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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一个哭哭啼啼的小、r头,倒有点没辙。末了,还是最边上那个咳了一声   ,“丫头啊,那可不是别人,那是当今圣上——”   “就是天王老子也轮不上!”   “别哕唆了,留着这丫头在江家,江家和南海金乌岛的亲事就别想结得   成!”年纪最长的那位发话了,“时辰不早了,把小姐收拾好,上路吧!”   两名健壮的仆妇上前,沐晨光拼命踢腿,想把两人踹下床。然而她个子   娇小,哪里是那两名做粗活的仆妇的对手,没挣扎几下,便给拉下了床。   “不要,不要,我不要!”沐晨光哭得泪眼汪汪,“你们这帮死老头子   敢卖了我,大掌柜一定不会放过你们!就算你们把我卖到天涯海角,他也会   把我找回来的!他不会放过你们的!五叔,五叔,你平时最疼我了,怎么这   个时候也不说句话?!我不要走啊!”   “唉……”五叔不忍心地看着她,“沐丫头,别闹。放心,啊。叔伯们   不会亏待你的,你要去的地方比江家还好哩。”   “你骗我!皇帝家好多老婆的,谁知道他会不会看我一眼!”   “唉唉,别瞎说,我家沐丫头长得乖巧,是人就会喜欢……”问题就在   于某个人太过喜欢……   “够了,”最年长的那位一挥手,“县衙的车马要来了,不要再耽搁了   !”   身后的仆妇丫鬟们应了一声,端水的端水,拿胭脂的拿胭脂,向着被两   名仆妇按得不能动弹的沐晨光围过来。一番摆弄之后,椅上的女孩子乌发绾   着流云望仙髻,耳后两缕垂至胸前,脸上粉光脂艳,眉目也算清秀,只是眼   睛哭得又红又肿——那也没什么,离家的女儿哭哭也是应该的。“走吧。   ”年长者发话了。“等等!”事已至此,再多挣扎也无益了,沐晨光哽咽   着,“要走可以,好歹让我带点东西,算是念想。”   五叔叹了口气,看着她,“沐丫头,别拖延啦。砚之在漠北,没个一年   半载,他是回不来的。”   “是啊,我这辈子反正是见不着他了。皇宫那么大,皇帝老婆那么多,   我又相貌平平,铁定是独守一辈子空闺的命。就让我拿点他的随身物什,深   宫寂寞,也好有个寄托。叔伯们疼我一场,这点都不肯吗?”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有几分默然,年长者点了点头,仆妇松开手。沐晨光   抹了抹眼泪,拿起桌上的铜灯座。五叔一惊,以为她要自残,却见她径直走   到床边的小柜子前,哐哐哐三下,砸开了柜子上的锁。   然后她打开柜子,从里头抱出一个小小的螺钿木盒子。   “我就要这个。”沐晨光说。   年长者皱了皱眉。这是江家长房长孙江砚之的房间,谁知道那个盒子里   有没有放关系家族利害的东西。五叔深知其意,问道:“沐丫头啊,这是什   么?”   “放心,这点东西对你们江家来说,算不了什么,对我来说,却能相伴   度过宫中的凄凉岁月。”   “那到底是……”砚之收藏得这么牢,不会是房屋地契吧?   “众位叔伯想看?”   年长者道:“你从江家带走的东西,难道我们不能过过眼?”   “这是我和大掌柜之间的秘密,关乎私情,你们要看也可以,却不能白   看。”   年长者皱眉,“依你说要怎样?”   “只要众位叔伯把身上最值钱的东西留下来就是了。”   “什么?!”   沐晨光嘴一撇,“我孤身一人人宫,没依没靠,没有后台又没有姿色,   再不带着银钱打点,还要不要活?”   “说的是,说的是。”五叔首先把随身的钱袋解了下来,放在桌上,嗒   的一声响,分量显然不轻,另外还把腰前的玉佩一并放下,“是我们疏忽了   。”   年长者哼了一声,摘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莫忘了江家是皇商,宫里   的人,我还认得几个。你虽不姓江,但好歹是从江家走出去的,我不会亏待   了你。”   “大伯说的极是,但多给我一点又会怎样?您这只碧玉扳指虽好,却不   如那枚红宝石尾戒吧?我要的可是最值钱的东西哦。大伯,这戒指是谁送的   您这么舍不得脱下来?难不成是风花楼的红姑娘?我说大伯,您年纪可不小   啦,我是该佩服您老当益壮呢,还是该笑话您为老不尊呢?”   年长者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终于脱下那枚红得灿灿生光的尾戒扔在桌上   ,“小丫头胡说些什么?!”   余者勉强忍下已经浮到嘴角的笑意,纷纷解开钱袋。这位江家族长威严   无私,向来被族人敬重。可惜人无完人,从少年时,好色这一点族长就怎么   也改不了。眼下孙子都已经可以逛青楼了,他老人家还没有从临江县青楼第   一受欢迎的客人榜上退下来。   沐晨光找来一个布口袋,将桌上的东西往口袋里一扫,口袋束紧,往背   上一搭,“那么,各位叔伯,晨光这就拜别了!”   “等等,盒子!”   “真要看吗?”   族长压抑着怒气,翻了个白眼。   “好吧。”沐晨光打开了盒子。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盒子的私情之物现出了真身,那是——一沓银票。   没错,厚厚一沓,足有半盒,每一张面额足有一百两。   嗒,沐晨光关上了盒子,在门口向着内里一福身,“多年来晨光受江家   照顾了,大恩大德,来生再报。”   说完,她转过身,带着她临了搜刮到的金银珠宝和江家大少爷的私房钱   ,向着大门外等候的车驾走去。   族长望着她的背影直瞪眼,“此女不走,江家永无宁日。”   “要走是可以啦……”看着沐晨光长大的五叔偷偷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可为什么要送到皇宫里去,这一人宫门深似海……”   “就是要送到那样的地方去,”族长的眼光微沉,视线拉向碧蓝的高空   ,“就算他要找,也找不回来。”   有靠山的时候,须得靠住靠山。没有靠山的时候,须得自己找靠山。   而握在手里的钱,无疑是最好的靠山。   沐晨光把那个小口袋抱在胸前,靠着车壁,感觉到怀里的分量,嘴里慢   慢吐出一口长气。   和她同车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穿着一身崭新的绿绸衫裙。那种   绿,就像是池塘里的新荷,1-3 目录   “我不要当秀女!”   临江县的一所大宅内,最大的一间厢房中,沐晨光紧紧抓住床架,十指   抠进雕花的空隙里,身子贴在枣木大床的架子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你们这些阴险的家伙,趁着大掌柜不在就想卖掉我给人家当小老婆!我不   干!我是江家的童养媳,我长大是要嫁给大掌柜的!就算当小老婆也是给大   掌柜当,轮不上别人!”   围在床前的,是江家族中的头面人物,一个个仪态雍容,最年轻的那个   已经五十多岁了。这几个人物放在临江县,那是地皮都要抖三抖,可对着这   么一个哭哭啼啼的小、r头,倒有点没辙。末了,还是最边上那个咳了一声   ,“丫头啊,那可不是别人,那是当今圣上——”   “就是天王老子也轮不上!”   “别哕唆了,留着这丫头在江家,江家和南海金乌岛的亲事就别想结得   成!”年纪最长的那位发话了,“时辰不早了,把小姐收拾好,上路吧!”   两名健壮的仆妇上前,沐晨光拼命踢腿,想把两人踹下床。然而她个子   娇小,哪里是那两名做粗活的仆妇的对手,没挣扎几下,便给拉下了床。   “不要,不要,我不要!”沐晨光哭得泪眼汪汪,“你们这帮死老头子   敢卖了我,大掌柜一定不会放过你们!就算你们把我卖到天涯海角,他也会   把我找回来的!他不会放过你们的!五叔,五叔,你平时最疼我了,怎么这   个时候也不说句话?!我不要走啊!”   “唉……”五叔不忍心地看着她,“沐丫头,别闹。放心,啊。叔伯们   不会亏待你的,你要去的地方比江家还好哩。”   “你骗我!皇帝家好多老婆的,谁知道他会不会看我一眼!”   “唉唉,别瞎说,我家沐丫头长得乖巧,是人就会喜欢……”问题就在   于某个人太过喜欢……   “够了,”最年长的那位一挥手,“县衙的车马要来了,不要再耽搁了   !”   身后的仆妇丫鬟们应了一声,端水的端水,拿胭脂的拿胭脂,向着被两   名仆妇按得不能动弹的沐晨光围过来。一番摆弄之后,椅上的女孩子乌发绾   着流云望仙髻,耳后两缕垂至胸前,脸上粉光脂艳,眉目也算清秀,只是眼   睛哭得又红又肿——那也没什么,离家的女儿哭哭也是应该的。“走吧。   ”年长者发话了。“等等!”事已至此,再多挣扎也无益了,沐晨光哽咽   着,“要走可以,好歹让我带点东西,算是念想。”   五叔叹了口气,看着她,“沐丫头,别拖延啦。砚之在漠北,没个一年   半载,他是回不来的。”   “是啊,我这辈子反正是见不着他了。皇宫那么大,皇帝老婆那么多,   我又相貌平平,铁定是独守一辈子空闺的命。就让我拿点他的随身物什,深   宫寂寞,也好有个寄托。叔伯们疼我一场,这点都不肯吗?”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有几分默然,年长者点了点头,仆妇松开手。沐晨光   抹了抹眼泪,拿起桌上的铜灯座。五叔一惊,以为她要自残,却见她径直走   到床边的小柜子前,哐哐哐三下,砸开了柜子上的锁。   然后她打开柜子,从里头抱出一个小小的螺钿木盒子。   “我就要这个。”沐晨光说。   年长者皱了皱眉。这是江家长房长孙江砚之的房间,谁知道那个盒子里   有没有放关系家族利害的东西。五叔深知其意,问道:“沐丫头啊,这是什   么?”   “放心,这点东西对你们江家来说,算不了什么,对我来说,却能相伴   度过宫中的凄凉岁月。”   “那到底是……”砚之收藏得这么牢,不会是房屋地契吧?   “众位叔伯想看?”   年长者道:“你从江家带走的东西,难道我们不能过过眼?”   “这是我和大掌柜之间的秘密,关乎私情,你们要看也可以,却不能白   看。”   年长者皱眉,“依你说要怎样?”   “只要众位叔伯把身上最值钱的东西留下来就是了。”   “什么?!”   沐晨光嘴一撇,“我孤身一人人宫,没依没靠,没有后台又没有姿色,   再不带着银钱打点,还要不要活?”   “说的是,说的是。”五叔首先把随身的钱袋解了下来,放在桌上,嗒   的一声响,分量显然不轻,另外还把腰前的玉佩一并放下,“是我们疏忽了   。”   年长者哼了一声,摘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莫忘了江家是皇商,宫里   的人,我还认得几个。你虽不姓江,但好歹是从江家走出去的,我不会亏待   了你。”   “大伯说的极是,但多给我一点又会怎样?您这只碧玉扳指虽好,却不   如那枚红宝石尾戒吧?我要的可是最值钱的东西哦。大伯,这戒指是谁送的   您这么舍不得脱下来?难不成是风花楼的红姑娘?我说大伯,您年纪可不小   啦,我是该佩服您老当益壮呢,还是该笑话您为老不尊呢?”   年长者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终于脱下那枚红得灿灿生光的尾戒扔在桌上   ,“小丫头胡说些什么?!”   余者勉强忍下已经浮到嘴角的笑意,纷纷解开钱袋。这位江家族长威严   无私,向来被族人敬重。可惜人无完人,从少年时,好色这一点族长就怎么   也改不了。眼下孙子都已经可以逛青楼了,他老人家还没有从临江县青楼第   一受欢迎的客人榜上退下来。   沐晨光找来一个布口袋,将桌上的东西往口袋里一扫,口袋束紧,往背   上一搭,“那么,各位叔伯,晨光这就拜别了!”   “等等,盒子!”   “真要看吗?”   族长压抑着怒气,翻了个白眼。   “好吧。”沐晨光打开了盒子。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盒子的私情之物现出了真身,那是——一沓银票。   没错,厚厚一沓,足有半盒,每一张面额足有一百两。   嗒,沐晨光关上了盒子,在门口向着内里一福身,“多年来晨光受江家   照顾了,大恩大德,来生再报。”   说完,她转过身,带着她临了搜刮到的金银珠宝和江家大少爷的私房钱   ,向着大门外等候的车驾走去。   族长望着她的背影直瞪眼,“此女不走,江家永无宁日。”   “要走是可以啦……”看着沐晨光长大的五叔偷偷用衣袖擦了擦眼角,   “可为什么要送到皇宫里去,这一人宫门深似海……”   “就是要送到那样的地方去,”族长的眼光微沉,视线拉向碧蓝的高空   ,“就算他要找,也找不回来。”   有靠山的时候,须得靠住靠山。没有靠山的时候,须得自己找靠山。   而握在手里的钱,无疑是最好的靠山。   沐晨光把那个小口袋抱在胸前,靠着车壁,感觉到怀里的分量,嘴里慢   慢吐出一口长气。   和她同车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穿着一身崭新的绿绸衫裙。那种   绿,就像是池塘里的新荷,1-3 《童养媳入宫记》第一部分   内容还在处理中,请稍后重第一章我不要当秀女(1)   第一章我不要当秀女   “我不要当秀女!”   临江县的一所大宅内,最大的一间厢房中,沐晨光紧紧抓住床架,十指抠进雕花的空隙里,身子贴在枣木大床的架子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们这些阴险的家伙,趁着大掌柜不在就想卖掉我给人家当小老婆!我不干!我是江家的童养媳,我长大是要嫁给大掌柜的!就算当小老婆也是给大掌柜当,轮不上别人!”   围在床前的,是江家族中的头面人物,一个个仪态雍容,最年轻的那个已经五十多岁了。这几个人物放在临江县,那是地皮都要抖三抖,可对着这么一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倒有点没辙。末了,还是最边上那个咳了一声,“丫头啊,那可不是别人,那是当今圣上——”   “就是天王老子也轮不上!”   “别啰唆了,留着这丫头在江家,江家和南海金乌岛的亲事就别想结得成!”年纪最长的那位发话了,“时辰不早了,把小姐收拾好,上路吧!”   两名健壮的仆妇上前,沐晨光拼命踢腿,想把两人踹下床。然而她个子娇小,哪里是那两名做粗活的仆妇的对手,没挣扎几下,便给拉下了床。   “不要,不要,我不要!”沐晨光哭得泪眼汪汪,“你们这帮死老头子敢卖了我,大掌柜一定不会放过你们!就算你们把我卖到天涯海角,他也会把我找回来的!他不会放过你们的!五叔,五叔,你平时最疼我了,怎么这个时候也不说句话?!我不要走啊!”   “唉……”五叔不忍心地看着她,“沐丫头,别闹。放心,啊。叔伯们不会亏待你的,你要去的地方比江家还好哩。”   “你骗我!皇帝家好多老婆的,谁知道他会不会看我一眼!”   “唉唉,别瞎说,我家沐丫头长得乖巧,是人就会喜欢……”问题就在于某个人太过喜欢……   “够了,”最年长的那位一挥手,“县衙的车马要来了,不要再耽搁了!”   身后的仆妇丫鬟们应了一声,端水的端水,拿胭脂的拿胭脂,向着被两名仆妇按得不能动弹的沐晨光围过来。一番摆弄之后,椅上的女孩子乌发绾着流云望仙髻,耳后两缕垂至胸前,脸上粉光脂艳,眉目也算清秀,只是眼睛哭得又红又肿——那也没什么,离家的女儿哭哭也是应该的。   “走吧。”年长者发话了。 第一章我不要当秀女(2)   “等等!”事已至此,再多挣扎也无益了,沐晨光哽咽着,“要走可以,好歹让我带点东西,算是念想。”   五叔叹了口气,看着她,“沐丫头,别拖延啦。砚之在漠北,没个一年半载,他是回不来的。”   “是啊,我这辈子反正是见不着他了。皇宫那么大,皇帝老婆那么多,我又相貌平平,铁定是独守一辈子空闺的命。就让我拿点他的随身物什,深宫寂寞,也好有个寄托。叔伯们疼我一场,这点都不肯吗?”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有几分默然,年长者点了点头,仆妇松开手。沐晨光抹了抹眼泪,拿起桌上的铜灯座。五叔一惊,以为她要自残,却见她径直走到床边的小柜子前,哐哐哐三下,砸开了柜子上的锁。   然后她打开柜子,从里头抱出一个小小的螺钿木盒子。   “我就要这个。”沐晨光说。   年长者皱了皱眉。这是江家长房长孙江砚之的房间,谁知道那个盒子里有没有放关系家族利害的东西。五叔深知其意,问道:“沐丫头啊,这是什么?”   “放心,这点东西对你们江家来说,算不了什么,对我来说,却能相伴度过宫中的凄凉岁月。”   “那到底是……”砚之收藏得这么牢,不会是房屋地契吧?   “众位叔伯想看?”   年长者道:“你从江家带走的东西,难道我们不能过过眼?”   “这是我和大掌柜之间的秘密,关乎私情,你们要看也可以,却不能白看。”   年长者皱眉,“依你说要怎样?”   “只要众位叔伯把身上最值钱的东西留下来就是了。”   “什么?!”   沐晨光嘴一撇,“我孤身一人入宫,没依没靠,没有后台又没有姿色,再不带着银钱打点,还要不要活?”   “说的是,说的是。”五叔首先把随身的钱袋解了下来,放在桌上,嗒的一声响,分量显然不轻,另外还把腰前的玉佩一并放下,“是我们疏忽了。” 第一章我不要当秀女(3)   年长者哼了一声,摘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莫忘了江家是皇商,宫里的人,我还认得几个。你虽不姓江,但好歹是从江家走出去的,我不会亏待了你。”   “大伯说的极是,但多给我一点又会怎样?您这只碧玉扳指虽好,却不如那枚红宝石尾戒吧?我要的可是最值钱的东西哦。大伯,这戒指是谁送的您这么舍不得脱下来?难不成是风花楼的红姑娘?我说大伯,您年纪可不小啦,我是该佩服您老当益壮呢,还是该笑话您为老不尊呢?”   年长者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终于脱下那枚红得灿灿生光的尾戒扔在桌上,“小丫头胡说些什么?!”   余者勉强忍下已经浮到嘴角的笑意,纷纷解开钱袋。这位江家族长威严无私,向来被族人敬重。可惜人无完人,从少年时,好色这一点族长就怎么也改不了。眼下孙子都已经可以逛青楼了,他老人家还没有从临江县青楼第一受欢迎的客人榜上退下来。   沐晨光找来一个布口袋,将桌上的东西往口袋里一扫,口袋束紧,往背上一搭,“那么,各位叔伯,晨光这就拜别了!”   “等等,盒子!”   “真要看吗?”   族长压抑着怒气,翻了个白眼。   “好吧。”沐晨光打开了盒子。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盒子的私情之物现出了真身,那是——一沓银票。   没错,厚厚一沓,足有半盒,每一张面额足有一百两。   嗒,沐晨光关上了盒子,在门口向着内里一福身,“多年来晨光受江家照顾了,大恩大德,来生再报。”   说完,她转过身,带着她临了搜刮到的金银珠宝和江家大少爷的私房钱,向着大门外等候的车驾走去。   族长望着她的背影直瞪眼,“此女不走,江家永无宁日。”   “要走是可以啦……”看着沐晨光长大的五叔偷偷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可为什么要送到皇宫里去,这一入宫门深似海……”   “就是要送到那样的地方去,”族长的眼光微沉,视线拉向碧蓝的高空,“就算他要找,也找不回来。” 第一章我不要当秀女(4)   有靠山的时候,须得靠住靠山。没有靠山的时候,须得自己找靠山。   而握在手里的钱,无疑是最好的靠山。   沐晨光把那个小口袋抱在胸前,靠着车壁,感觉到怀里的分量,嘴里慢慢吐出一口长气。   和她同车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穿着一身崭新的绿绸衫裙。那种绿,就像是池塘里的新荷,滴溜溜要滴下水来。   也确实是在滴水。   女孩子的眼泪,从沐晨光上车起就没停过。   沐晨光忍不住问道:“你难道也是被逼上车的?”   女孩子摇摇头。   “那你都自愿当秀女了,还哭什么?”   “千里离家,前途未卜,你难道不伤心?”女孩子讶然开口,倒是一副清灵灵的好嗓音。   “伤心什么?”沐晨光看着她的泪,即使是哭,也哭得梨花带雨一般好看,“以你的姿色,当个贵妃什么的不在话下吧。”   “姐姐说笑了,我家三代前或许还算名门,如今早已败落,得选已是托祖上荫福,岂敢妄想妃位?”   “好嘛,不管怎么样,来了就来了,哭也没用了。”   “我只是,我只是……”女孩子想止住泪,却止不了,用袖子掩住脸,半天,放下来时,脸色终于平静一点了,“我只是想到当今圣上尚未亲政,又不是太皇太后的亲孙子,我们、我们就算是中选,将来的日子也……也……”   “什么?!”沐晨光的眉头皱了起来,“你是说当今皇帝的龙椅还没有坐稳,就急着娶老婆?”   女孩子给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轻声些!外面还有官差!” 第一章我不要当秀女(5)   “这个秀女果然当不得啊……”沐晨光抱紧了钱袋子,喃喃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上车了?”   “大掌柜没教过我这些。”   “大掌柜?”   “嗯,”沐晨光颇为烦恼地咬着嘴唇,“臭家伙,就教我拨算盘珠子看账本,连这种大事也不教教我。”   女孩子颇为同情地看着她,“姐姐出身商贾,都可以来应选,可知我们将来的结果会如何了。”   “知道你还来?!”   女孩子苦笑一下,“我说了你不要笑话,家父痴迷阴阳之学,我幼时他曾替我占了一卦,卦上说我有贵胄之象,德充内苑。这次征选的圣旨一下到县衙,他就替我拿了一个名额。”   “看来你真是要当贵妃娘娘的啊。”   “若是他的卦真有这么准,便不用落魄在县衙当一名师爷了。”   “等等……”沐晨光看着她,“县衙里那个神棍师爷傅子铭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姐姐认识?”   “不得不说,你爹爹借占卦敲人竹杠的本事真是高超得紧,我好生佩服啊。”沐晨光说得十分真诚。身为江家大掌柜江砚之的跟班,官场、商场的人她多多少少都见过一些。对那位师爷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嘴里的卦辞谁也听不懂,只好去听自己愿意听的东西,财源自然广进。   “这就是有学问的好处。”江砚之当时如是说。   “不怕遇上神棍,就怕遇上有学问的神棍。”沐晨光当时如是说。   “不过……你跟你爹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嘛。”   “我、我像娘多一些。”女孩子微微红了脸,“姑娘既然知道家父,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叫沐晨光。”   “贱名傅碧容,见过沐姑娘。” 第一章我不要当秀女(6)   两人年纪相仿,又是同乡,边聊便边熟悉起来。马车离开县衙,来到州府之后,众人就要和其他县衙征选的秀女一同下榻行馆,由宫里来的人马接送进京。在这之前,还要由宫中来的掌事太监先进行一番筛选。   “就是这时候了!”沐晨光一敲拳,问傅碧容,“你想回家吗?”   傅碧容低了一下头,然后摇了摇头。   沐晨光讶然,“你不是说进宫会很惨?”   “但我回去会更惨。”傅碧容苦笑,“县太爷已经来过我家好几趟向我爹求亲,若不是有那个卦象,我爹早允了他了。”   沐晨光回想起县太爷那副肥头大耳如同弥佛再世的模样,叹了口气,“那你可要好好打扮。”   这是筛选之日的前一晚,行馆的秀女们个个翻箱倒柜,找出最好的服饰与首饰。天还未亮,便起床揽镜描妆,装束完毕,再到州府前院等候传唤。小太监在门口报到自己的名字,方能踏入大厅。   打扮停当的秀女们在院子里等了有一个多时辰,那位穿着四品官服的太监才姗姗来迟。轮到沐晨光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江南的春天,饶是春衫单薄,也晒得人出了点微汗。沐晨光拿着绢子给自己扇风,心里有点后悔没上了脂粉就来了。   傅碧容与她的烦恼相反——大多数的秀女都一样发愁:出了汗,势必会破坏她们精致的妆容。   “真是没想到啊,”沐晨光低低道,“皇帝选老婆,就跟嫖客选妓女一样,也爱把人搁在日头底下。”   “什么?”   “脂粉晒化了,就能瞧个清楚了。”   “晨光妹妹……”傅碧容欲言又止。   “嗯?”   “你这些话……是从哪儿听来的啊?” 第一章我不要当秀女(7)   “托江家那位好色族长的福,全临江的妓院江家都有份子。我跟着大掌柜常去查账,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啦。”沐晨光微微一笑,“你别担心啦,你的妆淡得很,化也化不到哪儿去。”   傅碧容容颜清丽,最难得的是气质出尘,一身浅绿衣衫,站在打扮艳丽的秀女们当中,如清荷一束,看得人眉眼清凉。她先沐晨光进去,出来的时候是从左边走廊往后院去——那是留选的秀女们所走的道路。   “临江县,沐晨光。”   小太监报出了沐晨光的名字,沐晨光吸了一口气,摸了摸食指上的红宝石戒指,踏进了大厅。   相较于院中的燥热,大厅里却是一片清凉。一位太监坐在椅上,两名小太监在边上伺候,一名蹲在膝边用美人槌轻轻地给他捶着腿,另一名则拿着名册。见她进来没动静,拿名册的小太监忙提醒,“还不快见过祥公公。”   “是。”沐晨光愣愣地应了一声,“羊公公好。”   “嗐,是个耳背的。”那名小太监提起笔,就要勾去纸上的名字。沐晨光心里一喜,却听坐着的太监咳嗽了一声,挥挥手,示意小太监让开,然后望着厅前的女孩子,“沐晨光是吧?临江县的?”   沐晨光摆出一副老实相,“回羊公公,是。”   小太监正要呵斥,被老太监抬手止住,“上前来,我看看。”   沐晨光依言走到他面前,才发现他年纪已经不小了,面皮虽然白净,眼角却已微有细纹,鬓角也已染上了霜色。不过那五官俊俏,却是岁月所无法改变的。他用那双狭长的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她,最后目光落到她的手指上。   “唉,”老太监叹了口气,“难怪江家老大送我那么多银子,要保你这个傻妞进宫,还真不是件轻松的差事。”   什、什么?! 第一章我不要当秀女(8)   沐晨光摸着那枚戒指呆了半晌,猛地扑上去抱住老太监的大腿,“不要啊,羊公公,您别看我戴着这枚戒指,这是准备拿来孝敬您的啊!我还有,还有……”她把怀里的玉佩啊扳指啊一鼓脑儿掏出来往老太监身上堆,“求您了,把我打回去吧!我又丑又笨,在宫里肯定是活不下去的,会让人欺负死啊!”   “乖孩子,别担心。你是江家的人,就是我的人。有公公我一日,你在后宫便可保平安。”   沐晨光挂着眼泪瞅着他,心里不能说出来的话是:您都这把年纪了,还能罩我几年啊……她捂着脸发出一声呜咽,“公公,实话和您说了吧,我和江家少爷有私情,早已经不是完璧之身。您送我进宫去,无疑是惹火上身啊。”   “这个无妨,只要皇帝不临幸你,谁也发现不了这一点。”   沐晨光一咬牙,“其实我、其实我已经有了身孕了!”   两个小太监倒抽了一口冷气,老太监的脸上却依然古井无波般平静,“不碍事,我这儿有上好的堕胎药。”   沐晨光怒了,奈何发泄不得,只有将牙齿磨得咯咯响,“公公,您非要我进宫,对您有什么好处啊?”   “没办法。”老太监叹了口气,“江家老大的银子,不是那么好拿的啊。来,把你这些东西收了去,将来在宫里打发人的时候也用得上。”   小太监引着沐晨光往左边回廊走,沐晨光起身走出两步,回过头来,“羊公公,江荫那老家伙到底给了您多少银子?”   祥公公伸出五根手指。   “五千两?”大掌柜的那沓银票就有七千两了!再加上她搜刮来的东西,一万两也有了!不怕买不通这死老太监。   祥公公摇了摇头,“五万两。”   沐晨光双腿一软,手扶住门框才没滑下去。   五万两……江家人的本性,她再了解不过。能让他们拿出五万两的事,最少得有五十万两的赢利。   这寻常百姓一辈子也不能奢望的数目,代表着江荫的决心——无论如何,她逃不开入宫这条路了! 第一章我不要当秀女(9)   小太监看着她一脚浅一脚深的背影,忍不住回头问祥公公,“公公,这……这姑娘又傻又呆又耳背,还不贞洁……陛下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翻她的牌子?”   “你哪只眼睛看到她傻了?”   当然是两只眼睛都看到了,外加两只耳朵也听到了啊。   “小福子,你说说看,她哪里傻?”   “奴才一心给公公捶腿,还真没正眼看那位沐姑娘。”替祥公公捶着腿的小太监仰起头,露出一张精致如同女孩儿的脸来,“不过听她说话,声音清脆,口齿伶俐,虽然有点胡言乱语,可她不想进宫,就不是真傻。傻的那些,都巴不得进宫呢。”   “呵呵呵……”祥公公勾了勾嘴角,“说的没错,宫里岂是好待的地方?比起江家大少奶奶的位置,宫里还有什么位置能入她的眼?”   原先的小太监不服气了,咕哝道:“难道宫里的后妃之位,比不起庶民家的少奶奶?”   “小禄子还是傻气,她是什么出身,敢妄想妃位?我接了江荫的银子,答应要保她进宫,保她承恩,可不敢担保陛下真心宠爱她。若是一夕雨露,她能怀上个一男半女,便是此生的福气到顶了。若是不能,只有在宫里度过余生,寂寂终老。比之做江家主母,儿孙满堂,承欢膝下,你们会选哪一个?”   小禄子不再说话了,小福子也仍旧低着头捶腿,祥公公吐出一口长气,目光远远落在院中的秀女身上,“今天在这里站着的,从右边出府的是福,从左边进府的是祸啊。只可惜,那些女孩儿半点不知,还只管带着金银珠宝来打点我。”   当天下午,祥公公收足了金银珠宝,带着一脸祥和的表情向州府众官员告辞。车驾缓缓开拔,顶头的明黄旗帜飘飞,表明这一趟皇差的尊贵身份。   州府一行人,秀女们十去其六,仅得四成前往京城。为了赶在太皇太后生辰前进京,整队人马皆轻车简从,秀女们也是三人共乘一辆马车。才从州府出发,车队后面就传来喧哗之声,断了半截没有跟上来。祥公公在前面车中问起,小太监回道:“有个年轻书生,一直跟着车队……不,似乎是州府老爷的熟人,已经给拉了去了。”   不管外面怎么乱,沐晨光都像是没听见。她靠在车壁上,装满银票与珠宝的口袋仍抱在胸前,它们的分量也仍然如初,只是她的脸上再找不到轻松的笑容了。   这回……惨了…… 第一章我不要当秀女(10)   大掌柜说得没错,这世上有两种人最不容轻忽,一是老太婆,二是老头子。   再淡的姜,年岁够时,都会辣起来。   傅碧容知道她的心思,宽慰道:“你也别太难过,命运天定,到了宫里,大富大贵虽不敢想,但要一生平安,衣食充足,也足够了。”   沐晨光没什么精神地摇摇头,心里说进了宫还想一生平安,真是……   “哼,做梦。”   同车的另一名秀女把她肚子里的两个字说了出来,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冷笑。她生得美极了,若说傅碧容的美如同绿柳笼烟,那么她便是娇荷映日。衣饰也甚为华丽,鬓边垂下一缕流苏,流苏底端缀着指尖大小的一颗珍珠,明媚,圆润,熠熠生光,就像她本人一样。“进宫本就是一场豪赌,赌赢了一步登天,输了的话,就是比死不如。一生平安,衣食充足?想都不要想!”她扫了傅碧容一眼,“这世上就是有人爱做白日梦,想上赌台,先摸摸自己有没有那个本钱!”   早在出州府时,人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位乃是州府大人的千金散绮年小姐,傅碧容不想惹事,低下头没有回话。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进宫对你来说不过一条死胡同。”散绮年的目光对上了沐晨光,“江家的女儿是吧?可惜啊,江家的钱虽然比谁都多,奈何只是个商贾,做宫婢还差不多,还当秀女咧。唉,你家大人也真是的,想攀皇亲,不如先花几个钱买个官当当,一步步来嘛。一下子就把人送进宫,想一步登天哪?真是想得美!”   这话明明很讨厌,她脸上也明明是一副讨人厌的神气,不过,那眉眼在说话之间漂亮的变化,竟让人难以对她厌恶起来。沐晨光瞧着她每说一句,钗上的流苏便颤一颤,那颗大珍珠左晃右晃好不热闹,心情倒好了一点,一笑。   散绮年一愣,愤愤地嘀咕一声,“傻子。”停了一会儿,她趴到车窗边上,撩开帘子看了看路边的风景。可惜连日没下雨,官道上的泥土晒成了细尘,一撩帘子就扑进一股灰尘,她赶紧放下了帘子,拿手绢擦脸,忙着从行囊里找镜子,翻了半天,箱笼里的衣衫都翻了出来,还是没找到。   一面小小的菱花镜递到了她面前,后面是沐晨光微笑的面孔。   散绮年接了过来,“你倒还乖觉。” 第一章我不要当秀女(11)   “散小姐的母亲似乎是陈留侯家的小姐,散小姐此去京城,也有人照应,是不是?”   “哼,你消息倒灵通。”散绮年对镜理鬓,不无得意,“我从小在舅舅家长大,那里就是我的第二个家。我可跟你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小丫头不一样。”   “嗯,陈留侯累世战功赫赫,这一任还尚了大长公主。他家的外甥女都应选,这位小皇帝显然前途远大,碧容,看来你不用太担心了。”   “小皇帝?”散绮年冷哼一声,“陛下可不比你小。”   “是是是,我是瞎说的。”沐晨光满面笑容,“哎呀,散小姐,这边的发辫乱了,我替你理理吧?”说着帮她理好,动作细致轻柔。散绮年满意地一笑,“你还算懂事,我身边也没个丫头,宫里拨来伺候我们的小太监又一个个笨手笨脚的。你放心,你待我好,将来到了宫里,我会照应你的。”   沐晨光笑得越发甜蜜,“那就多谢散小姐了。”   傅碧容看着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到了下一处宿地,趁着散绮年走开了,问道:“晨光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你没看到吗?这叫抱大腿啊。”   “你……”傅碧容难掩脸上的失望之色。   “不如你也一起来吧?”   “谢了。”傅碧容起身,“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今天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她转身便走,长长的衣袖却被沐晨光拉住,暮色已渐深,瞧不清沐晨光的面容,不过声音低低传来:“喂,同路一场,送你一句话。假如有一天你要抱大腿,可别挑散绮年这样的。她这样的脾性不改,只有死路一条。”   “那你还对她……”   “我是感谢她,才对她好的嘛。”   “感谢她什么?”   “感谢她提醒了我,就算是进宫,也不一定当秀女,可以当宫婢啊。”沐晨光在暮色里展开大大的笑颜,“宫婢五年一放,只要我挺过来,五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哦。”   傅碧容同情地看着她,“你真是想回家想疯了。我们已经是秀女,无缘无故,怎么当得了宫婢?” 第一章我不要当秀女(12)   “无缘无故,自然当不成宫婢。”沐晨光微微一笑,“想当宫婢,自然要有点缘故。”   “你可别犯傻,这不是在临江县,你闯个祸有人替你善后。我们要去的地方可是皇宫啊,一个不慎,是要掉脑袋的!”   “嗯,所以我得好好琢磨琢磨。”   要犯错,但不能犯大错。   也不能犯小错,至少不能犯四品太监能压下来的小错。   沐晨光瞥了一眼坐在驿站中堂和颜悦色跟驿丞说话的祥公公,眸子的颜色不由得深沉了些。   中堂内,祥公公喝了口茶,打发走了驿丞,然后道:“江家那丫头方才鬼头鬼脑打量我,你们俩路上可要留心点她的动静。”   小禄子笑道:“公公多虑啦。人在车马内,小小一个女子,难道还敢耍什么花招不成?”   “我只知道,江荫的银子绝对不会太好拿。”祥公公道,“安排个人跟在她们马车边,从今往后,在入宫之前,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小禄子忙答应着,私底下却忍不住和小福子磕牙,“你说,公公这回会不会太紧张了?”   小福子仍然一脸笑眯眯的表情,“我只知道一个值五万两的女人可不能不当心。”   然而一路上,那名以“特别伺候陈留侯外甥女”的名义安插在马车边的小太监每次带回来的消息,不外是:“今天沐姑娘给散姑娘梳了个好看的头,散姑娘可高兴了。”   再不就是:“沐姑娘在车里说笑话,把两位姑娘都逗得哈哈大笑。呵呵,那笑话确实挺好笑的,两位哥哥你们想听不?”   就这样一路风平浪静到了京城。   穿过铁灰色的巨大城墙,穿过热闹非凡的街市,穿过在道旁欢呼的人群,长长的车马队伍来到了大晏的都城。   很快,怀着飞上枝头的美梦跋涉千里而来的秀女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端秀宫。   在陛见丹墀之前,秀女们还要接受一系列的礼节与仪容教训,两名姑姑同三十名宫婢负责照顾指点来自十二个州府的百来位秀女。 第一章我不要当秀女(13)   端秀宫虽大,可要住进这么多人还是有点挤,几乎都是两人一间房,个别还得三人挤一间。一车同来的沐晨光、傅碧容和散绮年便分在了一间,好在屋子宽阔,也不觉得挤。散绮年却愤愤不平,要找姑姑理论。那名蒋姑姑温言笑道:“散秀女,你在这里能住多久呢?一月之后便是太皇太后寿诞,到时各位便要面圣。将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只要运气好,一人独占一座宫殿都是常事,又何必争这一时呢?”   一席话,说得散绮年没了半分火气。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打破了许多秀女的美梦。   带着族人的希望坐上马车的秀女们,每个人脑海中都有一座宫殿。也许宫殿的形制是不同的,可是无一例外地,那里面都住着一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都开着满园娇艳的花朵,都有着几乎与天宫一样广阔的世界。然而端秀宫不是这样的,端秀宫只有一个不大的院子,种着几株柳树,耸立着几块山石,中间一汪池水,池上连片荷叶也没有,只有一群又笨又贪嘴的鲤鱼。   皇宫很大,可是秀女们不能私自踏出端秀宫。她们每天做的事情是学习走路与端茶的姿势,练习与上位者说话时的礼貌与语气,并且要记牢宫里的种种规矩……即使她们当中未必人人都有幸得见皇上金面,却要首先以一个妃子应有的德行来要求自己。   “要不要这么认真啊?!”练习捧杯的时候,娇生惯养的散绮年第一个受不住了,“余姑姑,倘若我真成了皇妃,还要端着茶走这么远的路干什么?!”   余姑姑与总是温言含笑的蒋姑姑不同,她从来没有在秀女们面前露出过笑靥,永远是一副淡淡的表情,“你至少还要端茶给皇上,或者太皇太后。”   “那也没必要端这么满的茶绕院子十圈吧?!”   “端十分满绕行十圈而没有洒出一滴的人,才有资格去端八分满的茶送给就坐在你附近的人。”余姑姑声音一肃,“这是后妃应有的德行。”   这辈子端茶杯的时间加起来也没这么长的散绮年,杯子里的茶已经泼湿了袖子,虽然已经听出了余姑姑声音里的寒意,却还是撅起了嘴,“少吓唬人啦,敢情谁没见过后妃!”   “散秀女,”余姑姑淡淡地看着她,“奴婢知道你曾经出入禁苑如同自家花园,可那时你是大长公主的外甥女,而今时今日,你是待选的秀女。大长公主的外甥女哪怕将茶泼在太皇太后的身上,奴婢也管不着。但是,一个待选秀女洒了茶水还顶嘴,奴婢身为教习姑姑,却不得不管。”她顿了顿,喝道:“来啊。”   两名宫婢出现在散绮年身后。 第一章我不要当秀女(14)   散绮年退后一步,“你……你要干什么?”   “奴婢身为教习姑姑,所作所为自然都是为了教导诸位秀女。”余姑姑说着,一挥手,“你们两个,看着散秀女去池边,捧茶绕行一百圈,若一百圈再有水洒出来,再绕行一百圈。”   众人绕行都是沿着屋檐下,以躲避中午时分颇为猛烈的太阳,而那水池……可是暴露在阳光下。   “你……你……”散绮年瞪着余姑姑,忽然一摔杯子,“你欺负人!”   余姑姑的表情仍然淡淡的,“很好,两百圈。”   “你……”散绮年气急了,指着余姑姑的鼻子,刚要开骂,忽听啪的一声,另一个茶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沐晨光走到散绮年边上,道:“余姑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将来是要侍奉皇上的,你要把我们晒得跟炭头似的,皇上怎么会看上我们?你这不是要把我们赶上绝路吗?”   “若是不想走绝路,好好捧茶就可以了。”   “我倒觉得,姑姑与其在这里教我们姐妹们怎么做一个下人,还不如教我们怎么赢得皇上的心。比如说说皇上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姐妹们也好投其所好,皇上也会龙颜大悦,这样皆大欢喜的事,姑姑怎么就不多干些呢?毕竟我们不是来当宫婢的。姑姑端茶一定能两百圈都不洒,可是也没见姑姑成为后妃啊。”   散绮年在沐晨光身后激动地握起拳头来,“江家的丫头,好样的!我不会亏待你!”   沐晨光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谢谢。”   余姑姑的神情却始终淡淡的,看着沐晨光,“看来两位交情不错,倒是能患难与共。来人,再拿两个茶碗来,让两位秀女绕池捧茶。”   “你——”散绮年怒,“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道理?奴婢教习的,是历代教习姑姑所教习的内容,历代贤妃都是由此而出。这便是奴婢的道理,也是端秀宫的道理。”余姑姑说着,拂了拂衣袖,“诸位秀女可先行回房歇息,午饭片时便会送来。”   秀女们交头接耳地离去了,所说的内容不外乎乐见这个来头很硬的散绮年吃了枚同样硬的钉子,还有的便是嘲笑沐晨光拍马屁不成还把自己拖下水。傅碧容颇为担心地看了沐晨光一眼,沐晨光却对她笑着吐了吐舌头。 第一章我不要当秀女(15)   两个茶碗已经交到了两人手上,余姑姑在檐下的椅子上坐下,“开始吧。”   散绮年怒气未散,眼看又要摔杯,沐晨光拉住她的手,“别急,我有法子。”   散绮年将信将疑,随着她捧着茶碗开始绕着水池行走。两人的心思都不在茶碗上,一路上淅淅沥沥的茶水落在干净的地砖上,印迹十分清晰。倒是一池红鲤看见人影,以为有人喂食,争先恐后游到池边来。沐晨光轻声道:“散大小姐,装病会吧?”   “装病?装什么病?那个老姑婆会信吗?”   “浸一下冷水再吹风,伤起风来也正常吧?”   “啊?”散绮年还待要问,腰间忽然被沐晨光推了一把,整个人失了平衡,哗啦一声跌进水池里,惊散一池的红鲤。   边上的宫婢立时慌了,连忙跳下去救人——开玩笑,大长公主与陈留侯的外甥女、青州州府的女儿、皇后的大热人选,真要在端秀宫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是叫这里的宫婢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余姑姑也自椅上站了起来,看见散绮年吐出几口水后,让人送她回房,请太医看视。然后,余姑姑一步步走向留在原地的沐晨光,“沐秀女,你推她下水,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她忽然就跳下去了。”沐晨光一脸天真地看着她,“姑姑,大概是你逼她逼得太紧了,害人家想不开吧?”   “你以为我没长眼睛?”   “余姑姑自然是长眼睛的,另外两位宫婢姐姐也自然是长眼睛的。反正,你们看到我推她下水,那就是我推她下水,我还能有什么话说?”沐晨光的声音颇为委屈,“就算这端秀宫的姐妹们知道散姐姐是不堪姑姑折辱才跳下水,又有谁会为我说一句话?” 第一章我不要当秀女(16)   “好,好,好!”余姑姑看着她,一直平静如水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怒意,“我十五岁进宫,如今已有三十年。三十年来,后宫倾轧,什么样的手段我没见过?不过,区区一个刚进宫的秀女就能如此心狠手辣,还会栽赃嫁祸颠倒黑白,我倒是第一次见到!”   沐晨光扑上去抓住她的衣角,大声哀求,“姑姑不要生气,也千万不要对我审问用刑,我怕疼。我会认的,我都会认的!无论姑姑贬我做宫婢还是逐我出宫,我都肯的!”   “你——”余姑姑气得眼冒金星。那些秀女虽说已经回屋,可每间屋子都有双眼睛盯着这里。沐晨光的话,在不大的端秀宫里听来一字字清晰无比。她咬了咬牙才稳住心神,向侍立的宫婢道:“先把她关起来!”   宫婢立刻拖起沐晨光,沐晨光乖乖起身,“两位姐姐不用拖,我跟你们走。”两名宫婢便领着她走到最西角的屋子里,沐晨光主动走进去。   一名宫婢临锁门前,叹了口气,“沐秀女,散秀女家世、姿色出众,是众矢之的,你推她下水,倒也在情理之中。可你不该一字一句把罪名往余姑姑身上压啊。你初进宫,不知道余姑姑的来历,她可不是什么教习姑姑。她向来是在御前伺候的,不久前开罪了太皇太后才被派到这里来。皇上对她信赖有加,过不了多久,铁定是要被召回御前。你跟她犟,唉,只有自求多福了。”   沐晨光两眼一亮,“她是御前的人?这么说靠山很硬啦?”连祥公公都未必会是她的对手啦?   两名宫婢看着她知道自己得罪了红人还一脸欣喜的模样,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胡乱往余姑姑身上泼脏水了——这个秀女,脑子不太好使啊。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1)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   这间小屋位于端秀宫的最西角,犯错的秀女会被临时关押进这里。不过,因为秀女身份特殊,说关押,其实里面被褥、茶水一应俱全,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禁足而已。   沐晨光在屋子里睡了个午觉起来,门外响起开锁声。锁开了之后,有人叩了叩门,小太监独有的尖细声音道:“沐姑娘,公公来看你啦。”   这声音她记得,是祥公公身边的小福子。打开门一看,那个眉眼精致的小太监一脸笑眯眯地看着她,请了个安,然后让开一旁,站在门前的果然是祥公公。他的手没像其他太监一样执着拂尘,反持着一柄纸扇。虽是和其他太监一般的深蓝长袍,他穿在身上,却更像是书生文士。   “消息好灵通啊,祥公公。”   “没办法,这灯不省油,想不让它灭,只有人勤快点。”祥公公说着,迈进屋内,打量一下屋中摆设,一抖衣摆,在左首的椅上坐下,“沐姑娘,有什么打算?”   “我现在是肉在砧板,只看余姑姑想怎么切,自己哪里有什么打算。”   “不。”祥公公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你至少给自己准备了三条路。”   “哦?”   “一、和余姑姑作对到底,借着余姑姑的手脱去秀女的身份。要是被逐出宫,那可就再好不过。从此天大地大,任君遨游。二、被贬做宫婢,在宫里谨慎小心地熬上个三五年,届时期满出宫,照样是自由身。这三么,万一余姑姑势力太强,一时火起治你个死罪,你还可以要求跟散家的小丫头对质。反正这一路上你早把她拉拢,即使是推她下水,只怕也套好了词儿。那丫头现在躲在屋子里装病,正好躲过端秀宫无聊的仪训,再者她虽然心高气傲,其实心地还算纯良,一旦你有难,她必定会救你。她自幼在侯府长大,大长公主视她如同亲生,她去大长公主跟前哭一哭,大长公主再去太皇太后跟前说句话,你的小命可就是阎王爷也取不走啦。”祥公公款款道来,眼角带着一丝笑,看着她,“这三条路,出宫是上策,当宫婢是中策,要散绮年保命留下来,是下策。上策可达成心愿,中策可伺机而动,下策也能从长计议。无论是哪条路,姑娘都走得下去。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沐姑娘一出手就留着三条退路,好一副兵家手段。”   “哦?”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2)   说这个字时沐晨光虽然还保持着之前一样懒洋洋的语调,脸色却微微有不自在了。   这个死太监,怎么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知道?!   祥公公微微一笑,“那姑娘有没有想过,你还有第四条路可走?”   “哦?”   “我助你一臂之力,扳倒余姑姑。你先是被余姑姑嫁祸的可怜人,之后又出力揭发奸贼,太皇太后必定欣赏得很。说不定大选之日,你可以分个嫔位当当。”   沐晨光再也保持不住镇定,眼睛不由得睁大了,“你想干什么?!”   “你可知道余姑姑是什么人?”   “据说是皇上的人?”   “你的消息也不慢嘛。”祥公公摇了摇手里的扇子,“那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你……该不会是太皇太后的人吧?”   “聪明。”祥公公满意地道,“太皇太后不喜欢余姑姑,所以不让她留在皇上身边。若是咱们有办法不让她留在宫里,想必太皇太后会更加高兴。”   谁要掺和到你们的宫斗里去啊!我就是不想过这种日子才不想当秀女的!沐晨光内心吼着这样的话,然而目光落在面前这只老狐狸身上,嘴里只是“哦”了一声。   “这是江砚之教你的吧?”祥公公忽然问。   “什么?”   “在你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时候,那便是说得越少越好,因为你没有准备好,说得越多,便错得越多。而这个‘哦’字,可以是疑问,也可以是应承,真是妙用无穷。嗯,江砚之教得好。”   “祥公公……”沐晨光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你和江家到底什么关系?”怎么连这个都猜得到啊?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3)   祥公公一展折扇,微微露出笑容,“收贿与贿赂的关系。”   沐晨光看着他那种狐狸一样的笑容,喃喃道:“你真应该姓江啊……”   “咱们不扯闲话了,你也不要再跟我含糊,要走哪条路,你自己选吧。”   “我……当然比较想走自己留的那三条……”   “那么,看来我们只有走第五条路了。”   “还有第五条?!”   “嗯,这第五条路,就是我豁出去这张老脸,说你是我的故人之后,赖着太皇太后朱笔圈了你的名字,再花几百两银子,给敬事房的老张买点东西,让他多做几个你的牌子,一起给皇上送去。皇上反正是随手一翻,总会翻到你。”   “你……”沐晨光伸出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的鼻子,“好卑鄙。”   “知道便好。”祥公公淡淡地看着她,“沐姑娘,难道你还不明白,既然你进了这宫里,就是进了我的五指山?你那些小花招最好还是收起来,因为我看不过眼。”   他微笑起来的样子让人如沐春风,敛起笑意之后,眉梢眼角便带上了淡淡的寒意,连同声音里,也有了一丝冰冷的味道。   沐晨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受了形势比人强的现实,“依你的意思,我面前有两条路。一、配合你把余姑姑拉下来,你可以在把我送上龙床之前先给我弄个名分。二、我不配合你,你就什么也不弄便把我送上龙床。是不是?”   祥公公点头。   “有了名分,生孩子的机会会不会大一点?”   “那是自然的。后妃们的牌子,也是按着等级送的。”   “那……好吧。”沐晨光抬起头,“我要怎么配合你?”   “这才乖。”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4)   祥公公微笑了,下巴向着小福子一点。小福子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玉瓶,递给沐晨光。   沐晨光接过来,舔了舔嘴唇,“要我下毒吗?这屋子虽然离余姑姑的屋子近,可门外是要上锁的,我怎么过去?”   “放心,小福子方才已经给锁动过手脚,你用钗子轻轻一捅,锁便开了。”祥公公说着,轻轻勾了勾嘴角,“再者,这药可不是下给余姑姑的。她早年在先皇后身边伺候,后来又伺候皇上,可谓心细如发。饭菜里多了一丁点儿灰尘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何况是加了药的?”   “那……是给谁?”   祥公公看着她,吐出三个字,“散绮年。”   “这关散绮年什么事?”   “因为散绮年的来头够大啊。”祥公公幽幽道,“大长公主是太皇太后的亲闺女,散绮年则是大长公主的亲甥女……只有这样的人受到真正的伤害,随之而来的愤怒与罪责才够将余姑姑拉下马。”   “你要我下毒,然后说是余姑姑下的?”   “嗯,这种玉瓶是一对的。我曾经送过一个给余姑姑,不过里头装的是香粉。以余姑姑的谨慎,我送给她的东西,她必定保管妥当,绝不敢遗失。你下完药后,将瓶子留在散绮年房中。余下的事便不用你操心。你只需乖乖回到这屋子,等到天一亮,太皇太后宫里的人会为你打开房门。到时候,你只要将你和散绮年受罚的经过以及路上的交情原原本本道出,太皇太后会很乐意让你与散绮年一起侍奉皇上。一个嫔位,是因为你出身低,不然,一举拿下个妃位,都不在话下呢。”   “你们不会真的伤到散绮年吧?”   “你在说傻话吗?她可是太皇太后内定的孙媳,只不过为了做做样子,才让她参选秀女。我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动她一根头发。”   “余姑姑比你权势大吗?”   “嗯?”祥公公看了她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她不单敢动散绮年的头发,还敢让她当众出丑。”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5)   “这个嘛……”祥公公用扇子抵住眉梢,“太皇太后安排的人,皇上多半是不喜欢的。皇上不喜欢,余姑姑自然也是不喜欢的。这就是我要你走第四条路的原因。”   “哦。”   “我希望你这个‘哦’是明白的意思。”   “当然,我明白得很。既然逃不出你的五指山,不如乖乖听话,在宫里的日子也好过些。”沐晨光握紧了手里的瓶子,展开了笑颜,“公公,你许诺给我的事情,可要做到哦。”   是夜,月黑风高。   那把锁果然已被动过手脚,沐晨光用钗尖一插进去,便听见咔的一声轻响,锁开了。   春夜沁凉而芬芳的空气涌进来。   已经子时,端秀宫中一片寂静,大部分的屋子都熄了灯。零星几盏亮着的灯,大约是守夜的宫婢所点。沐晨光拎起裙摆,蹑手蹑脚地在昏暗的夜色里前行,忽听得一道奇怪的声响,仿佛是大风吹动衣袂的声音,然后,便隐约听到有人道:“你怎么来了?”   声音极低,平时一定听不到。不过在这寂静的夜里,沐晨光非但听到了她的声音,连这声音里的讶然都听得一清二楚。   跟着吱呀一声响,余姑姑的房门打开,余姑姑从里面探出头来四下里看了看,没有发现躲在墙角花架下的沐晨光,又重新将门关上。   “晴姨别担心啦,没人看到我的。”屋子里有人开口。   沐晨光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这分明是男人的声音!   不对,宫里的男人都是太监。不过这太监的声音虽然年轻,却不像小福子那般尖细,反而低沉柔和,听上去甚是动人。   “你……唉!这么大了还是胡来。你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这端秀宫,就等着找我的错处,万一让人看见你来找我,那可……”   那太监低低一笑,“晴姨,我这副模样,有谁认得出来?”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6)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就奇怪了,你这样谨慎小心,明明知道有人找你的错处,怎么还故意去惹那个散绮年?这不是把刀子送到她的手里吗?”   余姑姑叹了口气,“傻孩子,我就是知道她在挑我的错,才故意露些错处给她。我越是谨慎小心藏得深,她便越不容许我回到清凉殿。我只有做出不甘被罚心中怀恨的样子,她才知道我其实不过如此,不会再将我放在心上了。”   沐晨光在屋外点点头,嗯,原来余姑姑这盏灯,也是一点油都不省。她轻轻吸了口气,正要走出花架,忽见前头一个灯笼渐近,一名宫婢叩了叩余姑姑的房门,“姑姑,散秀女不好了,才喂下去的药,全吐出来了。”   “知道了,你先去,我就来。”屋中传出余姑姑淡淡的声音。若不是亲耳听见,沐晨光很难想象,她方才在屋子里说话的语气也可以那样柔和慈爱,就像一个母亲。   那宫婢领命而去,太监道:“散家的丫头真的淹得厉害了?”   “落水不到片刻便被捞了起来,顶多呛了两口水罢了。她这样做,不过是想整整我。”   太监的声音里有了一丝笑意,“嗯,看来不甘被罚心中怀恨的,另有其人。”   余姑姑也笑了,“你赶紧回去吧,让人发现了不好。”   “不,我要在这里等你回来。”太监的声音有丝孩子般的依恋。   余姑姑便不再多话,推门而出,向着散绮年的屋子方向走去。   沐晨光看着她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才慢慢从花架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在夜色之中伫立半晌,然后一把推开了余姑姑的房门。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屋内一灯如豆,淡淡光芒下,一名太监背向门口,看着墙上挂的字画,听到推门的动静,回过头来,“这么快——”   声音戛然而止。   沐晨光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也忽然全咽了回去。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7)   太丑了……   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给了他一副那样动人的好嗓音,却不肯给他一副与之匹配的容貌。在灯下的是一张蜡黄的脸,眉眼口鼻几乎挤作一团。沐晨光忍住了夺门而出的冲动,对着他露出一个有几分勉强的笑容,“公公好啊,怎么称呼?”   太监蜡黄的脸上瞧不出情绪,只眯起眼打量着她的服色,“你是今年的秀女?”   “不错,我叫沐晨光。”   “那么,沐秀女,你深夜闯进教习姑姑的房中,意欲何为啊?”   沐晨光微微一笑,“不知道公公深夜闯进余姑姑的房中,又意欲何为啊?”   太监微微一窒,沐晨光已道:“不会是贪慕我的美色,前来和我私会的吧?”   太监蜡黄的脸一抖,“你、你说什么?”   “不和我私会,难道是和余姑姑?”沐晨光在屋中坐下,好整以暇,“我是不知道你是谁,不过,你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地来这里,显然是不想别人发现。你说,万一我把这件事嚷出去,可怎么办才好?”   太监瞧着她,忽然笑了一下,“那我就杀了你。”   “不。”沐晨光学着祥公公的样子摇了摇食指,“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余姑姑才真的倒霉了。祥公公可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你想怎么样?”   “简单,只要你乖乖从了我,我就一字也不提。”   太监声音里透出几分讶异,“从了你?”   “看得出来,你和余姑姑感情匪浅。若是你能在余姑姑面前给我说几句话,我就是你们一边的,绝对不会在外边提半个字。”   “什么话?”   “就说……嗯,就说我们俩有私情。”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8)   “咳咳咳……”太监显然是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别装正经了,这历朝历代,太监宫婢对食的事还少吗?你放心,我不嫌弃你,太监也是人。”   “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要和我……呃……对食?”   “你说了我不就知道了?”   “用这种法子套我的名字,会不会太烂了点儿?”   “为何你就是不信我这一番诚意?”   “哈哈!”太监绝无笑意地发出这两个音节,“你一个秀女,深更半夜非要找一个太监对食,还是找我这种……这种诚意,我还真是不敢相信。”   沐晨光叹了口气,自袖中取出一个瓶子,放在桌上。   “这是什么?”   “毒药。”   “你打算用服毒来要挟我?”   沐晨光白了他一眼,“跟你说不通,只好等余姑姑来了。反正这样东西,余姑姑一瞧就会明白的。”   太监拧开瓶塞,放在鼻前嗅了嗅,皱起了眉头,“鹤顶红。这是那个死太监最爱用的毒药。”   “死太监?”喂,好像你自己也是太监吧。   “就是钟禧宫的祥公公!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个?难道是他让你在承恩时用来对付皇上?”   “不,他要我把这个用在散绮年身上。”   太监一怔,旋即道:“好毒的心计,他们果然不打算放过晴姨。”   沐晨光讶异于他的反应之迅速,一眼便明白这里面的干系。他的目光已重新回到她身上,“那么,你带着这东西来投诚,又是什么意思?”   “我只有一个请求。”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9)   “说。”   “我知道余姑姑此时的权职有限,所求也不敢太多。只求余姑姑找个由头,将我贬为宫婢,我便心满意足了。又怕余姑姑不肯担干系,所以先找你,若是你跟我关系匪浅,余姑姑说不定肯帮忙。”   “我没听错吧?”太监显出一副耳背的模样,“你这样投靠余姑姑,难道不是为了让她在皇上面前替你引路?”   沐晨光撇撇嘴,“引路?省省吧。我要真是想爬上龙床,与其找已经失势的余姑姑,不如找正当势的祥公公,不是方便很多?”   “他已经连这样的事都交代给你,你必定已经找过他了吧?你是他的人?”   “不,只要他一天想着让我当皇帝的小老婆,我就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他的人。”沐晨光微微吸了一口气,“我的话全摆在这里啦,信不信由你。”   实际上,这瓶毒药一摆出来,便已经不由他不信了。   只不过他看沐晨光的眼神却多了一丝古怪,忍不住问道:“你……见过皇上?”   “没。我只求这辈子都不要见到他。”   “他……在民间名声很差?”   “还好吧,他有什么名声啊,国家大事又不是他管。”   “那你为什么放着秀女不当偏要当宫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告诉了我,我便答应帮你。”   “真的?!”   “自然,晴姨一定听我的。”   “好吧。”沐晨光握了握拳,“我想当宫婢,自然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出宫。”   “出宫干什么?”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10)   “出了宫,自然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我将来找一个杀猪的,也比给皇帝当小老婆强!”   “啪!”太监一掌拍在花梨木镶云母石的桌面上。   沐晨光给他吓了一跳,愕然,“干吗啊你?”   “没什么,”太监憋出两个字,“手痒。”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余姑姑转身便关上,随口问:“你在跟谁说话——”一语未了,便看到沐晨光端坐在屋内,对着她露出灿烂的笑容。余姑姑一惊,旋即镇定,“沐秀女,你怎么在这里?”   “她已经不是秀女了。”太监道。   “不是秀女?”   “嗯,是宫婢。”   余姑姑讶然,“谁说的?”   “我说的。”太监道。   设若不去看他那张脸,单看那修长的背影,单听那悦耳的声音,很容易在他身上找到一种似乎和常人远不一样的雍容,仿佛比世人站在更高一点的地方似的,这三个字说出来时,便是带着这样一种高远的笃定,很平淡,却不容置疑。   沐晨光立刻发现自己小瞧这太监了。他虽然年轻,而且丑,但一个人能用这种语气说话,身份定然不低。   沐晨光暗暗激动,知道自己这一步棋走对了。   没有自己相助,祥公公恐怕没那么容易扳倒余姑姑。而只要余姑姑不倒,祥公公那只手再大再长,也有伸不到的地方。此时竟然还买一送一,搭了位贵人,真是天助我也!   “这位公公,”沐晨光态度恭谨地开口了,“蒙您垂怜,奴婢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11)   “沐宫婢,”余姑姑打断了沐晨光的话,“这可是你心甘情愿的?”   “自然自然,奴婢万分感谢姑姑与公公的大恩大德。”   “那你到底是为何……”   “不用再问了。”太监打断了余姑姑的话,“她的理由我已经不想再听第二遍了。晴姨,随便找个由头,将她派到个地方当宫婢去。”   “是。”   “还有你,也别跪着了,该干吗干吗去吧。”   “是。”沐晨光答得温柔乖巧,出去的时候还顺手给里面的人带上门。   余姑姑直等她的足音消失,才开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监将手里的瓶子递给余姑姑,“死太监想借她的手给散绮年下毒,然后嫁祸给你。她用这个消息来换取宫婢的身份。”   余姑姑只看了那瓶子一眼,立刻自箱笼中找出一个锦盒。锦盒之中,放着同样一个瓶子。余姑姑喃喃道:“好个祥公公,三年前送我这一瓶子香粉,原来是为了今日!”他送的东西,丢了是祸害,收着竟然也是祸害!她握着那个瓶子,指节微微发白,沉吟半晌,道:“那个沐晨光信不得,她甫一被禁足,祥公公便来看她,两人关系匪浅。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她放着好端端的秀女不做,偏要当宫婢,大违常理。”   “对那个死太监来说,一个秀女自然比一个宫婢有用,咱们把他的秀女变成了宫婢,他一定会不高兴。他只要不高兴,我就很高兴。”太监说着,看着余姑姑,“现在你准备拿这个瓶子怎么办?”   余姑姑苦笑一下,“你答应得太早了。”   “嗯?”   “那丫头若是真的连祥公公都可以出卖,咱们原本可以让她指证祥公公意图谋害散绮年,嫁祸给我,然后再许诺她可以出宫,她也许会肯。”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12)   太监沉默半晌,道:“你错了,晴姨。莫忘了,他身后还有她。她动我的人,我保不住,我动她的人,她却有法子保得住。”他自余姑姑手中取过那两个瓶子,掌心一紧,两个瓶子皆化为齑粉,混合着里面的毒粉、香粉,一起被他抛洒出窗外,被春夜的微风卷入空中,消失不见,“你曾经教过我的,如果要打蛇的话,一定要看准它的七寸,设若打歪了,非但打不死它,反而容易被它咬一口。”   “是的,孩子。”余姑姑看着他立在窗前的背影,目中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欣慰,“你长大了。”   春风总是恼人。   淡淡的柳絮自枝头飘落,随微风翻滚,在地上逐队成球,掠过他的衣摆,向花园更深的地方飘去。   坐在椅上的人,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眼睛在明媚的春光下微闭,眉头却略蹙。   机灵的小福子自然知道此时的主子不能烦扰,轻轻将茶碗放在小桌上,便退在一边。   “公公,公公……”门外传来小禄子的声音,混着纷乱的脚步声。跟在小禄子身边的,是穿着六品服色的太医,被小禄子拉扯着一路跑来。   祥公公睁开了眼,目光落在太医身上,太医不敢正视他的目光,扑通一声跪下。祥公公的眉头皱了起来,“怎样?”   “公公,您可真是难为下官啊……散秀女的饭菜里根本没有毒药,我要硬着胆子扯谎,端秀宫的教习姑姑随便找个太医来,便知分晓——”   祥公公扬手止住他的话,“小禄子,端秀宫有什么动静吗?”   “有。”   “说。”   “我怕公公不爱听……”   “说!”   “那个、那个沐姑娘,因为有意陷害散秀女,推散秀女落水,致使散秀女感染风寒,大病不起……”   “重点!”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13)   “就被褫夺秀女资格,贬为宫婢了……”   “大胆!”祥公公一拍桌子,震得茶碗倾翻,茶水横流,“她余秋晴区区一个教习姑姑,尚未申报,就敢私自贬秀女为宫婢,真是好大的胆子!”   “公、公公,”小禄子提醒道,“这不是余姑姑下的令,这是陛下的口谕……”   “陛下?”小福子听得一呆,“陛下什么时候会管端秀宫的事?陛下不是在清凉殿养病吗?”   祥公公却慢慢坐了下来,看着桌上横流的茶水,“茶。”   小福子立刻收拾,换来新茶。   祥公公端起来喝了一口茶,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看来太皇太后说得不错,想让小皇帝听话,第一个要除去的就是余秋晴。即使是被派到了端秀宫,她支使起小皇帝来,也仍然如臂使指,半点无碍。小福子,是谁在给她和小皇帝牵线传话的?”   小福子摇摇头,“清凉殿一切如常,陛下戌时就寝卯时起身。除了换班,宫里的太监侍卫一个也不曾离开,也不曾见有人进殿。”   “哦?这倒奇了。”祥公公沉吟半晌,“你去找张、周两位统领说一声,就说太皇太后有东西失窃,疑是宫中有人手脚不干净,要他们加强巡戒防范。一遇到可疑人物,不管死活,定要拿下。”   小福子领命而去,小禄子发愁道:“公公,这可怎么办?江家送的银子可都花光了,江家送来的人却成了宫婢……这……哪个皇帝会去宠幸一个宫婢啊?”   祥公公看了他一眼,“小禄子,你很是替我心烦,是不是?”   小禄子立刻道:“公公的烦恼便是奴才的烦恼,公公的欢喜便是奴才的欢喜。看着公公发愁,奴才只觉得嘴里发苦,心里发苦,难受死了!”   “除了说这些恶心话,你再也不会干别的了。”祥公公一指花园,“去,给我把那些柳絮统统收拾干净了。”   “这么多?”   “不乐意?”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14)   “乐意,乐意,奴才十分乐意!”小禄子说着,屁颠屁颠地就要去找扫把,屁股却挨了祥公公一脚,“你个混蛋奴才,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发愁了?不就一个小丫头,能让我发愁?!”   小禄子摸了摸屁股,这回迟钝如他也知道自己说错了哪句话,然而想补救已经来不及了,祥公公已经一甩袖出了院门。   看那大步走路的姿势,看那大力摇扇的手法……还说没发愁,骗谁啊!   祥公公确实是发愁了。   确切地说,他生气了。   散绮年没被下毒,余姑姑没被栽赃,沐晨光却如愿以偿地摆脱了秀女的身份!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被耍了!   他几乎已经忘记被耍的滋味了,而让他重新记起来的,却是这么个小丫头!   他站在宫道上,远远地看着尚宫局的执事姑姑带着沐晨光出来。执事姑姑自然认得他这位宫里的头面人物,忙恭声问安。祥公公点点头,目光落在沐晨光身上。她已经换了宫婢装束,眉眼乖巧地跟在姑姑身后,跟着福身,“祥公公安好。”   祥公公淡淡道:“你都当了宫婢,我还能安好吗?”   执事姑姑一听这话里大有名堂,不由得眼皮一跳。只听沐晨光道:“奴婢对不起公公,办砸了公公给的差事。奴婢还没来得及走到散绮年的房里,就被余姑姑发现了。”   “你认为我会信?”   “你不信我也没法子,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   “你认为这便是定局吗?”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15)   头顶飘落有些阴恻恻的声音,沐晨光抬起了头。祥公公凑近她耳边,嘴角弯起一点弧度,“小丫头,我会让你明白,在这宫里,为什么有那么多女人想爬上龙床,又有那么多女人后悔自己只是一个卑贱的宫婢!”   沐晨光的心里一跳,祥公公已挪开了,伸手理了理她的衣襟,然后向执事姑姑道:“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执事姑姑赶紧道:“知道知道,这位姑娘是公公您的人。”   “嗯,她是我的人,不过,却是办砸了我的事的人。你知道谁办砸了我的事,我都不高兴看见谁。我不管她去哪个房里,若是下次还让我看见她这样白白嫩嫩轻轻松松的,我可就不高兴了。”   沐晨光瞪大眼睛,“你——”   “很卑鄙是吧?”祥公公微笑,“你早就说过了的。”忽地脸一沉,“给我滚!”   执事姑姑忙带着沐晨光从他身边走开,还扭住了沐晨光的耳朵。沐晨光疼得满嘴“哎哟哎哟,轻点轻点”,一路被她拉到了尚宫局。对于太皇太后身边红人的关照,尚宫局的大太监办事十分卖力,把沐晨光分到了六局二十四司中最不招人待见的浣衣司。   浣衣司,顾名思义,便是洗衣服的地方。   沐晨光在江家养尊处优,衣服是没有洗过,不过,总看人洗过。于是心道,不就是洗个衣服吗?   可是视野所及,几乎都是衣服。   不单有衣服,还有被单、床罩、帏幔、桌布、帘幕……一排排晾在春日晴好的阳光下,散发着好闻的皂角味道。若不是院中还堆放着一盆盆脏衣服,这浣衣司看上去并没有多吓人。只是,沐晨光的视线落在端着木盆来往的宫婢身上,不由得心里一沉。   没有表情。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16)   那些端着木盆走来的宫婢脸上,没有愁苦,也没有伤心,当然更加不会有欢娱。她们木着一张脸,装满一盆衣服到池边浣洗,洗完在竹竿上晾晒,晒完再继续来拿脏衣服。   “看什么看!”执事姑姑在沐晨光背后推了一记,“还不快走?!”   她们还得先去向浣衣司的掌印太监报到。掌印太监桑公公是个大白胖子,正坐在窗前的矮榻上喝茶,品得啧啧有声,抬眼瞧了一下跪在地上的沐晨光,“嗯,来得正好。这宫里新添了百十来位秀女,我这儿正少人手忙不过来。”   执事姑姑上前,俯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不用猜也知道,必定是转告祥公公的交代。   桑公公听完,吩咐身边的监工太监,“带她下去,送到第五房。”   “等等!”沐晨光把拇指上那只碧玉扳指脱下来,起身送到掌印太监面前,眉头微蹙,叹息道,“奴婢知道这里的活儿多,带着这样东西也不方便。这是奴婢家祖传的宝物,虽比不上公公手上那只,成色却也相近。要是公公不嫌弃,就请收下它,也好过让它在皂水里泡着。”   那只扳指碧绿流光,和掌印太监手上的虽不说有天壤之别,却也是明眼人一眼瞧得出的好坏。掌印太监心里一喜,接了过来,“你这丫头怪可怜的,也罢,去第三房吧。”   “公公,”沐晨光再悄悄递过去三张银票,“这是入宫前家里人给奴婢的,奴婢得罪了祥公公,这一世只怕都得在这里洗衣服,留着这些也无用。公公既然如此疼我,奴婢愿意孝敬公公。”   掌印太监瞧瞧那三张银票,再瞧瞧她那张泫然欲泣的脸,“丫头啊,话说明了啊,你再塞我多少,我也放不了你出这地方。你得罪谁不好,偏得罪那位红人?我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不照他的吩咐办。”   “公公的难处奴婢懂得。只是祥公公人多事忙,哪里会记得小小一个奴婢?公公只要在场面上应付得过去,便不成问题啦。”   掌印太监便吩咐监工太监,“将她的名字记在第五房,活计则派到第一房。”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17)   沐晨光恭声拜谢,出了屋子,才吐出一口长气,顺便递了一张银票到监工太监手里,监工太监笑眯眯地收了,把她带到第一房交给执事姑姑时,便没有再提祥公公的话。执事姑姑见监工太监待这新来的宫婢和颜悦色,也不敢待慢,派了件轻松差事给她,便是给钟禧宫熏衣服。   钟禧宫,便是太皇太后所居住的宫殿。殿中只有一位主子,那也是这座皇宫真正的主人:太皇太后杜氏。   这件差事简单,只要将香点上,将衣服挂起,半个时辰后,香气染上衣料,就可以收起折好,给各宫的人送去了。唯一麻烦点的,是各人爱熏的香不一样,牢记那么多种香料有点困难。只有钟禧宫的太皇太后从来只用龙涎香,所以格外省心省力。   沐晨光很快适应了浣衣司宫婢的生活。托那几百两银子的福,她的活计简单,且还住着单间——这可是执事姑姑才有的待遇。   大掌柜说得没错,世上最好用的就是钱了。   那个螺钿盒子就放在沐晨光的枕边,每天睡觉之前,她都要打开盒子看看里面的银票数目,然后再将被子拉过头顶,进入梦乡。   这些银子,要陪她熬到出宫的那一天啊。   虽然现在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可谁知道祥公公还会不会为难她,而这些银子,又可以花到什么时候……唉,她已经有七年没有为生计发过愁,想不到又重新过上了这种前途未卜的日子。   她带着一丝惆怅睡去,半夜却迷迷糊糊像是听到有什么动静,不过那应该是梦吧,浣衣司除了捣衣声,绝少听到其他声响……不过,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窗上忽然传来咯的一声响,那是窗子关上的声音。   睡之前,她明明已经关好了窗。   半梦中的女孩子一个激灵,猛然翻身坐起,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匕首已经抵在了她的颈边。   冰冷的刃口令脖颈上的肌肤毛孔迅速收缩,刚到嘴边的惊呼活生生吞了回去,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   不是梦,白天死气沉沉的浣衣司此时正闹得鸡飞狗跳,宫婢和太监们的尖叫和哭声四起,却掩不住粗暴的男声传过来,“不许哭,不许叫,说,有没有看到人进来!”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18)   “搜!一间间给我搜!”   应该是羽林卫的声音,宫里的奴才中,也只有他们会这么趾高气扬。   来人握住匕首的指尖紧了紧,沐晨光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脖子往后挪一点,黑咕隆咚,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发出慑人的寒光。沐晨光看出了那里的危险气息,忙道:“我绝不叫人,你可不可以先把刀收起来?你这样抓着我也不是办法,他们一会儿就要踹到这间房门了。”   “你会这样老实?”来人的声音略为含糊,不过,那样动听的声音实在让人难以忘记,沐晨光惊讶得两眼圆睁,“丑八怪?!”   脖子边上的匕首一紧,凉气入骨,沐晨光赶紧道:“是我啊是我啊,沐晨光!公公忘了吗?我们在余姑姑的屋子里见过面!”   “你?”那位声音好听到不行,面容难看到不行的太监松了一口气,匕首移开了,沐晨光也松了一口气,“你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出去看看。”   太监并不放手,沐晨光叹了口气,“就算抓着我也没用,羽林卫会为了一个浣衣司的宫婢放过你吗?”   这是实情。太监略一思索,松开了她。   沐晨光推开门,只见外面已经乱成了一团,白天辛苦劳作了一整天的宫婢们被从屋子里拉了出来,一排排站在院中。尚未来得及清洗的衣服被刀剑挑得到处都是,已经洗净整理好的衣服也同样被翻得一团乱。几名身披胄甲的侍卫站在当中,桑公公腰带都没来得及系好,便围在他们身边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哎哟,侍卫大哥,要翻要搜都随意,但这些衣服千万别乱动啊!弄坏了叫奴才拿什么去赔呀!上头发起脾气来,奴才们可都是要掉脑袋的啊!”   “你还知道要脑袋!”为首那名侍卫道,“快把你们的人统统叫起来,让我们一间间地搜!我告诉你,这小贼可是太皇太后亲口点名要的,要是走丢了,何止是你们要掉脑袋,我们的脑袋也一样要拴在裤腰带上!”   桑公公都快哭出来了,“周副统领啊,您尽管搜,尽管搜,搜屋子就可以了,这些衣服里怎么藏人啊?”   “好啊!”周副统领一振刀,“那便先从你的屋子搜起吧!”   桑公公的脸更苦了。他知道这些侍卫捉不到人,多少要捞点东西才肯回去,可他向来爱财如命,要让这些人拿他的银子,还不如割他几块肉去!   就在这个时候,沐晨光轻步走到他身边,塞给他一样东西。桑公公一摸那东西,整个人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颠着胖大的身体把周副统领带向自己的屋子,“哎,周副统领,快请坐下喝杯茶。” 第二章当宫婢才是王道(19)   片刻之后,桑公公的房门重新打开,周副统领带着几名侍卫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了。一名侍卫低声问道:“属下可是亲眼看见人往这边来,他受了伤,铁定跑不了多远,还有几间屋子没搜,不如咱们——”   他的话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记,“你傻啊!这么快把贼抓着,咱们还有什么由头四处搜人?我告诉你,还有你们,今晚你们什么也没看见。是你小子眼花了,害我们追着一只大锦鸡跑了一整宿。走,趁着天还没亮,去御花园弄只锦鸡来交差!”   桑公公跟在后面,耳朵很适时地背了起来,脸上保持着和气的笑容送走了这几位侍卫,回来后狠狠夸了沐晨光一顿,直夸得沐晨光天上有地下无聪明透顶灵慧无双。监工太监跟随他这么久,还从没见他这样夸过人,忍不住问沐晨光,“你是教了什么法子给他?”   沐晨光竖起了两根手指。   “两个法子?”   “不,二百两银票。”   “你很有钱?”   “保命钱。”   只不过保的不是她的命。   贵是贵了点,不过想做生意,总得先下点本钱。   跟着众人收拾了满院的狼藉,沐晨光慢悠悠转回屋,推门时为免突然有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出现在面前,还特意哼着曲儿,然后点上灯,轻声问:“还在吗?”   没有人回答她。不,回答她的是嗒的一声。   很轻微。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   地上凭空多出几滴水印子,沐晨光伸出手,嗒的一下,水滴到她的掌心。   血红。 第三章酒可万万侍不得(1)   第三章酒可万万侍不得   “可以下来了。”她向着梁上道。   一道身影滚落,左手紧握住右臂,臂上的蓝色布料已经被血浸透,太监蜡黄的脸上却没有痛苦之色。   沐晨光盯着他手臂上的伤,“刚才你就是用这只手拿着刀威胁我的?”   “想再喊人?你已经没有机会了。”太监的声音有些沙哑,“会包扎伤口吗?”   “那得看什么样的伤……”沐晨光一面说,一面找了把剪刀,小心把他袖子上的面料剪开,一道足有一指深的伤口露了出来,里面血肉翻转。光是用看的,沐晨光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不行了,要我包扎会死人的,一定得找大夫。”   “敢叫太医就杀了你。”   受这样重的伤竟然还能有这种气势,沐晨光真是好生佩服,“那我就请桑公公给余姑姑带个口信,想来应该不难。”   “不行!”   “这又不行?”   “今晚我会被盯上,必定是有人起了疑心。这个时候去找余姑姑,必定会暴露我的身份,也会连累余姑姑。”   “哦……”沐晨光看着他,不无好奇,“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啊?”   太监冷哼了一声,“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去给我剪几块布条。”   “你真的在找死啊,不用药这种伤口就算包起来也会化脓的!”   “给我去!”   曾经在余姑姑房里出现过一次的威严语气又回来了,沐晨光咬着唇看了他一眼,将一件白衣剪了,替他把伤口包上。   血很快浸透了白布。   “这样流下去会要命的。”沐晨光简直是在求他。 第三章酒可万万侍不得(2)   “死不了。”太监咬牙忍痛道。他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发根底下却渗出颗颗黄豆大的汗珠。等沐晨光将伤口包到不渗血为止,他整个人靠在椅上,已经虚脱了,沐晨光指了指床,“不要客气,你睡吧。”   “睡?”他从牙缝里哼了一声,“我得回去了。”   沐晨光呆了呆,看着他那条受伤胳膊,“现在?”   “已经快寅时了,再不回去,天都亮了。你出去看看,外面的人都歇下了吧?”   “你……你这副样子还出去,还真是不要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你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好好歇着?!”沐晨光倒吸了一口气,“公公,您没伤着脑袋吧?!”   “你让开,我自有要回去的道理。”   “什么道理会比命更重要?”   “命……”他道,“命算得了什么?”   这声音里大有一股轻蔑之意,沐晨光想起方才他对待伤口的草率态度,忍不住叹了口气,“好吧,算我倒霉。”她打开衣橱,将他推了进去,“你再等等,我给你弄点药来!”   太监身上乏力,反抗不得,含怒道:“叫你别找太医!羽林卫前脚伤了人,你后脚就去找金创药,不是摆明找死?!”   “公公您就省省心吧,我在你身上已经花了二百两银子,可不会傻到让那些银子打水漂。”沐晨光干脆利落地锁了柜门,“给我老实点!”   她先清理了屋中的血迹,然后拉开衣领,拿起剪刀,眼一闭,牙一咬,划了下去。   他从衣橱的门缝里看着这一幕,愣住。沐晨光脸上疼出泪来,带着真实的哭腔扑出门去,口里喊着:“桑公公啊……”   小半个时辰之后,沐晨光回到了房中,跟来的还有好几位宫婢和太监,众人簇拥着沐晨光,七嘴八舌地嘘寒问暖。   沐晨光坐在床畔,伤口已经被包得齐齐整整,微露出一点血渍,脸上还有淡淡的笑容,等把最后一个人打发走,她带笑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慢慢地吸了口气,摸出钥匙打开衣橱的门。 第三章酒可万万侍不得(3)   门打开,先看到一双深沉的眼睛,太监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他虽然长得丑,但除了一副好嗓子,还有一双好眼睛,眼眸像是会说话,光影在里面浮浮沉沉。   沐晨光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先将他臂上的布条一层层剪开,然后递给他一条手绢,他知趣地咬住,下一瞬,金创药抹上创口,疼得他整个人都快蹦起来。   沐晨光的肩上也带着伤,这样一番折腾,两个人都疼得眉眼发青,出了一身汗。太监喘着气,“为什么这么做?”   “看不出来吗?自然是为了救你。”沐晨光也喘着气,“我没有伤,怎么拿得到药?”   “你不会买通太医?”   “我的傻公公,既然有人留心到你,便一定也会留心其他,我一个宫女买通太医要金创药,这事一给有心人看见,你不一样要完蛋?”   太监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慢慢问道:“疼吗?”   沐晨光白了他一眼,“你说呢?”   “你想要什么?”   “嗯?”   “不管你想要什么,既然肯为我流血,就说来听听。我许你一个心愿,只要你说出,我必倾尽全力替你办到。”   他的声音还有几分虚弱,不过语气里却透着难以掩饰的郑重。   “那么,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字吧。”   太监怒了,“这就是你的愿望?!”   “好啦,公公,我知道你和余姑姑一样,都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手眼通天,势大无穷。可是,眼下虽说不是奄奄一息,却也没多少精神头了,你先把伤养好,我自然会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卖命地救你。”沐晨光说着站了起来。同金创药放在一起的,还有几个药包,她拎起药包,叹了口气,“喏,这些你带回去熬了,五碗水煎成一碗,早晚两次,记得喝。唉,这里头可都是大补气血的药材,我可是花了不少钱啊……” 第三章酒可万万侍不得(4)   这么用下去,那个螺钿小盒很快就会空的呀!   “太辛。”太监接过药包,忽然道。   “什么?”   “我的名字。”他的神情似乎有几分不自在。   “哦。”沐晨光说着,猛然反应过来,“喂,我只是随便问问,这可不能算成你许我的心愿!”   “你……”他愣愣地看着她,眸子里不觉有了一丝怒气,“哼,你的心愿,不过就是出宫!”   “哎呀,公公明白,那可就再好不过。要是哪天我出不去,可要拜托公公施以援手。”   他没有听下去,一甩门大步走了出去,旋身上了房顶。   东方隐隐有一抹鱼肚白,整片大地还在黑暗中,夜色里,皇宫就像一只沉睡的巨兽,等待着被唤醒。   他在高处呼吸一口清冷的春夜的空气,提气掠向皇宫的最中心。   心中还有一丝怔忡散逸,浮荡在夜色里。   这是他第一次向人提起自己的名字。   只觉得陌生。   这是天地间最寂寞的名字。   因为不会有人称呼它。   闹腾了一夜,又负了伤,沐晨光挨着枕头就昏沉入睡。可惜好梦不长,天刚亮,便有姑姑来叫醒了她。   沐晨光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桑公公不是说放我几天假吗?”   “桑公公是想放你假,可祥公公不肯啊。”   祥公公?!   沐晨光的瞌睡虫全飞到了九霄云外,“他来了?!” 第三章酒可万万侍不得(5)   “嗯,他指名要你把太皇太后的衣服送到钟禧宫,现在在桑公公屋里等着呢。”   沐晨光立刻下了地,随便擦了把脸,便要出门,姑姑叹了口气,“哎,你好歹梳一下头啊!”   “不用了。”沐晨光只恨房里没有煤灰,不然往脸上涂点,再往头上洒点草屑,整出一副“刚从柴房里爬起来”的造型,祥公公看了一定更加高兴。   话说回来,她现在两眼发青,脸色苍白,一条胳膊行动不便,已经很惨了,那头老狐狸应该满意了吧?   祥公公瞧见她的模样,嘴角果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还不到一月,沐姑娘便神情憔悴如斯。桑公公,看来你把沐宫婢照顾得很好啊。”   桑公公躬身道:“祥公公吩咐,奴才敢不尽心尽力?”   “很好,回头上我那儿领赏去。”祥公公道,“怎么样?沐宫婢,烦请你跟我送一趟衣服,可使得?”   沐晨光苦着脸道:“回公公,奴婢的胳膊受伤了。”   “哦,怎么伤的?”   “不小心被剪刀划伤了。”   “自己弄伤的?”   “嗯。”   “那便不算工伤。”祥公公一挥手,执事姑姑托着太皇太后的衣服走到沐晨光面前,祥公公微笑道,“走吧,这里到钟禧宫,可是有很长的一段路。”   沐晨光看着他,尽量控制住不要当着他的面把牙磨得咯咯响。那几件衣服倒罢了,衣服底下还有一个垫着鹅黄软垫的托盘,那分量就在平时也够沉的,更何况肩上的新伤还火辣辣地疼。   “怎么,沐宫婢不接吗?”   “接。奴婢怎敢不接?”沐晨光咬牙笑道,“只是奴婢真要残了这只手,公公还有什么法子把我送到公公想送的地方去?” 第三章酒可万万侍不得(6)   “无妨,在我想送你去的地方,你只需要躺着就可以了,不需要动手动脚。”祥公公道,“若是你真怕残废,只需要三个字,我便让你重回端秀宫。”   后、悔、了。   三个字而已。   可是她不愿意!   她忍痛伸出手,接过托盘。平日里完全不必放在心上的重量,此时却给左肩带来巨大的疼痛。桑公公和姑姑们在边上都露出了不忍之色,祥公公却似没看见她疼得额角冒汗,清俊面容还保持着怡然神色,在众人的恭送下出了浣衣司的大门。   钟禧宫离浣衣司有多远,沐晨光不知道。才出了一条夹道,她的胳膊就快要支撑不住了。祥公公回过头微微一笑,“累了吗?”   沐晨光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奴婢说累,公公肯歇会儿吗?”   “说累不行,要说后悔,就可以歇了。”   “那奴婢还顶得住。”   祥公公忽然停下脚步,眯起了眼,“你是打算和我作对到底了?”   沐晨光叹了口气,“公公,您就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不行吗?五万两虽说不少,可我一旦出了宫,便能给您双倍的数目。”   “找到江砚之之后吗?”祥公公看着她,忽然问,“你可知道江荫为什么执意要送你进宫?”   沐晨光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江家生意已经遍及中原,尚未涉及的地方只有海外。可惜海面上的航路都被南海的程家所占,只有拉拢程家,才能打通海路。而程家的女公子对江砚之芳心暗许,只要两家联姻,从此五湖四海,都在江家的掌握之中。而程家女公子脾气火暴,断断不能和人共事一夫,不先除去江砚之身边的女人,她怎么能进江家的大门?”   程家小姐程女润对江砚之的痴心,已经是整个大晏都知道的秘密。沐晨光在江家,常常代为收到程女润送给大掌柜的礼物,不过可惜的是大掌柜一件没留。   “我在十年前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妻子,抱歉,请转告程姑娘,她来晚了。” 第三章酒可万万侍不得(7)   大掌柜曾经这样对送礼的人说。   她那时候真天真,听得满意又得意,孰不知,江砚之越是这样,她便越是危险。   看,一旦大掌柜不在,她就落得这种下场。   沐晨光轻轻替当时的自己叹了口气,“设若我保证即便出宫也不去找大掌柜呢?”   “但他会来找你。”祥公公淡淡道,“沐丫头,乖乖听我的吧。有我在,至少能保你二十年宫中太平富贵岁月。”   “二十年后呢?”   “你这样聪明,二十年还不够你打下根基?”   沐晨光轻轻摇了摇头,祥公公细长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怒意,不过,还没来得及发泄,前方小禄子急步走来,“公公,叫奴才好找!原来在这里!不好了,太皇太后又——”   “小禄子!”祥公公厉声喝住他。   小禄子立刻噤声,祥公公方问:“几时发现的?”   “今儿太……一直没叫起,薛姑姑觉得不对,进去看了看,已经没人了。薛姑姑也不敢声张,叫奴才来找公公。”   “知道了。”祥公公表情淡淡,声音里却有了一丝紧绷之意,命小禄子接了沐晨光手里的托盘,淡淡道,“沐丫头,今天算你运气好,改日我再找你吧。”   沐晨光看着祥公公与小禄子大步远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僵举着的手臂一时酸、痛、麻诸感齐聚。她随便找了棵大树靠着坐下来,心里只盼着这个“改日”至少是等她养好了伤之后。   时值仲春,微风温柔而暖和。眼前是一片曲折园林,花木繁盛,香气扑鼻,她入宫不久,又不能随意行走,这次还是托了祥公公的福,第一次真正见识到皇宫的繁华之处。只见园中亭台楼阁无数,曲栏小径不计,各式花朵盛放其间,在春日的照耀下散发着诱人的芬芳,蝴蝶振翅花间,似乎也为眼前的美景迷醉,飞舞着不肯停歇。 第三章酒可万万侍不得(8)   蓝天白云之下,赭色的屋脊连绵直至天边,广大的殿宇中一点声息不闻,这里仿佛是无人的天境。   “好看吗?”   背后忽然有人这样问道。   沐晨光回过头,便看见一名身穿淡蓝衫子的妇人走来。她两鬓微霜,年纪已经不小,一双眼睛却仍然明澈如同少女。乌黑的头发绾成半月髻,只戴了一支扁金环钗,服饰十分简单,似乎不是执事姑姑的服色。不过各宫的宫婢服式都由主子做主,有沐晨光没见过的也正常。沐晨光忙向着来人一福身,“姑姑安好。奴婢只是做完了差事在此歇脚,奴婢马上就走。”   姑姑微微一笑,“不必了,如果觉得好看,就多看一会儿吧。”   “是好看啊,奴婢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园子。”沐晨光轻轻叹了口气,“只可惜,有心情看这些美景的人往往没有资格在这里逗留,有资格来欣赏这些美景的,心思又不在这些美景上。”   “你小小年纪也知道这些?”   沐晨光笑了,“奴婢只是觉得,这园子怪寂寞的。你看,就我们两个人。姑姑或许欣赏得起这里的景色,奴婢可是偷偷看的。”   姑姑看了她一眼,笑了,“那我便带你光明正大地逛逛这园子,如何?”   沐晨光眼睛一亮,“当真?”   姑姑伸出一只右手,“扶我。”   沐晨光大喜接过。她的手微冷,手背的皮肤略有松弛,却仍然白皙柔滑,拇指上戴着一枚蓝汪汪的宝石戒指,呈方形,几乎盖住了她的半截手指。沐晨光微有讶异,这种尺寸应当是男人的戒指吧。然而这时,一缕淡淡的幽香自她的袖中逸出,钻进沐晨光的鼻孔,沐晨光整个人愣住。   这香味……这香味……   沐晨光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第三章酒可万万侍不得(9)   这是她每天都会闻到的香味——极淡的龙涎香!   “你怎么了?”“姑姑”问。   “没、没什么。”沐晨光抬头笑了笑,“奴婢只是觉得……您的戒指可真好看。”   “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是觉得什么都好看。”   “可见您此时还和当年一样,仍然觉得世间有无数美景。”   “姑姑”微微叹了一口气,“世间美景虽多,可惜我们坐困深宫,所见有限。”   沐晨光心里一动,道:“您说得不错,世间真正的美景,不是人力所营造出来的。大山河泽,日出日落,暮光晨岚,才是世间最美的东西。”   “姑姑”微微颌首,沐晨光接着道:“不怕姑姑笑话,奴婢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云游天下,看遍我大晏朝的大好河山!”   “姑姑”笑了,“好个雄心壮志,你一个姑娘家也能独自闯天下?”   “姑姑说笑了,太皇太后原本不也是个姑娘家?可是,她老人家还管着整个天下呢。我朝在她老人家的治下河清海晏,世道太平,虽然我是个女人,可就算一个人走到漠北去,也不害怕呢。”   “噢?民间如今已经这样太平了?”   “是啊,大家都说太皇太后是上天派来治世的呢,老百姓的话都是真话。”   “姑姑”笑了,“果真如此,那便好了。”   沐晨光问道:“姑姑大约不会出宫了吧?”   “是啊,我要出宫,只有等到咽下这口气的那一天了。”   沐晨光道:“不妨事。姑姑今天带我看御花园,我便将姑姑那一份心愿一起带出宫,帮着姑姑看遍真正的造化美景。”   “呵呵呵……帮我看?那可真是有趣得紧。” 第三章酒可万万侍不得(10)   “嗯,只可惜我还要再等五年呢,只有到五年之后,才能去看啦。姑姑,劳烦您也多等我五年吧。”   “姑姑”嘴角浮上一丝微笑,“你我有缘,若你真想出宫一览我大晏秀丽河山,何须等到五年之久?”   沐晨光听这话里的意思,心头忍不住狂跳,脸上努力保持着无奈的神色,“没办法啦,宫婢五年一放,这是天家的规矩呀。”   “这规矩嘛,总是人定的。”“姑姑”说着,搭在她左手上的手轻轻拍了拍,“你这么灵秀的一个孩子,留在宫中操持贱役,可惜了,不如……”   “太皇太后原来在这里逍遥,可叫奴才好找。”带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祥公公嘴角含笑走近。沐晨光眼看着到手的懿令长着翅膀飞了,不禁悲从中来。祥公公看着她的脸,笑眯眯地道:“晨光,你怎么在这里?快见过太皇太后。”   “太、太皇太后?”沐晨光惊异地说着,赶紧跪下了。这里面虽有做作,但绝大部分却是惊他口里“晨光”两个字。   这家伙故意表现得和她很亲昵,想干什么?   “起来吧,我好久没和人这么聊天了,你又来搅局。”太皇太后道,“你认得这孩子?”   祥公公笑了,“岂止认识?她是奴才的故人之后,是今年参选的秀女,有人托奴才好生照看她。可还是一个不慎,让余姑姑找到了错处,不知怎么告诉了皇上,一道口谕给贬到了浣衣司。太皇太后看,这孩子的胳膊洗衣服都洗伤了。”   沐晨光勉强分辩道:“不,是奴婢自己不小心弄伤的……”   “傻孩子。”祥公公温言道,“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实说便是,太皇太后会替你做主的。不是听了余姑姑的吩咐,浣衣司的人才派给你最重的差事吗?”   沐晨光在肚子里流泪……那个人是你啊是你啊!   “真有这样的事?”太皇太后的眉微蹙,“陛下也太过听信卑下的话了,好好一个秀女,如何做得了宫婢,还是在浣衣司那样的地方。你在端秀宫犯了什么错,余姑姑要这样罚你?”   “奴婢……”   “她和散秀女一起被罚,散秀女心高气傲不堪折辱,跳进了水池,余姑姑将这笔账算到了她头上。” 第三章酒可万万侍不得(11)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原来这里头还有绮年的事。放心吧,待哀家问明了始末,自会为你做主。”   沐晨光眼角晶莹,真的要哭出来了。   祥公公扶过太皇太后的手,“太皇太后今后可千万莫要再这样吓奴才们了,钟禧宫里此刻可乱了套了,薛姑姑急得连白绫都准备好了。”   太皇太后给他逗笑了,“胡说什么?我只不过出来走走。”   “下次太皇太后出来走动,可否先给奴才一个话儿呢?教奴才们不至于吓得三魂丢了七魄,险些傻了。”   “别说这些话了,恶心人。”   “是,是,奴才再也不说了。”   那两人沿着曲折小径渐行渐远,绕过花丛便再也看不见,只留沐晨光一个人还跪在青石地砖上。眼前仍然鲜花妙景,鼻间仍然芳香缭绕,这天下间最为广大华美的花园仍然美丽,只可惜她再也没有兴致多看一眼了。   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点她就自由了。   如果那个死太监不出现……啊,上天为什么要安排这个祥公公出现在她面前?!   果然,没等她回到浣衣司将凳子坐热,祥公公便带着太皇太后的口谕来领人了。浣衣司的诸位公公、姑姑都有点搞不清此时的状况:这位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早上还把可怜的沐宫婢往死里整,怎么吃了顿午饭又笑眯眯地送沐宫婢——不,沐秀女去端秀宫?   答案,也许只有一个……   那就是,那位出手阔绰的沐姑娘,看来甚有来头啊!   桑公公已经在犹疑要不要把已经收下的东西退还给沐晨光。如果是平时,沐晨光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敲还竹杠的好机会。只可惜她现在所能做的唯有对着祥公公苦笑而已,“祥公公,三天后便是太皇太后的寿诞了。托您的福,我这胳膊绝无可能在三天内痊愈,您让我怎么去参选?” 第三章酒可万万侍不得(12)   “选秀女又不是选大力士,你那点伤算得了什么?”祥公公微笑,“不必担心,太皇太后对你印象极佳,你必然会留选。”   就这样,在浣衣司逍遥二十来天后,沐晨光重新回到端秀宫,二十多天前的努力全部付诸流水。   散绮年和傅碧容早在房中等候,一见她进来,散绮年先一步握住她的手,将她上上下下周身打量,见她左肩衣下略隆,不由分说拉开一瞧,脸上便有了一丝怒意,“说,是不是浣衣司的太监、宫婢欺负了你?!”   傅碧容也瞧见了那道已经包扎好的伤口上还渗有血,啊了一声,“怎么弄成这样?”   “不是啦,我自己弄的……”   “你就是这么好性儿!”散绮年咬牙切齿,“若不是太皇太后明察,找人来问我的话,你还不知道要在那个鬼地方待多久呢!这笔账我记着呢,谁都不怪,就怪那余秋晴!放心,再忍耐几天,便是咱们的出头之日!等我入主清凉殿,便要那贱妇百死不得超生!”   “不是啦……”真正应该百死不得超生的是那个祥公公啊!   “散家姐姐,小声些吧。”傅碧容道。   “哼,怕她听见?她敢这么对咱们,就该料到大选之后自己会有什么下场!”话虽这样说,散绮年的声音还是放低了点。显然这段时间,天不怕地不怕的散家大小姐也吃了不少余姑姑的苦头。   傅碧容问道:“晨光妹妹,你可备好了礼物?”   “什么礼物?打点余姑姑的?”   “打点她什么?!”散绮年道,“三天后便是太皇太后的寿辰,也是大选之日。咱们这些秀女一是应选,二是贺寿,没有寿礼怎么行?不过你也别担心,我让舅妈再给你备一份,绝不比人差。”   “多谢,不用了……”沐晨光的话还没说完,只听门外传来一声咳嗽,散绮年与傅碧容脸色一变,齐齐回过身,曲膝万福,“姑姑。”   余姑姑站在门外,淡淡地道:“去吧。” 第三章酒可万万侍不得(13)   “是,姑姑。”两人起身,头不动、肩不摇、目不斜视地去了。   沐晨光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道:“姑姑真是好手段。”   “我的手段再好,也不及祥公公。”余姑姑进屋坐下,“你又回来了,沐秀女。”   “姑姑有话还望明示。”   余姑姑看着她,目光自她的眉、眼、口、鼻转至周身,再缓缓回到她的眼睛上,“说实话,即便你不托我,我也不想你入选。女人总还是贞静些好,比如你的同乡傅碧容,那就很好。”   沐晨光叹了口气,“没错,你看,我不喜欢这皇宫,这皇宫也并不欢迎我。一切都怪那个祥公公。”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身上既然有伤,这几天的仪训就免了。只是你未经仪训,说不得,我只有把你排在队尾了。”   沐晨光眼睛里冒出星光,“感激不尽。”   余姑姑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你还真是不愿亲近皇上啊……”   三天时间眨眼就过去了,为了太皇太后的寿诞,宫中早已经忙碌了许久。这一天四月初六,经月的准备被摆上了台面,整个皇宫被布置得一团喜气。端秀宫上下更是从四更天就没人再睡得着觉,沐浴、上妆、染香……秀女们从一早开始就忙个不停。沐晨光还想睡个懒觉,却给散绮年早早地叫起来按在妆镜前,打了几个瞌睡后,终于打扮妥当。   散绮年满意地点点头,“嗯,虽说比不上我,但好歹也不会丢我的脸。”   沐晨光无神地应道:“多谢夸奖。”   散绮年平时不上妆,就已经容光照人。今天这一打扮,更是美得盛气凌人,艳气也凌人。这还只是因为秀女身份所限,头饰衣带皆为定例,不能肆意妆扮。   “喂,散小姐,我觉得这些人里面,只有你才配穿皇后的服饰。”   散绮年大笑,“这马屁拍得好,我喜欢。”又问:“你送什么礼?” 第三章酒可万万侍不得(14)   “我是个俗人,只有送俗礼啦。”   “我告诉你,太皇太后喜欢新巧的东西。越是没人送的,你要送了,她越高兴。”   “哦,那她一定会喜欢我的礼物。”   “那就好。”   不过,等她最终看到沐晨光手里捧着的东西时,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这是什么?!”   “寿礼啊!”   “这怎么能当寿礼?!”   “不是你说越没人送越好吗?”沐晨光得意扬扬地环顾四周,由秀女们排成的四条长队中,还真没有一个人敢捧着和她一样的东西。   “你脑子有病啊,快换一样!”   “散秀女。”余姑姑淡淡的声音自队伍前方传来,“你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快回到你的位置上。”   散绮年答应着,临去还咬牙切齿抡起拳头作势要揍人。然而余姑姑虽然看她很不顺眼,却也无法忽视她的美貌与家世,左手第一的位置便是排给了她,想要扔掉队尾沐晨光的礼物,还真有点鞭长莫及。   秀女们排着整齐的队列,一直在钟禧宫的偏殿从上菜等到开席,从开席等到酒过三巡,再从酒过三巡,等到太监们上前撤席……外面的天色从黄昏至深夜,精作细制的宫灯早已被点亮,整个钟禧宫耀如白昼,殿前的歌舞百戏之声不断传来,十分热闹。秀女们垂首站立,静等前殿传唤,没有一个抬头张望,也没有一个发出一点儿声响。   这个时候沐晨光才省悟过来为什么余姑姑要把秀女们当成宫婢来训练,这不是故意使坏,而真是为了今晚——她已经站得腰酸腿麻,在队尾时扭一下腰晃一下腿。站在她前面的秀女们,可真是一个个凝立不动,仿佛化成了雕像。 第三章酒可万万侍不得(15)   终于等到前殿乐声渐小,一个小太监跑过来向余姑姑禀告:“可以了。”   太皇太后生辰的最后一道娱兴节目可以上场了。   自十二个州府选出来的秀女们婷婷尾随两名教习姑姑身后,鱼贯走入大殿。殿上的辉煌灯火照着钟禧宫沉彩烁华的摆设,照着席间皇亲贵胄们的衣饰,照着那一张张贵气得让人难以直视的脸,他们一个个饶有兴致地看着秀女们走来、行礼、问安,目光从秀女们的姿容及手中所捧的礼物上扫过,露出不着痕迹的笑意。   从入殿到退席,每一个步骤都在端秀宫进行过精心的彩排。秀女们年纪虽轻,在余姑姑的铁腕之下,却是一丝没错。问安之后,便是献礼,另外太监在边上唱出秀女的姓名、籍贯。散绮年排在头一个,在太监的唱喏声里,献上一尊玉佛作为寿礼。太皇太后素性简朴,手持长斋,而这尊玉佛光滑细腻,雕得栩栩如生,显然是青州州府为进献而准备了许久的好礼。祥公公呈到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伸手摩挲,面露笑容。   第二名便是余姑姑心目中最适合留在皇帝身边的人选,傅碧容。她自然没有散家那般大手笔,呈上去的是一幅字画,上面并无诗文,而是一百个寿字,每个寿字的写法都不一样,乃是一幅百寿图。   太皇太后看了看,道:“给大伙儿看看。”   祥公公依命,将那字向各席展示,太皇太后道:“哀家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好字了。傅秀女,这是你亲笔所书?”   傅碧容出列行礼,“回禀太皇太后,正是。”   “自从太宗朝的傅周正傅尚书去世后,哀家便再也没有见过有人颜体写得如此之妙。”   “蒙太皇太后嘉奖。太皇太后所说的傅尚书,正是婢妾的曾祖父。婢妾自幼习字,临的都是曾祖的字帖,因此有几分相像。”   “哦?”不单太皇太后,在座的皇亲都微露讶异之色。秀女的籍贯之后,也有父祖的职勋,不过只在三代内。是以谁也不知道,这位听上去家世寒微、父亲只做了个师爷的秀女,竟然有个了不起的曾祖父。   傅周正曾是天子帝师,和太宗一辈的老皇亲年少时都在他的戒尺之下受过教导。而今那一辈皇亲早已不在,在座的王孙公子却都能回忆起家里珍藏的一两本祖辈留下来的字帖,那便是傅周正的字。 第三章酒可万万侍不得(16)   这也是太皇太后要将这百寿图给众人传阅的原因,而今的皇室子弟很少有人静得下心来好生练字。在座的字或许写得不好,心却比谁都玲珑,一见这场面便知道,这位名叫傅碧容的秀女,必将在本朝后宫占下一席之地。   果然,太皇太后道:“甚好。皇上也很喜欢你曾祖父的字,你去给皇上斟酒吧。”   众秀女饶是被余姑姑训练得站半天都不会晃一下钗上的坠子,听到这句话还是没能沉住气,整齐的队伍里立时响起一片窸窣之声,散绮年第一个不肯依,娇声道:“太皇太后……”   “散丫头,坐到哀家身边来。”太皇太后说着,笑道,“今日只不过是哀家这个当祖母的先看看州官们给我孙儿送了什么样的伴来,不排分位,不选名次,你们不必紧张。”   太皇太后身边当然是个好座位,可惜比起皇帝身边,到底还是差了一点。沐晨光站在最后,虽然看不见散绮年的脸,也能猜想得出她的嘴一定是撅得老高了。   前面的秀女们听了太皇太后的话,果然稍安,一一献了寿礼,祝了寿,太皇太后看到眉眼乖巧和顺或是祖上有耳闻的,也会多问几句话。小半个时辰后,终于轮到了沐晨光。   沐晨光出列,下跪,将寿礼高举过头顶,“婢妾祝太皇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殿上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她手里的那样东西,小太监一时不敢去接那件礼物。这时忽然有人大步出席来,一把端走了那件礼物,“哈哈,我说是个什么东西,原来是根树秧子!哈哈!太皇太后,给您瞧!”   那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不过锦袍玉带,华贵非凡,说着便将东西递过去,顺便歪在了太皇太后的怀里。   那是一株一尺来长的松苗,大约是今年春天才从一颗松子里发出来的芽,栽在一只小小的粗陶盆里,陶盆边上还糊着稀泥,连青苔也不曾植上去。这样的东西别说是拿到大殿上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当寿礼,就算是扔给乡野村郊的孩子,也没有几个会理。 第三章酒可万万侍不得(17)   祥公公脸上虽然还保持着笑容,嘴角却已在抽搐,“沐秀女这件寿礼倒是……倒是好生别致。嗯,松苗……松,寿比南山不老松,意味倒也吉祥。”   “嗯,哀家也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沐秀女,这有什么讲究吗?”   散绮年在旁道:“这必是你家乡的风俗,要送过寿的长者松树,对不对?”   她一面说,一面向着下面的沐晨光猛打眼色,显然是很想帮沐晨光渡过这一关。沐晨光在心里叹了口气,恭声道:“回太皇太后,这株小松是长在端秀宫院角里,想来是院墙外的松果掉进来,便有一粒松子埋入土中,发了芽。没有人给它浇水,也没有人给它施肥,它受的是上天雨露,是天意垂怜,让一颗小松子长成了这样大的一株细芽。婢妾想,太皇太后贵极天下,想要什么没有呢?然而这株小松树,却是天意栽培。婢妾觉得,无论花费怎样的心力与财富,人力所为,终究比不过造化之功。太皇太后,老天造下这世间的美景,便是要人去欣赏。婢妾以为,太皇太后必定会欣赏这样的自然风物。希望太皇太后能将它种到钟禧宫的院子里,让它经受风露雨霜,年年月月之后,它必能长成参天大树,陪伴太皇太后,与天地同寿。”   沐晨光的这席话,大殿上下几百人当中,怕只有太皇太后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她这番话,是希望太皇太后能记得在御花园曾经想过要给她自由,让她出宫。但听在旁边人耳朵里,无论是高贵的皇族,还是执杂役的太监、宫婢,以及和她一起来贺寿的秀女,都只有一个意思:好嘛,你说再大的道理,一棵没人要的树秧子还是树秧子,戏弄太皇太后,那是多大的罪名,你可惨啦。   散绮年慌了,祥公公的额头也略见了薄汗。触怒这天下第一当权者,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谁也无法想象。   太皇太后端坐椅上,看着下面跪着的沐晨光。沐晨光抬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也看着太皇太后。   隔着权势、尊卑、年龄差距的,是两个一样曾经在春天的某一刻向往着宫外生涯的女子。   “啪、啪、啪。”   单调的抚掌声自太皇太后的右边席面传来,有人咳嗽一声,道:“说得好。人力所为,终究难比造化之功。太皇太后,这宫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人力之极限。而天意之自然,却是难得一求。恭喜太皇太后,这寿礼真可谓用心非常。” 第三章酒可万万侍不得(18)   这声音低哑而有气无力,像是个重症的病人。沐晨光自进来起,全身的注意力都在能够决定她命运的太皇太后身上,这时才注意到这人穿一袭明黄绣墨龙团花缎袍,那身份不言而喻,正是尚未亲政的皇帝陛下。只见他一张脸苍白,似是久病未愈,可那五官之俊秀,在病中也无法掩藏。一双长眉入鬓,双唇不见血色,整个人就如一团冰雪,被明灿灿的冠服簇拥着,仿佛要融化一般。   太皇太后看了皇帝一眼,“陛下喜欢?”   “庸脂俗粉有何趣?天然风物,孙儿倒真的想见识一下。”皇帝说着,喘了口气,道,“沐秀女,过来替朕把盏。”   这一下情势陡转,有人为沐晨光转危为安而放下了心,有人为错过一场热闹而心有憾焉,有人为沐晨光靠一株树秧博得了侍酒的位置而嫉妒不已,而更多的人则借笑着端起酒杯共贺太皇太后之际,悄悄交换一个眼神。   皇上与太皇太后的分歧,今夜可见一斑。   然而,无论殿上的人们心情有多么复杂,也绝对复杂不过沐晨光。   她起身走近皇上的席位时,那一腔欲哭无泪浑身无力的恨意塞得她头脑昏沉,直恨不得拎起酒壶往那病秧子皇帝身上砸过去。然而皇上面前的并不是酒,而是勾兑好了的漉梨浆,凝白的半盏在灯下散发着淡淡的芳香,更浓重的香味来自皇上身上,也是龙涎香,却比太皇太后的浓厚百倍。能香成这样,大约是熏香的宫婢把衣服忘在熏笼上忘了拿了,而这皇帝竟然也不介意。   又一次。   又一次功亏一篑。   她明明已经看到太皇太后眼中的意动了啊!啊啊啊啊啊! 第四章救驾算是大功劳吧(1)   第四章救驾算是大功劳吧   “我要,我要,我也要!”   方才那个孩子忽然扭着太皇太后的胳膊闹腾起来。   “好好好。”太皇太后显然对他极疼爱,一向雍容淡雅的面容,此刻满是慈爱,就与平常妇人无异,“我的洛王要什么,尽管告诉我。”   “要那个!”孩子的手毫无障碍地指向沐晨光,“要那个‘天然风物’!”   举座皆笑了,文昌大长公主道:“洛王别胡闹,那是皇帝陛下看中的秀女。”   “就是皇帝哥哥看中的,我才要嘛!”洛王撒着娇,缠着太皇太后,“我要嘛!”   沐晨光斟漉梨浆的手轻轻一顿,虽然是个小孩,可这不是摆明要跟皇帝抢东西吗?可殿上却没有一个人露出不悦或沉默之色,大家都笑吟吟地看着那长得玲珑可爱的孩子,好像他的要求也同样玲珑可爱。   洛王,是已故的敬王之子,大长公主之侄,当今太皇太后的亲孙子。   也是宫中暗暗流传的,皇帝一直不能亲政的真正原因。   整座宫殿都含笑默许这个孩子去抢那九五之尊刚刚点过的秀女。   沐晨光悄悄看了皇帝一眼。皇帝似乎没有听到洛王的话,垂着眼睫去看杯中琥珀色的酒液。眼睫长长,在灯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如一对振翅欲飞的蝶翼,掩藏了所有的情绪。   他们这一桌寂静无声,像是被遗忘的一处。   “小逸儿,今天是太皇太后的好日子,你要再闹,我可就不再带你去玩鹰了。”闲闲开口的,是坐在太皇太后左席的一位男子,四十来岁年纪,三缕美髯衬着人面如玉,宽袍大袖,飘然若仙。他是太祖皇帝之弟,如今皇室中唯一与太皇太后同辈的王爷,康王。他一开口,洛王立即松开了太皇太后的胳膊,一半是因为他的地位所慑,另一半,则是这位康王最善养鹰,别人院子的上面有鸟群盘旋,多半是鸽子,康王府上空飞着的,却是鹰群。洛王眉开眼笑地跑到康王席上,“七爷爷,我听你的话,你把极光让给我吧!” 第四章救驾算是大功劳吧(2)   康王端着酒杯,笑而不语。洛王拿出对付太皇太后的那一招,抱着他的胳膊,整个人扭来扭去,“给我嘛给我嘛!”   康王道:“好个贪心的小鬼,开口就要我家的鹰王。这样吧,哪天你胜过了程师父,我就把极光给你。”   洛王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殿上众人都笑了,程师傅是康王送给洛王的马术教习,马术冠绝京都。文昌大长公主抿嘴笑道:“洛王,可要加把劲了呢!要不要姑父教教你?”   洛王的姑父、文昌大长公主的驸马陈留侯战功赫赫,马术自然超群,不过,或许是在战场上沾染了太多的杀气,别说给个笑脸,就是平时说话,也像是在临敌打仗,面目森严。洛王最怕他,一听这话,忙不迭往文昌大长公主怀里躲,“不要了不要了,我跟程师父学就好了。”   众王公都笑了起来,蒋姑姑和余姑姑带着其他秀女慢慢退了下去。门口处一行十二人的太监与秀女们擦肩而过,端着干果、蜜饯之属的点心盘子上来,一一放在众王亲贵胄身前的案上,并半躬着身子,尽量不挡住贵人们的视线。   其实没有人在意他们。奴才们在主子们眼里,不过是会走动的桌椅。众位贵人的席面虽然远近不一,但训练有素的太监们却在同一时刻放下了手里的盘子。不大的盘子里装着四样干果,四样蜜饯,太皇太后还想看看最里侧的干果是什么,忽然眼前一花。   她有眼疾,发作时眼前总是蒙蒙的白点,但这是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她平静地放弃了看清东西的想法。一片衣袖忽然遮住了她的脸,耳边忽然响起祥公公的声音,“太皇太后,得罪。”   桌案上,那名太监的手被一柄拂尘束住,十几盏七宝树灯下,一柄明晃晃的匕首闪着寒光。众人都呆了呆,然后才大叫救驾,小小年纪的洛王冲过来一把揪住太监的背心,喝骂道:“反了你!”祥公公道:“洛王不可!”   下一瞬,洛王像是被烫着了一般缩回手,稚嫩的手掌上已经起了一层淡淡的黑气。祥公公左手疾点,封住太监双手的穴道,然后抽出拂尘,连点洛王全身几处大穴,“快传太医!”   天赐良机。 第四章救驾算是大功劳吧(3)   已经被缚住双手的太监一张嘴,一根细如牛毫的银针向着太皇太后激刺而去。他吐出这口针,满足地一咬牙。   祥公公大部分的注意力已被洛王分去,无论如何都挡不住这根毒针。   然而,就在牙齿中的毒药在嘴里化开的同时,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   那根针毫无偏差地刺向太皇太后的面门,她的脸上还覆着祥公公的衣袖,毒针刺入那层看似单薄的布料,然后顿住,掉了下来,落在案上的细瓷碟里,发出极细微的一声响。   那是刺客这一生最后听到的声音。   鲜血已经溢出嘴角,他的头一歪,带着惊怖的神情死去。   也许临死之时,他终于明白,祥公公用衣袖挡住太皇太后,也许并不单单是为了让太皇太后免于惊吓。   这是怎样的武功!   刺客从出手到吐针,不过眨眼工夫。就在这眨眼工夫里,另一名太监同时动手了,他的目标是右席。   时间倒回眨眼工夫之前,太监们正在上果盘。病秧子皇帝懒懒地靠在圈椅里,经洛王一闹,越发不出声,漠然地看着果盘。沐晨光肚子有点饿,所以吞了口口水看着果盘。傅碧容自从坐在皇上身边,眼睛就不知道要看哪里才好,所以也跟着看果盘。   六双眼睛都盯在果盘上,那双端盘子的手似乎紧了紧。然后沐晨光的视线从蜜色的杏脯上分出去一点,似乎看到他的虎口有趼子……大掌柜的手也有一层这样的薄趼,那是练剑留下的,这太监怎么也会有?   脑子里只是隐约有这样的疑问,因为她的视线和脑海还有大半被杏脯充满着。而太监则很利落地给出了答案,他的手一翻,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出现在灯光下,向着皇上刺来。   那是一个慢镜头。短剑就像是出穴的毒蛇,吐着信子向着皇帝而来,直刺左胸心脏。这是一个经验老道的刺客,出手的时机与角度几近完美。   皇上淡淡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抹寒光,一脚踢起桌案迎向那柄剑,身子借着这一踢之力后退。 第四章救驾算是大功劳吧(4)   如果成功的话,可以退到巨大的龙柱之后,为羽林卫冲进来救人争取一点时间。可惜在他出腿的瞬间,一只手狠狠地推在他的右臂上,剧烈的疼痛直冲肺腑,他整个人因为这力道向左偏去,腿上的力道只用到一半就被打断,那张金丝楠木打造的条案只是掀了掀,银壶玉碗细瓷碟哗啦啦洒了一地,却不足以飞起挡住那柄剑。他保持着倒地的姿势,大脑在剧痛的冲击下有一瞬空白,明知道应该起身掠开才能躲过这一击,沐晨光却忽然翻身压到他身上来。   这名难道是刺客的同伙?!   这是唯一的想法了。   这个想法在片刻之后被改变。   刺客只有一击的机会。这一击凝聚了刺客毕生的功力,他出剑、暴起、直刺,其间桌倾、人移,但这并不妨碍他这必杀的一剑。   命中。   比想象中更早一点刺中。   因为他刺中的不是躺在地上的皇帝,而是骑坐在皇帝身上的秀女。   剑尖直中背心。   沐晨光骑在皇帝的腰上,身体晃了晃。她逆着光,他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很快,有什么东西滴到他胸前的衣襟上,渗入肌肤,温热,带着淡淡的腥气。   她俯身倒下。   脸擦过他的面颊,带着温热的血,垂在他的肩上。   刺客在她的身后,嘴角同样有鲜血溢出。两名刺客几乎是同时倒地,他们死于同样的毒药,就连脸上也带着同样惊骇的表情。   死前似乎都受到了同样的震惊。   祥公公飞身掠过来,意外地发现沐晨光背心中剑的部位却没有血,血全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染湿了皇上的半边肩膀。祥公公一手将她抱起,一手搭上她的脉门,脸色已经变了,皇上半撑坐起,喉咙微微干涩,“她——” 第四章救驾算是大功劳吧(5)   “末将救驾来迟,罪该万死,万死!”   两位统领张劲、周昭带着羽林卫冲了进来,不是他们迟,而是刺客太快了。祥公公道:“周昭快过来!”   周昭赶紧上前,祥公公道:“她被阴寒内力所伤,你修的是大本阳内劲,你来。”他的口齿虽然清晰,语速却快极了。周昭虽然不明白这名秀女的身份,却也不敢怠慢,掌心立时贴上沐晨光的后背,将自身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忽然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那只手上还沾着血迹,皇上咬牙道:“救活她!”   周昭心头一颤,忙不迭领命。众皇亲与宫婢太监们一拥而上,将倒在血泊里的皇上扶起来,太医早已前来候命,皇上摆摆手,“朕不碍事,血是沐秀女的,回去更衣便好了。”   这边羽林卫已经将同行的另外十名太监押了起来,他们一齐喊冤,都说不认识那两个人,不知何时让他们混进送果盘的队伍中。陈留侯道:“这两名刺客能混入宫中,只怕还有同党,请太皇太后下旨关闭宫门,好方便羽林卫彻查。”陈留侯年轻时曾是羽林卫中郎将,对于宫闱治安事宜是行家。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准。”   文昌大长公主道:“可惜这两人已经死了,不然可以好好拷问一下。”   康王微微一笑,向太皇太后道:“死人未尝不会说话……太皇太后,臣下斗胆,想在禁闱招一回鹰,请太皇太后恩准。”   “好!”洛王刚才还躲在文昌大长公主的怀里,这时却第一个叫起来,“招极光!招极光!”   太皇太后准了,康王从袖中摸出一个一寸长的小哨,连吹三下,激越悠扬之声令人耳膜微微震动。文昌大长公主忍不住问道:“七叔,你的鹰带进宫了吗?”   康王摇头,洛王道:“姑姑你不懂了吧?鹰的眼力和耳力都厉害得不得了,皇宫和康王府隔得虽然远,极光却一定听得到!”   果然,不到片刻,钟禧宫上方传来一声响亮的鹰啸,跟着一只大白老鹰从门中俯冲而下,在殿内飞行一圈,稳稳地落在康王的手臂上。   “好极光!”洛王万分艳羡地赞道。   那只鹰通体雪白,两只眼睛却如同两颗蓝宝石,傲然看了洛王一眼。康王摸了摸它的头颈,让它在两名刺客周身闻了闻。极光在两人身上盘旋了两圈,飞出殿外。   康王向陈留侯道:“极光脚程颇快,也唯有陈留侯才追得上,有劳了。” 第四章救驾算是大功劳吧(6)   陈留侯领命而出。   康王回过头来,向太皇太后解释道:“鹰的嗅觉最为灵敏,只要是他们去过的地方,极光都能知道。”   很快,那只白鹰飞了回来,陈留侯落后它片刻踏进钟禧宫,太皇太后问:“可查到了那两人是从哪里来的?”   陈留侯单膝跪下,默然片刻,吐出三个字:“清凉殿。”   整座宫殿都静了静,靠在圈椅的皇帝一惊,坐正来,然而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脸上的惊讶很快退去,变成淡淡的嘲讽,留在嘴角。   太皇太后看了皇帝一眼,视线回到陈留侯身上,“说下去。”   “那只鹰先停在御膳房,然后便去了清凉殿,直奔侍卫值夜的屋子。”   张劲忍不住道:“这两人面生得很,要是御前侍卫,末将定然认得。”   “江湖中有种易容之术,能改变人的容貌。”陈留侯道,“张统领回去点齐羽林卫,便会知道是哪两个人了。”   张劲掉头而去,脸色灰败而来,“回禀太皇太后,回禀陛下,羽林卫中薛超、杜固两人失去踪影,无法归队。”   太皇太后默然半晌,望向皇帝,“陛下,你怎么看?”   皇上靠在圈椅中,血色染红半边龙袍,脸色是一贯的苍白,眉宇之间,却不像往常一样荏弱,他淡淡道:“孙儿受了些惊吓,此时只觉得耳鸣头晕,难受得很。此事全由太皇太后处置,容孙儿先告退了。”   太皇太后看着他半晌,终于道:“皇上龙体要紧,去吧。”   “谢太皇太后。”皇上起身,复道,“沐秀女是朕的救命恩人,朕想让她在清凉殿将养,乞望太皇太后恩准。”   太皇太后点点头,宫人抬来藤屉,将昏迷不醒的沐晨光抬往清凉殿,周昭的手一直贴着她的背部,另有太医随行。   月儿已经西沉,星子稀疏,天空深沉无边,宫中却是华灯处处,香风阵阵,夹在春夜的晚风里,熏人欲醉。   皇上走到沐晨光的身边,看着无边的灯海,轻轻道:“看,今夜的夜色很美。” 第四章救驾算是大功劳吧(7)   这样美丽的夜晚,宜于读书,宜于拈棋,宜于静坐,宜于独自等待天明。   也同样宜于阴谋。   沐晨光被剑所伤,太医命医女剪开沐晨光的衣襟好看视伤口。然而令人惊异的是,沐晨光受了一剑的背心只有衫子和襦裙破了一道口子,贴身的小衣却丝毫无损。衣服褪下来之后,伤口只是一圈淡淡的青色。换句话说,她只受了内伤,皮肉无碍。   太医诊了半天脉,叹道:“这位秀女的命是周大人救的,若非当时便以至阳内劲通转心脉,她只怕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皇上的脸色微微一变,“现在怎样?”   “心脉已通,剩下的只要将体内寒气祛尽便好。”   皇上轻轻松了一口气。   宫婢和医女一起为沐晨光擦净了血迹,因为背上敷着暖血祛寒的药物,沐晨光俯身而睡,背上盖着薄绫被,两只藕节一样的胳膊枕着脸,裸露出来的左肩还包扎着白布,那是在浣衣司那夜所受的伤。皇上的目光落在那上面良久,然后放下纱帐,走到屏风外。   屏风外有两个人在等候,一个是羽林卫副统领周昭,另一个是年近六旬的老太监段公公。段公公一见皇上出来,便回禀道:“薛超、杜固是三年前入宫的,薛超在正月,杜固在八月。两人出身平平,老家务农,有把子力气,曾被选编入陈留侯麾下的征东军。那一年陛下下旨羽林卫扩招,不再单选世家子弟,这两人得以入选。此后在宫里小心谨慎,从没出过差池。”   周昭也道:“那两人出身虽低,武功却还不错。陛下,上次在您肩上留下伤口的人便是他——”   皇上抬手阻止他说下去,“陈留侯麾下,是吗?”   陈留侯的人,即是太皇太后的人。事实已经很明显,周昭吞了口口水,“那皇上还将这事交给钟禧宫处置……”   “交给她处置,是因为此时只有她处置我,我还处置不了她。”灯光下皇帝的面容如雪一样白皙,冷冽,染血的龙袍还没有换下,甚至连颊边的鲜血也没来得及擦去,俊秀容颜带着血光,有一种魔神般的肃杀之气,“看来,她已经按捺不住了啊。” 第四章救驾算是大功劳吧(8)   “那眼下怎么办?”   “随她怎么办。”   “啊?”   “时机未到。”皇上淡淡地吐出这几个字,“先由她猖狂。”   “陛下,”门外小太监回禀,“康王爷来了。”   “请康王稍候。”皇帝说着,更了衣,方出了寝殿。康王已在偏阁等着,那只白鹰停在另一张椅子上,见主人站了起来,也跟着飞起。   “真是一只好鹰。”皇上道。   “唉,陛下还有心思赏鹰。”康王皱起了眉头,“今夜的事,陛下太心急了!”   “七爷爷也觉得是我做的?”   “唉,我就是料不到是你做的,才招来极光,找出那两个太监的来处。你啊,虽然聪明,终究年轻。你可知道那祥公公是什么来历?有他在,就算是十个殿前侍卫也伤不了钟禧宫那人一根头发!陛下韬光养晦这么多年,怎么今日忽然就忍不住了呢?”   皇上看着他,问道:“七爷爷,你说说看,她今天要是死了,我有什么好处?你我虽然在暗中经营,但朝堂上多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大臣,在宫中,只有清凉殿能有我方寸立足地……她要是死了,一夜之间,我能将她的势力全盘接收?我虽然年轻,却不傻!”   康王愣了愣,“如此说来,不是陛下?”   “如果是我,我会弄得自己满身鲜血吗?方才的情形,显然是我这边更危急吧?”   康王喃喃道:“我还以为,那是陛下故布的疑阵……那名秀女难道不是皇上安下的棋子?”   想到那个将他推开的人影,皇上的表情起了一层细微的波动,他摇了摇头,声音却放淡了:“如果是我,一定先杀祥公公,再除钟禧宫那人。”   “不错,祥公公一日在她身边,咱们便一日莫奈她何。”康王深深吸了口气,“如此看来,她是要先动手了。这也难怪,陛下冠礼将近,她自然不愿还权。陛下,这段日子,你更要小心提防啊。” 第四章救驾算是大功劳吧(9)   “我知道了,七爷爷也早些回府吧,莫让人看见。”   “唉。”康王应着,忍不住轻轻拍了拍皇帝的肩,“陛下,凤氏正嫡一脉的荣辱尊严全在你身上,你可千万要沉住气啊。”   皇上点了点头,“她今夜没有得手,在下次动手之前,定然有所收敛,七爷爷不用太过担心。”   康王叹了口气,“都怪我那皇兄轻信了那贱人,由她辅政的下场,就是先帝早逝,而你小小年纪就在虎狼身边长大,真是苦了你了。”   “七爷爷莫要这样说。”皇帝胸中也微有激荡,不过克制住了,“七爷爷,晏朝的君王只会姓凤,不会姓杜,绝不会。”   第二天钟禧宫便传出懿旨,撤了御膳房掌印太监的职,说他监察不力,致使有羊痫风的太监在御前失仪,用盘子掷伤了待选的秀女。又责备羽林卫护卫不力,全体罚了三个月月俸,就这样将昨夜的事遮掩过去。   懿旨传到清凉殿的时候,沐晨光刚刚醒来,伴随着意识醒转的是一股说不出来的寒意,直冷得她牙齿打战,下意识裹紧了被子。有人再往她身上盖了一层被子,可是毫无作用。很快她便发现寒冷来自她的身体深处,一阵阵的,像是有人把冰块塞进了她的肺腑,呼吸都是冷的。   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带着微热的体温,沐晨光就像快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立刻抓住了那只手。   “可怜……”有人道,“就算有裂云锦护体,也只挡得了刀剑,挡不住内劲。小丫头,那点阴寒内力,可够你消受的了。”   听到这声音,沐晨光彻底醒了,睁开眼睛,便看见祥公公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而自己还抱着他的一只手不放。沐晨光忙不迭扔了那只手,用被子将自己裹得更严实一些,“你、你什么意思?你怎么在这里?这是哪里?”   “你一下子问这么多,叫我怎么答?”祥公公闲闲地打着扇,“这里是清凉殿,我来这儿是给羽林卫宣旨的,顺道过来看看你。至于我的意思嘛,你应该明白得很,要是没有裂云锦护体,你怎么会冲上去给皇上挡剑呢?我只是有点好奇,裂云锦江家只有那么一幅,江砚之怎么舍得给你?”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裂云锦刀枪不入,只有用醋浸湿后才能缝纫成衣,这是江砚之手边的珍品之一,除了沐晨光,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沐晨光不甘心地咕哝,“大掌柜说那块衣料太少了,给他做衣裳不够穿,就给我了。”即使是给她,也只不过做了件小衣。 第四章救驾算是大功劳吧(10)   “可惜了,他一定埋怨那位死去的族叔给他留得太少了。”   “你连这个都知道?”   祥公公微微一笑,“这世上,我不知道的事,还真不多。沐丫头,来说说吧,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沐晨光闭上了嘴巴。   “我知道你这回是下了狠注了。皇上的救命恩人,跟皇上提个小小的要求,皇上怎么会不答应?你是这么想的吧?”   沐晨光不说话。她已经发现了,在这只老狐狸面前,最好的办法就是闭上嘴。   因为他说的一点没错。   扑上去的那一刻,沐晨光在肚子里一咬牙,回荡在灵魂深处的台词是:“妈的,要做就做大点!”   确实是狠注。   孤注一掷。   寿礼也送了,侍酒也侍了,明天就要宣册留选了,再往后就是翻牌子承恩了,再不来点狠的,她就永远出不了宫了!   “你以为你成功了吗?”祥公公闲闲地问。   沐晨光仍然闭着嘴,眼中却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命都豁出去了,还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吗?!   “要是平常人,救命恩人只求个自由,早就点头答应,说不定还给你把盘缠都打点好。可是,你别忘了,帝王从来就不是平常人,或者说,从来就不是人。”祥公公看着她,眼神中有一丝无法说清的意味,似不屑,似隐忍,又似怨恨,“世界在他们眼中,只分为两种。一种是想要的,一种是不想要的。一个为了救他而不顾性命的女人,你说他想不想要呢?”   沐晨光愣住了。   “好好养着吧。”祥公公起身,走到门边时,忽然一笑,回过头来,道,“也许你还不知道……你看看你躺的是什么地方。” 第四章救驾算是大功劳吧(11)   这是一间颇大的寝殿,一张巨大的雕花床上挂着明黄帐幔,床额垂下来的排穗上挂着一颗颗细小珍珠,明蓝色束带将帐幔束起来,上面的五爪金龙绣得精致极了,虽然不过一指长,却是栩栩如生。   金龙……   沐晨光嗓子忽然有点干涩,说不出话来。   “恭喜你,沐秀女。还没费我吹灰之力,自己就爬上了龙床。这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祥公公大笑而去,沐晨光抓起床上的枕头向他的背影扔过去,可惜手软无力,枕头还没扔出半丈就落在了地上,宫人大约都给支了出去,殿内空旷,她只听见自己的喘息。   不会的,不会的!   那个死太监所说的,只不过是最坏的一种可能。就冲昨晚皇上帮她倒忙的情形看来,并不是人性全无。而且,她还有一张王牌没有动用……   “这是怎么了?”一双薄底宫靴停在了那个枕头边上,来人弯下腰,捡起枕头,“难道这间屋子沐秀女也住得不开心吗?”   沐晨光听到这声音就两眼一亮,只见一名太监站在寝殿内,还是一身蓝袍,也还是一张丑脸,只是对此时的沐晨光来说,世上再也没有哪张脸会比面前这张更受欢迎啦!   “太辛公公!”沐晨光裹紧被子就想跳下床,他快步上前按住她,“你的伤还没好,快躺下。”   “没什么,不怎么痛,还不如肩上痛呢,只是有点冷罢了。”   她是真的冷,即使裹了两床厚厚的被子,一张脸还是发白,唇色也发青,太辛皱了皱眉,道:“趴下。”   “干吗?”沐晨光不解,“我不困,我跟你说,我有正事跟你说……”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太辛已经一扬手,把裹成雪人儿一样的沐晨光往床上一带,然后隔着衣服将手按在了她背上,很快,一股热气就从他掌心传来。沐晨光舒服得简直想呻吟一声,脸埋在枕头里,闭上眼睛趴好。   她怡然闭目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一只享受着主人抚摸的猫,只着淡紫色单衣,柔软衣料贴伏在身上,女子婉约柔美的身体线条就如同远方静伏的青山。太辛的掌心顿在半空,忽然落不下去。 第四章救驾算是大功劳吧(12)   “怎么了?”沐晨光讶然睁开眼,便看见太辛冷着一张脸,眼中却有隐约一丝炙热光芒。不过没等她细辨,太辛已经别过了脸,掌心蓄着内劲,贴上沐晨光背部敷药的地方。悠长内劲催动药效,一股热力缓缓沿着她体内的经脉流转,就像暖阳一样驱散寒意。沐晨光舒服得叹了口气,“多谢你,太辛公公。”   “知道要受这份罪,还敢扑上去吗?”   “嗯,会。”沐晨光闭着眼睛,“一时的不适,总胜过一世的不自由。”   “不自由?”太辛看着殿门,十二扇雕龙窗棂上晴光透亮,他的眼睛有一丝淡漠的笑意,“不错,这宫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自由。”   “公公,你会帮我的吧?”   “帮你什么?”   “你知道,我毕竟救了皇上,我担心皇上一时想不开,要以身相许报答什么的……”   太辛笑了,“确实说不定。不如这样,我劝劝皇上,让他册你为妃,也许他会答应。”   他的话还没说完,沐晨光就连连摇头。   “怎么?以你的出身能博个妃位,还不满意?”   “求你了,公公,我肩上的伤还疼呢,你的伤口想必也没好全,怎么答应我的事就忘了?”沐晨光一脸苦兮兮地抓住他的衣角,“除了出宫,我什么也不要。”   太辛不再开玩笑了,他看着她的脸,道:“我记得。”   这声音颇为郑重,沐晨光松了一口气,这时才发现手里的衣角香气扑鼻,竟然也是浓郁的龙涎香,不由得一呆,“喂,公公,我知道你是红人,但你已经红到连御用香料都敢熏的地步了吗?”   太辛的手顿了一下,将衣角从她手里抽回来,“我在皇上身边伺候,多少会染上一点味道。”   沐晨光点头道:“嗯,这香气用来遮盖伤口上的药味,倒是再好不过。” 第四章救驾算是大功劳吧(13)   太辛没有应声,只默默用掌力为她祛除寒气。他身上有淡淡的龙涎香气,殿角的香炉里也燃着龙涎香,整个屋子暗香浮动,水磨青石的地面光洁如镜,倒映出人影。室内寂静。这间屋子总是这样安静,即使有宫人随侍,也是静得令人心里发冷,然而此时却是暖的。她的脸埋在枕上,柔软的长方枕陷下去一点,祥云纹的明潢色枕头贴着她的肌肤,体内有了暖意,她的脸终于不像方才那样苍白,面颊染上了淡淡的粉色,也许新生的婴儿肌肤,便是这样白而微粉……   他手上渐慢,看得微怔。   沐晨光舒服得快要睡着,蒙胧中还记挂着一件事,迷迷糊糊想了半天,啊了一声,太辛问:“怎么?”   “这是皇上的寝殿吧?”   “嗯。”   “公公,能再托你一件事吗?送我回端秀宫行不行?”   “这里不好?”   “那倒不是。”这里要算不好,世上还有什么好地方吗?只是一个秀女住进了皇帝的寝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太辛看着她一脸纠结的表情,忽然明白了,“反正你是一点儿也不想沾着皇上的边,是吧?”   沐晨光连忙点头。   太辛的表情很奇特。他那张蜡黄的脸总是冷冰冰没有任何表情,也许正是因此,一双眼睛才仿佛格外敏锐,无数情绪都从那里泄露。此时此刻,他的眸子里便有些微的怒意和不满。微微吸了口气,他有点生硬地道:“知道了。”   太辛显然很红,办事效率高到不行,下午沐晨光便坐着一顶软轿离开了清凉殿,小半个时辰后,软轿在湖畔停下,陪她同行的老太监段公公扶着她上了一只小船。广漠湖湖面在晴朗春日下安静如一块蓝玉,微波荡漾,湖上有岛,岛上亭台楼阁,花木繁盛。   段公公道:“这是先皇昔年消暑的宫殿,养心居,最是清静,绝不会有人打扰,给姑娘养病,再适合不过。”   宫殿修建得颇为简单,一扫大晏宫殿雕龙砌凤涂金漆银的奢华之气,一色青石水磨地砖,白墙灰脊,乌木为柱,绿竹为窗。因为这里是用来纳凉的,每间宫室的窗都开得很大,且低,大有异国之风。   这里确实清静,宫婢也只得两个,名唤安娘的负责三人的饮食,名唤小频的照料沐晨光起居。沐晨光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在熏得暖暖的屋子里睡饱了觉,再将安娘做的一手好菜吃光,完了接着睡——本来还想在这岛上转转,然而风太大,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被窝比较适合自己。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1)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   现在只有一个烦恼。   那就是药太多了。   一天三顿饭,饭后的汤是药汤,临睡前还要再加一大碗。   沐晨光看着又一次被小频端到面前的药,煎得浓浓的墨汁似的一碗,忽然感悟到人生果然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境界。   “姑娘,你再看下去,药就要凉了。”   “那我要喝完了,你跟安娘就陪我玩叶子牌吧。”   小频犹豫了一下,沐晨光道:“怕什么?这里除了我们三个,鸟都没有一只!”   “那……不赌彩头行不行?”   “没彩头怎么叫赌?”   “可是沐姑娘,我赢你都赢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没错,沐晨光大白天还穿着小衣缩在被子里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她把衣服输掉了。   想起来不由得恨恨的,“我的宝贝盒子要是在,岂容你嚣张!”   两人终于讲定,这回不赌衣服首饰了——因为沐晨光的全输光了——改赌酒。   太医为了给沐晨光祛除体内的寒气,方子里配了陈年的花雕酒。段公公为了讨好沐晨光,那花雕酒是一坛子一坛子堆在养心居。小频虽然不喝酒,安娘却是海量,三个人中有两个人赞同,赌局当晚又在养心居开张。   叩门声响起的时候,里面正赌得热火朝天。沐晨光连输了十来把,终于吃了小频一张牌,正兴高采烈地和安娘一起灌小频酒,三个人都没有听到叩门声。直到门被推开,长风直扫湖面,吹入室内,在暖屋子里待惯了的三个人都是浑身冷得一哆嗦,然后才瞧见立于门口的身影,是四品太监的服色。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2)   安娘和小频慌忙跪下去,一面窘迫不堪地捡起衣服披上。屋子里太暖了,三个人都只穿小衣。门口的太监偏过脸,道:“下去。”两人连忙出去,沐晨光找不到衣服穿,只好跳上床用被子裹住自己,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   “在湖边看你这里亮着灯,顺路过来看看。”太辛的目光扫过洒了一桌的叶子牌,还有明显的酒渍,眉头不由得皱了皱,“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无聊嘛,解闷玩的。”   “闷了可以去看书。先皇有大半藏书在这岛上。”   “我不识字。”   太辛大为意外,“你不识字?”   “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识字的人多了去了!”   女子无才便是德,大晏朝识字的女子确实不多。不过太辛上上下下打量她几眼,“你还真不像是不识字的。”   “从前大掌柜要教我来着,可惜他太凶了,我写错一个字,就要打我手心,打得我只好离家出走。没有糖葫芦,他是哄不了我回家的。所以呐,我现在认得的字,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个。”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的事了,第一串被递到自己手里的糖葫芦的滋味,却还鲜明如同刚刚才尝过。沐晨光抱着被子,微微笑了笑,忽然有点想念大掌柜。   那一丝浅浅的笑意,就像是初春时候第一枝被春风染绿的枝丫,清浅到无,却无法忽视。太辛的目光闪了闪,“大掌柜是谁?”   “临江县江家的江砚之,公公听过吗?”沐晨光下巴朝桌面点了点,“喏,叶子牌也是大掌柜教我的。”   “什么不好教,偏教这些。”太辛一撩衣摆,在窗前的椅上坐下。窗缝里隐隐透进来一丝凉风,这缕凉风如此细微,平时一定不会在意,可此时却格外舒服,因为屋子里实在太热了,前前后后足足放了四个炭盆。看着沐晨光一脸怡然的样子,太辛微皱的眉头松开了,道:“不看书,可以抚抚琴,下下棋,总比玩这个好吧。”   “那些我都不会啊。”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3)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选上来的!”   走后门啊,沐晨光在肚子里道,笑着一拍手,“公公,你要不要吃夜点心?”   “干什么?”   “安娘会把花烧成菜,我的晚饭就有一道白玉梨花羹,她说但凡世上有的花,她都能做了吃,厉害吧?要不要尝一尝?”   太辛目光一动,“她姓安?”   “嗯,怎么了?”   太辛沉吟片刻,将安娘唤进来,问道:“我听说昔年襄国公有位姓安的小妾,曾经以花入肴,做出名动天下的花宴,你可曾听说过?”   安娘磕头道:“正是奴婢。”   “你如何当了宫婢?”   安娘苦笑一下,“公公年轻,或许不知。当年国公爷犯了事,先帝下旨抄没家产,无论男女均打入奴籍,转卖至官家。奴婢因为略通厨艺,被康王爷送进了宫,在这养心居伺候,如今已经十三年了。”   “这么说来,你还曾经侍奉过先帝?”   “奴婢有幸,曾得见龙颜,御前侍奉过一年。”   太辛默然半晌,声音低了下来,“先帝生前最爱的一道稠膏蕈汤,你会做吗?”   安娘道:“那正是奴婢的拿手菜。”   “明晚我来这里吃晚饭,你做一道。”   第二天晚上太辛果然来了,而安娘也准备好了稠膏蕈汤。那汤汤色清亮,温厚滑甘,味道鲜美,太辛尝了一口,放下了手中的银匙,“比从前似乎少了点味道。”   安娘笑回道:“公公小时候尝过?公公不知道吗,这世上无论什么东西,都只有小时候吃到的才最好吃。”   沐晨光尝了一口,表示了不满,“现在正是鲜蕈上市的时候啊,怎么还用干蕈?”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4)   安娘道:“姑娘有所不知,宫里的稠膏蕈都是由仙居县进贡,仙居县距离京都遥远,新鲜的稠膏蕈还没运到,就坏在半路了,是以进贡的稠膏蕈都是晒干了送来的。”   “皇帝也真可怜,连个鲜蕈都吃不上。”沐晨光说着,心里一动,“我以前听大掌柜说过,京城有一间三元楼,最出名的就是蕈宴,那可全是鲜蕈,要不要一起去尝一尝?”   太辛看着她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的眼睛,“你很想吃?”   沐晨光握拳,“当然!除了糖葫芦,鲜稠膏蕈是我最爱吃的!去吧去吧,太辛公公我们去吧!”   安娘正在布菜的手忽然一颤,手里的银筷松脱,掉进汤盅里,连身体都跟着一晃。   沐晨光忙托住她的胳膊,她一向稳重,沐晨光还没见过她这样失色。   “奴婢一时手颤,该死,该死。”安娘说着,借着收拾碗筷低下头去,神情异常惊慌。   几天后,太辛又来了。这回他没穿太监特有的服色,而是穿一件浅灰半袖长袍,露出白色大袖,袖口绣着深紫色祥云。不得不说,如果他不是个太监,如果不看他的脸,单看这身段,当真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姿态。他手上还拎着一个包袱,进门往桌上一放,“换上吧!”   沐晨光大喜,抱着包袱到屏风后换上。她这件也是男装,不过大小竟然十分合适,衣服还是簇新的,上面有淡淡的龙涎香气,极淡极淡。这应当是清凉殿出来的衣服,竟像是专门给她做的!好个太辛公公,了不起。   这件蓝地白团花长袍袖口有着细细风毛,厚缎质地,还夹着薄棉。沐晨光大喜,这样出门也不怕冷了。包袱里除了衣服,还有纶巾。沐晨光对着镜子将头发打散,在头顶绾起男子般的发髻,然后裹上纶巾。缠枝雕花铜镜里照出一副清秀少年模样,她不由得得意地大笑三声。   她眉目清秀,姿色算不上顶好,但那一双眼睛,真是飞扬跳脱,顾盼神飞,黑白分明,清亮如同溪流。穿女装只觉得轻灵机敏,换成男装,反而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娇俏和妩媚。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5)   寒气未尽,她的脸色还有点苍白,不过这身衣服的缎面有种玉样的柔光,柔光映到她脸上,脸上也微微有了一层光芒。   太辛看着自屏风后转出来的她,视线竟有片刻无法自她身上挪开,直到沐晨光拍拍他的肩,整个人才如梦初醒。沐晨光问:“怎么出去?”   皇帝身边的红人要出宫,比沐晨光想象的容易。轿子一直抬到宫门口,守门的羽林卫拦下轿子例行检查。最前面的轿夫咳了一声,递过去一张宫牌。两个羽林卫一看,立刻屏气凝神后退三步,抱拳行礼。   于是这两顶软轿,如鱼入水,如鸟投林,没入平京城华灯初上的夜晚,直奔京城第一大酒肆——三元楼。   无论是京城风光,还是三元楼的气派,沐晨光只从大掌柜嘴里听到过。当时大掌柜是这么说的:“那家三元楼还行,蕈宴做得不错,要是能把那做蕈宴的铛头请到临江来,你就有口福了。”   要知道,江家大掌柜向来眼高于顶,能让他说一声“还行”,其实已经很了不起了。   轿子在三元楼前落下,沐晨光从轿子里探出头来,便看见一座华彩闪烁的高楼,足有三层,每层五间房,上面飞桥栏槛,明暗相连,每层瓦垄间都暗藏莲花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此刻,她不由得想起了太皇太后的钟禧宫正殿。   太辛站在楼下,目光扫过华灯初上的街道、交臂谈笑的人流,蜡黄的脸上仍然没有表情,一双眼睛里却是一点惊奇、一点讶然混合着一点欣喜,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头一次打量着世界。   “喂,”沐晨光打量着他,“你该不会从没出过宫吧?”   太辛不答,只道:“你说的不错,皇宫虽然大,但跟宫外比起来,却只算个笼子。”   沐晨光笑了,“从宫门口到这里,只不过是平京城的一二成。而这个平京城,也不过大晏的一二成,大晏呢,不过天下的一二成……天下之大,不是你能想象的呢,公公。”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6)   “天下啊……”太辛举目遥望灯火之外的夜空,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沐晨光已经拉着他的衣角,进了三元楼的欢门。   三元楼的蕈宴最著名的地方,乃是所有的蕈子都在清晨雾岚未散之时采摘,然后快马送入京城。据说,那一个个蕈子拿出来洗的时候,上面的雾水还没有干呢。至于是真有其事,还是三元楼为了生意而放出的谣言,那就没人知道了。两人从百余步的回廊里走过,视野所及的席面上,大多都是蕈菜,显然是这里的金字招牌。   小二见两人衣饰不俗,将两人引上了二楼雅间。雅间清静些,而且居高临下,能将南北两个天井的风光尽收眼底,窗外那条长街也能遥遥地沿着灯光看得到头。   很快,一桌的蕈宴上齐,有松蕈、竹蕈、麦蕈、黄蕈、紫蕈、四季蕈、鹅膏蕈、栗壳蕈……正中一个青花深斗砵,盛着稠膏蕈,已经是浓香四溢,而且因为蕈子新鲜,顶盖稠紫,伞柄莹白,看上去格外赏心悦目。   沐晨光眼睛都笑弯了,给太辛盛了一碗,道:“喏,今天让你尝尝什么叫稠膏蕈。”   太辛闻了闻,再尝了一口,握勺子的手蓦然一顿,声音忽然略微低哑,“昔年先帝吃的,便是这种。”   “不是吧?皇宫里不是只有干的吗?”   “我只在先帝驾前吃过一次东西,怎么会记错?”   沐晨光点点头,“看来先帝比今天的皇帝懂享受。”   “什么东西!”   隔壁雅间有人抬高声音说了这么一句,跟着哗啦一声,像是杯盘砸裂的声响,跟着小二被人踢了出来,直撞上回廊,要不是边上有护栏,只怕要直接跌下二楼。然而他虽然侥幸不死,嘴里却还是吐出一大口血来,哎哟直呻吟。   掌柜听到动静,忙爬上楼来,“客官息怒,客官息怒。下人伺候不好,打一顿出气便罢了,别气伤了身子。”   “伺候不好?”这声音十分特别,不像女子般娇柔,也不像男子般低沉,有点沙哑,有点妩媚,还有点说不出来的微甜。跟着一条红影自雅间内飞出,勒住掌柜的脖子。竟然是一条长鞭,遍体深红,就像一条生着红鳞的蛇。掌柜乖觉,不等人使劲,自己先快步进去。沐晨光看不清里面的景象,不过一道木墙之隔,声音清晰可见,原先那个声音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7)   “好客官,这是稠膏蕈啊,今儿早上才摘来,绝对新鲜!”   “那你再瞧瞧,这是什么?”   “这……”掌柜的舌头就像被谁打了结,半天不见下文,蓦地,掌柜的声音一肃,像是换了个人,“来人呐,将那不知好歹的小子拖出去,革他半年的工钱,再不许进三元楼的大门!”又道:“客官,是那小子没长眼,也是我没调教好。您受累,您受累。二位这顿饭都算在敝号的账上,再送二位几个菜,一壶好酒,可使得?”   “好酒?”那声音轻诮,“哼,你们这儿有什么酒比得上我这一壶?”   “是是是,您这壶酒一般人都不敢拿出来喝,只敢供着。敝号确实没这般好酒。只是客官,您也知道这酒于鲜蕈脾性不合,稠膏蕈就不说了,就算是松蕈、合蕈这些,多吃了也都伤脾胃。要吃蕈宴,莫若配敝号的寒露酒,客官一尝便知。”   那声音咕哝道:“江砚之只说这里的蕈宴好,可没说要配什么酒……”   沐晨光整个人一震,筷子一扔就站了起来,太辛还来不及问她要做什么,她就冲了出去。   “你认识江砚之?!”   这是沐晨光冲进隔壁雅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还没说出来,原本好端端坐在椅子上的人忽然就站到了她的面前,鼻子险些撞上她的鼻子,以比她更激动的神情,抓住了她的衣襟,问道:“你说什么?江砚之?!你认识他?你是他什么人?!”   那是一个个子极为高挑的……女人。沐晨光看了半天,终于从她明显隆起的胸脯上确认了这一点。除了胸高一点,腰细一点,这人全身上下真的没有半点像女人。她穿着男子的衣衫,绾着男子的发髻,黑衣用艳红腰带束起,却是刚刚用来捆人的那条软鞭。她的衣摆也撩起一角扎在腰里,袖子挽到一半,仿佛随时准备跟人动手。   她的手也绝不像女人的手,女人的手绝没有这样大的力气,将沐晨光整个人拎得离地而起。   沐晨光低头看着自己离地半尺的脚,有点困难地开口:“那个……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我只是仰慕江南第一富商的大名而已……”   “你不认识他?”对方明显失望,松开了手。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8)   沐晨光整个人往后倾,还好,靠近的不是门板,而是太辛的胸膛。太辛一把扶住她,目光望向屋中的女子,露出了凌厉之色。沐晨光拍拍胸口缓了口气,试探着问:“那个……姑娘和江砚之……”   嘟,一根筷子擦过沐晨光的耳边钉入门板,她打断了沐晨光的话,“既然不认识他,就不必在我面前废话。门在那边,不送。”   “舍妹在乡野长大,一向鲁莽,还望两位恕罪。”席上的另一人站了起来,向两人抱拳道,“在下程士沛,相见即是有缘,两位要是不嫌弃,就坐下来喝杯薄酒吧。”   这人面目也算俊秀,衣饰也很考究,如果不是那位执鞭的女人太过耀眼,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落到被无视的境地。然而无论是沐晨光还是太辛,真的是此时才看到席上还坐着一个人,突然听他开口说话,险些吓了一跳。及至他报上姓名,沐晨光忽然一呆,“你、你姓程?”   那女子道:“哥,跟他们废什么话?”   “喂……”沐晨光瞧着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终于问道,“你……该不会就是程女润吧?”   女子一怔,下一瞬,艳红软鞭缠向沐晨光的脖颈,还好,半途被太辛一把扯住,“天子脚下,岂容你这样放肆?”   程士沛连忙拉住妹妹的手,“润儿,不得无礼。”   沐晨光从太辛背后伸出半个脑袋,冲着程女润叫道:“你小心了,江砚之可不喜欢女人太凶哦!”   “你认识他?”程女润抽回鞭子,“你是谁?”   “我的名字吗……”沐晨光看着那根鞭子在她腰上安分了,才放下一颗心,大模大样地往桌边一坐,“等姐姐当了我的嫂子再问也不迟。”   程女润脸上的冷傲之气,像是一瞬间被“嫂子”两个字抽走,连声音都低了下来:“你、你是江家的人?”   沐晨光笑眯眯地点点头。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9)   “方才得罪了。”程女润就像男人一样,抱拳一礼,行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改为万福。她这样高挑,又一身男子装束,行起女子的礼节来十分怪异。大约连她自己都觉得别扭,咳了一声,问道:“不知道江砚之从南海回来没有?”   沐晨光微笑道:“他去的是漠北,又不是南海。其实他会晕船,所以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去南海吧。正因为他有这个弱点,所以江家的海路必须由另一个得力可靠的人去开通,而这也是程姐姐在江家如此受欢迎的原因啊。”   江家大掌柜会晕船,几乎是秘密中的秘密。因为要江砚之这样的人承认自己有弱点,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消息江家一直封锁得很好,除非是关系极密切的人,否则绝不可能知道。江家人可以假冒,这消息却不能。程女润吩咐掌柜,“还不快加两副碗筷?”   程士沛将上座让出来,沐晨光还想客气两句,太辛却径直坐了上去,仿佛理所当然。程士沛略为讶异地看了太辛一眼,只见他脸色蜡黄,五官奇丑,可这一坐之间,举手投足,却有着说不出的优雅自在,旁若无人,仿佛天生就该坐在上位。   而他身边的少年,个子娇小,脸更小。在这温暖的暮春天气,整个笼在厚重的冬衣里,更显得那张脸还不如巴掌大。脸色也极为苍白,连唇上都没什么血色,但一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滴溜溜,乌光晶莹,让人很难移开目光。   程女润显然也注意到了沐晨光的脸色,伸手探向沐晨光的脉门。然而手还没有碰到沐晨光的衣角,便被太辛骈指如刀从中拦截。程士沛笑道:“兄台多虑了,这位小公子既然是江家的人,舍妹是万万不会加害的。小公子看起来体虚气弱,舍妹是想替小公子把把脉。”   沐晨光向太辛点点头,太辛收回了手。程女润手指搭在沐晨光的脉门上。那是一只纤细的手腕,白皙的皮肤半透明,底下的青筋血脉若隐若现,程女润的指尖忽然一用力,扣住了沐晨光的脉门。   她的手一动,太辛袖中的匕首铮然出鞘,抵住了她的背心。沐晨光对着他摆了摆手,“放心吧,只要程姐姐还想嫁给江砚之,就不会对我怎么样。”说着,沐晨光回过脸来,歪着头看了看她,“不过,姐姐把脉的手法真是独特,我还从来没见过呢。”   程女润微微一笑。她不笑的时候神情冷峻,这一笑却十分妩媚,“女扮男装是吧?这种勾当我从三岁就开始干了,你在我面前可是班门弄斧啊。”   “唉,”沐晨光瞧了瞧自己,“还不够像吗?”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10)   “不是每个人都扮得像的。”程女润扣着沐晨光的脉门,侃侃而谈,“江砚之有七位堂姐,四位堂妹,表姐妹就不用算了,因为她们不姓江。就在去年冬天,江家最小的一位小姐也已经出嫁。所有的江家小姐里,没有一个嫁到京城。我很好奇你是江家哪一位小姐。”   “姐姐真是心急啊,我不是已经说过吗?等姐姐成了我的嫂子,再问我的名字也不迟啊。”   程女润摇摇头,嘴角一丝笑意不减,眸子却愈发清冷,“江家的姑娘没有一个嫁到京城,即使是随夫出游,她们也会避开京都,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哦?”   “因为每一个江家男子,在成年时都要立誓永不出仕,每一个江家女子,都不许踏入京城,这是江家的族规。”程女润盯着她,“你不姓江。”   沐晨光的瞳孔微微地收缩一下。   她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然而,沐晨光脸上的笑容却更甜了,“姐姐可真了不起,连这个都知道。那姐姐不妨再猜一猜我是谁。”   “你姓沐。”程女润盯着她的眼睛,“你是被江家族长送进宫中的那个童养媳沐晨光。”   程士沛却是大吃一惊,拉开程女润的手,“快松手!如果她真是那位沐秀女,那可不得了!”   太辛冷冷道:“你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不得了?这位沐姑娘的手是你们江野草民随便能碰的?”   程士沛连忙抱拳,“这位大哥想必是禁中护卫了!恕罪!舍妹……舍妹只是关心情切,对沐姑娘……不,沐秀女……不,沐娘娘绝对没有加害之心!”   “娘娘?”程女润略为讶异,“你就当上娘娘了?”   “唉!”程士沛几次去拉妹妹的手,可惜武功不是妹妹的对手,连妹妹的指尖都没碰上,他咬了咬牙,附耳道,“前不久她救驾有功,皇上让她移居养心居养伤。一个秀女还没受封就已经开了宫,你说这是什么?!快给我住手!”   “什么?你已经成了皇帝的女人了?”程女润皱起了眉头,大有失望之色,恨恨地一拍桌,“哼,我晚来了一步!”   沐晨光瞧着她,“呃……你要早来一步……要做什么?”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11)   “当然是带你出宫!”   这话一出口,雅间内三个人都石化了片刻,沐晨光不是很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江家那些老头子真是年纪大了,以为把你送进宫,就万事无忧了吗?哼,要是江砚之知道他们是因为我才送你走,他还不把这笔烂账算在我头上?还不躲我躲得更远?!”程女润越说越气,抓起酒壶,一通狂饮。掌柜刚送上来的一壶酒,在瞬息之间就少了大半。沐晨光看着她重重地把酒壶放回桌上,整张花梨木的桌子都震了震,忍不住吞了口口水,“那个……姐姐,你带我出宫,准备做什么?”   “自然是带你去金乌岛,让江砚之亲自上门来接!”程女润说着,一拍沐晨光的肩,“我本来打算把我哥灌醉了,偷他的腰牌溜进宫把你劫走,没想到你自己竟然先出了宫,还在这里遇上了我!很好,沐晨光,这叫天意!”   这是不是天意,沐晨光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只想到一句话,那就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被这么个动不动就用鞭子勒人脖子的女人抓到荒岛上,那会是怎样一种日子,只要用想的,就够她额角冒出冷汗。   不!   “那个……姐姐你就不怕大掌柜接走了我,就不理你了?”   “笑话,我会让他白白带走你?自然要先和我拜了堂再说。”   “你就不担心,我回到他身边,他更加不理你?”   “哼哼。”程女润微微仰起头,嘴角有一丝坚定得接近残酷的笑意,“我会让他理我的。”   “南海龙王家的大小姐,真、真不愧是女中豪杰……”沐晨光苦着脸,“可惜,姐姐你真的来晚了一步,我的心已经是皇上的了,大掌柜对我虽然有恩,可是除了皇上,我心里已经容不下第二个男人了。”   程女润狐疑地看着她,“你该不会是迷恋宫中的荣华富贵吧?”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12)   不,我一点也不迷恋!可是比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荒岛,她还是比较留恋皇宫的。沐晨光用一种怅然迷惘到了极点的语气,轻声道:“我……我不知道,宫中其实有什么好,我,我喜欢的,是皇上的人……虽然我只见过他一面,可是这一面,已经抵过我活过的十七年……”   一旁,太辛握刀的手颤了一下。   而对面,程女润慢慢地松开了沐晨光的手,她的目光变得比沐晨光还要轻柔,还要迷惘,她轻轻叹了口气,“不错……你说的一点儿也不错……那年,我也只不过看了他一眼而已,却已足够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既然如此,沐晨光,你留在宫中吧。不过江砚之那边,你最好给我一件随身信物,我会转达你的话,好叫他明白这事跟我没关系。”   沐晨光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支银簪,簪头上镶着一颗半大的珍珠,此外别无装饰,细细的簪身一掰就弯,“姐姐拿这个去吧。这是大掌柜送我的第一件东西,他必定记得。”   程女润接过来瞧了瞧,有点好奇,“为什么要弄弯?”   “坚贞之女,宁折不弯。他看到这个,就知道我已经变心了,绝对不会怪姐姐的。”   程女润点点头,收起簪子,道:“很好,我最喜欢爽快的人。你好说话,我也不会让你吃亏。来,你送我这个簪子,我送你一壶酒。”   那壶酒摆在桌上,任谁一进来就能看到。酒壶不大,造型也没有多别致,可是晶莹剔透,竟然是上好的琉璃,琥珀色的酒液装在壶中,看上去仿佛是瑶台上的玉液琼浆。   程女润倒了一杯,递给沐晨光,“你身上有很重的寒气,只可惜我们程家和江家的武功一样,都是走阴寒路数,不能为你祛寒了。不过,好在我刚刚酿成这壶醉光阴,你每天饭时喝一盅,一天三次,比什么药都管用!”   “醉光阴?”   程士沛在旁笑道:“沐姑娘……哦不,沐娘娘可别小瞧这壶酒。这可是润儿花了三年时间才酿成的。这还是润儿身手了得,寻常人少至十几年,多则数十年,更有许多酿酒师,一世也酿不成呢!”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13)   太辛道:“有这样的酒?”   程士沛笑道:“这酒也不算太特别,只要有三十年以上的女儿红便可以,难就难在浸酒的材料。人参灵芝只是稀松货色,只有一味主料最难得,那就是生活在南海火山下的九尾王蛇。这种蛇通体艳红,鳞片坚韧,刀枪不入,即使是在焰浆中也能来去自如。就为了这条蛇,润儿在南海耽搁了一年多,这壶酒今年才开封。原本是想给江砚之的,只可惜江家公子此时不知身在何处,而醉光阴开了封便不能久放,所以我今天才有这口福喝上几口,只可惜偏偏又上了鲜稠膏蕈!”   “咳咳咳……”沐晨光听他说得这样神奇,一杯酒早下了肚,听到他最后一句,险些呛死,“你、你说什么?”   “我说这酒着实难得,不是我撒谎,除了十几年前家父酿成的那壶,这世上只怕只有这么一壶了吧……”   “不是这个!”沐晨光捂着胸口,“你说、你说鲜稠膏蕈……喝这酒吃不得鲜稠膏蕈吗?”   程家兄妹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了,程士沛试探着问:“那个……难道娘娘也吃了鲜稠膏蕈?”   “哇!”沐晨光一下子哭了出来,“听大掌柜说过这里的蕈宴好吃的人,可不止程姐姐一个啊!我当然吃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中毒了……”   “混账东西!”太辛目中有怒气,看着程家兄妹,“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   “不不不,兄台别误会,别误会。”不等他说完,程士沛连忙解释,“沐娘娘只喝了一小杯酒,应该没有大碍。顶多会伤点儿元气,手脚发软几天,就没事了……”程士沛擦了擦额角的汗,这个丑兮兮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不知道为什么一生起气来整个屋子的空气似乎都被抽离几分。   “放心吧,你要死在我面前,这一世我怎么面对江砚之?”程女润说着,掏出一个贴身收藏的玉瓶,倾出一粒雪白芬芳的药丸,送到沐晨光唇边,“这是问武院周夫子研制的大还丹,只要还有一口气,它就能吊得起你的命。吃了吧,我包管你没事。”   沐晨光乖乖地张口吃了,“多谢姐姐啦。”   “不必了,你好好调理自己的身体,将来生几个龙子龙孙,在宫里活到十岁,让江砚之知道你一切安好,就够了。”   沐晨光看着她,忍了一下,没忍住,“我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你一点儿也不吃醋,不讨厌我、嫉妒我吗?”   程女润一笑,“你在他身边,是因为他没有遇上我。”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14)   她的容貌并不算绝美,可那种傲然与自信,却令她的笑容让人难以直视。沐晨光咬了咬唇,才要开口,忽听一声响亮的鹰鸣,一只皎白如雪的老鹰透窗而入,停在程士沛手臂上。   太辛脱口而出,叫出了那只鹰的名字,“极光!”   程士沛再一次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从极光脚上绑着的铜管里掏出一张薄绢。看了一眼之后,他神情一变,掌心用力,薄绢化为粉屑。他抱拳道:“主人急召,在下要失礼告辞了。”说着向程女润一点头,“跟我走吧。”   两人连正门都不走,直接从窗子里跃了下去,没有骑马,也没有乘轿,甚至没有走路,他们飞檐走壁,背影转瞬消失在夜色里,遥遥地传来程女润的声音,“沐丫头,回宫可要好好承恩哦!”   沐晨光原本瞧着他们在月下的身影悠然出神,听到这一句,猛然一跺脚,“糟了!”   太辛道:“怎么?”   “那支簪子,忘了给她掰回来!”   太辛讶异,“你不是说……”   “那是骗她的,大掌柜瞧见那支簪子弯了,就知道我是被迫的。”沐晨光说着,看了看桌上的琉璃壶,咬了咬唇,“可是、可是这程女润待我也不坏……”   “你……”太辛瞪着她,难道刚才那种又遗憾又惆怅又带着淡淡甜蜜的模样是假的?“你不去戏班子可真是可惜啊。”   “哈,我就是在戏班长大的啊。”   “真的假的?”   “我是戏班班主捡来的,十岁的时候被大掌柜买回了家。十岁之前,我最大的本事就是演戏。”   “你现在这个本事也还不错。”太辛喃喃道,不过目光之中却有了一丝说不出来的意味,“刚才那程女润说你是童养媳……”   “嗯,大掌柜买我回去,便是为了将来娶我。本来婚礼就定在明年,可江家那帮老头子想让大掌柜娶程女润,就把我丢进宫了。”沐晨光说着,叉起腰,对着程家兄妹离去的方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哼,算了,谁让她跟我抢大掌柜,就让她拿着那支弯簪子去吧!要不是她,我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就算扯平了。”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15)   不过,话是这样说,当她把那壶醉光阴收进匣子里,心里还是觉得有那么一丝不是味道。要不……等将来大掌柜来找她,她跟他解释一下就好了。   嗯,就这样吧。   两桌名闻天下的蕈宴都没怎么动,客人们就都离席了。醉光阴被放进了轿子里,两顶轿子跟在身后,沐晨光与太辛慢悠悠地踱进了灯光浮动的街道。   本朝没有宵禁,京城的夜市据说要到凌晨方散。现在晚饭刚过,不少人缓步出来消食,正是大街上最热闹的时候。暮春时节,京中百花盛开,街道两边的小巷里都摆满了鲜花。沐晨光不是没有逛过夜市,只不过京城的夜市,自然比别的任何地方都要大、都要热闹。她逛得兴致盎然,大半条街走完了,才发现太辛始终沉默,她已经买了一堆小玩意儿,他却没看中任何一样。   他的目光仿佛透过这热闹的街景,透过层叠飞檐的屋脊,透过淡淡的月牙儿,停留在极遥远深邃的天边。   “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已经是别人的童养媳,竟然还能被选为秀女入宫……”太辛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分外冰凉,“天下间,即使是庶民商贾,也没有把皇帝放在眼里吧?”   “这叫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关皇帝的事,只要有人贪财,哪怕江洋大盗也混得进来。”沐晨光说着,用手肘顶了顶他,“你不会去告发吧?”   “告发?”太辛一愣,转即摇头,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意,“设若人的贪欲就是让你进宫的原因,我希望下面的人可以更贪一些。”   “呃?”这话沐晨光倒不太明白了。太辛也没有继续解释,看她抱了满怀的物什,有泥人儿、面人儿、大翅子风蝴蝶风筝、几包连在一起的糕点,还有一盆茉莉花,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嫌沉?”   他扬手叫过后面一个轿夫来拿东西,沐晨光止住,“不要,我要自己拿。从前小时候我也上街,不过从来都不买东西,你知道为什么吗?”   太辛点点头,“嗯,你小时候反而懂事点。”   “笨蛋,因为小时候没钱啊!没钱怎么买东西?”沐晨光抱着那一大堆东西,嘴角露出一个临敌动员兵士的将领才有的坚毅笑容,“在那个时候我就发誓,等我有了钱,上街一定要买到手软抱不动为止!”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16)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遇见了大掌柜。   她对着同伴说出那句话,就看到大掌柜站在她的面前,手里拎着一个钱袋。   “这里的钱归你了,”他笑着说,“去买到你手软抱不动为止吧。”   那是大掌柜和她说的第一句话。那一天,她花光了钱袋里所有的钱。第二天,大掌柜用十个钱袋的钱向班主买下了她。   七年了。   她的脸上再一次露出那种有点惘然又有点甜蜜的表情,太辛于是明白,她在想念着她的大掌柜。   一个扛着糖葫芦架的小贩经过两人身边,沐晨光叫住他,买了两串,一串递给太辛。   太辛看看她,再看看手里的东西,一副不知道怎么下口的模样。   “唉。”沐晨光同情地看着他,“在宫里长大的小孩真可怜。喏,就这样咬就是了。外面是糖浆,里面是果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太辛就把手里的糖葫芦还给了她,“我讨厌甜食。”   “这个不单是甜,还酸呢,酸酸甜甜的……”   “酸的更讨厌。”   太辛说着便走,步伐和语速都颇为急促,看上去像是生气了。   生气?难道请这位位高权重的公公吃串糖葫芦,是大不敬?   沐晨光赶紧追上去,一个不提防,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两人的东西洒了一地。   “哎哟,我的雀儿!”对方手里的鸟笼跌在地上,笼门被撞开,里面的小鸟一飞冲天,转眼没了踪影。那人一把捉住沐晨光的衣襟,“臭小子你瞎了眼了!那是大爷我花了三百两才买来的鸟,才驯熟没两天!”   “对不住对不住,”沐晨光赶紧赔不是,“不过,您那只鸟不过是只鹦鹉,怎么着也花不了三百两银子。你看我这掉了一地的东西,难道就不是钱吗?”   “臭小子还嘴硬!看来不给你一点颜色瞧瞧,你是不知道我胡八爷的厉害!”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17)   沐晨光矮了对方两个头,衣襟被对方拎在手里,气势却半点不弱,她扬眉道:“有胆子尽管上来,难道我富贵狐狸沐七爷又是好惹的!我告诉你,我姑父可是陈留侯,你要是敢动我一个手指头,我包管你明天脑袋搬家!”   胡八爷愣了愣,转头看了看身后两名穿短打的随从,其中一名随从低声道:“一千两。”   这三个字低而短促,如果不是距离这样近,沐晨光一定听不清。就是这样一不留神就会忽略的三个字,在瞬息之间给了胡八爷极大的勇气,他的脸上有了一丝凶厉之气,钵头大的拳头扬了起来。沐晨光心里一个激灵,她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撞上了人,弄坏了东西被勒索,这事她不是没有遇到过,可是此时此刻,瞎子也看得出来,对方要的不是钱,而是她的命!   “啊——”她尖叫出声,紧紧抱住脑袋,然而那个大拳头迟迟没有落在她身上,她的身子反而一轻,有人拎住她的衣领,将她推了出去。   接住她的是一名轿夫,这样近的距离里,轿夫一张脸有几分熟悉,沐晨光蓦然记起来了,这是曾经在深夜大闹浣衣司的羽林卫副统领周昭,而替她挡住那一拳的是太辛。他一只手握住了胡八爷的手腕,长身玉立,目若寒星,“混账东西,天子脚下,岂容你这样放肆!”   沐晨光恍惚觉得这句话好耳熟,还来不及回想他是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只见胡八爷身边两道寒光一闪,那两名身穿灰衣短打的随从挥刀直刺太辛的要害。   耳边响起几声短促的惊呼,那几名一直老老实实抬着轿子的轿夫从轿底抽出兵刃,以沐晨光完全看不清的身法向着那两名灰衣人冲去。只听铮铮两下清脆声响,身法最快的那名轿夫抽剑格住了其中一柄刀,而另一柄则在太辛的匕首下断裂。失了兵刃的灰衣人迅速退后,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中,忽然冲出了五六名男子,加入战圈,一名轿夫一个不防,被背后冲来的男子一剑刺穿胸膛,血溅当场。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尖叫,围观的人们纷纷奔逃四散,场面混乱极了,沐晨光心头急跳,只觉得像是在做梦。她撞上人,那个人想杀她,太辛来救她,对方要杀太辛,边上还有那么多隐藏在路人中的帮手……面前是一场血溅五尺的混战,而她这个肇事者好端端站在边上,那么多打手都没有一个匀出来给她一刀——   她颤抖着后退了一步,终于明白了,这不是什么勒索,不是什么斗殴,这是一场刺杀!   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太辛!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18)   太辛是战圈中最危险的一个,对方所有的刀剑都想向他身上招呼,几名轿夫拼死去拦截那些刺向他身上的刀剑。沐晨光看不懂武功的高低,不过太辛手里的匕首锋利无比,除了一名书生打扮的人,没有人真正敢用兵刃去碰他的匕首。即使如此,对方人多势众,这边轿夫已经倒下两个,那书生的剑刺进太辛的胸膛只是早晚的事。   沐晨光心急如焚,只可惜什么忙都帮不上,还险些一脚踩进倒地的油锅里。那是一个油饼摊子,摊主早吓跑了,锅里还有三个炸焦了的油饼,底下的炭火烧得正旺。沐晨光一怔,立刻脱下外袍,裹着手托起油锅,把里面的半锅油泼进炭里,火舌立刻上蹿,热气扑面而来。   剩下的就是填柴火了,满地狼藉里有不少的板凳木架,沐晨光把它们统统扔进了火堆,连那个被砸烂的鸟笼也没有放过。等刀光剑影中的人们注意到边上的动静,火光已经冲天而起。   那书生蓦然大叫:“快去灭火!”声音虽然焦急,脸上却仍是木木的,毫无表情,和与之对手的太辛在这点上倒是十分相近。   两名男子应声离开战圈,沐晨光将搜罗到的最后一根竹竿投进火海,拎起衣摆转身就跑。火势已经很大了,附近又没有水源,不是转瞬间能灭得掉的。两名男子徒劳地忙乱一阵,看着沐晨光的背影露出了杀机,其中一人将手里的长刀向着沐晨光奔跑中的背影一掷而出。   太辛格住书生长剑的手顿了一下,眼中只有那柄长刀撕裂空气袭向那道娇小身影的景象,浑不觉自己已经露出了空门。   书生脸上掠过一丝喜色,原来那个人占据了他这样多的心神,早应该用这个办法!然而,书生的剑尖还没来得及施出致命的一击,只听一声比掷刀声更为锐利的破空声响,一支羽箭啪的一声击飞了那柄长刀,另一支羽箭穿透了掷刀男子的手腕。   使剑的书生惊呼一声,“退!”   他说得快,身法更快,一旋身已经掠上了房顶。嘟的一声,一根羽箭没入他方才所在的地面,入土三分,箭尾尤不住颤动。   然后才听到马蹄声,一队人马转瞬到了面前。除了那名手腕受伤的男子,其余人已经撤得干干净净,仅剩的几名轿夫将太辛团团护住,个个都汗湿重衣。   “三箭齐发,分射三处,只响一声。这举世无双的箭术,除了陈留侯,再没有别人。”太辛收起了匕首,手搭在周昭肩上,似乎万分疲惫,“扶我上轿。”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19)   马队领先一名男子身穿灰袍,手挽长弓,目光森然,果然是陈留侯。他身后跟着的是五城巡防司的人马。五城巡防司平日里做的不过是抓抓小偷管管占道摆摊之类,一见这冲天大火,边上还有几个人躺在血泊里,个个脑门都在冒汗,一句也不敢多问,赶紧扑火。   陈留侯看见了周昭,也一愣,“周副统领?你不是该在清凉殿当值吗?怎么在这里,还这副打扮?”目光随后落到边上的软轿上,蓦然一震,“轿子里的可是……”   周昭抢上一步,道:“侯爷,您都看到了,不知从哪里冒出这群江湖宵小,来找我们麻烦……”   陈留侯一把捉住他的衣襟,“我只问你,轿子里是谁?”   周昭苦笑了一下,“侯爷,您觉得我周昭会给谁当轿夫呢?”   “胡闹!”陈留侯松了周昭就要上前,周昭拦下他,“侯爷,且慢……贵人他、他不想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陈留侯看着他挤眉弄眼的方向,火光已被扑灭,夜色里立着一个娇小身影,只穿中衣,冷得直跺脚。他以一个神箭手的目力仔细瞧了又瞧,才从那张被烟熏灰的小脸上,找出似曾相识的五官,“她……她是那个救驾的秀女?”   “是,现在侯爷知道了吧。今次可真多亏侯爷来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们带着贵人出宫时,可曾想过后果会不堪设想?今夜若不是那位……那位小兄弟机智,知道放火示警,而我又恰巧在五城巡防司轮查,今夜的后果,你敢不敢想象?”陈留侯皱起了眉头,走到软轿前,曲膝行了一礼,“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贵人万金之躯,如何能够涉此险地?贵人年纪虽轻,但向来沉稳谨慎,从未行此荒唐之事。难道是为了那名秀女才出宫的吗?”   轿帘内传出太辛淡淡的声音:“侯爷,你现在要问话的人,应该是那名刺客吧?劳驾侯爷替我问问,我和他到底有什么仇怨,是什么人让他们来杀我。”   那名刺客已经被五城巡防司的人马五花大绑,嘴也塞住了,陈留侯一把扯下他嘴里的布条,那刺客看着他,忽然极轻地一笑,陈留侯脸色大变,伸手卸了他的下巴,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刺客的嘴角溢出鲜血,死状就和钟禧宫的两名刺客一模一样。   太辛始终端坐轿内,“侯爷,怎样?”   “臣下失职,刺客死了。”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20)   “康王有句话说得好,有时候死人也会说话。侯爷不妨看看他的衣衫与兵刃,或许能找出端倪。”   陈留侯照做了,然后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他再一次走到轿帘前,沉声道:“回贵人,这是有人陷害洛王。”   “哦?”   “这人外罩布衫,内穿锦缎,还是上个月才进贡的蜀锦,除了钟禧宫和清凉殿御用,太后只赐给了洛王,洛王小孩心性,随手赏过几个下人。”   “侯爷是说这些人是洛王府的下人?”   “不不不,”陈留侯道,“洛王年纪尚小,府中怎么会豢养杀手,又怎么会行刺贵人?所以臣下才说这是有人陷害洛王。请贵人宽限几天,待臣下查明真相,必定会还洛王一个清白。”   轿中传来一声低笑,“很好,侯爷所在意的,并不是我到底被谁所害,而是洛王是否清白。”   陈留侯脸色一变,“贵人误会了……”   “侯爷武功盖世,箭术无双,智谋城府,也深不可测,我就把这事交给侯爷调查,相信侯爷必定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太辛在轿内说着,扬声叫道,“沐七爷,上轿。”   沐晨光赶紧上轿,两顶轿子起程回宫,再次落地时,已经到了湖边。湖边凉风阵阵,沐晨光的外袍被烧了,刚掀开轿帘就打了个喷嚏。太辛解开外袍搭在她身上,衣袍上还带着他的体温,以及点点血渍,沐晨光心里打了个突,“你受伤了?”   “是别人的血。”   “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杀你?我们该留下问问口讯的。”   “不用问,我知道。”   “你知道有杀手等着你,还跟我出宫?”   “不,我只是没想到他们已经这样迫不及待。”   沐晨光忍不住问:“是谁?”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21)   太辛看了她一眼,“你从未问过我关于钟禧宫行刺的事。”   “那种事情……不是我能操心的。”   “这件也一样。”太辛看着她,声音平淡,面无表情,“你不愿蹚宫里的浑水,你只想去找你的大掌柜。那么,就照你想的去做吧。关于我的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沐晨光微微愣住。这一瞬,他有片刻的陌生。   明明人在面前,却仿佛距离遥远,远到天边。   “那我再问一件事行不行?”   “什么事?”   “你到底是几品啊?”沐晨光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陈留侯都要向你施礼?”   “因为我是皇上身边的红人。”   “可是皇上自己都不红。”   太辛僵住,声音开始有点不客气了,“上你的船。”   沐晨光踏上船头,却又被他拉住,“等等。”他把醉光阴取了过来。匣子颇大,沐晨光双手接过,外袍滑了半边肩头,太辛替她把滑落的衣裳理好。她的脸上有好几块明显的炭灰,头发也从纶巾里松落,看上去就像是戏台上的疯婆子。没来由的,一路沉重的心忽然一轻,一种细碎的微醺涌上心头,他的手握在她的衣襟上,终于问出了在夜市一直想问的话,“你跟程女润说的话,全是假的吗?” 第五章沐七爷的京城一日游(22)   “你问哪句?”   “就是你说,你对皇上……那句。”   “哦,当然是假的啦。世上哪会真有一见面就喜欢上的事,什么见一面十七年都白活了,那是我照程女润自己的话照搬的……她自己对大掌柜一见钟情,那句话已经是江湖上很有名的情话了……你问这干吗?”   “没什么。”太辛的声音微低,“我自然知道那是假的。”   只不过想确认一下而已。   “走吧。”   小舟终于渐远,她怕冷,早已经钻进舱中避风。太辛立于湖畔,晚风吹拂他的发丝衣摆,他久久没有回身。   几名轿夫打扮的侍卫在他身后凝立如石雕,周昭终于忍不住上前道:“陛下,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   “养心居虽然难以混入钟禧宫的耳目,可陛下去的次数多了,也难保有人疑心……陛下,不如少来两趟……”   “嗯,以后不会再去了。”   周昭愣住了。他的本意是想让主子离那个唆使主子出宫的沐秀女远一些,没想到得到的回答竟然是这样,真是意外之喜。   “再去的话,我大约就要跟我的子民抢东西了。”太辛转过身,在夜色与凉风里向清凉殿走去,声音在风中有几分飘忽不定,“那可太难看了。”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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