼的雉奴,怎堪担当大唐储君的重任?   然而,长孙无忌提出的理由,却又让李世民无法忽视。   长孙无忌认为,未来的大唐天下需要的不是锐意开拓的雄霸之主,而是仁厚有德的守成之君。且在他看来,生性仁孝的晋王李治,恰恰就是这个“守成之君”的不二人选,所以他才会力荐李治。   这样的论调,李世民之前也听他讲过,不过当时只是随口谈论,并未放在心上,如今面临重新立储的大事,李世民就不得不慎重考虑了。   鉴于隋朝二世而亡的历史教训,李世民当然也觉得长孙无忌的看法不无道理,可一想到李治年纪还那么小,且性情柔弱,易受人掌控,李世民便忍不住对长孙无忌拥立李治的真实动机产生了怀疑。   “无忌,朕日前重阅《汉书》,读到汉武帝之后的西汉故事,不知为何,心中竟颇有些感慨啊!”   这一天,李世民在甘露殿的御书房单独召见了长孙无忌,一照面就抛出了这么一句,令长孙无忌一时摸不着头脑。   “敢问陛下……因何感慨?”   “纵观青史,对于霍光这个人物,历代史家褒贬不一,有人赞他功比伊尹、德配周公,也有人骂他擅权揽政、威福自专,不知你怎么看?”李世民不答反问。   霍光是西汉的著名权臣。他受汉武帝遗命,辅佐年仅八岁的汉昭帝刘弗陵,此后平定了上官桀、燕王刘旦的叛乱,稳定了朝政;汉昭帝病逝后,拥立昌邑王刘贺为帝,随后发现刘贺荒淫无道,又将其废黜,另立汉武帝曾孙刘病已,即汉宣帝。霍光前后秉持国政近二十年,对汉朝的安定和中兴建立了功勋,但也因其专权日久、擅行废立而颇受世人诟病。   “这个……”长孙无忌一边揣摩着皇帝的弦外之音,一边赶紧应付道,“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国家,安社稷,废无道之君,拥昭、宣二帝,恭谨立身,老成谋国,故臣以为,霍光之辅汉室,可谓忠矣!”   “哈哈!”李世民干笑了两声,“朕问的是你个人的看法,你却把班固的史论背给朕听,未免太滑头了吧?”   长孙无忌尴尬笑笑:“臣学识浅陋,对此并无过人的见解,只能因循前人之说,让陛下见笑了。”   “就算因循前人,那班固对霍光的评价也不全是好的,你却只记了这番褒奖之词,另外那一半贬抑的话,你怎么就不说呢?”   班固在《汉书》中虽然肯定了霍光辅政的功绩,却也毫不讳言他的过失:“然光不学亡术,暗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死才三年,宗族诛夷,哀哉!”   由于霍光多年秉政、权倾朝野,其宗族子弟也都是高官显爵、位居要津,霍氏一族的势力几乎盘踞了整个朝廷,所以汉宣帝心中极为忌惮。此外,霍光之妻为了让女儿入主后宫,命人毒死了皇后许平君,霍光知悉后又替其隐瞒,此举更是令汉宣帝深恨于心。故而霍光死后,霍氏一族惧不自安,企图发动政变,最后却被汉宣帝挫败,惨遭灭族……   想起这段令人唏嘘的历史,长孙无忌不禁有些头皮发麻,虽然还不太确定皇帝今日召见他的真正意图,但心中已生出了些许不安。   “陛下提醒得对。霍光固然有大功于汉室,但其久专大柄,不知避去,且多置亲党,充塞朝廷,使人主蓄愤于上,吏民积怨于下,故身死之后,宗族即遭屠灭,委实令人唏嘘扼腕。班固斥其不学无术,昧于君臣之理,诚为确论!”   “瞧瞧,刚才还在自谦呢,说你自己学识浅陋,可这番话不是说得挺有见地的吗?”李世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正所谓‘主少国疑’,像霍光这种辅佐幼主的大臣,其实是最不好当的,一辈子殚精竭虑不说,还要时刻保持战战兢兢、如临如履之心,稍有不慎,便会跌入身死族灭的万丈深渊!所以这几日,朕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既然你也熟读史书,深知其害,为何又一心要拥立少主,想当霍光这样的人?呢?”   长孙无忌一听,顿时大惊失色。   原来皇帝绕了一大圈,是在暗讽他包藏野心,拥立李治的目的就是想做权臣!   “陛下明鉴!”长孙无忌慌忙跪伏在地,颤声道,“臣推荐晋王,纯属公心,绝非出于私欲,更不敢有丝毫僭越之想,万望陛下明察!”   李世民淡淡一笑:“话是这么说,可你毕竟是雉奴的舅父,还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名列第一的开国元勋,又是专秉尚书、门下二省大政的首席宰相,倘若朕真的立了雉奴,将来朕有个三长两短,你不就是顾命大臣的头号人选吗?到时候朕要托孤,除了找你,还能找谁呢?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你不就是第二个霍光了吗?”   闻听此言,长孙无忌越发惊惧,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禀陛下,纵使您真的立了晋王,他将来也不会是少主,因为陛下龙体康泰,定可长命百岁,晋王若要即位,那也是数十年后之事了,届时晋王已是盛年,又岂是昭、宣二帝可比?况且到那时候,臣说不定已先陛下而去,又如何当这个霍光?再者,陛下若实在不放心,今日便可罢去臣之相职,以防臣将来窃弄权柄、危害社稷!”   长孙无忌说到最后,已然有些负气的意味了。   李世民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行了行了,平身吧,朕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何必这么紧张?册立晋王之事,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你让朕再想想?吧。”   “谢陛下!”   长孙无忌从地上爬起来,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夜阑人静,王弘义负手站在一座石桥下。   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碎而熟悉的脚步声,王弘义无声一笑,头也不回道:“这几日,李世民一定睡不着觉了吧?”   玄泉在桥下的阴影中站定,沉默了一下,道:“是的先生,如您所言,李世民近日一直把自己关在寝殿中,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报应啊!他终于也有这么一天!”   王弘义的声音中洋溢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快意。   玄泉没有接茬。   王弘义先是无声而笑,继而忍不住呵呵笑出了声,半晌才道:“说说吧,重新立储之事,有何眉目了?”   玄泉将大臣们分别提出三个人选的事情说了。   “哦?”王弘义转过身来,有些意外,“长孙无忌居然推荐那个乳臭未干的晋?王?”   “是的。”   王弘义略加思忖,冷冷一笑:“这老小子,摆明了就是想等李世民死后,自己做权臣,胃口还真不小啊!”   玄泉依旧沉默。   “你刚才说,推荐吴王的是李道宗和尉迟敬德?”   “是的。”   王弘义又想了想,然后看着玄泉:“依目前的形势看,你觉得魏王的胜算有多?大?”   “据属下观察,李世民还是倾向于魏王。”   “何以见得?”   “今日李世民在寝殿单独召见了长孙无忌,虽然属下无法确知他们在谈论什么,但是长孙无忌回南衙后,属下便找了个由头前去刺探,发现他脸色很差。据属下推断,他一定是被李世民敲打了,原因只能是晋王之事。由此可见,李世民并不想立晋王。”   王弘义微微颔首:“那吴王呢?这小子近来颇为得宠,这回又在百福殿冒死救了李世民,出尽了风头,他的胜算难道不比魏王更大?”   “吴王虽然得宠,但毕竟是庶子,若立他为太子,于礼有悖,必然会遭到大多数朝臣的反对,李世民对此不可能没有顾虑。故属下认为,两相比较,还是魏王赢面更大一些。”   王弘义沉吟片刻,冷不防道:“玄泉,你对魏王,不会有什么个人感情吧?”   玄泉一怔:“先生何出此言?”   “现在是我在问你。”王弘义冷冷地看着他。   “属下辅佐魏王,不都是先生的安排吗?岂会有什么个人感情?”   “是我的安排没错,可我还是想提醒你,辅佐魏王,只是咱们的手段,你千万别把他当成了主子。倘若有一天,魏王失去了利用价值,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弃掉!希望到时候,你不会跟我唱反调。”   玄泉赶紧躬身抱拳:“先生请勿多虑。属下是天刑盟的人,只唯先生马首是瞻,绝不敢有二心!”   “嗯。”王弘义面无表情道,“但愿如此。”   玄泉低着头,晶亮的目光在黑暗中隐隐闪烁。   玄甲卫的监狱中,有几间干净整洁的牢房,专门关押身份特殊的人犯。   李承乾被关在其中最为宽敞的一间,里面床榻、被褥、案几、笔墨一应俱全,角落里还烧着一盆炭火,看上去几乎跟普通驿馆的房间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此处没有窗户,只在一人半高的墙上开着一扇小铁窗,所以光线比一般的房子昏暗许多。   此刻,李承乾正呆呆地坐在床榻上。   阳光透过小铁窗斜射进来,形成一道光束打在他的侧脸上,令他的脸一半落在光明处,一半隐在黑暗中。   牢门打开了,铁链声叮当作响,可李承乾却像睡着了一样毫无察觉,直到李世民缓缓走到他面前,他才猛然清醒过来,赶紧伏地叩首:“儿臣拜……拜见父?皇。”   “平身吧。”   李承乾起身,低垂着头,不敢接触李世民的目光。   “那天没有一鼓作气杀了朕,你是不是挺后悔的?”李世民的声音听上去毫无半点感情色彩。   李承乾一惊,赶紧又跪伏在地:“父皇恕罪,儿臣从来没想过要伤害您。”   李世民背负双手,抬头看着铁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空,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道:“朕闻生育品物,莫大乎天地;爱敬罔极,莫重乎君亲。是故为臣贵于尽忠,亏之者有罚;为子在于行孝,违之者必诛。大则肆诸市朝,小则终贻黜辱……承乾,你无君无父、忘忠忘孝,朕虽想宽恕你,奈何于礼有悖,国法难容。朕今天,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   李承乾大为震恐,抬起头来:“父皇,您……您是要杀儿臣吗?”   “你认为自己该不该杀?”李世民也转脸看着他,不答反问。   李承乾语塞,片刻后忽然平静下来,道:“是,儿臣是该杀,如果父皇一定要杀儿臣,儿臣绝无怨尤。不过,儿臣走到这一步,父皇认为都是儿臣一个人的错?吗?”   李世民闻言,脸色一黯。   “父皇别误会,儿臣不是说您。”李承乾道,“儿臣从堂堂储君变成阶下之囚,说到底都是四弟逼的,所以儿臣劝您三思,切不可立他为太子!”   “朕不否认,青雀是有夺嫡的心思,可你自己要是品行端正,谁能把你逼到这一步?说到底,还是你咎由自取,是你自己的所作所为配不上大唐储君的身份!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再怨天尤人了。”   “是,儿臣固然配不上。”李承乾微微冷笑,“可您认为,四弟就配得上?吗?”   “至少他比你有才学,也比你更有德行!”   见李承乾落到这步田地还在跟李泰争长论短,李世民不禁有些动怒了。   “才学嘛……或许是吧,像《括地志》那种东西,儿臣的确是不感兴趣,也弄不来。可要论德行,儿臣真心不觉得四弟多有德行。”李承乾撇了撇嘴,面露不屑,“父皇,您说的德行,主要便是忠、孝二字吧?”   李世民不答话。   李承乾只好自问自答:“从小,儿臣便听太师李纲讲过,所谓德行,指的便是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其中忠、孝二字是最基本的。那么儿臣想请教父皇,倘若有个臣子,明知君父最想得到某种东西,而他却私自藏匿,秘而不宣,这样的臣子,算得上忠孝吗?”   李世民微微蹙眉:“你想说什么?”   李承乾笑了笑:“儿臣想说的是,您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追查《兰亭序》背后的秘密,也一直想挖出天刑盟这个神秘组织,可您知不知道,天刑盟最重要的人物王弘义,就是代号‘冥藏’的那个家伙,其实早就跟四弟狼狈为奸了?”   李世民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此事你如何得知?”   “不瞒父皇,”李承乾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儿臣也早就跟天刑盟羲唐舵的人联手了,那个人叫谢绍宗,是东晋宰相谢安的九世孙。关于冥藏的事情,便是他告诉儿臣的。所以儿臣想说的是,如果说我是不忠不孝之人,那么四弟当然也谈不上什么德行。说白了,您这两个儿子其实早就都背叛了您,差别只在于,儿臣暴露在了明处,而四弟依旧躲在暗处,仅此而已!”   李世民瞪着连日来夜不成寐的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李承乾。   一直俯首躬身、侍立在牢门边的赵德全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关于天刑盟,你还知道什么?”李世民沉声问道。   李承乾耸了耸肩:“对不起父皇,儿臣当初招揽谢绍宗,只是为了防备四弟,至于天刑盟的事情,儿臣并不感兴趣,也就没打听。现在谢绍宗死了,您要想追查天刑盟,只能去找四弟和他的盟友冥藏了。”   李承乾故意把重音落在了“盟友”二字上。   李世民闻言,脸上的肌肉不禁抽搐了一下。   自从得知身世真相后,萧君默心里就一直在纠结一个问题:该不该与母亲相?认?   母亲已然失忆,若要相认,势必要把她早已忘却的那些往事全部告诉她,而这么做显然过于残忍;若不相认,萧君默就只能以“朋友”的身份去看望她,这样就要强忍内心的痛苦和悲伤,又要忍受不能在她跟前尽孝的愧疚和自责,对自己似乎也很残忍。 八_ 零_电 _子_书_ w _ w_ w_.t _x _t _0_ 2. c_o_m   就这么犹豫多日,萧君默还是没有主意,最后决定去找楚离桑商量。他打算告诉她一切,然后请她帮忙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天深夜,萧君默悄悄来到崇德坊乌衣巷的王宅,用事先约定的暗号把楚离桑约了出来,然后便把自己的身世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了她。   尽管早已猜到萧君默是隐太子和徐婉娘的骨肉,可整件事情背后的惊险和曲折还是让楚离桑始料未及。听完他的讲述,楚离桑心中唏嘘不已,半晌后才向他承认,自己之前便已猜出了他的身世,只是不敢告诉他。   萧君默有些意外,怔了怔,旋即苦笑:“你是如何得知的?”   楚离桑把不久前从王弘义那儿偷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最后道:“你和姨娘的眼睛很像,所以我便猜出了六七分。后来姨娘看见你的时候,那表情太奇怪了,我便越发认定她和你的关系肯定不简单。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之所以不敢跟你提起,也是因为我没有任何凭据,只是直觉而已。”   萧君默恍然,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便道出了自己的纠结,问她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楚离桑略为思忖,道:“这事不难啊,你跟方伯他们亮明盟主的身份,就说现在魏太师去世了,李将军也离开了长安,只有你能保护姨娘的安全,然后你把姨娘接回家,这样既不必告诉姨娘真相,又能对她老人家尽孝,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萧君默一听,顿时哑然失笑。   是啊,这么简单的办法,自己却苦思多日而不得,真是当局者迷!   主意已定,二人当即赶往怀贞坊。   路上,萧君默想着什么,忽然问道:“如果我把我娘接回了家,你……能不能帮我照顾她?”   楚离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却假装没听懂:“当然可以。你放心,我会经常去看她的。”   萧君默闻言,不禁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楚离桑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她为何佯装不懂。原因就是王弘义。此刻,萧君默真的很想问她为什么不离开王弘义,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这么问就太自私了。不管王弘义做了多少恶事,他毕竟是楚离桑的亲生父亲,自己有什么权利逼迫她离开呢?   萧君默并不知道,就在他这么想的同时,楚离桑也在扪心自问:你不离开王弘义,到底是像你自己说的那样,想刺探情报帮助萧君默,还是你终究舍不得离开这个“父亲”?所谓刺探情报云云,会不会只是你自欺欺人的借口而已?   楚离桑感觉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完全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   二人各想心事,一路无话,很快就来到了芝兰楼的院门前。   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平时紧闭的那两扇院门,此刻竟豁然洞开!   萧君默的心猛地一沉,立刻一个箭步蹿进了院子。楚离桑也猝然一惊,赶紧跟着跑了进去。   一幕惨状同时映入他们的眼帘,令他们无比惊骇。   方伯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喉咙被利刃割断,血流了一地,双目圆睁,手里还握着一把刀。他的妻子桂枝躺在小楼的楼梯口,死状与他如出一辙。   两人来不及多想,一前一后冲上了楼梯,刚跑上二楼,迎面又见一具女性的尸体俯身趴在走廊上。萧君默一震,下意识刹住了脚步。跟在后面的楚离桑差点撞上他的后背。走廊上光线昏暗,一时无法辨认那具尸体到底是谁。   萧君默深吸了一口气,一步步走到尸体旁边,蹲下来,轻轻抬起她的脸。   是杏儿,方伯和桂枝的女儿。   她的死状也与爹娘一模一样。这个年仅十几岁的小姑娘同样睁着双眼,脸上甚至还凝固着一丝倔强和不屈的表情。   楚离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楚,捂住了嘴,别过脸去。   萧君默沉沉一叹,帮杏儿合上了双眼。   二楼的三个房间都是大门敞开,房内均有打斗的痕迹,所幸没有出现第四具尸体——徐婉娘和黛丽丝已然不见踪影。   萧君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一查看了三具尸体,发现尸身都尚有余温,被杀时间应该不超过一个时辰。三具尸体周围的地上都有许多凌乱的血迹,有喷溅状的,有滴落状的,也有拖曳状的。很显然,那不全是他们自己的血,也有对方的。   一番勘查后,萧君默断定,方伯一家三口,至少杀死杀伤了三到五名敌人。不过对方得手之后,便将死伤人员都带走了。   一切都似曾相识:杀人手法干净利落,行动进退有序,现场不留任何线索。   “到底是什么人干的?”楚离桑又惊又怒,带着哽咽的声音道,“他们怎么知道姨娘住在这儿,又为什么要绑架姨娘?”   萧君默没有说话,但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第十五章 诱捕   “刚刚得到情报,明日上午,魏王会在终南山别馆设宴款待王弘义,实际是想诱捕他,咱们的机会来了。”萧君默刚一落座,便环视众人道。   李世民在两仪殿单独召见了李泰。   自从去年厉锋案后,李泰便被李世民“遗忘”了,不仅一次也没有被召见,好几回提出要入宫请安也都被李世民婉拒了。现在太子已经垮台,李泰相信这次召见一定非比寻常,说不定父皇今天便会宣布立他为太子。   为此,李泰激动得一夜未曾合眼。   今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李泰便迫不及待地翻身下床,先是洁身沐浴,接着到佛堂焚香祷祝了一番,然后换上了一身全新的朝服,早早地便进了宫。结果,比原定时间早到了半个多时辰,只好在偏殿候着。直到阳光洒遍殿庭,李泰才接到了传召。他连忙整了整朝服朝冠,深长地吸了几口气,怀着兴奋而忐忑的心情登上了两仪殿。   大殿上,李世民微闭双目,端坐御榻,一旁侍立着赵德全。   李泰趋步上殿,跪地俯首,朗声道:“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空旷,李泰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余音袅袅:万岁,岁,岁,岁……   长长的余音消隐之后,李泰等了好一会儿,却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平身”二字。李泰不敢抬头,眼睛转了转,只好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这回,他稍稍提高了音量,因而余音更为悠长。然而,结果还是一样,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李泰终于忍不住偷偷抬眼,只见父皇微垂着眼睑,犹如老僧入定一般,在御榻上端坐不动。一瞥之下,李泰心里顿时咚咚敲起了鼓,原有的兴奋之情全部化成了忐忑。李泰挪了下眼珠,把目光投向一旁的赵德全,希望得到一点暗示,不料这老阉宦的眼睛竟然闭得比父皇还紧,真是见鬼了!   李泰就这么尴尬地跪在地上,额头逐渐沁出了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当李泰额上的一滴冷汗顺着鼻梁滑落,跌在地上碎成数瓣时,李世民的声音才缓缓地响了起来:“青雀,知道朕今日为何召你入宫吗?”   李泰如逢大赦,连忙把头伏得更低了:“回父皇,儿臣每日每夜、时时刻刻都在听候父皇召唤,无论父皇为何召儿臣入宫,儿臣都觉得是无上恩宠。”   “嗯,口齿还是那么伶俐。”李世民淡淡道,“这一点,你的确比你大哥强多?了。”   “谢父皇夸赞!”李泰稍稍松了口气,“不过此乃儿臣肺腑之言,绝非矫饰之?词。”   “这几年,你一直跟承乾明争暗斗,现在他终于栽了,你心里有何感想?”   “回父皇,儿臣深感震惊,也替大哥感到惋惜。”   “哦?”李世民嘴角浮起一丝讥诮,“除了震惊和惋惜,是否也有一丝隐隐的快意呢?”   李泰猝然一惊,下意识抬起头来:“父皇明鉴!儿臣……儿臣绝不敢幸灾乐祸。儿臣与大哥乃一母同胞,若存此心,更与禽兽何异?儿臣发誓,若存此心,定遭天打雷轰、天诛地灭……”   “行了行了,朕召你来,不是来听你发毒誓的。”李世民冷冷打断他,“今日召你入宫,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想听听你的看法。”   李泰心中一动,忙道:“请父皇明示。”   “承乾谋反,罪无可赦,朕已决定将他废黜。然储君之位不可虚悬,你说说看,在你的兄弟之中,谁更适合当这个太子?”   李泰万没料到父皇会这么问他,更摸不透父皇此举究竟何意,愣了一下,才道:“回父皇,兹事体大,当由父皇圣裁,儿臣不敢置喙。”   “朕让你说你就说,没必要讲这些套话。”   “是。儿臣……儿臣推荐三哥。”   “哦?”李世民眉毛一挑,“理由呢?”   “三哥文韬武略、智勇过人,最似父皇当年,且自去年回京之后便屡建功勋、深孚众望,此次宫变又临危不乱、舍身护驾,可谓大仁大勇、至忠至孝!故儿臣以为,我大唐之新太子,实在非三哥莫属。”   “嗯,这番评价虽然溢美,大体倒也符合事实。”李世民面色和缓了些,“那你再说说,除了你三哥,还有谁?”   李泰强忍着毛遂自荐的冲动,一脸恭谨道:“儿臣认为除了三哥,别无合适人?选。”   “是吗?”李世民玩味着他的表情,“那你自己呢?你跟承乾争了这么长时间,不就是因为你自认为比他更有资格当太子吗?现在机会就摆在你眼前,怎么反倒临阵退缩了?”   李泰略一思忖,忙道:“回父皇,儿臣这大半年来闭门谢客,持戒修行,反躬自省,已经认识到了过去的错误。对于过往种种,儿臣深感懊悔,惭愧无地。是故从今往后,儿臣决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绝不敢再觊觎储君之位,更不敢再生夺嫡之想。”   “你能有这番体悟,朕心甚慰。不过,凡事都不宜矫枉过正。而今储位虚悬,人心不安,你身为藩王,又是嫡次子,便负有不可推卸之责,正应替朕分忧。如果你仍然心怀天下的话,大可当仁不让、毛遂自荐嘛。”   李泰琢磨着父皇这几句话,脑子快速运转了起来。   按说父皇这番话颇有鼓励之意,尤其是强调了他“嫡次子”的身份,更令他生出了意料之外的惊喜。不过,刚刚经历了大半年的“雪藏”,此时的李泰不免担心父皇是在有意试探他,因而心中仍存狐疑,便不敢顺着杆往上爬,于是迟疑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世民看着他,淡淡一笑:“起来回话吧。”   “谢父皇。”李泰赶紧起身,发现自己的两条腿都跪麻了。   “青雀,不瞒你说,最近几日,大臣们推荐了几个新太子人选,其中有人推荐恪儿,还有人推荐雉奴,当然也有人推荐了你。”李世民顿了顿,“你也清楚,朕一向还是比较赏识你的,若你能从过去所犯的错误中吸取教训,朕当然也不会轻易放弃你,即使立你为太子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   李泰没料到父皇竟然会主动表态,不禁大喜过望,赶紧抬起头来:“敢问父皇,不过什么?”“你当初跟承乾明争暗斗,引起了部分大臣的反感,若朕执意立你为太子,只怕会有不少人心存腹诽,甚至公然反对。所以,你要想当这个储君,就必须为社稷建功,才能让朝野上下心服口服。”   李泰终于意识到父皇是在给他机会,顿时眼睛一亮:“还请父皇明示,儿臣该做些什么?”   李世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想了想,反问道:“还记得去年,大致也是这个时候,你帮朕做了件什么事吗?”   李泰眼睛转了转:“父皇指的是……寻找《兰亭序》一事?”   “正是。当时你帮朝廷抓获了辩才,过后辩才供出了部分天刑盟的秘密,也供出了一个人,就是王羲之的九世孙王弘义,代号冥藏。此人野心勃勃,阴狠毒辣,一心要祸乱天下,乃至颠覆我大唐社稷。这些事情,你可知道?”   李世民说着,观察着李泰的表情。   “这个……”李泰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抱歉父皇,当初抓获辩才后,您便没有让儿臣继续参与此案了,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儿臣均不得而知。”   “哦?难道房玄龄父子私下也没向你透露?”   “房遗爱好像是说过一些,不过儿臣知道这些都是朝廷机密,便不敢听太多,即使听过一些,也早就忘了。”   李世民呵呵一笑:“这么说,你还蛮谨慎的嘛。”   李泰也陪着干笑了几声。   “既然你不知情,那朕现在就告诉你,这个冥藏,从去年便潜入了长安,就躲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据可靠情报,这回承乾谋逆,背后八成也有他的黑手。我大唐朗朗乾坤,岂容这种丧心病狂之徒翻云覆雨?所以,谁若能抓住王弘义,谁就为社稷立下了大功。朕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李泰当然明白了,但他的心情也在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   父皇的意思明摆着,自己若能拿下王弘义,就等于拿下了太子位,这简直是天上掉下了一块大馅饼!凭李泰和王弘义的关系,要抓王弘义可谓易如反掌,问题是李泰忍不住犯了嘀咕:父皇为何偏偏把这个任务交给自己?他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跟王弘义暗中联手的事情?   倘若如此,父皇此举便是在“钓鱼”,目的便是把自己和王弘义一钩钓起!   想到这里,李泰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假如父皇已经知道,他为何又不明说呢?答案只有一个,就是父皇顾念父子之情,不想让这件事大白于天下,才会心照不宣地给他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此刻,李泰蓦然意识到:无论父皇知不知道他跟王弘义的关系,无论是从立功还是从赎罪的角度来看,他都已经别无选择了,只有拿下王弘义这一条路可走。   虽然一直以来,王弘义都在帮他,虽然他对王弘义下手必然会伤害苏锦瑟,但此时的李泰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主意已定,李泰当即重新跪地,朗声道:“儿臣都明白了,请父皇下旨!”   “好,朕给你十天时间。十日之内,把王弘义带到朕的面前来,最好是活口,若抓不到活的,也要提他的人头来见!”   “儿臣遵旨!”   李泰双手抱拳,高声答道,同时在心里说:儿臣当然只能提着王弘义的人头来见,若是活的,他王弘义把所有事情一捅,儿臣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接旨后,李泰随即行礼告退。   李世民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口,脸色瞬间冰冷如铁,对赵德全道:“传李世勣。”   李世勣已在偏殿等候多时,闻召立刻上殿。   一迈进殿门,李世勣便望见皇帝正背着双手面朝屏风站着,只给了他一个宽阔的后背。李世勣很清楚,皇帝脸色特别难看的时候,通常便会做出这个动作。   李世勣快步上前,跪地行礼:“臣李世勣叩见陛下。”   李世民纹丝不动,恍若未闻,片刻后才头也不回道:“即刻对魏王府实施十二时辰监控,密切监视魏王,一旦发现王弘义,立刻缉拿!记住,朕要活的。”   事实上,李世民给李泰下那道旨意,只是想利用他引出王弘义而已,真正抓捕王弘义的任务,李世民根本就不会放心交给他。   至于方才许诺给李泰的太子位,当然也只是李世民的随口一说——不管最终王弘义是不是李泰抓的,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当上太子了。   “圣上让您抓捕王弘义?!”   魏王府书房内,杜楚客听李泰说了入宫的事情后,一时大为惊惧。   李泰点点头:“父皇还许诺,事成之后就让我当太子。”   “您信吗?”杜楚客有些狐疑。   “我信不信又能怎样?”李泰苦笑,“我也怀疑父皇知道了我跟冥藏的事,可事到如今,除了把冥藏的人头交出去,我还能怎么做?倘若父皇真的知情,我只能以此将功折罪;若不知情,我就还有希望入主东宫。无论如何,王弘义都必须?死。”   杜楚客蹙紧眉头,叹了口气:“那殿下打算如何行动?”   李泰沉吟半晌,忽然问:“咱们在终南山建的那座别馆,已经竣工了吧?”   杜楚客不知他为何这么问,怔了怔,道:“节前便已竣工,所有内外装饰也已完毕,我最近正让人添置家具来着,前厅、正堂和两厢都拾掇得差不多了,就剩后?院……”   李泰抬手止住了他:“那就好。我待会儿就写个帖子递过去,邀冥藏后天上午巳时到别馆聚宴。”   “冥藏此人多疑诡诈,无故邀他聚宴,恐怕会令他起疑吧?”   “怎会无故?”李泰自信一笑,“我自然有名目。”   “什么名目?”   “名目有二。”李泰伸出两根指头,“其一,我就说父皇已答应立我为太子,所以我设宴答谢他一直以来的鼎力辅佐,同时商议一下入主东宫之后的事宜;其二,我就说,为表感激,我要把这座别馆送给他,故而邀他到此聚宴。怎么样,这两个理由够了吧?”   “不错,很充分。”杜楚客颔首,“那,殿下是不是打算在酒菜中……下毒?”   “我当然也想下毒,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只可惜不能这么做。”   “为何?”   “父皇一再叮嘱让我抓活口,我若下毒,不是摆明了想杀人灭口吗?”   杜楚客恍然:“对对,我把这一茬忘了。”   “所以,咱们不能下毒,只能下迷药。”李泰思忖着,“把他迷倒后,再取他人头,到时候就跟父皇说他拒捕,混乱中被砍杀,谅父皇也没什么话好说。”   杜楚客深以为然:“殿下思虑果然周详。”   李泰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别馆的门匾做了吗?”   “当然。照您的吩咐,老早便做了。”   之前,李泰亲自为这座别馆取名“听风山墅”,并书写了四个龙飞凤舞的行书大字,杜楚客随即命人用名贵木料做了一块烫金匾额,花了不少钱。   “马上重做一个。”李泰不假思索道。   “为何?”杜楚客不解。   “把名字改掉,改成‘藏风山墅’。我要让冥藏感觉,这座别馆本来便是为他建的,所以才在名字中嵌入跟他名号相同的一个字。如此一来,才能让他充分体会到我的诚意。”   杜楚客笑了笑:“殿下这心思可够细的。”   李泰轻轻一叹:“对付冥藏这种老奸巨猾之人,细一点没坏处。”   杜楚客想着什么,忽然盯着李泰:“殿下,还有一事,属下不知当不当问。”   “何事?”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苏锦瑟?”   李泰一愣,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从接到父皇旨意,决定除掉王弘义的那一刻起,李泰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可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答案。   杜楚客看着他,阴阴道:“殿下,恕我直言,留着这个女人,终究是个祸?患。”   李泰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可要让他对苏锦瑟下手,他却万万办不到。   “先解决冥藏,这是当务之急。”李泰艰难地思忖着,“至于锦瑟嘛,可暂且把她藏起来,慢慢再想办法……”   “殿下糊涂!”杜楚客急了,“圣上一旦抓到冥藏,不管是死的活的,接下去肯定会一查到底,把他的亲朋故旧祖宗十八代全都翻出来!到时候苏锦瑟岂能置身事外?万一走漏风声,让圣上知道你一直藏着她,你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这我都知道……”李泰痛苦地闭上眼睛,“我自有打算,你不必再说了。”   “殿下!”杜楚客霍然起身,又气又急,“正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殿下是志存高远、胸怀天下之人,岂能为了区区一个风尘女子……”   “够了!”李泰猛然睁开眼睛,怒视着杜楚客,“锦瑟是我真心喜欢的人,不是你口中的什么风尘女子。我说了,这事本王自有主张,你休再多言!”   杜楚客见他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跟自己翻脸,不禁摇头苦笑。正僵持间,紧闭的书房大门被敲响了,一个宦官在门外轻声禀道:“启禀殿下,卢典军求见。”   “让他进来。”李泰答言,顺手翻开书案上的一卷书,头也不抬道,“后天的行动,要准备的事不少,你先下去安排吧。”   杜楚客无奈,重重叹了口气,拂袖而出。   卢典军进来,见杜楚客迎面而出,赶紧见礼,可杜楚客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了出去。卢典军顾不上尴尬,忙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卑职卢贲拜见殿?下。”   “免礼。”李泰淡淡道,目光始终停留在书上,“卢贲,你挑一些人,要身手好的,嘴巴严的,后天上午随我去一趟终南山。”   “卑职遵命。敢问殿下,需要多少人?”   李泰想了想:“不用太多,五十人足矣。”   魏王府书房附近有一片小花园,几树寒梅在这百花凋残、众芳摇落的时节开得正艳。   苏锦瑟和几个丫鬟在树下赏梅。   这段日子,她都住在王府后院的春暖阁,今日本想回崇德坊看望养父,李泰却硬是把她劝住了,让她再住些日子,说舍不得让她走。苏锦瑟听得心里暖暖的,便依他了。   一个丫鬟摘了一朵半开未开的红梅,正欲插上苏锦瑟的云鬓,眼角的余光不知瞥见了什么,竟猝然一惊,梅花掉到了地上。   苏锦瑟大为诧异,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望去,只见杜楚客正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上,用一种阴森森的目光盯着她。苏锦瑟颇感困惑,可碍于礼节,还是朝他微微一笑,并敛衽一礼。   然而,杜楚客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变化。   笑容遂从苏锦瑟的脸上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与杜楚客同样冷冽的表情。   她从来就不是个弱女子,岂容别人用这种挑衅和轻蔑的目光逼视?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对峙了片刻,然后杜楚客才转身走远。直觉告诉苏锦瑟,肯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否则杜楚客绝不敢对她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   苏锦瑟当即离开花园,来到书房,却见大门紧闭,不禁眉头微蹙。守在门口的宦官一看,赶紧迎上来,躬身道:“苏小姐请留步,殿下在里面谈事呢。”   “跟谁谈事?”   “这个……”宦官面露难色,“对不起苏小姐,奴才无权告知。”   苏锦瑟略一思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一刻钟后,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卢贲匆匆而出,快步走远。少顷,苏锦瑟从不远处的一棵梅花树后探出头来,望着卢贲远去的背影,眼中泛出忧虑之?色。   法音寺的大雄宝殿中,香烟袅袅。   楚离桑把三炷香插进香炉,面对佛像闭目合掌,默默祈求佛菩萨加持,让萧君默尽快找到母亲徐婉娘。   那天在芝兰楼,萧君默告诉她,最有可能绑架他母亲和黛丽丝的人,便是王弘义。楚离桑稍加思忖便意识到王弘义肯定是派人暗中跟踪自己,才发现了徐婉娘,进而猜破了她身上的那些谜团。换言之,王弘义定然已经知道萧君默便是隐太子和徐婉娘的骨肉,所以才会绑架徐婉娘,目的便是要挟和控制萧君默。   想到此,楚离桑顿时愧悔不已。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很隐秘,不料早已被王弘义全盘掌握了。就此而言,自己其实是在无形中当了王弘义的“向导”,不仅帮他找到了徐婉娘,还帮他窥破了所有秘密。如今方伯一家三口惨遭杀戮,姨娘和黛丽丝下落不明,最大的“罪魁祸首”其实就是自己!   那天晚上,强烈的愧疚和懊悔令楚离桑再也无法自持,眼泪当即夺眶而出。   “别担心,桑儿。”萧君默轻轻揽过她的肩头,柔声道,“王弘义要对付的人是我,他不会伤害我母亲的。”   “都怪我,我太傻了!”楚离桑哽咽不能成声,“我以为留在冥藏身边,可以刺探一些情报,结果……结果却把一切都搞砸了。”   “别说了,别说了。”萧君默强忍着内心的悲伤,把她拥入怀中,“凭王弘义的手段,他迟早会查出一切,你阻止不了,我也不能。但是,咱们一定可以找到我娘和黛丽丝的,相信我。”   那天晚上,他们在院子的角落挖了一个大坑,埋葬了方伯一家三口,又稍稍清理了一下现场。等忙完这些,天已蒙蒙亮了。萧君默让楚离桑跟他回兰陵坊,楚离桑却摇了摇头,道:“事情因我而起,我不能就这么躲起来。”   “你还要回王弘义身边?”萧君默苦笑。   “是的。”楚离桑看着他,眼中露出倔强之色,“只有回到他身边,我才有机会查到姨娘和黛丽丝的下落,不是吗?”   萧君默本来想说“王弘义那么狡猾的人,肯定不会露出马脚”,可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楚离桑是个绝不服输的女子。自从在伊阙第一眼见到她,萧君默便深知这一点了。   “那好吧,可你凡事都要小心。”   “放心吧,”楚离桑略带自嘲地一笑,“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他不敢害的人,那便是我了。所以,也只有我能利用这一点,查出姨娘和黛丽丝的下落。”   然而,让楚离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回到乌衣巷的王宅后,一连数日,都不曾见到王弘义的踪影。他和韦老六等一干心腹就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回来。留在王宅的,都是一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喽啰。   楚离桑大失所望,却又无计可施。   这几日,萧君默不顾一切地调动了他手下的所有天刑盟力量——郗岩的东谷分舵,玄观的重元分舵,李安俨留下的临川分舵,袁公望留下的舞雩分舵余部——在长安城内外日夜不停地寻找徐婉娘,可结果却一无所获。   长安住着近百万人口,在没有丝毫线索的情况下想找一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几天,楚离桑见了萧君默几面,发现他脸色苍白,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眼睛里布满了连日不眠的血丝。   楚离桑很心疼,可她也知道,此时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空洞无力的。在这种艰难的时刻,她所能做的,便只有默默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面对这一切。   今日一早,萧君默忽然派人来通知她,让她到法音寺与玄观等人会合,说有重要事情商议……   楚离桑在大雄宝殿敬完香,从后门出来,朝右一拐,绕过地藏殿,便来到了一处相对僻静的禅院。守在院门外的玄观弟子认得她,当即领她进去。   一进玄观禅房,就见里面已坐了七八个人,除了玄观、郗岩及各自心腹外,还有一位是袁公望的手下,大家都叫他老古;另外两位是临川舵的骨干,表面身份是忘川茶楼的茶博士。   众人起身相迎,彼此见礼后,便重新落座。楚离桑拿眼一扫,每个人脸上都是沉郁之色,显然正为这几日的徒劳无功而懊恼。楚离桑主动打开了话匣子,跟玄观聊了聊大觉寺的佛指舍利,又跟老古问了些丝绸生意上的事,还向那两位茶博士请教了茶道的学问,这才渐渐勾起了众人的谈兴,原本压抑的气氛总算轻松了?些。   半个时辰后,萧君默终于到了。   他的脸色依然很差,不过眼中却闪动着一丝喜悦的光芒。楚离桑一看便知道,寻找徐婉娘之事一定有转机了。   “刚刚得到情报,明日上午,魏王会在终南山别馆设宴款待王弘义,实际是想诱捕他,咱们的机会来了。”萧君默刚一落座,便环视众人道。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借此机会抓住王弘义,便不怕他不交出徐婉娘和黛丽?丝。   众人闻言,连日来的抑郁心情顿时一扫而光,个个摩拳擦掌。   “这下好了!”郗岩大腿一拍,“把这个魔头拿下,咱就不必大海捞针了。”   “话虽如此,但要拿他,也非易事。”萧君默道,“魏王怕他之前和王弘义勾结的事情败露,明天一定会杀人灭口;玄甲卫则是奉了皇帝之命,不惜代价要抓活的;此外,王弘义一向多疑,定会在山庄外围埋伏人手;再加上咱们,明日山上很可能会有四拨人马,必然是一场混战。”   “如此正好!”老古笑道,“属下好些年没开荤了,早就手痒难耐,等的就是这一天。”   “照盟主这么说来,不能不慎重以待。”老成持重的玄观摸着下颌的胡须,缓缓道,“四拨人马,有人要杀,有人要抓,有人要保,咱们要劫,这得乱成什么样子?!咱们得好好筹划一下,切不可掉以轻心。”   “法师说得对。正因如此,我才把诸位都请了过来……”萧君默说着,忽然咳嗽了几下。楚离桑立刻关切地看着他。萧君默冲她淡淡一笑,又接着对众人道:“首先,我把魏王这座别馆的位置和周围地形,向各位介绍一下……”   接着,萧君默就地取材,以面前案几上的茶壶、茶碗、笔墨纸砚等物做比拟,一五一十地对众人讲解了起来。过程中,他不时咳嗽,不得不暂停了几次。楚离桑一直看着他,眉头渐渐拧紧,最后悄然起身,走出了禅房。   萧君默浑然未觉。   小半个时辰后,楚离桑才回到禅房。此时萧君默已经讲完,众人正在热烈讨论,楚离桑给了萧君默一个眼色。萧君默会意,起身跟她走出了禅房。   “何事?”一出来,萧君默赶紧问道。   楚离桑不语,径直穿过院子,走向灶屋。萧君默只好跟了过来。一进屋,他就闻到了一股浓酽的药香,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一碗药递到了面前:“都这么大人了,生病也不懂得吃药吗?”   望着楚离桑既担忧又关切的眼神,萧君默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暖意,遂把药接过,一饮而尽。   终南山,别名太乙山、周南山,位于长安城南五十里处,横亘于关中平原南面,西起秦陇,东至蓝田,绵延数百里,钟灵毓秀,瑰丽雄奇,历来以“洞天之冠”“九州之险”著称。因终南山毗邻帝京又风光绝美,故自两汉以迄隋唐,多有皇族贵胄、达官显宦在此修建山庄别馆,一来做游乐宴饮、休闲避暑之用,二来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魏王李泰的藏风山墅,位于终南山碧霄峰的半山腰,依山而建,气势非凡。   辰时末,王弘义戴着青铜面具,携十余名随从准时到来,李泰亲自站在门口迎接。双方寒暄了几句后,王弘义定定地打量着大门匾额上“藏风山墅”四个烫金大字,道:“殿下这别墅的名字,取得好生雅致啊!”   “此墅本来便是为先生而建,自然要处处配得上先生。”李泰笑道,“先生感到满意,便是我最大的欣慰。”   “殿下此举,实在是令老夫受宠若惊。只可惜,如此洞天福地、人间仙境,老夫怕是无福消受啊。”   “先生何出此言?”   “太惹眼了。”王弘义淡淡道,“殿下最清楚,老夫乃行走于暗处之人,岂敢住在如此招摇的地方?”   “先生此言差矣。此墅方圆几里渺无人烟,说是孤芳自赏也不为过,怎么谈得上招摇?”李泰凑近他,压低声音道,“再说了,父皇已亲口答应立我为太子,眼看大事已办,往后先生也不必经常行于暗处了,不是吗?”   “殿下,不是老夫给你泼冷水,纵然你如愿入主东宫,也不能说大事已办。”王弘义斜眼看着他,“除非你能一鼓作气登基即位,否则变数就始终存在。正如李承乾,当了那么多年太子,现在不是说玩完就玩完了吗?”   “是是是,先生所虑甚是!”李泰干笑几声,侧了侧身子,“里面都安排就绪了,先生请吧,咱们以酒助兴,边喝边谈。”   王弘义随李泰走了进去,举目四望,但见亭台水榭与山石林泉错杂相间,楼堂馆阁与苍松翠柏交相辉映,整个建筑风格既奢华富丽又精致纤巧,堪称难得一见的人间胜境。尤其是山墅的选址,更可谓别具慧眼——它背倚层峦叠嶂的连绵群山,面朝壮阔雄浑的秦川大地,还可将整座长安城尽收眼底。无论是从风水的角度还是从览胜的角度看,都足以令人叹为观止。   王弘义心里不由暗暗惊叹。   来之前,他已打定了主意婉拒李泰的馈赠,但现在一看,却不免为之心动。   或许先接受下来也无妨。王弘义想,就算暂时不住,等将来功成名就之后,再来此颐养天年也未尝不可。   “对了,韦左使怎么没跟先生一块来?”李泰注意到王弘义的随从中没有韦老?六。   “家里有点事,就没让他来。”王弘义道,“况且我是赴殿下之约,又不是赴什么鸿门宴,何须跟那么多人?”   李泰微微一怔,旋即大笑了几声:“那是那是,先生在我这儿,可以说绝对安?全。”   按照李泰的原定计划,本来是打算把韦老六也一并除掉的,现在却落空了,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事实上,李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时的韦老六正带着几十个精干手下,躲在藏风山墅西侧后山的一处柏树林中,从那里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整座山墅。   对于李泰的这次邀请,王弘义始终心存警惕,为此昨天还专门跟玄泉接了下头,询问皇帝是否真的已经承诺立李泰为太子。虽然玄泉给了十分肯定的回答,但王弘义并未完全打消疑虑,故而今日才带着韦老六等人上山。   不过,为了维护与李泰的表面关系,王弘义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提防,于是就让韦老六等人躲到了后山上,密切监视下面的情况,万一有什么事情,可随时策?应。   李泰和王弘义说着话,很快来到了正堂,门口站着四名魏王府侍卫。   杜楚客毕恭毕敬地迎了出来,跟王弘义互相见礼后,便对其身后那些随从道:“诸位就由在下作陪,请随我去东厢房。”   为首的两名随从闻言,便用目光向王弘义请示。王弘义回了一个眼色。那两人会意,当即一左一右站到正堂大门两侧,与那四名王府护卫并肩而立。杜楚客见状,与李泰交换了一下眼色,便没再说什么,领着其他随从朝东厢房去了。   李泰和王弘义进了正堂。刚一入座,王弘义便忽然想起什么,道:“殿下今日又没什么要事相商,为何没带锦瑟一块过来?”   “本来是要一块过来的,”李泰叹了口气,“不想锦瑟昨夜感了风寒,今早一起便说头疼,我只好让她在府里歇着,没敢带她上来。”   “感了风寒?严不严重?”王弘义满脸关切。   “先生勿虑,我已命医师看过,说只要吃几帖药,静养几日便没事了。”   王弘义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说话间,一群侍女手提食盒鱼贯而入,将一盘盘佳肴珍馐摆满了二人食案,还替他们斟上了酒。李泰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众侍女轻轻退了出去,并掩上了大门。   李泰看着王弘义,笑道:“先生,现在这里没别人了,您把面具摘了吧,戴着那东西多不方便。”   王弘义沉默片刻,摘下了面具。   李泰端起酒盅,笑容满面道:“先生,感谢您这一年来的鼎力辅佐,我李泰铭感五内,特此略备薄酌,以表寸心。来,我敬您一杯!”   “殿下言重了。王某一介布衣,能与殿下一见如故,共谋大业,实属莫大之荣幸,还是我敬殿下吧。”王弘义客气着,把酒盅举到了唇边。忽然,他的目光钉在了李泰身后的屏风上,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眉头微蹙,同时不自觉地把酒盅放回了案上。   李泰见状,不由心头一紧。   这酒里已经下了蒙汗药,杜楚客说只要三杯下肚,保管王弘义不省人事。现在卢贲正带着十名精锐军士躲在屏风后面,只等王弘义一倒,便冲出来砍下他的脑袋。可王弘义这老家伙生性多疑,莫不是已经察觉屏风后有人?   距藏风山墅几里外的山道上,一驾马车正疾驰而来。   车厢内传出一个女子焦急的声音,频频催促车夫再快一点。   “这位娘子您别催了!”车夫紧紧握着手里的缰绳,不悦道,“这碧霄峰山高路险,急弯又多,您再死命催,咱就翻山沟里去了!”   话音刚落,马车恰好驰过一道又陡又窄的急弯,车身向山崖一侧大幅倾斜,车厢内的女子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惊呼。车夫娴熟地勒了勒缰绳,飞奔的马儿顷刻慢了下来,马车遂有惊无险地绕过了弯道。   车夫刚刚松了口气,不料后面的女子竟又冷冷抛出一句:“你听着,再给你一炷香时间,若按时赶到,我就让你发一笔小财;要是赶不及,误了大事,后果怕你承担不起。”   “嘿你这娘们,竟敢威胁老子!”车夫大怒,当即勒停马车,回头绕到车厢后部,呼地掀开车帘,正待发飙,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突然抵在了他的鼻尖上。   “一炷香。”车内的女子只重复了这三个字。   车夫惊愕地看着这个貌似柔弱实则狠戾的女子,呆愣了片刻,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是,是,听您的,都听您的。”   苏锦瑟慢慢把刀收了回去:“那你还磨蹭什么?!”   车夫慌忙跑回车上,重新启动了马车。   自从前天在魏王府嗅到了不祥的气息,苏锦瑟当天便赶回乌衣巷的宅子,想提醒王弘义小心提防,不料一回去才听说他已数日未归,而且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苏锦瑟住了一夜,仍不见王弘义归来,情知再等下去也没用,只好回到魏王府,找李泰旁敲侧击,问他最近可有与养父联络。   李泰与王弘义之间一直有一条秘密的联络渠道,但李泰却矢口否认与王弘义有联络。苏锦瑟又问他近日是否有什么重要活动,李泰又说没有。苏锦瑟知道他在撒谎,更加怀疑他在策划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今日一早,苏锦瑟像往常一样跟李泰一块吃早饭,可吃到一半便意识到自己太大意了,于是借口上茅房,把吃到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但即便如此,苏锦瑟仍中了招,刚一回房便感觉头重脚轻、四肢无力,随即一头栽倒在了床榻上。   很显然,李泰在饭菜中下了迷药。   不过,由于苏锦瑟及时吐掉了胃里的东西,所以药效减弱了不少,只睡了一个时辰便醒了过来。此时李泰早已不见踪影。苏锦瑟又气又急,便跑到典军值房去找卢贲,得知卢贲已随李泰出门,越发认定李泰今日必有不利于王弘义的行动。然而李泰到底去了哪里,究竟想干什么,她却一无所知。   正自一筹莫展时,苏锦瑟无意间发现王府的一伙军士正聚在一起玩樗蒲,便躲在附近偷听他们谈话,终于得知卢贲带了五十名军士跟随李泰上了终南山,还得知李泰今日要在藏风山墅宴请某位贵客。   苏锦瑟瞬间明白了一切,当即雇了一辆马车,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先生怎么了?”   李泰有些紧张地看着王弘义。   王弘义不语,目光仍然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他身后的屏风上。这是一面紫檀木雕屏风,上面镌刻着一首李世民御笔亲书的五言诗,诗名《元日》:“高轩暧春色,邃阁媚朝光。彤庭飞彩旆,翠幌曜明珰。恭己临四极,垂衣驭八荒。霜戟列丹陛,丝竹韵长廊……”   这种木雕屏风不同于一般绘有花鸟虫鱼的绢素屏风。那种屏风通常是半透明的,人躲在后面很容易被发觉,可这种屏风高大厚实,卢贲他们又没发出半点动静,王弘义怎么会察觉呢?   正当李泰狐疑不定之时,王弘义缓缓开口了:“殿下,这座藏风山墅,你真的有意送给老夫吗?”   “这是当然。”李泰忙道,“我诚意相赠,又岂会出尔反尔?”   王弘义微微颔首,这才把目光挪开。   李泰暗暗松了一口气。   王弘义不知想着什么,眼神竟有些迷离,旋即悠悠地吟咏了起来:“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谁都知道,这是王羲之的《兰亭序》。可李泰却越发困惑,不知王弘义忽然吟诵此文到底何意。   “既然殿下诚意相赠,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王弘义淡淡道,“只是这宅子千好万好,唯独有一处,不太合乎老夫的心意……”   李泰略一思忖,当即恍然大悟。   原来他方才一直盯着屏风看,是不喜欢这面屏风。不,准确地说,是不喜欢这面屏风上的那首诗。因为那是父皇的诗,而王弘义向来就不喜欢父皇,这一点李泰心知肚明。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简单多了。李泰不由暗暗一笑,道:“先生放心,我待会儿便让人把这面屏风撤了,重新做一面,上面就刻王羲之的《兰亭序》,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王弘义满意一笑,端起案上的酒盅:“那老夫就不再多言了,话在酒中,请!”   “请!”   二人遥遥相敬,旋即各自把酒一饮而尽。 第十六章 混战   楚离桑赶紧回头,心猛地一沉——苏锦瑟果然已仆倒在地,后心赫然插着一根羽箭,鲜血早已染红了她的后背。   疾驰的车子在山墅门前一个急停,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长嘶。   苏锦瑟跳下马车,取下腕上的一只碧玉手镯扔给车夫,便朝大门跑了过去。六七个守门的军士见状,顿时慌了神。为首军士硬着头皮上前阻拦:“苏小姐,您不能进去。”   “放肆!连我都敢拦?!”苏锦瑟拿出了女主人的威风。   “小的不敢。”军士道,“请您在此稍候,容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笑话!我找殿下,还要你们禀报?!”苏锦瑟怒目而视,“都给我闪开!”   军士怔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趁此间隙,苏锦瑟晃过他,从其他军士身边擦身而过,飞也似的跑进了大门。为首军士慌忙叫上数人拔腿追赶。   就在苏锦瑟硬闯山墅的同时,正堂旁边的东厢房中,一场无声的杀戮已经开始了:杜楚客在王弘义随从们的酒菜中都下了烈性毒药,那七八个彪形大汉面对美酒佳肴,完全放松了警惕,于是放开肚皮吃喝,结果刚刚吃到一半,便一个个七窍流血,纷纷倒毙。   杜楚客冷冷地看着横陈一地的尸体,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   突然,房门被猛地推开,一名军士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杜长史,不……不好了,苏小姐她……她闯进来了!”   杜楚客一愣,旋即无声冷笑,大手一挥,带上房内的十几名军士大步走了出?去。   苏锦瑟刚跑到第二进庭院的院门,就被此处的守卫堵住了,连同后面追上来的三名军士,六七个人立刻将她团团围住。苏锦瑟又急又恼,遂拔出袖中匕首,指着他们:“都给我让开,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为首军士知道她不会武功,便笑了笑:“苏小姐,您是尊贵之人,千万别学我们这些粗人舞刀弄剑,万一把自己伤着了,小的们可担待不起。”   苏锦瑟怒,猛然把匕首横在了自己脖子上:“你说对了,所以我劝你们还是乖乖让开!”   众军士没料到她会来这一招,顿时愣住了。   苏锦瑟当即甩开他们,朝庭院里跑去。然而,没跑出多远,她便生生顿住了脚?步。   杜楚客带着十几名军士脸色阴沉地走了出来,恰好拦住了她的去路。   二人四目相对,那较量的意味与前天在魏王府中的那一幕如出一辙。   此时此刻,在藏风山墅的后山上,韦老六的一名手下正攀在一株柏树上观察,隐约望见了庭院中对峙的场景,又凝神细看,顿时大吃一惊,慌忙从树上蹿了下?来。   一树的积雪被他震得簌簌飘落。   “左使,不好了,大小姐被人围住了!”手下冲不远处的韦老六低声喊道。   韦老六眉头一皱,快步走过来:“怎么可能?你没看错?”   “绝对没错,就是大小姐,被杜楚客一帮人给围住了,不太对劲啊!”   韦老六跳上一颗岩石,手搭凉棚,眯眼一望,顿时变了脸色。   山墅的前院中,杜楚客与苏锦瑟无声地对峙了片刻,开口道:“苏锦瑟,你想干什么?”   既然直呼其名,就说明杜楚客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了。   苏锦瑟意识到,在他面前拿自己的性命要挟已经毫无意义,便把匕首放了下来,冷冷道:“这话我还想请教杜长史呢!你和殿下把我父亲约过来,到底想干什?么?!”   “苏锦瑟,你一个风尘女子,就别指望飞上高枝变凤凰了。”杜楚客一脸轻蔑,根本不理会她的问话,“殿下将来是要当天子的,怎么可能娶你这种人?要是真让你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岂不是让世人笑掉大牙?古往今来,你听说过有青楼女子当皇后的吗?”   “杜楚客,我跟殿下的事情,就不劳你操心了。”苏锦瑟露出一个淡然的笑容,“我从没指望殿下明媒正娶,更不敢奢望当皇后,所以这些无聊的话,你跟我说不着!我现在只想问你,你和殿下到底在玩什么阴谋?!”   “既然你这么关心王弘义,那我不妨把实话告诉你。”杜楚客狞笑,“明年今天,就是王弘义的忌日。本来我还在考虑该怎么收拾你,这下可好,你自己送上门来了。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同样也是你的死期。”   尽管早已料到了这一切,可苏锦瑟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   尽管早已知道养父王弘义和李泰不可能相安无事地走到最后,可她还是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无论如何,这一年来养父一直在尽力辅佐李泰,也帮了他不少的忙,没想到李泰会如此薄情寡义,竟然要设局谋害他!   “杜楚客,如果殿下认为我父亲没有利用价值了,大伙可以一拍两散,各走各道,没必要非得置人于死地吧?”   “一拍两散?你说得倒轻巧!”杜楚客呵呵一笑,“王弘义多行不义、恶贯满盈,是朝廷的头号钦犯,圣上做梦都想抓到他,只要殿下把他的脑袋交给圣上,就是大功一件。你说,这么好的机会,殿下会轻易放弃吗?还有,留着你也是个祸患,迟早会害了殿下,所以,你也得死。”   “杀了我,殿下岂能饶了你?”   杜楚客哈哈大笑:“苏锦瑟,你自视也太高了吧?我是殿下的心腹谋臣,将来是要辅佐他登基即位、治理天下的,可你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一个弹琴唱曲的风尘女子吗?可殿下身边根本就不缺女人,将来当了皇帝就更不缺!就算我现在杀了你,殿下又能拿我怎么样?他顶多替你掉几滴眼泪而已,回头就会感谢我,感谢我替他铲除了一个莫大的隐患。”   苏锦瑟苦笑了一下。   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当务之急是要立刻向父亲示警!   后山上,韦老六带着人一阵风似的冲了下来,可就在离山墅西侧院墙六七丈的地方,一彪人马突然从树林中跃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们是老古及舞雩舵手下,还有那两个茶博士及临川舵手下,共有三四十人,与韦老六这边旗鼓相当。   按照事先拟订的计划和萧君默的指令,他们今天一大早便已在此埋伏了,任务便是拦截韦老六。   如此十万火急的关头,韦老六也不管对方是哪路人马了,拦路者死!   他抽刀在手,嘶吼着冲向了老古。   双方人马立刻杀成一团。   山墅正堂,李泰一边跟王弘义扯闲话,一边暗暗观察他。   王弘义已经喝了四杯,却还浑然无事。   终究是武功深厚之人,寻常人三杯便可放倒,可他居然还如此清醒!   李泰这么想着,赶紧举起酒盅又开始劝酒。   忽然,王弘义眉头一蹙,揉搓了一下额头,接着猛然看向李泰,眼中充满了怀疑。就在此刻,西边院墙外的厮杀声隐约传了过来,外面那两名随从拼命拍门:“先生,外头好像出事了!”   王弘义瞬间明白了一切,看向李泰的目光顿时锐利如刀。   果然是鸿门宴!   李泰意识到不能再等了,立刻将手上的酒盅狠狠掷在了地上。   暗号一发,门外那四名护卫便跟那两个随从打了起来。可让李泰诧异的是,屏风后的卢贲居然没有半点动静。   王弘义把面具重新戴上,接着猛然站了起来。   也许是动作太猛,那蒙汗药的药效便在这时突然发作了。王弘义抱着脑袋,身体开始摇晃,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模糊起来。   “为何?!”王弘义从牙缝里艰难地蹦出了两个字。   “很简单,咱们的合作结束了。”李泰站起身来,面无表情道,“父皇下旨让我抓你,我别无选择。”   “你……狠。”   “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没办法。”李泰耸耸肩,“我要不对你狠,那就是对自己狠了。咱们玩的本来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游戏,不是吗?就算我今天不杀你,等将来即了皇位,你也一样要死,只不过父皇逼我把这一天提前罢了。话说回来,其实你也是在利用我。假如有一天本王夺嫡失败,你也一样会毫不留情地把我踢开,甚至有可能杀了本王,对吧?既然咱俩这假面迟早要撕,那么早一天撕晚一天撕,又有多大的差别呢?”   王弘义死死地盯着李泰,然后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抽刀向他扑了过来。   李泰万没料到,他人都快倒了居然还能出手攻击!   “卢贲!你磨蹭什么?还不快出来!”李泰一边抽身闪避,一边放声大?喊。   话音一落,卢贲果然从屏风后面出来了,遗憾的是,他脖子上架着一把刀。   这是一把寒光四射的龙首刀,持刀的人是面带微笑的萧君默。   屏风后面,那十名军士都抱着头蹲在地上,桓蝶衣、罗彪等一干玄甲卫拿刀逼住了他们。   王弘义万万没想到萧君默会出现在这里,可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一头栽倒在地,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前院,苏锦瑟笔直地平举着匕首,一脸凛然,一步一步地走向杜楚客。   杜楚客摇头冷笑,反而背起双手,微微扬起下巴,倨傲地等着她过来。   直到苏锦瑟走到距他三步开外的地方,杜楚客才猛然抽出腰间佩刀,高高举起,嘴里大喊一声:“受死吧!”   突然,苏锦瑟左手袖子一扬,一团粉尘迎面扑来。杜楚客猝不及防,粉尘入眼,一阵刺痛。与此同时,苏锦瑟的匕首已朝他当胸刺来。杜楚客下意识躲闪了一下,匕首从他胸前划过,赫然划开了一道血口子。   苏锦瑟这一招是去年被黛丽丝绑架时无意中学到的,虽然黛丽丝用的是令人致幻的迷药,而她用的只是普通的脂粉,但关键时刻,还是派上了用场。   这些动作发生在转瞬之间,等两旁的军士回过神来,苏锦瑟已经冲出了他们的包围圈,朝第三进院门跑去。   杜楚客睁不开眼睛,只能跳脚大喊:“快杀了她,杀了她!”   军士们赶紧追了上去。   “放箭,放箭!”   杜楚客又喊了一声。他手下这些军士,有一半身上背着弓箭。   西边院墙外,两边人马杀得难解难分。   虽然双方人数相当,但韦老六一方毕竟身经百战,功夫还是稍胜一筹,所以先后有十来人突破了老古他们的防线,翻墙进入了院内。   韦老六也一直想摆脱,无奈被老古和几个手下死死缠住,始终抽身不得。   那十来个人翻越了院墙,却没料到刚一落地,便遇到了另一拨更强的对手。   他们便是楚离桑、郗岩及东谷舵的手下。   由于藏风山墅的院落中保留了很多山间松柏和大小岩石,很容易藏身,所以楚离桑等人也早就埋伏了进来。   好不容易杀进来的这些人,几乎成了楚离桑等人的猎物,不消片刻便有大半倒在血泊中。楚离桑正待把剩下的几个全部解决,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箭矢破空的锐?响。   楚离桑蓦然回头,却见苏锦瑟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身后有六七个弓箭手在追?赶。   她怎么会在这里,还被魏王府的人追杀?!   楚离桑只犹豫了短短一瞬,便冲了过去。   虽然她从来没喜欢过这个“姐姐”,但眼前的情景却不允许她见死不救。   “卧倒!锦瑟,快卧倒!”楚离桑一边朝她跑过去,一边大喊。   然而,苏锦瑟却充耳不闻,仍径直向正堂门口飞奔。   转瞬间,楚离桑便冲到了她身边。又一波利箭呼啸而来,楚离桑一边挥刀格挡,一边头也不回地大喊:“苏锦瑟你疯了?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身后的苏锦瑟没有答言。   楚离桑依稀听见她又奔跑了几步,然后慢了下来,最后扑腾的一声,似乎跌倒在了地上。楚离桑赶紧回头,心猛地一沉——苏锦瑟果然已仆倒在地,后心赫然插着一根羽箭,鲜血早已染红了她的后背。   可苏锦瑟却不顾伤势,仍用双手支撑着,奋力往前爬行。   正堂门口,王弘义那两名随从与李泰的四名护卫或死或伤地躺在台阶上。苏锦瑟刚才冲进来的时候便已看在眼里,而她当然也猜得出正堂里面发生了什么。   此时已然没有必要示警了,可苏锦瑟还是急于知道养父的安危……   正堂内,李泰无比惊愕地看着萧君默,半晌才憋出一句话:“萧君默?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弘义诡计多端,圣上怕殿下有什么闪失,便命本卫来给殿下搭把手。”萧君默笑了笑,“萧某遵照本卫的规矩,不请自来,事先也没通知殿下,多有不敬,还望殿下海涵。”   今晨天还没亮透,萧君默便带着桓蝶衣、罗彪等人潜入藏风山墅,并躲藏在了正堂后部的横梁上。方才,卢贲和他的手下都在紧张地关注王弘义,压根没发觉头顶上竟然藏着十几名玄甲卫,直到萧君默等人悄无声息地把刀架上他们的脖子。   李泰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露出惊恐之色:“你真的是奉了父皇之命?”   “奉旨办差,岂能有假?”萧君默依旧微笑。   李泰的脑子急速运转了起来。   方才他跟王弘义说的那些话,无疑都落进了萧君默的耳中,倘若再让他把活的王弘义带到父皇面前,自己就全完了!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把人带走!必须杀了王弘义,这样才能死无对证,即使萧君默随后去向父皇告发,那也只是一面之词,自己还有机会辩解。退一步说,即使父皇明明知道了真相,只要他还顾念父子之情,就可以像上次的厉锋案那样帮自己瞒天过海,不过前提当然是——王弘义绝对不能活着出现在满朝文武面前!   主意已定,李泰当即沉下脸来,摆出了亲王的派头:“萧将军,既然你是奉父皇旨意来帮本王的,那现在人犯已经拿下,你却用刀指着本王的属下,究竟何?意?”   “萧某是怕卢将军一时冲动,把人犯给杀了,那如何向圣上交差?”萧君默说着,收刀入鞘,顺手拍了拍卢贲的肩膀,“现在没事了。卢将军,多有得罪。”   卢贲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不说话。   “弟兄们,可以出来了。”萧君默朝屏风后面道,“把人犯带走,回去跟圣上交差。”   桓蝶衣、罗彪等十几名玄甲卫当即走了出来。罗彪给手下使了个眼色,两名甲士立即上前准备架起王弘义。“且慢!”李泰大声道,“萧将军,抓捕王弘义是父皇交给本王的差事,你只是配合本王行动而已,现在行动已经结束,你们可以走了,本王自有处置。”   “殿下,现在外面杀声四起,您不想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吗?”萧君默淡淡道,“王弘义手下爪牙众多,眼下肯定是来劫人了,倘若我跟弟兄们在这个时候撒手不管,不要说人犯的安危,连殿下您的安危恐怕都成问题吧?”   李泰和卢贲面面相觑。   外面的厮杀声他们当然早就听到了,只是无暇顾及而已。此刻听萧君默这么说,李泰一时怔住了,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正堂外,郗岩及其手下已经解决了西侧院墙之敌,旋即赶过来帮楚离桑,与那些弓箭手和后续赶到的军士打了起来。但后者显然不是对手,很快便拔腿后撤。郗岩等人一边打一边追了过去。   楚离桑跑过来,扶起苏锦瑟,小心地折断了插在她背上的箭杆,然后察看了一下伤口,顿时眉头紧锁。   苏锦瑟看着她,凄然一笑:“离桑,你……是来救爹的吗?”   楚离桑的心又沉了一下:“不,我是来抓他的。”   “救也好,抓也罢……”苏锦瑟脸色苍白,十分虚弱,“离桑,赶快帮爹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你自己都这样了,还想着他?”楚离桑没好气道,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走,我带你下山。”   苏锦瑟浑身瘫软,根本站立不住。楚离桑想背她,可她不配合,一下子又滑到了地上。楚离桑又气又急:“你就这么想死吗?你这样谁也救不了你!”   “别救我,救爹……”苏锦瑟气若游丝。   “你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楚离桑的心情一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女,竟然为了他愿意放弃生命,这足以证明,这些年来,王弘义给了她深深的父爱。而这份父爱本来应该是楚离桑享有的,只因造化弄人,他才把这份爱转移到了苏锦瑟身上……   “离桑,不管你和爹走的路多么不同,他终究是你的父亲……”苏锦瑟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爹做事,有他的道理,也有他的苦衷。听姐姐的话,你就算不肯认他,也千万别把自己的父亲当成仇敌……”   “别说了……”楚离桑不由红了眼圈,“快跟我走,不然你就没命了!”   就在这时,正堂大门訇然打开,萧君默、李泰等一大群人拥了出来,两名玄甲卫一左一右架着昏迷的王弘义。   李泰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苏锦瑟,顿时目瞪口呆,旋即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一把扶起她,颤声道:“锦瑟,你……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会这样?!”   苏锦瑟用无神的目光看着他,声如蚊蚋:“殿下,放过我爹……”   李泰扶着她的后背,感觉手掌一阵温热,抽出来一看,竟然满手是血。他眼眶一红,哽咽道:“锦瑟,这是谁干的?告诉我。”   “殿下,求求你,放过我爹……”苏锦瑟依然执拗地重复着这句话。   萧君默下意识地跟楚离桑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充满了伤感。   此时,西侧院墙外,已然负伤的老古等人正且战且退,一来萧君默事先有交代,要他们只要拖住韦老六一阵子便可,切勿恋战;二来他们终究不是韦老六的对手,再打下去只能是全军覆没。   韦老六急着要进山墅去救王弘义,所以无心追击,遂任由老古他们撤离,旋即带着剩余的十几名手下翻过了院墙。   一进入院内,便见王弘义昏迷被俘、苏锦瑟奄奄一息,韦老六顿时血往上冲,怒吼道:“李泰,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快把先生放了,否则老子亲手宰了你!”   李泰泪流满面地抱着弥留的苏锦瑟,对身边的一切已然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韦老六暴怒,带着手下杀了过来。   卢贲和众军士慌忙上前迎敌。   萧君默抓住时机,给了桓蝶衣和罗彪一个眼色。罗彪立刻带人架着王弘义,往东南角的山墅后门撤离,可桓蝶衣却站着没动。   她瞟了楚离桑一眼,对萧君默道:“师兄,今天这藏风山墅好热闹啊,似乎有好几拨人都听你指挥,我能问问他们是什么人吗?”   “江湖上的朋友。”萧君默淡淡答道。其实他早已想好了,必要的时候就跟桓蝶衣坦白一切,他相信她会理解自己的。   “咱们玄甲卫奉旨捉拿朝廷钦犯,你为何要让江湖上的人插手?”桓蝶衣逼视着他,“让我斗胆猜一猜,你这些所谓的江湖朋友,是不是天刑盟的人?”   “蝶衣,现在不是解释这些的时候。”萧君默迎着她的目光,“相信我,等今天的事情了结,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好吗?”   桓蝶衣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冷哼一声,转过脸去,冷冷道:“楚离桑,好久不见,还记得咱俩的约定吗?”   所谓约定,便是二人要好好打一架,决出胜负。   “当然记得。”楚离桑淡淡一笑,“若桓队正……不,若桓大旅帅有兴致,我随时奉陪。”   萧君默听不懂她们在讲什么,不禁眉头微蹙。   “好,那你等着,我会来找你的!”桓蝶衣扔下这句话,便朝罗彪他们撤离的方向追了过去。   萧君默莫名其妙地看着楚离桑,眼中写满了疑问。   此刻,苏锦瑟双目紧闭,在李泰的怀中一动不动。楚离桑含泪看了苏锦瑟最后一眼,走到萧君默身边,道:“你不用问了,这是我跟桓蝶衣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萧君默苦笑了一下:“好,我不问。”   终南山地势高耸,气候多变,方才还是晴朗明媚的天空,此时竟一片阴沉。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点和纷纷扬扬的雪花同时飘落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苏锦瑟竟悠悠醒转,双眸忽然又有了光芒。李泰喜出望外,用力要把她抱起来:“锦瑟,咱们下山,我找最好的医师来给你治伤,你一定会没事?的……”   苏锦瑟抓住了李泰的手:“殿下,不必麻烦了,我跟你说几句话。”   李泰意识到她很可能是回光返照,泪水便又忍不住潸然而下。   “殿下,这辈子能遇见你,锦瑟知足了,最后还能死在你的怀里,锦瑟更是了无遗憾。”苏锦瑟粲然一笑,眼中浮现出她和李泰在栖凰阁初见的情景,“殿下,锦瑟走了,你自己好好保重。来生,你若见到一个弹唱《黍离》的女子,那便是我了。你一定要把她认出来,好吗殿下?”   李泰泪流满面,只能拼命点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苏锦瑟慢慢地念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但李泰却分明听见一阵恍若天籁的歌声在自己耳边响了起来。这歌声是如此凄美又如此苍凉,如此空阔又如此辽远,它先是在李泰的周身环绕,继而在庭院的上空盘旋,接着慢慢响彻整座碧霄峰,最后在终南山的层峦叠嶂中久久回荡……   雨雪越下越大,周遭一片迷蒙。   李泰紧紧抱着逐渐冰冷的苏锦瑟,任由雪水、雨水混合着泪水在脸上流淌。   不远处的厮杀也在此时见出了分晓。卢贲不是韦老六的对手,手下军士很快折损了大半。眼看马上就撑不住了,卢贲只好退到李泰身边,命人强行把他架起,又让人背起苏锦瑟的尸体,然后朝山墅大门方向仓皇退却。   韦老六方才亲眼看见王弘义被玄甲卫抓走了,本就无心恋战,遂带着手下向东南角的后门追了过去。   藏风山墅几里外的山道上,一大队飞骑正冒着雨雪风驰电掣而来。   为首之人是裴廷龙。   他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仿佛要把目光所及的一切全部点燃。   利用魏王抓捕王弘义之事,李世勣竟然完全把他蒙在了鼓里,并暗中把任务交给了萧君默,这简直是赤裸裸地无视他的存在!   今日一早,裴廷龙闲来无事,便去尚书省找姨父长孙无忌,不料长孙无忌一看到他就问:“王弘义逮着了?”   “王弘义?”裴廷龙一脸懵懂,“什么王弘义?”   长孙无忌顿时哭笑不得,便把皇帝命魏王诱捕王弘义,同时又让玄甲卫暗中出手的事情说了,然后才斜着眼道:“你好歹也是玄甲卫的右将军,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一无所知,要让我说你什么好!”   裴廷龙当即像挨了一记耳光,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随后,裴廷龙立刻赶回玄甲卫,毫不客气地质问李世勣。   李世勣任由他一通发飙,之后才慢条斯理道:“裴廷龙,要派谁去执行何种任务,都在本官的权限范围内。你一个区区右将军竟敢在我面前咆哮,是不是不想干了?若是在本卫待腻了,就说一声,本官帮你找个更好的去处;要是不想让本官安排,你也可以去找长孙相公。朝廷这么多衙门,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你爱上哪儿上哪儿,本官管不着!”   裴廷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终究不敢造次,遂愤然而出,旋即找了六七个平时巴结他的郎将、旅帅等,追问萧君默的去向。   这些人有的知道一星半点,有的却毫无所知,只好回头去找人问。就这么折腾了半天,总算从零零星星的线索中拼凑出了一个准确的情报,可以确认萧君默只带了桓蝶衣、罗彪等十几名心腹上了终南山。   “终南山绵延数百里,大大小小的山峰百十来座,你们让老子上哪儿找?去?!”   裴廷龙怒不可遏,觉得这个情报就跟没有一样。   众属下赶紧又分析了一番,最后终于有人说出:魏王最近在终南山碧霄峰盖了一座别馆。   就是它了!   裴廷龙脑中灵光一闪,立刻召集薛安、裴三等心腹部众六七十人,还特意带上了几十把颇具杀伤力的弩机,疯了似的朝藏风山墅飞奔而来……   雨雪越下越大,山上的能见度越来越低,三丈之外便看不见东西了,可裴廷龙仍然狠命地拍马疾驰。紧跟在身后的薛安十分担心,好几次劝他骑慢一点,裴廷龙却置若罔闻。   一行人飞快地绕过一处山角。   裴廷龙刚在马臀上狠抽了一鞭,不料雨雾中竟迎面驰来一彪人马,双方差点撞上。所幸他反应快,赶紧拽开马头,加之对方速度较慢,这才堪堪避开——两匹马几乎是擦着身子交错而过,把裴廷龙惊出了一身冷汗。   定睛一看,对方骑者竟然是罗彪!   罗彪本来张嘴要骂人,一看是他,慌忙下马拜见,连声赔礼道歉。   裴廷龙不想跟他废话,开口便问:“萧君默呢?”   “回右将军,左将军另有要事在身,没跟属下一起。”罗彪答。   “王弘义呢?抓住了没有?”   “抓住了。”   裴廷龙在心里发出一声咒骂——又被萧君默抢了头功!   “人在哪儿?”   话音刚落,便见桓蝶衣和众甲士押着一驾马车过来了。众人见到他,纷纷下马行礼。   裴廷龙盯着马车,冷哼一声:“一个江洋大盗、朝廷钦犯,还给他这种礼?遇?”   “裴将军有所不知。”桓蝶衣道,“王弘义被魏王下了药,昏迷不醒,只能用车押送。”   裴廷龙这才无话,随即翻身下马,走到车厢前,掀开了车帘。   一个中年男子躺在车座上,四肢被捆缚着,仍旧昏迷。让裴廷龙感兴趣的是,此人脸上戴着一张造型诡异的青铜面具。   裴廷龙此前看过有关王弘义的卷宗,知道这个代号“冥藏”的家伙总喜欢戴着面具,很少以真面目示人。   他抽出佩刀,挑开了面具,那个人的脸露了出来。   站在一旁的桓蝶衣一看,突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差点叫出声来。   一个时辰前,她埋伏在山墅正堂的横梁上时,亲眼看见王弘义摘下了面具,也看清了他的长相,可眼前的这张面孔却全然陌生,根本不是在山墅抓获的那个王弘?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人犯是何时被调的包?   桓蝶衣猛然想了起来,方才众人从后门撤出山墅后,在东边的一个桦树林边缘会合,自己比罗彪他们晚到了一步。当时,罗彪已将人犯装进了一架早已备好的马车,随后萧君默赶到,跟罗彪低语了几声,便带着楚离桑一起离开了。而她便跟罗彪等人押着马车下山。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想到要去掀开面具确认一下人犯,结果就被调了包!   现在看来,这事一定是萧君默事先安排好的,而他的同谋和执行人,就是?罗?彪!   桓蝶衣忍不住转过头,狠狠地盯着罗彪。   罗彪赶紧左顾右盼。   裴廷龙注意到桓蝶衣脸色有异,便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快冷死了!”桓蝶衣哆嗦了一下,“裴将军这么盯着人犯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属下建议,还是赶紧把他押回去审问吧。”   “不急。”裴廷龙意味深长地一笑,回头给了薛安一个眼色。   片刻后,薛安从队伍后面带了一个人上来。那人的头上罩着黑色斗篷,还一直低着头,根本看不清面目。他从桓蝶衣身边走过,站到了车厢前,显然是在辨认“王弘义”的身份。   桓蝶衣的心怦怦直跳,下意识地瞥了罗彪一眼。此时的罗彪也不淡定了,眼中露出了紧张之色。   那人看完后,对着裴廷龙摇了摇头。   桓蝶衣在心里发出一声哀叹:萧君默啊萧君默,瞧瞧你干的好事!   裴廷龙脸色一沉,立刻转身,厉声道:“薛安!”   “在。”   “把桓蝶衣和罗彪给我拿下!”   薛安、裴三等数十人立刻拔刀出鞘,将桓蝶衣等十几人团团围住。桓蝶衣无奈地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罗彪一脸无辜,大声抗议:“右将军,这是做什么?为何无故要抓我们?”   “无故?”裴廷龙狞笑,“你们把王弘义这么重要的人犯都给调了包了,还敢说无故?”   “调包?调什么包?”罗彪继续装傻,“属下听不懂将军在说什么。”   “车上这人根本不是王弘义!”裴廷龙勃然变色,“你还敢跟本官装傻?!”   罗彪语塞,下意识地看向那个披斗篷的神秘人。   裴廷龙见状,不由冷冷一笑:“很好奇是吧?你现在心里一定很纳闷,这家伙到底是谁,凭什么看了一眼就说车上的人不是王弘义?”   罗彪哑口无言。   “也罢,本官就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裴廷龙说着,把脸转向那个神秘人,“来吧,让他们瞧瞧你是谁。”   桓蝶衣一听,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神秘人闻言,慢慢取下头上的斗篷,一张并不陌生的脸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谢吉。   他就是江陵城富丽堂酒楼的老板、天刑盟回波舵舵主谢吉!   桓蝶衣和罗彪恍然大悟,不禁面面相觑。   “现在还有何话说?”裴廷龙一脸讥嘲,“本官没有冤枉你们吧?”   “裴将军,属下有话要说。”桓蝶衣忽然开口道。   裴廷龙诧异地看着她:“说。”   “就算车上的人不是王弘义,也跟左将军、我,还有罗旅帅无关。”桓蝶衣表情平静,“因为我们在魏王殿下的别馆中抓获的就是这个人。如果说他果真不是王弘义,那最多只能说我们任务失败,我们情愿接受相关处罚。但若要把调包的罪名扣到我们头上,请恕属下不能接受!”   罗彪一听,顿时精神一振:“对啊,我跟桓旅帅都没见过王弘义长什么样子,怎么知道这家伙不是他?您若想追责,那也只能去跟魏王殿下追,轮不到我们?啊!”   “闭嘴!”裴廷龙大怒,“你们俩没见过王弘义,萧君默也没见过吗?刚才在藏风山墅,难道不是萧君默带着你们一块抓的人?”   “裴将军请息怒。”桓蝶衣把话又接了过去,“方才的确是萧将军带我们抓的人,可当时这家伙戴着面具,加之现场情况混乱,萧将军一时疏忽,便没有摘下面具确认。这充其量就是一次失误,却不能说什么调包。”   “事到如今,你还在替萧君默狡辩!”裴廷龙大声冷笑,“萧君默何等精明之人,岂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他要是这等草包,去年凭什么一次次从咱们手里逃脱?又凭什么摇身一变从逃犯变成了玄甲卫左将军?!”   “裴将军此言差矣。”桓蝶衣淡淡道,“再精明的人,不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吗?”   “够了!本官现在没时间听你们胡扯!”裴廷龙厉声道,“我早就看出来了,萧君默就是天刑盟的人,所以才会玩今天这出调包计。我敢肯定,他跟王弘义现在一定还没跑远,就在这山里!”   “请恕属下直言,这只是您的猜测……”   “是不是猜测,咱们马上可以证实。”裴廷龙冷冷打断她,“这样吧蝶衣,你们都跟我一起走,我让你亲眼看看,王弘义是不是被萧君默救走了。”   这当然也是桓蝶衣现在最想证实的。   “行,咱们走。”桓蝶衣说着,故意瞟了罗彪一眼。   罗彪心虚,赶紧把头低下。   薛安等人上前,卸了他们的武器,然后把他们夹在队伍中间,一行人再次上路。裴廷龙随手点了四名甲士,命他们和谢吉一起,把那个假王弘义连人带车押回玄甲卫。   上路后,桓蝶衣策马靠近罗彪,低声道:“你和君默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罗彪挠了挠头:“这个……说来话长。”   桓蝶衣冷哼一声:“没关系,这山路也很长,咱们有的是时间,你慢慢说。”   罗彪想了想,嘿嘿一笑:“这事吧,还是……还是让萧将军自己跟你说比较合?适。”   “你——”桓蝶衣怒目而视。   罗彪赶紧提了提缰绳,“驾”了一声,坐骑当即蹿了出去。   “你让桓蝶衣他们押一个冒牌货回去,骗得过皇帝吗?”   此刻,在碧霄峰东侧的另一条山道上,楚离桑与萧君默并辔而行,身后跟着郗岩、老古等人,老古和许多手下都已挂彩。队伍中间还有一驾马车,真正的王弘义正躺在这辆车中。   听楚离桑问起,萧君默淡淡一笑:“我本来就没打算骗过皇帝。”   楚离桑眉头微蹙,越发不解。   “我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萧君默接着解释道,“咱们要劫走王弘义,肯定得弄个冒牌货回去交差。我当然知道这事谁都瞒不了,别的不说,江陵城的那个谢吉一直在裴廷龙手里,只要他一出来认人,事情就露馅了。可就算这样,也没人敢说是我调的包。我可以说从魏王那里抓的就是这个人,所以,即使皇帝心里怀疑,表面上也只能以失职之名降罪于我。”   “那不也是要处罚吗?”   “当然。罚俸、降职,都是题中之意。”萧君默又无所谓地笑了笑,“反正我既不喜欢钱,又不爱做官,于我何损?再说了,我头上这顶三品乌纱本来就是分外之幸,现在拿回去也没什么。”   楚离桑见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有些释然,旋即又想起什么:“对了,你让罗彪配合你调包,事先是不是得把什么都告诉他?”   “我只说找到了自己的生母,可她却被王弘义抓了,所以我必须用王弘义换回我母亲。至于别的,我什么都没说。”   “那……桓蝶衣呢?你是不是一直把她蒙在鼓里?”楚离桑又问。   萧君默苦笑了一下:“这事要跟她解释起来,那可就没这么简单了……所以,我不得不瞒着她。”   楚离桑知道,萧君默之所以一直瞒着桓蝶衣,是不想把她卷进来。换言之,他一直很爱护这个师妹。可是,这份爱究竟是纯粹的兄妹之爱,还是多少有些别的意味呢?   这么想着,楚离桑的心情忽然便阴郁了。 第十七章 绝境   此时此刻,遍体鳞伤的萧君默和楚离桑就像两支风中的蜡烛,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系着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光焰。   雨雪依旧没有止歇的迹象,山间一片灰蒙。   裴廷龙一行赶到藏风山墅后,发现了里里外外横陈一地的数十具尸体,没看见半个活人。裴廷龙立刻质问罗彪是在何处与萧君默分手的,罗彪支支吾吾就是不肯开口。裴廷龙大怒,狠狠踹了他一脚,随即命手下展开搜索。   虽然雨雪很大,覆盖了不少痕迹,但手下还是在山墅东南角的桦树林发现了少许马蹄印和一些血迹。裴廷龙立刻带人循着痕迹追踪,可惜追到一处三岔路口时,地上的所有痕迹便都因雨雪而消失了。   “这两条路通往何处?”   裴廷龙策马立在路口,眯眼望着前方的雨雾,问一旁的薛安。   “左边是画屏山,右边是玉柱峰。”薛安答。   裴廷龙想了想:“据我的印象,画屏山的山庄别馆好像比这边还多?”   “是的将军。”   “玉柱峰那儿便少了吧?”   “是的,玉柱峰山高路险,特别难走,几乎可以说人迹罕至。”薛安道,“不过,属下记得,玉柱峰下的山坳处有一座寺庙。”   “寺庙?”裴廷龙眼睛一亮,“什么寺庙?”   “好像是叫……灵鹫寺。”   裴廷龙思忖着,得意一笑:“看来,这灵鹫寺也是个贼窝。”   “将军何意?”   “你想,萧君默带着一个昏迷的王弘义,还有不少受伤的手下,他能往哪儿去?既不敢去人烟稠密的画屏山,也不敢去爬山高路险的玉柱峰,剩下来的不就是灵鹫寺吗?”裴廷龙目视右边山道,一脸志在必得的样子,“如果我所料不错,这灵鹫寺必是他们的一个据点!”   薛安恍然:“将军英明。”   裴廷龙回头瞟了一眼桓蝶衣和罗彪,只见二人都神色黯然,不禁大笑了几声:“蝶衣,罗彪,别垂头丧气的,咱们马上就要跟萧将军会合了,快打起精神来!”   说完,裴廷龙扬起马鞭狠狠一甩,坐骑吃痛,立刻像离弦之箭飞奔而出。   雨雪初霁,山间的景物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灵鹫寺地势低洼,恰如一个碗,嵌在碧霄峰和玉柱峰间的山坳之中。   不出裴廷龙所料,它的确是天刑盟重元舵的一个秘密据点。   此寺规模不大,常住僧不过二十来人,方丈是个年轻和尚,法名觉空。他既是玄观的弟子,又是重元舵的骨干成员。   此时,玄观、觉空带着十几名僧人,正站在山门外,焦急地眺望西边的碧霄?峰。   片刻后,萧君默一行人终于出现在蜿蜒而下的山道上,玄观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由于通往山坳下的道路陡峭难行,加之队伍中有一驾马车和不少伤员,所以萧君默一行走得很慢,明明看见灵鹫寺的红墙碧瓦就在眼前,可还是走了小半个时辰才来到山门。   车马一停,觉空和手下僧人立刻上前搀扶那些伤者,其中包括老古和那两名茶博士。   终南山植物繁茂、草药众多,觉空等人平日不仅采集制作了多种药材,而且个个都是医道高手。萧君默早就料到今日一战必有不少伤亡,所以便与玄观商定,行动一结束便立刻赶到灵鹫寺来。另外,此地偏僻无人,不易引起注意,因此萧君默也打算把王弘义暂时关押在此。   然而,萧君默万万没有料到,就在他们抵达灵鹫寺的同时,裴廷龙等人也已经快马加鞭地追到了碧霄峰的半山腰处。   站在半山俯瞰,山下整座灵鹫寺一览无余。   而萧君默等人的一举一动,自然也都被裴廷龙尽收眼底。   秘密追查了萧君默这么久,始终一无所获,没想到今日竟然可以将他和天刑盟的同党一网打尽,还能顺道把王弘义抓获归案,裴廷龙的心中不禁掠过一阵狂喜。   “蝶衣,罗彪,你们看见了吗?”裴廷龙命薛安把二人带了过来,毫不掩饰得意之情,“咱们萧将军带着这么多江湖朋友,应该不是来这里烧香拜佛的吧?还有,二位不妨猜一猜,现在躺在那辆马车里的人,会不会是王弘义?”   桓蝶衣和罗彪面面相觑,黯然无语。   随后,裴廷龙立刻展开了围捕行动。他命裴三等人把桓蝶衣、罗彪等十几人捆了起来,在原地看守,然后命数十名弩手呈半月形分散开来,最大限度抵近灵鹫寺,占据树林中的有利位置,随时准备射击,最后亲率薛安等数十名骑兵,飞快地朝山下奔驰而去。   当急促的马蹄声自山上滚滚而来,觉空等人正搀扶着老古等伤员往寺内走,而萧君默、楚离桑、玄观、郗岩等人还站在马车旁说话——所有人都以为安全了,自然也都放松了警惕,不料最可怕的危险却在此刻呼啸而至!   萧君默猛然抬头。   裴廷龙一马当先的身影即刻映入了他的眼帘。   萧君默的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太低估裴廷龙了!   眼下,能够弥补错误的唯一办法,只能是背水一战。萧君默缓缓抽出腰间的龙首刀,对身旁的玄观道:“法师,让觉空他们先把伤员带进去。”   玄观立刻向觉空挥手示意。   然而,老古等人却相继挣脱了僧人们的搀扶,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眼见大兵压境,他们绝不会任凭盟主替他们挡刀。   萧君默一看,不禁在心中发出苍凉一叹。   他知道,老古他们都是铁骨铮铮的血性汉子,宁可战死沙场,也不会临阵脱逃,就像当初夹峪沟的蔡建德和孟怀让一样。   “桑儿,假如咱们今天在此壮烈了,你会有遗憾吗?”萧君默面朝越来越近的敌人,问身旁的楚离桑。   “你觉得我会吗?”楚离桑也亮出了兵刃,嫣然一笑,“我娘教过我,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要远胜蝇营狗苟地活着;我爹也说过,人活在世上,当抱定时时可死、步步求生之心,如此便可无所畏惧了。”   “说得好!”萧君默不禁动容,“单凭这几句话,你便足以让天下大半的男儿汗颜。”   其实,楚离桑还有一句话想在心里没说出来: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并肩奋战,不论是生是死,都将了无遗憾!   裴廷龙带着数十骑转瞬即至,在三丈开外勒住了缰绳。双方无声地对峙了片刻,裴廷龙瞥了一眼萧君默身旁的马车,率先开言:“萧君默,如果我猜得不错,真正的王弘义,现在就躺在那里头吧?”   “你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萧君默淡淡道。   裴廷龙当然不敢过去,便冷冷一笑:“萧君默,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说要不了多久,便会让你现出原形。现在我说到做到了,你是不是很意外?”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萧君默带着讥嘲的笑意,“你输了那么多次,总得再给你一个机会,否则咱俩这场游戏岂不是太沉闷了?”   “是,我承认,你是赢了我几次。”裴廷龙讪讪道,“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今天这一把,你是输定了。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缴械投降,认罪服法;二、负隅顽抗,就地格杀。你自己选吧。”   “我要是两个都不选呢?”   “那你还有第三个选择吗?”   “当然有。”   “说说看。”   “背水一战,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裴廷龙呵呵一笑,忍不住扫视萧君默身边那些伤员,“凭什么?就凭你这些半死不活的天刑盟弟兄吗?”   忽然,裴廷龙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玄观的脸,顿时一阵惊愕,脱口而出道:“玄观?你居然还活着?!”   玄观淡淡一笑:“是啊,贫僧没死,让裴将军失望了。”   裴廷龙又愣了半晌,才哈哈笑道:“不,我不失望,我很惊喜。今天在这儿,能把你们这帮天刑盟的贼匪一锅端了,本将军十分惊喜!”   “裴廷龙,不必再废话了。”萧君默握紧了手中的龙首刀,“反正你我二人,今天只能有一个走出终南山,要我说,咱俩自己做个了结吧。”   “你的意思,是让我跟你单挑?”   “如果你有这个胆量的话。”   裴廷龙静默了一会儿,摇头笑笑:“萧君默,我不会上你的当。跟你单挑是逞匹夫之勇,我还没那么傻。”   “既然你这么怕我,那就往后躲躲,站这么靠前,只会让弟兄们笑话。”   萧君默并不是站在原地说这句话的,而是一边说一边冲向了裴廷龙,速度之快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一句话说完,萧君默已经纵身跃起,手中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光,直劈裴廷龙。   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萧君默只能采取擒贼擒王的战术。   面对萧君默的突然发难,裴廷龙猝不及防,赶紧身子一歪,就此滚落马下。还没等他从地上爬起来,萧君默刀光又至。裴廷龙双手拄地,拼命后退,一时惊险万分又狼狈至极。还好身边的薛安等人及时反应过来,四五把刀同时出手,才把萧君默的刀从裴廷龙的胸前格挡开去。   紧接着,骑兵们全都围了上来。   可萧君默非但没有身陷重围的慌乱,反而如入无人之境,一把刀上下翻飞,顷刻间便把四五个人砍落马下。   眼见萧君默仅凭一己之力便打乱了对方的阵脚,楚离桑等人大为振奋,旋即冲了上去。然而,就在此时,数十支弩箭突然从两侧的山林中呼啸而出,当即射倒了十几个人,其中就有那两个本已负伤的茶博士。   灵鹫寺山门前是一片开阔地,无遮无拦,楚离桑等人无疑成了弩手的活靶子。   “退!退回寺里!”萧君默发出一声暴喝。   可是,他们要是退回去,就等于把萧君默一个人扔在了战场上。楚离桑等人不由大为焦急,一时间进退两难。   第二波弩箭再度袭来。   众人不得不挥刀格挡。   弩箭比弓箭射程短,但是射速快、杀伤力大,武功稍差之人根本无法抵挡。刹那间,伴随着弩箭射入皮肉的钝响,一蓬蓬血雾爆开,天刑盟的人一个个相继倒?地。   郗岩和老古顿时血脉偾张,遂分别带着手下朝两边的树林扑了过去。   与此同时,楚离桑和玄观、觉空等人则奋不顾身地杀入了骑兵群。   老古那一路距离树林较远,所以冲到一半,十来个手下就被悉数射倒。老古身中数箭,却仍跌跌撞撞地往前冲,嘴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嘶吼。当他终于冲到树林边缘的时候,还是被一支弩箭近距离射穿了胸膛,遂圆睁着双目仰面倒下。   郗岩这一路二十来人,径直扑向西边树林,中间陆陆续续倒下了一大半。可最后,郗岩还是带着四五个勇悍的手下成功杀进了树林。很快,树林中的弩机声就哑了,取而代之的是刀剑的铿锵和那些弩手的声声惨号。   楚离桑杀入骑兵群后,奋力与萧君默会合一处。两人时而并肩,时而靠背,有攻有防,配合默契,转眼便砍杀了六七个人。   灵鹫寺前杀得昏天暗地,而桓蝶衣、罗彪等人则被捆在半山处动弹不得。   他们被各自绑在树干上,每个人之间都相隔一丈来远,根本没办法互相解救。   “桓旅帅,咋办呢?”罗彪急得面红耳赤。   旁边的桓蝶衣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这是你跟萧君默干的好事,别来问?我。”   罗彪唉声叹气,却又无计可施。   桓蝶衣挣扎了几下,让绳索松动了一些,然后顺着树干往下滑溜,接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头靠着树干,索性闭上了眼睛。   站在山崖边观战的裴三偶一回头,见她如此逍遥,忍不住走了过来,嬉笑道:“喂,桓蝶衣,你的萧情郎都快死了,你居然一点也不着急?”   桓蝶衣冲他翻了个白眼:“滚一边去,本旅帅着不着急关你屁事!”   “哟嗬,还挺横!”裴三一脸淫笑,凑近她,“桓蝶衣,要不你干脆跟了我吧,我去跟右将军求求情,让他放你一马。”   话音刚落,一口唾沫便啐到了他脸上。   裴三恼羞成怒,唰地一下抽出佩刀。   “裴三!”罗彪厉声一喝,“你小子是不是疯了?桓旅帅可是大将军的亲外甥女,你敢伤她一根汗毛,小心大将军扒了你的皮!”   裴三想了想,终究不敢造次,只好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桓蝶衣重新闭上了眼睛。   罗彪重重叹了口气:“唉,患难时刻才见人心哪!自己的师兄遭了难,却还能不闻不问睡大觉,这人得有多无情啊,我真是服了!”   “罗彪,”桓蝶衣仍旧闭着眼睛,懒洋洋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还是孔老夫子说得好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看不出来,你罗彪还能记得孔子的话。”   “就记得这一句,其他都忘了。”   “怪不得你三十好几了还娶不上媳妇,原来只记得这句。”   “喂,桓蝶衣,做人不能这么不厚道吧?”罗彪怒了,“就算咱没办法下去救,可也不能像你这样心安理得啊……”   突然,罗彪怔住了,目瞪口呆。   只见桓蝶衣悄无声息地松开了绳子,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低声道:“接着骂,别停。”   “你……你是怎么解开的?”罗彪又惊又喜。   “我叫你接着骂!”桓蝶衣加重了语气,“别让他们起疑。”   罗彪反应过来,赶紧大声道:“桓蝶衣,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像你这种冷酷无情、六亲不认、自私自利的女人,谁敢娶你?娶你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看你这辈子是铁定嫁不出去了……”   “非得骂这么难听吗?”桓蝶衣冷冷道。   “骂人话哪有好听的?”罗彪话一出口,才发现身上的绳子已经解了,赶紧嘿嘿一笑,“你别误会啊,不是你骂我娶不上媳妇我才报复,实在是找不到什么骂?词……”   “‘越描越黑’听说过吧?”桓蝶衣狠狠瞪了他一眼,旋即解救其他人去了。   罗彪也飞快地解开了几个手下,其间无意中一瞥,发现桓蝶衣的双手腕竟然鲜血淋漓,又回头去看她刚才被绑的那棵树,只见地上有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上面同样沾满了血迹。   罗彪恍然大悟,不禁给了自己一巴掌,连声骂自己浑蛋。   二人刚解开六七个手下,裴三等人便发现了,立刻冲了过来,双方旋即开打……   山下的战况异常惨烈。   刚开始,萧君默一方二十多人,裴廷龙一方三十多人,本来可以打个平手,问题是东边树林里的弩手一直在施放冷箭。虽然因战况混乱,他们也误伤了几个自己人,但大部分弩箭还是有效地射杀了对手。   双方厮杀了半个时辰后,萧君默一方只剩下他、楚离桑、玄观和另外两三个手下,而觉空连同手下僧人已全军覆没。此外,萧君默和楚离桑都负了轻伤,玄观则身中两箭,战斗力大为削弱。   裴廷龙一方,还有十五六人,且树林中还有十几个弩手,显然已胜券在握。   萧君默一直试图靠近裴廷龙,却总是被薛安等人死死挡着,裴廷龙也始终有意识地停留在外围。眼看战斗已接近尾声,树林中的弩手便一个个冒了出来,排成散兵队形向萧君默他们逼近。   又一轮弩箭击发,射杀了最后几个天刑盟的人,另有两支直奔楚离桑后背。她正与三名甲士缠斗,浑然不觉。萧君默被薛安等人缠着,脱身不得,只好大喊“桑儿小心”,但箭矢转瞬即至,已无从闪避。危急关头,旁边一个身影飞身一扑,那两支箭全都没入了他的胸膛。   玄观重重向后倒下,溅起了地上的积雪。   细碎的雪点飞在半空,又纷纷扬扬落在了他的脸上。   玄观仰望灰蒙蒙的天空,慢慢闭上了眼睛。   “法师!法师!”萧君默和楚离桑同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   他们的喊声直冲云霄,在周遭耸立的山峰间阵阵回荡。   至此,战场上除了萧君默和楚离桑,剩下的就全都是敌人了。那些逐渐逼近的弩手纷纷扔掉弩机,拔出了佩刀——尽管方才那轮射击已耗尽了他们最后的箭矢,可现在即使短兵相接,裴廷龙一方也可以凭借兵力上的绝对优势,轻而易举地杀死萧君默和楚离桑。   最后的时刻到来了。   萧君默和楚离桑背靠着背,身上和脸上皆已血迹斑斑。   “桑儿,咱们要去哪儿隐居,你想好了吗?”萧君默问道。   楚离桑想了想:“回我们伊阙怎么样?”   “嗯,是个好主意。不过我得事先声明,只是做普通邻居的话,我就不去?了。”   楚离桑一笑:“那你想做什么?”   “龙门形胜,伊阙风流,不做神仙眷侣,怎么对得起那一片好山好水?”   “想得美!”楚离桑的脸上浮出一丝红晕,“你向我求婚了吗?”   “只要你肯答应,我现在就求。”   “你这人好没道理。你都还没求,我怎么答应?”   萧君默刚想说什么,裴廷龙忽然走上前来,狞笑了一下:“萧君默,咱们的游戏就快结束了,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我只想说,你不配做我的对手。”萧君默淡淡道。   裴廷龙呵呵一笑:“萧君默,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自负了。你一向瞧不起我,所以才会麻痹轻敌,最后死在我手上!你说你死就死吧,却还要拉人家花容月貌的楚姑娘给你陪葬,真是暴殄天物啊!”   “裴廷龙,闭上你的狗嘴!”楚离桑怒道,“一个打仗都躲在背后的人,也配做朝廷的将军?我看你连男人都不配做!居然还有脸在这里大放厥词,你让我恶?心!”   裴廷龙恼羞成怒,只能咬牙切齿地大喊一声:“杀了他们!”   薛安等人立刻围攻上来,方才那些弩手也已赶到,双方的力量对比越发悬殊。   这是最后的生死决战,萧君默和楚离桑都拼尽了全力。一阵阵刀光闪过,一簇簇血花飞溅。顷刻间,这对杀红了眼的夺命双煞便又砍倒了六七个人。不过与此同时,萧君默又中了一刀,楚离桑则再中两刀。随着鲜血逐渐染红他们的甲冑和衣袂,两人的体力渐渐不支,脚步开始虚浮,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迟缓。   眼看最终的胜利已唾手可得,一直保存着体力的裴廷龙终于加入了战团。   此刻,强弩之末的萧君默已然不是他的对手。   裴廷龙一上来就是不遗余力的强攻,刀法凌厉,招招致命。萧君默难以抵挡,步步退却,被迫与楚离桑拉开了距离。二人旋即被分割包围,裴廷龙等人专攻萧君默,薛安等人围攻楚离桑……   雪花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铅灰色的苍穹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锅盖笼罩着这片山坳。此时此刻,遍体鳞伤的萧君默和楚离桑就像两支风中的蜡烛,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维系着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光焰。   西边树林中,身上多处负伤的郗岩正孤身一人与三名甲士苦斗。   半山腰处,桓蝶衣和罗彪也还在与裴三等人厮杀。   他们都已身处绝境,只能各自为战,直至力屈而死……   正当萧君默和楚离桑都已濒临绝望的时候,裴廷龙忽然停了下来,同时命薛安等人罢手,然后一脸倨傲地道:“萧君默,念在咱们同僚一场的分上,我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跪下来承认自己输了,我就放了楚离桑,怎么样?”   还没等萧君默做出反应,楚离桑便厉声道:“君默,别听他的,他这是想羞辱你!咱们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萧君默当然知道裴廷龙是想羞辱他,也知道这家伙不会讲信用,但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可以救楚离桑,他也绝不放弃。   于是,萧君默右腿一屈,跪了下去。   “君默,你站起来!我不要你这样救我!”楚离桑又急又怒,高声大喊。   萧君默充耳不闻。   裴廷龙仰天狂笑:“萧君默,单腿下跪算怎么回事?你能不能有点诚意啊?我要的是你的两只膝盖!听见了没有?两只!”   萧君默微微一震,额角顿时青筋暴起,下颌的咬肌一跳一跳。   “不光两条腿下跪,你还要给我磕头,大声说你输了,然后求我放人!听懂了吗?下跪、磕头、认输、求饶,一样都不能少!”   “裴廷龙,你说话算不算数?”萧君默似乎动摇了。   “当然算数!”裴廷龙眉飞色舞,“这么多弟兄都在听着,我怎么会食言?呢?”   “让她先走,我就照你说的做。”萧君默抬起头来,与裴廷龙对视。   裴廷龙眼睛转了转,呵呵一笑:“你这人还真是多疑。也罢,我成全你!”   楚离桑已多处负伤,身上血流不止,在这天寒地冻的荒山野岭,她还能逃到哪儿去?!裴廷龙这么想着,示意薛安等人让开一条道。   可楚离桑却一动不动。   “桑儿,快走!”萧君默大声喊道,“咱俩没必要都死在这里!”   “我不走,要死一起死!”楚离桑坚定地说。   “你糊涂!只有活下来才能替我报仇,才能替蔡建德、孟怀让、玄观、老古和所有死去的弟兄报仇!你听见了吗?”萧君默睁着血红的双眼,声嘶力竭地大喊。   楚离桑浑身一震,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呆立了好一会儿,楚离桑深深地看了萧君默一眼,才毅然转身,踉踉跄跄地朝来时的山道走去,但却三步一回头,走得很慢。   “好一对不离不弃的苦命鸳鸯,真是催人泪下啊!”裴廷龙讥嘲一笑,给了薛安一个眼色,暗示他别让人跑了,然后回头对萧君默道,“我已经兑现承诺了,现在该你了吧?”   萧君默望着楚离桑慢慢远去的背影,突然抓起一把积雪掷向裴廷龙的双目。不料裴廷龙早有防备,侧身一闪,大声冷笑道:“你不讲信用啊!”   “信用不必跟禽兽讲!”萧君默长身而起,手中刀寒光乍现,竟然直接刺入了裴廷龙的左胸。   事实上,刚才那把雪纯粹是萧君默的障眼法。他故意让裴廷龙有所察觉,做出闪避的动作,而他的刀锋所向恰恰是裴廷龙移动后的位置,所以裴廷龙避无可避。   裴廷龙发出一声惨叫。   然而,刺出这一刀的同时,萧君默已经做好了与裴廷龙同归于尽的准备。因为此时周遭还有六七名甲士,萧君默一意直取裴廷龙,就等于把两侧和后背都暴露给了他们。   果然,这群甲士几乎同时出手,六七把寒光闪闪的龙首刀纷纷朝萧君默砍来。   只要这些兵刃落下,萧君默必死无疑!   千钧一发之际,十几支利箭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破空而至,瞬间没入这六七个甲士的身体。萧君默根本无暇惊诧,迅即抽刀,原地一个急旋,刀刃划出一个圆弧,一一划开了这些甲士的喉咙。即使他们中箭未死,这一刀也足以令他们顷刻毙?命。   一道道血柱从那些洞开的喉咙中喷涌而出。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薛安等人大惊失色。他们原本已经朝楚离桑追了过去,见此变故,不得不反身回来救裴廷龙。   而萧君默也在此时看清了那群“从天而降”的救兵。   从玉柱峰的方向,亦即东北面的树林中,一群骑士正以最快的速度朝这边疾驰而来,人数足有四五十个,其中有一半手持弓箭,骑在马上边跑边射,为首之人竟然是一名身着戎装、英姿飒爽的女子。   看清她的面容后,萧君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女子居然是华灵儿!   形势骤然逆转,此时薛安和手下的十几名甲士反而成了活靶子,转眼间便有四五人被射倒在地。眼见大势已去,薛安只好弃重伤的裴廷龙于不顾,转身朝东边最近的树林跑去。然而,刚跑了十来步,便有一把横刀呼啸着飞来,不偏不倚地刺入他的后心,并自前胸贯穿而出。   薛安依着惯性又往前跑了几步,才重重仆倒在雪地上。   楚离桑远远掷出这一刀后,终因体力耗尽瘫软了下去……   裴廷龙在雪地上艰难爬行,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血迹。   身边围了一圈人,当然都是他的敌人。   此刻,他的手下已被全部歼灭,一个不剩。   萧君默那一刀本是冲着他的心脏去的,无奈因体力不支而失了平常的准头,刀锋偏离了心脏半寸,只给他造成重创,却并未致命。裴廷龙又往前爬了几尺,终于被人墙挡住,只好抬起头来,只见萧君默搀扶着楚离桑站在他面前,旁边站着满身血痕的桓蝶衣、罗彪和郗岩,另一边站着华灵儿及其手下,那个被他砍断一臂的庞伯也赫然在列。   “你打算就这么爬回长安?”萧君默轻轻笑道。   裴廷龙苦笑了一下,呕出了一口血。   华灵儿给了手下一个眼色,当即有两名壮汉走过来,一左一右架起裴廷龙,让他跪在众人面前。   “萧兄,放我走吧,我……我什么都不会说。”裴廷龙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道。   萧君默把楚离桑交给桓蝶衣和华灵儿,往前一步,蹲了下来,平视着他:“有件事我很好奇,你当初在兵部干文职干得好好的,为何要到玄甲卫来?”   “长孙相公告诉我,到此可以……建功立业。”   “可事实证明,玄甲卫并不适合你。”   “是,萧兄说得是。”裴廷龙抬起眼皮,谄媚地笑了笑,“所以,你放了我吧,我回去就辞职,以后咱俩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萧君默看着他,不说话。   “萧兄你瞧,我现在已经给你跪下了,而且是两个膝盖。”裴廷龙因他的沉默而恐惧,“我还可以给你磕头、认输、求饶,你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不必了,我不是你。”   “对,对,萧兄是侠义君子,大人大量,不必跟我这种小人一般见识。”   “我当然不会跟你一般见识。”萧君默站起身来,冷冷道,“只可惜,蔡建德、孟怀让、玄观、老古,所有死在你手里的天刑盟义士,此刻都在天上看着你,要你还给他们一个公道。”   裴廷龙抬头仰望着萧君默,恐惧、仇恨、愤怒、不甘等各种神情在脸上交替闪现,最后却只剩下一脸狰狞:“萧君默,你不能杀我!我是堂堂三品将军、长孙相公的外甥,你要是杀了我,如何跟圣上和朝廷交代?!”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我自有办法。”萧君默说着,示意那两个壮汉把人放开,然后缓缓抽出了刀。   “裴廷龙,有什么话留给家人,我一定帮你带到。”   “萧君默!你不能杀我!”裴廷龙扯着嗓子嘶吼,“圣上饶不了你,长孙相公也饶不了你……”   “就这句吗?”萧君默皱了皱眉,“没别的了?”   “萧君默,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萧君默一声轻叹,龙首刀划出一道弧光。   裴廷龙的头颅飞向了半空,张开的嘴巴仿佛还在叫嚣……   灵鹫寺储藏了很多止血疗伤的草药,楚离桑、桓蝶衣、罗彪、郗岩包扎完后,便各自在房间里沉沉睡去。   萧君默却没有时间休息,因为华灵儿刚帮他敷好药,便有手下来报:王弘义醒?了。   王弘义被单独关押在一间柴房里。萧君默走进来的时候,见他半躺着靠在墙上,双目微闭,仿佛还在昏睡。   “都睡了大半天了,还不想醒?”萧君默走过来,踢了踢他的脚。   王弘义睁开眼皮,笑了笑:“是你救了我?”   “为了你,今天死了一百多条人命。”萧君默神情一黯,“你这种人活在世上,可真是个祸害!”   王弘义哈哈大笑:“既然如此,你干吗还救我?给我一刀不就一了百了了?”   “你明知故问。”萧君默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   “哦?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你懂的。”   王弘义迎着萧君默的目光,忽做恍然之状:“对了,我想起来了。前几日,我的手下在怀贞坊遇到了两个迷路的女子,我出于好心,便收留了她们。萧郎现在救我,莫不是想打听她们的下落?”   “既然你我都心知肚明,那就不必废话了。她们在哪儿?”   王弘义摇了摇头:“这我可不能告诉你。”   “可你现在在我手里。”   王弘义煞有介事地看了看绑在身上的绳索,点点头:“这倒是,不过我在你手里又能如何?”   “通知你的手下,换人。”   “换人?”王弘义扑哧一笑,“可惜啊!”   “可惜什么?”   “实话跟你说吧,我今早出门之前,就跟手底下的人交代好了,万一我有什么闪失,或者十二时辰之内没有回去,就把那两个女人……杀了!”   萧君默猝然一惊:“你撒谎!”   “不信你就试试。”王弘义得意一笑,“我这个人的确经常说谎,不过这一次,我说的是实话。你要不信,就关我十二个时辰,到了明天,你将再也见不到那个徐……不,到了明天,你将再也见不到你的母亲!”   王弘义在最后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砰,萧君默一拳重重砸在了他的脸上。王弘义眼冒金星,差点晕过去,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笑道:“这么打可打不死我。我刚才说了,你最好还是给我一刀,这样咱俩都痛快。”   萧君默猛地揪住了他的衣领,眼里像要喷出火来。   王弘义却始终面带笑容。   许久,萧君默才狠狠把他一推,放开了手。王弘义的后脑勺撞在墙上,又疼得倒吸了几口冷气。   “萧君默,我知道你很窝火,可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王弘义看着他,“你是聪明人,你应该知道,我绑架你母亲是为了什么。”   萧君默盯着他,不说话。   “萧郎,其实你我完全没必要势同水火。”王弘义接着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隐太子的遗孤,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遗孤竟然就是你!你也知道,当年我跟隐太子……不,我跟你父亲志同道合,一心要共创大业,可最后一切都毁在了狼子野心的李世民手里!他用残忍无情、卑劣下作的手段杀害了你的父亲,还有你的五个兄弟,夺走了原本属于你父亲的一切!你难道不恨他吗?你难道就不想讨一个公道?但凡还有一点男儿的血性,你就应该跟我携起手来,为你的父亲报仇雪恨,从李世民手里把一切夺回来!”   萧君默站起来,转过身,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不得不承认,王弘义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击中了他的内心。   李世民的确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如果说魏王杀了自己的养父,自己就一心要找魏王报仇,那凭什么李世民杀害了自己的生父,自己却可以无动于衷,甚至还一直在效忠于他?!   “萧郎,你好好想想,李世民是不是咱们共同的敌人?”王弘义以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道,“你父亲当年是我的主公,我今天也可以奉你为主公,咱们联手,杀了李世民这个弑兄逼父、篡位夺权的独夫,然后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继承大唐皇位了,那原本便是你父亲的呀……”   “够了,别再说了。”萧君默强抑着内心的痛苦和纠结,回身看着他,“你口口声声要跟我携手,却又绑架我母亲,难道这就是你对待盟友的方式?”   “萧郎别担心,令堂在我那儿绝对没有受半点委屈,我只是把她请过去当客人而已,绝不会亏待她。”   “你把我母亲放了,或许我可以考虑跟你合作。”   王弘义轻轻一笑:“萧郎,不是我信不过你,眼下长安的局势如此复杂,你现在嘴上说跟我合作,万一明天就变卦了呢?所以,令堂最好暂时留在我那里,等咱俩一块把大事办完,我不但会亲自把令堂送还,还会再把一个人给你送过?去……”   萧君默听出了他的意思,冷冷一笑:“桑儿现在就在我身边,何须你来送?”   “对对,我知道,我知道桑儿喜欢你,你也对她一往情深,所以你们总是要谈婚论嫁的对吧?我是桑儿的亲生父亲,我说把人给你送过去的意思,就是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你,希望你让她一生幸福,我这么说不对吗?”   萧君默不语。   他知道,此刻的王弘义是真诚的。   王弘义说着,脸上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眼中也闪动着憧憬的光芒:“如果你将来当上了皇帝,那么桑儿就是皇后了,对吧?这难道不是你能给她的最大的幸福和荣耀吗?所以,不管是为了你父亲、你母亲,还是为了你自己、为了桑儿,你都应该跟我站在一起,共同对付李世民,对不对?”   “跟你站在一起的前提,是你必须放了我母亲。”   “这……”王弘义苦笑了一下,“你怎么又绕回来了?”   “除非你放了她,否则你我不可能达成任何共识。”   王弘义沉默了,神色渐渐冰冷下来:“我说过,十二时辰内看不见我,我那些手下就会采取行动。”   “你马上通知他们,取消行动。”   “不可能。”王弘义的语气斩钉截铁。   萧君默恨不得冲上去再给他几拳,可就像他说的,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跟王弘义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萧君默很清楚,这家伙的行事之道向来诡谲莫测,很难用常理揣度。他说的十二时辰的事,很可能是真的,并不是吓唬自?己。   怎么办?   这几乎就是个死局。   萧君默无奈地发现,自己刚刚摆脱那个命悬一线的绝境,便又陷入了一个难以破解的死局! 第十八章 贬官   李世民神色阴沉:“倘若萧君默与天刑盟真有什么瓜葛,那他必然还会有所行动。所以留着他,才能把王弘义和天刑盟引出来,要是现在便杀了他,真相就永远消失?了。”   杜楚客被一脚踹翻在地,紧接着又被一把剑抵住了胸口。   “你竟然杀了锦瑟,老子要你偿命!要你全家陪葬!”   李泰怒吼着,一张脸因暴怒而扭曲。   杜楚客却很平静。他仰头看着李泰,苦笑了一下:“殿下,如果杀了我可以让您好受一些,那您就动手吧。”   “别以为老子不敢!”李泰手上一用力,剑尖刺破了杜楚客的衣服,一丝鲜血渗了出来。   “殿下当然敢。不就是杀一个朝廷的三品尚书吗,而且还是您自己王府的僚佐。”杜楚客不无揶揄地笑笑,“反正您是堂堂皇子,想必圣上也不会让您抵命,充其量就是废掉您的亲王之位罢了。倘若殿下愿意付出这个代价,那还有什么不敢?的?”   “你还敢讥讽我?!”李泰依旧满面怒容,但手上的力道却明显减弱了。   “属下不是讥讽,只是在告诉您后果。作为殿下的长史,帮您分析每一件事情的后果,向来是属下的职责,不是吗?”   杜楚客虽然语气和缓,但所道之言却句句都在谏诤,李泰当然不会听不出来。僵持了半晌后,李泰手一松,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殿下不杀我了?”   “别以为这事翻篇了。”李泰冷冷道,“锦瑟不能白死。”   “她当然不能白死。”杜楚客爬了起来,摸了摸被刺痛的胸口,“把她的首级交给圣上,殿下便可自证清白,这样锦瑟就死得值了。”   “想都别想!”李泰又吼了起来,“锦瑟已经被你害死了,你还想侮辱她的尸?首?!”   杜楚客苦笑:“请恕属下说句实话,倘若殿下不这么做,那锦瑟可真就白死?了。”   李泰也知道他这么说有道理,可一想到锦瑟连死后都不得安宁,又不禁心如刀?绞。   “殿下,蝮蛇螫手,壮士断腕,古来之成大事者,谁不曾经历此痛?”杜楚客沉沉一叹,“您以为属下对锦瑟姑娘痛下杀手,心里就好受吗?”   “别说了!”李泰袖子一拂,走到榻上坐下,“你打听得如何?王弘义现在入宫了没有?”   上午一从终南山下来,杜楚客当即入朝打探情况,不料一直等到下午,也没发现萧君默把王弘义押回玄甲卫。杜楚客暗自庆幸,赶紧回魏王府报信,可一进书房就被李泰踹翻在了地上。   此时,杜楚客把情况说了,李泰顿时松了口气,蹙眉道:“这么说来,会不会是韦老六又从萧君默手里把人抢回去了?”   “有这种可能。”   李泰转忧为喜:“如此最好!那这个黑锅就由萧君默那小子去背了,我反而脱了干系。”   “话虽如此,但圣上已然怀疑咱们跟王弘义早有联手。”杜楚客眉头紧锁,“如今萧君默又在藏风山墅偷听了您和王弘义的谈话,只要他一上奏,圣上的怀疑便坐实了。”   “这事我可以辩白,我就说是为了诱捕王弘义,才假意跟他套近乎,萧君默岂能往我身上泼脏水?”   “殿下当然可以如此辩解,问题是圣上一向精明,只要他仍心存疑虑,便不会轻易立您为太子。”杜楚客道,“此外,现在王弘义到底在何处,咱们也还不能确定。万一他还在玄甲卫手里,或者很快又被逮住,那您岂不就危险了?不要说当太子,连您的亲王之位怕也不保啊!”   李泰闻言,不由眉头紧锁:“照你这么说,现在该怎么办?”   杜楚客沉吟良久,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殿下,事到如今,恐怕不能坐等圣上来决定您的未来了。”   李泰听出了言外之意,顿时一惊:“你什么意思?”   “属下的意思您还不懂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事已至此,咱们也只能狠下一条心,拼他个鱼死网破了!”   “你是说,像承乾那样勒兵入宫?”   杜楚客摇头笑笑:“像他那样是找死。”   “那你有何良策?”   杜楚客沉默片刻,阴阴地吐出一句:“只需让圣上移驾王府,大事可毕矣!”   李泰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颗心不由怦怦狂跳了起来。   “殿下,事不宜迟,您明日便将苏锦瑟的首级送进宫,如此定可挽回几分圣上对您的信任。过一阵子,等咱们计议好了,准备停当,便派人禀报圣上,就说您突发急病,情形危殆,圣上爱子心切,必会带太医前来探视。到时候,只要让卢贲在府里埋伏一些刀斧手,便可一劳永逸了。”   李泰想象着对父皇下手的画面,不由哆嗦了一下:“然后呢?朝廷怎么办?满朝文武岂不得乱成一锅粥?”   “殿下放心,绝对乱不了!”杜楚客自信满满,“朝中有刘洎、岑文本两个宰相,还有我,还有房玄龄,有我们全力拥戴殿下,还怕镇不住百官?”   “朝中可不只有你们,吴王党和晋王党的势力都不可小觑。”   “所以才要先下手为强啊!”杜楚客凑到他面前,低声道,“到时候咱们这边一得手,就让岑文本和刘洎以圣上名义发布遗诏,宣布由您即位,同时把吴王、晋王、长孙无忌、李世勣、李道宗、尉迟敬德这帮人全部拿下!等满朝文武反应过来,这些家伙早已身首异处,而大唐天下也已经是您的了!”   李泰慢慢站起身来,紧锁着眉头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足足一炷香工夫后,李泰才停住脚步,沉声道:“兹事体大,约刘洎明天过来,听听他的意见。”   终南山,灵鹫寺。   窗外夜色漆黑,大风呜咽。   一盆炭火在禅房里毕毕剥剥地燃烧着。   萧君默、楚离桑、桓蝶衣、华灵儿、郗岩、罗彪围着炭火坐了一圈。在今天的这场恶战中,虽然他们都不同程度地负了伤,但均未伤及要害,主要是体力透支严重,所以敷药之后,加上睡了大半天,此刻元气都已有所恢复。   在炭火的映照下,众人的脸庞甚至有了些许红润,唯独萧君默的脸色依旧苍?白。   方才,萧君默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把自己身上的所有秘密全都向他们和盘托出?了。   之所以下这个决心,是因为在座这些人都是愿意拿性命帮他的“生死弟兄”,而且今天也确实险些命丧于此,所以萧君默不忍心再瞒着他们。   听完萧君默漫长的讲述,众人中除了楚离桑和郗岩,其他人无不露出惊诧的表情,半晌回不过神来。尤其是桓蝶衣和罗彪,更是从头到尾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打死也不敢相信,堂堂的玄甲卫左将军竟然同时也是秘密组织天刑盟的盟主!   “该说的我都说了。”萧君默微笑着环视众人,“诸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桓蝶衣盯着他的眼睛,“舅父和你是什么关系?他也是天刑盟的人?吗?”   萧君默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不是。我和师傅的关系,你还不清楚吗?”   桓蝶衣狐疑:“那你告诉我,上元节之前你和他吵了一架,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事我还真没法告诉你,因为……这涉及师傅的隐私。”   桓蝶衣知道他没说实话,本想继续追问,可想一想又忍住了。既然萧君默把他身为天刑盟盟主和隐太子遗孤这么大的事情都说了,那即便他还在隐瞒什么,也肯定有他不得不隐瞒的苦衷。   众人正沉默间,罗彪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   萧君默忍不住笑了:“有话就说,干吗扭扭捏捏?”   罗彪尴尬地挠了挠头:“老大,你既然是隐太子的后人,那……那圣上不就是你的……”   “是的,”萧君默淡然道,“圣上就是我的叔父。”   “对,是叔父,不过我的意思是……”罗彪欲言又止。   “罗彪,你脑子有毛病吧?”桓蝶衣知道他想说什么,顿时瞪起了眼,“胡言乱语什么?”   萧君默抬手止住她,笑了笑:“这没什么不敢说的。圣上既是我的叔父,也是我的……杀父仇人。”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桓蝶衣怒视着罗彪。罗彪窘迫,赶紧躲开她的目光。   “尽管如此,可我向诸位保证,我绝不会做任何危害社稷的事情。”萧君默压抑着内心的波澜,“倘若不顾一切,一定要找圣上报仇,那我跟王弘义那种人还有什么区别?”   “对了,说到王弘义,我还有一个问题。”桓蝶衣知道刚才那个话题太难为萧君默了,赶紧帮他岔开,“今天头一辆马车上的那个冒牌货是什么人?”   罗彪呵呵一笑,接过话茬:“那是我从周至县大牢提出来的一个死囚,也是我的同乡。我按老大的吩咐,叮嘱了他一些事,让他到时候照着说,然后答应照顾他的家人。”   桓蝶衣恍然。   在众人谈话时,楚离桑一直有些不安,目光不时瞟向华灵儿,又不时看着萧君默。此时,她终于按捺不住,对华灵儿道:“华姑娘,我想知道,我爹他……他后来怎么样了?”   对此问题,萧君默的心情自然也跟楚离桑一样迫切,赶紧看向华灵儿。   华灵儿神色一黯:“对不起,我……我没照顾好左使。”   楚离桑顿时眼睛一红,忍不住捂住了嘴。   “你别着急,我话还没说完呢。”华灵儿忙接着道,“那天跟你们分开后,我和左使跑进了一片树林,可后面那帮人越追越近,眼看就快被他们追上,左使就把我推进了一个树丛里,然后独自把他们引开了。都怪我没用,我……我在树丛里躲着躲着,居然昏睡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我赶紧去找左使,可到处都找不着,后来又去找你们,可天目山太大了,转着转着就转迷糊了。再后来,我只好下了山,找了户人家养伤,住了十来天,最后就回了千魔洞。”   “这么说,辩才法师只是下落不明而已,并不能确定是否遭遇不测,对吗?”萧君默道。   “对呀,我就是跟左使失散了,后来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萧君默赶紧看向楚离桑。   两人目光交会,心里同时感到了一阵欣慰,也同时生出了一丝希望。   听华灵儿提到千魔洞,郗岩不禁多看了她几眼,问道:“敢问姑娘,令尊是浪游先生华崇武吗?”   “是啊。”华灵儿一喜,“您认识我爹?”   “在下东谷郗岩。”郗岩抱拳,有些激动,“华老英雄义薄云天,曾救过在下一命,今日得见其后人,真是三生有幸!”   “原来是东谷先生,失敬了。”华灵儿也抱拳还礼。   “对了华姑娘,你既然回了千魔洞,为何不继续当你的逍遥洞主,却跑到这终南山来了?”萧君默对她今天的“从天而降”十分好奇。   “还不是为了你!”华灵儿媚眼如丝,“我回去后就一直在留意你的消息,后来就听说你回朝了,还当了大官,我就过来了呗。可长安那种地方我又住不惯,便在这玉柱峰安营扎寨了,本来还寻思这几天去找你呢,赶巧就在这儿碰上了。你说,咱俩是不是特别有缘?”   说完,华灵儿又飞了个媚眼。   当然,萧君默早把目光挪开了,没接招。而楚离桑对这个“女魔头”的做派早有领教,自然也是见怪不怪,唯独桓蝶衣却纳闷了。当初在江陵城,她也曾见过这个华灵儿一面,可压根没料到她会对萧君默有意思,更不敢想象她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萧君默抛媚眼!   真是一个不知害臊的狐狸精!   本来因为她救了大伙,看上去又是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桓蝶衣对她还有几分好感,现在则彻底倒了胃口。   楚离桑见气氛有些尴尬,便把话题引回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上:“君默,王弘义怎么样,开口了吗?”   萧君默苦笑了一下,把王弘义的强硬态度和“十二时辰”的事说了。   众人闻言,无不义愤填膺,却又都无计可施。   楚离桑想了想:“要不……我去跟他谈谈?”   萧君默摇摇头:“我已经把他放了。”   众人一听,又是一片惊愕。   为了劫持王弘义,大伙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现在却把他放跑了,任谁都会心有不甘。   “我对不起大家。”萧君默面带歉意,环视众人,“我没跟大伙商量,私自做了这个决定……”   “盟主这么做是对的。”郗岩当即表态,“既然令堂在王弘义手里,不管他说的‘十二时辰’是不是真的,咱们都不能冒这个险,所以只能把他放了,没有别的办法。”   萧君默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同意老郗的看法。”楚离桑接言道,“王弘义已经知道君默是隐太子的后人,定然不会为难姨娘;况且他还想跟君默联手,姨娘便是他手里最好的筹码,他更不敢伤害姨娘。既如此,咱们便不必急在这一时,大可以慢慢找,我相信一定会找到的。”   桓蝶衣和罗彪闻言,也随即表示理解和赞同,只有华灵儿嫣然一笑,道:“我这人不会讲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凡是盟主说的,都是对的;凡是盟主做的,我都支持。”   听见这么肉麻的话,桓蝶衣终于没忍住,嫌恶地瞥了她一眼。   华灵儿敏锐地捕捉到了,却不愠不怒,反而冲她露出一个愈加妩媚的笑容。   夜黑风高,王弘义单人独骑在山道上疾驰。   突然,从旁边的树林中蹿出一彪人马,拦住了他的去路。   王弘义心头一沉,当即勒住缰绳,缓缓拔出腰间的横刀。今夜没有月亮,周遭一片黑暗,根本看不清对方是些什么人。王弘义做好了迎战的准备,沉声道:“敢问诸位是何方好汉?”   话音一落,对面的人便纷纷下马,冲他跑了过来。   王弘义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刀。   “先生!先生!”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因激动而带着哭腔,“是属下,是属下呀!”   来人居然是韦老六他们。   王弘义松了口气,收刀入鞘。韦老六等人扑到马前,纳头便拜,话还没说便啜泣了起来。   “行了行了,都起来吧,一群大老爷们,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众人起身。韦老六抹着眼泪,又惊又喜道:“先生,属下们找您找得好苦啊!玄甲卫到底把您怎么着了?”   “这不是把我放了吗?”王弘义一笑,“放心吧,一根汗毛都没掉。”   众人重新上马,簇拥着王弘义向山下走去。韦老六问起经过,王弘义便把萧君默释放他的原因说了,然后说道:“今日我昏迷之后,都发生了什么,说一说。”   “是。”韦老六想了想,开始说了起来。   他跟卢贲打完之后,从山墅东南角的后门出来,在一片桦树林的边缘发现了车马的痕迹,随即跟着痕迹一路追踪,便发现桓蝶衣、罗彪等人押着一辆马车在前面疾行。韦老六大喜,刚要动手,却见裴廷龙带着大批玄甲卫赶到,只好躲进了山道旁的树林里。   让他没想到的是,裴廷龙叫了一个黑衣人到马车前看了看,接着便跟桓蝶衣起了争执。由于距离较远,韦老六也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随后,裴廷龙命人卸了桓蝶衣和罗彪的武器,便带着他们和大队人马朝藏风山墅而去,另外那个黑衣人则与四名甲士押着马车下山。   韦老六大为诧异,但无暇多想,便带人追了上去,把马车给截住了。双方打了起来,韦老六人多,很快干掉了那四名甲士,活捉了那个黑衣人。不料掀开斗篷一看,那人竟然是回波分舵的谢吉。一看到他,韦老六旋即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也隐约料到马车上的人很可能不是王弘义,随后一看,果不其然!韦老六勃然大怒,便将谢吉和那个冒牌货一块宰了。   其后,他带着手下回头追踪裴廷龙,可当他们赶到画屏山和玉柱峰的路口时,山道上的痕迹便被雨雪覆盖了。韦老六只好选择左边山道,即画屏山方向追了过去,结果不但人没追到,反而在山间迷路了,最后只能漫无方向地到处寻找,一直找到现在……   “弟兄们辛苦了。”王弘义安慰了一句,“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别的?”   韦老六这才猛然想起了苏锦瑟。   他依稀记得,自己带人离开山墅的时候,苏锦瑟似乎已经不行了,后果不难想见。可苏锦瑟究竟是被何人所害,他却一无所知,这件事叫他如何张口?   “怎么,”王弘义瞥了他一眼,“有什么事不能说吗?”   韦老六不敢隐瞒,只好把自己所见的一幕如实说了出来。   王弘义当即勒马,整个人如遭电击,瞳孔因极度震惊而瞬间放大:“你说什?么?!”   散淡的早春阳光透过一扇长窗,恰好照在李世勣拧成了一个“川”字的眉头?上。   一本奏折摊开在书案上,李世勣正伏案阅览。   奏折是萧君默写的,内容是昨天那场行动的全部经过,完整、翔实、具体,某些细节甚至写得颇为生动,简直可以用“绘声绘色”来形容。   当然,李世勣并不知道,这是萧君默与桓蝶衣、罗彪商量之后杜撰的版本,至少七成以上的内容纯属虚构。至于那个真实的版本,已经被死去的裴廷龙和他的手下们带到阴间去了。   死无对证,所以李世勣只能接受这个版本。   稍后,他将带着这份奏折入宫向皇帝禀报,而皇帝当然也只能接受这个版本。   大概花了足足三刻钟的时间,李世勣才把这份长长的奏折看完。   萧君默、桓蝶衣、罗彪束手站在下面,笔直的姿势就像三根木桩。   李世勣抬起头来,定定地看了他们一会儿,不无自嘲地笑了笑:“一名玄甲卫右将军、一名郎将、四名旅帅、九名队正,外加七十三名甲士,一夕之间,全部殉国,而且就死在京畿重地,此乃我大唐建元以来所未曾有,堪称惊世奇闻!你们说,我待会儿是该拎着乌纱去见圣上呢,还是拎着自个的脑袋去?”   萧君默单膝下跪,双手抱拳:“回大将军,属下忝任玄甲卫左将军,却指挥无方,造成本卫官兵重大伤亡,实在难辞其咎!属下愿提乌纱,随大将军入宫向圣上请罪!”   “你的乌纱铁定是戴不成了!”李世勣一声长叹,“怕只怕,你的乌纱还是不够分量,平息不了圣上和长孙相公的怒火啊!”   “是,若乌纱不够,属下也甘愿提头入宫。”   罗彪见状,赶紧也跪了下去:“属下愿与萧将军一起领罪!”   “你当然也跑不了!”李世勣瞪了他一眼,“若圣上能让你活着回家去种地,你就该谢主隆恩了!”   桓蝶衣闻言,顿时不平,大声道:“大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玄甲卫的人又没有不死之躯,碰上强敌自然免不了伤亡。当时,王弘义足足有几百号训练有素的手下来抢人,个个都是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我们寡不敌众,这才……”   “行了行了,这些奏折里都写着,无须你再啰唆。”李世勣不耐烦地摆摆手,“圣上要的只是结果,你懂吗?若你们把王弘义抓回来,死几个弟兄还好说,可现在不但损兵折将,连人都被抢回去了,你让我这个大将军如何解释?让圣上和满朝文武做何感想?!”   “反正我们已经尽力了,人被抢回去我们也没办法。”桓蝶衣翻了个白眼,“您要是不满意,那现在就把我们三个拉出去砍了,顶多在奏折上添一个左将军、两个旅帅,权当我们昨天也壮烈殉国了。”   “你!”李世勣气得脸都青了,霍然起身,指着桓蝶衣和罗彪,“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回家去,停职养伤,听候发落。”然后又指着萧君默:“你,跟我入宫请?罪。”   李世勣和萧君默一前一后,走在太极宫长长的甬道上。   李世勣神情凝重,萧君默则几乎面无表情。   两人一路沉默,直到迈上两仪殿前的丹墀,李世勣才忽然停住脚步,回头凝视着他。萧君默不解:“您……这么瞪着我干吗?”   “裴廷龙是你杀的吧?”李世勣忽然幽幽地冒出一句。   萧君默一怔,旋即笑了笑:“师傅您开什么玩笑?这种话要是让别人听见,我就是有八个脑袋也不够砍。”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世勣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大步朝前走去。   萧君默苦笑了一下,赶紧跟上了他。   一迈进两仪殿的殿门,萧君默便感觉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因为,皇帝正面朝屏风,背对他们站着。   这显然是极为不祥的信号。   二人行至御榻前,跪地行礼,高呼万岁。李世民沉默许久,才莫名其妙地说了八个字:“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李世勣一震,当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便摘下官帽,连同奏折一起举过头顶:“臣无能,请辞玄甲卫大将军一职。”   李世民依旧沉默。   赵德全心领神会,便轻轻走过来,接过了官帽和奏折。   “你下去吧,萧君默留下。”李世民淡淡道。   “臣……告退。”李世勣跟萧君默对视了一眼,轻声一叹,躬身退下。   萧君默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如此轻易、二话不说就罢去了李世勣的职务。这么决绝的做法,以前从未有过,可见皇帝对玄甲卫此次的表现是多么失望和愤怒。想到师傅被自己连累而丢官,萧君默心里不禁充满了愧疚。   片刻后,李世民终于转过身来,坐在了御榻上。赵德全赶紧奉上奏折。李世民接过,却看都不看就扔到了御案上,沉声道:“朕不看折子,你口述吧。”   “臣遵旨。”   萧君默微微清了下嗓子,开始讲了起来,可刚一讲到他带人潜入藏风山墅时,李世民便打断了他:“据朕所知,昨天的行动,你和李世勣事先都瞒着裴廷龙,这是何故?”   “回陛下……”萧君默故意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臣有私心。”   李世民目光一闪:“什么私心?”   “臣不敢欺瞒陛下。臣与裴廷龙向来不睦,故而此次行动,臣欲独贪大功,便怂恿李大将军对裴廷龙隐瞒了消息。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萧君默知道,要成功地包装一个谎言,最好是先抛出一些真实的、对自己不利的细节,这样才能减轻对方的戒备心理。   “你当然有罪,不过够不够杀头,够不够族诛,朕还得听你往下说。”   “是。”萧君默继续讲述,当讲完王弘义被魏王下药迷晕,自己现身劫人之后,便主动抛出了第二个真实的细节,“陛下,臣犯下的第二条罪,是私自让辩才之女楚离桑和另外一些朋友,参与了昨天的行动……”   昨天楚离桑和郗岩等人都暴露在了魏王及其手下府兵面前,萧君默不可能隐?瞒。   “朕感兴趣的便是这个。”李世民显然已经从李泰那儿得知了这部分情况,“说吧,你为何这么做?”   “回陛下,臣这么做,原因较为复杂,既有出于个人利益的私心,也有出于行动考虑的公心。”   “哦?”李世民冷笑,“看不出你这么做还有‘公心’。也罢,朕且听你说说?看。”   “谢陛下。臣说的私心,还是与裴廷龙有关。由于臣不想让他抢功,便不敢兴师动众,怕动作太大会泄露消息。因此,臣昨日只带了十几名心腹部众上山,却又担心王弘义会在山墅附近埋伏人手,便让楚离桑等人参与了进来。臣这么做,当然不合朝廷规矩,所以臣自认有罪,可臣的目的也是想把王弘义抓获归案,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就此而言,臣自忖亦有些许公心。”   “听你这么说,你这帮朋友虽未领取朝廷俸禄,却自愿帮朝廷抓贼缉凶,非但无罪,反而有功了?”李世民一脸讥诮。   “臣不敢说他们有功,但在昨日的行动中,除了负伤的楚离桑外,其他人皆已被王弘义的天刑盟党徒杀害。臣斗胆以为,他们以布衣之身为朝廷慷慨捐躯,庶几可称为义士了。”   李世民呵呵一笑:“照你的意思,朕是不是还得给他们发一笔抚恤呢?”   “多谢陛下,抚恤倒也不必。”萧君默只当听不懂皇帝的揶揄,“臣只恳求陛下,念在他们已然为朝廷捐躯的分上,不以其私自参与官府行动而加罪。”   李世民略为思忖:“人都死了,朕再加罪岂不是太不近人情?就照你所说,朕不加罪便是。”   “臣代他们叩谢陛下隆恩!”萧君默俯首磕了三个头。   “不过,朕倒是很想知道,你这帮江湖朋友到底是什么身份。”李世民紧盯着?他。   “回陛下,只是些三教九流罢了,不值一提。”   “朕就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三教九流!”   “是。他们当中,有茶博士,有丝绸商,也有方外之人,只因平时都习武,所以臣才找他们帮忙。”   “哦,果然是三教九流。”李世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可朕怎么觉得,这些人听上去那么像天刑盟的人呢?”   萧君默佯装大惊失色,慌忙俯首:“陛下明鉴,他们昨日便是被王弘义的天刑盟党徒所害,又……又怎会是天刑盟之人?”   “别趴着,抬起头来。”   萧君默只好把头抬起来。   “怎么就不会?”李世民玩味着他的表情,“据朕所知,天刑盟内部有许多分舵,未必就是铁板一块!这些分舵彼此之间,难道就不会有什么冲突和过节?”   “这……”萧君默做出一副欲辩无词的样子,“即便……即便他们真是天刑盟之人,可臣对此也是毫不知情啊!臣只是请他们来帮忙抓捕王弘义而已,还望陛下明察!”   萧君默其实早已料到皇帝会怀疑到这上头,但他也知道皇帝没有证据,所以无论皇帝最终会如何降罪,都不至于取他性命。而只要还能保住这条命,萧君默就还有机会与王弘义斗到底,并完成自己未尽的使命。   李世民身体前倾,凝视着他:“萧君默,你与天刑盟究竟有没有瓜葛?”   “回陛下,绝无瓜葛!”   “你若从实招来,朕可念你过去的功劳,对你从宽发落;可你要是敢心存侥幸欺瞒朕,那你的罪行便不只是杀头,而是族诛了!”   萧君默闻言,不禁在心中冷冷一笑。他在玄甲卫数年,深知所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都是唬人的把戏,事实往往是相反的——坦白向来从严,抗拒方有生路。现在皇帝居然拿萧君默驾轻就熟的一套来诈他,委实是班门弄斧了。   “陛下,臣冤枉啊!臣对社稷向来是一片赤胆忠心,此心日月可表、天地可?鉴……”   “得了得了,朕今天不是叫你来表忠心的。”李世民皱了皱眉,“接着说吧,你从魏王那儿押走王弘义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是。”萧君默接着讲述,把自己被裴廷龙围攻说成遭王弘义手下伏击,而后裴廷龙赶到,加入战团,不料王弘义一方援兵又至,总计共有四五百人之多;由于敌众我寡,所以一番苦战之后,裴廷龙等人壮烈殉国,王弘义最终也被对方抢?回。   李世民仍旧盯着他的眼睛:“你是从碧霄峰的藏风山墅带走王弘义的,可后来遇袭和交战的地方,却是远在数十里外的玉柱峰下的灵鹫寺,这不是很奇怪吗?”   “回陛下,准确地说,臣等是在藏风山墅东南角的桦树林一带遭遇伏击的。由于敌众我寡,臣被迫朝玉柱峰方向退却,故一直退到了灵鹫寺,所以那里便成了最终的战场。”   李世民略为沉吟,虽然不尽信其言,但一时也找不出什么破绽,便道:“就在你方才上殿之前,朕刚刚接到武候卫奏报,说在碧霄峰西北面的山道上,发现了一辆马车和六具尸体。经查,其中四人是玄甲卫,还有一人是裴廷龙当时在江陵抓获的天刑盟成员谢吉,最后一人身份不明。你告诉朕,这又是怎么回事?”   萧君默闻言,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   他们今早是从玉柱峰方向下的山,没走碧霄峰那边,当然无从发现什么。回到玄甲卫后,他一直很纳闷:一夜过去了,那个假王弘义为何迟迟没有被押回来?   没想到他早就被人杀了!   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反而更好解释了。萧君默心念电转,当即道:“禀陛下,这是臣略施小计,使了一个障眼法。那辆马车中的不明身份之人,其实是臣事先从周至县大牢提出的一个死囚。臣将他装扮成王弘义的模样,另乘一辆马车,命人从碧霄峰押解下山;而臣则押着真正的王弘义,打算从画屏山方向回城。臣这么做,是为了预防被王弘义的手下伏击,想以假目标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只可惜,王弘义太过狡猾,事先已在多处设伏,所以臣的障眼法还是落空了。他们那一路,应该也是遭遇了王弘义手下的伏击。”   “如果这个假王弘义是你安排的,那么谢吉为何会与他横尸一处?”   “臣对此也不太清楚。”萧君默想了想,“不过臣料想,这个谢吉一直在裴廷龙手上,这回应该是裴廷龙带着他去认人。当谢吉认出那辆马车上的人不是王弘义后,裴廷龙便可确定真正的王弘义在另外一路了,所以便让谢吉先回城,不料谢吉他们随后也遭遇了袭击。”   李世民思忖良久,最后也只能接受这种解释。   随后,李世民宣布了对玄甲卫诸人的惩处结果:即日将萧君默贬为郎将,罚俸一年;将桓蝶衣和罗彪贬为队正,各罚俸半年;免去李世勣的玄甲卫大将军一职,保留兵部尚书衔,罚俸三个月。   萧君默领旨下殿后,屏风后忽然绕出一个人来。   他便是长孙无忌。   李世民旋即屏退了赵德全等宦官宫女,偌大的两仪殿遂只剩君臣二人。   长孙无忌双目泛红,有些愤然道:“陛下,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李世民淡淡一笑:“你是不是想说,朕对萧君默的处罚太轻了?”   “正是。”   “那你想怎么样?砍了他的脑袋?”   “萧君默欺上瞒下、因私害公,导致了如此惨重的失败,害死了那么多同僚,若要让臣说心里话,臣以为杀头亦不为过!”   “你说他因私害公固然没错,不过平心而论,裴廷龙的殉职还赖不到他头?上。”   “这……”长孙无忌显然很不服气,却又不敢出言顶撞。   “一个巴掌拍不响。萧君默与裴廷龙不睦,难道只是萧君默单方面的责任?”李世民淡淡道,“再者说,裴廷龙昨日追上山又不是萧君默的安排,假如他没去,死的不就是萧君默了吗?更何况,杀他的是天刑盟王弘义的人,怎么能说是萧君默害了他?”   长孙无忌语塞,半晌才道:“话虽如此,但裴廷龙和他带上山去的部众全都殉职了,如今陛下只能听萧君默的一面之词,谁知道昨日的真相到底如何?”   “你说得没错,”李世民冷冷一笑,“正因如此,萧君默才不能杀。”   长孙无忌一怔:“陛下的意思是……”   “朕留着他,便是为了查明真相!”   长孙无忌恍然,遂转怒为喜:“臣明白了。”   李世民神色阴沉:“倘若萧君默与天刑盟真有什么瓜葛,那他必然还会有所行动。所以留着他,才能把王弘义和天刑盟引出来,要是现在便杀了他,真相就永远消失了。”   “陛下圣明!”   李世民不语,眼中掠过一道寒光。   两仪殿后门的一扇长窗下,一个灰色的身影贴着窗户聆听片刻,旋即匆匆离?去。   萧君默下殿之后,并未立即出宫,而是绕到大殿后面一处僻静的园囿,看看四周无人,立刻钻进了园中的一座假山。   只过了一盏茶工夫,便有一阵脚步声渐渐走近,停在了假山的入口处。   假山内光线昏暗,萧君默抱着双臂靠在一块岩石上。   外面的那人轻轻咳了一声,是表示周围无人的暗号。   萧君默微微一笑,低声道:“主人虽无怀,应物寄有为。”   外面那人沉寂了一会儿,才略显不快地应道:“宣尼遨沂津,萧然心神王。”   “沂津先生,别在外头站着了。”萧君默面含笑意,“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那人冷哼一声,颇不以为然,不过还是迈了进来,停在了岩石的另一侧。   “沂津先生,让我猜一猜,方才我在殿上问对的时候,屏风后面应该躲着一个人吧?”   那人又哼了一声:“你既然这么聪明,又何必问我?”   萧君默又笑了笑:“只是猜测嘛,答案当然得你来告诉我。”   “猜对了。”   “嗯,那我再猜一下,此人是不是长孙无忌?”   “是。”   “那,圣上都跟他说什么了?”   “再猜啊。”那人讥诮道,“瞧你那聪明劲,多能耐啊!怎么不猜了?”   萧君默苦笑:“沂津先生,您能不能友善一些?怎么每回见面都像要把我活吞了似的?”   “你要是不乐意,别来找我啊!”   “好好好,我怕您了。麻烦您快告诉我,您到底听到了什么?”   “圣上根本就不相信你,若不是想用你引出王弘义和天刑盟,他早把你杀?了!”   萧君默又苦笑了一下,其实这个结果他也料到了,现在只不过是得到证实而?已。   “好吧,多谢先生,你快回吧,有事我再找你。”   “别再找我!”那人冷冷道,“那次在百福殿给太子下药,我便已声明,我只帮你一次,从此你我两不相欠!今天这次,你已经是得寸进尺了,以后别想让我再帮你!”   “帮我?”萧君默呵呵一笑,“沂津先生,您口口声声说帮我,这话可不太准确。您好歹也是天刑盟沂津舵主、东晋大司马桓温的后人,为本盟做一点事,不也是天经地义的吗?怎么能说是单纯帮我呢?”   “我要跟你说多少遍你才记得住?”那人似乎怒了,“早在三十年前,我就不是天刑盟的人了,你少拿大帽子来压我!”   “呃……”萧君默挠了挠头,“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如今形势险恶,我作为新任盟主,当然要重新启动你了……”   他话还没说完,那人便扔下一声重重的“哼”,然后快步离开了。   “盟主话还没说完你就走,也太不尊重人了吧?”   听着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远去,萧君默一脸无奈,自言自语道。   从终南山回来后,萧君默便把楚离桑接回了兰陵坊的家中养伤,又命华灵儿去崇德坊乌衣巷,悄悄把绿袖接了过来,让她照料楚离桑。   一晃十来天过去,楚离桑的伤势已恢复了大半;萧君默伤势较轻,加之体质好,基本上已经痊愈。两人朝夕相处,心心相印,在平静中度过了一小段幸福的时光。如若不是徐婉娘一直未能找到,加上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萧君默几乎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这天上午,天朗气清,和风拂面,楚离桑和绿袖在后花园荡秋千,不时打打闹闹。萧君默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唇角泛起一抹微笑。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萧君默回过头去,看见郗岩正快步走来,眉头紧锁。   “情况如何?”萧君默迎上前去。   这些日子,萧君默命郗岩及其手下死死盯住了李泰,因为他知道,李泰坐不住了,迟早要鱼死网破。   “不大对劲。”郗岩走到跟前,低声道,“这几日,李泰、杜楚客和刘洎天天密谋,看来是要动手了。”   李泰,你的末日终于到了。   萧君默在心里说。   门下省的侍中值房里,案牍堆积如山。   刘洎坐在书案前,正在批阅一卷文牍。他表面上专心致志,实则早已神游天?外。   自从抓捕王弘义的行动失败,魏王入主东宫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刘洎一度想要放弃魏王,可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原因无他:刘洎是个念旧的人。   与魏王私下交往这几年来,刘洎和他早已结下了一份不薄的情感。尽管刘洎混迹官场多年,眼下已然贵为宰相,位高权重,可他重感情、念旧的本色却始终未曾改变。事实上,刘洎颇以自己的这份本色为荣,经常自诩为“古君子之风”。所以,当抛弃魏王的念头一起,他便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是小人。   当然,除了重情重义之外,刘洎也不是全然没有半点现实上的利益考量。   在诸位皇子中,除了魏王之外,刘洎与其他皇子素无交往,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魏王党”。本来他还隐藏着这一身份,可前不久皇帝让他提议太子人选,他不得不公开力挺魏王,这就等于在朝野面前亮明了自己的立场。倘若魏王彻底出局,由吴王或晋王继任太子,那么将来太子即位,“吴王党”或“晋王党”的大臣必然得势,也必然会打击排挤他这个昔日的魏王党。   到那时候,不仅宰相位子难保,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刘洎都不愿也不敢放弃魏王,虽然他现在已然失?宠。   正因为一番权衡之后,做出了这个决定,故而十来天前,当李泰突如其来地向他透露政变的意图时,刘洎并没有十分吃惊。他知道,在如今的形势下,除了走这一步,李泰已经别无选择。   这十来天,刘洎与李泰、杜楚客多次筹谋、反复推演,总算制订了一个周密的行动计划。然而,生性谨慎的刘洎还是不大放心,便与李泰和杜楚客约定,二月初三早上,也就是后天辰时三刻,三人各自乔装,分别前往曲江池的陶然居密会,把计划再推演一遍,最终敲定行动细节……   咚咚咚,猝然响起的敲门声把刘洎吓了一跳。   他回过神来,不悦道:“何事?”   “启禀侍中,”紧闭的值房门外,一书吏轻声禀道,“玄甲卫郎将萧君默求?见。”   萧君默?   刘洎大为诧异。自己跟此人素无交往,他怎么会找上门来?   “我不是吩咐过了吗?”刘洎有些不耐烦,“本官忙得很,除非有什么紧要事务,否则一概不见!让他走。”   “是。”书吏话音刚落,还没走开,便听见一个年轻人朗声道:“刘侍中好大的架子!你怎知我找你不是紧要事务?”   声音响过,值房大门便被用力推开,萧君默大步走了进来。后面的书吏想拦又不敢拦,一脸窘迫。   “萧君默,你好大的胆子!”刘洎脸色一沉,“本侍中的值房,岂是你说闯便闯的?”   “刘侍中,我刚才说了,我找你有要事。”萧君默坦然自若,“更何况,玄甲卫办案,别说是你刘侍中的值房了,就是长孙相公的值房,该闯也得闯!”   “放肆!”刘洎拍案而起,“玄甲卫又怎样?就是李世勣也不敢跟本官这么说话!”刚一说完,刘洎便想起李世勣已经被罢职了,而眼前这个萧君默也已被打回原形,如今不过是个区区五品郎将,便冷冷一笑:“对了,我刚想起来,李世勣被罢官了,而你的‘左将军’好像当了还不到二十天便被打回原形,如今已在朝野传为笑谈。真搞不懂你一个小小郎将,哪儿来这么大的胆量和威风!”   萧君默闻言,非但不怒,反而朗声大笑,片刻后才道:“刘侍中,你还别看不起我这个小小郎将。你可知这几年,被我这个区区五品郎将拿下的三品官有多少吗?”说着翻了翻手掌,“不下十个。”   “废话少说!你擅闯本官值房,究竟意欲何为?”   “我刚才说了,办案。”   “办什么案?”   萧君默忽然一笑,回头瞥了一眼那个瑟瑟发抖的书吏:“刘侍中,你是想让我当着这位老兄的面,回答你这个问题吗?”   刘洎眉头一皱,隐隐感到来者不善,只好给了书吏一个眼色。书吏如逢大赦,连忙退了出去,还不忘带上房门。   “萧君默,”刘洎紧盯着他,“本官有言在先,如果你不能为你今天的行为找到足够过硬的理由,那本官向你保证,你的仕途生涯,就要在今天结束了!”   萧君默呵呵一笑:“放心吧刘侍中,我的理由,肯定让你满意。”   “说,你到底来办什么案子?”   萧君默迎着他充满敌意的目光,轻轻吐出了三个字:   “谋反案。” 第十九章 废黜   萧君默在心里无奈一笑。有些时候,兄弟是用来救命的;可有些时候,兄弟却可能是用来出卖的。   二月初三,阳光明媚。   连日来天气晴好,嫩绿的青草从渐渐松软的冻土中探出头来,在风中摇曳,仿佛在悄悄打量这个万物复苏的世界。   李世民背着双手在甘露殿的花园中散步,身后跟着赵德全等一干宦官宫女。   这个时节,园中的梅花已渐露颓败之象,凋谢的花瓣散落在泥土中,而一树树的杏花则争先恐后地绽开了粉红的花蕾,仿若万点胭脂迷人眼目。   “半开半落,一荣一枯。梅花方谢,杏花已红。”李世民望着这一半颓然一半灿然的景象,心生感慨,“德全,此情此景,何异于世态炎凉、人间穷通啊!”   自从上元节的太子谋反案爆发以来,皇帝的心绪便一直不佳。时至今日,太子仍被关在玄甲卫,可到底该如何处置,皇帝却迟迟拿不定主意。日前魏王和玄甲卫抓捕王弘义的行动遭遇失败,加之新太子的人选又一直未能敲定,更是令皇帝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今日晨起,春光明媚,赵德全便怂恿皇帝到花园散心,不料再美的景色落入心烦的人眼中,也都变成了伤春悲秋的素材,赵德全不禁在心里一声长叹。   皇帝感叹花儿荣枯、梅谢杏红,实际上就是在感叹他那些皇子的命运。   赵德全可以肯定,在皇帝心目中,此时的太子和魏王已然都是凋谢的梅花,只是赵德全并不敢确定,现在究竟是哪个儿子正像杏花一般在皇帝的心中灼灼绽放——多半可能是吴王李恪,却也不排除是晋王李治。   “大家,天上有日月轮转、寒暑更迭,世间有新旧递嬗、人事代谢,此乃自然循环之理,亦乃亘古不变之则。还望大家保重龙体,不必过于伤怀。”   “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当然是看得开了。”李世民苦笑了一下,“对了,青雀这几日在做什么?”   十几天前,李泰亲自拎着王弘义养女苏锦瑟的首级入宫,涕泗横流地向李世民请罪,声称其原本并不知道此女与王弘义的关系,但真心与此女相爱,如今获知她的真实身份,便毅然斩断情丝,以此表明与王弘义誓不两立的决心。   李世民当然不相信李泰的自白,他怀疑李泰早就知道苏锦瑟的真实身份。不过,他并不怀疑李泰与这个苏锦瑟的感情。作为一个过来人,他从李泰的眼神和表情中便可以看出这一点。也正因如此,李世民才感到了几分欣慰。因为要杀一个真正心爱的女人,这份决心并不好下,既然李泰做到了,那至少可以证明他的悔过之心是真实且坚决的。   那天,李世民慰勉了他几句,便让他退下了。   看着李泰战战兢兢、惶然而去的身影,李世民不由一阵心痛。曾几何时,这是他最为钟爱的儿子,李世民曾不止一次想过要把皇位传给他,没想到短短一年之间,便发生了这么多令人痛心失望的事情。蓦然回首,一切已经恍如隔世……   “回大家,”赵德全的声音拉回了李世民的思绪,“据老奴所知,魏王殿下这几日又开始闭关修行了,基本上足不出户。”   李世民“嗯”了一声,正想说什么,忽然看见一个宦官从回廊上匆匆跑过来,神情颇为惊惶,显然有急事要奏。   看来,又有什么不祥之事发生了!   李世民在心中沉沉一叹。   曲江有一面风光绝美的人工湖,湖心有一座小岛,岛上有一间木屋,名曰“陶?然”。   木屋为原木建造,不加修饰,似亭非亭,造型颇为独特;且四面开窗,视野十分开阔,可将四周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   这是魏王李泰的又一处别业。整个小岛,连同木屋,都是他的。   小岛与湖岸之间,仅有一条宽约五尺的长堤相连。若要登岛,要么走长堤,要么坐船,而无论何种方式,闲杂人等都很难随便接近。   此刻,卢贲带着数十名便装府兵,站满了长堤和小岛,一副戒备森严、如临大敌之状。   自从苏锦瑟死后,李泰最担心的事,便是王弘义找他报仇,所以这些日子一直躲在府里不敢出门,实在是憋得难受。今天约杜楚客和刘洎到此,一来便是想散散心,二来正是看中了此处的私密性和安全性。   微风拂过湖面,穿入木屋,撩拨着一袭素白的衣袂。   李泰身着白衣,席地而坐,正独自在陶然居中抚瑟。   琴声呜咽,如泣如诉,正是他与苏锦瑟初次相见的那首《黍离》。   辰时三刻,一首《黍离》未曾弹完,琴声却戛然而止。   因为一个人走上了长堤。   李泰抬眼,从洞开的窗户望去,那个人既不是杜楚客,也不是刘洎,而是萧君?默。   为什么是他?!   卢贲等人抽刀出鞘,六七把刀同时指着萧君默。   “去告诉你们魏王,我有重要的消息给他。”萧君默面带笑容。   “滚蛋!你小子一来准没好事!”卢贲咬牙切齿。那天在藏风山墅发生的事情至今仍让他耿耿于怀。   “我是来救魏王一命的,你要是赶我走,恐怕后果你承担不起。”   卢贲一怔:“你什么意思?”   “这样吧,说太多你也不懂。”萧君默淡淡一笑,凑近他说了句什么,“你就这么禀报魏王,他一定会见我。”   卢贲满腹狐疑,却又不敢不报,只好快步走到木屋门口,刚想开口,里面便传出李泰不悦的声音:“萧君默想干什么?”   “属下也不知道。”卢贲忙道,“他说只要告诉您四个字,您便会见他了。”   “哪四个字?”   “他说……寡人有疾。”   木屋中,李泰浑身一震。   这四个字语出《孟子》,本来没什么特别含义,可在此刻的李泰听来却足以令他心胆俱颤。因为这分明就是在暗示他企图托疾谋逆,弑杀皇帝!   可是,萧君默怎么可能知道自己跟杜楚客、刘洎的暗室密谋?   这绝对不可能!   蹙眉思忖片刻,李泰不得不命卢贲让萧君默进来。   很快,萧君默便推门而入,走到案几前,然后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与他四目相对。   “我可没请你坐下。”李泰冷冷道。   “对,你也没请我来,可我还是来了。既来之,则安之。”萧君默笑道,“再说了,咱们今天要说的话很长,得坐着说才舒服。”   李泰冷笑了一下,侧了侧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身后的一张楠木凭几上,道:“萧君默,你还真是冤魂不散哪!你近来总是缠着本王,到底想干什?么?”   “冤魂不散?嗯,这词用得好。”萧君默笑了笑,“殿下这么说,莫非是做过什么亏心事,怕冤魂来找你索命?”   “本王做过的亏心事多了,你指哪一桩?”李泰一脸挑衅的表情。   萧君默迎着他的目光:“我指的,便是去年家父含冤而死的那一桩。”   李泰微微一惊,沉下脸来:“令尊虽然是本王的司马,可他的死跟本王毫无关系,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便有一团皱巴巴的东西扔在了案上。李泰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条破破烂烂的绯色布片。他当然认得这东西,它分明就是老鼠从萧鹤年的身上撕咬下来?的!   这东西怎么会在他手里?   李泰又惊又疑,却只能强作镇定:“这是何物?”   “这是去年春天,我在你府上的水牢中发现的,当时我便知道,这是贵府的耗子从家父身上撕咬下来的。所以,事情很明显,害死家父的凶手,便是你——魏王李泰。当然,你没有亲自动手,而是让贵府的耗子,当了你的帮凶!”   李泰万万没想到萧君默早已查清了一切。他换了个姿势,冷笑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了,那你可以去告发呀,为什么不去?”   “如果告你可以将你绳之以法,那我早就告了。只可惜,这是你们李家的天下,我告不倒你。”   “既然这么有自知之明,那你今天又何必来找我?”   “因为,时机到了。”   “时机?”李泰眉头一蹙,“什么时机?”   萧君默一笑:“魏王殿下,今天,二月初三,你不是约了两位朋友到这陶然居来吗?你怎么就不问问,今天来的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他们?”   是啊,辰时三刻早就过了,可杜楚客和刘洎为何迟迟没有出现?   李泰下意识地看向了窗外。   四面都是烟波浩渺的湖水,长堤上除了卢贲等人,丝毫不见其他人的踪影。   “不用看了。”萧君默淡淡道,“杜长史,刘侍中,都不会来了。”   李泰猛然坐直了身子。   他不敢相信,萧君默竟能准确地说出他们二人。   “你到底知道什么?”半晌,李泰才憋出了这句话。   “一切。”萧君默轻描淡写,“我知道一切。否则,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可能!”李泰终于露出惊恐的表情,“你不可能知道……”   “不可能?那我就给你讲讲。”萧君默冲着他粲然一笑,“就在咱们抓捕王弘义的当晚,杜楚客向你提出了一个疯狂的计划,让你把苏锦瑟的首级交出去,以挽回圣上对你的信任,然后找一个适当的时机,以突然患病、情况危急为由,把圣上骗到魏王府,并事先埋伏刀斧手,一举弑杀圣上,接着让刘洎和岑文本矫诏,捕杀吴王、晋王及长孙无忌等一干重臣,彻底清除所有异己,最后登基即位。听完杜楚客的这个计划,你当时便动心了,随后又召集刘洎进一步商议。这些天,你们至少密谋了七次,反复推演各种细节,也制定了几套预备方案。杜楚客急着要确定行动日期,可刘洎生性谨慎,还是认为要最后讨论一次。于是今天,你们便约在了这里,就是为了确定最终的行动计划。我说得对吗,魏王殿下?如果哪里有遗漏,你可以补充。”   李泰呆若木鸡,难以置信地瞪着萧君默,嘴唇嚅动了几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很显然,杜楚客或者刘洎,已经把自己出卖了,否则萧君默不可能把整个密谋的过程说得分毫不差!   “萧君默,算你狠!”李泰苦笑了一下,“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君默静静地看着他,尽情体会着复仇的快意,良久才道:“李泰,如果我告诉你,家父的亡灵回来了,天天守在你的身边,看着你的一举一动,然后托梦告诉了我,你信吗?”   李泰悚然一惊,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仿佛身边真有萧鹤年的亡魂。   “李泰,你可能真的是亏心事做多了。”萧君默幽幽道,“所以去年入住武德殿,你四叔的鬼魂便缠上了你;现在,我父亲的英灵又日夜环绕在你身边。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萧君默,少跟我装神弄鬼!”李泰终于怒了,咬牙切齿道,“现在外面都是我的人,你要是不想死,就赶紧给我撂实话!”   “对哦,外面那么多人,我可能真的打不过,好害怕!”萧君默故作惊惧地摸了摸心口,“好吧,那我就实话告诉你,两天前,我找到了刘洎,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对他责以君臣大义,然后他幡然悔悟,便把你们的秘密都跟我说了。事情就这么简单。”   “你唬三岁小孩呢?”李泰愈怒,“你若不是拿住了他什么把柄,岂能让他开?口?!”   萧君默不置可否,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是的,这回让你说对了。萧君默在心里说,我的确是拿住了他的把柄,一个足以让他身败名裂、杀头族诛的把柄!   二月初一,刘洎值房。   当萧君默说出“谋反案”三个字时,刘洎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却仍强自镇定:“什么谋反案?你小子要是敢胡乱栽赃,本官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刘侍中,说起您的谋反情由,那话可就长了,你让我该从何说起呢?”萧君默走到书案前,兀自盘腿坐下,“我劝你还是先坐下来,您那些陈年往事,一两句话可说不完,咱们得慢慢聊。”   刘洎本以为他说的谋反案指的是自己跟魏王的密谋,没想到却是什么陈年往事,顿时满腹狐疑:“少废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这人有个嗜好,闲来无事,喜欢读一些古诗,近来尤喜六朝古诗。”萧君默慢条斯理道,“前天刚读到一首,是王羲之在兰亭会上所作的五言长诗,其中一句特别有印象,再三涵泳之下,深觉其意蕴丰赡、言近旨远。刘侍中有没有兴趣品鉴一下?”   刘洎的脸色唰地白了,眼中的惊骇暴露无遗。   萧君默笑了笑,自顾自吟道:“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余馨。刘侍中,品出其中韵味了吗?”   “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刘洎用愤怒掩饰着惊恐,“萧君默,如果你没有别的话想说,那就休怪本官不客气了!”   萧君默冷冷一笑,然后笑容瞬间消失:“事到如今,你还不肯面对现实吗,玄泉先生?”   玄泉先生?!   是的,刘洎就是玄泉。   他就是那个潜伏在朝中二十多年,令皇帝李世民和满朝文武谈之色变、恨之入骨,却又一直抓不到的天刑盟卧底玄泉!   刘洎浑身一震,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萧君默会得知这个天大的机密。   自武德四年萧铣覆灭、刘洎归唐以来,二十余年间,他在大唐朝廷历任给事中、侍御史、尚书右丞、黄门侍郎等职,临深履薄,殚精竭虑,一步步取得李世民的信任和赏识,最终如愿以偿地坐上侍中之位,成为大唐宰相。而他的真实身份则一直深藏不露,普天之下除了冥藏先生王弘义和自己玄泉舵的手下,再也没有人知道了,没想到这个玄甲卫郎将萧君默,竟然会将这个秘密一语道破!   “玄泉先生,我知道你现在深感震惊,你也绝不肯轻易承认这个隐藏了多年的秘密身份。”萧君默一笑,“没关系,咱们可以聊聊往事,缓解一下目前的紧张气氛。您觉得,咱们从哪儿聊起比较合适呢?”   刘洎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形同雕像。   “世间万事皆有缘起。要不,咱就从东晋永和九年的兰亭会说起吧?”萧君默站起身来,开始自问自答,“那一年三月初三上巳节,王羲之以‘修禊’为由,邀请了四十余位当时名士,在会稽山阴的兰亭溪畔聚会。两百多年来,世人都以为那是一次曲水流觞的文人雅集,可你我都知道,这并不是事实。真相是:这是一场士族精英的秘密聚会,是一次事关东晋兴衰存亡的政治和军事会议。就是在这次集会上,王羲之牵头成立了一个庞大的秘密组织,它的名字就叫‘天刑盟’,下设十九个分舵,包括十七个明舵、两个暗舵。其中一个暗舵的舵主,便是兰亭会的与会者之一刘密,时任参军,而玄泉先生你,便是他的九世孙。   “武德初年,时任盟主智永和尚,带着王弘义的冥藏舵、谢绍宗的羲唐舵,还有你的玄泉暗舵等六七个分舵,前往江陵辅佐南梁萧铣,你在南梁朝中官至黄门侍郎。武德四年初,你奉萧铣之命,率部南攻岭表,所到之处望风披靡,一连攻克五十余座城池。世人都以为你能文能武、用兵如神,殊不知,若无智永盟主在后方运筹帷幄,还有天刑盟的诸多分舵在隐蔽战线上全力配合,你怎么可能取得如此骄人的战果?!”   听到这里,刘洎终于睁开眼睛,无力地苦笑了一下:“看来,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当然,否则我岂敢擅闯宰相值房?”   “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刘洎终于坐了下来。   萧君默也随之坐下:“我去年跟左使一起辗转千里,你以为我们是在游山玩水?吗?”   刘洎想着什么,目光一闪:“你们找到《兰亭序》真迹了?”   萧君默一笑:“你说呢?”   “不可能!”刘洎狐疑,“就算找到了真迹,左使也断断不会把它交给你,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是本盟的人。”   “如果我说我就是呢?”   刘洎一怔,不觉眯起了眼睛:“左使让你加入了?”   “不仅如此,左使还给了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萧君默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绢包裹的东西,放在案上。   刘洎把眼眯成了一条缝:“这是何物?”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刘洎想了想,依言掀开了白绢,一只完整的青铜貔貅赫然映入他的眼帘,正是天刑之觞!   刘洎大为震骇,瞬间瞪大了眼睛。   “若见天刑之觞,便如亲见盟主。”萧君默看着他,“玄泉先生是本盟的老人了,不会不知道这个规矩吧?”   刘洎又惊又疑:“盟主现在何处?”   “你不觉得这是多此一问吗?”萧君默似笑非笑。   “难道……”刘洎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事到如今,你还认为不可能吗?”萧君默面带微笑,“若左使不把《兰亭序》真迹交给我,我怎么知道你就是玄泉?若不是左使推举我当了盟主,我手里怎么会有天刑之觞?如果这一切都不可能,我现在又怎么会坐在你的面前?”   刘洎双肩一塌,哑口无言。   萧君默收起笑容,接着道:“萧某不才,经左使和浪游、东谷、舞雩等分舵推举,现任天刑盟第九任盟主。玄泉,你是不是该见礼了?”   他的表情虽然散淡,语气虽然平和,却自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刘洎稍稍犹豫了一下,旋即起身,跪地行礼:“属下玄泉刘洎,拜见盟主。”   “免礼。”   刘洎站起来,却不敢再坐回去,便躬身道:“盟主今日大驾亲临,不知有何示?下?”   “就一件事。”萧君默淡淡道,“把你这几日和魏王、杜楚客的密谋,全部告诉我,不得有半点遗漏。”   “这个……”刘洎心里暗暗叫苦。闹了半天,萧君默还是冲着这件事来的。   “怎么,有难处?”   “不不,属下是想知道,盟主打算……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   “很简单,让杜楚客去自首,让魏王认罪服法。”   刘洎一惊:“可……可如此一来,属下不也暴露了吗?”   “放心吧,我会交代他们,别把你供出来。”   刘洎蹙眉:“可……可他们会听您的吗?”   “如果他们不想死的话,只能听我的。”萧君默道,“道理很简单:你现在是圣上跟前的红人,魏王和杜楚客若想保命,就得先保住你,这样你才能替他们说话;倘若他们把你供出去了,那还有谁替他们求情?这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刘洎恍然,擦了下额头上的冷汗:“对对,还是盟主思虑周全。”   萧君默淡淡一笑。   此刻,在陶然居中,萧君默微笑地看着李泰:“殿下说得没错,我的确拿住了刘洎的把柄,不过事已至此,你也没必要打听那么多了。眼下你应该考虑的,是此事该如何善后,别的一切都不相干。”   李泰冷笑:“听你这么说,好像今天是来帮我善后的?”   “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这么说。”   “我杀了你父亲,你现在不是迫不及待要杀我报仇吗?”   “我是想报仇,不过并不打算杀你。”   “哦?”李泰眉毛一挑,“那你所谓的报仇又是何意?”   “说实话,我当初的确很想杀你,做梦都在想!可我现在改主意了。我觉得,与其让你死,不如让你活着,体验众叛亲离、身败名裂的痛苦,让你在活着的每一天,细细品尝失去权力的滋味。我想,对你这种一心想夺嫡当皇帝的人来讲,这种结局应该会更有意思。”   “哈哈哈……”李泰突然爆出一阵狂笑,“你的意思,是想让我生不如死?”   “对,就这意思。”   “可你怎么就不想想……”李泰突然凑近他,阴森森地道,“你今天能活着走出这陶然居吗?如果我现在就杀了你,你还能体验到复仇的快感吗?就算我落入你说的那般境地,你还能看得见吗?”   “你当然可以杀我。”萧君默一脸从容,“不过我敢打赌,你不敢杀。”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非常怕死的人,而你若想保住一命,就不能杀我。如果你再问我什么理由,那我就告诉你,事到如今,你的一举一动都已经暴露在圣上的眼皮底下了,你要是杀我,身上就又背了一条人命,若算上家父,那就是两条人命。倘若数罪并罚,即使圣上顾念父子之情,可迫于大唐律法和朝野公论,最后也只能对你痛下杀手。所以,你现在杀我,就等于杀了你自己。”萧君默停下,笑了笑,“你好好想想,我说得对不对?”   “你今天单枪匹马过来,就是料定我不敢杀你?”   “对,前提是我认定你怕死。”萧君默又故意强调了一下。   李泰终于忍受不了这种赤裸裸的羞辱,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狠狠道:“萧君默,你这一把赌大了!老子今天就让你有来无回!”   “行,那就证明给我看。”萧君默笑意盈盈,“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一件事,就在咱们说话这会儿,杜楚客已经去向圣上自首了。所以,你要杀就赶紧动手,不敢杀就尽快入宫。因为现在入宫,兴许还可以算自首,若等到玄甲卫奉旨抓捕,你就被动了。”   “你说什么?”李泰大惊失色,“杜楚客他……”   “没错,看这时辰,他恐怕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   李泰双手一松,颓然跌坐在了地上。   萧君默整了整领口,伸手抓过李泰的那张凭几,放到自己身后,舒服地靠了上去,然后用一种怡然自得的表情看着李泰……   从刘洎那里得知政变计划的全部内容后,萧君默于昨日找到了杜楚客,把事情都跟他挑明了,然后告诉他:“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主动去跟圣上自首,二是由我去向圣上告发。你自己选,我不强迫。”   杜楚客当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可心里还是极为忐忑,忙道:“我可以去自首,可毕竟事涉谋反,圣上他……他能饶得了我吗?”   “这倒是个问题。”萧君默煞有介事地想了想,“我有个办法,可以保证你活?命。”   杜楚客大喜,忙问什么办法。   “你明天自首的时候,供出你自己和魏王就行了,别把刘洎牵扯进去。”   杜楚客不解:“为什么?”   “刘洎深得圣上宠信,由他出面求情,当可保你一命。你要是把他也供出去,那就没人救得了你了。”   杜楚客恍然大悟。   此刻,看着李泰一脸颓丧和绝望的表情,萧君默又笑了笑,道:“殿下,时辰不早了,你还打算在这里磨蹭多久?”   李泰如梦初醒,这才心神恍惚地站起身来。   “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萧君默道,“你待会儿跟圣上自首的时候,切记不要把刘洎牵扯进来。因为刘洎不出事,对你和杜楚客都有好处。杜楚客那边我也交代过了,你最好跟他保持口径一致。”   李泰愣怔片刻,嘴唇嚅动了几下,仿佛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旋即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陶然居。   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了下来,远山近水一片苍茫。   萧君默随手撩拨了一下案几上的锦瑟。凌乱的琴音猝然响起,飞出木屋,惊起了旁边草丛里的几只斑鸠……   贞观十七年春,紧继太子李承乾的上元节宫变之后,大唐朝廷又爆发了魏王李泰的谋逆未遂案。朝野上下一时人心惶惶、议论纷纷。老百姓都说今上一定是八字犯了太岁,才会如此流年不利;而朝中百官当然知道这些事与八字和太岁无关,纯粹是夺嫡之争导致的两败俱伤。至于社稷能否尽快恢复往日的安宁,人们普遍认为取决于两个因素:一、两起案件的性质都极其恶劣,今上到底会如何处置太子、魏王及其党羽?二、储君之位虚悬日久,今上究竟会立谁为太子?   这个淫雨霏霏的春天,没有人知道,今上李世民在接连遭遇如此重大的打击之后,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创伤,只有少数几个宰辅重臣和内侍发现,今上的两鬓忽然就生出了无数白发,让他看上去至少苍老了十岁。   不过,李世民毕竟是一代雄主,尽管内心创伤甚巨,可还是很快就给了朝野一个交代。魏王案爆发数日后,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岑文本、刘洎等宰辅一番商议,旋即连下数道诏书,公布了对太子、魏王及其党羽的处置结果:   太子李承乾被废为庶民,流放黔州;汉王李元昌被赐死于家中;杜荷被斩首;侯君集被斩首,家产抄没,妻儿流放岭南;其余一干东宫属官尽皆罢免,斥逐殆?尽。   魏王李泰被贬为东莱郡王,逐出长安,徙居均州郧乡;杜楚客论罪当死,经侍中刘洎极力陈情,因其兄杜如晦有大功于朝,故免其死罪,废为庶人;原魏王府官员,凡李泰亲信者,如典军卢贲等人,皆流放岭南。   在贬黜魏王的诏书中,李世民用无比沉痛的心情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魏王泰,朕之爱子,实所钟心。幼而聪令,颇好文学,恩遇极于崇重,爵位逾于宠章。不思圣哲之诫,自构骄僭之咎;惑谗谀之言,信离间之说。以承乾虽居长嫡,久缠疴恙,潜有代宗之望,靡思孝义之则。承乾惧其凌夺,泰亦日增猜阻,争结朝士,竞引凶人。遂使文武之官,各有托付;亲戚之内,分为朋党。朕志存公道,义在无偏,彰厥巨衅,两从废黜。非惟作则四海,亦乃贻范百代!   在此,李世民丝毫没有避讳自己过去对李泰的偏爱和专宠,也没有否认这种行为的过失。换言之,他这么说,就等于间接承认自己对这场夺嫡之争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正是对李泰的过度宠爱,无形中催生了他的夺嫡野心,才导致了这一场兄弟阋墙、父子反目的悲剧。   当然,在谴责魏王和自我责备的同时,李世民也顺带敲打了一下满朝文武。所谓“文武之官,各有托付;亲戚之内,分为朋党”,既是在陈述事实,也是在训斥百官:正是因为你们出于各自私利,在这场夺嫡之争中选边站队,同时推波助澜、煽风点火,才把两个皇子都逼上了这条造反谋逆的不归路!   随着太子和魏王相继被废,这场历时数年的夺嫡之争总算告一段落。然而,接下来要立谁为太子,却仍旧是横亘在皇帝心中的一个难题,也是朝野上下关切瞩目的焦点。   此外,还有一件让皇帝和满朝文武都颇感忧惧的事情,便是诏书中提到的“凶?人”。   毫无疑问,这里的“凶人”,指的就是以王弘义为首的天刑盟!   一日不除掉王弘义、摧毁天刑盟,皇帝李世民和大唐社稷就一日也不得安宁。   可是,这个老奸巨猾、神出鬼没的王弘义,现在到底在哪儿呢?!   “对不起盟主,属下也不知王弘义究竟藏身何处。”   在门下省的侍中值房内,刘洎面露难色,对萧君默道。   这些日子,萧君默把郗岩、华灵儿等天刑盟手下和桓蝶衣、罗彪等玄甲卫手下全都撒了出去,动用了他所能掌控的黑白两道的所有力量,拼命查找徐婉娘的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所以,萧君默只能来找刘洎。   此时,萧君默盯着刘洎看了一会儿,知道他没有撒谎,便道:“那你约他见面,我自有办法。”   刘洎蹙眉:“盟主莫非是想跟踪他?”   萧君默点点头:“不瞒你说,你上回在崇德坊跟他接头,我便是派人跟踪,才发现了他在乌衣巷的藏身处。”   刘洎苦笑了一下:“盟主有所不知,也许正因为察觉到了这一点,冥藏日前便已通知我,今后不再与我直接见面了,一切联络皆以密信方式进行。”   这回轮到萧君默苦笑了,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声:“老狐狸!”   既然连刘洎这条线都无法追踪到王弘义,那就真的是毫无办法了。   “最近冥藏跟你联络过吗?”萧君默问。   刘洎摇摇头:“自从终南山的事情后,便再没联络过。”   萧君默又想了想,只好无奈地站起身来:“若王弘义有任何动向,你要随时通知我。”   刘洎赶紧跟着起身:“盟主放心,属下一定随时向您奏报。”   萧君默告辞,刚走到房门,刘洎便在身后喊道:“盟主……”   “还有何事?”萧君默回过头。   刘洎走上前来,又思忖了一下,才道:“上回魏王一案,多谢盟主保全了属下,请受属下一拜。”说着便跪了下去。   萧君默赶紧把他扶起,道:“保全本盟兄弟是我的职责,何必言谢?更何况,你也算是一位尽忠职守的好官,既不贪赃纳贿,也不徇私枉法,朝廷需要你这样的人,我岂能不保你?”   刘洎有些动容,遂深长一揖。   萧君默拍拍他的臂膀,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刚一回到玄甲卫衙署,罗彪便急匆匆地跑上来:“老大你去哪儿了?让我一阵好找!”   “什么事?”   “新任的大将军今儿正式履职了,急着要见你。”   萧君默微微蹙眉。   这个接替师傅的人终于还是来了,虽不知是何方神圣,但一定来者不善。因为这种时候,不管皇帝派什么人来,主要任务肯定就是盯住自己,进而挖出王弘义和天刑盟。而负有这种特殊使命的人,必然不会是庸才,估计比裴廷龙更难对付,看来今后得多加小心了。   “新来的头儿是谁?”萧君默一边转身朝大将军值房走,一边问罗彪。   “您去了不就知道了?”   萧君默有些不悦:“你小子还跟我保密?”   罗彪挠挠头:“不是属下故意跟您保密,是新来的头儿不让说。”   萧君默颇感诧异,想不通这个新来的上司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到了大将军值房外,守门甲士一看见他,便让他直接进去,说大将军已等候多时。萧君默进了值房,却见偌大的房间中空无一人,仔细一看,才发现屏风后面有个人正坐着煮茶。   李世勣过去用的屏风是木质的,现在却被换成了蚕丝屏风。那人在屏风后影影绰绰,只听得见煮茶的动静,根本看不清是何人。   萧君默趋步上前,下跪行礼:“卑职萧君默拜见大将军。”   那人恍若未闻,自顾自喝茶,还咂巴了几下嘴,似乎故意要让他难堪。   萧君默闻着阵阵飘出的茶香,淡淡苦笑:果然不是善茬,一来就耍起了官威。萧君默不以为意,又大声地说了一遍。对方还是没动静。直到萧君默喊完第三遍,那人才慢慢起身,从屏风后踱了出来。   碍于礼节,萧君默只能低着头——上司不发话,下属就不能抬头与其对视。   那人走到他面前停下,却仍旧没有开口。   萧君默压根不明白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自困惑,忽然听到几声压抑不住的“嗦嗦”窃笑。萧君默抬眼,从对方的靴子慢慢往上,目光停留在一张无比熟悉的脸上。   李恪正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萧君默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来:“你玩得挺欢哪!”   “哎,本大将军还没让你起来呢!”李恪意犹未尽,“你怎么敢擅自起身?”   萧君默不理他,径自走到屏风后,盛了一碗茶出来,一屁股坐在大将军的坐榻上:“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李恪走过来跟他同榻而坐,“放眼满朝文武,今时今日,还有谁比我更能让父皇信任,更适合当这个玄甲卫大将军?”   萧君默想了想,这话也对,最近朝廷出了这么多乱子,皇帝当然要将玄甲卫这把“利刃”牢牢攥在手里,而此时的吴王李恪显然是皇帝最信任的皇子,不找他找?谁?   “瞧你嘚瑟成这样,是不是圣上跟你漏什么口风了?”萧君默吹了吹茶碗上蒸腾的热气。   李恪嘿嘿一笑:“父皇说了,只要能抓住王弘义,便立我为太子。”   “他当时好像也是这么跟魏王说的。”萧君默淡淡道。   “那不一样,父皇当时就怀疑四弟跟王弘义有瓜葛了,说那个话只是为了让他引出王弘义。”   “你的武候卫呢?”萧君默喝了口茶,换了个话题。   “还兼着。”   “哦?”萧君默稍有些意外。皇帝把武候卫和玄甲卫这两支护卫京畿的最重要力量都交给了李恪,足见对他寄望甚重。由此看来,若不出什么意外,李恪很快便能入主东宫了。   “这么说,你现在是双料大将军了?”   “那当然!”李恪踌躇满志,“我现在离东宫只有一步之遥了。你赶紧给我打起精神来,尽快帮我抓到王弘义,咱们便可大功告成了!”   萧君默放下茶碗,暗自苦笑:暂且不说王弘义没那么好抓,就算抓到了,自己恐怕还是得放了他——只要母亲一天在王弘义手里,自己就一天奈何不了他。   “哎,我说……”李恪忽然凑近他,压低声音道,“上回在终南山,你没有玩什么花样吧?”   “什么意思?”   “就是说……”李恪选择着措辞,“你跟裴廷龙之间,以及跟王弘义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足与外人道也?”   “你怀疑我?”萧君默眉毛一挑。   “哪能呢?”李恪讪讪一笑,“那天的事情闹得那么大,又死了那么多人,我只是好奇,随口问问罢了。”   “圣上这回派你来玄甲卫,是不是让你来查我的?”萧君默试探道。   李恪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瞧你说的!父皇又不是不知道咱俩的关系,若他老人家真想对付你,肯定就找别人了,怎么会让我来干这事?”   萧君默笑了笑,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在玄甲卫干了这么久,他对皇帝的心机和手腕早已了然,所以李恪这话乍一听好像很有道理,其实恰好相反——正因为皇帝知道李恪和他私交不错,才会让李恪来当这个玄甲卫大将军,目的就是考验李恪,看他在萧君默这件事上到底是秉公还是徇私:若能秉公执法,对萧君默下手,进而搞定王弘义和天刑盟,那太子之位自然非他莫属;反之,若李恪不忍对萧君默下手,那皇帝就绝不可能立他为太?子。   想到这里,萧君默不觉在心里苦笑。   曾几何时,自己还在全力辅佐李恪夺嫡,两人的关系更是亲如兄弟,可一转眼,自己却变成了李恪入主东宫的障碍。世事无常,一至于斯,怎不令人扼腕!看李恪现在闪烁其词的样子,显然已经对自己设置了心防。在残酷的权力斗争面前,昔日的兄弟之情已然蒙上了一层阴霾。接下来是否会进一步恶化,萧君默不敢再想下去了。   看他怔怔出神,李恪咳了咳,道:“对了,有件事跟你说一下。这阵子父皇总是闷闷不乐,我昨天跟他提议,到骊山去打打猎、散散心,父皇同意了。”   萧君默回过神来,放下茶碗:“什么时候?”   “明天。”   “这么急?”   “所以我才急着找你嘛。”李恪道,“明日的扈从人员,武候卫那边出三百人;玄甲卫这边的人头我不熟,就由你负责,挑一百个精干的,明日随同护驾。”   萧君默想着什么:“如今王弘义还没抓到,你却劝圣上出城狩猎,这妥当?吗?”   “王弘义算什么东西?!”李恪不悦,“父皇当年打天下,哪一仗不是身先士卒、亲冒矢石?就因为一个区区王弘义,你就想让父皇成天躲在宫里吗?他老人家的性情你也知道,这么长时间没打猎,早就手痒难耐了,我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萧君默一笑:“圣意如何,我不敢妄加揣测,不过某人手痒,我倒是看出来?了。”   李恪闻言,故意板起脸,可还是没绷住,扑哧一笑:“我也不怕你看出来。回长安这么久了,一次猎都没打过,本王早就百爪挠心了!”   “好吧。”萧君默起身,“我这就去召集人手。”   李恪看着他向外走去,忽然道:“等等,你就这么走了?”   萧君默回过身来:“大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李恪起身,走到他面前,眼神忽然有些怪异:“终南山的事情,你真的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萧君默迎着他的目光:“你到底想问什么?”   “真相。”李恪似笑非笑,“我就想知道真相。”   “真相都已经写在奏疏里了。”萧君默一脸平静,“你可以去问圣上。”   “君默,不要什么事都瞒着我。”李恪收起笑容,“我知道,那天在终南山上,一定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情,你要是把我当兄弟,就告诉我实话。”   兄弟?   萧君默在心里无奈一笑。有些时候,兄弟是用来救命的;可有些时候,兄弟却可能是用来出卖的。   “行,你想知道真相,那我就都告诉你。”萧君默忽然笑了笑,“裴廷龙是我亲手杀的,王弘义也是我亲手放的,我不但是天刑盟的人,而且还是天刑盟的盟主,我准备和王弘义联手,一起弑杀圣上,颠覆大唐,最终掌控天下!这就是全部真相,现在你满意了吧?”   李恪愕然片刻,旋即笑笑:“好可怕的真相,你快把我吓死了。”   萧君默伸出双手,做束手就擒之状:“要不现在就绑我入宫?”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李恪干笑两声,在他肩上捶了一拳:   “滚你的吧!” 第二十章 猎杀   李世民圆睁双目,眼球凸起,突然大喊一声:“听我说……”话刚出口,龙首刀划过一道寒光,滚圆的头颅便飞了出去,从身躯中喷出的鲜血溅了萧君默一脸。   骊山位于长安东面,是秦岭山脉的一个支脉,苍松翠柏,四季葱郁,峰峦峻秀,山势嵯峨,远望如同一匹青色的骊驹,故而得名。自西周、秦、汉以迄于唐,骊山一直是皇族贵胄钟情的出游狩猎之地,因而离宫别馆众多。相传上古时期,女娲便是在此地炼石补天;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也是发生在这里;而秦始皇的陵寝,亦横卧于骊山脚下。   这一日,李恪、萧君默率四百余名全副武装的武候卫和玄甲卫,簇拥着天子銮驾,于上午巳时许,来到了骊山的西绣岭下。李恪的副手是三十余岁、精明强干的左武候中郎将韦挺,萧君默的副手是桓蝶衣和罗彪。李恪身边还有一骑,正是年轻的晋王李治。他也跟众人一样,身披铠甲,背负弓箭,一副意气风发之状。   此日天气晴朗,天空碧蓝如洗,山上草木葱茏,林间百鸟啁啾,正是一个出游狩猎的好日子。   皇帝李世民一身戎装,手握宝弓,步下銮驾,骑上了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看上去威风凛凛,大有当年征战天下、睥睨群雄的气概。李恪、李治、萧君默率众将士牵马束立于山道两侧,齐声高喊:“吾皇威武!吾皇威武!吾皇威武……”   雄壮的喊声响彻山岭,惊起了林中的一群群飞鸟。   李世民抬手,示意众人停止,旋即给了身后的赵德全一个眼色。赵德全赶紧趋身上前,清了清嗓子,面对众人道:“诸位将士,圣上有旨: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春季万物复苏,本不宜围猎杀生,然圣上久处宫闱,常念骑射之乐,故有今日之行。不过尔等须知,今日驰骋畋猎,可纵驰骋之情,非图畋猎之乐,尤不可射杀幼兽、已孕之母兽等,万望尔等切记!”   李恪、李治、萧君默等人齐声道:“臣等遵旨。”   自古皇帝狩猎,通常都在秋季,因春、夏两季万物生发,杀生乃不仁之举,冬季则万物肃杀,百兽蛰伏,也不适宜,唯独秋天适合,故常称为“秋围”。由此而言,皇帝今日做这番叮嘱,也属当然之理,只是萧君默稍微有些纳闷:就这么几句话,皇帝为何自己不说,却要让赵德全代言?   赵德全说完,李世民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众人一圈,随即纵马朝山上驰去,赵德全和一干宦官紧随其后。   众将士立刻翻身上马,以皇帝为核心组成了一个护卫队形:萧君默率一部为前锋,李恪、李治率一部随侍皇帝身侧,桓蝶衣率一部在左翼,韦挺率一部在右翼,罗彪率一部断后。   数百骑浩浩荡荡,沿山路迤逦而上,卷起了漫天黄尘。   驰上西绣岭不久,队伍迅速分成三路:桓蝶衣率左翼沿西绣岭的山麓前行;韦挺率右翼转道驰向东绣岭;萧君默、李恪、李治、罗彪则护卫着皇帝,沿中路驰下一面缓坡,进入了一片秀丽幽深的山谷。   此地名为石瓮谷,夹在骊山的东、西绣岭之间,山谷狭长深邃,植被茂密,野兽出没,是一处得天独厚的天然猎场。   狩猎队伍之所以分成三路,是因为左、右两路必须沿着两侧山麓搜索林子,以防刺客预先埋伏,同时负责阻止中路的猎物往两边逃窜;而中路的前队、后队同样负有搜索、拱卫与围猎之责。   李世民自少年时代起便纵横沙场,弓马娴熟,此时一进山谷,便见成群的麋鹿四散逃奔,一只只野兔、狍子来回乱窜,顿时大为兴奋,一边拍马冲了上去,一边拉弓搭箭,片刻工夫便射倒了一只麋鹿和两只野兔,卫士们立刻发出一阵阵欢呼。   “父皇真是天纵神武,雄风丝毫不减当年哪!”李恪策马紧随,开口赞道。   “三哥说得对,父皇宝刀未老!”李治也附和道。   李世民淡淡一笑,并不答言。眼见一只肥硕的麋鹿即将跑进一片柏树林,他立刻又搭上一箭,拉了个满弓,嗖地射出,不料却失了准头,羽箭擦着麋鹿的腹部射在了一株树干上。   那只麋鹿死里逃生,慌忙一头蹿进了树林。   李世民眉头皱起,面露不悦。   李恪和李治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李恪忙道:“请父皇在此稍候,那畜生就交给儿臣吧。”说完一夹马肚,便要追上去,李世民却把弓一横,拦住了他的马?头。   李恪只好勒住缰绳。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李世民已拍马朝柏树林疾驰而去。旁边的赵德全一惊,连忙大喊:“大家您慢点,等等老奴!”边喊边带着一干宦官追了上去。   对于父皇今日的表现,李恪颇有些诧异。虽说父皇最近心情不佳,但像今天这么沉默,一语不发,似乎也并不多见。不过此刻护驾要紧,李恪来不及多想,便带着李治和手下卫士一起追进了树林。   作为整支狩猎队伍的前锋,萧君默此刻正带着数十名甲士,以一字排开的队形在树林中搜索前进。忽然,前方五丈开外,一株枝叶浓密的高大柏树轻微晃动了一下。萧君默目光一凛,立刻抬手,朝两边的手下示意。   数十名甲士纷纷从背上取下弓箭,慢慢策马围拢了过去。   萧君默走在最前面,缓缓接近那棵柏树。五丈,四丈,三丈……突然,树枝剧烈摇晃,三四条黄色的身影飞跃而出,跳到了另一棵树上。紧接着,数十条黄色身影纷纷从附近的树上现身,而且上蹿下跳,乱成一团。   萧君默忍不住和左右甲士相视一笑。   金丝猴。   一大群金丝猴就在他们的头顶上跳来跳去,嗷嗷乱叫。   “死猴子!”旁边几名甲士张弓要射,萧君默伸手拦住:“圣上的旨意你们没听到吗?今日可纵驰骋之情,非图畋猎之乐。”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杂沓的马蹄声,李恪、李治带着一群卫士冲了过来。李恪急切喊道:“君默,看见父皇了吗?”   萧君默眉头一蹙:“圣上不是和你们在一块吗?”   “唉!”李恪焦急地四处张望,“他去追一头鹿,一转眼就不见了。”   “分头找!”萧君默心头一沉,大声对众甲士下令,“全部散开,找圣上!”   众手下立刻散开,朝四面八方驰去。   “咱们也分开找吧。”萧君默对李恪和李治道,“这片山谷地势险峻、沟壑纵横,要找个人绝非易事,不过圣上想必不会走远,耐心一点定能找到,二位殿下别太着急。”   李恪又沉沉一叹,对李治道:“九弟,你去西边,我往东边。”然后对萧君默道:“你继续在山谷里找。”   萧君默点头。   随后,李恪和李治掉转马头,各自带着一队武候卫,分别朝东、西绣岭方向驰去;萧君默则继续在树林中搜寻。   在林中兜兜转转地找了约莫一刻钟,仍丝毫不见皇帝踪影,萧君默心中不禁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忽然,他吸了吸鼻翼。   一股腥气,是血的味道!   萧君默目光如电,四面一扫,便见左前方两丈开外的地上有一簇血迹。他立刻策马上前,很快便发现了更多的血迹,遂循着血迹一路追踪。大约一盏茶工夫后,血迹在一棵茂密的柏树下中断,而树干旁边赫然躺着一只身中三箭的麋鹿。   麋鹿已经死了,却仍双目圆睁。   萧君默下马,轻轻帮它合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右首的一面土坡处传来了一声动静。萧君默当即把马系在树干上,缓缓抽出佩刀,一步步走了过去。   土坡上,一块岩石背后,露出了一只脚。   那是玄甲卫的乌皮靴!萧君默立刻跑了过去,便见岩石后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甲士,胸口上插着一支箭,伤口处血如泉涌。   “出了何事?”萧君默抱起甲士,用手捂住了他的伤口。   “快,快,圣上……”甲士气若游丝,抬起一只手来,想指一个方向,却抬到一半便垂落下去,同时停止了呼吸。   萧君默眉头紧锁,四下观察,蓦然发现土坡边缘的软土上有一片凌乱的马蹄印,显然不只是一匹马留下的。   圣上危险了!   萧君默立刻反身跑回去,跃上马背,顺着马蹄印往前追踪,一路上看见了许多射在树干上和地上的箭矢。这一切分明意味着,皇帝正遭到一伙刺客的追杀!   他大为焦急,拍马疾驰,片刻后便驰出了林子,而马蹄印也在林子外消失了。这里的地面铺满了砂砾和碎石,马蹄根本留不下痕迹。   萧君默不得不勒马驻足,举目四望,但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座精致的单孔石拱桥,桥下是一条深沟;石桥过去是一片皂角树林,更远处则是刀砍斧削般的悬崖峭壁;一道飞瀑自山岭上奔腾而下,激流飞湍,訇然作响。   萧君默策马走上拱桥,立在桥面的最高处。   突然,远处的一幕令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天子李世民的坐骑——那匹纯白的骏马,此刻正躺在树林边的草丛里,身上至少中了十来箭。   很显然,皇帝十有八九已经落入刺客手中了,只是生死未知!   萧君默顿觉血往上涌,来不及做更多思考,便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皂角树林。   刚刚驰出半里远,萧君默便猛然勒住了缰绳。   身下的坐骑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皇帝赫然就站在眼前三丈开外的地方,被一条粗大的绳索紧紧捆绑在一根树干上,肩膀上中了一箭,头颅耷拉着,明显已经昏迷。   萧君默蹙紧了眉头,额上青筋暴起。   他几乎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什么人干的。   “王弘义,你给我出来!”萧君默大声一吼,声音在一片阒寂的树林里回?荡。   吼声消失之际,数十个骑在马上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为首一人仍旧戴着萧君默十分熟悉的那张青铜面具。   “哈哈哈哈……”王弘义发出一串大笑,同时摘下面具,“萧郎——哦不,应该叫你李郎,我一路上给你留下那么多记号,就是请你过来会合的,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萧君默在心里苦笑。   原来,自己一路追踪所见的那些马蹄印和箭矢,都是这家伙刻意留的。   “王弘义,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还用问吗?”王弘义回头瞥了一眼昏迷的李世民,满脸得意,“这十多年来,我日思夜想、千方百计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亲手杀了这个弑兄杀弟、逼父屠侄的狗皇帝!今日总算苍天开眼,让我得偿所愿!要是放在过去,我早把他的狗头砍了!不过现在,我不会亲手杀他了,我得把这事交给别人来做。”   说完,王弘义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萧君默。   “你说的这个别人,就是我吗?”   “当然。否则我早把他杀了,又何必请你到这儿来?”   “如果我说不呢?”   “那你就是懦夫,我会看不起你。”王弘义阴阴一笑,“这个人杀了你的父亲,还有你的五个兄弟,夺走了属于你父亲的一切!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比你更有理由杀他?你有什么理由说不呢?”   是啊,我有什么理由说不呢?   此刻,萧君默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心中却掀起了万丈波澜。   他不得不承认,从得知自己是隐太子遗孤的那一刻起,他便不止一次想过要杀李世民,为自己的生父报仇!可与此同时,他也不止一次地拷问过自己:你真的要杀皇帝吗?你真的会为了一己私仇,杀了这个一手开创太平盛世、深受天下臣民爱戴的皇帝吗?身为玄甲卫,你曾在入职时宣誓,要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捍卫天子和大唐社稷,如今你却要背弃自己的誓言吗?辩才、楚离桑、华灵儿、郗岩、袁公望、魏徵、玄观、李安俨,还有无数死去和活着的兄弟,他们把天刑盟交到你手上,跟着你出生入死,难道是为了帮你报私仇吗?倘若如此,那你跟王弘义这种人还有什么区别?如果杀了李世民,导致社稷分崩、天下离乱,那么身为天刑盟盟主,你还有什么颜面说自己要“守护天下”?   见萧君默沉吟不语,王弘义脸色一变:“君默,我是看在隐太子的面子上,才给你这个手刃仇人的机会,你要是还有男儿的血性,就赶紧动手,别让我瞧不起?你!”   萧君默依旧沉默,恍若未闻。   王弘义露出极度失望的表情,叹了口气:“萧君默,看来你也只配姓萧了,你根本不配做隐太子的儿子!”   萧君默仍然毫无反应。   王弘义摇头苦笑,给了旁边的韦老六一个眼色。韦老六翻身下马,几个大步跨到李世民面前,狞笑着拍拍他的脸颊,然后唰地抽出腰间横刀,发出一声叱喝,把刀高高举起。   横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就在刀光即将落下的一刹那,萧君默大喊一声:“住手!”   韦老六的刀停在半空。   “让我来吧。”萧君默淡淡说着,跳下马背。   王弘义转怒为喜:“哈哈,这才对嘛,隐太子的骨肉,又岂能是孬种?!”   萧君默径直走到韦老六面前,道:“麻烦让让。”   韦老六用目光询问王弘义,得到示意后,收刀入鞘,站到了一边。   萧君默静静地看着这个不省人事的大唐天子,一时间五味杂陈。   谁能想到,这个当年叱咤风云、身经百战的盖世英雄,这个曾经一统天下、开创盛世的一代雄主,竟然会落在今天这步田地?!又有谁能想到,他的命运竟然有一天会掌握在我萧君默的手里?!   “君默,不必再犹豫了。”王弘义在一旁催促,“你父亲在天上看着你呢!当年在玄武门下,李世民射杀你父亲的时候,可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有道是天道好还、因果不爽,他早该为当年的罪孽付出代价,这就叫报应!动手吧,杀了他,咱们再一起夺回曾经属于你父亲的一切!”   萧君默没有答言,仍旧注视着眼前的皇帝。   忽然,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扭头对王弘义道:“把他弄醒,我要让他死个明?白。”   王弘义哈哈大笑:“好主意!是该让他知道,到底是谁杀了他,为何要杀他!”说完,朝韦老六努努嘴。韦老六当即上前,一把抓住李世民肩头的那支羽箭,猛地拔了下来。   李世民发出一声惨叫,猝然惊醒过来。   望着眼前的一幕,李世民先是困惑,继而明白过来,脸上怫然变色:“萧君默,你想跟着这些贼人造反吗?!”   萧君默注视着他的眼睛,淡淡道:“陛下在武德九年不也是这么干的吗?”   李世民一震:“放肆!朕那是替天行道,是周公诛管蔡……”   “不必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萧君默冷冷打断他,“你不是周公,我父亲也不是管叔蔡叔。他是名正言顺的大唐储君,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可你为了篡夺皇权便残忍地杀害了他!像你这种不忠不孝、弑兄逼父的乱臣贼子,根本不配做大唐皇帝!”   李世民又是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你父亲?!”   “是的,隐太子便是我的生父。”萧君默缓缓抽出腰间的龙首刀,“今天,就是你的赎罪之日,我要用你的首级,来祭奠亡父的在天之灵!”   王弘义很是满意,在一旁放肆大笑:“李世民,我王弘义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整整十七年了,本来想亲手宰了你,不过,让隐太子的遗孤、你的亲侄子来砍这一刀,显然更符合道义!你说对吧?”   李世民顾不上理会王弘义,眼睛一直惊恐地盯着萧君默手上的刀,身体拼命挣扎:“萧君默,不管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你都不能杀朕。朕是大唐天子,身系天下苍生福祉,你要是杀了朕,一定会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的……”   “不至于。”萧君默说着,慢慢举起龙首刀,用双手握住了刀柄,“你死了,我就是大唐皇帝!我会让天下的老百姓,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   “说得好!”王弘义大声赞叹,“有气魄!不愧是隐太子的骨肉!”   龙首刀举在了半空。   李世民圆睁双目,眼球凸起,突然大喊一声:“听我说……”   话刚出口,龙首刀划过一道寒光,滚圆的头颅便飞了出去,从身躯中喷出的鲜血溅了萧君默一脸。   “君默,”王弘义开怀大笑,“亲手砍下天子的脑袋,是何等感觉?”   “没什么感觉。”萧君默收刀入鞘,转过身来,抹了抹脸上的血,“天子的脑袋,不也是肉做的?”   “妙哉妙哉!”王弘义连连颔首,“此言甚妙!就像孟子所言,天子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殿高菜好女人多吗?!”   就在这时,一支利箭突然嗖地射来,正中萧君默的右胸。萧君默猝不及防,捂着伤口连退数步。同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暴喝:“萧君默!你干了什么?!”   王弘义和手下们猝然一惊,抬眼望去,却见李恪目眦欲裂,正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朝他们策马狂奔而来。紧跟在他身后的,是数十名武候卫。   方才,李恪循着树林中那些记号追踪而至,正好目睹了萧君默砍下父皇首级的一幕。刹那间,李恪只觉全身血往上涌,眼前一阵发黑——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萧君默竟然会与贼人勾结绑架父皇,并且干出“弑君”这种罪大恶极、天诛地灭的事情!   这一刻,李恪整个人已经被震惊、困惑和愤怒攫住了,根本无法思考,只想冲上来把萧君默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来得正好!”王弘义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把这小子也一块结果了,一了百了!”   说完,王弘义便带着韦老六等人扑了上去。   双方短兵相接,瞬间杀成一团。   萧君默捂着伤口,远远望着愤怒欲狂的李恪,不禁苦笑了一下:“李恪,人是很容易被自己眼睛蒙骗的。你亲眼所见的,不一定就是真相。”   正当两拨人马在石瓮谷的皂角树林中激战之时,有一个一身戎装的人,正策马立于骊山最高峰一处突出的悬崖上。   此峰名为九龙顶,耸壑凌霄,视野无比开阔。从这里,不但可以俯瞰层峦叠嶂、葱葱郁郁的骊山全貌,还可以远眺寥廓苍茫、雄浑壮阔的秦川大地。   这个人久久地凝望着脚下这片壮丽的山河,眼角忽然有些湿润。   山风猎猎,吹动着他身后的数十面旌旗大纛。   大纛之下,整个山顶竟然密密麻麻地站满了禁军步骑,总数至少有五千人。全副武装的兵部尚书李世勣,就站在这五千名禁军步骑的前列。他不时探头看看山下,又不时看着悬崖边的那个人,目光中有一丝焦灼。   这时,众人身后的山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李世勣回头,看见赵德全正急急忙忙地拍马而来。经过他身边时,赵德全和他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径直骑到悬崖边上,翻身下马,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快步走到那人身后,躬身禀道:“启禀大家,如您所料,冥藏现身了。”   李世民意味深长地一笑,头也不回道:“现在情况如何?”   “回大家,据老奴最新得到的情报,王弘义在山谷北边的皂角树林中抓住了替身,不久萧君默也进入了那片树林。就在刚才,吴王殿下也带人赶了过去。老奴照原定计划,已派人通知韦挺、桓蝶衣、罗彪那三路,命他们立刻率部前去增援。至于目前的情况如何,尚不得而知,还得等候进一步消息。”   “萧君默……”李世民若有所思,冷冷一笑,“他倒是挺能凑热闹啊!”   赵德全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若说他跟王弘义没什么瓜葛,朕还就不信了。”李世民又道,“你说呢,德?全?”   赵德全不敢不吱声了,忙道:“陛下所言甚是!照此看来,老奴也觉得应该有瓜葛。”   “不是应该,是肯定!”   “对对,肯定有瓜葛。”   李世民露出满意的神色,然后想起什么:“对了,雉奴呢?他现在何处?”   “大家恕罪。”赵德全忙道,“晋王殿下适才带人往西绣岭方向去了,老奴已派人去找,可……可目前尚未找到。”   “多派些人去找,让他立刻到这里会合。”李世民有些担忧,“他可不比恪儿。以恪儿的身手,一般人十个八个近不了身,可雉奴手无缚鸡之力,万一撞上贼人,岂不麻烦?”   “是,老奴遵旨。”   李世民瞥了山下一眼,得意一笑:“朕与这个天刑盟贼首王弘义斗了这么久,今日总算可以瓮中捉鳖了!”   此次骊山狩猎,表面上是李恪提议的,实际上却是李世民顺水推舟,然后精心设计的一场杀局,目的便是以替身诱使王弘义前来刺杀,并以重兵包围,一举猎杀王弘义!   昨日深夜,李世民命李世勣集结了三万禁军,秘密离京,连夜赶到此处埋伏。也就是说,他们至少比替身一行早到了两个时辰。这个计划,除了李世民、李世勣、赵德全之外,其他人全都被蒙在了鼓里,包括李恪和李治——不让他们知情,这场戏才能演得逼真。   此刻,三万名禁军中,五千名停驻在这九龙顶上,还有一万名分别埋伏在东、西绣岭的密林之中,另有一万五千名埋伏在骊山外围。   李世民就像一个精明的猎手,给王弘义布下了天罗地网,而王弘义则像一只猎物,已经插翅难飞!   由于挂念着山下的萧君默和桓蝶衣,此时的李世勣越发焦灼,眉头又拧成了一个“川”字。忽然,赵德全匆匆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大家有旨,全军出击!”   “臣遵旨!”李世勣大喜,立刻掉转马头,右手用力向下一劈。   一排传令兵同时抬起长长的号角,鼓起腮帮用力吹响。   呜——呜——呜——   低沉雄浑的号角声霎时响彻群山。   “弟兄们,跟我来!”李世勣大声下令,正待拍马下山,赵德全一把拉住了他的缰绳:“李尚书留步,大家还有旨意。”   “内侍请讲。”   “传令三军,逮捕萧君默,如若抵抗,就地格杀!”   “这……”李世勣大为惊愕,“这是为何?”   “圣意如此,李尚书执行便是。”赵德全似乎轻叹了一声,转身走了。   李世勣不敢耽搁,只能长叹一声,率部向山下驰去。   山下的皂角树林中,李恪一直想冲过去杀萧君默,无奈却被王弘义死死缠着。所幸片刻之后,韦挺率部赶到,加入战团,李恪终于脱身,立刻挥刀冲向了萧君?默。   趁着刚才的空当,萧君默粗粗处理了一下胸前的箭伤。见李恪疯狂杀来,不得不挥刀格挡。   刀刃相交,火星四溅。   李恪全力猛攻,萧君默一味防守,故步步退却,二人渐渐脱离了核心战场。萧君默往王弘义那边瞥了一眼,低声道:“李恪,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听个屁!”李恪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老子早料到你跟天刑盟有瓜葛,没想到你竟然敢对我父皇下手!”   萧君默一边格挡,一边苦笑:“都说你文韬武略,我看你也是有勇无谋,你真的相信那个人就是圣上?”   李恪眉头一皱,手上却力道不减:“你到底什么意思?有屁快放!”   “你仔细回想一下,今天圣上跟你说过一句话吗?从头到尾,你有没有听到他说过一个字?”   李恪一怔,放慢了进攻的速度。   其实他对此也有所怀疑,只是没有细究。现在想来,父皇今天的确很怪,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说呢?   “世上总有相貌酷似的人,可要想连声音都一模一样,那就难了。”萧君默接着道,“那人虽然已经在尽力模仿圣上,可声音还是有些差异,所以他才一直不敢开口。”   “你是说,那个人是父皇的替身?!”李恪终于停止了进攻,一脸惊愕。   萧君默又苦笑了一下,算是回答,然后抚了抚伤口:“你够狠哪,也不动脑筋想想,上来就是一箭!”   “世上竟然真有如此相似之人?!”李恪仍旧沉浸在惊愕中。   “形貌的确十分酷似,举止动作也模仿得很像。”萧君默道,“不过,世上没有两个人可以完全做到形神毕肖,即使孪生兄弟也不可能。”   “除了声音不同,你还看出什么了?”   “气质,神采。”萧君默收刀入鞘,把李恪拉到一棵树后,躲开了远处王弘义的目光,“圣上是人中龙凤,别人绝难模仿得形神兼备。尤其是眼神,圣上的眼神睿智而坚定,那人却虚浮无力。所以,就算五官再像,也是徒有其表。”   李恪恍然,看着萧君默的伤口,微露愧疚之色,但却稍纵即逝:“即便你没有弑君,可你跟贼首王弘义显然是一伙的,这你又做何解释?今天父皇到此狩猎,肯定也是你漏的口风吧?”   “这你就冤枉我了。”萧君默一笑,“依我看,泄露情报的八成是你的人。”   “别跟我扯了。”李恪冷笑,“老实说,你是不是天刑盟的人?”   “我是大唐的人。”萧君默看着他,“无论如何,我都忠于大唐。”   “你这么说,不就是默认了吗?”   “我不会默认任何无凭无据的指控。”萧君默无声一笑,“不过,退一万步说,假如我真是天刑盟的人,你会怎么做?杀了我吗?”   “别以为我不敢!”李恪举刀直指萧君默。   萧君默看着近在咫尺的刀锋:“你要杀我,至少得等我先杀了王弘义吧?”   李恪眉头微蹙:“你为何要杀王弘义?”   “我说了,我是大唐的人。王弘义祸乱大唐,当然就是我的敌人。”   李恪越发不解,眯眼看着他。   就在这时,罗彪率部赶到,见李恪拿刀指着萧君默,大惊失色,慌忙带着手下甲士把李恪团团围住,十几把龙首刀齐齐指向李恪。   “罗彪!”李恪沉声道,“你想造反吗?”   “把刀放下。”萧君默平静地道,“罗彪,让弟兄们都把刀放下。”   “要放大家一起放!”罗彪梗着脖子道。   “你!”李恪怒不可遏。   九龙顶上的号角声就在这时骤然响起,众人顿时都有些惊诧。   王弘义闻声,脸色大变,奋力砍倒两名武候卫,对韦老六喊道:“老六,快撤!”然后朝萧君默这边大喊:“君默,快走!隐太子大仇已报,咱们没必要再恋战了!”说完,带着韦老六等人迅速朝西绣岭方向退却。   韦挺带着一部分武候卫追了过去,其他卫士追出了几步,忽见李恪被玄甲卫包围着,连忙冲过来,持刀对罗彪等人形成了反包围。   场面顿时胶着,甚至有些尴尬。   “隐太子?”李恪用一种万分惊诧的表情看着萧君默,“那家伙在说什么?你跟隐太子是什么关系?!”   此时,萧君默已经顾不上回答他了。   因为骤然响起的号角声,让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很显然,皇帝早已在骊山埋伏了军队,精心布下了天罗地网,其目的不仅是猎杀王弘义,肯定也包括他萧君默!   换言之,皇帝布置这个杀局,既是为了引出王弘义,也是为了观察他会不会与王弘义发生交集;一旦有交集,皇帝便完全有理由认定他就是天刑盟的人。   更何况,他方才亲手杀了皇帝的替身,这样的行为在皇帝看来,肯定要远比跟王弘义有交集更为恶劣也更不能容忍,纵使他萧君默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无法合理解释这个行为。   所以,而今之计,只有先杀出去再做打算了。   萧君默心念电转,龙首刀突然出鞘,当啷一声格开了李恪的刀。   两边人马当即动手,一场混战就此展开。   “老大,你快走,走啊!”罗彪一边猛攻李恪,一边大喊,“你出去还有机会救弟兄们;你要不走,大伙就全完了!”   尽管萧君默很不愿意只身脱逃,可此时的他却不得不承认,罗彪的话是对的。   “弟兄们保重!”萧君默扔下这句话,旋即逼退了围攻他的几名武候卫,飞快跃上旁边的一匹马,迅速朝北边驰去,转眼便消失在了树林中。   李恪想追,却被罗彪死死缠住,气得拼命骂娘。   片刻后,一大片马蹄声自南边滚滚而来,为首之人正是李世勣。   “罗彪,把刀放下!”李世勣远远望见这边的情形,便高声大喊。   虽然他现在已经不是玄甲卫大将军,可毕竟是罗彪等人多年的上司,威信犹在。罗彪闻声,只好恨恨扔掉手中的刀。其他手下见状,也只能纷纷弃刀。武候卫们一拥而上,把他们一一按跪在地上。   李恪一脚把罗彪踹翻,对其他武候卫道:“都跟我走!”随即带着众人纷纷跃上马背,朝着萧君默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李世勣拍马而至,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罗彪等人,又望着李恪等人疾驰而去的背影,眉头又拧成了一个“川”字。   当漫山遍野的禁军步骑从密林中不停地冒出来时,王弘义终于意识到自己落入了李世民的圈套。   既然提前埋伏了这么多士兵,说明今天这场骊山狩猎就是要引他入瓮的,也足以表明刚才被萧君默杀死的那个人,很可能不是李世民本人,而只是他的替身!   发现自己竟然成了李世民的猎物,王弘义感到了无比的沮丧和愤怒。   然而眼下,除了逃命,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从石瓮谷的皂角树林往西绣岭逃窜的一路上,王弘义记不清自己遇上了多少伏兵,只感觉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他和韦老六带着三十余名手下一路厮杀、拼死突围,至少干掉了十倍于己的敌人,可他的兄弟却一个接一个相继倒下,他自己和韦老六也是遍体鳞伤,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浸透了。   所幸,骊山够大,尽管伏兵数不胜数,可并不可能处处设伏,约莫半个时辰后,王弘义等人还是跌跌撞撞地杀出了重围,逃到了西绣岭东北面的一片密林中。   这时,他身边只剩下韦老六和三名手下。   此处伏兵渐少,但身后仍有一支数百人的禁军骁骑紧追不舍。为了保护王弘义,那三个手下硬是把他和韦老六推进了一片灌木丛中,然后拍马朝树林外驰去,引开了追兵。   当那支禁军骁骑从身边呼啸而过,杂沓的马蹄声渐渐远去,王弘义的眼睛不觉便湿润了。   “是我害死了弟兄们,我太大意了,是我害死了他们……”王弘义喃喃道。   “先生,这怎么能怪您呢?”韦老六也红了眼眶,“谁能料到李世民这个狗贼会使出这种阴招!”   “其实我早该料到的。”王弘义苦笑,“李世民这厮何等精明,又何等谨慎,怎么可能仅仅带着几百名侍卫,就贸然离开长安到此狩猎?都怪我求胜心切,非但没有识破他的诡计,还以为这是杀他的大好机会。”   韦老六想着什么,忽然一惊:“先生,您说,‘乌鸦’会不会是背叛了咱们,才给咱送假情报,诱咱们入局?”   王弘义略为沉吟,摇了摇头:“不会,我相信他的忠诚。”   韦老六没再说什么,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道:“先生,此处不宜久留,咱们得赶紧走。”   王弘义想站起来,身上多处伤口一阵剧痛,双脚一软,差点摔倒,韦老六慌忙扶住:“先生小心!”   “看来,我今天怕是走不出这骊山了!”王弘义悲凉一笑。   “先生切莫这么说……”   韦老六话音未落,灌木丛外便响起了一个冷冷的声音:“说得没错,王弘义,你今天休想再逃了!”   王弘义和韦老六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紧接着又道:“出来吧,别躲了!”   王弘义无奈,只好在韦老六的搀扶下走出了灌木丛,但见眼前赫然站着两个英姿飒爽、手持龙首刀的女甲士,正是桓蝶衣和红玉。   桓蝶衣在半个多时辰前接到命令,说发现王弘义,让她率部前往石瓮谷皂角树林,可她刚走到一半,又接到传令,说王弘义已向西逃窜,只好折回西绣岭继续搜寻。为了扩大搜索范围,她将部众化整为零,以两三人为一组,分开搜索,不过各组之间相隔不远,一旦发现目标,只要大喊一声,众人便可立刻集结。   王弘义在终南山的藏风山墅见过桓蝶衣,认得她,便淡淡笑道:“桓队正,据我所知,你那天在终南山也伤得不轻,现在应该还没好透吧?这么着急又来给李世民卖命了?”   桓蝶衣冷冷一笑:“本队正能掐会算,知道今天圣上会在此瓮中捉鳖、关门打狗,这么好玩的事情,我怎么能错过呢?”   “蝶衣姐,”红玉有点担心这种二对二的局面,“要不把弟兄们都叫过来?吧?”   “不用!”桓蝶衣一脸自信,“你没看见吗?这是两条奄奄一息的落水狗,我一个人对付他们足矣!”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婆娘,竟敢口出狂言!”韦老六勃然大怒,抽刀就要拼命,王弘义一伸手把他拦住了。   “桓队正,”王弘义又笑了笑,“请恕王某直言,你今天还真不能杀我。”   “哦?”桓蝶衣冷笑,“为什么?”   “原因我想你也清楚。”王弘义泰然自若,“不过我可以提醒你一下,那天在终南山上,萧君默出于什么理由放了我,你应该知道吧?”   桓蝶衣微微一震,心里暗暗叫苦,自己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   红玉蹙眉,不解地看着桓蝶衣。   “想起来了吧?”王弘义呵呵一笑,“徐婉娘的命,现在就掌握在你手里,你要是不想让萧君默伤心的话,最好别为难我。”   桓蝶衣心中怒火升腾,但却无计可施。   “桓队正,倘若有缘,咱们应该还会再见。王某告辞,先走一步。”王弘义说完,便拉着韦老六径直离开。   红玉大惑不解,忍不住大喝一声:“站住!”   王弘义止步,却头也不回道:“桓队正,让她小点声,别把人都召来,害你难做。”说完,与韦老六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红玉又焦急又困惑:“蝶衣姐,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放了他们?!”   桓蝶衣紧咬下唇,说不出话,只能徒然地望着王弘义和韦老六的背影消失在一处山角。   此时,桓蝶衣并不知道,她私纵王弘义的这一幕,已经被附近的一双眼睛尽收眼底。   李治策马立在不远处的一棵松树旁,身后跟着一队武候卫。   “把她们抓了,带去见父皇。”李治面无表情,对身边的一名领队下令,“其他人,跟我来!”说完,鞭子一抽,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桓蝶衣和红玉还没回过神来,便已被一群武候卫骑兵团团围住。李治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亲率数十骑从她们身边疾驰而过。   “你们两个,立刻放下武器!”那名领队厉声道。   “蝶衣姐,怎……怎么办?”红玉紧紧握着龙首刀,眼中却露出了惊恐。   桓蝶衣仰面朝天,苦笑了一下:“对不起红玉,是我把你害了。”说完,手一松,龙首刀当啷落地。   李治率部转过山脚,本以为定能将王弘义和韦老六手到擒来,不料周遭却空无一人,仿佛那两个人凭空消失了。   “人呢?!”李治大怒,提着缰绳,牵着坐骑团团转,“你们看见了吗?”   身旁的武候卫们也是一脸懵懂,纷纷摇头。   就在这时,韦挺恰好带着几个手下从一片乱石堆后面策马而出,似乎正要追什么人,看见李治,赶紧勒马抱拳:“卑职见过晋王殿下。”   “看见王弘义了吗?刚才就在这里!”李治大声质问。   “回殿下,卑职看见两个人往岭下逃了,正要去追。”韦挺答道。   “什么方向?”李治眼睛一亮。   “那边。”韦挺抬手一指,“西北方向。”   “追!”李治掉转马头,率先朝西北方飞驰而去,韦挺及众人紧紧跟上。   此时,王弘义和韦老六正躲在不远处那片乱石堆的石缝中。   “好险!”韦老六惊魂未定,“还好在这儿撞上了‘乌鸦’。”   “我说过,他是忠诚的。”王弘义淡淡道。   忽然,天边隐隐滚过一阵闷雷。   方才还是风和日丽的骊山,转眼已是一片阴霾密布。 第二十一章 兄弟   就在利箭射到眼前的一瞬间,萧君默仰面朝天,往悬崖外一倒。羽箭擦着他的鼻尖飞过。萧君默张开四肢,像一只滑翔的鸟儿,从崖上直直坠了下去……   萧君默一路朝北疾驰,遇到了多股禁军步骑的围追堵截。   这是一场毫无退路的生死之战,其险恶和惨烈程度甚至超过了去年亡命天涯时遭到的追杀。因为当时的萧君默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一路上都有人及时伸出援手,而且与身后的追兵总能拉开一段距离。然而今天,老天爷却残忍地把他抛入了一个重重包围、短兵相接且无人救援的绝境,似乎决意要置他于死地!   萧君默一开始并不愿伤害这些禁军同僚,都以防守避让为主,可随着追兵越来越多,战况越来越凶险,他被迫拼尽全力厮杀,前后不知砍倒了多少人。   约莫跑出一里路后,李恪带人追上了他。   不过,与其说李恪是要抓他,不如说是在“护送”他,因为一路上李恪不断高喊“抓活的”,以至那些禁军士兵都有些无所适从,令萧君默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萧君默知道,不管李恪嘴上说什么,心里仍然是顾念兄弟之情的。   这么想着,他的心底便涌起了一股暖意。   坐骑渐渐驰到了树林的尽头,林子外便是石瓮谷中最难行的地段,布满了深沟大壑。萧君默的坐骑在方才的一路奔逃中已身中数箭,至此再也支撑不住,前蹄一软,颓然跪倒,前冲的惯性把萧君默整个人甩了出去。   尽管身上已多处负伤,可他还是以灵巧的身姿卸去了落地的力道,然后飞快起身,一个箭步冲出了树林,纵身跃入了前面的一条沟壑。   面对沟壑纵横的地形,身后的李恪和追兵们也都不得不下马,这恰好给萧君默提供了一线生机——倘若是在平地,失去马匹的萧君默便无处可逃了。   武候卫和那些禁军士兵大多善于骑马,可会轻功的着实不多,而眼前的那些沟壑,浅的有三四尺高,深的足足超过一丈,于是多数人都裹足不前,只有李恪带着二三十个轻功好的手下追了过去。   可是,他们的身手还是不及萧君默。   眼见前面的身影健步如飞、兔起鹘落,很快就跟他们拉开了三四丈距离,李恪忍不住又骂了声娘。   天上雷声隆隆,豆大的雨点就在这时噼噼啪啪落了下来。   当李恪等人吭哧吭哧地从一条两丈多高的深沟里爬出来时,顿时傻了眼——前方是一口碧绿的深潭,雨水纷纷落下,溅起无数水花,而萧君默已然不见踪影。   水潭的右边是一片芦苇荡,左边是一片虽然陡峭但仍可攀爬的山崖,对面则是一面缓坡,坡上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蒿草。   萧君默到底在哪里?!   李恪若有所思地站在水潭边,雨水混杂着汗水在他脸上流淌。   “殿下,要不……让弟兄们分头搜吧?”旁边的一名武候卫小声建议。   “就你们这几个,还分头搜?够不够萧君默塞牙缝的?”李恪冷冷道,“回去通知李世勣,让他把人都派过来,以此潭为圆心,方圆三里之内密集搜索,我就不信他逃得掉!”   “遵命!”武候卫们领命而去。   此时,雨越下越大,周遭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李恪盯着水面,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走进了雨幕之中……   一根芦苇秆露在水面上。   它就靠近岸边,而且距离李恪方才所站的地方不过两三丈远,可由于岸边水草丰盛,所以不易察觉。   芦苇秆动了动,旁边咕噜咕噜地冒出了一串气泡,紧接着萧君默的头便跃出了水面。   如果不是平时练就了过人的闭息功夫,仅靠这根芦苇秆呼吸,肯定坚持不了这么长时间。此刻,四周一片雨雾迷蒙,萧君默迅速观察了一下,然后深长地吸了一口气,又一头扎进了水里。   半个多时辰后,萧君默从水潭西边爬上了山崖。   他脸色苍白,脚步踉跄,体力已然有些不支。血水从他身上的多处伤口不停地冒出来,虽然被雨水冲淡了不少,却还是染红了他的一身黑甲。   萧君默走到一块巨大的岩石旁,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头一低,钻到了岩石下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一小块地方刚好可以避雨。他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岩石上,心中一片茫然。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人猝不及防,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一下把他推进了深渊。跟去年一样,他忽然又一次变成了朝廷钦犯;而不同的是,去年发生的一切是他主动选择的结果,可今天遭遇的这场巨变,却是突如其来,完全令他措手不?及。   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算可以从几万名禁军的包围圈中突出去,侥幸逃离骊山,可之后呢?   也许应该先找个地方养伤,同时设法通知郗岩、华灵儿他们,当然还有楚离?桑。   再然后呢?   难道要和他们一起,再次亡命天涯吗?或者索性抛开一切,跟郗岩他们分道扬镳,只带着楚离桑远走高飞,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隐居,从此不问世事、终老林泉?   萧君默苦笑了一下。   他当然不可能这么做。别说母亲徐婉娘尚在王弘义手里,就算已经把母亲救回来了,他也不会放弃责任——作为一个大唐臣民和天刑盟盟主应尽的责任。   正这么想着,萧君默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   虽然闭着眼睛,但他还是隐约感觉到,自己正被一道目光逼视着。   他倏然睁开眼睛,旋即发出了无可奈何的一笑。   果不其然,李恪正负手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用一种冰冷如霜、锋利如刀的目光盯着他。   “你已经送过我一程了,不必再送了吧?”   萧君默不得不走到树下,与李恪四目相对。   “你以为自己逃得掉吗?”李恪冷冷道。   “还好有你一路护送,”萧君默笑,“不然就凶多吉少了。”   “萧君默,大部队转眼就到,你已经没时间了,别再跟我嬉皮笑脸。说吧,你跟天刑盟、王弘义,还有隐太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事实上,李恪刚才在水潭边,早已发现了那根露出水面的芦苇秆,却佯装不知,支开了手下,目的就是单独跟萧君默把事情问清楚。   萧君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望着周遭灰蒙蒙的雨幕,忽然苍凉一笑:“李恪,如果我今天注定命丧于此,你能帮我做件事吗?”   “什么事?”   “帮我找一个人。”   “什么人?”   “我母亲。”   李恪不解:“令堂?她不是……”   “我现在说的,是我的生母。”   “生母?”李恪眉头一紧,隐约意识到萧君默要说的真相很可能非同小可,“她是谁?”   “她叫徐婉娘。”   “她在哪儿?出什么事了?”   “王弘义绑架了她,我不知道她在哪儿,所以才让你帮我。”   李恪惊诧,越发不解:“那你告诉我,你的生父是谁?”   萧君默看着他,又奇怪地笑了笑:“李恪,如果我告诉你,其实咱俩是堂兄弟,我应该喊你三哥,你信吗?”   “什么?!”李恪浑身一震,顿时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   “是的。”萧君默一字一顿道,“隐太子,就是我的生父。”   一声惊雷突然在他们的头顶炸响。   李恪万般惊骇,不由倒退了两步。   “难以置信是吧?”萧君默尽量让自己露出轻松的笑容,“可这就是真相,这就是你要的真相。”   “那王弘义为何要绑架你母亲?”   “因为他知道了我的身世,挟持我母亲,就是为了让我帮他杀害圣上、颠覆大?唐。”   “王弘义跟我父皇有何深仇大恨?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两个原因:一是为了实现他的权力野心,再造‘王与马,共天下’的昔日荣光;二是因为,武德年间,他是我父亲,也就是隐太子身边的谋士,所以他要替我父亲报仇。”   李恪恍然,旋即又想到什么:“这么说,你昨天跟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的确是天刑盟盟主?”   萧君默用沉默做了回答。   李恪“哈”了一声,顿时哭笑不得:“萧君默,你可真行!披着玄甲卫的皮,却干着对抗朝廷的勾当!”   “天刑盟的宗旨是守护天下,并不是要对抗朝廷。”   “是吗?可你刚才不是说,王弘义想颠覆大唐吗?”李恪满脸嘲讽,“难道他不是天刑盟的人?难道他不是王羲之的后人吗?”   “他是王羲之的后人不假,可他背弃了天刑盟的宗旨!”   “这么说,你跟王弘义是闹内讧了?”李恪仍旧一脸讥诮,“既然如此,你方才为何还要帮他杀父皇的替身?”   “我那是为了稳住他!”萧君默忽然提高了声音,“我刚才说了,我母亲在他手上!”   李恪语塞,片刻后才道:“君默,有句话我不得不问。你当初说要帮我夺嫡,是出于……出于什么动机?”   “动机?”萧君默苦笑,“你说我是什么动机?我是想害你呢,还是要害朝廷、害天下?”   “我也没这么说。”李恪讪讪道,“只是你的身份实在是太复杂了,难免……让人多心。”   “我自己的身世,我也是前不久刚知道的。”萧君默道,“更何况,就算我本来就知道,跟这件事也毫无关系!你不会以为,我帮你夺嫡,是为了我自己吧?”   “为什么不能呢?”李恪不自然地笑笑,“你既然是隐太子的遗孤,身上也流着皇族的血液,那么原则上,你不也可以夺嫡当太子,甚至是……当皇帝吗?”   萧君默闻言,心里不由一痛。   他心痛的不是李恪对他的质疑,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命运竟然会把他们两人逼到这种相互猜忌的地步!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你不妨现在就杀了我。”萧君默双手一摊,“砍下我的人头,你不但可以消除一个威胁,还可以去跟圣上请功,这样你的太子之位就十拿九稳了,岂不两全其美?”   李恪没有答言,而是暗暗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萧君默注意到了这个细节,遂淡然一笑,把双手张得更开,同时闭上了眼睛。   “李恪,杀了我之后,记得找到我的母亲,把她交给楚离桑。她们是无辜的,请让她们离开。拜托了!”   李恪仍旧沉默,握紧刀柄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要是不答应,我会死不瞑目的。”萧君默依旧闭着眼睛,居然笑了笑,“那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李恪的眼睛忽然湿润了。   他拼命告诉自己:这不是眼泪,而是雨水流进了眼睛。然后他又拼命告诉自己:萧君默说得没错,对自己来讲,现在杀了他是最好的选择——今天把他的人头献上,明天一定就能入主东宫了!   至于当初的兄弟之情,实在没什么好顾念的,因为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当初自己只是一个逍遥自在的藩王,而萧君默也只是一个玄甲卫郎将,彼此的关系是那么简单、清澈,大家自然可以好好做兄弟。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自己已经走上了夺嫡的不归路,而萧君默更是成了父皇必欲诛之而后快的“天刑盟盟主”,况且他还是隐太子的遗孤,父皇更不可能让他活在世上!   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讲,萧君默都非死不可。既然如此,那与其让他死在别人手里,还不如让他死在自己手里更划算!   李恪就这样说服了自己,然后缓缓抽出了佩刀。   “我答应你。”李恪说。   “多谢了。”萧君默道。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萧君默苍白如纸的脸,也照亮了李恪手上寒光闪闪的?刀。   而滚滚的马蹄声却在此时骤然响了起来。   禁军大部队到了。   李恪扭头望去,只见茫茫的雨雾中猛然冲出两骑,一骑是李世勣,还有一骑是李治。紧接着,漫山遍野的禁军骑兵便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   “动手!”萧君默闭着眼睛,一脸从容,“别让这个功劳白白落到别人手?里。”   “别怪我君默,我没有选择。”李恪双手握刀,高高举起。   “少废话!用我一颗人头,换你的帝王大业,值了!”   假如此时有旁人在场,听见这句话,一定以为萧君默是在揶揄嘲讽,可李恪知道,萧君默是真诚的。这是真正的兄弟才会说的话,也只有作为兄弟,才听得出这句话里面包含着多么重的情义。   泪水就在此时夺眶而出。   李恪大吼一声,然后抬起一脚把萧君默踹了出去。   萧君默一屁股摔在了泥泞不堪的地上。还没等他做出反应,李恪已经冲了上来,一把刀虎虎生风,接连砍在他身边的岩石上,发出清脆的铿锵之声。   “跑,快跑!”李恪压低嗓门,万般焦急,“先给我一刀,然后赶紧跑!”   “我跑了,你就完蛋了!”萧君默一骨碌爬起来,挥刀格挡,做出拼杀之状。   此时,李世勣和李治已经率部围了上来,不过雨雾太大,他们也看不太真切李恪那边的情况,只依稀看见两人在过招。李世勣正要带人冲过去,却被李治拦住了:“师傅,咱们就在这儿吧,不必上去了。”   李世勣曾以晋王长史一职在并州理政多年,名义上是李治的僚属,所以李治私下里常喊他“师傅”。   “殿下此言何意?”李世勣急着想上去“活捉”萧君默,先保住他一命,而后再想办法救他。   “适才三哥违背了父皇旨意,没把萧君默就地格杀,父皇已经生气了。”李治淡淡笑道,“现在,当然要给三哥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倘若咱们上去把人给杀了,不就是在跟三哥抢功吗?这也太不厚道了。”   李世勣心里焦急万分,却不得不道:“殿下果然仁厚,是老夫欠考虑了。”   李治眯眼望着远处“厮杀”的二人,嘴角泛起一个若有所思的笑意。   他很清楚,李恪囿于交情,不忍对萧君默下手,此刻两人打得铿锵有声,不过是在做戏而已。他料定,李恪最后一定会放跑萧君默,所以他才要“成全”李恪。如此一来,李恪私纵人犯的罪名便彻底坐实了,即使不被父皇严惩,也会失去父皇的信任,到时候又如何跟自己争抢储君之位呢?   李治想着,悄悄握紧了手里的弓。   这边,萧君默始终不愿依李恪所言“给他一刀”,李恪急红了眼,趁他不备,自己把身子撞了上去。噗的一声,龙首刀的刀锋贯穿李恪铠甲,刺入了他的胸膛,鲜血立刻涌出。   萧君默大吃一惊,赶紧抽刀。   李恪顺势把他推了出去,低声一喝:“快跑!别磨蹭了!”   萧君默无奈,只好深深地看了李恪一眼,反身朝山崖顶上跑去。   “不好,三哥受伤了!”李治假意惊呼,实则心中暗暗得意,因为事情的发展完全如他所料。“师傅,你快去看看三哥,我去追人!”说完,不等李世勣回话,便拍马疾驰而出。一群禁军骑兵紧随其后。   李治的如意算盘,就是等李恪放跑萧君默后,再亲手将萧君默射杀,以独揽头?功。   从李恪身边驰过的时候,李治一笑:“三哥莫急,我去帮你报仇。”   李恪又惊又怒,却只能无奈地看着李治纵马而去。   萧君默奋力往山上跑了十几丈,忽然生生刹住了脚步。   这里是一处高耸的悬崖,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李治带人飞驰而至,在三丈开外的地方勒住了缰绳,得意地笑了两声:“萧君默,今天这么多人都抓不住你,最后你却死在我的手上,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萧君默往深不见底的悬崖下面探了一眼,然后慢慢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治。   二人目光对视。   忽然,李治意识到了什么,笑容立刻敛去,旋即搭弓上箭,嗖地一下射了出?去。   就在利箭射到眼前的一瞬间,萧君默仰面朝天,往悬崖外一倒。   羽箭擦着他的鼻尖飞过。   萧君默张开四肢,像一只滑翔的鸟儿,从崖上直直坠了下去……   骊山以温泉名闻天下,泉水四季沸腾如汤。   大雨倾盆,李世民只好在骊山北麓找了一处天然岩洞避雨。洞穴中温泉涌溢,热气蒸腾。赵德全等一干亲随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干燥且平坦的岩石,在上面铺了好几层明黄绫锦,权且给天子当“御榻”用。   此刻,李世民正坐在这方御榻上,面前跪着浑身湿漉漉的李恪和李治。   李世民瞥了一眼李恪身上的伤:“都说你勇武过人,居然也挂彩了。伤得如?何?”   “回父皇,只是一点皮肉伤,无足挂齿。”李恪脸色很差,精神颇为萎靡,“儿臣无能,未能活捉萧君默,请父皇降罪!”   “你恐怕不是无能,而是不肯尽力吧?”李世民淡淡道。   李恪微微一惊:“禀父皇,儿臣……儿臣是想抓活口,以便查获天刑盟的更多线索。”   “可朕的旨意你没听清吗?如若抗拒,就地格杀!”   “是,儿臣知道,可儿臣还是想尽力一试。”   “尽力一试?”李世民冷哼一声,“将士们死伤无数,可王弘义到现在都没抓到,萧君默也跳崖了!这就是你尽力一试的结果吗?”   “儿臣无能,辜负了父皇,也愧对朝廷,儿臣甘愿领罪。”   “有罪无罪暂且不论,只是你今天,的确让朕失望了。”李世民叹了口气,“假如朕今天没用替身,那么被王弘义绑架,又被萧君默砍掉脑袋的人,不就是朕了吗?!你身兼武候卫大将军和玄甲卫大将军,全权负责此行的安全事宜,结果却弄成这样,你太让朕失望了!”   李恪面如死灰,沉默了片刻,忽然取下头盔,双手捧过头顶:“儿臣罪无可恕,请父皇即刻将儿臣罢职!”   见此情景,李治心中窃喜不已,表面却做出一副求情之状:“父皇,三哥他已经尽力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要怪只能怪王弘义和萧君默那两个贼人太过狡猾!父皇若要处罚三哥,也请一并处罚儿臣!”   “你又来了!”李世民苦笑,“雉奴啊,怎么每次你的兄长们一犯错,你都要抢着一同受过呢?   朕向来赏罚严明,你今天的表现甚是英勇,让朕颇为惊喜,所以,朕不仅不会罚你,还要重重赏你!”   李治心中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多谢父皇夸奖,不过儿臣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并不觉得有何功劳……”   “你把萧君默一箭射落悬崖,这还不是功劳?”   “父皇这么说并不太准确。”李治仍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儿臣那一箭其实射空了,并未命中,萧君默是自己摔下去的。”   “不管射没射中,总之都是你及时采取了行动,才将萧君默逼落悬崖的,不对?吗?”   李治挠了挠头:“这……这倒是真的。”   “所以说嘛!”李世民满面笑容,“在朕看来,这就是大功一件!”   李恪闻言,不禁在心里苦笑。   九弟今天无非是阴险地捡了一回漏,却被父皇说成“大功一件”,实在是可笑。然而,更可笑的其实是自己:昨天还信心满满地以为东宫之位非自己莫属,此刻却俨然已是戴罪之身;没想到自己跟太子、魏王斗,到最后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反而让九弟这个貌似仁弱、实则居心叵测的小子捡了个大便宜!   “父皇,即使儿臣真有尺寸之功,儿臣也不想领赏。”李治道。   “这是为何?”李世民不解。   “儿臣愿以此功,抵三哥之过,只求父皇不赏不罚。”   李世民恍然,眼中露出欣慰之色,对李恪道:“恪儿,看见了吗?雉奴小小年纪,却能如此仁义孝悌、胸怀宽广,你和承乾、青雀这几个做大哥的,是不是该感到汗颜呢?”   李恪淡淡苦笑:“父皇所言甚是,儿臣惭愧无地。”说着,扭头看着李治,低声说了句什么。李治登时有些尴尬。   李世民眉头一皱:“你嘀咕什么?”   “哦,儿臣是在感谢九弟替儿臣求情。”   李世民把目光转向李治,李治忙笑笑道:“三哥这么说就见外了,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言谢?”   其实,刚才李恪说的是:“九弟,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三哥我佩服之至!”而面含笑意的李治则在心里回了一句:“你错了三哥,我不是黄雀,我是树底下拿着弹弓射黄雀的那个人。”   “把你的头盔戴上。”李世民没好气地对李恪道,“在彻底剿灭王弘义和天刑盟之前,你不能给朕撂挑子。”   “是,儿臣遵旨。”李恪只好把头盔又戴了回去。   就在这时,李世勣匆匆从洞外走了进来,正要跪地行礼,李世民抬手止住:“说吧,情况如何?”   “回禀陛下,王弘义尚未抓获,将士们还在搜索;而萧君默坠崖的地方,乱石嶙峋,沟壑纵横,还有不少深潭,颇不易寻,目前也尚未发现尸体……”   李恪闻言,心里像被刀剜了一下。   萧君默从那么高的悬崖摔下去,绝对没有生还的希望,若连尸体都找不着,都无法入土为安,那自己这个做兄弟的,将来有何面目到九泉之下与他相见?!   “哈哈!”李世民大声冷笑,“活的不见人,死的不见尸,莫非他们会上天遁地不成?!”   李世勣面露惭悚,慌忙跪地:“臣无能,请陛下降罪!可……可有一言,臣不得不说,今天这雨实在太大,不仅视线不清,而且地上泥泞湿滑,方才有几个将士不留神,便从山崖上……掉下去了。”   李世民一听,不由神色一黯,冷冷道:“倘若你的外甥女不私纵王弘义,将士们怎会找得如此辛苦,又怎会白白牺牲?!”   李世勣浑身一震:“陛下说什么?”   今天的情况异常混乱,所以李世勣到现在还不知道桓蝶衣被捕的事。   李世民阴阴地盯着他:“李世勣,今日骊山狩猎,朕虽然没有猎到半只野兽,但却逮到了好几个潜伏在身边的天刑盟细作,有趣的是,这几个细作还都跟你有着密切关系。所以朕现在非常好奇,你李世勣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李世勣大惊失色,慌忙伏地叩首:“陛下明鉴,臣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绝对没有什么别的身份……”   “没有吗?”李世民眉毛一挑,“那你好好跟朕解释一下,为何你的得意弟子萧君默会与王弘义勾结,杀害朕的替身?而后,你的旧部罗彪又为何会以武力协助萧君默脱逃?最后,你的外甥女桓蝶衣又为何私自放跑了王弘义?如此种种,你要做何解释?”   “回陛下,萧君默所为之事,臣也很意外;而罗彪协助萧君默脱逃,臣已亲自将其逮捕;至于桓蝶衣的事情,臣……臣全然不知啊!”   李世民冷冷一笑,给了李治一个眼色。李治干咳了两声,对李世勣道:“李尚书,桓蝶衣私纵王弘义之事,是我发现的;她本人,也是我抓的。”   李世勣目瞪口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世勣,”李世民沉声道,“今日一案,你有重大嫌疑,本应革职查办,可念在你有功于朝的分上,朕暂不褫夺你的官爵俸禄,但从即刻起,暂停你的兵部尚书一职。你回私邸自省吧,在朝廷查明真相之前,不得踏出家门一步。”   这个意思,就是要将李世勣软禁于家了。   “臣……遵旨。”李世勣面如死灰,微微颤抖着摘下自己的头盔。   赵德全当即上前,接过了他的头盔,接着便有两名禁军侍卫走上前来,把李世勣押了出去。   李世民望着洞口外灰沉沉的雨幕,沉吟良久,叹了口气,对赵德全道:“碰上这种鬼天气,也是难为将士们了。传令下去,留下一部,严密封锁所有进出骊山的路口,其他将士全部撤回,各部就地扎营,待天晴再搜吧。”   “遵旨。”赵德全撑开了一把伞,匆匆出去传旨。   “父皇,”李恪忽然道,“让儿臣去找吧,儿臣想将功补过。”   李恪是想,无论如何也要把萧君默的尸体找到,否则自己将一辈子良心不安。   “不必了。”李世民又瞥了一眼他的伤口,“都受伤了还逞什么能?下去治伤?吧。”   “是。”李恪满心无奈。   洞外电闪雷鸣,雨下得更大了……   萧君默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是三天之后。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明媚的阳光透过一扇木窗斜射进来,暖暖地照在他的脸上。两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正在窗边翩翩飞舞,追逐嬉戏。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简陋却干净的木屋,拾掇得很整洁,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都是用原木打造,未加雕饰髹漆,在阳光的照耀下,淡淡地散发出一股木料特有的清香。   萧君默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上的多处伤口同时牵动,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得不又躺了回去。   我这是在哪儿?   我居然还能够活下来?!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被李治逼到悬崖上的时候,他探头一看,发现这座山崖至少有百丈之高,虽然视线被雨幕遮挡,但仍依稀可见崖底布满了乱石和沟壑,摔下去必死无疑!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悬崖下方三四丈处,有一棵小树竟然横着从岩石缝中长了出来,约莫五尺长。就是这棵旁逸斜出的小树,给了绝境中的萧君默一线生?机。   他悄悄挪动了一下脚步,让身体对准了下面的小树。就在李治射出那一箭的瞬间,萧君默向后倒下,然后在下落过程中稳稳抓住了树干,接着翻身而起,抱着树干迅速爬向崖壁,最后站起身来,一脚踩着树干,一脚踩着旁边凸出的岩石,整个人紧紧贴在了崖壁上。   李治带着手下站到悬崖边,探头探脑地往下看了好一会儿,却根本发现不了?他。   萧君默一边听着崖上的动静,一边仔细观察四周,看见在右首一丈开外的崖壁上,垂着几根粗大的藤蔓。片刻后,崖上传来马蹄远去的声音。萧君默深吸了一口气,奋力一跃,牢牢抓住一根藤蔓,然后攀着藤蔓,脚踏崖壁,一点点往下滑。   向下滑了十几丈,崖壁上忽然出现了一处凹陷的岩石平台。此时萧君默仍然血流不止,体力已近乎透支,全凭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在支撑,而这个平台的及时出现,无疑使他再一次绝处逢生。   萧君默立刻跳上了平台。   危险一解除,一阵强烈的虚脱感顿时袭来。他浑身无力地瘫倒在了岩石上,慢慢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中,他感觉身旁的草丛窸窸窣窣地动了几下,紧接着便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颤声道:“爹,这儿躺着个人,看样子快死了。”少顷,似乎有个人走到他身边,用手指撑开了他的眼皮。   萧君默看到了一张中年男人模糊的脸,接下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此刻,萧君默想,一定是这对父子救了自己,这儿应该就是他们的家。可让他纳闷的是,这对父子是什么人,又怎么会出现在那个悬崖绝壁上呢?   屋外传来了隐约的说话声。萧君默侧耳聆听,眼中忽然露出惊喜的神色。   楚离桑!   她怎么也在这儿?!   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楚离桑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她一抬眼,蓦然与萧君默四目相对。她手一颤,差点打翻了碗里的药,眼眶登时便红了。   萧君默粲然一笑,轻轻拍了拍床沿。   楚离桑走过来坐下,把药放在一旁,揩了下眼角,微微哽咽道:“我还以为你不想醒了呢。”   萧君默又笑了笑:“我这一觉,睡了多久?”   “三天。”   “这是哪儿?”   “洪庆山。”   萧君默恍然。洪庆山就在骊山南边,比骊山的范围大得多,且山高林密、沟深谷狭,藏于此地,很难被外面的人找到。就算皇帝发动十万大军在这里找上三个月,只怕也是大海捞针,徒劳无功。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不是‘你’,是‘你们’!”华灵儿高声说着,大步走了进来,“盟主一字之差,可把我华灵儿的功劳全都抹杀啦!”   楚离桑见她进来,有些尴尬,便起身离开床沿。   “坐就坐呗,”华灵儿冲她挤挤眼,“我又不跟你抢。”   楚离桑一笑,没接她的茬,而是对萧君默道:“这次多亏了华姑娘,不然你可就凶多吉少了。”   “那就多谢华姑娘了!”萧君默微笑道。   “盟主这么说我可不高兴了,好像把我当外人一样!”华灵儿娇嗔道,然后又不无醋意地瞥了楚离桑一眼,“要说谢,你最该谢的应该是桑儿姑娘,人家才真的是跟你心有灵犀呢!”   “你表你的功,不必捎上我。”楚离桑淡淡道。   “那可不行!我华灵儿从不贪天之功、掠人之美。”华灵儿道,“该谁的功劳就谁的功劳……”   接着,她便一五一十地道出了事情经过。   那天,郗岩奉萧君默之命,在兰陵坊的萧宅保护楚离桑。仍处于休养期的楚离桑在房中小憩,忽然被噩梦惊醒,立刻冲出房间,大声告诉郗岩,说萧君默在骊山遇到了危险。郗岩不信,说不就是个梦吗,哪做得准?楚离桑无奈,只好趁其不备,翻墙而出,找到住在同坊的华灵儿。华灵儿听她一说,起初也有些犹豫,可见楚离桑万般焦急,心想事关盟主安全,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便带上庞伯等手下,与楚离桑一同驰出长安,冒雨来到了骊山。   然而此时,所有的进山通道都已被禁军封锁。楚离桑见状,越发相信自己的梦是真的。就在众人因进路被堵而焦灼之际,庞伯忽然想起来,他有一位故交叫柳七,是个采药人,隐居在骊山南面的洪庆山中,常年在两山之间穿梭,识得很多不为人知的秘道。众人随即让庞伯带路,进入了洪庆山,好不容易找到了柳七所住的木屋,不料却空无一人。   众人无奈,只好在此等待。楚离桑忍不住,几次想自己去找,都被华灵儿死命拦下。等了一个多时辰,雨渐渐小了,才见柳七父子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树林中跑了出来。众人迎上前去,万分惊喜地发现这个受伤之人竟是萧君默。   听完华灵儿的讲述,萧君默心中颇为感慨,却仍有一个疑问未解,便道:“我昏迷的地方是在悬崖峭壁间,柳七父子怎会在那儿?”   “那儿有个山洞,他们是从另一头的洞口进去避雨的,顺便想到你那头的洞口采点草药,碰巧就看见你了。”华灵儿道,“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他们之前又刚好采了些止血药,便帮你止了血。”   萧君默恍然,赶紧道:“我得好好谢谢柳七先生。”   “他进山了。不过盟主也不必挂怀,他跟庞伯是过命的交情,说谢就见外?了。”   “话虽如此,但救命大恩,不可不谢。”   正说着,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楚离桑往窗外一瞥,说了声“是老郗”,便走了出去。片刻后,外面传来郗岩刻意压低的说话声。萧君默听力过人,分明听到了什么,便让华灵儿叫他们进来。   郗岩随楚离桑走了进来,一看到萧君默,眼圈立刻泛红:“盟主,你总算醒?了……”   “死不了。”萧君默淡淡一笑,“你刚才说,我师傅和师妹他们怎么了?”   郗岩目光闪烁,和楚离桑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萧君默把目光转向楚离桑:“桑儿,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离桑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道出了实情:“老郗刚刚听说,李尚书被皇帝停职软禁了,桓姑娘和罗彪他们……也被关进了大理寺狱。”   萧君默浑身一震,顿时瞪大了眼睛。   嘭的一声,萧君默在床板上重重砸了一拳,把在场三人都吓了一跳。 第二十二章 身份   “萧君默,你一个被朝廷两度通缉的钦犯,竟敢三更半夜闯入皇宫,到底意欲何为?!”赵德全压着怒气,也压着嗓音道。“我想了结一切。”萧君默说得云淡风轻。   太极宫,安仁殿。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暮春三月。   此日春光明媚,李治起了个大早,刚刚洗漱完毕,还未及用早膳,就见赵德全一溜小跑地来到安仁殿,说父皇紧急召见他。李治立刻预感到有好事在等着自己,却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赶紧跟着赵德全来到了甘露殿。   一迈进殿门,便见殿中只有父皇和舅父二人,李治越发相信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果不其然,见过礼后,父皇便拍了拍御榻,让他过去坐。   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待遇。在李治印象中,所有皇子里面,似乎只有四哥李泰享受过这种特殊待遇。   “雉奴啊,你可知道,方才朕和你舅父在谈论什么?”李世民道。   李治摇摇头。   他的眼神看上去既单纯又清澈。   “我们在商量,打算立你为太子。”   李世民的口气很平淡,但这句话的分量却无疑重于泰山。尽管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可李治的心中还是忍不住掠过一阵狂喜。   这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下有弹丸”的游戏玩了这么久,至此终于尘埃落?定。   愚人之道阳,圣人之道阴。   这个外表仁弱、实则深谙权谋之术的晋王李治,终于笑到了最后。   不过,狂喜仅止于内心。此刻李治脸上的表情是惊诧和惶惑:“父皇,儿臣才十六岁,且一无所长,才学也比不上诸位皇兄,怎……怎能担此大任?”   李世民摇头苦笑:“承乾悖逆,青雀凶险,恪儿徇私,还有你其他那几个大哥,也都不成器,皆不堪为我大唐储君。你既是嫡子,又一向仁孝,怎么就不能当太子?况且十六岁也不小了,朕便是在你这个年纪开始驰骋沙场的,所以你要跟朕学学,拿出当仁不让的气魄,切不可妄自菲薄。”   “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李治还是一副乖乖儿的模样。   李世民见状,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对长孙无忌道:“这事就这么定了,立晋?王。”   长孙无忌大喜,遂深长一揖:“陛下圣明,臣恭奉圣诏!”   “雉奴,”李世民又道,“朕做此决定,离不开你舅父的大力举荐,你还不赶快拜谢?”   李治赶紧从榻上起身,跪地叩首:“雉奴叩谢舅父!”   长孙无忌笑得合不拢嘴:“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快起来吧。”说着便把李治扶了起来。   李世民想着什么,忽然面露忧色:“明日朝会,朕若宣布此事,不知满朝文武会做何感想?”   “陛下勿忧!”长孙无忌忙道,“晋王仁孝,天下久已归心,百官必会拥戴。即或有一二异议者,亦属螳臂当车、蚍蜉撼树,臣以为不足为虑。”   李世民俯首沉吟,许久才道:“但愿如此吧。”   李治暗暗与长孙无忌交换了一个眼色。   一切尽在不言中。   长安普宁坊,李世勣宅。   初更时分,一轮上弦月斜挂天边,显得清冷而寂寥。   李世勣了无睡意,便披了一件单衣,信步来到了后花园中。   屈指算来,李世勣被勒归私邸已经一月有余了。这一个多月来,他几乎夜夜失眠,一是思念失踪的萧君默,二是牵挂牢中的桓蝶衣。   萧君默那天坠崖之后,皇帝命禁军在崖底和附近山林搜索多日,后来又数次扩大了搜索范围,却始终一无所获,最后只好不了了之。尽管李世勣也知道,萧君默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只要一天没找到尸体,他就会一天心存希望。   桓蝶衣被捕后关进了大理寺狱。李世勣因遭软禁,无法探监,便给多位平素交好的朝中同僚去信,请他们代为探望,不料所有的信全都石沉大海,没一个人给他回音。李世勣索性直接致信大理寺卿,请他通融,告知桓蝶衣、罗彪二人近况。大理寺卿倒是很快就回信了,却只写了“爱莫能助”四个字,令他哭笑不得。   李世勣自从归唐之后便平步青云,深受皇帝倚重,所以满朝文武都争相与他结交,岂料今日一失势,便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可见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无可奈何之下,李世勣只能每日枯坐府中,或仰天长叹,或扼腕神伤……   时值暮春,满园的桃花梨花已过了最绚烂的花季,夜风拂过,片片花瓣纷纷飘落。李世勣负手站在一棵桃树下,望着风中飞舞的花瓣,怔怔出神。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   李世勣戎马半生,听力十分敏锐,立刻听出这是有人翻墙落地的声音,遂眸光一凝,头也不回道:“何方朋友,竟敢夜闯私宅?!”   一个身影沿着墙根的暗处走了过来,在他身后一丈开外停住。   “俯挥素波,仰掇芳兰。”此人悠悠道。   李世勣一震,猛然转过身来,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百感交集的神色。   那人又往前迈了一步,萧君默的脸便从暗处露了出来,面带笑容道:“师傅,我好歹也是盟主,您总得给个面子,把切口对一下吧?”   李世勣冷哼一声,没好气道:“尚想嘉客,希风永叹。”   萧君默一笑,煞有介事地拱拱手:“多谢素波先生,没忘了本盟规矩。”   李世勣就是素波。   他就是东晋行参军徐丰之的九世孙,而这首精短的四言诗正是徐丰之在兰亭会上所作。   李世勣原名徐世勣,祖籍曹州,后迁居滑州,家境富裕,与其父徐盖都是乐善好施、仗义疏财之人。隋朝大业末年,天下大乱,徐氏父子奉智永之命,率素波舵投奔瓦岗。出于天刑盟的一贯规矩和智永的某种考虑,素波舵与魏徵的临川舵虽然同在瓦岗,但彼此并不知晓对方的真实身份。武德元年,魏徵随李密降唐,智永又出于“分散潜伏”的考虑,命徐世勣暂不归唐,仍旧镇守黎阳。   武德二年,唐高祖李渊为了笼络徐世勣,不仅许以高官显爵,且赐皇姓“李”。徐世勣在征得智永的同意后,暂时接受了李唐的招揽,从此改名李世勣。不久,其父徐盖在一次战役中被窦建德所俘,难以行使舵主职权,智永遂命李世勣接任素波舵主,其后又命他率部归附窦建德。   当时,窦建德在河北一带深得人心,智永也对其寄予了一定希望,故命李世勣全力辅佐他。然而,窦建德对李世勣却始终有所提防,故一直将徐盖软禁,扣为人质。李世勣便向智永建议,救出父亲一起归唐,但智永考虑到李唐一方已潜伏了几个分舵,而窦建德这边只有一个素波舵,便从大局出发否决了他的提议。   面对忠孝难以两全的困局,李世勣不得不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表面上仍奉智永之命,暗中却一直在策划刺杀窦建德,救出父亲。不料尚未行动,计划便泄露了,李世勣被迫仅带数十骑叛离窦建德,正式归顺唐朝。   对此,智永自然大为不悦,遂亲自潜入长安,当面斥责李世勣。   李世勣当时年少气盛,加之其父仍在窦建德手中,气不打一处来,便极力抗辩。智永大怒,当场表示要撤掉李世勣的舵主之职,而李世勣则毫不示弱,表示悉听尊便。双方就此翻脸,不欢而散。其后,智永便疏远了李世勣,再没起用过素波舵。李世勣也乐得自在,遂一心一意辅佐李唐征战天下。   武德四年,李世勣随李世民在虎牢关和洛阳一举击败了窦建德和王世充,其父徐盖得以归唐。此后,随着南梁萧铣的覆灭,李唐统一天下的形势渐趋明朗,智永虽然转变了态度,但依旧冷落李世勣,仿佛素波舵根本不存在。   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前夜,李世民暗中派人拉拢李世勣,劝其一起对付太子。可李世勣知道智永属意太子,遂婉拒李世民,保持中立。政变爆发后,李世民大获全胜,智永看出李世民具备明君潜质,便对各分舵下达了“沉睡”指令,其中自然也包括早已被打入“冷宫”的李世勣和素波舵。   李世民上位后,以不计前嫌的宽容姿态接纳了曾经的反对派和中立派,所以魏徵、李世勣也相继受到重用,在贞观一朝中平步青云,渐渐跻身高位。   由于李世勣早在武德二年便与智永产生了隔阂,且从此以后就被边缘化了,所以他对于天刑盟并没有多少感情,更谈不上忠贞。换言之,自从归唐之后,李世勣便完全把自己视为大唐的臣子,有意无意地淡忘了天刑盟的身份。因此,当去年辩才一案爆发,李世民极力要破解《兰亭序》之谜的时候,李世勣便采取了隔岸观火的态度,不仅无意帮助辩才和天刑盟,且出于对大唐社稷和李世民的忠心,还不遗余力地履行着玄甲卫大将军的职责。   当然,李世勣敢这么做,前提是他认为自己早就被智永撤职了,已经不能算是天刑盟之人。此外,他对天刑盟的核心机密也了解甚少,更不知道《兰亭序》里面隐藏着什么秘密。所以在他看来,即使有朝一日《兰亭序》之谜大白于天下,也不见得会牵扯到他头上。   今年正月,萧君默从齐州回京,把《兰亭序》真迹献给了皇帝,此后皇帝也没有任何怀疑他的迹象,李世勣越发认定自己是安全的。   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早已被智永写在了《兰亭序》的世系表上,并且没有因智永口头宣布撤职而划掉,因而让萧君默得以知悉。   萧君默回京后,考虑到时机未到,便没有马上揭破他的身份。   直到上元节前夕,萧君默径直走入他的值房,蓦然称呼他“素波先生”的时候,李世勣才大惊失色。   那天,萧君默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包括天刑盟盟主的身份。   李世勣愣怔良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阴沉沉地对萧君默道:“你小子就算当上盟主也与我无关,我早就不是天刑盟的人了!”   随后,李世勣也把当年的事情告诉了萧君默。   萧君默闻言,也愣了一会儿,旋即笑道:“师傅,无论你跟前任盟主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作为现任盟主,都有权重启素波分舵。”   “少跟老子来这套!”李世勣一下踹翻了面前的书案,“当年智永都奈何我不得,你小子又能拿我怎么样?!”   “我也没想把您怎么样。”萧君默仍旧笑道,“我今天来,不过是想让师傅帮个小忙而已。”   “帮什么忙?”   “咱们玄甲卫的弟兄一年到头辛苦得要死,明日上元节,您就在衙署召集大伙聚宴,好好犒劳一下。”   李世勣不解,满脸狐疑地盯着他:“你小子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萧君默随即把太子的政变计划和自己的一部分反制计划告诉了他,最后道:“太子这回来势汹汹,志在必得,您要是不出手,社稷就危险了。”   李世勣大为惊愕,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略为沉吟,道:“必须立刻向圣上禀报此事!”   “不可。此事牵涉太广,若要禀报,我无法自圆其说。”   李世勣恨恨地盯着他,咬牙切齿道:“我怎么早没看出来,你小子竟然一肚子权谋?!”   萧君默呵呵一笑:“师傅过奖了,徒儿肚子里要是没点货色,又怎么对得起玄甲卫这身甲冑?!”   李世勣既恼恨又无奈,满腔怒火无从发泄,只好抬起脚来,把已经翻倒在地的书案又踹了出去。   那天,就是这些不寻常的动静,引起了外面桓蝶衣的怀疑……   此刻,在这夜阑人静的花园中,当几乎没有生还希望的萧君默忽然出现在面前,李世勣内心的复杂情绪已经难以用语言形容。   “你小子干吗不死了算了,又回来干什么?!”   最后,心中的千言万语就汇成了这句话。   萧君默挠挠头:“我舍不得师傅,也舍不得师妹。所以,暂时还不敢死。”   “你还有脸提你师妹?!”李世勣瞪着眼道,“我被你连累就算了,你可知蝶衣也被你害惨了?!”   “我知道,我知道……”萧君默满心愧疚,“师傅,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您一声,我有办法救蝶衣,也有办法让您官复原职。”   “有办法?”李世勣大为惊诧,“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办法?”   “我今夜便要入宫,面见圣上。”   “什么?”李世勣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转不过来了,“你疯了?你可知圣上现在巴不得把你五马分尸、大卸八块?!”   “我知道。”萧君默苦笑,“正因如此,我才要去见他。一切因我而起,自然也该由我来了结。”   “你想如何了结?”   萧君默苦笑不语。   “你小子可别犯傻。”李世勣急道,“你千万不能入宫,去了你就死定了!”   “师傅,时辰不早了,您早点休息吧。”萧君默尽力做出轻松的表情,“我向您保证,要不了多久,蝶衣便可安全回家。”   说完,也不等李世勣做出反应,萧君默便转身走入了黑暗中。   “站住!”李世勣沉声一喝。   萧君默顿住了脚步。   “你把话给我讲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   萧君默无声地伫立了片刻,忽然纵身跃上墙头,瞬间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李世勣怔怔地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深夜,太极宫万籁俱寂。   宫中响起二更梆子的时候,甘露殿的御书房仍然亮着灯火。   赵德全背着双手,在殿外的庭院里慢慢踱步。   皇帝又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研究王羲之的法帖了。每当这种时候,赵德全等一干侍从宦官就会被皇帝全都支到殿外,仿佛怕他们看到什么天大的秘密。如此一来,宦官们就苦了,既要陪皇帝熬夜,随时听候传唤,又得站在殿外喂蚊子,心里不免都有些牢骚。   这会儿,几个宦官就忍不住凑在一块嘀咕。赵德全远远望见,便重重地咳了一声,那些人慌忙散开,各自站回自己的位置。   赵德全转过身来,又见不远处有个宦官正直挺挺地站在一棵榆树下,好像在盯着他。   “喂,你是哪个殿的?”赵德全低声喝问。   那人却一动不动,就像根木头。   赵德全不悦:“杵那儿干吗?给我过来!”   那人终于动了,但却不是抬脚走过来,而是朝他招了招手。   赵德全顿时火起:“你个小兔崽子!皮痒了是吧?!”说着便大步走了过去,准备好好教训这小子一番。可就在相距约一丈远的地方,赵德全却猛地刹住了脚?步。   因为他终于看清了,这个“宦官”居然是萧君默!   “沂津先生,别来无恙。”萧君默满面笑容。   赵德全一惊,慌忙四下看了看,然后快步走过来,把萧君默拉到了旁边的阴暗处,又惊又怒道:“你小子居然没死?!”   “先生这样就不厚道了,”萧君默仍旧笑道,“见到盟主不行礼倒也罢了,怎么能咒我死呢?”   “你……”赵德全一看到他就忍不住一肚子火,压低声音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早已不是天刑盟之人,你也别再来找我!你自己要死便死,何苦拉我当垫背!”   “唉,真是可惜啊!”萧君默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堂堂一代名将桓温的后人,堂堂天刑盟沂津舵舵主,想当初也曾辅佐隋朝两代帝王开疆拓土、纵横沙场,如今却变成了一个贪生怕死的鼠辈,岂不令人扼腕叹息?!”   赵德全原名桓克用,是东晋名将、一代权臣桓温的九世孙。北周年间,其父桓威是天刑盟安插在北朝的一个卧底,以军功拜上仪同,与杨坚交好。当时,北周宣帝宇文赟荒淫无道,而南朝皇帝陈叔宝同样沉迷酒色,是故天刑盟盟主智永对这两个皇帝都失望已极。他放眼天下,认为只有北周国丈、沉稳有谋的杨坚最有可能开创大业。而恰在此时,桓威也向他传递了一份重大情报,称杨坚已渐露代周自立之?心。   原本天刑盟自成立伊始便一直奉南朝正朔,但智永经过一番权衡,毅然改弦更张,向桓威下达了一道指令,命他全力辅佐杨坚登基并统一天下。不久,宇文赟病死,桓威便联合一帮重臣拥戴杨坚摄政,随后又参与平定尉迟迥叛乱,最后成功辅佐杨坚开创了隋朝,因佐命之功拜上大将军。   开皇八年,杨坚发兵五十余万,以晋王杨广为统帅,以贺若弼、韩擒虎、桓威等人为大将,对陈朝全面开战。在这场统一天下的战争中,桓威率水师攻九江,大破陈朝水师,此后又收降大批陈朝将领,兵不血刃地拿下了陈朝的数十座城池。   当时,桓威有意把年仅十余岁的桓克用带在身边,让他亲历了整个战役。陈朝覆灭后,桓威因功进位柱国,擢任荆州总管,不久又带着桓克用秘密拜见了智永盟?主。   开皇十七年,桂州俚民爆发叛乱,年方二十岁的桓克用随父出征,迅速将其平定。凯旋后,桓威进位上柱国,桓克用也官拜右御卫郎将,进入朝中任职,并博得了隋文帝杨坚和晋王杨广的赏识。   隋文帝杨坚虽有雄才大略,但生性刻薄猜忌。开皇后期,许多开国功臣相继获罪,桓威也没能逃过一劫,于开皇十九年被杨坚以谋反罪名斩首,家产抄没,妻儿流放。桓克用本来也在流放之列,因杨广出面求情而幸免,且保住了官职。   然而,一夜之间便家破人亡的桓克用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便找到智永,请求他动用天刑盟的力量推翻杨坚,为父亲报仇。   尽管智永对桓威的遭遇深感震惊和悲愤,可还是出于大局驳回了桓克用的请求。因为当时的隋朝天下已经在杨坚的治理下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而几百年来饱受分裂和战乱之苦的百姓也终于过上了太平日子。换言之,王羲之当年梦寐以求的盛世理想,以及天刑盟历来秉承的“守护天下”的使命,已经在杨坚的手上达成了。在此情况下,智永怎么可能让桓克用为了一己私仇而再度扰乱天?下?!   是故,智永不仅驳回了他的请求,而且命令他继任沂津舵主,摒弃私仇,继续效忠隋朝。桓克用无奈,只能遵命。几年后,杨广夺嫡,继任太子;不久杨坚驾崩于仁寿宫,杨广登基;其后桓克用得到隋炀帝杨广重用,被擢升为左武卫将军。   杨广甫一登基,杨坚第五子,时任并州总管的汉王杨谅便在并州起兵反叛了。桓克用奉命出征,随宰相杨素挥师北上,历时不到两个月便平定了叛乱。大业元年,桓克用又奉命南下,征服了小国林邑。此后数年,桓克用数度征战四夷,辅佐杨广开疆拓土,屡立战功,官至右屯卫大将军,深得杨广倚重。   虽然在炀帝一朝官运亨通,但当年家破人亡的那幕惨剧却一刻也没有从桓克用的心上抹去。他只是迫于智永盟主的命令,并念及杨广的知遇之恩,才把这一巨大的创伤掩藏在了心底。大业中后期,好大喜功的杨广营建了一系列劳民伤财的大工程,并倾天下之力连征高丽,桓克用频频劝谏,却反遭杨广忌恨疏远。   从大业七年起,不堪忍受的百姓相继揭竿而起,四方群雄也纷纷割地称王,刚刚太平了二十几年的天下转眼便又分崩离析、战火纷飞。   邦有道则隐,邦无道则现。眼看杨广已无可救药,智永不得不再度启动天刑盟,派遣各分舵分别打入各个割据势力。其中,桓克用接到的命令,是辅佐杨素之子、时任上柱国的杨玄感起兵,攻取东都,号令天下。   虽然杨玄感名重当世,但桓克用了解他,知道他是个志大才疏之人,终究难成大器,便向智永提出异议。可智永不听。桓克用无奈,只好于大业九年随杨玄感悍然起兵。   当时杨广正在二征高丽,闻讯立刻回师,仅用时一个多月便平定了叛乱,将杨玄感的尸体在洛阳闹市寸磔,并剁成了肉泥。桓克用被俘,杨广念其有功,饶了他一命,却对他施以宫刑,然后废为庶民。   桓克用不堪受辱,本欲自尽,可最后想起了蒙冤而死的父亲,遂放弃了轻生之念,并发誓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推翻隋朝,并辅佐一个真正的明主,开创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但是,他却再也不想听从智永的号令了,因为正是智永的错误决策,才一步步把他推入了现在的绝境。所以,他决意脱离天刑盟,去寻找自己的道路。   随后,桓克用伪造了一个自焚的现场,让智永以为他已身死。随后,他改名赵德全,仅带着沂津舵的少数几个心腹,开始辗转各地,寻找明主,最终于大业十四年投到了秦王李世民的麾下。   从此,世间再无桓克用,人们只知道秦王李世民身边出现了一个生性谨慎、做事周全的宦官赵德全。偶尔,在战场上,这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赵德全竟也能给秦王贡献一两条计策,令唐军旗开得胜,所以李世民便对他格外器重,并一直把他留在身边,直至今日。   原本,萧君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识破赵德全的真实身份,因为在《兰亭序》世系表上记载的沂津舵的最后一任舵主,分明是已死去多年的桓克用。   不过,巧合的是,大业年间,舞雩舵主袁公望曾奉智永之命,潜入洛阳执行任务,其间与桓克用有过一面之缘。上元节前几日,赵德全出宫,至西市采买宫宴所需的物品,恰好被袁公望远远看见。袁公望随即禀报萧君默。萧君默将信将疑,可袁公望发誓他不会看错,因为尽管这么多年过去,桓克用的容貌变化很大,可他左耳下有一颗痣,却瞒不过袁公望的眼睛。   萧君默还是不太相信,问袁公望:“如果赵德全真是你说的沂津舵主桓克用,那去年辩才左使在宫中被关数月,为何没把他认出来?”   “左使不一定见过桓克用。”袁公望道,“当年智永盟主做事有个原则,就是为了组织安全,除非万不得已,尽量不让本盟之人互相认识。我那次去洛阳是执行紧急任务,属于特殊情况,否则我也不可能认得桓克用。”   萧君默闻言,这才打消了疑虑。当时,萧君默正在筹划如何应对太子宫变,这个消息无疑来得非常及时。他随即在赵德全回宫的路上将其拦下,私下以沂津舵的接头暗号进行试探,结果凭借赵德全的细微表情便认定,他的确就是当年那个“自焚而死”的桓克用!   随后,萧君默便以盟主身份,要求赵德全在百福殿的宫宴上,暗中给太子下蒙汗药。赵德全又惊又怒,坚决不从。萧君默便暗示要揭露他的真实身份。赵德全冷笑:“你要揭发尽管去,我若是怕死之人,也活不到今天了。”萧君默笑道:“沂津先生,我知道您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所以,死对您来讲并不可怕。不过,我知道,您还怕一样东西。”   “我怕什么?”赵德全斜着眼问。   “您怕的是,死得冤,死得不值,死后还要背负不应有的骂名——正如令尊当年一样。”   赵德全猛地一震。   “沂津先生,”萧君默接着道,“您辅佐圣上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临深履薄,倘若结局却是以天刑盟细作的身份被诛,那您一定会死不瞑目的,对吧?”   赵德全怒不可遏,骂萧君默卑鄙,说他这么干纯属讹诈。   萧君默笑了笑:“我也是为了大唐社稷,不得已才找您帮这个忙。干不干,您自己决定,我不强迫。”说完便飘然而去,把赵德全气得脸色煞白……   此刻,想起萧君默一次又一次的“讹诈”,今晚不知又想出什么幺蛾子,赵德全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萧君默,你一个被朝廷两度通缉的钦犯,竟敢三更半夜闯入皇宫,到底意欲何为?!”赵德全压着怒气,也压着嗓音道。   “我想了结一切。”萧君默说得云淡风轻。   赵德全吓了一跳:“你……你想弑君?!”   萧君默一笑:“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了大唐社稷。您说,我会弑君吗?”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萧君默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凑近他说了一句话。   赵德全蹙紧了眉头,半信半疑道:“仅仅如此?”   萧君默点点头:“仅仅如此。”   此时,在门窗紧闭的甘露殿御书房内,李世民手里正擎着一盏灯,趴在御案上,专心致志地研究着一卷法帖。   毫无疑问,那正是令他又爱又恨的《兰亭序》……   约莫三更时分,刘洎在睡梦中被一阵奇怪的鸟叫声吵醒了。   他侧耳聆听了一下,神色一凛,连忙披衣下床,趿拉着鞋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了寝室。   庭院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   果然是萧君默!   他们之前约定好了,若有紧急事务,便以斑鸠叫声为联络暗号。   “抱歉刘侍中,这么晚了还扰你清梦。”萧君默道。   “不不不,不打紧。”刘洎连连摆手,又惊又喜,“盟主,听他们说您坠崖了,属下万分难过!还好,上苍庇佑,您总算安然无恙。”   “多谢侍中挂念。”萧君默淡淡一笑,“有件事还没做完,我不能死。”   刘洎立刻反应过来:“盟主指的,莫非是……”   “你立刻写一封密信,明天一早就送出去,告诉冥藏,说你发现了我的藏身之处。”萧君默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对折好的纸条,“这是地址。”   刘洎接过,面露不安道:“盟主是打算……”   “具体你不必多问,尽快把信送出即可。另外,还有件事,你也得写进去……”萧君默凑近,低声说了几句。   刘洎眉头微蹙,想问什么,却又忍了回去。   “都听清了吗?”   刘洎点点头:“听清了。”   萧君默拱拱手,反身隐入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刘洎站在原地,望着浓墨般的夜色愣了好一会儿神。   倘若不是手里头捏着那张纸条,他真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长安城南,少陵原。   一轮浑圆的落日悬浮在地平线上。浐水、潏水倒映着夕阳的余晖,从少陵原的两侧缓缓流过。原上东南有一座村庄,名叫凤栖村,村庄西侧有一片茂密的槐树林。此时,一群黑衣人忽然策马从林中驰出,惊飞了一群刚刚归巢的倦鸟。   为首一骑戴着青铜面具,率先驰上一面土坡,然后勒马停住,居高临下地眺望着这座百十来户、炊烟袅袅的村子。   “就是这儿吧?”王弘义问紧随而至的韦老六。   “没错,凤栖村。”韦老六道,“照玄泉所言,萧君默就躲在村东头土地庙边上的那座宅子里。”王弘义微眯双目,仔细观察着整座村庄的情况。   “先生,”韦老六看着他,“玄泉的情报,应该不会有假吧?”   “怎么,你怕玄泉出卖咱们?”王弘义笑了笑,“设若他真想出卖,也不会找这种地方。此处三面开阔,唯独西面一片林子,方才咱们拍马过来,惊飞了不少鸟雀,可见林子里没有伏兵。至于这个村子,就更不可能设伏了,你没看那些孩童在那边嬉闹吗?”   韦老六依言望去,果真有一群孩童在村口追逐嬉戏。   “这世上,只有一种东西是可信的。”王弘义忽然道。   韦老六有些不解:“先生指的是那些孩子吗?”   “不,孩子也可能被大人教唆。”王弘义淡淡一笑,“我说的,是孩子的笑声,只有它骗不了人。”   韦老六这才注意到,那群孩童正发出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当即恍然——即使有大人安排他们在这里假装嬉闹,但那种笑声是无论如何装不出来的。   “走吧。”王弘义翻身下马,同时摘掉了面具,“咱们徒步进村,别惊扰了那些孩子。”   凤栖村东边一座简陋的宅院里,萧君默正光着膀子在劈柴,一身结实的腱子肉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但遍布身体的大大小小的伤疤却令人触目惊心。   哗啦一声,一段圆木被利斧劈成两半。   萧君默扶起一半木头,高举斧头,正欲再劈,忽然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地抬起目光。   王弘义不知何时已经翻墙而入,正站在角落的一株李树下,面带笑容地看着?他。   萧君默收回目光,咔嚓一下,把地上的木头又劈成了两半。   “年轻人,看这架势,你是打算在这里过日子了?”王弘义笑着道。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萧君默把斧头劈在一截木头上,取过旁边柴堆上的一条布巾擦汗。   “这你就不必问了。”王弘义依旧微笑,“你只需要知道,我很关心你就够?了。”   “害我险些死在骊山,就是你关心我的方式?”萧君默冷笑。   “我不也差点把老命扔在那儿吗?”王弘义从树下走了过来,“咱们是中了李世民那厮的圈套,谁也不想那样。”   “既然都侥幸捡回了一条命,那就别再折腾了。”萧君默擦完汗,取过一件中衣穿上,“我已经厌倦这些争权夺利的把戏了,我劝你也收手吧。”   “收手?”王弘义冷笑,“我王弘义从来就不知道这俩字怎么写。”   “那我管不着。”萧君默没好气道,“反正你们那些破事,我是不会再参与?了。”   王弘义摇头苦笑:“贤侄啊,身为隐太子唯一在世的骨肉,你说这种话,良心不会痛吗?”   “你少拿这事要挟我!”萧君默突然大声道,“隐太子的骨肉又如何?既然我父亲当年都斗不过李世民,那我今天又凭什么跟他斗?就凭你王弘义和你的冥藏舵吗?你要是真有本事对付李世民,当年又何至于输得那么惨?!”   王弘义顿时语塞,半晌后才长叹一声:“是啊,贤侄所言也不无道理。当年败得那么惨,老夫的确负有不可推卸之责!可唯其如此,老夫才想要弥补,想要赎罪,想要把当年被李世民夺走的一切,再重新夺回来啊!否则,我如何对得起隐太子的在天之灵?又如何对得起贤侄你呢?”   “我无所谓。”萧君默耸耸肩,自嘲一笑,“我只求你别再来找我,让我过几天安生日子。”   王弘义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对了,你母亲最近胃口不太好,人也消瘦了许多。我还经常听她念叨‘毗沙门’,唉,真是可怜哪!”   萧君默闻言,顿觉血往上冲,冲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院墙外,韦老六及手下察觉动静不对,立刻翻墙而入,纷纷拔刀围住了萧君?默。   王弘义摆摆手:“出去。”   “可是先生,这小子太放肆了……”   “我让你们出去!”王弘义提高了音量。   韦老六等人无奈,只好又带着手下翻出了院墙。   “王弘义,你听着!”萧君默仍旧揪着他的衣领,狠狠道,“如果我母亲有丝毫闪失,我一定亲手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放心,你母亲在我那儿很好。我只是想告诉你,她没有忘记隐太子,而且一直在思念他。”   萧君默闻言,眼圈立刻红了,慢慢松开了手。   “贤侄,你想想,倘若不是李世民害死了你父亲,那么你母亲现在就是大唐的皇后,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又何至于受这么多苦?”   “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母亲?”   “等咱们一起杀了李世民之后。”   萧君默苦笑:“你又不是没试过,李世民有那么好杀吗?”   王弘义盯着他:“贤侄,眼前就有一个机会,可以一举除掉李世民。”   萧君默揶揄一笑:“你这大白天的做什么梦呢?”   王弘义不理会他的揶揄,仍旧直视着他:“三月十一,也就是三天之后,李世民要去九成宫避暑。这,就是我说的机会。”   萧君默微微一震:“这是朝廷机密,你如何得知?”   王弘义得意地笑了笑:“不瞒贤侄,朝中有我的人,而且身居高位!”   “身居高位?”萧君默露出又惊又疑的神色,“你说的……莫非是玄泉?”   王弘义颔首:“你躲藏在此的消息,也是他告诉我的。”   “此人埋伏朝中多年,我也追查了他很久。”萧君默苦笑了一下,“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   “暂时不能。”   萧君默撇了撇嘴:“那你怎么知道,这次九成宫避暑,不会是李世民设下的又一个圈套?”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消息还未公布,此事尚属绝密,李世民只告诉了几个宰相,又怎么会是圈套?除非李世民怀疑玄泉就在几个宰相之中,才故意透露假情报……”王弘义说到这里,才意识到泄露了玄泉的职位,便干咳了两声。   “真没想到,玄泉已经位居宰相!”萧君默做出恍然之状,“看来,你们天刑盟果然不简单哪!”   既然已经说漏了嘴,王弘义便不再隐瞒:“没错,正因为玄泉已经位居宰相,所以一旦咱们除掉李世民,我便有办法恢复你的皇室身份,进而让你继承皇位。”   “可就算除掉李世民,不还有吴王李恪、晋王李治和长孙无忌他们吗?我哪有那么容易恢复身份,继承皇位?”   王弘义呵呵一笑:“巧的是,这回去九成宫,此三人都会同行,正好一网打?尽!”   萧君默闻言,不禁沉吟了起来。   “怎么样,现在你还会说我是做白日梦吗?”   “我还是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万一就像你说的,李世民已经怀疑玄泉,故意让他传递假情报呢?”   “不可能。李世民一向赏识他,也很信任他。据我所知,这段时间,李世民有些政务都不一定找长孙无忌,而是直接跟玄泉商议。你说,这岂是怀疑他的样?子?”   萧君默听完,便不作声了。   “贤侄,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下不了决心吗?”   萧君默又沉默片刻,才道:“没有九成宫的地形图,什么都干不成。”   这就是同意加入了。王弘义大喜:“这有何难?我明日便能拿到。”   “这东西可不好弄。玄泉虽然贵为宰相,但也管不到这上头。”   王弘义一笑:“谁告诉你,我要让玄泉去拿了?”   萧君默眉头微蹙:“你还有别的内线?”   “不瞒贤侄,”王弘义矜持一笑,“禁军里面有我的人,内侍省也有。”   萧君默撇了撇嘴:“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一定要我加入?”   “他们怎么能和贤侄你相提并论呢?”王弘义笑道,“一来,你是隐太子遗孤,咱们要对付李世民,自然要以你为旗号,奉你为主公;二来嘛,李世民离京,玄甲卫必为扈从,而你是资深玄甲卫,最了解他们,我当然需要你助一臂之力了;第三嘛,这一年来,我折了不少弟兄,眼下人手实在有限,所以……”   “你有多少人?”   “眼下能召集到的,最多六七十人。”王弘义讪讪道,“据我所知,你好像有不少江湖朋友吧?”   萧君默想了想:“我召集三五十人,应该没问题。”   “好!”王弘义大喜,“那咱们就可以放手一搏了!”   这时,后院忽然传来楚离桑的声音:“君默,饭做好了。你跟谁说话呢?”随着话音,楚离桑从屋后走了出来,腰上还围着一条沾满油渍的围裙。   一看到王弘义,她顿时愣住了,脸色旋即一沉:“你来干什么?”   王弘义赔着笑脸:“桑儿,爹过来跟君默谈点事……”   楚离桑马上转过目光,逼视着萧君默:“跟他这种人有什么好谈的?要谈也得让他先把姨娘和黛丽丝放了!”   “桑儿,你对爹的误会太深了。”王弘义尴尬,“爹这么做,也是帮君默保护他娘嘛。你放心,爹把她们照顾得很好……”   “够了,别再假惺惺了!”楚离桑眼里喷着怒火,“你不就是绑她们做人质,好要挟君默给你卖命吗?!”   “桑儿,你听我说,爹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们好。”王弘义急道,“君默是李唐皇族,是隐太子唯一在世的骨肉,一旦我们大事成功,他就能恢复皇族身份,进而当上皇帝,到时候你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我不稀罕!”楚离桑厉声道,“我不像你那么贪图富贵,更不像你凡事都昧着良心!”   王弘义大为窘迫,只好把目光投向萧君默。   萧君默略为沉吟,柔声道:“桑儿,你先去吃饭吧,有话咱们晚点再谈,好?吗?”   “君默,我警告你,”楚离桑冷冷道,“你可不要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行了,我知道了。”萧君默赔着笑。   楚离桑重重地哼了一声,解下腰间围裙掷在地上,然后又瞪了王弘义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王弘义喟然长叹,一脸的感伤和失落。   “冥藏先生,”萧君默第一次正式称呼他,“有件事你想过没有,万一咱们行动失败,你我固然无惧一死,可我娘和桑儿她们怎么办?”   王弘义一怔,想了想,道:“我会交代可靠的手下,负责送她们安全离开。”   萧君默沉默半晌,无奈地点点头:“看来也只能如此了。那我想请求先生,把我娘和黛丽丝她们转移到这里来,跟桑儿待在一起,万一咱们遭遇不测,她们也好及时脱身。”   王弘义眉头一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这……”   “怎么,先生怀疑我别有所图?”   “不不。”王弘义干笑几声,“咱俩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我怎么会怀疑你呢?”   “那先生顾虑什么?”   “我是在想,这里似乎不够安全……”   萧君默凝视着他。   王弘义目光闪烁。   许久,萧君默才无奈一笑:“也罢,那就让桑儿过去吧,跟我娘她们在一块,这样你总放心了吧?”   萧君默这么说,等于把楚离桑也送过去当人质,不仅彻底打消了王弘义的疑虑,而且无形中证明了他与王弘义联手的诚意和决心,王弘义岂有不肯之理?   王弘义闻言大喜,当即表示同意。   “可是,桑儿会同意你这个安排吗?”王弘义问。   “我会说服她。”   王弘义摇摇头:“难,你很难说服她。我这个女儿我了解,脾气跟我一模一样,她认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萧君默蹙眉思索,忽然道:“我倒是有个办法,不过……”   王弘义眼睛一亮:“不过什么?”   “先生得配合我演一场戏。”   “演戏?”   “对。我就告诉桑儿,说我是假意跟你联手,而送她过去的目的,便是探察我娘的下落。这么说,她肯定会答应。”   王弘义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不禁拊掌大笑:“妙,甚妙!贤侄果然机智过人啊!”   “那就这么定了。”萧君默神色凝重,“尽快拿到九成宫的地形图,咱们得拟一个周全的计划。” 第二十三章 决杀   王弘义的牌并没有全部打光。虽然失败的结局已不可逆转,他至少还有最后一招,那就是玉石俱焚,与李世民同归于尽!   九成宫,位于长安西北三百多里外的岐州境内,始建于隋朝开皇年间,原名仁寿宫,唐贞观五年修葺扩建,更名“九成”,寓九重宫阙、高大巍峨之意,史称唐朝第一离宫。自改建后,李世民曾于贞观六年、七年、八年、十三年,先后四次驾临此地避暑,每次居留时间,短则四五个月,长则半年多。   九成宫坐落于杜水北岸的天台山,东临童山,西接凤凰山,南有石臼山,北依碧城山,冠山筑殿,绝壑为池,堪称鬼斧神工;周遭地势奇崛,景色瑰丽;山中古木森然,蔽日遮天,实为消夏避暑之胜地。   贞观十七年三月十一,李世民銮驾从长安启程,扈从人员有长孙无忌、李恪、李治、赵德全,及殿中省官吏数十人,并率武候卫三千人、玄甲卫八百人、宦官宫女各数百人,车辚辚,马萧萧,仪仗隆盛,旌旗飘扬,经咸阳、武功、麟游等地,于六天后的正午时分抵达九成宫。   当浩浩荡荡的天子车队缓缓进入宫城的南正门——永光门时,宫监邓崇礼、副监崔绍已率宫丞、主簿等一干官吏在此恭候多时了。   随侍在天子銮驾旁的一个官员远远望见邓、崔二人,立刻拍马向他们驰来。   这个官员四十来岁,面目清癯,名叫尹修文,是殿中省的尚舍奉御,专门执掌皇帝的起居、汤沐、洒扫等。此番皇帝行幸九成宫,一应起居事务自然由他负责。   看见尹修文策马而来,邓崇礼和崔绍赶紧迎了上去。   尚舍奉御的官秩是正五品下,宫监和副监分别是从五品下和从六品下,邓、崔二人当然要对尹修文毕恭毕敬。不过尹修文为人甚是谦和,当即下马与二人见礼。   “邓宫监,崔副监,”尹修文看上去有些焦急,“咸亨、御容、排云三殿,可都洒扫干净了?”   邓、崔二人同时一怔,不禁对视了一眼。   九成宫的殿堂楼阁,大大小小不下数十座,其中,大宝殿、丹霄殿最大,咸亨、御容、排云三殿次之,皇帝每次驾临,都是下榻大宝殿。所以邓、崔二人对尹修文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就算皇帝这回想换个地方,不想再住大宝殿,至少也得是丹霄殿吧?其他三殿无论规模还是规格都差了许多,难道皇帝这次想住到这些偏殿里去?   这可吓坏了邓崇礼和崔绍。   自从接到皇帝要来避暑的诏敕,他们便依照往年惯例,命人把大宝殿和丹霄殿都精心整饬了一番,不仅把家具、门窗、地板都擦洗得一尘不染,而且大到帐幕陈设,小到瓜果糕点,也都是按照天子规格用心准备的;其他三殿虽然也洒扫了,可它们通常只供随行宰相、亲王入住,各方面也就没那么用心,若皇帝搞突然袭击,他们可就措手不及了。   “请教尹奉御,”邓崇礼大为诧异,“圣上往年不都是下榻大宝殿吗?今年这是……要移驾?可事先也没人通知下官啊!”   尹修文苦笑了一下:“不瞒邓宫监,圣上也是刚刚才下了口谕,说今年想换个地方,可到底要换哪一殿,圣上也没明说,在下只好这么问二位了。”   邓、崔二人再度面面相觑。   “尹奉御,照圣上这意思,咱们不就得每座殿阁都做准备了吗?”崔绍皱着眉头道。他在三人中最为年轻,有些沉不住气了。   “崔绍!”邓崇礼不等尹修文回话,便沉声道,“即便如此,那也得赶紧去准?备!”   “二位莫急。”尹修文忙道,“依我看,那些太小的殿阁圣上也不会去住,只需把大宝、丹霄和其他三殿拾掇好即可。”   “这都午时了,要拾掇也非易事啊。”崔绍小声嘟囔,“要是拾掇不出来,这责任该谁来负?”   “我来!”邓崇礼眼睛一瞪,“有这发牢骚的工夫,还不赶紧去干活?!”   “是,属下这就去。”崔绍一脸懊恼,回头便对侍立道旁的十几个宫丞、主簿吼道,“都还傻愣着干什么,赶紧跟我走!”   众人一惊,慌忙跟着崔绍快步跑进了宫门。   “失陪了邓宫监,我这就叫下面的人一块去帮忙。”尹修文拱拱手,旋即上马,掉头驰去。   “有劳尹奉御了。”邓崇礼拱手一揖,望着尹修文飞驰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就在天子銮驾抵达九成宫的同时,在宫城北面碧城山的一个山洞里,有五个人正围着一卷地形图聚精会神地看着。   他们便是萧君默、王弘义、韦老六、郗岩、华灵儿。   郗岩和华灵儿只是作为萧君默的“江湖朋友”参与进来的,王弘义并不知道他们是天刑盟之人。而韦老六虽然跟郗岩在藏风山墅交过手,一照面心里都有些不舒服,但双方的老大既已联手,他们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诸位,确定最终的行动计划之前,咱们把九成宫的地形和布防情况再熟悉一下。”萧君默说着,用手在地图外围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圈,“九成宫有内外两道城墙,外郭城周长约一千五百步,共有北、东、南三个城门;宫城周长约一千步,南北各一个城门。所有这些城门中,最重要的便是宫城的北正门——玄武门。据先生内线‘乌鸦’传回的情报,李世民带来的武候卫,当有一千人屯驻此处;另外两千人,一千驻守外郭城,一千驻守宫城各处。”   “接下来,咱们看看宫内各殿的情况。”萧君默用手一指地图上某处,“这里是丹霄殿,位于宫城西部的天台山顶,地势最高,登临俯瞰,可将宫城内外尽收眼底。它是整个九成宫的主殿,旁边还有一座偏殿是咸亨殿,不过据情报来看,此二殿均只做观景览胜之用,并非李世民的寝殿。”   说着,萧君默又指向地图上另一处:“李世民的寝殿当在此处,大宝殿,位于宫城最北端,距丹霄殿约五十丈,旁边有配殿御容殿。这两殿都紧临重兵驻防的玄武门。而玄甲卫的布防情况,‘乌鸦’不太清楚,我只能凭经验推测。我估计,八百名玄甲卫中,至少会有四百人驻守在大宝殿,另外三百人,分散驻守其他各殿,最后一百人,则在各殿之间往来巡逻……”   “他们都不睡觉吗?”华灵儿忽然诧异道,“所有人全都彻夜站岗巡逻?”   萧君默一笑:“我话还没说完。通常情况下,不管是武候卫还是玄甲卫,都会分成上半夜和下半夜两班轮值。也就是说,把我刚才讲的各处布防兵力减掉一半,便是准确的值守兵力。不过大伙别忘了,一旦开打,那一半睡觉的士兵转眼便可倾巢而出。”   “所以说,咱们必须在隐秘状态下尽可能地接近大宝殿。”王弘义接言道,并指了指地图某处,“咱们现在的位置,是在外郭城北门外两里处。今夜三更,‘乌鸦’会在北门接应咱们,给咱们提供三十余套武候卫的甲冑,咱们便以这三十余名化装的精锐,加上‘乌鸦’和他手下的十几个兄弟,从外郭城北门和宫城玄武门潜入,直逼大宝殿……”   “玄武门和大宝殿相距多远?”郗岩问。他现在的化名是严希。   “严兄弟问到点子上了。”王弘义呵呵一笑,“两处相距三十丈。而这段距离,便是决定此次行动成败的关键!因为过了玄武门,便进入玄甲卫的防区了,虽然咱们身披武候卫的甲冑,但是五十人突然出现,玄甲卫必定警觉,所以我才讲,咱们必须在暴露之前尽可能接近大宝殿。只要有一半的兄弟突入大宝殿,便有把握将李世民格杀!”   “杀了他之后呢?”郗岩蹙眉道,“咱们如何脱身?”   “哈哈哈!”王弘义朗声大笑,“杀了狗皇帝之后,咱们便是九成宫的主人了,又何必脱身?”   郗岩不解。   “冥藏先生的意思是,咱们会兵分两路。”萧君默接过话茬,“除了大宝殿这一路,还有一路人马,负责清除李恪和李治,并活捉长孙无忌。倘若得手,便让长孙无忌以宰相名义下令,命所有人放下武器。此外,‘乌鸦’也是武候卫的长官,只要李恪一死,三千武候卫就全得听他号令。到时候,咱们不就是九成宫的主人了?吗?”   “不仅是九成宫,”王弘义背起双手,踌躇满志道,“等回到长安,把萧郎皇族的身份一公布,再用李世民的名义发布一道遗诏,咱们……不,萧郎就是李唐天下的主人了!你们也都将成为新朝的佐命功臣!”   “太好了,到时候就封我一个大将军做做。”华灵儿喜上眉梢。她现在化名林?华。   “林姑娘豪气干云,令人敬佩!”王弘义拊掌大笑,“老夫相信,你这个巾帼大将军,一定不会比那个建立娘子军的平阳公主逊色!”   华灵儿顿时心花怒放,对萧君默道:“怎么样老大,你这个未来天子,封不封我做大将军?”   萧君默笑了笑:“冥藏先生都许给你了,我岂敢说不?”   “贤侄这话就不对了。”王弘义赶紧道,“皇帝是你要做的,老夫怎么能僭越?呢?”   “先生切莫这么说。”萧君默道,“若不是您,我现在也只是一个逃犯,连做个庶民都不可得,又怎敢奢望做皇帝?若真到了那一天,晚辈一定拜您为相,且尊您为仲父。”   历朝历代,被尊为“仲父”“尚父”的往往都是权臣,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君王更能左右王朝命运,如周朝的姜子牙、春秋的管仲、秦国的吕不韦等,都曾荣膺此号。萧君默现在竟然主动提出,无疑正中王弘义下怀,令他大喜过望。   王弘义发出一阵朗声大笑,拱拱手道:“既然贤侄如此重情重义,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韦老六见他们说得这么热闹,不免有被冷落之感,便道:“先生,咱们还是说说计划吧。刚才说要兵分两路,另一路如何潜入宫城?怎么个打法?”   “对,言归正传。”王弘义道,“让萧郎接着说吧。”   “韦先生请看这里。”萧君默指着地图上一条自西向东的长长的虚线,道,“可知这条线是何意?”   韦老六看了看,摇摇头。   “这是一条地下排水道,一端在西面北马坊河的河谷,然后自西向东,先后穿越外郭城和宫城的两道城墙,另一端便在天台山的山脚,即丹霄殿和御容殿的下方。根据‘乌鸦’的情报,往年的随行宰相和亲王,通常住在这两座殿中。想必,李恪、李治和长孙无忌也不会例外。咱们的这一路兄弟,有七八十人,便是要从下水道潜入宫城,然后攻上天台山,袭取丹霄、御容二殿。”   “可是……”韦老六眉头紧锁,“下水道通常都有铁栅把守吧?”   “没错,从北马坊河到天台山下,少说也有一里多路,除了两端的出口各有一道铁栅外,中间至少还会有三道。不过,前面的四道,咱们都可以用蛮力强行破开,因为没有人会听见动静,只有最后一道,天台山出口处,附近定有士兵站岗,不能使用蛮力。”   “那咋办?”   萧君默没有回答,而是看向王弘义。   “到了约定时间,那儿自会有人接应。”王弘义淡淡道。   韦老六一喜,脱口而出道:“看来除了‘乌鸦’,九成宫里还有咱们的人?”   王弘义冷冷扫了他一眼。韦老六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赶紧噤声。   “老大,那今晚的行动如何分工?”华灵儿问萧君默。   “我和先生带三十位兄弟,从玄武门潜入,目标是大宝殿。你们三位率余下的兄弟,从下水道进入,突袭丹霄、御容二殿。”   “不,我要跟你一块。”华灵儿噘着嘴道。   见她忽然露出一副撒娇般的女儿态,似乎与萧君默有些暧昧,王弘义不禁感到意外。   萧君默微觉尴尬,赶紧咳了一声:“林姑娘,咱们这是在打仗……”   “对啊,我说的就是打仗。”华灵儿察觉到王弘义在看着她,便正色道,“杀宰相跟亲王有什么意思?要杀就得杀皇帝,那才过瘾!”   这话倒是很合王弘义的胃口。他哈哈笑了几声,对萧君默道:“贤侄,既然林姑娘有如此巾帼不让须眉之勇,那咱们就成全她吧。”   萧君默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手下匆匆走了进来,附在王弘义耳边说了什么。王弘义脸色一变,摆了摆手,那手下退了出去。   萧君默与郗岩、华灵儿对视了一眼,然后看着王弘义:“怎么了,先生?”   王弘义沉默半晌,轻声一叹:“‘乌鸦’刚送来消息,李世民今夜可能不会入住大宝殿。”   众人顿时相顾愕然。   “这个老狐狸!那他会住哪儿?”韦老六怒道。   王弘义摇了摇头。   “那依先生之见,咱们该怎么办?”萧君默问。   王弘义又沉吟良久,然后瞟了一眼洞口外的天色:“现在离天黑还有几个时辰,咱们可以先讨论一个应变计划,然后,等待进一步的消息。”   长安作为大唐帝京,拥有百万人口,但人口的分布却极不均匀。由于北部里坊靠近皇城和宫城,又有东、西两市,所以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大多居住在此,导致北部地区的人口异常稠密。相形之下,城南的人口便稀少得多,许多里坊甚为空旷,史称其“烟火不接,耕垦种植,阡陌相连”,虽处帝京之中,却形似野岭荒?村。   位于长安城西南角上的永阳坊,便是这么一处荒旷凄清的里坊。   王弘义自从夜袭芝兰楼后,便转移到了该坊西北隅的一座宅院中。   宅院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里,四周长满了野生的荞麦和杂草,附近别无人家,最近的邻居是半里多外的一座小寺庙。   三天前,楚离桑和绿袖被王弘义派人接到了这里,然后便被关在了宅子后部的一处小院落。每日三餐都有人送到房中,不时还会送些瓜果点心,房中还有沐浴用的大木桶,各方面都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她们的活动范围就只有两间相通的卧房,窗户都被长木条从外面钉死了,门上也落了大锁,且房前屋后共有十几名大汉日夜看守,令她们一步也无法离开。   楚离桑急于想知道徐婉娘和黛丽丝的下落,又无计可施,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这天夜里,将近二更时分,楚离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假装腹痛,满地打滚。绿袖也拍着门板,朝外面大呼小叫。   在楚离桑看来,现在三更半夜,看守们无从找医师上门,肯定得把她抬出去找医师,她便能趁机除掉看守,脱身探察整座宅子。   可她万万没想到,王弘义竟然早就在宅子里备了一名医师。   她一闹,看守们便把医师找了来。   医师是个六旬开外、面目慈祥的老者,一搭脉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便低声道:“姑娘,地上凉,别折腾自己了。”   楚离桑翻身坐起,用一把簪子抵在他的喉咙上:“那本姑娘只能折腾你了,走!”说着便揪着他的衣领站了起来。   医师慌忙举起双手,苦笑道:“姑娘,你劫持老夫也没用,外面那些人根本不会在乎我的死活。”   楚离桑一怔:“你不是他们的人?”   “老夫也是被他们抓来的。”医师一脸无奈。   楚离桑只好把簪子放了下来:“多久了?”   “好几个月了。”   楚离桑眼睛一亮:“这宅子里是不是还关着别的人?”   医师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是不是两个女人?”   医师又点点头。   楚离桑又惊又喜:“她们被关在什么地方?”   医师面露难色,头一低,拎起药箱就朝门口走去。站在一旁的绿袖挺身一拦:“你不说就别想走!”医师哭丧着脸:“二位姑娘,咱们都是被他们抓来的,都是苦命人,何苦相逼若此呢?”   “老伯,正因为咱们都是被抓来的,才更需要互相帮助,从这里逃出去!”楚离桑走到他面前,“只要你把关她们的地方告诉我,我答应你,一定把你也救出?去。”   “此言……当真?”   “绝无虚言!”   医师又犹豫了半晌,终于咬咬牙道:“好吧,我告诉你,她们都被关在了地牢?里。”   “地牢?!”   楚离桑没想到,王弘义口口声声说把她们照顾得很好,可事实竟然是这样!   “她们身体怎么样?都还好吗?”楚离桑满心担忧。   “都还好。”医师道,“只是被关的时间长了,有些虚弱,其他倒无大碍。”   楚离桑略略松了口气:“地牢在什么地方?”   “就在后院东北角的马厩下面。”   楚离桑谢过了医师,又问明了他被关的地方,承诺一定会把他也营救出去,然后便把他送走了。绿袖忧心忡忡道:“娘子,就算知道了她们被关的地方,咱们也出不去啊!”   “一定会有办法的。”楚离桑眉头紧锁。   夜色深沉,群山环抱中的九成宫闪烁着点点灯火。   约莫二更时分,一个黑影从大宝殿方向往玄武门匆匆走来,一路躲避了好几拨玄甲卫的巡逻队,最后来到距玄武门不远的一棵树下。他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藏进了树洞,紧接着便探头朝玄武门张望。   玄武门城楼灯火通明,岗哨林立。   左武候中郎将韦挺正在城楼下巡视,对站岗的士兵说着什么。   树下的黑影捡起一颗石子扔了出去,旋即转身,迅速没入了黑暗中。城楼那边的士兵听见动静,喊了一声“什么人”,正要过来,韦挺拦住:“站你们的岗,我过去看看。”   随后,韦挺慢慢走到树下,四顾无人,弯腰从树洞里掏出了那个东西。   这是一张小纸条。借着远处城楼的光亮,韦挺展开看了一眼,随即把纸条塞进嘴里,一口咽了下去,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走回了城楼。   大约半个时辰后,碧城山的山洞里,仍然在讨论应变计划的王弘义、萧君默等人终于接到了“乌鸦”的最新情报。传讯的手下称:李世民最后还是决定下榻大宝?殿。   众人不禁哑然失笑。   韦老六大怒:“闹了半天又回大宝殿了,这个李世民是耍咱们呢?!”   “李世民生性谨慎,不到临睡前一刻,他当然不会透露具体的下榻处。”萧君默苦笑了一下,“他这么干倒是耍不着咱们,只是苦了那些安排起居的官员。”   “老大,马上就三更了,咱们动手吧!”华灵儿摩拳擦掌。   萧君默看向王弘义。   王弘义环视众人一眼,沉声道:“照原计划,行动!”   随后,众人离开山洞,兵分两路:王弘义、萧君默、华灵儿带领三十余名精干手下,往外郭城北门方向疾行;韦老六和郗岩则率余下的六七十个手下往北马坊河而去。   九成宫中敲响三更梆子的时候,王弘义这一路准时来到了外郭城的北门外。发出暗号后,早已等候在此的韦挺及其手下立刻出现,同时带来了三十余副武候卫甲?胄。   萧君默至此才知道,原来韦挺便是“乌鸦”。难怪那天在骊山,王弘义和韦老六能从数万名禁军的天罗地网中逃出去。   众人换上甲冑,随即跟着韦挺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北门。   一炷香后,他们便从玄武门城楼进入了宫城。   一路走来非常顺利,因为两个城门之间都是武候卫的防区,而在此时的九成宫,除了李恪之外,韦挺便是武候卫的最高长官了。   不过,从进入玄武门的这一刻起,便是玄甲卫的防区,他们必须随时做好战斗准备。   往大宝殿方向走了十丈远,他们碰上了第一支玄甲卫的巡逻队。   “来者何人?”对方沉声一喝。   “武候卫中郎将韦挺。”韦挺自报家门。   “口令?”   “云氏龙官。”韦挺镇定自若,“回令!”   “龟图凤纪。”对方回应。   萧君默知道,这两句口令均出自《九成宫醴泉铭》,该铭文由魏徵奉旨撰文,欧阳询奉旨书写,就勒碑于天台山顶的丹霄殿旁。   两队人马渐渐走近,相距一丈开外站定。   “韦将军,此刻已过三更,您带着这么多人是要去哪儿?”为首甲士一脸警?惕。   “奉吴王殿下之命,加强宫里的巡逻守备。”韦挺十分沉着。   李恪现在是两卫的共同长官,他临时调派武候卫进入玄甲卫防区,似乎并无不妥。对方甲士想了想,便拱拱手,带着队伍离开了。   韦挺暗暗松了口气。   萧君默从后面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韦将军沉着冷静,在下佩服!”   随后,众人继续朝大宝殿前进,路上又遭遇了两拨巡逻队,不过韦挺都用相同办法蒙混了过去。直到距离大宝殿六七丈的地方,他们才真正碰上了硬茬。   此处防卫极为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领队是玄甲卫的一名中郎将。   “此人姓段名立,在玄甲卫多年,做事一向谨严刻板,不讲情面。”萧君默站在队伍中,低声对身边的王弘义道。   “通知弟兄们,准备动手。”王弘义目光灼灼,紧盯着眼前的这座宫殿。   果如萧君默所言,听了韦挺的说辞后,段立便冷冷一笑,道:“韦将军,你的防区在玄武门,吴王殿下若要派人给你传令,必会通过我的防区,怎么你接到了命令,我反而毫不知情呢?”   “在下接到的命令便是如此。”韦挺微微一笑,“段将军现在知情也不算?晚。”   段立的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空口无凭,请出示殿下手令。”   “很抱歉,我接到的就是口头命令。”   “那我也很抱歉。没有手令,你只能往回走。”段立说着,手一挥,两边的数十名甲士立刻聚拢过来。   “段将军如此阻挠,是想让韦某交不了差吗?”   “段某只是在履行职责。至于韦将军交不交得了差,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这么说,咱们是没的谈了?”韦挺眉毛一挑,也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段立唰的一声抽出佩刀,在面前的沙地上画下一条线,对左右道:“弟兄们听着,任何人胆敢越过此线,杀无赦!”   “遵命!”众甲士同声应诺,齐齐抽出了佩刀。   与此同时,韦挺这边的人也都已抽刀在手。就在此刻,站在段立右首的一名甲士突然出手,龙首刀划过一道弧光,迅疾无声地割开了段立的喉咙。   鲜血喷溅而出。段立双目圆睁,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直直栽倒在地。   这瞬间发生的逆转令所有人目瞪口呆,只有王弘义的嘴角浮起一丝狞笑。   萧君默也忍不住一脸惊愕。   这大唐朝廷里到底潜伏着多少冥藏舵的人?!   那些玄甲卫在愣了短短一瞬后迅速反应过来,最近的六七个人同时出刀,将那名细作砍成了肉泥。这时韦挺等人已经扑了过来,双方展开混战。王弘义和萧君默、华灵儿交换了一下眼色,一同带着精干手下杀开了一条血路,以惊人的速度直扑大宝殿……   韦老六和郗岩率部从北马坊河东岸进入了下水道,一路上连续撞开了四道铁栅,于半个时辰后来到了第五道栅栏前。   头顶上便是天台山了,所以他们只能在这儿等着,等那个“自己人”来接应。   差不多一刻钟前,九成宫监邓崇礼便来到了天台山的山脚下。   在此站岗的十几名玄甲卫都认得他,于是简单地问过口令后便任他自行活动了。邓崇礼信步来到下水道的入口处,忽然发现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站着一个人。   “谁在那儿?”   那个人从暗处走了过来,竟然是尹修文。   “尹奉御?”邓崇礼赶紧拱拱手,“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   “睡不着啊!出来走走。”尹修文笑了笑,“邓宫监不是也还没睡吗?”   “哦,下官也没有睡意,便四处看看。”邓崇礼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今日有些忙乱,我怕忙中出错,便各处再巡一巡。”   “今天把你们折腾得够呛吧?”尹修文面露关切之色,“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就早点休息,巡查的事交给底下的人就行了嘛。”   “我这人天生劳碌命。”邓崇礼苦笑,“不自个再巡一遍,我还真不放?心。”   “邓宫监尽职尽责,令人钦佩啊!”尹修文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好吧,你忙你的,我先去睡了。”   “尹奉御慢走。”邓崇礼躬了躬身,目送着尹修文走远,旋即脸色一冷,快步走回下水道的入口处,左右看了看,一低头便钻了进去。   下水道的两壁和阶梯都由整齐的石料砌成。邓崇礼举着一支松明火把,从布满青苔的石阶上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走了三十来级,便下到了一个平台上,平台下方便是水道。邓崇礼将火把举高了一些,看见前面有个黑影,正背对他站着,面朝不远处的铁栅栏。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邓崇礼朝前走了两步,口气有些不悦。   “您终于还是来了。”崔绍转过身来,面带笑容。   “有什么话不能在上面说,非得约到这鬼地方来?”   “哈哈,您这话说得好,鬼地方!”崔绍朝他走近了几步,“之所以约您到这儿来,是因为属下知道,今夜,这里会闹鬼!”   崔绍故意在最后两字上加重了语气,邓崇礼不禁打了个激灵。   “你小子到底玩什么花样?”邓崇礼恼了,“你不是说咱们宫里头有内鬼吗?快说,谁是内鬼?”   “内鬼?不不,您听错了,我说的是闹鬼。今夜,就会有一群鬼……”崔绍突然一指黑黢黢的栅栏处,“从那儿冒出来!”   邓崇礼吓了一跳:“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有人会从这儿潜入宫城?”   崔绍阴阴一笑,点了点头。   “不可能!”邓崇礼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腰间,那儿挂着一大串各门禁的钥匙,终日不离身,连睡觉都掖在被褥底下。   “怎么不可能?”崔绍冷冷一笑,“您仔细看看,那道栅栏的钥匙还在不在您身上?”   不远处的铁栅门上,横着一块粗大的铁锁。   邓崇礼闻言一惊,立刻把腰间的一大串钥匙掏了出来。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暗处突然蹿出一人,一手捂住他的嘴,同时一刀刺入了他的后背。   崔绍一个箭步跨上来,接过了他手中的火把,当然也抢过了他另一只手上的钥匙串。后面的那个人把刀抽回,将邓崇礼推倒在地。他的面目露了出来,竟然就是邓崇礼手下的一名主簿。   邓崇礼倒在血泊中,又惊又怒地瞪着二人:“你,你们就是……”   “对,我们就是内鬼!”崔绍狞笑着,晃了晃手上的钥匙串,“多谢你把钥匙亲自送过来。待会儿,我就会打开那道门,把更多的鬼放进来。今夜,我们要血洗九成宫!”   长安,永阳坊。   三更时分,那座宅子后部的小院落突然烧起了熊熊大火。   看守们大惊失色,慌忙破开门窗,冲进去救火。楚离桑趁其不备,忽然从后窗跳出,一下就没入了夜色之中。一部分看守赶紧追了过去。   剩下的看守忙着提水救火,并未发现另一个身影撞破屋顶跳了出去。这个人异常敏捷,从屋顶上纵身跃起,飞快掠过几道屋脊,迅速奔向了后院的东北角。   这个人穿着绿袖的衣服,可她才是楚离桑!   片刻后,她便来到了东北角的马厩。这里只有两个看守,其他人都已跑去救火了。冲天火光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楚离桑轻而易举便把二人打晕了。她从其中一人身上摸出地牢的钥匙,然后拨开马厩角落里的一堆杂草,果然发现地上有一扇上锁的木门。   她打开木门,从木梯下到了地牢。   地牢里光线昏暗,只有最里面的一面墙上挂着一盏灯,地上依稀坐着一个人,背对牢门,身上穿的正是徐婉娘的衣服。   “姨娘……”楚离桑一下就哽咽了,快步跑了过去。   可奇怪的是,徐婉娘竟然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声音。   楚离桑顾不上纳闷,飞快跑到徐婉娘身后,又叫了一声“姨娘”。   徐婉娘仍旧纹丝不动。   楚离桑满腹狐疑。就在此时,七八个黑衣人忽然从周遭的暗处蹿出,把她团团围住。然后,那个“徐婉娘”慢慢回过头来,微笑地看着她。   此人竟然是医师!   王弘义、萧君默、华灵儿带着二十几名精锐一路杀进了大宝殿。   这一路厮杀,真是让萧君默感到惊心动魄!   原因倒不在于守卫大殿的玄甲卫进行了顽强的抵抗,而是每当萧君默他们进攻受阻的时候,便有冥藏舵的卧底瞬间露出真面目,砍杀正与其并肩作战的甲士,让萧君默他们得以撕开一个缺口,继续往内殿突入。   而这些冥藏舵的卧底,不仅有玄甲卫,还有殿中省的官吏和内侍省的宦官,甚至还有好几个宫女!   这些人暴露后,为了掩护他们进攻,往往主动殿后,遂很快便被玄甲卫砍?杀。   毫无疑问,他们是一群随时可以为冥藏牺牲的死士!   萧君默既惊且叹——王弘义到底有什么魔力,可以让他们如此忠诚、如此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   而更让萧君默心惊的是:这九成宫里到底还藏着多少冥藏舵的死士?!   仅仅一炷香工夫后,他们便成功杀进了内殿。   宽大豪华的龙床就位于内殿的中央,四周垂落着半透明的金黄色帷幔,里面端坐着一个人。可当萧君默看清这个人的面目时,脸上不禁泛起了苦笑。   李恪。   坐在龙床上的人,竟然是全身甲冑的李恪。   很显然,他们在行动前一刻收到的,仍然是一份假情报——李世民根本就不在这里!   意识到这一点时,王弘义忍不住骂了声娘,然后挥刀便要冲上去。   “交给我吧。”萧君默拦住了他,“我跟吴王也算有点交情,就让我们自己了结吧。”   这时,方才被阻滞的那些玄甲卫已经追了进来,王弘义、华灵儿和手下们不得不掉头应战。萧君默提着滴血的龙首刀,径直走到龙床前,隔着帷幔与李恪四目相?对。   “你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李恪冷冷道。   “我有的选吗?”萧君默淡然一笑。   “我在骊山救了你,为此丢掉了太子之位,你就这么报答我?”   “我救过你两次,你也还了我两次,咱俩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这么说,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看来是这样,咱俩都没的选。”   另一头,王弘义一边砍杀一边大喊:“君默,别跟他啰唆,快动手!”   萧君默用双手握住刀柄,慢慢举起了龙首刀,仿佛那刀有千钧之重:“来吧,吴王殿下,让我们所有的恩怨,都在今夜了结吧!”   李恪眼中杀机顿炽,然后爆出一声厉叱,从龙床上一跃而起,手中横刀刺破帷幔,刀尖直逼萧君默的眼睛。   龙首刀寒光一闪。   铿的一声,双刃相交,余音悠长……   崔绍顺利打开铁栅栏,及时接应了韦老六、郗岩等人。   此时,王弘义那一路也刚刚从玄武门进入宫城,战斗还没打响。   出了下水道,崔绍和主簿在前面用口令开路,而韦老六、郗岩等人则紧随其后实施暗杀,将玄甲卫的岗哨和小股巡逻队一一清除。很快,他们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登上山顶,摸到了丹霄殿前的一片树林里。   “目标在里面吗?”韦老六问崔绍。   “只有长孙无忌和李治。”崔绍啐了一口唾沫,“李恪那小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韦老六一听,顿时有些犹豫。   “动手吧!”郗岩道,“杀一个算一个,免得贻误战机,夜长梦多!”   “这位兄弟说得对!”崔绍附和道。   韦老六又想了想,然后大手一挥:“上!”   地牢里,楚离桑怒视着假扮成徐婉娘的老者:“原来你不是医师!”   “不,老朽的确是医师。”老者站起身来,笑了笑,“只不过,老朽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就是先生座下的冥藏右使,老朽姓颜,颜色的颜。”   楚离桑冷笑:“颜右使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玩这么下作的把戏?”   颜右使不以为忤,反而哈哈一笑:“请小姐原谅,这都是先生的吩咐,老朽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冥藏为何要让你这么做?”   “自从把你接过来,先生就料到你不会安分,肯定会千方百计寻找徐婉娘的下落。”颜右使道,“所以,先生决定做个试验。”   “试验?”楚离桑蹙眉,“什么意思?”   “如果你真的不顾一切要寻找徐婉娘的下落,那么先生便让我把实情都告诉你,免得你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颜右使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的,先生一向很在乎你。”   楚离桑一听他要说出实情,顿时目光一亮:“那你快说,我姨娘和黛丽丝她们在哪儿?”   颜右使眼中掠过一丝微妙的神色,咂巴了一下嘴,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楚离桑捕捉到了他异样的表情,然后又仔细看着他身上的衣服,可以确定正是徐婉娘的衣裳,而且胸前居然有几簇暗红的血迹。   她蓦然一惊,心里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你实话告诉我,我姨娘她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颜右使道:“先生吩咐过,告诉你实情之前,你必须先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   “你必须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不可再生事,也不能再逃跑。”   “行,我答应你。”   楚离桑想,我跑不跑,也得看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萧君默和李恪绕着龙床打了数十回合,仍然不分胜负。   王弘义一边抵挡着蜂拥而来的玄甲卫,一边偷眼观察他们的战况,心中大为焦急——突袭行动贵在速战速决,时间拖得越久,对己方就越不利!   有好几次,王弘义都想抽身去帮萧君默,无奈总是被对手死死缠住。   正当他心烦意乱之时,龙床后面忽然传来萧君默的一声暴喝,紧接着便是一声兵刃刺入铠甲的钝响。王弘义赶紧回头,透过龙床的帷幔,但见萧君默与李恪紧紧贴在了一起,而萧君默手中的龙首刀有一半从李恪的背后露了出来。   得手了!   王弘义大喜,奋力砍倒了面前的一名玄甲卫,然后对萧君默、华灵儿和剩余的手下大喊:“咱们走!”   龙床后面,萧君默猛然抽出龙首刀,一股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帷幔。   李恪圆睁双目,手捂着腹部,缓缓向后倒下。   萧君默面无表情地蹲下来,帮他合上了双目。   “快走君默,别磨蹭了!”王弘义又喊了一声,带着华灵儿等人向边门退却。萧君默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恪最后一眼,快步朝边门跑去。   血从李恪腹部的伤口中汩汩而出……   从边门杀出大宝殿后,他们发现外面已经乱成了一团。   战斗打响后,驻守在玄武门的武候卫便倾巢而出。一到大宝殿外,看见他们的长官和一拨兄弟正与玄甲卫厮杀,又听韦挺大喊“玄甲卫造反了”,当然二话不说加入了战团。武候卫的身手虽然不及玄甲卫,但凭着人多势众,竟然将玄甲卫牢牢压制住了。   趁双方杀得难解难分之际,王弘义、萧君默、华灵儿带着余下的十几人立刻杀往附近的咸亨殿,却仍不见李世民踪影。紧接着,众人又先后突入了四五座殿阁,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在锦绣阁附近的一片树林里,他们撞见了一名殿中省的直长。王弘义正要挥刀,那人慌忙大叫“先生”,并迅速对出了冥藏舵的接头暗号。王弘义大喜,忙问李世民现在何处。那人答道:李世民就躲在大宝殿东南方向约一里外的排云殿。   众人喜出望外,立刻由此人领路,快速赶到了排云殿。   排云殿是九成宫中一座中小规模的殿宇,远离主殿落群,周遭林木繁茂,显得幽深静谧。殿前站着数十名玄甲卫,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个个持刀在手。王弘义迅速观察了一下,便命那个直长和其他手下从正面强攻,吸引守卫的注意力,然后与萧君默、华灵儿一起绕到了大殿后方。   殿后的防卫相对松懈,三人悄无声息地除掉了七八个岗哨,顺利摸进了内殿。   内殿灯火昏暗,显然是李世民为了掩盖行藏有意为之。   此刻,李世民正腰悬佩剑、身着便装,在殿中来回踱步,赵德全、尹修文和一名小宦官侍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外面的情形到底如何,怎么也没人来回个话?!”李世民一脸怒容,沉声质?问。   “回……回大家,”赵德全颤声道,“已经派了好些人去打听了,应该马上会有消息。另外,大宝殿那边有吴王在呢,定能将那帮贼人诛杀,请大家勿忧。”   “是啊陛下,您还是保重龙体要紧。”尹修文也赶紧道,“吴王向来勇武过人,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你们错了,吴王他已经下地狱了。”   一个倨傲而又得意的声音蓦然响起,李世民等人同时一惊,全都愣住了。   王弘义从暗处走了过来,左边是萧君默,右边是华灵儿。   李世民万般惊愕,唰的一声抽出佩剑。赵德全、尹修文和小宦官慌忙挡在他身?前。   三人走到五步开外站定。王弘义想了想,又往前迈了一步,然后注视着李世民,笑道:“李世民,你不是一直想抓我吗?现在我自己送上门来了,你一定备感惊喜吧?”   李世民迎着王弘义的目光,与他无声地对峙了片刻,随即发出了一阵朗声大?笑。   王弘义微微蹙眉:“李世民,你都死到临头了,还这么高兴?”   “是啊,朕高兴,朕非常高兴!”李世民泰然自若,“朕做梦都想抓住你,可惜一直未能如愿,而今略施小计,你便主动把人头送来了,朕又岂能不高兴?”   王弘义的眉头拧得更深了,脑中在一瞬间闪过无数画面。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刚想举起手中的刀,萧君默和华灵儿已经一左一右把刀架上了他的颈项。   “王弘义,结束了。”萧君默夺过王弘义的刀扔在一旁,淡淡道,“血已经流得够多了,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王弘义死死地盯着萧君默,眼中燃烧着一团惊愕和愤怒的火焰……   丹霄殿是一座“回”字形的三层殿阁,四面皆可观景,中间围着一片开阔的中庭,庭中有一口池塘,塘边是一座精致的八角亭。   当韦老六、郗岩、崔绍带着六七十人杀进来的时候,一路都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如此异乎寻常的顺利,不由令韦老六有些心底发毛。直到杀入中庭,望见李治和长孙无忌竟然悠闲自在地坐在亭子里品茗,他才蓦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   他声嘶力竭地对手下大喊:“撤!”   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这声“撤”字刚刚从他的口中飞出,便有数百名玄甲卫从四周的房间里冲了出来,把他们团团包围,明显就是瓮中捉鳖之势。   而更让韦老六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站在他身边的郗岩竟突然发难,挥起横刀一刀刺穿了他的脖颈。   鲜血喷涌而出。   韦老六怒目圆睁,左手捂着血如泉涌的脖子,右手举刀想要反击,可举到一半便无力地垂了下去,然后整个人直挺挺地仆倒在地,顷刻间便断气了。   这一路人马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郗岩的手下,所以郗岩刚一动手,便有数名手下同时出手,解决了崔绍。紧接着,他们便与周围的玄甲卫联手,开始对那几十个韦老六的手下展开了屠杀。   由于双方兵力太过悬殊,加之韦老六已死,这些手下群龙无首、军心涣散,所以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只过了一盏茶工夫,这些人便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当然,郗岩这边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战斗结束时,他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而他本人的肩膀也挨了一刀,鲜血浸湿了他的半边衣襟。   亭子里,李治站了起来,面带微笑,轻轻拍了几下掌,以示对郗岩等人的勖?勉。   郗岩出于礼节,便双拳一抱,躬了躬身。   可没有人料到,就在他躬身的瞬间,二楼的回廊上突然冒出上百名玄甲卫的弓箭手,个个箭在弦上,并且全都拉了满弓。与此同时,周遭的玄甲卫迅速后撤,把偌大一个中庭全都留给了他们。   郗岩瞬间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暴喝,挥刀冲向了八角亭。   亭子中,李治狞笑了一下,右手向下一挥。   如蝗箭矢立刻从四面八方飞来,霎时便把郗岩和他的手下全都射成了刺猬。   郗岩从头到脚,密密麻麻地中了不下二十箭。   他倒地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了一声:“李治,我操你八辈祖宗!”   最后这血腥的一幕,并不在原计划之内。长孙无忌不无惊愕地站了起来,望着郗岩等人一个个颓然倒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雉奴!你搞什么名堂?他们是萧君默的人,并不是王弘义的徒众,而且刚刚还立了功,你怎么可以……”   “舅父说得对。”李治淡淡道,“正因为他们是萧君默的人,才要趁此机会顺手解决掉,以免后患。我这么做,有什么错吗?”   长孙无忌一想,萧君默并非自己和李治的盟友,趁此机会清除他的势力,的确不能算错,甚至可以说是颇有远见的做法。只是这么干毕竟有些见不得光,所以心里一时难以接受。   “你下此狠手,该如何跟萧君默解释?”   “这个简单。”李治仍旧笑道,“我会很沉痛地告诉他,他这些兄弟在行动中不幸牺牲了,为我大唐社稷光荣捐躯了!然后我会向父皇请旨,重重抚恤他们。”   长孙无忌瞥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今夜的李治,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也许他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人!   长孙无忌这么想着,内心不由生出了一丝隐忧。   地牢中,颜右使向楚离桑讲述了他数月前跟随王弘义夜袭芝兰楼的经过。   那天夜里,王弘义、韦老六带着十几个精干手下潜入芝兰楼,遭到了那个护院老汉的偷袭,一下就折了两个兄弟,伤了一个。他们杀了老汉后,在楼梯口撞上一个婆娘,又折了一个兄弟,然后砍杀了她,冲上了二楼。   这时候,楼上的三个女人都惊醒了。那个小丫鬟先跑了出来,被韦老六一刀砍倒,不料黛丽丝竟从背后冒了出来,拿着一把剪刀插在了韦老六背上。所幸这女子不会武功,插得不深。韦老六大怒,回身一刀就刺入了她的腹部。   王弘义本不欲杀黛丽丝,见状赶紧喝止。韦老六抽回了刀。黛丽丝跌跌撞撞跑向徐婉娘的卧房,徐婉娘刚好迎出来,便一把抱住了她。这也就是徐婉娘身上有血迹的原因。   黛丽丝躺在徐婉娘怀中,叫了一声“娘”便咽气了。徐婉娘悲痛欲绝。王弘义命人把徐婉娘带走,徐婉娘奋力挣脱,说她自己会走,并质问他们是什么人,为何无故杀人害命。王弘义面有愧色,道:“嫂夫人,在下是隐太子当年的挚友,今日不请自来,多有得罪。但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想把你转移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徐婉娘显然不知“隐太子”是何人,一脸懵懂。王弘义反应过来,便改口说是“毗沙门”。徐婉娘浑身一震,眼中竟流下泪来。   王弘义见状,也是满怀伤感。   就在这时,谁也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徐婉娘趁他们不备,突然冲上走廊,翻过栏杆,从二楼摔了下去。   王弘义等人大惊失色,慌忙跑到楼下。   徐婉娘伤得很重,一看就知道不行了。王弘义眼眶泛红,抱起徐婉娘,问她可有遗言。徐婉娘看着他,眼神忽然变得异常清澈,说了这么一句话:“告诉君默,我去跟他父亲团聚了,让他不要难过。我和他父亲会在天上看着他,我们会永远陪伴着他……”   说完,徐婉娘便断气了。   王弘义默默流下了眼泪。良久之后,他才命韦老六把徐婉娘和黛丽丝的尸体都带走。韦老六有些不解,问带走尸体有何用。王弘义突然扇了他一耳光,怒道:“咱们不能让萧君默知道他娘已经死了,只能让他以为咱们绑架了她,你懂不?懂?!”   韦老六这才恍然大悟,又给了自己几个嘴巴,然后便命手下们抬起徐婉娘和黛丽丝的尸体,跟着王弘义离开了……   听颜右使说完,楚离桑早已泪流满面。   听到黛丽丝临终前喊了徐婉娘一声“娘”,楚离桑的眼泪便已夺眶而出,后来又听到徐婉娘的遗言,泪水就更是不可遏止地爬了她一脸。她没想到,徐婉娘临终时的神志会变得那么清醒,竟然会给萧君默留下遗言。由此可见,当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萧君默的时候,当弥漫在她眼中的那层薄雾忽然散尽的那一刻,她其实就已经认出萧君默是她的儿子了,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地叫出隐太子的小名“毗沙门”。   “你们把我姨娘和黛丽丝埋在了何处?”楚离桑强忍着心中的悲伤,问道。   颜右使叹了口气:“在西边的高阳原,隐太子墓的边上。”   “既然人都埋了,你们还留着姨娘的衣裳做什么?”   颜右使苦笑了一下:“先生说,留着衣裳,是为了日后给萧君默留个念想。”   楚离桑一听,心里又是一阵酸楚。这几个月来,萧君默一直认定他母亲只是被王弘义绑架了,可事实上却早已阴阳永隔。她真不敢想象萧君默得知这个真相后会怎么样……   这时,地牢门口一阵嘈杂,接着便看见绿袖被几个黑衣人押了进来。她身上绑了绳索,嘴里还塞着块布,只能拼命挣扎、呜呜连声。   “快把她放开!”楚离桑怒视颜右使。   “我会放开她,不过……”颜右使道,“为了不再出现意外,老朽必须把你们俩分开。希望小姐不要再轻举妄动,否则,老朽只能拿她开刀了。”说着便示意那些人把绿袖带了出去。   “现在,只能委屈小姐在这儿待两天。”颜右使接着道,“先生和萧君默他们办完事,顶多过两天就回来了,到时候咱们都是一家人,就无须再委屈小姐了。”   楚离桑闻言,不由担心起了九成宫的情况。   数日前,当萧君默把九成宫的这个计划告诉她的时候,唯一的顾忌便是被王弘义绑架的徐婉娘。楚离桑遂自告奋勇,说设计让王弘义“接”她过来,她便可探察徐婉娘的下落。萧君默担心她的安危,起初坚决不答应。可楚离桑说自己是王弘义的女儿,他只会防着她,肯定不会伤害她。萧君默思忖良久,最后才同意这个办?法。   此刻,颜右使已带人离去,地牢里一片寂静。   楚离桑黯然坐在地上。   她在心里一遍遍祈求上苍,保佑萧君默行动顺利,安然归来……   九成宫,排云殿。   王弘义瞪着血红的眼睛怒视萧君默:“小子,你今天跟李世民一块算计我,就不想想自己的明天吗?以你的身份,李世民又岂能放过你?!”   萧君默笑而不语。   “哦?冥藏先生想说什么?”李世民收刀入鞘,拨开挡在身前的赵德全等人,饶有兴味道,“萧君默是什么身份,可否说来听听?”   王弘义冷笑:“说出来怕吓着你。”   李世民哈哈一笑:“朕这辈子,还真没怕过什么东西。你说吧,朕洗耳恭?听!”   “你知道萧君默是谁的儿子吗?”   “不就是萧鹤年吗?”   “萧鹤年只是他的养父。”   “哦?这么说,他还有生父?”   “当然!”   “那他生父是谁?”   王弘义狞笑了一下,一字一顿道:“就是当年被你杀害的隐太子!”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李世民听完,表情却丝毫没变,只有眉毛动了动:“就这事吗?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王弘义顿时目瞪口呆。   他当然不知道,早在十天前的深夜,萧君默便已潜入太极宫,与李世民进行了一次开诚布公的彻夜长谈……   那天夜里,萧君默化装成宦官,迫使赵德全把他带进了甘露殿。当时,李世民仍在伏案研究《兰亭序》,忽然感觉身边好像站着一个人,抬头一看,顿时色变,回身操起一把剑,唰地一下就把剑尖抵在了萧君默的额头,沉声道:“萧君默,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闯到朕的寝宫里来!你到底有几个脑袋?!”   “臣只有一个脑袋,陛下要的话,随时可以拿去。”萧君默坦然自若,“不过,臣今夜为何主动把脑袋送过来,陛下不想问一问吗?”   李世民想了想,冷冷一笑:“行,那你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臣今天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禀报陛下。”   “何事?”   “臣的出身。”   “出身?”   “是的。臣只是萧鹤年的养子,臣的生父,另有其人。”   “生父?”李世民眉头一皱,“你的生父是谁,又与朕何干?”   “若是普通人,当然与陛下无关。只可惜,臣的生父不仅与陛下有关,而且干系甚深。”   李世民的眉头拧得更深了,依稀察觉到了什么:“说下去。”   萧君默凝视着他,缓缓道:“臣的生父,便是陛下的同胞兄长——隐太子李建?成。”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一声惊雷,令李世民浑身一震,连持剑的手都剧烈抖动了起来。   “不可能!”李世民遽然变色,“隐太子哪儿来你这号儿子?!你竟敢当面欺君,就不怕朕灭你三族吗?!”   萧君默苦笑:“倘若陛下真的要灭臣三族,恐怕我李唐皇族就噍类无遗了。”   “放肆!”李世民龙颜大怒,“再敢胡言,朕马上砍了你!”   “陛下息怒。”萧君默很平静,“臣完全理解您此刻的心情,当初得知这个真相,臣也万万不敢相信。可遗憾的是,这就是事实。”   “你有何证据?凭什么敢这么说?”   萧君默知道他肯定会这么问,便从怀中掏出了一沓信纸,递了过去。李世民想接,却又怕萧君默对他不利,有些犹豫。   萧君默一笑:“陛下,假如臣想害您,方才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李世民一想也对。方才自己埋头书案,毫无防备,他要动手早就动了。犹豫片刻后,终于接过信纸,回到御案前坐下,把剑也放在案上,然后又瞟了萧君默一?眼。   萧君默一直静静地站在原地。   李世民这才把目光挪到信纸上。突然,一个个熟悉的行书字体映入了他的眼?帘。   魏徵!   这分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魏徵的字。所以,还没看内容,李世民心里就已经信了一半了。因为魏徵当年便是隐太子的心腹,由他所道出的萧君默的身世真相,又怎么会是假的呢?   随着李世民一页页地读下去,当年那段隐秘、曲折而又充满悲情的往事便一幕幕浮现在了他的眼前。看到最后,李世民心中已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连眼圈也微微泛红了。   萧君默看着他,一直等到他心情稍稍平复,才道:“陛下现在信了吧?”   李世民黯然不语。   “陛下,臣自知说出这个真相后,恐怕难逃一死,不过在死之前,臣还想帮朝廷做件事,望陛下恩准。”   “何事?”不知道为什么,看完这封信后,李世民心里竟然生出了隐隐的愧?疚。   “臣希望帮朝廷抓住王弘义,并彻底铲除其安插在朝中的所有细作!”   李世民倏然抬起目光,冷冷一笑:“好大的口气!王弘义这帮逆党若有那么好对付,朕又何须等到今日?”   “是的。正因为他们不好对付,臣今夜才会冒死入宫,向陛下献计。”   “你有何计?”李世民半信半疑。   “王弘义一直想跟臣联手,刺杀陛下,臣正是想利用这一点,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再将其一网打尽。”   “你们不是已经在骊山联手过了吗?”李世民揶揄道,“如果你真是隐太子的遗孤,那你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他呢?朕可是你的杀父仇人啊!”   “启禀陛下,臣固然是隐太子的遗孤,但臣更是大唐的臣子。臣当年入职玄甲卫时便已宣誓,必誓死捍卫社稷、捍卫陛下!除非臣死了,否则臣永远不会背弃誓言!”萧君默正色道,“至于骊山发生的事,臣事先便已看出那人是陛下的替身,所以才会动手,此事臣当时便已向吴王殿下说明,陛下可以查证。”   “即便如此,杀朕的替身难道就无罪了吗?”   “是,臣是有罪,但臣也是逼不得已。”   “你有何不得已?”   “臣的母亲被王弘义绑架了,如果臣不假意与他联手,家母便会有性命之?忧。”   “什么,”李世民一怔,“你母亲被他绑架了?”   “是的陛下。正如魏太师在信中所言,王弘义一直在暗中查找家母的下落,最后便绑架了家母。”   李世民闻言,心中的愧疚之感更深了:“这么说,王弘义一直是以此在胁迫?你?”   “是的,所以臣才打算将计就计。”   “可你母亲尚在王弘义手中,如此一来,她岂不是更危险了?”   “多谢陛下垂念。但自古忠孝难以两全,臣也只能先对朝廷尽忠,而后才对家母尽孝。”   李世民一听,微微动容,遂缓了缓口气:“嗯,忠心可嘉!那就说说你的计策吧,如何将王弘义和他的逆党彻底铲除?”   萧君默随即将整个九成宫避暑的计划和盘托出。   李世民听完,眉头紧锁,片刻后才道:“你这个计划,是要让朕以身犯险?啊!”   “请陛下恕罪。臣并非没有顾虑到此,但王弘义的势力已打入朝廷多年,谁也不知道如今的外朝和内廷中,到底隐藏着多少冥藏舵的细作;倘若不用这个办法,即使捕杀了王弘义,也很难将潜伏在朝廷的整个冥藏舵势力连根拔起!”   李世民思忖良久,不得不承认萧君默说得有道理,便原则上同意了。之后,他们又讨论了计划的各种细节。李世民不断提问,萧君默对答如流,直到雄鸡报晓、东方既白,才把整个计划确定了下来。   经过这一夜的相处和讨论,李世民忽然觉得跟这个年轻人在一起,有一种很融洽、很舒服的感觉。   其实并不奇怪,自己跟他本来便是叔侄,李世民想。   “君默……”当萧君默要告辞下殿的时候,李世民叫住了他,然后走到他面前,道,“朕答应你,此事若成,朕会给你……应得的一切。”   萧君默明白皇帝的意思,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此时无须多言,便抱拳躬身道:“谢陛下隆恩!”   此刻,在排云殿中,王弘义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   他万般无奈地发现,跟李世民斗了这么多年,自己最终还是输了,而且这次是一败涂地,再也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   然而,这并不等于李世民可以笑到最后。   因为,王弘义的牌并没有全部打光。虽然失败的结局已不可逆转,他至少还有最后一招,那就是玉石俱焚,与李世民同归于尽!   王弘义面无表情,暗暗朝某人使了个眼色。   李世民身后的那个小宦官突然发难,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飞快刺向李世民的后心。   此时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连萧君默也放松了警惕。直到小宦官发动,他才蓦然惊觉,遂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了李世民,同时飞起一脚,将小宦官踢飞了出去。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尹修文突然右手一扬,一枚袖箭从袖口激射而?出。   本来这支箭也是射向李世民的,可由于萧君默推开了他,又站到了他的位置,所以袖箭便径直朝着萧君默的胸口射来。   萧君默刚刚抬脚踹飞那个小宦官,重心不稳,根本来不及躲闪。眼看袖箭倏忽即至,华灵儿飞身一挡,袖箭没入了她的胸膛。   尹修文大怒,正欲抬手再射,后脑突然重重挨了一拳,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当即晕厥。打出这一拳的人是赵德全。   趁此混乱之机,王弘义朝李世民扑了过来。李世民拔剑在手,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可就在这时,一群玄甲卫杀了进来,团团围住了王弘义,为首之人竟然是李?恪!   李恪手里提着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扔到了王弘义的脚下。   王弘义定睛一看,顿时目眦欲裂。   那是韦挺的头颅。   见李世民已然安全,萧君默赶紧抱起了地上的华灵儿。   就这么片刻工夫,她的整张脸便已经发紫了。很显然,她中的袖箭上抹了剧?毒。   “华姑娘……”萧君默双目赤红,万般焦急。   “都这会儿了,你……还不肯叫我一声灵儿吗?”华灵儿勉力露出了一个笑?容。   萧君默的眼泪夺眶而出:“灵儿……”   “行了,能死在你怀里,我华灵儿……此生无憾了。”华灵儿又笑了一下,然后一股暗红的鲜血便从她的嘴角流了出来。   萧君默双手颤抖着,抬头对愣在一旁的赵德全大吼:“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太医啊!”   赵德全回过神来,刚拔腿要走,华灵儿的头便往下一勾,一动不动了。   萧君默一震,旋即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潸然而下。   这时,王弘义已经被制服了。几名玄甲卫把他死死按跪在地上。李恪蹲在他面前,笑着道:“是不是很纳闷,我明明已经死在了你的面前,怎么又活过来了?”   王弘义拼命挣扎,发出一阵阵野兽般的低吼。   原来,李恪事先在铠甲里面的腰部位置绑了一包羊血,萧君默的刀其实只是从他的腋下刺入,虽然刺穿了铠甲,但只把那个血包捅破了而已,并未伤及皮肉。而当时他们故意站在了龙床后面,王弘义既忙于厮杀,又隔着影影绰绰的帷幔,根本看不清实际状况,所以便想当然地以为萧君默刺中了李恪。后来,萧君默把刀抽出之后,又有一串鲜血溅在了帷幔上,王弘义便愈发相信李恪被杀死了。   李世民走到萧君默身旁,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此时,原本为了配合行动故意躲起来的宦官宫女们陆续走了出来,开始清理战场。赵德全命人拿了一床锦被,轻轻盖在了华灵儿的尸身上。   萧君默木然起身,依依不舍地看着她的尸体被抬了出去。   同时,王弘义、尹修文、小宦官也都被玄甲卫押走了。李世民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忽然道:“君默,朕有一个疑问,百思不解,不知你能否帮朕解惑?”   “陛下请讲。”   “那个小黄门,顶多也就十六七岁,从小就入宫了,王弘义究竟是怎么笼络了他,又是怎么把他变成一个死士的呢?难道王弘义会什么魔法,能够蛊惑人心?吗?”   萧君默想了想,淡淡一笑:“对,王弘义确有魔法,也的确可以蛊惑人心。”   李世民听出他话中有话:“哦?怎么讲?”   “臣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对陛下多有不敬,还请陛下恕罪。”   李世民呵呵一笑:“你对朕不敬的事还干得少吗?说吧,朕赦你无罪便是。”   “谢陛下。臣猜测,您若是去查一下那个小黄门的家世,一定可以在他的家族长辈中,发现死于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的人。”萧君默缓缓道,“要么是叔伯,要么是祖父,甚至可能是从未谋面的父亲。同理,今夜九成宫中的绝大多数死士,想必也跟这个小黄门有着同样的家史。所以,王弘义的魔法,其实便是两个字——复仇。只要能唤醒这些人复仇的信念,他不就能轻而易举地蛊惑人心,乃至操纵人心了吗?”   李世民恍然。   但恍然之后,也唯有苦笑而已。   他万万没想到,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当年那场政变的血腥味却一直没有散去,至今仍然弥漫在大唐朝廷之上,也弥漫在许许多多人的心间。他本以为贞观盛世的阳光,一定可以驱散武德九年那一夜的黑暗,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原来,人心并不那么容易放下仇恨。   事实上,萧君默能够把这些死士的心态分析得这么透彻,何尝不是因为他内心也有这种“复仇”的情结呢?   所幸,这个年轻人最后还是选择了放下,选择了宽恕。   仅此一点,李世民便觉得从今往后一定要善待他、补偿他,给予他应得的一?切。   尾声 归隐   李世民大为不解,道:“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朕,朕一定满足你。”萧君默只说了一句话:“臣欲归隐林泉,唯望陛下恩准。”   贞观十七年三月,唐太宗李世民在九成宫成功实施了“引蛇出洞”计划,诱捕了天刑盟冥藏舵舵主王弘义,并一举歼灭了冥藏舵潜伏在朝中的主要党羽。数日后,朝廷昭告天下,命仍未落网的冥藏舵党羽主动向官府自首,朝廷可据其罪行轻重,或酌情减罪,或既往不咎。诏令一下,陆续有百余人投案自首。其中,原于朝中任职的九品以上官员二十七人,流外吏三十六人,余则士农工商、三教九流皆有。   至此,王弘义的残余势力被铲除殆尽,大唐朝廷终于消灭了一个心腹大患。   楚离桑在地牢中被关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早晨,她在昏睡中被一阵铁链的叮当声惊醒,接着地牢门便打开了,一束阳光蓦然照射进来,晃得她睁不开眼。   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下楼梯,来到了她的面前。   明媚的阳光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线条硬朗的脸庞,并且让他的脸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楚离桑毫不犹豫地扑进了他的怀中。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用心找,总能找到。”萧君默淡然一笑。“绿袖呢?”   “放心吧,我让人先送她回兰陵坊了。”   当天,萧君默便带着楚离桑来到了长安西郊的高阳原。隐太子李建成于贞观二年被埋葬在了这里。楚离桑一路上都很忐忑,既纳闷萧君默怎么没问起徐婉娘的事,又不知道他一旦问起,自己到底该怎么说。萧君默看出了她的心思,便主动对她说,王弘义已经把芝兰楼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了。说这句话的时候,萧君默的眼中并没有泪水,可楚离桑知道,这两天,他一定在没人的地方把自己的眼泪都哭干?了。   李建成的墓葬很不起眼,看上去就跟一个普通长安富人的坟茔没什么差别。在李建成的墓旁,有两座半新的坟——这里便是徐婉娘和黛丽丝长眠的地方;在它们旁边,有两座新坟,里面安葬着郗岩和华灵儿。   萧君默在他们的坟前点了香,摆上了祭品,然后静静地站着,这一站便是一个多时辰。楚离桑与他并肩而立。   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说话。楚离桑知道,萧君默是在心里跟自己的亲生父母说话。这一生,他们一家三口还从来没有在一起过,所以萧君默跟他们一定有说不完的话。   不知何时,远处有一支送葬的队伍迤逦而来,披麻戴孝的人群高举着丧幡,白色的纸钱在空中飞舞,惨切的哭声远远传来,执着地撕扯着萧君默和楚离桑的耳膜。接着,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把空旷的原野笼罩得一片迷蒙。   直到雨水打湿了双肩,萧君默才牵着楚离桑的手默默离开。   次日,李世民在两仪殿召见了萧君默,郑重宣布,要让他归宗,入皇室籍,并拜玄甲卫大将军,封郡王爵。可是,出乎李世民意料的是,对于所有这些荣宠和封赏,萧君默一概谢绝了。李世民大为不解,道:“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朕,朕一定满足你。”   萧君默只说了一句话:“臣欲归隐林泉,唯望陛下恩准。”   李世民沉默了许久,才道:“除此之外,就没别的愿望了吗?”   “有。臣恳请陛下让李世勣、桓蝶衣、罗彪三人官复原职。”此时,桓蝶衣和罗彪已被释放,但仍与李世勣一样赋闲在家。   李世民想了想:“朕准了。还有吗?”   “还有,恳请陛下也让房相公官复原职。”   “房玄龄?”李世民诧异,“你跟他也有私交?”   “回陛下,臣与房相公并无任何交集,更谈不上私交。臣斗胆进言,只是希望我大唐朝廷能够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其次,臣更希望我朝能进一步澄清吏治,加强科举取士的公平与公正,让天下的寒门子弟,皆能以其真才实学获取上升之阶,不至于被终身埋没。”   李世民总算听明白了。   在当今的满朝文武中,房玄龄是为数不多的进士出身的人之一,早在隋文帝时便以进士之身入仕,当时年仅十八岁,其家世背景也很普通,并非出自士族高门。所以,萧君默帮房玄龄说话,用意并不在房玄龄身上,而是借此进谏,暗示朝廷的吏治还不够清明,科举取士还不够公平公正,以致权贵子弟阻断了寒门士子的上升通道。   实际上,对这些不公现象,李世民向来也是深恶痛绝,所以自即位后,他便非常重视科举,且屡屡打压士族,目的便是给真有才学的寒门子弟打开一条上升通道。然而,历史的因袭很难在短时间内打破,源自南北朝的门第观念至今占据人心,因而也一直左右着大唐官场的风气和规则。如此种种,李世民又何尝不想改?变?   “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李世民淡淡道,“房玄龄的事,朕会考虑。”   “谢陛下。”   萧君默现在无官无爵,只是一介布衣,能把话说到这份上也就够了,再无须多?言。   三天后,王弘义被押赴西市开刀问斩。   午时,空中烈日高悬。刑场设在西市的一个十字街口。长安的士绅百姓早就听说了王弘义的大名,也在口耳相传中把他描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大魔头,于是一大早就把刑场围得水泄不通。可很多人看到他的真容后都大失所望,觉得惊动朝野、祸乱天下的大魔头绝不该长得如此普通。   萧君默征得李世民的特许后,带着楚离桑来到了刑场,来送王弘义最后一程。   无论王弘义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他终归是楚离桑的父亲,也是她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   王弘义披头散发,被绑在行刑台的一根大柱上,正午的阳光把他晒得满面通红。萧君默把刽子手支到了一旁,好让他们父女单独说几句话。可是,楚离桑在王弘义面前站了好一会儿,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唯独眼里一直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王弘义微笑地看着她,道:“桑儿,别难过,爹马上就要去跟你娘团聚了,你应该替爹高兴才对。”   “你别误会,我没难过,只是今天的日头太刺眼了。”楚离桑冷冷道。   “桑儿,你能来送爹最后一程,爹就心满意足了。”王弘义依旧笑道,“爹唯一感到遗憾的,是不能送你出嫁。好在萧郎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你好好跟他过日子,爹也就放心了。”   “是他设计抓了你,你不恨他吗?”   “恨,当然恨!”王弘义哈哈一笑,“可一想到他能帮我照顾女儿,还能让我女儿幸福,我就恨不起来了,甚至还有点感激他。”   楚离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便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赶紧别过身去。   “桑儿,爹就要走了,你还从来没叫过爹呢……”王弘义露出祈求的眼神,“这辈子,就叫这么一次,好吗?”   楚离桑捂着嘴,双肩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此时午时三刻临近,监刑官已经在催促萧君默离开了。   萧君默走到楚离桑身边,抚了抚她的肩,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忽然,楚离桑毅然转身,走到王弘义面前,低声道:“见到我娘后,好好跟她认个错,然后告诉娘,就说……就说女儿已经原谅你了。”   听她这么一说,王弘义的眼中立刻泛出惊喜的泪光,一边频频点头,一边抱着更大的期望等着她再说下去。   可是,楚离桑的勇气却好像一下就用光了,后面的话堵在了舌根,愣是说不出?来。   王弘义眼中的希望之火渐渐黯淡了下去。   “午时三刻已到,验明正身,开刀问斩!”监刑官的声音高高响起,刑场四周的围观百姓发出了一阵兴奋的骚动。   刽子手大步朝王弘义走了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楚离桑脱口而出:“爹,一路走好!”说完,她便一把拉起萧君默,头也不回地走下了行刑台。   王弘义仰天大笑,笑声在刑场的上空回荡。片刻后,他才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句:“来吧,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围观人群发出了一阵喝彩声。   萧君默和楚离桑就在这喝彩声中离开了十字街口,转眼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是日午后,萧君默和楚离桑先是到玄甲卫告别了罗彪等兄弟,然后便策马来到了李世勣的府邸。   他们决定今日便离开长安。   这是萧君默与李世勣和桓蝶衣最后的道别。然而,让萧君默没料到的是,桓蝶衣却始终躲着不肯见他。萧君默无奈,与李世勣互道珍重后,黯然离去。李世勣亲自把他送到了府门口,最后说了一句:“不管你小子躲到哪个天涯海角,都要给为师来信,听见了吗?”   萧君默点点头,翻身上马,与楚离桑并辔而行,很快便在长街上远去了。   桓蝶衣就在这时候追了出来,可街上已经没有了萧君默的身影。   她定定地望着长街尽头,泪水潸然而下。   “你瞧你这孩子!人来了你不见,人走了你又追。你说你……”李世勣忍不住摇头叹气。   桓蝶衣充耳不闻,只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回吧。”李世勣柔声道,“那小子已经答应我了,等安顿好便给我来信。到时候,咱们再一块去看他,好不好?”   桓蝶衣忽然趴上李世勣的肩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痛快了……”李世勣一脸苦笑,“舅舅待会儿也到你舅母的肩头去哭一会儿。”   桓蝶衣憋了一下,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   萧君默和楚离桑来到了亲仁坊的吴王府,可李恪已经不在这里了。下人告诉他们,吴王已经奉旨回安州,继续当他的都督去了。   萧君默闻言,不禁哑然失笑。   下人给了他一封信,说是吴王留下的。萧君默赶紧拆开,眼前立刻浮现出李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在信里说:“兄弟,本王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跟人道别了,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先走一步为妙。你见信之时,本王估计已经在安州打猎了。别怪我,反正你小子也干过不告而别的事,我这是跟你学的。什么时候想我了,就到安州来,咱们再练练。”   最后,萧君默和楚离桑回到兰陵坊的家里,跟何崇九等一干老家人道别,然后焚毁了天刑盟的盟印天刑之觞,最后接上绿袖,从南面的明德门离开了长安。   夕阳西下,一群额红羽白的朱鹮在天空中缓缓盘旋。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夏日的野花正灼灼绽放。   萧君默、楚离桑和绿袖各乘一骑,朝着远方的地平线绝尘而去。   他们的身后,是一轮浑圆而血红的落日……   很少有人知道,萧君默和楚离桑最后隐居在了什么地方。不过江湖中传言,说他们找到了一处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男耕女织,生儿育女,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据说,有人曾经见过,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不止一次拜访过他们夫妻。关于老和尚的身份,有人说是附近山寺的方丈,也有人说是当初在天目山失踪的辩才,但真相到底如何,终究无人知晓。此外,李世勣、桓蝶衣、吴王李恪,私下都与萧君默保持着书信往来。所以,透过他们的书信,萧君默也一直保持着对长安和天下的了解与关注。   第一个让萧君默感到意外和震惊的消息,是皇帝在他们离开不久之后,便亲手砸毁了魏徵的墓碑,那上面还刻着皇帝数月前御笔亲书的碑文;此外,皇帝还愤然取消了魏徵长子魏叔玉与衡山公主的婚约。   没有人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做出这些事情,但萧君默一下就猜到了,最有可能的原因,便是王弘义在死前把魏徵是天刑盟临川舵舵主的真相告诉了皇帝。若果真如此,那么皇帝显然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因为按照大唐律法,他就算把魏徵家人满门抄斩也不为过。想到这一点,萧君默心中不免感到了一丝庆幸和安慰。   此后多年,陆续传来的各种消息总是让萧君默唏嘘不已……   贞观十九年,废太子李承乾在流放地黔州抑郁而终,年仅二十七岁。   同年十二月,侍中刘洎被皇帝赐死,原因据说是褚遂良诬告他有大逆不道之言。朝野普遍认为,刘洎获罪的真正原因,是他曾经是“魏王党”,长孙无忌一直忌恨他,才指使心腹褚遂良将其铲除。可在萧君默看来,刘洎之死还可能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皇帝终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天刑盟的头号卧底玄泉,因而借褚遂良之手杀了他。但无论哪一种原因,萧君默都无从查证了,只能默祷刘洎的灵魂能够安息。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一代雄主李世民驾崩于终南山翠微宫,临终前叮嘱太子李治,一定要把他最钟爱的法帖——王羲之的《兰亭序》,作为殉葬品放入昭陵。萧君默听说这个消息后,不觉苦笑。他不知道皇帝这么做,究竟是出于对王羲之书法的真正喜爱,还是想把与《兰亭序》有关的所有秘密全都带到地下,还人间以安宁。总之,无论皇帝是出于怎样的动机,随着他的灵柩入葬昭陵,世间便再无《兰亭序》了。从此流传后世的,也只是一些精致的摹本而已。   李治登基后的永徽三年,濮王李泰卒于贬所郧乡,年仅三十三岁。   永徽四年,一手把持朝政的长孙无忌制造了所谓的“房遗爱谋反案”,然后大肆株连,把昔日的“魏王党”和“吴王党”悉数铲除:房遗爱、李道宗、柴令武等人皆死于非命,吴王李恪也被赐死于安州。据说,李恪临死前,面朝苍天发出了一句可怕的诅咒:“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不久!”   这一年,李恪三十五岁。   得知李恪的死讯时,萧君默愕然良久,随后躲开了楚离桑和儿女们,把自己关在书房中枯坐了一天。直到深夜,孩子们都已入睡,他才走出来,对楚离桑道:“我当年对吴王说过一句话,可惜他听不进去。”楚离桑问他是什么话,萧君默说:“世间所有的权力,都是一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唯有放下,才是最终的救赎。”楚离桑听完,凄然而笑:“这世上的人,谁不热衷权力?又有几人能像你这样真正放下?”   仅仅六年之后,即显庆四年,李恪死前发出的那句诅咒便一语成谶了。由于李治早就对一手遮天、独霸朝纲的长孙无忌心存不满,加之双方又曾在武则天立后的事情上发生过激烈冲突,所以李治便联手武则天诛杀了长孙无忌——先将他流放黔州,继而赐死,同时也将他的党羽褚遂良等人铲除殆尽。   在李唐的元勋老臣中,似乎只有李世勣(后来为避太宗讳改名李勣)最为幸运,他不仅一直隐藏着天刑盟素波舵舵主的真实身份,而且安然躲过了一次次残酷而血腥的权力斗争,直到总章二年才寿终正寝,享年七十七岁。   这一年,萧君默和楚离桑都已年近半百,膝下儿女也都已长大成人,其长子甚至已经成家立业。据说,他娶的是一位温婉贤淑的长安女子,女子的母亲便是桓蝶?衣。   即使成年之后,萧君默的儿女们都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父亲经常教他们学习王羲之的书法,也时常跟他们讲一个关于《兰亭序》的故事。不过,他们所听到的版本,是从长安的朝廷流传出来的。这个版本说的是:贞观年间,太宗皇帝酷爱王羲之的书法,便命天下州县广为搜罗其法帖,后来听说《兰亭序》真迹藏在一个叫辩才的老和尚手中,便命一位姓萧的御史,假扮书生接近辩才,用计骗取了《兰亭序》。   据说,皇帝得到《兰亭序》后,爱不释手,日夜揣摩,却始终未能勘破王羲之书法的真谛,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   儿女们问父亲:“《兰亭序》真有那么深的奥秘吗,连皇帝都无法勘破?”萧君默淡然一笑,答言:“这世上有许多事情,纵然贵为皇帝也不一定能勘破。也许有些奥秘,终究只能留给后世之人去破解了。” 第二十四章 后记 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   写小说是我少年时代的一个梦想,而当今日梦想成真,我已年逾不惑。   其间的跨度,是三十年。   人的一生没几个三十年,可见我这个梦,做得真的是有点长。   在这段漫长的时光中,我其实写了不少小说,但都让它们躺在了抽屉里或电脑文档里,至今未见天日。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对自己的要求近乎严苛,总觉得它们拿不出手。而今,我终于让这部小说付梓面世,那至少说明,它在我自己的心目中属于及格产品。   人到中年才完成第一部 小说,从坏处来看,或许会少一些年轻人特有的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信马由缰的激情,但是从好处来说,却可以调动半辈子的思想沉淀、知识积累和写作技巧。换个角度讲,我可以说为了这部小说,已经准备了整整三十年。如此“厚积薄发”,如此三十年磨一剑,想必挺符合当下流行的所谓“工匠精神”吧?   当然,我这么说,意思并不是我从三十年前就开始为这部小说打腹稿或搜集资料了,而是说,我为自己储备了驾驭这部小说所需的能力和各方面“干货”,使我得以胜任这项工作,从而对得起万千读者。   《兰亭序杀局》是一部历史文化悬疑小说。细心的读者应该能看出,它的对标作品就是当年曾风靡一时、大名鼎鼎的《达·芬奇密码》。至今我犹然记得,当时读到这本小说时的那种惊艳之感——一幅画作背后竟然隐藏着那么深远、复杂和惊人的秘密,作者脑洞真大!   尽管我们都知道,所有的秘密和阴谋都是丹·布朗扯的,可人家就是扯得让你服气,扯得让你怀疑那些东西都是真实的历史。平心而论,《达·芬奇密码》的故事并不算特别好看,情节有些套路,人物也有些脸谱化,但瑕不掩瑜——丹·布朗在西方历史、文化、宗教,尤其是艺术史、符号学方面的学识和造诣,以及把虚构的阴谋论嵌入历史缝隙的本领,足以令人拍案叫绝、叹为观止。   作为历史文化悬疑小说的里程碑之作,《达·芬奇密码》对于所有后来的同类型小说,肯定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启发和影响,拙作自然也不会例外。虽然在构思和创作《兰亭序杀局》时,我并未有意识地去模仿《达·芬奇密码》,但由于二者在类型上的一致,以及它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所以拙作必不可免会有它的影子,带上它的气味。套用豆瓣上一位牛×读者宝木笑先生的评论,他说拙作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达·芬奇密码》的一种“中式映射”。我认为,这个评价还是比较中肯?的。   了解我的读者都知道,我之前的创作集中在通俗历史和传统文化方面,相应的主要工作成果便是七卷本《血腥的盛唐》和《王阳明心学》。有了这些必不可少的沉淀和积累,才有了目前呈现在大家面前的这部小说。再次借用宝木笑先生的话说,就是:“作者王觉仁先生在作家和编剧的职业之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传统文化研究者,他的《王阳明心学》有着很深的学术功底,七卷本的《血腥的盛唐》算是为《兰亭序杀局》夯实了写作的基础。”“王觉仁对于唐朝的官制、服饰、礼仪、风俗、建筑、音乐等各方面的描述都极具功底。”这些评价虽然有些过誉,我愧不敢当,但至少勾画出了我这些年为学和写作的大致脉络,也从旁观者的角度道出了一个事实——我创作《兰亭序杀局》的确是“有备而来”的。   佛说世间万物皆是众缘和合而生,现在就谈谈本书的缘起吧。   这部小说的选题和创意,源于两年前,我与一位相知多年的编辑朋友在QQ上的闲聊。当时不知怎么,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王羲之的千古名帖《兰亭序》,朋友建议说:“能不能用这个经典的文化符号做扣子,写一部好看的历史悬疑小说?”   我当即灵光一闪:能啊,为什么不能?   众所周知,唐太宗李世民是王羲之的“骨灰粉”,王羲之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名望和地位在很大程度上是李世民卖力宣扬的结果,所以我当时就想:假如李世民力捧王羲之的真正原因,并不单纯是喜爱他的书法,而是深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动机,那么用一部小说把这个动机找出来(编出来),岂不是很好玩?   于是,我俩一拍即合,这个项目就此启动。   随后,我一头扎进故纸堆,搜集了一切我能找到的有关《兰亭序》和王羲之的资料,用差不多一年时间消化史料并完成了构思。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止一次体会到了“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快感——我虚构的神秘组织天刑盟及其相应的种种阴谋论,居然与历史上真实发生的很多事情都能严丝合缝地扣上,这太让人惊喜了!   无论是兰亭会的实质、淝水之战的内情,还是李世民与《兰亭序》的纠葛,以及《兰亭集》中那些让人浮想联翩的诗文,无不是编织阴谋论的绝佳素材。这些原本散落在故纸堆中的毫不显眼的东西,就如同隐藏在历史暗角中的一支支兵马,只等我扛起天刑盟这面大纛,便蜂拥来附、齐聚麾下,任凭我指挥调遣,同心戮力完成一场精彩的“杀局”。由于太多的历史细节与我虚构的东西暗合,以至到后来连我自己都有些恍惚:这一切到底是我的编造,还是历史上果真实有其事?   当我用上述阴谋论成功地“忽悠”了自己,我想,它应该也能“忽悠”到一些读者。   完成构思只是成功了一半。接下来动笔写作,我才发现自己原有的知识积累远远不够。我虽然已经把唐朝将近三百年的历史写了一遍,对唐朝的典章制度、重大事件和历史人物都还算熟悉,但仅凭这些却不足以构建一个具有真实感的小说世界。优秀的历史小说,不仅要做到历史与虚构的巧妙结合,还要让笔下人物的言谈举止、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尽量贴合其所处的时代。简言之,情节是虚构的,但细节一定要力求真实。   我个人不太喜欢现在热播的一些古装剧,原因之一就是细节上的硬伤太多,令人惨不忍睹。举几个大家都熟悉的例子。国内古装剧,不管是号称历史剧还是古偶言情剧,也不管故事发生在哪个朝代,所有人出门一律花“银子”,这其实是个低级错误。白银作为流通货币,是明朝以后才有的事情。在此之前,主要货币都是铜钱。比如在唐代,小额消费用铜钱,大额消费用“布帛”。如果是出于影视呈现的需要,不方便让人物拉着一车布帛去购物,那么在大宗交易时可以用金子替代(本书便是用“金锭”作为替代品)。此外,在目前绝大多数历史小说和古装剧中,无论大小官员都被称为“大人”,这也让人很尴尬。称呼官员为“大人”,其实也是宋明以后的事,而在唐代,都是以职务或职务的雅称称呼官员,如称宰相为“相公”或“阁老”,称六部官员为“尚书”“侍郎”,称刺史为“使君”,称县令为“明府”,称县尉为“少府”,等等。还有,“太监”这个称呼也是明代才有的,却同样被很多人滥用。在明代之前,其正确的称谓是“宦官”,对话时可称“内使”。其他方面,如人物一张口就说出后代才有的诗词或俗语等“穿越”现象,也很常见。   类似的问题还有很多,限于篇幅,就不一一赘述了。   当然,细节真实只能尽力而为,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某些无据可查的东西或是严重违背当代人认知习惯的,也只能付诸阙如或将错就错了。兹举一例:在唐代,子女通常称呼父亲为“阿耶”,可这个词对今天的读者来讲实在违和,所以我考虑再三,还是尊重读者的习惯,在本书中统一以“爹”或“父亲”相称。   这部小说我构思了一年,执笔又用了一年,其中相当一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对唐代各种市井民俗和生活细节的研究和考辨上。有时候一个细节拿捏不准,我会花好几个小时把它弄清楚。尽管我已经尽力了,可拙作一定还存在很多谬误和疏漏,恳请读者诸君不吝指正。   最后,我想谈一谈本书的主人公萧君默。   有人说,小说家笔下的主人公往往是作者的化身。对此我深表认同。所以,无论有意无意、自觉或不自觉,萧君默身上肯定带有我本人的影子。我固然没有他那么完美,但他身上终究寄托了我的性情和好恶,承载着我的三观和情怀。读完本书的读者当能发现,我所塑造的萧君默,既有儒家经世济民的精神,又有佛教救度众生的悲心,还有道家淡泊名利的思想,可以说是典型的中国文化语境中的理想人格。萧君默在小说中遭遇的黑暗、不公、阴谋、苦难,都是我对这个世界怀有的忧虑;而萧君默对使命的担当,对所爱之人的温情与付出,对黑暗势力百折不挠的抗争,以及对和平、正义和政治清明的不懈追求,则是我对自己,也对这个世界抱有的期许和希望。   萧君默所处的时代距今已经一千多年了,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这个世界并不比他那个世界好多少。太阳依旧每天升起,可世上还是有很多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文明和科技极大地进步了,但人性并没有因此变得美好;我们拥有了比过去多得多的物质财富,却不见得比古人活得更安全、更幸福、更有尊严……   为了生存,萧君默付出了极大的努力,但他所追求的绝不只是生存,而是比生存高得多的诸多意义和价值。   那么,在生存之外,我们又在追求些什么,又该追求些什么呢?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一位媒体人说过的一段话:“如果天空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觉无力发光,那就蜷伏于墙角。但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也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更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勇敢的人。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   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一路奋战的萧君默终究是卑微的,正如你我一般;可他即使一次次被打落在尘埃中,也从不允许自己变成“扭曲的蛆虫”。   但愿,萧君默的故事能给你力量。   但愿,我用三十年光阴打磨的这把“剑”,能够助你在这个并不安宁的世界上负重前行,并且心存希望。   王觉仁   2017年12月1日于福建漳州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