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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1980年以来,先后在《青年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30余篇,出版长篇小说多部。长篇小说《骚动的湖》、《黑涡》、《脖子》在文坛引起较大反响。《骚动的湖》在1990年由山东文艺出版社作为重点书出版后,在省内外引起@较大反响,后获得山东省作协长篇小说奖;《脖子》由同心出版社出版后,得到国内众多文评人的高度评价。 编辑推荐   兄弟是每一个中国男人的信仰,即使是在今天!   男人一生都要有几个兄弟   一场改变中国命运的战争   一段百年后依然使人痛心的历程   亲历者向你讲述兄弟相煎、情人反目的血泪故事。   战争已经成为过去,但对战争的审视并没有成为过去@ 版权T 内容节选0.(1)   0   黎明前那渐渐稀疏的残星,似乎还在贪恋即将逝去的漫漫长夜,闪烁着清冷明亮的目光,窥视着一座座雄峻的大山,一条条滔滔的江河,一棵棵瘦弱的小草,一株株参天的大树……   国民政府老虎团团长张敬涛,残忍地杀害了一对中年夫妻,而后割下两颗滴答着鲜血的人头,像祭品那样,虔诚地供奉在新起的坟前!   人间万恶的血腥杀戮,连天边的星星都感觉心寒入髓。它们像害怕似的惊恐地眨巴着眼睛,悄无声息地隐匿于飘散着淡淡灰雾的蓝天之中……   其实,张敬涛那颗年轻的心,原本像一支浸润着蒙蒙细雨的花蕾,像一株挂着晶莹露珠的禾苗,像一块透明而闪光的水晶。   是抗日战争的烽火,焚烧掉他单纯书生的文弱性格,把他冶炼成为钢铁样的硬汉;爱国@者和侵略者厮杀的一个个血腥场面,如鬼斧神工,为他雕刻出一副顽强坚韧的棱角。   一九四六年春,一个黑云低垂的日子。   和父亲同时受审的两个财主,狼狈地跑来告诉张敬涛:农会会长夫妻把他的父亲张仁善逼死了。   此时,弯弯曲曲的闪电,像一只只带着魔力的铁钳,紧紧挤压着他的心。隆隆的雷声,像一发发无情的重炮,咣当咣当在他头脑里轰鸣。   他痛苦而激愤地望着屋外淅淅沥沥的春雨,像有一把钝刀在撕割着胸膛,五脏六腑如吹胀的气球要破裂似的。   水晶样的心哧啦一下撕开。   霎时,他血管爆炸,筋骨断裂,全身所有的神经像击岸的浪花般粉碎!   他那年轻英俊的脸庞,变成一张惨白的纸。   为了在客人面前抑制住悲伤和愤怒相交织的情绪,他使劲咬住下唇,嘴角浸出一点点鲜红的血滴。他的冲动和暴怒,让两个客人手足无措,诡秘地互相递一下眼神,匆匆冒雨告辞。   他像一个醉汉,在急骤的大雨里跌跌撞撞。一股股冷风,裹着雨柱猛烈地斜打在他脸上。他剧烈地颤抖一阵,发疯似的把两手挥舞过头顶。既然人世间没有人愿意听他这个冤魂的诉说,他想一跃而起,狠狠地把苍天抓扯过来,公正地为他们父子俩评理。   他们父子俩到底错在哪里?!   万物至尊的苍天,一颗慈爱的心灵,公正犹如天平。她爱护人间的每一个生命,疼爱每一个儿女。   苍天非常同情张敬涛的悲惨遭遇,但无法用语言安慰一颗破碎滴血的心,解脱他肝肠寸断的悲痛。禁不住哗啦啦倒下一阵足以毁灭世界的大雨。   手足无措的部下们,把失去理智的张敬涛,一次次抬进屋里去。   张敬涛的胸膛里犹如万马奔驰,滴血的心灵被压上千钧的磐石,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由于急火攻心,嘴唇周围冒起一层黄豆大的水泡。三天后他嗓子沙哑,哭声犹如一头被刀子捅到心窝放罢鲜血的猪,微微地挣扎着、轻轻地呻吟着。他那双女人一样美丽的眼睛,托着瞳仁的眼白,网起道道鲜红的血丝,周围淤积着点点黄糊糊的眼屎,闪射出野兽吃人时的凶残与邪恶。   张敬涛血管里流淌起黑色的愤怒激流——让自己和世界同时毁灭的激流。 内容节选0.(2)   在国民政府的部队里,张敬涛上上下下深得人心。无论是位高权重的顶头上司,还是穷人出身的生死兄弟,都劝他不要往死里糟蹋自己。你是老虎团的团长,手里的枪炮是灭绝人寰的武器,不是烧火的棍子。你头上抗日英雄的辉煌桂冠,是用滚烫的鲜血和年轻的生命换来的。那么多侵略中国的东洋鬼子都死在你的手上,灭掉农会会长两口子,还不像宰杀两只小草鸡,还不像踩死两条小虫子!   上司和兄弟们的劝解,越发让张敬涛痛不欲生,他痛苦地向上司和兄弟们解释:“从小父母教育我要善良、正派,上学念书学的是孔孟的礼仪。我没杀过鱼,没宰过鸡,现在叫我去杀本村的兄弟爷们,我怎么能狠心下得了手……”   兄弟们一个个咧歪着嘴巴直跺脚,气急败坏地骂他:“原来你是个熊包窝囊废!俗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欺负死咱的老爹,咱把他大卸八块、挫骨扬灰,是理所应当的。”   张敬涛的心被愤怒和复仇的冲动塞满,这个为了民族安稳浴血奋战的抗日英雄,企图摧毁世界的平静,让明媚灿烂的春天,再次充满万恶的杀戮和血腥。他要用一双英雄的铁脚,狠狠碾死农会会长和妇救会长两只害死父亲的小虫子。   张敬涛一次次摆脱噩梦的缠绕,每天舔着嘴边的鲜血,煎熬到父亲过罢五七的忌日。他挑选两个手脚利索甘愿为他卖命的弟兄,各背一把锋利的砍杀过鬼子头颅的马刀,腰的左右别上二十响的盒子枪,披着渐渐拢来的夜雾,骑马由徐州城朝微山湖的张家庄赶去……   静悄悄的夜晚,新月弯弯如钩,几片轻纱样的薄云,像担心它孤独而特意飘过来陪伴它似的。新月头枕薄云,悬挂在灯火点点的船帮之上,犹如清幽幽水面上的一条小船。   聪慧灵性的微山湖,在夜的平静中猛然闻见一股刺鼻的血腥,血腥像针、像锥,把她的全部神经刺痛,胸腔因此爆发出愤怒的吼声!   飓风顿时搅碎了湖面,骤起的银灰色波涛,被撕扯得如烟云般奔向天空。生活在水面的野鸭和水鸟,在飓风和波涛相交织的灾难中凄厉地呻吟。   可是微山湖感觉实在无法阻止将要发生的残酷杀戮,吼叫过后,是一阵长长的无奈叹息。   三匹快马踏着微山湖的叹息,发疯似的往前奔驰。嗒嗒的马蹄声,像魔鬼的巨手,粗暴地撕烂了深夜的宁静,将湖边的人们从甜美的梦境里惊醒。   天边静静悬挂的那轮新月,被嗒嗒的马蹄践踏破碎,沮丧地坠落到深深的湖底。此刻的微山湖,像被人泼洒上了一层漆黑的墨汁。   漆黑夜雾中的张敬涛,像一个丧心病狂的恶魔,眼里喷射着浓浓的岩浆,一肩膀撞开那扇简单的柳木门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到农会会长夫妻床前。   他哪里还听农会会长求饶解释,烂棉花堵嘴,惩罚性地不允许他们夫妻穿衣,赤裸裸绑架到父亲的坟前。   张敬涛的头咚咚地撞着新起的坟头,他想用儿子的赤诚和孝敬,把父亲游荡在那个世界里的幽魂,重新唤回人间。他那两道河流般的泪水在倾诉,自己的事业还没有成功,还没有娶妻生子孝顺父亲,却给父亲带来这场灭顶的灾祸,实在愧对善良的父亲。他竭力为这天的行动辩解,实在不想违背祖训,不想大动杀戮之心。可是人家残酷地杀害了他的父亲,杀父之仇不报,对不起头顶上茫茫的苍天,枉为微山湖用奶汁养育出来的血性男人。   张敬涛身后两个放哨的兄弟,被他哭得悲伤心痛,泪如雨下。微山湖被他哭得撕心裂肺,陪伴他呜咽咽抽泣。   张敬涛在父亲坟前磕完九个头猛然站起。   在中华民族的抗日战争中,张敬涛虽然杀死过无数的鬼子,但面对瘫痪在地的农会会长夫妻时,那把带有鬼子鲜血的战刀,握在手里足足哆嗦了十多秒钟。   他再望一眼新起的坟头,丧父之痛使他脸上所有的汗毛竖起,手起刀落。   自从听到父亲去世的噩耗,他心如刀绞、度日如年,除了悲痛便是谋划复仇,根本没想到应该准备一些祭奠的东西。   张敬涛再次举刀,砍下夫妻俩的头颅……   东方出现了鱼肚般的白色。   张敬涛微皱眉头稍作盘算,从原路返回,三个人拖家带口,大白天想通过滕县和临城两个县的解放区,比登天还难。他用三匹精良的快马,和本村人交换了一条丈二的筏子,带上母亲和十一岁的妹妹小草,匆匆开船。   筏子比大船灵便,水浅便于弃船靠岸。一旦遇见冤家对头,船尾还可以作为抵抗的工事。大湖上水深风急,扯起白帆在浪头上飞驰,只用掌舵,不需要竹篙撑船。一旦刮@风起浪,筏子又比小溜子能抵挡浪头。   筏子在湖上稳稳地行了一段平静的水路,张敬涛哗啦放下半个篷帆,飞身跳上水泊中那个凸出水面的土山。 内容节选0.(3)   茫茫的湖水四面环山。   山脚下停泊着几家湖猫子的破旧渔船。   从水边往上看去,一层一层环抱粗的阴柳树,把整个土山染成墨绿色。它们用深茂的根系,保护着山上的土层,山和树在荡漾的湖水里投下一片黑色的影子。   土山的原址是位于小湖上的一个天然崮墩。   道光二十年微山湖大旱,刚刚摆脱湖猫子身份的祖先,用盖瓦屋修院落的钱在崮墩的原址上垫起一座高高的土山。土山上边栽阴柳,同时立下一座高大的石碑。碑中间“千古流芳”四个大字,是用血红的漆沿着刻就的笔画描绘的魏体,刚劲有力。   大旱过后,百里微山湖仍然水波荡漾。太阳落山,水面一片黑暗,行船的人可以在这里歇脚做饭。一旦遇见狂风暴雨,茫茫的湖面波浪滔天,土山周围却安然停靠着许多小船。   土山像滔滔大海中的航标,像茫茫沙漠中的驿站。   为了避免土山被大雨冲刷缩小,为了避免波浪对土山侵蚀,从祖爷爷时代开始,张家人每年都请木匠排一条七尺的榆木溜子,溜子上放着铁锨和一根槐木扁担,还有一个柳条编织的大筐。凡是遇到风浪来土山避风躲雨的人们,大风过后,都会主动运一船湖泥垫在山上。   土山一年一年不断地增长,不怕水淹的阴柳树,一年比一年高大茂密。不断增高的土山,一次次把茂密的阴柳树掩埋。新栽的阴柳树,又从被掩埋并变腐朽的阴柳树上长起。   这座土山既蕴涵着微山湖人的善良品行,也凝聚着千古流芳的深刻含义!   父亲虽然没有看见过写有“千古流芳”的完整石碑,但是石碑和碑上的所有文字,却被父亲完整地装在心里。   父亲为了让土山容纳更多遇到大风而停船的湖猫子,继续沿袭着先人的风俗,把仅露出“千”字的石碑,又深深埋在湖泥里,仅留下一个清晰的记忆。   自从四兄弟立@志保国家、打鬼子开始,张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衰落,父亲因负担过重,再没有力量每年排一条榆木溜子,以致终止了先人传下来的善行。   土山自下而上,中间有一条仅能拉开单车的山道。多少年雨水的冲刷,那条山道明显凹了下去,和两边盘踞着阴柳树的山体相比,山道深深陷在半圆形的沟里。   张敬涛用手撩开阴柳树摆动的轻柔长裙,快步走向人工雕琢湖水侵袭不到的山顶。   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坐落在山顶。   坟茔里埋葬着年轻的大哥。   地下的大哥连接着张敬涛,连接着另外两个兄弟深厚而真挚的情义。 内容节选0.(4)   山顶杂草丛生,茂盛的阴柳掩映。   懂风水的人只需看一眼孤坟的布局,就知道安息在这里的人,正在遥远的世界里,等待着人间将要和他一起去生活的亲人。随着岁月流逝,人间的亲人将来会照搬他的样子,用出自湖底黑黄参半的泥土,在他下首盖起一座一座尖顶的土房子。   孤坟旁边一棵环抱粗的阴柳树,不知什么时候遭到雷击,树冠被劈倒,仅仅和半身裸露的树身连着几道惨白的木丝。   @眼前的情景,很像张敬涛此刻的心情。   张敬涛朝着野草丛生的孤坟跪下去,话里充满凄楚和委屈:“大哥,我杀人了,杀了我们庄上的人。我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回微山湖,三弟是特意来跟你打招呼的。兄弟一旦能回来,我会好好照顾嫂子和孩子。如果兄弟永远不能回来,我和嫂子孩子一样落苦了,到时候你要原谅你无奈的三弟。我父亲他年纪轻轻就走了,父亲是老实的善良人,是被人家欺负死的。他虽然一肚子的学问,可惜没有一点点用处,自己都不能保护好自己。有空你就遛到我家林上去,替三弟照顾好保护好老人家,百年之后我到你那边当牛做马好好地报答你。”   他闭一下眼睛,起身往回走。走到半山腰处,脚被什么东西绊住,打了一个趔趄。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爱恋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他用带着血腥的手抚去硬物上边的尘土,路中间冒出石碑的印迹。   张敬涛脸上漾起遗憾和惊喜相混杂的表情,破碎的心隐隐泛起一丝对石碑恋恋不舍的情绪。   他呆呆地望着即将出土的石碑,鼻尖发酸。   当初,他像父亲一样把“千古流芳”深深埋在年轻的心里,可如今却两手沾满农会会长夫妻的鲜血。对眼下的他来说,“千古流芳”仅仅是雨后的彩虹,仅仅是曾经有过的梦幻和悲苦的回忆。   张敬涛转过头,喃喃地说:“大哥,我希望你每天都能看见这座石碑。你是我们的老大,有权力代表我们四兄弟,享有‘千古流芳’的美誉。”   此刻他竟然羡慕起躺在孤坟里的大哥。大哥为国捐躯,值得中华民族敬仰,值得后代儿孙崇拜。大哥的灵魂每天都面对着这座刻有“千古流芳”的石碑,心里该是多么自豪。   可张敬涛因为杀人而精神颓废。   他回到船边,颤抖的手从衣袋里掏出身上仅有的两块钱,躲避开船家人的目光,深深地埋在那里。他默默地朝山上的孤坟说:“大哥,三弟心粗,没有给你烧纸。我身上只有这两块钱了,阳间的钱你拿到阴间兑换着花去。这两块钱盖不起楼房,排不起大船,你买几盒纸烟抽。这也是我和二哥四弟的一番心意。”   张敬涛像要和微山湖生离死别一样,忍受着刀绞般的心痛,抬腿跳上那只丈二的筏子。   母亲哆嗦成一团,机械地重复道:“你个毛躁孩子,回家来怎么就不和娘招呼一声呢?你不该惹祸招灾,杀死他们夫妻……”   妹妹小草并没有埋怨哥哥,她那专注而孤寂的眼神,聚集起来的是留恋的泪水,是化成液体的凄苦。那目光久久停留在泛绿的土山上……   湖上的风渐渐刮起,土山上垂拂的柳枝发出阵阵啸声,听上去像有无数的人在呜呜地哭泣。   浪头披着清晨的光亮,推拥着那条丈二的筏子,向天水相连的大湖驶去。   从此,内战硝烟像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魔,大口大口地啃噬着微山湖人血淋淋的心…… 内容节选1.(1)   1   在有风雨雷电、有辉煌荣耀、有坎坷折磨、有揪心苦难的岁月里,陈铁第三次走进弥漫着特殊气味,充斥痛苦病人轻轻的呻吟和孩子尖声叫喊的医院里。   前两次进医院时,鬼门关阴森森的大门敞开着,死神紧紧扼住了他的脖子。他凭借年轻人的躯体和顽强的性格,折断魔爪,从敞开的鬼门关前大步走到今天。   今天的陈铁心里所盼望的是像前两次一样,一场虚惊之后绝处逢生,生命之旅重新出现人间的奇迹。   医院病房前那条长长的、狭窄的走廊,日出时显得格外地耀眼,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日落后却是那么暗淡模糊,昏黄的灯光下一片沉寂。   蔚蓝天空照射下来灿烂阳光,那是公元一九七九年春天明晃晃的阳光。明晃晃的阳光看样子舒适地吃罢了茶饭,精神饱满地穿透病房前那层带着淡淡灰尘的玻璃,铺展在一副繁忙景象的走廊里。   狭窄灰色的走廊,不知什么时候添加了几张病床。来往的人们像小河里哗啦啦流动的水,而添加的病床就像丢弃在河床里的石头。那些感受到阻力的行人,一双双或明亮或迟钝的目光,有的流露着厌烦,有的饱含着同情。在这些床上住着的病人,仿佛比病房里的病人低一等,需要人们去同情、去可怜似的。   行人的目光像一把把清扫垃圾的扫帚,当清扫到胳膊上挂着点滴的陈铁时,没有人会觉得他和走廊里的其他病人有什么不同。   无情的岁月、坎坷的经历,为陈铁磨砺出一副特殊的容貌——苍老、萎缩,脸上的皮肤像是用一块粗糙的榆树皮粘贴上去的。人们很难判断出他的实际年龄,说他七十多岁一点也不过分。   因为陈铁容貌萎缩,人们对他除了有着怜悯和同情之外,又多出三分的轻蔑和鄙夷。   阅历丰富、目光犀利的精明人,从陈铁那张粗糙的脸上,也许会窥探出深不可测的内涵。由此断定他的青春时代有过耀眼的辉煌,有着不平凡的经历。特别是他那双鱼鹰一般冷峻而犀利的眼睛,蕴藏着世人所缺乏的顽强和固执。   无论是往来穿梭的医生和护士,还是一脸忧郁茫然的病人,谁也不会想到,陈铁的灵魂竟能抽离肉体。此刻,他的灵魂正轻飘飘地游离于那副干柴般的躯壳外,大步走出嘈杂的、药味浓郁的医院,@走向遥远的青春和辉煌的过去。   陈铁的青春如雨后的春笋般蓬勃旺盛,辉煌像春天隆隆的惊雷震荡着微山湖的上空。   抗日胜利之后,陈铁离开生他、养他、培育他的微山湖,把一支由毁灭到复苏、由发展到壮大的革命武装——微山湖大队,亲手交到华东野战军手里。华野的首长将微山湖大队原班人马归入华野,建制归属华野一个纵队直接指挥的独立营。   在国、共两党抗战后不断产生摩擦的时间里,陈铁所指挥的独立营总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故被华东野战军誉为“铁营”。   铁营被写进中国革命历史画卷的具体时间——一九四七年的春天。   纵队司令员表情威严,炯炯的目光锋利得像刀,有力地朝陈铁一挥手臂:“无论你陈铁有多大的困难,面对着怎样的危险,只要你的铁营还有一个人活着,就一定要坚守住那个关键的山口,拦截住从西边增援的部队。”   陈铁接受命令后,三百多张流露着朝气、蕴含着杀气的年轻脸庞及时出现在通往沂蒙山的山口,三百多双没有丝毫恐惧的眼睛,盯视着山口外空荡荡的前方。   山口是沂蒙山通往枣庄、滕县、薛城和微山湖唯一的通道。想从西边进入沂蒙山,必须经过这里。   陈铁背后轰响着激烈的枪炮声,国共两党的军队展开了生死搏杀。他热血沸腾,跃跃欲试,很想和大部队的同志们一起,打一场智慧、顽强而顺应天意的硬仗。   军人以执行命令为天职。把增援的拦截在沂蒙山的山口之西,意义同样重大。 内容节选1.(2)   五月的沂蒙山,是一年当中最美丽、最富有生气的季节。   桃花开,杏花败。比桃花稍稍迟开的梨花都已经衰败,所有的果树都吐出了嫩绿的叶片。山头上一片片参差不齐的树木,山坡上大块小块的春作物,把灰色的山、蓝色的天染得一片碧绿。   山脚下村庄里的刺槐,缀满了一串串洁白的槐花。轻轻吹拂的山风,弥漫着素雅的、沁人心脾的淡淡香气。   雄峻富饶的沂蒙山,处处透着鲜活和灵气。   陈铁站在山口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向三百多名战士做战斗前的布置:“同志们,我们为党为人民立功的时刻到啦!为了推翻一个腐朽的旧世界,建立一个人人平等、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新中国,要把从这里通过的敌人统统消灭掉。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活着,就要让增援的敌人死在我们面前。我们要用自己的鲜血和年轻的生命,完成组织交给我们的艰巨任务……”   激昂的动员令,像一声声春雷,在巍巍的沂蒙山山间回荡,山谷间飘荡着激情澎湃的铮铮誓言。   陈铁的动员令充满了真挚的情感:“……为了组织的辉煌大业,为了将来让老百姓都过上安定幸福的日子,我们要视死如归……”   在两天静静的等待里,陈铁焦躁的脑海里不止一次闪现出天真可笑的荒唐念头,的增援部队最好不要经过微山湖和枣庄,他内心希望这里永远平静,没有战事。   钢铁与炸药制造出来的雷霆风暴,毁灭的是宝贵的生命和美丽的山川,陈铁心里疼爱三百多名兄弟。他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家境和出身,了解每一个人的性格和心地,熟悉他们像熟悉他自己。   为了革命事业,铁营的全部战士还没有一个人娶妻生子。三百多个人,每一个人都被他看做自己的眼睛、耳朵和鼻子。   如果让革命取得伟大@的胜利,而又不损伤眼睛、耳朵和鼻子,陈铁会虔诚地朝着南海跪拜,朝着西天念阿弥陀佛的。   黎明前那淡淡的晨雾,还没在山口外消散,增援的部队便由远及近,浩浩荡荡地出现在陈铁模糊的视线里。陈铁脑海里的荒唐念头,就像天空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消失。   陈铁参军九年,战争中一次次血与火的洗礼、生与死的较量,把他锻造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人。   他跑进半山坡一片稀疏的树林里,微锁着刚毅的眉弓,往前探着身子,搭眼一望,断定对方增援的部队接近一个师的兵力。   陈铁的铁营要面对的一个师,困难和危险是显而易见的。好在铁营是负责拦截,而不是进攻,选择好有利的地形,完成任务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陈铁把工事选择在山口一个突出的高坎上,这样,前方增援的部队要想通过这里,就必须像弓腰拉车爬斜坡似的。天然的地理位置,为自己的部队增强了很大的战斗力。   部分战士在抢修工事,部分战士躺在树林里养精蓄锐,那一副副似睡非睡沉稳而年轻的脸庞,将要发生的激烈战斗,似乎和他们没有丝毫关系。   山风像慈母的手,亲切抚摸着陈铁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他紧绷着嘴唇,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地望着越来越近的。他的精神没有丝毫的紧张,平静的脑海中在谋划如何才能顺利完成任务、如何才能大量杀伤增援的。   已经进入战士的射程,陈铁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布局。躺在树林里休息的战士,被他抽调一个排的兵力,分作两队,各带一挺轻机枪,快速登上山口的高处,让阵地形成一个口袋。   只有大量杀伤,才有希望保存自己。   陈铁得意地猛吸一口绿叶和鲜花散发出来的清新空气,感觉有一种畅饮美酒后的舒适与惬意。 内容节选1.(3)   行军匆匆,竟然没有注意到前方的埋伏,仿佛想一步赶到增援的目的地。直到树枝伪装的工事里飞出密集的子弹,像狂风卷残云那样把前边的队伍扑通扑通撂倒方才醒悟过来。被子弹撂倒的尸体,一个个高高地垒起来,像在陈铁面前修起一道人体工事。   在慌乱中纷纷撤退,两边的山崖上又洒下一阵急风暴雨,撤退的成片成片地倒下。   殷红的鲜血,打湿了沂蒙山那片肥沃的土地。   山口之间的横向距离不足百米,增援的要想从这里通过,最好的方式就是用猛烈的炮火@轰炸。   在残酷的抗日战争中,留下斑斑弹痕洒满鲜血的沂蒙大地,此刻又落下一颗一颗呼啸的炮弹。随着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声,山石像狂风中的暴雨四散横飞。缀满绿叶的小树,根深叶茂的大树,都被炮弹巨大的魔手连根拔起。巍巍的沂蒙山下一个个安静的村庄,变成了人间地狱。   陈铁预料对方会用这一招,便提前命令部队迅速撤出工事,让战士们一个个躲到安全的地方。他躲避着一颗颗呼啸的炮弹,登高观望对方的行踪和动静,以便随时调整和部署战事。   的大炮整整轰炸了两个小时,当他们看到陈铁的工事全部被摧毁,便朝着烟雾弥漫的山口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陈铁一声令下,休息好的战士像猛虎下山。他们迅速抢修好被炮火摧毁的工事,架起枪支,进攻的又在山道的斜坡上留下一堆一堆年轻的尸体。那些尸体流淌出来的鲜血,汇集起来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流,朝着山坡下的临时军营漫去。   伤亡惨重,他们不得不踩着兄弟们的血迹,再次撤退回去。   陈铁像一个多天来未曾吃饭,一直空着肚子的饥饿汉子,张开血盆大口,想把增援的统统生吞下去。他那双眼睛流露着无穷的贪婪,堆积如山的尸体,在他看来仅仅是一口微不足道的饭食,根本没有填满他那空空的肚子。   大凡参加过阵地战的士兵,硝烟战火生死存亡,使他们有着深刻而难忘的体会。固守阵地拦截对方,杀伤力最大的是马克辛重机枪。陈铁指挥的铁营,拦截庞大的增援部队,靠的就是三挺马克辛机关枪强大的杀伤力。   三挺机关枪的射手,有两个是陈铁手把手调教出来的。一个是杨列国,另一个叫李二水。当年陈铁闯荡革命,把他们从微山湖飘摇的渔船上,生拉硬拽到革命队伍里,现在锻炼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鬼子投降之后,杨列国和李二水一直在东山里学习机关枪的使用、拆卸和安装。他们俩对机关枪所有零件就像对长在自己身上的胳膊腿一样熟悉。黑漆漆的夜晚,把机关枪零散拆开,不用眼睛仅凭手的感觉,就能装好,连绿豆粒那么小的零件,都不会丢失,不会安装错位置。   从晨雾朦胧的黎明,到红红的夕阳坠落西山,一天时间用大炮轰炸了三次。铁营的工事三次被强烈的炮火夷为平地。当的部队再次发起猛烈的冲锋时,铁营的士兵又以最快的速度,垒起一道简单的工事。   居高临下的地势,不利于的进攻。他们多出陈铁十倍的兵力,却被子弹筑起的铁墙阻拦在那里。 内容节选1.(4)   第二天的形势急转直下。   陈铁发现对方改变了进攻的方式,给他的拦截任务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的进攻和炮火一起进行,士兵进攻一段就匍匐在那里,然后再用炮火寻找陈铁的重点火力。   杨列国和李二水的两挺机关枪,刚刚打完一带三百三十三发子弹,还没来得及变换位置,对方两发小型的炮弹咣咣落下来,两挺机关枪先后被炸哑。   杨列国和李二水当场负伤,撤退下去不知道是生是死。   为了准确掌握对方的状况,陈铁离开工事噔噔跑上山坡,趴到大树后边一个深深的弹坑里,用望远镜仔细扫一遍对方的部队。现任国民政府老虎团团长张敬涛,清晰地出现在的前沿阵地。   陈铁心里打了一个寒战,随之粗粗倒出一@口凉气。   三弟张敬涛和他二次分手于一九四四年七月砍高粱的季节里。分手的主要原因是兄弟俩分别生活在国、共两个政党里。   三弟冒死闯进解放区杀掉农会会长夫妻,用两颗血淋淋的人头,祭奠了父亲。   担任铁营营长的陈铁,并没有像滕县人民政府和临城县人民政府宣传的那样,把三弟当做不可饶恕而应该追捕的杀人犯。相反,在三弟行动之前,如果陈铁早一天知道张大叔那样凄惨地死去,也会失去理智。为了给亲爱的张大叔报仇,他会带上四弟亲手杀死农会会长夫妻。   陈铁和四弟高洪钟从东山里专程骑快马回过微山湖一次,在清冷的月光下,兄弟俩悲痛而虔诚地跪在张仁善坟前,行了一套微山湖最隆重的、只有亲生父母才有资格享受的九叩礼。   今天,身为铁营营长的陈铁和身为老虎团团长的三弟在沂蒙山口相遇。   不需要任何解释,杨列国和李二水的两挺重机枪,是三弟亲手炸哑的。   铁营失去两挺重机枪,等于好汉失去两只手臂。进攻的像一条条爬行的虫子,不断地往前蠕动。   陈铁第一次感觉到国内战争的残酷性,脑海里猛然产生了一个不符合人身份的念头,这种兄弟间的残酷搏杀,应不应该发生呢?   在陈铁那双沉稳而又盛气凌人的眼里,的部队来源于的政府,士兵们都是豆腐渣做成的,不堪一击。中出类拔萃的铮铮英雄,只有他的好三弟。只有张敬涛能和他陈铁比个上下高低。   陈铁紧紧地咬住牙关……   生活在阵营里的张敬涛,见自己的部队接连惨败,兄弟们血流成河,迸发的血性使他气急败坏、歇斯底里。他挺身而出,不再是什么显耀的老虎团团长,而充当起了敢死队队长的角色。   张敬涛的凛然勇气,鼓舞了那些胆小怕死的士兵。在他的亲自指挥下,士兵们没有像第一天那样一次次溃退。遭遇陈铁猛烈的阻击后,活下来的人们匍匐一阵,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冲击。   担任一连连长的四弟高洪钟,怀里抱着一挺轻机枪,不顾及任何危险,时常跃出工事,朝着冲上来的士兵猛烈地扫射。对方的士兵一片片倒下去。   高洪钟不善于表达,同志们都说他是木实狗暗下口(微山湖人把不善于说话而有心计的人叫木实狗),打起仗来总是想把对方置于灭绝的境地。   高洪钟怀里的轻机枪仿佛长了眼睛,始终没有伤害到冲锋在前的三哥张敬涛。 内容节选1.(5)   下午。   铁营经历了多次的轰炸,打退了无数次猛烈的进攻。三百多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剩下来不足一个排的兵力。按照上级交给的战斗任务,还要再坚持一夜的时间。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   陈铁清醒地意识到,如果不把鼓舞对方士气的三弟打倒,对方随时会冲锋上来,造成拦截失败。   张敬涛虽然不是的最高指挥官,但陈铁感觉这次战斗的最后输赢,决定于他和张敬涛兄弟之间的搏杀!   为了完成上级交给的艰巨任务,把多出十倍的拦截在那里,陈铁不得不使出他的撒手锏,打一次特殊的、让战场上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精彩战斗。   他微微皱一下眉头,眼睛里顿时喷射出毒蛇一样阴冷的寒光。他想用一双凶狠的目光告诉世人,告诉天地和前后左右的战友——有陈铁一个人活着,就一定要把增援的拦截在那里,直到身后的战役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陈铁从七岁起就在微山湖上练习叉鱼,春天叉那些碗口大的莲叶,叉那些趴在莲叶上鼓动肚子的蛤蟆,叉在湖水里游动的大鱼,只要鱼叉所及,飞出去百发百中。   叉鱼和打枪或许有着密切的@联系,九年来枪不离手的军人生涯使陈铁使用枪支比使用鱼叉更胜一筹。陈铁要想举枪打人,射程之内不用瞄准,一抬手十有是不会落空的。   陈铁掖起手里的短枪,从身边战士手里捞过一杆长枪,一、二、三像清点数字,把冲锋在前的一个一个打倒,后边的士兵慌忙匍匐在地。   陈铁抹一把额头上浸出的滴滴汗水,屏住呼吸,朝着督战的三弟扣动了扳机。他心里真切切地感觉到,呼啸的子弹擦着三弟右边的耳朵飞过。他又慎重地打出第二枪,子弹又从张敬涛左侧的耳边嗖地穿过去……   陈铁认为自己达到了预想的目的,就像卸掉一副沉重的担子,喘出了一口长气。   他仅仅想让大胆的三弟害怕一次,带着部下后退回去。   可是,张敬涛并没有理睬陈铁的警告,指挥匍匐的士兵爬起来继续冲锋。这是他在抗日战争中练就的特殊性格。杀身成仁、报效家园的决心,不仅鼓舞了他所指挥的士兵,就连铁营营长陈铁心里也被他的顽强所震撼。   陈铁内心里虽然钦佩三弟,嘴里却狠狠地骂道:“老三啊老三!你真的想让二哥亲手打死你吗?你个该死的!”   陈铁那双冒火的眼睛,顿时被焦急和感情催出来的泪水打湿。为了执行铁的命令,维护组织的利益,第三枪必须准确地射向亲爱的三弟。   陈铁用手背抹去泪水,再次聚精会神。在扣动扳机的一刹那间,所有的神经末梢都掠过一种比死亡都可怕的战栗。   这一枪打出去,三弟必死无疑。此后,罪恶感会折磨他一辈子,直至把他折磨疯,折磨死……他害怕地闭上眼睛,睫毛下又挂出两串豆大的泪珠子。   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之后,陈铁准备立即自杀。他要让自己失信的灵魂向三弟的魂灵赔罪,在那个遥远的世界里,永远陪伴照顾亲爱的三弟……   完全出乎陈铁的意料,呼啸的子弹却只掀翻了张敬涛的帽子。   张敬涛像一尊泥塑,拎着短枪愣愣地站在那里。当他从懵懂中醒来,琢磨是继续前进还是后退的瞬间,一群士兵冒着死亡的危险,刮风般呼地从地上爬起,把他们的团长拖离了前沿阵地。   夕阳脸上涂着一层淡淡的硝烟,慢慢落下西山。的部队踏着渐渐围拢来的夜雾,沮丧地撤退回去。   伤痕累累的沂蒙山,在渐渐变浓的夜雾里发出一种病痛般的叹息。 内容节选1.(6)   陈铁绷紧的神经,随着夜晚的降临,慢慢松弛下来。   这是最最关键的一夜,也是最最危险的一夜。陈铁一个整夜都没有合眼,直至明亮的三慌帮星(金星被微山湖人叫做慌帮星)从东南山后懒洋洋地爬起。   大慌帮勤劳,二慌帮懒,三慌帮出来要明天。   陈铁望一眼闪着清冷光亮的三慌帮星,心里泛起一丝欣喜。他侥幸地认为,失败的天亮之前不会再发起进攻。他背靠一棵大树坐下来,闭上已经熬得红肿发疼的眼睛。   的部队像发癔症那样,突然间大炮轰鸣。陈铁的工事前前后后遭到猛烈的轰炸。两边山上的青色岩石,被炸成了粉碎的石沫子。黎明前的一颗颗星斗,被炮弹炸没了影踪。   东边的太阳还没有出山,顶着淡淡的晨雾又开始了进攻。这一次进攻比上几次的进攻更加疯狂凶猛,陈铁预料他们接到了上峰的死命令。   带头冲锋的部队,仍然是三弟的老虎团。张敬涛亲自指挥,老虎团的战斗力比其他部队顽强凶猛。在陈铁面前,老虎团仍然用尸体垛起一个个山头。尽管几次被打退,可他们像吃了兴奋剂一样,继续往前冲锋。   铁营唯一的一挺重机枪一次次打热,高洪钟几个人只好褪@下裤子往上边撒尿。发热的机关枪吱吱地冒烟,烟雾里散发呛鼻的臊臭气。   高洪钟刚刚把机枪架好,就被对方的炮弹炸飞。两名战士当场牺牲,高洪钟负伤歪倒在那里。   整个山口变成了烟和火的世界。弥漫的硝烟,把初升的太阳遮挡在灰蒙蒙的大雾里。   铁营的大部分士兵,变成一具具尸体,受伤的解放军战士在继续战斗。陈铁简单地推算一下,铁营最终能活下来三五个人,就是人间的奇迹,就是苍天的恩赐。   陈铁的身体接连三处挂花,最重的一处枪伤,子弹从左腿上穿透过去,涌出来的一股一股鲜血,把他的下半个身子染成了红色。他坐下来包扎好左腿,猛然看一眼手表,仅差五分钟就完成了上级交给的拦截任务。为了给铁营留下最后一颗种子,他那刺耳的呐喊声,像吃人吃红了眼的野兽在号叫似的:“我们已经完成任务!是我的好兄弟,能走能爬的快去逃命。如果是个笨蛋,就陪着我陈铁在这里战死!”   凭借被炸毁的工事,凭着地上丢弃的零散手榴弹,陈铁用受伤的血肉之躯,坚持最后五分钟,绝对没有问题。   陈铁那双被血液遮挡而变得模模糊糊的眼睛,影影绰绰看见——也许不是眼睛看见,而是心灵的感应,两个受伤的战士从工事里爬起,互相搀扶,趔趄着退到他身后山间的树林里。   高洪钟几次想爬起来坚持战斗,几次又重新歪倒下去。陈铁接连喊了三遍撤退,他竟然没有一丝的动静,躺在那里,像个没有任何知觉的死人。   张敬涛的老虎团一边进攻,一边匍匐着朝陈铁这里射击。陈铁就像有神灵保佑,子弹在耳边纷飞,就是打不倒他那已经挂花的身体。   进攻的近在咫尺。   陈铁扔完最后一颗手榴弹,手腕紧紧贴近红肿的眼睛,时间告诉他已经顺利完成拦截任务。在他的潜意识里,想带上四弟迅速撤退,可那条沉重的左腿,像和脚下的大山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他咬紧牙关挺身站出工事,一副英武凛然的样子。反正面临的是一个死字,一定要死得荣耀风光。让看看这就是赤胆忠心的解放军战士,这就是人的威力,这就是英雄的壮举。   死人一样躺在那里的高洪钟,蠕动一阵,歪歪斜斜地站起来,趔趄着走到陈铁的身边。   第一个冲上来的是老虎团团长张敬涛,他伸开两只胳膊,用身体挡住伤势严重的二哥和四弟,声嘶力竭地朝部下吼道:“不许再开枪!我们要抓活的!”   为了让顺利通过山口,张敬涛身上像增添出一股神力,一手一个,把陈铁和高洪钟拖到山根丢弃在那里。 内容节选1.(7)   受伤的陈铁没有被乱枪打死,作为俘虏落到了三弟的手里。   “杀了他!”   “杀了他……”   老虎团的士兵高声喊叫着纷纷拥上来,那喊声排山倒海:“团长,他打死我们那么多人,毁灭老虎团两个营的兵力,留下他来做什么?我们不要奖赏,杀掉他们替兄弟们报仇。”   因为一再惨败而疯狂的士兵,一个个端起枪,拉开枪栓齐刷刷地对准陈铁和高洪钟的胸膛。张敬涛说话稍慢一点,密集的子弹就会在陈铁和高洪钟身上穿出许多个枪眼。   张敬涛像一只野狼那么凶恶,瞪起眼睛吼道:“谁敢开枪,我看谁敢开枪?谁开枪老子先毙了他,把尸体扔到山沟里喂狼去。”   的大部队一刻也没有逗留,穿过烟雾弥漫凹凸不平的山口,匆匆忙忙向前开拔。   张敬涛的部下把一匹漂亮的战马牵到他跟前。他整理一下衣帽,狠狠剜了陈铁一眼,话语里夹带着愤怒和讥讽:“你真像个疯子。”   陈铁知道三弟不会杀他们,可三弟不是对方的最高长官,在这种情况下救出他们俩也是很难的。头可以断,命可@以丢,陈铁绝对不会转脸,不会背叛自己的组织。他目不斜视地挺挺脖子,话语明显带有一点点兄弟间哀求的意味:“老三,你心里别再发哑巴狠了。如果够兄弟的话,快把二哥和老四一起枪毙。”   张敬涛的话语既是说给陈铁听的,同时也是说给部下们听的:“别跟我套近乎,我根本不认识你……我死了那么多兄弟,一枪崩了你怪便宜你的,等我回来把你折磨够了,然后再枪毙你!”   张敬涛喊过来刘排长,严肃地嘱咐道:“你们几个有轻伤,留下来吧。先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住他们俩。陈铁可是个大匪首,我们押着他庆功领赏去。”   刘排长讨好地说:“团长,你交给我的事,放一百个心就是。”   张敬涛看看从面前匆匆而过的大部队,把嘴附在刘排长耳边,声音很轻但带着对铁哥们的十分信任:“只要有你在,就要有他们俩在。他们俩是我们的俘虏,没有我的命令,天王老子都不能带走他们……回来我要好好地收拾他们,抽他们的筋,扒他们的皮。记住,没有我的命令,天王老子都不能带走他们俩。给他们俩包扎好伤口,再给他们找些吃的。”   刘排长像鸡啄米那样直点头:“好的好的团长,好的好的团长。你交给我的人,我会全毛全翅交还给你。这个功劳我不会让给别人的。”   张敬涛又恶狠狠地瞪陈铁和高洪钟一眼,一语双关:“你们俩好好等着我回来。回来我会好好地收拾你们的!”   张敬涛飞身上马,双腿用力一夹,马蹄嗒嗒踢开前边弥漫的硝烟,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急匆匆地去追赶他们的部队。   那个刘排长对张敬涛像神灵般崇拜,不仅没有刁难陈铁和高洪钟,还让两个士兵把他们俩背起来,赶到一个山村的老百姓家里。他亲自把陈铁受伤的腿包扎好,说话的调子有些阴阳怪气:“我先照顾好你们俩。你们是两个宝,留下你们让我们团长押着领赏去。要是没有张团长的直接吩咐,吧勾两枪,干脆在你们身上穿两个窟窿眼,扔到山沟里喂狼完事儿。”   后来刘排长他们要休息,把陈铁和高洪钟锁在一间很小的山屋里。   东边那一轮耀眼的太阳,伴随着陈铁焦虑不安的心情,缓慢地移向了西山。西山的太阳似乎集中了一天所有的热量,散发出与五月天不相匹配的热辣辣的高温。   山路上稀稀拉拉的行人,脱下夹衣掖在胳膊底下。他们希望轻轻吹来的山风,多带来几丝清爽的凉意。   增援的,由原来进山的道路,迎着西斜的太阳返回。 内容节选1.(8)   七十四师被解放军彻底消灭,显然陈铁的拦截功不可没。   对盟军没有助上一臂之力,让增援部队的最高长官,灰色的心情沉甸甸的。   长官的情绪明显影响到士兵的心情,那一张张无精打采的脸庞,让人联想到一根根折断的鲜嫩树枝,被火红的太阳一晒,软绵绵,蔫巴巴,没有一丝的精神。   敌人行军到陈铁阻击他们的山口处,佩带少将军衔,一副威武气质的师长,命令司机停下吉普车。   师长跳下车来,若有所思地观望着脚下的地形,由自己的部队被陈铁拦截,联想到七十四师被困孟良崮灭亡。在战争中选择好地理位置,那是决定胜利的前提,也是人们常说的地利。   师长狠咬一下牙帮骨,沮丧而糟糕的心情,全部显露在那张威武的脸上,眼里迸发出两束冷冷的杀气。他转身问身边的部下:“逮住的那两个俘虏呢?那两个俘虏呢!”几个部下赶忙转身,在他们用目光寻找陈铁而还没做出明确的回答时,师长又厌烦地一甩手,“还留下他们来干什么,拉出去枪毙!”   当师长的随从正要传达师长的命令、马上枪毙陈铁和高洪钟的关键时刻,张敬涛快马赶到师长车前,打断随从的话接过师长的话头:“师座,您放心上车走吧,回去好好休息。针鼻儿大的小事,还要师长你亲自过问吗,杀掉他们就像宰两只小草鸡那么容易,杀了他们也为咱们那些死亡的兄弟出口恶气。我亲自去把两个俘虏处理掉。”   张敬涛殷勤地拉开车门,笔直地站在那里等师长钻进车去。然后按照他和刘排长的约定,骑马找到关押陈铁的那所小屋。   太阳渐渐落下西山,西边的半边天空,就像被众人的鲜血染得通红。经历了一场残酷战争的沂蒙山,笼罩在傍晚淡淡的夜雾里。   陈铁和高洪钟被押到山口一条通往远处的小路上。这条@小路是上山下山的人们从好端端的树林里踩出来的,如一条弯曲的羊肠,两边是一片黑糊糊的杂树林子。   张敬涛从衣袋里摸出两盒纸烟。   自从父亲死后,张敬涛学会了抽烟。他拿出一个整盒烟扔给刘排长,作为对他的奖励,另外大半盒被他珍惜地装进衣袋里,“你们几个辛苦一天了,你们就在这里,回去我让你们好好喝一场。”当他发现刘排长一副犹豫的神态,解释道:“这是师长的命令,要我亲自杀掉他们俩。我张敬涛杀人已经形成了习惯,别说这两个挂花的伤号,再多几个这样的壮汉,也不够我一个人摆弄……你们在这里好好等着我回来就是。”   自从张敬涛冒死闯进解放区杀死农会会长两口子,部下们知道团长变得铁石心肠喜欢杀人了。既然是师长的命令,就把杀人的光彩事让团长一个人去做。   刘排长讨好地说:“团长你小心点,我们歇着等你。”   走进树林深处,张敬涛解开陈铁两个人胳膊上的绳子,瞪起凶恶的眼睛,咬牙切齿像要吃人似的:“你们不讲兄弟情义,想想咱大哥死得那么凄惨,狠狠心真想亲手毙了你们俩。今天已经没有咱大哥了,我不能再失去我的二哥我的四弟。千言万语,我不能和你们一般水平、一般见识。别说我张敬涛现在还有力量救下你们,就是冒着枪林弹雨,就是赔上我这条小命,危难中我还是会救你们的。无论你们的人怎么骂我是魔鬼,无论我心里多么冤屈,我都没有忘记你们是我的生死兄弟。我不会让你们死在我眼前,死在我手里……” 内容节选1.(9)   陈铁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四兄弟他是二哥,在自己的三弟面前,二哥应该有着严父般的威严。陈铁绝对不会为了求生,对大哥的死再做出任何解释。   高洪钟面对三哥对二哥的嘲讽,直为二哥叫屈:“那次战斗我们没有及时参加是不对的,可这不是二哥的本意。行动之前,我们突然接到组织的命令,一边是配合你打鬼子,一边是执行组织的命令,你说咱二哥该怎么处理。你光知道抱着你的牙晃荡,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咱二哥的枪法百发百中,你带头进攻冲在前面,他为什么一气打你三枪,到第三枪才打掉你的帽子…”   张敬涛心里明白如镜,可没有一句感激的话,却讥讽地一耸鼻子,态度强硬蛮不讲理:“他没打死我,我一点也不会感激他,咱们就一事论一事,我说的是你们不够朋友、不讲究道义……”   三弟对二哥的宿怨很深很深,几句解释很难化解兄弟之间的矛盾。陈铁冷漠地说:“我是当二哥的,老三你任意评说就是。你要是解不开心里的疙瘩,干脆把二哥的命拿去,放了咱老四。”   高洪钟摆出一副兄弟之间耍赖的架势,气冲冲朝张敬涛扭着脖子歪着头:“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因为你是三哥。你敢让咱二哥少一根汗毛,我就一头碰死在这里。我们俩一闭眼什么都不知道了,心里受折磨的是你自己。”   张敬涛面带鄙夷,咧歪着嘴从牙缝里吹出几口凉气:“反正你们知道我不会杀你们,老四你就耍厉害!”兄弟之间狗撕羊皮没翻正,自己一人无法打败二哥和四弟,只好变作无奈的口气,“你们真不讲理,我真的没有办法和你们一般见识。”   张敬涛从衣袋里掏出十块大鬼头的光洋,哗啦扔在高洪钟的脚下,像下命令似地说:“老四你听三哥的话,背着咱二哥回家,回咱微山湖打菱角推虾网子去。日本鬼子被我们打完了,咱们不能把枪口对准咱们的兄弟,我张敬涛不像你们那么残忍,我要讲究兄弟之间的情义。咱微山湖我已经回不去了,我既然无路可走,死活也要一头撞到南墙上去……”   陈铁没有劝说三弟。为了履行四兄弟当年跪在湖边向苍天发过的誓言,三弟这才冒着危险解救了他和四弟。可自己为了执行命令,竟然向三弟打出夺命的第三枪。   陈铁眼里泪水朦胧。   高洪钟嘴上说话厉害,其实内心里非常崇拜三哥。无穷无尽的泪水,在他血迹斑斑的脸上形成两道小河。   张敬涛见状,禁不住一阵哽咽。   哀莫大于心死。随着父亲死去,张敬涛的心已经枯死,并且封上一层厚厚的冰凌。胸膛里燃烧的仇恨火焰,把他全身所有的泪细胞蒸发干净。他的哽咽声像旱天的雷那样轰轰隆隆,可双眸里却没有一点的泪滴。   陈铁和高洪钟了解张敬涛顽强的性格,即使莫大的幸福和揪心的悲伤,这辈子再也不会让他流出一滴眼泪。   张敬涛@说话变得像兄弟之间叙说家常:“人各有志,老四,无论你们是回家,还是继续去找你们的部队,你替我照顾好咱二哥。有你在,我就要看见二哥活着。我军务在身,不能亲自送你们,花块银圆让老百姓送你们回去……”   在他转身时,掏出大半盒纸烟,捣进高洪钟衣袋里,用哥哥的亲切口气说:“路上要是累了,坐下来抽支烟。要保护好咱二哥,也要保护好你自己。三哥是死是活已不足惜,这世界上应该留下我二哥和四弟。”   张敬涛匆匆走出树林,忽然间想起来什么,掏出腰里的短枪,朝着灰蒙蒙的天空当当打了一梭子。   凝望着三弟的身影渐渐在傍晚的朦胧中消失,陈铁心里刀割般地疼痛。他很想很想扑上去,亲切地拥抱一下委屈的三弟。为了各自的阵营,兄弟们再次分离,但愿他们的心永远永远在一起。   陈铁毕竟身受三处枪伤,浑身上下没有了一丝的力气,泥巴一样软软地瘫在那里………   高洪钟慌忙背起陈铁。   陈铁的声音是那么微弱,对四弟说话仍然像首长下命令似的:“老四,不要听你三哥的话,我们一定要革命到底。背着我寻找我们的队伍去!”   陈铁昏死过去…… 内容节选2.(1)   2   人们嘈杂的说话声,各种鞋底在水泥地面上碰击出的嗒嗒嚓嚓的脚步声,老妇人的抽泣声,像一个个打出去的乒乓球,撞在远处的墙上,随即又弹了回来——变成一片发@颤的嗡嗡声。烦躁而刺耳的声音,把昏迷在高洪钟背上的陈铁扰醒。   陈铁睁开困涩的双眼,四弟高洪钟的脊背,还原为平坦的病床。   他重新躺在三十二年后河湖县县城医院的走廊里。   像水一样流逝的岁月,把陈铁冲刷得老眼昏花,浑浊的双眸透露着疲惫。当年年轻刚毅的脸庞,变得像寒霜打过的一片菜叶,蔫巴巴、死气沉沉。   陈铁想寻找那些杂乱声音的出处,用目光搜寻着周围。   “……大夫,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你们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可怜可怜我的孩子……”   在陈铁回想激烈战斗的时间里,狭窄的走廊里又添加了一张病床。说它是病床并不贴切,不过是仅仅在水泥地上铺了一层用蒲子编织的厚厚苫子。苫子上边躺着一位尽管脱离危险,但仍然经受着重病折磨的姑娘。   也许姑娘不愿意再看见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紧紧闭着双眼。她像失去舵手的一条小船,把生死抛到脑后,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走廊靠南边的墙壁上,不知什么时候打破了一块玻璃。微微的春风残留着冬天的寒意,缩身挤过一条条空隙,无声无息游荡在狭窄的走廊里。   眼前的光景,让陈铁心里多出一种无奈和苍凉。那些飘游的凉风,好像集中起天地之间所有的寒意,针一样穿透衣服,全部灌进他的胸膛里。   陈铁认为应该给患重病的姑娘一点特殊照顾,起码给她安排一个避风的房间。柔弱的女孩子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治疗,是不利于恢复健康的。   姑娘的母亲十分瘦弱,脏兮兮的脸挂着长长的泪水,像弯弯曲曲的两条小溪。她尽责地守护着女儿,不住地哽咽抽泣,心里仿佛淤塞着无限的冤枉和委屈。   陈铁收回模糊的视线,静静地望着身边娇小的女儿。   女儿无法回答父亲那无声的询问,下意识地掖一下父亲的被子。自然而细小的动作,传递着千言万语。女儿要父亲安心地养病,不要多管除了疾病之外的事。   女儿名叫素梅。   素梅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名字,身材柔弱瘦小。她凝目望着面前的塑料管,里边的液体一滴一滴流进父亲的身体。孝顺而善良的内心里,盼望液体是灵丹妙药,快快让父亲恢复健康,身体能像他的名字一样结实。   一会儿她从父亲身边站起来,大方地掀起衣襟给蹒跚学步的儿子喂奶。那些熟练的动作,不慌不忙的一招一式,既显示她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也标志着她是一个完美的女儿。   孩子在母亲怀里渐渐睡去。   年轻母亲那张挂着微微倦怠和忧伤的脸,荡漾起一抹幸福与凄苦相混杂的笑意。 内容节选2.(2)   当年的素梅,胸膛里跳动的是一颗有着远大抱负的心。   患病的父亲,怀里的儿子,繁多的家务事,连同医院里那种特殊的环境,像厚厚的阴霾,把十多年苦苦读书所获取的知识,以及时常出现在年轻人脑海中的彩虹梦幻,无情地遮掩起来。   青春和理想,像早晨绿叶上的一点点晶亮露珠,一下被狂风摇落,让火红的太阳蒸发干净。   素梅的衣着,以及淡淡的疲惫表情,使她像路边悄悄冒出来的一棵小草,不会引起周围任何人的关心和注意。   一旦有好奇心的人们,用那双慧眼认真地品味、仔细地端详,准会惊奇地发现,年轻母亲有着小女人惊人的美丽。她微锁的眉宇里,若隐若现着被岁月的雨水无情冲刷,而无法冲刷干净的宏伟大志。   那个在病床边半蹲半坐的老女人,显得那么笨拙,忙忙碌碌,有劲却用不到地方去。   素梅把熟睡的孩子轻轻放到父亲身边,扯一个被角盖住孩子的肚子,轻轻地但分明又想让父亲听见她的话似的说:“偎着你姥爷去,让你姥爷照顾你一会儿!”   素梅走过去蹲下身子,伸出胳膊像两根搭棚子的棍子,熟练地托起姑娘身上的被子。那样既方便让老妇人为女儿擦拭,又不至于暴露姑娘赤裸裸的身子。   躺在素梅面前的姑娘,一副好身子,白嫩而细腻,像用白玉凝聚而成的。可是,她像早春绽放的一朵鲜花,遭遇到残冬雪霜的侵袭。眼下的肮脏处境,和她那副美丽的身子很不协调。她尿道里插着一根很长的皮管子,一滴一滴潢色的尿水,轻轻滴落在她身边的搪瓷盆里。   此景此情,让素@梅浮想联翩。   几个打扮得奇形怪状的年轻男人,瞟一眼走路的架势,就知道是一伙小痞子。他们扭着身子、摇晃着肩头,嬉皮笑脸像逛大街赶集市,悠闲地从素梅身后走过来。   其中有人不经意之间看见了姑娘出奇细腻而白嫩的光身子,用胳膊捣一下同伙,挤眉弄眼传递着怪异的信息。   那伙小痞子顿时像丢了魂似的,一个个停下脚步,大睁着滚圆的眼睛,凝望着姑娘插管子的隐秘处。一双双下流淫邪的目光,变得直勾勾的。   小痞子低劣的行为、歪坏的心理,被躺在床上的陈铁看到昏花的眼睛里。他一手揽住身边的外孙,扭身背过脸去,喉咙里直往下咽气。   老女人磨磨叨叨为女儿擦洗完毕,木讷地朝素梅点了一下头,表示内心的谢意,好像压根儿就不会说话似的。当她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过来,弹簧般扑了过去,扑通跪在那里,说话语无伦次。   那位男医生也许没有能力帮助老女人解决困难,冷漠地听完她的倾诉,嘴里不住地推辞:“这件事你找他们去,你找他们去……”   他像小孩子藏猫猫,匆匆躲进一间病房里。   老女人像个没有丝毫灵性的榆木疙瘩,仍然跪在那里。当迟钝的思维发现自己的哀求并没有丝毫效果,慢慢由跪而坐,绝望地在那里呜呜地哭泣。   那悲戚的哭声,陈铁听起来那么熟悉。哭声仿佛夹裹着一根一根锋利的钢针,一下一下深深扎进他的耳朵里。 内容节选2.(3)   女儿回到身边。   陈铁放心丢开孩子,用胳膊支撑欠起半个身子,皱着眉头眯着昏花的眼睛,细细端详那个没有任何办法只知道哭泣的老女人。   老女人的长发灰白发朽,凌乱地披散着。刻满深深皱纹的瘦脸,挂着一道一道多天来不曾洗过的灰道子,那模样像个疯子。苦难和酸楚残酷地折磨着她的精神和肉体,她那么凄怆,那么弱不禁风,像用一张黑色的纸扎的假人似的。   陈铁看得模糊,却听得仔细,原来他和老女人认识。   那天陈铁被儿子接到镇上,准备到医院检查身体,在当镇长的儿子家里,曾经遇见过这个告状的老女人。   一家老实窝囊的百姓,挣扎在家破人亡的苦难深渊里。   陈铁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用巴掌狠狠扇过似的。儿子是那里的镇长,他认为当镇长的儿子在玩忽职守,由于愧疚而支支吾吾,说话没有丝毫的底气:“……大妹妹啊,你……你这是……”   老女人慢慢扭过头来,睁开红肿的眼皮,语言里流露出一丝惊喜:“你是那个陈大哥吗?”   “我是陈铁!”   老女人像一个溺水快要被淹死的人,看见水面漂来一根瘦瘦的稻草,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趔趄到陈铁病床前又扑通跪下去。   下跪已经成为老女人的机械动作,就好像她是特地为了下跪才降生人间的。由于激动委屈,苍白的嘴唇急剧地抖动着:“陈大哥,你就行行好吧,替我家走走后门子,让你儿子陈镇长凭着良@心,为我们一家老实人申冤做主。俺闺女年轻轻就感觉没有奔头了,就……呜呜……陈大哥啊,你不让陈镇长给俺家做主,俺去哪里申冤啊……”   陈铁想快快走下病床,想快快抢救可怜的女孩子,像父亲那样问问孩子的冤屈。当他发现胳膊上挂着点滴,尴尬地一笑,又乖乖地坐回床上去。   他已经不是当年年轻的陈铁,无情的岁月,落魄的生活,像病菌那样腐蚀了原本健壮的身躯,同时也削弱了他顽强的意志。   素梅为父亲盖好被子,用责备的口吻说:“爹,你这是干什么啊你。都多大年龄了?激动起来还像个毛躁孩子。医生都告诉我了,要你多注意身体……你不相信我哥哥吗?他答应过你的事会尽心去办的,你快躺下来好好地养病休息……”   女儿几句轻轻的埋怨,父亲像个很听话的小孩子,老老实实地仰脸躺下去,脸上还显露着对不起和抱歉的意思。   陈铁心里十分压抑,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连发出几声长长的叹息。 内容节选2.(4)   当一男一女两个医生走到床边,原本酝酿好的高昂情绪,发生了天地之悬殊的变化。铁营长的冷峻、河湖县县长的严肃,一瞬间在陈铁身上荡然无存,却讨好地挤出一脸僵硬的笑容,唯唯诺诺、低三下四地说:“大夫,你们行个方便吧,就让爱莲那孩子再多住几天,你们这样草率地赶她回家,万一落下毛病、出现了问题……他们家摊上了祸事,那是丝毫没有办法的。她们有一线的路,也不会拖欠你们钱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此刻,陈铁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说得严肃和苛刻一点,是一个身上带有“污点”、头上笼罩着“耻辱”的农民。一个被病魔吸吮干血肉的农民老头子,人微言轻,更何况医生们对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为什么偏偏要理会或者重视陈铁的意见呢?   @   女医生用不屑的目光瞟了陈铁一眼。男医生一脸漠然,竟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陈铁的好心肠不仅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触碰到了男医生心里那根反感的琴弦,不戏弄一下陈铁,不甘心似的。他用折叠的报纸一下下悠闲地敲打着另一个手掌,离开原来的路线,拐到柳爱莲母女身边去。他用怪异的目光默默审视着病重的柳爱莲,沉下脸对柳大婶一连串地呵斥:“你怎么赖着还不走呢?我已经向你说清楚啦,赖在这里也是白搭。医院不会再给她打针吃药的。”   男医生扭过脸朝身边的女医生解释:“这些人,没有钱还住什么院呢?医院已经把她的生命挽救回来了,没钱谁有闲工夫再来侍候她?”   男医生又对柳大婶一顿训斥,主要意思是如果继续耍赖不离开医院,医院就会采取强硬的措施,把她们母女俩扫地出门。   两个医生谁也没有理会陈铁,仿佛陈铁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即使真实地存在着,也像一块扔在地上的旧抹布,没有任何价值。男医生和女医生谈笑风生,议论着和柳大婶以外的话题,继续朝前走去。   陈铁感觉受到了无情的伤害,胸膛里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在他感觉再也无法阻拦风暴的袭击时,脸上的肌肉急剧地抖动一阵,大声命令道:“你们给我回来!立即给我汇报汇报这个严重的问题。”   那一声狂怒的带有威严的喊叫,和陈铁萎缩的形象是极不相称的。他的喊叫特别响亮、特别自信,听起来犹如平地里响起一道炸雷。谁听到陈铁那种叫喊的声音,都会联想到严厉的将军对着他的部下下命令。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他的声音过大,男女医生几乎同时转回身来,像两截木桩愣怔地立在那里。   四只惊诧的眼睛,上下左右再一次打量着陈铁。   从这位微山湖的普通农民身上,实在没有看出一丝闪光和值得骄傲的东西,哪里应该让他们肃然起敬,哪里有资格像上司像首长那样在他们面前发号施令呢!   两个医生脸上显现出一种不可抑制的愠色和气愤,但并没有直接朝着失态的陈铁发火,内心里却不约而同,悄悄地骂一句:“原来是个神经病,老半熟七叶子!”   陈铁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极大的鄙夷和蔑视,似乎清晰地听见两个人发自内心的谩骂。他没有去计较,再一次挺挺胸膛,不折不扣把自己当做一个严厉的上司,挂着点滴在给下级布置工作:“给爱莲那孩子看病要紧。你们不能再赶她走,不能再停她的药。他们一家子受了天大的冤枉,家里又是一贫如洗,暂时交不上押金,也不能这样让孩子等死!听见没有啊?”   在两个医生气愤的眼里,陈铁是地地道道的精神失常。和一个神经不正常的病人,你又有什么道理可讲呢? 内容节选2.(5)   二十岁的素梅,是一个军人的妻子。在这些个不平静的日子里,她的那颗心像被无形的绳子吊住,一直吊到嗓子眼,胸膛里空落落的。这些天她眼前老是浮现着炮火纷飞的场面,心上笼罩着厚厚的阴霾。她人在医院里陪伴着患病的父亲,那颗心却飞向了遥远的南方,紧紧陪伴着打仗的丈夫。   丈夫在前线打仗,饭吃在嘴里她感觉没有了香甜。静悄悄的夜晚她睡在梦里,时常用手抓挠着跳动过速的心脏。   素梅能为女医生几句讥讽、一番挖苦而翻脸去和她理论吗?她实在没有那份雅兴,没有那份过盛的精力。为了摆脱眼前尴尬的局面,她趁机把被人吵醒的儿子抱起。   连这一小小的愿望都不能让父亲实现,素梅枉为女儿啊!泪水,无尽的泪水,溢出眼眶悄悄地滚落下来。长长的睫毛下,凝结出一个个晶莹的清亮亮的珠子。珠子沿着脸颊缓缓下滑,滑进她的嘴@角。   由于无奈和难堪,陈铁的额头和两颊的皱纹明显加深,那双如泥地里扒出的竹根般瘦硬的手,不住地抽搐。微微发紫的嘴唇,在无声地抖动。   素梅哽咽着宽慰父亲:“爹,你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你不要生气。你的好心人家谁能理解呢?爹,你也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地养病。你看看你的外孙,你看看毛毛是个多好的孩子。毛毛,你笑笑让你姥爷看看,你给你姥爷摇摇头,弄一个憨样子……”   女儿想用孩子来转移父亲的注意力,想用浓厚的亲情,让父亲暂时忘记难堪和痛苦。   父亲为女儿擦去脸上的泪珠,轻轻拍几下女儿怀里的孩子。外孙才一岁,还不懂得人世间的悲苦。姥爷想用一只颤抖的手,给懵懂的外孙传递一种无声的信息:“我的心肝宝贝,无论眼前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害怕!”   陈铁委婉地劝说女儿:“孩子,不要流泪。泪水洒在孩子身上很不吉利,孩子会生病的。”   素梅那残留着泪光的明亮眼睛,闪现出一丝凄苦的笑意:“谁哭了,我才不会哭,不会那么娇气。心里再苦,也不会把泪水流到我孩子身上。”   看到这副让人酸楚的场面,院长的口气变得缓和了,像在安慰陈铁似的:“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就不要老想着做什么好事。现在做好事不是用嘴,而是要用行动。我们革命同志要实实在在,不要玩那些片儿汤花架子。”   陈铁感觉一盆污水劈头盖脸朝他泼来,心里涌起一股无法忍受的耻辱感。一个弱者,老想挣扎着逞强,声音里流露出一锤定音的坚定:“我不是玩片儿汤花架子,我本人有这个能力。你们医院一定要给我留下爱莲这个闺女。”   内心里潜伏的刚烈性子,一刹那间爆发。陈铁额头上青筋乱蹦,浑浊的眼睛闪耀着燃烧的火焰,浑身的血肉要爆炸似的。为了证实自己的能力,他猛一下拽掉胳膊上打点滴的塑料管子,跳下病床,一手扯起左腿上的裤子。   裤腿里包裹的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而是一条没有血液流通、没有脉搏跳动的假腿。假腿已经油漆斑驳,只有仔细地辨认,才能分辨出安装时是浅潢色的。“我暂时没有钱给你们。如果你们害怕爱莲那闺女欠下你们医疗费不还,你们先把我这条假腿卸下来作抵押……”   原本平静的医院,像被人丢下一颗炸弹似的。   院长惊诧地束手无策地站在那里。 内容节选2.(6)   那些来看病的人们,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潮水般哗啦围拢过来。真理永远不在弱者那里,当人们彻底明白来龙去脉之后,大家的目光都变得怪怪的,唧唧喳喳,窃窃私语。   所有人脸上呈现出的异样神情,像站在热闹的集市上看耍猴的游戏。   除去素梅和素梅怀里那个不懂事的孩子,就连默默躺在那里的柳爱莲和发呆的母亲,也认为陈铁在耍赖。   素梅看看周围那讥讽和鄙夷的目光,很想一头扎进所有人看不见的黑洞里去。女儿脆弱的心灵在大声呼喊着:“父亲,我糊涂的父亲,因为你当年的选择,这条假腿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昂贵价值。你曾经有过多少的辉煌,眼前这种寒酸、这种耻辱,一定让你的心在流血……哥哥,咱父亲被人所逼,在人前做出这样难堪的事来,是我们当儿女的不孝!”   素梅忍受着极大的羞辱,抱紧怀里的孩子,慢慢蹲下身子。她唯恐遭到父亲严厉的拒绝和粗暴的呵斥,拿过儿子白嫩的小手,用颤颤的声音哀求:“毛毛,我的好孩子,快把你姥爷的裤子拉下来,不要让你姥爷冻着。我的小毛毛你真懂事……”   血液在陈铁@的胸膛里沸腾,心里燃烧的熊熊火焰,像要毁灭自己毁灭整个人类似的。但是面对外孙,他却像个泄气的皮球,乖乖地让女儿母子俩把他的裤腿拉下来。   如果不是顾及怀里的儿子,素梅真想当着众人大哭大闹一场。她想和所有围观的人们,和头顶上的苍天彻底地理论一番。   她的父亲实在可怜,实在委屈!   父亲铁骨铮铮,传承着微山湖人最优秀的品行,今天想做一件善事,却没有办法实现自己的愿望。父亲无奈,父亲绝望,无奈加绝望,才让刚强的父亲做出这种耍赖的行动。   素梅用疼惜和可怜的目光望着余怒未息的父亲,一霎时也变得不理解父亲了,在心里为父亲不值:“你为什么偏偏这样做呢?你不仅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还是一个……这样的事情由你做出来,在所有人的眼里,只能被认为是耍赖。”   陈铁似乎读懂了女儿心里的话,老人受伤的心像被刀割一样!他为刚才自己的行为让女儿难堪而深深地自责。因为无法帮助柳爱莲母女,那张屡经战火和硝烟的脸上,显现出无限的沮丧和悲哀,但更多的是焦急和无奈!他用倔强的目光盯视着犹豫的院长,话里却流露着哀哀的恳求:“让爱莲住下去吧,我陈铁不会耍赖的。相信我,我们父女砸锅卖铁,一定会为她们把住院的钱还上。”   院长毕眼见三代人这副凄惨又悲壮的情形,再也不敢轻易拒绝陈铁的请求。这个萎缩的农民,那种不屈不挠的气势,证明身后有着许多不被人知的故事。   那条斑驳丑陋的假腿,也许有过耀眼的光环。在自己还穿着开裆裤的时候,这块土地上也许已经传颂着他轰轰烈烈的战绩。   可是院长压根不认识陈铁,不知道眼前的老人到底是谁,让他对这位陌生的老人让步也是很难的。在他左右为难,实在不想按照陈铁的意愿留下柳爱莲时,一个独具风姿的女人,静静走出围观的人群。   特殊女人一出现,顿时云开日出,阳光灿烂。 内容节选2.(7)   那女人和院长说话用的是协商的口气,但里边夹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李院长,就照这位老同志的意思做吧。把病人母女俩留下来。”   医院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认识这个女人。她穿一身银灰色的制服,脚下是锃亮的半高跟皮鞋,站在那里像笔杆似的直。她的头发又黑又亮,气质出类拔萃。没有人能猜测出她的实际年龄,说她四十岁恰如其分,说她三十岁也未尝不可,浑身上下自然透着高贵的凌人之气。   她的青春时期一定有过许多美丽的爱情故事。年轻男人会为她热血澎湃,会为她神魂颠倒。多少个情种,会为了得到她的爱海誓山盟,甘愿跪倒为她去冒死!   她是河湖县委常委兼妇联主任于傲雪,也是县人大主任高洪钟的妻子。   人们把怪异的目光齐刷刷从萎缩的陈铁身上移开,崇敬地转向县妇联主任于傲雪,那鲜明的感觉像乌云密布的黑夜,和一轮灿烂的红日对比。他们俩一个是光彩闪闪的金凤凰,一个是灰头土脑的小草鸡。   这个气质非凡@的女人,又是县委常委,怎么会重视这个萎缩男人的无理要求呢?这个让人厌烦的男人,莫非和她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暧昧关系?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出于好奇,人们用目光搜寻着于傲雪走过来的路线,她的丈夫——县人大主任高洪钟远远地站在那里。   高洪钟一直十分低调,这种场合他是不会来凑热闹的。他抽着烟紧皱着眉头,像在费力地思考着什么,又像在耐心等待着妻子于傲雪回去。   李院长豁然开朗,自己刚才的判断和预感是非常正确的。凭着对河湖县历史的记忆和学生时代接受的革命教育,迅速梳理出三个人之间的复杂关系:   光彩夺目的县妇联主任于傲雪,就差头发丝那么一点点,最终没有成为陈铁的结发妻子。   那个站在远处没有走过来的县人大主任高洪钟,当年不仅是陈铁的部下,还是陈铁对天发誓喝过血酒的生死兄弟。   在弄清楚陈铁的真实身份之后,李院长并没有多少激动和惊讶,内心里反而多出了几丝蔑视和鄙夷。   当年,陈铁作为河湖县第一任革命县长,明目张胆地违背组织原则,清晰地记载在河湖县的县志里。从昨天到今天直至千百年后,他的罪恶都将在历史的审判台上接受严酷的拷问。   由于于傲雪的亲自指示,李院长马上安排医生继续给柳爱莲挂点滴,而后恭敬地微弯一下腰杆:“于主任,您老还有什么指示……”   周围的人们都明白李院长话里的含义,他在问于傲雪对陈铁有什么特殊照顾没有。   于傲雪挺着细白好看的脖子,眼里闪现着嘲讽和傲慢。她像和陈铁从来就不认识似的,沉默了大半天,没有任何表示。   所有人都明白于傲雪此刻的心理,要用她耀眼的光辉和显赫的身份,像西天佛爷的五指山那样,把萎缩的陈铁紧紧压下去。   谁能理解于傲雪既痛苦又仇恨的心情呢?如果她只想着旧怨,不仅不会安排李院长留下柳爱莲母女,还会让人们知道陈铁所展示给人们的是一副假惺惺的面具。   于傲雪把心里的话全部写在一张严肃的脸上。   在陈铁看清楚面前的女干部是于傲雪时,脑海里绽放出一朵明亮的火花,浑身的血液加快了流速。一颗年轻人的心,重新回到他那衰竭的胸膛里,顿时使他变作一个幼稚的、仅仅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   后来,当陈铁迅速读完于傲雪脸上的文字,激动的心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立马扭过脸去,夸张地晃一下肩头,摆出一副不屑的神情。他内心里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惧怕权贵,不要贪恋美丽的女人。你陈铁不是孬种草包软皮子蛋,任何场合,都要显示出堂堂男人的顽强志气。”   陈铁最终还是违背了自己的意愿,经过伪装的一张脸,显现出来的不屑神情像傍晚的一抹红霞,被黑暗一点一点地吞噬。他给变化的心情寻找着种种借口:“宰相肚里能撑船,大男人不应该和小女人家一般见识。于傲雪过去有着千错万错,今天毕竟按照你的意愿,安排李院长留下了柳爱莲母女。”   陈铁慢慢又变得像平常一样稳重平静。   陈铁复杂矛盾的心理,局外人是很难揣摩透彻的。 内容节选2.(8)   李院长十分善于察言观色,讨好地道:“我们有于主任这样的好领导,你有这样的好战友,真是我们全县人民的福气。”   李院长讨好于傲雪而打击自己的做法,让陈铁的倔劲儿又涌了上来。他脸上挂出一丝阴冷的笑意,明显带有鄙夷和反击。   素梅小时候已经知道,父亲和于傲雪之@间有过不同寻常的感情。除去感情纠葛之外,父亲内心里还淤积着对于傲雪的一腔愤慨。   八年前,于傲雪让女儿高玉英抢占哥哥上大学的名额,等于用刀子捅了父亲的心尖子。父亲跑到县里大骂了四叔一场,对于傲雪更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的。   镇上的党委书记高玉英,就是于傲雪的宝贝女儿。柳爱莲家的冤案,就发生在高玉英担任党委书记的小镇里,这又增加了父亲对于傲雪的仇视。   李院长想在于傲雪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转身对一直发呆的素梅说:“小妹妹,你快收拾一下,我马上去腾个病房,让老爷子搬进去。”   素梅知道对方是为了逢迎于傲雪和四叔在逢场作戏。她那淡然的脸上没有丝毫表示,转脸默默地望着父亲。   陈铁非常固执,朝李院长摆摆手:“谢谢你的好意。我睡在哪里都不重要,感谢你留下柳爱莲那个闺女。有你们于主任作证,你不会害怕我欠你们的钱了吧?有房间你给那孩子安排。”   父亲不仅仅在拒绝李院长,分明也在拒绝于傲雪。在风光耀眼的于傲雪面前,父亲的外表显得那么萎缩,可他善良的内心和凛然的气势,又使他像挺拔雄峻的泰山。美丽的于傲雪和父亲相比,仅仅是一个光彩夺目单薄易碎的玻璃瓶。   父亲当面拒绝李院长和于傲雪施舍般的照顾,素梅内心里更加崇拜父亲。出于礼貌,出于晚辈对长辈的尊重,她朝于傲雪微微点了一下头。   素梅的神情是困惑的,是苦涩的,是在阴郁中挤压出来的。   安排完李院长,于傲雪本想马上离开。她和陈铁只有宿怨,没有一句共同的语言,留下来只会尴尬和难堪。到底还是没有出乎她的意料,陈铁不仅没有表示丝毫的感谢,竟然还摆出一种轻蔑和敌视的顽固样子。   强烈的自尊和一种想要彻底打败对方的心理,使这个特殊的女人故意逗留下来。于傲雪知道自己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就会让陈铁多难受一阵子。她的出现本身就是对陈铁的无限嘲讽和致命打击。   于傲雪打发李院长走后,看热闹的人们也一个个散去。   于傲雪知道怎样做才能刺激陈铁。她那张冷峻的脸上突然荡漾起和蔼的微笑,那绝对不是她内心真实感情的流露,而是为了刺激对方、打败对方故意装出来的。   她说话的语气像一个慈祥的母亲在耐心教导不听话的调皮孩子:“哎呀,岁月真是无情。一晃三十年过去了,看你老多喽,再也没有了当年那个英武的样子。你现在应该明白,你不是什么英雄和功臣,当年你所犯的罪恶给革命带来多大的损失啊。你不要自作多情,今天我安排人家李院长把爱莲那闺女留下来,只是出于我当干部的关心老百姓,和你的努力没有任何关系。”   陈铁再一次将自己的后背扔给于傲雪,石头一样默默地坐在那里。最大的轻蔑就是无言。   陈铁越是这种神态,于傲雪就越发想刺激陈铁,越发想用语言的锤子敲打他敏感的神经:“今天你的行动激昂悲壮,看上去还是挺感人的哈,很像个英雄……你的行动再感人,也不能代表当年你就是对的。你今天的行动也不能减轻你过去的罪恶……你用镜子照照,你落魄到多么凄惨的下场。我心里虽然恨了你三十年,今天看见你这副落魄的寒酸相,心里还直为你感到惋惜可怜……” 内容节选2.(9)   陈铁再也不能忍受于傲雪充满教训和居高临下的口气,猛然转过脸来,浑浊的眼睛迸射出两团火焰:“我陈铁活得很滋润,儿女双全,从来不需要别人可怜。我没有用组织给我的权力做过一件亏心的事,我的良心对得起我自己,对得起苍天。就是今天让我陈铁去死,也死而无憾。”   于傲雪毕竟不是三十年前的普通战士,她是河湖县县委常委,县妇联主任,县人大主任的妻子。这些身份足以让她成熟,让她喜怒不形于色。纵然她装着一肚子的仇恨,在这种特殊的场合下,也是不会和农民身份的陈铁面对面争辩的。   于傲雪表面上十分大度,心平气和,可语言里夹带着挖苦和讽刺:“我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不在同一起跑线上。我无论做出多大的努力,温柔的心无法改变一块顽石。石头就是石头,永远不会有灵气。当年是我毁了你的前途,表示我对革命的忠贞。八年前我让女儿强占俊河上大学的名额,我是故意那样做的。后来你竟然来县城大闹,要不是洪钟拦住我,当时我就想去陈家口找你理论清楚。我毁掉你们父子俩的前途,到底是我做得不对,还是你阶级立场一直有问题,一再执迷不悟变本加厉,一再明目张胆地保护敌人……”   “世界上也许只有你于傲雪不食人间烟火,一直生活在谎言和真空里。我真缺乏你的层次,可我永远不会像你一样冷血。”陈铁语言的犀利和穿透力,和他萎缩的形象极为不符。   于傲雪突然觉得他们俩像幼稚的孩子在斗嘴,实在是无聊之极。她宽容地把目光转向沉默不语的素梅,想得到素梅的理解和支持。   三十年来,于傲雪一直荒唐地希望陈铁的孩子积极反对陈铁的选择。素梅如果表示支持或者理解于傲雪的苦心,她心里才会有胜利的喜悦,才会感觉骄傲和自豪,奋斗的一生才会有着非凡的意义和价值。   孩子又在素梅怀里闹着要睡觉。   素梅脱去外套,上身仅穿一件白色的线衣,抱着吭哧哧的孩子颠起来转圈子。她显得那么优雅,那么善良,浑身洋溢着和母亲身份很不相符的青春气息。   于傲雪像猛然间发现世间一颗稀有的珍珠,眼里闪现出一道亮丽的光彩。那一面想和陈铁比个高低、分出胜负的镜子,被素梅的光彩一下子击碎。   于傲雪认为天公对素梅安排得那么恰当,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如果让素梅再高一寸,似乎是奢侈和浪费。如果让她矮小一分,绝对是女人的缺陷。她白润的肌肤,像是上好的羊脂玉雕刻而成。眉毛如一对月牙,眼睛乌黑晶莹,像闪着光亮的两块宝石。   她的手那么小巧,腰肢那么纤细,黑发光滑柔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刻意的打扮,清高淡雅来自于天然。一颗纯洁而高尚的心灵,展现在淡然的眼神里。   于傲雪从来没见过哪一个女孩子眼睛里能放出这样真诚、善良、温柔和足以让人震撼的光辉。她惊讶地感觉到,素梅是一块世间少有的无瑕美玉。   微山湖农村的生活,像一层浅淡的浮尘,遮掩着这一块无瑕的美玉。粗心的人很难发现她的美丽和价值。   惺惺惜惺惺啊! 内容节选2.(10)   于傲雪心里涌起一种特殊的情感,是关心?是喜欢?还是慈母对女儿的疼爱?她心里泛滥着一种想去拥抱素梅的冲动。   这个女孩看上去最多不过十八岁,怀里却抱着一个孩子,由此又让于傲雪心里多出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是嘲讽,是惋惜,还是鄙夷?那种复杂的滋味,连于傲雪自己都很难说清楚。   于傲雪非常遗憾:“近墨者到底还是黑啊!”虽然容貌美丽,却缺@乏文化和内涵,只是一个无知的、早恋的农村女子。人世间一块绝好的美玉,被命运粗鲁地践踏了。   于傲雪遗憾又怜惜地看着素梅,很快一向自信的她就否定了自己的判断。   素梅的外表虽然是个农村女孩子的形象,但身上透露着时代的气息。那双温柔的眼睛,显露着顽强和坚韧的毅力。把一座大山放在她身上,好像都压不垮似的。   于傲雪心底重新涌上母亲般的疼爱,同时又生出三分妒意。连于傲雪自己都弄不明白,一个奔五十岁的长辈,怎么会嫉妒一个晚辈小孩子。她仔细梳理了一遍那根长长的线索,发现嫉妒是因为素梅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亲生女儿高玉英漂亮、大胆,做事泼辣,像个男孩子。素梅外貌秀美,气质文静。浑身燃烧着激情的于傲雪,竟然那么贪婪,有了担任党委书记的高玉英,还想有素梅这个柔弱的娇女儿。   于傲雪很想把自己过盛的精力,用来疼爱娇弱的女儿。   三十年来,于傲雪希望陈铁只有挫折、烦恼和亲人对他的怨恨。却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一个完美无缺的女儿,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孩子如果是她于傲雪的女儿,此刻也许在读大学,不读大学也一定在县城机关里工作。她相信自己教女有方,起码不会让女儿早恋,这么小就结婚生孩子。   于傲雪的目光一刻也不想离开素梅那张天使般的脸。她发现,这孩子身上有一种凄苦的风韵,眉宇之间有一缕若隐若现的哀愁。   她主动走上前去,轻轻拍拍素梅的头又关切地摸摸素梅怀里的孩子,就像一个慈祥的母亲和外祖母。她口吻里全都是关心,全都是疼爱,温柔的语言还带有一种母亲般责备的口气:“孩子才多大,医院里环境这么差,怎么能把孩子带到这里来呢?今后就是大人多吃点苦,也要照顾好孩子……怎么就让你摊到这么一个难缠的父亲啊!如果他能把握好自己,凭他的功劳和能力,不仅仅在咱们县里,就是到地区到省里,也是出类拔萃的。你看看你们老少这个寒酸样子……”   于傲雪的热情和关心,让素梅原本腼腆的脸上,出现了一副天真烂漫的色彩,脑海里编织起一个荒唐的不着边际的童话。 内容节选2.(11)   如果当初父亲不私自放走阵营里的舅舅,最起码现在是四叔高洪钟的位置。或许像于傲雪阿姨说的那样,会到地区到省里当大干部。那样一来,于傲雪阿姨应该是素梅的母亲,她就不会经受这么多的苦难和挫折,她的人生道路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哎呀呀,面前的于阿姨如果真正成为父亲的妻子,还会不会生出素梅来呢……   于傲雪毕竟让她女儿强占过哥哥上大学的名额,素梅心里对她有过仇恨。除掉于傲雪的蛮横和过错,一刹那间,素梅感觉她还是很可爱的。于傲雪性格鲜明,明人不做暗事,内心里不会有任何的阴暗和诡计。   素梅幼稚地想:“父亲真是个大傻子,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你竟然不知道珍惜。”   为了缓和与于傲雪的关系,素梅对刚刚合眼又醒来的儿子说:“这是姥姥,喊姥姥,孩子!”   于傲雪听见孩子咿呀呀喊她姥姥,亲热地抱过去。直到@素梅怕孩子尿到她身上,才把孩子要了过来。   也许是于傲雪经历过“文革”的原因,对事情多了一些疑问并开始反思,她像朋友那样真诚地对陈铁说:“事情都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你也受到组织应该给的惩罚,今后多保重。你这一辈子,真让人费解。或许是我眼拙,一直没有看透你。”   因为儿子上大学的名额被于傲雪的女儿强占,陈铁一直把于傲雪当成不可调和的仇敌。但是,作为一个男人,无论她有过多大的错误,两个人分手三十年第一次见面,应该显得大度宽容才是。   陈铁端正身子,一副兄长般的口气:“只要你和老四生活得好,我就没有什么心事。”   于傲雪犹豫了大半天,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可话里仍然隐含着不便言传的秘密:“你既有个好女儿,还有个好儿子。出身不由自己,关键看自己的表现。俊河那孩子靠他个人的努力,现在当上了镇长,你儿女双全晚年还是很幸福的。我女儿今年三十岁了,是你们镇上的党委书记。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在一起工作,一个书记,一个镇长,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   陈铁心里很想教训于傲雪一顿,就是你那个好女儿,才给人家柳家人带来那么大的冤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是孩子工作中的错误,把孩子的错误归结到母亲身上,于傲雪会说自己心眼小。   高洪钟的司机两次走过来,向于傲雪示意,高主任在等她回去。   于傲雪临走的时候,用复杂的目光看了陈铁一阵,那目光里既夹杂着轻蔑和怨恨,也包含着怜悯和惋惜。   司机陪伴于傲雪走到门口,像想起来什么大事似的:“于阿姨你先走一步,我马上回来赶上你。”   司机转身跑进李院长的办公室,几分钟后出来追上于傲雪。   司机走后,李院长慌慌忙忙走到素梅面前,态度和蔼地要她赶快收拾收拾东西,搬进一间专供县级领导住的高级病房里去。他向犹豫发呆的素梅说道:“住院费不需要担心,一切由医院承担。” 内容节选3.(1)   3   陈铁的身影像一个猜不透的谜,如一缕青烟,似一团迷雾,萦绕在于傲雪的脑际。她离开医院后一直心神不安,情绪烦乱,曾几次做出最大的努力,可每一次努力都无法把陈铁萎缩的形象从心灵上抹去。   陈铁用假腿抵押钱款,在许多人眼里是十足的耍赖行为。可在于傲雪的心里,却有着摇撼天地的威力。这种行动和手托炸药包炸碉堡的董存瑞没什么区别,和用胸膛堵机枪眼的黄继光是一个性质。   陈铁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农民,腰包里没有一分钱,手里没有一丝权力,一心想帮助百姓,在那种无人理解,无人怜悯的情况下,为了实现帮助别人的愿望,不抵押假腿,还能有什么高招呢?   那也是他发疯和绝望的抗争。   陈铁的举动,像一辆隆隆的列车,撞碎了于傲雪慈善的心。像六月的雷电,震撼着她脆弱的神经。   在那短短的一刻里,于傲雪由于激动而失态,变得像个幼稚的小孩子。如果不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她很想像他的女儿那样,蹲下去把他的裤腿拉下来,让周围的人不要看见他那副难堪的样子。于傲雪这样做绝对不是为了怜悯和同情,更不是为了三十年前曾经拥有过的火热感情,而只因为这样做符合她的性格。她想用无声的语言和出人意料的行动,在功劳簿里多写上一条显赫的功绩。   从于傲雪当上国家干部开始,每为百姓做一件好@事,总是清楚地写在账本上。在工作之余,或晚上休息的时刻,常常把厚厚的账本拿出来翻看。账本上写着她对组织的无限忠诚,对百姓的百般爱护。那些功绩和骄傲使她的半生光彩夺目。阅读成就的感觉是那么幸福,那么激动而自豪。   那些辉煌功绩是于傲雪生命的延续!   正是于傲雪有着这种纯洁而崇高的境界,在全县的干部当中,有着很高的威信。   在三十年漫长的日子里,每逢人生的紧要关口,于傲雪必定会想起她所仇视的陈铁。她时刻不忘把陈铁作为反面教材,以此鼓舞斗志完善自己。   在“文革”期间,如果不是决心要和丈夫高洪钟生死站在一起,那些红色的野蛮人,很愿意把纯洁透明的于傲雪结合到他们的阵营里。那样她就不会被关进牛棚,受到那么多的折磨和冲击。   于傲雪坚信,凡是反对组织的人,凡是对抗组织的人,凡是不忠于组织的人,不但心灵险恶,面貌也一定是丑陋的。   陈铁那苍老而萎缩的形象,不就是丑陋的真实写照吗?!   于傲雪掰着指头细细地计算一遍,陈铁才五十几岁远不到六十。冬日的寒冷,夏日的酷暑,像一张巨大的磨盘,把他磨压成皱巴巴的老头子。他那张暗淡无光的脸,简直像一块无边无际的海绵,把三十年的坎坷岁月,全世界的风霜雪雨,以及辛酸苦辣,统统吸收进去。铁营长的凛然神气荡然无存,年轻县长的庄重威严,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她心里生出一种对沧桑岁月的感叹与惋惜。   于傲雪内心里在默默地问着自己,那就是赤手空拳拉起一支革命武装,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湖猫子革命家吗?那就是赫赫有名让中央首长钦佩的铁营长吗?那就是让我爱得发狂、没结婚却允许他开垦自己鲜嫩的身子,使自己从姑娘变成女人的年轻县长吗?那就是……   在见面时短短的一瞬间,三十年所有的怨恨,奇妙地变成一种可怜情绪。正因为如此,于傲雪违背了多年来的意愿,寻找借口在那里逗留了大半天,既尖锐批判了陈铁过去的罪过,又喜欢上他那娇小可人的女儿。 内容节选3.(2)   平日里从单位回家来,于傲雪饭后的习惯是读书看报,回忆一天的工作成绩,这是必不可少的程序。今天吃完饭却什么事也不想做,上床斜躺在那里。她想躲开外边的一切纷扰,早早走进安静的梦乡。只有那样,麻团般的思绪才会得到片刻的安宁,才能彻底把陈铁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她大睁着布有几丝细纹的眼睛,若有所思,望着由雪白渐渐变黄的墙壁,没有一丝睡意。后来她集中精力,专心去想身边的丈夫,可陈铁的身影仍顽固地定格在眼前的墙壁上。   紊乱的思绪像一个失控的方向盘,把飞驶的车辆开离原有的正常轨迹。   因为当年丈夫和陈铁有着一段特殊的关系,于傲雪只要想着高洪钟,就无法把陈铁的影子排挤出去。   在那让人揪心的一夜里,高洪钟和陈铁的生命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那天下午出奇地炎热,大自然在悄悄地孕育着一场春雨。   高洪钟虽然带着张敬涛扔给他的十块光洋,但为了少惹麻烦,避免离开虎口再进狼群,没有花钱找百姓送他们回部队。他背着铁营长二哥,趔趄着受伤的脚步,忍受着钻心的疼痛,连夜去寻找华东野战军的队伍。   抗日胜利后,高洪钟跟随二哥在东山里培训休整,熟悉这里的每一座大山和大山的每一道皱褶,熟悉每一条弯曲狭窄的山路,熟悉每一条流水潺潺的小河和由于战争摧残而贫穷的一个个村庄。按照高洪钟的精心设想和周密盘算,沿着脚下崎岖的山道,走过一段并不算遥远的荒芜山地,再翻过一个杂树丛生的山头,那里就是华野驻扎的解放区。   驻扎的队伍即使一时开拔,新建立的人民政府也会护送他们兄弟俩回部队去。   和张敬涛分手后不大一会儿,天空阴云密布,一道道耀眼的电闪,像一条条银色的小蛇,急骤地上下摇晃。沉闷的春雷,如一辆辆笨重的慢慢爬行的牛车,在山头上轰隆隆地滚动。电闪仅仅给他们短暂的一线光明,过后又漆黑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借助短暂的电光,高洪钟看一眼那密集得像帘子一样的雨柱。微山湖人把这样的雨叫做麻秆子雨,点点洒在地上,滴滴渗透到干旱的土地里。   这是山里山外的农民所盼望的一场春雨。春雨像油一般珍贵,它等于夏季的丰收和粮食。   点点春雨敲打着茫茫夜色中的生命,敲打着陈铁和高洪钟那受了重伤的身体。   张敬涛扔给高洪钟的半盒纸烟,被他珍惜地用油布包裹起来,完全是因为纸烟的主人是他的生死兄弟。高洪钟万万没有想到,那半盒纸烟远比十块大洋更有实用价值。   每当两条腿像灌满铅似的,每当沉重如山的二哥,要把受伤后仅仅有一线喘息的高洪钟压倒压垮时,高洪钟轻轻放下二哥,手遮着雨柱狠狠抽一根纸烟。他贪婪地恨不得把所有的烟灰烟雾统统咽到肚子里去。   纸烟像一杯浓郁的美酒,滋润并刺激着高洪钟全身的神经,身的伤痛由此减轻了很多。纸烟像灵丹妙药,大口猛抽一阵,才能挤压出再次驮起二哥的力气。   只有在这种时候,高洪钟才深深理解到大哥当年的幸福感受。   半盒纸烟断断续续一根根抽完。   疲惫、寒冷和伤痛折磨得高洪钟精疲力竭,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来,当再次摔倒后,他一副蛤蟆状地趴在水地里@一动不动。他木然地仰着头,望着闪电过后漆黑的夜空,任凭雨柱抽打着他的脸,打着他模糊的眼睛。   他想在泥水里永远永远地趴下去。 内容节选3.(3)   昏迷在高洪钟背上的陈铁,被刺骨的雨水浇得慢慢苏醒过来。他挣扎几下,见四弟没有丝毫动静,微弱地说:“老四,这半夜你一定累坏了吧,你爬起来扶起我,我陪你走一段你休息休息。”   高洪钟身边的雨水被鲜血染红,受伤的身体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虽然听见陈铁说话,却没有回答二哥,眨着眼皮仍然趴在水里。   一声沉闷的雷,轰隆隆在他们头顶上滚过。   陈铁挣扎着站起来,把死鱼一样的四弟从泥水里扶起。他那颗心虽然像往日一样顽强,可子弹穿透的左腿失去了支撑,只好一条腿艰难地往前挪动。没有四弟的搀扶,挪动几下就扑通栽倒在那里。   被二哥搀扶起来的@高洪钟,摇摇晃晃站稳之后,弯下腰又去搀扶二哥。一道耀眼的电闪,让他发现一个让人绝望的东西。早早被他扔掉的空烟盒,赫然出现在二哥的脚下。   高洪钟像被人照死里打了一棍子,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泥水里。他绝望地哭泣道:“二哥啊,老天爷想把咱兄弟俩折磨死在这里吗?我背着你走了大半夜,咱们还像驴推磨仍然在原地转圈子。”   过去的陈铁,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恐惧。四弟的话却让他头脑发胀,毛骨悚然,触电般浑身麻酥酥的。他知道兄弟俩遇到了鬼打墙。雨天的深夜遭遇游魂野鬼的欺负,和虎落平阳龙困沙滩一样。照这样继续走下去,除了损耗受伤后残余的力气,是不会有任何收获的。   雨水朦胧了陈铁的双眸,他眼前出现了一双绿莹莹鬼的眼睛。   陈铁心里明白,这当口对着天空当当打上两枪,游魂野鬼马上就会逃之夭夭。可兄弟俩赤手空拳,雨夜里又是野鬼的天地,它们再不会惧怕受伤后落难的一对兄弟。   陈铁心里一阵阵的伤感,一下子想起死亡多年的父母。   抗日胜利后离开微山湖来东山里受训,算来已近两年的日子。两年来没有给天堂里的父母烧过一次纸钱。在自己需要双亲佑护的时刻,他们怎么会知道毫无消息的儿子,正在遭遇灭顶的灾难呢?   除去抗日救国,陈铁打死过那么多国民政府的军人,一个个摞起来像一座高山似的。漆黑的雨夜里,那些游魂野鬼见他重伤朝不保夕,定会落井下石。好在这一带没有陡峭的悬崖,没有幽深的水潭,不然,那些得势而疯狂的野鬼,会把兄弟俩推向险境,置于死地。   陈铁已经顺利完成组织交给的拦截任务,死而无憾。当陈铁看见死神含着狰狞的笑朝他们大步走来时,他清醒地知道,四弟的伤势比他轻,没有他这个该死的二哥当累赘,四弟准能顺利地回到部队去。   四弟应该好好地活着。   唯一的办法就是干脆自己死掉,让四弟没有累赘回部队革命到底。   无论是战功赫赫的英雄,还是平凡的普通百姓,面对死亡,都会有一种恐惧或者留恋的心理。 内容节选3.(4)   陈铁悄悄流下两颗巨大的泪珠,他不是害怕死亡,关键是认为自己还没有革命到底,还没有亲眼看到革命胜利,这样死去实在对不起组织。他心里好像在和谁辩理,喃喃地说:“为了让我的四弟继续活下去,我必须放弃自己的生命。我陈铁没有革命到底,请组织原谅我。死后我的灵魂还会向着我们的组织……”   累成一摊泥巴样绝望透顶的高洪钟,隐隐感觉二哥在摸索着什么,异样的行动,突然引起他的高度警惕:“二哥,伤口疼得受不了啦是不是。你摸索什么呢?”   二哥没有回答他的问话,高洪钟脑海里闪过一种可怕的东西。他踉跄几下扑过去,两手慌乱地从陈铁头上脸上摸向他的四肢。当摸到二哥手里那块鸭蛋大的石头时,哇一下大哭起来:“二哥,你怎么会想死啊?要死,咱们兄弟俩一起死。你这样死了,能对得起组织吗?是我三哥把我们从虎口里救出来的,你这样窝囊地死了,能对得起他的好心吗?他心里一定正挂念着咱们呢!”   陈铁怀着对四弟的歉意,像母亲般疼爱地抚摸着高洪钟的脸,苦笑道:“二哥是累赘啊兄弟。连鬼都来欺负咱,这样下去咱兄弟俩都会死在这里。二哥听你的话不死啦,你一人先去找我们的部队,找到部队咱们就是胜利。”   高洪钟那双略显迟钝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语言却坚定不移:“我不能那样做,四弟死活要和二哥在一起。当年咱们四兄弟对着苍天对着微山湖发过誓,有难同当,我不会那样无情无义。”   陈铁心中由死亡而造成的冰冷感,被一股患难兄弟的温情所融化,只好豁了出去。他说一切听凭四弟的安排。   高洪钟感觉伤口不再疼痛,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力气。他解下兄弟俩的腰带,结实地连接在一起。兄弟俩湿透的长裤成为累赘,干脆扔掉,把背上的二哥和他的身子结实地捆绑在一起。   只要还剩一口气,高洪钟一定要把二哥背回去。可是,高洪钟也是一盏干枯的油灯,一旦坚持不住,熄灭在雨夜的路上,好让二哥和自己死在一起。   陈铁担心兄弟俩继续遭遇鬼打墙,让垂死挣扎的四弟白白损耗仅有的体力。他趴在四弟背上,面对着空荡荡的雨夜,咬牙切齿:“我先给你们说清楚,再敢给我捣乱,我陈铁只要活下来,会用炸药把这一片荒地炸遍的,让你们的老老少少都没有安身之地。今天夜里我和四弟要是死在这里,冤有头债有主,到阴曹地府我会追查清楚的,老子当鬼也会杀光你们全家。要是真够朋友,干脆把我们送过山去,等将来革命胜利了,陈铁会来这里给你们烧很多的火纸。”   俗话说:鬼也怕恶人。   陈铁在那里念叨了一阵,头脑不再发炸,@身边再没有了阴森森的东西。   陈铁对那些游魂野鬼并没有失信,在组织决定让他由部队转地方当人民县长时,途经这段山地,真的烧了两大捆火纸,并且祷告说希望游魂野鬼安家乐业,在地府里过好自己的生活。   高洪钟像一个幽灵,晃晃荡荡,趔趔趄趄。他不像一个人在那里拼命地挣扎,而是兄弟俩的灵魂和肉体并排着向前奋进。他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走路,干脆像一条受伤的蛇一样一步步爬行。他艰难地爬过山头,顽强地穿越一片茂密的野树林,泥路上拖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两个革命者火热的青春和年轻的生命,在雨夜荒芜的山地上,拖着一副垂死的躯壳,从死神铁一样的魔爪里挣脱出去。 内容节选3.(5)   东方的淡淡黎明,撕开沉沉的夜幕。   当高洪钟看见站岗的同志,顽强地站立起来,使劲搂抱住面前的一棵柿子树以避免再次倒下去。晃动的大树洒了他一身雨滴。他用尽全力大声地喊叫,可是站岗的战士始终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他再也没有一丝力气迈出半步,只好摘下帽子,有气无力地上下晃动。当看见几个战士朝他们这里跑来,一句话没说就昏迷了过去……   纵队首长正在为铁营全军覆没而焦虑,昏迷的陈铁和高洪钟同时出现在那里,首长们欣喜不已。首长对完成任务的陈铁给予了高度的赞赏,夸铁营为中国革命立下了不朽的功勋,创造了解放战争的一大奇迹。   陈铁并@没有直接参加孟良崮战役,没有直接参加消灭张灵甫的战斗。但是,他把敌人增援的一个师的兵力,拦截了两天两夜,消灭了他们近两个团的兵力。把张敬涛的老虎团打得一败涂地,使孟良崮战役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陈铁浑身是血,神志昏迷,仅有一丝微弱的喘息。首长认为很难再挽救他二十五岁的生命,守在他身边眼泪抑制不住地滑落。   陈铁受伤的左腿开始腐烂,军区医院的医生看完伤势,揉搓着手咧歪着嘴直往里嘶嘶吸凉气,没有一点主意。首长说有一线生存的希望就不能放弃。在医生们提出种种困难之后,首长同意立即锯掉陈铁受伤的左腿,保住英雄的生命,才是最最重要的。   陈铁的肉体回到部队,但灵魂仍然坚持在沂蒙的山口。生命危在旦夕的他,像一头垂死的野兽,嘶哑的号叫从微弱的喘息里发出来:“打!把……冲锋的……敌人……全部杀……死在那里……”   一股温暖的液体,缓缓流进陈铁的喉咙,灌进他那像火焰燃烧的胃里。   奇迹终于出现。   陈铁苏醒过来的第一感觉,整个身体的骨头像被拆散开般疼痛。当他发现失去了一条左腿,滴血的心又被重重地扎了几刀。他的牙齿咬得咯吱吱直响,撕心裂肺的痛苦,用语言无法形容。   陈铁的痛苦情绪,别人也许是不会理解的。作为一个叱咤风云而忠心耿耿的革命英雄,对锥心的伤痛是能够忍受的。但没了左腿,等于战场上的战将拼杀间丢失了武器;等于翱翔在天空的一只雄鹰,被雷电折断了翅膀;犹如那下山要吃人的猛虎,被猎人强行逮住,一时间拔掉嘴里的全部牙齿。   陈铁无法再去轰轰烈烈的战场,活下来等于一个无用的废物。他感觉似乎到了世界末日。   当年让鬼子闻风丧胆、眼下让胆战心惊的革命英雄,面对这种残酷的现实,心里的难受滋味,远比死亡还要强烈。   高烧时,陈铁的忍耐力和抑制力统统失去了控制,发疯地在那里哭号。失态的他不再像个英雄,简直就是一个没有教养不懂事理的调皮孩子,或者说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纵队首长理解陈铁内心的复杂感受,药物只能治疗他的伤势,无法痊愈他的心灵。于是决定把刚走出校门的小护士于傲雪安排到陈铁身边去。首长希望用药物为陈铁治疗身体的伤,于傲雪能抚平陈铁心灵的伤,他希望这个十六岁的少女创造出人间奇迹。 内容节选3.(6)   首长把于傲雪招来,神情严肃:“小于啊,上级交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去照顾一个大英雄,这是组织对你的考验。只要你把英雄照顾好,让我们的英雄少受些痛苦,让我们的英雄从狂躁和痛苦中冷静下来,也就是说,让失去一条腿的陈铁活下去,并且重新站立起来继续革命,你就有资格成为组织的一分子。”   于傲雪向首长行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清脆而稚嫩,郑重地宣誓:“我一定完成首长交给的艰巨任务。”   为了夺取锦绣江山,人把孙子兵法理解并运用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实行的是战略北撤。那些目光短浅的人们,却悲观地把北撤看成革命滑向低谷,走向劣势。   在革命成败的关键当口,于傲雪离开单调沉闷的学校,投入到火热的革命阵营中。到部队短短三个月,一连递交了十份激昂慷慨的申请书。她想和组织一起经受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为了革命愿意把青春献出去。   那时候军区医院里的凄惨情景,是残酷战争的浓缩。于傲雪所看见的到处都是血渍,到处都是污秽不堪和遍地的绷带,闻见的是汗味和血腥,还有粪味和重伤号身上散发出来的腥臭气。   那些负伤暂时离开战场的伤员,应该说都是对革命有贡献的优秀男儿,他们中间将会有很多人被嘉奖。可在医院这个特殊的环境中,伤员们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神志清醒,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求生。   医院里到处都是伤痛的呻吟,到处都是因剧烈疼痛发出的阵阵尖叫,还有嘶哑的、恶毒的、对医生发泄不满的咒骂声。   在所有的正常人看来,生命才是最最宝贵的。   一个怜香惜玉的男医生,悄悄劝于傲雪不要过于靠近陈铁。陈铁一旦烦躁起来,或者疯狂起来,除了叫喊哭闹,见人就骂。他担心幼稚美丽的少女,思想、身体以及神经会受到粗暴男人的刺激。   于傲雪却非常固执,她的固执源于对组织的忠诚。她摇摇头果断地说:“我是个护士,越是伤员出现反常情绪的时候,我就越是应该守护在他的身边。这也是首长给我的指示。”   第一眼看到陈铁,于傲雪心里咯噔一声,一股寒气逼进心房。那颗年轻而纯洁的心,像被厚厚的浊云包裹起来。   按照陈铁的要求,医护人员把高洪钟抬到他的身边。他大睁着眼睛摸摸高洪钟的两条腿和一对胳膊,又摸摸高洪钟的耳朵和鼻子。当他的手真实地感觉到,受伤的四弟全身的部件无一件丢失,然后像个老婆娘那样呜呜地哭泣:“我的好四弟,二哥真难为了你……”   眼前那副悲悲切切的情形,让于傲雪心里感觉医院里所有凄惨的喊叫和骂声,似乎都是从陈铁一个人嘴里发出来的。   年仅十六岁的于傲雪,遇见这种棘手的问题,却表现得非常成熟果断。她不再允许陈铁和高洪钟见面,波动的情绪会影响他们俩的伤势,不利于伤口痊愈。   于傲雪每顿饭用汤匙喂陈铁,温暖的汁液慢慢流进他干枯的口腔,咽进他火热的胸膛,缓缓注入疼痛的身体,就像春雨滋润着刚刚解冻的土地。@   于傲雪不时掏出散发着少女淡淡香气的白色手绢,为陈铁擦去脸上的泪水,擦去嘴角上的秽物,一边照顾他,一边安慰道:“你放心吧陈铁同志,我会让你好起来的。”   她用温柔和强硬两种手段,用少女特有的巨大杀伤力,一次次把失态的陈铁制服。   于傲雪心里滋生出来的愉快和成就感,后来一次次被陈铁撕扯得面目全非。 内容节选3.(7)   陈铁一旦发高烧,就放开喉咙婆娘般地哭叫号啕:“我的耳朵,我的鼻子……”   于傲雪心里所崇拜的英雄,有一个完美的标尺,像她读过的《三国》里边的关云长,刀子刮骨的时候,平静地饮酒谈笑风生;过五关斩六将,杀曹兵数万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那才是堂堂男人的浩然壮志。   她明明知道陈铁心疼那三百多名牺牲的弟兄,却沉下脸去,以烦烦的口气说:“一个大男人家,你号叫个什么啊你?你不会用手摸摸,你的耳朵鼻子不是都长在你脸上吗。又没叫老鸹叼了去!”   陈铁眼里涌出一股股滚烫的泪水,痛心地向于傲雪解释:“三百多名兄弟等于我的胳膊腿,等于我的耳朵和鼻子……铁营现在还剩下几个人啊,很想看看他们去。他们是我从微山湖亲手带出来的,都是好汉子。他们都牺牲了,等于挖走了我的心尖子,等于割掉了我的耳朵和鼻子。将来我回微山湖去,我活着他们没有了,怎么去面对他们的家人……”   于傲雪用上级教训下级的口气说:“你陈铁的心胸怎么就跟个莲蓬仁一样小啊!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革命就需要流血牺牲。为了革命的利益,不仅仅战友们要牺牲,我们不也是随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吗?为了解放全中国,为了夺取革命的最后胜利,牺牲再多的人@,也是值得的。我们的红旗就是用烈士的鲜血染红的。对牺牲的那些人,我们活着的人一定会记住他们,把他们的牺牲作为革命的动力。我们打天下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解放全人类,让所有的老百姓都过上幸福的日子。”   陈铁也许想到了百姓今后的幸福生活,失控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一次次的高烧,让平静的陈铁一次次变成疯子,撕心裂肺的号叫,通红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像野兽要吃人似的。   每逢这种时候,于傲雪分别抓住他挥舞的双手,嘴里不住地哄劝:“你不要这样,你要冷静。你的伤口还没有痊愈,你这样挣扎会影响你的伤口愈合。你不要让我为你着急,一点自制力都没有,你到底是个什么英雄啊你。”   于傲雪明亮的眼睛像蝴蝶的翅膀,一下一下地在陈铁面前扑闪着。一滴滴香汗,珠子样从她美丽的脸上滑落。   陈铁不再挣扎,用网着红红血丝的眼睛望着她,望着她,眼睛猛然一亮,就像暗夜里闪现出两道电闪似的。他脸上荡漾出惊奇,内心里迸发出激动的情绪。那是钢铁男人不息的生命在顽强地展示。   于傲雪浑身上下透露着用语言无法表达的超凡神韵,陈铁感觉她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少女。陈铁听说过嫦娥和仙女的故事,那些都是来自书本和老年人所讲述的传奇里。他眼前的于傲雪,比嫦娥和仙女更加洒脱美丽。起码比嫦娥仙女性格鲜明有气质。   陈铁的目光从于傲雪的眼睛移向她胸前高耸的地方,突然挣扎出一只手来,向一座山峰狠狠抓下去。   于傲雪打掉陈铁抓着她乳房的手,疼得倒吸了几口凉气。十六岁的少女,乳房虽然发育成熟,可是她还没有能力清晰地认识爱情,男女之间的事,还是一个缥缈的梦,还是一首朦胧的诗。可于傲雪心里知道,女人的乳房是不许男人随便抓的。   少女的羞涩,马上烧红了她那细腻白净的面颊,哆嗦着手站在那里喘了大半天粗气。 内容节选3.(8)   于傲雪虽然是学生出身,却不像三十年后的女孩子那样,故意张扬自己的乳房。好像乳房的丰满和张扬,会损害她的革命形象似的。平日里她唯恐乳房突出明显,每天穿着自己制作的紧身小衣裳。   陈铁的鲁莽举动,是因为他高烧得失了控。   可在当时的于傲雪看来,这种下流举动明显暴露出陈铁心灵深处肮脏的东西,起码他的灵魂是不纯洁的。她认为陈铁是一只彻头彻尾的色狼,只有色狼才能在神志不清时,在生命垂危的关键时刻,还有闲心思抓女孩怕羞的地方。   当她发现身边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种情况时,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使出浑身力气,啪啪照陈铁脸上扇了两下子。   陈铁的高烧仿佛被她两巴掌打退下去,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于傲雪。好像他一眨眼,于傲雪就会像一只小鸟,扑棱一下飞走,再也抓不到他手里。   狠狠扇完陈铁,于傲雪心里隐隐有一种愧意。他发高烧神志昏迷,一切下流行动也许不能代表他的本意。原谅他之后,她仍然假装生气,故意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你调戏女人要是被人家看见,就不怕革命纪律来约束你?革命者应该是钢筋铁骨,不要整天哭哭啼啼的。今后不许你这样耍下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再敢这样对我,我就直接告诉首长,马上离开这里。那样,你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我了。”   陈铁是一副焦急加愧疚的样子。   陈铁的左腿在发炎,疼痛起来总是狠狠抓挠身边的被子@。两只手由于承受不住力量的挤压,骨节发出咯吱吱的响声,汗水在一张煞白的脸上流淌动,像瓢浇似的。可是,于傲雪再也没有听见陈铁的呻吟和喊叫。   于傲雪改变了对陈铁的看法——他是天下少见的铁硬的汉子。   那是个清朗朗的下午,周围的一切那么清静。陈铁听见于傲雪从门外匆匆回来,赶忙把脸上的泪水抹去。所有的痛苦和折磨,他要默默地忍受,再不想让一个美丽的少女,看见他偷偷流泪的窝囊样子。   于傲雪后来发现,陈铁的枕头被默默的泪水湿透。   面对二十五岁缺少了一条腿的英雄,于傲雪心里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多出一丝甜蜜蜜的东西。她真诚地对陈铁说:“我理解你了,对革命同志,你真正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如果能减轻你的伤痛,我身体的任何地方,今后随便你抓好吗?我的陈铁同志?”   于傲雪在表达态度的时候,娇羞的红晕布满美丽的脸庞,连她那白嫩的脖子都是红红的。   于傲雪是久旱中猛然降下来的一场透雨,是苍天奖赏给陈铁的天使!   在军区医院里,陈铁真正明白了深奥的革命道理,革命的胜利,就是用大家的生命和鲜血换来的。他盼望自己快快好起来,让这个美丽的天使陪伴他一起革命到底。   在夏天召开的那次授奖大会上,于傲雪发现自己爱上了陈铁。 内容节选3.(9)   山风轻轻吹拂着山下的庄稼,吹拂着山坡上的树林,吹拂着山头上的片片白云。经历了一场特大战役的沂蒙山人,用他们那朴实勤劳的双手,把刚刚属于自己的土地,点缀得一片锦绣。黑糊糊的棒子,在降满露珠的清晨啪啪地拔节;绿油油的豆子,迎着热辣辣的阳光,一天一个新样子。沂蒙山被茂密的树林和茁壮的庄稼染得浑身翠绿。   授奖大会是在一个叫李家集的打麦场里举行的。身体刚刚痊愈的陈铁,是华东野战军首长重点介绍的特殊英雄。   陈铁是一个微山湖的普通渔民,胸怀大志主动投入革命阵营,在抗日救国时期,拉起一支具有顽强战斗力的武装。为了拯救中华民族,这支武装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陈铁和他的部队离开微山湖,编入到华东野战军。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浴血奋战,英勇杀敌,用他的鲜血和生命谱写下一曲英雄的乐章。   按照陈铁的丰功伟绩,授予华东野战军一级战斗英雄称号。   军区参谋长介绍完陈铁的英雄事迹,华野司令员陈毅亲自给陈铁挂花披红。陈毅对陈铁格外亲切,紧紧握住他的双手说:“你是咱老陈家的骄傲,我为你的英雄事迹而自豪……因为咱们俩是一个姓氏,我想再以我个人的名义,在你离开部队之前,送你一样有特殊纪念意义的东西!”   第二天,陈毅司令员派人送来一支美国造新式的短枪,上边刻着:革命到底,赠英雄陈铁,后边署有陈毅的名字。   陈毅司令员的嘉奖,那分量像泰山一样重。在纯洁的少女于傲雪眼里,陈铁是至高无上的革命英雄。   自古美女爱英雄,于傲雪浑身燃烧着革命的激情,她感觉苗条的身体以及年轻的生命,统统属于陈铁,不再属于自己。   仅仅十六岁的少女,心里由缥缈的梦朦胧的诗,生出一种深深的爱。   于傲雪从醉人的爱河里勇敢地站出来。   夜晚,圆圆的玉璧冰轮高挂在天上,月光洒在山地里,像清亮亮的水似的。孩子一样幼稚单纯的于傲雪,紧紧依偎在陈铁劲健的臂弯里。潮润的山风抚着她滚烫的脸颊。他们俩情不自禁,疯狂地拥抱在一起,吻在一起。   于傲雪幸福得几乎昏死过去。   原来爱情那么迷人,那么神@奇!深夜里的露珠,汇成一股清凌凌的泉水,像糖,像蜜,在于傲雪心间缓缓地流淌着。   在狂吻后喘息的间隙里,于傲雪坚定地表示,要跟随陈铁一起革命到底。 内容节选3.(10)   陈铁受奖之后,以河湖县县长的身份,带着没有举行婚礼的妻子,来到新建立的河湖县。随他们一起转到地方的还有一连长高洪钟。   陈铁工作的一点点细枝末节,都被于傲雪牢牢地记在火热的胸膛里。   陈铁工作的态度是雷厉风行的,到县里报到的第二天,马不停蹄往各区分派工作人员。在分配工作出现分歧的情况下,他像个严厉的老师,让同志们按个子高矮排队站好。矮个子腿短,把他们分派到河湖县的附近区;高个子腿长,被分派到偏远的地方。   同志们对他的分配方案虽有意见,也只好去执行。到县里集中时,大家却到得非常齐整,时间差很小。   陈铁在部下面前处处表现得那么严肃,那么勤劳,天生有着超人的工作魄力。他上边虽然还有县委李云春书记,可全县的各项工作,被他担当起百分之八十。   可是,陈铁一旦独自遇见于傲雪,又显得那么轻浮,总会想法拥抱她、狂吻她。   尽管于傲雪有着约法三章,婚前不得越雷池,暗处里陈铁还是常常哀求她。   于傲雪非常精明,在举行婚礼之前,她是不会答应陈铁的。   陈铁那么爱她,却一直不说举行婚礼,于傲雪非常理解他。新政府刚刚建立,要征粮,要征兵,实在没有一丝多余的精力用在家庭上去。   陈铁身为县长,那忙碌起来的情形,就像几十年后的办公室主任一样,大事小事都要亲自去处理。另外,还要对付那些凶恶残暴的还乡团残余。   @陈铁当县长手里有着很大很大的权力,那些倒算的地主,那些反对革命的人,由于情绪不好,他说一句:“杀头!”县大队马上就会贴出布告,宣布××被枪毙。   尽管那是一个革命的特殊时期,可于傲雪无法压抑爱情的熊熊火焰。如果一连几个晚上见不到陈铁,她就会坐立不安,心急火燎,年轻的身体像被什么抽成了空壳,饭嚼在嘴里,没有一丝滋味。   她一天天一夜夜贪婪地品味着爱情的甜蜜。   于傲雪一旦见到陈铁,不等他洗漱完毕,就迫不及待地投到他宽大的怀里。在分离一段时间猛然见面的日子里,她忍受不住爱情的巨大折磨,竟然忘记自己的约法三章,被动地同意陈铁进入她的身体。   在后来的三十年里,于傲雪感觉那是一生中难以雪洗的耻辱。 内容节选3.(11)   于傲雪懂医学,当然知道怎么才能把握好自己。在她第一次把姑娘的身子献给陈铁之后,只要没有太大的危险,必然会满足他的要求。那不仅仅是满足陈铁的欲望,也是在满足于傲雪自己。   一旦会有怀孕的危险,无论陈铁怎么苦苦哀求,她都会一脸冷酷,坚决拒绝陈铁。   疯狂的爱情产生的强烈占有欲,使陈铁那么难受,那情形就像有无数的钢针扎着他的身体。   为了满足自己的爱人,于傲雪只允许陈铁把欲火发泄到身体的某一处,或者发泄到她白净柔软的小手里。   在他们恋爱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俩是在有节制、有折磨、有羞涩、有疯狂、有甜蜜的日子里煎熬过来的。   每一次疯狂之后,于傲雪总是用惋惜的口吻说:“革命快快胜利吧,我们马上举行婚礼。我要和你白天黑夜拥抱在一起,一刻也不休息。”   前方突然传来淮海战役胜利的消息,六十万军队,竟然打垮了国民党八十万军队。这场让世人赞叹、让后人震惊的战役,将会永远载入中国的历史。   惊人的喜讯,让一向稳重的陈铁变得失态,当着县里那么多同志,一下把苗条的于傲雪搂抱在宽大的怀里。他毕竟是人民的县长,应该注意分寸,保持领导的形象,接着又挨个拥抱了一下身边的所有同志,激动得两眼潮湿。   已经步入十八岁的于傲雪,像个多愁善感的弱女子,撒娇地依偎到陈铁怀里,高兴得呜呜哭泣。   沉浸在胜利喜悦和激动中的陈铁,忽然间像想起来一件最最重要的大事似的。他下意识地推开怀里的于傲雪,神情非常焦急:“洪钟呢?洪钟呢……”   于傲雪抹着泪水提醒说:“早晨他下区不是给你汇报过了吗?我们一胜利,就让你的脑子那么肯忘事?”   陈铁像自责那样拍一下前额,马上安排县大队的同志:“想办法跟高大队长联系一下,让他马上回县里来。我有大事要和他商议。”   那天的午饭,陈铁像微山湖上的一只渔鹰,嗓子眼里设了一道卡子,饭在嘴里直打转就是咽不下去。   于傲雪了解陈铁的性格,一旦心里装着没完成的工作,必然会影响他的饭量和情绪。直到完成心里所想的事,才会放开肚子进食,并且把前一顿的一起补进去。   直到后来陈铁犯罪的事实暴露了,于傲雪才恍然醒悟。当时陈铁心里所挂念的根本不是工作,作为人民的县长,焦虑的却不是革命的利益。   那是个黑云低垂的日子。   屋檐下和树枝上挂着一排排锥子形状的冰溜溜,像下雨那样啪啪滴答着黄莹莹的雪水。被同志们打扫干净用来跑步的平坦场地,落满了黑压压觅食的麻雀。   于傲雪见陈铁堆积着满腹心事,出于疼爱和不放心,一直陪伴在身边。他们离开县委李云春书记那里,迎着西边红红的阳光,踏着湿漉漉的泥路,扑叽扑叽向县政府走@去。   场院里的麻雀像旋风那样轰隆飞起,一片灰色的云彩朝着远处飘去。   高洪钟骑一匹枣红色的马,快速回到县城。他所去的区非常偏远,不是陈铁派人召唤,天寒地冻当天是不会急急忙忙赶回来的。   陈铁坦诚地告诉过于傲雪,既然我们是亲密的爱人,应该把肚子里的肝花肠子,连同肚子里有几根蛔虫都倒给你。 内容节选3.(12)   四兄弟陈铁是二哥,高洪钟是老四。   高洪钟见到二哥的未婚妻,君是君臣是臣,规规矩矩从来没有越过大礼。他匆匆跳下马向于傲雪点一下头,忙问二哥有什么指示。   爱屋及乌。于傲雪心里很喜欢这个话不多,为人诚实,比自己大八岁的英雄兄弟。   于傲@雪见陈铁有一丝犹豫,知道他们要谈论工作,知趣地躲到了一边。淮海战役的胜利,让她有一种激动幸福的心情。她调皮地摸起一块带着残雪的砖头,朝着刚刚落下的麻雀扔过去。   轰隆——一片灰色的云又高高飘起。   不一会儿,陈铁转身走过来告诉于傲雪,他和高洪钟明天去淮海战场,慰问河湖县支援前线的同志。   于傲雪含情脉脉地望着陈铁,话里带着小女人的腼腆和含蓄:“那我明天来送你。你身体不好,一出远门我的心就跟着你……真不行今天晚上我就不走了,在这里陪着你,明天看着你们上路。不过夜里你不能动我,这个月我身上已经拖延了两天,不知道是往后拖了,还是真的有了。我心里正担心害怕呢。”   陈铁理解于傲雪的复杂感情,他们出门去随时会发生战斗,而他左腿残疾行动不便,未婚妻挂牵他的安危并不是多余的。即使自己不挽留,于傲雪也是不忍心离开的。陈铁爽快地说:“我当然盼望你在身边啊,出门之前好看看你。”   在于傲雪陪伴下,陈铁回到他的县长办公室。   勤务兵掌上灯,端来饭菜随即走了出去。   陈铁神情严肃,吃着饭,用商量的口气对于傲雪说:“一会儿你睡里间我床上,我在外边办公桌上趴一夜,夜里保证不碰你。”   于傲雪根本不相信陈铁的话,这种当口的男人,说话理直气壮,一副正人君子相,自己的女人睡在身边,没有一个不动心的。她吃着饭嘲讽地翻陈铁一眼,没有说话。   在陈铁远行的当天晚上,于傲雪忍心让他趴在办公桌上睡一夜吗?她主动把陈铁拽到里间,以不可侵犯的口吻警告说:“咱们两头睡,背对着背睡觉也可以。如果你敢对我动手动脚,别看黑天半夜,我也会爬起来走人的。”   于傲雪脑海里生出一种天真幼稚的想法,陈铁对革命赤胆忠心,也许会因为害怕担一个假革命或者混革命的坏名誉,而压制住自己骚动的情绪,一整夜不敢动她的身体。   她故意刺激陈铁:“嘿嘿,你陈铁要是个真革命,就老老实实地睡你的觉,一整夜脑子里不会有歪念头;你陈铁要是个假革命,或者是个混革命的,睡不到半夜心里就会不老实,像小虫在身上拱那样难受。忍受不住就会耍下流,会朝着人家良家妇女动手动脚。”   陈铁用强硬的口气说:“我当然是真革命,是百分之百的革命者。”他嘴里答应绝对不动于傲雪一个指头。男人的天性,到底还是让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陈铁和于傲雪背对背躺在一起,忍耐不住只好调转身子。他哀求地说只想搂抱着于傲雪睡觉,并没有打坏主意。   既然没有坏主意,于傲雪轻易地同意了他的要求。   陈铁仅仅老实了片刻,两只手就开始到处乱放乱摸。于傲雪被他诱惑得心里难受,浑身痒痒,像有许多小虫子拱似的。   于傲雪无法容忍厌烦地哼一声,推开陈铁干脆爬到另一头睡觉,并且用一条腿压住陈铁的身子。 内容节选3.(13)   陈铁马上追过去,紧紧拥抱住不住挣扎的于傲雪,痛苦地哀求道:“快把你的身子给我。你说我陈铁是假革命也好,混革命也好,今天夜里反正我想要你。否则,我感觉自己会死去。”   于傲雪能狠心让英雄的男人因为得不到她的身子而去死吗?她心疼地叹口长气,再没有继续挣扎,被动地让陈铁脱去她身上的衣服。   从那天晚上开始,于傲雪总结出一个真理:无论是叱咤风云的英雄,还是堂堂的正人君子,让他单独和年轻美丽的未婚妻睡在一张床上,一定会彻底改变原来的形象。他们都是厚颜无耻的赖皮,都是疯狂下流的流氓。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男子汉大丈夫也许会变成一个撒娇淘气的小孩子。   于傲雪故意摆出一副看不起陈铁的高傲样子,讥讽挖苦道:“看来你就是个混革命的,是个大流氓大骗子!今后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话了,再也不承认你是个顽强的男人。”   陈铁没有顾及于傲雪对他的评价,虽然缺少了一条左腿,但他毕竟年轻有力。于傲雪感觉陈铁像泰山压顶,迎接着猛烈的冲锋,很快进入到一个发疯发狂、欲死欲活的幸福天地里。   他们俩像两条发情的蛇那样紧紧地扭结在一起。   那天夜晚所发生的一切一切细节,于傲雪清晰地记在心里,整整记了三十年,也悔恨了三十年。因为那天晚上是他们俩最后一次疯狂地示爱。   于傲雪非常关心陈铁,爱人明天去淮海战场,要让他身上留下足够上路的精力。她拒绝陈铁一而再再而三的哀求,后来终于让步,说:“如果你想继续,那让我来帮你。”   男女的是苍天播撒在儿女血液和骨子里的东西,不需要师傅手把手地传授,于傲雪披着被子坐到陈铁身上去……   于傲雪一次次发出啼哭般嘤嘤的呻吟,陈铁一次次发出疲惫的粗粗的喘息。于傲雪幸福地呢喃着:“我的爱人,我一天也不想离不开你。等你从外边回来,咱们马上举行婚礼。”   陈铁两手抚摸着于傲雪玉一样光洁的臀:“我的爱人,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的身体。等我执行任务回来,马上就娶你。我盼望每天都生活在你的身子里……”   第二天清晨,两匹快马带着陈铁和高洪钟焦虑的心情,踏着冰封的路面,嗒嗒嗒朝淮海战场急驰而去。   于傲雪一天天盼望着陈铁和高洪钟回来的日子。淮海战役的结束,足以证明的事业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等陈铁回来他们俩马上结婚,也是表示对伟大胜利的庆贺。   盼望着自己人生中最激动最兴奋的时刻,陈铁在外边每过一天,于傲雪就用粉笔在床头的墙壁上划一个竖道子。   她在墙壁上整整划了十六次。   于傲雪身上的血红不是往后拖延两天,十六天中间一直没有来。她心里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肚子里已经怀了上陈铁的孩子。 内容节选3.(14)   很快她就要生下一个革命的后代,于傲雪兴奋的心里灌满了蜜一样。   在于傲雪看来,爱情应该纯净如水,明亮如月;海洋一样深广,磐石一样坚固。爱情,是一块洁白的玉,里边应该没有一点一星的瑕疵,因为爱情是世界上最伟大最圣洁的词语!   一个真正革命者的爱情,竟然那么艰难。   在陈铁回来那天,于傲雪看见的情景,让她火热的胸膛好像被人捣进了一团冰雪。敏感的神经,被无情的刀剑一根根斩断,美丽的脸刹那间失去了血色。   爱情和怀疑让于傲雪心里矛盾重重,进而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就像从迷睡之中刚刚醒来,发现身边有一颗已经冒烟将要爆炸的手榴弹似的。   为了防备身边的手榴弹爆炸@,为了挽救她那火热而疯狂的爱情,她连夜找到县委书记李云春。   于傲雪后来听到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头脑轰然间爆裂,整个身体一下子从高高的云端栽下来,重重地摔进无底的深渊。原本火热而激动的心,被乱刀割扯出一个个血淋淋的口子。铁的事实证明,陈铁过去对她的甜言蜜语都是假的。陈铁不仅残酷地背叛了她,还大胆地背叛了县委,生命的天平向他那当的兄弟倾斜了。   于傲雪用生命和心血浇灌起来的爱情之花,遭遇到无情的狂风暴雨。眼前的现实像急骤的雨柱,像一条条恶毒的鞭子,把一片片鲜艳的花瓣,抽打进脏兮兮的浊水里。夹带着迷雾的狂风把她刮得天旋地转,啪一下折断的新鲜花枝,被陈铁狠心丢弃在发臭的污泥里。   一个向往光明而忠心耿耿的青年革命者,被陈铁狠心打进阴暗的十八层地狱。   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爱情碰壁更让于傲雪绝望的事情呢?   绝望引发出来的无情怒火,使疯狂的于傲雪失去了理智。她把那支防身的小撸子短枪啪地压上子弹,若不是李云春书记劝解阻拦,若不是高洪钟几次堵在陈铁的门口,由爱情演变而来的强烈的复仇欲望,使她想把陈铁的右腿也打残疾。   愤怒中的她没有机会把陈铁的右腿打残疾,为了革命事业,谁也无法阻拦她果断地选择和陈铁决裂,彻底忘却他们之间的情爱…… 内容节选4.(1)   4   这真是一个让人失眠的特殊夜晚。   卧室里的电灯早早地熄灭,县人大主任高洪钟闭目假寐,眼中噙泪,默默地躺在那里。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像一个个有力的鼓槌子,有节奏地敲打着他那包裹着层层伪装的心灵。   白天他去医院打了两瓶点滴,临走时听说二哥患病住在县医院里,那颗心像遭受到铁棍重重的一击。他踌躇再三,最终还是没有过去看二哥。回家的路上每迈出一步,肝肠像被绳子牢牢地牵拉着,因为二哥是他的生死兄弟。   辽阔蔚蓝的天空,微山湖茫茫的水面,仍然记录着四兄弟发自肺腑的铮铮誓言。   四兄弟的宗旨是永不背叛,海枯石烂,血肉相连。   二哥生病住院,竟连一句问候都没有,高洪钟胸膛里泛滥@着深深的自责和愧意。   二哥在遭遇危险和挫折的前夜,曾经谆谆嘱咐过高洪钟。从那一刻开始,高洪钟的荣耀和权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所代表的是四兄弟的利益。   为了四兄弟和四兄弟所有的亲人,高洪钟需要处处小心谨慎。整整三十年,他牢固地保持着革命所赋予他的重要位置。   避开妻子,高洪钟暗中安排自己的司机,借用县人大主任的权力,为二哥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   如果高洪钟直接出面,于傲雪发觉后必然会大发脾气,闹得夫妻不和家庭动荡。   傍晚,高洪钟下班回到家里,第一眼就发现于傲雪脸上流露着一种不安定的情绪。   于傲雪亲眼看见二哥的举动,是反思?是同情?还是惋惜?!总之,她的神经会像他高洪钟一样,受到了强烈的刺激。   于傲雪性格特殊,嘴巴厉害得像一把刀子,火气上来拼上小命也是不会让步的。可她心底正直,明辨是非,在高洪钟眼里,她永远是最优秀的女人和妻子。   二哥是出类拔萃的男人,有胆量,有心计,有韧性,有魄力,还有诱惑和捕捉女人心的能力。   于傲雪和二哥有过火一样的真挚感情,可是,她身上燃烧的革命激情,让她眼里容不下任何渣滓。正因为她的正直,加上好胜和任性,走漏了不应该泄露的秘密。   二哥对组织忠心耿耿,历尽了人间所有的苦难,遭遇到一场场不公正的待遇。   高洪钟一旦回忆起那些杂乱的往事,总是眼泪盈眶,滔滔泪水一次次被他强咽下去。 内容节选4.(2)   三十年的日子,并没有因为岁月流逝而让于傲雪魅力减退,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显得成熟而有气质。已近五十岁的女人,竟然没有眼袋和皱纹。和她同龄以及比她年轻的女人,不知道是出于羡慕,还是嫉妒,惊疑地问她:“于主任是不是偷吃了唐僧肉呢?”   于傲雪根本没有偷吃过什么唐僧肉,只是对容貌像对待生命一样地珍惜。从他们结婚十年的二十八岁开始,她按照一个老中医的偏方,每天坚持敲打胃经,一日三次揉面部的四白、攒竹和睛明穴。   即使在他们夫妻俩蹲牛棚的年代里,于傲雪也从来没有间断过。   高洪钟真心爱着容貌出众的于傲雪,这种疯狂的爱,是从当年在医院养伤时开始的。那时的于傲雪属于二哥,他只好把那种男女之爱悄悄压在心底。为了兄弟的感情,从来没有过丝毫的表示。   结婚之后,高洪钟心里渐渐有所察觉,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享受过二哥和于傲雪那种如胶似漆发疯发狂的日子。他们俩的@关系仅仅是合法夫妻加革命伴侣。   在漫长的三十年里,于傲雪一天都没有忘记,把二哥当做她发泄的仇敌。二哥今天突然出现,她会不会因为一次次残酷地伤害过二哥,在灵魂深处作一次刻骨铭心的忏悔呢?   高洪钟由湖猫子出身的革命英雄,锻炼成为一个合格的县级领导干部。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了,但会继续受到人民的尊重,享受国家丰厚的物质待遇。   高洪钟有个美丽的县级女干部做妻子,还有三个有出息的优秀孩子。女儿高玉英年纪轻轻,就在镇上担任党委书记,两个儿子,一个在县委组织部工作,一个在读大学。   人的命运往往不会按照个人的追求和设想而改变。好的处境和艰难挫折,也许早在出生的时候,命运就为你安排好了。   如果不是二哥率先挺身牺牲自己,高洪钟的命运就会是二哥今天的凄惨样子。   严酷的事实摆在他们面前,功绩卓著的兄弟俩,必须有一个要倒下去。   高洪钟清楚地记得他和大哥王大山、二哥陈铁、三哥张敬涛拜完兄弟的情景。太阳高高挂在西边微山湖的上空。春风习习,湖面飘浮着如轻烟像薄雾那样的淡淡水汽。身体笨重的对鸭,玲珑小巧的八鸭,还有头顶着火红冠子的鸟,成群结队,像一片片彩色的云在水面上游动。柳树长长的枝条像一只只孩子的小手,不时轻轻抚摸着他们的头脸。   四兄弟望着美丽的微山湖,澎湃的心情有一种跃跃欲飞的感觉。   才华横溢的三哥,高站山头朝着如诗如画的湖面大发感慨:“大江东去,浪涛尽,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张仁善大叔从来不过问政治,因为面前多出三个没有血缘的儿子,说话激动,做事像个小孩子。在亲生儿子火热情绪的感染下,用家长般亲切的口气说:“你们四个都给我说说你们的心里话。对你们今后的人生,是怎么打算的。”   老人家希望四个孩子将来出人头地有出息。   大哥做事磨磨唧唧,十几岁的年轻人却没有一点点火暴性子,老气横秋闷声闷气地道:“我盼望着先吃饱肚子,然后再有纸烟抽。那样安静地过一辈子,就算是天堂上的好日子。”   张仁善大叔“嘿嘿嘿”和善地笑笑:“安心过日子,也是一种境界。好!小四啊,你是怎么想的乖孩子?”   对微山湖没见过世面的湖猫子而言,谈人生是一个很渺茫很艰难的课题,高洪钟没说话先缩一下脖子。那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好像缩一下脖子就能增长智慧似的。他挨个看看三个哥哥,憋了大半天,却想起母亲临死时的凄凉光景。   声音微弱吐字清晰的母亲,弥留之际没有盼望儿子去追求荣华富贵,最大的愿望是让儿子娶妻生子,延续他们高家的香火。 内容节选4.(3)   高洪钟说话时一副猥琐无奈的样子:“这……这一辈子,我能娶个下雨天知道往屋里跑的媳妇就行。要是娶不上媳……媳妇,打……打一辈子光棍,我……我怕俺娘在那边会伤心掉泪的。”   @张仁善大叔轻轻拍拍高洪钟的肩头,夸奖地说:“这孩子有孝心。二孩子说说你的打算。”   小时候,二哥时常说些冷热不着边际的深奥话语。   二哥没有像大哥和四弟那么草率地回答问题,他微微皱着眉头,望望天空飘动的薄云,望望薄云下天水一色的湖面,望望湖面上行驶的船只,一副严肃而深沉的样子:“大叔,我也拿不准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我既想当岳飞、文天祥那样的民族英雄,又想当包拯那样爱民如子的清官。一心想着出人头地,一心想着轰轰烈烈……反正,我不想草率地白活这一辈子!”   张仁善大叔重重地拍一下陈铁的肩头,心里的激动情绪是从他那微微发颤的手上显露出来的。他的语言有钦佩有赞叹,而且充满了坚定的口气:“二孩子是栋梁之才。他是你们兄弟四个人的主心骨,你们今后好好听他的。”   二哥和高洪钟同样是湖猫子,张大叔夸二哥是栋梁之才,他心里不免有几分将信将疑。   三哥书生意气,说话咬文嚼字,没等父亲问他,就抢过话头炫耀自己:“我读了一肚子书,学问就是给国家用的。我要为我们这个民族做一番宏伟大业,将来即使不当光宗耀祖辉的将军,起码也要当个赫赫战绩的功臣。要让微山湖的人都知道我张敬涛的大名。”   三哥是滕县城到微山湖出名的才子,高洪钟相信他的理想一定会实现的。   大哥仿佛理解高洪钟的心思,弓身把头伸到张仁善大叔面前:“大叔,你主要说说俺二弟俺三弟。四兄弟只要他们俩有出息,我和四弟跟着他们鞍前马后敲边鼓也愿意。”   张仁善大叔仔细端详陈铁一阵,微皱着眉头叮嘱:“二孩子啊,遇见大的坎坷你可要躲避开。只要你把握好自己,不走错路子,这辈子你虽然不能封侯拜相,做到七品知县五品知州以至四品黄堂,就像板子上钉钉似的。你这孩子还有桃花运,女人不用你去勾引,会像鱼一样主动来咬钩的。这辈子即使娶不上三妻四妾,也有三五个女人会和你发生爱恋关系。”他又仔细看看儿子,意味深长地说,“敬涛这孩子往高处说能当上将军,往低处说有杀身之祸。不过,命运往往是会改变的,还要看后天的品行。孩子们,要相信苍天是公正的,积德行善的人,命运会向好的方向变化。你们四个孩子都不是平凡的孩子,虽然不能立德立言,一定能为国家立功……好啦好啦,我都是说笑话糊弄小孩子的,谁也看不透天地的循环。”   爱国的张仁善大叔,一辈子行善积德,死得不仅那么凄惨,死后还留下那么深沉的悲哀。   四兄弟的品行不知道出现了哪些问题,最终的结果都偏离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三哥是赫赫闻名的抗日英雄,仅仅当到国民政府老虎团的团长,凄惨的下场像个丧家之犬。三十年后的今天,仍然是一粒被战争抛弃到异乡的沙子,现在不知道是生是死毫无消息。   想到二哥的坎坷遭遇,高洪钟对张仁善大叔当年的麻衣相术产生过怀疑。但是,他又感觉张大叔说的话很有道理。二哥走错了关键的一步,不仅失去了到手的县长,还带来三十年的凄惶。   想到四兄弟的主心骨陈铁,高洪钟无法抑制内心的感情,胸膛像微山湖狂风中的波涛在翻卷奔腾。他偷偷抹去涌出来的泪水,静静地躺在那里,思绪像失控的列车,开向遥远的过去……   过去的高洪钟仅仅认识自己的名字,那是三哥狠狠扭着他的耳朵,手把手教会他的。对自己所经历的有意义的大事,他不会用笔记录,只好用记忆写在脑海里。   他牢牢记住了三十年前的那一天,一九四九年一月的一天。   高洪钟和陈铁披着凛冽的寒风,十万火急地朝淮海战场的方向驰去。 内容节选4.(4)   淮海战役从江苏的徐州,延续到安徽的蚌埠,方圆几百里地。路面和土地上残留着炮车轧过的一道道车辙,处处是山炮轰炸过的坑道,遍地狼藉,满目萧索。   战争的炮火摧毁的不仅仅是土地和房屋,关键是夺去了许多人的生命。   到处都是死人,那些尸体布满了弹孔和鲜血,有的死后仍然睁着黯淡无光的眼睛,仿佛还在贪恋这个世界似的。高洪钟的心情像当时@的天气一样寒冷。   死去的人像一截一截硬邦邦的木头,横七竖八,躺在刚下过霜雪的清冷早晨里。   如果拖延到春天掩埋,尸体发出的臭气会把周围的人们熏死。   高洪钟和二哥先找到河湖县的几起民工,安慰了几个区带队的干部,统计出民工死了四分之一:有的是抬担架活活累死在战场上,有的被乱飞的子弹打死。   每到一处,二哥总是嘱咐那些带队的区干部:“一定要把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带回去。不然,你们回去没办法向人家的老婆孩子交代。”   他们找到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老百姓。但是,却没有人知道老虎团团长张敬涛是死是活的确切消息。   在残酷的战场上,寻找亲人的不仅仅是高洪钟和陈铁兄弟两个人。有的是年轻轻的妻子,抱着幼小的孩子来寻找丈夫和父亲。有的是白发苍苍的父母寻找儿子,还有的是豆蔻年华的姐姐或妹妹来寻找哥哥和弟弟。   不知是因为战争的恐怖,还是周围那种凄凉的环境,凡是来这里寻找亲人的人,没有一人哭出声来。战场上一片寂静,好像痛失亲人的人们压根就不会哭似的。   空荡荡的战场,寒风凛冽。   每看到一堆死人,人们就像看见了希望,匆匆跑过去慌乱地翻看一遍所有的尸体。一旦有人发现了自家亲人的尸体,索索的泪水在流动,脸上挂出的却是无限的欣慰和满足的微笑。   让亲人入土为安,是所有活着的人最大的心愿。   整整一夜失眠的兄弟俩,早早爬起来继续寻找张敬涛的尸体。   太阳从地平线懒懒地爬上东南山梁。灰蒙蒙的晨雾遮掩着那张圆圆的大脸,死气沉沉像还没睡醒似的。   两个人又找到一堆尸体,那一堆尸体有二三百人的样子,分明是一个营的敌人报销在那里。高洪钟仔细辨认一遍所有的尸体,仍然没有所要寻找的三哥。   每逢看见的一堆堆尸体,他们就会跳下马挨个扒拉。   兄弟俩肆无忌惮的反常行动,曾经几次遭到解放军的猜疑。那些带着民工掩埋战友的军人,误认为他们俩是想发国难财的。   二哥早有准备,掏出介绍信表明身份。一封介绍信给他们带来很大的便利。   在大山一样的死人堆里,寻找一个张敬涛,那不是大海捞针吗?尽管兄弟俩一具尸体都不敢错过,但仍然没有张敬涛的影子。   二哥失去了耐心,沮丧地一屁股坐在雪地里,阴沉着脸咯吱吱咬牙切齿。看到二哥那副痛苦绝望的表情,一旦找到三哥的尸体,准会照脸上狠狠给三哥几个耳刮子。   二哥发完哑巴狠,摇摇晃晃站起疲惫的身子,傻子般呆呆地仰望着天空。 内容节选4.(5)   天空阴云密布,周围迷雾茫茫。   突然,二哥的精神像倒塌的山那样哗啦垮下去,身为人民的县长,却像老婆娘般地大哭起来:“老三,我知道你死了,二哥承认在你身上有错,那也不能难为你二哥啊?你死了应该给我托@个梦,让我和咱老四把你的尸体运回去,负责埋到你张家老林里。该死的老三,你在人世上那么顽强,死后还那么固执吗?”   站在一边的高洪钟,眼泪像两道滔滔的河流。   二哥和三哥的感情是真挚的,是纯净的,也是复杂的。如果他们同时生活在革命阵营里,需要一个人去牺牲,二哥愿意替三哥去死。   高洪钟抹干泪水劝道:“你别在这里瞎哭了,鼻子下边就是一张嘴,我们打听一下老虎团的下落。”   二哥一次次详细地向负责掩埋尸体的解放军解释,他说他们在寻找一个罪大恶极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敌人,希望知道这个敌人的死活。即使他被解放军打死,也要亲眼看见他的尸体。这个人是老虎团的团长,希望部队的同志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听完二哥的解释,一个军人的眼睛豁然一亮,面带夸张的表情,说老虎团是一块很难啃的骨头,打死都不投降,只好用山炮把他们躲避的村子炸成了废墟。如果老虎团能活下来三五个人,那都是奇迹。活着的士兵被打扫战场的部队押往二十里外王家庄一个地主的大院里去了。   高洪钟三十年来时常想:如果当老虎团团长的三哥被解放军当场击毙,二哥将永远是战功赫赫的革命英雄,是河湖县爱民如子的年轻县长。二哥天生头脑聪明,智慧和魄力过人,并且有自学的文化知识。在国家从大乱到大治需要人才之际,也许会到地委、到省委担任主要领导的。   二哥的命运和三哥的命运巧合地联系在一起。   打发河湖县的民工陆续回家之后,两个人心情沮丧地掉转马头,寻找到离徐州城不远一个叫王家庄的地主大院。   那是他们寻找三哥的最后一站。在那里见不到张敬涛的影子,无论三哥是生是死,他们都只能放弃寻找。   他们在一片青砖到顶的建筑群前下马,刚迈进宽阔幽深的地主大院,还没看清楚院子里的全部情景,二哥突然精神抖擞,脸上的阴云随之消散,用一副充满信心的口气说:“老四,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感应,你三哥被咱们的人押在这个大院里。”   “我心里也有这种感应。”高洪钟随口答道,其实心里并没有多少底气。在方圆几百里的战场上寻找多天,始终没有三哥的消息。老虎团整个团的兵力都被解放军彻底消灭了,作为老虎团的团长,除非神灵保佑,在被山炮轰炸为平地的村庄里是无法活下来的。   这个大院里关押的是的士兵,准备培训后充实到革命队伍里。三哥是赫赫有名的老虎团团长,即使侥幸躲过密集的枪弹,也应该和军官、战犯关押在一起。   最后证明他们兄弟俩的第六感应是十分准确的。   解放军的文职人员,在耐心向俘虏讲述革命道理:我们今天之所以浴血奋战,是为了解放全人类,拯救我们这个在苦难中挣扎的民族。我们要打破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中国。总而言之,我们是为了让所有的人民大众平等地生活,互相尊敬,创造一个人人有田地有饭吃的幸福社会。   革命不分先后,只要不是双手沾满革命人民鲜血的刽子手,愿意跟着革命,可以留下来参加解放军的队伍。如果不想参加革命队伍,只要不再继续参加反革命的武装,就可以回家去……   高洪钟和陈铁走到那些俘虏跟前,搜寻的目光几乎同时流露出惊喜。   在那短暂的一瞬间,高洪钟突然相信了一个颠扑不灭的真理:把任何一个人放在一个特定的环境里,无论是赫赫战功的英雄,还是普通的草包凡人,第一件事就是渴盼继续活下去,谁也违背不了这个铁的真理。因为人的生命是最最重要的。 内容节选4.(6)   身为老虎团团长的三哥,在鬼子面前是那么勇敢,那么剽悍。此刻,为了活命却像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遮掩起真实的军官身份,混杂在俘虏的士兵群里。   张敬涛显然十分地胆怯发虚,那一双网着红红血丝的眼睛,闪烁着忧愁、焦虑和恐惧,不时警惕地瞥着身体的两边,生害怕解放军发现他的真实身份,被作为十恶不赦的罪人,押出去枪毙。   在惊喜交加的一刹那,高洪钟心里在默默地问着自己:“这就是那个一身书生气,如女人一样白净娇嫩的三哥吗?这就是那个在战争面前毅然奔赴抗日战场,要当爱国将领,要想千古流芳的英雄三哥吗?!”   张敬涛见二哥四弟同时出现,像被刀剜那样猛然哆嗦一下,心脏和躯体骤然下沉。他感觉脚下是无底的深渊,面前是万里的波涛,全身神经被恐惧牢牢地控制。   张敬涛毕竟是张敬涛。当他感觉末日来临,而又没有丝毫退路时,咬咬牙主动离开俘虏群,挺着脖子独自站在那里。在二哥和四弟面前,他竭力想表现得与众不同,彰显骨子里的全部血性和顽强。   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高洪钟还清楚地记得三哥当时的面容:脸上笼罩着懊丧和苍白,肌肉微微地抖动。眼眶周围一道松弛的黑圈,嘴唇燥裂开许多的血口子。为了在说话时显示他的底气,用舌苔厚厚的舌头,把干裂的嘴上下舔了一下,冷冷地说:“放心吧,你们想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我不会跑。”   坐在张敬涛前后左右的俘虏们,认为他遇见了冤家对头,害怕祸及自己,紧张而胆怯地垂下头去。出于好奇,那一双双忧郁恐惧的眼睛,像扫帚一样扫一下张敬涛的脸,又扫一下陈铁和高洪钟,想亲眼看到最后的结局。   三哥并没有被解放军猛烈的炮火炸死,死里逃生而好端端地站在那里,高洪钟那颗激动的心,像要冲出口腔似的。喉咙里的绞痛,简直要让他窒息。   为了拯救危难的民族,四兄弟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最终活下来再次相遇。如果面前不是坐着一大片发呆的俘虏,如果身边不是站着几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屡经战火幸存下来的兄弟仨,会像失态的孩子,疯狂地拥抱在一起,放开喉咙号啕大哭。   按照当时的革命形势,高洪钟和二哥应该与三哥保持距离。他们长期生活在国、共两个政党里,在形式上是仇敌。   高洪钟强烈地抑制着自己,把高兴、激动连同复杂的兄弟情感紧紧地掩藏在剧烈跳动的胸膛里。   他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身边的二哥。   二哥是革命英雄,是人民政府的县长。三哥是国民政府老虎团的团长,是解放军捕获的俘虏。二哥眼里分明涌动着两包晶莹的泪水,但他知道怎么才能把握好自己。二哥假装被风沙迷了眼睛,用衣袖擦一把脸,趁势把泪水抹去。   这时候的陈铁,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胜利者的傲慢架势。他夸张地上下打量着三哥,用一副蔑视的口气说:“你不是说你们厉害吗,你不是说你们会把我们的部队消灭吗?到底还是我们打垮了你们。你虽然在战场上逃出来了,可是咱们那里的人都还记着你的罪恶,我们要亲自把你押回去,交给人民去处置。”   那些押解俘虏的解放军战士,知道二哥是赫赫闻名的革命英雄,知道他是人民政府的县长,但部队自有部队的原则,这里是淮海战场,不是河湖县的一亩八分地,你陈铁怎么能随随便便把俘虏说带走就带走呢?   再说,押解人员已经知道张敬涛不是普通的士兵,而是老虎团的团长,是不会答应陈铁和高洪钟把张敬涛带走的。   为了顺利救出三哥,高洪钟由于焦急而露出一副凶悍的样子,冲上去红着脸和解放军论理:“我是县大队长,他是我们的县长,我们一定要把张敬涛带回去。”   看押俘虏的排长态度强硬,说话非常固执:“他是我们的俘虏,你就是不能带走。别在这里瞎咧咧,有本事你找我们首长去。”   看押俘虏的排长命令他的士兵:“把张敬涛单押到一间屋子里去。我马上给首长汇报这个新问题。”@ 内容节选4.(7)   陈铁想尽一切办法要把张敬涛带出去,有求于人,不敢和部队的同志翻脸闹僵。他耐着性子,满脸赔笑,态度和蔼地问解放军的排长:“你们的首长是谁啊?或许我能认识。我想亲自去找他联系联系。”   “不用你去找了,我就在这里。”   看押俘虏的最高首长是个连长,做思想工作的是个团干事。连长听见有人在外边嚷嚷,从一间黑洞洞的偏房里走出来。也许他一连几个夜晚没有睡觉,或许是炮火硝烟熏坏了双眸,一直眯缝着眼睛。他朝着太阳伸个懒腰,问:“李排长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洪钟和陈铁听到连长的说话声,心里诧异,脸上流露着惊喜。他们故意遮掩着泛滥的欣喜,紧绷着嘴不说话,想看看连长到底唱个什么小插曲!   李排长咚咚跑过去,把陈铁想带走张敬涛的情况述说了一遍,用神秘的口气提醒道:“连长,那可不是普通的俘虏,怎么能让他们带走呢?他们态度那么强硬,这里就像是他们的一亩八分地。我就是不让他们带走,看他们有什么法子使。”   “你坚持得很对……他们简直是胡扯淡,地方上凭什么随便带走我们的俘虏。”   陈铁沉下脸朝着连长大喝一声:“杨列国!你个小子敢不让我把张敬涛带走,我就把你也拽回去。”   杨列国赶忙揉一下被炮火熏坏的眼睛,伸着脖子惊讶地观看了大半天。当发现站在面前的是陈铁和高洪钟两个时,像一个受了许多委屈的孩子,看见分别很久的母亲,哇一声哭叫起来:“是营长啊!原来是你@啊……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做梦吧……我很想你啊营长……我都是在梦里遇见你……”   陈铁训斥道:“稳重一点,你面前都是你的下级。”   杨列国像刹车那样停止哭声,脸上挂着泪水把陈铁和高洪钟拥到他的房间里,滔滔不绝地说起一年前那场阻击战。   杨列国的机枪被炮弹炸飞,弹片削掉他半边耳朵,当时昏倒在那里。当陈铁高喊着让他们赶快撤退时,李二水把刚刚醒来的他搀扶起来,撤离到山口一片茂密的树林里。   杨列国和受伤的李二水,亲眼看到陈铁和高洪钟被敌人俘虏,但是自己赤手空拳,爬出去等于白白送死。回部队之后,却意外地听说陈铁和高洪钟死里逃生,正住在军区医院里。   杨列国又呜呜地哭起来:“我们一个好端端的铁营,三百多人就活下来我、李二水咱们四个人。”   陈铁的泪珠簌簌地滚落,那是高兴的泪水,是激动的泪水。经过一场残酷的血战,铁营到底留下来几颗革命的种子。   陈铁感慨地说:“咱们那一营人,都是咱们的好兄弟。抗日八年,你们跟着我打了七年的鬼子。到今天能活下来真不容易。列国,我们铁营虽然没有了,可革命还需要我们,别的部队也是革命队伍,你要好好地进步,继续为革命再立新功。”   杨列国点点头,然后感叹道:“北撤那时候,我心里还真怀疑我们的形势,没想到胜利来得那么快。这一次战役你看见了,是我们用多少人的生命换来的……那时候我和李二水一起去医院看过你,可于傲雪那个小女说什么也不让我们俩见你。她说你见到我们又会激动,不利于你的伤势痊愈。临走的时候,我们只能流着泪水老远地看你一眼……我们的铁营消失了,我和李二水又参加了华野别的部队。现在我当连长,他是副连长。这一次战役,李二水又挂花了,将来也许要离开部队,和你们一样回到地方上去。”   陈铁嘱咐道:“你见到李二水,一定代我问个好。我要是知道他现在哪里,应该亲自去看看他的。”   杨列国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哪里,反正我亲眼看见他被民工抬下去了,一定会活着的……营长,你想把张敬涛押回去?”   “是的。”陈铁所顾忌的是当时的革命形势,对杨列国隐瞒了真情:“你知道的,列国,张敬涛在我们那一带留下很大的影响。我把他押走,想拿他在县里当个靶子。你要支持我的工作。”   杨列国为难地摊开两手:“上边首长有安排,是不准地方随便带走俘虏的……”随即他又一跺脚,“你也是我的首长,别说你想押走张敬涛,就是要带走我杨列国,我也得颠着跟着你跑。”   高洪钟夸奖地说:“这证明你还重情义。”   杨列国一咧歪嘴,用钦佩的口气说:“张敬涛这家伙真厉害。他那个团以老百姓的村庄作掩护,打死了我们很多同志,实在没有好办法了,首长决定用大炮轰炸,把他盘踞的村子全部炸成了平地。我亲眼看见那里的猪狗牛羊都被炸飞了,你说奇怪不奇怪,不知道这个家伙是怎么活下来的。”   陈铁已经看见战场上那副惨状,一句话也没说,坐在那里只犯沉思。 内容节选4.(8)   杨列国真诚地想留下陈铁和高洪钟吃饭。   陈铁和高洪钟那颗心油煎火燎,为了张敬涛的安全,恨不得插翅飞离那里。杨列国摆山珍海味,摆皇帝老子吃的御宴,他们也是没有心情留下来吃饭的。   陈铁仍然摆出当年铁营长的架势:“列国,饭我就不吃了,今后到地方上我请你。如果你方便的话,给我找匹马来。”   杨列国连声讨好地说:“小菜一碟,小菜一碟。战场上我们缴获了很多战马,有的还是敌人军官骑的,随便给你牵一匹就是。”   为了掩人耳目,高洪钟象征性地给三哥绑上绳子。张敬涛根本不理解他们兄弟俩的急切心情,一路上不感激不配合,侃凉腔耍赖皮,添麻烦使绊子。   兄弟仨刚走出十多里地,张敬涛像个粮食口袋那样从马上突噜下来,就地歪躺在湿漉漉的麦田里,一句话不说直翻瞪眼皮。   陈铁和高洪钟只好随张敬涛下马。陈铁害怕三弟出现意外,让高洪钟快快解开张敬涛身上的绳子。   张敬涛对陈铁没说一句感激的话语,四爪朝天,冷冰冰的神情,说话腔调怪异:“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就知道你陈铁会来找我的,想亲眼看看我张敬涛是怎么死的。战场上我没有被你们的人打死,你们非要让我死在兄弟的手里。既然你们老远跑来了,我听你们的安排。是死是活,那就是一个字的区别,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你们下手要快点,千万别用零刀子锯。”   陈铁望着撒泼耍赖的张敬涛,说话像一个慈祥宽厚的父亲:“老三,看见你活着我就放心了,上马,咱们走路吧兄弟。我回去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处理,没有闲身子老在这里陪着你。”   张敬涛倔强地一扭脖子,继续耍他的小孩子脾气:“我就是不走。我肚子疼,不能骑马了。你要想杀死我,我干脆就死在这里。丑话先说在前头,我母亲和妹妹小草不该死,他们住在徐州城莲子巷十七号,我死了你们俩去照顾她们。”   张敬涛转脸盯视着高洪钟,用威胁的口气说:“老四你记住了吗?徐州城莲子巷十七号。”   精明而工于心计的陈铁,竟然相信了张敬涛的谎言,蹲下身子,掀起张敬涛的衣襟要给他的三弟揉肚子。   张敬涛粗暴地甩开陈铁的手,一扭头肚子朝下,像一只蛤蟆趴在那里。   陈铁狠狠瞪张敬涛一眼,在他感觉对自己的三弟实在没有好办法的时候,厌烦地哼一声,一屁股坐在张敬涛身边去:“你要是不想走,我就陪着你坐在这里。”   张敬涛眨巴眨巴眼皮望着陈铁,知道二哥是真心地疼他爱他,心里有一点点不好意思,红着脸站起来说:“我不疼了,咱们走吧,我老实地跟着你们回去。”   张敬涛总是忘不了欺负四弟高洪钟:“老四,我的腿疼,你把我抱上马去。”   高洪钟仅比张敬涛小三个月。当年大哥二哥都疼他爱他,唯有三哥老拿他出气,还不止一次粗暴地扇过他耳刮子。高洪钟明明知道当俘虏的三哥在耍赖折磨他,为了兄弟的感情,也只好听从三哥的吩咐。   高洪钟狠狠瞪张敬涛一眼,装出气愤的样子:“你是一个败兵俘虏,还想摆什么大架子。我和二哥苦苦找你这么多天,你不仅不说句感谢话,到头来还拿我当冤大头。你真不够兄弟,起码不是当哥哥的料子。”   失败的张敬涛,再没有当年一丝的斯文和书生气,十足的无赖泼皮。他轻浮地朝高洪钟做个鬼脸,用手掌当刀,对着自己的咽喉比画一下,嬉皮笑脸地说:“老四,你要是看着三哥不顺眼,咔嚓一刀下去,砍断你三哥的脖子就是。”   为了让三哥长个记性,让三哥知道老四也不是省油灯,不是好惹的,@高洪钟想趁机会出一口窝囊气。 内容节选4.(9)   高洪钟重新为张敬涛绑好绳子,明显比上一次绑得结实,然后装出一副殷勤状,把张敬涛抱上马去。他挖苦地说:“看你这个赖皮样子,我从心里不想过问你的事。都是咱二哥多管闲事,心里老挂念着你。”   兄弟仨走出一顿饭的工夫,张敬涛突然停下马,一脸的沮丧和烦乱:“我肚子饿得难受,你们不是说优待俘虏吗,不会亲眼看着让我活活饿死吧。其实饿死我也好,可以替你们的组织省一颗子弹。”   高洪钟心里明白,三哥身上的绳子绑得太紧,为了顾及面子,又不好向二哥状告自己,就故意说肚子饿了,吃饭时必然要给他解开绳子。   高洪钟心里有一种出罢窝囊气的惬意,故意摆出公事公办的严肃架势,寸步不让:“现在你别忘记你的身份,你张敬涛是我们的俘虏,凭什么对我俩吆三喝四。我先警告你,你再不老实,我就再给你紧紧绳扣子。”   张敬涛一副怪样子:“哟,哟。你一生气就给我紧绳扣子,那不叫真本事。兄弟,干脆给你三哥头上啪啪来几枪,那样做我才佩服你。你三哥是堂堂的男子汉,刀压着脖子,也绝对不会说一句怕死的话。”   高洪钟求助地望着陈铁:“二哥,你看看三哥那个嚣张样子。”   陈铁没有责备张敬涛,却给高洪钟下指示:“老四,你快马到前边看看去,看看附近有小店吗。你三哥肠子里一定缺油水了,找个店让他吃饱喝足。到时候再给他弄一点小酒,满足他的所有要求,看他还有什么猴耍!如果他仗着是三哥的身份欺负我老四,我放正心眼为你出气,使劲扇你三哥几个嘴巴子。”   老大的嘴,老小的腿。高洪钟只好骑着快马,找了一家小店,然后回头带上陈铁和张敬涛一起吃饭。   高洪钟点了两个荤菜,烫了两大碗白酒,兄弟仨在木炭火盆旁边坐下来。   自从当人民县长以来,陈铁像刹闸的水那样,顿时把酒戒下,一心想着要为老百姓做事。陈铁天性严谨,出外执行任务,他是不会喝酒的。   当着二哥和四弟,张敬涛把生死忘在了脑后,放开肚子咕咚咕咚直灌酒。张敬涛的大脑和精神受到白酒的强烈刺激,越发显得心浮气躁,和陈铁及高洪钟说话老挑刺找碴子。   高洪钟心里无论多么气愤,对三哥的讽刺和训斥,不想接受也要接受,绝不能和失败的三哥一般见识。可二哥不仅仅是县长,还是他们两个人的老大,按照道德礼仪,三哥应该尊重二哥。   从死亡线上滚爬出来的张敬涛,不再顾及那些长幼顺序,和二哥说话,火暴样子像吃满一肚子枪药似的:“一年之前,我还认为蛮有把握把你们的部队彻底消灭的,所以才想着法子放走你们。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仅仅一年多的时间,我张敬涛就栽到你们手里了。那时候我放走你们,是为了咱们兄弟之间的感情,是为了讲究兄弟的信义,不是为了今天让你们放我一条生路。其实,我知道你们的肝火肠子,是六亲不认的……”   高洪钟生气地打断张敬涛的话:“你张敬涛怎么说话没有一点人情味呢?听说你们失败了,二哥担心你的死活,根本吃不下去饭……”   张敬涛酒后越发失态,瞪起一双红红的眼睛,说话蛮横,十足的赖皮:“你们找我做什么,想去领赏?反正你们没有我张敬涛那种胆子,没有我那么重兄弟的情义。在你们手里我是反革命,是杀人犯,你们暗处里敢放我走吗?鬼才相信你@们的话。今天你们胜利了,张敬涛成为你们的俘虏,可是我张敬涛输得不服气。你们不讲义气,你们是乘人之危,我死也不会佩服你们的。我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死前也要好好地吃几顿人间的饭食,多吃一点就是赚的。我不会感谢你们俩,你们不挂念我,说不定哪天我就会偷偷地跑掉。这一下可好,像小鸟一样被你们牢牢地关在笼子里了,我死之后反正什么都不知道,尸体随便你们扔好了。”   无论当俘虏的张敬涛说什么疯话,陈铁石头样稳稳地坐在那里,那神情像甘愿当张敬涛的出气筒似的。 内容节选4.(10)   陈铁见张敬涛还要继续喝酒,生气把酒碗夺过去,把剩余的酒咕咚咕咚喝干,并对张敬涛说:“不许你再喝了。你喝酒骑马不安全。咱们又不是三里五里近路,你喝醉了我们没有办法背着你。”   张敬涛发疯地道:“我就是想喝醉。就喝!一醉解千愁。喝醉了浑身麻木连死活都不知道,就更没有痛苦了。我已经是你们的累赘,再也不想和你们生活在一起。”   陈铁伸手抓住张敬涛的前襟,啪地重重扇了张敬涛一个耳刮子。他拍拍腰里的短枪吓唬道:“你是我的俘虏,要老实一点。今后你再敢胡说八道一句,我就敢枪毙了你。”   陈铁眼里噙着两包复杂的泪水,巴掌扇在当阶下囚的兄弟脸上,他心里疼得像插刀子。   张敬涛真是个不怕死的主。酒后的张敬涛,根本没把生命当回事,伸伸脖子,挺一下胸膛,冲着陈铁说:“来啊,你毙啊。你陈铁要是不会打枪,我亲手来教你,照着头上打。我张敬涛要是在你陈铁面前眨巴一下眼皮,就不是微山湖的英雄好汉。”   张敬涛对陈铁明显流露着宿怨和敌意,故意揭陈铁的短处:“当年我们是四兄弟,现在就剩下我们三个了。四兄弟缺少了大哥,还是什么四兄弟。张敬涛今天就宣布,从现在起和你们俩摔香炉子。”   看见那种情形,高洪钟顿时呆在那里。如果指责三哥,等于落井下石。如果替三哥说话,等于朝二哥身上攮刀子。他看看二哥,再看看三哥,筛着两手一副束手无策的焦急样子。   张敬涛吐出胸中积郁几年的怨气,心里似乎有一丝宣泄后的快慰,用阴冷和讥讽的目光,挑战性地瞪视着面前的陈铁。   陈铁避开张敬涛的目光,哆嗦的手渐渐离开腰间的短枪。陈铁拿张敬涛的确没有什么好法子。   可陈铁不愿意向张敬涛让步,一撇嘴讽刺道:“你张敬涛说不怕死,不是说给兄弟们听的,是说给南边屙屎的人听的,我和老四谁相信。你的军队被我们的军队打光了,不怕死当时你为什么不去撞枪眼?不怕死你为什么还装猫变狗,把个大军官装成个小士兵蛋子呢?”   张敬涛被陈铁揭了短处,脸红脖子粗。   张敬涛沉默大半天才找到求生的借口:“我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想寻找机会逃跑,然后东山再起。我是不会学楚霸王的,这也是英雄的壮举。再说,当时我也想死,可老天爷偏不让我死。”   高洪钟认为应该给二哥争一个面子,用的是中间人怪怪的口气:“二哥,既然俺三哥自己想找死,回去之后直接把他交给人民政府。再说,俺三哥已经给咱摔香炉子了,咱再也不是兄弟,还问他的死活做什么呢?”   陈铁狠狠瞪高洪钟一眼:“你个混账东西。”   陈铁只许自己严父般地训斥张敬涛,却不许四弟攻击三弟。   陈铁对张敬涛说:“没有咱大哥了,今天我就是老大。只要老大行得正走得直,你们俩没有权利摔香炉子,都要听我的。只要发生战争,谁能说不牺牲人?今后天下就要归我们的组织了,好在四兄弟活下来我们三兄弟。只要我的两个兄弟好好活下去,二哥就是重新回咱微山湖逮鱼种地,当老大的心里也幸福、坦然。从现在起,我把今后的所有希望寄托在我的两个兄弟身上。”   陈铁从内心迸发出的朴实感情,像一股震慑灵魂的电流传遍张敬涛的全身。张敬涛心里涌起一股暖洋洋的东西。   激动的张敬涛由刚强蛮横,一下变得那么脆弱,当时他真诚地表示,是死是活,听二哥的安排。他那么固执,一定当着二哥和四弟喝醉,仿佛只有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才符合他矛盾的心境,才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内心复杂的感受。   张敬涛想醉酒的另一层意思是:既然自己无法把握生死,干脆把生命交给二哥和四弟去处理。   陈铁竟然那么心疼张敬涛,一挥手对高洪钟说:“老四,再多要几碗酒来。烫热乎它,让你三哥放开肚子喝饱。”   张敬涛喝酒过多,陈铁担心他骑马危险,当天只好借宿在那家小店里。 内容节选4.(11)   杨列国已经做过详细的介绍,张敬涛被俘虏的地方,士兵根本没有活下来几人,老虎团团长却活了下来。为了解开这个费解的谜团,兄弟仨躺倒之后,高洪钟用胳膊肘子捣一下睡在中间的张敬涛,轻轻问起他战场上的经历。   提起战场上的搏杀,酒后的张敬涛又是一副气愤的样子,表示今后一定要东山再起,继续和解放军拼杀下去。他不服气地说:“你们的人都想消灭我,都想杀我剐我枪毙我,可老天爷不想让我死。你们想不到吧,我也想不到,是老天爷把我的灵魂从天堂里送回来的。”   张敬涛也许认为四弟不会相信他的酒话,借助着酒力,猛一下拉起身边的二哥,滔滔地向高洪钟和陈铁讲述着像梦一样虚幻的故事。   在张敬涛濒临死亡的关键时刻,一种荒诞离奇的情景,却真实地出现了:   一发炮弹在张敬涛身边轰隆炸响,头脑里的一种东西破裂了,像中弹的小鸟扑通从高空落下来。他的身体没了任何知觉。但他不屈的魂灵如一朵轻盈的柳絮,如一丝空气飘飘摇摇向着前方飘荡。   在那个陌生的弥漫着烟雾的世界里,他的魂灵失去了方向。一个年轻的生命,顽强地往前挣扎,没有任何目的地,不知道自己应该飘向哪里。   在张敬涛模模糊糊的记忆里,他脚下是一堆一堆尸体,尸体大多都已经腐烂,露着白森森的骨头,四周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气息。他前方出现了一座阴森森的魔窟,那是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黑雾升腾,传出一阵阵怪异的叫声——鬼的叫声。   张敬涛的魂灵一阵战栗……   “恩人你不要再往前走,前边是十八层地狱。”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走起路来像一片云在飘。他心里显然十分焦急,一把拉回张敬涛,张敬涛看见他脸上往下啪啪滚落着一个个汗珠子。   老翁对惊诧的张敬涛做一个谦让的动作:“你跟着我走吧!那边仗打得正紧,到我家里先休息休息。”   张敬涛懵懵懂懂糊糊涂涂地随着白发老翁走进他家里。   老翁家里鲜花盛开,莺歌燕舞,四周飘扬着舒缓的天籁之音,是一处绝好的仙境。   全家人像臣子们欢迎有着最大权威的皇帝老子,儿子倒茶水,女儿端点心。儿子帅气,女儿美丽。奇怪的是儿女们身上都带有人间的枪伤,有的伤口竟然还没有痊愈。   白发老翁一口一个“恩人”“恩人”地称呼,团团疑云在张敬涛心里升起。他不知道自己前世里怎么会和仙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张敬涛忍耐不住问那老翁:“老人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咱们认识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客气?刚才我分明还在战场上,为什么飘飘悠悠来到你这里了?你的孩子为什么都带着人间的枪伤呢?”   白发老翁微微一笑,慢慢揉搓着两手,脸上显现出惭愧的神情:“恩人,要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真是不好意思张嘴启齿……起@因是我嘴馋贪杯,醉酒遇上一场灭顶的灾难,那天遇见了好心的你。细细地回想起来,这原来是一场天地循环和善恶的因果关系。”   张敬涛心里生疑,像破译深奥的天书那样听下去…… 内容节选4.(12)   居住在微山湖边一座千年古坟里的白仙,和朋友聚会深夜回洞府,由于贪杯@,行至半途不胜酒力,昏昏迷迷睡在一段废弃的运河大堤上。   清早,初升的太阳给湖面洒满了灿灿的金子。他酒力消散醒来,现出原形——一只雪白的黄鼠狼子,被一个下湖的渔人装在竹制的鱼篓里。   渔人一脸的喜悦和得意,声音夸张地朝身边的邻居们炫耀:“千年黑,万年白。这不是一般的黄鼠狼子,一定能卖个好价钱的。真的!你看看这雪白的亮闪闪的毛皮,一根根毛都放光,就像用银水洗过似的。”   白仙无法使用人语,两千年的苦苦修炼,关键时候却无法拯救自己。   那年张敬涛是个八岁的孩子,随着大人们围拢过来看热闹。白仙凭着一双睿智的慧眼,发现他脉管里流的是善良和正义的血液,绝望的目光里,出现了希望的光彩。   白仙故意在鱼篓里挣扎、跳跃、吱吱地喊叫,还不住地用嘴啃咬鱼篓上的竹糜子。只有引起张敬涛的同情,才能摆脱厄运的缠绕,而出现生还的转机。   黑压压的人们站在那里直看笑话,唯有幼小的张敬涛,感觉鱼篓里的白仙怪可怜的。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那渔人:“大叔,你卖它吗?我想买下来。”   渔人知道张敬涛家的大人是不会乱给他零钱花的,疑惑地望他一阵,使用的是激将法子:“熊孩子家!我这可是个活宝贝,你小孩子家能买得起?”   张敬涛哀求道:“你说多少钱啊大叔。再贵我也想买回家去。”   遇见买主,渔人漫天要价,鼓鼓肚子对张敬涛说:“你拿一块银圆来吧。我连鱼篓都送给你。你拎回家养着玩去。”   那是刚刚过罢年下的日子,姥娘给外甥张敬涛一块银圆压岁钱,被他存放在枕头里。渔人得到一块明晃晃的银圆,高兴得蹦跳起来,激动地把白仙连同鱼篓一起送给了张敬涛。   微山湖渐渐笼罩在朦胧的夜雾里,张敬涛悄悄把鱼篓拎到村外,用一副大人般的口气嘱咐道:“你快走吧。今后小心着点,别让他们再逮到你。”   白仙感激涕零,变回人形害怕吓着面前这个好心的孩子。他用后边的两条腿直直地站起,把前边的两个爪子抱在一起,向幼小的张敬涛一连作了三个揖。   陈年的往事,张敬涛脑子里早已没有了任何的记忆……   老翁感叹地说:“人行好事,莫问前程,其实真谛和奥妙就在这里。善良的人终会有好报的。恩人,为了报答你,从你参加抗日战争开始,我们一家老小都在保佑着你。孩子们身上那几处伤痕,是你应该死亡的次数……一年前你和你二哥在沂蒙山相遇,按照命运你必死无疑。开始的两枪你二哥想用震煞来吓唬吓唬你,目的是想让你看见死亡的信号带着人撤退回去。因为你进攻猛烈不怕死他心里发急,他既要执行拦截命令,又要维护组织的利益,第三枪真的想打死你,打死你之后他准备自杀,然后到天堂里陪伴着你。在枪弹要打进你脑袋的一瞬间,是我的小女儿挺身上去的。恩人,为了报答你,我们一家都损耗掉千年的道业。那一次,小女儿救下国、共双方两个铮铮的英雄,是显出原形狼狈地跑回来的,可我们一家个个心里高兴满意。”   张敬涛扑通跪在那里:“谢谢仙人一家的救命之恩。只要我张敬涛还活在世界上,我会立起你们的牌位,用香火供奉你们一家老小一辈子。”   老翁高兴地说:“谢谢恩人给我们一家香火,我们一家也会继续保佑你的平安的。你的大难已经尽了,放心回去吧恩人,今后的事有惊无险,将来还会有富贵和高寿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老天爷定下来的规矩,人类谁也改变不了。再残酷的战争,都不能把你打死,打死你世界上就没有天理啦我的恩人……”   张敬涛的灵魂重新回归到身体,从微微呼吸进来的寒冷空气里,闻见一股弱弱的生命气息。他费力睁开发涩的眼睛,眼前是满天的星斗。他顽强地挣扎几下,摆脱掉炮火埋在身上的尘土。   血液真切切地在全身涌动,他心里百感交集。 内容节选4.(13)   夜色浓浓,寒冷刺骨。他在黑暗中摸索到一具冰凉的尸体,猛然间想起来应该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有这样才有机会逃跑出去。他把死亡士兵的衣服扒下来,随手把自己的军官服埋在那里。   张敬涛在黑暗中刚刚走出去二里地,就被站岗的解放军战士俘虏过去……   三哥讲完那一段精彩的怪异故事,眼睛里流露着骄傲的光彩,那是他生命不屈的展示。   昏黄灯光下的深夜,那么寂静,静得能听见兄弟仨的心跳和呼吸。   二哥和高洪钟毕竟有过鬼打墙的挫折和经历,冥冥之中的怪事,是很难让人说清楚的。对三哥所讲述的那一场充满怪异的事情,二哥既没有表示相信,也没说丝毫的怀疑。   高洪钟盼望三哥今后有惊无险,好好地活在人世。   淮海战役以来,张敬涛很少睡过一次安稳觉,讲完故事躺在二哥和四弟中间放心地睡去。他一直过度疲乏,此刻神经格外松弛,呼噜像隆隆的雷声,几次把高洪钟从梦中震醒。   高洪钟亲切地望着死人一样的三哥,这时候谁要想把三哥绑架走,他也不会有丝毫知觉。   二哥一直没有睡觉,像有满腹的心事,躺在那里翻来覆去,后来坐立起身子。他在黑暗中呆呆地望着睡熟的三哥,感叹地对高洪钟说:“老四,要是不把你三哥找回来,我连饭都吃不下去,睡觉也不安稳,老是有一块大石头堵在心口窝里。唉,你看看你三哥这个样子,和咱们在一起,他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才敢大胆放心地睡觉,睡得像个死人似的。我们兄弟俩到底完成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我心里在反复地考虑,革命就要胜利了,只要你们俩都好好地活着,对我来说,比任何功劳,比任何好名声,都重要一百倍。”   高洪钟脑子里乱如麻团。三哥毕竟不是普通的士兵,手上还沾有农救会长两口子的鲜血,在微山湖的名声人人皆知。三哥一旦落到别的同志们手里,被定罪遭枪毙,一点也不冤屈。   他们毕竟是生死兄弟,按照个人的深厚感情,高洪钟不忍心让三哥死在他和二哥手里。他用试探性的口吻说:“二哥,你是县长又是我二哥,我一切听你的安排,以我的意思,今天夜晚把俺三哥放走。半路上出现了问题,在押的俘虏跑了,咱俩好好向组织承认个错误,认真向县委检讨。”   二哥对这件事似乎有过深思熟虑,果断地摇摇头,“不行啊老四。周围都是我们的解放区,到处是我们的天罗地网,你三哥两手空空,最后还会落到我们的人手里。你三哥一落网就会没命的。再说,你三哥是个顽固的人,他忠于国民政府,就像咱兄弟俩忠于自己的组织。他@一旦漏网,还会找他们失败的队伍去。那样一来,咱既对不起自己的生死兄弟,也对不起我们的组织!”   高洪钟佩服二哥考虑问题慎重周密,试探性地问道:“你打算先把他押在我们那里,然后……”   二哥点点头,一副郑重的口气:“咱们兄弟俩一定要封锁死这个消息,别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我是县长,你是县大队长,想保下你三哥一条命还是很容易的事,关键问题就是保密。大不了,过一段时间咱就当你三哥病死了,让过去的张敬涛在世界上永远消失。给他改个假名字,把他从监狱里放走。”   高洪钟忧虑地说:“二哥,你感觉这样做,能对得起咱们的组织吗?”   大哥已经早逝,高洪钟一直跟随着二哥。二哥是他坚强的靠山。高洪钟虽然一心想救下三哥,可又不忍心让陈铁这座坚固的大山倒下去。   二哥娓娓地解释:“我认真考虑过了,这样做对组织没有损害。你三哥一个人翻不了天的。我虽然是革命的县长,可无论如何,不能把你三哥的命赔进去。”   高洪钟相信二哥的能力和智慧,天大的难事,二哥都会妥善处理好的。   可是,高洪钟万万没有料到,为了保护三哥的生命,紧要关头二哥毅然抛弃了显赫的县长位置,抛弃了生生死死的爱情,彻底牺牲了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所有荣誉…… 内容节选5.(1)   5   陈铁躺在县级领导的高档病房里,新的医疗环境和县城带来的新鲜感,使他暂时忘记了疾病所带来的万般愁思。   他大睁着两只混浊的眼睛,出神地望着病房雪白的房顶。   白色的房顶人影闪动,就像有着千军万马在那里奔腾。   于傲雪的突然出现,一下勾起三十年前那遥远的往事。往事竟然如此地清晰,清晰得让陈铁吃惊地倒吸了几口凉气。和三十年前相比,于傲雪在容貌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更加稳重,更加成熟美丽。   陈铁再也无法控制心潮波动的情绪,疾速地回到和于傲雪相爱和决裂的日子……   在陈铁激烈的革命生涯里,如果没有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那个因容貌姣好而脸上始终挂着傲慢神气的于傲雪,当然是他陈铁的妻子。   陈铁由一个微山湖的湖猫子,锻炼成为一个坚强的轰轰烈烈的革命者,先天的赐予,后天的实践,使他做事一向大胆而心细。   可是那天,陈铁全身的神经像巨手揪心样地紧张。   天上那轮白白的太阳,一天到晚遮掩在淡淡的雾和薄薄的云层里。陈铁让四弟放慢速度,把握好进城的时间。   进城后,陈铁准备把张敬涛暂时关押进临时监狱,他有权力让部下作为政治任务来保密。躲避一下当时的紧张风头,慢慢让张敬涛的名字在世界上消失,人世间会留下一条年轻的生命。   太阳在西天边烧出一片红云,然后慢慢掉进微山湖里,大地渐渐被灰色罩@在锅一样的轮廓里。   他们三人披着越来越浓的夜雾,放心大胆地走进县城。   那个年代的河湖县县城,其实就是一个生意繁华的小镇,北边紧挨着一道由山区流向微山湖的大沙河,河边的柳树下有个水旱码头,东边有一条宽阔的干燥而发白的南北大道。所谓的县城,其实居民也就几千口人的样子。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到太阳落山天黑下来,街道上的生意便早早地关门。只有那些糊着白纸的一扇扇窗户,透出一片一片昏黄的光亮,整个街道上却是黑洞洞的。   三匹马的蹄子像有节奏的鼓点,嗒嗒划破了街道上的宁静。   “陈铁——”   于傲雪的喊声非常清脆,像黑夜里闪烁出一片灿烂的阳光。可喊声里边夹带着三分试探和犹豫,目的是想用语言侦察,唯恐夜晚天黑认错人。   心细如发的陈铁,偏偏没有预料到这种意外状况,对突如其来的喊声,仅回应出一个“哎……”字,设防的心使他把后边的话全部封锁在嘴里。   于傲雪吱扭拉开沿街的门板,带着莫大的想念和激动,噔噔像风一样飘过来,一边跑嘴里还不住地向陈铁解释:“我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感觉你和洪钟回来了……这些天除了做记号之外,每天晚上我都站在大门里边,听见动静总会大胆地喊你一次。今天到底盼着你回来了。”   陈铁和高洪钟都有一种无法应付的慌张,傻子一样愕然地坐在马上。   年轻轻十八岁的嫂子,用居高临下的口吻教训马上的高洪钟:“高洪钟你真不像话啊你,水水淡淡没有个大人样子。你们出去这么多天,你二哥心粗不知道捎个信回来,你也心粗吗你?让我心里像着火那样焦急,时刻挂念着你们……你的身体恢复得好好的,就不知道你二哥腿脚不好使?”   陈铁兄弟俩去的是淮海战场,于傲雪除掉想念之外,心里还有几分担惊受怕。教训完高洪钟她转身又抱怨陈铁:“你陈铁心里光知道有革命工作,我在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点位置?我每天盼星星盼月亮盼望着你回来,还想告诉你一件大事呢,再等两天你不回来,我想和李书记说一声,骑上快马去那里寻找你们的。”   在陈铁走后的许多日子里,于傲雪每天晚上站在沿街的门里边等他,表达出对陈铁莫大的关怀。可是,保密关联着张敬涛的一条生命,兄弟俩不仅要隐瞒县委书记李云春,也绝不能让于傲雪知道这个重大的秘密。   高洪钟像哑巴一样坐在马背上,暗中一连瞟了张敬涛几眼,希望三哥一声不语装憨卖傻。只要张敬涛不暴露身份,夜晚天黑完全能瞒哄过去。 内容节选5.(2)   陈铁的大脑非常精明,并且有着丰富的生活阅历,当机立断想转危为安。他跳下马站到于傲雪身边,一伸胳膊亲热地把她搂在怀里。他很随意地对仍在发呆的高洪钟说:“你把他押进监狱里去。按照我说的办就是了。”   县大队经常到下边抓捕还乡团的残余,于傲雪一旦追问起来,随便给张敬涛诌个假名字就是。   要是细心分析起这件大事,应该怨张敬涛多嘴。如果他坐在马上不答话,高洪钟语言少做事稳重,一个人会隐瞒过去。那样就不会出现后来许多的麻烦。   从陈铁和高洪钟的言谈话语里,张敬涛在路途上已经知道二嫂子出奇的美丽,并且有文化有气质,疼二哥就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似的。   四兄弟抛头颅洒鲜血,经受了多少年的腥风血雨,活下来实在不容易。大哥已经为国家壮烈牺牲,现在的二哥,是张敬涛和高洪钟的老大啊。   一眼看见嫂子,张敬涛激动得浑身哆嗦,一直闪烁着火焰的眼睛,顿时湿漉漉的。今天是俘虏也好,明天拉出去杀头也罢,面对疼二哥爱二哥的好嫂子,哪里有不见礼的道理?   张敬涛根本没去考@虑二哥和四弟的慌乱心情,关键当口偏偏要节外生枝,不讲场合死要面子,竟然对高洪钟摆出一副高高在上当哥哥的架势:“老四,我被你们俩绑着手不方便,你快把我扶下马去……嫂子,我是你老三张敬涛,俺二哥一定给你说起过我。我要给俺好嫂子行个大礼……”   高洪钟骑虎难下手忙脚乱,犹豫大半天不得不跳下马去,顺势在张敬涛大腿上狠狠扭了一下子。   张敬涛根本不明白四弟为什么要对他暗示,大咧咧扮演起油滑的喜欢耍贫嘴的小叔子,甜言蜜语讨好嫂子:“嫂子,别问我怎么给俺二哥耍小孩子脾气,别问我怎么刁难咱老四,三弟应该好好尊重你。你是我的好嫂子,把俺二哥交给你,老三就是今天咔嚓死了,对俺二哥也是放心的。”   他说着话扑通跪下去。跪下去不是为了让嫂子接受当俘虏的三弟,而是真心感谢嫂子对二哥的深厚情意。   计划彻底败露,再也没有任何办法弥补。陈铁木桩样傻在那里。   眼前所出现的意外场面,一刹那让于傲雪明白了淮海战役胜利时,陈铁茶饭难进的真正原因,明白了陈铁带高洪钟急于去淮海战场的目的。她看看跪在自己面前的张敬涛,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带着冰碴的凉水,整个身体以及全部的血液都变得冰冷。   陈铁的身份是革命英雄,是人民政府的县长,竟然撒谎说去干革命工作,其真实目的是去寻找被解放军打败的并且是一个杀人犯身份的敌人兄弟。浑身燃烧着火热激情的于傲雪,怎么能接受眼前这种荒唐而又残酷的现实呢?   于傲雪如果接受张敬涛,就等于对革命不忠和背叛。   于傲雪心里有一种被愚弄被欺骗的愤怒,全身的肌肉以及灵魂都颤抖起来。她强压住熊熊燃烧的火,用陌生的目光冷冰冰审视着身边的陈铁,那副怪异的目光,好像刚刚才认识陈铁似的。她那狂躁和嘶哑的声音里,流露着一腔的气恼:“陈铁你要给我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陈铁赶忙把三弟拉起,在张敬涛肩头轻轻拍打几下子,似乎在给三弟传递一种用语言无法表达的信息。短暂的一瞬间之后,他又为自己戴上一副训练有素的面具,殷勤地朝于傲雪微笑着,语言却词不达意:“洪钟,你一个人把张敬涛押进监狱里去……我很想很想你嫂子,先走一步陪她回去休息。”   陈铁的目的是先稳住于傲雪,把张敬涛押来的消息彻底封锁起来。 内容节选5.(3)   眼前出现的难堪情形,张敬涛这才体会出四弟刚才的暗示,这才知道面前的嫂子不是可以轻易糊弄的女人。自己的出现,也许会给二哥带来许多的麻烦和危险。他望着陈铁和于傲雪远去的背影,咽一口唾沫,鼓起勇气说:“二哥,我杀过你们的人,在你们眼里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刽子手。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死在你手里也不冤枉。不要因为我的死活,让你和我嫂子翻脸闹气。”   其实陈铁心里非常非常生气,不是于傲雪在身边碍着面子,他想狠狠扇三弟几个耳刮子。他暗骂三弟六个指头挠痒痒,不应该多出一道子。   陈铁半推半拉半劝,把于傲雪带到县政府里。   县政府驻地是一个地主家宽阔威严的大院,坚固的门楼上边刻着:忠厚传家远,漆黑的两扇大门刷着红色的牙子。大门左右坐着两个高有一米八的石狮子,门口左边挂着用黑漆写就的“河湖县人民政府”的牌子。站岗的两个战士,立正站在那里,显得庄重而威严。   十五岁的勤务兵跑过去,先把陈铁的马接过去拴了,开门、点灯、打洗脸水。因为县长身边有他的女人陪伴,忙完之后小心翼翼地问一句:“县长你还有什么指示?”   陈铁像对兄弟那般客气:“你先去忙吧,我有事再喊你。”他转身轻轻把门关了,根本没有酝酿感情,也没有问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为了实现他的目的,迫不及待把生气的于傲雪抱起来。他嘴里始终没有忘记讨好,喋喋不休,想一时把全部的思念倾吐出来,“我人在外心在家啊,白天黑夜时时刻刻想着你。在世界上你是我的唯一!”   陈铁想先要点燃女人熊熊燃烧的情火,把于傲雪吻得浑身扭动,吻得她嘴里发出轻轻的呻吟,马上脱光她,豁出一切,接连做几次男人和女人都向往的好事。那时,陈铁要让她在身子下表态配合,答应对张敬涛的问题彻底保密。   当他把满是胡楂的嘴唇凑过去,于傲雪慌忙用手捂住红樱桃大的小嘴。由于贪婪匆忙,他一下亲在于@傲雪白净发冷的手背上。他皱一下眉头,心里感到一种不祥的寒意。   陈铁的唇在于傲雪手背上敷衍地亲了一阵,只好尴尬地去洗脸。一边洗脸,一边问于傲雪:“刚才你说有大事要给我说,有什么大事你说吧。”   于傲雪脸色如霜,冷冰冰地说:“在你和我之间,反正是一件最大的事。现在我心里很乱很乱,像个麻团似的,哪有心情再告诉你那些闲事。”   陈铁故意装出一副软绵绵的样子,说:“那就等你高兴了再说,好吗?我有的是耐心,等着你。”   于傲雪用陌生的目光望着陈铁:“你知道我在医院里为什么那么热情地照顾你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轻易地把青春给了你吗?我认为你是一个顽强的革命者,是革命的大英雄,是个一心一意忠于组织的人……”   陈铁想用幽默的语言缓和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我的爱人给我的这些光荣称号,我感觉是很恰当的,享用起来真舒服,也是当之无愧的。”   于傲雪讥讽地一耸鼻子,那副厌烦状明显流露出内心的痛苦和忧虑:“我希望我爱的男人真是那样的男人。我希望我的人生里不要遇见虚伪和骗局。我害怕上当,我害怕我纯洁的灵魂被魔鬼欺骗和伤害。”   于傲雪的低落情绪,像一只手在牵拉着陈铁的每一根神经,那是他对她莫大爱情的象征。陈铁疼爱地用手抚着于傲雪微微发颤的肩头,说话的态度像入党时宣布的铮铮誓言:“我陈铁是那么爱你。我的爱人,你是我陈铁的生命,我怎么会对你设骗局?如果你想考验我,我可以把心拿出来展示给你看,陈铁的心是属于革命的,也是属于你的!”   “那就好,我希望你这话是真的。”于傲雪明亮的眼睛像两把刀子,一眨不眨地扎着陈铁。那有酒窝陪伴的美丽小嘴里,说出来的话像寒光闪闪的剑锋那么犀利:“你的心啊装在你的肚子里,我肉眼凡胎不是神仙,怎么能看透你的心呢?我不要你的那颗心,今天就要你一句实话。在今天的现实生活里,我要你在我和那个杀人犯中间任选一个,你说你要选谁呢?你告诉我真话,不许耍赖,更不许耍心计设骗局。”   于傲雪的逼问像一根坚硬的锥子,无情地戳着陈铁的心尖子。陈铁料定对方已经洞察他精心策划的施救方案,再想按照自己的意图一步一步走下去,是很难很难做到的。 内容节选5.(4)   陈铁稍微稳定一下波动的情绪,话里再次灌满了甜蜜:“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啊我的心肝宝贝儿?你是我的未婚妻,是我最爱最爱的爱人,并且还是一个伟大的革命者。他张敬涛是我军的俘虏,是我们的敌人。你是你,他是他,你怎么能把他和你联系在一起啊?”   于傲雪寸步不让,一副非常尖锐的口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说过张敬涛父子对你有过救命之恩。更让人可笑的是,你说你在革命遇见困难的紧要关口,张敬涛还慷慨地帮助过你(陈铁和高洪钟一直隐瞒着组织,从来没有说过是张敬涛救他们回来的)。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还曾经骄傲地向我夸耀过他,夸耀他是你的生死兄弟……”她的声音尖刻地扬起,像对犯人进行教育似的,“陈铁啊陈铁,我已经把全部感情和一颗心都献给你了,交给你的是我的整个生命。今天我要你选择我们其中的一个,这不过分吧?你到底是选择我,还是选择你的反革命杀人犯兄弟?”   陈铁有一种被针扎刺锥的感觉。   陈铁大脑里闪过一道雷电,为了救下亲爱的三弟,必须使用谎言来欺骗这个用生命爱着自己而又一心忠于革命的女人。   陈铁神情坦然,说话果断而坚定:“我当然要选择你于傲雪,我陈铁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的陪伴。你是我的太阳,你是我的月亮,你是我的革命伴侣。没有你陪伴,我陈铁的生活暗无天日,会生不如死。为了得到你的爱情,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我都可以抛弃。”   陈铁精明沉着,于傲雪竟然从他身上没看出一丝一毫的慌乱和犹豫。   于傲雪的目光仍@然像锥子,追问道:“真的假的?”   陈铁有力地挥起一个拳头:“我可以用生命向你发誓。”   于傲雪扑哧一声嘿嘿笑了,再一次证明自己有着迷倒所有男人的魅力。她那颗冷漠冷却的心,由于自豪而疯狂地跳动起来,拥上去紧紧搂抱住陈铁的脖子,雨点一样地狂吻。她说话变得像个喜欢撒娇的小女人似的:“你刚才敢说选择我们俩,我就会拔腿走掉,从今后再也不会理你。我知道为人要讲感情,可是张敬涛是我们的敌人啊。凡是我们的敌人,一定要消灭。我相信你的话,也相信你真的爱我。为避免夜长梦多,应该快刀斩乱麻,召开审判大会把张敬涛交给人民审判后立即枪毙。你陈铁也是我的太阳和生命,是我真心爱的大英雄。我不能让我爱的男人和敌人发生一点点个人感情和关系!”   陈铁乖顺地点点头:“好,好。为了咱们的爱情,一切我都听你的安排。”   于傲雪的眼睛闪耀着强烈得近乎狂热的光芒:“别的事我可以不问,阶级立场的大事我要一问到底,因为这是一个革命者和反革命者的原则问题。我们是革命的队伍,和他们反革命的队伍不是一样的性质。别说张敬涛是你的异姓兄弟,就是你的同胞兄弟,为了革命的事业,我都不会答应你徇私。”   陈铁一脸真诚:“你看我陈铁像徇私的人吗?”   于傲雪自信地说:“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当然不是。你是抗日英雄,是解放战争的英雄。我相信你陈铁对革命无限忠诚,才决定和你成为革命的伴侣。不过,你陈铁真要敢徇私,我就敢和你决裂。于傲雪眼里绝对容不下一粒沙子。”   陈铁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傲雪,我的爱人,我的妻子,我的生命。是你感染了我,是你教育了我,我陈铁真的很感谢你。你放心,我陈铁有你的严格教导,是不会犯一点错误的。”   陈铁知道恋人的心是最最脆弱的,决意留下于傲雪过一夜如鱼得水的生活,疯狂之后,或许还有一丝挽回的余地。   陈铁的这种设想,可以归结为阴险和诡计。 内容节选5.(5)   于傲雪的态度非常坚决:“今天晚上说什么都不行,我还有自己的大事要去做。明天晚上我一定好好陪你,先为你洗干净身子,你把我咔吧拆开,全部吃到肚子里也答应你。枪毙张敬涛之后,我们马上@举行婚礼,到时候我还会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好事。我一定会为你生一个优秀的革命后代,生一个英雄的儿女。”   陈铁拎着马灯送于傲雪走出大门去。   于傲雪拦住陈铁,眯起一双好看的眼睛:“你不要再送我了,今天晚上我想锻炼一下自己的胆子。你这样把我娇惯下去,离开你我不能走夜路,你不在家让我怎么过日子?今天晚上我感觉浑身都是激情和胆子。”   陈铁呆呆望着于傲雪,直到她的身影在模糊的灯光里消失。他犹豫地走回办公室,一筹莫展地在那里转圈子。不经意之间,他摸一下黏糊糊的脖子,脖子上浸出的细汗已经把领口打湿。他心里猛然涌起一种焦躁和烦乱的情绪,咬咬牙发狠地只骂三弟。不是张敬涛主动和于傲雪打招呼,陈铁会把一切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   “该死的老三,你打乱了二哥所有的拯救计划。”   陈铁想出门去找四弟,这次行动已经败露,想征求他的意见听听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桌上的电话铃丁零响起来,电话是县委书记李云春打来的:“陈铁同志,辛苦你了,听说你和洪钟同志把那个罪大恶极的张敬涛押回来啦,我代表河湖县的人民感谢你。”   陈铁如芒刺扎身,刹那间大汗淋漓。精明的于傲雪做事滴水不漏,唯恐一个人的力度不够,立即把这件事汇报给县委书记李云春。她想动用组织的手段,逼迫陈铁把张敬涛交给人民去处置。   陈铁一笑之后很客气地说:“李书记,我刚刚回来,准备吃一点东西就去你那里汇报。”   李云春用尊重的口气在电话里说:“今天你不要过来了,好好休息一夜。明天我们见面再详细商量审判张敬涛的问题。”   陈铁的眼里闪过两道电火样的光焰,长长地松了一口粗气,嘴里表示绝对服从组织的指示:“明天早晨我去你那里看你。从明天开始,我和洪钟准备每天到各区去,通知各区的干部,最近召开审判大会,枪毙张敬涛,推动我们全县的大好形势。”   李云春书记在电话里笑笑,然后和蔼地说:“刚才我就给傲雪同志解释嘛,劝她不要这么焦急。陈铁同志是经过组织多年考验的好同志,对革命无限忠诚,任何时候都不会徇私情的。”他又用严肃的口吻提醒道,“陈县长,也不要怪小于性急,因为她知道你和张敬涛不是一般的关系,这可是革命和反革命的大原则问题,你可要加倍注意。你好好休息吧,咱明天见。”   接完李云春的电话,陈铁拿着电话筒的手不住地哆嗦,傻呆呆站了好大一阵子。   后来李云春对陈铁那么苛刻,县长和县委书记两个人闹到不可调和,和陈铁向县委书记撒谎作假有着很大的关系。   陈铁放下话筒赶忙摸起身边的短枪,分别走到院子里和大门口两处,挨个告诉他的部下和站岗的同志。他说今天晚上他代表组织独自执行一项艰巨的任务,无论看见什么,没有他的命令,都不要询问和参与。   陈铁朝亮着灯光的狗肉铺走去…… 内容节选5.(6)   天空沙沙落下零星的雪花。   陈铁亲眼望着张敬涛在茫茫的夜雾里消失,肩头上像卸掉大山样沉重的担子。他转身走向于傲雪的住处。那里有一根用肉眼看不见的线,牢牢地系着他的神经和心灵。   零星的雪花渐渐变作鹅绒样的大雪,飘落在陈铁的头上。刺骨的寒风,像一把刀子割着他的脸和脖子。他木桩样独自站在雪中,站了大半个小时。   他的胸膛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没有冰冷的雪水从头顶上浇下来让他减温,此刻,火焰会把他的身体焚烧成灰烬似的。   他轻轻地梦呓般地自言自语:“傲雪啊我的爱人,我真的很爱很爱你,像爱我的生命一样。我的爱人,我本不该对你撒谎……也许是老天爷在捉弄我,把你和我亲爱的三弟并排放到了一起,眼下我只能选择我的兄弟。我的爱人,我不是背叛你的爱情。我作为二哥,无论背负什么罪名,无论有多么艰难,就是赔上我的生命,也定要让我的三弟活下去。”   无穷无尽的泪水,不断冲刷着陈铁脸上的雪花。   雪花飘飘洒洒,茫茫的天地之间,荡漾着一种细小、悠长而纯净的旋律。陈铁猛然感悟到,那是生活在天堂上的神灵和先人的幽魂,从遥远世界发出来的哀叹和窃窃私语。   天堂离人间是那么遥远,可陈铁听得非常仔细,那不是用耳朵而是用敏感的神经和那颗赤诚的心灵听见的:“儿子,你不要流泪,不要悲伤,你做了一个微山湖人应该做的好事。更何况你救下的人是你亲爱的三弟!你没有辜负苍天,没有辜负祖先,没有辜负活着的和死去的任何人。只要你心里感觉你做的是对的,什么高官厚禄,什么金钱美女,那些诱惑都是过眼的云烟。只有保住你三弟年轻的生命,你才有资格构筑起一座耀眼的丰碑。”   陈铁擦去脸上的雪花和泪水,朝着头上茫茫的苍穹表白:“我陈铁对组织赤胆忠心,请组织原谅你这个真心的儿子。我心里也搞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坚持做出这样的事来。”   他的大脑十分紧张,心跳过速,再也无法安宁。咯吱咯吱踩着雪地,走向四弟那里。   高洪钟哆嗦着身子把门关好,上床去把两条光腿捣进热乎乎的被窝里:“二哥,都什么时间了,怎么还不睡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陈铁凑到昏黄的灯头旁边,仔细看看手表。手表的跳动似乎像一股烈火,烧灼着他的手腕,手腕在微微抖动着。他回答的声音似乎也在发抖:“已经是下半夜了,今天夜里我再也没有心思睡觉,跑来想和你说说话……”   高洪钟第一次看见二哥有这种慌乱和低落的情绪,吃惊地说:“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了俺三哥的事,你和于傲雪闹翻了?除此以外,你不会遇见什么棘手的问题啊。”   陈铁总想发泄内心的烦乱,气急败坏无事生非,粗鲁地扯掉高洪钟身上热乎乎的被子:“你快起来陪着我说话,这一会儿我是那么想揍你……你屋里还有酒吗?咱们俩干脆喝个大醉完事。”   高洪钟慌忙穿好裤子,一边扎腰一边说:“今天你是怎么了?拿着我耍什么怪脾气?俺三哥的事那还叫事,天明我把他带出去就是。那是咱的家事,河湖县里谁敢多事阻拦我,我毙他个小子……你忘啦?前几天他们区里给你送来一罐子东沙河的高粱酒,是你让给我的,还在床底下扔着哪,原封没动,一滴都不少,够咱俩喝的。”   陈铁催促道:“你啰唆什么,快拿出来,今天夜里真是奇怪,我怎么老想着狠狠揍你一顿出出气呢。谁叫我是二哥,对四弟又下不得手去,干脆用酒撂倒你。”   高洪钟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瞟二哥一眼,然后爬到床下,拉出一坛高粱酿的上好白酒。   陈铁喝酒用的是四弟吃饭的大碗,四弟没有碗用,只好使用刷牙的缸子。兄弟俩空着嘴喝酒实在别扭,高@洪钟又弓腰从床下摸出两棵大葱。兄弟俩咯吱咬一口大葱,辣得两眼泪汪汪,一连吸几口凉气。他们咕咚灌一口六十度的高粱白酒,兄弟俩咧歪着嘴耸一下鼻子。   陈铁喝下酒之后,精神显得那么放松,心情显得那么畅快。人民县长的位置,有文化而漂亮的未婚妻,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荣誉,像一群出巢的燕子,扑棱棱地离他而去,肩头上感觉没有了丝毫压力。面前只有一坛飘香的好酒,实实在在。他要陪伴着从今天开始承载重任的四弟,统统吃到肚子里去,直到吃得烂醉如泥。 内容节选5.(7)   陈铁一连喝下去三大碗白酒,模糊地再看看腕上的手表,三弟离开河湖县城整整四个小时。按照张敬涛马上的功夫和逃命的急切心情,陈铁断定他已在遥远的二百里之外,放心松了一口长气。   陈铁从腕上拿下手表放到高洪钟面前,红着眼睛亲切地望着对方,由于饮酒过多,说话含混不清:“老四,二哥把它送给你啦。”   高洪钟望着情绪反常的陈铁:“二哥,到底出什么事了?我看你坐立不安满腹心事,是不是还想着俺三哥的事?”   陈铁脸上流露出满足的而且是僵硬的微笑:“你三哥已经在二百里之外啦,是我一个人放他走的,这件事和你没有任何牵连。今后说话长个心眼,无论任何人问起,都应该咬定这个说法。”   高洪钟被突发的事件惊呆了,并且预料到所要出现的恶果,似乎亲眼看见一座坚固的大山顷刻间崩溃,一下像被人掏空了肝火肠子。他又气、又疼、又恨,粗鲁地朝陈铁大发脾气:“你做的什么人事啊你?你就不相信我高洪钟,我是不是你的生死兄弟?放走俺三哥,咱们事先应该商量商量。这半夜我已经考虑了多遍,保俺三哥的命是头等大事。一旦出现问题,牺牲我,留下你。四兄弟要留下你这棵大树遮风避雨。今后我不认识你啦,老小把老大当做两姓旁人,当做南边屙屎的。”   陈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笑完后解释道:“都怨你三哥,这件事不仅于傲雪知道,连县委李书记都知道了,十万火急,再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我要一个人承担起来,留下我的四弟。”   高洪钟一扭脖子转过脸去,任性地说:“谁是你四弟?我说了,我不认识你。因为你不相信生死兄弟,别怨我把你踩到脚底下去,别怨我粗鲁不尊重你。”   陈铁粗鲁地照高洪钟的肩头捣了一拳,摆出父亲般的威严神情:“老四你喝醉了?这点酒还没湿嘴唇就醉了?你看着我的脸说话,组织绝对接受不了我的做法,二哥做好了准备,回咱微山湖老家逮鱼种地去。从天明开始,你安心地工作,不要再认我这个有罪的二哥了。”   高洪钟慌忙爬进床下,拿出十块光洋放在那里,一副泰山压顶不惧怕的神气:“你带着它快跑吧,后边的事由我来处理。这是俺三哥前年留给咱的,住院一朝子,我和医生翻脸都没献出去。我不是小气贪财,主要想留个念想。”   陈铁惨淡地一笑:“我只是放走了我的三弟,做了一件我应该做的事,又没去背叛革命,我为什么要跑?没有咱大哥了,你三哥要在社会上消失,我也等于离开了县长的位置,四兄弟的希望就靠你一个人了。四兄弟今后就数我的老四有出息,你要珍惜自己,我的好兄弟。”   高洪钟感觉肩头猛然压上一座沉重的大山,无法承受般一屁股坐在那里,像小孩子般呜呜地哭起来:“四兄弟的命运最后怎么会这样苦啊?”   陈铁换作满足的轻松口气:“我们的命运很好啊兄弟。当年咱们四兄弟喝完血酒出来打鬼子,都把脑袋扔到背后去啦,谁还想到能活到今天呢?老大虽然丢下我们先走了,起码我们还有兄弟仨活下来,这种结果是应该庆幸的。你是大英雄,不是小孩子,应该把担子挑过去。”   高洪钟停止哭泣,紧咬住嘴唇蹲起来,就好像二哥狠心抛弃他而去,流着泪在为自己辩理:“我知道自己不是小孩子啦,可是我跟着你这么多年,都成习惯啦,老想躲在你胳膊底下过日子。你一走我心里跟塌天似的。二哥啊二哥,现在你的身份是老大,你怎么放着大路不走,偏要把我们领到蒺藜地里去呢了你是棵参天大树,我只是个小树苗子,哪头轻哪头重,你不懂吗?我整天还夸你有心计。”   “你和我在一起,我会时刻压着你。今后你要锻炼你自己,二哥一走宽阔的天地就是你的,你就是四兄弟的大树。”陈铁惭愧地说,“婶子临走的时候我答应过她,一定给你成个家,帮你找个好媳妇。这些年咱们一直东跑西颠,没有安定下来,没来得及给你成家,是二哥的过错。咱们身边有@一个所有男人都向往的女人,你的语言少,你的性格绵,可是你的功劳大。二哥一走她应该是你的。”   高洪钟抹一把泪水,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陈铁嘱咐道:“到时候你要拉开你的薄脸皮。凭你赫赫的战功,凭你现在的重要位置,只要你穷追不舍,于傲雪就是你的。”   高洪钟生气地一甩手,咧着嘴把脸凑到陈铁面前去:“你陈铁喝醉酒胡说八道是吧?想打我的脸是吧?如果你不是二哥的身份,今天我就揍你一顿。你病得不轻,犯的是神经病羊羔子疯?”   陈铁挨了一顿骂,心情反而平静许多,一本正经地说:“你敢说你心里不爱她?你敢看着二哥的脸说一句?!别给我耍滑头,我陈铁还没有大方到要把自己的女人送人的程度。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再也不要考虑自己的假面子,有本事一定要把于傲雪弄到你手里。河湖县除去李书记就数你职务高,这是你绝对的优势。你为人老实,不善言辞,需要于傲雪那样泼辣的女人管束着你。你们俩结合相得益彰,你就不会犯错误的。” 内容节选5.(8)   也许是拯救了三弟的生命,也许是猛然喝酒过多的原因,也许是面临和最好的女人将要分手而留恋惋惜,陈铁和四弟说着话竟然呜呜地哭起来,并且把最隐私的东西也卖给了他的四弟:“你个傻子啊你!你给二哥拉什么硬弓?于傲雪那个女人天下难找,和她一起生活一天,那一天会感觉是天堂里的日子。什么英雄,什么县长,那些都不如她有价值。认识于傲雪之后,我才理解纣王被妲己乱江山的故事,才明白李隆基和杨玉环之间的风流韵事。对一个真正的男人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好女人有价值的东西。二哥有一点点办法,也不会把自己喜欢的女人让给你的。二哥没有那个艳福啦,兄弟。我真喝多了,我怎么就胡乱说这些下流话呢?”   陈铁抹一把脸上的鼻涕和泪水,把正在挥发的酒力压下去,又摆出正人君子的样子:“你要是不下工夫把于傲雪抢到你手里,就不配当二哥的老四。一个县里的大干部大英雄,连找个好女人的本事都没有,你白跟着二哥走南闯北混了半朝子。我是你的亲二哥,这颗心我应该偏向我兄弟,好女人我不忍心让别人娶了去,你看着二哥的脸,你说一声‘听你的’。不然,二哥我不会放心的。”   陈铁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高洪钟,他说要想取得女人的喜欢,要在嘴上涂满蜜糖。女人喜欢的是关心和重视,有时候像哄一个还不懂事的小孩子。对女人不仅要有耐心,更重要的是要有胆量,狠狠吃她一口,说不定她就会乖乖地依靠你。   高洪钟天性内向,平时说话很少,遇见问题却有自己的主意,脾气上来是很执拗的。无论陈铁怎么嘱咐他开导他,让他去追求二哥心爱的女人,他是不会表示接受的。他嘴里老是机械地说:“你那些醉话等于嘴上抹石灰——白说。我不会听你的,你把那些废话胡话都收回你肚子里去。”   陈铁知道四弟认准的道路是不会轻易拐弯的,反正三弟已经逃命,于傲雪这个女人将来归属于任何男人,和他陈铁没有了任何关系。他摇晃着醉身子回去睡觉,睡到太阳老高老高仍然没有爬起来。   从抗日到今天,那是陈铁睡得最多最舒服的一天。   县委书记李云春几次打来电话没人接听,只好派勤务兵敲门,喊醒了烂醉如泥的陈铁。   当李云春听说在他明确阻止之后,陈铁明目张胆地把张敬涛放走,感觉不仅仅受到了戏弄和欺骗,还认为他的权威及人格受到挑战和侮辱,那激愤的情形,像身边突然发生了一场足以颠覆革命的反革命暴乱似的。   下午,天气放晴。   厚厚的白雪覆盖着整个河湖县城,那些光秃秃的树条上,缀满了大的小的雪团,像一树树怒放的白梅花似的。   天空清澈如洗,西斜的太阳在白雪上照出一面刺眼的镜子。   陈铁忍受着醉酒后的折磨,摇晃着身子走进气氛紧张的县委会议室。他看看那一张张紧张的面孔,知道将面临的是一场激烈的批判大会。因为心里有所准备,面对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他的神情非常坦然。只要三弟安然逃命,泰山压顶,让自己一力承担。@   陈铁担任县长,李云春是县委书记,在那个关键的特殊时期,地方上县委书记的权力要比县长大出许多,可以说是上下级的关系。   李云春激昂慷慨不再称呼陈铁为同志,而是直呼其名。“陈铁借用自己手里的权力,趁夜深人静把反革命杀人犯张敬涛放走,这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认识问题。张敬涛两手沾满革命人民的鲜血,应该接受人民的审判。他这样对抗组织包庇坏人,让大家说应该怎样严肃处理?”   突发事件让于傲雪心里辨不清楚南北东西,愤怒和憎恨残酷地啃噬着她的心,因为刚刚哭过,红红的眼睛流露着一种对敌人同样仇恨的东西:“陈铁是一个混进革命队伍里的坏人,应该把他开除出组织。”   高洪钟在陈铁利剑般目光的逼迫下站了起来:“我没有想到陈铁会犯罪,押回张敬涛我们原来商量好要开审判大会。陈铁隐瞒着我,隐瞒着县委和于傲雪同志,竟然做出这样的错事,作为革命同志我是很痛心的。这样的人不能再当革命干部,应该马上开除他,让他回老家逮鱼种地。”   高洪钟显得仇恨满腔,但陈铁深深地感觉出来,那里边夹杂着兄弟之间的点点血泪。四弟害怕组织对他的二哥做出更大的处分,希望陈铁作为普通的百姓,平安地回家去。 内容节选5.(9)   陈铁对县里所有的人都是爱护的,他当县长,把县里所有的干部,都当做了自己的兄弟,人们崇拜他尊敬他。那个跟着陈铁当勤务兵的孩子,听说陈铁深夜私自放走张敬涛,一直抹着眼泪。他说简直不相信陈县长会做出这种违背组织原则的错事。   大家都发言表态,他们共同的主题是陈铁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陈铁作为县长,不应该做出这样的糊涂事。   县委书记李云春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总结时一副激愤的样子:“现在全国还没有解放,像张敬涛那样死心塌地的反革命分子,逃跑之后还会再去@参加敌人的队伍,还会再把枪口对准我们的革命同志。陈铁这样的做法,应该说是支持了敌人。这次突发事件,不仅反映出陈铁对革命的不忠,说大一点,他是在明目张胆对抗我们的组织。”   县委书记李云春强行让陈铁交代犯罪事实。   陈铁知道任何解释都不会起到作用,仅仅说了这样一段话:“如果是在战场上两军对垒,为了革命事业,我会亲手打死我的三弟。我三弟离开了战场,已经成为我们的俘虏了。我是他的二哥,我不能看着他死,起码不能让我的兄弟死在我手里。我一心忠于革命,一心忠于自己的组织,但是我不能为了表示忠于革命忠于组织,而亲手杀掉我的好兄弟。张敬涛不仅慷慨地救过我的生命,他还是一个抗日的英雄,在我的心里,他是我们民族最优秀的男儿。我瞒着组织放他逃命去了,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如果组织认为我是在犯罪,一切处分我虚心接受。”   在于傲雪的眼里,为了革命什么都可以献出去,陈铁应该把张敬涛杀死。为了适应革命的环境,于傲雪甚至想把脸上那两个代表美丽的酒窝抹平。为了革命,她从来不敢显示那两个发育成熟的乳房,她做的紧身胸衣,简直要把肋骨割成两截。   于傲雪没想到陈铁会说出如此不忠于组织的鬼话,激愤之中不仅宣布和陈铁断绝恋爱关系,还强烈要求组织,一定对陈铁严肃处理。   县委书记李云春如实地向地委汇报了这个问题,地委随即做出决定:罢免陈铁的县长职务,开除出组织。   为了预防陈铁和张敬涛发生勾连,开除组织罢免职务之后,把他押进了河湖县的监狱。   陈铁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布成立后才被放出监狱的。   春天的阳光像金子一样辉煌,阳光把陈铁的两只眼睛照射得生疼,他用手遮挡着灿烂的阳光走出监狱。   陈铁一眼看见成为四弟妻的于傲雪,心里非常激动,神情却是淡漠和木然的。四弟真是个暗下口的木实狗,仅仅一年的日子,于傲雪和四弟生下了他们的女儿。   陈铁心里第一个打算,回湖边的老家去,让四弟安心地工作,让四弟夫妻俩过好属于他们的安定日子。   县委书记兼县长李云春出于阶级感情,真诚地挽留陈铁。陈铁虽然犯有罪过,再没有资格当人民的县长,归根结底还属于自己的同志。他革命多年,落下一身伤疤,一年监狱生活身体明显衰竭,按说应该给他一份工作,让他手里有个过生活的饭碗子。   陈铁婉言谢绝,直言不讳地说,从他决定放走三弟的那一刻开始,心里就做过最坏的打算。能平平安安地回湖边老家逮鱼种地,内心里已十分满足。既然县委认为陈铁辜负了组织的培养,他决不会无理地要求县委宽恕他的罪过。再说,过去他是这里的县长,让他留下来当一个普通的干部,心里窝憋,是不会适应新的工作环境的。   另外,他决定回家还有两个原因:第一,他不想每天看见于傲雪,过着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第二,一根肉眼看不见的绳子,在紧紧拉扯着他的心。为了心灵的安宁,他必须马上回家去。   李云春书记允许陈铁带走了陈毅司令员赠送给他个人的那支短枪。看见那支特殊的短枪,今后人们还会记起陈铁曾经是个战功赫赫的英雄,还会回忆起陈铁辉煌的过去!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