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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母亲知道了哥妹俩挨巴掌的原因后,一句话也没说,一边撩起衣服为哥妹俩擦泪,一边叮咛天高:“记住妈的话,以后不要领你妹到学校门口玩了……”   “妈,我记住了。”天高虽然点头答应了,幼小的心里却有太多的疑惑,扯着母亲的衣角问:“妈,我是小地主吗?爹是大地主吗?”母亲没有回答,只是抹了把眼泪,茫然地望着天高……   “妈,我到底是不是小地主?俺爹是不是大地主?”天高缠着母亲刨根问底儿:“妈,是不是呀?”就在这时,父亲出现在正屋门口:“怎么回事?”母亲欲言又止……   “一边去!”父亲呵斥天高:“别耽误你妈干活!”   天高又将脸转向了父亲:“爹,你是大地主,我是小地主吗?”父亲愣了:孩子不懂事,怎么能问这个?父亲呆呆地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六岁的儿子,一声不哼。这时母亲对天高摆手,示意让他带着妹妹走开,母亲将父亲让进了里屋,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了父亲。   父亲从里屋出来了,他对儿子的回答是:摇头和叹气。   父亲是不是大地主?自己是不是小地主?小天高并不明白,他也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真正的答案,但凭幼小心灵的直觉,他已经意识到:大地主和小地主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笼统而幼稚的感觉只是浮光掠影,一晃即逝。   后来有邻居大嫂来家里串门,天高曾听见大嫂这样叮嘱父亲:“大哥,你是地主,出门闭着嘴,可千万少说话啊!……”   天高终于知道父亲是大地主了。   爹既然是大地主,儿子自然是“小地主”了——天高少不更事,当时只能朦胧地这么理解了,对父亲也有了模棱两可的看法:大地主不好吗?可他是我爹,爹有什么不好?我爹好吗?可他又是个大地主,大地主不好——爹也不好。自己是“小地主”,也不好,对,是这样,要不,学生们为什么笑我、骂我、打我呢?   懵然无知的天高无法弄懂“地主”一词的真正含义,他仿佛又看见了那高高扬起的巴掌,又听见了那清脆的“叮呤……叮呤……”的铃声…… 第二章阎王不嫌小鬼瘦   天高的家——三间茅草房,房顶是麦秸草铺的,麦秸草因年久发黑霉烂了,房坡上出现了坑坑洼洼,坑凹处长出了高矮参差的杂草,逢上下雨天,房坡多处漏水,屋内的炕上、地上都要放上接水的盆盆碗碗——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院子不大,只有西边一段齐肩的矮墙,墙外是一片开阔的庄稼地,南、东是两道高梁秸编插的篱笆障子——这就是院墙。透过篱笆障子的缝隙可以窥视街上的一切,街门也是用高梁秸和草绳编扎的,有时父母上山干活,只锁住屋门,不锁“街门”,因“街门”上有个大窟窿,那是天高同妹妹捉迷藏时钻的,哥妹俩把这个窟窿当成了平道,常常是钻进来爬出去的,象这样的“街门”锁不锁都一样了。   院内靠西墙有个猪圈,因为没有厕所,全家都是蹲在猪圈墙上大小便。   天高每次蹲在猪圈墙上大小便时,母亲总是叮咛:“小心点,别掉猪圈里……”,那头毛猪鼻子尖,耳朵灵,总能闻味而动,站在圈里“哼哼”地叫着,耷拉着耳朵仰着头,等着吃大便。到底是哑巴畜类,只顾低头咣噹咣噹地吃,全然不顾大便落在头上,小便泚到脖子上。   屋内,简陋的很,两扇屋门残破漏缝,老式的窗棂糊着白色油光纸,下方一角镶有一块扑克牌大小的玻璃,用以透光看看院子的“世界”,窗台、锅台都是草泥抹的,苕帚一扫,尘土腾腾;正屋中间放了一盘石磨,石磨的上方是一条弯弯的梁,上面挂了绳子勾勾什么的,用以吊挂东西。圆型的木质磨盘用处也不少,当饭桌吃饭,当饭厨搁饭。要磨面了,将饭拾掇别处,父母一人一根磨棍顶在心口处,转着圈儿……   因为后墙无窗,透风不良,屋内长年累月地烟熏火燎,黑乎乎的墙皮散发出土腥味,地面老是潮乎乎的。   小时的天高常听母亲这样说:“咱家太穷了,连贼都不愿来,‘穷怕亲戚富怕贼’,咱家放心了,贼真来了也得空手走,没东西可偷……   腊月,天高的姥姥(后妈的母亲——这是后话)病逝了,全家都去上圈村奔丧,因相隔二十余里,全家在舅家住了一宿,就这一宿,还真有贼“光临寒舍”了。   天高家虽然很穷,可是阎王不嫌小鬼瘦,村里有人瞅上他家没人在的空子,潜入屋内,把屋里的箱子柜子翻了个底朝天,将过年准备的那点肉、鱼干、米面、扯的花布衣服、零碎钱等洗劫一空。正屋的两扇门也被“阎王”摘了下来。   全家回来发现屋内被盗,父亲当场晕了,因本身就有气管炎,一时上不来气了,母亲急忙用手指掐父亲的人中穴,父亲缓过气来了,手却在发抖。母亲将父亲扶上炕躺下了,开始收拾屋子。   等把屋内拾掇好了,已是大半夜了,天高早已睡了,后被母亲的哭声惊醒了,他见母亲趴在外屋磨盘上哭的那么伤心,就下炕拉着母亲的手:“妈,别哭了,上炕睡觉吧。”妈妈摸着天高的头:“好孩子,你睡吧,妈不哭了。”虽然母亲止住了哭声,可泪水还是刷刷地流,是啊,能不哭吗?姥姥刚去,泪还未干,家里又来了“阎王”,吃的穿的花的被一扫而光,真是祸不单行啊,在母亲的心里,傍年靠节的怎么过年?那年的除夕,家里没有吃饺子,没有供奉“天地”,前来拜年的人见母亲只用玉米叶盛点菜叶供奉已故的爷爷奶奶,同情之余,都谴责那个“阎王”。“黄鼠狼专咬病鸭子”,也许是吧……天高家招了贼的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村里人也很快琢磨出谁是“阎王”了——尽管没有证据。   话又说回来了,在当时的年代(1950年),偷地主家的东西能算是偷吗?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即便知道了是谁偷的又能怎样? 第三章舒SUO   一九五三年秋,九岁的天高上小学了,开学这天,母亲用擦脸的毛巾为他缝了个书包,里面放着石盘和石笔。父亲领着天高把他送到了学校。   宽敞的教室一溜排着三排课桌,每桌配一条长凳,坐两个学生,共六行,南三行是一年级,北三行是三年级,讲台上方的墙上挂着**和朱德总司令的像。   上课了。班主任张老师为一年级学生每人发了两本书——国语和算术。   先上国语课,第一篇课文是:开学了!张老师教完了拼音字母,用粉笔在黑板上工整地写下了一个“開”字,她带着学生们读了几遍,然后用教鞭指着“開”字教同学们笔画:“竖,横折……”。接着她要学生在石盘上写十个“開”,规定下课前完成。   天高写完了,又在石盘的背面写满了“羊”字。临近下课,张老师检查作业了,她给天高打了个100分,当发现石盘背面有那么多“羊”时,老师好奇地问:“是谁教你写的?”“俺妈教的。”张老师笑了……   中午放学回家,母亲特意擀了面条,母亲说读书人切记不能半途而废,吃面条是寄托着长长远远读到底的意思;晚上吃的饺子,母亲又说读书人要多识字,别像她一辈子就认识一个“羊”字(母亲属羊),最好能把所有的字都识遍了。天高吃饱了,母亲又用筷子夹起饺子放到天高的碗里:“来,再多吃一个,多识一个字。”原来,多吃饺子多识字啊,寓意虽然浮浅,但这其中饱含着母亲对儿子的希望。   一年级的课程比较轻松,除了国语和算术,还有图画、体育、音乐等副课,天高最感兴趣的副课是每星期六下午的那节“讲话”课,这是娱乐性的课,同学们可以自由上台讲故事、唱歌、打快板儿……   刚开始,天高只是看着别的同学上台表演,心里也曾有过上去演一段的想法,终因怯场而没敢上台。一次,张老师点名要他演一段,他站起来有点犹豫,张老师走过来鼓励他:“别害怕,没问题的。”   “我……”   “来一段,来一段……”,同学们嚷着,催着他快点上台,在老师期待的目光和同学们的鼓励下,他走上讲台说了一段顺口溜:“打竹板,板朝上,上级号召搞对象,瘸子瞎子搞不上,大姑娘小伙有希望……”,这一小段顺口溜还真把同学们逗乐了,为他“呱唧呱唧”地鼓了掌。   在以后的“讲话”课上,他常上台表演节目,有从大人那里听到的故事,有顺口溜,也有从三年级国语课本上背下的快板内容。   一次,他打着自制的竹板:“咕噜噜,咕噜噜,快快磨豆做豆腐,黄豆子,磨成浆,加了石膏或盐卤,一压再压成豆腐……”刚表演完,就有三年级同学提出:“老师,这是三年级课本上的,他演的不算数!”还有同学说:“他家是卖豆腐的,除了讲豆腐的事,别的就不会了。”   老师听了微微一笑:“好吧,你再演段别的吧”,说着并对同学们示意:“让天高同学再演一段好不好啊?”   “好,再来一段……”同学们喊着。   “老师,别的俺不会了,就会三年级课本上的。”   “也行,那你再讲一段好了。”老师同意了。   “贫农的老头,须发白苍苍,昨天加入了共产党,分到了土地和牛羊……”   后来,天高对音乐也产生了兴趣,一般的歌很快就能学会。“二呀么二郎山呀高呀么高万丈,枯树荒草遍山野,巨石满山冈,羊肠小道难行走,康藏交通……”还有那“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都是那时学的。通过学歌,他学到了不少知识,开始知道解放军战士为了修康藏公路吃了不少苦,也知道美国侵略朝鲜,中国出兵帮助打击美国侵略者……   只是有一首歌,让天高心里隐痛了好一阵子。“妈妈你放宽心,妈妈你别担忧,光荣服兵役好像去上学,门前栽棵小桃树儿,转眼过墙头……”在他幼小的心中逐渐懂得点光荣与耻辱的界限——贫农家的孩子长大了可以当兵,保卫祖国,而且一个人当兵,全家光荣,门口还能挂上“光荣人家”的小木牌;而自己是小“地主”,长大了不准当兵,不能保卫祖国,全家永远不能光荣了,永远是耻辱的,因为他基本懂得了地主是靠剥削贫农才富的流油,贫农是被地主剥削才受苦受穷,甚至穷的要饭。天高开始有点恨自己了,为什么自己是小“地主”?为什么自己要生在地主家?   二年级时,天高他们换了教室,与四年级同学一个教室。   那次上算术课,王老师让天高起来背小九九,这对天高来说是很容易的事,他很流利地背下来了,可刚要坐下,王老师突然说:“等一下。”天高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哪个地方背错了。王老师也许是有意试探一下他的能力:“你倒着顺序背背试试。”事先毫无准备的天高有些紧张,不过最终还是背了下来,只是速度慢了些,王老师满意地点点头,老师的点头是对学生的一种奖赏。天高很自豪,因为他是同年级中唯一一个能倒着背完小九九的学生。   下课了,同教室的两个四年级同学议论了起来:“你看,小地主还挺聪明的……”   “你干吗说他是小地主?他爹是地主,不关他的事,他是小孩儿……”   “嗳,话可不能这么说,爹是大地主,儿子自然是小地主啦……”天高知道那两个同学说的是自己,也只能装作没听见,两个同学的议论像母亲纳鞋底用的特号钢针一样,把他幼小而脆弱的心刺的好痛好痛。   打这以后,课堂上他不再愿意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了,只是为了不想让同学们注意到自己,只想悄悄地、默默地学习,他认为这样,同学们也许就不会对他说长道短了,当然,他也不希望老师点名要他起来回答问题,他希望同学们最好能产生一种感觉——这个教室没有王天高。   然而,他想得太天真了,上国语课时,张老师又让他起来朗读课文,这次他可真的丢丑了,不知怎么搞的,竟把舒服的“服”字读成了“suo”了(“舒服”在烟台牟平的地方话中就读成“xusuo”),还把同学们惹笑了。   下课后,曾经议论他的那两个同学又在说他了:“舒suo,舒suo,大地主舒suo是不是?”这次他们可不是背后说,而是当着天高的面:“你是小地主,整天不知道别的,就知道舒suo……”   “念错了字有什么关系?怎么老说他是小地主?”旁边一个同学瞪了他们一眼,“他爹是地主,他可不是。”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反正他就知道‘舒suo’。”   “行了,你们别说了,他都快哭了……”   天高委屈地低着头不说话,默默地掉泪了,他也烦透了,讨厌这种乏味的争论,他像一个可怜而又弱小的动物,不幸陷入强者的阵容,任凭强者的侮辱和嘲笑。   这件事在他的心口上留下了莫名的创伤。   晚饭后,刮起了东南风,下起了蒙蒙细雨,父母早早入睡了。他和妹妹坐在炕里边,靠着窗台就着一盏煤油灯写作业。正写着,妹妹忽然放下石笔,俯在天高耳边,冒出一句:“哥,今天有人骂我是小地主。”   “嗯?”天高一愣:“谁说的?”   原来晚上放学前,妹妹与同学因踢毽子而发生了争执,互相对骂起来,对方理屈词穷眼看就要败下阵来,突然抛出了杀手锏:“哼,你个小地主,还敢骂人,你等着……”   “哥,你明天帮我去骂她们,好不好?”   “嗯……,别想了,快点写作业吧!”   他不知该怎样安慰妹妹,只是小声叮嘱:“记住了,这事不要告诉爹妈,知道吗?”   “知道了。”妹妹点点头。   天高没想到小他一岁的妹妹也背上了“小地主”的名。他完全明白了:自己和妹妹都是跟“地主爹”沾了光。不错,爹是地主,在旧社会里舒suo过,那是他自己的事,与子女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总以“小地主”来压人?   鼾睡的父亲咳嗽了几声,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屋内悄然无声。   雨声淅沥,风声渐紧,篱笆障子在风雨中呼呼作响,屋檐的滴水扑到窗上,敲打着糊窗纸,不一会儿,糊窗纸湿了,碎了,滴水落在窗台上,摇曳的煤油灯头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第四章真没想到   紫藤爬满了校园的南墙,那一串串紫色的小花散发出清淡的香气。天高正看着一群群肥胖的大肚蜂在紫色的花串上飞来飞去。突然有同学叫他:“王天高,张老师叫你到办公室去一趟。”   来到办公室,他给张老师鞠了躬:“老师,您找我?”   “嗯,你过来”,张老师用手指着办公室的窗外:“你往西看看……”   老师的办公室是南北一溜西厢房,凭窗西看,学校距天高家不过六十米,天高看见了父亲、母亲,还有那满场上的干地瓜蔓子……   “你收拾东西回家吧,帮帮你妈拉砘子。”   原来,下课时,张老师回到办公室,推开西窗,不经意间看见两个“镜头”:天高的父亲拤着指杆子,像个主人似的“赶”着拉砘的牲口——母亲,在碾着地瓜蔓子;另一户人家也在场上碾压地瓜蔓儿,主人一手拤着指杆子,一手拿着鞭子,驱赶着拉砘的老黄牛。   两个镜头两种内容,一家是男拤女拉,夫老妇弱;一家是扬鞭催牛,人强牛壮。善良美丽的张老师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才叫天高回家帮忙。   天高回家后,看到家门口的土场上,铺满了干地瓜蔓儿,父亲手里拤着约丈余的杉木杆子,杆子的另一头拴住了砘子,手指粗的纤绳,一头拴在砘子的轴架上,另一头结成了一个大扣子,从母亲的脖子上斜勒在膀子上,为了指挥母亲——实际是牵引母亲,父亲用一根缰绳系着母亲的腰,一头系在父亲拤杆子的手里,父亲时不时地抖一抖那根缰绳,任意牵引着母亲那双小脚前进的方向。母亲比黄牛还“驯服”,拉着沉重的砘子走着不太规则的圆圈,不停地以里圈走到外圈,又以外圈走到里圈,一遍又一遍……   天高听着轴架上的木轴与砘子转动发出的“吱吱”声,望着那一点点向前滚动的砘子,他无法掂出那份量会有多重。   他看见了母亲那艰辛的脚步,看见了母亲红扑扑的脸上挂满了汗珠,看见了那根纤绳深深地勒在母亲的膀子上,看见了母亲脖子的肉上留下了紫红色的绳印……他,再也忍不住了:“妈,我来帮你拉砘!”天高哭着把住了缰绳……   “孩子,你怎么来了?怎么没在学校?”   “是俺老师让我回来帮你干活的。”   “老师?”母亲停下来,抬头往东向那窗口投去了感激的目光。此时,张老师也在窗口看着他人仨……   “孩子,不用你了,回去吧,妈能拉动……”母亲喘嘘嘘地拉着天高的手:“看你身子长的还没有砘子沉,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不!——我能帮你拉!”他抓住纤绳不放。就这时,他闻到了母亲身上的汗腥味。   “孩子,听话,回去好好念书,你能把书念好了比什么都强……噢,回去捎个信儿给你老师,说我谢谢她了……”   “妈,”天高不忍心离开,:“我帮你拉吧,我多少使点儿劲你就能轻快些。”   “快回学校去吧,”父亲也发话了:“别在这挡着我和你妈干活,回去好好念你的书!”父亲的眼里的语气中略带一点粗暴。   天高回到了教室。   放学后,张老师又把天高叫到办公室:“你怎么回来了?”   “俺妈说不用俺拉砘。”   “往后要帮你妈多干点活,不要惹你妈生气,听见了没有?”   “我知道了。”   “你妈虽然是后妈,可她待你比亲妈还好,你可要好好孝顺你妈啊!……”   后妈,后妈?母亲怎么会是后妈呢?   后妈?……后妈?天高带着一连串的疑问背着书包回家了,进门就问母亲:“妈,你是后妈吗?”   “你听谁说的?”母亲直愣愣地立在锅灶前,看着儿子,心里有一丝酸楚。   “俺老师说的,老师还说你比亲妈还好,叫我多帮你干活,还叫我好好孝顺你。”   “是吗?”母亲的脸上很平静:“你先写作业吧,晚上妈有话跟你说。”   晚饭后,母亲全盘说出了天高的身世……   天高出生在一九四五年的农历五月,山村的五月,正是麦收的大忙季节。趁着天气好,农家们都忙着在自家土场上摊晒麦子。   这天上午十点,村里有人传出消息:王家生了个儿子。很快,人们交口议论了:财主家有福,老来得子,有钱有势,心满意足了……   可是,过了两个钟头,人们又传出话了:孩子他妈死了,——人们无不为之愕然。   母亲说,天高出生那年,父亲已经五十三岁了,她也是那年嫁到王家的,还说她是第三个母亲——原来如此。   天高的父亲自小务农,伯父则从小善于经商,待到中年,兄弟俩都已成为富人。   伯父的产业原在勃利(今苏联哈巴罗福斯科),兄弟俩一直没有分家,合伙过日子,伯父往家里捎钱,父亲在家置房买地,招工雇佣,几年下来,王家就成了村里的首富。   因爆发中日战争,社会纷乱,伯父将产业变卖,回到哈尔滨继续经商,后因生意衰落,几经周折回到了烟台……   这时的伯父已是子孙满堂,而父亲年过五十无儿无女,其中原因,母亲又从父亲年轻时说起   ——父亲二十五岁娶妻贺氏(天高应该称之为姨娘),婚后一直不育,有人为此劝父亲纳妾,因夫妻感情很好,父亲不肯纳妾,宁愿做“不孝之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父亲五十一岁那年的大年三十,忙碌了一天的姨娘,晚上睡的挺香。半夜,村里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全家人闻声起床,都知道该是祭祀天地的时候了。   父亲醒了,姨娘仍在“睡梦”中,父亲推了推姨娘,没动,又推了一下,还没醒,再推……,“啊?”父亲惊呆了:“快来人啊,你婶子死了……”   姨娘到底什么时候死了,谁也不知道。   大过年的死了人,可是最大的不吉利。父亲吩咐家人绝对封锁消息,不准对外泄漏死人的事,等过了正月初一再说。全家上下照常迎送来拜年的族人及邻居,有问及姨娘去哪了?家人尽力敷衍搪塞,好不容易熬过了正月初一……   姨娘死后,乡下上圈村的姑姑从婆家回来为父亲做媒,说她村有户钱姓人家,有个三十八岁的老姑娘(即是现在的母亲——后妈)至今未婚,如果父亲有意,姑姑愿去问问,看人家是否乐意。征得父亲的同意后,姑姑去了钱家,结果碰了一鼻子灰,钱家不乐意。   钱家当家的老太婆对姑姑说:“别看你王家财大气粗,俺不稀罕,门楼再高,俺不高攀……”   钱家不行,姑姑又在同村物色到一户姓唐的地主家,这家的老闺女(天高的生母)也是三十八,未婚。因是同村,两家互相也有所了解,父亲虽是二婚,但两家都是富户,在婚娶大事上都想图个门当户对,所以,很快,这门亲事就定下来了。   婚后不久,母亲(天高的生母)怀孕了,家人都巴望着她能生个儿子,希望父亲的家业后继有人。面对生母日益凸起的肚子,盼子心切的父亲常对家里人说:“能生个儿子最好,有了儿子就不至于断了香火了……”母亲也总是摸摸肚子,露出幸福的笑容,心里充满着将为人母的美好憧憬。   临近产期了,伯父在烟台曾多次托人捎信儿给父亲,要父亲在母亲分娩时一定找个接生婆,父亲每次也都说好。生母已经三十九岁了,早已过了最佳的生育年龄,再加上生活安逸,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缺乏劳动锻炼,所有很有必要请一个接生婆来。可是真到了那天,母亲却因思想封建,固执己见,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生孩子而拒不雇请接生婆,结果,毫无接生经验的父亲当起了接生婆……   生母难产了……   当时在家里的,还有父亲的两个侄媳妇(天高的大嫂、二嫂),她们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听说婶子难产,急得团团转,都要进去帮忙,可父亲硬是将屋门闩禁,谁也不让进。   大嫂、二嫂的孩子们年幼不懂事,觉得好奇,都爬上了锅台,踩着锅盖儿,从墙上的窗窝往屋里看……   生母呻吟着,喊着,她背靠着墙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抓着父亲的手……,面对着棘手的“新生事儿”,外行的“接生婆”先是束手无策,后是动手“帮忙”,时间在生母痛不欲生的煎熬里和父亲愚蠢的折磨中一秒一秒的过去了……   时间刚过十点,随着生母一声绝望的惨叫声,“哇……哇……”天高来到了人间。   父亲开了房门,两个侄媳妇急忙进去了,见婶子躺在地上,几乎奄奄一息,下身不住地流着血,她们赶紧将生母扶上炕,慌忙之中,给生母道了个喜:“婶子,你生了个小子”,并把天高推到她身边,生母吃力地睁开眼看了看儿子,又慢慢地闭上眼睛,脸上溢满了做母亲的幸福。   已近正午十二点了,生母下身还在出血,呼吸微弱——已经不行了。   当两个侄媳妇要为她撤换被血染的床单时,她微微摇头示意:不用了……然后流下了两行长泪,永远地闭上眼了……   生母的死,给平静的家里炸了个晴天霹雳。本来,老来得子是一大喜,可是还没来得及庆贺一下,孩子妈又死了,喜事立即变成了丧事……   父亲看看炕上的尸体,又看看哇哇啼哭的天高,伫立炕前,呆若木鸡……   伯父闻讯从烟台火速赶了回来,同父亲商量处理生母的后事。因为天气炎热,若办七日殡,怕尸首**,于是决定三日出殡。   生母尸首停放在南屋,因下身仍有小量出血,家人在灵床下放着一个盆子接着血。   前来吊丧的人大部分三步程序完成礼仪——先到正屋给父亲道喜:生了个儿子;后到南屋生母灵前上香磕头,痛惜生母早逝;再劝父亲节哀,安慰的话说了这遍又那遍……   生母去世的当天,父亲就派了十六个人到城里买了一口上等的棺椁。按照父亲的交代,十六个人分两组,轮流着抬,路上,棺椁不准落地。   抬棺椁的人在村东头停下了,村中有年老者提出,王家死的是产妇,抬棺椁进村时,必须用红包袱遮住棺椁头儿,否则,将对全村产生不吉利。父亲听说后,也不同家人要红包袱,而是上炕扯着包着天高的红色包袱一抖,光溜溜的天高滚了几个滚儿,哇哇地哭了起来,哭声惹怒了父亲:“哭什么?!不用哭,等我回来,把你填进棺材里,让你娘俩一起去……”父亲拿着红包袱跨出了房门,愤然而去。   好心的二嫂又找了个包袱将天高包好,并跟大嫂商量:“二叔可能嫌这孩子命太硬,一出生就把妈给克死了,如果二叔真是上来那个犟脾气,要把孩子怎么样,我们作晚辈的该如何是好啊?”两人决定将天高藏到别人家里。   天高被藏在一户无儿无女的老贫农家里,二嫂不定时地抽空去给天高喂奶。   父亲回来后找不到天高,知道天高被藏了起来,也没有跟两个侄媳妇发脾气,也不问藏在哪里。这大概就是做父亲的天性吧,虎毒不食子,老牛尚有舐犊之情,何况人呢?   出殡这天,儿子理应为母披麻戴孝,可是天高才出生了三天啊!所以只能由二哥(二嫂的丈夫)替天高披麻戴孝了。   殡葬了生母后,二嫂把天高抱了回来,要父亲看看自己的儿子,父亲只看了一眼,就老泪纵横,说不出一句话来……   家人开始商议如何抚养天高的问题了。父亲首先提出将天高送给别人,可二嫂坚决不同意,说她可以抚养,二十六岁的二嫂当时已有一子二女,小女儿才出生三个月,正在哺乳期,所以二嫂觉得自己是有条件喂养天高的。父亲也有自己的想法:让侄媳妇喂养,只是权宜之计,决非长远之策,长痛不如短痛,早点找个合适的人家抱走算了……。二嫂苦劝父亲:“二叔,把孩子留下吧,孩子毕竟是你的亲骨肉,怎么舍得给别人呢?你看这样行吗?先让孩子跟着我,我来喂奶,权当我多生了一个有什么不可?等以后有了新妈,再把孩子托付给新妈……”   父亲同意了。从此,二嫂把天高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抚养,天高也在二嫂的怀抱里享受到了母爱。   母亲说,当时二嫂喂养两个孩子真不容易。喂奶时,有时两个轮流着喂,有时两个一齐哭,就一左一右同时喂。晚上睡觉时,二嫂躺在中间,一边躺着女儿,一边躺着天高,一会转过身来摸摸女儿,一会儿又转过身来拍拍天高,直到两个都睡了,二嫂才能合上眼。   这期间,姑姑多次来家里劝父亲续弦。父亲矛盾了,再找一个吧,估计找不着合适的,咱有个孩子,人家没结婚的大闺女谁肯愿意?谁都嫌弃咱有累赘;找个寡妇吧,父亲也不愿意。但是不找吧,天高怎么办?总不能让天高连累侄媳妇一辈子吧?   那次姑姑回来又提起了钱家,父亲说:“去年你去提了,人家不干,今年你再去提亲,人家该更不愿意了,毕竟咱有个孩子,谁愿意来当后妈?”“我去问问吧,能行则行,不行就算了”姑姑决定再去钱家跑一趟。   说来也怪,姑姑这次去一提,钱家居然同意了。原来,钱家是老太太当家,老太太早年丧夫,其他子女均已成家立业,老太太不愿意让几个媳妇伺候自己,就喜欢小女儿孝顺,伺候她贴心贴意的,至于小女儿的婚事,反正岁数已经大了,留在身边伺候自己几年也无妨,因此去年姑姑来提亲,老太太一句话就把姑姑拒之门外了。   这次姑姑又登门提亲,老太太听说还是去年那家财主,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小女儿已经三十九了,不能因为伺候妈再耽误闺女的婚事了。因此让姑姑回来对父亲说,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老太太谁也不商议——一手遮天。   中午,小女儿上山耧草回来了,刚一回来,老太太就发话了:“行了,你再不用上山干活了,妈给你找了个财主婆家去享福吧……”在那婚姻大事由父母作主的年代,女儿还能说什么呢?   姑姑跟钱家本来是在一个村的,为了慎重,姑姑晚上又去了钱家,目的是想了解一下钱家其他人的意思,想不到老太太如此的干脆:“谁也不用商议,闺女的事,我说了就算!”   姑姑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当然高兴,但又犹豫了:自己比人家闺女大十四岁,身体也不好,三岁就患了哮喘病,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严重了,另外家里还有个吃奶的孩子。退回去年这事尚可,今年女方来,又是添房又是当后妈的,岂不是委屈了人家?所以就对姑姑说:“要不,算了吧,太委屈人家了。”姑姑却说:“咱们家的事,我对钱家全盘端了,钱家不嫌弃,没意见,咱家还顾虑什么?”“那好吧,这事先不着急,我还另有安排。”父亲也答应了。   那天,父亲身穿长袍马褂,骑着高头大骡子,由伙计牵着,直奔钱家而来。   在上圈村西头的一个农家土场上,父亲停下来,随手扶起一个光砘子,撩起长袍坐在那里,吩咐伙计进村里把姑夫找来。   “哎呀,大哥,到了家门口怎么不进来?”姑夫来了,非让父亲到家里坐坐不可。   “不用了,我今天来是有别的事,”父亲说:“你去趟钱家,就说我来了,叫他们家哪个能说了算的来见我,我有话对他说……”   “这门亲事不是定好了吗?怎么还用你再来一趟?大哥,你有什么话由我去转告好了。”   “那怎么行?我这次来不为别的,就是怕钱家嫌弃我这把老骨头,所以今儿特地把这一百来斤送给钱家看看,免得人家以后后悔。”   姑夫去了钱家,好大一会儿才回来:“大哥,钱家说了,亲事既然定了,不用看人了……”   这样,父亲的第三次婚姻顺利地定下了。   按照风俗,办红事跟办白事的时间间隔必须要超过一百天。经过双方紧锣密鼓的准备,在天高出生第一百零八天——也是生母去世一百零八天的时候,父亲迎亲的花轿落在了钱家门口。   穷乡僻壤的山村,人们听说钱家小女儿——那个未嫁人的老闺女,今儿要出嫁了,而且找的还是个财主,纷纷出来看热闹,一时间把钱家门口挤的满满的,整个小胡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花轿到了,钱家彩绸飘舞的门口立即响起了鞭炮,钱家全家老少也都出来等着看女婿,看热闹的人们也焦急嚷着:“看女婿喽……”,谁都想尽快目睹一下财主女婿的“风采”。   轿帘轻启,父亲从花轿里走了出来,当看到是一个弯腰驼背、步履蹒跚、鬓角斑白、貌不惊人的老头子(五十三岁的父亲,体弱多病,面容苍老,已提前跨入“老头子”的行列)时,钱家全傻了眼:怎么是这么个老头子?   看热闹的人们也唧唧喳喳了:“唉,钱家闺女怎么找了这么个老头子?”   “这你就不懂了,图钱呗……”   “太老了,这不找了个爹吗?”   钱家也后悔了,可说什么也晚了,还是将女婿让上了首席,摆糖递茶,上菜斟酒,照礼设宴款待了这位“乘龙快婿”。   上花轿的时辰已到,一方红色的遮布盖在了新娘头上,新娘在嫂子的搀扶下进了王家花轿……   花轿走到雷神庙前(雷神庙是战役遗址,李琦同志牺牲的地方),花轿内的新娘听到了两个轿夫的对话:“这家财主爷去年讨了个老婆,今年又讨了一个,一年一个,都是咱们抬的……”   “唉,听说咱们去年抬的那个死了。”   “死了?”   “嗯,听说是今年生孩子生死了……”   “小点声,甭叫她听见。”   其实,新娘在花轿里听得清清楚楚……   父亲的花轿进村了,看热闹的人很多,随着人们的“前呼后拥”,两顶花轿双双落地了。王家门口花灯高悬,彩绸垂地,新郎和新娘在一阵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走出了花轿,又在一片曲意逢迎、献媚弄眼的贺喜中拜了堂。   宽敞的客厅,坐满了前来贺喜的本家,亲朋好友,还有一些乡绅阔老和自以为有点头脸的人,可为是高朋满座,杯盏交错。   再说那钱家,眼看着轿走人去,全家人开始互相埋怨了——   “就怪你们几个弟兄几个不成器,当初叫你们去西场上看人,为什么不去?你们这个推那个,那个推这个,推来推去……现在可好,你姐找了个老头子,真叫别人笑掉牙了,”老太太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唉,算了,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四个舅舅(天高现在该称呼舅舅了)也互相自责,小舅追悔莫及:“如果当初我去西场上看看,我就是有一百个姐姐也不嫁给王家门……”   可当初父亲主动来村里,四个舅舅为什么不去西场上去看看父亲呢?原来都是“穷”闹的。四个舅舅也想去看看父亲,只是都打怯同父亲见面,以为父亲是财主,他们怕说话掉了板,惹财主笑话。最主要的是全家找不出一件象样的自以为体面点的衣服,都认为穿的不好,财主会看不起钱家,所以老大推老二去,老二叫老三去,老三又让老小去,老小一看,三个哥哥都不去,“我也不去”。就在这时,当家老太太发火了:“好啦,不用吵了,谁也不用去了,”对着前来的姑夫一拍腿:“回去告诉你姐夫,我们不用去看人了,叫你姐夫择个好日子吧……”   钱家终于错过了那次“面试”的机会,自以为攀上了高亲,也正因四个舅舅的互相推诿,使自己的姐姐跳进了火坑,由贫农摇身一变成了财主的老婆——背了一辈子地主名。   婚后的日子还算和谐,父母年龄虽然相差十四岁,但受封建礼教的约束,母亲也认命了。   这时的天高主要由母亲伺理着,夜里由母亲搂着睡,二嫂只管喂奶了。那时的二嫂住在东屋,夜里一听到天高的哭声,就到房门口叫父亲:“叔呀,开门,我给兄弟喂奶……”等天高吃饱了,二嫂才回房睡觉。   襁褓中的天高,虽然生母去世了,但还是幸运的,有母亲和二嫂的抚养,他同其他婴儿一样,被伟大的母爱呵护着、关怀着……   父母结婚的第二年,母亲生了妹妹。也就在同年,打土豪分田地运动轰轰烈烈开始了,它以雷霆万钧之力打击者农村地主阶级。   父亲听到了可怕的消息:有的村将地主全家都挖坑活埋了……有人建议父亲躲起来,父亲不肯,态度平静,对家里人说:“咱家里虽然有房子有地,可那不是骗来抢来的,是挣来的,再说咱们家没害过任何人,也没逼着别人家不能过了,躲什么?”   “可是,不躲就要被活埋啊!……”   “怕什么?要死全家死一块儿,再说,他们不是要房子要地吗?给他们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父亲宁愿全家“坐以待毙”。   此时的伯父和二哥在烟台经商,大哥在哈尔滨经商,伯父早有预感,常对父亲说:“共产党必胜,中国必胜……”   父亲没有这种认识,也不关心政治,只知一味地贪财守财,今年盖栋房,明年买亩地,满脑子除了钱就是财,还常对家人自豪地说:“就凭我这份家业,只要不赌不嫖,一辈子也吃不完用不完……”   土改开始时,伯父一家在烟台和哈尔滨的产业均按国家有关政策予以处理,二哥和大哥也开始以公民身份自食其力……   村里进行土改了,还好,父亲没受皮肉之苦,全家也没遭活埋之灾。   只不过母亲说她挨过嘴巴子——   天色灰蒙蒙的,村南沙河套里一溜摆着几张八仙桌子,父亲抱着天高,母亲抱着吃奶的妹妹,还有另外几户地主,排成一行站在八仙桌子上,低着头,接受贫农雇农们的批斗。   维持秩序的民兵有的背着手榴弹,有着扛着抢,顺着八仙桌子的前后来回巡逻……   批斗中,母亲不承认自己是地主,她虽然不懂划分地主的具体政策,但她横竖觉得自己当这个“地主”有点冤,她有自己的理由:自己娘家是地道的贫农,嫁到王家还不到一年,不能拿她当地主看待……   台下有人说话了:“凡是女的,不管娘家成份怎样,只要嫁到地主家了,一进门就是地主,过一个钟头是地主,过一天是地主,你过了快一年了更是地主了,不管跟地主生活时间长短,地主的老婆统统是地主,这是政府定的,谁敢不服?”   母亲不服。这时有个人忽地跳上了八仙桌子,狠狠地扇了母亲两个耳光,打的母亲两眼冒金星,嘴角滴血,那人打完了骂道:“你这个地主婆娘,看你服不服?”母亲含泪低下了头。后来,他们又把母亲关在小黑屋里,逼着母亲承认自己是地主,遭到拒绝后,就把母亲吊在梁上……最后,母亲只能认命了。   土改结束后,二嫂全家搬到城里住了,距天高家有近十里的路,因离的远了,平时很少见面了。   父亲以前过着地主日子,常年不怎么干体力活,如今不同了,农活都需要自己干,可一干活就喘不上气来,特别是秋末冬初,哮喘加重,干脆是不敢出门。幸亏母亲在娘家时就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这下可有“用武之地”了,山外和家里的活全由母亲一人撑着。   父亲有病,光吃不能干,算大半个废人,孩子又小……有人劝母亲离婚,不要跟地主遭这个穷罪了……母亲说:好女不嫁二夫,好马不配双鞍,再说,我要是走了,老头儿就得饿死,孩子也没人管了。   母亲说她天生就是遭罪的命,如果一改嫁就不用当这个地主了,可她不,她宁愿当地主婆子了,她不想让这个家破碎,她愿意耧草拾粪、喂猪养鸡、春播夏锄、缝补浆洗……   四十出头的母亲在村里已经是有点“名气”了:一来都说她这个后妈当的好,二来她是个很能干的庄稼人。   时值晚秋,草枯叶黄,地里的农活基本结束了,母亲就抓紧时间上山耧草,力争攒个大草垛,留着冬天烧。母亲上山的时候,总要带上天高和妹妹,她用绳子将网包和耙子绑在腰后,腾出两只胳膊,一只胳膊抱着天高,一只胳膊抱着妹妹,到了山上,找一块平坦地方,放下兄妹俩,再找些石块或土块给他们玩,就在旁边搂草了。母亲很会搂草,别人看不上眼,认为是稀稀落落的草堰子,只要母亲动气手来,一会就能把草堰子搂的精光,母亲说,搂草也有窍门:满山跑,搂草少,不怕搂的慢,就怕你不干……   网包装满草了,要回家了。又背草又抱孩子怎么能行?母亲有办法,先背起网包往前走一段,找个地方将网包放好,再跑回来接哥妹俩,母亲每每看到的是:哥妹俩迎着风,大声哭喊着找妈妈,冻得发红的小手抹着泪水和鼻涕。母亲抱起哥妹俩朝着放网包的地方走去,过了网包还要再往前走一段,放下网包:“孩子别哭,妈去背包,一会就回来。”说完又跑向网包,身后又传来了“妈……妈……”的哭喊声……就这样,母亲采取一步倒一步的办法,将网包和孩子一点一点的挪回家。网包到家了,哥妹俩也到家了,常常是,妹妹哭成了泪人儿,手里还握着泥土块儿;天高成了“花脸猫”,脸上沾满了泥,嘴里有时也有泥,母亲心疼极了,紧紧搂住了哥妹俩……   农家少闲日,穷人活计多。全家共有四亩八分地,母亲视土地为命根子,一有空就到地里干活,或是除草喂肥,或是中耕间苗,遇上好天气,还常抱着哥妹俩到地里去,母亲说,让爹在家里看着不放心,时间长了,母亲走到哪里,哥妹俩就嚷着跟到哪里。母亲上山总是抱着天高,让妹妹跟在后面跑,因她要扛着农具,腾不出两只胳膊了,妹妹总是扯着母亲的衣角,一边走一边喊:“妈妈抱我……”   村里人见母亲总是抱着天高,都说这样的后妈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有时在路上,邻村不知情的人见母亲抱大的拖小的,会觉得这个母亲怎么这么重男轻女啊。有时,他们竟会上前来问:“同志(同志是那时对人时髦而亲切的称呼),你怎么抱大的不抱小的?”母亲总是笑而不答,时间久了,周围三乡五村的人都知道了这位“同志”是后妈,是个心肠好的后妈……   听母亲讲完自己的身世,天高心里很不平静,夜里久久不能入睡,真没想到自己的身世是如此的离奇,如此的复杂,更没想到眼前的母亲竟是后妈,而且后妈是这么的好! 第五章断了线的风筝   春天刮起了大风,温暖的阳光下,村里很多孩子在大人的带领下,到村外的空地里放风筝,风筝在高高的空中穿游,孩子们在空旷的地里自由地跑着跳着……那个欢乐劲儿就甭提了。每当这时,天高哥妹俩就跟在别人家的孩子屁股后面跑来跑去地凑热闹,虽然自家没有风筝,但天高哥妹俩照样能与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分享着放风筝的快乐。   时间一长,别人家的孩子就烦了:“你们家没有风筝吗?……到一边去,别来看俺家的。”   天高觉得委屈了,壮着胆子求父亲:“爹,你给我们做个风筝吧,”天高用手指着房后的上空:“爹,你看……”别人家的风筝在房后的上空忽而栽下,忽而窜上……   “做什么风筝?”父亲一听就有些不耐烦,还咳了一口白色的痰,吐在了地上。   “爹,你看这边……”这时,妹妹也过来拉着父亲,用手指着东边的天空——学校操场的上空,一只带尾巴的风筝在蓝天白云下轻轻飘游。   “好吧,”父亲终于答应了,蹲下身子,拉着哥妹俩的小手:“爹给你们做风筝。”   “暧……太好了……”哥妹俩乐的跳了起来。   父亲找来了几根旧把子条,扎了个八角形的骨架,然后用饭勺子盛了点白面,兑上水,放进烧火的灶膛里加热打成浆,在骨架上糊上纸,系上了尾巴……   风筝做好了,就缺放风筝的线了,父亲拿过来母亲刚刚捻好的一卷麻绳,母亲有些舍不得,那时父亲的鞋底已经磨的露底了,母亲本打算用这麻绳给父亲纳双鞋底:“你可真舍得,你不打算穿鞋了?暧……你今儿怎么上来乐意了——当起孩子头儿了?真是大年初一头一回啊。”   是的,母亲说的没错,在天高的记忆里,父亲总是耷拉着脸,也从来不陪孩子玩,今儿不知怎么了,父亲这么“反常”,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父亲没吭声,忙着手里的“活计”。麻绳的长度还不够,父亲又找出些破布,“哧……哧……”地撕成一缕一缕的布条儿,又将布条相互结成疙瘩连接好,再跟麻绳连结在一起。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风来了,哥妹俩在父亲的带领下,兴高采烈地往村北去了……   这里是放风筝的好地方,没有房屋遮风,也没有大树挂扯,父亲将风筝往空中一抛,迅速把缠在木棒上的线儿放到了根儿,风筝飘起来了,上空了,父亲做的风筝成功了!只是线儿不太长,风筝飞的不算高。   父亲坐在地上,双手握住缠线的木棒,不住的“咳咳”的咳嗽,有时一口痰上不来,憋的脸红脖子紫,腰也弓弓了。天高哥妹俩顾不得这些了,因为自家也有风筝了,只管高兴了,蹦啊跳啊,简直成了疯孩儿,天高的鞋跑掉了一只,地上的石头硌着脚底,小棍儿叉在了脚掌,痛痛的,管他呢,穿上鞋再跑再跳再疯。   邻居的家的孩子们跑来了:“咦?你们家也有风筝了?”   “来呀,他们家也有风筝了,快来看啊……”   孩子们看着,笑着,还投来了羡慕的目光,天高觉得自豪了:看见了吧,我们家也有风筝了。的确,那时候不是每家都能有风筝的,真正有闲工夫,有闲情逸致肯为孩子作风筝的家长屈指可数,天高家的风筝尽管不及别人家的大,飞的也没有别人家的高,但也足以使其他孩子们眼馋了……   有这么多孩子来“捧场”,天高心里乐滋滋的,他想在孩子们面前显摆自己,亲自露一手给大家看看——我多行!   天高从父亲手里接过缠线的木棒,他要自己放风筝,他嫌妹妹碍手碍脚地跑得太慢,要妹妹到一边呆着:“一边呆着去,别跟着我,我要快跑了,你摔倒了我可不管……”   妹妹还是跟在天高后面跑,天高攥着木棒,随着风筝的浮力,在那片空地里尽情地东奔西跑……   不好!——线儿断了,断了线的风筝拖着尾巴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忽地窜上了高空,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   顿时,孩子们都傻眼了,继而又嚷起来:“风筝跑了,噢……他们家的风筝跑了……”   孩子们一个个扫兴地走了,哥妹俩哭了,望着天空风筝消失的方向,天高沮丧地告诉父亲:“爹,你看……风筝……风筝跑了……”   父亲朝天空看了一眼,又检查了木棒剩下的线头儿,原来是麻绳同布条儿的接头的疙瘩开了,所以才……   “好了,家去吧。”父亲并没有斥责天高,又一口痰上不来了,父亲的腰又弓弓了,父亲没有力气也不愿多说话了。   断了线的风筝永远的飞了,飞到了它应该去的地方。   父亲领着哥妹俩怏然而回,那片空地里留下了哥妹俩美好的童年记忆……   吃完饭时,父亲对母亲说:“老了,不中用了,连个线儿疙瘩也系不住……”   “他爹,赶明儿再给孩子做个风筝吧。”   “……”   父亲再也没做风筝。   天高再也没有放过风筝,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放飞的风筝再也回不来了……   永远忘不了——童年的美好记忆——断了线的风筝。 第六章后妈,百里挑一   豆叶黄了,山村进入了秋收秋种的大忙季节,家里有牛有犁有男劳力的人家不用发愁,但象天高家无牛无犁无男力的“三无户”,艰辛是可想而知的。   天高家的麦田在村南,村南有条河,河水绕村北去,长流不息,每到夏季,河水涨满,水深流急,到了秋天,水就小了,这条河把村子与村南的大片土地隔成南北两岸,多少年来,村里祖祖辈辈的人们都是淌水过河种地的。   天高家有一辆鸡弓车,是父亲自己做的,木制的轱辘,中间是十字形木头撑着轱辘的外帮,外帮周围钉了一圈废胶皮,车上有个扁形的车篓,车篓是父亲用柳条编的——这辆鸡弓车是天高家唯一的交通运输工具。母亲就是用这辆鸡弓车推泥、送粪、运草的……   要往麦地里送粪了。包着小脚的母亲,推着满满的一车篓粪,两手握着车杆,将车襻勒在脖子后面,哈着腰,一步一步地艰难地拱着沙河滩。沙滩松软,车轱辘总往下陷,母亲就用尽全力地推,车轱辘过后,沙滩上留下了深深的脚窝和车辙。到了流水处,母亲从不脱鞋,穿着鞋从水里一气拱到对岸,邻人见母亲穿着湿鞋走路咕唧咕唧地响,就问母亲为什么不脱鞋过河,母亲说她是玉米瓤子脚,赤脚拱沙用不上劲儿……母亲将粪倒在地里,喘喘气,消消汗,再装满一车豆子、玉米穗子回来。   母亲就是这样推着这辆鸡弓车,满载着艰辛后的收获,满载着对儿女的希望,满载着本能的天性的伟大的母爱,往返于家里、沙滩、河水、田地之间……   母亲总说,种田不施肥,等于瞎胡混,为了多积粪,母亲平时勤往猪圈里填泥、放草、加水,并且勤填勤出,母亲积的粪堆总比别人家的大,当然,粪多了就要推得多,辛苦也多。   学校放了几天秋假,天高要给母亲拉车,母亲说什么也不用,天高要跟着母亲上山玩,母亲也不让,她让天高在家看着妹妹,和妹妹一起玩,天高说他想到山里抓蚂蚱,母亲禁不住天高的软磨硬缠,就答应下一趟送粪回来一定抓个大蚂蚱捎给天高玩。   母亲没有失信,回来时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翠绿色的大油蚂蚱,为了防止跑掉,母亲用线儿拴住蚂蚱的一条大腿,叫天高扯着蚂蚱同妹妹玩,哥妹俩这下可乐了,天高让妹妹扯着线头,自己小心地用手去触摸蚂蚱的后腿,想看看这个“俘虏”有什么反应。   “哎呀!”天高的手被蚂蚱那带刺儿的大腿狠狠地蹬了一下,好痛。母亲看了,笑了:“你呀,小胆儿还没有兔子胆大,还想抓蚂蚱?”母亲抓过蚂蚱,扯掉了蚂蚱的两条大腿“孩子,这下好了,玩吧……”   被“截肢”后的蚂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蹬不蹦也不飞,天高用草棍儿拨动它的屁股,它就动一下,又拨,它又动一下,再拨,“咦?”怎么不动了?想耍赖,那不行!天高又用草棍儿敲它的头和身子:“走哇……快点走哇……”蚂蚱似乎要跟天高作对,一点也不动了,天高索性用手推它的屁股,强迫它前进,谁知它只扑拉了一下翅膀,又不动了。   天高又壮着胆儿用手捏住它的后背,翻过身来看看它的前胸,它前胸的颜色与后身不同,白里带灰,近乎乳白色,胸脯平平的、亮亮的,四只前腿不停地在空中蹬着,头上的两根长须不知什么时候被弄掉了一根,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竖着,用手一触就耷拉了,两只凸出眼眶的眼球瞪的圆溜溜的,像是在对自己的遭遇表示愤怒。   兄妹俩终于玩够了蚂蚱。母亲做晚饭了,看见锅台角上的蚂蚱,腿朝天,静静地躺着,知道哥妹俩玩腻了:“把蚂蚱烧着吃了,香着呢。”母亲一手拿着水瓢一手指指近乎奄奄一息的蚂蚱。   “妈,蚂蚱好吃吗?”   “好吃,”母亲笑着说:“这是只母的,肚里还有籽。”说着就拤下了蚂蚱头,又到院子的豆垛上摘了个豆荚,剥开豆壳,取出两个嫩豆粒,塞进蚂蚱肚里,然后放在灶膛里,用锅底的热灰埋着,慢慢地烘熟了。烘熟的蚂蚱焦黄的、香喷喷的,好馋人,母亲将蚂蚱一拤两截,分给哥妹俩吃,哥妹俩都争着让母亲尝尝,母亲接过来放在鼻尖闻了闻:“嗯,挺香……妈不愿吃,你们吃吧……”   临近秋分了,有的人家已经开始耧麦子了,眼看着别人家(有牛有犁的人家)的地都耕完了,母亲着急了,她想在夜里熬通宵刨地,父亲予以制止:“着什么急?慢慢刨,麦子早种一天晚种一天无所谓……”   “不用你管,反正也不指望着你干,照你的意思,咱家的麦子到猴年马月也种不上……”   秋夜,黑漆漆,凉飕飕的,母亲只身一人,在空廓的野外干起了活,热了,出汗了,她干脆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抡着大镢。   夜色迷茫,山色蒙蒙,母亲干了一夜的活。天快亮了,城里有个锔匠(专门修锅、碗、盆的人)因起早要到乡下,路过地头边的小路,看见有人这么早在地里刨地,就热情地招呼:“喂,这位老哥起的这么早啊……天冷了,还光着膀子干活啊?”   “啊!——你是谁?”母亲吓了一跳,扔下大镢就跑去找衣服……   那位锔匠一听是女的声音,先是一惊再是一愣,拔腿就走。   后来,那位锔匠终于知道了那天夜里是谁在光着膀子刨地了,便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   “哐当……哐当……”地里响起了清脆的耧声。下种了,父亲扶耧,母亲拉耧,天高也有分工,负责用湿地瓜蔓子拉麦垅,这道工序叫盖泥。当时两个耧角的行距是八寸,父亲一趟播两垅种子,一个来回就能播四垅,可天高是一趟拉一垅,来回只能拉两垅,为了不拉下太多的麦垅,天高只好奋起直追,多拉快跑……   麦子是种上了,可母亲的忙活还在后头呢——刨花生、晒地瓜干,一环接着一环……有好几次天高夜里起来撒尿,见母亲还在院子里就着月光摘豆荚、摘花生,而他们爷仨却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睡觉。   北风呼啸,雪花飞舞,漫长的冬天来到了,忙活了一年的农民们开始“蹲老冬”(没有活干,在家里玩)了,享受着“大地瓜,稀溜溜,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然而,母亲从未蹲过老冬,她还在忙——忙着卖豆腐。   院子里有个四腿支架,也是父亲自己做的,一盘青石水磨安在支架上,支架下放着特大号的泥盆,直径有一米左右。磨豆时,豆汁能顺着磨唇直接滴到大泥盆里。   冬天昼短夜长,过了中午母亲就开始忙活了,先将豆子在磨上粗磨一遍,然后用簸箕扇去豆皮,再就开始用水泡粗磨后的豆碴子了,半个小时后,就能开始磨豆汁了。   磨的顶上固定着一根磨棍儿,棍儿的另一头顶在母亲的心窝,在磨顶的圆轴心处有个约直径十公分的磨眼,旁边放着个小盆,盆里盛着泡好的豆碴子,母亲一边转着圈推着水磨,一边用勺子舀着豆碴子往磨眼里倒……   豆汁磨完了,母亲就往磨眼里倒清水,继续推着水磨,边推边倒水,说这叫送磨底儿,然后掀起上方水磨,用清水将两叶水磨冲刷干净,又说磨齿一定要刷干净,不然,磨齿内残留的豆碴碴会变味,会直接影响下一筐豆腐的质量,母亲还说,豆腐喜干净,干净出豆腐……   父亲帮母亲将盛着豆汁的大泥盆抬进屋内,烧了一锅开水,父亲用大瓢舀出开水往大泥盆里倒,母亲就用擀面杖在大盆里不停地搅动,这样,一个倒开水,一个搅动,等一锅水倒完了,豆汁也基本上烫成半熟了……   锅上樘着一个木框(当地叫“豆腐挂挂”),木框里有间隔的木条,留有空隙,母亲跪在锅台旁边,用手撑开布袋子口,父亲用水瓢从大泥盆里舀出豆汁倒进布袋子里,等布袋子满了,母亲就把住袋子口使劲地摇晃,豆汁渗出布袋,哗哗的流到锅里,渐渐的,袋里的豆汁有些稠了,母亲就用手拧紧布袋,挤压豆汁,豆汁烫手,就在锅台角上放着一盆凉水,母亲不时地将手蘸进凉水,调节一下手温。为了挤压出最后一滴豆汁,母亲弓起腰,把整个身子压在布袋上……豆汁终于挤干了,布袋内只剩下干巴巴的豆腐碴了,豆碴倒出来留着喂猪,再倒入满满一袋子豆汁,再挤……   母亲挤压豆汁的同时,父亲已经在慢慢地烧火煮豆汁了,这时的屋内烟气腾腾,因无后窗,空气不能对流,烟气自然出不去,全停滞在屋内,面对面的也无法看清对方。那盏昏暗的煤油灯在东屋墙壁上的窗窝里轻轻摇曳着,站在屋内,透过朦朦的烟气,看不见发亮的灯光,只能看到一个小的可怜的红点。这时,别人家的孩子可能早就吃完了晚饭,也许有的已经钻进了热被窝,而天高哥妹俩却在屋里转来窜去,一会儿蹲在锅灶前看看父亲烧火,一会儿又站起来看看母亲弓着身子压在布袋子上,一会儿再到院子里看看满天的星星……玩够了,他们才知道饿了:“妈,俺饿了。”兄妹俩从父亲身后擦背而过,“妈,俺妹饿了,我也饿了,吃饭吧。”天高看着母亲。   “你们吃吧,饭在磨盘上,吃饱了先睡吧。”   中午的剩饭搁在磨盘上,哥妹俩趴在磨盘上胡乱的吃了几口,就上炕了,炕上滚热,哥妹俩不脱衣服不盖被子,一会儿就呼呼入睡了。   豆汁煮好了,锅底下立即熄火,母亲拿着水瓢盯着锅里滚沸的豆汁,等着豆汁表面的泡沫慢慢上涨,直到泡沫要溢出锅边的一霎那,母亲一瓢下去舀起了豆汁……   煮好的豆汁仍被放在大泥盆里,加了适量的卤水,盖上木盖子,用被子捂住边缝,一会儿豆汁就凝固成豆腐脑儿了,再将豆腐脑儿盛在用纱布垫好的柳条筐里,一压再压,就成了又白又嫩的豆腐了。   那时村里还有几家卖豆腐的,人家都是男人一大早挑着豆腐进城去卖,而天高家是由母亲承担这一角色。因为家里的那架老式座钟坏了,母亲每天夜里都要起来看北斗星,根据北斗星的位置来估计时间,一般是两点钟左右起来拾掇豆腐担子——一条扁担——一头是豆腐筐子,一头是个空筐子,里面盛着梆子,称,还有用来坠筐子的石头。等收拾好了要出门了,才只有三点钟。从家里到城里八里路,路上要翻过一道山岭,走过弯曲的羊肠小道,经过山后坡的南阳村,穿过北阳村的中心街,再走一段平坦的田间路,到天亮时就进了南关桥……   天寒地冻,母亲穿的极单薄,上身只穿两件衣服,一件是“内衣”——补丁摞补丁,不知有多少层补丁,一次偶然的机会天高掂量过母亲的这件“内衣”,很沉,“内衣”的厚度足有半公分,其实这既是“内衣”也是棉袄;外衣是一件干净而褪色的灰布褂子。母亲的腿上只穿着一条双层布做的夹裤,从天高记事起,母亲浑身上下就没有一丁点棉花。母亲的脚倒是挺暖和的,父亲用猪皮为母亲缝了一双大大的所谓的鞋,出门前,母亲会先将稻草塞进大鞋中,再伸进脚,将裤脚绑好。   冰天雪地里,城里的大街小巷,留下了母亲寒苦的身影,留下了母亲清晰的大鞋印,留下了阵阵的梆子声……   父亲做的梆子,敲起来清脆响亮,许多老主顾一听见梆子声就知道是母亲来卖豆腐了。人们对母亲的处境已有所闻,知道这个卖豆腐的家庭妇女——城里大街上唯一一个冬天卖豆腐的女人,是个当后妈的地主婆——后妈当的胜过亲妈。   买豆腐的人三三两两地过来了,人们看见母亲那双冻得发紫的手和瑟瑟发抖的身子,可能都有些恻隐之心,再加上母亲的豆腐质量好,也从未缺斤少两,所以有的老主顾坦白地说:“今儿豆腐买也可,不买也可,不过,听见你的梆子响了,知道又是你来了,看这么大的雪天,出来照顾照顾你的买卖吧……”   “谢谢……谢谢……”母亲对他们心存感激。   整个冬天,不管天气怎么恶劣,母亲卖豆腐从不间断,等卖完豆腐回来,天就快到晌午了。母亲一进门的第一句话总是:“唉,饿死我了……。”早晨热过的饭早已凉了,母亲也只是胡乱吃点,吃着这早饭也是午饭。   母亲每次回来把豆腐担子往院里一放,天高哥妹俩就围上了豆腐筐子,掀起筐盖,拣豆腐渣渣吃。奶黄色的豆腐渣渣冻在硬邦邦的包袱上,用手抠不下来,哥妹俩就用手使劲抖着包袱,抖下来的豆腐渣渣小的有绿豆粒大,大的有花生粒大,全冻成冰碴了,豆腐渣渣含在嘴里凉丝丝的,香喷喷的。   听人说:“编席子爷爷睡凉炕,卖咸盐的婆婆喝淡汤……”这话不假,豆腐全被不卖豆腐的人吃了,而卖豆腐的人却吃不着豆腐……   有时天高会对母亲说:“妈,听说热浆豆腐好吃,你割块给我吃吧。”   “那怎么行?整块豆腐开了刀就要空水,空水就掉秤,就少卖钱了……”   天高只好寄希望老天爷,希望老天爷坏天,如果大雪封门了,母亲就不用去卖豆腐了,豆腐就可以留着自家吃了……   前天晚上做好了豆腐,第二天大雪果真封了门,其他几家卖豆腐的都不进城卖了,他们都留着第二天再去卖。看看外面风雪漫天,父亲也建议母亲:“今儿不去了,留着明天卖吧。”   “明天天还不好怎么办?”   “那就留着自己吃。”父亲所言正合天高心意,心里暗自高兴。   “吃不了怎么办?”   “吃不了不要紧,用盐腌着,留着过年。”   “唉,我还是去卖了吧……”母亲还是走了……   风高雪大,母亲出门不久,大雪就把两个筐子盖住了,大雪还盖住了路边的沟,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母亲不敢走快了,小心地挪动着步子,那双大鞋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爬上山岭的顶峰,听见南阳村的鸡叫声,母亲知道天快亮了,便稍稍加快了下坡路的脚步。   山后坡通往南阳村的山路崎岖难行,是进城的必经之路,母亲不小心滑进了路边长满刺槐的沟里,幸好,扁担刚好横在沟的上沿,两个筐子也搁在沟沿上,母亲凭借着扁担的支撑爬出了雪沟……也许吉人自有天相吧,豆腐扁担救了母亲。   到了城里,天已大亮,天气不好,买豆腐的人也少,结果那筐豆腐卖到了晌午。父亲在家等焦急了,拄着拐棍儿去迎母亲……   过晌午了,别人家孩子都吃完饭了,天高哥妹俩要等父母回来一起吃。见外面风雪停了,父母仍未回来,在家就呆不住了,想到街上看看那银色的世界,他们一出门,一群在打雪仗的孩子们就冲着哥妹俩喊:“梆……梆……卖豆腐,挣个热炕烙屁股……”   一个大集天的中午,上圈村的三舅推着小车送来了两包松柴毛(针型的松树叶),说是他上山搂的,特意送来给母亲做豆腐烧火用。   下午三舅要走了,母亲领着天高哥妹俩送三舅到村头:“姐,回去吧,不用送了……”衣衫褴褛的三舅停下了脚步。   “三兄弟你回去吧,以后不用送草给我了,你也挺忙的,草不够,我自己上山搂去……”   “再说吧,以后有空我还来送草给你……”   “等你姐什么时候死了兄弟就得了好了,就不用遭这罪了……”母亲已是泪流满面。   三舅心里酸楚,抹了把泪,推着小车走了。哥妹俩一人扯着母亲的一只手,看看泪流满面的母亲,看看三舅远去的背影……   送走了三舅,母亲回家后将两包松柴毛垛在东屋外,高度超过了窗台,松柴毛触到了东边的篱笆障子……   夜幕降临了,父母又在屋里做豆腐了。那晚,父亲烧的松树球,父亲一手拉着风匣,一手用铁铲子往灶膛里送松树球,还不时地用木棍拨弄着火苗……天高不知怎么的勤快了,从院子里找来了一根木棍也伸进了灶膛里,帮助父亲拨弄起火苗,父亲嫌碍事,让天高到一边去,天高不听,继续拨弄着火苗,看看木棍上的火苗,又看看蹲在身边的妹妹,天高突发其想:“妹妹,咱俩到院子里玩过家家——做饭吧?”妹妹高兴了:“行,你烧火,我做饭……”   漆黑的院子伸手不见五指,借着正屋透出的一点亮光,天高在院子里拣了两块半截的砖头,贴着篱笆障子垒起了“锅灶”——将两块半截的砖头并排树立,上面横着草棍儿当“炉条”,又从草包里抓了两把松柴毛放在“炉条”上。按照分工,妹妹做饭,她到屋里磨盘上拿了两个熟地瓜放在松柴毛上面;天高烧火,到东屋炕席下面找到了一盒火柴,开始生火了,风太大,天高一连划了好几根火柴都被风吹灭了。生不着火,怎么做饭?天高进屋又拿起刚才的木棍伸进了灶膛:“爹,我帮你烧火。”天高似乎很乖。趁父亲到里屋找东西的时候,天高从灶膛里拖出着了的木棍,一手拿着木棍,一手护着火苗,来到院子,结果一次性“成功”,点着了松柴毛。   哥妹俩高兴极了:“点着了,开始做饭了……”刚喊了两声,哥妹俩就吓呆了——火借风势,“锅灶”上的松柴毛忽地燎着了包里的松柴毛,霎那间,火光冲天,舅舅送来的那两包松柴毛着了火,连同东边篱笆障子也着了起来,哥妹俩吓得放声大哭,父母也急了眼,一面呼救:“起火啦,起火啦……”一面从缸里舀水泼火。火势凶猛,控制不住,父亲就敲起了铜脸盆,喊着救火。响亮的铜盆声把邻居们从梦中惊醒了,他们纷纷出来救火,都从自家缸里舀水出来,但这样实在太慢,有人又提出用土能压住火,大家又用铁锹在院子里就地取土。眼看着火苗已燎着了窗户纸,烤糊了窗棂子,火苗马上就要窜上屋檐了,缸里的水没了,情急之下,母亲干脆把整锅的豆汁也泼向了火……   火终于被扑灭了,父亲对前来帮忙的邻居们一一道谢。   此时的哥妹俩知道闯下了大祸,谁也顾不得谁了,惊慌之中,天高从混乱的救火的人缝里跑了出去,跑到学校门口躲了起来;妹妹没跑多远,在街外的一棵刺槐树下蹲着。   送走了邻居们,父亲想起了哥妹俩。盛怒的父亲,先是找到了妹妹,他将吃饭的小桌子压在妹妹身上,扬起巴掌,猛打妹妹的头和脸,发泄着心中的怒火……   可怜的母亲——妹妹亲生的母亲,不但没有阻止父亲的暴行,反而违心地“火上浇油”:“该,再看你敢不敢玩火了?……”   “爹呀,我不敢了,爹呀,我不敢了……”妹妹的告饶并没有使父亲心软,母亲也是“铁石心肠”:“打,该打,让你爹使劲打……”   幸亏邻居家大嫂闻声出来劝住了父亲,拉起了魂不附体的妹妹,妹妹已经被打懵了,哭不出声了。父亲余怒未息:“那个兔崽子上哪去了?”对母亲说:“去把他找回来,我饶不了他……”   天高瑟缩在学校门口,听到了妹妹的哭声,浑身早就吓得哆嗦了。   一个黑影出现在天高面前——母亲来了:“……走,跟妈家去。”母亲拉起了天高。   “妈,我不回去,我怕……怕爹打我……”   “别怕,有妈在。”母亲拖着天高的手往家走,路上还特别嘱咐:“回去给你爹告告饶,不用怕,有我护着你……”   到了家门口,听到了父亲的吼声:“兔崽子回来了吗?”天高吓得赶紧躲在母亲身后。   “你这个老东西想干什么?”   “干什么?我打死这个兔崽子!”   “你敢!看你敢动孩子一指头……要打,先把我打死吧!”母亲俯下身子,紧紧搂住了天高。   “你就惯吧,兔崽子就是让你惯坏了……”气呼呼的父亲一甩身进屋了。   在母亲的袒护下,天高幸运地躲过了父亲的毒打。   长大后,天高每想到此事,都会觉得内疚,觉得对不起妹妹。自己是纵火者,理应挨打,可偏偏挨打的是妹妹,自己却“逍遥法外”。当然也替母亲难过,他能想象到母亲当时看着妹妹挨打的难过心情:嘴上说得恨,心却如刀绞,看似无动于衷,心却在滴血。作为一个母亲,看着亲生女儿在遭毒打,能不心疼吗?妹妹挨打的第二天,母亲摸着妹妹红肿的脸腮偷偷地流泪……   亲妈怎么能这样当?后妈又怎么能这样当?……   活泼的妹妹从此以后,性格变了,反应慢了,也有些呆滞了,长大了虽然好些,但学习一只跟不上,也许是那次毒打影响了妹妹的一生。   诚然,母亲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为什么当初不劝阻父亲?为什么不帮帮妹妹?为什么偏偏要护着天高?什么亲妈后妈的?一碗水端平了不就行了吗?母亲太累了,太苦了……   腊月过了小年了,养猪的人家陆陆续续开始杀猪卖肉了。村里人都知道天高家的猪吃的是豆腐碴,喝的是豆浆水,肉膘子是又肥又厚。穷人都想买肥肉,回家后可以烤点油,所以都提前到天高家来预定肉。   杀猪的日子,也是孩子们高兴的日子。孩子们成帮结伙的,挨家挨户看杀猪的,有时连饭也忘了回家吃。   临到天高家杀猪了,两个杀猪师傅把杀猪床子放在院子,后面跟来了一大群看热闹的孩子,孩子们最爱看的是从猪圈里拖猪了。   两师傅下了猪圈,老师傅用钩子先钩住猪的腮帮,小师傅赶紧扯住猪尾巴,把猪拖出猪圈,按倒在杀猪床上,在猪惨烈的尖叫声中,一把尖刀捅进了猪的喉咙,鲜红的猪血流进了事先放好的盆里……   小孩子们都看得兴高采烈的,只有妹妹胆儿小,师傅在捅刀时,妹妹双手捂着眼,等猪不叫了,她才睁开眼,心疼地笑了……   师傅用大钉的圆头儿在猪身上拔毛,听说他们要留着卖钱。接着两师傅进行了分工:一个用刀在猪的一条后腿上切开了一道口子,用嘴往皮层里吹气,另一个用木棍子猛打猪的全身,一会儿猪的肚子先鼓了起来,渐渐地全身也鼓的圆溜溜的,大有一触即破的样子。听大人们说,师傅这么做,是为了剥皮省事,果然开膛后,两师傅剥猪皮又快又好,干净利索。   肉一会儿就卖完了。   父母留下了猪下货、板油、水油,还留了块猪肉——准备过个丰盛年。   肉不够卖了,一些事先订肉的人家还想再买点儿,有的没订的人家也想来买点,碍于情面,父亲将本来是留着过年的肉卖了。还不行,没买到肉的人不肯走,还想买猪下货、板油什么的,父亲对人们解释:“大家都回去吧,剩下的这点儿俺们贵贱不卖了,老婆遭了一年的罪,平日里舍不得吃,眼下要过年了,留着享受享受……”人们觉得父亲的话合乎情理,大都不好意思的走了,可有的人还是磨磨蹭蹭不肯走——真是想买啊。母亲终于心软了,先卖了猪下货,又卖了板油,最后连水油也卖了,只剩下一盆猪血和一堆骨头。   父亲火了:“你真是贱啊!不让你卖,你偏要卖,这下可好,都卖光了,什么也吃不着了。”   “不吃就不吃吧,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吃也过年,不吃也过年……”   “你那是屁话,没有别的,我看你天生是个遭罪的命……”   母亲知道父亲的脾气,不再说什么了,有意让着父亲,她想过个和和顺顺的年,虽然穷点儿。为了堵住父亲的嘴,让父亲在除夕晚上能吃上有肉的饺子,母亲用剪子和刀从猪骨头上一点一点地剔下肉渣渣,母亲用肉渣渣和大白菜剁成馅儿,为父亲包了两碗肉馅饺子,饺子皮是白面的。   娘仨儿也吃上了饺子,只是饺子馅是萝卜丝的,也没有肉渣渣,饺子皮是白面兑上了地瓜面。   大年初一早晨,母亲打发天高到街南的两个亲舅家拜年。   自从生母唐氏去世后,父亲很少同唐姓舅家来往,按照父亲的说法:“死了老婆拜丈人——没有滋味……”因为来往少,父亲平时也不让天高去舅家,相互之间已经有些生分了。   直到天高上小学三年级了,母亲跟父亲商议:“孩子一年小两年大,越来越懂事了,是不是该叫孩子去认认亲娘舅了?”   父亲不同意,但又说不出理由。   “孩子什么都知道了,知道自己的娘舅就在街南住着,知道自己的亲妈就是娘舅的妹妹……”   “认娘舅?有什么用?”父亲还是不同意:“我看不必了。”   “孩子的根一半是王家,一半是唐家,怎么能叫孩子忘记唐家那一半根儿呢?”母亲继续说服父亲:“今年过年,就叫孩子去给两个娘舅拜个年吧,反正这是早晚的事,就这么定了吧。”   父亲执拗不过,只得依了母亲。   初一这天,母亲打点了礼物,用小篓盛了两个带枣儿的饽饽,又放了两斤桃酥,要天高去娘舅家。   天高走出门口,母亲又叫住了天高:“等会儿,妈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妈,什么事?”   “你爹说你亲妈有张全身相片放在你大舅家里,你和舅好好说说把相片拿回来……,记着这事别叫你爹知道……”   两个舅舅分住南屋北屋,天高进门先拜望了二舅家,后拜望了大舅家。   天高的到来,两个舅舅悲喜交加。悲的是触动了哥哥的心痛,想到了妹妹的早逝;喜的是妹妹幸好留下了条根苗——大年初一外甥来给舅舅拜年了。这不,外甥的脸盘多么像妹妹,看见了外甥如同看见了妹妹,当哥哥的心里自然得到了少许的慰籍。   天高向大舅提出要把亲妈的相片带回去,并说这是母亲的意思。   大舅妈从一个小木匣里取出一张放大相片,天高捧着相片,凝视着相片上的母亲,身穿旗袍,手扶花架,风韵的姿态,温柔的眼神,他第一次看见亲妈了,亲妈原来就是这般模样,漂亮温柔,和蔼可亲,可惜自己还来不及叫声“妈”她就走了,也许出于骨血相连的缘故吧,天高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泪水盈眶。   “孩子,好生保存你妈这张相片吧,想起你妈了,就拿出来看看……”大舅妈有些伤感。   “虽然你亲妈死了,可你命挺好,搪了个好后妈,你这个后妈是天下最好的了,”大舅严肃的说:“你如果惹你现在的妈生气,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   听说天高要走了,二舅也来了,也对天高进行了教训:“听着,不要生分,要好好孝顺你妈,要是叫我知道了你惹你妈生气,不孝顺你妈,我决不算你的事儿……。。”   天高回来了,小心翼翼地从小篓底下拿出亲妈的照片交给了母亲,不巧被父亲发现了,父亲要天高立即送回去,母亲不让:“孩子一落地就没有妈了,命本来就够苦了……把相片留下吧,让孩子记住亲妈的模样有什么不好的?”母亲继而点中了父亲的思想要害:“不用再顾顾虑虑地不放心了,留下他妈的相片,不会影响我和孩子的感情,再说,这事也不关你的事,连我这个当后妈的都不吃味,你还在乎什么?”   父亲不吭声了,等于默认了,亲妈的相片终于留下了,一直到现在,每当天高看见亲妈的相片,立刻就会想到:自己的年龄,就是亲妈去世的年数,自己的生日这天,就是亲妈的祭日。   天高感激母亲的宽大胸襟,为自己留下了亲妈的相片,要不他怎么能知道亲妈的模样呢?一个人,不管自己的母亲去世了多少年,都不应该忘记母亲的模样,否则就是最大的不孝,天大的生分。   天高没有忘记自己的亲妈,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后妈。   后妈——百里挑一。 第七章我要盖房   放暑假了,一连几天的大雨,南河发起了大水,大水过后,沙滩上撇弃了很多大小不一的石头。   “爹,咱上河捡石头吧。”天高突然对爹说。   “捡石头干什么?”父亲有些奇怪。   “我想盖房!”   “盖房?——胡闹!盖什么房?哪有钱盖?拿手指头捅吗?”   “咱先捡石头吧,等攒够了石头……。”   “攒够了石头就能盖房吗?木料在哪?砖瓦又在哪?”   父亲一连串的“问号”把天高问懵了,是啊,光有石头就能盖房吗?天高想的太简单了…。   夜里,月上中天,月光照在糊窗纸上,因为窗棂子的间隔,炕前披上了一层条状的淡淡的月光。   天高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父亲既然说盖不起房子,就建议父亲贴着东股篱笆帐子盖两间东厢房总行吧?那时的天高,不知道什么是建筑预算,只知道量力而行。按照他的想法,盖两间东厢房不需花钱,只需出力就行了………   首先石头不花钱,自己拣。灰不花钱,以泥代灰即可。砖不用了,盖简易房,不用砖,清一色石墙到顶。瓦不用了,自家有的是麦秸,用麦秸苫房,短支小梁?院内有棵枣树,长度和粗细基本够了,目前就缺小椽子和门窗料,门前多栽几棵柳树,柳树长得快,几年后就成材了,工钱问题也好说,父亲木瓦两匠都会点,虽然手艺粗粗拉拉的,盖自己的厢房还是绰绰有余的……   早晨起来,他把想法跟父亲讲了,父亲表示:“你愿意动弹就拣石头吧,盖房子的事就不用想了……,至于盖厢房,等以后再说吧……”   一直沉默的母亲觉得天高好奇怪,怎么突然间想起盖房了,小小年纪操这份心干什么?当天高把想盖房的理由说出来之后,母亲感触很深,觉得天高长大了,再不能拿他当小孩子看待了……   原来天高想盖房的理由是被逼出来的。   天高哥妹俩相差一岁,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一岁,虽然年少,但也已懂得男女有别了,在学校里,有男女厕所之分,在家里同炕睡觉,没有寝室之分,目前将就可以,以后彼此都长大了咋办?冬天尚可,夏天咋办?因此天高很想有自己的房间,哪怕是小一点窄一点也行,他真的不想再与妹妹睡一个炕上了……   母亲十分理解天高的理由,又把理由告诉了父亲,父亲也理解了——孩子的想法是对的。父母既然理解,天高的心里就有数了。然而,当务之急还不是盖房子,而是在院内建一个厕所——这更是逼出来的。   前几天,二姨打发表姐来天高家送罗面盆(纸浆打的)和地瓜凉粉,因为天气不好再加上回家路远,父母留表姐在家里住下了。先不说晚上睡觉有多别扭,就说傍晚表姐要大小便了,院子里找不到厕所,表姐憋的团团转,想想也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怎好意思蹲在猪圈墙上大小便呢?后来,还是母亲带着表姐到西墙外的玉米地去了……。实际上表姐来了全家都不方便了,都不能象以前那样蹲在猪圈墙上方便了,不得不到西地里寻找新的“厕所”。   其实,父母也常因没有厕所而感到尴尬,那些到家里来串门的街坊邻居也常埋怨父母:“家里过日子怎么连个厕所也没有?”   建厕所的想法立即得到了父母的赞同。父亲决定了,先拣石头建厕所,盖厢房的事等以后再说。   说干就干,天高和妹妹抬着一个篓子,到南河拣石头了,三四块,四五块,一趟,两趟……,像燕子噙泥似的一趟趟一篓篓地抬。妹妹的肩膀压痛了,天高就让个大截杠给妹妹,还不断鼓励妹妹:“坚持,坚持……”   妹妹走路精神不集中,不看路总往旁边看,一不小心被石头绊倒了,篓子摔了,石头滚了,天高把石头拣进篓里,斥责妹妹:“看什么东西,再不准摔倒了!”妹妹哭着对母亲告了哥哥一状,母亲心疼了:“算了,不拣了。”   那怎么能行?天高坚持要拣。母亲只好说:“你妹受不了,每趟少抬几块吧。”打这以后,他们每趟抬的石头少了许多,每抬几趟,母亲就心疼说:“慢慢干,别累坏了,少点抬不要紧,勤快点就行了,勤快勤快,勤了就快了”   一天,两天,不知抬了多少天多少趟,街门口的石头有一小堆了,小堆又成了大堆。父母见有了这么多的石头,打心眼里高兴,也从心里疼哥妹俩,母亲说:“孩子,别干了吧,石头够不够就这些了,妈不忍心再让你们遭罪了……”父亲也发话了:“好了,你俩别干了,先用这些石头建厕所,剩下的石头把西院墙加加高吧。”   天高可急了:“盖厢房的石头呢?”   “你别急,只要你们勤快点,等石头慢慢的攒够了,咱就盖……”   父亲的话如同吃了颗定心丸,天高很高兴。   开学的前几天,工程动工了。父亲当瓦工,哥妹俩当小工,挖坑,埋石板,建便漏子,砌墙……,厕所建成了,全家再也不用蹲在猪圈墙上大小便了;剩下的石头全砌在西院墙上,西院墙增加了一尺多高,从此,西地里干活的人再也不能两眼直勾勾地往院里瞅了。为了“犒赏三军”,母亲特意擀了白面汤慰劳哥妹俩,母亲舀了两碗稠稠的面汤分别放在哥妹面前:“吃吧,你们两个有功,幸亏你们了,咱家才有了厕所。”   很少对孩子有笑脸的父亲也夸了:“你们两个出力了,多吃点”,得到一向严厉的父亲的夸奖,真是受宠若惊啊!父亲也有所感慨:“眼是草鸡毛,手脚是好汉,真没想到你们两个孩子能一篓一篓地‘抬’出个厕所——唉,爹老了,不中用了,盖厢房的事还得指望你们俩了……”   以后的日子里,一有空,天高就到南河拣石头,甚至在放学的路上,见到一块石头也要捡回家,“九层之台,起于垒土”,他相信,总有一天,他家会盖起厢房的。 第八章帮母亲卖豆腐   腊月放了寒假。白天帮父母推了一天的年磨,累得够呛,晚上睡的挺香,睡梦中,天高被父亲叫醒了:“起来,帮你妈抬豆腐。”   睡眼惺忪的天高,真懒得起来,装着没听见,磨蹭了几秒钟又往被窝里缩了缩……,唉,那热乎的被窝——真好!   母亲站在炕沿前,前襟贴着天高的发梢,悄声对父亲说:“算了吧,叫孩子睡吧,我自己能走……”,天高感到冷丝丝的手摸了下他的头,又把他的被子往上扯了扯,“噗”的一声吹灭了灯。   母亲一个人挑着豆腐走了,天高又呼呼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晚上睡觉前,父亲就下达了“任务”:“今晚早点睡,明早起来帮你妈抬豆腐!”   像往常那样,母亲早早起来了,父亲也把天高叫醒了,尽管母亲还是不忍心。   出门前,母亲为天高围好了围巾,并再三嘱咐,嘴要捂住,别叫风呛着。   天高在前,母亲在后,天高年幼力小,母亲特意让了大截杠给天高,没走多远,母亲就问:“怎么样?肩膀受得了吗?要不,再让点杠给你?”   “不用了,妈,我能行。”天高坚持着……   第一次抬着豆腐走夜路,天高很不习惯,一脚深一脚浅的,母亲把拐棍给了他:“孩子,拄着棍儿走,多条棍,多条腿,管用啊……”   当遇到跨沟过坎的时候,当走到曲里拐弯的地方,当模模糊糊辨不清路与沟的界限,当脚下凭着感觉走而不知前面是坑是洼,拐棍就派上了用场。   好不容易走到了山顶,天高出了一身汗,大概母亲也累了,娘俩就小歇一会再走。   山风不大,刮在脸上却如刀割一样,天高想到了母亲——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脚女人,整个冬天都是一个人挑着豆腐在黑夜,在这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该是多么的艰苦!想到昨天早晨自己没能帮母亲抬豆腐,天高也感到深深的自责。   过了山后坡,进了南阳村南北街,有家窗口透出了灯光,传出了婴儿的啼哭;脚步声伴着扁担的嘎吱声,惊动了另一家的狗,“汪汪”的狗叫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过了南阳村,看着天仍然漆黑,天高有点焦急:“妈,天什么时候能亮啊?”   “快了,等到了城里天就亮了。”   母亲放下扁担,说:“等等走。”天高以为又能歇一会了,原来是天高的围巾被风刮的搭在肩后了,母亲给天高重新围好了围巾:“孩子,咱不能再歇了,再歇进城就晚了,你还能行吗?”   “能行,妈你放心吧。”天高的膀子已经感觉火辣辣了,但他不能说熊话,免得让母亲心疼。   “唉……”母亲叹了口气:“人家好命的孩子这时都还在被窝里躺着,你这么小就跟着妈出来挨冻受罪的,当妈的心里真是不忍啊……”   天高虽然看不清母亲的表情,但他知道,母亲流泪了。   进城里了,在衙门口丁字路(现在是区政府门前)那有卖烤饼的,圆柱形的草屯上摆着一个黄橙橙的烤饼样品,让人看了就馋。母亲递上了钱,老者从草屯里拿出了一个热乎乎的烤饼给了天高,天高让母亲先吃,母亲哪里肯?天高的确是饿了,一个烤饼一会儿就吃光了。   来主顾了,母亲忙着称豆腐,里冲外找地算帐,天高敲起了豆腐梆子,一个老大爷听见梆子声开了街门,见母亲今儿多了个帮手:“这是你儿子吗?”   “嗯,是俺儿子,这不,放假了,帮我卖豆腐呢”母亲觉得好幸福,话音里有种满足感。   开始的几天,天高觉得很累,但过了几天就适应了,觉得不怎么累了,怪不得母亲总说:三日肩五日腿了。   腊月二十九天刚亮,母子俩就到城里了,母亲告诉天高:“今儿卖完了这筐豆腐,明天就不干了——三十在家过年。”天高也赞成母亲的决定:“对,妈,明天咱贵贱不干了!”   从南关桥到大寺巷子,好长一段时间没出来一个主顾,一筐豆腐一点也没卖。   这时从巷子里走过来一位年轻的军官,他看好了豆腐,结果全买了。据那军官说,他准备将豆腐切块冻干,春节带回南方老家。   那军官态度和蔼,三十一斤豆腐给了叁元一角,一分钱也没少给,母亲很高兴:“今儿财运真好,遇上好人了,走,买个烤饼捎给你妹(妹妹还从没吃过烤饼,那几天,天高每天都吃了)……”   回家途经南阳村,一个老主顾非要明天做一筐豆腐给他:“大妹子,明天送一筐豆腐来,我全要了,钱嘛,你放心……”   母亲说都大年三十了,不来了,可对方执意要买,实在没法推却,又因是老主顾,母亲只能应允了。   三十这天,天突然变坏了,风雪霏霏的,山路泥泞难走,母子俩好不容易到了老主顾家,一过秤,三十斤,不料这时对方反悔了,嫌豆腐多了,只想要一半,理由是:家里就老两口,怕豆腐多了吃不完,坏了咋办?母亲婉言相争:“大哥,你昨天不是说好了要一筐豆腐吗?怎么今儿就要半筐?这不是坑人吗?”   “这怎么是坑人?你凭东西我凭钱,我买多少豆腐就给你多少钱……”   “你如果早说要半筐,俺今儿就不来了。”母亲一看他这么不讲理,也就没理可讲了,还是按照对方的意愿卖了半筐豆腐。   走时,对方说:“天不好,孩子的衣服也湿了,也到年根了,剩的豆腐拿回家吃了吧。”听口气略带有一点人情味。   城里行人很少,偶尔有几个人,也是捂着脸,脚步匆匆,这样的鬼天气,谁愿意上街?   “梆,梆……”母子俩串街走巷,希望能将剩下的半筐豆腐早些卖完。   终于,一中年男子开了街门:“喂,买斤豆腐。”凑巧这时过来一个女的也要买豆腐,母亲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先给那男人称豆腐,并客气地要那女的稍等会儿。   那时买东西没有塑料袋,买豆腐的人都自备碟碗什么的。母亲称好了一斤豆腐,要天高提着称盘上的豆腐送给那男人。由于下着雨夹雪,那男人怕被雨雪淋着,一直站在自家门楼下面。   母亲见天高一溜儿小跑:“小心点,路滑……”母亲等着用称盘呢,那女的不停的催着:“大娘,快点吧,淋死人了……”   “快了快了,儿子回来就给你称……”,母亲一边安慰着她,一边望着天高……   “扑通”一声,母亲,那男的,那女的,看得清清楚楚——天高摔倒了,那斤豆腐也掉在浑泥汤里,拿不起来了。天高的衣裳裤子,帽子围巾全溅上了泥水,母亲赶紧跑过来为天高擦着泥水:“叫你慢点走,你就是不听话……”母亲又生气又心疼。   母亲用毛巾擦干净了称盘,另称了一斤豆腐亲自送到了那个门楼下面:“对不起,让你等这么长时间,都怪孩子……”母亲连声道歉,那男人一句话也没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终于把豆腐卖完了。   “快点走,身上出点汗就暖和了……”母亲看着天高浑身衣服冻的硬邦邦的,喉咙哽得说不下去了……   母亲的话管用,回家心切走的快,身上果然暖和多了。   回到家,母亲给天高换了干衣服:“今儿孩子真遭罪了,都是我不好……”   “你们都好,”父亲抢着说:“就是我不好,是我拖累了你们了,要是我没有病,我能挑着豆腐去卖,咱家不是满天的云都散了吗?”听见父亲的内疚,天高、母亲还能说什么?父亲三岁就得了哮喘病,一辈子也没治好。父亲也知道,如今这个家,真需要他来支撑,自己在家中的作用应该像栋房子,该为老婆孩子遮风挡雨,可是自己这栋“房子”却破烂不堪,几乎摇摇欲坠。也难怪父亲常念叨:“我什么时候死了,你们娘仨就好了……”   母亲总是好言相劝:“孩子他爹,别上火,我现在先遭罪干着,拉扯孩子能不遭罪吗?等孩子长大了,我就不干了,咱家就好了。”   “别说了,我知道自己是个累赘……” 第九章父亲的死   天不亮母亲就替父亲看牛去了。父亲在家做的早饭,为天高包好了干粮。外面下着雨,家里没有雨伞,父亲为天高找了条破麻袋当雨衣,出门不一会儿,麻袋就湿透了,等到了学校,麻袋已经吸足了雨水,沉甸甸的,衣裳也湿透了。   放学了,天上细雨如烟,地上芳草青青,天高与同学们奔跑着,追逐着……涨满的河水挡住了去路,同学们挽起裤腿儿,赤脚过河,并在河里打起了“水仗”。正在河边看牛的母亲发现天高和同学在互相往身上撩水儿,就大声吆喝着走过来,天高觉得不好意思了,母亲并没说什么。天高帮母亲拉着黄牛,一起回家了。   父亲已经做好了晚饭,正扫着地,母亲接过笤帚:“你去歇着吧,我来扫。”母亲见父亲不停的咳嗽:“你去躺着吧……”   “他妈,明天我去看牛吧。”   “那怎么行?你咳咳嗽嗽的,叫雨淋着咋办?等天好了再说吧……”   晚上,天又下起了大雨。   “唉!”父亲又叹气了:“总叫你替我看牛,我真没用,我这个废人不如死了……”父亲看着外面的雨天。   “你胡说些什么?”母亲有点慌:“他爹,你可别胡思乱想的……孩子还小着那……”父亲反复的言谈,母亲心感不安。   “他妈,我昨天赶集回来坐在山顶上,仔细地看了看牟平城,牟平城挺好的,我这辈子还不知能不能再看看牟平城了……”   “你这个老东西瞎想些什么?你能撇下俺娘仨不管吗?”母亲似乎听出了父亲的言外之意,心中擦过一丝不祥的预兆。   “他妈,你别往心里去,我只不过是说说闲话罢了。”   晚饭后,合作社的组长来通知父亲,说如果明天不下雨了,组里要用牛耠沟种豆子,要父亲早点起来把牛拉出去吃饱了。父亲答应了。   一大早母亲就起来了,做好了一锅馒头,然后拉牛山上了。   母亲刚走,父亲就推醒了天高:“醒醒,爹有话跟你说……”   天高醒了,觉得奇怪,爹有什么话要说?   “爹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咱家有五个小金元宝,由你妈看管着,记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听见了吗?”   “知道了,爹,小金元宝什么样?”   “别问那么多了,不用急,到时你妈会给你看的……”   天高并没有多想,因为他的觉还没睡够,再说他也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什么元宝不元宝的,一个翻身又呼呼地睡了,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刚才与父亲竟是最后的话别。   天大亮了,天高也醒了,见父母都不在家,知道母亲去看牛了,那,父亲上哪去了?   该是也去看牛了吧,母亲说过,一个人看两头大黄牛挺吃力的,有时拉不动牛,最好是两人看着。锅台角上还有一半吃剩的馒头,一定是父亲吃了一半馒头后,帮母亲看牛去了……   哥妹俩吃完早饭准备去上学了,刚要走,母亲回来了:“你爹呢?”   “不知道,早晨起来就不见爹了。”   “你爹的拐棍儿呢?”母亲在屋里找了找。   “不知道。”天高哥妹俩什么也不知道……   “快找你爹去……”母亲预感到了什么,脸色也变白了:“你爹不会是……?”母亲发疯似地跑上街,大声哭喊着:“孩子他爹,孩子他爹……”,母亲凄厉的哭喊声惊动了街坊邻居,他们安慰母亲:“别急,或许上山逛逛?或许到临村串门了呢。”   这些安慰不顶用了,母亲知道父亲凶多吉少了。“你们俩在家看门,我找你爹去……”,母亲一个人哭着走了。   哥妹俩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心思去上学了,呆呆地立在门口东张西望,只希望爹能回来。   母亲问遍了村里的大人小孩,看遍了满村的水井,也找遍了村北的水库,什么也没发现。母亲又从村西蹚水过河,到了西山上,最后竟然在西山的一个石窝子边上发现了父亲的一双鞋和他的拐棍儿……   接近中午,披头散发的母亲拿着父亲的鞋和拐棍儿回来了,进门就趴在灶前的地上放声大哭:“孩子啊,你爹他死了啊,他碰进石窝子死了……”   爹?死了?自杀了?天高回不过来神,也想不明白,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抱着母亲一起哭……   本家们闻讯赶来,商议赶紧去打捞父亲的尸首。他们准备了长竹竿,竹竿上绑上铁钩子,还拿了捞水桶的铁锚,抬了扇门板,冒着毛毛雨来到石窝子。   这里原是突起的花岗岩石磞,后因为人们连年在这里采石,逐年形成了个盆状的石窝子。   石窝子周边是悬崖陡壁,除了北边有个出口,其他地方无法站人,崖顶上依稀长着几棵刺槐,在雨中无精打采地摇摇晃晃。石窝子中间是瓦黑瓦黑的水,深不见底。平时几乎没有人到这里来。   天高是第一次来这里,他感到石窝子阴森森的,站在崖边朝下咳嗽一声,整个石窝子立即都是回声。天高做梦也没想到这里竟是父亲的葬身之地!他试着想象父亲跳水前的种种想法:他恨这个世界,还是留恋这个世界?他厌弃人生,还是珍爱人生?他真的活够了愿意死么?他放得下自己的亲人吗?天高实在无法猜想。   有一点可以肯定,父亲不希望有人来救他,要不他怎么会选择这里呢?但是父亲也希望家人能找到他的尸首,要不他也不会将鞋和拐棍儿放在崖边,这也算是父亲临死前帮他们娘仨的忙吧。   大家用长竹竿在水中慢慢地由里向外,又由外向里划着……划着……那个捞水桶的铁锚由两个人倒换着,不停地抛向水中,提起来,再抛下去……   还是未见父亲的尸体。   “老头子是不是死在另一个石窝子了?”崖上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猜疑:“别看他的鞋和拐棍放在这儿,还可能是‘声东击西’……”   不!——父亲绝不会那么做,天高坚信:父亲没有理由那么做。   父亲迟迟不肯“上来”,母亲着急了,“他爹呀,你快点上来吧,我和孩子在等着你呢……”   “爹呀……爹呀……”天高兄妹也跟着母亲一起哭喊着:“爹呀,你快上来吧,你快上来吧……”   水的面积比较大,站在北崖,竹竿子只能探到中心,再往南就捞不到了,攥杆的邻居只好在崖上围着石窝子转着圈儿在水里划……,终于,在石窝子偏南处,父亲的尸首被划出了水面。竹竿子的铁钩钩住了父亲的袄领,整个身子仍浸在水里,水面只露出带着瓜皮帽子的头,考虑到父亲尸首重,恐怕袄领挂不住,攥杆的邻居想把钩松开,重钩一下,结果一松钩,父亲在水里翻了一个滚儿又沉下去了。原来父亲肚里没有水,可能是一口水呛死了,所以水面浮不起尸首。听围观的人们说,没有喝饱水的溺水者或是没有腐烂的尸首是不会自动浮出水面的。   父亲再次被划出了水面,这次是铁钩钩住了前襟。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父亲放在了门板上。父亲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赤着的脚丫被水泡的又粗又白,衣裤紧贴着枯瘦的躯体,脊背向前弯曲,四肢蜷缩在一起,尸体的形状像个煮熟的弓弓虾。   兄妹俩跪在地上,摇晃着父亲:“爹呀……爹呀……”一会儿哭成了泪人儿。   母亲痛不欲生,也伏在父亲的身上嚎啕大哭:“你这个老东西好狠的心呐,就这么扔下俺娘仨不管了……往后叫我和孩子怎么过啊……”母亲一手抓住父亲的衣服,一手拍着湿漉漉的草地,呼天抢地的哭的死去活来……   帮忙的人们将父亲的尸体背朝天头朝下放在门板上,想以此来空出肚里的水,结果没有空出水,只是有个鼻孔流出一滴殷红的血……   前来围观的人们有自己村的,也有外村的,人们被娘仨凄惨的哭声感染了,许多人也跟着流下了眼泪,连老天也有怜悯之情,毛毛雨一直未停——为他娘仨流下了涓涓细泪。   人死不能复生,再怎么哭也没有用,帮忙的人们拉开了娘仨,用门板将尸首抬了回来。   按当地风俗,人死在外面,不能停放在家里,母亲从屋里找了两条长凳子,将门板横在上面,就算是父亲的灵床了。灵床没有孝幔遮挡,母亲将父亲的湿衣裤退了下来,用毛巾将父亲的身子擦洗了一遍,换上了干净衣服,又托人买了一口薄板棺材,简简入殓了。   一切从简,即日出殡。   按计划应找八个人抬殡,结果有人说不愿为地主分子抬殡,只找了七个人,没法,母亲找到了一个外姓的十九岁的小伙子帮忙,可那小伙子说自己还没结婚呢,不能抬殡。原来抬殡也有个规矩,没结婚的男人不能抬殡。母亲实在找不到别人了,最后看在两家有点交情的份儿上,小伙子只好破例了……   出殡了,看殡的人倒是不少,天高没有穿丧服,只戴着孝帽子,手里拖着一根丧棒在前面为父亲带路,母亲拉着妹妹跟在灵柩后面……   八人抬着灵柩缓缓出了村,虽然没有设路祭,灵柩还是暂停了,听说这叫“辞灵”。本家以及不去坟地的客人就此向灵柩作揖磕头,行礼告别……   天高跪在灵柩前面,看着行礼告别的人一一走了,看见了母亲躺在地上撒泼地哭,看见了妹妹在地上打着滚儿哭,看见了一些好心的大婶大嫂子们在擦眼泪……   天高也任凭泪水涌出,痛哭流涕,天高曾怨恨父亲,怨恨这个地主爹,他为什么是地主?正因为有这么个地主爹,天高才赚了个“小地主”的名。也因为这,天高从未同父亲平等地推心置腹地谈过一次话,谈过一次心。   可现在,他对父亲的感情发生了变化,没有了怨恨,只有悲悯。父亲从此离家而去,再也听不到他的咳嗽声了,再也不用给他刷沾满痰的痰盒了,再也不用……他跪步向前,泣下如雨……   送殡的人走了,看殡的人也回去了,天高领着父亲的灵柩朝着东山坟地走去。   照礼俗,女人是不能送灵柩到坟地的,可是,母亲领着妹妹也来了,母亲并非有意违背礼俗,只是想到父亲死时孤单一人,没有家人在身边,所以母亲想来送送父亲,让他入土为安,这样,母亲的心里也会好受些……   放父亲棺椁的圹已经挖好了,是母亲提前让人来挖的,而且挖了足足有两米深的圹。当时是一九五八年的初夏,已有风闻别处在实行平坟改田,若真是摊上了平坟改田,这深深的圹或许能帮助父亲“幸免于难”。母亲真是用心良苦啊,深深的圹中放入父亲的棺材后,上面还能有近四尺厚的土层,照样能长庄稼,父亲就不至于被扒棺抛尸了。(果然,三年后的春天,南阳村将偌大的坟地实行了扒坟改田,都知道地主家的坟里有好东西,王家的坟自然首当其冲,姨娘和生母的棺椁因为木质好被南阳村运回村里,陪葬的金银首饰也被洗劫一空,漏埋的骨头零星地散落地上。父亲的棺材因为埋的深,再加上扒坟者清楚父亲的棺材里没有油水,所以就“放过了”父亲,父亲也就逃过了“大劫”)   下葬了,天高捧了三捧土撒在父亲的棺材上,帮忙的人开始铲土掩埋了,娘三个又一次扑向了棺材……   父亲的棺材被埋好了,从此,父亲——这个一言难尽的生命永远在世上消失了……   天,还在下着毛毛雨。   天高用纸为父亲做了个牌位,因无底座,只能将牌位放在磨盘上靠着石磨,母亲在父亲牌位前放了一碟菜,斟了一盅酒,母亲说要天天供养父亲的牌位,直到七七四十九天。   雨停了,冷清清的月光和灰蒙蒙的流云伴着他们娘仨度过了那个凄凉、悲痛的夜晚…… 第十章他是小大人了   失去父亲的痛苦使天高难于自已。他常常羡慕那些有父亲惯着有母亲疼着的同学们。一个人时,他就会凝视着前方,想象着父亲临死之前的那双鞋、那个拐棍儿、那个带瓜皮帽子的头和那个佝偻的熟对虾形的躯体——父亲浮出水面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同学们看到天高脚上穿的白鞋,知道他是为父亲戴孝。同学们脑子里还没有“阶级路线”、“阶级斗争为纲”的意识,见天高整日闷闷不乐,都主动安慰天高,天高在同学们的关心、爱护和友谊中找到了慰藉,慢慢振作了起来。   母亲照常是每天天还不亮就起来做饭,然后上山看那两头大黄牛,哥妹俩照常是每天早晨起来掀锅吃饭,吃完饭上学。照常,一切照常……   母亲做好了晚饭,拿着笤帚扫地扫到磨盘时,看着父亲的牌位怔怔发呆,看上去似哭,却不见泪,见天高放学回来了,立即又挥起笤帚扫地了,就在母亲一弯腰时,天高发现母亲头上多了几根白发……   看看母亲日渐衰老而虚弱的身体,想想母亲没日没夜地操持着这个家,天高体谅到了母亲的艰辛,心里很难过。父亲活着时虽然不怎么能干活,几乎是个“废人”,但在母亲精神上他却是个支柱,是个主心骨,现在家里的支柱没了,天高想来撑起这个家。   经过认真考虑,天高决定退学,妹妹还小,他有责任帮助母亲拉扯妹妹,他把想法对母亲说了:“妈,我不念书了,我下来帮你干活吧……”   “你说什么?”母亲一听就火了:“真没出息,你这么小下来能干什么?”   “妈,爹不在了,你也老了,我应该……”   “应该什么?你就应该好好念书,什么也不用你愁,妈就是要饭也要供你读书,你记住,不读书的人就是个睁眼瞎子,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   “妈,我看你太累了……”   “累点怕什么?有几个人是累死的?”母亲再三强调:“知识就是能耐,过去考上状元的人都是有能耐的,有能耐的人还愁没有钱花?听妈的话,千万要念书……”   天高知道母亲脑子里装的是“读书做官论”和“读书发财论”,明知不合事理,也只能听之任之了,不过,家境如此寒苦,母亲还能全力支持读书,天高还是深深地感动了。   以前的小伙伴和同学们并没有忘记天高,他们约他出去跳绳,他好言拒绝了,约他到河里摸鱼,由妹妹出面挡驾:“俺哥不在家,出去了。”既然母亲含辛茹苦地供自己读书,天高哪能出去玩?他帮母亲搂草、挑水、看牛……他想到了自己的家庭实际,想到了母亲的辛劳,想到了自己的责任,他无法跟其他小伙伴们比,他必须要帮母亲分担家务,必须要像一个大人那样,思虑着家里的那些烦琐的大事小事……   晚上,隔着窗户纸望着凄淡而模糊的月光,听那街上正在乘凉的邻居们的议论:“自从他爹没了,这孩子真是勤快了,总也闲不着……”   “一个好孩子没有爹了,命苦哇……”   天高鼻子一酸,潸然泪下,毕竟他才十四岁,过日子之道是一窍不通,他只能帮母亲多干些活,以此减轻一下母亲的劳累。   似水的童年流逝而去,岁月的车轮将他载入少年——不,他已经是个大人了!   菜园子就在家门口,父亲在世时,别的活不能干,种菜的活儿却由父亲全包了。   菜地又粘又湿,大人们都有经验,采取了浅刨勤耙,让太阳轻晒几时,约摸湿度合适,就用锄头捣细土块,耙平划沟,种菜捻种就行了。   天高自以为不再幼稚无知,觉得会干大人活了,他决心自己动手种大白菜。他把菜地深深刨了一遍,经烈日晒了一天,结果,小泥块崩崩硬,大泥块外干内湿,他就用斧头砸小块,用镰刀劈大块,又是砸又是劈,斧镰并用,一位邻居大爷路过园边,见天高把菜园搞成这个样子,就教给他:“种菜的地不能刨深了,浅溜溜的为好。”大爷说的对,可是已经晚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地整平了,但是泥块多,细土少。   天高到井上挑了一担水,然后开沟,浇上水,可以种菜了。   要捻种了,天高和母亲都不会捻种,怎么办?   找谁来帮忙呢?母亲想起了本家孟大哥:“对,去找你孟大哥来帮忙吧……”   过了中午,天高找到了孟大哥:“大哥,俺妈说请你去帮俺捻捻菜种……”   “行,行,你先回去吧,等会儿我就去……”孟大哥一边答应着,一边忙着在自家菜园里打埂整垅。   听说孟大哥要来帮忙了,想到了张嘴求人不容易,母亲现到小卖部买了一斤桃酥,打了八个荷包鸡蛋,盛在大花瓷碗里,放在锅盖子上,用小盆扣着……   等了一阵子,不见孟大哥来,母亲有点着急,打发天高去望望。   到了孟家,天高见孟大哥已经种完了大白菜,刚要开口,孟大哥先说话了:“兄弟你先回去吧,我种完花心菜就过去。”   “妈,孟大哥说了,他种完花心菜就来。”   荷包蛋凉了,母亲热了一遍,怕再凉了,就放在锅里,盖上了锅盖儿……   等啊等,孟大哥还没来,母亲又着急了,再次让天高去看看,天高不想去了,但又想到自己不会捻种,毕竟是有求于人家,不愿去也去了。   “大哥,你还在忙啊?”   “忙完了,好了,这就走,这就走……”   天高看到孟大哥的花心菜也种完了,正在进行下一个“节目”——种香菜。   天高第一次感受到了张嘴求人难的滋味,第一次理解了母亲常说的“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张会李会不如自己会”的道理。   他决定不用孟大哥帮忙了,他要自己学着捻种。   天高第一次对母亲撒谎了:“妈,真不凑巧,孟大哥说他有点急事,不能来了……”   “不能来了?那咋办?”母亲着急又发愁,看看年幼的儿子,看看晒得滚烫的菜地,看看那担水,那包大白菜种儿,母亲急得要哭了……   “妈,我来捻!”天高把菜种倒进杯子,他颤颤地用三个手指头从杯子里捏出了菜种,撒在沟里,哎?怎么不见沟里有菜种?他把头贴近地皮,终于看清了菜种撒落到泥块的缝隙里了……   儿子要捻种了,母亲又担心又高兴,担心的是怕儿子捻不好,高兴的是儿子有志气了,像个大人了。母亲也趴在地上看菜种:“菜种儿太密了,像这种捻法,十斤菜种也不够啊。”   听了母亲的话,天高趴下身子,小捏小撒,一寸一寸地往前捻,他的眼睛几乎触着了地皮儿,他要务必看清种子的“去向”,看清种子的密度是否均匀,虽然日烤地热,汗如雨下,可是天高的手不颤颤了,他会捻种了……   孟大哥一溜小跑来了:“老婶子对不起了,我来晚了……”   “啊,不晚,你不是有事吗?有事你先忙吧,让你兄弟慢慢捻吧。”   “没有事,我没有事了,来,兄弟,我帮你捻,一会儿就完了……”孟大哥伸手接杯子,天高不给:“大哥,我会捻了,不用你帮忙了”天高继续捻他的菜种。   “孩子别犟了,快把杯子给你大哥!”母亲的口气近似命令。   “谢谢你了大哥,我真的会捻了,你看——”天高指着已经捻好的两沟种儿……   “那好吧,兄弟能捻就让他自己捻吧,婶子,我走了……”孟大哥脸上露出了不满。   “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人家家里有急事,来晚了算什么?不管怎样,人家不是来了吗?”   “妈,他来了咱领情了还不行吗?”   “你不懂,弄不好,这下把人家给得罪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天高又趴在了地上……   母亲撮了些细土盖在菜种上,只是薄薄的一层,母亲说,菜种不能埋深了。天高又和妹妹到南河抬回一篓子沙,撒在细土上面,母亲又说这样能抗干防止水份蒸发。   两天后,菜苗露头了,三天后,菜苗全出齐了。   以后,天高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菜园里看看,或是拔草间苗,或是捉虫浇水,在他的精心侍弄下,大白菜苗儿长得绿油油的,邻居见了都夸他勤快,会侍弄菜园子。一次放学回来,见几只邻居家的鸡在啄菜苗,还踩倒了好几棵苗,连菜叶子也蔫蔫了,天高很恼火,他拾起石头就打,结果嘴馋的鸡们顺着园障子缝钻了出去。为了堵住鸡,防止鸡的再次“入侵”,天高上山割了些棘子,把棘子排着插在园障子缝上,因鸡的生性怕棘子刺儿扎,所以以后鸡们再也不敢“光顾”他家菜园了。   油墩墩的菜苗,长势喜人,邻居家的菜苗都没有天高家的长得好,人们常在母亲面前说:“你儿子有出息,是个好孩子,你能跟着儿子享福啊……”母亲每每听到别人夸奖自己儿子时,脸上总会溢满笑容,还有少许的满足。   “寒门出孝子”。天高很孝顺,也很勤快,家境的惨淡使他很快长大了,他是个小大人了。 第十一章人民公社的日子   一九五八年九月,根据**“还是办人民公社好”的指示,农村的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联合起来成立了人民公社,实行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的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制,实行“各尽所能,按劳分配”的原则。村里加入了人民公社后,立即办起了公共食堂,各家各户不用做饭了,都到食堂集体就餐。与此同时,各地紧跟形势,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和大炼钢铁运动。   星期天,村里大街上空前的热闹——这天是社员们投资的日子。在那“共产风”的影响下,人们的思想一夜之间就彻底“解放”了,什么人民公社是**的桥梁啦,马上就要到了**啦,今后要各取所需,留着东西没用啦,傻子留东西,精明人投资啦……   人们把家里的木材、八仙桌子、铲子、钩子、锅、废铁,还有那大衣柜、小橱子上的铜铈金把手,统统送到村里大院了……   村里的大院,人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争先恐后,你搬我抬,前所未有的投资热潮正在兴起……   院内的东北角,不知什么时候还建起了一座土造的炼铁窑炉,听人们议论说,投资的木材类用作炼铁时生火用,废铁类当作炼铁的原料……   天高把看到的听到的一咕脑儿地对母亲讲了,母亲责怪起天高:“你出去满街瞎逛什么?怎么不早点回来?人家都投资了,咱也快点动手吧……”母亲已经把钳子准备好了,天高也立即将小橱子和大柜上的铈金卸了下来,再加上洗脸的铜盆子、锡壶、锅、铁等,用鸡弓车推着送到了大院。   母亲怕真的到了“**”,东西真的没有用了,不甘心落后,还找人帮忙将存放多年的红松板材连同八仙桌子一齐送到了大院。   那时投资的目的是支援炼钢铁,村里有了原料了,土窑炉晚上就要炼铁了……   院里灯火通明,挤满了前来看炼铁的人们,天高也去了,他从人缝里挤到了前面。   “去,小孩子到一边去,别让铁水烫着……”拉大风匣的大哥哥直喊着让小孩往远处靠。   那时炼铁没有电动鼓风机,由两个棒小伙子轮流着拉着大风匣,一个手拿长铁钩子的大叔填着木材,炉膛里的火烧的呼呼响,几个人的脖子上都围着毛巾,不住地用毛巾擦着汗。   围观的人们都在等着看铁水流出,还在谈论着什么“渡江战役”、“淮海战役”、“赶英超美”的时髦口号。   风匣停了,炉门打开了,流出了一点红色的铁流,这,就是钢铁了。   第二天的作文课上,老师要学生们自己命题作一篇作文,天高的作文题目是:“炉内炼钢,炉外炼人”,老师的评语是:“此文写的较好,语言生动有力。”并给了一个满分——5分。   人民公社的日子即是大炼钢铁和大跃进的年代,在那个年代里,学校放秋假支援农业生产是三面红旗(“鼓足赶紧,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人民公社、大跃进)的需要,是政治上的需要。   放秋假的第二天,天高和妹妹就由大人们领着上山割豆、掰玉米穗子了,吃饭时,就同母亲一起去公共食堂吃,食堂里摆着八仙桌子,人们自愿凑桌,自己找座位,桌子上摆着一盆熟地瓜,一盆大白菜,有时也能吃上玉米粑粑。   村里的农作物成熟期早于城郊,秋种开始的也早于城郊。   公社为了抢进度,全社协调城乡同步前进,进行统一调动劳力,从乡下种麦进度较早较快的村子抽调劳力到城郊村子,天高就是被村里抽调的劳力之一。   天高本来只能算是半个劳力,村里却把他当成大人外派到城边新桥村支农,而且村里去新桥村的就他一个人。临走前的晚上,母亲给天高打点好了行李,还一再嘱咐他要照顾好自己……虽然村里干部说,孩子出去遭不了罪,有吃有喝的,活儿也不累,但是让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离家八里路去干活,当妈的真是不放心,但也不能也不敢提出不去。   村里派人将天高送到新桥村,简单的登记后,有人领他到一座破庙里安排了住处,中午在破庙门前的空地开饭,天高领到了一份自己的饭菜,蹲在一遍默默地吃着,他想家了,想母亲和妹妹了,他感到了一个人离家的孤独……   吃饭的人们见一个小孩儿在那儿不声不响地吃饭,就开始逗他了:“喂,小孩儿,是那儿的?”   “俺是望疃的。”   “望疃?十几了,断奶了吗?”   “大叔,我十四。”   “十四?你爹呢?你爹怎么不来?”   “俺爹他……”天高不想说了。   “真是的,你村怎么把吃奶的孩子打发来了?……”   饭后,有人发给天高一张大镢,让他跟着大人们去刨地。大镢有七八斤重,刨地时,天高抡着很吃力,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淋了。就在这时,一个管事儿的来了,可能是驻村工作队的人——一位断臂的军人,五十多岁,穿一身褪色的旧军装,看上去给人一种正直、刚毅、和善的印象。   “小孩,跟我来吧。”他把天高领到破庙东侧的一块空地,这里有个大爷在熏土块,他要天高跟着大爷干活,临走时还对大爷交代了几句,大意是说,小孩儿刚来不会干活,要大爷教教。   熏土块好学,在地里挖一个约长五尺,宽二尺,深一尺的坑,将玉米桔子以约十公分厚度平铺在坑的上面,再将挖出来的土压在玉米桔上,然后在坑下空儿处点火,一会儿火势燃起,浓烟腾腾,烧着了玉米桔子,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音。   玉米桔子烧烬了,土块也就陷进坑里,这就是熏土块。   初次出来干活,不会耍懒,就知道埋头干,因此天高受到了那军人干部的口头称赞。因为熏土块的活不太累,慢慢地,天高就适应了当时那种“大兵团”作战的生活。   为了方便就近就餐,他们的食堂是流动式的,活儿干到哪里食堂就跟到哪里。   露天的食堂,条件简陋,炊事员只要在地边挖个坑,安上锅就行了,烧草现成的,玉米桔子就地可取;水,地头井里有;饭,地瓜从地里现刨就成。开饭了,哨子一吹,干活的人们放下工具,围着大锅席地而坐,地瓜就着咸菜,那时,谁也没有说生活不好的,也没有说生活苦的。   “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来看天高了。   母亲挎了个小篓,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地头上:“孩子,妈来看你了。”母亲老远招呼天高,天高放下铁锨,跑着迎了上去:“妈,你来了。”   领头的知道是天高母亲来了,特准天高母子去住处一聚。   母亲从小篓里拿出一卷桃酥,还有一碗腌的葱叶:“孩子,桃酥留着饿了时垫补一下,那碗葱叶留着就饭吃……妈只想来看看你,也没有什么东西捎给你……”   “妈,你来看看我就行了,还捎什么东西?”天高知道家里没有钱,连这半斤桃酥也是母亲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母亲打开了卷,拿了一个桃酥往天高嘴里填,可他怎么也张不开嘴……   母亲看看天高铺在地上的铺盖,又看看天高起茧的手掌:“孩子记住,出门在外少说话,多干活,妈知道你脾气犟,凡事要忍着些,千万别和人家吵架……”   “妈你放心好了,我知道了……”   “会客”时间到了,领头的来催着干活了。   天高送母亲到了南地头:“妈,你走吧,我要干活了。”   “孩子回去干活吧,妈走了……”就在母亲转过身的时候,天高看见母亲的手抹上了眼角……   新桥村的麦子种完了,一个雨绵绵的上午,天高回家了。   儿子回来了,母亲高兴,妹妹也高兴。妹妹问这问那的,天高就绘影绘声地说着自己在外面的日子——晚上打夜班熏土块,火光照亮了大地,映红了天空;流动的食堂,野外就餐,饭菜尤香;集体睡地铺,人多真热闹,大家讲故事,论古典,聊闲磕儿,说说笑笑不瞌睡……妹妹听得津津有味,还真有点羡慕哥哥的新桥之行。当然,母亲也为儿子能独立在外生活而感到欣慰。   回家的第二天,新的任务又来了,村里安排天高去城西公路建桥工地当小工。   说走就走,这次又是天高一个人去。   建桥工地离家约有十五里路。天高背着铺盖在村干部的带领下来到了工地。工地负责人见来了个小孩,当场就对村干部说:你村没有大人吗?怎么打发小孩来了?”村干部马上解释道:“眼下田里忙,劳力紧,实在腾不出大人来,你看……”。   “那也不能叫小孩儿来充数,这儿是修桥,成天搬石头的,小孩儿哪能干?”   “这样吧,先叫这小孩儿顶几天,过几天再换个大人……”,说着就夸起了天高:“别看他小,什么活都能干……”   下午,天高上工了,他同一个小工抬石头,那小工心眼挺好,抬石头时总让个大杠给他。他咬牙干到了天黑,晚上开饭了,喝的是溜稀的烂面汤。领队的说:“今儿小孩儿出力了,多喝点。”天高只喝了一碗就喝不下去了,他觉得头晕目眩,回宿舍躺下了,领队的来看他,还送来了药片。第二天早上,他没起来,看来领队的知道了他是累的,就考虑给他换了个工种。当时工地上除了抬石头,就是推沙和灰,干小工的全是体力活,领队的掂量来掂量去,最后决定叫他去给打錾子的师傅拉风箱……   天高同老师傅在朝阳避风的地坡上搭了个简易工棚,又简单地盘了个小炉灶,安上了风匣,马上投入工作了。   老师傅掌钳、打錾子、蘸火,天高拉风匣、填煤,一老一少配合地挺好。   工地的石匠们在加工方斗石,錾子用一会儿就秃了尖了,石匠们的錾子都有个人的记号,都怕被别人拿乱了,所以,他们来送秃了尖儿的錾子都想随送随打,有时人多了,就要排队等着。时间长了,同天高熟了,石匠们就各自委托天高:“小王,费点心,这两根錾子是我的,有记号——上面有两个‘点’”,天高记下了,这是王师傅的;又来了个石匠:“小王,这是我的錾子,别叫别人拿去,我去干活了,等会我来拿,上面有符号——一个‘x’”,天高又记好了,张师傅的三条錾子,一根长的,两根短的,符号是“x”。   天高一边拉着风匣,一边用心地记着“这本”流水帐,就怕出现了张冠李戴。   石匠们都说天高记性好,天高自己听了也觉得挺美的,后来村里一直没来人接他,他也一直干着拉风匣的活儿,也算顶下来了。   要开学了,村里才来人将他换回家了。   虽然开学了,但是星期天,仍然要到队上干活,若不去,准会有人来叫。   公社虽然统一指挥,也进行了大兵团协同作战,但只是将小麦种上了,秋收并未全部结束……   时序已进入黄叶萧萧的寒露节气,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天高随大人们上山去拖高粱稭,大人每次能拖八捆,天高每次只能拖四捆……   拖回来的高粱稭全集中在南河滩上,那儿有个老九头在专门负责将高粱稭垛起来。刚开始,人们将高粱稭拖到老九头眼前,老九头往垛上拿,就近省事儿,后来,老九头眼前的高粱稭攒下了,越攒越多——眼前摆了一大片,几十号人拖来的高粱稭只由他一个人垛,怎么能忙活得过来呢?   晌午了,天高拖着几捆高粱稭走在大人们的最后头,到了南河滩,人们图省事,就地一放,绳子一松,完事了,根本没为老九头考虑:这样满地“摆摊”,高粱稭离老九头越来越远,老九头怎么办?   “你们往前凑一凑,嗳,凑过来……”老九头急了,大声招呼。   可谁听他的呢?任凭老九头怎么招呼,人们仍然不理睬,我行我素……   老九头火了,嘴里开始骂骂咧咧了,一看天高在后面:“喂,小子,你拖过来……听见没有?”   天高也想拖过去,可是满地横七竖八的连个插脚的地方也没有,怎么过去?就在他想着怎么能将高粱稭拖过去的时候,老九头开始骂了:“你妈个臭小子,叫你拖过来,你没听见吗?”   天高听见了,但故意装着没听见:你凭什么骂我?别人过不去,我就能过去吗?你不骂我,我还打算费点事儿拖过去,你既然开了骂了,我偏不过去,你能把我怎样?   “喂,你聋了吗?”老九头拤着腰,嘴上仍在骂咧咧的……   能骂你就使劲骂吧,你愿意蹦多高就蹦多高吧,反正我是不拖过去。天高松开了绳子,抽出了扁担……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c o m   这下可坏了,老九头暴跳如雷,朝着天高跑来:“你他妈的,你想找死吗?小地主崽子谁把你惯的?”   天高没有动,他想看看老九头到底能把他怎样。   老九头矮墩墩的个儿,六十出头,留了一撮山羊胡子,爹娘给了他一副从来没有笑容的冷酷面孔,沧桑的岁月给了他一双粗糙而有力的大手。他一手揪住天高的耳朵,用力往上提;一手指着天高的鼻子:“说,你耳朵眼是不是塞驴毛了?”天高知道惹不起他,咬着牙,忍着疼,心想一会儿他准能“高抬贵手”——放了自己。   天高想简单了,老九头想教训教训这个“小地主”:“你是不是欠点儿揍?你为什么不拖过去?说!”揪耳朵的那只手又往上提了一下……   天高忍痛解释:“没地方插脚,过不去!”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胡说!……你瞪眼,你瞪什么眼?我看你想造反!”   这时,大人们过来解围了:“算了吧,和小孩儿较什么劲儿?”   老九头哪里听得进去?他本来就有一肚子火没处发泄,不拿天高出气拿谁出气?那只粗糙的手象钳子似的,揪住天高的耳朵就是不放。此时天高如果告饶,他也许会冲着众人的面子借着台阶下来——饶了天高。可是倔强的天高就不,虽然痛的牙呲眼瞪的,就是不告饶。   大人们再次劝老九头松手,还答应下午大家一齐动手将高粱稭往前搬一搬。   老九头听着人们的劝说,那揪着天高耳朵的手稍稍松了点儿,这时迟那时快,就在老九头松手的那一刻,趁他不备,天高扇了老九头个“嘴巴子”,然后撒腿就跑。   其实,天高并没有打到他。天高个子矮,情急之中,也没踮脚,没有够到他的脸,愤怒的小手掌只是掠过他的山羊胡子茬儿。但在老九头看来,可真是了不得了,这冷不防的一“巴掌”,不是打在胡子茬儿上,而是打在他心上,一个老头子叫小孩儿打了,面子往哪儿搁?能不恼羞成怒吗?他下不来台了,气极败坏地捡起一块石头,在天高身后撵着喊:“反了,反了,我今儿非砸死你不可……”老九头紧追不放……天高朝河跑去,准备冲过河去……   “救星”出现了。天高的干妈(干妈的娘家也是上圈村的,与母亲曾是闺中密友)正在河边洗衣服,见天高慌张地跑过来,又见那老九头在后面又撵又吆喝:“你给我站住,我看你往哪儿跑?”   干妈上前拦住了老九头:“大哥别上火,有话慢慢说……”天高趁机脱险了,在离老九头两丈多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不用说了,我想砸死他,这小子太欠揍了!”老九头气得咬牙切齿。   干妈还算有面子,劝住了老九头,但他提出个条件,要天高当场给他说句熊话——赔礼道歉。在干妈的劝说下,天高不再犟了,过来给老九头赔了不是:“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对,大爷别生气了……”   老九头觉得挽回了点儿面子,冲着干妈的面子借着台阶下来了,表示不再和天高计较了。   中午,干妈为这事特意去天高家找过母亲:“哎呀,老妹子,可了不得了,你这儿子真是个惹祸精,你一定要管管他,那老九头可不是好惹的碴儿……”   母亲严厉地批评了天高:“孩子,你不知道咱家是什么成分吗?你是不是想把我早点气死就高兴了?妈算是求你了,再别惹祸了,凑合着叫你妈多活几天好不好?”   “妈,你不知道,他太欺负人了,那么多的大人,他不叫别人拖过去,偏叫我拖过去……”   “你就不能将就着拖过去?”   “谁叫他来骂我,他存心要欺负我……”   “天欺一刀刮,人欺欺不死。世上有哪个坟里的人是被欺负死的?孩子再别犟了,谁叫你为人为错了人家?别再出去惹祸了,忍着点吧……”   天高答应母亲,保证再不惹祸了,只是委屈地趴在磨盘上哭了……   这件事总算平静的过去了,但在天高少年的心里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   天高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老天对他如此的不公,难道就因为老子是地主,儿子就该一辈子背地主的名,当一辈子替罪羊?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天高开始讨厌自己村了,想着有朝一日要离开这个倒霉的村子,他认为中国这么大肯定有不欺负人的地方。明白的说,一定有不欺负地主崽子的地方,他不甘心就这么窝囊下去,他要向命运抗争,他幻想着想象中的那种自由——人与人之间不计较成份,凡事都以事论事,公平合理,谁也不欺负谁的平等社会,他开始在中国地图上寻找“世外桃源”,特别是上地理课的时候,他会尤其用心的在地图上寻觅着“世外桃源”的踪迹。   天高的异想天开,说明他仍不谙世事,不辨菽麦,不知道阶级成份论不只是某一个村的事,而是全国皆然的事。他只知道中国有多大——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不知道祖国的山河一片红,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要讲阶级成份的。   他凭着自己的想象,认为此地不讲理,自有讲理处,成天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做着“闯荡江湖”的梦。   老天有眼,机会来了…… 第十二章闯东北   晚秋的子夜,雾色蒙蒙,乡下二姨领着三个姨表兄弟突然来到天高家。他们只带了简单的行李,神色匆匆,象逃难似的连夜而来,目的是先在此落脚,呆上几日,然后前往黑龙江省的姨父那里投奔。   姨父家是富农,因不堪忍受当时的阶级政策,于一九五七年春天只身跑去了黑龙江省,在一家炼铁厂当炊事员,去了半年,就把姨家表姐也叫了去,在当地农村找了个对象结婚了。后来又考虑到还有三个儿子在农村,如果一直呆在家里,让成份连累的可能连个媳妇也找不上,要打一辈子的光棍儿。当时(一九五八年秋)姨父那里虽然也讲成份,但不像胶东这边那么严格,为了儿子的前途,姨父捎信给二姨,让她扔下房产不要了,领着三个儿子秘密地逃出村子前往东北。   天高心动了,他也想去东北,他把想法对母亲讲了,“妈,我想跟着二姨走,到外面去读书,我不想在家受欺负了。”   “就你毛病多,人家就欺负你自己了?别人能过,你为什么不能过?”   “妈,你让我走吧,再住几年我就气出病来了,你把我留在家里,你忍心看着我受欺负吗?你不为我的前途想想吗?”   母亲被问住了,时间不允许再犹豫了,母亲终于拍板:“行,妈让你走。”母亲也清楚,儿子的前途在此一举,她为了儿子,必须同意。   二姨提出,这么大的事儿,应该事先与姨父打个招呼。可是时间来不及了,马上要走了,母亲商议二姨,干脆领着孩子走吧,离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二姨也怕在这多呆一日,万一走漏了风声,村里会来人将她娘四个揪回去,所以只好勉强同意了。   路费咋办?母亲发愁了。当时烟台至大连,坐民主一号客船,票价是三元一角,从大连到黑龙江要三十元左右,共需要四十元的路费。本来家里是有五十多元钱的,母亲不知听谁造谣说,明年就到**了,东西没有用了,钱也没有用了——各取所需了,要钱干什么?母亲怕钱作废了,赶紧到城里百货商店,在针织品柜台问售货员是否有卖五十元左右的东西。售货员不解其意,用手一指墙上挂的毛毯子:“大娘,这床毛毯子卖五十一块四,天津产的。”   “行,我买了……”   天高不信谣言,问母亲为什么要买毛毯,母亲说得有鼻子有眼,“现在买床毯子是赚的,别等到了**那天钱就没用了……”   “妈,你非后悔不可,不信等着看。”   果然,过了没几天,又有人说那是谣言,母亲后悔莫及,立即拿了毛毯去百货商店要求退货,人家不给退。母亲明知道,有钱不买半年闲,还是找到了自我安慰的理由,买了也不要紧,留给儿子娶媳妇用……   没有路费,母亲想到了小金元宝——父亲说的没错,家里确实有小金元宝,母亲说共有五个。   为了儿子,母亲坐汽车到烟台银行卖了一个重一两多的小金元宝,卖了九十六元钱。   从烟台回来,母亲说:“为了你去黑龙江,妈忍痛卖了一个,剩下的四个咱高低不卖了,等你长大了盖房娶媳妇……”   明天要走了,母亲叫天高去父亲坟上去一趟。算是儿子向父亲辞行了。   父亲的坟上长满了荠荠菜,遭了霜打的几朵野花恹恹欲落,天高将父亲坟上的荠荠菜拔干净了,挂上了纸,每张纸都用土块压着,以防风吹走,还在坟前以水代酒祭奠了父亲,然后跪在坟前,怆然泪下……   他默默告诉父亲:自己这次闯东北,虽然不敢说能“衣锦还乡”,但一定会好好读书,毕业后找个工作,到时候把母亲和妹妹也接出去,希望父亲保佑儿子一路顺风,等儿子挣了钱回来,一定多买纸钱给父亲……   那个晚上,天高躺在被窝里,瞅着屋顶弯曲的椽子,听那秋风吹过窗口,想到明天就要与这小屋分手,还真有些难舍难分。看那灯下,母亲还在飞针走线为他补袜子,母亲说,东北天冷,脚后跟再补一层……   他忽然发现母亲老了,腰也弯了,此时此刻他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但是自己想起了《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他想写封信给班主任老师,他想到了老师和同学们,想说声再见,但他没有勇气,他不想对老师和同学们说真话,毕竟擅自辍学不是件光彩的事,也不想说假话,只能不辞而别了。   他知道他的不辞而别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老师有看法,同学瞧不起……他心绪万端,怎么也睡不着……   天亮前,天高随二姨一家到了牟平汽车站,一路坐汽车,乘客船,上火车,顺利地到达了姨父那里。   天高的到来,让姨父感到突然,他埋怨二姨:“你领外甥来,怎么不提前和我商量商量?”   “来不及了,他小姨(指母亲)说,先叫孩子来了再说。”   “哎!我只住单身宿舍,连个家也没有,各方面都还是一塌糊涂……”   不管说什么也晚了,反正人是来了,一行五人暂时在厂子里住了一宿。第二天由姨表姐出面在屯里借了两间草房,算是安顿了下来。吃的全是姨表姐婆家供应的大米、玉米面、萝卜、白菜……   烧草是天高同三个表兄弟上山砍的,山坳下的小屯子,三面环山,站在家门口就能看见山上的柏树林了。   山风凛冽,雪花飞舞,哥四个拿着镰刀和绳子来到白雪皑皑的山上,将绳子放在雪上,挥舞起了镰刀……   柏树枝叶上堆满了雪,结了冰棱,整个山林银妆素裹,粉妆玉砌,天高想到了这时的家乡可能还未见到雪渣渣儿,可是这里已是千里冰封的世界了。   姨表姐说过,她已和大队上说好了,柏树枝子随便砍,只要不砍树干就行。所以,哥四个不一会儿就砍了一大捆,满载而归了。   一趟又一趟,一捆又一捆,房前攒了一大堆柏树枝子,二姨说,趁天好,多攒点,防备大雪封山……   有了烧的,还得有水,这里挑水很困难。几十户人家的屯子里只有一口井,因井畔无人扫雪,覆盖的冰层铮亮滑溜。   大雪纷飞的傍晚,缸里没有水了——轮到天高挑水了……   环形的井口,直径只能放下水桶,提水之前,需将绳子系牢,以免水桶掉进井里。挑水的人较多,人们自觉地排着队。这里的温度很低,只要水桶里的水哩哩啦啦洒在冰上,立刻就冻硬了,走上去就滑溜溜的。天高挑水要走了,还没离开井畔,就哧溜一下,人仰马翻了,两桶水洒了,等爬起来,身上沾湿的地方已是冻结成冰了,天高伸手扶起了水桶,手指肚触到桶边,桶边象块磁铁一样,吸住了(冻上了)手指肚,拿开时,还发出一声轻微的“叭嗒”声,真是滴水成冰啊……   当他挑水回到草屋时,他的心猛然想起了家——也是飘着风雪的傍晚,他去井上挑水,井畔上也是滑溜溜的,母亲不放心,叫妹妹陪他同去,当挑水回来时,母亲候在栅门外……   大雪封山,出不去门了,五个人挤在土炕上,盖着被子取暖。外屋的锅里盛了半锅水,哥四个轮流下炕去往锅底添柏树枝子,保持着锅底火不断,以维持屋内温度不至于下降。   二姨发愁了,大儿子、二儿子的工作到哪里找?小儿子的读书问题怎么解决?还有天高这么个外甥,一切都是未知的……   愁绪萦绕在屋内,寒冷的日子艰难的延续着……   几天后,姨父托人为大儿子、二儿子找到了工作。姨表姐通过关系为小儿子和天高找到了读书的学校。学校离屯子不远,不用住宿,二姨很高兴,哥四个两人上班,两个读书,都有了着落,也算去了一大心事。   到学校报道的这天早晨,姨表姐突然来说:“学校变卦了,只要富农,不要地主……”姨表姐说这是学校临时定的,她也无能为力了……   是吗?地主富农不都是“一路货”吗?富农子弟能入学,地主子弟就不能入学?   天高想了许多……   不管怎样,自己是完了——书读不成了。   怎么办?回家?能就这样回去吗?再回原学校读书,有脸进学校吗?何以面对老师和同学们?继续呆下去,有意义吗?有法子生存吗?——他陷入了迷茫,走投无路。   眼看三个姨表兄弟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开始了新的生活,自己却整天无所事事,在这里白吃白喝,这算哪一套?他痛苦了,一筹莫展。   暴风雪的夜里,他听到了山上饿狼的嚎叫声,听见了草屋上空掠过孤鸟的哀鸣声,他睡不着了,又想起了姨表姐的“只要富农,不要地主”来。既然这样,自己不能老赖在二姨家里,呆的时间越长,对二姨来说越是个累赘。   事已至此,只好兔子转山坡,转来转去转回老窝了。   但他还想作最后的努力,他想出去找工作。他对二姨表示,一旦找不到工作,再回家。二姨同意了。   天高独自一人坐火车去了佳木斯市,在一个剧场门前,随着各地求职人员排着队往里进。那时,找工作时都要有选民证,只要不是残疾人,有选民证,进了门就是工人了,立即能被分配到各厂矿企业去上班。   天高喜出望外,他没有选民证,但是他有小学四年级毕业证,足可以证明自己是个大大的良民……   临到天高报名了。“去,俺们这里不招小孩儿,走吧。”把门的把他推到了一边。   天高再次排队靠了上去,并双手递上了四年级毕业证书:“大叔,你看这个行吗?……”   “看什么?你怎么又来了?我们不要童工。”把门的不耐烦了,把他拽了出来。天高不敢再排队往上靠了,只好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别人秩序井然地往里走……   没有指望了,他将铺盖捆儿放在剧场大门的西侧,坐在铺盖上倚着墙根发愁。这时走过来两女孩,是山东老乡,也是来找工作的,因为刚到,不知路径,也许是见天高与她们年龄相仿,就过来问天高:“大哥,这里招小孩儿吗?”   “不招,我排了两次队,都没让进去。”   “你多大?”一个女孩儿问天高。   “我十四,你呢?”   “我也十四,她十三。”女孩儿爽朗地回答。   “咱们都太小,人家专门要大人,你俩也是白来了……”   “咱走吧。”两个女孩有点失望。   “你俩排队试试,或许能行。”同时天涯求职人,萍水相逢见老乡。同龄的人,说句鼓励话,送个空头人情吧……   两女孩商议了一阵,抱着试试的心情排在队伍的后面。   “奇迹”出现了,把门的竟放两个女孩进去了。这是为什么?不是不招童工吗?怎么又招了呢?当时天高真恨自己,要是个女孩儿多好?   临近中午,他不想吃饭,他想省一顿饭钱,自己一分钱不挣,还花了母亲这么多的钱,实在于心不忍。他背起铺盖卷,徘徊于街头,偶遇一老人,听口音也是山东老乡,老人见天高可怜,就建议他去找找劳动局,或许有点希望……   几经打听,天高终于找到了当地劳动局。   那天是星期天,一值班人了解情况后,要天高第二天再来看看……   晚上,气温骤降,到哪儿住宿?住旅馆不舍得花钱,对,到火车站去。   宽敞的候车室里,没有几个旅客,只有值班的人进进出出。天高选择好了睡觉的地方——一排围着小泥柱子的圆形椅子,他将铺盖放在椅子上,倚着水泥柱子坐着,把自己新买的狗皮帽子沿儿往下拉了拉,一会就进入了梦乡。后半夜,暖气凉了,他醒了,一摸头,狗皮帽子不见了,是谁这么缺德把狗皮帽子给偷走了?天高赶紧找自己的帽子,却发现身旁放着一个又脏又破的帽子,这是谁的帽子落在这了?   候车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值班室的窗口亮着灯光。他不睡了,等着失主来找帽子。猛地,天高意识到,自己的狗皮帽子是被人换走了,没错,肯定是这样……头凉飕飕的,天高赶紧将那个破帽子扣在了头上……   太冷了,脚冻麻了,天高再也没睡着……   天亮了,外面下起了暴雪。   他冒雪上街了,凭着昨天的记忆,寻找着劳动局的大门,雪太大,看不见太阳,在大街上找来找去就迷失了方向。天高开始向路人打听,路人说往东走,他就往东走,到了东头再打听;路人又说往西走,往西走到头了再问,路人笑了,说走过头了,要往回走,再往南拐……   中午,市民开始下班了,天高还是没找到劳动局,他急得要哭了,怎么办?街上人们来去匆匆,他仍在迷途转向之中。那时他也够笨的,花几个钱找个人力车送到劳动局多好?或者花钱找个向导送去也行,可他没想到,一点没想到。   直到下午,结果还是一样,没找着劳动局。天高又冒雪回到了火车站候车室。他彻底灰心了,决定放弃找工作了,第二天就回到了二姨家。   书读不成,工作又找不到,现实逼着他作出了回家的决定。夜里,他偷偷地摸摸钱包,啊,只剩下几块钱了,根本不够路费钱啊!姨父姨母知道外甥要回老家了,打心眼里高兴,关于路费问题,姨父帮忙找到了解决办法,姨父同铁厂领导说好了,让天高去干几天临时工——打铁矿石石子,什么时候挣够了路费什么时候算完。   铁厂打石子的全是雇用的临时工,打一土筐石子可以挣一毛钱。东北的三九天甭说有多冷了,打一会儿,就得停下来搓搓手,露天的场地上,只有一个废油桶,里面烧着焦炭,专供打石子的人烤手。每天工作八小时,除去烤火耽误的时间,每天实际能干六个小时的活儿,能打三十多筐石子,两个星期后,天高挣了四十多块钱,正好够了回家的路费。   决定了起程的日期,天高立即发了封电报告知母亲:儿子即刻回家,勿念。   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总会多少产生些感情,当要离开时,就有了留念之意。两个多月的东北生活就要结束了,天高有太多的留恋。留恋这里的茫茫林海,皑皑雪原,冰封的小河,马拉的雪橇,玉米大渣子饭,猪肉炖酸菜,还有这里的三桩“怪”:窗户纸糊在外、公公穿着媳妇的鞋(一屋分南北两炕,婆媳分睡两炕,戏说公公夜起小解,摸黑错穿了媳妇的鞋)、生个孩子吊起来(孩子放在吊篮里)。   当然他也留恋这里的人,一起滑过雪橇的小伙伴,姨父姨母,表兄弟,表姐……   天刚亮,二姨起来炒了一包袱玉米爆花,说是给天高路上吃的,打点好了行李,二姨就催着快点走,别误了火车,三个姨表兄弟把天高送到了火车站。   火车上,天高望着窗外一晃而过的群山、炊烟、江河、大地,想到这次闯东北大败而回,花了钱,丢了脸,更对不起母亲。他要省钱,从嘴上省,一日三餐吃爆米花就着白开水,当时车上的饭并不贵,一碗小米饭才卖一毛钱,一天不吃饭,能省三毛钱,虽然省钱不多,但天高觉得只有这样做,心里才会好受些。   车上,一对年轻军人夫妇与他坐对面,见他如此艰苦,劝他买点儿饭吃,别饿坏了身体,车至哈尔滨,他们换车了,下车前,他们买了一碗小米饭和一网兜梨送给天高,天高说什么也不要,几番推辞不成,盛情难却,只好收下了,几十年过去了,天高仍不忘那对年轻军人夫妇的好心肠。   天高在大连下了火车,直接到船行买了第二天到烟台的船票。   傍晚开始检票了。看着人们排着队检票上船,天高心里很着急,恨不得今天就走,可是船票上明明写着“1,11号”,看来非要在大厅里候一宿了。就在这时有人改船票日期了——人们围住了一个青年人,青年人看上去很精明,他将自己船票上的日期改成了“1,10号”,人们看他改的“天衣无缝”,就求他帮忙了,青年人一连改了好几张了,天高一看有门了,也求他帮忙改一下自己船票的日期,他的改法很简单,只须将“1,11”中最后一个“1”加了半个圆圈,就成了“0”了。   他们这帮投机者共十几号人,加入了检票的行列,其结果是不言而喻——涂改过的票被检票人员当场撕毁了,还挨了顿训,最后不得不重新买票,本来是三元一角的票,却要花六元二角,这怨谁呢?就怨做人不诚实,忘记了“立身诚是根”的道理,十几号人没有能蒙混过关的,全被撕票驱逐出列,“偷鸡不成反蚀米”,活该!   在烟台一下船,三轮车夫就围了上来,天高推说:“到家了,很近的……”因他一路省的饭钱在大连因投机而又赔了进去,他想再省钱,就跑步去了汽车站。在牟平汽车站下车后,又步行八里到了家……   儿子一进门,母亲抱着就哭:“都是妈不好,不该叫你去东北,看你瘦的……”   “妈,是我不好,没有章程,白花了钱,还叫你操心了……”   妹妹盛了一碗玉米稀饭放在哥哥面前:“哥回来就好,往后哪也不去了,我和妈都想你……”   离家两月有余,家里一切未变,茅屋依旧,栅门依旧,还有那只油脖子红冠子的大公鸡和那只浑身虎纹的“咪咪”……一切都没变。改变的是母亲——眼角的皱纹似乎又深了,鬓角的白发好像又多了几根,看着这些,天高为自己的无知、任性,盲目闯东北而感到自责。   母亲为天高脱了外棉袄,发现袄领上有几个肥的溜圆的虱子在蠕蠕而动:“孩子,你身上生了虱子了,快把身上的衣服全脱下来。”母亲将脱下的衣服放进盆里,烧开水烫死了虱子,母亲看他头上也生了虱子,还有梳不掉的虮子,特找人给天高剃了个光头,这样才将东北带回来的虱子虮子“一举全歼”了……   天高想上学,又怕学校不要他,母亲就托村干部写了封信,信中说天高此次去东北,他已知有错了,看在他有继续求知的愿望上,请学校予以收留云云……此法自然奏效,学校同意了。   进教室时,老师正在上课,五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天高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还好,老师并未使他太难堪,示意他到座位上(天高走了后,自己的座位一直空着)。   他旷课七十多天了,再有一个星期就期中考试了,已经来不及补课了,以前他可是班上前几名的好学生,这次落了这么多课,怎么办呢?经过考虑,他决定,数学自学,不懂就问同学;其他科走捷径,放学前将学习好的同学的作业本借回家,把拉下的作业抄在本子上,在抄写中就等于学习了落下的课程,这样就避免了“曹操的胡子一把抓”,能够有的放矢,目标准确。白天全力以赴,晚上通宵达旦,经过一星期的“临阵磨枪”,落下的课基本补上了,学过的课也复习完了。   考试成绩出来了,全班排名第七,品德评定也得了个“甲”。这大大出乎于同学们的意料,有同学说他在东北肯定上学了,有同学说他旷那么多课还能得“甲”?   班主任老师的评语说的中肯实在,使天高一生受益匪浅:“该生学习成绩很好,社会主义觉悟较低,性情暴躁,不善于帮助人。”老师对他的行为上、思想上、性格上一针见血地指出毛病。他一生都在改,一生也没有忘记老师的教诲。 第十三章名落孙山   为了迎接中考,天高废寝忘食,全力以赴,他是志在必得,非要考上县重点中学——牟平一中不可。   毕业的前夕,班主任老师将他叫到自己的卧室,开门见山地问:“……你有顾虑吗?——我说的是成份,成份也许能影响你的升学,但不会太大,主要是看你的成绩……”   “老师……”   “这次考一中,估计你差不多,不过你要有两种思想准备,考上更好,考不上也没关系,参加生产劳动也是大有可为,再说你父亲去世的早,你妹也小,家里也需要你的帮助……”   “老师,我还小,才十五岁,干不了重的活。”   “不干重的活,干点轻的活也行,比如说,队上要晒麦子,你可以要求去看场,赶赶鸡鸭什么的,”老师又想了想:“队上不是有牛吗?你看牛也行啊……”   回到教室,同学们看他两眼红红的:“哎,你怎么挨批了?为什么?”   天高只是苦笑了一下:“没什么,一点儿小事。”   为了能百分百地考上一中,天高星期天特意进城到新华书店买了本作文选,回来后,凭着自己的感觉“有针对性地”筛选了三篇作文,背了下来。   出考场了,天高觉得很轻松,没有半点压力,他觉得各门考的都不错。算术有道题是:分数的性质是什么,像这样的问答题,在他看来是再简单不过了,没费劲,一挥而就;语文的作文题目是《记一个红领巾》,在他背过的三篇作文中刚好有一篇就是这个题目,他将原文一字不漏地写在了考卷上,大意是:一个农村小学生利用课余时间教邻居文盲老奶奶学习认字写字,经过一年的努力,奶奶的文盲帽子摘掉了……   大家都在家等通知,同学们都说天高准能考上,邻居一个在一中读书的大哥也说他肯定能上一中:“叫你妈准备行李吧。”天高自己也胸有成竹,整天盘算着买什么样的脸盆,什么样的钢笔,什么样的鞋……整天想着离开穷山沟,到县城中学去过那种丰富浪漫的校园生活;整天在沾沾自喜中等待着那张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来了,村里一共考上了三个,两男一女,却没有天高。消息传来,人们不相信他没有考上,天高自己也懵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成分不好?不对啊,村里考上的那个女同学就是地主家的。难道是那篇作文?是不是作文出了什么漏子?   果然如此,在一中读书的大哥告诉他,他那篇抄袭之作被阅卷老师发现了,作文判了0分……   天高欲哭无泪,人生的关键往往就是一步的事儿。在升学的道路上他以投机取巧开始,以弄巧成拙告终。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做法了,又想起了去年那次改船票的事,那次仅仅是赔了三元一毛钱,而这次赔得可能会是一生的前途。   秋天,天高考入了公社成立的农业中学,虽然学校比不上一中,但他非常珍惜这次学习机会,母亲也要他接受上次落榜的教训,给他提出了忠告:“孩子,你可千万记住,光会念书不行,还要学会做人,念书是为了长知识,如果有了知识,不会做人也不成,因为人的最高知识是品行,你可不能叫别人说你是‘念大书,出大驴’啊!” 第十四章母亲被打   农业中学的办学宗旨是为农村培养又红又专的新型农民,学校的课程免去了体育、音乐、生物等副课,浓缩成四门主课:语文、数学、物理和农业基础知识。学制同一中一样,也是三年制,只不过是半工半读性质,每星期一三五上课,其他时间回村里队上参加生产劳动。   重阳节这天,是天高回队上劳动的日子。上午,他随妇女劳动组去西山割豆子,中午回来,一进村就有人告诉他:“你妈让达银给揍了……”。天高急忙回家,见母亲躺在炕上流泪,脸有点青,腮帮有些肿,嘴角有一丝血迹……   “妈,怎么回事?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母亲哭诉了被打的经过:   早饭后,母亲准备上山干活,走到村头时,碰到了达银:“大兄弟你慢走,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事?说吧。”达银脸上冷淡淡的。   “是这样,天快冷了,我想给孩子缝个棉袄,你借我那六尺布票能不能挤凑一下给我?”   “什么?谁借过你的布票?”母亲没想到达银不认账了:“我看你是不是老糊涂了?睁着眼说瞎话!”   “大兄弟,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忘了?”母亲强压怒火:“你真的没借过我的布票吗?”   “没有!怎么了?我真的没借!……再说了,你凭什么和我要布票?你有凭据吗?告诉你,诬赖人可是犯法的!”   “大兄弟,你怎么能这样?……”母亲气的腿也颤颤了。   “我哪样了?你个地主婆要老实点……”   “你这样丧良心,不怕伤天理?”   “伤什么天理?”达银的老爹也过来帮腔:“你滚吧,别在这耍赖了,再耍赖是揍得轻……”说着随手从邻家菜园矮墙头上揭下一片缸瓦片儿“怦”的一下摔在母亲的面前,几片碎瓦碴儿迸打在母亲的小腿上,渗出了血渍。   母亲一看父子二人真是丧良心了,不但不还布票,反而拿“成份”压人,属猪八戒的,倒打一耙:说母亲耍赖。既然有理也说不清了,那就索性来个“耍赖”吧:“你们不是想打吗?来,打吧……”母亲一头撞向了达银。   达银后退了一步:“哎嗬,你真的耍赖了……”   “你打吧,我今儿叫你打个够……”   “你以为我不敢吗?”   “啪啪!”达银打了母亲两个嘴巴子,母亲的嘴角立即流血了……   在邻居们的拉扯下,母亲捂着青肿而发烫的脸哭着回家了……   天高一听火冒三丈:“去找干部说理去!要不就到法院告他!”   “算了,哪也别去了,贫农打地主,打了也是白打。”   “谁说的?地主也是人,他凭什么打你?”   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脑子里对法律意识还是模糊的。天高只知道打人犯法,但未听说过贫农打地主不犯法,他要去找村干部讨个说法。   按照当地风俗,重阳节应该是喝面汤和吃米饭的日子,素有“重阳喝面汤,儿女闹洋洋,重阳吃米饭,儿女一大帮”的吉庆说法。因为母亲挨打了,家里没有煮面汤,也没有焖米饭。锅里只有地瓜,可是娘三个谁也吃不下,哥妹俩陪着母亲流着眼泪。   听说哥哥要去找村干部,妹妹也跟着去了。   秋天干活,中午不歇晌,人们吃完午饭就上山,哥妹俩提前在村里大街上等村干部出来。   书记过来了,天高上前就母亲挨打的经过如实地说了,书记立即派人去看了母亲的伤势,经落实,母亲挨打属实。书记又找到了达银并严肃批评了他:“你一个小青年怎么打一个老婆子?打人是不对的,她虽然是地主,但也不能随便打!”   达银想抵赖:“我……我根本没打她……”   “那她脸腮是怎么肿的?她嘴角流血你又怎么解释?”书记瞪着达银。   “不还布票还打人?你讲不讲理了?”几个亲眼目睹母亲挨打的人不答应了:“你凭什么打人家老婆子?俺们都看见了,别想抵赖了。”   在**还没有提出“以阶级斗争为纲,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一九五九年,人们都能义愤填膺地为母亲这个地主婆字打抱不平,纷纷指责达银打人不对,还要求他为母亲陪工分,因为母亲耽误工了。   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天高一看有这么多人说达银不对,心理就有底了,当场对众人说:“俺妈是地主不错,她不老实有**管,还用他管吗?俺妈犯了法,有公安局打,还用他打吗?他借俺的布票就该不还了吗?他有什么权利打俺妈?”   天高的话有些幼稚,因为他的话根本不在理,母亲要是不老实,从阶级斗争的角度讲,不仅达银能管,贫下中农和革命群众人人都能管。但天高的话在当时却引起了反响,人们都说这小孩有口才,说话抓理。   “你知不知道打人犯法?你到底借没借人家的布票?”书记问。   达银看这阵势不好,知道众怒难犯,只好承认打了母亲,也承认了借过六尺布票未还。   书记当场责令达银回家拿出六尺布票给天高,并要他拿出两元钱给天高拿回家给母亲治伤,还要达银包着母亲误工的工分,每天七分,到母亲伤好能干活为止。   在众目睽睽之下,达银彻底输了。   在那没人扯阶级斗争的弦的年代,天高赢了,他给书记鞠了一躬:“叔啊,谢谢你了。”   天高同妹妹拿着六尺布票和两元钱回家了:“妈,达银承认没还布票了,还赔给咱两元钱……”   “孩子,你给妈出了这口气了……”母亲擦干了眼泪,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妈,你在家养伤吧,书记说了,你耽误的工分,达银给包了。”   “他承认错了就行了,过两天我好了就上山干活,这事到此就算完了吧。”   天高找村里医生开了些消炎药片给母亲服用,三天后,母亲脸上消肿了,却开始喘了,走路也不稳了,来看望母亲的邻居都搞不懂是什么病,十天过去了,病情更加严重了,母亲连炕也下不来了,没法,天高又找到了书记,书记要达银组织人用担架将母亲抬到了医院,医生说是生气上火了,火攻心上了,拿药回家吃就行了。   母亲回家按时服药,效果甚微,一个星期过去了,母亲的病情日益严重。眼看要开学了,谁来做饭?谁来伺候母亲。天高夜里想出了答案,既然达银把母亲打了,母亲又是因挨打才得的病,那么就应该由达银家来做饭,来伺候母亲。天高带着这种想法去找书记,书记考虑哥妹俩都要上学,母亲又不能做饭,是个实际问题,就决定要达银媳妇每天到天高家做一顿中午饭,早晚饭由哥妹俩将就着做。   达银同意了,他媳妇也照办了。   母亲是个软肠子的人,见达银媳妇天天跑过来做饭,想到她还有个吃奶的孩子拖累着,有些不忍,就跟她说:“达银媳妇,往后发馒头、擀面汤的时候你过来就行了,熥饭什么的你就不用过来了,我自己胡弄烧口火就行了”。他媳妇见母亲的态度是诚恳的,就说:“谢谢大嫂,你什么时候用着我,什么时候招呼我就行……”   一天傍晚天高在放学回来,路过丁字路口,见一帮人围着看山墙上的布告,天高背着书包挤了进去,布告的大意是:一老太婆丈夫死后另嫁他人,婚后因感情不合而关系破裂,心肠狠毒的老太婆竟在食物中下毒,毒死了老头儿……   天高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达银媳妇会不会在饭面里下毒?他害怕了,来不及多想,也没回家,就立刻去了达银家,跟达银媳妇说不用她再去做饭了。   “怎么?嫌我做的不好吗?”   “不是的,这样太麻烦你了,俺妈说不用你了,有些饭俺妈教给俺妹做就行了。”   “那好吧,往后有什么饭不会做的,尽量来找我好了……”   天高把布告上的事和不用达银媳妇做饭的事都告诉了母亲:“妈,我怕她在饭里下毒……”   “你想到哪去了?孩子,他不是那种人,是你太多心了……”   “那可不一定!”   “你太小心眼了,要是让她知道咱家这么看她,她会伤心死的,将心比心,你如果没有坏心眼儿,别人偏认为你有坏心眼儿,你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母亲这么一说,天高是觉得自己这件事做的有些欠妥,是自己想多了,心眼太窄。但没办法,事已至此。哥妹俩只好在母亲的指导下,学者擀面汤、煮米汤、烀粑粑……   母亲的病仍未见好,吃药仍不奏效,日子在愁绪中一天天延续着。   后来一个邻居来串门,说母亲得的是“加气伤寒病”,必须用偏方治,治晚了会有生命危险,治疗方法是用公牛撒尿处的七剪子牛毛,烧水喝发汗,发汗以心口窝出汗为最佳。病急了乱投医,这方法见效与否先不说,肯定没有副作用,天高急忙找到饲养院,搞到了“药材”,烧水让母亲喝了发汗。果然,母亲的病情明显好转,日益见好,再配合其他药物治疗,母亲不久就痊愈了。   有人出章程让母亲再多躺几日,让母亲多要几个工分。母亲坚决不干:“千金置厦,万金置邻,人做事不能做绝了,差不多就行了……”。母亲抱着和为贵,邻为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想法,做出了让步,让达银家只包了医疗费和部分工分。年底,经村干部调解,天高家和达银家双方也达到了谅解。 第十五章搬迁   秋后,县上决定在南河上修座水库,大坝就建在村后,将东西两山连接起来,村子的位置正好是水库的中心。   村干部已经在村民大会上宣布了,明年一开春,全村就要搬迁。   全村六百多人口,要搬到哪里?怎么个搬法?房子怎么办?谁也没谱。   既然决定了要搬迁了,人们自然人心浮动,想法各异。有想到乡下的,说乡下有草烧,冬天冻不着;有想到城郊的,说城郊地瓜少玉米多,能吃上玉米粑粑;有愿去投亲的,有愿去靠友的。对于搬迁政策,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党团员户要搬到沿海地区,沿海地区大部属于军事要地,党团员政治可靠;还有消息说地富反坏户要一鞭儿赶,全部搬到乡下。   来修水库的大批民工已经住进村里,指挥部迅速组织人员开始了清基。与此同时,县上派人来村宣布搬迁政策——一句话,听党的话,党叫你往哪儿搬就得往哪儿搬。会上,人们都表示愿意听党的话,服从安排,决不给党添麻烦。善良的人们没有向党提出额外要求,各自回家静静等待着党给安排去处。就像六十年代的电影《龙江颂》里的龙江人那样,为了“大家”的整体利益,不讲条件,宁愿舍弃自己的家园,没有抱怨,没有牢骚。   当然,有些老人岁数大了,安土重迁,顾虑重重,一来故土难离,二来街坊邻居祖祖辈辈聚居一起,很难忍心分离。也有人担心外来户不好当,怕搬到人家村里受当地人排斥欺负。对此,有的接收搬迁户的村干部还亲自来村民会上表态:“请大家放心,你们到了俺村,一定把你们当成一家人看待,保证一碗水端平,决不会搞出两样的来……”   人们也接受这样的现实:因受经济条件所限,政府无力出资盖新村,只能零散地安插到县内各村落户,住房由政府解决。另外,大坝在一天天增高,人们都知道麦季汛期一到,这里将是汪洋一片,一切将陷入水底,到时搬与不搬就由不得个人了。   在最后一次村民大会上,村干部公布了各户搬迁的地址。这次共有十多个村子接收了搬迁户,每村少则接收三、五户,多则接收二三十户。为保证沿海地区人口政治的纯洁性,禁止地富反坏迁入,村里党团员户及几家贫农户迁到了沿海地区。天高家属于地主户,当然不得玷污红色的区域,顺理成章地被安插到半城半乡的南阳村,不过村干部又说,在去南阳村的户中,有五户将被安插到北阳村……   会后,母亲主动找到村干部,提出要去北阳村,这大大出乎干部的意料,人所共知,北阳村属于城郊区,是个没有草烧的村子,谁都不愿意去,村干部正在为无法安排而挠头,见母亲主动找上门来,真是求之不得。当问及理由时,母亲毫不掩饰:“我知道那是穷村,没有草烧,可我能下力气上山去搂草,只要人勤快,就吃不着生的,也冻不着。我主要是想那村靠城里近,农闲时候,我可以做个小买卖,挣点钱供两个孩子念书……”村干部听了母亲的话,觉得合情合理,当下就同意了。   其实母亲说的全是次要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母亲回家后告诉天高的:“……地主的福全让你爹享了,咱娘三个只是跟着背了个地主的名,无论走到哪里都好过不了多少,尤其是你,投胎投错了人家,妈知道你读书好,可是没有用,你虽然是棵高草,却长在墙头上,倘若有一天你考不上学了下来干活了怎么办?南阳村是山区,除了上山就是下坡,步步都能踩着石头,撅着腚推小车出老力气了……北阳村就不一样了,你没看见吗?人家村是平地,推小车的人连车襻都不用,比起南阳村来,一辈子干活少出多少力啊?妈的选择是为你以后想……”   原来是这样,天高赞成母亲的选择,也佩服母亲的远见。   搬家开始了,村里乱糟糟的。   搬家工具是清一色的两轮马车,也有是骡子拉车,由于车辆少,户数多,有的搬走了,有的还在等着车,不知村干部是怎么安排的,天高家一直没能等着车。   母亲着急,到街上打听,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搬家,结果一打听,大部分干部都搬走了,看着东邻右舍的都搬走了,母亲坐不住了,就叫天高用鸡公车推着大板箱,让妹妹拉着车,先去北阳村看看新家是什么样。   哥妹俩踏着母亲卖豆腐走过的小路,上了山岭,过了南阳村,往北一望就看见了北阳村。村子周围一片平地,视野开阔,溜平的大道上,一帮推小车的社员们松了车襻,两手把着车杆,轻松地走着,再想想刚才看到的南阳村那帮推小车的社员们哈腰拱坡、气喘吁吁的情景……母亲无疑是正确的,天高为此而感到满意,另外还有两件事让天高觉得能搬到北阳村也是不错的。一是,天高曾为了离开望疃而闯东北,而今他不用闯东北也能离开望疃了,虽然北阳村不是什么世外桃源,但起码不会有老九头了。二是,天高已经办好了转学手续,转入牟平镇农中,搬家后即可入学,且不说别的,作为乡下孩子,能进城里的学校读书是件巴不得的事……   哥妹俩进了北阳村,经打听,找到了书记,书记亲自领着他们去了新家,并将钥匙交给了天高。   新家是临街的四间半倒厅瓦房,有半间是合路通街的过道子,院内另有两栋房住着兆姓兄弟一家。   第一次进新家,有种新鲜感觉,天高从里到外仔细看了一遍,小院长方形,不足五尺宽,和老家一样,院里没有厕所。屋顶瓦缝里长出了枯萎的毛毛草,在风中无力地摇曳着,外墙展墙是弯口缝的三行块石砌的,外墙皮是草泥拉底子,石灰造面,因年久失修,风雨剥蚀,墙皮多处脱落,露出了埴坯……屋里两个泥锅台散发着烟熏火燎的泥土味,临街的老式小檐窗,窗棂上窗户纸全破碎了,南风呼呼地吹进了屋,沙尘飘落在地上……   尽管新家破旧,但天高喜欢这个家,对比而言,新家是瓦房,比原来那茅屋强多了,幸亏有了这次搬迁,才能住上瓦房,提前实现了天高从小梦寐以求的瓦房梦。他喜欢这个家,虽有诸多缺陷,可新家位于村中心,面临大街,从此一家人再也不用住孤哨头了。   初次进村,他们觉得村里人很热情,几个大人帮忙抬大板箱,小孩们跟着身后进来出去的。大家也有问东问西的。   “你们是望疃搬来的?”   “嗯。”   “姓什么?”   “姓王。”   ……   村里小学生放学了,新家招来了几个小学生,他们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两个新村民,天高热情地招呼:“小朋友进来吧,我们是新搬来的……”   快中午了,人们陆续地走了,天高在屋里听到了街上大人们的议论:“听说这家是地主,孩子没有爹,就娘仨”……   回到家,母亲知道新家是栋瓦房,很高兴:“咱娘仨是前世修来的福,要不是修水库搬家,咱一辈子也住不上大瓦房啊……”   终于等到马车了。——一九六零年农历二月初六,是天高家搬家的日子,也是告别故乡的日子。   他们的家当不多,零七八碎的连同秸秧草一共才装了两马车。家里最沉的东西要算那个三条锏式的大衣柜了,装车时,娘三个搬不动,母亲求车把式帮忙,人家不愿意,也许人家的职责就是赶车的,不帮忙也是情理之中了。母亲递上了两盒烟卷:“师傅别嫌弃,家里没有会抽烟的,也不知什么牌子好,将就着抽吧……”   两位车把式接过烟:“家里没有男劳力?”   “没有,就俺娘仨,你看……这大柜……”   “行,俺们帮抬上车吧。”   马车装好了,娘仨从里到外又看了一遍老屋,看是否有漏的东西没搬,除了娘仨留下的脚印,其余什么也没漏,全搬上了车。车把式催着快走,娘仨上车坐好,听得“叭”的一声鞭儿轻甩,两匹老马“咴儿咴儿”地叫了几声,车轮在车把式的吆喝声中缓缓启行了。   一家人就要离开这栋破旧的茅屋了,车轮带走了他们对茅屋的留恋,也带走了对故土的留恋。   没有人来送行,没有人来告别。   马车走的很慢,满街道上尽是砖头瓦块的不好走,天高在车上看到各家各户门窗敞着,里外空空如也。想到这个村子将要从共和国的版图上永远消失,心中骤然感到些悲怆。   再见了家乡,曾几何时,这里是人杰地灵,山清水秀,鸡鸣晓日出,犬叫日归山,春来小河桃花水,秋至山菊迎雁群。今天为了支持修水库,人们无怨无悔地搬走他乡,异地落户,真是人去楼空,满目废墟。难怪人们临走时,有叹气的,有落泪的……   天高在马车上坐累了,就倚在秸秧草上,闭着眼睛想着故乡,虽然故乡并未给他太多的欢乐,但他还是留恋故乡,因为有了故乡,才有了他,才有了他十六岁的人生,才有了他少年的人生艰辛。以前,他没有觉得家乡可爱,反而觉得讨厌,想着有朝一日能离开,没料到今日真的要离开了,而且要永别了,又忽然觉得家乡可爱了,继而是依依难舍了。马车晃晃悠悠,天高睁开眼,双手交叉垫着头,望着瓦蓝的天空,听着吧哒吧哒的马蹄声,思绪不禁又回到了老屋——栅门、篱笆障子、茅屋、猪圈、临走被马车刮倒的半截厕所墙、一到夏天就招虫子的枣树、老旧的窗棂、黑乎乎的墙壁……   马蹄子敲着地面,车轮儿滚滚向前,渐渐的,故乡的影子消失了,茅屋的影子消失了……渐渐的,看见北阳村了,到了新家了…… 第十六章停学度荒   新家安置下了,母亲依旧去队里干活,妹妹转入完小读书,天高进农中就读,因村里吃食堂,要求各家领饭回家里吃,因此晚上放学回来,常常是哥妹分工,妹妹到食堂窗口排队领饭,天高上山搂草,攒着留冬天烧炕用。   天高是村里公认的勤快孩子,在家里帮母亲挑水、搂草、刷锅、洗自己的衣服,尽可能减轻母亲的劳动;在学校他用功读书,尽量使各门功课达到优秀。天高常常为能有上学的机会感到自豪,他很清楚,按照自家的实际情况,他早就该下学帮母亲挣工分养家糊口了,可母亲满脑子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且不说母亲的观点正确与否,就说母亲宁肯砸锅卖铁要饭也要供孩子读书的精神,就足以使天高感动,所以他没有理由偷懒,只有在家里勤快,在学校里用功。   当时的牟平镇农中,已具规模,日臻正规,操场、篮球架子、单杠等体育设施一应俱全,学校副业生产搞得也很红火,鸡、羊、兔由学生轮流喂养,还与城内企事业单位结成对子,他们一有杂活,就找学校干,学校规定每学生每月要为学校干两天义务工。学校将挣来的钱用以减免学费和书本费,有时还统一买服装给学生穿,以此减轻一点学生的负担。   正当莘莘学子们如饥似渴地追求知识,立志将来当个又红又专的新农村农民时,老天来了自然灾害。   这一年的秋作物收获甚微,人们严重缺粮,出现了建国以来最严重的饥荒。人们都在收集作物的秸秧、瓜蔓、树叶,开始了以草代粮的生活。灾荒带来的危机感,直接影响着同学们的学习情绪,大家课余间谈话内容不再是理想和抱负了,不再是毕业后继续往上考学的梦想了,而是忧心忡忡地互相探讨着如何度荒——小心明年别饿死……   萧索的晚秋,山上一片荒凉。那日轮到天高和另一同学上山看羊,他俩一人牵着一只奶羊朝山上走去。山上几乎见不到嫩草,连枯草也被人们搂光了,秋风无情地剥去了树木华丽的外衣,光秃秃的树头在瑟瑟的风中东摇西晃的。山上没有草,连草根也不多了,羊吃不饱,他们就把羊牵到公路边的沟里,向阳的沟帮上星星斑点的有几棵贴着地皮的小草,羊啃了几口,也许是草太少不过瘾吧,两只羊在沟里乱钻乱窜,沟里的尽头有些刺槐墩子,两只羊钻进里面,伸着脖子歪头侧脑地东啃一口,西咬一嘴,专吃树梢上几片半青不黄的树叶。   风萧萧,叶飘飘,自然灾害的晚秋,山上到处是凄凉零落的景象。一个搂草的老农民放下了网包,沟帮上本来就没有多少草,老农民用筢子搂啊搂的象在刮地皮似的搂着零零落落的草叶和稀稀拉拉的树叶,筢子搂过的地方,露出了溜光的地皮……   冬天到了,家里的粮食所剩无几了,因为缺粮,村里的食堂也停办了。为了省粮,母亲把花生蔓子和地瓜蔓子剁碎,掺合一起上锅烘干,到碾子上碾压碎了筛成糠,再兑上极少量的玉米面,蒸成糠粑粑。这种糠粑粑极难吃,又苦又涩,涩的让人张不开嘴,每次吃饭时,每人面前必须要放一碗水,每吞一口就要就一口水,不然,嚼在嘴里的糠粑粑是很难通过嗓子眼的,即使是这样,也是牙赤眼瞪的才能咽下去。糠粑粑虽然难吃,也有它的优点,那就是大便通。有人家嫌糠粑粑不好吃,改吃玉米瓤子粑粑,吃时虽然觉得不太难吃,还有人说甜丝丝的,可是大便不通了,必须由家人用棍儿抠,有的肛门抠出血来了……母亲接受别人的教训,坚决不吃玉米瓤子粑粑。   地瓜蔓子和花生蔓子吃光了,母亲就利用大集日去捡菜叶,菜叶并不好拣,人们谁也不舍得丢菜叶,母亲就去卖海菜的摊前拣海菜,说是海菜,实际是沿海农民从海边捞的叫不上名的海草,在那时,海草也成了好东西,也是代食品,也能卖钱,母亲没钱买,只能挤到人缝里拣,每集能拣一篓子海菜和菜叶,回家洗净,切碎下锅煮着吃。海菜吃下肚里难以消化,娘仨常闹肚子痛,即便如此,也比饿着肚子强。   天高上学常常不拿饭,有时只拿一块咸菜,中午吃饭时,装着到机井洗手洗脸,以便喝着凉水就着咸菜,当时觉得肚子喝的饱饱的,可是去了几趟厕所,回来就饿了。同学们有的拿饭,但也是非糠即菜,很少有拿粮米面的。虽然饿着肚子,大家仍能坚持上学读书,没有一个人因为挨饿而辍学。   冬天的早晨,同学们开始上早自习了。老师说要安排四个同学去粮管所干杂工,说要倒粮库,搬地瓜干。这可是一桩美差,同地瓜干打交道,能不吃点?同学们都争着要去,老师最后挑了四个同学去,天高是其中一个。   在粮管所仓库,有一大垛地瓜干,全用麻袋装的,而且都用线封好了口。管理人员是位五十来岁的大叔,大叔让他们两人一帮,把大包的地瓜干——从东屋搬到西屋。开始,大叔还看着他们干,后来可能大叔觉得他们干的还不错,就走开了。   机会来了,还等什么?四人立即动手从麻袋封口处抠地瓜干吃。在他们看来,今天真的没有白来,他们知道,一天能吃上一片地瓜干也不至于饿死,他们眼睛机警地瞅着门外,嘴里在快嚼快咽,越嚼越觉得香,越香越想吃,地瓜干诱人的香味就如同刚出锅的红烧肉,香喷喷的,令他们大饱口福。   大叔进来了,他们立刻把嘴巴闭紧,不敢张嘴说话,因为嘴里的地瓜干还没嚼碎,不能吞下去,等大叔走了,他们又张嘴了……对于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大家都不想错失良机,尽可能多嚼一口多吃一片……   夜里,天高肚子发胀疼痛,一宿没睡着,上厕所大便时,拉的全是带血丝的地瓜干颗粒。第二天上学大家一碰头,可不是吗?四人都一样,大家都说差点要了命了……   年终,天高被评为班级三好学生,还得了一张奖状,奖状右下方盖着大印:牟平县牟平镇人民公社农业中学。天高将奖状视为珍宝,因为这毕竟是他在中学时代惟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得到的荣誉。   腊月二十二,同学像往常一样,按时到教室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今天竟是大家分别的日子。老师说,按上级指示,学校从今日起开始放长假,要同学们回家进行抗灾自救,等灾荒过去了,再回校复课……他们从此失去了求学的机会。   同学们虽然有点懵,可谁也没有去多想,忙着找自己的凳子(自备的),收拾书包……老师们也不管学生了,神色匆匆地从办公室里进进出出,同学们之间没有分别的祝福,没有离别的赠言,一个个模模棱棱稀里糊涂地背起书包,扛着凳子悻悻地离开了心爱的校园……   后来大家才知道,虽说当时是等灾荒过去了,再回校复课,实际是从那天起,学校解散了。 第十七章当上了农民   灾荒载着天高很快过完了春节,正月十二,他第一次以农民身份参加了生产劳动。   队长安排天高和庆大爷上山撩水沟,天高负责刨泥,庆大爷管撩泥。第一天拿大镢柄手掌上就起了水泡,累得腰疼腿酸。晚上到队部(记工室)去,队长说天高干活还行,给他在记工手册上记了七分。走时,队长说明天换换工种,让天高同庆大爷联手给大队铡牲口草。   大队有两辆双套的骡子车长年搞运输,四头骡子吃的谷秸由两个小队负责派人铡,每小队负责一个月。正月十三这天,正好轮到了天高所在的二队,对长就安排天高拤刀,庆大爷捋草。   拤刀是出力气活,捋草是技术活。庆大爷坐在小板凳上,两手拤住一小捆谷秸,横搁在刀床上,天高按下刀,铡下了一截(约有一寸长),即可抬刀,庆大爷再往前挪一下谷秸,天高再次按下刀……一般的谷秸长度不低于三尺,就是说铡一捆谷秸,天高要不停地连续铡三十余刀。   度荒的念头,吃不饱肚子,身体虚弱,力气不大,天高每铡一刀,都是先来个上蹿抬刀,再来个下跳按刀,若不“上蹿下跳”,刀就按不到底,谷秸就铡不完全,往往铡一截谷秸,需要重复的蹿啊跳的。   天高已是汗水淋淋,不得不脱去外衣,天高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仍不能保证刀刀铡到底。庆大爷不住地“鼓励”他:“怎么回事?使点劲,再使点劲……”庆大爷见自己的“鼓励”没有奏效,脸上微露愠色,天高看出了庆大爷的心思:“你小子有劲不出,尽耍滑头……”   上午和下午各休息一会儿——庆大爷装上一袋旱烟,点火抽完了就干活,除此不休息。   一天下来,天高累得像个死人,回家躺在炕上就不想起来了,母亲叫他起来吃饭,天高不想吃,懒得起来。母亲见他累成这样,很心疼:“这不行,看把你累得,我去跟队长说说,叫他明儿换个人……”   “别去了,妈,我能顶下来,庆大爷说了,‘三日肩膀五日腿’,累几天就好了,还有,队长说,拤刀是正劳力的活,如果我能顶下来,就给我记个大老k——十分……”   晚上去队部看分,队长果然给天高记了十分,庆大爷也是十分,庆大爷可不满意了,提出了异议:“我是庄稼行理的老把式,捋草的活是技术活,我该着挣十分,可他,一个刚下学的孩子也挣十分?那不是亏了我了吗?”   “不错,他是刚下学的孩子,属于半拉劳力,可他干的是正劳力的活,就该给记正劳力的分……”   “话不能这么说,过去我给地主当把头,晚饭后铡牲口草,我捋草,副把头拤刀,副把头的工钱永远没有把头的多……”   “那是老黄历了,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说这些话有什么用?”   “怎么没有用?反正我觉得这事不公平……”   “那这样吧,明天我另找个正劳力,找个会捋草的正劳力顶替你,你来拤刀,这样行吧?”队长知道他年老不能拤刀,故意将他一军。   “那不行,我老了,拤不了刀。”   “这不就得了,叫你拤刀你不行,人家拤刀你有嫌人家挣分高,那你说咋办?……”   这时队部的人都说庆大爷的理由有点偏,赞成队长坚持同工同酬的做法。   第二天,天高又上岗拤刀了,知道庆大爷前一天为工分问题对自己有成见,天高就主动帮庆大爷磨刀,清扫场地,到大垛上搬谷秸,尽量帮庆大爷干些辅助活,让庆大爷轻松些,渐渐的,两人近乎了,有了感情了,后来,只要轮到二队铡牲口草,队长就找到他俩了,庆大爷还跟队长指名要天高跟他搭档,别人他不要……日子长了,他俩不仅是铡牲口草的好搭档,还是好邻居。庆大爷独身过日子,没有什么文化,天高就帮他写信,寄包裹,关系一直很好,直到庆大爷去世……   身为农民,就该一心一意想着黄土地,可是天高的心总在想着什么时候开学,他很渴望继续读书,幻想着将来能成为一名大学生,他留恋着他曾上课的教室,想念着那些敬爱的老师和亲爱的同学们,怀念着那段中学生的美好时光……   每当天高从队部回来躺在炕上,总要望望挂在墙上的那个褪了色的书包,可怜的书包,只伴他读到农中二年级就“下岗”了……   那是个雨天,队上不能干活,天高把自己关在屋里,从墙上拿下书包,拍打了几下上面的灰尘,翻出了课本、作业笔记物理代数习题、文具盒,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   天高深情地抚摸着书包,这书包曾装着他的理想与勤奋,装着他对未来的追求和向往,伴他从家里走进学校,又从学校回到生产第一线。难道真的不能再当学生了吗?难道真的再没有读书的机会了吗?他希望有一天能接到复课的通知,能再次背起这个书包,能回到美丽的校园……   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外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天高推开窗,听到檐雨柔软的奏鸣,伸手接到几滴檐雨水,送到嘴里舔舔,有点凉,有点甜……天高写了一篇日记——他开始练习写作了。   如诗的年华,似火的青春,对未来的幻想是美好的,五彩缤纷的——他一手拿锄头,一手拿笔杆子,力争在刊物报纸上登稿,哪怕只有一小块豆腐干版面也行,即使一块稿也上不去,也无所谓,起码自己尽力了,没有浪费光阴,没有虚度青春。天高开始把每天看到听到的平凡人平凡事加以整理,写成日记,体裁不拘一格,散文诗歌皆有,一句算一块,两句也算一段,篇幅长短也随意,反正天天有东西写,在爬格子的同时,那份欣悦感自然渗到了字里行间……   母亲见天高白天干活,晚上爬在桌子上写呀写的,就劝他:“肚子饿的三尺肠子二尺短的,还有那份穷心思看书写字?”   他不在乎母亲的唠叨,天天动笔,反正不耽误干活,活儿再忙,空闲时间总是有的,他想通过写日记,锻炼自己的写作水平,争取自己写的东西能言之有物,看之有情,有可能的话,就往刊物报纸上投投看看。   他从不立在街头同人们拉呱儿,从不与别人一起打扑克,天高认为那是一种浪费,青少年不应该浪费时间,虚度光阴。   蒙蒙细雨刚过,天就晴了,队长叫三个学生(两个农中学生包括天高,一个一中学生)干点特殊活——拉磙子压谷垄。   三人每人拉着一个石磙子沿着山路来到谷地,见谷苗刚露出小不点的尖尖叶儿,他们开始犯难了,队长讲的很清楚,每垄各压一趟碾子,上午务必压完,可是谷苗已经出来了,怎么能压?如果压了碾子,谷苗不全压死了吗?——那是要绝产的。   他们经过认真分析:队长可能不知道谷苗已经出来了,他安排打磙子的本意,可能想把谷垄的覆土表面严紧压实,防止春季土壤透风失水,绝不是叫来压死谷苗的。   他们三个人拉着石磙子回来了,见天不晌,就近去了天高家。天高母亲上山干活了,妹妹也跟着母亲上山了,天高身上有钥匙,开了门,三人在炕上摆上了棋盘。两人对局,一人观战,开始时,他们还知道小声说话,后来为了一步棋争论地脸红脖子粗的,说话的声音就大了,他们忘乎所以了,没想到临街的房子会有人听见,正当他们兴致勃勃地“将军”,书记和队长进来了,书记火了:“你们为什么不上山干活?”   队长也火了:“叫你们三个去打磙子,你们可倒好,在家下起棋来了……”   三人把上山的经过对书记和队长说了,还再三讲明,他们是不想压死谷苗才回来的。   “你们真是懵懂,谷苗刚出土,不过是个尖尖叶儿,和草的性质一样,石磙子是压不死的,正因为谷苗出来了,才特意叫你们去打磙子,一来是春天风大,地易透风,压压各垄能保墒,二来能把地表面上的虫子压死……你们真是的……能空着回来……”   队长看出了他们不是故意怠工,是真的懵懂,火气小了,也原谅了他们,要他们下午上山继续打磙子。可是书记仍然不依,命他们三人每人写份检查,三人知道错了,乖乖写了,写的很深刻,书记看后还算满意,不再追究了。只是要求他们要诚恳地向社员们学习:“当农民不容易,种庄稼有学问,小青年要有出息,想当个正八经的庄稼人,要不断地向社员们学习才行……”   天高没想到农村还真是个广阔的天地,连打磙子也有学问,看来想种好庄稼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有些知识从书本上是学不到的,只有通过实践才能获得。 第十八章盘炕   为解决春肥的不足,队上规定每户要拆一铺炕,拆下的旧埴坯队上集中起来,捣碎了当肥用,新埴坯由队上供给。   人们都抽空拆炕了,天高家一直未拆,天高不敢拆,怕拆了再盘不起来,他从没有拆过炕,也没有盘过炕。   听说书记是个瓦匠,盘炕的手艺又好又快,而且书记的人缘也挺好,是个有求必应的人,母亲就抱着试试的心情找到了书记:“他大哥,听说你会盘炕,求你给俺盘盘,工钱该是多少就是多少,盘完了给你钱……”   “行,盘铺炕是小事,明儿上午就给你盘。”没想到书记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   “好,先谢谢你了他大哥,我回去叫孩子准备点抹炕的泥……工钱你放心……”   “工钱?邻邻居居的要什么工钱?”   书记肯来帮忙盘炕,母亲深感荣幸,有点受宠若惊,回来高兴地说明儿要好好招待一下书记。   第二天是个大集天,狂风大作,天昏地暗,狂风卷走了街上的浮土,刮断了脆弱的柳枝,飘落的柳絮和柳叶撮合在一起,被风吹进了墙角旮旯……等待上工的社员们聚凑在街南墙根避风,女人们头上有裹着头巾的,有用围脖将头和脸全包着的……   人们私下悄悄地嘀咕:“风太大了,干活够呛,希望上午能放工进城赶个集……”   队长来了。说风太大了,原本上午计划栽地瓜的活不能干了,放工半天。   听说上午放工,母亲说是最好不过了:“书记来盘炕,你当小工伺候着,妈去赶集买点下酒的菜……”   “妈,人家是当书记的,能在咱家吃饭吗?”   “能,怎么不能,再说,人家出了顿力,咱管人家吃顿饭也是个情理……”   天高把盘炕的埴坯搬来家了,又把抹炕的草泥和好了,看看钟过八点了,书记还没来,天高着急了,母亲也着急了,叫他去书记家看看什么时候能来。   “大妈,大爷在家吗?他什么时候给俺家盘炕?”天高发现就大妈一人在家。   “给你家盘炕?没听他说,等他来家我给你问问。”   “大妈,大爷上哪去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猪饲料没有了,他进城去买地瓜蔓子糠了,噢,他说了,买了地瓜蔓子糠就回来。”   既然书记去赶集了,就不能盘炕了,母亲临时改变了主意,叫天高在家好好歇歇,一便看着门儿,自己把家里攒的两把(20个)鸡蛋装在小篓里,说是要进城卖了换点灯油酱盐钱。   母亲走后,天高自己在家琢磨起了:书记为什么言而无信?他想起了三年前求孟大哥捻大白菜种的事……一个念头产生了——自己干!   天高要自己动手,拆炕不难盘炕难,这个他早想到了,不管怎样,一遍不成来两遍,三遍五遍总该能盘出炕吧?   天高先来了个“空城计”,将内街门反锁上,让别人误以为家里没人,免得有人来串门,耽误他的工夫。   天高先将炕上的被褥搬到院子晒着,然后揭下了炕席,掀开了第一个石板。炕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他用手电筒往里照了照,仔细看了看炕垛(埴坯垛的)的排列及间距,觉得炕里的结构并不太复杂……   天高想到了边拆边盘的方法,一铺炕共有八个石板,排列顺序是东西两行,每行四个,如果按先拆后盘的办法,他怕盘不起来。只有先里后外,先把炕里边那四个石板掀了,把里面的旧埴坯垛拆下搬到院子,再用新埴坯垛好炕垛,参照剩下没拆的那半铺炕,照葫芦画瓢地那样把炕里边的四个石板按好了,并用碎瓦片垫牢了四个角,然后用脚挨个石板踩踩,务求达到四平八稳。中间天高还想起了一个道理——烟往高处走,炕里边的石板要高一些,炕外边的石板要低一点,这样盘起来的炕,烟的走向不受压,畅通无阻,锅一定好烧。   八个石板都按好了,从整个石板的上平面看,比原来只好不孬,只剩下抹草泥了。   临街的窗,他听见街上很热闹,没有去赶集的那帮小青年们在街上玩的热火朝天,他们打蛋、跳绳踢毽子,说着,笑着……   天高怕弄出响声惊动了街上,一切都是在无声中进行的。   大概十点钟了,书记来了,见天高家门锁着,就问北屋兆家兄弟(老大元金和天高同岁,老二元银比天高小两岁):“天高上哪去了?家里怎么锁着门?”   “俺也不知道,大爷找他家有什么事?”兄弟俩见书记拿着瓦刀和锤。   “他妈找我盘炕,我进城办了点事,回来顶头风走的慢了点,……我打算赶晌儿给他们把炕盘了……”   原来是这样——天高听得清清楚楚,不是书记言而无信,是自己又犯了小心眼了,是自己太有“志气”了,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开门了,只能将“空城计”进行到底了。   中午了,母亲赶集回来了,见门锁着,还以为天高出去玩野了还没回家,因母亲没拿钥匙,就在门楼下等着天高回来,边等边咕噜:“这孩子上哪儿去了?天晌了也不知道回来……”   “妈,我在家呢。”天高拔开了门栓,开了一扇门,又把另一扇门开了锁……   “你在家干什么?”母亲见天高脸上花花的,一方一块的黑灰,又看到院子晒的被褥和堆的些旧埴坯,已经知道了**不离十了:“孩子,你把炕拆了?你会盘吗?”   “会盘,妈,你进来看看……”天高用满是黑灰的手指指炕上,他让母亲上炕踩踩是否牢稳:“妈,你看我盘的怎么样?上炕踩踩看看……”   母亲怎么也不会相信儿子能把炕盘好了,她挪动着“三寸金莲”,踩着每个石板:“行,挺牢稳的。”母亲验收了,全部合格,满意地笑了。   天高也很满意:“妈,怎么样?我盘炕的手艺还行吧?”   “傻孩子,你何苦出这份力?你不能等着书记来盘炕吗?你就是太要强了……”母亲忽然伤感起来,背着天高抹着眼泪。   “妈,你怎么啦?”天高敏感地意识到:是母亲把自己的命运同街上正在玩的小青年的命运进行了比较之后而勾起了母亲的酸肠,她无法想象饥饿的儿子是如何将八个石板掀起来又放下,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就承受了这么大的生活压力和委屈,想到没爹的孩子这么倔强,这么有志气,当妈的心痛了。   “孩子,都是妈太熊了,没有能耐盘炕,要不,你也能上街……,唉,真是的,难为你了……”母亲说不下去了,望着儿子潸然泪下。   “妈,你……你别这样……”看着母亲哭了,天高心里也很难过,不知道怎样安慰母亲,然而,他只能选择坚强:“”妈,我没事,我干的正起劲呢,对了,妈,书记来过了。”   “书记看见你盘炕了?”   “没有,我没有开门。”   “你一会儿去告诉书记一声,就说你把炕盘好了,不要让人家跑腿了。”   午饭后,还没等天高去找书记,书记就先来了,看见炕已经盘好了,书记连声夸起了天高:“孩子勤快手也巧,将来肯定有出息……”书记也由此对天高产生了好感,书记撂下了实在话:“孩子,往后有什么事,找我就行了……”   母亲也觉得书记这人直率,心眼好,好交往,就家长里短地跟书记聊了起来……   书记走后,天高劝母亲:“妈,人家是书记,你心里要有数,在交往上,不能太热乎大了,别忘了咱家的成份……” 第十九章灾荒过去了   春夏之交,青黄不接,饥饿仍在严重地威胁着人们,邻村已有饿死人的消息了,度荒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村里几乎家家断粮了,全靠县上拨发的那点救命粮维持生命。   一次天高到城里领粮,回来的半路,老远见妹妹来了:“哥,我来迎你了……”天高心里明白,妹妹是饿急了,想叫当哥的在半路上开个“后门”,给她点吃的。果然,妹妹开口了:“哥,我想吃点地瓜干……”   “你想吃地瓜干?这……”看着妹妹饿的挺可怜的,他心软了:“行,给你两片吧。”   看着妹妹香喷喷地吃着,天高也上来了馋意,口水吞了又吞,终于忍不住也拿了两片吃了。哥妹俩商量好了,回家后不能告诉母亲。哪知道母亲用称称了地瓜干,少了一两,哥妹俩只好如实交代了,母亲并未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人们用作代食品的玉米瓤子、花生蔓子、地瓜蔓子早就吃光了,谁家要是有地瓜蔓子吃那就是富裕户了。饿急了人们想到了吃虾草(水湾里生长的一种红茎绿叶的水草),看别人去捞,母亲叫天高也去捞。   那天上午,天高和妹妹一起去了,城西北泊的水湾里水渠里,到处是捞虾草的人们,天高和妹妹也挽起裤腿,下水又拔又捞,一上午竟然捞了一小车虾草回来。母亲一看,这下可有东西吃了,连忙动手洗净,只加了点盐就下锅煮了,虾草吃起来一股土腥味,虽然难吃,但总比没有东西填肚子好,何况还是“绿色蔬菜”呢。   一个星期后,娘仨都不同程度地患上了水肿病,最明显的部位是膝盖往下肿的鼓鼓的,用手一按就是一个窝儿。村里其他人也有患这种病的,人们也都知道是吃虾草吃的,以后人们有的就不吃虾草了,有的仍在小吃。   虽然是灾荒年,人体的免疫力还是有的,患了水肿病的人,没有几个人买药吃的,有的慢慢自己就好了。   一天干活休息时,天高朝天仰卧着,两手握拳垫在腰下,因他饿的腰疼,用拳头垫在腰下,会觉得舒服点。在他旁边坐着村里的青年妇女主任(只比天高大两岁),不经意间她发现天高小腿肿的高高的,知道这是水肿病,很是同情,便悄悄告诉天高:“得水肿病的人,上面免费发一斤糠麸饼干,等回来我给你一个份,不过千万要保密,别让人家知道了。”天高立刻心领神会了,因为自己是地主子弟,上面根本不可能给他发这种糠麸饼干的。   几天后,妇女主任偷偷将一斤糠麸饼干给了天高。在那饿死人的年头,这一斤糠麸饼干可是救命的上等点心了,天高也明白,这是妇女主任冒了很大风险才这么做的,他必须把嘴闭紧,因为他知道泄密的后果是什么。为此,天高只能深深记着妇女主任的这个恩情,即便很多年以后也没有忘记。   面对灾荒,人们忍饥挨饿坚持生产,田里的活哪样也没有撂下,栽地瓜、种花生、剜谷苗、种麦子……生产抓的紧,搞得好,人们不想再挨饿了,都寄希望黄色的土地,盼当年能有个好收成,希望能吃上顿饱饭。   麦子发黄了。   风来了,沉甸甸的麦穗被风抿得弯下了腰,风过了,麦穗又齐刷刷地直起了腰。   人们掰着手指把佳期盼:快了,还有十天,还有三天,再有一天就能吃上新麦子了,人们闻到了麦香,看见了希望……   跟着夏天的脚步,秋天很快来到了。丰收的喜悦漾出了广阔的田野,接近了人们的心田,接近了他这个少年农民。   灾荒总算过去了。三年自然灾荒彻底结束了。   这时,天高再次想到了农中那段学习生活。说真的,天高连做梦都想回学校读书,哪怕再能回教室听老师讲一节课,再能和同学们围着操场跑一圈……   可惜,这种幸福是不会再有了,三年过去了,到今天他才惊异时光流逝的太快,惊异自己长的太快,十七岁的年华,他有很多遗憾。假如不是赶上自然灾害,他和他的同学们也许是另一种命运;假如当初考一中时,他能本本分分地写好那篇作文,也许此时他正在上学的路上,也许……假如……也许……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吧。天高想开了,从现在开始,他才真正地审视自己的命运了。长这么大自己到现在为止到底拥有了什么?——贫困的家、黑色的成份年迈的母亲、懂事的妹妹、零的前途,这些,就是他的全部所有。   此刻,天高完全死了那份上学读书的心了,现实迫使他收回奢望的目光,投向真实的生活,投向摇曳多姿的天地,投向变幻莫测的世界。带着对学生时代的眷恋,带着少年的幼稚,带着身上的泥土味,义无反顾地走向农业生产第一线。   有人说“磨难是财富”,天高想带着这笔唯一的财富,伴着自己当一辈子农民,伴着自己沿着生活的崎岖小路走下去,走下去…… 第二十章牛倌生活   春天姗然而来,天地间一片明媚。   几天前的一场大雨,缓解了春旱,山坡上和地堰边上的小草绿绿的,正是牲畜放青的好时节。   队长找到天高,说队上有两头耕牛,想找个牛倌,想让天高来放牛。让他第二天就上任,每天十个工分,还支五元钱给他买件蓑衣。天高心里想:我小小年纪干点什么不好,非得打牛腚?心里这么想,但是他嘴上却不敢说,服从领导的安排是他的“天职”——尤其是他,是不允许说“不”的。   听说一队也找了个牛倌,是村南头的五哥,天高“走马上任”的第一天,五哥就拉着牛找到天高:“……兄弟,不客气说,论看牛你是雏儿,看牛也有学问呢,我是咱村老看牛的,不信你访一访,牛到了咱手里,保证又肥又长膘……往后咱俩一帮,跟我学着点,听我的准没错……”   “行,大哥谢谢你了。”天高也巴不得有这么个伴儿,本来自己看牛就觉得孤单,现在五哥主动找他了,他当然求之不得。   第一天看牛就有作伴的,天高觉得有点走运,因为五哥的出现,多少缓解了天高在人前的尴尬,他虽然人是干上了牛倌,但心里仍然是不情愿的。天高只希望和五哥的合作是愉快的。   傍晚分手的时候,五哥说:“从明儿开始,你天天早晨去叫我,我自己起不来。”   “行,没问题。”天高也很爽快的答应了。   从此,他俩一起出发一起回,看牛的场地和路线全由五哥定——今儿上西山,明儿去东岭,上午到泊地,下午进山沟。五哥的经验是,上午泊地草肥露水多,牛吃带露水的草能上膘,下午日头毒,山沟里风凉,牛吃风凉草易长肉。   五哥是师傅,他是徒弟,他从五哥那里确实学到了不少看牛的知识,但是随着天长日久,天高渐渐地不喜欢五哥了,因为五哥太爱睡懒觉了,往往是天高又叩门又喊的,五哥仍然不起床,他就在门口等,等急了,再叩门再喊……更重要的是,有时牛没吃饱,五哥就急着要回来,对于是贫农的五哥来说,牛不饱他不怕,牛瘦了他也不怕,什么也不怕,然而天高什么都怕,怕牛不饱,怕牛瘦了,怕牛病了,怕牛死了……   天高还记得后来曾找过队长,能不能不再看牛了,理由是:牛是个哑巴畜类,如果它病了,它不会告诉人,如果病治晚了牛病死了,或许就会有人说他故意拖延,错失最佳治疗时间;再如果牛遭人暗算被人害死了,天高向谁也解释不清楚,以他的这个成份,即使有万口也难辨啊。   队长只是说:“这个你放心,决不会有那场天气,即使有,也赖不着你,不是还有公安局吗?”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谁敢出来为我说句公道话啊?”天高还是心有余悸。   队长不屑地说:“你不要神经过敏,想太多了,叫你干,你就干,别没有数了,叫你看牛,是瞧得起你……”   是啊,天高心里也明白,那时队上没有什么拖拉机、播种机、收割机,春耕夏作,全指望这两头牛,两头牛是队上最值钱的家当。如果站在阶级路线的高度来认识,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当这个牛倌。既然队长让干,还有什么办法,现在也只能小心翼翼地“伺候”好这两头牛了。   天高以种种理由渐渐地与五哥疏远了,终于在怏怏不乐的气氛中同五哥分手了。离开五哥的日子,天高每天起得很早,自己到饲养员从牛棚里把牛拉出来,顺着路边,让牛边吃着边朝那泊地的草滩走去……   天上的云追着月亮,地下的风吹着杨柳,天高加在两头牛中间,一字儿排着,黄牛在前,黑牛在后,这是天高特意这么安排的,黄牛吃草挑剔,东一口西一口的,专吃草梢;黑牛吃草泼辣,黄牛吃过一遍的草它也不嫌弃,还能吃的快吃的好。   早晨的露水凉丝丝的,露水湿了黄帮鞋,走起来鞋里咕哧咕哧的。太阳出来了,草叶上的露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而闪光。这时两头牛已吃得大饱了,成群的蠓虫也“醒”了,它们飞到牛身上,牛立即发挥了牛尾巴的功能,不停地驱赶着“来犯之敌”。有时蠓虫飞到牛的前膀子、脖子、头上,牛尾巴的长度有限,够不着,天高就代替了牛尾巴的功能,上去就一巴掌,准能消灭几个蠓虫。   看牛的人都知道,牛身上有股天生的牛臊味。刚开始看牛那阵子,老觉得牛臊味薰鼻子,日子长了,薰惯了,也就不觉得了。可是天高不管走到那里,人们都说他身上有牛臊味,说他是看牛的,这让他觉得很不自在。有时单独和牛在一起,他会猛然觉得孤独,会觉得茫然,他问自己:我要一辈子看牛吗?这有出息吗?继而又想,既然是农民了,什么活都得干,看牛当然也是农民该干的活了,还谈什么有出息没出息的?只不过每当想起队长那句“叫你看牛,是瞧得起你。”,自己“自来黑”的思想就会在心里作怪,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觉得成份不好矮人一等,越来越觉得“自来黑”这个思想包袱的沉重。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 2. c o m   日头偏西,风儿凉爽,该是牛饮水的时候了。黄昏的树岚子,林疏影稀,弯弯的小河,潺潺的流水穿过树岚子由南往北流去,这儿离村很近,景色迷人,一来到这里,牛头就拱在水里了,一口一口地喝着河水。天高也渴了,捧起了河水,喝了几口,甜甜的,凉凉的,他将上衣脱了,往身上撩了几把水,好凉快,又把鞋脱了,将脚伸进水里,细细的沙粒从脚丫缝流过,痒痒的,舒服极了。此时,他会觉得自己是世上最逍遥自在的人了,不禁想起了儿时童谣:看牛馆,坐高山,好比城里小县官……   快到端午节了,母亲要他去趟上圈村舅舅家行端午礼,为了不耽误看牛,这天天高特意起了个大早,想把牛早些看饱了再去舅家。   他将牛就近赶进了一条山沟,刚到那里,就听到沟里头有人在轻轻地“咳嗽”,——是谁?黑灯瞎火的是谁在沟里“咳嗽”呢?天高屏住呼吸仔细听了听,听声音像是个呼吸困难的老头儿,“咳嗽”声时停时起,断断续续……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气管炎”老头儿?是不是沟里有鬼魂闹妖?他害怕了,吓得心砰砰直跳,额头上也直冒冷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赶快离开这里吧,他拉着牛迅速离开了山沟……   回家把这件事对母亲说了,母亲笑了:“傻孩子,那不是老头儿‘咳嗽’,那时刺猬叫。”母亲说,当初她替父亲看牛时,也听到过刺猬的这种叫声。原来是虚惊一场啊。   麦收结束了,队上要用牛耠沟种玉米,早晨五点就要用牛,所以天高早晨必须两点钟就起来看牛,否则牛就吃不饱,牛吃不饱拉犁具,是要落膘的,他可不想这样,宁愿自己早起一点。就在这时,五哥又找到他了,要求继续同他为伴,天高也同意了,因他需要五哥,早晨起得早,自己一个人上山害怕,也需要有人作伴,五哥也需要天高,需要他早晨去叫他起床,否则,五哥自己是贵贱起不来那么早的,两人的互相需要又使他们走在一起了。   天高每天准时凌晨两点钟去叩五哥的门,等五哥醒了,再等他拖拖拉拉地起床,磨磨蹭蹭地出门,也就将近三点了。   天高总埋怨五哥:“太晚了,你不能快点吗?今儿牛又该吃不饱了。”   “急什么?看我的……”五哥有招儿,将牛牵进了邻村的春豆地里,让牛吃起了豆叶。天高很担心,这不是明摆着祸害豆苗吗?他可不敢让牛吃人家的豆叶:“大哥,我走吧……”   “走什么?没有事儿,出了事儿我负责。”五哥说的**的。   牛吃起嫩豆叶来,就像人喝面汤似的,很快就吃饱了。   犁具手到地了,队长也来了,两人夸天高把牛看得挺饱。天高心里清楚,牛是饱了,人可缺德了。   第二天天不亮,他俩又把牛赶进了那块春豆地里。夜,静得可怕,只听见牛吃豆叶的呼哧呼哧的声音。   他俩躺在地堰上,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五哥闭上了眼,用破棉袄蒙上了头:“放心吧,没人来,你惊醒着点就行了,我要睡一觉。”   五哥真是放心了,闭上眼睛就打起了呼噜,天高却心惊胆战,不时地探头看看周围,听听动静。还好,没有发现什么,他暗自庆幸今儿又是个“天下太平”……   突然有道光霍然一亮,只听有人大喊一声:“哪儿看牛的?”他俩被看山的逮住了。   “五哥,怎么是你?”原来那人是北疃的,跟五哥熟悉。   “对不起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五哥连连跟人家道歉。   碍于是熟人的面子上,来人放了他俩。后来才知道,人家第一天发现豆叶被糟蹋之后,当天就派人加强了警戒,难怪他俩自投罗网了。   出了这码子事,天高再也不敢与五哥为伍了,又提出与五哥分手,他怕跟着五哥会惹祸上身,五哥也理解他的心情,不得不勉强同意再次“各奔前程”了……   后来在一九六四年四月的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总结中,五哥将这个“牛吃豆叶”事件抖给了工作组,险些使天高挨批斗。又过了六年——一九七零年的“一打三反”运动中,五哥再次将这件事曝光,并将主谋的责任推到了天高身上,成为天高挨批斗的罪证之一。 第二十一章街访   中午,天高娘仨正在家吃饭,听到街上有人招呼:“喂,天高,你出来……”   天高闻声出门,见书记陪同两个陌生人站在门口,倚着墙根有说有笑,天高不知道有什么事:“大爷?有什么事吗?”   “把你妈叫出来。”   原来是县上水利部门安排一位副镇长和一位工作人员来村走访从望疃来的搬迁户——天高家,主要看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的,尽可能地协调村里帮助排忧解难。在书记的带领下,他们一行三人先到了街南那户贫农家进行了家访,这户人家的连襟是北阳村的,当初他们搬来是通过连襟的关系自愿要求来的,目的是亲戚之间好有些照应。   从贫农家里出来,三人就该到天高家了,当走到天高家门口时,因听书记说这家是地主,副镇长止住了脚步:“不进去了,叫他家的人出来。”所以本应该的“家访”变成了“街访”。   娘仨一齐出来了:“大哥,有什么事吗?”母亲问书记。   副镇长见了娘仨并不答话,只是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老书记,真是怪了,望疃的地主户怎么全搬到你们村来了?”   天高的心被猛地捅了一棍,母亲也忐忑不安。   “上级来人了,问你在这村住的怎么样?是不是满意?”书记单刀直入,先发话了。   “挺好的,满意,满意。”母亲说的是真话。   “那就好,”书记看着母亲,又看看副镇长:“在住房问题上,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有什么要求,说吧!”副镇长终于开口了。   母亲首先提出要在街上砌个猪圈养猪,这一个要求立马被书记否了,因为在大街面上不能养猪,不卫生,还影响村容村貌。   母亲又说,西房没有炕,希望能给盘个炕,副镇长点头了,那位工作人员也记在本子上了。母亲真是“胆大”,又提出了一个要求:儿子闺女都大了,还没有自己的房头,希望上级能费点心,把房子简单改造一下,让儿子闺女都能有自己的房头。   副镇长不耐烦了:“行了,你一个地主家,住这样的房也不少你的,你想住什么房?还想住洋楼吗?”   副镇长既然这样说了,母亲还能说什么呢?   后来镇上只是要村里派人给盘了炕。至于改造屋子,是一家人攒钱找了瓦匠,才解决了兄妹俩没有自己房头的难题。 第二十二章姑舅联姻的序幕   在母亲的眼里,儿子长大了,该为儿子的婚姻事操点心了。母亲想,家里成份不好,外人家的闺女不可能嫁给儿子的,凡是长个人脑子,谁肯当地主家媳妇?自己是旧社会的人,当初走错了棋,嫁给了地主,窝囊了一辈子,现在是新社会,年轻姑娘都精明,都想找个好成份的婆家,看来儿子的媳妇是没有指望了。   愁绪中,母亲想到了自己的娘家,对了——要是能娶个娘家的侄女给儿子当媳妇该有多好!   母亲开始给儿子打“预防针”了:“孩子要记住,外人家的闺女永远不会看中你,即便当时看中了,也不能一辈子同你一条心”母亲说出了亲上加亲姑舅联姻的想法:“你的婚姻事得听我的,等我回娘家,在你舅家挑个闺女给你当媳妇,保证能和你一副心过日子……”   天高可从来没想过婚姻事,脑子里一片空白,经母亲一说,他倒有了些想法:母亲说的没错,作为一个地主子弟,想找个媳妇谈何容易?不过,母亲要找舅家表妹做自己媳妇也是荒唐可笑的,别人家的闺女不愿跟地主,难道舅家的闺女就愿意了?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所以,母亲虽然这么说,天高也只是听听而已,根本没往心里去,可谁知道母亲还真的把这个想法付诸于行动了。   一九六四年正月初六,母亲要妹妹在家里看门,让天高陪着她去上圈村舅家探亲。老姐姐的到来,四家舅父母都十分高兴,争着盛情款待远道而来的娘俩。   天高心里明白,母亲嘴上说是要回娘家看望兄弟,实际想借此机会为儿子择媳。   当晚,天高在大舅家宿了,母亲却要在小舅家过夜——母亲和小舅家关系最好。   四个舅舅,除了大舅家无儿无女,其他舅家皆有儿女,尤其是小舅家儿女最多——两男六女。看来母亲在小舅家过夜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就在这天晚上,母亲和小舅家摊牌了:“我这次回家就是为了孩子的婚姻事,你们知道,孩子成份不好,你们能眼睁睁看孩子打光棍吗?我想问问你们两口子,你们家有六个闺女,能不能给孩子一个当媳妇?……”   小舅父母一下子被问住了,两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办法回答。   “你们商议商议……真不行……就算了吧,全当我没说。”母亲来了个退身步。   小舅开口了:“姐,这事最好是闺女看中了,闺女要是看不中,咱们当老家的说了能算吗?”   “理倒是这么个理,不过,你们如果愿意,先定下是哪个闺女,给他们牵个针,引个线,让他们接触接触,时间长了,兴许就有了感情了……”   “既然这样,定下了,给你一个闺女。”小舅倒是干脆。   “到底是哪一个啊?”母亲见兄弟表态了,焦急地问。   “姐,我给孩子们做个主吧,”小舅母也居然同意了:“大闺女二十二了,比天高大两岁,女大了不太好,三闺女十六岁,太小了,也就二闺女十八,比天高小两岁,合适……”   “嗯,我也看着二侄女好,勤快,能干……再说,岁数也合适。”母亲当即表示满意。   “既然姐你愿意,那这事就先这么定了。”小舅母拍板了,小舅也同意,母亲也高兴了。   第二天回家的路上,母亲兴致勃勃地告诉了天高择媳的经过,天高很是惊讶:“妈,你怎么这么糊涂?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这么做,岂不是包办婚姻吗?”   “什么?……包办婚姻?你懂什么,妈这么做,不都是为了你好吗?再说了,你糊涂吗?就凭咱们家的状况,除了你舅家的闺女,别人谁肯跟你?”   “那也不一定,话也不能说的绝了,我找不着好的,可以找孬的……”   “孬的?孬的你也找不着,不信你试试……别犟了孩子,听我的,从今儿起,好好靠拢着你小舅家。”母亲越说越高兴:“先把二闺女定了,你找机会同她交往交往,我看她就挺好的,你若看不中,大闺女也行,三闺女也成——不过,三闺女岁数小了点……你看,哪个合你意?”   “……”天高装着没听清楚,不想回答。   “妈跟你说话呢,听见了没有?”母亲显然有些生气。   “听见了。”他怕惹母亲生气,不得不敷衍着母亲。   “听见了就好,”母亲又高兴了:“你知道吗?你妹的婚事我不发愁,不管孬人家好人家准能找到婆家,你就不行了,谁敢跟你?妈心里明白,你的媳妇不好找啊!……你妈这辈子就你这么点心思……我知道你孝顺,从小就听妈的话,从不惹妈生气,这桩婚事你也听吗的没错……”   “妈,我听你的有用吗?二妹能同意吗?”   “能,能同意,当爹当妈的都同意了,她能不同意吗?再说,闺女还有不听当妈的?……好了,我儿子打不了光棍了,妈真替你高兴……”母亲看看天高,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满足。   天高用小车推着母亲越过山间的小路,走进了空旷的清水河滩,正月的河滩,只有几棵松树有点绿意,河滩满是光秃无叶的杨柳和高及人头的蔓草,没有一点生气。   扑棱一声,蔓草丛中飞起一只鸟儿,又是一只,两只……望着鸟儿相继飞去,他的心头掠过丝丝的烦恼。他暗暗思量着母亲这次择媳的事,想想自己才二十岁,二妹才十八岁,这么早就定下了终身大事,这对二妹是不公平的,再说,倘若二妹不同意怎么办?我往后怎么有脸再进钱家的门,我若不来了,人家会说外甥忘了舅家的门,太生分了;若来吧,人家会说自己是瞅着人家的闺女是个事了,自己虽然二十岁,但也懂得男女相爱是两厢情愿的事。天高越想越烦,越觉得心里不痛快,终于鼓起了勇气对母亲说:“妈,你知道吗?小舅家的六个闺女,我一个也没看中,真的!”天高不想欺骗母亲,他说的是真话,以后不敢肯定,至少现在说的是真心话。   “什么,你说什么?你没看中一个?……”母亲回头用惊疑的目光看着天高,脸色微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高知道母亲生气了,又不知道怎样给母亲消气,只是默默地推着母亲往前走……   母亲还是沉不住气:“你可听明白了,你小舅家是看在我这个当姐姐的份上,才答应给个闺女给你当媳妇,不然的话,不要说人家有六个闺女,就是有六十个闺女也临不到你头上,别不知好歹了……”   “妈……”   “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你的心高,可你的命如纸薄……乡下人怎么了,妈也是乡下人,乡下人朴实,能干,会过日子,你想找个天仙吗?你养活的起吗?”母亲东拉西扯的,唠唠叨叨……   “妈,你想哪去了?我不是因为乡下人,我不是那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忍心再惹母亲生气了……   到了河边,一座常常的独石桥摆在面前。   临时性的石桥,是用一溜单排石条搪在木凳子上,每到夏季有河水的时候,石桥就拆除了;汛期过后,石桥又架好了。   桥面很窄,宽度还不到半米,一次只能过一个人,有的石条四角垫的木楔松动了,踩上去乱摇晃,有的石条虽然不摇晃,却压的木凳子咯吱响,令人胆虚。   天高先把小车推过了对岸,又回来背着母亲一步一步小心地过了桥,娘俩在桥头的草地上稍作休息。母亲望着东西一溜的石桥,若有所思,似乎想说点什么,可又不肯说。   “妈,你还生我的气吗?”天高想安慰一下母亲。   “妈不生气了,妈在想,我这辈子还不知能不能再过这趟桥了……”母亲的话意味深长。   “能,怎么不能?……妈,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他不懂母亲的意思,却感到一丝的不安。   母亲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拉着天高的手:“唉,妈的胸口老是痛,可能是得了致死的病了……”母亲满怀忧虑。   “妈,你会好的,回家咱再买点药吃。”   “妈心里有数,可能活不了几年了……孩子,倘若有那么一天,妈一口气上不来,撇下你自己可怎么办?妈不放心你啊,怕你打光棍,心里焦急,巴不得早些给你说个媳妇,妈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了……”母亲说着眼泪就来了,从母亲的泪花中,天高理解了母亲的用心良苦,知道母亲为他而叹息,为他而担心,为他而无奈。   天高想到了母亲的养育之恩,人们都说“晚娘晚娘,剩汤剩饭”可他吃的穿的只比妹妹好不比妹妹差,小时候家里有口好吃的,母亲总是让他先吃或者比妹妹多吃;一样的东西一大一小,他总是能分到大的;长大了能干活了,母亲又说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母亲总叫妹妹吃半个玉米粑粑,叫天高吃一整个的……从穿戴上说,他从小就比妹妹享有“特权”——他穿剩下的衣裳再给妹妹穿,自己永远穿新的,妹妹永远穿旧的……   他也想到了母亲的病,不是一天半天的病了,也曾去过几次医院,也吃过药,只是没有效果……但愿母亲不会有事,他不想失去这样的好母亲,假如母亲真的倒下了或者真的得了不治之症了,撒手走了怎么办?天高害怕了,不敢往下想了,望着母亲脸上未干的泪痕和她那虚弱的身子,他心里一阵辛酸,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心想,再不惹母亲生气了。   河滩上的风有点大了,娘俩又开始赶路了,他扶着母亲坐上了小车。   后来,母亲常常提到二妹的事,为了不惹母亲生气,他尽可能不表态,但有时也言语婉顺:“妈,你可别烧火棍一头热啊,二妹要是不愿意呢?……”   “你这头不热,人家那头能热吗?”母亲又生气了:“自己是吃几碗米的干饭不知道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地主崽子吗?再说,你知道我病歪歪的,还不知今儿死明儿死的,你真想叫我临死前看不到儿媳妇吗?真的想叫我死时睁着眼吗?”   “妈,即便我同意了,二妹会同意吗?”   “那就看你的了,你也老大不小了,男女间的事,还用我教你吗?……反正妈的心是操到了,你就看着办吧……”   不管天高怎么样敷衍应付母亲,不管他情愿还是不情愿,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在两家父母的撮合下,徐徐地拉来了姑舅联姻的序幕…… 第二十三章侥幸过关   一九六四年四月,为配合村里做好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总结工作,上面派来了一名助理员来村督查指导工作。助理员进村后,首先组织群众学习了中央《关于目前农村工作中若干问题的决定》和《关于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一些政策的决定》(简称双十条),然后发动群众给干部“洗手洗澡”,从会计到书记,经过“洗手洗澡”才能过关。在做好“四清”退赔的基础上,还要看干部的阶级立场稳不稳,阶级路线清不清,看与“地富反坏右”分子是否有勾勾搭搭扯丝挂缕的关系,看领导权是否被阶级敌人操纵,这些问题大都是通过一宣传二发动,让群众自觉揭发阶级斗争盖子来解决,在助理员主持召开的贫下中农会议上,五哥率先揭发了天高,说起了牛吃嫩豆苗的事,说是在天高的怂恿下,才将牛赶进了豆地,天高是事情的主谋。   这位助理员不听一面之词,会后他做了调查,发现此事与五哥所说出入很大。   一天上午,天高上山干活了,母亲一人在家,助理员来了,从母亲嘴里知道关于天高家的实际情况,临走时指着天高家墙上挂着的京胡:“你儿子会拉胡琴?”   “多少会些,他挺爱好的。”   “还爱好什么?”   “爱好投稿,写点东西。”   刚好家里桌子上放着一封邮递员刚送来的信,信是《大众日报》编辑部寄来的,助理员看了一眼那信封对母亲说:“叫你儿子到我那儿去一趟。”   在助理员的住处,天高详细交代了与五哥看牛的全过程,并承认那天早晨让牛吃嫩豆的事自己有错,但绝不是自己带的头,他指出完全是跟着五哥做的。   助理员严肃批评了他的错误行为,明知不对,非但不制止这种破坏性的行为,而且听之任之,还直接参与其中,说明世界观很有问题,需要很好的改造。   批评完了后,助理员的态度又缓和了些:“跟你讲,你不是分子,是子弟,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站在十字路口的人,是团结的对象,不是打击的对象,不要背思想包袱,过去的事就算了,你还年轻,要吸取犯错误的教训,要不断地向贫下中农学习,好好劳动,改造世界观。”   在这次“社教”运动中,天高幸亏遇到了这位助理员,总算得以“侥幸过关”。 第二十四章别开生面的街审   秋天遇上了干旱,给秋种小麦增加了困难,为了按时种好小麦,社员们不盼天不等雨,男女肩挑人抬,老少盆缸上阵,将沟里、湾里、井里能用的水都用上了,仍不能满足秋种的需要,村里就花钱到水库买水浇地。   那晚,轮到二队放水了,散工时,队长安排天高:“今晚水库来水,轮到咱队上浇地了,吃完饭你去村后看护水道,看一宿,不能眨眼……水要是跑了你负责……”   天高不敢怠慢,急忙吃完了晚饭,走时他告诉母亲:“妈,我去村后打通宵看水道,今晚不回来了,你把门闩死吧……”   水还没来,天高先将他负责的那段水道从头到尾仔细查看了一遍,对几处薄弱的水道土堰边用土加高加固,并清除了水道内的杂草和石头,以保证水流畅通无阻。到了掌灯时分,水来了,天高拿着手电筒,扛着铁锨,沿水道不停地来回巡逻着,不时地用手电筒照照拐弯的险要处,他不敢掉以轻心和有丝毫的疏忽,就怕水道决口……   后半夜了,风高月黑,身上感到了凉意,也有点困,天高真想铺着破棉袄在地上躺一会儿,但他不敢,倘若迷糊过去了,睡过了头咋办?水道决口了咋办?   在水道的尽下头,地里灯光闪烁,那是社员们在挑灯泼地,他们也很辛苦,天高感到了自己的责任,他把水道看好了,下头就有水了,否则,下头就停工了。另外,六十年代中期的生产小队,经济相当匮乏,能拿出钱买水泼地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在他的意识里,自己必须确保水道万无一失,让水流源源不断地流到地里,绝不能因为自己的失职而耽误社员们泼地。   灿烂的北斗星只剩下微弱的闪光了,天快亮了,快来人替班了,这一宿总算快熬过去了。天高把铁锨放在水道拐弯处的堰坡上,撸了撸胳膊,伸了伸腰,揉了揉眼睛,然后倚在堰坡上,手握着铁锨,他想躺一会儿,只想躺一小会儿。   朦胧中听见了脚步声,天高警觉地睁眼一看,啊!队长——他忽地站起来:“队长,是你……你来了……”他知道坏事了。   “你怎么敢在这里睡大觉?……说呀……”队长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来人交接班后,天高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往家走,走到十字路口,见队长一手掐着腰,一手捏着半截烟头——原来是队长在这等他:“你等等走,你说说,叫你看水道,你为什么睡大觉?”队长的嗓门很高,想要招惹更多的人来观阵。   “队长,对不起,我错了。”天高压低了声音,不想把事态扩大,希望队长能高抬贵手。   “对不起就行了?错了就拉倒了?我们贫下中农就宿带夜拼死拼活地大干,你倒好,竟敢跑在村后睡大觉,你想干什么?”盛气凌人的队长恰到好处地向众人显示出他的权威和很高的阶级觉悟。   “队长,我承认我打瞌睡了,可就只有一小会儿,并且我把水道看的好好的,水一点也没跑……”天高为自己辩解着,他认为自己虽然有错,但也不是罪不可赦。   “那也不行!……我再问你,你往报社投稿为什么改名‘王琳’?”   “那是笔名。”他不知道队长为什么会扯到投稿这件事上:“队长,看水道跟笔名有关系吗?”   “有!当然有,你成天哪有心思干活?就知道以投稿为名,写信告革命干部……”   “啊?……我没有,从来没有啊。”   “没有?——那为什么不敢署真名,什么笔名?笔名就是假名,署假名就是心中有鬼!”   可怜的队长连笔名都不懂,这令天高哭笑不得。对此,他不想解释了,犯不上对牛弹琴了。   观阵的人越来越多,他不想再与队长“对峙”下去了,他想尽快结束这场“别开生面”的街审,只是无法退场。   母亲闻讯赶来了,慌忙给队长赔了不是:“队长你别生气,俺这个儿子没教养,”说着就打了天高一个耳光子:“还不快给我滚家去。”   感谢母亲的苦肉计,才使他得以脱身。母亲将他拽回家,摸摸他的脸腮:“孩子,疼吗?别怪我,妈是没有法子了……”   “妈,别说了,我知道你为我好。”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挨母亲的打,但他不怪母亲。   “听队长说你改名了,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改名,那是笔名……”他将投稿署笔名的事跟母亲讲了——那是春天的事,他曾抱着试试的心态往北京的《中国青年》专刊投了篇稿子,末尾署名王琳,稿子虽然未被录用,但热情的编辑还是来信鼓励他,要他继续努力,踊跃投稿。   那天邮递员将信送到了会计室,当他去取信时,会计倒没说什么,队长却坐在旁边斜着眼睛瞅着那封“国内邮资已付”的《中国青年》编辑部的来信,当天高将信揣进衣兜里要走时,队长又上下打量着他,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似的。   “你写信告了他吗?”母亲问。   “把我闲的吗?我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了?我告他干嘛?”   “可听口气,他好像怀疑你告他了。”   “那是他自己的事,反正我没告他。”   “孩子,既然这样,往后别再投什么稿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队长疑神疑鬼的……”   “行了,我再不投稿了。”   “这就对了,咱惹不起,不惹他就是了。”   从此,天高发誓再也不投稿了。 第二十五章初学胡琴   老宏和天高是一个小队,又是农中时代的同学,下雨坏天时,天高常常到老宏家玩。老宏有把旧京胡,而且会拉几段。天高常听老宏拉些民歌小调,久而久之对拉胡琴就产生了兴趣,就拜老宏为师,学起了胡琴。学了几天,老宏见他学的挺快,就建议他自己买一把。其实天高也想买,只是身上从来不装一分钱,再说他也不好意思张口跟母亲要钱。   一次,天高终于忍不住把想买胡琴的事跟母亲说了,母亲当然不同意。天高只能自制了一个捞虾的小网,利用放工赶集的上午,到泊地的沟里捞小虾卖,终于利用捞虾的钱买了把京胡,他虽然买的是京胡,可是对京剧一窍不通,只能学些儿歌山歌,而且吱吱呀呀地不成调,可他却像是着了魔,走路、干活全想着胡琴,上山回来不管有多累,只要一拉起胡琴,就什么都忘了,一点不累了。   就在他兴趣十足的时候,母亲烦了:“孩子,你一点也不知道愁,就知道穷乐,你拉胡琴不怕人家知道了笑话你吗?就是把你闲的,把心思用在过日子上多好啊?”母亲语重心长,他无话可说了。   “那我不学了吧。”他不想为这件事惹母亲不高兴。   “你掂量着吧,妈不逼你,反正咱们家不能同老宏家比,人家有爹有妈,有心思乐,你呢?你乐得起来吗?”   经母亲这么一说,他不想再学胡琴了,他把胡琴搁在大柜顶上,一连好几天没有动它。他想把胡琴退了,中午,天高来到当初买胡琴的商店:“同志,我想把胡琴退了。”   “那不行,你用过了,不能退。”   这怎么办?退吧,不行,拉吧,也不行。后来他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低声拉胡琴——用一根筷子搪在蟒皮上,以此代替“千斤”,将里外弦松到最低限度,拉胡琴时,用两膝盖内侧夹住胡琴筒,这样拉出的声音比蚊子声大不了多少,除了自己能听到,别人是难以听见的,街上的人就更听不到了。天高很高兴,但这也必须要征得母亲的同意:“妈,反正胡琴也退不回去了,闲着也是闲着,我低点声拉,不叫别人听见行不行?”   “行是行,最好别叫我听见,我一听见就心里烦……”   “妈你放心,这次保证让你听不见。”他给母亲做了示范动作:“妈,怎么样?听不见了吧?”   从此,天高天天拉,日日练,拉胡琴的技艺慢慢有所长进……   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母亲见他学胡琴那么执着,而且不妨碍别人,也就不反对了——基本支持了。   有时候母亲高兴了,也允许他抽出筷子,拉段音量大一点的曲子,这时他就用一根火柴一折三截叠在一起当“千斤”,拉段“四季相思”和“小放牛”给她听,母亲听的美滋滋的,还勉励他:“千日管子百日笙,三年的胡琴压碾声,慢慢学,别焦急,等过了三年,你的手艺就成了……”   母亲不反对,妹妹也支持,再加上自己爱好,所以一有空天高就吱呀吱呀地拉起京胡。   用京胡来拉小调,拉吕剧,本来就是“张冠李戴”,再加之手法笨拙,拉出的往往是南腔北调,不好听。虽然技艺不精,但他知足了,毕竟他会拉胡琴了,拉胡琴给他带来了快乐,拉胡琴是天高青年时代唯一的自娱自乐的方式,他曾有个想法,等以后家里有钱了就买把二胡…… 第二十六章定时炸弹   一九六五年的正月十六。   队上没开工,街坊邻居们自愿结伴到十里外的南山搂草,天高也随着去了。   从山脚下往上看,山脉蜿蜒不断,路陡坡斜难行,推着小车无法上山,人们决定将小车放在山脚下,把带的干粮挂在树杈上,安顿好了“大本营”,就分头上山搂草了……   八戒文学包。   吃午饭了,十几口子人凑在前阳坡一个大石硼上,横卧竖躺啃着过年时剩下的大饽饽……   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人们觉得懒洋洋的,有人发牢骚:“早知道这山上这么穷(没有草),咱就不来了……”   “就搂这点草,对得起这个大饽饽吗?”   有人出馊主意了:“搂不着草,也不能空着回去,干脆咱们劈松树,砍柏篓……”a第一个赞成。   下午,人们又上山搂了一阵子草,因为草不多,人们没有兴趣了,想早点回家。   开始装包了,人们把劈来的松树枝,柏篓枝装在网包中间,周边再楦上草,从外观上看是一网包草,实际里面全是“走私货”,——一人引头,众人仿效。   “你们是哪儿搂草的?”正当人们打点停当,整装待发时,从对面山坡上过来两个人,是峪家村的看山护林员。   可能早在人们装包的时候,就被护林员盯上了,这下完了,人赃俱获,护林员命人们推着草到他村大院听候处理。人们一齐求饶:“同志,饶了俺们吧,下次再也不敢了……”   “那不行,你们这不是来搂草,是来搞破坏的,看把这些松树柏篓给砍的……”   好话说了多少遍,护林员就是不依,眼看太阳要下山了,人们知道无法走脱了,只好甘当“俘虏”了。两个护林员,一个前面带路,一个后面压阵,将这帮“俘虏”带回了他们村大院里。   村大院里,没有灯,黑乎乎的,这帮“俘虏”的到来,招来了村民的围观:“听说抓了偷山的,来看看……”   “哎?还有女的,女的也偷山?”   “是啊,听说那村是贼窝,老少都会偷……”   天高此时就怕熟人看见他,这村有太多的熟人,有从望疃搬迁过来的故乡人,有在完小一起读书的同学,一旦被他们看见自己了,该是何等的尴尬!幸亏天色漆黑,围观的人们基本看不清“俘虏”的清晰面孔。   听说正书记去公社开四级干部会议了,护林员把副八戒文学包,当然草要留下……   a央求着副八戒文学包给俺们吧,俺们保证再不来了……”   “不用说了,就这么定了,你们回去吧。”   人们知道再怎么求也没有希望了。这时,天高挤了进去,与副书记打招呼:“大哥,你过年好吗?”   “怎么?——是你?兄弟,你糊涂了吗?”说完,副书记转身进了办公室……   原来副书记是从望疃搬迁来的,还与天高家多少有点亲戚关系——天高叫副书记的妈是干妈,因为搬迁分散了,好几年两家没有来往了,想不到会在这种场合见面。   无巧不成书,天高这个“招呼”竟打出了惨重的代价——厄运正悄然向他走来……由于此事,五年后,天高挨批斗了,这是后话……   a的眼很尖,见天高和副书记说话,感到好奇:“你怎么认识副书记?”   “当然认识,俺们是亲戚,我叫他妈是干妈。”天高没有必要撒谎。   a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快,你快求求他,你们是亲戚,他会给面子……”   经a这么一说,人们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天高身上了:“快点吧兄弟,大伙儿拜托你了,你去求求看看,尽量把车子和网包给咱们……”   “你这人真死板,一点不活分,去说两句熊话算什么?伤不着筋动不了骨的……”a再次劝天高去找副八戒文学包给我们吧。”   “兄弟,不管有谁说的还有你说的吗?悄悄闭着嘴赶紧走吧……”   “大哥,俺们大老远的路,还非要明天再来跑趟腿啊?你就不能……”   “行了行了,天黑了,你赶快走吧,记着,别再来搂草了……”   月下,空手而回的人们像败阵的游兵散将,走路也是吊儿郎当东倒西歪的,满腹的牢骚,满嘴的不满:“今儿倒了八辈子霉了,遇上这么个黑心眼子的人……”   “没搂着草,白赔了一天工,没抓着狐狸还沾了一身臊……”   “副八戒文学包也就算了,可你们是亲戚,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扣你的车子和网包,太不够亲戚味了,你说是吧?”   “是啊,太不够意思了。”天高随声附和了一句。   “说一千道一万,你干妈的儿子真不是个东西,他对亲戚也是‘屎壳郎抓蝈蝈瞪起那郎眼’了,这样的人不可交,得插着草棍记着他……”   “是啊,是该插草棍记着他。”天高只好又随声附和了一句。   哪里知道,就是天高随口附和的这么十个字,日后竟称为予人口实的把柄,自己给自己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在一九七零年的“一打三反”运动中,他差点被这颗“定时炸弹”炸死。 第二十七章脚踏两只船(一)   七月的七夕这天,街南初莲家盘炕的埴坯不够,母亲听说后告诉初莲的爹,说家里春天盘炕剩了些,愿意给初家急用。傍晚,初莲和她爹一起来搬埴坯,天高和初莲装车,她爹往家推。最后的一车,她爹没来,初莲说她自己搬,天高帮她装好了车,初莲悄悄问天高:“你妈今天烙果子了吗?”(当地有七月初七烙果子的习俗)   “烙了。”天高不解其意。   “烙果子放糖了吗?”她又问,并往街门口瞅瞅,她怕街上人看见他俩在一起。   “没有,俺妈烙果子从来不放糖。”   “嗯,给你的,这是我的份。”初莲从裤兜理掏出一包(用花手绢包的)果子塞给他:“快拿着,别让人看见了。”她望着天高,脸上泛起了红晕,害羞地低下了头……   “这……这怎么好意思?”   “干嘛这么客气?”初莲含情地看着他:“你嫌少吗?”说完就红着脸儿推着小车走了……   天高打开手绢尝了一个果子,那果子比他家的好多了,有芝麻有糖,吃起来又香又甜。初莲给他果子吃,并非偶然,因为两人早就彼此喜欢上了对方。   那是去年春天,天高意外收到了初莲的一封信,信中说:“……我很感激你,你为俺家出了那么多的力,编苇箔,栽芋头,还打通宵为俺家编网包,手上也起了泡……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还有,我老是到你家串门,大妈没有意见吗?你喜欢我到你家串吗?”   天高没有给她回信,因为他知道母亲已经看好了上圈村的二妹,他只是在行动上给了初莲一个答复:他也喜欢她,每次她来串门,他都热情招待,来时迎走时送,一时她不来,他就想的慌,她也很会找理由,今天来借洗衣盆,明天来找母亲要面引子,反正逢来必有事,实际是来找天高玩。   因为两家关系不错,天高常常帮她家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初莲的爸妈也常夸他这么好那么勤快的,只是天高很少到她家去玩……   一年来,天高一直喜欢她,却不敢有其他想法,可是,今天他接收了她的果子,夜里就睡不着了,他陷入了迷茫……   “她为什么给我果子吃?她是不是爱上我了?如果是,那可能吗?她不嫌弃我的成份吗?如果不是,那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天高胡乱猜想着。   天高又想到了那个二妹,那只是双方父母的指名为婚,两人从未认真谈过一次话,一年当中去她家也就一两次,两人见了面只是礼貌性的一句半句话,能说明心迹吗?天高到现在也不知道二妹到底愿不愿意嫁给自己……   只是母亲对二妹抱有绝对希望,见他同初莲眉来眼去的,已有所察觉,但又觉得儿子是孝子,不会惹母亲生气,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了,这正好给了天高和初莲发展感情的时间和空间。   窗外刚砌了个猪圈(母亲多次找书记,书记终于同意了,但只允许弄个小猪圈),已经养上了猪崽,每天天一亮,天高就要上街喂一遍猪。街南的初莲在奶奶家睡,她奶奶家与天高家正对门,所以天高每天起来喂猪,初莲也准时开门,与天高说上几句话,再过来看看猪崽,两人争取多呆一会儿,只要发现有人来了,两人立即走开。   两人的感情发展很快,如果有一天不见面,各自都会觉得像是少了点什么似的。在感情的天平上,初莲在天高心里的份量远远超过了二妹……   初莲到家里找天高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要么找他一起上夜校,要么找他妹妹有点事,有时即使是没有理由,初莲也来,差不多天天来……   母亲终于开口了:“你不用瞎忙活了,你和她再怎么粘糊也没有用,她不会跟你的,孩子,你不信你就等着瞧,妈要是不死,妈能看得见——她要是能跟你,妈把头割下来倒着走……”   天高哪里听得进去?这个耳朵听了,那个耳朵就出了……   初冬,队长安排天高到大队场上堆牲口草。干热乎了,天高脱下了棉袄搁在墙头上,晚上收工时,忘了拿,等到吃晚饭时才想了起来。他急忙回去找,可棉袄不见了踪影。母亲听说棉袄丢了,很生气:“丢了棉袄怎么过冬?置件棉袄容易吗?又要花钱又要布票的……”   “妈,你以为我是故意的吗?”母亲的唠叨使他有些不耐烦。   “妈没说你是故意的,只想让你别再外流神了,不要丢三忘四的,整天神魂颠倒的……”   天高很窝火,恨自己记性怎么这么差,他闷头吃饭,一声不吭。   “嘎啦”一声街门开了,初莲笑吟吟的进来了:“大妈,在家吃饭阿?”她两手背在身后,倚着门框站在炕前。   “啊,闺女你来了,吃饭了吗?”母亲招呼着,又往前挪挪身子,想让她坐在炕沿上。   “大妈,我站着就行了……”不知怎么了,她今天宁肯站在炕前,也不愿坐在炕沿,而平日,她从来不客气,一进门就往炕沿上一坐。   母亲对初莲嘟囔开了:“闺女,你看俺这个儿子愁不愁人,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邋邋遢遢的,能把棉袄丢了,看他今年冬天怎么过冬?”   “妈,你别唠叨了,等明儿我出去打听打听,兴许能找到……”   “不用找了,在这儿呐,”她扑哧一笑,从背后拿出了棉袄:“快穿上吧,别冻坏了革命青年。”   革命青年?——多么时髦的称呼?谢天谢地,棉袄总算没丢:“谢谢你了,你什么时候捡的?”天高接过棉袄,披在身上……   “是啊,闺女你在哪儿捡的?真得谢谢你了。”母亲扯着她的手,让她坐在炕沿上。   原来她家散养的鸡,傍晚进窝时发现少了一只,她出来找鸡找到了垛场,在墙头发现了棉袄——她一看就知道是天高的。   在天高的房间里,他坐在炕沿上,两只胳膊肘儿搁在靠炕的抽屉桌上,她站在他的对面,身子倚着桌沿,因距离太近,两人都有些不自然,她一会儿看看桌上那盏煤油灯,一会儿羞怯地望着他的脸……   “……幸亏你把棉袄捡了,要不俺妈唠叨早了,真的谢谢你了。”他想看她一眼,却情不自禁地同她那明亮的眸子撞在了一起……   “你打算怎么谢我?”   “请你下馆子?”   “不要。”   “请你吃糖?”   “不要。”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是……”   “是什么啊?”   “是你……你的心……”   “我的心?”天高什么都明白了,他不想再说什么了,他下意识地用针将灯芯往上挑挑,结果没有挑出来。   “让我来吧。”在她伸手接针时,两人的手不经意地触到了一块,她脸上立即羞得红如桃花,他忽然觉得今晚她很美,借着灯影看她,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去年的春天,她十八岁,去年的春天,他二十岁,去年的春天,两人就开始了初恋。   快有两年的时间了,他们终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爱的火焰正在悄悄燃烧,两人再次拉近了距离,挨在了一起,互相对视着……   她忽然指着墙上挂的相框:“这个女的是谁?是不是你媳妇?”   他蓦得一怔:“胡说,你听谁说的?”   “谁说的?……你妈说的,怎么?有了媳妇还怕人?”   原来是母亲见他俩越来越粘糊,前几天曾故意给初莲吹风,说天高舅的二闺女要跟他,还指了相片给她看。   出于对爱的忠诚,天高没有撒谎,他把母亲为他择媳的事全对初莲说了,并真心向她表示:“……那是不可能的,那只是双方父母商议的,我和二妹从来没谈过这码子事,所以我从心里根本没有她,只有一个人……”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她的脸:“就是你!”   “是我?”   “对,就是你,你不是想要我的心吗?现在我的心全给你了……”   她有些惊喜,似乎又在疑似之间:“你说的是真话?”   “是真话,你放心,我绝不是三心二意的人,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对你是真心的吗?”说到这里,他觉得有必要提提成份的事了:“你是知道的,我家成份不好,你要是跟我,不觉得委屈吗?”   “委屈什么?成份不好算不了什么,只要你人好就行了,说真的,咱村这帮小青年当中,你是最好的,精明勤快又能干……”   “可我的成份最不好。”   “不要老提成份成份的,你也是革命青年嘛,咱村根本没把你当外人,再不要死钻牛角尖了,那些成份好的人哪个能赶上你?真的,连俺爸俺妈都常夸奖你。”   那晚,两人都知道自己正在爱与被爱着,人,被柔情所浸,心,被甜蜜灌醉,然而天高的头脑很清醒,再次提出忠告:“成份是关系到子孙后代的问题,你可要考虑清楚了,这事还关系到你家里人,你爸妈哥弟妹能愿意吗?他们如果反对怎么办?”   “反正我愿意,谁也管不着。”她将头倚在他的肩膀上……   已经深夜了,听见母亲大声地咳嗽声——咳嗽了好几次,他知道母亲并未感冒,母亲是在咳嗽给他听:两个真不知好歹,还粘糊什么——她该走了。   他全然不顾母亲的感受……   母亲又咳嗽了,他只得送她走了,在街南她奶奶家的门口,看着她进门了,闩死门后,他才回来。   母亲划火点了灯,隔着房间训斥了他:“深更半夜的,闺女小子在一起粘糊什么?不要脸了吗?……真没有出息!”   他没敢说一句话,用被子蒙上了头……   早晨一起来,母亲又是一阵唠叨:“你和她是瞎粘糊,没有用,妈说过,她不会跟你的,那除非是日头从西边出来……”   母亲的话他一点也听不进去,他只知道他爱她,初莲也爱自己,至于“成份”问题,她都说不在乎了,自己还在乎什么?两人谁也没有去想以后的结果到底会怎样,谁也顾不得两家父母及家人的感受怎样,两人只觉得眼前的爱是真的,谁也离不开谁了。   为了不惹母亲生气,两人商议好了,往后晚上尽量不在天高家里约会,改在天高过道里约会。   那晚,两人从夜校回来,说好了在过道见面。过道里伸手不见五指,两人背靠着山墙,挨肩蹲着,对着黑夜谈着他们的将来,想象着幸福的明天,心里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向往……   谈着谈着,不知不觉又过了半夜,她该回家了,当他送她到街南时,街门闩死了,东厢房的人不知道有人在外面没回来,所以把门闩死了。这下糟了,家回不去了怎么办?她急得要哭了,也不敢叫门。他也焦急,在那并不开放的年代,父母如果知道了闺女整宿没回家,那可了不得了。他想到了陪她在过道里蹲到天亮,那也不行,早晨被人们发现了怎么办?   她急坏了,扯着他的手:“怎么办?快点啊,怎么办?”   “有了,别怕。”天高急中生智,赶紧回房找出了一把小刀,将小刀插入门的对口缝,用刀尖顶住门闩,一点一点地往左边拨,拨呀拨呀,终于拨开了门闩,两人都松了口气……   从这次拨门成功后,天高的上衣兜里一直装着这把小刀,她再也不用害怕回去晚了,每到半夜,他就为她拨门,没人发觉,也没惊动东邻西舍。她年迈的爷爷奶奶,也曾问过她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她谎称说她在邻居家合伙绣花,人家催的紧,要带灯撵货,时间长了,老人就不问了,也没想到自己的孙女会在街北的过道里与人约会。她的爸妈也是蒙在鼓里,只有她的哥哥初生听到了些风声,曾警告过她:“往后少往他家跑,别以为你们的事我不知道,你可小心点,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   “你想怎么样?”初莲问她哥。   “我想怎么样?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不吃哥哥这一套。   “行,慢慢来,等着瞧……”   妹妹的态度使当哥的更加相信了一个事实:妹妹在和天高谈恋爱了。   初生恨初莲,搞恋爱不要紧,同谁搞不行,为什么非要同地主子弟搞呢?初生也恨天高:他有什么资格同自己的妹妹搞恋爱?真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开始对天高有了反感,甚至是怀有敌意了,见了天高也不搭腔,他不希望日后有个地主妹夫,他要不择手段地进行阻挠。 第二十七章脚踏两只船(二)   过道里的秘密首先被妹妹发觉了,只是妹妹从不过问此事,也不对任何人讲,每当夜校下课了,妹妹总是走在前面,让天高在后面走,在妹妹的心里,希望哥哥恋爱成功,巴着将来初莲能成为自己的嫂子。妹妹进院,从不闩内街门,进屋也不闩正屋门,特意给哥哥留着门儿。   母亲虽然暂时不知道过道里的秘密,但已经发觉两人由原来的羞羞答答变成拉拉扯扯了,知道两人已经成了割不开的热豆腐了。母亲嘴上不说,但心里很恼火,有时实在是看不下眼了,就等初莲走了挖苦天高:“行了,你硬了翅膀了,妈的话成了耳旁风,你就下贱一辈子吧。”   见母亲生气了,天高很难过,这不是他的本意,也不是爱情冲昏了头脑,是爱情这两个字太自私了,一头是母亲的感受,一头是爱情,天高只能偏重于爱情,对待母亲,他除了采取不吭声,再不能怎么样了。   初莲也是一样,把她哥哥的“警告”也当成耳旁风了,一有空就往天高家跑,一时见不着天高就觉得心里像是少了点什么,空落的难受。这个时期,她属于家庭副业帮,专在家绣花,天高是农业帮,天天上山干活,两人白天不能在一起,只有晚上的时间属于他们。两人像是对比翼鸟,总想在一起飞,谁也离不开谁。   一个雾气漫天的夜晚,两人从夜校回来,像往常一样,都故意磨磨蹭蹭地让过人群,落在最后头。初莲开了南街门,进门后虚掩着门,留一条门缝看着人们一个个往西走过去了……天高开了北街门,同样是半开半闭着门,用一只眼往外瞅着街上的行人,等街上没人了,初莲就开了南街门,越街几步到了北街门,天高就迅速拉开门让她进来,然后将门闩死……   有雾的夜晚,过道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两人倚墙而立,悄悄话儿说个没完没了,站累了就蹲下来,促膝而谈,两人的头几乎触到了一起,刚想接吻,突然,内街门开了,母亲披着衣裳出现在两人面前:“兔崽子没有出息……唉……”说完一转身“咣”的一声关上了内街门。   黑乎影里,天高没能看清母亲的表情,但他知道母亲这次可是生真气了。原来母亲起来小解时,就听见街上有人走动了,知道是夜校下课了,也听见了过道开门和闩门的声音,见妹妹上炕睡觉了,以为天高一会也就回来了,所以没当回事,一会就睡过去了,朦胧中,老是听见过道里有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刚开始母亲还以为是自己人老了耳朵不好使,听错了,就坐起来仔细听,一听不要紧,还真是这两个“不要脸”的在“偷情”了,母亲在炕上等啊等啊,希望儿子能早点回来睡觉,不愿意直接面对儿子,想给儿子一个面子,可是都过半夜了,仍不见儿子回来,实在忍不下去了,才到过道里看个究竟……   吃早饭的时候,母亲阴沉着脸,望着儿子发起了脾气:“你想气死我吗?你是不是想出西门外?……”   出西门外?什么意思?他一点不懂,也不敢问,只好闷在心里。   田间休息时,天高巧妙地从大人们嘴里套出了“出西门外”的真正含义——那是民国以前,牟平城墙未拆,城北门外是官府设的刑场,称“鬼门”,民国以后,刑场改在西门外一荒场,母亲说的出西门外的意思是,叫两人小心,可别做出越轨的事,否则是要出西门外砍头的……母亲就怕两人偷吃禁果,闹出笑话。   母亲的忠告也许是多余的,两人并未因此而退缩,正共乘初恋的小舟,双双驶向爱情的港湾……   两人恋爱的事还是被村里人知道了,并很快传到了初莲爸妈的耳朵。   一天上山干活时,a跟初莲爸说:“大哥,听说侄女想跟天高,你知道吗?”   “知道。——她敢!她要是跟了他,我这辈子都不准她进家门!”她爸爸气愤地说。   “大哥你可别忘了,闺女大了不由娘,闺女是长腿的,没准真的野了心,夹着包袱跑到他家怎么办?”a边说边斜着眼看着初莲爸。   “她可吹了,晾她没有那个胆儿。”   “那就不一定了,现在的男女青年,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还没有抱着孩子去登记的吗?你说你不让闺女进门,那不正合闺女的心意了吗?那臭小子也巴不得你不让闺女进门呢……”a满嘴嘟囔着“谗言”,唯恐“天下不乱”。   “哼,想的倒美!想叫俺闺女跟他,除非等我死了吧!老兄你听着,只要有我这口气在,闺女就不用想着跟他,真的要跟他,我就砸断她的腿……”她爸把话说绝了:“现在的大闺女,谁要是跟了成份不好的人,那是脑子里长瘤了……”   当天晚上在过道里,天高把听到的话告诉了初莲,她承认全家人都反对,但她爸不过是说的气话:“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我爸能忍心砸断我的腿吗?咱俩该怎么好还怎么好,俺爸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到时候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那个年代,农村男女恋爱是不兴公开的,大多是秘密的,公开的很少,主要是怕招来非言非语,他俩的恋爱更是不敢显山露水,只能偷偷摸摸暗中往来。两人爱的很辛苦,初莲常说,因为想念天高而走神,不小心就被绣花针扎了手指;天高也是,常因为思念她而盼望太阳早点下山,夜校早点下课,新月早点涨满纱窗……   两人都视对方为自己的精神支柱,都认为恋爱是结婚的前奏,前奏完了下一步就是结婚。情窦初开的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寻到了最好的“丈夫”,感情执着的他幼稚地以为觅到了最好的“妻子”。天高想表示一下心意,在城里商店买了一对粉红色凤凰图案的发卡送给她,她虽然很感激,却将发卡退了回来:“我一个大姑娘家,戴那发卡太显眼了,你先留着,等以后我过门了再戴吧……”天高将发卡用纸包好,塞了西房间的墙缝里,真切盼望着初莲戴上发卡的那一天。(到十五年后,一九八〇年拆除房子时,天高发现当年的发卡仍然完好无损)   星光灿烂,风儿轻拂,月亮最知两人的心。那晚,两人以月为媒,定下了终身,对未来充满了童话般的梦想:过几年结婚后,他上山劳动,她在家绣花,男耕女织,长厢厮守,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初莲说,她爸妈暂时没有对她说什么,只是哥哥动不动就指桑骂槐:“……你的翅膀一耷拉,我就知道你想往哪儿飞,我贩了一辈子驴,我还不知道驴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   队上成立积粪组,初生出任组长,组员两名,是天高和另一个地主子弟(光棍、文盲)。积粪组主要负责到本队社员家猪圈取粪,填草填泥,将各家的粪积成大堆。   因为初莲的事,天高与初生面和心不和,干起活来总有些别扭,可是初生大小是个官,天高不敢不听他的……那时有个顺口溜:得罪书记没法过,得罪队长干重活,得罪会计笔下错,得罪挑粪尿的两勺顶一勺。当然,得罪了积粪组组长也好过不了多少。所以天高处处谨慎从事,避免与初生发生冲突,人格决定了他一心好好干活,不搞巴结奉承拉扯舔腚猫呲狗屁拉拉汤的事……   母亲让妹妹用小车推着她又去了趟上圈村小舅家。临走的头天晚上,母亲对天高较劲了:“我给你找的媳妇你不要,你偏要和她搞恋爱,好,我倒要看看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明儿我就去把你的亲事定了,我就不信我这个大腿还拗不过你这个胳膊……”   在小舅家里,母亲同小舅、小舅母再次拍板,并征得二妹本人同意,定下了这门亲事。   母亲回来了:“这门亲事既然定了,你对她就死了心吧,抽空去趟你小舅家,见见你二妹,向人家表个态……”   天高苦恼极了,他若去了,初莲怎么办?若不去,二妹那边总要有个交代。他真是难了,在痛苦中徘徊。晚上,初莲来了,两人一见面,立即又沉浸在甜蜜之中,二妹的影子只是尾随脑后了,此时他才知道,人在感情中是身不由己的。   夜里,他想好了,决定不去小舅家了,他想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给二妹写信,他对母亲说:“写信也能表态,还不用耽误工……”母亲勉强同意了。   他铺开信纸,写了封长信给二妹,信中写道:“……二妹,我们的婚事是由父母包办的,这对你是不公平的,现在是婚姻自主的新社会,我不希望你勉强答应嫁给我,我们年龄还小,你还有好几年的考虑时间,特别是我家成份问题,这是一辈子的大事,也关系到子孙后代和周围亲属的政治影响,你可一定要想好了,咱两家是姑舅亲戚,谁也骗不了谁,我成份不好这是事实,只要你不嫌弃成份,其他问题就好说了。我成份不好,是我的命不好,我不想连累别人……你是个好女孩,应该有自己的幸福,你我的事还请你三思……希望你有空到俺家走走,我想亲自听听你的意见,至于我,我无话可说,凭我的政治条件,我没有理由挑剔任何人……”   信发出去后,母亲见他继续跟初莲来往,再次提醒他:“你可听着,我这辈子谁也没看中,就看好俺娘家侄女了,你再不能三心二意了,要不然,我很快就叫你气死了……”母亲用手指着柜顶上的大板箱:“看见了吗?这箱子里的毛毯子、炕单、被面全是留给俺侄女的,你要是要了她(初莲),我叫她一点东西都捞不着,这一箱子东西全给你妹了。”   天高正要说:妈,我们什么东西也不要……母亲又开腔了:“孩子,你糊涂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就凭你的成份,除了你二妹,别人没有戏的跟你的。妈看出来了,你现在是‘脚踏两只船’的人,从古到今,男人‘脚踏两只船’的没有一个好下场,不信你就等着看……”   或许母亲说的对吧,但是,要他与初莲分手那是不可能的,天高不想顶撞母亲,只有选择沉默。   母亲见他沉默不语,还以为他听进去了:“……你说,你二妹哪儿不好,你怎么就是不喜欢她?”   “妈,感情的事你不懂……”   “我什么都懂,就你糊涂,好吧,一个二妹,一个初莲,你好好掂掇掂掇,到底看好了哪一个,早点定下,给妈个底儿,我病病恹恹的,想早点让你结婚,就了了一份心思……你放心,从今往后,妈不逼你了,你如果看不中你二妹,你就写信告诉人家拉倒……可是有一样,你要是把你二妹一脚蹬了,等到时初莲这边也黄了,你可是两手空空,哭掉鼻子也没有笊篱捞……”听母亲这么说,天高的心震动了一下,是“莫等天边月,失去手中珠”?还是继续“脚踏两只船”?   几天后,天高收到了二妹的回信。   灯下,他拆开了信:“……你我的婚姻大事,我是乐意的,从现在起,再不要说咱俩的婚事是父母包办的了,应该说是父母做的媒人比较好。你说的对,我们是亲戚,用不着打听,从小我就喜欢你,只是我嘴上不说。我知道你成份不好,你不用苦恼,只要走的正做的正就行了,我也知道你有才华,咱俩相比,我没有你的文化高,我只读完了小学,不能像你那样会作诗写文章,还会演剧拉二胡,我挺羡慕你的,以后要向你学习……咱两家永远是亲戚,希你常来我们家……”   二妹的态度很明朗,完全同意嫁给自己,而且舅父母也同意,家人无人阻拦,自己也表态了,他完全应该接受二妹。可天高很难离开初莲,面对初莲的柔情,他只能将二妹抛在脑后了。   初莲很精明,有时会发觉天高的神色不对,再三地追问天高有没有什么心思,天高只能极力推说没有,弄的初莲也摸不透他到底在想啥了,他自我感觉好难,既不想失去初莲,又不想伤害二妹,真的好难……   对于二妹,天高没有再给她去信,他有他的想法,同二妹的关系,既不发展,也不倒退,他的心仍然倾向于初莲,对于初莲,他还是一味地期盼,一味地执着……   桃花似火的三月,城里人民剧场来了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听说票很紧张,不好买。   收工的路上,天高与老宏一起路过村小学门口,史老师给了他们每人一张电影票,票价两角五分。史老师说是赠送的,不要钱,他们两人商量好了,不能叫史老师贴钱,一会儿回家拿钱给史老师。很快,老宏回家跟他母亲要出了钱,可天高却迟迟不好意思向母亲开口……老宏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一起去找史老师了。   “妈,我……要去看电影……”   “看电影?——花钱吗?”母亲以为是要去看不花钱的露天电影。   “花,一个票两毛五,史老师给捎的……”   “唉,孩子,妈不是说你,你爹死了这么多年,你从来不替妈想想这日子怎么过,你知道吗?家里只剩下五毛钱了,火柴眼看就剩半盒了,你知不知道,你看这场电影能买多少东西?能买一大包火,剩了钱还能买……”母亲见天高直挺挺地站在院子里愣神,知道自己说的话可能伤了孩子的自尊,立即缓和了口气:“好吧,妈这就做饭,你早点吃饭了去看电影吧……”。母亲从抽屉里找出贰角五分钱,塞到他手里,然后拿着瓢去西道房舀面去了。   天高接过钱时,听到了母亲的叹气声,心里挺难过的,母亲说的对,自己长这么大,为什么不替母亲想想,母亲支撑这个家容易吗?怎能张嘴向母亲要钱看电影?这不是给母亲添难为了吗?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以前不了解母亲当家的难处,现在了解了,为什么母亲把一张电影票看的这么重要,他想起了母亲常说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话,他完全理解母亲了,决定不去看电影了。   “老宏,对不起,我肚子有点疼,不想去了,请你把票转给史老师……”天高两手捂在肚子上,装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   “不能坚持去吗?票这么难买,不去太可惜了。”   “不能去了,肚子越来越疼,不好意思了,你找别人作伴去吧……”。   两只锈迹斑斑的水桶静静的扣在内街门里侧两根木橛上,他轻手轻脚的过去提起水桶,又从房檐下勾下了扁担(两头带挂钩的扁担),悄悄挑起水桶上菜园去了。   在街上,碰见了初莲,她说她今晚要去看电影:“是别人帮忙只弄了一张票,要是弄了两张,就能同你一块去。”   “我也去,我和老宏一块去,我先去趟菜园,一会吃了饭就走……”要是初莲知道自己不去看电影,她多半是也不会去了,天高只好说自己也会去看电影。   他家的菜园在村西头的路南边,路边有口水井,他先挑水浇完了茭瓜,然后蹲在土豆垄里拔草……,那些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红男绿女,两人一对,三人一帮,叽叽喳喳的又说又笑,从园障子外面匆匆而过:“喂,忙什么呢?走,看电影去……”。有人招呼他。   “你们去吧,我没弄到票,”他站起来与俩青年打完招呼,又蹲下来,使劲低着头,他不愿意再让别人发现他在菜园里干活,他想一个人静静呆在园里……   “快走啊,晚了……”一个姑娘从园障子外面走过。   “还说呢,就等你等耽误了……”啊!是她,初莲怎么才走?他隔着园障子缝看着她走远了……,他心里好羡慕他们,还有她,人家多么幸福!   他想到了那张电影票,想到了母亲的为难,想到了家庭的困境,面对现实,不去看电影是对的,他自我安慰着。   两角五分钱,对于有钱人,肯定看不上眼,对于穷人,也许能派上大用场,他打算着,等以后家里经济条件好一点了,如果再来了《霓虹灯下的哨兵》,他一定会看的。   他谁也不怨,谁也不怪,他正视了现实,选择了退票,选择了火柴……。   一只黄底带黑斑点的蝴蝶孤单单的落在了白菜--八戒文学--然的小憩……。   “哥,你在园里干什么?妈叫你回家吃饭去看电影……”妹妹叫他了。   “我……,我今儿害肚子疼,不能去了……”。   “票呢?哥,你不能去我去。”妹妹喜出望外。   “票?——我退给史老师了,老师又转给别人了……”。   回到家,他主动对母亲解释不去看电影是因为突然害肚子疼。母亲将信将疑:“那你现在疼不疼了,要不要去买点药吃?”   “不用了,现在好了……”,他尽可能装的像一点,不想让母亲看出来。   “你这孩子也真是,不能去了,怎么不把票给你妹?你妹也想去看……”。听了母亲的话,他能怎么样,只能无言以对……   第二天晚上,初莲来了,进门就问:“昨晚的电影好看吗?”她不知道天高根本没去看电影。   “好看,当然好看。”有母亲和妹妹在场,他只能这么说。   进了他的房间后,天高才对初莲解释昨晚没有去看电影的经过,初莲很难过:“早知这样,我也不去看了……”。   初莲从兜里掏出了一张一寸的半身照片:“你看,我照的好不好?”她把相片放到天高的手中。   “照的好,你真漂亮。”   “给你吧,我特意为你照的。”   “是吗?”他端详着照片上的初莲:梳着一对大辫子,合身的绿底白格立领便服,腼腆的脸上微露笑意,弯弯的眉毛下,那对美丽的眼睛似乎在憧憬着幸福的明天,脸腮上清晰的酒窝浮现出少女的纯真……。   她提出想让天高也照一张相片给她,天高答应了,希望等过年时和母亲要钱照相给她……   腊月,村里成立了俱乐部,排练吕剧《红松林》。因为天高已经学会了拉二胡,这次竟破例被吸收参加剧团(一般不准成份不好的人参加)。在剧团里,天高表现积极,为乐队每人整理了一本乐谱,为演员们抄稿子,他很忙,他愿意忙,他十分珍惜这份难得的政治待遇,全力以赴地投入到这份没有半点报酬的工作。那时,参加剧团人员白天整大寨田,晚上排练剧目到半夜,有时甚至到凌晨两三点,虽然异常辛苦,还没有报酬,可是大家都愿意,没有一点怨言……。   初莲没有参加俱乐部,所以从排练剧以来,两人很少见面,特别是过了腊月十五,演员们白天停工停产,昼夜排练,有时还打通宵,两人根本见不着面。彼此都有思念之情,特别是天高,虽然忙的不可开交,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初莲。那夜从俱乐部回来,天高终于写了封信,于天亮上街喂猪时给了她,信里说他很想她,因为排练剧,没有时间在过道里相会,要她下午三点以后在南场上地瓜蔓子垛旁边等他……   下午三点,他借中场休息之机,两人在约定地点相会了。   冬日的阳光有些暖和,天气晴朗,没有一丝的风,地上的雪开始化了,有的地方已经露出了地皮,枯食的麻雀在地上蹦来跳去地觅食,一会儿又忽地飞到了垛顶,叽叽喳喳地呼朋引伴,两人在两垛之间的夹缝里各诉衷情……   初莲说:“你现在又拉有唱的,还有心思想我吗?   “想,怎么不想,就是因为想你,才叫你出来……”   “我也是,因为想你,思想不集中,绣花老是绣不好。”   她说她很忙,这批绣花快到送货期限了,为了撵活,每晚她也是挑灯深夜:“等你演完剧了,咱们就有时间在一起了……”   “到时候咱俩还在俺家过道里……”   “你就知道在过道里,你就不怕叫你妈再抓着?”   “不要紧,往后咱俩说话再小声点儿,开门关门再轻点儿。”   哨子响了,中场休息结束了,他该回俱乐部了,她也该走了,两人依依而别,雪地上留下了两行清晰的脚印。 第二十七章脚踏两只船(三)   正月初一的傍晚,天高拿着二胡准备到外村参加演出,刚关上内街门,见初莲从门口进来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他一包糖果:“给你的,快拿着。”说完就走了。   天高刚接过糖果,北屋兆大树就从屋里出来了,刚才的一幕差点儿被兆大叔看见了……   后来初莲告诉天高,那糖果不是她花钱买的,是大年初一早晨到婶子大妈家拜年“挣得”——婶子大妈给她的糖,她不舍的吃,用小手绢包着,从早晨就装在裤兜里,等了一天也没找着机会给他。因为体温作用影响到裤兜里的糖,糖已经开始软了,有的相互黏在一起了。   两人真正相爱时,无须互赠什么贵重礼物,只要是真心的,能送对方几块糖果,或在对方伤心时说几句体贴的安慰话,就是十分珍贵的。   过了正月十五,剧演完了,天高同母亲要了一元钱,母亲同意他去照相了,他想兑现自己的承诺,也送一张照片给她。   说起来有些寒碜,天高长这么大就照过一次高小毕业相,所以这次母亲允许并给钱照相,他心里别提有多么高兴了。   天高把一元钱看的很重,放在兜里,怕丢了,放在抽屉里也觉得不妥当,最后放在了被子底下。正月二十日这天,天高和老宏还有几个小青年结伴去城里照相了,上午照完了相,又去逛了几家商店,下午一点才回来。   妹妹早在街门口等候:“哥,你怎么才回来,知道吗?妈生气了……”   “为什么?妈不是允许我去照相吗?”   妹妹说出了母亲生气的原因:母亲见今儿天气缓和,大地化冻了,就背起网包上山搂草,在西山坡下,她看见一片年前种过地瓜的地瓜地,一根根残留的地瓜蔓子七零八落地露在地面,母亲看看山上也没有草,就拽起了地瓜蔓子。   地瓜蔓子大都一头露在地面,一头埋在地里,而且看起来大地化冻了,实际只是化了薄薄的一层,下面仍然是冻土,母亲拽地瓜蔓子很吃力,东一根西一根又是拉又是拽,累得喘了就坐下来歇歇,直不起腰了,就坐在地上装包,直到中午,才装满了包。因为地瓜蔓子全是半干半湿的,所以一包蔓子简直太沉了,母亲根本背不起来,没办法,她就单腿跪在地上,想往肩上扛,用尽了浑身力气,也没有扛上去。就在这时,母亲听见了村里小学放学的铃声,看见一队小学生放学了,心想儿子照相回来,一定会回来迎接。等了一阵子,没见儿子的影儿,又单腿跪地,将头拱在网包下,结果还是没能扛起网包……   幸亏从山上过来一个耙地的外村老哥,帮母亲把包扛上了肩。路上,母亲歇了好几回,每次都选个高堰头放网包,免得放在平地无人帮忙起不来。   回到家,母亲把网包摔在院子里,问妹妹:“你哥呢?”   “不是去照相了吗?”   “还没回来?”   “嗯。”   “等他回来再说!”母亲火冒三丈。   母亲没有吃中午饭,坐在炕边上等天高回来。   天高硬着头皮进院了,一眼就看到那一网包的地瓜蔓子静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掀开门帘:“妈……”   “什么也别说了,从今起,这个家你来当……”   “妈,今儿这是……”   “等我把话说完,我现在老了,也操够了心了,今儿就把咱家的家底全抖给你了,外面没有饥荒,银行也没有存款,全家就剩十来块钱了,全交给你了,往后你是当家的,我就不管了,你这么大了,也该当家了,你看着当吧。”说着就把握在手里的十来块钱一下子摔在天高的脸上。   天高哭了,从脸上滑落的钱有一元的,五毛的,一毛的,还有几个硬币滚到大柜底下,他知道自己错了——只是错的有点委屈,因为他并不知道母亲上山搂草,也无从谈起接与不接母亲。他不想对母亲解释什么了,蹲下身来,含着眼泪把钱一张一张捡起来,又趴在地上,伸手从大柜底下摸出了硬币,他把钱放在炕沿上,不知说什么好,他看看已经凉了的饭菜,看看眼泪汪汪的母亲,百感交集,咽喉里像是被塞了什么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哭着低声说:“妈,别生气了。”   天高流着无声的泪水离开了屋子。   晚饭收工时,天高故意上菜园溜了一圈,回来很晚,来家时,母亲和妹妹已经吃完饭了,把他的饭留在锅里。   天高没有吃,他含着泪对母亲解释:“妈,你消消气,我真的不知道你上山去搂草了,要是我知道了,我肯定会去接你的,还有,我照相的钱是你批准的啊,也是你给我的……妈,我年轻,不会当家,这个家还要你来当啊……”   天高还没说完,母亲就抱住他哭了:“孩子,妈不该把钱摔到你脸上,妈当时就后悔了,妈知道你受委屈了,妈是一时气糊涂了,妈错怪你了,你可别往心里去啊……”母亲已是泪如雨下。   他无法承受母亲的道歉,见母亲如此伤心,他心如刀绞,扑通一声给母亲跪下了:“什么都别说了,妈,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都是我不好。”天高已经泣不成声。   母亲赶紧拉他起来:“孩子快起来,妈知道你是好孩子,长这么大,从未乱花过一分钱,也没惹我生过气,妈也从来没给你气受,你从小没爹没娘的,妈看你两顿没吃饭,心疼死了……我苦命的孩子……”母亲抱住他的头,泪水滴到了他脸上。   妹妹也哭着说:“哥,你知道吗?你晌午没吃饭,妈也没吃,晚上也没吃……”   在这以前,天高和母亲从来没有红过脸,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几天后,照片取回来了,一寸的半身照,照片上的天高留着分头,脖子上还围着方格的围巾,虽然算不上风度翩翩,但他感觉自己还是蛮帅的。照片只有三张,天高自己留了两张,给了初莲一张。   一天收工回来路过大队办公室门口,天高看见玻璃窗上摆着一封信,近前看是钱栖的来信,天高心里犯起了嘀咕:正月去她家不是见面了吗?虽然对二妹不是过分的黏糊,但也不算冷淡,碍于舅父母在场,他也只能大面上敷衍一下了。二妹的突然来信,难道是听到自己和初莲的事了?   他打开了信,果然……,二妹在信中说:“我早就说过,你我的婚姻大事,虽然是老家引的头,可我是乐意的,因为你的人品各方面都很好,我从心里看中了你,不过,听姑姑说,你正在和村里的一个大姑娘搞恋爱,这是真的吗?我刚开始不信,我知你不是朝三暮四的那种人,可是正月你来我家,你对我不冷不热的,虽然你说娶我,但我还是捉摸不透你的心,今儿给你写信,想听听你的真话……”   看了信,天高直截了当问母亲:“妈,你什么时候告诉二妹我搞恋爱了?”   “怎么?妈赖你了?”   “不是……不过,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这样怎么啦?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脚踏两只船,你就是不听……妈跟你说实话吧,上次你妹妹推着我去你小舅家,虽然把你二妹定下了,可我怕你以后变卦,就提前给你小舅家打了‘预防针’所以就把你搞恋爱的事撩边提了提,关于这件事,你小舅父母也表态了,说叫你看着办……”   “那她呢?她怎么说?”   “她?——啊!俺侄女,她也说了‘我凭命搪’,还说以后要写信问问你。”   天高知道二妹起了疑心,怎么办?二妹对自己也是真心的,他不想对她说实话,那样会伤害了她,她会气的受不了,小舅父母也会骂自己耍弄二妹,从此再不能去小舅家了,也没脸去大舅、二舅和三舅家了,那不是等于断了娘舅这门亲了吗?他不想骗自己,他知道自己对二妹的感情不及对初莲的感情那么深,对此,母亲也常教过他:感情不深可以慢慢培养,男女之间,谁也不是一下子就有感情……母亲说的或许有道理,可是一心不能二用,对待二妹,他真的很矛盾,要不是母亲当初非要择媳,也许今天就不会出现二妹了,可是二妹现在已经出现了,况且自己也答应了要娶二妹为妻,他怎么好欺骗二妹呢?他又想到了初莲,他又怎么忍心背叛初莲呢?他太难了,一连几天吃不下睡不好,后来母亲催他:“快给你二妹说实话吧,哪有不透风的墙?即使我不说,咱村赶集的人早晚也能捎过去口信的。”   天高给二妹写信了,他对二妹“诚心诚意”地解释:“……二妹,你不要听见风就是雨的,不要相信你姑姑的话,你姑姑说我和一个大姑娘搞恋爱,那是望风扑影的事,我承认,我上夜校,参加演剧,常和女的在一起接触,在一起又拉又唱,也有喜欢唱曲的女的到俺家来,我拉她唱,你姑姑就看不顺眼,老用眼来瞅我,就就装着没看见,照样我行我素,与女的进进出出,你姑姑更烦了,开始咕噜我了,说我没正经,整天和大姑娘在一起,说说笑笑没脸皮……你姑姑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地抚养我,我不想为这些事顶撞她,惹她生气……试问二妹,你村也有夜校,如果你和男的一起走走一起说说笑笑,就是搞恋爱了吗?你姑姑是老脑筋老封建老思想老眼光……二妹,你是明白人,说心里话,你不嫌弃我,我已经烧高香了,我怎么能背信弃义呢?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脚踏两只船原来是这么辛苦。对二妹,他不敢说实话,二妹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又是亲上加亲,他没有理由抛弃二妹;对初莲,虽然家庭有阻力,可她也是真心实意,又是街南街北的相处,他没有理由抛弃初莲。天高愁了,该怎么办?既然踏上了两只船,已经下不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踏着两只船--八戒文学--随波地走下去了。   田野的青稞已经泛上了金黄,人们沿着大寨之路,依然晨出走到希望的田野,依然夜归满载丰收的喜悦,然而,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正向人们悄然走来……   县委传达了《**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十六条明确规定,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农村中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之后,牟平一中、县总工会、县吕剧团等单位先后成立了红卫兵组织,红卫兵的权利很大,他们公开喊着:砸烂公检法,踢开党委闹革命,连中小学生也有成立红卫兵组织的,开始造老师的反。到了冬季,农村也闻风而动,村村都成立了各种名称的红卫兵造反队,他们可以任意地随时随地地将村里干部或是五类分子拉出来批斗,给他们戴上高高的大纸帽子,沿街游行,红卫兵可以将被批斗者揪上汽车进城游街示众,也可以五花大绑,在他们脖子上挂上两头捆上砖的铁丝,有作风问题的也可挂上几双破鞋,或者让他们跪板凳……   北阳村紧跟政治形势,几天工夫就先后成立了卫东造反队,星火造反队,火炬造反队……造反队(红卫兵)成员都佩戴红袖章。   天高忽然觉得自己与世隔绝了,夜校早就停课了,他没有资格参加任何红卫兵组织,他只能呆在家里,不敢轻易出门。那时只要是街上有乱哄哄的嘈杂声,不用问,要么是拖出了某人,准备戴上高纸帽子游行,要么是红卫兵在街上贴大字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文革风暴,天高有种坐以待毙的感觉……   以后的日子里,每逢大集的日子,都能看到红卫兵的游行队伍,队伍前头是某某单位走资派,某某村反动地富反坏右分子,他们胸前会挂有牌子,上面写着:打倒xxx,揪出xxx示众。被揪斗者有站在地排车上,由胸前挂着“保皇狗”的人拉着,也有“幸运”地站在敞蓬车里,由两名红卫兵拧住胳膊揪住头发。在人多的地方,红卫兵就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还不住地往人群中散发传单。由于红卫兵各派观点不同,大集上还常会有殴斗事情发生。   除非有事,天高已经很少去赶集了。这天母亲要他去集上买个泥盆,他刚买好了泥盆,两帮游行的红卫兵就动手打起来了,骚乱的人群拥到了卖泥盆的摊位,尽管卖泥盆的老伯拼命的喊:“我的盆,我的盆……”结果他还是损失了不少盆。   在惊涛骇浪的政治运动面前,母亲犹如惊弓之鸟,天天叮咛天高:“没事少出门少上街,少说话闭紧嘴装哑巴。”   一抹淡淡的阳光从窗外射到枕头上,照在天高的脸上——该起来上工了。天高在被窝里伸伸腰,两只胳膊伸出被外使劲抻了抻,坐起来披上了衣服。忽然他听见窗外闹嚷嚷的,怎么回事?他急忙穿好衣服,走近窗口,贴墙听见街上的人们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大字报什么天高……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踏着凳子,扶住窗台向窗外看去,呵,男女老少几十口子围在自己窗外,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天高招了大字报了”“什么?三角石头扎车胎?”   我的天啊,天高猛然一惊,是谁把大字报贴在自己的窗外?自己真的招了大字报吗?   天高开了外街门,人们不约而同地将“陌生”的目光投向了他,他故作镇静地凑过去看了那张大字报:……地主子弟王天高,敌视社会,思想反动,昨天在xx家往外推粪时,故意不用泥填门槛,找了两个三角尖的石头垫在门槛里外,企图让三角尖的石头扎破车胎,以达到破坏生产,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恶目的,我们革命青年要擦亮眼睛,坚决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革命青年初生。   原来是一直处心积虑想拆散他妹妹与天高感情的初生,他以为时期成熟了,以“敏锐”的目光,战斗的姿态,恰合时宜地给天高写了一张大字报,贴在了天高的窗外……   天高看完了大字报,先是瞬间的瞠目结舌,后是心在颤抖,这张揭发他“罪行”的大字报足以让他触目惊心。好一个不要脸的东西!什么革命青年?令人恶心,昨天还在一起天高长天高短的,睡了一宿就拉下脸了成了“革命青年”,简直是翻脸比脱裤子还快。   初生从家里出来了,他歪着头,耸耸瘦小的肩膀,用手揉揉惺忪的眼皮,扫视了一下围观大字报的人们,猪肝色的脸上挂着冷漠,酒糟鼻子一嗤:“天高,你推着粪车挨家往猪圈填泥……”吩咐完,腰挺得溜直,头昂的老高,摆出一副组长的架子。面对这么多人在欣赏他的“杰作”,他似乎觉得很得意,他像在向人们炫示:“看吧,这张大字报是我老初写的,怎么样,我敢真枪实弹地向地主子弟开火,你们哪个行?”   早饭过后,街门口更加热闹了,早晨看过大字报的人来看第二遍了,早晨没看到的人也闻讯赶来了,一时间街门口的人熙熙攘攘的,天高不自然地坐在猪圈墙上,等着初生来安排活。   “走,到点了,干活!”初生下达了干活的命令,并向天高投来了挑衅的眼光,透过目光,天高知道了他内心的旁白:你小子放老实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还想瞅着俺妹是个事儿,哼!……怎么样?不服吗?我偏给你写大字报了,偏把大字报糊在你窗户上,偏把砖头说成是三角尖的石头,我就说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好一个无耻小人!天高嘴上不敢说,但心里在想:算你狠,不就是想让我离开你妹吗?不就是想借此出出风头,捞点政治稻草吗?那就明着来好了,何必如此的卑鄙呢?我什么时候用三角尖石头垫过门槛?一股不可言状的怒火冲向天高的脑门,他握紧了拳头,几次想对准初生的前胸砸去,可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因为那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找死!但他完全有权在自己的脸上写满对初生的蔑视。   几天后,初莲告诉天高,她哥的行为已经遭到家里人的反对,父母说她哥做事一点人情味没有,太过分了,她也质问过她哥:“人家哪个地方对不起咱们家?你为什么要给他写大字报?”“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初生进一步威胁初莲:“谁叫他家是地主,我今儿明白告诉你,你们的事连想也不用去想,他是小地主,谁要是跟了他,就是小地主老婆,小地主能招大字报,小地主老婆也能招大字报,你信不信?你不害怕你就跟他,看谁受不了?”   初莲走后,一连好几天没来天高家了,天高也预感到两人的感情正面临着危机,面临着“文革”的巨大压力,已是不堪一击的感情正在滑向分手的边缘。其实此时勿须初生出马,“文革”的车轮也能将两人的感情碾成碎末,割鸡焉用牛刀?   初生这次露一手的另一目的是想争取入团,他想拿天高当垫背的,一来能拆散他妹和天高的感情,二来以革命青年表现积极为由,达到入团的目的(只是机关算尽了,一辈子也没入上团……)。他显得神气极了,常在天高面前得得瑟瑟的晃头晃脑,天高知道这是心虚的表现,因为靠诽谤和陷害别人过日子的人没有一个不心虚的,踏着别人肩膀往上爬的人全是可怜虫,这种人最会打肿脸充胖子,心虚的要死也要摆出一副泰然的样子……   谢觉哉说的对:“怕是相互的”。初生怕天高,怕天高那张无时无刻都在蔑视他的脸和那双藐视他的眼睛,同天高说话时,初生的眼睛不敢正视天高,老瞅着脚下的地,无论他怎么恬不知耻地摆摆拉拉,天高从不正眼看他一眼;天高也怕初生,怕他无风再起三尺浪,怕他瞪着猫眼说狗话,所以处处谨慎,时时提防,小心再别叫他咬着……   初生空前的“积极”了,在一次青年会议上,初生慷慨激昂地发言:“……咱们革命青年不能一筐子木头砍不出一个楔子来,笔杆子决不能落在地主子弟手里,只要我们攒点劲,什么工作我们也能干……”第二天,就把天高撵下去了,自己当上了板报员,可笑的是,三分钟的热血,没几天就干够了,从此再也没人写黑板报了。   初生每次路过天高窗外,总要觑眼看一下那张被风刮碎了的大字报,特别是发现有人观看时,掩饰不住内心的骄傲;脸上的表情似乎想告诉人们:你们懂得吗?这就叫点火,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火……有时发现天高在瞅他,他也不示弱,立即“回敬”于天高:“哼,瞅什么?瞅也白瞅,敢把我怎样?有气吗?往鳖肚子里生吧……”   “文革”的大潮势不可挡,到腊月,在**的“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指示下,善良的人们开始变的神出鬼没,夜里,一帮帮男女在街上走来走去,人们有去某某家的小厢房开秘密小会的,有在街头巷尾监视阶级敌人的动向的……   有时整宿听见街上有人走动,等天亮上街一看,大街上贴满了大字报,原来有人整宿没闲着。那时天高睡觉很惊醒,街上有点动静就听见,他觉得有种恐怖的感觉笼罩着周围……   腊月初,有人为妹妹提亲了,男方也是地主,家住下圈村,与二妹家相隔二里,开始时,天高不同意妹妹找个地主婆家,可母亲自有道理:你妹是地主家的闺女,贫下中农好样的谁要?不好的倒是有,前添胸后罗锅的你妹不跟。再说,如果跟了贫下中农,以后两口子打起来怎么办?你当哥的能给妹妹讨个公道吗?敢去争口气吗?妹也有自己的主见:跟贫下中农也好过不了多少,子女将来因为姥家舅家是地主照样不会有前途的,还有跟地主有个好处是两口子打仗谁也不用怕谁,男的黑,女的黑,两口子一塌黑,打破了头也是狗咬狗一嘴毛,谁也不是草鸡毛。既然妹妹和母亲都同意了,天高也只能同意了。因为母亲原来就了解男方家的底细,说不用打听,所以马上定亲了。妹妹去男方公社登记时,公社叫背**语录,不背就不给登记,妹妹背了段“下定决心……”这才给登了记。腊月二十六日结婚这天,天刮着西北风,下着小雪,天一亮,妹夫就骑着车子来了,天高陪着妹夫吃完了饺子,妹妹就跟着妹夫走了,那天街上连一个看女婿的也没有,妹妹的婚礼最简单不过了,一盘菜没炒,一个客人没请,算是革命化了。妹妹出嫁后,家里就剩下天高和母亲了,吃饭时觉得少了妹妹,天高心中感到了孤独。同时,妹妹结婚的头天晚上对他说的话也时刻萦绕耳边:“哥,你和街南初莲的事还有希望吗?我看可够呛,你早做打算把,不行的话小舅家的二妹就挺好,你不如……”   “妹,你别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皓月当空,他在桌前独坐,灯下,他从硬皮笔记本的扉页里找出了初莲的照片,看着照片,想起了三年的点点滴滴,一切飘然而至,一切又悄然而去……   自从招了那张大字报后,两人的感情就蒙上了阴影,开始疏远了,她很少到他家了,即使在街上碰面了也是打声招呼立即走开,她有时还惊恐地东张西望,意在暗示他:少和我说话,不看见有人来了吗?在这咄咄逼人的政治气候下,他终于猛醒了:他和初莲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她是无产阶级革命派,是基干民兵,是革命青年,是保卫**的红卫兵,而自己算什么呢?有什么资格同她谈恋爱呢?他想明白了,原来这份感情就不该有,两人之间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有分手,虽然如此,他仍不能忘记那杏花春雨的夜晚,杨柳为媒,丝雨作证,两人许下心愿,一个非你不娶,一个非你不嫁,他仍不能忘记那雪花飞舞的早晨,街南街北几乎同时开门,两人相会在猪圈墙边,甜甜私语情意缠绵,她怕她哥出来发现了她,他怕他母亲在家里听见了他……谁想世事难料,“文革”来势凶猛,一夜之间,一对恋人成了势不两立的两个阶级。他并不是有意背叛她,也不是负心人,是形势所迫,是两人成分天差地远,不得不知趣地主动提出分手。此时他才知道母亲的忠告是多么正确:别指望她了,你是瞎忙活……   他知道失去她已成必然,失去了就是缘份尽了,再想也是徒劳的,他知道昔日的恋人将要变成陌生人,他知道他将结束人生的初恋——她也是一样,美好的初恋也是最后一次。   那个月色清寒的夜里,他含泪写了一封长信给她——   ~~初莲,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你也错了,原来我们是根本不可能的。谢谢你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谢谢你给了我一段美好的回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关键是我的以后,以后像我这种人是天天要担惊受怕的,因为“文革”运动完了以后,往后还会有多次,看来我们成份不好的人是永无宁日了,现在,俺娘俩整天过着恐慌不安的日子,说不定哪天红卫兵会把母亲拉上街游斗。母亲说:她哪天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当初我一出生,生母就死了,命运注定了我这一生会很惨的,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同,你家成份好,你是有福的人,我不应该连累你,你不应当也跟着我背上“黑五类”的黑锅,这是极不公正的,我也不想当这个罪人,你我在一起只能害了你,给你的一生带来阴影和恐怖,带来痛苦和灾难。你也许早就想和我分手了,只是不好意思先开口,那就由我先开口吧——你我今日分手。请你记住,你是红卫兵了,应该同我划清界限,分清阶级路线,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按照现在的说法,贫下中农同“五类”分子是你死我活的势不两立的两个对立阶级,你说,我们怎么能成亲呢?归根到底,导致你我分手的致命障碍是“成份”两个字,面对成份,你我身不由己,只能分手别无选择。   因为成份,我们的感情才变得如此的苍白。三年来,说我们是恋爱,不如说我们是“地下工作者”,我们从来不敢在众人面前正大光明地并肩走过一次,一直是背后偷偷摸摸地交往,这个爱恋的太辛苦了,不过现在好了,你可以解脱了,我也不再对你意惹情牵了,我们从此跳出了感情的漩涡,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你是贫农的女儿,我是地主子弟。   其实,你我同在一个蓝天下,同顶一片阳光,都渴望能和心爱的人过一辈子,都追求婚姻美满幸福,但我们太年轻幼稚了,忽略了成份问题,从未把成份摆在首位,以至于稀里糊涂地踏上了“爱”的航船。早在恋爱之初,我曾担心过我们的爱情大门将有可能会因为成份而关闭,而今果不其然,“文革”来了,凡事讲成份就是突出政治,凡事讲阶级路线就是革命者。“文革”为我们敲响了“成份”的警钟,为我们的感情打上了阶级的烙印,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了,只有美好的回忆可以永远封存心底,在这分手的最后时刻,请你同意你我各自保存对方的照片以作纪念。   永远祝福你的人天高   两人好久没在猪圈墙见面了,这天早晨,他为了给她信,早早起来等她了。街南熟悉的门开了,他把信给她了,在她伸手接信的那一刻,美的脸上有点紧张,她警惕地环顾了左右:“还有事吗?我走了”。转身的同时,还努嘴瞪眼地暗示他——街西头过来人了……   隔了一天,在猪圈墙接到了她的最后一封信,她没有说一句话就走了——他很清楚,她已情随事迁,不是当年的初莲了……   晚上,老天飘下了苦涩的冬雨,他在灯下看完了她的信。她说:“……看了你的信,我当场掉了眼泪,我哭了一场,你的痛苦我是知道的,可我无法帮助你,你我虽然不能成亲,还可以成为朋友,还非得成亲就交往,不成亲就不交往了吗?**还说要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你是团结的对象,不是打击的对象,希望你想开点,不要太自卑了……看后撕毁,免得出事初莲”   按照她的嘱咐,当晚他就把这封蘸着泪水写的信给烧了,有情人终于在“文革”的暴风骤雨中分手了。   昨日花开有时——初恋的开始让你心醉;今朝花落无踪——初恋的结束令人心碎。   是否真正爱一个人,就看自己是否在乎这个人,分手后,天高一连几天水不思,饭不进,他真的很在乎她,一时陷入失恋的痛苦而不能自拔。但他很快想开了,共和国的土地上到处讲成份,成份是个要命的东西,她同意分手,说明她不是傻子,还有点自我保护意识,作为昔日的恋人,今日的邻居,自己应该支持和祝福她。再说“文革”的风声越来越紧,雨意越来越浓,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要离“五类分子”远远的,他怎能和她在一起呢?他不痛苦了,他知道痛苦等于零,痛苦是傻子,他知道这个结果是成份造成的,如果来生再转世投胎,发誓不当“小地主”了。   母亲知道他和初莲的事吹了,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可觉得这是巴不能的事,母亲劝他:“怎么样,孩子,光死犟不行啊!我早就说过,外人靠不住,她不能和你一副心,现在知道妈的话没有错吧,……妈不是说你,脚踏两只船就是不行,你现在已经踏空了一只了,就剩下你二妹这一只了,心里可要有个数,高低可别再踏空了这只啊……” 第二十八章窝主的好意   秋风萧瑟,烟雾朦胧,天高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香喷喷的味儿,以为母亲今晚要改善生活了:“妈今晚做什么好吃的?”   “你表哥(二妹的哥哥)来了,我摊了个油饼给他吃了……”   “他来干吗?走了吗?”   “走了,来的快,走的急……这次幸亏你小舅,你小舅可真帮了咱的大忙了……”   “妈,我怎么听糊涂了,小舅帮咱什么忙了?”   ——原来母亲出于显摆和讨好的目的,早就将家底全部亮给了小舅家——小舅家知道(只有小舅父、舅母、表哥知道)母亲手里还有四个小金元宝、一对金耳环、一对银镯子、一个金戒指。平时,这些财宝藏在何处,只有母亲一人知道,连天高和妹妹也不知道,可母亲为什么能泄密给小舅两口子?天高后来明白了,母亲是为了给他幌媳妇儿呢!   往往有这种情形:财宝一旦露了相,难免会招来贪婪的目光,如果机会成熟,贪婪者就要伸出肮脏的手。   ——祖国山河一片红,“文革”之风刮到了上圈村,他们村里红卫兵以搜变天帐搜枪支匕首为名强行到“五类分子”家里撕天棚(纸糊的天棚),刨地面,抠鸡窝(鸡窝在家里锅台边)虽然一无所获,小舅两口子却为此而感到震惊,担心姐姐家的财宝会落入红卫兵之手,因此要表哥马不停蹄地火速前来取走了财宝,确保财宝万无一失。   表哥向母亲转达了小舅两口子的“善”意:“姑姑,俺爹妈说了,俺家成份好,红卫兵不敢搜俺家,你家不行,是地主,红卫兵非搜不可,如果搜去了财宝,你还得跟着财宝一起倒霉,说不定又是游街又是吊大梁的……”表哥说的话谁知是真是假,母亲却深信不疑,吓的腿也颤抖了:“孩子幸亏你来,家去告诉你爹你妈,就说我当姐姐的谢谢你们家了……”   “姑姑放心,爹妈说向你保证,先把财宝放在俺家,等这次运动一过,马上给你送回来。”   母亲又惊又喜,惊的是红卫兵太可怕了,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一帮人,红卫兵是天兵天将,什么事都敢干,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太厉害了;喜的是娘家兄弟太好了,太够姐弟味了,真是患难之中见亲情,在这风口浪尖上,除了亲兄弟,谁看冒这个风险呢?母亲像遇到救命菩萨似的,一古脑儿将财宝交给表哥拿走了……   “妈,你相信表哥说的话是真的吗?”天高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村的红卫兵不一定那么凶,也许表哥来撒谎,眼见为实,耳听是虚嘛”   “你这孩子就是疑心病大,你小舅能骗我吗?他连闺女都给咱了,怎么能吭咱呢?记着,别想那么多了,好好记住你小舅家的恩德就行了……”   财宝去了钱家后,母亲如释重负,以为这下可要高枕无忧了——可找到了“保险公司”了。   后来母亲常叮咛天高:“千万把嘴闭紧,不能走漏风声,如果让人知道了,你小舅家就成了窝主了,到时就害了你小舅家,也害了咱自己家,还会丢了财宝……”   “妈你放心吧,你儿子不傻,不会说出去的”   感谢小舅家——未来的“丈人”家——感谢窝主的“好意” 第二十九章尽义务   随着“文革”运动的深入发展,人们的政治观念发生了根本变化。在人们的潜意识中,不仅“五类分子”是敌人,他们的子女也全是狗崽子,是乌龟王八蛋,没有一个好东西,“老子反动儿混蛋”天生自来黑,黑苗子,越长越黑,越黑越老臭;贫下中农是革命的主力军,属于人民的范畴,他们的子女也全是心红根正的红色革命接班人,全是好样的,“老子英雄儿好汉”天生自来红,红苗子,越长越红,越红越吃香。   村里开大会,队上开小会,散会之前,常有这种情形,领导当场宣布:“五类分子回去(包括子女),其他人继续留下开会。”   每当此时此刻,别人的感觉怎样,天高无法知道,他就知道自己浑身的不自在,当他从会场的人缝中(开会的人都是自备小凳坐的)用手扒拉着往外走时,他不敢正视人们的眼睛,一直是低着头,灰溜溜地,看着成份好的人们照样坐在那里未动,自己却提前被驱逐出会场(经常这样),心里的痛和自卑是局外人根本无法理解的。回到家,躺下也睡不着,想到自己比别人矮那么一大截,还算是人吗?是人也是假人,是披了张人皮的畜类,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他真正体会到一个人被社会瞧不起是多么的难受,被社会抛弃或者受打击的滋味是多么痛苦。   下雪了,“五类分子”及其子女要全部上街义务扫雪。天高扫雪时,总是低着头,将帽沿压的低低的,不愿看到任何人,可是街上常有人走动,也常有人跟他打招呼,这时他的脸上就感觉一阵阵发烧,一阵阵发麻……   狗崽子的命天生犯贱,义务扫雪本来就是寒碜事,谁也不想与外人搭腔,还就有那么几个人主动打上了招呼,出于多种想法,他从来不回话,但少不了向对方慷慨地投以微笑,否则可能会中了心怀不满的印象,弄不好要上黑名单,秋后算账可就麻烦了……   腊月,村里成立了**思想宣传队(实际仍然是俱乐部),在这非常时期,村里不嫌弃他,允许他参加乐队,他当然高兴的不得了,虽然这也是尽义务,但是他认为尽义务和尽义务不同,上街扫雪尽义务,实际是对待人格的羞辱;参加乐队尽义务实际是一种政治待遇,是人格上的光荣。   村里干部也有心血来潮的时候,那晚,排练刚进行了第二场(吕剧《红松林》),天高正在看着剧谱拉着二胡——精神集中全心投入时,导演突然摆手示意乐队暂停奏乐,当众宣布:“天高,你家去睡觉吧,这儿没有你的事了。”——他被莫名其妙地开除了。当时,他想问“为什么”,但他不敢,委屈地几乎掉下眼泪,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人?如果因为成份不好而开除,那么一开始为什么要他参加?既然允许参加了,而且也无过错,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开除?这不是成心调理人吗?他气的头有点晕,跨教室(借学校教室排剧)门槛时,脚步没站稳,差点被门槛绊倒了,那晚他是怎么回家的,到现在他自己也不知道……   天高走后,导演作了补充说明:“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了阶级路线,他是干什么的?他是地主阶级,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是贫下中农,是**思想宣传队,要宣传**思想,不讲阶级路线怎么能行?……”   天高为这事很痛苦,但是痛苦也没有用,这是个社会现实,不是哪个人的问题,他只有认了。   腊月三十日,村里安排“黑五类”子弟搭剧台,天高被任命“组长”,为了不耽误晚上演出,他领着头干,他用自己的大镢刨坑埋杆子,地冻的嘣嘣硬,一镢刨下去,只刨了个白点,还震得胳肢窝痛,他怕赶黑搭不完剧台,就甩开膀子猛刨,结果把镢柄刨断了,再家去拿另一张镢来刨,其他人拉绳的、绑杆子的、挂幕的、围苇箔的,前后台的布局及文武场的位置都由天高来步量决定。刚把戏台搭好了,他又接到了新的指令:从今晚开始,这帮搭戏台的人员天天服务于演出,负责往邻村送演出通知、拉幕、搬布景、点汽灯,美其名曰“剧务组”。   从正月初一下午开始,天高和另一个地主子弟各自推着小车,绑好了布景,往邻村送,近之二里,远之二十余里,每辆小车还安排一个地主子弟负责拉车,其他子弟们也是各有分工,各负其责……   到了邻村的剧场,推布景的地主子弟要负责挂幕、拉幕,剧演完了,要负责卸幕、拾掇绑布景,连锣鼓也要推着……当时的布景全是纸糊的,推起来并不沉,只是遇上西北风,布景挡风推不动,有时路上有冰,车轱辘打滑,经常翻车,还怕弄碎了布景,只能用力攥住车杆,尽可能调节车子不过于倾斜,免得翻车……   演员们都到家了,他们几个仍在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赶路,此时先期到家的演员们正坐在教室里欢聚一堂,总结今晚的演出的长处和短处,以便商议着明晚该到哪个村演出,这时有谁能想到路上推布景的人呢?有谁能体谅到地主子弟们的辛苦和感受呢?没有,应该说是没有,为村里演剧尽义务是应该的,谁也无话可说,可偏偏尽义务的是清一色的“子弟们”,这就不得不耐人寻味了……   每到一个村子,总能遇到一些同学或熟人,天高总觉得寒碜丢人,出点力遭点罪都没什么,然而,出力遭罪的背后饱含着痛苦和人格的歧视,饱含着叹息和太多的无奈……   过了正月十五日,剧演完了,不推景了,也不拉幕了,然而,尽义务并没有终止,还要扣工分、扣口粮,当然这是后话…… 第三十章与二妹结婚前后   母亲病倒了,天高用小车推着到县医院看了医生,医生说肺上有毛病,开了些平喘止咳的药片,吃了也没什么效果。   母亲下不来炕了,天高自己又干活,又伺候母亲,忙里忙外的,母亲看了心痛:“孩子,你妈死了,你就好了……”   “妈,你别这么说,得病容易去病难,慢慢地你会好的……”   “别安慰我了,妈心里清楚,我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与你二妹结婚?你想不想让妈临死前听到媳妇叫声‘妈’?”   “妈,我听你的……”   天高懂得母亲的心愿,知道母亲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母亲想在临死前办完儿子的婚事,死了也闭眼了……   上圈村有人捎口信说,大舅快不行了,母亲要天高去看望一下。他步行去了大舅家,大舅躺在炕上,知道是天高来了,艰难地睁开了眼,看了看他,老泪横流,嘴唇微微嚅动,大舅已在弥留之际,说不出话了,听大舅母说,前两天,大舅还闭着眼喃喃自语:“我想女婿子,我想女婿子……”   大舅想的女婿子就是天高,因为大舅老两口一生无儿无女,平日与小舅关系最好,住的也很近,南屋北屋隔窗相望,在二妹三岁那年,经商议,小舅将二妹过继给大舅,从此,二妹改口叫大舅是爹,叫大舅母是妈,得到双重父母的关爱,到二妹长大懂事了,知道自己有双重父母,也觉得是件幸运的事,当然天高也觉得幸运,因为他与二妹成亲后,他就成了大舅家和小舅家的女婿了——有双重岳父母了。   他来了,二妹对他很热情,他们之间虽然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缠缠绵绵,但他看得出来,二妹对他的真诚一如既往,给他倒了一杯茶水,还抓了一大把糖果(是别人送给大舅的)放在他的面前,对他问寒问暖:“姑姑的病怎么样?好些了吗?你一个人又干活又做饭,还得伺候姑姑,是不是挺累的?”   “不累”天高轻轻摇摇头,苦笑了:“你姑姑对我有养育之恩,如今她病倒了,我应该好好伺候,再累也是应该的……”   “我知道你孝顺,可也不能不顾身体啊,看你瘦成什么样了……”   大舅母在外屋炒菜,招呼二妹帮打下手,她到外去忙活了,天高一人坐在炕前,看着炕上几乎奄奄一息的大舅,又看看外屋忙忙活活的大舅母和二妹,他完全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不仅是外甥了,而且是钱家真正的女婿了。当时正处在“文革”的顶峰时期,钱家及二妹并没因为成份问题而冷落他,这对他来说已是莫大的恩宠了,也许母亲说的对:外人靠不住,只有俺侄女才能和你一副心……   吃饭时,大舅母特意把南屋小舅父母也叫来了,当天高端起一碗手擀的面条时,怎么也吃不下,他想到了家中的母亲,母亲此时吃饭了吗?他买的那卷桃酥果子母亲愿意吃吗?大小便怎么办?放在炕边的尿钵子是不是满了?其实能想到的全想到了,他还不放心,走时又到北屋兆大婶家让她中午去看望一下母亲……   天高本来能吃两碗面条,可他只吃了一碗再也吃不下去了。   “你快吃饭吧,我知道你挂念姑姑,吃完饭早些家去……”,二妹劝他再吃一碗:“再吃一碗吧,等我去了你家就好了,不要想的太多了……   二妹很同情他,想到了他的艰辛处境:“我想去看看姑姑,以便给你干点洗洗缝缝的活儿。”   “你先在家伺候大舅吧,以后有你干的……”   临走时,小舅母对他疼爱有加:“孩子别上火,有什么不会干的针线活先搁一搁,等她(二妹)去了帮你干,你先好好伺候你妈吧……”小舅母又商议小舅父:“孩子太累了,挺可怜的,等过几天,咱俩去看看她姑姑,以便商议他俩的事儿什么时候办……”   “行,”小舅望着天高说:“你先回去坚持着过,一个男人要擎得起,放得下,没有过不去的门坎儿……”   为了表达对二妹的心意,走时他送她一本崭新的红塑料皮的**语录和一枚**纪念像章,她很高兴——她这是第一次接受男人赠送的礼物。   各家舅父母(包括二舅父母及三舅父母)都出来送行,二妹也在其中,她并未多送他半步,虽然他希望她能多送他几步,哪怕是一步,但他不怪她,他明白她,不是无意,而是人多难为情。   走在街上,街坊四邻的人们及那些戴着红袖章穿着绿军装的红卫兵都认识他,知道这是外甥来看望病重的舅舅了,但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刚才走过去的外甥已经是娘舅家的女婿子了……   路上,天高惦念着母亲,也想到了二妹,小时候他常住舅家,各家舅父母待他都很好,争着叫他家去吃饭,那时他也常和二妹一起玩捉迷藏,夏天到南山摘花,冬天去北河溜冰,疯疯颠颠,两小无猜,后来长大了,不住舅家了,来的次数也少了,一年只来一二次,每次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对二妹从来也没动过谈情说爱的念头,想不到现在竟要做夫妻了,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来家见母亲倚在炕旮旯睡着了,他不忍心打扰,发现尿钵子里有尿有痰,悄没声儿拿出去倒了,刷净了,拿回来放在炕边,用木板盖好,他又掂掂暖瓶没水了,就在锅里添上了水拉起风匣烧火了……   母亲醒了,他知道母亲中午只吃了一个桃酥果子,就从篓子里拿出一个熟鸡蛋,剥去壳:“妈,给你的,这是小舅母让我带给你的……”   母亲枯黄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你二妹对你怎样?好吗?”   “好,她对我挺好,小舅父母还说过几天要来看你,说以便商议俺俩的事儿……”   “妈知道了,”母亲好像什么都知道了:“我知道俺侄女快来了……”听母亲说话的口气,她是多么希望侄女能早点成为儿媳妇,能早一天叫声妈……   大集天,小舅父母来了。   天高进城去买了点菜,回来自己炒菜、烧火什么都干,小舅母夸他勤快,什么都会干:“孩子你太遭罪了,早些叫她过门,帮你一把,你也能轻快些……”   此时的天高,除了感激,还能说什么呢?……   午饭间,三位长辈把他们的婚事正式定下了,婚期暂定为——等大舅过世后就结婚(小舅说,大舅顶多能活十天八天的)   三天后,大舅果然过世了,母亲不能前去奔丧,天高自己去了。出殡时,他以女婿的身份按礼节为大舅(岳父)祭典了一个路祭。当时虽然是“文革”时期破“四旧”的年代,村里并没有人出面干涉出殡穿白鞋、设路祭等封建陋习,在众多送殡的队伍中,就他自己腰里系了条“扎腰布”(一尺宽五尺长的白布),按礼俗,只有过了门的或者定了亲的女婿才有资格受此殊荣,那条显眼的“扎腰布”等于向全村人们宣布他就是钱家的女婿——钱栖的丈夫了。   街道两旁,人头挤挤,看殡的男女老少们交头接耳:“看女婿,看女婿……”   “哪一个?哪一个是女婿?”   “没看见吗?扎腰布的那个”   “好女婿,好模样儿,挺俊的……”   至此,他这个钱家女婿在上圈村完全公开化了。   大舅过世后,母亲的病又重了,哮喘也严重了,胸部疼的也厉害了,他又推着到医院,经一个老医生诊断,母亲已是肺癌晚期,至多还能活三月到半年,他吓呆了,母亲怎么能得这种病?他怀疑医生是不是误诊了,他要求复诊,复诊结果:肺癌晚期,准确无误。他当场哭了,要求医生救救母亲,只要能救活母亲,不管花多少钱都行,没有钱就卖房子……医生理解他的心情,对他解释:你母亲是不治之症,已是无药可救,花再多的钱也是枉然,现在不是旧社会,是新社会,医生的责任不仅是救死扶伤,还要对病人家属负责,明知是不治之症,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家属花冤枉钱……   “大夫,既然这样,母亲就等着死吗?再不用来医院了?”   “看样子你是孝子,你可以这样做,”老医生用手指抬抬老花镜:“首先要对你母亲保密,不要让她知道得的是肺癌晚期,免得增加思想压力;另一方面,如果你母亲憋的实在受不了,你就把她推来,我们给她开些氨茶碱或者其它一些镇疼之类的药吃,虽然解决不了问题,但或多或少也能缓解一下病情,也能打消她本人的一些顾虑,还可以挡挡群众的眼睛,不至于说你是不孝之子……”   打这以后,天高更忙了,干活洗衣、做饭喂猪、端屎送尿,他知道母亲活不了几天了,知道世上什么事都可以等,唯一不能等的是“孝顺”,他想在母亲弥留之际,多尽些孝道,他想尽可能多陪陪母亲,晚上陪母亲睡一铺炕上,夜里,母亲一醒,他就起来为母亲捶背,母亲渴了,他就倒杯开水,用嘴吹的凉热合适,再用羹匙盛着给母亲喝,看到母亲现在这个样子,他想到了自己的未来,一旦母亲去世了,如果没有二妹,他岂不是成了孤儿?幸亏母亲独具慧眼,为他择媳,否则,岂不要打光棍了?   听说母亲不行了,妹妹从婆家回来看望母亲,妹妹临走时,母亲要妹妹路过上圈村时,去小舅家捎个口信,母亲说要小舅务必快点来一趟。   第二天小舅就来了,母亲对小舅开门见山:“兄弟,我快不行了,你说,他俩的婚事什么时候办?”   “姐,你说吧。”小舅想迁就母亲的意见。   “我想在我入土前看着儿子把媳妇娶来家,这样一来,儿子有媳妇了,闺女也有婆家了,我这辈子死了也该闭眼了……”   吃饭时,母亲睡着了,天高在外屋哭着偷偷告诉小舅:“小舅,俺妈患的是肺癌晚期,真的没有几天了……”。   到底是亲姐弟骨血相连,小舅也落泪了。等母亲醒了,小舅征求了母亲:“姐,你看哪天日子不错,就叫闺女来认亲吧。”   母亲十分高兴,虽然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还希望二妹过门来为她冲喜:“等二月二(古历二月初二日)那天叫侄女来认亲吧,侄女来给我冲冲喜我的病就好了……”许是母亲幻想奇迹真的出现——侄女一冲喜能把病冲好了,许是自我安慰吧……   知道二妹要来认亲了,天高抽空将家里家外拾掇了一下卫生,对内准备二妹的到来,对外绝对保密。因为当时在农村,庄稼人(农民)能说个媳妇真是不容易,那时的姑娘择婿大都向往城市户口,其次是当兵的、听诊器(医生)、方向盘(汽车驾驶员)都较为吃香,最老臭的是“五类分子”家的崽子,那就甭提说媳妇有多难了。有的老崽子——老光棍子眼看岁数大了,说不着媳妇了,什么瘸子瞎子瞟子傻子都不嫌弃,反正不打光棍就行。   还有“红眼病”的人,自己儿子说不上媳妇,见别人儿子有了媳妇就无中生有,散布流言蜚语中伤男方,女方往往不加分析,不做调查,偏听偏信,一脚将男方蹬了,出现了这种情况,人们习惯称从中作梗者叫“斩姻缘”的人。因此天高对外保密的目的是怕惊动了“斩姻缘”的人。   二月初二日上午,他正在家刷碗洗筷,内街门开了,二妹来了。他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好,急忙接过篓子,把二妹让进里屋见了母亲:“妈,你看谁来了?”   “妈,您好。”   “好,好,”娘家的侄女终于改口叫妈了,母亲的心愿达到了:“来,孩子快上炕歇歇,”母亲扯着二妹的手,脸上溢满了少有的笑容。   “这么远的路,走累了吧,”他倒了一杯开水放在二妹手里:“你把鞋脱了上炕歇着,我做饭吃。”   二妹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她见天高腰里扎着围裙,胳膊套着套袖,倒真像个家庭主妇了:“我来吧。”说着就解他的围裙,撸他的套袖。   “不不,你还是歇着吧,我来吧。”   “怎么,你把我当客了?”   “那好吧,我烧火,开面卤,你擀面……”   他第一次仔细端量起二妹的穿戴:一套合身的草绿色军装,胸前别着一枚(他送的)**纪念像章,红五星的军帽下面是张椭圆型的俊秀脸盘儿和齐耳的秀发,脚穿锃新的黄帮解放鞋,当时这套装束算是“不爱红装爱武装”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走漏了风声,二妹来认亲的事终于声扬了出去,村里人都知道天高有媳妇了。家里立即招来了看媳妇的人们——在那非常时期,有人敢到地主家看媳妇,说明其阶级觉悟并不太高。   初莲也来看媳妇了,她一改往日的温情,提高了嗓门在院子喊:“看媳妇,看媳妇啦!”天高立即明白,初莲是故意让他在屋里听见她来看媳妇了,天高上院子招呼了她:“来吧,屋里坐会……”   见天高招呼她,她不喊了,却抻脖红脸地看着天高,就在天高与她对视的一瞬间,天高看到了她脸上有种难以言状的醋意,虽然这种醋意已经毫无意义。   不管怎样,她是登门来看媳妇的,天高颇有礼貌地请她进屋见了二妹,并随手拿了两块糖果放进她的手里:“吃糖,吃块糖……”   “吃糖,不客气了,这是喜糖能不吃吗?”天高知道她在极力控制情绪,想让自己平静,然而她的言谈举止并不自然,目光盯在二妹的脸上久久不肯离开,二妹被她看的怪不好意思了:“大姐吃糖,你吃糖……”二妹红着脸儿招呼这位不速之客。   初莲临走时,天高出于各种考虑,还是送她到过道子里:“你走吗,再还来……”他言不由衷。   “别送了,快家去招待你媳妇吧……”她扫视了一下过道子——过道子没有别人:“她挺漂亮的……”她头也不回,怏怏而去……   回到小院,二妹在正屋门口等他:“刚才那个女的是谁?”敏感的二妹对她产生了特殊印象。   “邻居,街南的。”   “她为什么老是盯着我?”   “她看你长的漂亮呗。”他只能这么说了。   “我哪儿有她漂亮?我看今儿来的这些女的,就数她最漂亮……”   “是吗?”   “她有女婿了?”   “没有。”   “是啊,她这么漂亮,找女婿肯定挑花眼了……”天高不表态了,他不想探讨她如何如何了。   面条熟了,在母亲的炕上放了张小饭桌,桌上一无酒二无菜,没有一个客人相陪,也没有一个人为他们举杯祝福,只有天为媒,地作证,各自吃了一碗“长远面”就算定亲了。   下午,他领二妹进城逛了“妇女商店”,给二妹买了两套衣服,二斤红色毛线。晚上,母亲给了二妹二十元钱,这就是给二妹的全部订亲聘礼。   夜深人静,母亲早就睡了,他和二妹还在东屋谈着,他感激二妹不嫌弃他的成份和病入膏肓的母亲,感激二妹来订亲了,他说这是老天赐给他的福,他说他会好好的待她,会尽到做丈夫的责任,他也提到成份会影响下一代前途问题,二妹对此说的也很透彻,她说她确实想过这个问题,别人也给她提过醒儿,她认为,成份不好不是他自己,天下有的是,人家能过,咱就能过,只要老实守法,药人的事咱不干,犯法的事咱不做,别人能把你怎么样?反过来,贫下中农犯了法,照样要坐监。至于后代的事,似乎扯的远了点,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要想的太远了……她还对婚后的生活作了初步打算:“等结婚后,你去干活,我在家伺候妈,只要和你在一起,苦点累点我都愿意……”   送走了二妹,天高像换了个人似的,觉得日子有盼头了,精神也愉快了,当然,他还有个带点阿q精神的想法,成份不好也不都是坏处,也有好处的一面:哪一派也不用参加,不用黑白开会,不用进城游行,不用参加武斗,倒也清闲。你红卫兵今儿外地串联,明儿本地联合,什么红联总(红脸肿)观点正确,什么指挥部(纸灰部)观点不正确,什么停工造反停课闹革命的,与我无关,你们忙革命,我娶我的媳妇,你们忙造反,我过我的日子,这有什么不好?   听说他有了媳妇,村里人都向他投来了羡慕的眼光,当然也有眼气和嫉妒的:俺们成份好的还没说上媳妇,你一个地主崽子倒有了媳妇,心里难免不能平衡,天高无心去研究分析人们的心里,一味地感到自豪,自己虽然不是红卫兵,胳膊上没有佩戴红袖章,但照样穿军装戴军帽(全部到集市上买的),胸前照样戴着**纪念像章。那几天走在街上,腰杆觉得溜直,他心里想对人们说:“怎么样?成份不好怎么了,打不了光棍,你们能说媳妇,我也能……”   偶尔碰见了初莲,仍然有种分手后的失落感,当一眼瞥见她左胳膊上围着的红卫兵袖章时,他立即又有了另一种想法:你不是嫌弃我吗,有人不嫌弃我,你不是不愿意跟我吗?二妹愿意跟我,你没想到吧……   与二妹虽然订亲了,具体结婚日期仍未定,母亲说了:“等你妹结婚的日子超出一百天再定”原来有这种乡俗:兄弟姐妹之间办婚事的时间应间隔一百天,否则怕出毛病,这乡俗虽然荒谬可也得遵守,如果顶着乡俗办事,一来人言可畏,二来也不想惹母亲不高兴,虽然他焦急结婚,也只能等待了……   本来他就够忙了,现在又多了一样活,修饰结婚的房间,时间对于他是宝贵的,夜里陪母亲,天不亮先馇一锅猪食,再给母亲洗尿裤子,白天干活,晚上打夜班糊天棚,粉刷墙壁,把他忙的从来不洗脸。重要的是,知道母亲撑不了几天了,他要抓紧尽孝道,现在不孝,等母亲走了就晚了,他认为,世上什么事都可以从头再来,包括爱情,唯有亲情失去了无法再来。如果父母在世时不尽孝,等父母不在了想起要尽孝了为时已晚。尤其是母亲,可怜她只享受了三个月的地主同等生活,其冤枉与否,他不敢妄加评论,他只知道母亲这一生太苦了,为了这个家庭付出的太多了,得到的回报太少了,他要尽心地孝顺,母亲的一日三餐全由母亲自己定,每次吃完饭,他总要问:“妈,下顿你想吃点什么?”母亲知道儿子太累,不忍心叫儿子受忙活,心里明明馋什么也不肯说,总是说:“不用费事了,妈什么也不馋,把剩饭热热就行了……”   早晨收工回来,他看了月历牌,知道今儿是大集,就问母亲:“今儿是个大集,妈,你不馋点什么吗?你想吃么你就说……”   “我馋什么?我也不知道,集上有什么好吃的?”   “多着呢,比如猪头肉啦,还有海味啦……”   “海味?——有卖乌眼蛤的吗?”母亲终于上来了馋意,只是没有明说……   他知道母亲馋了,也许这是母亲最后一次吃乌眼蛤(生在浅水海滩,两扇贝壳呈灰白色和乌色)了,无论如何也要满足母亲的要求:“妈,你等着,我进城去买,一会就回来……”   “孩子,不去吧,你还没吃早饭……”   “不急,回来再吃”他急急忙忙地跑进城里,在南关桥北头东侧见一个姑娘在卖乌眼蛤,他刚蹲下身来,姑娘就热情地招呼:“大哥想买蛤吗?看,这蛤又肥又大,够新鲜的了……”   “多少钱一斤?”   “五毛,想买多少?”   “半斤”他顾不得贵贱了,来不及讨价还价,随手抓了四个乌眼蛤放在秤盘里……   “大哥好手艺,正好半斤,两毛五……”   天高把钱放在秤盘上,将四个乌眼蛤分装两个衣兜,转身拔腿就跑了……   “哎,这人是怎么了?”他听见姑娘在背后咕噜了一句。当他下意识地转回头来,见那姑娘竟站起来提着那杆秤仍在疑惑地望着他……   路上,他边跑边同熟人点头、招呼,人们问他跑什么,他只是笑而不答,继续跑,很多人感到好奇,有的还停下脚步端量着他这个“长跑运动员”到底要跑到哪儿……   到家了,略感肚子有点疼,可能是跑路颠簸的,顾不得那么多了,将四个乌眼蛤用水一捞,丢进锅里,添了一碗水,坐下就烧火,锅一开,蛤就张了嘴了,他把蛤放在母亲面前:“妈,你吃吧,我去干活了,”带上街门他就走了。   中午,他饿着肚子回到家,见母亲只吃了一个乌眼蛤,他要母亲再吃一个,母亲说她吃够了,这时,他听见街上猪的嚎叫声,他忽然想起来了,早晨因为时间仓促,忘了喂猪了……   二妹来了,说小舅父母将婚期定为古历四月十二日,双月双日,说这天是黄道吉日,母亲欣然同意了,当天,两人就到城关公社革命委员会办理了婚姻登记手续,双双领取了结婚证。   结婚这天,他借了辆旧“大国防”牌自行车去了钱家迎亲,一进村,看女婿的人们就在钱家门口等候了,钱家门户多,加上成份好,前来贺喜的人进进出出,大舅家和小舅家都在门上挂了彩绸,贴了“囍”字。   天高坐在首桌首席,彬彬有礼地接受着客人们的祝福,八桌男女客人,频频举杯祝贺钱家找了个好女婿,其实在座的客人们谁心里都清楚,眼前这个风华正茂二十三岁的钱家女婿,除了成份不好,其它方面并无缺陷,在座的客人里,有两个姑娘是二妹的同学,从两人的眼神里,天高看出了两人的内心世界:凭着钱栖这么好的女孩,嫁给地主家太可惜了,两人暗自为自己的好同学感到惋惜……   天高家里没有请客,门上没挂彩绸,也没贴“囍”字,只有妹夫妹妹和二嫂家里人来了,天高的婚礼一切从简。   晚上,家里很清静,没有人来看媳妇,也没有人来闹房,那晚,街上响起了哨子声,基干民兵开会了,许是人们没有工夫来捧场吧……   什么洞房花烛夜,什么金榜题名时,那是戏台上的事,他们是孤灯一盏,开水两杯,新婚之夜,以水代酒,夫妻共饮交杯“酒”,但愿恩爱到白头。   婚后,他去干活,她在家伺候母亲,料理家务,他感觉轻松多了,母亲有人伺候了,衣服有人洗了。干活回家能吃上现成的饭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在婚姻问题上能像钱栖这样不在乎成份的女孩几乎没有,应该说,在没结婚之前,他对钱栖的印象同初莲基本一样,都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好女孩,既然钱栖选择了自己,也许是前世修来的缘份,他很珍惜这个缘份,希望夫妻能手牵手走完一辈子人生路。对待二妹,他没得选择,只能恩她、爱她,二妹也很贤惠,对他知冷知热,关怀备至,村里人都说两人是夫唱妇和恩恩爱爱的小两口。   蜜月已过,麦收来临了,队里为了集中劳力拔麦子,要积粪组暂停,全力支持麦收。当时她随家庭妇女组在场上铡麦个子,两人说好了,谁先回家早,谁先喂猪做饭,有时他去打夜班,她在家陪母亲,如果不打夜班了,他为母亲扇扇子,她为母亲洗屎裤子,日子虽然过的清苦,倒也安稳平静。   那晚在南山打夜班拔麦子(那时全是手工拔麦子,不准用镰割)他因伺候母亲吃完药而上山晚了点,等赶到地头时,社员们早干上了,因为那块地是三角型的,社员们把长畦麦子都占去了(那时是按麦个子个数记工分)只剩下尽西边三畦最短的了,队长见他来晚了对他说:“就剩三畦短的了,你一人包了吧。”   他刚拔进一截时,一个黑影站在他面前:“是谁?——啊,是你啊,我也来晚了,队长说叫我和你俩拔这三畦……”   听出来了,是初莲,他心轻轻一震:“行,咱俩合伙拔吧,你打靿儿,我捆个儿,麦个子——咱俩二一添作五……”   漆黑的天,没有月亮,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也不知道对方的表情,谁也不说话,打靿儿,捆个儿,无声的配合,悄悄的默契……   为了让她少出点力,他拼命地往前拔,他想一人顶两人干,他想把她的份儿带出来,因他知道她麦季也很累,他想要她借此机会歇歇身子,这是他的本意,除此再没有别的了……   初莲似乎觉察到了他的用意:“你慢点拔……你怎么了?慢点拔不行吗?你别累坏了……”   “没事,累不坏的……你快打靿儿吧……”他仍“冲锋”在前……   他蹲下身使劲拧紧了麦靿儿,捆好了一个麦个子,直了直腰,与此同时,她弯下身子将打好的麦靿儿放在地上,也直起了腰:“你过的好吗?”   对于她这冷不防的一问,他没有立即回答,他装着没听见。   “她对你好吗?”她走近了他,声音很低。   “好,好,她对我挺好。”他不想说了,也不想听了,他很清楚,藕断丝连和旧情难忘对她对他是极其危险的。   社员们累了,原地休息了,两人对面坐下,坐在麦个子上,之间的距离不是当年在过道子里促膝并肩,而是相隔二米开外。   两人早已恩断义绝,无话可说,都清楚自己的身份,一个是有妇之夫,一个是闺中待嫁的姑娘,有什么可说的呢?两人无声地看着对方(黑夜什么也看不清),于沉默之中想到了他们的昨天,昨天他们是那么的相爱,因为成份闹的才走到了今天这种地步。成份象刀,“文革”是剑,不是他们诚心要抛弃对方,而是风刀霜剑两相逼,逼断了感情,逼上了绝路……他们今晚在一起,不是有人刻意的安排,而是生活中的巧合,他知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姑娘,决不能允当第三者插足,她知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决不是朝秦暮楚的混人……还是他打破了黑夜的沉寂,鼓起勇气问她一句:“有对象了吗?”   她没有回答,将头深深地埋在两膝中间,此时此刻,他无法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这块地的麦子拔完了,夜班也结束了,队长领着记工员来点麦个子了,他不顾她的推让硬是将麦个子两人平分了…… 第三十一章好景不长   大街上“嘟嘟……”地响起了民兵集合的哨子声,天高不是基干民兵,当然没有资格参加了,他坐在了炕沿上,想到了许多:虽然自己结婚了,然而终生被剥夺了正常人的政治待遇,后代子女子子孙孙都将成为地主子女,他有点后怕了,怕自己有儿有女,他看到了自己的今天,就想到了儿女们的明天,因此,他有了不想当爸爸的念头——只是自己想的,二妹并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像台造粪的机器,每天除了吃饭,就是大便;有时也觉得自己是头猪,吃饱了,睡觉,马克思说过:吃饱了睡觉是猪的生活。当然,他并不愿过这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生活,可是不愿意又能怎样?   “快下来吃饭吧,吃完饭去开会。”二妹掀开门帘,见他坐在炕沿上发呆:“发什么呆?”   “我没有,噢,开会?——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   “不为什么,不去就是不去”   “你不是挺积极的吗?今儿怎么落后了?”   “我不是基干民兵。”   “怎么不是呢?你不是又演剧又拉胡琴,表现的挺好的嘛”   “表现挺好的有什么用,反正我不是”   “你不是,我可是,俺在娘家每次开民兵会我都去……”   “你是基干民兵,那你去好了”他有点不耐烦了。   这天晚上,两人不欢而睡……   第二天是大集天,二妹说要去赶集,顺便买点海味品回娘家看看。   在娘家,二妹见到了她那两个要好的同学,老同学相见,无话不谈,当二妹说起天高并不是基干民兵时,两同学各抒己见,一个说:“你才知道了吗?他本来就不该是基干民兵,别看他又演剧又拉胡琴的,那是他村没有人,不得不用他就是了,这和参加基干民兵是两回事——各事各码……”   “原先我以为村里没拿他当外人,他参加俱乐部,还当板报员,所以我想他也是基干民兵了,”二妹有点醒悟之意:“没想到现在……哎,早知道这样……”   另一个说:“小钱,你真傻,你叫你爹妈给蒙了,天高最好顶个屁用?他永远是小地主,你下辈也是小地主,再下辈还是小地主,你呀,完了,嫁给了他,算跳进了火坑,倒了八辈子霉了,”这个同学以自己的婚姻与二妹的婚姻相比,很有说服力:“你看我,俺找的女婿虽然穷了点,可是个贫农,一辈子不压在别人的舌头根子底下,无论走到哪都抬得起头来,你行吗?你肯定不行,俺的后代当兵入团升学招工提干,都不受限制,你行吗?也肯定不行,你这辈子可真完了,完了……”   两同学的肺腑之言使二妹茅塞顿开,受益匪浅,她当时就表示了后悔错嫁了人,她告诉同学想离婚,立即得到了同学的赞成。她把离婚的想法告诉了大舅母,大舅母骂了她一顿:“你才去了几天就想离婚,你不怕丢人吗?我老了,管不了你了,你去对你爹你妈说吧……”   从大舅母家里出来,她直接到南屋找到了小舅父母:“爹,妈,我想离婚……”   “你敢,你疯了吗?成份的事,当初你不知道吗?刚过门你就想歪的,打离婚的名好听吗?不就是个民兵会吗?开不开有什么?能一辈子吃上饭就行了呗……”小舅发火了。   “爹,妈,一辈子光能吃上饭就行了吗?下一辈怎么办?”   “下一辈子再说下一辈子的事,再说啦,三十年水往东流,三十年水往西流,你打算那么长远有什么用,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管你这辈吃穿不愁就行了……”小舅母也火了。   “就怪你们,整天说他这么好那么好,现在我后悔了,我不想后悔一辈子……”   “后悔也不行,赶快滚回去,再不准提离婚的事,你再提,我就打断你的腿,听见没有?”小舅大发雷霆。   两家舅父母都不同意离婚,二妹被撵了回来。   二妹当初走时说好了,家去住一宿就回来,结果这次住了十天才回来,回来就一反常态,往日的温柔不见了,取而代之是怄气、找茬,他们的感情急剧降温,之间常伴有棱角,她常说些西北风刮棘子——带刺的话:“怎么,看我不顺眼吗?那好哇,你可以再找一个比我好的嘛……”   生命垂危的母亲终于发现他们的感情有了裂痕,就好言相劝二妹:“……都是儿子不好,你来了王家,是委屈你了,女人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孩子,人都是命啊,你就将就着过着看吧,儿子是个心眼好的人,他会对你越来越好,他会把你当成一块糖,含在嘴里怕化了,握在手里怕掉了……”二妹一句也听不进去。   母亲并未劝过天高,却对天高表示了牵挂之意:“孩子,妈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说不定哪天腿一蹬就走了,妈现在死了,你妹找的婆家好,女婿也好,我一百个放心,就你啊,妈最不放心了……”母亲把欲说的话咽回去了……   “妈,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会过的挺好的”天高已经明白母亲的心思了。   “孩子,妈心里早清亮了,你骗不了我,是妈不好,当初不该……唉,不说这些了”母亲含着泪扯着他的手说不下去了,看着母亲日渐憔悴的面容和已经枯瘦如柴的身子,他鼻子一酸,陪着母亲一起流泪了……   “放心吧,妈,我已经长大了,咱家饿不着,也冻不着,饿了我会拿饭吃,冷了我会找衣裳穿,儿子会没事的……”天高极力安慰母亲,不想在母亲日薄西山的时候留下太多的牵挂。   “你不用说了,妈不是彪子傻子,早就看出你两个不当意(各盖各的被睡觉)了,妈死了以后,你可千万记住,和你小舅家好好粘糊着,到时她爹她妈看在我的面子上,或许能给你说句好话,千万可别闹出大的笑话(离婚的意思)。   天高张开双臂,抱住了母亲的双肩:“你别说了,妈,我听你的就是了……”在同二妹分开睡以后,他就陪母亲一起睡了,母亲知道好歹,常撵天高回到二妹身边,他慌称二妹“批准”他了,还谬夸二妹“通情达理”:“妈,是她叫我过来陪你,你就别多想了……”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脸上浮现出近似绝望的痛,他知道此时此刻母亲有两种痛,一种是癌细胞扩散了,胸脯疼痛难忍,一直用小擀杖(擀饺子皮用的小擀杖)一头顶在窗台上的窗下衔,一头顶住心口窝;另一种是心痛,母亲知道自己最信任的娘家侄女已经不再和儿子一副心了,她心里痛儿子,痛儿子命太苦,眼里总是噙着浑浊的泪花,泪花饱含着对儿子的眷恋和可怜。天高也用涨满泪水的眼睛望着母亲,无限依恋地坐在母亲身旁,听着那重复的叮咛:“孩子要记住,凡事忍为先,咱和她家是姑舅联亲,我死了后,她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能过于伤天理了……”可怜母亲的悬念之心,实际上他们的感情早就蒙上了阴影,已经好景不长了。 第三十二章问题4斤   如果说那次没参加民兵会给夫妻感情蒙上了第一层阴影,那么接踵而来的“‘问题’4斤”又给夫妻感情蒙上了第二层阴影……   傍晚,队上分豌豆了,每口人四斤,天高拿着袋子和社员口粮分配手册来到场上,因为人多,老会计出章程叫排印——各户把印按先来后道的次序放在磅秤的上梁上,老会计拿起第一个印:“王天高。”   天高连忙递上了口粮分配手册,老会计从老花镜的上缘挑起眼皮瞟了天高一眼,拿起钢笔在手册上写上了斤数,用手拨了下秤砣:“好了,够了,八斤。”   “八斤?怎么是八斤?不该是十二斤吗?”天高刚想问老会计怎么少分了四斤,老会计又拿起了一个印:“下一户……”   老会计太忙了,天高想等明天再问问老会计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会计在会计室门口见到天高:“找我有事?”老会计态度比较客气。   “大爷,这次分豌豆不是每口人四斤吗?俺家三口人,怎么才分了八斤?”   “放心吧,帐儿错不了……”   “大爷,麻烦你看看帐,是不是马虎了……”   “怎么会马虎?”天高从老会计的脸上觉察出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可又不肯说,只是含含蓄蓄地:“你以后会明白的,走吧,去干你的活吧……”天高还想问,老会计锁上门走了。   一连几天,天高始终没有想明白自家为什么会少分四斤豌豆,带着这个问题,他曾问过别人,别人也说不清楚。后来他又找到老会计:“大爷,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少分四斤豌豆,我真的不明白……”   老会计笑了:“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真不明白。”   “家去仔细看看手册就明白了。”   “看手册?”   “是啊,我在手册上写的很清楚了……”   天高回家找出了手册,一点不错,白纸黑字写的清楚——“豌豆8斤,”不过,再仔细看“8斤”后面还有四个蝇头小字“问题4斤”。   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懂,又拿着手册求到老会计了:“大爷,想请教你一下,这上面的‘问题4斤’是怎么回事?”   “凭你这么聪明,老是个二胡的,扣你的劳日工,粮随着工分走,怎么不对?”   “扣什么劳日工?”他还真的二胡了,老会计见他二胡的可怜,终于对他作了解释:“按上级指示,每年要扣你们子弟二十天的义务工,每个义务工按十分算,合计要扣二百工分,按人七劳三的分粮政策,这次分豌豆,每十分应扣二两豌豆,依次而算,二百工分要扣四斤豌豆,往后分其它粮食也是以此类推……”   “哦,原来是这样,大爷我明白了。”   “明白了吗?——明白了就好。”   “大爷,谢谢你了,我走了……”他诺诺而退……   “按上级指示?”——上级有这个指示吗?每年扣二百工分公平与否?他不敢有半点异议,只是为什么没人通知自己?他知道党历来的工作作风——总愿意把政策公开地告诉自己的敌人,而这次……为此他走访了邻村的几个同学(也是地主子弟),都说没有此事,不仅没有扣子弟们的工分,也没扣其老子的工分,怪事了,难道上级指示专门下达给了北阳村?不管怎样,此事最好别让二妹知道……   可偏偏有那么几个消息灵通的人终于知道了“问题4斤”的来龙去脉,就当起了“义务通讯员”,免费透露给二妹。吃晚饭时,二妹谈到了此事,天高承认了少分四斤豌豆是事实:“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没想到她哭了,饭也不吃了:“说句实话,苦点累点穷点我都能忍受,我就不能忍受村里这样对待咱们家,再说,你是劳动得的工分,他们凭什么扣?俺妈家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政策?不行,我去问问老会计。”   “不用去了,扣义务工可能是全国性的事,是中央定的政策,你去找了也白找……”   晚上睡觉时,母亲务必叫天高回到东房睡一宿,二妹见他回房来睡,就在炕中间放置一个大枕头(用布缝的双人枕头)作为“边界线”,她特别规定:没有她的允许,他不得越过“边界线。”   熄灯了,两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各自遵守规定,互不侵犯。   她先违反了规定,半夜,她的脚越过了“边界线”使劲地蹬他:“喂,你睡了吗?你醒醒,我有话跟你说”她又蹬了他一脚:“你醒醒呀……”   “什么事?”他根本没睡,装着睡梦刚醒……   “咱们离婚吧。”   “离婚?”   “嗯,我真后悔跟你了,都怪我年轻,想问题太简单了,我草鸡了……”   “我们真的过不下去了吗?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当初我寻思成份不好不要紧,只要能挣分吃饭就行了,现在看来不是这回事了,他们又不让你参加民兵会,还扣工分扣口粮,我搪了你这么个男人,出门一点抬不起头来……”   “看在妈快要死的份上,求你这几天不要提离婚的事,等以后再说吧,我会同意离婚的。”天高觉得二妹提出离婚,是合乎情理的,跟了自己是太委屈她了,从心里基本上同意离婚,只是想缓一缓时间,不想让母亲知道而伤心……   “行,那就看在你妈的份上,暂且不提此事,不过你要答应我,等你妈一死,咱们就离婚……”   “行,这么定了。”至此,他们的夫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了……   从“问题4斤”在家里曝光以后,夫妻关系进一步恶化,她什么活也不干了,整天想的是离婚,在外面,她装的像是贤惠的好媳妇,在家里,她是太上皇,他对她百依百顺,就怕不慎惹反了她,他必须俯首称臣,他有个幻想,他想用一味的迁就来感动她的心,总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希望有一天她能金石为开——回心转意。 第三十三章山雨欲来风满楼(一)   天高完全想错了,二妹把他的迁就和忍让误以为是懦弱的表现,因而就得寸进尺了……   她不再细心地伺候母亲了,对母亲的态度变成了她爱吃不吃,反正槽里有草饿不死驴,母亲虽然没有气力了,心里却很清楚,她有苦难言,谁叫自己当初说娘家侄女这么好那么贴心呢?天高明知二妹不正儿八经伺候母亲了,也是看在眼里,气在心上,敢怒而不敢言。这也难怪,她已经打算离婚了,就不把这个家当成家了,而是集集往娘家跑,每次回娘家必须要天高给她五元钱买海味品捎回去,不给不行,家里没有钱就逼着天高到邻居家借,为此天高曾提出少给点钱,结果惹反了她:“你糊涂了吗?你不知道我有两家老的吗?光给俺大妈(大舅母)买东西,俺妈(小舅母)买不买?你不是有两个丈母娘吗?你忘了吗?”她从炕上抓起五元钱揣兜里了……   “行行,给钱给钱,不过,这钱可是借的,你最好能细点花,上集你家去我借的五元钱,还没还上,今儿又借上了……”   “那是你的事,我就管不着了……”她提起小篓扬长而去……   那时队上的劳日才有四、五毛钱,二妹上集要了五元,这集又要了五元,下集要不要了——天高心里火辣辣的,只能忍了,母亲为此曾问过天高:“她老往家跑什么?”   “听说她大妈病了,要回家看看。”母亲半信半疑……   街坊上不知情的都以为小两口还挺和和美美的,实际他们早就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了……   一天,下午四点来钟,队长把山上整劳力全部调上麦场,要往粮管所送公粮(小麦),每人两麻袋,约有四百来斤,绑好车子后,队长说:“今晚送公粮的人很多,你们要打夜班往大垛上扛包,趁工夫都回家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别到时候没有劲扛包……”   全队十几辆小车一字儿排开停在村口,人们各自回家找东西吃了。天高回家见母亲正睡着,也就不打扰了。他自己掀开碗橱的门帘,见里面空空如也,又掀起东屋门帘,二妹正坐在炕上看小人书,见天高来家这么早:“怎么收工这么早?”头也没抬,继续看那小人书。   “我没有收工,我要去城里送公粮,你下来摊个凉水面的饼给我吃,队长说今晚要打夜班往大垛上扛包,吃点东西好有劲扛……”   她一听就不耐烦了:“你真是个熊胆包,送公粮扛扛包有啥了不起,怎么还非得吃饼,吃别的不行吗?”她的眼仍未离开小人书……   “吃别的也行,可是碗橱里溜空空,你叫我吃什么?”   她虽然没有下炕,脸上却和颜悦色:“噢……没有剩饭了……”她好像想起来了碗橱里没有剩饭了,“那也不要紧,俺妈家哥哥也往粮管所送过公粮,从来不吃一口东西,照样有劲扛包上大垛……你看你,是不是嘴上馋饼了?……”   “对,我是嘴上馋饼了,馋的要命……”   “既然你这么馋,那我就下去……”   “不用了,我什么也不想吃了。”   “那好,是你自己不想吃了,这可不能怨我啊……”大概小书情节太吸引人了,她又翻开了下一页……   进城里送公粮——乡下人要进城里了,总得换件衣裳,他内穿一件黄色汗衫,又从大柜里找出那件海军蓝的确凉四兜军干服,在他关大柜门的那一刻,看了一眼炕上的妻子,心里暗想:她不是很善良吗?怎么现在不善良了?难道成份真的能左右夫妻感情吗?夫妻感情真的要输给成份吗?成份真的能压倒一切吗?面对眼前的妻子,天高很生气,也很痛苦,他不能说什么了,只能哑巴吃黄连了,他到东道房的麻袋里抓了两把地瓜干子片分装在两个衣兜里,轻轻地带上街门,他怕惊动了母亲,悄悄地走了……   村口,送公粮的人们有吃饼的,吃馒头的,也有吃饽饽就蒜苔的,天高看着人们吃着,说着笑着,却不敢丢人显眼的拿出生地瓜干子片吃,他只能两手揣进衣兜,握着地瓜干子片……   天黑了,各村送公粮的小车在粮管所大院排起了长龙。   粮管所大院灯火通明,各生产队按照排队的次序过称,搭肩的,抗包的,秩序井然,会计和队长根据过称的进度和排队的长度判断,等挨到南阳村起码要到九点,因此队长建议,由会计看车,其他人可以到城里逛逛,以便到饭馆买点饭吃,无论是谁,九点钟以前务必回到原地……   人们三三两两地走进了饭馆,有人叫天高也去,他推说要到二嫂家串个门儿,其实他身上分文没带,去了也是白吃别人的,这绝对不好意思了……   二嫂打点好了锅,就在盖锅盖子的那一瞬间,天高跨进了正屋门槛,并瞅见了锅里的混合面(白面掺了玉米面)的馒头和贴在锅帮上的玉米面饼子(生的)   见天高来了:“兄弟,你怎么来了?”二嫂叫侄女烧火,自己递了把扇子给天高:‘天太热,你扇一扇……“   “我来送公粮,还没过秤,先来看看你……”   “饿不饿,拿点饭你吃?”   “不饿,二嫂,我想喝点凉水。”   “别喝凉水,来,有热水,”二嫂倒了一碗热水给天高,天高喝了半碗,身上就大汗淋淋了,加上屋内闷热,贴身的汗衫粘在了身上,便脱下海军蓝军干服扔在了炕上“哗啦”一下,衣兜里的地瓜干子片撒在了炕上,二嫂一看愣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他再也控制不住了,两手捂住脸像个孩子似的趴在炕沿上呜呜地哭了……   二嫂也哭了:“兄媳妇怎么这样对你?她没弄点饭给你吃吗?”二嫂把毛巾递给了天高,天高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哭诉了他与二妹婚变的原因:“不行了,二嫂,这个婚早晚要离的。”   “真没想到你们能走到这一步,唉,你算掉了后娘手里了……”二嫂哭着把地瓜干片捧在桌上。   侄女已经将锅烧到半开了,二嫂掀开锅,拿出一个混合面的馒头,馒头还没熥透:“你先吃了吧,吃了好有劲扛包……”   在二嫂家,他吃饱了,喝足了,擦干了泪痕,回到了粮管所……   开始扛包了,两个搭肩的小青年抬起了一麻袋麦子放在他的右肩上,他憋足了气,直起了腰,踏上了晃晃悠悠的桥板,犹如乘舟之感,尺许宽的独木桥,从地面斜铺到垛顶,斜度大,人在上面只能挪着小步往上走,谁也不能耍熊,因为当你踏上桥板时,你的前面和后面都是艰难的脚步……   幸亏在二嫂家吃了混合面的馒头,要不真的够呛能坚持下来。过完称了,人们推起小车往外走,一出大门口,侄儿在那里等着他了,原来二嫂怕他扛完包肚子又饿了,就打发侄儿送来了一个玉米饼子,两头大蒜:“小叔,俺妈说叫你吃饱了再走……”   回到家,母亲睡了,她也睡了,他轻轻地开门,轻轻地关门,谁也没有惊动,悄悄地回到按规定应该属于自己的地方——“边界线”往东——东炕头。   母亲已经断食好几天了,嗓子眼像被东西堵住似的,每顿只能用羹匙往嗓子里流点凉开水,别的食物一点下不去了,很难说脆弱的生命还能撑几天……   母亲虽然生命垂危,脑子还清楚,见天高老待在身边伺候自己,又是抓蚊子,又是扇扇子,就撅嘴给他,要他回到东屋睡,别冷落了媳妇,其实母亲哪里知道他回不回东屋都一样了,因为儿子媳妇早就划定了“边界线”了——实行了“区域自治”……   母亲呼吸很困难,进气长,出气短,佝偻的身子皮包骨头,混浊的目光总停滞在儿子的身上,良久,不肯离去,天高读懂了母亲的目光,母亲有太多的心思,见儿子不肯回到东屋,虽然她未看见“边界线”的“界石”(大枕头),心里也明白是怎回事了——知道媳妇不让儿子碰她,也知道儿子是在委屈和窝囊中延续着不幸的婚姻:“孩子,你们老是这样下去,我死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母亲不放心,总是嗫嗫噜噜:“孩子,当初是妈糊涂了,妈看错人了……唉,什么话也不用说了……”   是啊,母亲当初曾极力坚持娘家侄女是最佳的媳妇人选,还说侄女怎么当意怎么称心的,如今可好……什么也不能说了,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了……母亲原以为儿子媳妇不过是一般性的找找别扭,小两口即使打仗了也不要紧,炕头打了炕梢好,如今才明白了儿子完了,侄女早晚要离开儿子,自然也想到了窝藏在小舅家的财宝:“……有件事你可要记住,那点财宝还在你小舅手里,暂时不要去拿,等这次运动完了再去拿……孩子你心里要有个数,我死了后,千万别得罪你小舅家,你如果得罪了,到时候你小舅家要是丧了良心,一瓢喝了你也没牙啃……”母亲虽然命如游丝,仍未忘记那点财宝。   “妈,趁你这口气还在,我明儿就去把财宝拿回来。”   “不行,不行”行将就木的母亲立即阻止:“现在运动头上,你如果去要,你小舅会认为你这个当女婿子瞧不起老丈人,再说,你媳妇成天找别扭,回家肯定没少臭哄你,这个时候你去要财宝,你小舅两口子聪明的很,该给也不给你了,到那时候,你可就财宝也丢了,媳妇也走了,人财两空……”   “那怎么办?”   “……我约摸着你小舅两口子还是长人心的,不至于太丧良心了,看在我这个当姐的份上,到时候就还给你了,放心吧……”   可怜的母亲在弥留之际,仍然还是那么相信小舅家。   一九六七年古历七月十四日上午,妹妹来家看望母亲,午饭后,母亲把妹妹和天高叫到面前,将遗产进行了分配:母亲盖过的被褥和穿剩的旧衣裳归妹妹,还有在小舅家窝藏的金耳环、金戒指、银手镯也归妹妹,并叮嘱妹妹:“我死后,你先去你小舅家把你的份儿拿走,你是他们家的亲外甥女儿,会给你的……”   剩下的四个小金元宝及房子,还有家里的东西全归天高所有,母亲最后一次说天高:“孩子,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是我从小擦屎把尿一手把你拉扯大,对你和亲生的儿子一样,从小一直偏向你,今儿分东西也偏向你,谁叫你是当儿子的?……妈对得起你了……”   母亲将脸转向了妹妹:“你虽是我亲生的闺女,可你最怎么好也是婆家的人,妈从来也没偏向你,从小偏向你哥哥,你不生妈的气吗?”   “妈,看你说哪儿去了,我从来没生你的气。”因为家庭成分因素的影响和母亲的教养,妹妹从小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性格,她说的是真话,她不生母亲的气。   下午三点来钟,天高去一社员家猪圈撩粪,二妹到西河洗衣裳,妹妹在东屋为母亲缝送终的寿衣,隐约听见西屋有异常的动静,妹妹不放心,下炕到西屋看看,一看,母亲已经吊死了。母亲的死法很简单,炕上有个大木箱子,木箱子两头各有一个把手,一个把手朝炕里,一个把手与炕沿形成垂直线,母亲解下扎腿的两根黑色布带子,连结起来,一头系在把手上,一手结了个扣子,套在脖子上,背倚炕墙,坐在地上吊死了。   从未听说人能坐着吊死,母亲能坐着吊死,说明母亲的生命已经到了终点——只剩下一口气了,可能母亲将扣子刚往脖子上一挂,头一歪就憋死了……   妹妹哭着为母亲解开了扣子,上街招呼人将母亲放在苇箔上,停放在正屋中央……   早有人飞报与天高:“天高,你妈吊死了。”天高一听,差点晕倒在猪圈里,二尺高的猪圈墙,爬了三次才爬了上来,他发疯似的往家跑……   母亲仰躺在苇箔上,脸上遮了一张草纸,他掀去了草纸,见母亲两眼半睁半闭,似乎还在不放心儿子,嘴也半张半闭,像是还有好多话要说……   中午,母亲还在炕上为哥妹俩个分遗产,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他跪在地上,头伏在母亲的身上,放声大哭,村里没有一个人来吊孝的,只有哥妹俩哭的死去活来,在那特殊的年代,像母亲这样的地主分子死了也好,起码对社会来说少了一个阶级敌人……   天高用手摸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发现母亲的眼脥有未干的泪痕,知道母亲死的很难,是带着对儿子太多的牵挂,带着对亲人的依恋,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眷恋而去——尽管这个世界对她不太怎么公平(只享受过同等地主生活三个月,就背了一辈子地主名)。   作为儿媳妇的二妹,对于母亲的死,既不流泪也不悲伤,总是离尸体远远的,有邻人问其原因,她不作解释,问急了,她说想哭,却哭不下泪来,有人似乎悟出了其中秘密:“媳妇啊,你要是怀孕了,就该离尸体远着点,这可是规矩……媳妇是不是怀孕了?”   她那笑而不答的样子,人们当真以为她怀孕了,都劝她不要接近尸体,免得以后生怪胎,这样一来,她堂而皇之不用哭妈妈了,名正言顺地躲着尸体,尽可能不看尸体一眼。   要办理后事了,天高先叫人到上圈村舅家传丧,又找人到望疃老莹地为母亲挖坟,自己到邻村为母亲赊了口“条绒”(四面全是用一寸左右宽的木缕缕钉的)棺材,因为没有钱,天高先把棺材赊来家,答应以后有了钱再去还人家。   掌灯时分,大舅哥用自行车带着小舅母来了,其它舅父母都没来,有小舅母一人来了也行,天高总算有了主身骨,与小舅母商议好了,殡葬从简——明日出殡。   第二天(七月十五日)是死人节,母亲赶上了死人节出殡,赶上了家家祭典逝去的亲人的日子,赶上了下雨天——同父亲出殡那天一样,天也下着毛毛雨……   下葬了,天高跪在母亲的坟前,声泪俱下,看着人们铲土盖住了棺材,他为母亲捧土作揖磕头后,默默告诉母亲:“妈你放心吧,儿子会照顾好自己的。”   晚上,小舅母包了饺子,可他怎么也吃不下,想到炕上没有了母亲,再也不能为母亲尽孝了,望着碗里饺子无声地流泪,小舅母见他这样悲痛,就劝他:“你妈得的是癌症,活着也是受罪,她死了算是解脱了,你也不能太难过了,你为你妈花了钱遭了罪也尽了孝心了,她在地下也该知足了……现在家里就剩你俩了,你不吃饭怎么能行?你要保重身体,往后还要指望你过日子呢?”小舅母把筷子放在天高手里:“来犟着吃点……”   当天下午,大舅哥自己回去了,小舅母说要留下住五天,等下个大集天(二十日)走,她说她要帮助闺女拾掇一下针线活,妹妹见哥哥有人来帮忙了,也于下午同妹夫回家了……   在这五天里,母女俩究竟谈了些什么,天高无法知道,只知道小舅母常批评二妹:“人生很短,年轻时凭着花花世界不过,等老白毛了再过吗?”可能是小舅母发觉了两人晚上“分区自治”后才说这番话的。小舅母还常夸天高这么勤快那么会过日子,是打着灯笼没场找的好女婿……说了也没用,二妹半句也听不进去,有时当着天高的面,娘俩顶起了嘴,二妹不服气:“我就这样,怎么啦,谁嫌我不好就去找别人!”   “你这个小冤家,你想把我气死就欢喜了吗?……你要再这样,我这辈子不蹬你的门”小舅母气哭了……   “不蹬门拉倒。”二妹并不示弱,并且以牙还牙“我的事你少管!”   “好,等我家去告诉你爹,看你爹怎么收拾你……”   “你告诉俺爹我也不怕,反正我就这样。”   应该承认,这五天里,从表面看,小舅母没少劝过闺女,也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可惜收效甚微,二妹已经听不进劝了……   大集天,大舅哥来带小舅母了,临走前,小舅母又劝二妹:“我走后,你要好好和他过日子,不要闹出笑话给别人看,你这儿上无公婆,下无小叔子小姑子,一点气也不用生,谁也没有你好过,别在福中不知福了……”   “妈,我知道了,你走吧。”二妹脸上露出了烦感……   小舅母走了,家里出奇的平静。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看似平静,实不平静,二妹正酝酿如何要天高兑现诺言——母亲死后允许她重提离婚的事。   “咱俩什么时候离婚?”   “……”天高唯一的对策是不哼声。   二妹计对天高的政策,采取天天找茬寻事,让他吃睡不得安宁,她想努力创造条件,逼他就范,让他能说出“我同意离婚”,天高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了,来了个以柔克刚——忍,常言说:惹不起,躲得起,只要发觉二妹要找事了,他就借故上园上山躲了,尽可能避免正面冲突,想以此息事宁人。   后来,不知为什么,大舅哥每集必来看望二妹,中午要擀面条,要炒四盘下酒菜,走时还要包饺子吃,二妹定了个不成文的规矩:“俺哥来了必须要‘上马饺子下马面’。”意思是:大舅哥进门是下马,应该吃面条,走时是上马,必须吃饺子,喝酒时,有酒必有菜,无菜不下酒,两碟菜不吃,四盘菜合适,盘盘必有肉,无肉不炒菜……   没有钱买酒买菜,就逼着天高出去借,天高心里气的要命,也不敢发作,还得笑脸相迎:“大哥请坐,没有好酒,菜也不强,不要嫌弃,请你慢用……”时间一长,左邻右舍看出了门道,背后有了议论:“大舅哥,真不赖,翻山越岭集集来,酒足饭饱扬长去,下个大集还得来——天高家成了牟平第一家餐馆了……   俗话说:穷怕来客富怕贼,这话不假,大舅哥来一次的破费到底能顶平日多少天的生活开支虽然无从考计,但是天高早就受够了,一看大舅哥来了就头疼……   又是个大集天,刚吃过了午饭,天高正暗自庆幸:大舅哥今儿怎么没有来?——最好别来。可是,偏偏内街门开了,大舅哥又来了,他知道大舅哥还没有吃饭,又要来找吃喝了,就故意问:“大哥吃饭了吗?”   “没有!”大舅哥底气十足,回答干脆,似乎在对天高说:“你小子糊涂吗?是不是明知故问?”   见哥哥来了,二妹立即进行“合理”分工:“我擀面条,你去弄菜”——每集都是这样。   因为大舅哥来的时间已经过了吃晌饭了,进城买鱼买肉来不及了,天高就舍远就近到小卖部买了一瓶鱼罐头和肉罐头,要二妹再炒一盘鸡蛋,这样按那个不成文的规定还缺一个菜,就斗胆建议:“还缺一个菜,你看这样行吗?——切一盘咸萝卜……”   “那怎么成?”她坚决反对:“咸萝卜能上桌吗?亏你说得出口!”   “既然是这样,时间这么晚了,今儿就三个菜吧,凑合一下……”他以哀求的口气商议二妹:“等大哥下个大集来,咱再多弄两个菜,弥补一下……”   “不行,”二妹杏眼圆睁,翻脸了:“来客吃菜的规矩,吃双不吃单,三个菜像话吗?要不,干脆一个菜也不用弄,你把鱼罐头和肉罐头退了吧!”   天高还是骑着大舅哥的自行车进城了。   卖肉门市部,买肉的人排起了长队,他一看就急了,他排在最后,这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买到肉?插队?——太不好意思了,不插头,回去晚了怎么办?再说家里还敞着锅等肉下锅呢。   不行,得想个办法——撒谎吧。他从后面跑到前面卖肉窗口:“师傅,你好,”他笑容满面地对掌刀的中年男师傅说:“照顾我一下好吗?我想先买肉……”   “不行,到后面排队去。”师傅连看都没戏得看他一眼。   “是这样,俺家来了打喜的了(亲戚家生了孩子来报喜的意思),等着肉炒菜呢。”   有点人情味的师傅抬头看看天高:“你家来‘大喜’的?来了‘小喜’的也不行,你问问后面排队的顾客,我如果照顾你了,人家哪个没有意见?”师傅很忙,一人割肉、过称、收款……   “人家哪个没有意见?”这句话倒提醒了他,是啊,顾客是上帝,何不请示一下上帝,因此他从前面到后面挨个征求顾客的意见,顾客见他举止有礼,态度“诚实”,都表示没有意见:“行,小青年说的挺好的,叫他先买吧。”老大爷同意了……   “家里来了‘打喜‘的了,这是欢气事儿让他先买吧。”这位大姨也同意了……   “看大哥急的满头汗,你过来先买吧。”一姑娘在前面招呼天高。   “谢谢,谢谢你,”排在最前面的姑娘退在一旁,让天高先买到了肉,走时天高再次向姑娘道了谢:“大姐谢谢你了。”   “谢谢各位,我先走了……”   大舅哥等急了,也许是饿了,正在炕上盘腿而坐,就着那三盘菜悠然地自斟自饮,看天高提着肉汗水淋淋地回来了,连个屁不放,好像一切都是应该应份的……   二妹以最快的速度炒好了一盘葱炒肉片……   接下来的分工是:二妹剁馅,天高和面,包饺子也有分工:天高擀皮,二妹包,手忙脚乱地直到大舅哥吃上了“上马”的饺子——当然,天高下午干活晚了,不得不提前就对组长请了假(耽误一至二小时不扣工)。   大舅哥频频地光顾于“牟平第一餐馆”,令天高很上火,他恨不得立即废除什么:两盘菜不吃,四盘菜合适;吃双不吃单;上马饺子下马面这些陋习陈规,他准备向二妹提出“抗议”,又想起了母亲临终的叮咛“凡事忍为高”,也只好一忍再忍了……   母亲死后第四十九天,妹妹来家烧七七(老人死后,子女七天要祭典一次,第七次就是第四十九天),天高要进城买点鱼肉招待妹妹,却遭到二妹的反对:“家里有没有钱,难道你不知道吗?你忘了,你妈的棺材钱没还人家的呢!再说啦,咱妹来了也不是外人,即便是慢待了也不能见怪,”最后大声说,像在故意想让妹妹听见似的:“拉饥荒招待客,犯得着吗?”   “那你说今儿中午吃什么菜?”   “你进城买半斤肉吧。”   “菜呢?”   “园里有,摘几根菜豆就行了。”   为了忍让她,天高屈服了……   吃饭时,饭桌上除了馒头,再就是一盘菜豆炒肉丝了,不知道妹妹是否生气,哥嫂这样冷淡地招待妹妹,天高觉得寒碜,也觉得对不起妹妹,妹妹往后可能很少来家,因为谁都知道,没有了妈的闺女来家趟数多了会弄不出个好滋味。天高预感到,如果没有特殊事,妹妹今后是不会轻易来家的,因此天高心里很难过,不知道妹妹是否理解他的苦衷——他确实没有法子,得了“妻管严”了(气管炎),怕老婆怕的要命,说了不算。   妹妹走后,大舅哥集集照来不误,天高实在有些招架不住,因为那时生产队一年不开支,家里平时光有支取没有收入,日子本来就捉襟见肘,又怎禁得起集集来客,现在已经是旧债未还又添新债了,若老这样下去,那可怎么办?思前想后,天高决定跟二妹商量以后如何节约支取:“咱们过日子要精打细算,细水长流,花钱要分出个轻重缓急,量入为出,可花可不花的尽量不花,能节约的尽量节约,队上不开支,咱也没有别的进项,钱花一个就少一个,年底即使开支也是寥寥无几,所以往后咱们要多少有点积蓄才对,如不这样,倘若有个头疼脑热的怎么办?……”天高虽然说的在理,二妹却不耐烦了:“你说完了吗?”   “没有,”天高继续苦口婆心地说下去:“咱们刚结婚,手头本来就紧巴,再加上棺材的饥荒至今未还……这些事你都清楚,所以我的意思,往后家里来客,就算不吃家常便饭,也用不着非弄四盘菜不可,我看弄两盘菜也能将就,人家都知道咱家的经济条件有限,也不会挑剔,你说是不是?”   “行啦行啦,你别说的那么好听了,你会说不如我会听,我什么都明白了,”二妹冲着天高大发脾气:“俺哥不就是来吃了你几顿饭吗?看把你心疼的,好了,我马上找人捎信给俺哥,要他别再来了,姓王的,你放心吧……”   二妹脸上乌云密布,难看死了,天高知道在太岁头上动了土,这还了得,连忙陪笑:“别……你别发火啊……刚才的话算我说错了还不行吗?”他低声下气地赔了不是:“好了,你不要往心里去了,算我什么也么说,往后来客的事,一切听你安排就是了……”   “哼,你少来这一套!”她一扭身进了里屋,随手放下了门帘……   积粪组收工了,天高回家见喂猪的铁罗静静地“躺在”小院的墙角,进屋见锅也敞着,心中纳闷,她今儿中午怎么没做饭?天高掀开里屋门帘,见她用被蒙住头躺在炕里头哭。   “你怎么啦?……”   她只是哭哭啼啼,也不吭声。天高一时有些懵,是不是上山干活被人欺负了?是不是挨队长批评了?“你说话啊?谁欺负你了?”天高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她还是不吭声,越问还越哭,天高心想,她一定是被人欺负了,谁这么大胆,敢欺负我老婆,要是叫我知道了,我饶不了他!可是……,一分钟的火气“呲”的一下就没有了,即使知道了老婆被别人欺负了又能怎样?……天高在炕前立了良久……   中午,天高做的饭,还特意把小饭桌放在炕上,盛了一碗稠一点的地瓜干放在小饭桌上,轻声叫二妹起来吃饭,她说她不吃,天高上炕掀起被,用手拉她:“起来,起来吃点饭,有什么事儿再说,先吃饭,别饿坏了身子。”   她终于坐了起来,止住了哭声:“我这号人饿死算了,活着有什么意思?”她对天高哭诉了上街喂猪受辱的经过。   原来二妹她从山上干活回来,象往常一样,开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着铁罗上街喂猪,她刚把一铁罗的猪食倒进猪食槽里,西面过来一个小男孩,指着她大声喊:“小地主老婆,你是小地主老婆……”   她哪受得了这么大的侮辱,愤怒地骂了那小男孩:“……你想找死吗?你这个小杂种,你再喊一句试试?看我怎么揍你!……”她本想诈唬住那小男孩,可小孩并不怕她,反而提高了嗓门:“小地主老婆,小地主老婆……” 第三十三章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天高什么话也没说,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他知道这件事的发生对于他们的感情如同雪上加霜,他预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说不出恰当的理由来安慰她,也觉得替她惋惜——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就因为嫁给了自己而平白无故地背上了“小地主老婆”的名,显然对她是不公平的,可是,现在木已成舟……   “你说,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二妹直截了当地问天高。   “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屋内死一般的沉寂,天高想到了那个小男孩,小男孩并无过错,虽说童言无忌,但他说的却是实话,自己是小地主,她就是小地主老婆,这有错吗?没有!   “你怎么不说话了,这件事就这样拉倒吗?”她身子倚在墙旮旯,眼泪汪汪地望着天高:“你去找找他爹妈,警告那孩子不要再胡说八道了……”   “这个……”   “这个什么?我就知道你不敢去找……”   的确,他真的不敢去找,只能干鼓肚子生鳖气:“我看算了,小孩说的话别往心里去了……”   “你是个窝囊废,本来你就不敢去,你说说,我跟你背个小地主老婆的名冤不冤”   “…………”   “说话呀,你不是挺有牙帮的吗?”她又哭了……   “冤,的确是冤,”他真想给她跪下,以求得她的宽恕,可是,下跪有用吗?能解决问题吗?他只能好言好语地劝劝她了——虽然是多余的:“别哭了,都是我的成份不好,连累你受委屈了……小孩的话就不要当真了,你也不要往心里去了……”   “哼,你说的倒轻快!”   “那你想怎么样?……这样吧,往后不用你上街喂猪了,我喂吧。”   “那有个屁用?我还不照样是小地主老婆?”   他想不出更合适的话来安慰她了:“以后,只要队上不忙,队长不逼着,你就不用上山干活了,我自己挣分养活你,你在家呆着吃现成的,爱干爱玩,什么都由你了……”   “我又不爱干又不爱玩,就想要你找人把成份改了……”   改成份?——这可能吗?成份是中央定的,是板上钉钉的事,谁有权利改呢?……谁都清楚,在中国长城内外,大江南北,阶级斗争,全国皆然。二妹的幼稚使他赶到惊讶,又一想,她也许明知改不了成份,却故意将天高一军。果然,她明说了:“知道你没有那份能耐,你改不了成份,这么说来,我要给你当一辈子小地主老婆了?”……   “咱们是姑舅联亲,成份问题你当初不是不知道,现在谈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晚了?”   “说是晚,也不晚……噢,对了,你不是答应过我,等妈死了以后,咱们可以谈离婚的事吗?”   “对,我是答应过你,你想怎么谈?”   “一句话,你同意不就得了。”   “我今儿明告诉你,想离婚,我不会同意的,你愿意离,你自己去离吧。”   “唉?你这人怎么能这样?”   “我哪样了?”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0_2. c_o_m   “你这不是成了‘地瓜油’吗?当初是咱俩去登的记,现在离婚也得咱俩去。”   “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那好,给你十天的时间,我明天回妈家散散心,十天后,我回来听你的信儿……”   二妹走了。   十天后,她回来了,并向天高提出坚决要离婚。天高当然不会同意,一是他很看重家,再怎么说,只要她在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再者如果他同意离婚了,他可能就完了,一个地主很难找上媳妇,那这个家就成了光棍之家了。所以,不到万不得以,天高是不会同意离婚的。   见他“背信弃义”,居然不跟她谈离婚的事,更不同意离婚,她就一反常态,来了个破罐子破摔,变得好吃懒做了,吃饱了躺着,躺够了坐着,还时常无事找茬,望着天高骂爹骂娘已成为家常便饭。至此,他们的婚姻已经出现了一道鸿沟,感情的危机与日俱增。   据二妹自己说:这次回娘家,她把上街喂猪受辱的事说了,她两家父母的震动很大,已经基本同意她离婚了,特别是岳父(天高小舅)更是支持:“……好吧,你看着办吧,反正你姑姑也死了,鱼情水情都断了,你想跳出火坑也行,当爹的再不拦你了……”   小舅母也表态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拿主意吧,你以前想离婚,妈绊拉你,既然你死心了,那就由你吧……”   她那两个同学也是大力支持:“这就对了,你早这么下决心早好了,他是地主子弟,他斗不过你,无论走到哪儿,你就说你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这就是离婚的最好理由……”   街坊们也帮腔:“干脆离了吧,再去找个好女婿——找个贫农……”   有父母的支持,同学的劝说,街坊言三语四的怂恿,使她坚定了离婚的决心,对她而言,只有离婚,才能获得政治上的解放,才能卸去精神上的枷锁,当然,她也才能再不用当小地主老婆了……   然而,离婚对天高来说可是件可怕的事,他知道离婚意味着什么——人财两空。一旦离婚,老婆走了,家没了;一旦离婚,窝藏在小舅家的财宝也丢了,那也就对不起地下的母亲了。   天高想继续维持这半死不活的婚姻,他采取了“拖”的办法,将婚姻尽可能拖下去,拖到哪儿算到哪儿。对她,一切由她,决不说半个“不”字。你想回娘家,你就走,想回来,也由你,让她享受高度的“自由”。虽然家住临街,街上人从来未听见家里的吵闹声,天高一直装哑巴,她想打仗,也接不上火。从表面上看,家里平静和谐,实则,危机四伏。   那个时候,她看他讨厌,他见她别扭,夫妻生活早已告终,变了质的婚姻有名无实,两人是异地陌生人投宿旅店,身在一处,心各一方。   饭分开吃了,他在小饭桌上吃,她在锅台角上吃。筷子分开用了,她将一双筷子截成约二十公分长,做为她的专用筷子,每次饭后,她就用小花手绢包好,以备下顿饭再用。一顿,两顿,顿顿过去了,天高看在眼里,气在心里。这天吃午饭,天高终于没法再忍了,看他刚放下筷子还没来得及包好时,上去一把抓过那双专用筷子,“咔吧”一下,撅成四截。谁知她并不发火,只是冷冷地说:“你就能撅筷子,还能有什么本事?你把碗也摔了吧”说着将她的碗放在天高面前:“摔啊,好小子你摔呀……”   天高看着这个家里唯一的蓝花瓷碗,一动没动……   天高记得有这样一句歌词:我想有个家。是啊,家是人的栖身之所,是人的希望,是理想中的幸福港湾,家是一叶小舟,夫妻可共小舟渡碧波,驶向幸福的彼岸……然而,每当天高收工回来,他总不愿进家门,常常站在街门外,双手把住门上的铁把手,迟迟懒得开门,他不想见到她,更不想见到她那张“小云转多云”的面孔。家,已经失去了温暖,每间屋子都是冷若冰窟。   她还常对着天高冷嘲热讽:“凭你这么个帅小伙,还至于要我吗?街南的初莲早就看上你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别胡说八道!”   “我可没胡说,我心里明白着呢。”   “神经病!你不就是想离婚吗?说那些没用的干吗?”   “这么说你同意离婚了?”她立即喜出望外:“那咱们明天就上公社去离婚。”   “明天?明天不行,明天没有工夫伺候你,等我有工夫了再说。”天高并没有真正想离婚。   这天傍晚,北屋元金来闲聊,见天高一人在家:“大嫂上哪儿了?”元金坐下来,装上了旱烟。   “俺老婆上街了。”   “‘老婆老婆’,俺年纪轻轻的就叫俺老婆,多难听?”她一步插进来大声斥责天高,本想再说下去,见元金在坐,给了点面子,不说了……   天高心里徒然有种莫名其妙,笑着问她:“难道你不是我老婆?”   “不是。”   “那是什么?”   “不知道,反正我不是你老婆!”   ……   她说的没错,他们的关系已从同床异梦转为了“东吴西蜀各据一方”,虽在一铺炕上睡,可他们是楚河汉界,分得清楚,恪守原则,互不侵犯。   晚饭后,二妹说明天早上没有玉米面下锅了,让天高去推磨,天高就自己操起了磨棍推磨,明天早晨总不能吃囫囵玉米粒吧。他在外屋里摸黑推磨,她在里屋炕上仰躺着,就着灯光在自己的“领地”上瞅着天棚养神。天高一边推着磨,一边暗暗生闷气——自己干了一天活,晚上还要打夜班推磨,再看看她,整天在家闲着,一点活儿不干,见自己推磨也无动于衷,有点火了:“我干了一天活,身上累乏乏的,你为什么不帮我一块推磨?难道就该我推给你吃吗?”天高实在忍不住了,朝着她质问。   “嘿,你个大老爷们怎么说话不算数了?你不是说什么活也不用我干了吗?一切由着我吗?怎么又变卦了?话又说回来了,我也没逼着你推磨啊?是你自己愿意推……”   终于,两人你一句我一语地吵了起来。天高怕让人听见吵架丢人,吵了几句就主动“鸣金收兵”,她却不肯退却,象个好战分子,继续与他争吵不休……   从此以后,两人经常吵嘴打仗,家里再也没有安宁过一天,真可谓“烽火连三月”,大小“战争”接连不断,两个人像是冤家凑在了一起,离婚之战可能一触即发,分道扬镳已成必然。   二妹又提出要回娘家住三天,当然天高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临走前,她的面孔突然“多云转晴”了:“……俺爹妈说了,咱家的玉米吃不了,如果想卖的话,不要卖给别人,要卖就卖给俺家吧。”   天高一听就明白了,这哪是要买玉米啊,分明是要玉米,既然她开口了,又是给老丈母娘,给就给吧:“好吧,给你们家两升吧,咱不要钱了……”   “那……好……,你舍得吗?”   “舍得,咱们装麻袋吧……”她挣着麻袋口,天高掀开大缸盖子,用大瓢往升里挖玉米,一瓢,两瓢,升满了,倒进了麻袋,又一升:“行了,两升够了,能有六十斤了。”天高盖好了大缸盖子。   “再给俺家两升吧,反正咱也吃不了……”   “这……好吧,行,再给两升。”   一百多斤玉米装在了两个麻袋,绑在小车上,天高又借了五元钱给她,让她再买点海鲜什么的捎回家……   她走后,天高也觉得自己傻了,明知他们的婚姻正处在崩溃的边缘,明知给玉米是羊肉包打狗——有去无回,可还是给了,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用小车把玉米推走了……   半个月后她才回来了。当晚两人又吵架了:“你不是说三天就回来了吗?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害得我没有小车推,队长老是呲我……”   “队长呲你关我什么事?”   “看你说的,队上要盖饲养院,整劳力都到南山推石头,有小车的都去了,就我没去,我曾向队长保证,说你过了三天就能把小车推回来,可你……唉,这个家你到底要不要了?”   “要又怎么样?不要又怎么样?反正这个家姓王不姓钱,这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你……”   “我怎么啦?这些天我不在家,你不是过的挺好的吗?”天高知道她又要找事了,就不吱声了……   ……天刚亮,窗外的吆喝声把两人吵醒了:“卖螃蟹来,新鲜的大螃蟹啦……”天高听了有些烦:你不知道俺家没钱买吗?老在俺家窗外吆喝什么?真烦人,赶快走吧……   “嗳,嗳……”她的胳膊越过了“分界线”,伸手轻轻推推天高:“嗳,你醒了吗?”她柔声细语地问。   “醒了,什么事?”他不知道她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都是我不好,这次回来太晚了,叫你挨了呲,是我不对,别生我的气好吗?”她用手摸摸天高的脸:“这半月我不在家,你瘦多了,往后我不走了,安下心来和你一起过日子……你听见了没有?我说的可是扒心口窝的话……”   她那温和的态度和近于撒娇的声音使天高受宠若惊:“你说的是真话?”   “是真话,谁骗你,天打五雷轰。”   “不离婚了?”   “不离了。”   “为什么?”   “我想过了,离了婚,我也找不着好的了,毕竟是离了婚的人,不是大姑娘了,既然这样,还不如和你一起过,你虽然成分不好,可你没有破烂(公婆)零件(小叔子小姑子),一辈子少生气……”   听她说的入情入理,天高基本信以为真了:“既然这样,那我不生气了。”他也检讨了自己:“两口子嘛,哪有不磕磕碰碰的,以前我也有很多不对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好啦,别说了,日头照着窗了,我该去干活了……”   “你别急呀,”她搂住了天高的脖子:“人家还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你说吧。”   “是这样的,这次回来之前,俺妈说了,想托你买二十斤螃蟹……”   “买那么多螃蟹干什么?”   “磨蟹酱啊。”   “买十斤不行吗?你也知道,家里确实没什么钱了。”   “看你这个人,光给俺妈买,俺大妈怎么办?你该替我想想,能给俺妈买,就得给大妈买,谁叫我有两个妈呢?所以呀,一个妈十斤……”   “一个妈五斤不行吗?磨蟹酱没多没少的,多少都行……”   “就要买二十斤,买少了不行,……不过你放心,瞎不了你的钱,你暂时先把钱垫上,等把蟹子送我家去,回来就把钱捎给你。”   “可是,家里没有钱了……”   “这我知道,你交往人那么好,你可以出去借啊……”他摇晃着天高身子:“你去借钱吧,好不好那?嗳,你说好不好?”娇媚的力量终于使天高妥协了。   他开了街门,原来卖螃蟹的是两个姑娘,姑娘好眼力,一看就知道出来了个大主顾,经过讨价还价,天高以两角五分钱一斤的价格买了二十斤螃蟹。蟹子鲜肥个大,一斤能称三个,八条腿全动,放在盆里,各个都在“横行霸道”。天高到本村一木匠家借了五元钱给了卖蟹姑娘。   北屋元金出来了,天高同元金一起扛着锄上山锄玉米了。走时天高特意叮嘱老婆:“早晨做饭时,拣几个大一点的蟹子烀一烀,咱俩吃几个,再捎几个给你小弟(六岁),还有,这蟹子咱不要钱了……”   “恩,”她答应了。   天高高高兴兴地上山了,心想着一会儿干活回来能吃到螃蟹了。   天高从山上回来了,习惯地先看看猪圈的克郎猪,克郎猪见到了男主人,两只前蹄趴在猪圈墙上,不停地嗷嗷嚎叫着,天高看到猪食槽里舔的净光,猪肚子也饿的瘪瘪的。难道她怎么今儿早晨没喂猪?他进门提起铁罗在猪食缸里盛满了猪食,先把猪喂了。   天高心里犯起了嘀咕:二妹一早晨在忙些什么?连猪都没喂?   进屋一看,锅盖子周围还在嗤嗤冒着热气,满屋子都是烀地瓜干味儿,从灶镗里掏出的草木灰堆在锅底门口,摘下的菜叶和烧剩的草也混杂在一起。再往里屋一看,她正在那对着大镜子抹胭涂粉,梳妆打扮,桌面上尽是梳落的头发和散落的胭脂。早晨买的二十斤蟹子已经分成两个篓子装好,放在水缸旁边……   “你烀螃蟹了吗?”   “没有。”她歪着头,一手压着刘海儿,一手别着发卡子……   “为什么?”天高有些生气。   “你这个人真是的,不是说好了吗?给俺妈家和大妈家每家十斤蟹子,我称好了,正好每家十斤,咱如果吃几个,那就不够十斤了,缺金少两的,象话吗?”   “怎么不象话了?咱自己花钱买蟹子送给父母,送十斤也行,送九斤也可,别说是咱们借钱买的,就算是父母花钱买的,咱们做晚辈的吃几个螃蟹也算不了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反正给父母的东西当晚辈的一个都不能动!”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能动!”   “我要是动了呢?”天高已气愤填胸。   “你敢!——想馋死啊!你怎么这么馋?年轻轻的什么时候能馋到老?你比猫还馋吗?”   “你说对了,我就是馋,就冲你这么说我,我今儿非吃这螃蟹不可!”   天高掀起了锅盖,用铲子将不太熟的地瓜干盛到盘子里,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蹲下身来从一个篓子里拣了十个大一点的螃蟹丢进锅里,盖上了锅盖。从掀锅盖到盖锅盖,整个动作快得“迅雷不及掩耳”——她没想到天高会动真格的了,站着没动,眼里充满了愤怒。   天高到街上装了一篓子麦根儿,坐下来烧火了,他一手拉着风匣,一手用烧火棍拨弄着灶镗里的火苗,水刚半开,元金在外面招呼:“天高,上山锄玉米了,再不走就晚了。”   “你先走吧,你替我跟队长请个假,我今儿有点事,不去了。”他没有多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心里气炸了。人在烧火,心在想,蟹子烀熟了又怎么样?他已经气饱了,哪还有胃口吃?   他改变了主意,把风匣停了,不烧火了,也不想吃螃蟹了。他坐着小板凳胡思乱想,这过的算什么日子?她天亮前的妩媚和现在的刁蛮……,天高觉得有种被愚弄的感觉,他恨自己太没有脑子了,听了甜言蜜语就神魂颠倒不知姓什么了,当然也恨她翻来覆去,说的话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天高拿着烧火棍,瞅着灶镗里的余火,心烦意乱——上山干活吧,晚了,烀蟹子吧,也吃不下,坐着吧,无聊又生气。烧火棍着火的一头只剩下点点的残火,那黑乎乎的炭头正好是一支“画笔”,他用这支“画笔”胡乱在地上花了一道黑色的长痕——哎,有了,他突发奇想,画个雀儿吧。   他极端无聊地用“画笔”在锅门右侧墙面上画起了雀儿,画好了,抓起锅台上的抹布抹去,再画,再抹去……   二妹双手叉腰,站在一旁看着天高在画雀儿,知道这是在故意气她,明目张胆地跟她较劲儿“你在干什么?怎么不烧了?你不是馋蟹子馋的要死吗?”   ……   天高强压怒火,照样画雀儿。   “你想找事吗?晴天白日的不去干活,在家烀够了螃蟹又画雀儿,真有了出息了……”   “有没有出息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我今儿非管管你不可,”她也来火了——不,她疯了,她掀起锅盖儿,拿起炊帚从锅里一下子撮出了六个大螃蟹,全掉在锅门前这堆草木灰里。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手,也没想到她的动作也如此迅捷……   天高来不及多想,扔下“画笔”,双手捧起了蟹子——连蟹子带草木灰一起全捧回了锅里。谁知她也不是孬种,眼明手快,紧接着又是两炊帚,把四个蟹子全撮出来了,锅里的水面上飘满了草木灰,地上的蟹子也沾满了草木灰……   两人开始了“拉锯战”,他往锅里捧,她用炊帚往外撮:“再叫你馋,我再叫你馋……”   天高,一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虽然是黑五类分子,但他并不惧内,也没患上“妻管严”,他的迁就和忍让总是有限的,看着草木灰里“横卧竖躺”的蟹子,再瞧瞧她,将腚靠在水缸沿上,满脸的幸灾乐祸:“烀呀,怎么不烀了?画呀,怎么不画了?老实告诉你,我姓钱的也不是好惹的!”   他不想跟她吵,也不想跟她讲理了,因为天高懂得,家是讲爱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他想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也用愤怒的眼睛瞪着她。   “你瞪我干什么?你能把我怎么样?”她蓄意挑衅,或许希望事态更加扩大……   是可忍,孰不可忍!天高从草木灰里抓起一个蟹子朝她摔了过去,蟹子重重地击中了她的“前胸”,然后滑落到地上,她刚换的那件绿底白格子上衣前襟沾上了黑乎乎的草木灰。   “拿蟹子打人,算什么本事?有种的动手啊?”她一点不怯,迅速反击,躬腰捡起那个蟹子朝天高也劈头砸过来,天高把头迅速一歪,幸好躲过了这颗蟹子“炸弹”。   她的反击终于激怒了天高,他忽地站起来,一步跨到她的对面,握紧了的拳头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别欺人太甚,你以为我不敢揍你吗?”   “你可吹了牛逼了,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天高握紧了的拳头握了又握。   “好小子你打呀,”她步步靠近了他:“你打呀,我就不信你地主还敢打人!”她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她的话冲了他的血管子,心跳急剧加快,握紧了的拳头几乎触到了她的鼻子:“你再说一遍!”   “怎么?地主还敢打人?……我就说了,你敢怎样?”   天高火冒三丈,愤怒的拳头终于砸在她的膀子上,她哇地一声哭了:“反了,反天了,地主打人啦……”她又哭又喊——她撒泼了……   “你!——”天高已气得全身打颤颤,原以为她喊一句就不喊了,可她象个扩音喇叭似的不停地大声广播:“地主打人啦,反了,反天了,地主打人啦……”   愤怒取代了理智,索性插上了内街门:“你不是说我地主打人吗?那好,今天我就好好‘伺候伺候’你!”   天高一脚将她撂倒在地,又打了她两拳。   这时她才真的害怕了,扯着嗓子大喊:“不好啦,地主打人啦,救命啊……”   “咚,咚咚……”来人了:“开门,快开门……”   天高拉开了门,她“获救”了。   小院里立刻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人们七嘴八舌地相劝了:“碟子碗儿哪有不碰个响儿的,小两口吵嘴打仗算不了什么,睡一宿赶明儿就好了。”   二妹什么也听不进去,象个刚从虎口脱险的幸存者,蓬头散发,向人们哭诉着:“婶子大妈啊,幸亏你们来的及时,要不我今儿就被地主打死了……”   “男人打老婆是无知的。”   “小媳妇这么好,心疼还来不及,你怎么舍得打她?”   “再不准打老婆,下不为例,听见没有?”   “你再打俺兄弟媳妇,我决不算你!”   大家都批评天高打媳妇不对。   她继续哭诉着,天高也阐明着他也是迫不得已的。他们第一次向人们披露了他们两个并不幸福,甚至到了离婚的边缘。   是啊,天高也知道今天可能是离婚的开始,天高也受够了气,干脆打肿脸充胖子,来个“先发制人”,他当着众人的面:“你不是成天吵着要离婚吗?那好,你今天就滚,像你这样的老婆有还不如没有的好……”   “婶子大妈啊,你们听见了吗?他要撵着我走,是不是他有了相好的了,是不是又想起旧情人了?”   “你简直是疯狗,乱咬人,快滚!”   “这可是你说的,我滚,我现在就滚,”她用手指着天高:“我腾地方给你,这辈子再也不回来了……”   “不回来拉倒,三条腿的驴没有,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天高嘴上说的嘣硬,心里虚得很。   “咱俩离婚吧!”   “离就离!有什么了不起的!”天高在众人面前能死在阵上,也不能怯在阵上,可一股透心的凉气却涌上了心口。   二妹要走了,她哭着往篓子里装蟹子,她的记性不坏,没有忘记草木灰里还有,用手扒拉出来,也没洗,连灰带泥地装进篓子……   好心的邻居大嫂着急了:“你媳妇要走了,你赶紧说几句软和话吧……快点说呀,小两口打仗没有隔夜之仇,男人望着媳妇下跪也不丢人……”   天高站着没吭声。   大嫂没办法,又进屋对她说:“小媳妇别走了,天高打了你一拳,你今晚上再打他十拳不就得了,两口家吵架有什么?早上吵,晚上就好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说什么的都有,也有人说的实在:“人家小媳妇是精明人,要离婚是对的,年轻轻就当小地主老婆,什么时候能当到老?太可惜了……”虽然说这话的人压低了声音,可还是被天高听到了。   她在进行小“扫荡”了,把蟹子都装进了篓子,又将桌子上的方镜,雪花膏,胭脂粉盒,梳子也装进了篓子……   “衣柜顶上的木箱子你不许动,我今天拿不了,先搁这儿,等离完婚我来搬。”   “行,什么时候搬都行,反正木箱子你也锁着,我不会偷你的东西……”   小院的人越聚越多,屋里灶前炕前也站满了人,几个好心的大嫂做了最后的努力:“小媳妇给点面子吧,不要走了,俺和你这个侄媳妇还没交往够呢,你要是走了,不想我们吗?”   “天高兄弟,你今儿打你媳妇就是你的不对,快给你媳妇告个饶她就不走了。”   ……   哀莫大于心死,天高听不进别人的劝了,因为他知道,即使留住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心,不如让她走吧。   二妹挎起了沉甸甸的篓子走出了家门,他跟着她的身后一起上了街。这时天高终于知道自己没有力量挽救他们的婚姻了,只能听天由命了。   街上的人用各种眼神看着天高,表情全写在脸上。有的同情,有的鄙视,有隔岸观火的,有怜香惜玉的——小媳妇嫁给地主家可惜了……   她低着头,含着泪,从人缝里挤了出去,顺着大街往东走了。   人们奔走相告,传递着最新消息:快来看那,天高他媳妇跑了……   几个不懂事的孩子尾随着她的身后,将她“送到”村东的小河边,冲着的她的背后不住的喊:“小媳妇哭了,小媳妇跑了……”   看热闹的人们陆续的走了,天高孤零零地坐在猪圈墙上,那头克郎猪闭着眼睛躺在窝里,听见了动静,睁开眼见了天高,懒洋洋地站起来,瞪着混浊的黑眼珠望着天高,“嗡嗡”叫了起来。这时,初莲从西边走过来了,天高立即离开猪圈回家了,他不想见到她了……   二妹走在半路上,正好与天高妹夫碰了个照面,妹夫刚想打招呼,她却低下头匆匆走过去。妹夫纳闷了,怎么嫂子脸耷拉那么长,见了妹夫也不吱声?   天高妹妹生了个女儿,妹夫是来天高家打喜的。一进村,那些压街头的人们就向妹夫发表了“头版新闻”:“你舅子媳妇跑了,要跟你舅子打离婚……”   天高在山上干活,妹夫被锁在门外。   一个好心的大爷上山找到天高:“你家来客了,你妹夫来打喜了。”   天高向队长请了假,回来将妹夫领回了家。   妹夫来的真不凑巧。媳妇刚刚跑了,天高还没回过神来那,再是,天高也不知道如何招待妹夫啊。刚好,北屋的兆婶来了,兆婶叫天高进城买了肉、鸡蛋和菜回来,天高烧火,兆婶炒菜,擀面条。面条煮好了,又用面水煮了一百个鸡蛋,兆婶回家找了红色染料,将熟鸡蛋全染成了红色,兆婶说这叫红皮鸡蛋,要妹夫回去分给亲友。   妹夫走时,天高特别叮嘱妹夫,要他不要把二妹跑回妈家一事告诉妹妹,免得她坐月子间为哥哥担心,妹夫答应一定保密。天高告诉妹夫,三天后他必去妹夫家一趟,一来去看望妹妹母女,二来去送汤米(鸡蛋和小米等)。 第三十四章放虎归山   两天后,二妹背着干粮回村了。   她未进家门,而是先找到革命委员会主任,要求开条介绍到公社离婚,主任不给开,理由是,开条离婚必须是夫妻双方到场才给开,仅凭二妹一个人说话是不能开的。她回到家门口,站在街门外大声喊:“喂,天高你出来……”   “别站在门外,有事来家说吧。”天高让她进屋说话。   “不用了,你跟我到主任那开介绍信,咱俩上公社离婚。”   “我不去,有本事你自己去吧。”天高发现她身后的干粮包:“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现在不是你家的人了,就不吃你家的饭了,俺爹妈说了,连水也不要喝你家的了。”   天高懂了,她父母完全支持女儿离婚。   村里人看见天高媳妇回来了,一传十,十传百,一会儿天高家门口的人又满了。   几个婶子大嫂对她再次展开了思想攻势:“媳妇来了就别走了,你还不知道吧,你当上了舅母了,你小姑子生了个闺女,你留下来帮天高蒸点干粮,准备些鸡蛋,明儿小两口一块儿给你小姑子送汤米。”   “大妹子听我一句话,留下吧,即使非要离婚,等送完汤米再离也不迟,你说是吧?”   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团团围住了她,她有些妥协了,她的表情告诉天高,她基本同意了人们折中的办法:先送汤米后离婚。   在人们的簇拥下,她进屋了。一位直肠子的大叔给她泼了一盆凉水:“侄媳妇你以为你是谁?你还是黄花闺女吗?你要是离婚了就完了,好样的贫农不戏得要你,孬样的贫农你又不戏得跟……”   街坊上的老婶子打起了圆场:“都别说了,人家媳妇不走了,这样吧,媳妇先烧点热水,我帮你发点面,和你一起把干粮蒸好了,”又招呼另一位大妈:“来,妹子,你闲的没事也别走了,咱俩帮她蒸完干粮,再帮她放一个被窝,看着小两口搂在一起咱再走。”   “老婆子豁上个驴脸皮,不害臊!”众人笑老婶子说话太泼辣。   “没一个正经的……我这不是也为他们小两口好吗?”   二妹留下来了,但到底是处于何种原因,是对天高的一丝留恋,还是想给好心的人们一点面子,天高也说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的表现足以让人们有了这样的印象:媳妇回心转意了——再出现了问题就是天高的责任了。   有个“狗头军师”给天高出了个“上策”:“兄弟,今晚可别叫她撸了……”   “什么意思?”   “别装了,你们的事谁不知道?你是‘干馋捞不着吃的’……我看这样,今晚找几个老婆子帮帮你?”   “怎么个帮法?”   “把她两腿绑在椅子腿上,两胳膊反绑着,上身捆在椅子背上……”   “行了,别说啦!”天高烦透了,真想堵住对方的臭嘴:“大哥,亏你想得出来,她是人,不是畜类,再说,使用暴力是犯法的……”   “犯什么法?没离婚,她就是你老婆,别馋犟了,‘不吃白不吃’……”   晚上,天高送走了最后一位邻居,插死了内街门。   两人无话可说,默默地坐着。   她不肯上炕睡,要坐在椅子上睡,手里还握着一把剪子:“你上炕睡吧,我在椅子上,今晚你若敢碰我一下,我就死给你看!”   天高笑了:“你太小看我了,我们不是分开很久了吗?我是那种不遵守‘规定’的人吗?”天高推她上炕:“还是你上炕睡吧,一百个放心好了,我尊重你的意愿,决不侵犯你的人身权。”   她仍不放心,担心天高夜间“偷袭”她:“天高,你睡吧,我今晚不睡了……”   “相信我,咱们还是象以前那样——井水不犯河水,我不会强迫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再说,我还不至于下贱到那种低三下四的地步。”   见天高态度还算诚恳,她稍微少了些戒备之心,勉强上炕了,不过她提出个条件:整夜不准熄灯。天高同意了。   天高遵守诺言,坐在椅子上整夜未睡,为了打发漫漫长夜,他看了一夜的“青春之歌”……   她没脱衣服躺在炕上,以那把剪子作为防身的武器,整夜似睡非睡,神经时刻处在“备战”状态,直到天亮。   第二天,他们俨然象对幸福的小夫妻,天高挑着两篓子礼物,二妹提着一个手巾包,双双走出家门,街上的人们见了都在议论:“看见了吧,小两口好了,王天高有两下子,到底把小媳妇糊弄住了……”   山区的小路,行人稀少,路旁地里玉米吐出了紫红色的玉米缨子,豆叶间开出了白色小花,花生叶上有了星星斑点……路上,他们谈的很多,他们想到了小时候天高住在二妹家的一幕幕,重新提起了过去的那些美好往事,二妹也饶有兴趣地回忆了天真无邪的童年生活,由于谈的投机,有说有笑,惹得路人指指点点,还以为他们是一对一见钟情的恋人呢!   他们也谈到了现在,天高仔细回忆了他们婚后的点点滴滴,认为两个年轻都不懂事,谁也不能怪谁:“事情到了这一步,咱俩都有责任,咱们什么也别说了,往后咱们一起好好过日子,不要离婚了,好吗?”   二妹承认天高说的对:“我也不想离婚,可是……,爹妈这头不答应……”   为什么?   她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却经不住天高再三地追问,她还是泄露了天机:“俺爹妈说了,那点财宝不给你了……”   “行了,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   路上,两人约定好了,到了妹家不要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无论什么事,等送完汤米回来再说。二妹也满口答应。   到了她村的丁字路口,天高发觉她的白力士鞋太脏了,建议她回家换一双:“回妈家换一双吧,顺便告诉爹妈一声,就说等从咱妹家回来了,咱俩一起回家看望爹妈,有什么话,等见了面再说……”她欣然同意了。她还要天高在村南那块高梁地边等着她:“我一会就回来,不见不散。”   天高在高梁地边停下来了,将挑篓子的扁担放在腚下,一边坐着休息,一边等着……   寥廓的天空,白云舒展,金灿灿的阳光烤着大地,晒得人**辣的,身后地里的高粱叶子在风中微微摆动,发出轻微的唰啦声。这倒使天高想起了夏天锄高梁,他和人们穿着短裤,光膀赤脚,钻进齐胸的高梁地,滑溜溜的高梁叶子划在肉上,觉得凉丝丝的,夏天锄高粱那可是高档次的天然的凉爽享受,想到这里,天高爬上了大地堰,站在地堰上沿,一来,身后密密麻麻的高粱叶子好似天然的太阳伞,能为天高遮日避阳,二来,可以居高临下,刚好看到那个丁字路口。   天高焦急地盯着路口,希望她尽快从村里走出来。   一帮干活的社员们从天高身边走过,他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天高,他们窃笑着,猜测着:“这个小伙在等谁?大概在等相好的吧!……”   等人,唯一的感觉就是觉得时间偏长,天高一会儿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一会让目不转睛望眼欲穿。   她村的上空已经炊烟缭绕,山里劳作的社员们陆续地荷锄而归,那个丁字路口,只有人往村里走,没有人往外出。天高心急如焚,却仍不见她的人影,怎么办?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走了吧,怕她出来看自己先走了,会埋怨自己失约;等她吧,都已经晌午了,恐怕妹妹家里人着急。   糟了,天高一下子明白过来,她不来了,等了也白等。一定是小舅父母从中作梗,不让二妹来了,也或者是二门故意在耍弄自己?如果不是,那她为什么不出来?如果她真的要出来,父母阻拦得了吗?   山风徐来,阳光不再那么强烈,刚才还蓝天白云的天,不知怎么忽然间变得灰蒙蒙的,淡淡的浮云一会儿“友好”地合拢在一起,一会儿又“无情”地分开了,透过云缝看日头,时间已过十二点了。   不等了,天高下了地堰,挑起了篓子,垂头丧气地向南走去……   “嗳,大哥,真急死人了,你怎么才来呀?”妹夫从南面一溜小跑过来了:“大哥,我老远见你在高粱地边站着,你在那干什么?”   “哦,我走累了,在那儿歇歇……”   “你来的太晚了,家里人都等急了,那天订好了你今天来,这时候才来,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嗯,是啊,家里却是有点事,就来晚了……”天高极力控制住懊丧的心情,一味支吾着……   “俺嫂没来吗?还在娘家住着?”   “是啊,还在那,没回来……”   到妹妹家了,她婆婆早把下酒菜炒好了,见天高没到,怕菜凉了,下锅热了,热了凉,凉了热,本来可口的火候菜已经变得没滋没味了。   “俺嫂怎么没来?”妹妹在里屋炕上隔着窗窝问天高:“你俩怎么不一块儿来?”   “你嫂本打算今儿来的,因感冒厉害没能来……”天高只能隐瞒婚变的真相,免得妹妹牵挂。   太阳虽然偏西了,大地还是热腾腾的,天高要抓紧时间往回赶,临走时,妹妹一再嘱咐天高:“哥,下次来一定和俺嫂子一块来……”   天高路过了丁字路口,本想去钱家一趟,问问二妹为什么失约,可是,犹豫来犹豫去还是没去,确切地说应该是没敢去,只是下意识地朝村里望了望,像霜打蔫了的茄子一样,低头耷拉脚的越过了丁字路口,心里很不是个滋味。本以为可以“夫妻双双把家还”,想不到竟是这样的结果,来时两个人,回去时一个人,如何向那几个好心的婶子大妈交代?唉!   夕阳已经收敛了余晖,街门口猪圈旁早已有一帮子人在等着天高“凯旋而归”,当人们看他是一个人狼狈而回,都知道完了,媳妇又跑了。   面对人们的询问,天高只得将她失约的事如实告诉了大家。   人们七嘴八舌地埋怨:“这么多人好不容易帮你抓了个‘雀儿’,你可倒好,能叫她‘飞了’,真是个饭桶!”   “你真是豆腐渣和屁做的,太熊了,连个老婆也看不住,这下可好,又不回来了……”   “你呀,不知是聪明还是傻,但凡多个心眼,也不能让她回家换鞋,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叫‘放虎归山’!”   一时间,天高成了村里的“新闻人物”,没有不知道他媳妇来家“睡”了一宿又跑了。走在街上,人们常问他:“你媳妇回来了没有?”人们在饭后茶余,也常谈论天高两口子关于床上的那些乏味的绯闻,什么“小媳妇还是大闺女啦”,“媳妇黑白穿裤子睡觉啦”,“媳妇睡觉束着三条裤腰带,天高干馋捞不着啦”……   天高没法堵住人们的嘴,也没心情理会他们。天高只想弄清楚二妹到底是怎么想的,那天她到底是为什么没来,或者说,那天她回家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二妹回家后,本打算换完鞋就去找天高,没想到遭到小舅母的臭骂:“你真是贱骨头,咱村老的少的没有不知道你回去开介绍信打离婚的,你倒好,介绍信没开出来,婚也不离了,晚上还睡在他家,你想到后果吗?你怀孕了怎么办?你不想再找个好女婿了?你是彪了还是傻了?你怎么还要跟着他去他妹家送汤米?你不怕咱村的人笑掉大牙吗?”   “妈,可是……我和他说好了,要他在村南那块高粱地边等我,你让我去吧,有些事回来再说……”   “不行,不能去,你要是去了,看你爹回来怎么收拾你!”   “那……我去告诉他一声,我不去了……”   “呸,你个彪子,脑子长疤了吗?你去了他能让你回来吗?”   “那就让他干等啊?”   “干等怎么了?他等够了就走,正好呢……”   小舅从山上回来后,果然大发脾气,骂二妹颠三倒四没有章程:“……不是说好了要离婚吗?怎么又不离了?你不想跳出火坑了吗?真想当一辈子小地主老婆?我看你是夜里想了千条计,醒来照旧卖豆腐,昨天你不是说的挺硬嘣的要离婚吗?怎么住了一宿耳朵根子就软了?……”   “爹,离婚的事等我送完汤米再说……”   “不行,你如果去了他妹家送汤米,叫街坊邻居知道了,吐口唾沫也能把你淹死,当爹妈的脊梁骨也能叫人给戳断了……”   她禁不住父母的责骂,终于退缩了。就这样,本来有恢复和好的一线希望却因为小舅父母的阻挠而告吹。   天高确信是小舅父母同意并鼓励离婚的,确信小舅父母是有意拉下脸来,借此机会侵吞那点财宝的,确信钱家已经为他备好了一杯伤感的烈酒,至于什么时候喝,那是早晚的事了…… 第三十五章光棍儿生活(一)   风雨之夕,天高独自倚在正屋门框上,又想起了那个丁字路口。他恨二妹,为什么要耍自己……,可是又不能恨二妹,要恨也只能恨自己,谁叫自己是黑五类呢?明明没有结果,却一次次抱有幻想。一次次的失败,天高不得不承认,作为男人,在婚姻上他是个失败者。   离婚,自己怎么办?只有打光棍儿。对二妹,同样也是个不幸,她若是再嫁,就是二婚头了,作为一个女人,也是她的无妄之灾——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成份害的。   “喔……喔……”邻居的大花公鸡把天高从梦中叫醒,他赶紧起来烧了一锅猪食,猪食熟了,舀出一瓢,倒进铁罗,兑进凉水,不凉不热的,先把猪喂了,后打点了早饭,接着把换下的衣服泡在盆里——留着晚饭后洗,然后锁门上山……   收工回来落锁开门,坐下就拉风匣烧火,本是与北屋元金元银兄弟俩同上工同收工,人家回到家就洗手洗脸吃上了热饭,自己却还得生火现做饭,往往是时间仓促,熟不了饭,不熟也得吃,半生不熟也得吃……   他扮演着家外家里两个角色:家外——上山干活积极向上,埋头苦干于风雨之中,微笑着面对周围每一个人;家里——周旋于锅碗瓢盆之内,忙碌于缝补浆洗之中,独自品尝着光棍儿生活的艰辛……   天高极力向别人证明他有能力过好光棍生活,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可怜,也不需要别人的理解——别人也无法理解。他像台机器,从早晨睁开眼就开始不停地运转,直到夜幕降临。生活象是上足了发条的钟摆,滴滴答答地昼夜游走。   他很羡慕周围的同龄人,生活过得轻松,成份好,无压力,有劳有逸,得过且过,话随便讲,错了不算错。不像他,背着个破成份,承受着婚变的压力,还得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力求少出或者不出纰漏,大脑神经时刻处于紧张状态,念念不忘自己是劣等公民,不敢有丝毫的麻痹。   那个时候,天高真正感悟到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不是别的,是时间。因为他整天忙,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抢得了时间,就抢得了生活,失去了时间,就失去了生活,为了生活,他每天都在争分夺秒,这已成了习惯。条件决定着人的生活方式,天高的生活方式主要是两个字——胡弄,有时实在忙了,少吃一顿无所谓,饿了凉水能充饥,生的熟的都能吃,酸甜苦辣也能吞,光棍生活一天天艰难地延续着……   一些富有同情心的婶子大妈们见天高整天形单影只地忙里忙外,便又唠唠叨叨提起了二妹:“……孩子,一块木头不能着,一个人儿不能过,快去把你媳妇叫来家吧……”婶子大妈的话似乎有些道理,光棍生活就是不好过……   作为村里的焦点人物,人们见了天高自然也是三句话离不了本:“没去叫你媳妇回来吗?……”   “……丈人是娘舅,女婿是外甥,外甥给娘舅下下跪,告告饶,不算什么,你要真能这么做了,娘舅心就软了,就能将闺女送回来了……”   “……求你娘舅去,他打你你悄悄挨了,他骂你你悄悄受了,火候到了猪头烂,你软到了一定的程度,娘舅就疼起了外甥,媳妇自然就回来了……”   “也许你媳妇早就想回来了,就是没有台阶下,你如果去叫她了,她就有了台阶,兴许顺着台阶就回来了……”她们的话也在理,如果二妹真想回来,不给她铺台阶怎么行?   到底该不该去躺钱家?天高思绪纷乱,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何尝不想破镜重圆?只是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再怎么努力,也许是覆水难收。不过,再怎么说,也还是应该试试的,天高决定用仲秋节行礼的机会前去钱家投石问路……   仲秋节的前一天,天高决定去趟钱家。一路上,秋色迷人,玉米穗子干了皮了,谷穗子也黄了,秋风吹来了阵阵的苞谷的清香,因为此行吉凶未卜,他也无心欣赏乡村的田园风光,一心想着:此趟来能得出怎样的结果?   踏上了她村村西的小桥,天高的心就开始扑腾扑腾地跳了,村里人见他来了,老远就指指点点地议论了,并用那令人难以捉摸的眼神盯着他,天高不敢看人们一眼,低着头硬着头皮先到了大舅母家。七十多岁的大舅母是个慈祥的老人,提起二妹的事一脸的无奈:“当初结婚时,她听了一行一伙的唆弄,说你成份不好,曾经犹豫过,后来你妈不行了,你家里急着等人用,再加上她爹妈一个劲地撮弄,最终还是嫁了,可……如今倒好,你们闹成这样了,”大舅妈长长叹了口气:“闺女是我养的,可不是我生的,有些事我作不了主,还是她爹妈说了算,我也没有法子了……”   “大舅母,你没好好劝劝她吗?”   “劝了,没有用,她不听我的,从她三岁时我就抚养她,我知道她的脾气,她要是上来犟劲,磨破嘴皮子也没有用,谁也拗不过……”   “大舅母,以前是我不好,她如果这次能跟我回去,我一定会好好地待她。”   “唉,孩子,这话和我说没有用,你最好对她自己说说……”   “她上哪儿去了?”天高一直没见着她。   “我也不知道,可能去南屋她妈家了,你去看看吧……”   从大舅母家里出来,一拐弯就到了小舅家了,小舅母见了天高,脸上冷若冰霜:“你来干什么?你的能耐哪儿去了?不打俺闺女了?”   “小舅母,是我错了,我今儿来了,你看是不是叫她跟我回去?……”天高放下了礼物。   “跟你回去?回去干什么?回去挨揍吗?你走吧,把东西也拿走,俺们吃不起……”   “小舅母,她在哪儿?我想见见她……”   “见她干吗?你不是把她打跑了吗?告诉你,闺女打离婚,是叫你逼的,你们的事,不关爹妈的事,要怪,就怪你自己……”   小舅干活回来了,进门就审问天高:“你凭什么打俺闺女,你知不知道打人犯法?”   “知道,是我不好,小舅是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打我骂我都行,求你劝劝她跟我回去吧……”   “回不回去我说了不算,你和我根本说不着,有本事你和她说吧……”   “小舅,她在哪儿?我有话对她说……”   “我哪儿知道,你自己去找吧……”   天高知道她是有意躲起来不肯见自己,当然,小舅父母也不希望天高见到他们的闺女。   小舅开始往外撵天高了:“你走吧,不用等她了,她不会见你的,回家去准备离婚吧!”   天高仍不死心,继续求饶:“小舅,看在俺妈的份上,你就让她跟我回去吧,我保证往后对她好……”   “回不回去是她自己的事,当爹的说了不算,刚才你提到你妈了,当初若不是看在你妈的份上,闺女也到不了你家,如今你妈不在了,这份情面也就没有了……”   “妈的情面是没有了,舅的情面不是还在吗?你永远是我的小舅,我永远是你的外甥……”   “现在说这些没有用了,反正我不能眼看着闺女老在火坑里熬……”   “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家怎么是火坑呢?”   “话就得这么说,现在的社会,成份不好的人家就是火坑,都怪我们老糊涂了,当初不该逼着闺女往火坑里跳,现在真后悔死了……”   “小舅,当初二妹跟我是她自己愿意的,怎么能说是爹妈逼的呢?”   “你知道什么?要不是我们逼她,她能跟你吗?你也不想想,俺闺女跟你图什么?论财产,你没有钱,论职位,你是庄稼汉,论身份,你家是地主……”   “那她为什么跟了我?”   “问题就在这了,她当年年轻无知,犯糊涂了,现在觉悟了,想跳出火坑不行吗?”   小舅的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天高不想再说什么了:“行,她想跳出火坑,那就让她跳吧。”   天高告辞了,一帮人在小舅门口等着看热闹,天高的表情对看热闹的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他立即调整了心态,克制住了懊丧情绪,微笑着向人们点头致意。   这次来,天高带了四家舅的礼物,三舅与小舅街南街北对门住着,天高就近去了三舅家,天高对三舅说明了此次的来意,想看看三舅的态度:“三舅,你说我该怎么办?”   “钱栖的离婚主要是爹妈支持,这事就怪你妈一辈子瞎明白,有眼无珠,娘家这么多的侄女,就偏要看中他家的闺女了,事到如今,你叫当舅的怎么说好呢?”   “三舅,你同意离婚吗?”   “当舅的没法说,这边是我的侄女,那边是我的外甥,我能说什么呢?合得来就过,合不来就离……”   天高又去了四舅家,不知怎么搞的,四舅竟知道了财宝的事:“他两口子不是人,心眼子太坏,他家欺负你妈死了,没有了活证人,想独吞小金元宝……”   “四舅,你是怎么知道了这件事?”   “还有不透风的墙吗?反正我知道了,将来打起离婚来,他家明知你成份不好,无论走到哪儿你也不敢提财宝的事,你是肯定要吃哑巴亏的,他家是‘刘备垂手得荆州’了,两口子良心让狗吃了,谁也没法治了……”   “四舅,你说小舅家能好意思吗?他这不是伤天理吗?”   “能,怎么不能?孩子你懂吗?这叫财宝动人心呐……”   四舅母知道天高没吃饭,拿饭给天高吃,天高吃不下,哭了,四舅父母劝他心路宽一点,可别想不开……   天高好累,浑身如同散了架,脑袋如同千金重,真想痛快地睡上一觉,然而他不能,因为离婚的序幕已经拉开,钱家正把他推上离婚的“前线”,一场艰苦的离婚“持久战”就要开始了。   天高仔细分析了钱家的意图,无非是一石二鸟,一是离婚,把闺女从火坑里救出来,还闺女政治上的一个清白——不再是小地主老婆了;二是能得一笔财,那几个小元宝就永远不用还给天高了。   天高怎么办?或许唯一的办法就是“拖”,坚决不吐口离婚。天高相信,政府决不能拿自己像杨白劳那样,强迫自己签字画押。自己不同意离婚,她就得长期住妈家,她愿意住,就让她住吧……   听说二妹曾找到上圈村干部,想到地里干活挣点工分,因户口早已迁出,因此队上不给她安排活。那是个大集体挣分吃饭的年代,失去了劳动就意味着没有饭吃,为了解决口粮问题,二妹不得不上山耧草到市集上卖,卖了钱买粮吃,她是铁了心要打赢这场离婚“持久战”的。   对此,天高也是舍命陪君子,爱打多久就打多久。天高以一颗平静的心面对光棍的每一天,积蓄生命力于每一刻,准备迎接这离婚大战……   克郎猪一天天瘦了,毛也疵疵了,因为没有钱买细饲料,一个人过日子的刷锅水也没有多少油水,每次喂猪都是清水涮地瓜蔓子糠,猪不爱吃,吃了也不长肉,所以天高把克郎猪推到市集上卖了,只留下两只下蛋的母鸡。本以为留下母鸡能下蛋,卖鸡蛋的钱可以用来支付油灯火盐的开销,后来母鸡也不下蛋了,因为平时米面的麸皮全叫天高掺进面里一起吃了,单指望吃饭时掉的渣渣是喂不饱两个母鸡的,想喂饱鸡就得吃成品粮,那是不合算的,所以鸡也养不起了,也卖了,这下好了,畜类全没了,家里只剩下自己是唯一喘气的生命了,自己伺候自己,轻松多了。   九冬十月末,天气渐冷,天高把一千多斤地瓜垛在炕上,周围圈上了草帘子,再揎满了豆--八戒文学--悠地“体面”地离开了尴尬之地……   他太饿了,把腰带又紧了一扣,还是饿,咋办?到哪儿找点东西吃?有了!——对,到山西坡抠外村的地瓜吃。   天高踏着草上的白霜,举目扫描了周围,双手捂着肚子,佯装要大便的样子,弯着腰走进了地瓜地,这时他忽然想起了“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的古训,他有点害怕了,万一被人逮着咋办?再一想,狗急还跳墙呢,反正饿急了,逮着也不怕,不就是吃个地瓜吗?他再次“侦察”了四周,确保没有可疑的人和动静,放心了,他抠了个大地瓜,先大约摸弄了下泥,再撩起袄襟子擦了擦,边啃皮,边吃瓤,啃皮时,牙缝塞了泥,就往外吐吐,再啃,再吐……红瓤大地瓜挺甜的,可惜是生的,不能狼吞虎咽,也不能细嚼慢咽,他要快嚼快咽,争取在短时间内将这个生地瓜吃完。俗语说:饱了不好吃,饿了甜如蜜。这话不假,天高吃生地瓜确实觉得香甜可口,虽然地瓜的来路有点不太“干净”,但吃了别人的,省了自己的了,也够合算了,不过,当时他压根儿可没这样想。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以后,只要队长安排早晨送饭上山吃,他的早饭就事先定好了——抠地瓜吃,有的时候也换换口味,改抠花生吃……   花生叶上的白霜,反射着早晨的阳光,一闪一闪的,他瞄准了一块花生地,看看周围无人,用脚照准花生墩连踹几脚,然后按老办法——佯装大便,蹲下身来,摘果、剥壳、吃粒……   估计人们快吃完饭了,他往回走了,快到地头了,他用手遮眼打起了远罩,老远看见有的户还没吃完饭,他又回来了,他要选择最佳的时候回去——等人们都吃完饭了,男人们开始抽烟了,这个时候回去最合适。 第三十五章光棍儿生活(二)   牟平发动机厂的汽笛响了,刺耳的汽笛声告诉人们天晌了,队长先放了家庭妇女的工:“家庭妇女先回家做饭吧,男劳力再干一会儿……”天高是男劳力,不是家庭妇女,当然不属于提前放工的对象,他刚准备说:“队长,我也想回家做饭”队长又对即将回家的妇女们说:“回家做饭的麻利点,今中午不歇晌,吃了饭就干……”   从山上回来,来不及做饭了,锅里有几天前剩的地瓜,闻闻有了点酸味,管它呢,先啃了几个,又喝了碗凉水……幸亏锅里有几个凉地瓜,如果没有也不要紧,那就吃生的,生的没有就不吃了,缺一顿照样干活,对别人来说,一天少吃一顿饭还要干活,那是不可思议的,可对天高来说,那就是太平常的了……   天高吃饭虽然饥一顿饱一顿地挺遭罪,但家里从来不缺粮,因他一个人领两个人的口粮,为此小队会计与大队会计还发生过争执。大队会计认为:二妹的口粮应寄存队上,等什么时候解决了离婚,按离婚协议办理;小队会计则坚持:离婚是天高家的私事,不影响人七劳三的分粮政策,按户口发基本口粮符合政策规定,另外小队会计还认为:妻子不在家,丈夫吃妻子的口粮是理所当然……最终,小队会计坚持己见,使天高足额领到了两个人的口粮。正因为如此,人们都知道他是余粮户。   腊月,大雪封了山,不整大寨田了,闲散的人们聚集于街头,天南地北地东扯西拉,天高背着一袋子玉米准备进城去粉玉米面,突然有人指着东边大声喊:“天高,你看谁来了?是不是你媳妇?”   “是她,媳妇回来了,看媳妇,媳妇回来了……”小青年们喊着,嚷着,停刊的“新闻联播”看来又要复播了。   是她,二妹回来了,大舅哥也来了,哥妹进村见了人头不抬,眼不睬,如入无人之境,直奔革委主任家去了……跟上次一样,主任仍然不给开条。没办法,哥妹俩来了家,要天高陪着一起找革委主任开条,当然又遭到了天高的拒绝:“我不会同意离婚的,如果你们非要离,就到法院起诉吧,我等传票传我……”   家里一会儿站满了人,有要好的邻居附耳建议:“赶快准备酒饭,好生招待哥妹,人家远道而来是客……”   “这……有用吗?”天高犹犹豫豫的……   “有用,一样的事,用软办法比硬办法好,搞好了气氛,兴许事情能有转机,顶不济也不至于把事态扩大……”见天高拿不定主意,邻居又来一句:“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   天高也幻想着奇迹的出现,终于接纳了邻居的建议,找人进城买菜买肉,在他看来,如果花钱招待一顿酒饭就能使二妹回头,那也值了。   天高从看热闹的人中“聘请”了擀面条的,烧火的,炒菜的,递烟倒水的邻居,因为是闲散时期,看热闹的人数创到了历史最高,家里、院内、街上都站满了人……虽然是“文革”时期,大讲阶级路线,但在离婚这个问题上,全村的大多数人都倾向于天高,都希望天高不离婚。   哥妹成了座上宾了,女人们在西屋做二妹的思想工作:“媳妇,你回来吧,他虽然成份不好,可他人老实勤快,就知道干活,你看‘文革’这几年,咱村也没把他怎么样,你要能回来,你两口子下力干,又有钱又有粮,好事一段啊……”   男人们在东屋陪着大舅哥抽烟喝茶,一便奉劝大舅哥:“你妹的事,当哥的管也可不管也行,最好是不管,不要忘了,你两家是亲戚,你当哥的怎么能领着妹妹来开条呢?你怎么好意思支持离婚呢?……”   可惜大舅哥态度强硬:“俺妹的事,当哥的不管谁管?我管定了,她想离婚,我支持……”   “你老哥怎么这样难说话?你妹的事由她自己办好了,你当哥的为什么非要插上一杠子?”为大舅哥倒水的青年有点火了……   看热闹的人也有点火了:“你简直不知好歹,连句人话都不会说,你是不是欺负俺村没有人?看你这个样,是不是属黄瓜的?(属黄瓜——欠拍)”   “对,他这小子是欠揍!”   “这小子挺横的,好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人们有煽风的,有点火的,七嘴八舌的乱糟糟的,都说大舅哥不是人,欠拍欠揍,一场内战,一触即发……   一缕阳光照在南窗上,阳光透过窗棂上的白色油光纸流泻进来,昏暗的屋内映下了几道扁型的光柱,光柱里漂浮着浮沉和吵吵声……南北方向的光柱渐渐变换了角度,不耐烦的人们终于提高了嗓门:“你妹离婚,管你屁事,你走吧,把你妹留下……”   “你跑这儿咋咋呼呼的,你算个老几?滚,快滚!”人们撵着大舅哥快走。   “还不滚吗?再不滚就揍你!”有人摩拳擦掌,几个高大的青年从院子挤进了里屋,天高知道要发生什么了:“算了吧,要他走吧……”天高不想把事态扩大。   “算了?——便宜他了,放心,不该你的事……”   “快动手啊,等着干什么?”有人在窗外进行了轰走大舅哥的“动员令”。   几个青年人真的动手了,他们抓住大舅哥的衣领往外拖,大舅哥吓地告饶了:“我错了,你们饶了我吧,**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众人谁也听不进去了,大舅哥被人们连推带搡地拖到正屋,连鞋也拖掉了,大舅哥知道出了这个门就要挨揍了,因此用脚蹬住门槛儿,死活不肯走,青年们有办法,将他抬上了街……   天高拿着大舅哥的一只鞋去了大队部,把鞋给了大舅哥,见人们围住大舅哥又吐又骂:“天生你不是人,你们家都不是人……”   听人说刚才大舅哥下跪了:“我对不起贫下中农,我有眼无珠,请各位高抬贵手,放我走吧……”看他态度诚恳,人们才饶了他,站在一旁的二妹也吓的哭了,天高怎么也不会想到,听了邻居的建议用了软办法,事情竟办糟到这种地步,怎么也不会想到人们能如此地不讲阶级路线,如此的齐心,如此的倾向他,在人们的骂声中,哥妹俩灰溜溜地走了……   看热闹的人也走了,只留下了满地的烟蒂和一屋子的烟味,炕上那张小饭桌上摆的四盘下酒菜,谁也没有动一筷,锅里那半生不熟的面条也泡的发软了……天高直愣愣站在正屋地上,看着满家的狼狈样,他想哭,可哭不下泪来,他想说,没有人听,面对眼前的一切,他怔怔地站着,一动不动……   大舅哥回到家,向小舅父母苦诉了这次险遭不测的经过:“……太厉害了,北阳村的人心太齐了,也太野蛮了,打起仗来像吃蜂蜜……真不好惹……”   大舅哥说是天高串通村里人来围攻他,还说他脖颈挨了好几巴掌,他对家里人说:“走着瞧,等以后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当时的文革运动已经到了“祖国山河一片红”的时候,《解放军报》在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九日曾转引了**对“文革”的评价:全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不是小好,整个形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在这种形势下,天高离婚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了,天高由此而联想到了财产分配问题。   天高家唯一值钱的东西要数那台缝纫机了,二妹非常喜爱,她曾说,离婚时她要将缝纫机带走,天高经过考虑,决定卖掉,将来二妹问起,就说卖了钱还了母亲的棺材钱了,谅她也奈何不得。经人介绍,天高把缝纫机以一百元钱的价格卖给了别人。   当时一百元钱可不是小数目,够一个正劳力半年挣的(每个劳日按六毛钱算),天高将钱卷成了卷儿,用线捆好,先放在衣柜右抽屉里面,那里面原先有七元钱,那是乡下亲戚托天高买猪下货的钱,因没买着,天高已托人捎信儿要亲戚下个大集来把钱拿走。   大集天的上午,家里来了四个小青年来打扑克,天高不好意思撵他们走,就要他们上炕玩起了扑克……   天快晌了,亲戚来拿钱了,天高留他吃完饭再走。天高上锅,客人烧火,一会儿热汤面熟了,天高陪客人在锅台角上吃完了饭。   亲戚要走了,天高开柜拉开了抽屉拿出了七元钱给了亲戚,天高还特意摸了摸那卷钱,整个过程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天高本来也没防备炕上的人,但有一条可以肯定,炕上的人都看见天高从柜抽屉往外拿钱了,而且都知道柜抽屉里有钱……   天高想送送亲戚,却想到了炕上的人,是撵他们走,锁上门去送客?还是敞着门去送客?但这太不放心了,又一想,别太小看人了,就对炕上的人说:“你们继续玩,我去送送我亲戚,一会就回来。”   天高把亲戚送到了东河,又聊了一会儿,回来后,进门一看,打扑克的人都走了,他立刻想到了那卷钱,开柜一拉抽屉,他傻眼了,那卷钱没有了!那时候一斤猪肉才七毛来钱,那一百块钱能买一百二三十斤猪肉,丢了这么多的钱,能不着急吗?他立即去找那四个人,其中三人口径一致——他们一块走的,只有一人是最后一个走的——他也承认自己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但他不承认偷钱了,怎么办?天高向书记做了汇报,书记表明这样的态度:“……怨谁呢?怨你自己,为什么不存银行?上面早有指示,你们这帮人开支不能全兑现,要进行冻结,咱村这方面工作抓的松……”天高第一次听到“冻结”二字,他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丢了钱要报案,他找到了派出所,接待他的是位英俊的青年民警。   “坐吧,什么事儿?”民警和蔼的问。   “同志,是这样,我家的钱丢了……”天高详细地说了丢钱的经过,民警做了笔录,之后问天高:“叫什么名?年龄、住址、成份?”   “王天高,住南阳村,地主成份”   “地主?地主来报什么案?”民警放下笔,合起本子,沉着脸,两眼盯着天高:“谁叫你招人家去打扑克?谁叫你不好好看门子……你走吧。”说完拂袖而去——推门进了里屋。   天高诺诺而退。   他实在想不通,地主丢了钱为什么不能报案?难道法律还有特别规定,盗窃分子可以随便偷地主家的东西?偷了也白偷,不偷白不偷,反正不犯法。   其实,民警在做笔录的时候,他的表情和不住的点头,说明他已按逻辑推理判断出是谁偷了钱,就是说,这个案子很好破,如果天高不是地主成份,那肯定会将小偷绳之以法。   天高哀叹自己的家庭出身,哀叹自己的命运,知道在这个社会里,在某个时候,正义和良心跟他是没有关系的……   天高虽然知道是谁偷的,但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抓贼抓脏,光凭感觉不行,他没有真凭实据,再说,即使有了真凭实据,对方不承认又能如何?连派出所都不管,还有谁能站出来为黑五类伸张正义?明知是谁把钱偷了去,见了面还得打招呼,同时还得严把嘴上关,一辈子也不能说出“梁上君子”是谁,否则,岂不得罪了一个人?像天高这样的小地主敢得罪谁?又惹得起谁?   桃花又是一年春。   转眼间又到了清风日暖,翠碧笼罩的时节。柳絮飘舞,绣绒残吐,燕子回来剪开了春风,给人们带来了春天的气息,人们脱去了厚厚的冬装,换上了轻便的单衣裤。家庭妇女开始忙活了,一边上山干活,一边抽空拆洗换下来的棉袄棉裤和被褥之类。对这些季节性的老婆活儿,天高以前根本不懂,也没干过,因为那曾经都是母亲包办的,现在不同了,他是光棍了,环境迫使他必须学会干这些老婆活儿。   天高是油性皮肤,盖的被子太脏了,特别是被头部位脏的都发黑了,粘乎乎的,他抽空拆下了被里被面,用热水烫,用碱搓,洗净晒干了。可怎么缝被子呢?他一点不会,也没想到自己能有今天。他想到了妹妹,妹妹曾经对他说:“哥,往后有缝缝补补的活儿,拿给我,我帮你干……”   妹妹是乡下人,整天家里山外忙忙活活的很不容易,他怎忍心去麻烦妹妹?再说相隔二十多里,来去也不方便,而且自己还有个生活原则,有苦自己承受,决不连累别人,他想自己学着缝被。   一天中午歇晌,天高把被里被面铺在炕上,正考虑从哪儿入手缝被,来人了,他赶紧卷起来搁在一边,也怕别人笑话他干老婆活儿,再后来,他今儿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拖来拖去拖到了五黄六月,听说那些家庭妇女都把冬季的棉袄棉裤被褥缝好了,他才着急了……   赤日炎炎,低暗的倒厅房像个庞大的蒸笼,热的让人透不过气来。人们都在睡午觉,街上静无人语,只有聒耳的蝉声时停时起,考虑到可能会有人来串门,他将内街门反锁上,像当年盘炕那样,又演起了“空城计”。   他光着脊梁,穿着裤衩,赤脚站在炕前,按照回想中的母亲的缝被方法,将被里反面朝上铺好,均匀地摊上棉花,再将被面正面朝上蒙在棉花上,接着慢慢穿针走线将四边扦好,被就基本成型了。   一股清风将凉气送进了屋,外面云天了,一会就下雨了,雨越下越大,看来下午是不可能干活了,那就放心地缝被好了。他用粉笔在被面上横竖匀称地划上了几道白线条,用大号针引了线,沿着线条上下扎透缝连,力求针脚均匀整齐,记得母亲说这道工序叫“引被”,说缝被的关键是“引被”,他没有忘记当年母亲戴着老花镜“引被”的画面,母亲到底是怎么操作的,他并不知道,只是有点印象而已,就凭着这点印象,他左手托起被底,用中指肚垫着针眼的部位,右手捏针,针扎的深度全凭感觉来定,有好几次针扎在了左手中指肚上,渗出了血渍……   初学缝被,有些笨手笨脚,焦急又上火,头上的汗擦了又擦……   凉风夹着雨点吹开了窗户,屋内骤然凉爽了许多,看看钟才三点,时间早着呢,他安慰自己,急什么?“欲速则不达”,慢慢来……   被子缝好了,他成功了,天高感到自豪,就算打一辈子光棍也不用求人缝被了,实践说明,只要有心,女人能干的事儿,男人也能干,特别是针线活儿,是老婆活儿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光棍儿的必修课,他必须会干,干好……   那时买布是要布票的,老百姓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男女老少穿补丁衣裳是很平常的事,天高裤子后腚上碎了两个鸡蛋大小的窟窿,他想学着自己补,他仔细观察了人们腚上的椭圆形的大补丁,暗暗琢磨出了怎么个补法——   风雨又是歇工天。   他将裤子后腚平铺在小饭桌上,用两个直径约有十五公分的碗扣在破碎的部位,用粉笔沿着碗边画了两个圆圈,再用一个约二十五公分直径的大碗扣在两个圆圈的中央,用粉笔沿碗周围画个大圆圈,后将三个圆圈用线连成了个椭圆圈……他裁了块顺色的布,铺在椭圆形上,考虑到人的腚是外凸形的,他在裤裆里楦了个枕头,先用白线以大针角沿着粉笔线将边扦好,再用顺色的线沿着白线缝好,最后抽出白线,用大拇指挎挎针脚,以求针脚平整美观,他穿着试了试,还行,基本保持了原来的裤子腚围。   天高穿着补好的裤子上山干活,家庭主妇们见他腚后的补丁挺熨帖的,都问是谁补的,天高谎称是妹妹帮忙补的,大家都夸奖:“你妹好营生,干一手好针线活儿啊……”天高听了心里美滋滋的,知道自己的针线手艺虽不算“炉火纯青”,但也不亚于一般的家庭主妇,他有能力干好针线活,有能力渡过光棍的每一天……   食品公司又下来肉票了,每人每月半斤,平时天高的肉票都给了北屋兆家了,天高从来不过节,也从来不买肉,这个月的半斤肉票,兆家说什么也不好意思要了,那时的肉票是当月有效,过期作废的,天高迟迟不去买肉,眼看要过期了,元银建议他去把肉买回来,天高下决心消费一次,也不算过分,日子过的穷富,不在乎这半斤肉了,在肉票规定期限的最后一天,天高买回了半斤肉,打算将肉埋在盐坛子里腌着,留着细水长流多吃几顿,元银又提议,过日子用不着那么细,不就是半斤肉嘛,一顿撮了算了——干脆包饺子吃。这主意不错,从二妹走后,天高从来没包过一次饺子,连大年三十也没包饺子,这次倒要好好开开斋了。天高洗了几棵菠菜,元银从家里拿了几棵葱,趁中午时间,天高拌好了馅,元银帮忙和好了面,两人说好了,中午时间短,晚上回来包。不巧,晚上收工太晚,晚饭后才包。天高擀皮,元银包,到睡觉前才包完了,元银说他包的很仔细,保证每个饺子都有肉,不过他又说,只有最后包的两个饺子没有肉,因为没有馅了,刮了盆地的馅渣渣包了最后两个饺子。他俩把饺子整齐地摆在木盖子上,放在正屋地上的小饭桌上。元银走后,天高往锅里舀了两瓢水,盖好了锅盖子,又去装了一篓子草放在锅台一侧,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第二天早晨收工回来煮饺子吃了……   夜里,朦胧中听到外屋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天高知道又是该死的老鼠出来行动了,家里老鼠挺多,每晚都哧溜哧溜地满地乱跑,天高已经习以为常了,管它呢,他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早晨,天高起来一看就傻了眼,木盖子只剩两个瘪的没有肉的饺子了,其他有肉的饺子全“不翼而飞”了,再仔细看看木盖子上有些斑斑点点的老鼠的爪印,原来是老鼠给偷吃了,老鼠固然可恨,可还多少有点“良心”,到底是给他留了两个饺子,只是没有肉罢了……   元银来了,深为老鼠的精明而惊叹:“老鼠怎么知道这两个饺子没有肉?”   “嗅觉灵敏,会闻吧。”天高扒开了两个饺子,里面连个肉星星也没有。   这么多的饺子,老鼠一时半会也吃不完,他俩决定找找看,缸后桌前,墙角旮旯,能看到的地方全看了,根本不见饺子的影儿,天高想到了炕洞里,对,老鼠一定是把饺子搬到炕洞里了,那就算了,天高不想为了饺子而拆炕。饺子没吃成,还花了钱,浪费了肉、浪费了面、浪费了菜油酱盐,浪费了工夫瞎忙活了。天高告诉元银:“往后我的肉票再也不要了,全给你们家吧。”   那个年代,农村在执行阶级路线上,什么团结对象,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那都是嘴上说的,执行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民兵连长找天高写过民兵工作总结,团支部书记也找天高写过黑板报,由此天高招来了非议,也有人说领导的阶级路线有问题,重用了地主子弟:“……难道说咱村的贫下中农子弟真的是没有一个顶用的吗?”天高的心凉了,半夜,他悄悄起来用布揩去了他写的黑板报,从此他再也没写过一次黑板报,再也没有为民兵连和团支部写过一点东西。有人毛遂自荐干起了板报员,不知怎么的只写了一次就“不辞而别”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对“子弟”们心怀偏见,“子弟”们积极了,会被说成是伪装进步,落后了,会被说成是本质决定。在适当的场合里,有人也喊过:“重在政治表现”,那也是口惠而实不至,也有人在发言时提到“是团结的对象”,那也只是在玩弄文字游戏,其实“子弟”们对这个世界并无太多的苛求,只求不格外受气就行了,只求来了运动不调理你就是三生有幸了。“子弟”们也是中国人,且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也有报效国家之心,也有为民服务之念,可有谁肯相信呢?有谁能为“子弟”们搭起施展抱负的平台呢?不用说别的,连当个基干民兵都没有资格……所以平时该“出手”也不“出手”了,凡事退避三舍,明哲保身,即是做到了这点,也难免说不定哪一天要生个窝囊气……   东邻隔壁有一个四岁的男孩,长的虎头虎脑,没言没语的乖巧可爱,天高喜欢男孩,男孩也愿意亲近他,每在街上见到,天高总蹲下逗引逗引他,亲亲小脸拍拍腚儿,时间长了,男孩同他熟了,见他收工回来了,就跟着他身后看他开门,然后到他家里玩……   这天,男孩又来了,天高在亲他时,因胡子茬长不慎把他扎哭了,男孩这一哭,天高觉得窘了,立刻哄他:“别哭,听话别哭……”结果他越哄小孩越哭,天高嚼了口粑粑喂他,也不奏效,最后捂着小脸跑回了家……   天高听见男孩的奶奶骂道:“活该,你这个贱骨头,再敢不敢去讨臊了?”男孩哭的更厉害了,估计是奶奶狠狠扯了他一把:“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家吗?五类分子的家你也敢去吗?他怎么没砸死你?……”   天高知道惹祸了,知道奶奶要领着孙子找上门来了,他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走,去找他!——”奶奶像是有意提高了嗓门,好让天高知道她要来了。   天高在街门口迎上了一老一少:“大妈,有什么事儿?”望着那张冷冰冰且带有敌意的老脸,天高满脸陪笑。   “你别装蒜,我问你,你一个大老爷们,凭什么打俺孙子?”   “大妈,我没打他,我是亲他,胡子茬长了,不小心把他扎哭了。”   “哼,你快拉倒吧,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看你是故意的……你天生就是那种人!……”   奶奶的话像刀子戳进了天高的心,他只能委屈地求得奶奶的原谅:“大妈,别生气了,是我不好……”   奶奶一把拽住孙子的小胳膊:“说,他打你哪儿了?”   小男孩吓得哇的一声又哭了……   路过的邻居不解其意:“怎么回事?”   “他打俺孙子!”奶奶恶狠狠地盯着天高。   此时此刻,天高已是无话可说。   奶奶的余恨还是未消:“走,家去!你再敢上他家去,我砸死你!”她拽起孙子的胳膊往回走,眼里射出了仇恨的目光。   小男孩用幼稚而困惑的眼睛看看天高又望望奶奶……   天高打了个寒噤,心里重复着:“你天生就是那种人!”   他是哪种人?再说,一个小孩子懂个啥?奶奶何必兜圈子呢?倒不如对孙子打开窗说亮话:“孙子,知道吗?他家是地主,吃人肉喝人血,千万别再去他家了,你再敢去,小命就没了……”   平白无故生了个窝囊气,天高眼里溢满了委屈的泪水……   打那以后,天高再也不敢搭理那男孩了,当然,那男孩再也没有去过他家,这码事在天高的心灵上印上了阴沉深重的划痕,对他的一生影响很大,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去喜欢别人家(包括亲戚家)的孩子,他怕再次招腥惹臭。 第三十六章你老实点   麦后,进入田间夏季管理,生产不太紧张,队上在公路站揽了拣拳石的活。天高也随着人们出民工了。这次,由一名副书记带队,全体人员住在沿海公路边的一栋闲房里,集体住宿,一块起灶。拣回的拳石垛在公路上,留着铺公路用,拳石由公路站人员量方,再通过村里结算。   每天天还没亮人们就起床了,大家推着小车到处拣拳石,从海边拣到山上,又从山上拣到了海边,垛在公路上的拳石越来越多,海边山上的石头越来越少……   那个黄昏,天高满载而归,高高兴兴地推着满满两车篓石头往回走,山路崎岖,既窄且险,山路只有尺许宽,路东边是长着庄稼的层层小块梯田,西边是很深的大沟,沟里灌木丛生,棘子刺槐混长在一起。推小车的路过这里,无不担心跌下沟,都格外小心……   北风掀起了海浪,吹来了黄昏的凉意,天高低头推车拱着上坡,心里盘算着:快了,赶黑再拣一车就能完成今天的“定额”了(领导规定每人每天拣三十车,后来减到了二十车)。   “嘣噔”一下,天高抬头一看,他的车头被对面另一辆车头顶住了。原来是他的邻居,一个刚刚毕业的初中学生,也是那个小男孩的哥哥。   两车“狭路相逢”,“不幸相撞”,四只眼睛互相盯着对方,两车头静静地对峙着。且不说交通上的“礼让三先”,仅说做人的道德,天高属载重车,正在上坡,对方是空车,正在下坡,只要对方把空车往东堰边一靠,天高就过去了。可是,他却有意挑衅,要天高让路给他。天高觉得“真理”在手,还怕他个毛崽孩子不成?   “往一边靠靠,我过去。”天高理直气壮地说。   “不,就不!”   “你想干什么?”天高还是底气十足。   “你老实点!让我先过去!”对方抛出了杀手锏。   天高一下子心口窝扑咚扑咚跳着,头“煞”的一下,象是打了个冷颤,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碰巧副书记过来了,见此情景,觉得对方缺德无理,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干什么?小国子你怎么回事?赶紧让路!”   “……”小国子理也不理,又将车头往前顶了顶……   “叫你让路,听见没有?”副书记有点火了。   “……”小国子装着没听见。   天高却顶不住了——他早就应该妥协。天高两手攥住车把,战战兢兢地将沉重的小车侧歪着倚在东堰边上,侧着身子几乎是躺下了,左腿蜷缩着,右腿直挺挺地蹬着地堰根……   小国子冲天高得意地一笑,大摇大摆地过去了。   那晚,天高只吃了半个馒头,饭后,他独自顺着海边漫步而去……   一条“退休”的小舢板底儿朝天静静地躺在沙滩上——这倒是个好地方,天高爬了上去,仰躺着,近海的风带点少许的咸腥,吹在他身上,感觉有些凉丝丝的。天高望着天上的星星,想着黄昏的“让路事件”,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刚下学干活的学生,自己哪个地方得罪他了?他为什么要无故欺负自己?难道在这个世界上,成份不好的人就该是个“受气包”?   天高恨自己为什么会投胎地主家,恨老天瞎了眼,为什么不把自己投胎在贫下中农家,如果自己的成份好,小国子他敢那么横吗?话又说回来了,这能怪小国子吗?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阶级斗争早已深入人心,不知不觉地渗透到每个人的骨髓。对待阶级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那样无情,对阶级敌人的残忍就是对人民的温暖……或许,像小国子这样从上学就开始接受阶级教育的孩子来说,潜意识里就认为天高是坏人,他自己是好人,好人欺负坏人也就天经地义,他欺负天高也就理所当然。 第三十七章牟平一号汤   出民工回来,天高收拾了屋子,也清理了粮缸,粮缸里粮食不多了,只剩下五斤豆和大半缸地瓜干了。天天烀地瓜干吃,天高也吃腻了,他就想起了母亲在世时,曾用地瓜干兑上豆,上磨磨成面儿擀面汤喝,自从母亲走后,天高也再也没喝着那样的面汤。是啊,干吗不把这些地瓜干和豆兑在一起也磨成面?可是两者的比例天高还真是不清楚,问别人家媳妇吧,天高不好意思开口,他怕人家笑他:一个光棍家,还学兑汤面?   天高正研究着地瓜干和豆的比例,元金来了,他问了问元金:“我想去磨汤面你知道地瓜干和豆的比例吗?”   “我哪知道?我就知道吃,从来不管这些老婆事……”元金说的也是,大老爷们谁会有心思去研究兑汤面?   不管怎样,两人还是进行了探讨:“我有九十五斤地瓜干,兑上五斤豆怎么样?”   “是不是豆太少了?”元金觉得豆太少了。   “没有多的,就五斤豆,我称了,地瓜干是九十五斤,豆五斤,刚好凑个整数——一百斤……”   “这个……可能也行吧,我也不懂,你试试看……”元金也是模棱两可的。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擀出来面……管它呢,明天刚好大集,我全拿去压成面条。”   大集天的早晨,天高将五斤豆兑进了地瓜干里,先是进城粉了汤面,又来到一家压面组。压面组刚开门,三个姑娘正在洗手,见来了个大主顾:“大哥,压面吗?”高个的姑娘笑嘻嘻的说。   “压汤”天高将一口袋汤面撂到了地上。   “压汤?——这么多?”三个姑娘可能是第一次遇到压这么多汤面的主顾。   “是挺多的,我和俺妈分开过,这里面有俺妈的份——这是两家的”天高不想让人家知道自己是光棍,觉得这种解释比较合于逻辑。   “两家的也不少啊,不怕坏啊?”   “坏不了,我离这儿挺远,来一趟不容易,多压些,回去晒成干条,想什么时候喝都行。”   “大哥是哪儿的家?”   “乡下,老远……”天高故意含糊了一句。   姑娘笑了,“财神爷”来了能不笑吗?   “大哥,你不用在这等,一时半会儿是压不完的,你出去上大街逛逛吧……”   天高到商店转了转,约摸半个钟头就回来了,见三个姑娘头戴圆圆的白帽,腰里扎着白围裙,胳膊套着白套袖,围着一大口铁锅,全力以赴动手和面,个个累得头上出了汗。见天高这么快就回来了,其中矮个的姑娘告诉天高:“大哥急什么?你这么多的汤面,再有两个钟头回来拿也不迟……”   天高又出去了,到哪儿逛呢?到县革委门前看看宣传栏去。天高把县革委大门两侧的宣传栏的图片文字看了个遍。感觉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又回来了,只见地上的大簸篓箱里盛满了已经和好的汤面,像是组长的那个姑娘笑了:“大哥等急了把,和完了这锅面马上给你压,你稍等一会儿……”   这时来压面的顾客陆陆续续地进来了,他们都是一瓢一碗的拿着面,因为天高的汤面太多,腾不出时间给他们压,他们只能将面搁在长案子上“排着队”,有的人看看地上大簸篓箱里堆着像小山似的和好的汤面,知道在短时间内是挨不上了,就拿着面到别家压面组去了……   屋里人多,也没地方站脚,天高就在大门口周围转悠着。   “那个大哥上哪去了?进来!”听声音姑娘像是火了。   天高急忙进来,一看,坏了,和好的汤面一点没压,大簸篓箱里盛的流满的汤面,铁锅里还有半锅。原来姑娘们先把汤面全和好了,就用铁撮子撮了一些在压面机(手摇式的)上压,结果面根本就不上滚子,卷不起来,全碎成了渣渣……   姑娘们望着“财神爷”又瞅又瞪的:“真叫你害了,你家里有没有个正理八经的人?这是汤面吗?全是地瓜面!……快装起来拿走吧,俺们算是白忙活了……”那个组长姑娘牢骚满腹。   “压不住吗?”天高也觉得不好意思:“对不起,叫你们白出力了……”   “本来就是,你怎么能拿地瓜面来骗俺呢?你家里人不知道地瓜面压不住吗?行啦,拿家去喂猪吧。”矮个姑娘把天高挖苦的没话说。   来压面的顾客也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天高,觉得这个小青年是个彪子吗?怎么能把地瓜面当成汤面?——真是怪事……   天高觉得尴尬,脸上发烧了,他什么也不能说了,急忙用铁撮子往口袋里装着和好的汤面,那个看上去有些腼腆一直默默不吭声的高个子姑娘也许觉得天高太难堪了,就没有向他“开火”,还帮忙挣了一下口袋,见天高扎口袋的麻绳不够,还将自己的围裙带扯下一段给了天高。   面原先是干的,现在是湿的了,不但重量增加了,体积也增加了,来的时候口袋不满,现在可是装不下了,天高就用手伸进口袋往下压,使劲揣,汤面好不容易装完了,口袋也平了,没法扎口了,天高又握着拳头照着汤面往下捶……终于把口给扎上了。   天高考虑三个姑娘确实出了不少的力,和了将近一百斤的汤面,应该给些报酬,虽然面没压成,那是自己的错,不关她们的事:“几位大姐,实在对不住了,算算帐吧,多少钱?”   “谁戏的要你的钱,赶紧走吧!”矮个姑娘下了“逐客”令。   “不好意思了,”天高使劲把口袋撩上了肩:“那……你们忙吧。”   “快走吧,像你这样的主顾再别来了。”组长姑娘拉着长脸……   路上,天高扛着汤面觉得越走越沉,汤面里加了水,能不沉吗?坚持扛到了南关桥,压得他膀子痛,不得不放下来休息。赶集的熟人问他口袋里装的什么好东西,他吱吱唔唔地说是粉的玉米面……   歇了好几回终于到家了,天高把汤面倒在两口八印的大铁锅里——满满的两大锅。可怎么办啊,怎么处理这些汤面?天高苦苦想了一阵子,终于有办法了。   他要自己擀面汤。   下午天高找队长请了假,用水重新把汤面调的软硬合适,再将汤面掐成鸡蛋大小的面团,然后用擀饺子皮的小擀杖擀面条,擀出来的汤面条有筷子粗,十公分长。天高把炕席揭下来放在院子里,将擀好的粗面条放在上面晒,边擀边晒,一张炕席晒不开,又到邻居家借来一张,邻居婶子大妈们觉得好奇都来“参观”,问天高为什么要擀这么多的地瓜面条。天高就将兑豆子的比例和压面汤的经过说了,婶子大妈们笑了:“谁教你这么个兑法?地瓜干和豆子的比例应该是半兑半,你这是胡闹啊……”   汤面终于一点点擀完了,当天下午就晒干了,天高把它们收集起来堆在西屋炕上,晚上就喝上了自制的地瓜汤面。其实哪里是什么汤面?下到锅里汤面全变成了地瓜面疙瘩,喝在嘴里还发甜,根本没有汤味,加上天高图省事,当时地瓜干并没有用水捞,现在可好,面汤里好多砂子,都不敢对齿嚼。说实话,这种汤喝一顿他就喝够了,可是不喝怎么办?难道扔掉?于心不忍;给别人喂猪,不舍得。“粒粒皆辛苦”啊,这汤面还是要喝下去的。   当时正值队上栽秋地瓜,利用地瓜蔓子当地瓜苗,地瓜蔓子通常被剪成五六寸的长度,顶端只留一个地瓜叶,其余的叶子剪掉。从地瓜蔓子上剪下的地瓜叶会被分成相等的份儿,每人可以拿一份回家当菜吃,平时天高从来不要地瓜叶,总是把自己的份儿给别人,这次他要了,回家后,把地瓜叶洗干净,丢进锅里,舀上一瓢水,撒上点盐,锅开了就下汤面……   一顿两顿,一天两天,顿顿喝,天天喝,天高真是喝够了,觉得比药还难以下咽,有好几次都要吐出来了……元银来看他喝汤这么难以下咽,就劝他不要喝了:“干脆送给你妹家喂猪算了。”   天高不舍得,他一想起三年自然灾害吃草的岁月,一想到患过水肿病的腿,就觉得粮食比金子还贵重,所以无论怎么难喝,他也决定坚持喝完。   元银又提了建议:“你这汤里也没个油点儿,你加点油爆爆锅也许会好喝些……”   那还用说?加油肯定好喝。在当时的生活条件下,喝面汤不用油的户何止天高,大多数人家都是喝的清水面汤,除非是过年过节才能在面汤里加点油。对于天高来说,喝面汤不是加不加油的问题,主要是这面汤太特殊,还有砂子。元银见天高喝面汤喝得牙赤眼瞪的难受,很是佩服:“你真行,你这汤牟平地儿少有,可能再找不出第二份了,真成了‘牟平一号’汤了……”   “‘牟平一号’汤?”天高笑了:“对,一点不错,就是‘牟平一号’汤……”   后来,元银常来,也常开玩笑地问:“还在喝‘牟平一号’汤吗?”   元金知道了这事,也戏言:“还有‘牟平一号’汤吗?”   再后来,“牟平一号”汤的名传出去了,问的人多了起来:“你家的‘牟平一号’汤喝完了吗?还有多少?……”,“什么时候俺也去尝尝‘牟平一号’汤?……” 第三十八章八月十五又仲秋   仲秋节的下午,社员们都希望能早点收工回家过节。已经下午三点多了,眼盼着就要收工了,队长却忽然叫天高去扬粪,说那块地的粪包给他了,什么时候扬完了什么时候回家……   天高奉命到了那块地,一看,地里的粪全是刚从猪圈里撩出来的,又粘又湿扬不开。他用二齿子(捣粪的工具,有两个铁齿)扒拉,用铁锨耠,费劲不少,进度很慢……   这是块刚刨完的地瓜地,队上想种晚茬麦子,因此施粪要格外的多,听队长说明天早晨就要耕这块地了,因此今天必须把粪扬完,不然,就耽误了耕地。虽然粪不好扬,天高还是想把粪扬得均匀一些,他干活从来不想讨别人说个“不”字。   等把粪全扬完了,也到了日头西下,吃饭点灯的时候了。   因为饿了,天高回家一进门就从锅里抓起了个大地瓜,就着咸萝卜吃了起来,当他又拿起一个地瓜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酸不溜丢的味儿,一想,对了,这锅里的地瓜自从烀熟了以后,天天吃,快吃到第七天了,加上整天盖着锅盖子,也该变味了,不管怎么说,今天是仲秋节,自己一定要吃饱。他知道,全村男女老少几百口子人,今晚就自己是以水代酒以地瓜代月饼来庆祝仲秋节的。生活是苦了点,但他知足了,因为他没有封闭自己,没有拒绝明月对自己的爱怜,月光正慢慢地悄悄地光临他的寒舍——从南窗照进正屋,照到灶前的地上、锅台上、他的身上……   天高心里不由得想到二妹,她今晚吃的绝对比自己好,也许在大舅母那里吃完了一个月饼,又到南屋小舅家去讨第二个月饼了……唉,怎么想起她了?她喝她的酒,吃她的月饼,自己喝自己的凉水,吃自己的地瓜,反正谁都在过仲秋,谁也不能不过仲秋,只是过法不一样了……   仲秋的月光给小院抹上了银色,一墙之隔的元金院内传来了说笑声:“你少喝点,喝那么多酒有什么意思……”嫂子在劝酒了,怕元金喝醉了。   “妈,我这包子里怎么就一块肉?不是两块肉吗?”女儿缠着妈妈问。   “好啦好啦,别管几块肉了,悄悄吃吧。”   听得出来,爸爸喜欢女儿多嘴,喜欢今晚的仲秋明月,喜欢一家人在院子里看着明月吃饭。   墙那边是另一个天地——元金一家正在享受着仲秋团圆的天伦之乐。   墙这边……   天高有些伤感,慢慢地放下手里的地瓜,他吃不下去了,两臂垂直,呆立灶前,看着灶前的月光,想到了许多……   自己和元金,本是同龄人,命运却完全不一样,同样是仲秋节,过法也完全不同。一家是院里把酒看明月,一家是灶前清水就咸菜。相比之下,天地之别,他对元金有了羡慕,对自己有了酸楚,是的,在那“风狂浪恶”的岁月,他除了羡慕别人酸楚自己,再不能有别的了……   仲秋的明月高挂南天,皎洁的月光将天高的孤影放高放大扩细扩长,高高大大细细长长的影子清晰地印在灶前的地面上,也许是老天有情,特意安排好了场景:仲秋、明月、灶前、孤影,他有些孤影自怜了,触景生情,他划了根火柴点了灯,执笔灯下,写下了一首仲秋之诗:八月十五又仲秋,明月高悬照九州,灶前呆立孤影瘦,岁月凄惶几时休? 第三十九章地瓜烀熟了好过冬   冬天快到了,各家各户又在为储存地瓜而忙碌着。储存地瓜的关键是个温度问题,温度高了,地瓜伤热了,就烂掉了,温度低了,就冻坏了,到底怎么样能储存好地瓜,谁也没有一个好的方法。家里有地窖的户,还会相对好些,把地瓜垛在炕上的户,地瓜就不好储存了。天高家里屋里屋外基本上一个温度,到了数九严寒天,地瓜是必冻无疑。想来想去,天高想到了一个“科学”的办法——把地瓜烀熟了以后储存。   天高到市集上买了一个饭漏子,是泥胚烧制成的,上面有许多小圆孔,像蜂窝眼。又买了一个大软蔑盖子,有了这两样东西,就能大量地烀地瓜了。   老天纷纷扬扬下了一宿的大雪,早晨,膝盖深的大雪覆盖着大地,充满天际的雪花继续飘舞,天地之间一片迷茫……   天高可真不希望下雪,因为一下雪,“子弟”们就要忙活了,天高同几个“子弟”们就要照例上街去履行义务扫雪,先扫东西大街,再扫会计室门前的大院。   本来,天高打算今天烀地瓜,因为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天的雪,他们也扫了一天的雪……   第二天,北风刺骨,彤云密布,但是没下雪,天高要动手烀地瓜了,他不能再等了,等地瓜冻了再烀,那就晚了。他先把饭漏子扣在锅里,添了半锅水,将一车篓地瓜直接倒入锅中,满满的一锅地瓜高出了锅沿儿,一锅能多烀一点儿是一点儿,不管它了,天高在地瓜上面盖上软蔑盖子,软蔑盖子上又盖上木头锅盖儿,然后搬来四块大石头压在锅盖上。随着叽哩哐啷的风匣声,灶膛里的木头烧旺了,锅里的水嗤嗤响了,锅边开始呲呲地冒气了,地瓜开始变软了,锅盖子开始下沉了,锅盖、软蔑盖子与锅沿之间的缝隙逐渐缩小了……   灶膛里红红的火舌“舔”着锅肚,火越烧越旺,腾腾的热气直冲屋顶,一会儿屋里的热气就满了,天高打开了南窗,敞开了北门,可屋里仍被热气笼罩着……   天高蹲在灶前,灶膛的火烤在身上暖乎乎的,香喷喷的地瓜味儿溢满了屋内,直往鼻子里钻。   第一锅地瓜烀熟了,他掀开了锅盖,捡了个大个的地瓜,给肚子垫了个底儿,然后把熟地瓜全摊在院子的苇箔上,让老天帮忙把地瓜冻透冻硬。接着又烀第二锅、第三锅……因为不停地烧火,屋里热燥燥的,炕上热的烫手,他把席子掀了起来,露出光秃秃的土炕,等烀到第四锅的时候,土炕已经热的烤脸了,像个大大的暖气炉,等烀到最后一锅第十锅的时候,屋里温度已经创了历史最高,热的只能穿一件衣服了……   这么多的熟地瓜在院子里是摊不开的,天高就把熟地瓜盛在筐子里、篓子里、盆里,拿到街上冻。这么多的熟地瓜摆在街上,自然引来了人们的好奇:“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烀这么多地瓜?”   天高毫不保留地向人们讲了他的“科学”方法——地瓜烀熟了好过冬啊。像之前人们关注“牟平一号”汤一样,人们又对他新的“创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有些人还特意来参观了,看看他到底是怎样烀地瓜的……   当参观者看到了那口还在冒着热气的铁锅时,禁不住笑了,原来那个泥胚饭漏子不见了,被地瓜油、水、泥三者的混合物盖住了,混合物经过一天的连续高温蒸煮,连同饭漏子一起凝固在锅底了,凭感觉,这混合物的坚韧度可与混凝土相比,因为天高是用锤头和錾子一点一点慢慢地才把混合物錾出了锅底。   傍晚,天高把冻硬的熟地瓜全垛在了东边屋子的炕上,将窗户大开着,故意让雪花飘洒进来,把寒冷“请”进屋,使屋内温度尽可能降低,因为熟地瓜不怕冷,越冷越好储存,如果门窗紧闭,屋内温度居高不下,冻硬的地瓜就又发软了,流出了地瓜油,就不好放了。为了地瓜为了吃饭,天高只能跟着熟地瓜挨冻,睡觉时他要戴好棉帽子,穿着棉袄,连袜子也不脱,直接盖上两床被子……   有了熟地瓜,他就不用愁着一天三顿都做饭了,整个冬天,即使家里不烧一口火,他也吃不着生的了……数九隆冬,地瓜表面上凝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吃时,将地瓜皮扒去,连冰带泥一块扒去,有时天太冷了,地瓜瓤里还夹着冰棱碴儿,往往这时,屋里瓷缸里的水也冻成冰了,为了防止冻碎缸,缸里平时只留小半缸水,在缸的冰层上,放着锤和錾子,当吃完地瓜要喝水了,錾块冰吃就可以了,天高的冬天基本上就是这样过的。   把地瓜烀熟了储存,虽然万无一失,也很“科学”,可就是无人仿效,也就无法推广了…… 第四十章喝火油死不了人   岁暮天寒的时候,人们都忙活着往家里办年货。天高自从打上了光棍儿,对过年过节从来不感兴趣。他常想,一个光棍家,能过好每一天就算不错了,什么节不节年不年的,过不过都一样。可偏有那么几个好心的邻居对二妹仍然抱有幻想,总以为她能回来,她们常给天高当参谋:“你一个人过年有什么滋味?赶快趁过年的当口,把她叫来家吧。”   “她能回来吗?我可不想白跑腿。”   “你小子懂什么?你怎么知道她不想回来,她要是真的想离婚,今年一年为什么不来找你?”   邻居们说得对,二妹一年来的确是按兵未动。   都闹到这一步了,天高觉得这段痛苦的婚姻真是够呛能延续下去:“既然她愿意住娘家,就叫她住吧。”   “这是什么话?你以为她住在娘家好过吗?上山搂草二年了,她就是再不愿意也没办法说,你不去,她能有台阶下吗?年轻轻的,你不就跑趟腿吗?”   天高反复寻思,去,还是不去?最后决定还是去一趟吧,虽然说去了也可能白去,但也不能排除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想做最后的努力,不管怎样,他也想看看钱家到底是什么态度。   腊月二十六,大冷的天,下着零星小雪,天高步行前往上圈村,一踏上上圈村村西小桥,他的心就开始怦怦跳,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临近中午,天高就近先来到了小舅家。小舅家正忙活着,院子中央躺着一只刚开刀放过血的大公鸡,锅台角上的瓷钵子里放着两条清理干净的黄花鱼,正屋靠北墙根的大盆里泡着洗净的猪下货,炕上的面板上摆着正待下锅蒸的包子……   天高的到来,钱家始料未及,也极为扫兴。小舅阴沉着脸,根本不戏得搭理天高,小舅母的脸上更是布满乌云,难看的要命。没人跟天高说话,也没人让座,他只好厚着脸皮自己坐在东屋靠北墙的方凳上。   进山看山势,入门看人意。从小舅父母的脸上,天高已经大体知道了今天的结果——没希望了,白来了。   可是既然来了,总得向钱家表示来意:“小舅,她上哪儿去了?”   “找她有事吗?她不在家,有事你就说吧。”   “我这次来,是想叫她回去过年……”   “想的挺美,你忘了你是怎么对待你大哥的吗?……你小子行啊,有本事,能联络全村的人来欺负你大哥?……”   “小舅你听我说,那天不关我的事,其实,我也不愿意那样……”   “别摆清了,算你有种,没想到你今天还敢登这个门?”小舅瞪了天高一眼:“实话跟你说吧,要不是看在你妈的份儿上,我今天非给你几个耳光子不可!”   “小舅,你打我骂我都行。你劝劝她吧,不要上山搂草了,跟我回去过日子吧……”   “跟你回去干什么?”小舅母接上了话茬:“我看不必了,她在家搂草就挺好的,你不用打算她回去,你听明白了,只要有我当妈的这口气在,就不能再叫闺女往火坑里跳了……”   “小舅母,你把她找来,我想单独跟她谈谈。”   “用不着,谈也没有用了,她死了心了……当初你们的事,她本来就不乐意,是父母给她包办的,把她逼的嫁了,现在我们做父母的不能再犯糊涂了,也包办不了了,由着她自己吧……”   要吃午饭了,仍未见二妹回来,难道是她有意躲着自己?天高暗下决心,今天非要等到二妹不可。   三小姨子回来了:“二哥,你来了……”   “是啊,我来找你二姐,你知道她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我去找找她?”   “别去了,”小舅发话了:“在家老老实实吃你的饭。”   天高终于明白了,小舅是多么支持女儿离婚,自然又想到了小元宝的事,他知道小元宝是要不回来了,在他心目中,仁慈的小舅怎么能如此的卑鄙呢:“小舅,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的支持我们离婚?”   “你是什么意思?你是我的外甥,就冲着你死去的妈,我能忍心支持你们离婚吗?是她自己讨厌你的成份,我有啥办法?”小舅说着就把小饭桌放在了炕上:“其实啊,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成份不好,当舅的知道你受委屈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谁也帮不了你,闺女对不起你了,我也对不起你妈了……”小舅流露出了伤感,这大大出乎天高的意料。   也许是小舅真的良心发现而动了亲情,想到了姐姐,因为亲情不像爱情,亲情是永远改变不了的。小舅的伤感也许是发自内心的,到底是亲姐弟,骨肉相连;但也许是小舅假装的,猫哭耗子假慈悲,因为姐姐是当继母的,外甥是前窝的,也就不亲了,姐死了,这个前窝的外甥就是个冒牌货,对天高的感情自然就发生了质的变化……   小舅母掀开了锅盖,将热气腾腾的包子端在小饭桌上,全家七口人(小舅父母、四个小姨子和一个小舅子)围坐在一起,开始吃包子了。“你在这儿吃饭吧。”小舅母冷冷地谦让了一句,其他人都没吱声,好像屋里根本不存在天高似的……   天高知道他们全家人巴不得他快点走,只是碍于面子不能开口往外撵他就是了,但他不能走,没见着二妹今天他是不能走的……   “二哥,你上炕吃饭吧。”性格耿直的三妹看来是真心要天高吃饭的。   “你们吃吧,我不饿……”   屋里只有诱人的包子味儿,没有一点人情味儿,他们七个人有滋有味地吃着,嚼着,在他们心里只有包子,眼里也只有包子,谁也不抬头看天高一眼,天高有生第一次在亲戚家受到这样的冷落,他真是受不了了,终于起身告辞:“你们吃饭吧,我出去走走……”   天高来到了三舅家,三舅母问天高是否吃午饭了,天高说在小舅家吃过包子了,三舅母信以为真:“是啊,外甥到了舅家,还能不管饭吗?再不济,你还是他家女婿呢……”   三舅问起天高此次来的目的:“你有什么打算?”   天高照实说了,并说看小舅一家的态度,他们是支持离婚的。   三舅没有立即表态,拿起长烟袋,在炕沿上磕打了一下,从烟簸箕里捏了一点黄烟,装满了一锅儿,点上火,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眯缝着老眼望着鼻孔冒出的缕缕烟圈,欲言又止。年过六十的三舅,过早地步入老年,看上去都有七十了,几条横着的抬头纹深深地刻在前额,从那苍白的胡须上,褐色的老年斑上,蜡黄的老脸上可以看到三舅一生的艰辛。   沉默了好一会儿,三舅看了看眼前这个无依无靠落泊而来的前窝的外甥,终于表态了:“你们的事,是谁对谁错,现在不说了,要说离婚的条件吗,那是现在的,就成份这一条就够了……”   “这么说,三舅你是同意离婚了?”没想到老实巴交的三舅也是同一个态度。   “我同意不同意并不重要,关键是我侄女铁了心了,这次来你也知道,她根本不跟你照面,这样老拖下去,对你俩都没有好处,你自己掂量掂量,实在合不一块儿,不如离了……”   既然三舅也是如此的态度,天高也没有必要再呆下去了。他又来到了四舅家,四舅的态度与小舅、三舅的截然不同,不但不同,四舅还大骂小舅两口子不是人,说他们心眼儿不好使:“他们简直是兔子下水,不走人道啊,他们想独吞你家的小元宝,让闺女离婚是图财害命……”   “四舅,你是怎么知道小元宝的事?”   “隔墙有耳吧,反正我知道了……孩子你听着,小元宝是瞎定了,你妈死了,没有证人了,他们说没见着,你也没办法,再说你成份不好,他们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你是不敢提小元宝的事,所以他们才敢丧良心……”   “四舅,你说小舅能丧良心吗?”   “有什么不能的,我们是一个娘养的,我还不知道他的为人?一辈子唯利是图……还有老三也跟着瞎掺合,不就是因为那件皮袄吗?”   皮袄?噢——想起来了……   父亲去世时,曾留下一件老羊皮袄,三舅本以为同母亲关系最亲密,认为母亲一定能把皮袄送给他,结果母亲把皮袄送给了小舅,三舅因此对母亲有了意见,只是嘴上从来不说。现在母亲死了,他同这个外甥本来就没有什么骨肉亲情,因此把对母亲的意见就掺合到他们离婚的事儿上来了……   为了见到二妹,天高最后到了大舅母家:“大舅母,她在家吗?她到底上哪儿去了?”   “中午来家吃完饭就走了,这个时候可能又去了南屋了……”   大舅母心地还算善良,相信大舅母不会骗自己,天高即刻返回了南屋小舅家,果然见到了二妹,还没等天高开口,她就来了个“先发制人”:“你来干什么?”   “找你啊。”   “找我干什么?”   “找你跟我回去过年。”   “哼,你死了心吧,我永远不回去了。”   “那……你看这样行吗?你今儿先跟我回去,等过完了年你再回来,你想怎么样都成。”   “少说这些废话,反正我不回去。”   “咱们单独谈谈好吗?”   “用不着,咱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小舅趁势帮腔:“你听见了吗?这可不是当爹妈的不让回去,谁也没有绊拦她,是她自己不想回去了……”   “这能埋怨当爹妈的吗?今儿你就是用绳绑了她回去也没用,因为闺女的心死了,人回去了,心没回去,有什么用?”小舅母边说着边往锅里装猪下货、添水、加调料,见天高呆呆地立在地上不表态,又把话说到家了“……强扭的瓜不甜,你再不用来了,不用再做梦了,她是犟驴撞南墙,没有回头了……”   看天高仍然不说话,小舅又说了几句实在话:“俺闺女是羊肉包打狗,有去无回,你也别再指望她了,你早点回去打算你自己的吧……”   大舅哥这时突然进来了:“哼,算你小子有种,还敢送上门来,”说着就气势汹汹地逼近了天高,用手指着天高的鼻子:“我今儿非治溜治溜你这小子。”   “过去的事算了,快拉倒吧,滚一边去”小舅母往外拽着大哥:“你走,快走……”   小舅也大声呵斥:“你滚一边,咱不能坐家欺客,别叫外人知道了笑话咱……”   “好吧,看在姑姑的情份上,今儿先饶了你,不戏的和你计较……”大哥余恨未消。   “大哥,你消消气,那天的事实在对不起了。”   “你少来这一套,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明摆着是你串掇你村的人来欺负我,今儿要不是爹妈绊拦,我非叫你立着进来,爬着出去……”   “滚,你妹的事不用你管!”小舅终于呵责住了大舅哥,也许他也不希望天高在他的家里挨打吧。   “哥,你走吧,我的事不用你管。”二妹也上来劝她哥哥,拉着大哥就便溜走了……   屋里充满了烧肉的香味——锅里的烧肉熟了。小舅母把烧肉捞到盆里,并趁热切了一盘端到了炕上小饭桌上,盘里有肉、肝、肚、肠、耳……样样都有了点,小舅招呼全家都上炕尝尝烧肉,天高依然坐在那方凳上一动未动……   又是三妹说话了:“二哥,你也过来尝尝吧。”   “不了,你们吃吧。”   全家人吃的津津有味,天高觉得他们是有意吃给自己看的,但他不在乎钱家的冷落,他只想努力寻找机会,同二妹做最后的单独谈话……   小舅吩咐拿酒来,小舅母到外屋拿出半瓶牟平白干递给小舅,小舅把着酒瓶摇晃了一下,瞅瞅瓶里的酒花,又斜眼看看小方凳上的天高,然后打开瓶盖自己斟满了一盅,端起盅来慢慢地呷了一口,咂吧咂吧嘴,伸舌头抿抿嘴角,捋捋胡须,悠然自得,仿佛喝的不是牟平白干,而是在品尝上等的老茅台……小舅呷了几口酒,用筷子夹了一块猪肝送到嘴里:“嗯,这肝烀的嫩老合适,吃的就是这个火候,嫩了不行,老了不行……”   天高两眼瞅着自己的脚尖,知道小舅是在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他知道小舅此时的心情,巴着他快滚!   天高抬头看看外面的天,先前下的是零星小雪,还能不时地见到阳光,现在云厚雪大了,风将雪花吹到玻璃窗上。天色已到了薄幕时分,天高想到要回家,可是就这么回去,如何面对那些抱有希望的好心的邻居,到了这个时候,他死皮赖脸也好,低三下四也罢,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今天无论如何要跟二妹好好谈谈……   天色黑下来了,小舅面有愠色,视天高如丧家之犬,见天高还不滚蛋,只能借酒祛烦,几盅白干下肚,酒瓶子已经见底了,见天高还是无动于衷,他气急了,从炕里往外挪动了身子,朝天高脚前用力吐了口唾沫,意思在说:丧门星快滚吧!   天高盼着二妹再次出现,他想对二妹说声“再见”就走……   二妹到这时候还未出现,天高不得不问小舅:“小舅,她不回来了吗?”   “她嘛,不回来了,再说她回来也没有用,你就是跪下来求她她也不会跟你回去的……天色这么晚了,你赶紧走吧。”   小舅终于开口撵他走了。天高知道,小舅是怕他今天赖着不走,宿在他家。   屋里弥漫着烟味、酒味、肉味,还有一股子彻骨的寒气……   微弱的火油灯下,天高无法看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只模糊看见了院子里飘零的雪花。   他知道自己该回去了,可不知为什么,那时忽然间成了“软骨头”了,竟无限地伤感了起来。他想哭,想到曾几何时,自己是钱家的宠儿,既是外甥,又是女婿,小舅父母对自己恩宠有加,愿将二妹许他为妻,二妹更是为他芳心倾倒,最终以身相许。当时虽然成份不好,但他仍然神情潇洒,春风得意,觉得自己很幸福……谁知世事难料,“文革”来势凶猛,人们都视成份为第一生命,第一灵魂,人们的处世哲学里无不掺上家庭出身的因素。因为成份,夫妻关系破裂,反目成仇;因为成份,甥舅恩断义绝,翁婿为敌;因为成份,钱家才忍心将自己孤零零地冷落在方凳上……   他绝望了,此刻,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子支撑不住了,可能是一天没吃没喝的,再加上上火,他难受极了,几乎站不住了。他想稍躺会再走,请求提出来后,炕上的诸位虽然没有表态,但是也没反对,就算同意了……   “二哥,那你到里屋躺躺吧。”三妹始终良心未坏……   里屋黑洞洞的,天高仰卧在炕上,两腿搭拉在炕边,怎么办?走吧?二妹始终没有再出现,现在外面已是漆黑,山高路远,风雪之夜,什么时候能走到家啊?不走吧?这里不留自己了。要不,就近二里地去妹妹家投宿?那也不成,当哥的这个狼狈相,黑夜闯到妹妹家,会给妹妹带来什么?——只有担心和难过……   此时,他突然想起了父母:“你们知道儿子在这里吗?你们怎么走的那么快,为什么扔下我不管了?爹妈,你们知道吗?苦命的儿子真的连死的心肠都有了……”   “他爹,他怎么还不走?天太晚了,你看咋办?”小舅母焦急了。   “等等看吧,再不走,就撵他走,反正今晚不能叫他在这儿住……”小舅父母在外面的对话天高听得清清楚楚。   “哎,灯里火油不多了,你添点……”小舅吩咐小舅母加点火油。小舅母掀开了里屋的门帘,伸手从北窗台上拿走了火油瓶子,添完了灯,又将瓶子放回原处,小舅母从拿瓶子到放瓶子,始终没看炕上的天高一眼,但她的动作却被天高看的很清楚。   天高此时只感到万般无奈,黯然泪下,他想起了杨白劳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喝卤水的镜头,对,自己现在也是走投无路了,也活够了,杨白劳能死,我也能死!没有卤水喝什么?跟爹学着,去碰石窝子?这儿没有石窝子;跟妈学着上吊?现在没有绳子……猛地,他心头一亮,窗台上那一溜瓶子!——火油,喝火油也能死!   天高慢慢地下炕了,头感觉在不停的旋转,差点儿载到在地上,他两手扶着炕沿,轻轻地挪到北窗边,用手掂掂小舅母刚才拿过的火油瓶子,还有大半瓶火油。他没有想别的,只想快点回到父母身边,捧起瓶子咕嘟咕嘟地将火油喝了个净光……心里立即开始恶心,眼前一阵发黑,他一头倒在了地上……   外屋炕上的“诸位”像是听到了里屋的异常动静:“刚才里屋是什么动静?……怎么一股子火油味?小舅母捧着火油灯到里屋看个究竟……”   “哎呀,你,你怎么啦?”小舅母看天高仰躺在地上,手里握着火油瓶子,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大声惊叫起来:“他爹,不好了,快来呀!……”   “怎么回事?”小舅及全家慌了手脚。   “他……他喝火油啦!……”   “啊?……”小舅霍地从炕上跳下来:“快,快把他扶起来,把他抬到街上,千万别叫他死在咱家了……”全家人手忙脚乱地把天高扶了起来,像抬死猪那样往外抬着天高,小舅母吓得手也颤颤了,开正屋门老是拔不开插销,还哭着说:“你说你,你想死也不要紧,可不要害祸俺家啊……”   二妹闻讯赶来,毫无怜悯之心,冷冷地抛出一句:“想死在俺家,算了哪一道?”   天高被掀到了大街上,他听到了“哐啷”的关门声,钱家闩死了大门,接着又听到了小舅母一连串的咒骂:“傍年靠节的真是丧门人……”   “喝火油死不了人!”小舅在院子里对全家人说:“差点叫这小子给蒙了,他是在吓唬咱家,刚才我寻思过了,火油不是毒药,不用怕,他死不了,还有,这事不可外扬,记住了……”   “反正他走了,死活不该咱们的事!”小舅母安慰了家人:“都去睡觉,不用管他了……”   天高躺在雪地里,下意识地摸摸头,帽子不见了,他爬在地上,摸到了帽子,扣在头上。他想站起来,可站不起来,口中呼出的火油味熏得他恶心,想呕想吐,觉得周围都是火油味,像是沉浸在火油的“海洋”里……   他一点一点爬到了钱家大门底下,两手扶着门板,慢慢站了起来,透过门扇的对口缝,看到钱家屋里仍然亮着灯……   乡村的街道坑坑洼洼的,有的地方绊脚,有的地方有冰打滑溜,天高跌跌撞撞地向南街丁字路口走去……   街两旁低矮的农舍,家家户户的窗口亮着灯光,屋内不时地传出主人的笑声。他知道,屋内一定很暖和,也很温馨……   熟悉的丁字路口,空荡荡的,天高倚着农舍的墙根,稍微歇歇,他觉得悠悠忽忽的,肚里的火油直往嗓子眼顶,他知道要是能吐出来,或许会好受些。他想起了刚才在钱家求死未成,反受其辱的一幕,觉得太不值得了,后悔死了,现在他不想死了,不想就这么冻死在外面,他要坚持回家!   他踉跄地拐进通往村西小桥的那条小巷,巷内寂静无声,一只夜猫从他身旁“噌”的一声蹿上了墙头……   他像只没有觅到栖息之地的受伤的走兽,摇摇晃晃地东一头西一头的;像只不幸遭到枪击而掉队的飞禽,孤零零地在茫茫的风雪之夜艰难地扑打着翅膀……   村西的小桥,呼呼的风雪侵肌透骨……   天高觉得头重脚轻,几乎晕倒,肚子里开始翻江倒海,他跪在桥上,“哇”地吐了几口火油,头晕立即减轻了许多……   他站在桥头,往西一看,模糊的山岚昏暗一片,不禁害怕了起来,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村里还有三个舅舅,要不去他们家过夜吧,可再一想,算了吧,自己满嘴的火油味岂不吓坏了他们,他们问起来又将如何解释?走吧,还是走吧……   风依然,雪依然,天高两手抱紧捂在胸前,顶着凛冽的风雪往西而去……   走了不远,来到了大石硼,觉得两腿又发软了,挪不开步了,也罢,索性躺一会再走吧。他刚躺下,肚子又翻乱了一下,吐上了一口,吐的很急,连鼻子也嗤出了火油……   雪花落在他身上、脸上,他侧身闭上了眼,想到了自己真是太傻了,死了有啥用?二妹决不会因为自己要死而回心转意的,死了也是白死!他恨自己刚才的愚蠢,恨自己没有度量。想到刚才二妹的话,“想死在俺家,算了哪一道?”他的心彻底凉了,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死太不值得了。现在想想,还幸亏喝的是火油啊,不至于要了命。   他睁开眼,头脑依然昏沉,恍惚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心里空落地无依无靠……   飒飒的松涛给空旷的山坳里添了几分恐怖,林子深处的夜鹰发出了几声凄惨的啼叫……忽然间,天高想起了这大石硼还有人叫“鬼石硼”的,小时候听母亲说这里是闹鬼的地方——也是风雪夜,上圈村一酒鬼在城里喝的酩酊大醉,天黑了才往家赶路,半夜时分,路过这里,恍恍惚惚看见几个人在这里赌钱,酒鬼不仅嗜酒如命,而且好赌成性,看见了有人赌钱手就发痒,便乘酒兴入座就赌,结果是手气极佳,把把胜,局局赢,直到鸡叫了,这帮“赌徒”才散伙了,酒鬼满载“铜钱”而归,到家后倒在炕上就睡着了。等酒鬼一觉醒来,立刻告诉妻子说自己发财了,两口子急忙把钱褡子翻了个遍,结果一个铜钱也没有,全是纸灰(祭奠死人时烧纸的灰)……   对!这里闹鬼!天高静心屏气地窥视了周围,并没有发现有鬼在赌钱。有没有鬼,反正他想赶快离开这里,伸手在路边松树上擗下一根树枝,撅去小杈,造了根拐棍,以来用作防身用,二来拄棍走路能轻快些……   来到茫茫的清水河滩上,听见了几声动物的怪叫声,天高并不害怕,他知道那是不知名的动物的哀叫,不是鬼叫,但他这时又想到了狼,小时候听大人说,如果夜间走沙河滩遇上狼,那可就在劫难逃了……   太可怕了,他觉得狼比鬼更可怕,但愿此时千万别遇上狼,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气也不敢大喘了,一边往前朝那独石桥走去,一边仔细地听着周围的动静,手中的拐棍握的紧紧的……   过了独石桥,离开了沙河滩,踏上了公路了,天高这才松了口气,他坐在公路边的大石头上喘喘气儿,抬起沉乎乎的头,望望身后的山岚、沙河滩、独石桥,一切都在模糊中了……   一辆拉货的汽车从他身边嗖地嘎然而过,车尾的红灯一会儿消失在黑夜之中,虽然汽车与他为伴只是一瞬之间,可毕竟为他壮胆不少,他不害怕了,顺着公路右边加快了脚步……   小舅说的没错,“喝火油死不了人!”天高没有死,终于在黎明前活着回家了。   屋内冷若冰窖,他没有划火点灯,一头拱上炕,摸黑扯了床被子裹了身子,瑟缩在炕旮旯里再也不想动弹了…… 第四十一章去妹家过年   日上三竿,天高仍在昏昏欲睡中……   “嘭嘭”,朦胧中天高听到了叫门声,他爬起来开门一看,是妹夫来了,妹夫好奇地问天高:“大哥,怎么才起来?”   “我……我昨晚睡晚了……”   “大哥,你这屋子怎么一股子火油味?”   “噢,昨晚往灯里添油,不小心撒了……”   妹夫是来叫天高去他们家过年的,让他三十下午去,晚上吃除夕的饺子。天高不愿去,妹夫不依:“那不行,你一定要去,你妹在家等着你呢……”   盛情难却,天高只好答应了,他留妹夫吃午饭,妹夫不肯,临走时,妹夫去了趟茅厕,闻茅厕也有火油味,还发现尿缸子里漂浮着一层浮油:“大哥,茅厕里怎么也有火油味?尿缸子里怎么还有浮油?”   “这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天高吞吞吐吐,不愿说出实情。   “我一直闻着你嘴里也有火油味,大哥,你……你怎么啦?”   天高终于把昨晚在钱家喝火油的事说了:“……从昨晚回来,大小便全带着火油下来了,连喘气也带有火油味,可能过几天,肚子里的火油全下来就没有味了……”   “大哥,你太想不开了,干嘛要寻死呢?别再犯傻了,为个女人死,犯不着……”   “是啊,我知道了……你要答应我,这事千万不能让我妹知道……”   妹夫答应了。   年三十下午,天高穿着天蓝色人民服式的旧棉袄,戴了个狗皮帽子,放下帽耳,将帽舌压得低低的,戴上口罩和风镜,经过这番乔装打扮,一般人还真是认不出他是谁了,因为路上要经过上圈村的丁字路口,他不愿让熟人特别是钱家的人看到她去妹家过年,免得让人家笑话他是光棍,过年没地方吃饺子——是个可怜虫。   路上途径的村庄,村村是大字报铺天盖地,庄庄是红卫兵游荡于街头。傍晚到了妹妹家,妹夫不敢怠慢,立即到他村治安主任那里备了案,为天高报上了临时户口。听说这也是上面的指示,黑五类家来了客人,必须到治安主任家备案,否则,不准客人留宿吃饭——这是搞好治安工作的关键,也是严防阶级敌人破坏和捣乱的必要措施。   妹妹住的是临街的三间茅屋,独门独院,与姨表姐家是左右邻居。姨表姐大门上贴上了春联:革命家庭,光荣人家。表姐夫是解放战争的老兵,村里给贴此联当之无愧;妹妹家就不同了,村里也早给“贴”上了门联: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横联是:加强无产阶级专政。门联是刻板喷印的,村里统一设计,黑底黄字,此门联不怕风吹雨淋,经久耐用,长年有效,有了这幅门联,这家人就不得再贴其他门联了。   晚饭后,天高去了姨表姐家,表姐对他的婚姻不幸表示同情:“天高兄弟,你是不是看走了眼,三舅四舅家都有闺女,你怎么偏偏看上小舅家的闺女?难道你不知道小舅两口子的为人吗?”   表姐夫不知怎么也知道了小元宝的事,对钱家也有看法:“俺姨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今儿也攒,明儿也攒,攒来攒去留下点财宝叫小舅家一瓢舀去了……小舅家完全是唯利是图,当初要不是图你家的财宝,也不会答应叫闺女跟你,这完全是用闺女换财宝,财迷心窍啊……”   天高只是听听,不想表示什么,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用吗?   大年初一,天还不亮,就有人来妹家拜年了,像妹夫家这样的黑五类家庭,两姓旁人是不会也不敢来拜年的,来的都是亲侄儿侄女以及那些亲叔弟叔兄,在那“亲不亲阶级亲,贫下中农一家人”的社会里,拜年也要讲成份,论阶级,尤其是那副特殊的门联,谁见了都躲着老远,恐怕连三岁孩子见了也要望而却步了……   前来拜年的人,天高大都不认识,他坐在炕上,频频地欠欠身,以示对来人的礼貌,有时也会抢先无称呼地问声:“过年好!”   一帮人走了,又来了两个拜年的,互相问好以后,两人上下打量天高,临走到院子里,天高听到两人小声的叨咕:“听说他媳妇跑了,要跟他离婚,这不,没地方过年才跑到他妹家了……”   “一个大老爷们走到这一步,唉,真他妈的窝囊!”   天高心里觉得不好受了,是啊,人家说的一点没错,自己本来就是光棍,在自己家凄风苦雨,那是自己的事,到妹妹家来过年,虽然妹妹说和在自己家过年一样,但终究这里不是自己家啊,过年的滋味也是不会一样的。   天高表面上落落大方,实际在强颜装笑,勉强着应酬着来拜年的人,内心藏着说不出的伤感……   拜年的人渐渐少了,这个来了,那个走了……   他不想呆下去了,下炕穿鞋要走,妹妹说什么也不让走:“哥,不是说好了住两天再走吗?怎么说走就走?……怎么,嫌我对你不好?”   “不是,不是啊,晚上村里演节目,我拉二胡,我不敢不回去啊……”   “既然这样,就不留你了,吃了午饭再走,保证不耽误你晚上演节目……”妹妹相信哥的话,知道哥不会骗妹的。   “那也不行,我昨晚一宿未睡,老是不放心家里,说什么我也得早点回家看看……”   “你那家,有什么可偷的?”妹夫想留住他。   “这说哪儿话?破家值万贯嘛,我要走了。”   妹妹终于拗不过天高,哭了,舍不得让哥走,可一想到哥有“任务”,身不由己,也只好认了……   离开了妹妹家,天高想到应该去她公婆家拜个年再走。到了她公婆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同样的门联,与妹妹家的一字不差,一模一样。想想也对,她公婆是老子,妹夫是儿子,老子反动儿混蛋,就该是一样的待遇……   既然来了,不管怎样,自己也是黑五类,反正是亲戚,黑在一块了,无所谓了:“大叔过年好,大婶过年好?”   妹妹公公对天高的光临表情淡漠,一点也不热情,婆婆也显得忧虑不安,不时地瞅瞅街门口:“……除了儿子媳妇侄儿侄女孙子孙女敢上这家拜年,别人没有一个敢来的……大侄子啊,你怎么敢来?”   “我为什么不敢来?咱们不都是一样的人吗?”   “可是,你年轻,应该积极呀……”   “我年轻怎么了?我积极怎么了?大婶你说的话见外了,咱们永远都是亲戚,我永远敢来……”   蔓延曲折的山路,无人行走,正月初一的天气很好,晴空朗日,万里无云,山上皑皑的白雪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柔和而宁静的光。向阳的山坡,积雪开始融化,溪涧的残冰也开始消融,溪水和雪水汇成涓涓细流,转过了几道弯儿,在山根儿汇成小湾,又从小湾淙淙往北流去……   天高独自出了隘口,进入了曲里拐弯的河滩小路,微微的风吹动着路旁密密丛丛的丛林,沙沙作响。那高高的青松翠柏,桠杈错落,舒展自如;那矮矮的白杨绿柳,光秃无叶,却向天空伸出干枯的枝条,准备迎接春天的到来……   怆然回首,记得父母在世时,小时候,在这条路上,每年的正月初二,是外甥来拜娘舅的日子——“法定”的日子,天高和妹妹挎着柳条小篓,里面盛着饽饽和桃酥果子,来到上圈村后,四家舅父母争着排饭吃,还给压岁钱,常常是住一宿,第二天回来时,四家舅父母又打发表兄弟表姐妹同天高一起回来拜姑姑,也是在这条路上,他们这帮童心无邪的少男少女,路上又疯又闹,又说又笑,走到山夼无人处,天高还扯着嗓子高声唱:“太阳一出来花儿遍地开,太阳一出来放光彩……”   而今父母已去,妹妹嫁人了,四个舅家也近似断亲了,如烟的往事不堪回首。记得母亲临终前曾说过,天高是她唯一的心思,还真说中了,如果母亲在天有灵,知道儿子如今的处境,如今的凄惨,相信母亲在地下也会伤心落泪的……   日近中午,踏上了清水河上的独石桥。清澈的河水,从透明的冰层下汩汩地向北流去。他停了下来,在桥上下意识地环顾了四周,静静的河边,空旷无人。远处村庄仍然有稀疏的鞭炮声,桥东庄的农舍也冒起了炊烟,天下人一年中的第一顿午饭就要开始了……天高的心陡然被凄凉的感觉攫住,想到了自己那四壁萧然的家,冰凉的炕,朝天的锅,五尺的院,上锁的门,想到了……   他怔怔地伫立在桥上,良久,良久……   只身桥上何处去,流水滔滔人空愁……   说不愁,那是假的。人生很短,他希望能有不愁的日子,然而他摆脱不了愁,愁占据了他整个身心,愁伴他走过了长长的独木桥……   桥头,他又停下了,举目漫山白雪,俯首水光桥影,他,默默地凄然泪下,默默地祈求老天,保佑妹妹全家,保佑天下所有的好人,新春愉快,合家欢乐。 第四十二章前度玉人今又来   一晃,春天到了。晨风雨夕之中,杨柳尽情地展示着温柔的风姿,在这“枝头花落未成荫”的二月,前度“玉人”今又来了……   二妹终于等不及了,再次找到了天高要离婚,天高的态度依然坚决,不同意离婚,她只好再去跑书记,找主任,跑了一上午也无济于事,结果又回到了街门口,像个陌生人站在门口喊着天高:“嗳,出来,你出来……”   天高不想理她,可他想到了小元宝的事,就将她领进了她久违的东屋,单刀直入地问她:“小元宝什么时候还给我?”   “你问这个干什么?那不关我的事。”   “不关你的事?那好,你不是想离婚吗?回去告诉你爹妈,只要把小元宝还给我,我就同意离婚……”   “照你这么说,俺爹妈这辈子不还你小元宝,你就这辈子不同意离婚?”   “也算是,也算不是,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天高态度含糊。他想到了妹妹的那一份财宝:“属于我妹的那一份——镯子戒指什么的,你们总该还吧?我妹同你们家一点隔阂也没有,还是你爹妈的亲外甥女,你爹妈再怎么狠,也不至于对自己的亲外甥女丧良心吧?”   “你妹去要过了,她的问题解决了。”   “怎么解决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想知道吗?”二妹的说法使天高从头凉到脚后跟……   原来,去年夏天,妹妹特意蒸了一篓子饽饽,带上酒和点心,领着外甥女到小舅家探亲,午饭后,妹妹提出要拿走那份属于她的财宝,结果小舅父母当时就予以否认:“你妈是不是老糊涂了,记性不好使了,她临死时没告诉你吗?帮你家藏的那些财宝,早就还给你妈了……”妹妹一听,一句话也没说,领着外甥女就走了……   “你妈说的话,你信吗?”天高质问二妹:“你说,你说呀……”   “我信,我妈的话我能不信?”   “行,你和你妈一样,够狠的了。”   “狠什么?本来就是,明明还给你们了,还想赖帐,你想要重份吗?”   完了,钱家真的丧良心了,不仅要离婚,还要独吞小元宝:“你们家这样伤天理,不怕遭报应吗?”   “哼,报应?还不知道谁遭报应呢?……我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家,到你家溜了一圈就赚了个二婚头的名,你说我冤不冤?谁来报应你?”   “这能怪我吗?当初我们不时自愿结婚的吗?……我又不是把你装麻袋抢来了……”   “我被你骗了,哼,我不想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现在只想问你,你到底去不去开条?”   “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再不,这样吧,你若能拿出公社的调令或者法院的传票,我就陪你走走,无论走到哪儿,我都舍命陪君子……”   “这可是你说的,你说话算数?”   “放心吧,我说话算数,……不过……”   “不过什么?”   “小元宝的事怎么办?”   “你怎么又来了,我再说一遍,这不关我的事,你若有本事,找俺爹妈要去……”   “行,算你们家狠,走着瞧吧……”   二妹走了。   天高不知道父母在土改时是怎么样留下的小元宝,反正那也不是自己用血汗挣来的,对他而言,小元宝是身外之物,有了更好,没有了也能过,他不想看的太重。但他知道,钱家视小元宝如命,而且志在必得,钱家想的是发财又离婚——一箭双雕。想的倒美,天高不会让钱家得逞的,他想过,等离婚的时候对政府说明真相,追回小元宝,将其上交给国家,宁愿献给国家,也不能让钱家白得了。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了,只是他把问题看的太简单了——没有做成,很是遗憾,这当然是后话了……   二妹走了,什么时候再来,难说,门是敞开的,他随时准备“迎接”她的到来,这场离婚“持久战”到底还能拖多久?也难说,为今之计,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四十三章厄运(一)   难忘一九七零!   冬日的残寒散尽,春雨洗去了冬日的沉重,南风吹来了一身的轻松,然而,“文革”还在继续,天高的心并未轻松……   一月三十一日,**中央发出《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二月五日,又发出《关于反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的指示》和《反对铺张浪费的通知》。后改名为“一打三反”运动。   波澜壮阔的“一打三反”运动,气势磅礴,雄壮浩大,来势凶猛。为落实中央指示,更好地开展这一运动,县上派来了两名现役军人组成的工作队——一名是队长,排级干部,人称胡队长;一名是队员,战士,人称小赵。工作队进驻村子后,立即开展了工作。   工作队先后召开了党员干部会,贫下中农会,社员大会,会议旨在宣传这次运动的重要性,动员人们查找黑五类的毛病——会议把“毛病”说成是阴谋和破坏,想以“毛病”为突破口,为导火线,为活靶子,开展大批判,逐步将运动引向深入……   几次会议之后,效果甚微,全村五类分子及其子女,经过人们的过筛,并未找出什么“毛病”,就是说,并未像中央指示和通知说的那样有反革命破坏和贪污盗窃投机倒把铺张浪费的行为,而其他人——除了黑五类,都是革命群众,也就更没有“毛病”了。如此一来,运动无法开展起来。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邻村的“一打三反”运动搞得轰轰烈烈,揭发黑五类的大字报满街都是,通过大字报的揭发,找出了“活靶子”,点燃了导火线,白天搞生产,晚上抓批斗,群众真正发动起来了,“一打三反”运动正如火如荼地向纵深发展……   截止目前,北阳村在“一打三反”运动中属于落后村,始终没有找出活靶子,也就无法点燃导火线,所以村里一点火药味没有,“一打三反”毫无进展,听说上面对工作队的工作表示了关注和不满:群众发动不深入,工作不得力……   为了扭转后进局面,工作队下大力量发动群众,大会发动,小会动员,一方面制造声势,震慑阶级敌人,一方面发动群众深挖细找,排查摸底,看村里到底有多少阶级敌人,到底有什么“毛病”。工作队为了激发贫下中农参加运动的积极性,还专门召开忆苦思甜会议,会后又走家串户访贫问苦,坚定地依靠贫农,团结中农,形成了广泛的统一战线。白天,工作队上山参加劳动,晚上组织召开各种会议,记得胡队长曾在大会上这样说:“……咱们大队为什么生产搞不好?为什么农业学大寨的路子一直迈不开?主要原因是贫下中农不香,阶级敌人不臭,别看阶级敌人表面上老老实实,实际他们对贫下中农有刻苦的仇恨,无时无刻不在兴风作浪,无时无刻不在伺机破坏……有的阶级敌人为什么劳动不积极?那是本质所决定的,阶级敌人一万年以后也不会积极劳动……有的地主子弟看上去劳动‘积极’,那是伪装的,我们一定要擦亮眼睛,地主子弟越是‘积极’,就说明阴谋越大,我们越要剥开画皮看他的本质……”   就这样动员,发动,再动员,再发动,会议开的不少,大字报也贴的不少,结果还是没有找出“活靶子”,运动仍在徘徊不前。   风雨晦暝,暮色昏沉,天高已经预感到自己这次是在劫难逃了,一直寝食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整天忧心忡忡地害怕厄运的来临。   可害怕也没有用,因为中国那时“运动”惯了,从他记事起,就经历了“镇反”、“三反”、“五反”、“反右”、“新五反”、“社教”、“文革”,以及这次“文革”的继续——“一打三反”。每次运动的名称不同,内容也有所区别,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就是离不开阶级斗争和加强无产阶级专政。所以,每次来了运动,作为农村的黑四类也好,黑五类也好(反右以前称黑四类,有了右派分子以后,称黑五类)总是首当其冲,难逃一劫……   北阳村没有黑五类,只有黑三类——地反右三类,其中属于分子的只有三人:右派分子、反革命分子、地主婆各一人,其余是子女,在这三个黑三类当中,究竟找谁当“活靶子”呢?因为找不出“毛病”,工作队一时陷入困境……   就在这关键时刻,历次运动都要跳出来表演一番的贫农a再次“脱颖而出”,a心怀鬼胎,一跳出来就张狂的不得了,立即得到工作队的赏识,几天就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一面曲意逢迎工作队,一面拉拢b,两人明来暗往,勾勾搭搭,掀风鼓浪,紧锣密鼓地撺掇一些不明真相的人赶快找出活靶子——a只有一个目的,这次他要利用这个机会火线入党,他也知道光靠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他采取上下结合,上靠拢工作队,借风使船,下结合其他人,为他的目的服务……   村里的人都是老街故邻了,谁都知道a的为人是包藏祸心,一肚子坏水,只要他一蹿出来,准有“好戏”看,准有人要倒霉。人们估计对了,就这么个跳梁小丑,当时竟能扭转“乾坤”,使一度陷入停滞的“一打三反”运动起死回生……   夜黑如墨的夜晚,街头巷尾常常留下a、b游魂似的暗影……   a、b两家原来只是一般关系,如今却突然间搞的火热,关系十分密切,黑白形影不离,两人常在深夜按照约定地点碰头,a说什么,b就迎合什么,两人一唱一和,基本上酝酿出“活靶子”的最佳人选……   在一次贫下中农会议上,a向工作队递上了军令状——不揪出“活靶子”誓不罢休!胡队长鼓励他在运动中要立场坚定,关键时刻要刺刀见红,方显贫农本色。当然后来听人说,胡队长当时就许诺a,将视其“功劳”的大小,可以考虑运动结束后将他纳新入党(运动结束后a果然入党了)。   为了配合运动,公社专门安排两名抄报员每天到村里抄写大字报的内容,目的是想从这些内容中筛选出严重的有批判价值的人和事——当然指的是阶级敌人的“毛病”,北阳村来的抄报员每天抄写的内容只是些贫下中农鸡毛蒜皮的事,严重一点的也不过是偷鸡摸狗的小是小非问题,而且贫下中农犯的永远是达不到“活靶子”的标准。抄报员无法从满街墙上贴的大字报中找出严重级的“材料”……   那是个阴沉沉的早晨,灰蒙蒙的天空没有一点阳光,天高打开了街门,拿着扫帚准备打扫一下街门口。猛然间看见一帮人在围观会计室西山墙上的一张大字报,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是不是自己搪上了大字报?他没有心思扫街了,把笤帚放下就跑过去看了个清楚——诺大的山墙上只贴了一张显眼的大字报,旧报纸,毛笔字。   题目是:揪出地主子弟王天高示众。   内容是:一九六二年,王天高到南山搂草,看见了唐某某,他当时说,当初就是他领头把俺家给斗了,我要插根草棍儿记他一辈子。   革命贫下中农a某某b某某   两名抄报员看了这张七十一个字的触目惊心的大字报,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样兴奋,立即抄写上报公社,公社马上批准当晚批斗天高,并写了通知由抄报员于上午九点前下达到北阳村支部,几乎在同一时间,胡队长正式通知天高:“今晚批斗你!”   就在这天上午十点来钟,妹妹抱着外甥女来看天高了。妹妹进村后,光看到满街的大字报,并不知道遭劫的哥哥今晚要上台挨批斗了。妹妹像往常一样,掀开了篓子,拿出包子和饽饽让哥哥吃,哥哥哪有心思吃?他心里在想:妹妹来的真不是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偏等当哥倒霉的这天来,不管怎样,挨批斗的事不能让妹妹知道,天高极力控制住痛苦的心情,特意进城买回了半斤肉,中午要妹妹擀的面条,切了点肉开了面卤……往年的春天,妹妹也总会包一锅包子来家送给哥哥,通常是住一宿再走,即便妹妹当天非要走,天高也是非挽留下不可。这次他不了,当妹妹吃完午饭提出要走的时候,天高就顺水推舟:“好吧,你也挺忙的,我就不留你了……以后有时间就常回来看看我……”他心里好痛,却装出若无其事……   下午,整个下午,他觉得比十年时间还长,他多么希望世界上没有“时间”两字,他多么希望时光永远停滞不前,永远没有晚上,他究竟是怎么熬过那个下午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别人更是无法理解。他一边强打着精神干活,一边忧惧地想象着晚上那个可怕的场面,会场会是什么样?是否要坐“喷气式”飞机?是否要跪桌子?……休息时,他独自躺在地堰边上,噙着泪,望着天:天啊,我的命为什么这样苦?人,难道真的论命?今晚挨批斗也是命中注定的吗?他惶恐地往西看看,盼着红日慢点下沉,希望夜幕慢点来临……   晚饭后,村里响起了锣声。“哐……哐……”沙哑的破锣声从大街东头响到西头,又从村南响到村北,这是召开全体社员大会的锣声——谁都知道,沙哑的锣声,就是开大会的通知……   屋内没有点灯,周围黑黝黝的,天高也没有吃晚饭,独自坐在正屋门槛上听那锣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破锣每“哐”的一声,他的心就颤抖一下……   他想到了世界上最亲的人:爹妈,你们在那边过得好吗?你们那里肯定没有“一打三反”运动吧,你们知道吗?儿子今晚要挨批斗了,儿子是被冤枉的,儿子真想倚在你们的肩膀上痛哭一场。爹妈,幸亏你们走的早,要不然,说不定因为儿子的连累,你们今晚也要上台挨批斗……   锣声停了。天高坐在门槛上双手紧紧抱着头默默地痛苦地等待着凶神恶煞的时刻……   “听说今晚要批斗王天高,人人都得去……”   “开什么会?——斗天高?是吗?我也去……”   “为什么要批斗他?”   “他说了反动话,还能不批斗吗?”   窗外,这帮人走过去了,那帮人又走过来了,男男女女,扶老携幼,人声嘈杂……从建国以来,这么兴师动众地批斗一个人在北阳村也许是第一次,难怪人们那么饶有兴趣地想去看个热闹,人们谈论着,说着,笑着……   那一刻,天高欲哭无泪……   内街门开了,两个黑影出现在内街门口:“王天高,叫你去开会!”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摸黑从外窗台上拿起锁,锁门的时候,他的手在颤抖不已……   他来到会场(学校的大教室)门口,两个黑影命令他:“你在这儿等着!”   他利用这历史性的短暂的一刻,翘着脚尖往会场里一瞅,好吓人的——两盏汽灯分挂在两支梁上,强烈的灯光令人目眩,会场亮如白昼,气氛森然可畏。会场两边墙上用大方形油光纸书写了八个黑体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南北墙上也贴着大幅标语: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主席台正上方的山墙挂着**像,两旁是红底黑字的对联,伟大的领袖**万岁,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主席台上,四张小学生书桌一字儿排开,桌面上蒙着彩色台布,台布上面放着暖瓶、茶杯,工作队和正副书记及大队一级干部正襟危坐,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乱纷纷的,人们有坐着的,蹲着的,立着的,指着主席台上用手比划着的,交头接耳的,小声嘀咕的……   天高毕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两条腿早就打起了哆嗦……   “将地主子弟王天高押上台来!”工作队胡队长喝令两人架起天高一溜小跑上了台上,会场立刻鸦雀无声,几百双古怪而又陌生的眼睛刷地集中到天高身上,仿佛台上站的不是天高,而是从外星球上抓获的一个可怕的“怪物”。   天高先向**像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再转身向台下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然后哈腰低头垂手而立,瞬间,耻辱立即敲碎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   会场一阵静默,只有两盏打足气的汽灯发出吱吱的响声,书记站起来,向台下挥挥手:“大家安静一下,下面由工作队的胡队长给大家讲话……”   胡队长严肃的脸上微露兴奋,因为他受上级委派进村这么久,总算运动有了个开端,他的心血没有白费,工作没有白做,他可以不辱使命,可以有东西向上级交待了。他咽了口唾沫,嗯了一声,缓缓扶案而起,振振有辞:“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林副总统也谆谆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今天召开这个大会,主要是批斗反动地主子弟王天高,长期以来,他伪装进步,取得青年组织的信任,取得人们对他的怜悯,千方百计钻进革命内部,把自己打扮成‘革命青年’,其用心是险恶的……今天,我们终于揪出了这个典型的活靶子,使咱大队的‘一打三反’运动有了个良好的开局。因此,我们一定要开好第一个批斗会,要批出个战果,斗出个声威……”胡队长捧起茶杯呷了口茶水,慷慨激昂,频频打着手势:“……贫下中农同志们,你们一定不要手软,要狠批猛斗,天下是我们的,有党给我们撑腰,我们谁也不怕,我们一定要把这个活靶子批倒斗臭,下面我宣布,批斗大会现在开始——”   会场立即怒吼,口号震天动地,a领头振臂高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拒不交代,死路一条”,“加强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a抢先发言,要天高老实交代问题,首先让他承认那张大字报所揭发的罪行,天高当场予以否认,并进行了辩解:“那次我是同大家一起到南山搂草,那是八年前的事,我才十八岁,我记得那次大家对唐某某都有意见,我也觉得他少了点人情味,再加上a大哥用话来激我,话赶话赶的,我才说了句‘我也插草棍儿记着他’……不像你们说的那样,你们把话全改了,出入太大,请你们明查……”   “查什么?不用查,你就是那么说的,还想抵赖?休想!”a扯着喉咙,声音分贝超过了高音喇叭。   b也瞪起眼珠子:“这事我们早就查过了,你小子是不见死尸不落泪,赶快老实交待吧!”   “他不交待是揍得轻!”有人煽动群众情绪,会场又是一阵气壮山河的口号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砸烂他的狗头……”   此时的天高比刚上台那阵子镇静多了,他被激怒了:“就凭你们那张大字报?那是你们编造的,你们是一面之词,谁能证明你们说的是事实?空口无凭诈唬人,你们有证据吗?有证人吗?”   天高的辩解立即使台下出现了短暂的哑吧,a、b也巴巴结结地说不上来个事情始末,可就在几秒钟之后,a忽地站起来,双手叉腰,如同狂犬吠日:“你想要证据吗?你想要证人吗?告诉你,我们贫下中农说的话就是证据,我们贫下中农就是证人……”   “对,我们贫下中农就是证据就是证人!”一帮人昧着良心帮腔助势。   完了,彻底完了,天高崩溃了,什么人格、自尊,统统见鬼去了,他哑吧了,什么也不想说了,头低的更低了,腰躬的更弯了,他像只可怜的任人宰割的羔羊,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坚决将‘一打三反’进行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又是一阵吼声如雷的口号声。   这个惊天动魄的场面使天高震惊了,少数人是如此的无理无耻无正义,自己是如此的弱不禁风,不堪一击。a一遍一遍地喝令他赶紧交待罪行,可他有什么可交待的呢?他再次否认了那张胡诌瞎扯的大字报。a哪肯罢休?在台下唆使少数人声嘶力竭地高喊:“老实交待罪行,休想蒙混过关……”整个会场,台上气氛严肃,台下“妖魔”乱舞,在a、b上蹿下跳的煽动下,批斗会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天高狂轰猛炸……   批斗会仍在升温,天高的腰躬的实在受不了了,头也有点晕,他忍不住直了直腰,身后立即有人大骂一声:“你妈个x,谁让你直腰?找死!把头低低!”他一只手按住天高的脖子,一只手扭住天高的一只胳膊使劲往上一抬,天高立即坐上了单翅的“喷气式飞机”,腰也躬的超过了九十度,一只垂直的手指几乎触着了地面,几颗汗珠从天高的脸上滴在地上,人们看不清天高的脸,只看到一堆被揪得乱蓬蓬的头发,天高也看不见台下的人,只看到自己的两只脚背……   会场人多,有点拥挤,两盏汽灯的石棉罩吱吱地散发着热量,教室内空气燥热,天高觉得腰酸腿痛,他又坚持不住了,两手离开地面的距离“超标”了,可能有一尺了,身后又有人发现了他的“狡猾”,过来按住他的头:“**的,你老实点,把头低下!”先前那个让他坐单翅飞机的青年人也过来帮忙按他的头:“再不老实,揍得轻!”直到天高的双手触到了脚背,两个革命青年才“高抬贵手”……   天高咬紧牙关,坚决不承认他们捏造的事实,他宁肯忍受折磨,也不肯屈服于少数人的淫威。见天高不肯“认罪”,他们就说天高是在抗拒运动,是在向贫下中农示威,他们不准天高辩解,他们是金口玉牙,说一不二,可以无中生有,颠倒黑白,可以随心所欲地罗集罪名,然后统统扣在天高这个“活靶子”的头上。真是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时间不早了,整个批斗会几乎是在口号中度过的,人们除了听到呼天叫地的口号外,并没有取得什么伟大的“战果”。胡队长做了鼓动性的发言,他首先肯定了人们的革命积极性,鼓励人们要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一鼓作风,将阶级敌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远不得翻身……   散会了,胡队长留下了党团员和贫下中农代表继续开会,其他人散会……   胡队长交待天高,要他明晚准时到达会场——不用人“接”他了。   回家的路上,天高夹在人们中间,低着头,他看不清身旁人们的表情,只觉得口干舌燥,腰腿酸痛,眼前浮现出无数个挥舞的拳头和愤怒而泛古怪的眼睛,这些拳头和眼睛在他眼前晃悠着,跳跃着,一直跟随着他……   拖着沉重的身子,天高惨然地回到了家,不点灯,不脱鞋,他直挺挺地仰躺在炕上,睁着眼睛瞅着黑乎乎的天棚发呆……   夜里,他无法入睡,恶心,难受,他下炕扶着门框,摸着锅台开了正屋门,跪在院子里,低头两手触地,又嗝又呕,结果只呕出几口泡沫……   静静的小院冷冷清清,他席地盘腿而坐,抬头看着夜空下模糊的浮云飘然而过,不知不觉眼泪流了下来……夜风吹进了小院,吹到了他的脸上,吹进了他的心里,泪冰凉,心冰凉……   回到炕上,他想到了很多。党的政策里,不是说“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吗?不是说“要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吗?不是说“地主反坏右的子女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吗?可为什么每次来了运动,有的人总把子女与老子划上了等号?耐人寻味的是那位军代表胡队长——钢铁长城解放军排长也不懂党的政策?   在天高的记忆里,从上小学起就知道有“认真”二字,读农中时又知道“实事求是”,文革来了又听说要“讲事实摆道理”。怎么这次“一打三反”运动竟是如此的“认真”,如此的“实事求是”,如此的“讲事实摆道理”?党不是提倡重证据吗?如今是怎么了?政策变了吗?人心也变了吗?诺大的北阳村,批批斗斗自己就是体现了无产阶级专政?将“子弟”升为“分子”进行批斗就是革命行为?不做调查研究,不分青红皂白,就是布尔什维克作风?……天高百思不得其解。   “当……当……”钟声敲响了两下,已是凌晨两点了,他两眼涩巴巴的,恍恍惚惚的天就亮了。   他打开街门的瞬间,麻木的心微微一颤,他觉得没脸见人,可是不见人可能吗?只能厚着脸皮,使劲低着头跟上了上工的行列……   晚上,天下起了零零星星的小雨——大概老天也有恻隐之心,为他流下了怜悯的“泪水”。 第四十三章厄运(二)   亮堂堂的教室里,参加批斗会的人们已经到齐了,庄严的主席台上,今晚多了两名戴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天高上台后,两少先队员手里捧着红彤彤的**语录本,分站在天高的左右……   又是一阵高昂的口号声,接着就是a、b继续喝令他交待罪行:“想侥幸过关?没门!像你这样的,给你个枪子吃吃就老实了……”,“不怕你磨蹭,我们有的是工夫……”,“你小子还算走运的,也就是在咱村吧,你要是在外村,早把你治理好了,兴许能砸死你……”   你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嘴是你们的,没反没正地随便说,反正我已经是阶级敌人了,还在乎什么?你们有千言万语,我有一定之规,我没做亏心事,也没说反动的话,我就是闭口不承认,总有一天,你们会有斗完的时候。既然被揪出来当了活靶子,我就忍受屈辱吧,有了这种想法,天高心里反而泰然了——你们看着办吧……   见天高“哑吧”了,会场底下有些人站起来发言了——   曾经教他看牛的五哥,提到了牛吃嫩豆--八戒文学--闲地抽上几口,理所当然地也就借此休息了体力,人们对此种的格外休息司空见惯了,多少年来习以为常,队长也从不责怪,而不会抽烟的人如果想直直腰,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可能就要受到队长的责怪:“停着干什么?”   对此深有体会的天高,终于看出了门道,他也曾因为停下休息而遭到队长的训斥:“你在干什么?腰叫霜打了吗?”天高刚直起腰就被队长发现了,他立即弯下了腰拔草……如果会抽烟,也许会是另一种结果。他还算了一笔帐,会抽烟的人每天格外休息的时间大约能有半小时左右,按年出勤三百天计算,每年大约可多休息五十个小时,再按十个小时为一个工日,每年比不会抽烟的人要多休息半个月……   因此,他学抽烟了。他自己缝了个烟袋荷包,买了支黑色烟袋,又到市集买了斤带银丹味的烟斗丝,刚抽了几天,还没上来烟瘾,就来了“一打三反”……   (当晚回家,天高就把荷包、烟袋、烟丝和着垃圾一块扔掉了,终生不再抽烟。)   散会之前,胡队长满意地做了总结,他认为今晚的批斗会有了实际性的进展:“阶级敌人终于被我们成功制服了,他已经开始低头认罪了,你们看,挪界石,卖坛子,少推石头,流门狗,他都供认不讳,不过……”胡队长有意停顿了一下:“这些罪行都是轻的,更大的罪行还隐藏在后面,希望大家要顺藤摸瓜,继续挖根子,揭盖子,一定要把阶级敌人的罪行全部揭露出来,通过三个晚上的批斗,大家应该觉醒了,再不能只管低头拉车,不管抬头看路了,这是很危险的,因为阶级敌人就在我们的面前,阶级斗争时刻都有发生的可能,应该说,北阳村的阶级斗争令人触目惊心,太复杂,太尖锐了……”   散会了,胡队长警告天高:“明晚继续来,不过,我们警告你,我们的忍耐是有限的,要求你明晚彻底交代罪行……”   像前两天晚上一样,天高走时没有忘记向**像和台下的人们各鞠一个九十度的躬,然后诺诺而退。   夜里,天高辗转反侧:文化大革命到底哪年哪月能够结束?听说往后还要进行多次的文化大革命,不能因为一次文化大革命的胜利而高枕无忧,本次的“一打三反”结束后,新的运动很快就会开始……从目前的运动形式看,村里的批斗主要目标就是自己了,用他们的话说,批斗了自己,就是实践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就是高举了**伟大旗帜,就是取得了伟大胜利……既然自己上了黑名单了,往后只要来了运动,自己肯定是跑不了的,非当活靶子上台亮相不可了,展望未来,不寒而栗……   天高以前总觉得自己是可以被教育的子女,是党团结的对象,常把自己列入人民的范畴之内,心里幻想在政治上仍有一线之光明,谁知此次运动似钢刀,砍破了幻想一团糟,一夜之间,竟成了百分之五的专政对象了,想到这里,他深感卑贱和屈辱,身心交瘁之际,想到了自己如此的孤苦无依,他流泪了。   挨批斗回来,没有人拿饭给他吃,没有人安慰他,他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话,他想哭,哭给谁看呢?他想说,说给谁听呢?他想到村里所有的人(不包括黑五类),谁都比自己强,人家也是人,同样参加劳动,同样辛苦,但人家成份好,思想无压力,随便站,随便坐,随便说,错了也不错,精神也无顾虑,心情悠然轻松。   然而,自己算什么东西?他开始恨自己了,恨自己为什么要活着,这样忍辱苟活有什么意思?如果死了该有多好,什么都解脱了,眼前,除了死,再无回头路了,以前听说谁自杀了,他会嘲笑人家是孬种,是懦夫,可在今晚,他不这么想了,他理解了,他们也是爹娘生爹娘养的,也是留恋人生的血肉之躯,可他们为什么不选择活着要选择死呢?理由只有一个,生不如死了的好。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想死是自然的了。   天高细想,自己要是死了,就不用挨批斗了,死了就不用当活靶子了,不用当阶级敌人了,当然他还想到了运动后期,后期又能怎样?难道还能好多少?反正自己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了,是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的阶级敌人了,他越想越觉得没有活头了,往后可能活的还要难,按照胡队长的说法,北阳村如果没有天高,早就成了先进单位了,天高活着,是个祸国殃民的人,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是全村的累赘,想想自己,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爹妈走了,不要自己了,社会讨厌自己了,村里也容不下自己了,人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意思?不赶快死还等着干什么?他绝望了,再次想到死……   人,活着不容易,死,也不容易,怎么个死法?他想到了上吊,母亲当初不就是在西屋上吊死的吗?好吧,今晚西屋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了。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零_2.c_o_m   天高摸黑来到西屋,想起母亲当初是坐在炕前吊死的,扑通跪在地上,对着炕前磕了三个头,然后坐在炕前泪水悄然而下:“妈,你知道吗?可怜的儿子今晚就去找你了,咱娘俩一会就见面了……妈呀,我真想你啊……他趴在地上,大声哭完了后,从东屋搬了个凳子,将准备好的绳子拴在房门上桁的屈戊儿上,把头探进绳扣试了试,高度还算合适,只要头一伸,脚一蹬……”   他的泪水濡濡而下。好了,要死就快点,他的头慢慢地伸进了绳扣……然而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了说笑声——开小会的人回来了,他们说着笑着,是那么的开心:“……这小子甩头甩脑的,就得给他点厉害看看,不然的话,咱疃搁不了他了,……就是叫政策限制的,要不揍死他也没有事……”   “对,一点也不差,揍他晚了,早点儿揍他,他早就老实了,看他再敢不敢蹦达了……”   天高的心倏地一震,一股无名的怒火立即串上脑门,一个闪电般的念头使他缩回了头——我不死了,我为什么要死?你们不是巴着我死吗?我偏不死,我死你们笑,我不干!   对,不死了,人生最大的灾难是软弱,最大坎坷也总会有过去的一天——天高相信。   笑声说话声,伴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转瞬间,他又想到了明晚的批斗会,是不是会更激烈?刚才他们不是说要揍自己吗?不是说要给点厉害看看吗?他又打怵了,怎么办?怎么办啊?他不想再忍受那种失去人性的折磨和侮辱,他想来想去还是死了算了,他再一次把头伸进了绳扣……与此同时,母亲和妹妹的影子却猛然间站在他的面前,恍惚间,觉得母亲用双手抱着他的腰哭着喊:“孩子,妈求你了,快下来吧,妈好不容易把你擦屎把尿地拉扯大了,你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你对得起妈吗?你死了你妹怎么办?妈家没有人了,那不是断了根了?你能扔下你妹不管吗?”妹妹也“来”了,他感觉到妹妹的手抱住了他脚脖子,哭声凄切:“哥啊,咱爹妈都走了,就剩咱姊妹俩了,你忍心扔下我吗?你若死了,我还能回家吗?我回家看谁呢?哥呀,人都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别傻了……”   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同北屋兄弟俩说的一样……   既然连死都不怕,还怕灾难吗?……   天高再次把头缩了回来,木然地站在凳子上,像个神经病似的反复念叨着:“好死不如赖活着……”是啊,与其了此残生,不如苟且偷生,生命是爹妈给的,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哪能为了区区的灾难就轻易抛弃生命?再说,一个连自己生命都不知道珍惜的人,又怎么会去珍惜别人?一个无视生命的人是愚蠢的,无能的……   天高从凳子上下来了,倚在炕墙坐在地上……   屋里很静,夜风敲打着南窗,敲醒了那颗扭曲的心,骤然间他心里有了留恋,——留恋沉静的深夜,留恋屋顶漏天的小屋(正屋),留恋他的人生,虽然坎坎坷坷……   那些狰狞的面孔再次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们——少数人,天高看透了他们的心理,恨不能把自己斗死,他们才称心如意,才证明他们是革命派,是忠于伟大领袖**的,自己若真的自杀了,他们会说他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活该倒霉,罪有应得!   天高想开了,不死了,他要活下去,这次运动像自己这样当“活靶子”挨批斗的何止自己一人?何止千万?人家都自杀了吗?除了少数想不开的受够了折磨的外,不是还有很多人坚强地活着吗?人家能活,自己为什么不能活?今晚如果自己真的死了,其结果是,仇者快,亲者痛。明天上午人们就会奔走相告:“某某人上吊死了……阶级敌人畏罪自杀了……北阳村这下可好了,去了一大祸害了……”而妹妹呢?定会哭成泪人儿,哥哥死了,娘家没人了,回娘家的路从此断了……钱栖可以赚一把,因为丈夫自杀了,她作为妻子理所当然要继承丈夫遗留的房产,到时将房产卖了,拍拍屁股走了,合理合法,不用离婚了,还得了房产,真是“一箭双雕”,“刘备垂手得荆州”了。   天高上炕躺下了,无声的泪水泛滥成灾——泪水湿了枕头,他抹了一把,又抹了一把,这到底是怎么了?不是不死了吗?为什么还要哭?他不清楚,只是哭、哭…… 第四十三章厄运(三)   屋内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他想到了自己往后还得卑躬屈膝,像条狗一样夹着尾巴做人,觉得活着太可怜了……   他坐了起来,再次面隅而泣,他想到了与自己同龄的人,他们都在享受着二十六岁的大好年华,唯有自己,却是这样惨……儿时常听大人说:人在上吊之前,总会有勾死鬼在耳边诱导说:“上吊好,上吊好,又省粮来又省草……”上吊者听着听着就毫不犹豫地将头伸进了绳扣……可是,刚才自己在上吊时,并未听见勾死鬼在招呼自己,这可能也是刚才没有吊死的另一个原因吧……   既然不死了,明天晚上怎么办?将如何应付?那帮人的权力可真是大于天了,他们是刺刀见红的“英雄”,是阶级斗争的“勇士”,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待阶级敌人为所欲为,宁左勿右,若是有人问起:“是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对方会堂而皇之地告诉你:“是**和党给的呀!”   他想不通,迷惑了,无法找出正确的答案,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列宁在1918》,记得有这样的镜头(大体意思):前苏联十月革命胜利后,国内粮食缺乏,一富农反对政府强行拿走他的粮食和棉花,他不服,找到列宁要真理,列宁说:“……你不给,我就强迫你给,你若反对,我就消灭你,这就是我给你的真理!”那富农灰溜溜地走了……   想到这了,他心里平静多了,既然自己是阶级敌人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贫下中农的话就是真理,革命群众的话也是真理,批斗自己更是真理所在。世界上任何一个政党对待自己的敌人勿须讲道理,只有专政才是真理,专政下的敌人是没有资格要求别人讲理的,只有老老实实地服从,否则就有可能被消灭掉……   “喔喔”的鸡叫声把天高从似睡非睡中叫醒……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天,可怕的夜晚又来临了,由于心情有所调整,晚上在锅里摊了个粑粑饼,他坐在锅台角上,一手从锅里拿粑粑饼吃,一手捧着碗凉水就着,吃一口喝一口,他想吃饱了喝足了好有劲接受批斗,免得站立时间长了腿发颤——这是挨批斗后吃的第一顿晚饭……   “吱”的一声内街门开了,原来是贫下中农代表浩仁大哥(按街坊辈叫大哥)来了:“……告诉你件事,今晚上他们不论说什么你都要承认,不然的话,他们要揍你,连棒棒子已经准备好了……”说完大哥立即走了……   天高平时与浩仁大哥并无特殊交情,只是一般的邻居关系,在当时的形势下,能冒着“通敌”的风险为自己通风报信,真是太难得了,看来京剧《苏三起解》中的崇公道对苏三的不满是对的,谁说洪东县没有好人?同情弱势群体和可怜弱者的人总是有的,真的感谢浩仁大哥能在红色的“恐怖”下帮自己一把,因为他说的并非危言耸听,在当时,“活靶子”挨揍的事不乏其例,南庄北疃的有跪擀杖的(擀杖搁在板凳上),有脖子上挂砖的(铁丝绑的砖),有挨嘴巴子的,有踏石砘子的(砘子竖起)……那时对“活靶子”有点过激行为是正常的,是“革命”的行动,是忠于**的具体表现,像自己这样的“顽固分子”,连续三个晚上囫囫囵囵地没挨一点揍,没伤一点皮毛,算是幸中之幸了。说今晚要来个“棒棒子炖肉”,那是稀松平常的事,少数人打着“革命者”的金字招牌,加上工作队的撑腰,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彻底革命者,他们是天不怕,地不怕,苍茫大地任随他的敢死队,前几年来,他们连公、检、法都敢砸,党委也敢踢,何况区区一个小小的“活靶子”,再怎么过火也无所谓,哪怕置其于死地(不是亲手杀害)也勿须顾忌法律的约束。他们说今晚叫你跪着,你就别想立着,他们说今晚要叫你吃“棒棒子炖肉”,你就别想吃粑粑就咸菜……在浩仁没来之前,他曾打算今晚再来个“拖”字,不管他们如何逼供,反正不承认他们伪造的荒谬的“罪行”,拖一晚上算一晚上,可现在不了,他改变主意了,他知道该怎么做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再说,他也不想天天晚上登台亮相了,不想让全村人再欣赏他的痛苦和屈辱……   第四个晚上——最后一个晚上的批斗会开始了。针对那张大字报的事,a向天高发出了最后通牒:“……我们的忍耐到了极限了,你到底承认还是不承认?”   出乎人们的意料,天高供认不讳,他是这样交待的:“……八年前,我去南山搂草,看见了唐xx,公开对搂草的人们说,‘就是他领着头儿把俺家斗了,我要插根草棍记住他一辈子……’”   “你当时说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有人态度冷酷,穷追不舍……   “说,目的是什么?”a的表情露出了沾沾自喜:“说,老实交代……”   天高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他知道今晚是非要“赶鸭子上架”不可了,又想起了浩仁大哥的嘱咐,立刻知道该怎样回答了,他来了个漫天刷浆,胡诌乱扯地上纲上线:“目的……目的是盼望蒋匪快点反攻大陆,我好借此机会向贫下中农反攻报仇,当然也包括唐xx了……”   面对台下那些横眉竖眼的面孔,面对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天高什么都承认了——反正他“认罪”了。   会场平静,出奇的平静,人们被他那骇人的“反动”目的惊的目瞪口呆……   他虽然“认罪”了,心里在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堂堂五尺的男人一点骨气也没有,怎么能违心地承认那张大字报的事儿,说什么也晚了,他已经承认了。人们看待“胜利”的结果不在乎他交待的事实是否可信,只要能“认罪”瞎编瞎说也行……   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天高会一反常态,承认了为他罗织的一切罪名,少数人并未因为“胜利”而冲昏了头脑,而是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a很得意:“怎么样,我们不赖你吧,你到底是招了……你是不见死尸不落泪的……”   b也随声附和:“大伙儿看到了吧,咱们可没有冤枉他……他自己什么都招了……”   “既然有这码事,早点承认不早完了吗?”人们嘀嘀咕咕的,交头接耳的,天高往台下看了一眼,见a、b互相对视,呲牙裂嘴地笑了,天高满以为今晚可以过关了,没想到a又挥舞双臂,行同狗彘,指天划地地喊叫,要天高交出变天帐。天啊,什么是变天帐?他吓了一跳,第一次听说有“变天帐”一词,亏a“聪明”想得出,他立刻静了静神:“我没有变天帐,你们打死我也拿不出变天帐,我敢以生命做担保,我真的没有变天帐……”他几乎是在挖胆掏心:“请你们明察,如果查出属实,我愿负法律责任……”   谁都知道,刚才a在无中生有“唯恐天下不乱”,因为天高态度明朗而坚决,a没有再追问下去,虽然浩仁大哥说过:“……你都要承认”,但也不能什么都承认,因为这是关系到法律责任的问题,这一点他并不含糊……   因为今晚是“胜利”的晚上,所以批斗会的时间缩短了些,胡队长同领导们叽咕了几句,也不知他们到底在咕噜些什么,胡队长对天高说:“……你现在只有低头认罪,才是唯一出路……这样吧,今晚的批斗暂时到这里,明晚你就不用来了,回去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什么时候需要你来,什么时候通知你,你走吧。”   暂时获得了“解放”,这得感激浩仁大哥的通风报信,他庆幸自己今晚没有挨揍,当然,他也为此而付出了代价——不该认的“罪”,他违心地认了……   他也为此而感到窝囊,他并不傻,他想到了在自己一生的历史上,将因为他的“屈服”而留下了一个肮脏的污点。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不够人味了,可又一想,没有办法,处在那种形势,为了苟且保命,也只有“屈打成招”了。   睁眼看看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如此的残酷,这般的冷漠,他不屈着心认罪能行吗?他若“抗拒到底”岂不网破鱼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识时务者为俊杰”吧。   他无法想象他是怎么熬过那四个晚上,在他的心里,那四个晚上的时间比四年还长,他第一次尝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在这漫长的四个晚上,他算看清了少数人的嘴脸,他们是那么坏,那么蠢,他们的人性被时代异化了,失去了原来的人性,心灵也被政治扭曲了,成了人面兽心,是妖非妖,他们只有“革命雄心”,人之初的“性本善”早已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野蛮粗暴、无知愚昧,如同冷血动物,是时代和政治暂时为他们提供了赖以生存的土壤,才使他们成为“运动”的健将、“革命”的先锋、“政治可靠”的革命者……他怀疑中国是不是希望将来人人都要变成这样的“革命”者?(当然黑五类除外)   第二天,元银告诉天高,昨晚天高走了,胡队长作了总结:“……现在好了,阶级敌人揪出来了,批倒斗臭了,我们取得了‘一打三反’的伟大胜利,今年的生产能够搞上去了,粮食产量也会有新的突破……”不过,他又提醒人们:“但我们不要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要提高警惕,不然的话,阶级敌人就会卷土重来,我们的胜利就会毁于一旦,另外,咱村还有些隐藏在背后的阶级敌人,阶级斗争还在继续,‘一打三反’并没结束……”   果然隔了几天,又揪出一个“活靶子”(贫农,因桃色事件东窗事发,只斗了一晚上就过关了……)天高本不想参加这个批斗会,又怕招来“抗拒运动”之嫌,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会场上,人们见了他,都对他躲尤不及,那些嘲笑的表情和回避的眼神,像一把把钢刀刺痛了他的心,他把委屈的泪水吞进肚里,他不想见人,但又不得不见人,他尽可能地躲着汽灯的光亮,不想让人们看清他那张倒霉的脸……   两个星期后的上午,公社派来了专案组(一女两男),组长是城内某中学的教导主任——天高认识他,他也认识天高,此时只能互相装着不认识,专案组来的目的是对他的“犯罪”事实进行落实,在大队办公室里,专案组与天高一一核对了“犯罪”事实——事到如今,“铁证”如山,他想反悔已是不可能了,专案组写好了材料后,念了一遍给天高听,问天高是否有异议,天高表示了确认,并签名按了手印,至此,在共和国的土地上,他永远是个有污点的坏人。他感到了耻辱,感到了冤枉,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能唾面自干了……   末了,专案组还要天高写了份保证书,他在保证书中写道:由于受地主家庭的影响,思想落后,犯了严重的罪行……今后要洗身革面,重新做人,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争取做个好社员。近几天,我还安了喇叭,买了毛选……。写完了,专案组看了,觉得还可以,叫天高签了名,盖了手印,——在历史上又留下了一份屈辱的笔迹……   北阳村的“一打三反”工作以取得“伟大胜利”而结束,a、b劳苦功高,功不可没,论受益,a、b相比,a是最大的受益者,先入党,后当队长,早在运动开始时,a就在黑五类当中进行了扫描,瞄准了天高,为捞取政治资本找了个垫背的,精心设计了那张要命的大字报;运动中,又倚仗苦大仇深心红根子正,瞪着眼珠子胡说八道,其用心之险恶同秦朝丞相赵高“指鹿为马”相比,有过之无不及;运动后,a以功臣自居,削尖了脑袋钻进政治圈,常出没于领导之间。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如愿以偿,火线入党了,后经胡队长推荐,又袍笏登场,出任生产队长,半年后,又平步青云,跻身于贫下中农委员会……   a当了队长后,宝书不离手,语录不离口,生产中的一切问题都从**语录中找答案。   麦季的一天,天气炎热,社员们在山上拔麦子,中午回家时,a不准社员空手而回,命社员每人扛两麦个子上场,社员们累乏乏的,刚把麦个子放在了场上,a又召集社员到场屋子集中听他念**语录:“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念完后,话归正传:“今晌午天是挺热的,大伙儿不准歇晌,吃完饭就上山干,咱们要听**的话,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天热吗?……”   当时,a是红云到顶的人物,也是他人生最辉煌灿烂的时候,人一旦走了红云,就能一俊遮百丑,很少有人去在乎他内心的肮脏,所以连放个屁也是带“香味”的,身上生的虱子也是双眼皮的。a自以为是活学活用**思想的楷模,实际是形而上学的典型,社员们都担心:“他这种搞法,今年可能吃不上饭了……”a一直大言不惭地吹嘘:“大伙听着,咱们贫下中农想吃饱饭,就得学好**语录,就得不忘阶级斗争,只要大伙八股绳一齐拧紧,按照**语录办事,生产就能搞好,年底就能吃上饱饭……”人们都知道a在纸上谈兵:他这样搞法能行吗?结果,年底搞的真的一团糟,粮食产量创历史最低,劳动日价值落的也是入社以来最低,每个劳动日(十分)的价值是四角二分五厘,社员们几乎吃不上饭了,终于把a撵下了台……   天高挨过这次批斗后,情绪低落,他知道这辈子完了,自己的未来暗淡无光,一点盼头也没有了,虽然是夏天,他却时时感到寒冷,因为他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颗冰冷的心……   每天,他的周围都是“陌生”的目光,无论走在街上,还是上山干活,等待他的要么是附耳的呶嘴嘲笑,要么是诡秘的窃窃咒语,要么是暗自投来的鄙视目光,他真的受够了,觉得无地自容,他常偷偷举目望天,低头看地,暗暗问茫茫的高天厚土:“天啊,地啊,哪儿有我的容身之所?”   他曾幻想上天,想避开尘俗到天的尽头,永远不再回来了,怎奈上天无路;他曾幻想入地,想钻到地下离开纷扰,再也不出来了,怎奈入地无门,他的生活像一口无人光顾的枯井,了无生趣,除了上山干活,其余时间不想见任何人,只想“闭关自守”,把自己囚在家里,哪儿也不想去。他觉得过的很苦,他想说话,没人听,只能自言自语;他想哭,没人看,只能自己掉泪自己抹……   他觉得自己活的好难,总是装模作样地以“人”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他不敢掉泪,怕人家说他哭天抹泪地装出一副可怜相;他不敢笑,笑了,怕人家说他笑比哭还难看,虽然他知道“棒子不打笑脸的”,可是对于他,想笑,真的太难了;他不敢说,说了怕人家吹毛求疵小题大做无限上纲……他像一只受伤而滴血的孤雁,艰难地漫无目标地飞着,飞着……   月光给小院铺上了金色,晚饭后,他在院子吹起口琴,先吹了“洪湖赤卫队”插曲,又吹了“红色娘子军”的主题歌,他实在觉得无聊,以吹口琴打发漫漫的长夜,谁料这下又惹祸了,有天早上,会计室山墙的大黑板上出现了两行驴嘴不对马唇的粉笔字:第一行是:当心啊当心,阶级敌人吹起了口琴,死灰要复燃了,警惕啊警惕;另一行是:痛心啊痛心,当初把他家房子分了,现在又要帮他家盖房子,可悲啊可悲。虽然这两行字缺乏逻辑,文理也欠佳,可是明白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第一行说的是天高,因为全村会吹口琴的人只有三个人,那两个人是贫农,就天高自己是地主子弟,不是说他又能说的谁呢?吹口琴就是死灰要复燃?——真是好笑,那往后不吹不就得了……   另一行说的是一户祝姓地主在盖房子,瓦匠是从外公社找的,小工全是自己村的邻居帮忙。那时村里人盖房,从上山推石头到盖房完工,不分阶级,都是邻居们互相无偿帮工,帮多帮少视两家交情深厚,多少年来一直沿袭至今。因祝家平时没少帮过别人盖房子,所以临到自己盖房子,那些得到过祝家帮忙的人来帮祝家盖房也是情理之中了,也是无可厚非的,然而黑板上的粉笔字意在向人们说,帮地主家盖房子是个阶级立场问题,是件可悲痛心的事情。果然,当天上午,到祝家帮忙的邻居全走光了,只剩下四个瓦匠了。   瓦匠成了光杆司令了,没有小工伺候了,最后,掌尺的安排两个瓦匠当小工伺候另两个瓦匠,用掌尺的自己话说:“搪了这样的东家了,没有法子……”   令天高想不明白的是:人们当初找祝家帮忙时忘了阶级立场吗?既然能找地主家的人帮自己盖房,为什么不能帮地主家盖房,这是什么逻辑?是“剥削“”欺诈“”吭人“?从此,那些得到祝家帮忙的人,路过祝家工地,有的只瞟一眼,默默而去;有的望而止步,甚至绕道而走;有的干脆”退避三舍“,干脆不走工地,不照祝家的面。   天高对此用辩证的方法看待这一问题,从中受到了启发:他大略算了下全村找他帮忙盖过房的户,不少于三十户,几乎占总户数的一半,帮忙的户有的全帮,从推石头到盖房竣工,有的部分帮,少则两天,多则十天二十日,如果遇上全帮的户,天数将会超过一个月——以前帮就帮了吧,下不为例,因为帮忙出力了不讨好,多么可悲呀,弄不好还要赚个拉拢贫下中农的罪名,这是何苦呢?既然这样,倒不如从现在开始,主动与贫下中农划清界限,无论是谁找到自己帮忙盖房,一律婉拒之,再不能香臭不分一锅汤了……   出现粉笔的第三天中午,有人通知天高,要他带着口琴去见胡队长……   在一户贫农的上房里(胡队长就住在这户),胡队长问询了天高:“听说你会吹口琴?”   “嗯,口琴我带来了,”天高把口琴交给了胡队长:“胡队长,我吹口琴有错吗?”天高心里不服。   “这个……你看见黑板上的粉笔字了?”   “看见了。”   “你吹口琴的目的是什么?”胡队长板着脸……   “没有什么目的,主要是消愁解闷,再说,我爱好音乐。”天高说的是心里话。   “消愁解闷?爱好音乐?——就这些?”   “是,就这些。”面对这位共和国的军人,天高毫不畏惧,心情坦然——因他知道,在中国的土地上,吹口琴不犯法!   “你往后不要吹口琴了。”胡队长语气生硬……   “为什么?吹口琴也犯法?”   “不为什么,也不犯法,叫你不要吹你就别吹了,”胡队长有点不耐烦……   “吹革命歌曲也不行吗?”   “不行,你吹口琴影响极坏,你的目的只有两个,一个是,你对这次批斗心怀不满,想以吹口琴来发泄你的不服,二个是,听说你以前在青年当中挺吃香的,现在不行了,陷入了孤独,你想以吹口琴的方式招引青年到你家去,使青年们向你靠拢,这样你就可以找回你的过去和体面。”   “不是这样的,我从来没这么想。”天高很气愤,嘴上却不敢再说什么了……   “不管你想么想,你不能再吹口琴了……你的口琴就放在这儿吧。”   天高的口琴被没收了。   天高认为这是王二麻子的膏药——找病,吹口琴有什么错?他听人说,人要是倒了霉了,喝水塞牙缝,走平路也摔跤,家里咸盐也生蛆,他的路子非常不好走,走快了赶上霉,走慢了霉赶上,他怎么也没想到,吹口琴也犯“法”,真是无稽之谈!就天高当时的心境,吹口琴完全是聊以自我安慰和个人的爱好……没想到能惹起“革命者”的反感,也没想到胡队长能没收他的口琴,在那特殊的岁月,像天高这种人最好不要有什么“爱好”,有些人会把他的“爱好”说成是别有用心,一旦温度合适了,就会由此而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冠冕堂皇地将“爱好”剥开画皮看本质,既然这样,天高打算这辈子不吹口琴了……   口琴被没收了以后,天高完全麻木了,如同行尸走肉,他顾不得什么自尊呀,羞耻呀,整天硬着头皮没脸没腚地混日子。那时,他是小心翼翼地走路,谨谨慎慎地说话,仔仔细细地干活,战战兢兢地度日,处世的艰辛是成份好的人所根本体会不到的,当他一个人站在锅台旁吃饭的时候,当他孤零零地躺在炕上的时候,他就后悔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不该生在地主家庭。他想自己死后若再为人,一定要为在成份好的家庭,和其他人一样平等地生活,不再受歧视,不再当劣等公民,可以入党入团升学当兵当工人,顶不济也当个清清白白的社员,过个寻常百姓人家的太平生活,来了运动也不用提心吊胆,不用害怕挨批斗了……   秋风把发黄的树叶刮下来了,飘落在山路上。傍晚收工了,天高有意磨磨蹭蹭拉在后面,他推着小车,载着痛苦与悲哀,踩着落叶,背着夕阳,单独地慢慢地向村里走去,因为单独走,能避开那么多的眼睛和面孔,这样,他心里会好受些……那个时候,他知道人们的心里,都想同他划清界限,所以他必须知趣一点,在山上干活是没有法子——不得不见人,平时走在街上,感觉身后有人来了,就快走几步,尽可能甩掉他(她)们,如果迎面来人了,就想法躲进街内巷里,让过去,然后再出来,他如丧家之犬,他如老鼠过街,他是颜面扫地,臭如狗屎,他对一切的人和事都感到冷漠,什么青春理想抱负进步啊……统统见鬼去了,他成天想些不切合实际的事情:他想削发为僧,想去寒江独钓,想去仙山琼阁,想着遗世独立,想离家出走,想浪迹天涯,想离开这个世界,想销声匿迹,总之他想的全是瞎想,全是办不到的事——有人说,“生活是一条路,怎能没有坑坑洼洼”,问题是,天高觉得自己的生活之路不仅坑坑洼洼,而且荆棘遍地,险情不断,每走一步,实在太难了……而且,这次的打击使他失去了跨越坑洼的勇气,失去了披荆斩棘的信心,失去了对人生美好的向往,他认为人生美好向往不属于他,属于成份好的人……   人一出生,就像一粒种子一样,落在什么样的土壤,自己无法选择,承受怎样的阳光雨露风吹雨打也是无法选择,但怎么个活法倒是自己说了算,上天既然委托父母给了自己这条生命,就不能轻易放弃,要好好地珍惜。他虽然没有梅花傲风雪的骨气,但他有阿q精神的支撑,能够活下去,虽然活的很累…… 第四十四章对不起   秋风是凉爽的,给人以惬意,然而,秋风也是无情的,它没有放过枝头上几片幸存的发黄的柳叶,继续抽打着,伴着窸窸窣窣的哽咽,苦捱着凄凉的秋日。   天高从山上干活回来,进村就听人说二妹来了,他的心不禁怦然一跳,她来干什么?莫非……莫非来找自己上公社……管她呢,先回家再说,反正离婚是肯定了,自己也同意了,二妹只要一开口,他立刻陪她去离就是了……   他掀锅拿起地瓜,靠在南窗台的桌上,站着吃饭,他的饭很简单,一不喝水,二不就咸萝卜,就是干吃着地瓜。他怕二妹突然进来发现他是吃这样的饭,会嘲笑他,因此,他一手拿着地瓜吃着,一手把南窗掀开一条小缝,看着街上的行人,只要发现二妹来了,他会马上放下地瓜,装着吃完饭的样子……   他听见街上的人议论:“看见了吗?小媳妇又回来了,回来找书记要口粮……”   “她这几年的口粮都叫天高领了吃了,来了也没有用,染坊缸里还能倒出白布?”   “她好几年没回来干活,连泡尿都没拉在咱村地里,不干活也想吃饭,要个屁粮……”   原来她是为口粮而来。关于这件事,挨批斗以后,天高冷静地想过,她的户口还在村里,就应该享有吃基本口粮的权力,自己已经吃了她好几年的基本口粮了,再不能昧着良心继续侵吞了,因为那本来不是属于自己的口粮,所以,他主动找到会计,提出不领她的口粮了,小队会计与大队会计也同意了,决定从本年度开始,将她的口粮寄存在大队仓库里……这件事她当然不知道,他想上街去找她,告诉她放心,口粮已经寄存好了,不用跑腿了,又一想,有这个必要吗?等着吧,等离婚时一并处理吧……   他没有心思吃地瓜了,从窗缝里静静地窥视着街上的行人——希望能看到她。   她过来了,从东面往西走,正好遇见了邻居大婶:“媳妇回来了吗?到了你家门口了,进去吧,天高在家等着你了——”二妹头也不抬,装着没听见。   她推着一辆铮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听说是新的未婚夫给买的),身穿棕色反领外套,下身穿着笔直的裤子,脚穿一双八成新的黑色皮鞋(这一套是结婚时天高给买的)。她低着头,看样子她不想与任何人打招呼,她的身后跟着一大帮子小孩子……一会儿她又回来了(听说书记去公社开会,中午没回来),身后仍然跟着那帮小孩子,小孩中有很多是放学的小学生,他们对她感到陌生而好奇,“兵分两路”,一帮跑在她的前面喊着叫着:“看媳妇,媳妇来了……”一帮尾随其后,笑着起哄:“别叫她跑了,打吧,用石头打她吧……”一只只天真幼稚的小手捡起街上的石头瓦块投向了她:“看见了吗?媳妇哭了,媳妇哭了……”可怜她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捂着头……看到她遭到如此的奚落,天高心中骤然产生了恻隐之心,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他不禁拍案而起,想到街上轰走那帮搞恶作剧的小孩子,并向他们大喊一声:“住手”。当走到街门口时,他停住了,蓦然想到了“不”——他这样会惹火烧身的,他太了解钱家了,太了解二妹了,他们最擅长“咬人”弄不好会倒打一耙,反咬一口说是自己背后唆使小孩子围攻她,那可是有口也说不清了,尤其是那个年代,有谁肯为自己说句公道话呢?到时候岂不是好心赚了个驴肝肺?还有可能,她会误以为自己是特意上街看她的笑话,那不更增加她对自己的敌意吗?   天高退却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他又想她今天的下场不能全怪他,因为诸多原因,本次离婚的事在村人的心目中太不得人心了,支持率太低,孩子们受其大人们的意识影响,视她为“稀奇”的“怪物”,群起而攻之也就不足为怪了。   果然不出所料,她出村后,一气跑到公社告了天高一状(后来有知情人告诉天高),说天高如何地鼓动小孩子们围攻她,说小孩子们如何地野蛮,如何地抛石块打她的头,连自行车的后灯(红塑料的)都打碎了,说这一切都是天高教唆的,接待她的干部问她:“你有证据吗?有证人吗?你亲眼看见天高了吗?”她的回答只能是否定的了,不得不满怀委屈地怏怏而去……   还好,她来的正是时候,如果早来几个月,自己还站在台子挨批斗呢,如果那样,她该会怎么想?是高兴,是怜悯?不管怎样,他知道他已不配再当她的丈夫,他做好了随时离婚的准备,他希望早点离婚,让她早点与成份好的人结合,早点得到幸福。今天的事,是自己害了她,没有他,她也不会走到今天地步,他很自疚,也很抱歉,他想对她说声“对不起”,可她听不见,只能在心底里悄悄对她说:“对不起”…… 第四十五章到高庄修水库   十一月底,高庄水库工地向各村抽调强壮劳力去突击清基,队长叫天高去,天高非常愿意去。第一,他在村里挨过批斗,巴不得到外面出民工,想尽可能离开本村,哪怕离开一天也好,他想换个生活环境,他认为,水库工地不会有派性斗争的漩涡和家族的尔虞我诈,只要把嘴闭紧,好好劳动,是可以明哲保身的,加上政治环境好一些,如果做到了洁身自好,相信是不会再有厄运的;第二,他真做够了饭了,出民工有食堂,热汤热饭吃现成的,不用在家那样又干活又要做饭,对天高来说,只要不用他做饭,也算是一种幸福了;第三,光棍一条,无牵无挂,哪里都是安身之所,一人饱了就等于全家饱了,没有半点后顾之忧,而且省了烧草,省了油盐酱醋,连粮食也省了。县上规定,民工自带一斤粮,余下由工地贴,这样的好事,别人怎么看,是另一回事,对于天高来说,这可是求之不得的美差了……   启程的那天,他草草吃罢早饭,将碗筷瓢盆一并放在锅里(没刷)盖上锅盖子;到西屋看看盛粮的缸是否盖严(用锅扣的),又把南北窗关牢了,然后锁上内街门……   他站在门楼下,深情地看了一眼挂在屈戍儿上那把生锈的铁锁,这是母亲留下的老式铁锁,它的“年龄”无从考计,但是一定比自己的年龄大得多,自从打上了光棍,幸亏这把锁,不论刮风下雨,还是白天黑夜,它一直为天高把守门户,如今他要离家出民工了,心里希望它能继续“忠于职守”,始终如一“坚守岗位”,千万别招了小偷,虽然仅有的一点财宝流向了钱家,家里没有了值钱的东西,但他仍然希望家中太平无事。   天高把铺盖绑在小推车上,推着小推车过了十字路口,那一刻,他又情不禁止地回过头来望望街门口和那废弃的猪圈,见几个女人在那儿对着天高的南窗又说又比划着什么,他听不见也不想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只看见那四间半低矮的倒厅房像个被主人冷落的一身病骨的可怜的仆人,躺在那里向人们泣诉着哀怨;只看见那两棵已经落光叶子的柳树,孤零零地挺撑在那里,透出了几分苍凉之意。   按照通知要求,他准时到达了高庄南村,报到后,经领导统一安排,他和城里两小青年(一个姓刘,一个姓孙)住在一家房东家里,房东是对年轻夫妇,有个未满周岁的男孩儿,房东很热情,当晚就烧火暖了炕。   天高有个习惯,出门在外到生地方,第一个晚上睡不着觉,这次也不例外。   夜里,他望着炕前的月光,翻来覆去难以成眠,而那两个同伴,躺下就睡了,东屋房东两口子此起彼落的鼾声,把天高耳朵灌的满满的,他越想睡越睡不着……他想着自己的心思:这次来到水库工地,一定要加强自我保护意识,特别是语言和行动上都不能再出纰漏了,他很珍惜这次出民工的机会,因为他摆脱了村里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这里比村里好多了,他很知足了……   那时的民工,实行班排连营编制,行动军事化,以连为单位,上工前吹哨子集合,列队点名,排着队伍上工,到了工地,又以连为单位承揽清基河段……入了腊月,三九寒天,大坝清基进入关键时期,工地上流行着一句口号:高庄大地无冬天,雪下三尺照样干。这并不是夸张,工地从来没有因为天气原因而停过工,工地上天天人声沸腾,红旗盖地……   指挥部的高音喇叭不间断地播放着优美的歌曲,歌声悦耳,清脆沁心,同时,喇叭还常广播工地上的好人好事,表扬先进事迹,激励人心,催人奋进,整个工地呈现出大干快上的蓬勃局面。   那时也不知道一天的作息时间到底是多少,只知道天不亮就响起了起床号,由班上值班领饭的人挎着篓子提着铁桶去食堂排队领饭。饭领回来了,大家摸黑蹲在街上吃,那时的伙食是,早晨每人一碗玉米面稀饭,一个玉米面掺地瓜面的窝窝头,每班一饭盒的腌大白菜根子。   天上群星闪烁,街上寒风刺骨,往往是大家还没吃完,饭就冻成凉饭了,吃完早饭,谁也不刷碗,立即列队点名后,排着双路纵队,走出十里路后,才到了工地,这时天刚刚放亮。   中午是送饭到工地,大家吃饭的时候,常遇到风雪天,纷纷的雪花飘落进饭盒的白菜汤里,大家吃着窝窝头,舀起一汤匙白菜汤,看着片片雪花落在汤匙里,送到嘴里,不凉不热……   出民工的生活的确是苦的,可是很少有人有怨言,大家过着集体生活,大家都很苦,但是大家的苦是在一起的,吃饭干活,官兵一致,没有特殊,没有**。除了特殊情况,阶级也一致,成份好的和成份不好的都一样干活吃饭,这里没有跳梁小丑a,也没有“王二麻子的膏药——找病的人”所以这里虽然苦点累点,天高也不怎么觉得了。   根据指挥部的部署,决定在腊月三十日前不仅要完成大坝清基任务,还要将大坝中心的粘土回填完成到与河床齐平,为明年麦季前(汛期到来之前)全部完成筑坝而打下坚实基础,因此,指挥部号召全体干部和民工树雄心立壮志,不完成任务,绝不回家吃除夕的饺子,工地上有许多感人事迹,有推迟婚期的青年,有带病参战的中年,好人好事层出不穷……   连队向每人发了两张纸,要求写决心书,天高也写了份决心书递给了连部,连长和指导员看完了一百多份(一人一份)决心书,觉得天高写的水平还行,无论是语言结构,还是政治措辞都可以,指导员就建议连长:“我看就叫这个人干通讯员,准行……”   “不行不行,”连长立即否决了:“他是俺村的——是个地主子弟……”   “他是地主子弟?哎,可惜了……”   那时各连队都有一名通讯员,通讯员是脱产的,每天除了写稿子,再就是协助考勤员为连部领饭,打扫卫生,干些勤杂性的服务活,就当时来说,通讯员是份很自在的工作了。   天高所在的连队,各项工作一直都不错,但因为通讯员的水平问题,队连上稿率偏低,特别是天高所在的一排,一块稿也没上,而别的排,广播里有声,报纸(工地指挥部办的小报)上有名,在那政治挂帅的年代,通讯舆论工作上不去是评不上先进的,是得不到流动红旗的……   那天下午,天下了大雨,傍晚指挥部提前吹响了收工的号角,回到驻地,连部利用短暂的时间召开了排级干部会议,号召排里积极投稿,及时报道好人好事,连部意思是,不要抹煞大家的成绩,要积极推广典型,带动一片,争取让连队工作再上一个新的台阶……   排长对大家讲了会议精神,这时有人推荐天高:“排长,叫老王写块吧,一准行。”   “不行,我真的不行,还是叫别人写吧。”   “你就写一块吧,老王,给咱排增增光吧,”排长虽然不知道天高有没有写作水平,还是对天高抱有很大的希望。   “排长,别难为了,我真的不会写。”天高极力推辞,他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头的橡子先烂,”他不想由此而带来麻烦……   “老王,你就大胆地写吧,大伙儿支持你……出了事我负责!”排长态度十分诚恳。   天高不想锋芒毕露,不想因炫能而招惹是非,连部本来有通讯员,一旦自己写的稿子被指挥部录取了,那岂不是才高震主了吗?如其这样……他实在犹豫了……   “老王,就写这一次行吗?写完后我找连部批阅一下,录不录取不关你事……”   天高没法再推辞了,硬着头皮答应了:“好吧,让我试试吧,我就写这一次……“   时间是有限制的,必须速战速决,晚饭前完成稿子,他紧急动员脑子的全部系统,快速进行了搜索,总算捕捉了几个题材,经过筛选,选定了一个题目:解决了拉车绳不足的问题。大意是:连队运土的小推车经过一段沙河滩,因车轮陷进沙里拱不动,连里安排了女劳力等在那里拉车,具体拉法是:推土的小车来了,两个女劳力拉一辆车,一人把住一个车爬头(车横段木)拉完这辆过去了,再回来拉那辆,出力不少,效果甚微……后来,大家曾议论过最好用绳子拉车又快又省事,但是到哪里去弄那么多的绳子?   天高全排集中住在一栋刚盖好的闲房子里(房子里外未抹灰,门窗也未按)与相邻的房东关系搞的不错,大家常帮房东扫院子、挑水,后来房东听说排里需要拉车的绳子,就把自家的稻秸拿出来了,大家利用晚上带灯搓草绳,再将三股草绳合拧成一股草绳,按约一丈长一根,每根绠的一头拴上一个铁钩子,然后分发到各班组……这样,小车一来,钩子一挂,拉起就走,而且用一个女劳力就行了,既提高了工效,还节省了一半的拉车劳力……   果然稿子上投后,立即被录取了,早晨送的稿子,上午就广播了,排上和连队终于有了名声,上了广播了,当然,天高说话算数,再没写过稿子……   这天,同炕的两个伙伴回家休班了,屋里只剩下天高自己在炕上看书。   房东大嫂过来了:“大哥,你今年二十几了?”   “二十六,属鸡的。”   “有对象了吗?看你长的挺笑面的,不像二十六,倒像二十二三岁……”   “我没有对象,家里穷,说不起……”天高不愿轻易对外人说出自己的那些破事。   “你们城厢区的人明明富裕,却偏哭穷,你说你家有妈有妹,你家三个人挣分,劳日拉的也高,还吆喝穷,谁能相信?你没有对象,是不是挑花眼了……这样,我给你介绍一个,保准你愿意,”接着大嫂就说起这位姑娘如何的淳朴能干,如何的心地善良,什么身段好,模样俊,善解人意,会过日子……就在这时候,房东街门开了,一位姑娘端着一盆滚热的水来了:“大嫂在家吗?”   “来呀凤儿妹,有啥事……这是……?”大嫂看着那盆热水冲天高挤挤眼,笑了……   “听说大哥的脚冻了,这不,我烧了辣椒秸子水,”姑娘说着就把热水盆放在炕前:“大哥,你下来烫烫脚吧,趁热乎……”   “这……这怎么好意思?”姑娘突然的“袭击”,天高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我的凤妹,怎么心疼起大哥了?”大嫂拍着天高的肩膀:“大哥看见了吗?凤儿妹对你多好……”   那姑娘被大嫂说的两颊绯红,羞的低下了头……   天高不好意思拒绝姑娘的一番好意,勉强地下炕把两脚伸进盆里:“谢谢你了,叫你费心了……”天高知道可怜的姑娘根本不了解自己,一切都蒙在鼓里,心中不禁掠过一丝的悲哀。   “哎呀大哥,什么时候学会客气了,凤儿妹又不是外人,你客气就是见外了,往后兴许……兴许是一家人了……”大嫂说的很露骨,姑娘一直红着脸看着天高草草烫完了脚。   姑娘同房东是近邻,与天高曾在房东家见过一次面,互相只是礼貌性地点过头,并未说过话。等姑娘走后,大嫂直截了当问天高:“大哥,你看这凤儿妹好不好?她可是从心里看中你了……你要是愿意,我来当媒人……”   “大嫂,”天高立即摊了牌了:“俺家成份不好,是地主。”   “你说什么?”大嫂惊疑了:“你家是地主?真的是假的?不是开玩笑吧?”   “真的,不是开玩笑……”   “可叫你害了,你怎么不早说?”大嫂很是扫兴:“唉,闹了半天……你要是早说……”   “现在说也不晚呀。”   “那……你一直没有对象?”   “有,跑回娘家了,准备打离婚,还有,我爹妈死了,妹妹也结婚了,家里就剩我自己了,光棍一条……大嫂,我不想说这些了,你别见笑了……”天高只是大概其略地对大嫂讲了自己的身世,要不是因为那盆烫脚水逼的,他一个字也不想说。   第二天早上,天高上工地了。上午,凤儿妹又来了,大嫂将天高的“家底”全盘托出:“凤儿妹呀,真可惜大哥这个人了……”   凤儿妹吓了一跳:“哎呀妈呀,他怎么会是地主?”继而又是摇头又是叹息:“他这人真够好了,可惜成份高了,要不……唉……”凤儿妹除了惋惜之外,还能怎样?当然,她再也不给天高送烫脚水了。   打这以后,凡有人问天高:“老王,家里几口人?”天高总是一本正经地告诉对方:“有妈有妹,成份不好,没有老婆……”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有人通过北阳村来修水库的其它人知道了天高是个光棍一条,也知道天高的全部底细,就“夸”天高会撒谎:“老王撒起谎来连眼都不眨巴……”   其实做人做到这个份上是很苦的,为了要点面子,就得撒谎。不过,他也有不撒谎的时候,如果有人问:“老王,家是什么成份?”他会毫不含糊地告诉对方:“地主。”虽然他讨厌而且一百个不愿说出“地主”两个字……   大坝清基清到河床底下的石硼上了,在这关键时刻,又要抽水又要填粘土,数不清的抽水机(人称195抽水机)昼夜抽水,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人们面对面说话都听不清楚……   数九寒天,民工们脱下棉裤,只穿衬裤,挽到大腿根,立在水里挖沙,那时下水,不用连长吩咐,大多数是自觉下水,天高基本是天天下水,只有少数人懒得下水,站在坡上同妇女劳力一起往上倒沙……   那是个风雪交加的早晨,人们从驻地到工地,走了一路,大雪也洋洋洒洒地下了一路,到了工地上,人们站在沙堆顶上,往下望望坡下面的水,虽然还在冒着热气,可在这样的天气下水挖沙,有谁不打怵?   自觉下水的人少了,不自觉下水的人多了,天高也不愿下水,磨磨蹭蹭地拖延时间,就在这时连长发话了:“有的人背着“自来红”不肯下水,是个思想认识问题,有的人就不同了,身上背着“自来黑”也不肯下水,这是个阶级斗争问题……”连长的话真管用,话还没说完,“自来黑”们(包括天高)就纷纷下水了……   那时指挥部常派人到连队找连长指导员要“两头”,一头是先进典型的人和事,一头是落后典型的人和事,先进典型要受到表扬,落后典型就不用说了,轻者点名,重则批判,那时不是人人都想当先进,但是有一条可以肯定,人人谁也不愿当落后。   休息的号角响了,在水中挖沙的人们只能拄着锨柄立在水里,不能坐着休息,因为离开水面上岸休息,**的腿被寒风一吹,像刀子刺的痛。想穿棉裤,一会儿又要脱,太麻烦了,所以宁肯立在水里休息。麻烦的是大小便问题,那一阵子,天高每天少喝水,为的是减少大小便的次数,有时实在憋不住了,也是快去快回,因为光着腿,赤着脚丫蹲在雪地里,那个挨冻的滋味是难以忍受的,人们都有这种感觉,当大小便回来重新立在水里,马上觉得水里暖乎乎的,水成了天然的密封的被子,起到了御寒的作用。   记不清是哪一天了,两个带红袖章的人押着一个年轻人慢慢地走过来,年轻人低着头,胸前挂着一个牌子,牌子是用车篓底代替的,上面糊着水红纸,上写着:无政府主义分子xxx,其中一个带红袖章的人手持扩音喇叭向人们播讲该分子的“罪恶”,因风大,在下面听不清楚讲的是什么,后来才听说这青年人也是城里人,本来家里成份好,因为父亲历史上有点污点,他前几天与人打架而被当成落后典型递上了指挥部,这下糟了,父亲的污点与本人的行为挂上了钩,结果落了个满工地游斗的下场,其实他的“活”并不累,只是走一走,停一停,可是名声大臭,消息很快传到村里,传到家里人耳朵,届时谁都知道张三某四在高庄水库栽跟头了,挨斗了,一旦回家了,在村里也会觉得抬不起头来……   天高从这个青年人身上也吸取点教训,说话做事尽可能小心,不能粗心大意,尤其水库工地的人们都是从各公社抽调来的,五方杂处,什么样的人都有,一人一个心儿,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天高永远没有忘记自己的“过去”。   大坝清基结束了,中间的粘土回填也进行到河床往上——如期完成了任务。   腊月三十日上午——当年参加过清基的人们谁也不会忘记那个狂风暴雪的大年除夕,狂风夹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原野一片迷茫。这天,是入冬以来天气最恶劣的一天,就是这天,指挥部吹响了回家过年的号角,民工们顶风冒雪踏上了回家之路。公路上,汽车少,行人也少,只有浩浩荡荡的民工人流,他们归心似箭,脚步匆匆……   天高的蓝色围巾轻薄且短,从头围到嘴巴下只围了一道,在嘴巴下结了个死扣,两眼没   有遮挡,将帽沿儿压的低低的,风雪还是扑到眼上,睁不开眼,他就睁了几秒钟,再闭几秒钟,侧着身子往前走,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紧,天高头上身上全是雪,脖颈子里也灌满了雪。因为是由南往北侧身行进,左脸腮自然让给了风雪,冻的早已失去了知觉,右脸腮虽然避开了正面的风雪,结果冻的比左脸腮还严重,因为嘴和鼻子呼出的热气,随着风雪的冷冻,加上风向的作用,雪花在右脸上速化成冰,不断地呼出热气,不断地结冰,一路走,一路结冰,越结越厚,等到家进了过道子里,用两只失去知觉的手慢慢地揭下冰层,发现冰层像石膏铸成的右脸腮和耳朵的标准模型——一个奇特的透明的“石膏”模型。   他在久违的过道子里,从小推车上卸下了铺盖,摘下了围巾,用围巾扑打着身上的雪,然后跺跺冻麻的脚,搓了搓又痛又痒的手,从衣兜里掏出钥匙准备开锁。蓦地,他停住了,他想看看这把锁,是否有人动过,他仔细地看了,这把锁仍然挂在屈戍儿上,牢牢地别住了门钌铞儿,静静地默然地岿然不动。他放心了,知道家里没有招小偷,感谢这把锁——亲爱的“铁将军”,没有擅离职守,忠心耿耿地为他昼夜看住了门子,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开了内街门一看,因为一冬也没扫过雪,积雪有一尺多厚,墙头上,门楼顶上,房坡上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   他憋不住了,踏着积雪上了趟茅厕(茅厕有盖)。茅厕里面的积雪只有一公分厚,是风飘的雪面子,雪上留下了猫的蹄印,麻雀的爪印,靠里面墙根还有几行老鼠的“脚”印,虽然天高半年不在家,这些小动物并未因为天高不在家而冷落了这个光棍之家,并且在雪上留下了生命的痕迹。   进屋后,首先觉得口渴了,掀开缸盖一看,缸底里那点水早冻成了一个大冰块,他只能在院子抓了一把雪吃,解了渴,肚子饿了,揭开锅盖子,锅里锈迹斑斑,里面碗筷瓢盆全长毛了,他想刷刷锅,准备做饭,又一想,面在哪儿了?年三十日到哪儿粉面?菜在哪儿,到哪儿买菜?草在哪儿,一棵草没有,到哪儿弄草?看来只有吃囫囵粒了。就在这时元银来了,将一篓子好吃的放在了炕上,说是妹夫上午来送的,见天高没回来,就放在元银家了。天高揭开篓子的包袱,里面有饽饽,包子还有酥鱼酥肉,真是天不绝无路之人,幸亏妹夫雪中送炭,要不,天高真的要吃玉米粒过年了。 第四十六章情海泛舟(一)   翌年正月初七日,天高又返回了水库工地,他这次住在高庄村,离工地很近,工地就在村南。这次的房东家男人早逝,只有大婶一人拉扯三个女儿过日子,大女已初中毕业在队上干活,两个小女儿仍在校读书,大婶在村制鞋厂干,家有三间正房,西屋睡娘四个,中屋是灶间,东屋住着三个民工,一个是天高,一个是临村老杨,一个是同天高一个村的老洪,他们三个是一个班的。工余时,他们三人会帮房东扫扫院子挑挑水,互相关系挺好。   天高所在的班有十男二女,其中有六个是徒手(包括两个女的)专门负责刨泥,帮着装车,有六个是推小车的,天高是属于推车的,泥窝子在大坝东南的半山坡上。每辆小车绑三个车篓,边挂上用绿色油漆统一写上号码,当推泥推到大坝前,有女记车员等在那里记车数,报一声你边挂上的号码,然后在你号码下面画上“一”,推到五车,就是一个“正”字,每天推的车数将根据泥窝的远近来定,每天必须完成规定的车数,少推一车也不行,这是雷打不动的。   司号员在大坝上吹响了休息的号角,全班人坐下来又说又笑,唯独天高一言不发,他习惯自己找个避风地方或是坐在车棚上,或是躺在地上歇歇腰脚,他不想同别人闲聊瞎掰,说些没有用的闲话,班上人见他整天离人远,而且少言寡语的,都戏说他像个腼腆的大姑娘。   又赶上休息时间了,天高同班长坐在一起,这时班里的女徒手彩云站在一旁一直注视着天高,天高知道有人在注意自己,他立即移开了视线,望着坝上飘扬的红旗,他的思绪不禁又回到了自家的小院,恍惚看到了当街的柳树,猪圈,“铁将军”,回到了上圈村,看见了钱家的门楼,又回到了下圈村,看见了妹家那副刺眼的门联……   “这位大哥家是哪里?”叫彩云的徒手问天高,天高早走神儿了,根本没听见有人问他话……   “哎,大哥想什么了,问你家是哪里?”彩云继续问天高。   “永家庄。”他不加思索地随口说出了班长村的名,他说了又有点后悔……   “永家庄?……”彩云信以为真。   “是啊,我和班长是一个村,”天高说着用胳膊肘碰了下班长,班长会意地笑了:“对,我和老王是一个村。”班长随即附和了一句。彩云误以为天高和班长真的是同村的——永家庄。凑巧,就在这时,连指导员(同天高一个村的,去冬清基时是连长,今年回来又任指导员)过来问天高:“……你数算一下,咱村来修水库的一共是多少人?”人们都知道指导员的家是北阳村的……   “我算算,加上你和我,还有……大概是九个吧。”天高说的一个不差。   指导员刚走,彩云就当着全班的人奚落天高:“哎呀班长够有意思了,真没想到咱班有个人过房(过继)给你村了……”经她这一说,全班人都看着天高,把天高看的浑身不自然,很难堪,他十分反感彩云对他油嘴滑舌的,念她是个女孩,不好意思对她发作,只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意在“警告”她,再不要胡说八道。   谁知她并不在乎天高朝她瞪眼,她甩了下辫子,一手插进裤兜里,一手撒开手指梳理着前额的一绺散发,先是抿嘴冲天高嫣然一笑,然后扬起柳眉用“挑衅”的眼神看着天高,俊秀的脸上流露出得意,似乎在对天高说:“谁叫你不忠实?你能把我怎样?”   天高一看她是个“地瓜油”,捶不得,打不得,只得败下阵来——算了,好男不和女斗,心里暗暗告诫自己“隔她远着点,再不理睬她了。   号声又响了,开始干活了,彩云主动过来帮天高往车篓里装泥,刚装了半车,她悄悄对天高道歉了:“大哥刚才是不是生气了?对不起了。”天高没有任何表示,低着头,继续往车篓里装泥,车篓装满了,天高蹲下来,把车襻搭在脖颈后面,准备起身要走时,彩云又附在天高耳朵上:“别生气了,是我错了还不行吗?”这大大出乎天高的意料,她怎么又不是“地瓜油”了,他不禁回头望了她一眼,正好与她投来的那束目光相撞……   天高推着空车返回来了,一个男徒手要替天高推一趟,本来男徒手替换推小车的,全凭自觉,有人要替换,天高当然求之不得了。男徒手推起小车走了,天高不能闲着,抡起大镢刨起了泥,彩云却在一旁闲着,一手拄着锨柄,一手摆弄着辫子梢儿,那双美丽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天高的一举一动,天高已经察觉到了这点,他小心翼翼地躲闪她的眼睛,他开始躲避她了。   往小车装泥时,天高特意把小车放在别的徒手面前,尽可能不用她装泥,目的是离她远一点,天高想躲避她的注意力,不想在水库工地与任何人搞些扯丝挂缕的关系,他不想再搭理她了……   天高怎么也不会想到,爱神之箭正悄悄向他射来,天高越是躲避她,越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正在步步陷入自造的爱河之中……   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天高对爱情早已心灰意冷,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同任何女孩谈情说爱了,他有他自己的主意,早在来水库工地之前,他就想好了,不要轻易让别人知道自己的隐忧,不要露出可怜相,让别人可怜的人是没有骨气的,不要让别人知道离婚呀,挨斗呀那些破烂事,尽叫人笑话,因为这太没意思了,也没有必要。   天高是想得开的人,对自己身边那些幸运(成份好)的人,包括彩云在内,他既不羡慕,也不嫉妒,他认为,人的成份好坏全是命中注定,所以,能在水库工地太太平平过好每一天,他就心满意足了……至于恋爱嘛,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以后恐怕连梦也没有了,再说他的心早死了……   傍晚收工回来的路上,彩云跟在天高的身旁:“今晚我去河里洗衣服,大哥你把身上衣裳脱了,我给你洗洗……”   “谢谢你,不用了,我这衣裳不脏……”天高婉言谢绝,不想多说一句话。   “那……你的鞋脏了,我给你刷刷鞋吧……”说着她抢前几步,有意与天高并肩同行,她看看天高脚上脏咧咧的鞋,又看看天高的脸:“吃完饭我到你宿舍拿鞋吧”(她住在天高房东西屋家,两家房东一墙之隔,相邻),她的诚心略微打消了天高对她的“戒备”,终于客气地谢绝了:“……咱们都是出大力的,干了一天的活,都是累乏乏的,哪儿好意思麻烦你,这样吧,等以后兴许会麻烦你的……”天高的态度诚挚而友好,彩云很高兴:“那好吧,这可是你说的,以后需要我洗的,可别客气呀,再说咱俩住的近,你找我也方便……”   第二天上午,彩云在为天高装泥时,郑重其事地问天高:“你家里有什么人?”   “啊,家里有妈有妹。”   “三口家两个劳力,你妹在家干么活?”   “俺妹和我一样,推小车,挣整劳力分……”   “哎,大哥这么说来你家好事一段,劳力挺棒的,两个整劳力挣分……房呢?几间?”她像查户口似的刨根问底……   “房子四间半,侧厅房,五尺宽的院。”唯独房子这件事,天高说的是真的。   “噢,是这样的……”她若有所思。   为了证实天高说话的真假,休息时,彩云问过老洪:“洪大哥,你村王大哥家里有什么人?”   “有妈有妹”老洪说的很干脆。   老洪是个老实憨厚的青年,是个不爱说笑的人,天高已经提前嘱咐过老洪:“有人问起我家的底细,就说有妈有妹,咱俩同村,我不想在这里丢人显眼的……,因此,彩云一问老洪。老洪当然对答如流了。   彩云又去打听老杨:“杨大哥,你知道王大哥家里有什么人?”   “他说他家有妈有妹。”   老杨会说会道,在人场上左右逢迎有一套,天高心里有数,不想让他知道的太多,所以他也只知道天高家“有妈有妹”。   老杨的回答虽然没有老洪那么干脆,但是他们三人的口径是一致的,也不得不使彩云相信了。   不容置疑,很多迹象表明,彩云似乎爱上天高了。   吃饭时,她总设法找机会把菜拨一些给天高,要不就掰一块窝窝头放进天高饭盒的菜汤里,天高想躲,但是躲不开,她会蹲在天高身旁吃饭,天高一吃完饭,她就抢去饭盒去刷,天高想推辞,结果推辞大了,两人推推把把的反而引起别人的注意,没法,天高只能由她了……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天高知道彩云喜欢上自己了,他很害怕,害怕她真的爱上自己,那会害了她,天高是明智的,在阶级斗争的社会,“爱”与他无缘,那是别人的专利,爱对于他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的事,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他真的想避开她,可是天天在一个班吃饭干活,同上工同收工,怎么能避开,说话容易,做起来难。她那双明澈的眼睛总是不肯放过他,他无法避开她,他虽然看懂了她的内心世界,但从未有丁点儿的非分之想。他一直在努力疏远她,上下工的时候,要么走在她的前面,要么落在她的身后。吃饭时,他领了饭就走,走的远远的,她跟过来了,再挪个地方,他希望永远疏远她,最好能恢复到互相不认识的状态。   天高没有忘记自己的成份是地主,也没有忘记自己挨过批斗,成份的残酷和挨批斗的阴影时刻笼罩着他的心灵,他更没有忘记自己是有妇之夫——一个正在打离婚的男人……   这天下午,天高找连长开了休假条,请休假一天,连长要他下午三点钟走,第二天傍晚回来),他这次休假的目的是想回家看看门子,顺便把棉衣带回家,换几件春季的衣裳……   过了三点钟,天高离开了泥窝子,刚越过大坝北坡,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嗳,大哥,等等我呀,”彩云跑步撵上了天高:“大哥,你慢点走,我也休班……”   “怎么?你也休班?”天高只好停住了脚步,天高暗想:怎么这么巧?   “是啊,凑巧了,咱俩凑个伴一块走吧?”她看着天高,等着天高表态。   “这……”天高先是瞬间的迟疑,然后点点头:“好吧。”天高此时不忍心拒绝这个“伴”了……   “大哥,听说你借了自行车了?”   “嗯,借了,”天高寻思起了,她怎么知道我借了自行车?   “你那?你也借车了?”天高以为她也借了自行车。   “没有,借了也没有用,我不会骑自行车。”   天高明白了,她想坐自己的自行车,只是不好意思开口而已……天高在想:既然答应与她作伴同行,就得用车载着她,自己总不能骑着车子跑了,把她自己撂下不管了,想来想去,终于对她说:“你如果不嫌弃我,我用车子载着你吧。”   “那好哇,先谢谢你了,”她喜出望外:“一会儿我到你宿舍去找你……”   到现在天高才明白了,对她的疏远是徒劳的,她在密切注视着自己,自己休班,彩云也休班,自己三点钟走,彩云也三点钟走,他的一切行动全在彩云的“监控”之下。   天高进屋不大一会儿,彩云就来了:“大哥,我帮你收拾吧?”说着就动手帮天高包棉衣……   “好了,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了,谢谢你了……”   “看你,老是跟我客气……”   当天高往外赶自行车时,他发现车后货架子光溜溜的,想到她坐这么远的路,腚肯定会垫的受不了,他回屋把口袋(当初盛“牟平一号汤”的口袋)里的鞋和衣裳倒在炕上,将口袋按货架子的大小折叠成长方形,然后铺在货架子上,用线绳绑好。整个过程,彩云全看在眼里,她用手摸了摸口袋:“挺好,绵软的,谢谢你了。”说着深情地望了天高一眼。   ……   过了高庄村的东坡路,就上了公路。   白云缭绕,春风拂面,她坐在软软的口袋垫子上,心情极好,又说又笑,她向天高讲了自己的年龄住址及家庭成员,她说她今年二十岁,家住埠家村,离城五里路,爸在外地工作,四个哥哥,大哥结婚生子了,在家务农,其余三个哥哥也在本地工作,姐妹三人,大姐出嫁了,姐夫是当兵的,她和妹妹是双胞胎……   她说的津津乐道,天高并没怎么往心里去,只是敷衍地听听就是了,他知道听她说“家谱”听了也没有用,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只想快点家去看看门子。   路上,光听彩云说话了,天高一句话也不说,彩云似乎觉察到了天高的情绪不对:“大哥,你怎么了?有心思吗?”   “没有,没有心思。”   “那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对我说?”   “这个……我嘴笨,不太会说话,你别见怪。”   “是吗?……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了。”   “你看上去很年轻,不像二十七,有对象了吗?”   “还没有,你那?”   “我也没有……”   到了方村的北面(现在的电业局西侧)了,天高下车了:“我快到家了,”他用手往南指给彩云看:“你看,那就是俺村——往南不远就到了——你自己走吧。”   “这……好吧。”她原以为天高能把她送到家,没想到就此把她撂了,从表情上看,她有点不太情愿。其实,天高也想再往北送送她,但他有难言之隐,不想对她过于热情,不想拉近与她的距离,不想加重两人之间的感情砝码,所以天高明知这里离她家仍有八里路要走,也明知她心里是多么渴望自己能把她送到家,也只能狠狠心让她自己走了……   “明天下午你打算怎么走?”天高以试探的口气问彩云。   “你说呢?凭你良心看着吧。”彩云像是在试探天高对自己是否有情。   “这样吧,明儿下午三点以后,我在这儿等你……”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走了,走了没几步,转回头见天高仍站在那儿看着自己,就冲天高回眸一笑,摆了下手,这一刻,她给天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天高觉得她很美。   第二天下午两点半钟,天高提前来到了约定地点等她。等了一阵子不见她来,就骑上车子往北去迎她,在西桂桥上遇上她了,她上身穿一九蓝包扣对襟的立领便服,下身穿茄紫色咔叽布裤子,脚穿黑色白底带撩带的布鞋,全身的装束既不俗气,又朴素大方,因为焦急赶路累的,脸色白里透红,汗津津的,见天高站在她的面前,很高兴:“大哥你过来迎我?叫你久等了,对不起了……”她用手绢擦着汗。   “我也刚来。”他调转了车头:“来,上车吧。”   “时间早着呢,你先歇歇,咱俩先步行一会儿,”   天高接受了她的建议,同她缓步向前走去……   走了一段路,彩云率先打破了沉默:“你吃饭了?”   “啊,吃了。”天高觉得有意思,三点多了,也许她实在没有话说了:“你说的是早饭,还是午饭?”   “当然是午饭啦,你吃的什么饭?”   “饺子,”天高撒谎了。   “饺子?我也吃的饺子,俺妈中午现包的”   “你挺有福的,你妈是不是把你当成宝了?”   “你也有福啊,你妈不也包饺子给你吃了?”在彩云的心目中,她很羡慕天高有个“幸福的家庭。”   天高怕言多有失,失多丢人,就闭上嘴不再谈自家的事了,他已习惯将痛苦埋藏心底,他不想对彩云说实话,也不想让彩云了解自己,因为这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一点可怜的自尊,他不得不对她进行善意地欺骗,他认为轻率的坦诚有时会被人误以为是在乞哀告怜,他不希望别人这么看他……   彩云怎么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她认为是自己的意中人,从昨晚到今儿中午一连三顿没吃饭了,她更没有想到他有太多的过去,有太多的历史……   天高虽然饿的眼前冒金星,可是面对这个心地善良而纯洁的姑娘,他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同她谈笑风生。   微风拂动着柔曼的枝条,白色的柳絮漫天飘飞,迷迷蒙蒙,撩人的春风暖意融融。   天高今天也换季了,脚穿高腰篮球运动鞋,腿穿褪色的蓝平纹细布裤子,身穿黑色花达呢人民服,内衬海军蓝圆领衬衫,胸前别着一枚**的瓷像章(**头戴红军军帽,身穿红军服装那枚),他的着装板正而得体,虽然不算是风度翩翩,也不怎么洒脱,可在彩云眼里,他就是自己的白马王子,他赶着车子在右边走,她在路岩石上同天高挨肩走,她边走边打量着天高:“大哥,你挺帅的。”……   “是吗?我帅吗?你太夸张了”天高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帅,现在有人说他帅了,他认为那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   沿途景色迷人,花似锦,草如茵,春风挟来了淡淡的花香和少许的青草芬芳,沁人心脾,再加上有这么个美丽的伴陪他同行,他当时的心情也算惬意……   天高蹬车的速度并不快,因为肚子饿的难受,还得带着她,偏感到吃力,一会儿身上就汗漉漉了……他一手扶住车把,一手解开衣扣,一路蹬车,一路迎风纳凉,风把两片前襟抛向身后,许是前襟扑到她的脸上,他感觉她在身后扯了下前襟,但她的右手一直搂住他的腰,一刻也没有松开……   路上的行人,见车上有位漂亮的女孩依着天高的后背,都对天高投来羡慕又不乏嫉妒的目光,而天高却并不以为然。她虽然柔情似水,他却心如薄冰,他没有资格没有权力对她有“爱”的念头,他不配有这种念头,她的纯洁,使他不敢有一点邪念,他只想尽一份责任——一个结伴同行的责任,既然能把她从工地带回来,就应该随车把她再带回工地,这叫一个人情做到底,也算善始善终吧……   过了文武桥,因为是上坡路,两人下车步行,天高偶然觉得两个衣兜沉甸甸的,伸手一摸,两个衣兜里装的全是糖块:“嗯?这糖?”   “别嫌弃,给你的。”她的脸红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他的心震动了一下。他知道彩云对自己有意了,他也闪过这样的念头:若能与她相爱,也算不虚此生。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危险的念头,拒绝接受她的馈赠:“这糖我不能要,你可能不知道,我的牙有病,一吃糖就疼的要命。”   “有这样的事?我听说小孩吃糖多了牙疼,还没听说大人吃糖牙也疼……”她将信将疑。   “是啊,我这病得了好多年了,真的,我什么都能吃,就是不能吃糖……”   他感到累了,有无数的星星在他眼前闪来闪去,他停下了车子:“歇歇再走吧,”两人坐在路沿石上,这时他想到兜里的糖,他真想吃块糖压压饥饿,但他忍了,他把糖全部掏了出来:“来,装进你的兜里吧,我真不能吃,请你相信我……”   “你嫌少吗?这糖不是我买的(实际是她买的),这是俺四哥休班回来捎给我的……我本来想直接给你,怕你不要,所以在刚才坐车时,你的前襟扑到我的脸上,我随手把糖塞进你的衣兜里。”   “不管怎么说,我谢谢你了,反正我不要糖了,你带回去,给你宿舍的同伴吃吧……”   “大哥,你这人太于可了,你牙有病,有那么严重吗?不能多吃,吃一块也算给点面子了,旧社会是男女授受不亲,现在是新社会,男女间吃块糖算了什么?”她生气了,但没有翻脸。   “我不是于可,也不是不给你面子,因为吃糖,叫牙遭罪我不干……这样吧,等到了宿舍,我把糖还给你——不要忘了,咱们是出民工的,不能在一起干一辈子,男女间认识可以,交往不能过深,这对双方有害无益……你懂吗?”   “懂了,”她的脸颊泛上了绯红:“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不过——这糖吗,吃也由你,不吃也由你……”   到了单山子(山名)两人下车迎坡而行。   她不再说话了,也许她认为天高眼光“高”,“架子大”,看不中她,所以才不肯跨入她那敞开的爱情大门。任她怎么想,这是她自己的事,反正天高主意已定,既不想得罪她,又不想亲近她,永远同她保持一定距离,这对她是公平的。   天高很清楚,天上不会掉下个林妹妹,日头也不会从西边出来。可是,天高不会知道,彩云对他已是心萌动,情正浓,他却一直毫无激情,老气横秋。他曾想对彩云说:“我家是地主,老婆正在打离婚……”也许会把彩云吓的拔腿就跑,最少一气能跑出二百米,但是,他几番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有勇气对她说实话——对此,天高也有想法,彩云早晚会了解自己的一切,因为自己村里来了那么多熟人,还有不透风的墙?等她完全知道了天高的身世时,她就会理解天高的所作所为了,并无害她之心,也就没有理由恨他了……   不管怎样,天高绝没有玩弄感情的意思,也绝没有伤害她的想法,只是面对这位冰清玉洁的女孩,他开始矛盾了,明明喜欢却又不敢喜欢,明明想爱又不敢爱,这对他来说是有点痛苦,但在当时那个政治环境下,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   他陷入了痛苦的往事回忆之中:初莲、钱栖、批斗台、一幕幕……   “大哥,又在想什么?”   “没有,没想什么,只是有点饿了,中午没吃饭……”终于说漏了嘴。   “中午没吃饭?”   “不不,中午没吃饱。”他极力恢复了镇静。   “先吃块糖压压饥吧”说着她扒了一块糖硬是塞到天高嘴里,天高不忍心吐出来了……   他终于吃了一块糖了,彩云觉得天高给了她一个好大的面子,又来话匣子了:“今年正月来水库工地前,俺妈曾叮咛过我:‘出门在外,一个姑娘家不要和男子随便的来往,别搞些拉拉扯扯的,’”她毫不掩饰地笑着看着天高:“这不……到底还是和你……”她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往下说了……   “别说了,咱们没有来往,只是相识……”为了让她死心,天高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妈说的对,我是男的,你是女的,男女只能相识,不能随便来往,你应该分清相识和来往的界限……”   “照你这么说,你来回趟辛辛苦苦用车子载着我,咱俩属于相识,还是属于来往?”   “当然属于相识了,即便我不载着你,如果我自己骑车子在路上遇见了走累了的女孩,也许我也能载着她,当然,从此也许就互相相识了,但这绝不是交往,你明白了吗?”   “行了,大哥我什么都明白了……”   ……   到了房东门口,天高再一次把糖还给她:“这糖……你拿回去吧。”   “你愿吃就吃,不愿吃就扔到猪圈吧。”她一甩身进了房东的门,就在那一刻,天高看到了她脸上的一丝愠色。   房东大婶下班回来了,两个女儿也放学了,他想把糖给房东大婶,又一想,不对,那不等于接受她的感情了吗?他用半张旧报纸把糖(共约一百块)包好了,亲自去了西院房东家,彩云不在,她的同伴在家洗头,同伴说她去领饭吃了,天高把糖放在彩云的床上……   天高吃完饭回来,筋疲力尽地上了炕,刚躺下,发现褥子下面凸凸囔囔的——是什么东西?掀起褥子一看,那包糖又“回来”了,这可怎么办?他发愁了,这时候,房东上小学的女儿进来神神秘秘地告诉天高:“大叔呀,刚才是彩云姐姐把糖放在你的褥子底下,她要我保密,不让告诉你……”   “是吗?她还说什么了?”   “没有……大叔,彩云姐姐对你真好……”   天高留下了这包糖,虽然他有一百个不愿意。他把糖分给房东大婶一半,剩下一半同老洪和老杨分吃了……   以后的几天,彩云常找天高要衣裳洗,要鞋刷,每次都被天高婉谢了,天高知道好歹,故意对她冷淡是为她好,故意疏远她是为她负责,他不想让彩云在自找的痴迷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早晨上工时,天高带了几件脏衣裳和一双脏鞋,中午在工地吃完饭,自己到河的上游去洗衣裳,下游虽然水深面宽,那儿挤满了很多洗衣裳的女民工,还有高庄村的妇女,他不愿凑女人堆儿,他喜欢上游,虽然水浅面窄,这儿清净,一个人也没有。   他先把衣裳泡在水里,打算先刷鞋后洗衣裳,刚刷完了一只鞋,彩云(她在下游洗衣裳)从下游跑过来了,从水里捞起衣裳,抓起那只没刷的鞋:“来,都给我,”说完转身要走……   “不用你了,谢谢你,我自己能干……”天高上去夺衣裳,她死不松手,天高假装发火:“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你烦不烦?”   “我真有那么讨厌吗?”她委屈地想哭:“我今儿非要烦你……”   天高考虑到刚才说的话有点重了,可能伤了她的心,就换了一个口气:“你还是走吧,求你了。”双手继续抓住衣裳不放,因为衣裳泡透水了,两人前胸都溅湿了水,谁也不肯放手,还是彩云急中生智,“恫吓”了天高:“你还不松手吗?咱俩在这儿拉拉扯扯的,下面那么多的女人都在看着呢……”   天高往北一看,果不其然,下面洗衣裳的女人全停了,都往南看着他俩扯着衣服,这一招算灵,天高为了避免招来绯闻,他不得不妥协了,松开了手。   快到干活的时候了,天高准备到下游帮她拿湿衣服,快到下游了,天高停下了,因他远远的见彩云正在那里跟天高同村的一个姑娘说话,那姑娘跟彩云又是说又是比划的,这姑娘同天高住南北街,是一个生产队,这次是来干短工的,突击坝后坡抬沙的(姑娘姓丰),天高意识到,泄底必是老乡亲,彩云肯定通过丰姑娘打听到了自己的底细,这样也好,她往后再也不会理自己了,自己也用不着逃避她了,她会自动离的远远的,这未尝不是件好事,自己可以静下心来,在平淡中度过水库工地的每一天。 第四十六章情海泛舟(二)   的确,丰姑娘对彩云泄了密——是彩云后来告诉天高。原来,彩云抱着湿衣服到了下游,因为女人们大都没带搓板,是用石头当搓板,人多石头少,彩云只好蹲在那里用手对搓衣裳,彩云的对面就是丰姑娘,丰姑娘旁边一个女的洗完衣裳走了,腾出了一块石头,丰姑娘立刻对彩云说:“大姐,这儿倒出块石头,你过来洗吧。”   “谢谢你大姐。”彩云把衣裳搬过来,同丰姑娘挨肩……   “谢什么?不用谢。”   “大姐是哪儿家?”彩云觉得丰姑娘人挺好……   “我是北阳村,这次来干短工,干一个月就回家,你那,你是哪个村?”   “我呀,咱是一个公社,城后埠家村。”   “你是干长工的吧?”   “是啊,大姐,跟你打听个人,你认识王天高?”   “怎么不认识,他是俺村的,还是一个队,他和俺哥交往够好了。”   “他家里有什么人?”   “没有人了,就他自己。”   “啊?不是有妈有妹吗?”   “他从小没有爹,妈也早死了,妹也出嫁了……”   “他有媳妇吗?”   “有个媳妇,是他舅家的闺女……现在跑到娘家住了三年多了,想打离婚……”   “为什么打离婚?”   “为成份呗,他家是地主,他还挨过批斗……”   这天下午,彩云一直站着拄着锨柄不干活,她低着头,嘟哝着嘴,眼里噙着泪花,一句话也不说,天高把小推车放在她的面前,她装着没看见,只管站着发愣。天高以为彩云在恨自己,又一想,不可能,彩云没有理由恨自己,自己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虽然对她不忠实,这倒是真的,但是,他也从来没对她表示过什么?她凭什么恨自己?要恨就恨她自己有眼无珠,恨自己枉自多情,她爱怎么恨就怎么恨吧,不理她也就算了,但他又想到:现在的社会,人是得罪不起的,男的女的谁也不能得罪,因此,天高主动凑近她:“嗳,帮我装泥吧。”彩云装着没听见。   “怎么不说话了,哪位先生得罪你了?”   “你心里不清楚吗?”她两手重叠压在锨柄(铁锨是天高借给她的,一直用到回家的前夕)顶端,嘴下巴放在手背上,没有抬头,只是眼梢轻轻上扬,在那热切而企盼的目光里,天高再次成为她锁定的目标——使天高无法逃脱……   然而天高心里倒轻松了许多,他感谢那丰姑娘帮他泄了密,得以及时击碎她的芳心,让她早早关闭那扇不该开启的爱情之门,然而问题并非想象的那样。   ……天高推着小车往大坝送泥,半路上见排里安排的两名抬热水的人,正抬着滚热的开水往泥窝里走。心里想,完了,这次准是又捞不着热水喝了,果然,当天高返回泥窝子放下小车,他明知没有希望了,还是走近了铁桶,铁桶早已底朝天,一滴水也没有,他用脚尖轻轻踢了下铁桶,发泄了无奈:“哎,这些人真够意思了,一滴水也不留……”   那时,推小车的人能喝上一碗热水算是件幸运的事了。他口渴的想冒烟,也没有办法,谁叫自己返回来晚了,可话又说回来,推小车的都有车数限制,总不能为等喝一碗热水而耽误推泥吧,天高暗暗埋怨这帮徒手太不自觉了,太不仗义了。   没想到这时彩云走近天高,悄声说:“崖上面咱班饭篓子里有一碗水——绿瓷钵子扣着。”   天高半信半疑,这可能吗?她不会骗我?他太渴了,他希望这是真的,他决定到崖上面看看,但又怕被她耍了……   “你不信就算了,”显然,她对天高的迟疑表示了不满。   天高找到了那个篓子,掀开绿瓷钵子一看,嗬——一大碗热水,凉了些,合适,他捧起大碗,一饮而尽,天高从心里感激她,特意诚恳地向她道谢:“谢谢你,刚才我渴的要命,幸亏你费心,真的谢谢你了。”   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帮天高装泥,天高放心了,她没有恨自己,自己也没有得罪她,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同她越走越远,一直到麦收回家。   在这风和日丽的春天,在这百花争艳的季节,在这红旗如画的工地,在这战天斗地的岁月,由不得天高左逃右避的,最终两人还是在一来二往的相处中播下了爱情的种子,尽管两人的未来是未知的……   傍晚收工了,彩云对天高说:“今晚你有空吗?我想约你出来说点事。”   “不行,今晚要帮房东送粪。”   “那好,改天吧。”   房东大婶家只有一辆小推车,老杨推车,老洪拉车,两人推着粪先走了,天高要大婶又去邻居家借了一辆小推车,天高同大婶说好了,要她两个小女儿拉车。天高推车要走时,彩云出来了:“大婶,我来帮大哥拉车。“说着就推开大婶两个小女儿。抡过了拉车绳……   上坡的路,又长又陡,她拉的很猛,天高不忍心让她太累,连声说她:“慢点,不用焦急,慢点拉……”不说也许还好些,越是说她慢点拉,她越使劲拉,像在跟谁怄气似的,到了地里,把粪倒了,天高要她推着空车,她不推,天高说:“这是规矩,拉车的回来就该推空车。”   “我怎么没听说有这样的规矩?”   “俺村就是这样的规矩。”   “是吗?俺埠家村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这样吧,你先推一会儿,我歇歇……”   “你自己推着吧,累死活该!”   “你?怎么能这种说法?”   “我哪种说法?……我问你,你家里是有妈有妹吗?”   “是啊,怎么了?”   “不怎么啦,”她甩身就走,把天高自己撂在了后面。   日头快落了,房东大婶说天晚了不用再送粪了,天高见老杨老洪又走了,就坚持再送一趟。彩云这趟拉车忽快忽慢,力量忽大忽小,天高知道她在故意找茬,所以就忍了,到了地里,天黑下来了,两人累的都直喘,天高这时不敢提出让她推空车了,只是关心地说她:“你怎么搞的,拉车转--八戒文学--转眼慢,看把你累的,拉车的活一点也不轻快……”   “我不用你操那份干干心。”   “你吃枪药了吗?怎么这样难说话?”   “谁难说话了,……我问你,你家里到底有什么人?”   “我不早说过了吗?——有妈有妹,怎么?这事与你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关系大着呢。”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算你狠,你等着……”   “有话好好说,何必这样?”   “我不想听这些,我再问你一句,你家里真的有妈有妹?”   “真的,不信?你问问俺村老洪……”   “算了吧,老洪叫你收买了,他能说实话吗?唉,真没想到我姓王的闺娘一千扣(心)换不出你一个扣(心)来,她长叹一声,默默地走了……夜幕笼罩着大地,天高推着空车跟在她的身后,谁也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可是,天高知道她在前面哭了……   这夜,两人都没睡好。   彩云的心很不平净,他可怜天高,为什么他会有那么多的苦难?苦难为什么会全落在他身上?她同情天高,一个男的没爹没妈,是怎样熬过来的,他病了怎么办?饿了怎么办?谁管他?他太“复杂”了,也太可怜了。   彩云想了半夜,决定向天高表示爱意,她写了一封信,想在第二天早上给天高。   天高也想了一宿,他失眠了。他知道彩云爱上自己了,他太难了,他要拒绝她,他不想再逃避她,他想正面找她谈谈,向她解释清楚,以前的谎言是为了逃避她,逃避是为了她好,但是谎言和逃避是暂时的,他现在就想让彩云明白一个真理:贫农的女儿是不能嫁给地主子弟的,那是极其危险的,不仅是害了自己,还要连累亲属,祸及后代,他还准备让彩云懂得,人活着不能光顾自个儿,要想到别人,爱情也是一样,不能因为爱情的自私而连累别人,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而误入歧途,他有信心让她死心,她是无辜的,伤害无辜,天理难容,毁人前程有罪!   天傍亮,他第一个起来为房东扫完院子,又用凉水洗了脸。因为想彩云的事,一宿未合眼,眼皮涩巴巴的,洗脸后,清醒多了,这时房东全家及老杨老洪都没起来,他从低矮的院墙看到了西院西厢房的灯光,可能是彩云起来了吧,这时,他听到她房东的街门开了,彩云这么早上街干么?有人扣房东大婶家的门了,天高开了门:“彩云是你?有什么事?”   “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家有妈有妹是真的吗?”   “真的,”   “好吧,我信了,你放心,我再不问这段事了。”她披煞着长发,穿着衬衣衬裤,赤脚穿着拖鞋,一手拿着粉红色塑料梳子佯作梳头,一手握着一封信(她连夜写的),欲走又停……   “还有别的事吗?”天高知道她一准有事。   “是这样,今天我要休班。”   “怎么又休班?前几天。咱俩不是一块休班了吗?”天高不懂她的意思。   “我今儿休班是为了你。”   “为了我?”   “是啊,你村不是有户个体卖膏药的吗?”   “谁病了?”   “谁也没病,我要以买膏药为幌子,到你村去,非把你的底细搞个水落石出不可!”   “这有必要吗?我看算了吧。”   “不!——我今儿非去你村不可,还有,我想就便到你家去趟,看望一下你妈和你妹,”她又若有所思:“对了,你有口信往家捎吗?”   “有哇,你见了俺妈,叫俺妈捎两元钱给我作零花钱……”   “行,你放心,我一定办到,你可别慌。”   “我不慌,你爱去就去吧,”天高嘴上说不慌,心里却早已打起了小鼓……   “行,就这么定了,你忙吧。”   “什么时候走?”   “等吃完早饭的时候,去找连长开了条就走。”   看着彩云回宿舍了,天高真的慌了,怎么办?无论怎样,不能让她到自己家去,家里明明没人,偏要叫她去,这不明摆着在耍弄她吗?   这样做太缺德了,再说也对不起她,因此,天高到她宿舍约她上街,来了个缓兵之计:“这样吧,你暂时不要到俺家去了,等以后再去吧……”   “为什么?”   “上圈村姥姥病了,妈去看望,至今未回来,估计还得待些日子……”   “那不要紧,还有你妹呢。”   “我妹?”   “是啊,你妹不是在家吗?”   “对了,妹也不在家,前几天村里来人捎信说,姥姥快不行了,妹也去了姥姥家了……”   “没关系,我可以在你家门楼底下等着你妈你妹回来。”   “那不行,我妈我妹好几天不能回来,你……”   “我一直等着,等上十天八日没有关系,反正我要等到你妈你妹回来。”   “那……你夜里睡觉怎么办?”   “在门楼底下睡,噢,不是还有过道子吗?”   “你没地方吃饭,饿了怎么办?”   “这就不用你管了,我饿死活该,谁叫我没交往出人来?”   “你这样做,不怕俺村人笑话你吗?”   “笑话我?我才不怕呢?你能豁上,我更能豁上……”   “这……怎么跟你说呢?唉……你这是何苦呢?”   “没有事了,你忙你的吧,”她眼里溢满了晶莹的泪花……   天高知道她的性格,她是言而有信的女孩,说的到,就做的到,天高想到了她到村后的后果,会闹的满城风雨,消息很快会传到钱家,钱栖会抓住自己搞“婚外恋”而大做文章,村里人也会因为媳妇没离婚就有姑娘等在他家门楼底下而对他说三道四……   想阻止她,就得对她说实话,春寒料峭,怎敢探芬芳?那不等于接受了她的感情了吗?不接受她能行吗?怎样来阻止她的行动?彩云其实什么都知道了。她一点也没嫌弃自己,现在就等自己表个态了,就能阻止她不去北阳村了,如其这样,倒不如振作起来,面对现实,跟她说几句忠实话,不必“推出春风寒自锁”,不必像林黛玉那样整天以泪洗面,沉溺于自怜之中,他决定即刻跨入眼前的爱情大门,他回屋找笔写了张纸条:彩云,别逼我了,我爹妈已死,妹也结婚了,家里就剩我自己了,有时间的话想跟你谈谈,王天高   天高把纸条亲自塞到彩云手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知道,彩云不会上他家去了。   吃完了早饭,三个人(天高,老杨,老洪)正准备上工,彩云来了:“老杨,老洪,你们两个去干活吧,王大哥今儿上午不干了,我找他有点事,他的假条我替他‘开了’”,说着就把请假条给了天高,天高一看就笑了,为他请假事由:拉肚子,休息半天。彩云又进屋找房东大婶:“大婶,我今请了假找大哥有点事,请您帮个忙,把街门锁上——把俺俩锁家里了……你中午做点好饭给俺俩吃,你放心,这个人情我来还。”(后来她买了礼物答谢了大婶)大婶笑着答应了,还特意小声问她:“你两个恋爱了?”她微笑而幸福地点点头。   大婶把街门锁上走了……   屋里很静。   两人对面坐在炕沿上,谁也不说话,屋里只有沉默,沉默。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沉默……   “你找我有什么事?”天高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没有回答,而是将那封揉皱了的信给了天高:“你看看这个——这是我昨晚写的,准备今早晨给你,看你那个硬棒样,对我一点不忠实,所以就……”   (这封信,天高一直珍藏了十年,后来的妻子在一次收拾抽屉时,无意发现了这封已经泛黄的情书,在醋意的驱使下,撕毁并付之一炬,事后天高对妻子的作法十分不满,他痛苦地告诉妻子,这个写信的姑娘当初因为家庭的阻挠和社会舆论的压力,早已在一九七三年服毒自杀了,你何必这样……妻子无言以对——说什么也晚了,一生仅有的一点“爱”的信物永远不存在了,但那张十六开信笺上的清秀的字迹成了他永远的回忆——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仍然记得彩云的字字句句)   他打开了信:天高,对不起,这几天老是惹你生气,说实话,我是叫你逼的,你为什么对我不忠实呢?你说你有妈有妹,开始我当是真的,没想到遇到你们村的人……当时,那位大姐说你没爹没妈了,我就止不住偷着掉泪了,说真的,从来到水库工地见到了你,我就对你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听说你结婚了,又要离婚,这是怎么回事?是因为成份吗?你舅的闺女不知道你的成份不好吗?听说你去年挨斗了,这又是为什么?听说你挺冤的,那帮人对你是不公正的,不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要耿耿于怀,忘掉过去,也是一种幸福。今后只要在水库一天,我就想帮你一天,请你把穿的戴的都给我,由我来帮你拆洗缝补。自己才二十岁的人,也不懂得这些,你别嫌弃就行了,你知道吗?我从来没和男的谈过恋爱,也不知道恋爱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一刻也离不开你,我是真心爱你的,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吗?你是不是也爱我,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王彩云1971。4。18   看了这封烫手的信,天高不知所措,想了很多:这可能吗?天上真的要掉下个“林妹妹?”自己有这个命吗?同彩云会有结果吗?会不会是昙花一现?成功的系数到底有多少?她真的能嫁给自己这个地主子弟吗?她考虑到严重的后果吗?她想到了家庭的阻力吗?他把信叠好了握在手里,直挺挺地立在地上,眼瞅着她,他很激动,做梦也没想到会有女孩爱上他,他不知该对她说什么,他很矛盾,也很痛苦,在这以前,他一直在欺骗自己,其实他也早就爱上她了,可他始终不敢承认,他心有余悸,怕害了她,她应该有更美好的生活,在天高的心目中,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毁了她的前途和青春,他不想做这伤天理事,怎么办?他到底该对她说什么?他痛苦地徘徊于爱情的门口,爱还是不爱?爱,敢吗?有这个资格吗?不爱,对她怎么解释?   沉默,屋内又是一阵沉默……   彩云见天高看完信一句话也不说,直撅撅的呆在那儿,就用手推了天高一把:“你怎么了?有话你就说吧……”   天高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但他知道今天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到底是说句话呀?”彩云急的要哭了……   “你让我再想想,是这样……”天高语塞了。   昨天的阴影又在他眼前晃悠,阴影又使他缩手缩脚了。他知道,彩云曾多次给了他爱情的暗示,他也多次有过爱的闪念,有过瞬间的幻想,想不到瞬间的幻想居然成为现实,爱他的人就在眼前……   “你不说我说吧,”彩云终于先说话了:“我从来水库的第一天就看中你了,只是羞于开口,只能将心事埋在心底,那天下午我本来不打算休假,听说你要休班,我也找连长开条休假,就是想和你一起走,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我爱上了你,我想在路上套套你的口气,看你对我是否有意?跟你说真的,我在家时,曾有人追过我,去年冬天在水库工地,也有人对我表示过,还请我看过电影,不过,我对他们从未动过心,更谈不上爱了,你就不一样了,你虽然成份不好,我偏动了心了,偏爱上你了,这是为什么了,我也说不清楚……昨天在河里遇到了你们村那位大姐,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晚上我就给你写了这封信。我为你的事想了半夜,我知道你对我一直不凉不热,你不相信我,认为我年轻,其实我是大人了,什么都知道……今儿天刚亮,我想把信给你,可见了面,又不敢给了,怕你拒绝……我说要到你村去,那是真的,要不是你给了我纸条,我肯定去了……你这人和书上写的梁山伯一样,像根木头人,一点不知道祝英台的心……   “我早知道你的心了……”   “是吗?那你为什么还不对我说实话?你对得起我吗?你想过没有:我一个大姑娘家,青天白日叫大婶把我和你锁在家里,如果不是真的爱上你,我能这样做吗?你再想想,现在老杨和你村老洪也知道咱俩一男一女被锁在家里,他俩会怎么想,房东大婶会怎么看,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我不怕,你怕什么?你老是前怕狼后怕虎的像个男人吗?”   天高承认,他是有些不像男人,有些婆婆妈妈的,但在那特殊的年代里,他必须对周围的一切持有怀疑态度——包括爱情在内,他必须谨小慎微,对谁都不放心,对谁都不相信,就相信一个人——他自己。但今天他相信彩云了,她漂亮、聪明、贤惠、体贴,女人的优点在她身上具备了这些就足够了,他不想叫彩云失望,决定爱她了,他也想过,人生的爱情不一定都是陷阱,人生很短,能有份真感情真不容易,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她?为什么不敢爱她,爱有什么错?:“彩云,你知道吗?其实,我也爱上了你……只是……”   天高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告诉了彩云,当说到喝了火油被钱家推出门外时,不禁声泪俱下,心地善良的彩云也止不住悄然落泪:“你别哭了,别说了……”   天高揩干泪水,继续对她说:“出身不好,不是我愿意的,要离婚,因为成份不好,不是我的错,在当今社会,你是优等公民,我是劣等公民,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你要心里有数,你跟着我,只会痛苦,不会幸福。你们女的有个天性,心太软,乐意同情和可怜人,你如果是因为同情和可怜我,那就不必了,我不需要别人同情,也不想在别人的可怜中过日子……”   “你错了,我跟你不是为了享福,也没打算享福,明知跟你遭罪我乐意,有些宦官子弟有钱有势,我没看中,你什么也没有,我看中了,这就叫一百块钱难买个乐意。我承认,我同情你,但同情和爱情是两回事,同情不等于爱情,同情可以同情男女老少好多人,爱情不行,爱情只能爱一个人,我对你是同情和爱情都有了,作为女人,谁也不能没有爱,要不就没有幸福了,但绝不能今儿爱这个,明儿又去爱那个,那就乱套了,女人的爱只有一次,我这辈子就爱你自己了,真的……”   “你爱我图点什么?你家里人会同意吗?”这是天高最担心的问题。   “我什么也不图,就图你这个人,每个女人对幸福的要求标准不可能一样,有图钱的,图地位的,我图的是感情,只要两人的心能永远在一起,比什么都好,我不会看错你,你会一辈子对我好……至于家里人,他们肯定承受不了,没法子,我顾不上那么多了,反正婚姻自由,家里人说了不算,还得我说了算,说到后代问题,老人有句古语‘儿孙自有儿孙福’,如果真的因为成份限制,咱们的后代窝家里了,也无所谓,在家种庄稼照样吃饭,不一定非得当工人,再说人一辈子该吃个什么饭,天老爷早定下了,好吧,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了……”   “我信,我完全相信,不过……”天高又有了想法,当初钱栖也是说不在乎成份,可真到了实际生活中又是另一回事了,眼前彩云也是温情脉脉,信誓旦旦的,谁能保证以后会怎样?共产党如同人的肌体一样离不开运动,因为生命在于运动,说不定哪天运动来了,自己又要挨批斗了,到时候她怎么办?受得了吗?这是无法回避的严峻现实……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大哥,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唉,”天高叹了口气:“你叫我怎么说好呢?”   “不想说也就算了,不过,你记着我的话,不要窗棂看人把人都看扁了,不要认为你那媳妇不好——嫌弃成份,就认为世上女的没有一个好的——都嫌弃成份,你呀太过逾了,小心过火了;不要死钻牛角尖,以为成份不好什么都完了,成份不好的男的有许多说上媳妇的,也不是人人都得打光棍,像你这样整天价封闭自己,拒绝别人的感情,把自己看的一文不值有什么用?人,首先要瞧得起自己,看得起自己,你那点破事权当是一场梦,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只要今后注意点,他们不能再把你怎么样……有些事不能想的太多,你有痛苦这是真的,但有的痛苦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幻想出来的痛苦照样伤人,再说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   听了彩云的话,句句是金玉良言,天高像是听了一堂人生哲学课,终于打消了顾虑,在这神秘的屋子里,他那封冻已久的感情像春潮一样暗暗涌动,那颗破碎的心已经渐渐愈合,麻木的神经也在慢慢恢复正常,他被彩云的真诚所感动,他不想再“拒人千里之外”,终于越过了感情的防线,轻轻地靠近了她,吻了她,然后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天高慢慢地松开了她:“你不觉得你天真了点吗?要钱我没有,要出身我是地主,像我这样的人,连瘸子瞎子都不戏得跟,你明知是火坑,为什么偏要往里跳?”   “这就叫‘曲蛇’(蚯蚓)对眼一条龙吧,大概你我是缘分了……”   “假如有那么一天,我又挨批斗了,你不后悔?”   “我姓王的姑娘做事从来不后悔,再说,你挨批斗的那场天气不会有了,即使有,我也不在乎,因为剥削人的是上辈人,不是你,你是团结的对象,如果他们再敢动你,我是贫农,我决不算他们的事,跟他们没完;以后你听我的,只管干活,闲话少说,免得叫别人抓住把柄,再是你本身成份不好,不要同成份不好的人交往,一旦出了事,对方不能保你,你就要受牵连;还有,咱俩结婚后,俺妈家是贫农,村里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能跟我多少沾点光,只要你表现好,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等你和她(钱栖)问题解决好了,住上一年二年的咱俩就结婚,结婚后你就没有灾难了,因为你属鸡的,鸡就是凤,我属大龙的,你没听说龙凤呈祥吗?”   真是“有知不在年高”,天高暗暗佩服她年纪轻轻的,脑子里竟装了这么多东西:“真没想到你知道的这么多,就是上来一阵办糊涂事——我是说咱俩的事……”   “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成份不好,这不要紧,我从来没听说上级有政策规定成份不好的人不准找贫农女儿结婚,也没听说贫农女儿不准找地主子弟成亲,别人怎么看你,那是别人的事,我可以起个咒,我决不会像你那个媳妇,那样,跟了你,又吭了你,那不叫人办的事,那叫祸害人……”   “世上可没有卖后悔药的呀……”   “看你说哪儿去了,难道非叫我把心扒给你看吗?你听着,我决不会骗你,除非是我死了……”   “还有件事必须告诉你,俺村很穷,一个劳日就几毛钱,你村劳日高,家里还有出外的往家捎钱,是有外流水的户,你过门后,咱俩成份有差别,年龄有差别,经济也有差别,你不怕受穷吗?”   “受穷我也乐意,我听人说过有这么一句话‘爱情的本身就是一种牺牲’……”   “好吧,我完全同意了……”天高情难自禁,轻轻地再次抱紧了她,接受了这份来之不易的爱情……   房东大婶一把锁将外面的世界隔开,两个人沉浸在爱的世界里,爱使天高蓦然转变了人生观,他想找回失去的甜蜜、激情、温暖、幸福。他想彻底抛弃那打光棍的岁月——他想有个家:“好了,说说你的打算吧。”   “什么打算?”   “打算什么时候和我结婚?”既然捅破了窗户纸,话就好说了……   “二年,你就等我二年,你记着,我二十二岁那年,你二十九那年(一九七三年)我保证人到你家,因为我岁数小,你岁数大,男的到了三十岁就不好找对象了,所以我决不叫你等到三十岁结婚……”   “你到时候能说通家里人吗?有把握吗?”   “这就不用你管了,你就等着结婚就行了。”   既然她那么自信,天高就不好意思追问她将如何挣脱家庭的束缚,天高根据她的性格,知道她会有办法的,她绝不会骗自己的;彩云也相信天高是负责任的男人,天高不会辜负她的……   两人谈的很多,心有灵犀,语言共同,性格相近,都喜欢直来直去,厌恶舔腚拍马屁的人;都欣赏郑板桥的“吃亏是福”,憎恨唯利是图的小人;都“不想玉堂金马登高第,但愿山高路远遇知音”,上帝允许有情人终于走到一起,他们双双坠入爱河…… 第四十六章情海泛舟(三)   经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天高懂得了两个字:珍惜。就在这天上午,他和彩云订下了终身,他知足了,他要好好地珍惜,如果可能的话,他愿意因此少活几年。他们的相爱,虽然是个错误,但在当时,什么成份不好,批斗的阴影,婚姻的不幸,全被柔情和甜蜜涤除的全无,只留下**裸的爱了;彩云也知足了,她终于找到意中人了,她最相信命了,她幻想着美好的未来,感激老天赐给她一个值得爱的人,她相信这个人会给她带来一生的幸福,她陶醉了,幸福地偎依在天高怀里……   天晌了,房东大婶打开了门锁,望着这对有情人笑了又笑:“大婶真替你们两个欢喜……”做晌饭了,彩云烧火,大婶上锅。大婶淘了一碗大米,焖了大米饭,熥了一碟小杂毛鱼干(各种鱼干混在一起),还煮了四个咸鸭蛋,这在当时挣工分吃饭的年代,是顶好的饭菜了。   饭好了,大婶把饭端了进来,还特意把小饭桌腾给他俩用,还怕女儿进来干扰,带上了房门,古道热肠的大婶,有意让他俩安安静静地吃一顿鸳鸯饭,这顿饭非同寻常,他俩永远不会忘记,天高觉得这是他一生中吃过的最美好最丰盛的一顿午餐,将留下永恒的回忆……   彩云用筷子夹起一根大一点的鱼干,扽去鱼头(那时候人们吃小杂毛鱼干都是连头吃了),把鱼身子放在天高碗里,自己吃鱼头,又把四个咸鸭蛋剥去壳,全放到天高碗里:“今儿这顿饭,你就当我是亲手为你做好的吧,你可得使劲吃,吃饱了……等以后我过了门,顿顿让你吃个饱……”天高笑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四个咸鸭蛋已经吃了三个了(幸亏不咸),天高坚决要彩云吃一个:“我吃三个了,这一个你一定要吃。”他把咸鸭蛋拨到彩云碗里……彩云又拨到天高碗里:“你没爹没妈的自己过,肚子溜空空,亏老嘴了,你吃了吧……”   天高哪儿好意思吃,又拨给了彩云,彩云用手拿着咸鸭蛋硬是塞到天高嘴里:“叫你吃你就吃,我有爹有妈,肚里不亏……”吃完饭了,天高拍怕肚子:“谢谢你了,我过年也没吃的这么饱……”   “是吗?”她若有所思:“这样吧,咱俩的事,俺家里人肯定不同意,所以你就不能到俺家吃定亲的饭了,今儿这顿饭,就算是定亲饭——权当咱俩定亲了好吗?”她的脸上掠过一丝的忧伤。   “行,我同意——咱俩定亲了。”   “既然这样,从今儿开始,我就是你的未婚媳妇,你就是我的未婚女婿,我活着是你家的人,死了是你家鬼……”   彩云休的是一天假,天高休的是半天,下午,天高要去干活了,临走前,彩云用包袱将天高衣裤鞋袜一古脑儿包走了,她说:以后这些女人的活她全包了,还说,以后要天高到她那儿换衣裤,两人的衣裤要包在一个包袱里……两人既然已经定亲了,天高就没有理由拒绝了,一切听她的就是了……   暂时,两人是幸福的,至于将来是否能幸福,还是个未知数。对于天高和彩云来说,能得到暂时的幸福就是永恒。   爱情的故事还在延续……   在此之前,天高做梦也不敢想在爱情上有所奢望,可他毕竟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爱情,这对于心灵上本已伤痕累累的天高,足以起到了慰籍作用,尽管未来的结果难以预料。   天高整天编织着美丽的花环:等修完水库回家,进快争取早日同钱栖离婚,到时前头“送走”了钱栖,后面领着彩云去登记,真可谓是“不愁红日去,还有夜珠来”——天高想的真美。   半个月以后……   彩云的右眼睁不开了,经当地公社卫生院诊断——倒睫毛,要做手术,彩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天高也没钱,彩云想回家拿钱,一便在牟平治疗。   两人找连长批了假,天高借了自行车,第二次载她回牟平。   花香满路,草木葱翠,丽日当空,春色撩人,两人都觉得这次回来的心情不同于上次,上次是,彩云含**说心中事,天高佯装“山伯”不敢言,而这次,她满脸的阳光,灿烂的笑容让人看出她是多么幸福。   看到她村了,在通往村里的南北道的南头东侧,有块棉花地头,天高停下了:“算了吧,我还是不到你家去吧。”天高犹豫了,不想去她家了。   “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彩云生气了:“说话一点不算数,我叫你去你就去,俺家的人还能把你吃了不成?再说,你早晚是要跟俺家的人见面的,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好吧,我去,要是你家的人问我是哪村的,我怎么说?”   “这好办,你就说你是东疃的人就行了……”   “你家的人会相信吗?”   “怎么不会相信?他们又不认识你……到时,我对家里人解释,就说你也在水库干,今儿回来休假,顺便把我捎回来了……”   听她这么一说,天高心里有底了,见机行事吧,其实,他也很想到她家看看。   到了彩云家门口了,她妈背着孙子(彩云大哥的儿子,彩云的侄儿),见彩云同一个青年人来家了,十分诧异:“你,怎么又休班了?……这位同志是?”   “‘大妈’你好,我是东疃的……”   彩云马上接去了话茬儿:“妈,我眼不好,明儿想到医院看看,”她又望望天高对她妈说:“噢,对了,这位大哥是东疃的,也在水库干,我们是一个排的,他今儿休班,骑着车子,我跟着他沾点光坐车回来了……”   “你辛苦了,谢谢你了同志……进来吧,来家歇歇……”   “不,大妈,”天高扶着车把,故作欲走之势:“等改日吧,我要走了……”   “咳,行了吧,俺妈叫你进来你就进来吧”彩云偷着对天高眨眨眼。   她家是老式瓦房,院子挺宽敞,屋内陈设一般,整洁卫生,给人一种雅而不奢的感觉。   她妈招呼天高进了东屋:“同志你先坐着,我烧壶水给你喝……”   “大妈,我不渴,不用麻烦了……”   “怎么不渴?妈,你烧水吧……”   他妈刷锅,添水,拉起了风匣……   天高在里屋埋怨彩云:“不该叫你妈烧水,我想早点走……”   “不用着急,喝完水再走……”天高的到来,彩云觉得幸福而满足,她希望天高尽可能多呆一会儿。   “你妈的眼老盯着我,是不是有疑心了?”   “不用管,你还怕看吗?”彩云满不在乎。   她妈很精明,利用烧火的空儿不时地往里屋看,不动声色暗暗观察两人的一举一动……   水开了,她妈泡了一杯茶水放到天高面前:“同志,你慢慢喝吧,”说完放到炕沿上,(天高坐在炕旁边的凳子上),上下打量着天高,把天高看的有点不自在:“大妈,你也喝水……”   “别客气,你喝吧,”她妈敏感地察觉到,这小子跟她家闺女关系不一般:“同志,你今年多大了,有媳妇吗?”   “二十七,没有媳妇。”天高不慌不忙,对答如流,心里暗想:最好别往下问了……   “二十七了还没有媳妇?”她妈自言自语:“怎么,是不是挑花了眼?”   天高回答不上了了,用眼神暗示彩云:“怎么办?”彩云心领神会:“妈,你说什么呢?人家大哥早有媳妇了,只是还没结婚。”   “噢,是这样啊……”她妈似乎明白了什么……   天高喝了热茶水,再加上有点窘促,一会儿头上出汗了,彩云立即递给了毛巾:“擦擦汗,看把你热的,”她妈看在眼里,想在心里,一会儿看看彩云,一会儿又看看天高:“哎,同志,跟你打听个人,你疃胡xx退休了吗?他还在供销社干吗?”   天高瞪眼了,吱吱唔唔说不出个道道,这时彩云挺身而出:“妈,东疃好几百户的大疃,人家大哥一般不在家干活,哪能把全疃的人都认识了?”   “是的,大妈,俺疃太大,户数太多,我不太熟悉这个人……”   天高怕再呆下去,话多有失,失多露馅,彩云也怕她妈继续刨根问底,一旦天高招架不住了,露出了马脚可就不好了,所以,当天高提出要走时,彩云只能不情愿地同意了。   彩云和她妈送天高到街门口,本来天高出门就该顺路往南走,因为谎称是东疃的人,不得不顺街往东先抻一头,然后再往南走。   次日早晨,天高如约来到了那块棉花地头。正是吃早饭的时候,村口没人出来,也没人进去,天高把车子锁好了,放在地头,顺路往里走,希望能碰见她。   再不能往前走了,再走就到她家门口了,他在一家自留园篱笆旁等着她。他看见园里的大葱、韭菜、油菜、芸豆长的绿油油的,天高从小喜欢侍弄菜园,因为修水库,他将菜园改种了麦子……看着这地里的菜,又看着几只黄蜂和蝴蝶在菜花儿上飞来舞去的忙着寻花觅粉,他对两年后充满了幻想:到那时她过门了,收工后,同她一起上菜园,“你挑水来我浇园,夫妻恩爱苦也甜”……   天高完全沉醉于等恋人那种幸福而甜蜜的企盼中,吃完早饭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出来上山了,他将身子转向了一旁——怕有熟人看见。他翘脚遥望村里,在进进出出三三两两的人群中,寻觅着她的身影。   不知怎么了,天高心头此时掠过些许的不安:我在这里等她会有结果吗?是不是瞎忙活?即使等到了她,又能怎么样?……又一想,也许她说得对,人,都是命,一切由命吧,想开一点,该得到的推也推不开,不该拥有的求也求不来。管它前面是阳光风雨还是冰雹风雪,一切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吧。   彩云终于来了:“哎呀,急死我了,俺妈做饭晚了,我知道你在等我……”   “没事,不用急,我刚到……”天高早来了,他撒谎。   “你吃早饭了吗?”彩云估计天高没吃早饭。   “吃了。”他又在撒谎:“昨晚在饭店买的。”   “你快拉倒吧,我还不知道你?又在撒谎,”她从鼓鼓囊囊的包裹里拿出一个膜片:“呐,给你,快趁热吃了吧。上次你带我回水库,三顿没吃饭,今儿你还骗我,”她又递给天高一头蒜:“就着蒜瓣吃吧……你真傻,不吃饭怎么行?再棒的身体也搁不住你这样折腾……”   天高感动的无话可说。   看着天高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地吃着膜片,彩云心里一阵难过:“你慢点吃,别噎着”眼角不禁闪动着心疼的泪水。   在公社卫生院,彩云在里间手术台上躺着,女大夫为她做了倒睫毛的治疗手术,天高在外间的椅子上等着她。天高不时地站起来隔着玻璃隔断往里看,那位女大夫终于看出了门道,冲天高笑笑,又看看彩云:“外面坐的是你对象啊?”   “嗯,是俺对象。”   天高听的清清楚楚……   手术结束了,她的右眼捂上了纱布,只露出一只左眼,她风趣地对天高说:“我成了独眼龙了,你看漂亮吗?”   “漂亮,独眼龙更好,一目了然……”   “你呀,真坏……”彩云捶了天高一下。   天不晌,天高提议就近去看看二嫂,彩云欣然同意,她知道二嫂对天高有养育之恩,也知道天高除了有个妹妹,二嫂就是天高唯一的亲人了。所以她也想借此机会拜望一下二嫂。   在二嫂家,天高对二嫂说出了与彩云的关系,二嫂十分高兴,扯着彩云的手:“闺女,我这兄弟一生下来就没有了亲妈,他命苦,心肠好,他会好好待你的……”二嫂对彩云慈爱有加,一会儿倒热水给她喝,一会儿拿糖给她吃……中午,二嫂特意擀了面条:“闺女,吃饱了,别嫌弃……噢,你的眼……”   “二嫂,她的眼砂眼,到医院治了。”   “闺女,你二十几了?”   “大婶,我二十岁,属大龙的。”   “你俩的事,你爹妈乐意吗?”二嫂不放心……   “家里人还不知道这事,等以后再说……”   “那你们打算……”   “二嫂,这是你甭操心了,以后就有办法了,你就等着喝喜酒吧。”天高接过了话。   临走时,二嫂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赠给彩云,给了彩云一条毛巾和一块香皂,又拿出一把水萝卜:“这萝卜,留着你俩路上吃吧……”二嫂送他俩到街上:“兄弟,有时间你就领着闺女来玩吧……”   “大婶你回去吧,不用送了,我还来……”   出了巷子头,上了中心大街(现政府大街),天高对彩云说:“你老是大婶大婶的,怎么不叫二嫂,二嫂和我是平辈的,你是知道的。   “叫二嫂那是以后的事,我暂时不是没过门吗,怎么能叫二嫂?”   “对对对,你看我这人多糊涂,心太粗了,忘了,你还没过门呢。”   出了南关大街,到了南关桥,天高要彩云在桥头等着:“你在这桥头等我,我先回家一趟。”   “有事吗?”   “正屋门没锁,院子里还晒的被和毯子,……你别着急,我收拾完了就回来找你……”   “我也去吧,一便看看你家什么样。”   天高当然一百个愿意,带着彩云,飞奔而去……   在村东头大队尿池旁(尿池建在路边),一帮家庭妇女在用锄头捣粪,把个路面占的满满,一来车子过不去,二来出于礼貌,天高下车了,同大嫂们一一打招呼:“大嫂忙,大嫂你忙啊……”   “哎呀兄弟,你领的是谁啊,”大嫂们都停下了活儿,齐刷刷看着他俩:“这是兄弟媳妇吗?”   “不不,不是,是亲戚,是……是我表妹……”   “表妹?哪来的表妹?表妹是哪个村的?”   “你撒谎,这不是你媳妇?……”   “媳妇挺漂亮的,把那只眼露出来更漂亮……”   大嫂们堵住了彩云,你一言我一句地逗引彩云,从大嫂们的笑声里,天高知道大嫂们的心肠,都希望他能说上媳妇,因为世上还是好人多。   他俩刚进屋,这帮大嫂们就跟着进院了:“听说媳妇来了,看媳妇……”为了避免事态扩大,天高急中生智,郑重地向人们解释:“你们真的搞错了,这不是我媳妇,这是我侄女,是城里二嫂的闺女,我们都在水库干,她眼不好,我带她上医院……你们别再胡拉钱串了……”   “对呀,这是俺小叔,他带我上医院……”   “怎么样?听见了吧,再说我还没离婚,怎么能说媳妇呢?”   听天高这么说,大嫂们只好半信半疑地走了。   彩云帮天高把被和毯子叠好,亲手放进大衣柜里,又挨个房间看了看,当看到墙上相框的照片时,彩云说:“你小时候的模样不如现在好看……”   一起收拾妥当了,两人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天高对彩云说:“光棍的家就这样,有点乱,让你见笑了……”   “我不见笑,这家挺好的,你拾掇得挺利索的,真的……”   “这么说,等两年你进门了,就住这样的家,能满意吗?”   “当然满意了,不过,家是次要的,主要是我对你这个人满意就行了……”   天高不想在家待的时间长了,怕再有人来嚷嚷着要看媳妇。走的时候,彩云拿起窗台上的锁:“我帮你锁门吧,正儿八经过日子的人家,哪能一年到头的锁着门?你也太不容易了,等我来了,你就不用天天锁门了……”   “是啊,你来了我就好了……”   街门口有几个老太婆在晒太阳,见他俩出来了,用笑眯眯的眼光目送着他俩往东走了。   到了村东头,那帮捣粪的大嫂又围上来了:“兄弟,你撒谎,不对,这是你媳妇……”   “对,这是你媳妇,这不是你侄女。”   “媳妇干嘛捂着一只眼,害羞吗?”   “害什么羞,现在男女搞恋爱大时兴……”   “媳妇好模样,比他以前的媳妇强多了……”   “以前媳妇太矮了,这个媳妇大高个儿……”   “兄弟这次睁开眼了,到底找了个好媳妇……”   这些大嫂们“惟恐天下不乱”,天高越解释,大嫂们越觉得有诈,越是起哄,天高真拿这帮大嫂们没办法,最后,还是彩云沉着机灵,遇事不慌:“小叔,咱不戏的听了,快走吧……”   大嫂们傻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两人趁机冲过了“封锁线”……   针对大嫂们起哄的事儿,天高对彩云表示了歉意:“俺村这帮大嫂们天生爱说笑,乐意起哄逗引新新人,她们就那样,心眼不坏,你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我连这么点事看不开吗?你放心吧,我不会介意的。”   路上,彩云告诉天高:“昨天你到俺家,俺妈对你的印象不错,说你哪儿都好,就是岁数大了点,还说我年纪小,现在搞恋爱早了点……”   “你妈知道了咱俩的关系?”   “知道一些,我没全告诉她,只是轻轻漏了漏,妈说你看上去挺有心眼,叫我小心点,别让你骗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对家里人挑明咱俩的关系呢?”   “看看吧,等麦季回来再说……”   “麦季回来,咱俩就不能在一起了,有事怎么办?我能写信给你吗?”   “那不行,家里人知道你来信就麻烦了。”   “是啊,那怎么办?以后咱俩想见面可就难了……”   “咱俩能在水库干一辈子就好了,不过,你一百个放心,我豁上死也要跟你……”   “别说那么严重好不好?”天高感到了不安。   “真的,你是水,我是鱼,鱼儿离不开水,离开了水,鱼就死了。将来我一旦离开了你,肯定活不成了,所以我这辈子离不开你,就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   “你看这样行吗?假如两年后,你家还是不同意,咱俩就先到公社登记,登上记就是合法夫妻,然后你就夹着包袱到我家去,来个‘先斩后奏’……”   “那不行,我不会那么做的,”她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因为那么做了,我会赚个风流的名声,我自己丢点人好说,我不想让爸妈跟我丢人……”   “这可糟了,明媒正娶不行,先斩后奏也不行,那……到时候你有什么办法?”   “‘船到桥头自然直’办法总比困难多,到时候我就有办法了……”   “你有什么办法?”   “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了,你就老老实实地等我两年就行了,我再说一遍,到时候我就有办法了……”   “到时候我就有办法了”天高对于这句普普通通的话,根本没去琢磨其中的含义,但愿到时她真的有办法吧。   一个星期后,彩云拿掉了右眼的纱布,又过了几天,她说她左眼也难受。晚饭后,她要天高陪她回牟平,当时日头虽然没落,但是等到了牟平肯定天黑了,天高提议第二天再走,可她说左眼实在难受,今晚非要走,为了她,天高只好硬着头皮找连长请了假,临时找民工借了一辆破自行车,车主曾嘱咐过天高,车子老是掉链子,下大坡小心点,最好下来步行。   果然一上路,自行车就掉链子了,链子塞在轮盘与中轴间的缝里,他停下来用手按,效果甚微,又用树枝抠,连抠带撬的,总算把链子安上了,到了单山子陡坡,一上车,脚一蹬,晃了一下,链子又掉了,又费了好长的时间才安上了,这次天高得出了经验,平坦路骑着车子走,上下坡路步行……   过了文武桥,基本都是平坦路,天高以为这下好了,不会再掉链子了,可以快点赶路,谁知一上车,再次掉链子了,天高很恼火,早知这样,就不该借这辆破车了,还不如步行少上火,天高说:“掉几次链子是小事,千万可别断了,如果断了就完了……来,上车吧……”   只蹬了几下,脚就蹬空了——链子真的断了,伸手一摸,链子的一头已经掉在了地上,完了,不能骑了,只能步行了……   四周寂静,夜凉如水,远处的村庄早已亮起了灯火,周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此时两人都很累,估计到她家还有十多里路,彩云很着急:“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等你把我送到家了,肯定是大半夜了,家里人肯定会一惊一乍的——闺女八成是出了什么事了,要不,干嘛要深更半夜往家跑?”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你附近有亲戚吗?我可以把你送到亲戚家……”   “没有亲戚。”   “那怎么办?还有那么远的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也走累了……”   “到你家去吧,就你家近……”   “到我家去?这——不太好吧。”天高感到有些突然:“算了,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不了,到你家去,”她的语气很坚定:“你推了一天的小车,又陪我走这么远的路,你太累了,再说,我也累了,想早点到你家歇歇,我又不是外人……”   “可是……你……”   “走吧,别可是了,不要想那么多……”   两人在方村的北面,无所忌讳地改道南下了,在通往北阳村的南北道上,到处是水唧唧的泥泞,因为白天社员们放水浇地,把道挖的坑坑洼洼的,坑洼处积了水,成了烂泥潭,黑灯瞎火的看不见,两人都踩上了烂泥,鞋灌了水,车圈也塞进了烂泥,推不动了,两人艰难地小心翼翼地走着,就怕掉进路边烂泥潭里,路旁的树冠把夜空遮得忽明忽暗……   影影绰绰地看见村东头的尿池了——他俩快到家了。   外街门被北屋闩死了,彩云急了:“哎呀,街门闩死了,今晚在哪儿宿啊?”   “别急,有办法”天高先把门槛(活门槛)拿了下来,从门下面爬进了过道子,拉开了门栓……   进屋后,天高点了灯,拉严了窗帘,到西边屋里挖了瓢花生倒在了炕上:“你一定饿了,吃吧,家里没有什么好吃的,只有这个招待你了。”   两人又饿又累,吃完了花生,各自喝了一碗凉水,天高觉得很不过意:“拿花生招待你,真是慢待了,对不起了……”   “看你说哪儿去了?这不挺好的吗?如果没有花生,喝点凉水也行,我不会怪你的。”   天高开柜拿出一床褥子和一床被子,在他放被的时候,彩云一直看着天高,也许就在此时,彩云才开始意识到孤男寡女夜宿一室的难为情了:“你睡哪儿?”   天高装着没听见,放好了被褥,搬过一把椅子放在炕前:“你上炕睡吧,你干了一天活,又走了这么远的路,眼也不好,早点躺下吧。”   “你呢?……你睡哪儿?”   “我睡椅子——我坐在椅子上,趴在炕沿睡,放心吧,明儿天不亮我就叫你,咱俩早点进城……”   “不,你上炕睡,我在椅子上睡。”   “那不行,你是女的,女的怕受凉,应该上炕睡,再说,你在椅子上睡也受不了……”   “不行,还是我睡椅子吧,”彩云把天高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来,你上炕吧……”   “我是男的,睡哪儿都行,凉点冷点都不怕,别推辞了……”天高拉着她的手往炕上拖。   “不行,你不上炕,我也不上炕了……”彩云扯着天高的手往炕上拖了一把没拖动,索性不拖了,松开了手,同天高面对面地站在炕前,两人的距离很近,各自的前襟衣角几乎触到了一起,四目痴痴相对,互相已经听到了对方喘气的气息,感情的海洋开始汹涌澎湃,两人的呼吸快而急促,他的心突突在跳,她的胸脯一起一伏……   夜半的小屋,出奇的寂静。   ……爱情的脉搏在跳动,幸福的甘露在汇聚,一种无法抑制的**在两人的血液里燃烧起来。天高那特有的男性异样的青春气息深深吸引着彩云,她想把身体同天高融为一体,紧紧搂住天高的脖颈,狂热地吻着天高的脸……   原本封存已久的**驱使天高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她,两颗痴情的心碰撞在一起,迸发出爱的火焰,同时在告诉对方——爱在今宵……   两人到底是冲破了道德的防线,双双越过了雷池,在异性的怀抱里,两人互相抚爱着,悄悄进入爱的禁区……   鸡叫二遍了,天高推醒了彩云,趁着晨色朦胧,匆匆离家进城,在城里吃了早点,又到修车铺接好了车链子,最后去了公社卫生院。医生诊断说,她左眼虽然是砂眼,没有倒睫毛,只是有个铁渣渣——是大坝上卷扬机的钢丝绳和滑轮摩擦后的铁渣渣,随风飞到了彩云眼里,医生把铁渣渣抠出来以后,又用纱布捂上了眼。   中午,两人走进了东楼饭店,彩云点了两碗面条,服务员以为是一人一碗,就拿了两双筷子,实际两碗面彩云都是买给天高吃的,天高吃,她在旁边看,问她为什么不吃,她说不饿,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天高至今也不明白,出了饭店,她说要同天高一起回家一趟,说要慢点走,等家里人都上山了,就妈和侄儿在家,那时候回去方便。   他俩下午两点左右又到了彩云村头那块棉花地,天高下车了:“你自己家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你怎么了,上次能去,这次为什么不能去?”   “我怕露了馅,惹你妈不高兴。”   “走吧,不要顾虑,一切有我。”   和上次一样,她妈仍然热情地招待了天高:“这位同志,又叫你辛苦了……”   通过彩云妈的表情,天高看出了她妈的心思:闺女看中了这小子了,这小子人挺好,言谈话语也好,就是不知他家的底细……   天高不想呆的时间过长,借故出去一趟:“大妈,不打扰了,我进城里有点事,”他又转向彩云:“四点钟后,我在棉花地头等你。”   两人如约在棉花地头碰面了,彩云说的第一句话是:“俺妈全知道了咱俩的事儿了。”   “怎么知道的?”   “妈自己看出来了。”   “你承认了吗?”   “开始不承认,后来我默认了。”   “那你妈是什么态度?”   “当然反对了,妈说‘你疯了吗?怎么敢跟地主?’”   “你呢?你怎么说?”   “我说‘地主怎么了?地主也是人,为什么不能跟?地主就该打光棍?就该断子绝孙?’”   “俺妈还说‘你等着,这事叫你爸知道了能打断你到腿……’”   “后来呢?把你妈气坏了吧?”   “为了不惹俺妈生气,我对她假装妥协,我对妈说‘我以后少跟他来往就是了……’”   “你的妥协只是暂时的,老是这样能行吗?”   “当然不行,不过,俺妈是刀子嘴豆腐心,俺妈疼我,比较好说话,碍不了事,俺爸也是开通人,也没什么,因为爸妈都五六十岁了,你的成份连累不到他们俩,哥哥嫂子、姐夫姐妹就不好说了,你的成份可能会影响到他们这辈,而且他们可能还要考虑到下一辈……话又说回来了,爱情都是自私的,不能管的太多了……放心吧,我会叫家里人同意的……” 第四十六章情海泛舟(四)   太阳偏西的时候,他们又回到了单山子。   风拂林动,密密层层的刺槐叶子簇拥着一串串雪白的槐花,在风中荡起了秋千,仿佛是白衣少女在翩翩起舞……   过了单山子,天高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你想过没有,将来你过门后,在平淡的生活中,如果咱俩发生了磕磕碰碰怎么办?”   “这个好办,”她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两口子吵嘴打仗不为奇,作为妻子,理应让丈夫三分,不能与丈夫一般高……”   “那是为什么?”   “如果妻子不让三分,或者凌驾于丈夫之上,甚至揪着丈夫的耳朵打上了街面,丈夫赚了个怕老婆的名声是小事,关键是丈夫出门再也抬不起头了,在街面上丢了面子,在社会上也闯不好,这对整个家庭没有好处……”   天高基本赞同她的观点,但又觉得她的观点里带有男女不平等的成分,还有可能滋长了大男子主义,不管怎样,一个二十岁的女孩能有如此的见解和知情达理,能懂得夫妻生活中如何地宽宏和包容,已是难能可贵了,天高推想,她将来一定是个贤妻良母:“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伦理观念?”   “跟俺妈学的呗,俺妈一辈子都是这样……”   哦,原来如此,一个人的成长过程和道德品质的修养,离不开家庭环境和父母的影响,天高针对她的观点,联想到了自己:“我想知道以后咱俩要是打起仗来,你打算让我几分?”   “你呀,等着吧,一分也不让……”她用手打了天高的肩膀一下,甜蜜地笑了……   又过了半个月以后——农历一九七一年四月十二日,县电影队来演电影了,是专门来慰问水库民工的,电影在水库相邻的后村放映,那时乡下来了电影,人们都会觉得像过节那样高兴,男女老少都出来了,加上驻地的民工,路上的人很多,天高和彩云嫌人多避开了人流,斜穿过一条小路,走进了丛林,就在这时,彩云改变了主意:“算了,我眼刚好,不想看电影了,这儿清静,咱俩在这儿坐坐吧。”   天高理解她的心思,最近她很伤感,原因是听说再有一个月大坝就要完工了,到时全体民工就要返乡拔麦子,她为此而难过,因为他俩也要各分东西了……   虽然两人天天一起上工吃饭,但能真正单独在一起坐坐的机会很少,今晚是难得的好机会,两人都想好好谈谈……   两人在路边坐下,身后是块不大的麦田,麦子抽穗了,密匝匝的一片,天高随手掐了个麦穗,对手一搓,麦壳里有半瓢的麦粒:“麦粒有半瓤了,再有一个月咱俩就离开这儿了……”   “是啊,我知道咱俩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所以这几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真替你发愁……”   “替我愁什么?有什么好愁的?”天高不解。   “我愁你回去怎么过?一个男人,又要干活又要洗衣做饭,太不容易了,你饥一顿饱一顿的遭老罪了,咱俩隔那么远,我干焦急也帮不上忙,你说我能不替你发愁吗?”   “不用替我发愁,以前我不是那样过了好几年吗?人嘛,有福不会享,有罪都能遭。”   这时,有一帮民工从南边过来了,他俩让开了民工,又往丛林里走了走,坐在一颗小杨树下,这里翠柳垂帘,芳草如茵,夜色十分秀明。彩云抬头看看大半圆的月亮,将头靠在天高的怀里,不住地叹声叹气,天高想起曾对母亲说过的话,对她说:“你放心吧,我饿了会拿饭吃,冷了会找衣服穿,我会过下去的……”   “你说的倒容易,叫我怎么放心的下?”   “我看,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咱俩的事,就两年的期,你打算怎么和家里说?你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跟你说了多少回了?我的事到时候就有办法了。倒是你,再不能拿着命当儿戏,不要吃生的凉的了,生活不要太苦了,要保重身体,你人再怎么好,身体不好也是不行的,你要知道,你的成份不好我认了,可我贵贱不能跟个老病包……另外,你要攒钱买辆自行车,买不起新的,买旧的也行。钱嘛,慢慢攒,我也帮你攒点,多的不敢说,三十二十的还能攒。一个男人,出门在外没有自行车不方便,记着,你二十九岁那年,一定要买上自行车,我过门后,你教我学骑自行车……”   林子外面传来了嘈杂声——电影散了,人们回来了,然而两人觉得时间太快了,怎么还没说完话,电影就散了,两人不愿回去,还想再待会儿。   看电影的人走光了,丛林里又恢复了寂静……   蟋蟀在弹琴,蚯蚓在低唱,诺大的丛林,只剩下他俩了,彩云柔情似水:“回家后,可别把我忘了。”她搂着天高的脖子……   “怎么会?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你现在爱我,将来还会爱我吗?”   “会的,我会一辈子爱你,嗳,你问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人都有老了的时候,特别是女的,结婚后老的比男的快,如果将来我人老珠黄了,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爱我吗?”   “你放心吧,你老掉了牙我也会爱你的,你没听说吗?秤杆离不开秤砣,老头离不开老婆,再说你老了我也老了,老头老婆相依为伴,越老了越会爱,你说是吧?……”   “你呀,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爱护自己……唉,对了,今年冬天别再烀地瓜冻着吃了……”   “等你过了门吧,我就不烀了,只要打光棍,就得年年烀。”   “你呀,愁人,真拿你没办法……”彩云叹了口气。   明月如镜,树影婆娑,半夜已过,大地早已沉沉地睡去,微风送走了白天的燥热,迎来了阵阵的清凉,清明的月光伴着美丽的夜色,把疲劳的人们带入了静静的梦乡。   两人都无倦意,都不想回宿舍,依然互相缠绵,云情云意……   在房东的门口分手时,天高看着那偏西的已经失去光辉的大半个月亮,对彩云说:“可别忘了今天的日子……”   “我忘不了,一九七一年四月十二日。”   分别的日子渐近,天高想留下爱情的见证,对彩云说:“咱俩照个像好吗?”   “叫别人看见了怎么办?”   说的也是,牟平照相馆每逢大集天在集上照一上午相,不是在室内照,而是在集上搭棚照,如果照相,很难说不被熟人发现。后来两人想了个折中办法,彩云找她那个同床的为伴,天高找老杨,四人照了张相,拿到相片后,天高和彩云越看越觉得别扭,横竖觉得不如两人单独照有意义,终于在一个大集天的午后,等集上的人快走光了,照相馆的人也准备拆棚了,两人来照相了。还好,没有被熟人发现。到了下个大集,两人又在午后偷偷来取了照片。当时,天高叮嘱彩云:“这相片只准你我知道,绝对要保密,不到结婚的时候,不能公开……”   “这下你该放心了吧,我把一切都给了你,连订婚照片也照了,就缺那张纸(结婚证)了……”   “是啊,我放心了……”   “你记着,相片在,我人就在,相片不在了,我人就不在了,咱俩就不成了……”   在那“风雨送来石榴红”的五月,民工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端午节,按照传统风俗,这天该吃粽子和鸡蛋,喝高粱米粥,因为当时上万人的工地,受条件所限,民工们吃不到这些……随着开早饭的号角,沸腾的工地立即静了下来,民工们放下小车和锨镢,以班的单位各自就地吃早饭了(伙房送饭到工地),这时有人告诉天高,彩云天不亮就走了,说她妈捎信叫她回家过端午,晚上才能回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恋爱过的男女也许都有这种体会。天高心里暗暗地怪她:休班了为什么不言语一声,让他借车子送送也好,她来回步行,那不太累了吗?心里一直想着她,装着她的身影,这一天,天高觉得时间过的太长了,心里老是空落落的,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晚饭后,她仍未回来,天高焦急了,到村外去迎她,一路走,一路远眺,只见满天的飞霞,不见她的踪影。天高开始担心了,担心前面的单山子,路旁山高林密,她一个单身女子走那里肯定害怕,他想到这里开始跑步往前赶了……   跑了一程,他停下了喘喘气,同时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今晚她能回来吗?如果她妈心疼女儿,留她在家住一宿怎么办?如果是这样,那此时她是不是已经躺下睡了?   天高打算往回走了,就在这时,彩云在前面出现了:“嗳,是你吗?你来迎我?”   “是啊,你怎么才回来?”天高喜出望外:“大老远的家去干什么?”   “家去过端午啊,这不是为了你吗?……”她身上鼓鼓囊囊地背了好几个包包,天高接过替她背了,彩云对天高说:“我知道你一个人过日子从来不过节,所以我想给你过个端午节,就在昨晚我找连长请了假,今儿天不亮我就走了,我主要是想拿鸡蛋给你吃,我把我的份和俺妈的份全拿来了……”   她把一包鸡蛋给了天高:“拿回去,自己慢慢吃吧……”此时此刻,天高眼里泛起感动的泪花:“没想到,你为了我,一天跑了七八十里路,看把你累的……”天高深深低下了头,感动地说不出话来。   “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心里也不好受……”彩云从包里拿出一个鸡蛋,剥去壳,默默地送到了天高的嘴边……   回到宿舍,老杨老洪都睡了,天高在被窝里又吃了一个鸡蛋,他陷入了沉思:这份爱情到底能维持多久?回家后,失去她的危险是否依然存在?成份——这个残酷的枷锁到底伤了多少天理?到底拆散了多少有情人?自己和彩云这对有情人是不是也要被拆散?今年彩云给自己过端午了,明年的端午后年的端午谁来给过?再一想,“长江破浪总有时”,过不过端午无所谓,真正的爱情不必朝朝暮暮,只求两年后能有个好结果。   事到如今,天高已经完全拥有了这份纯洁的爱,他知足了。他俩的关系越来越公开化了,她完全不在乎了,天高也觉得就剩下几天了,用不着再当“地下工作者”了,正大光明地一起上工,一起吃饭,旁若无人地出没于人群,毫无顾忌地招摇过市,她的身影已经完全占有了他所有的工余和晚上……   水库大坝快封顶了,根据工程需要,指挥部临时成立了护坡连,天高被调去护坡连护坝坡,干活在护坡连,吃饭在原连队,住宿也在原房东那里,与彩云仍能朝夕相处……   在护坡连,天高结识了两位好朋友,一个叫启云,比天高小四岁,一个叫占佩,比天高小三岁,他俩都出身贫农,因为是一个班组,彼此说话比较投机,继而又互相了解,两人对天高的处境深表同情,天高曾阐明了观点,自己成份不好,交朋结友,不存在谁巴结谁的问题,只要两位不嫌弃成份,自己愿意同他两位结交。通过一段时间的交往,三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两位朋友特意回家告诉自己的父母,在水库工地结交了一个复杂而特殊的朋友,两家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心地慈善,同儿子一样,也对天高表示了同情,没有半点嫌弃成份之意,完全支持儿子交天高这个地主子弟为朋友。三人议定,回家后,互相保持联系,年年串门走动,有机会照个合影像,以做友谊的见证。两人欣然同意。(回家后三人与当年九月四号照了像,在相片上方印上了“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他们希望山高流水,友谊长存。)   在那个文革的中期,一般人是不太愿意同出身不好的人交朋友,天高有幸遇上了两位不嫌弃成份的朋友,感到了欣慰,毫不犹豫地跨进友谊的大门,天高还把自己与彩云的事跟二位说了,两人很是高兴,衷心祝愿天高和彩云有情人能终成眷属。   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起初,天高对彩云的感情曾是畏首畏尾,顾虑重重,现在他是全身地投入,每天都争取和她在一起待会儿,因为半年的水库生活即将结束,岁月也在恋情中悄然逝去,他没有理由浪费这最后的美好时光,上天既然让他拥有了这段恋情,把这么好的女孩赐给了他,他就要好好地珍惜她,让她在这最后几天中过的幸福快乐,他没有权力辜负上天的美意。   中午,民工们都在睡午觉,彩云来找天高:“再有两天就要走了,今儿中午我不睡觉了,把你的被套被头拆下来洗洗……”   她走了又回来了:“我真是干干爪了,一分钱没有了,你去买块肥皂吧……”   天高立即去供销社买了一条(两块连在一起)肥皂给她:“对不起,都是我粗心大意,就知道让你洗衣刷鞋,从来没想到给你买块肥皂……”   “俺妈每月就给我两元的零花钱,除了买牙膏买雪花膏,再就是买肥皂为咱俩洗衣服,前几个月还能挤出几毛钱给你买点好吃的,这个月不行了,我感冒了,买药花了好几毛钱,所以没有钱买肥皂了,也没有钱给你买好吃的了……”   “行了,你别说了,”天高很难过,不忍心听下去了,也不忍心睡觉了,陪她上河了。   天高是油性皮肤,被套被头太脏,粘乎乎的,很难洗,彩云擦了两遍肥皂才洗干净了,两人一人一头,把被套的水拧干了,晒在沙滩上……晌午的日头挺毒的,彩云把两条辫子绾了起来,裹着蓝头巾,见天高晒的满头大汗,掏出小方手绢递给了天高:“擦擦汗,找地方凉快去吧,不用你陪我……”天高哪里肯走,一直陪着她。   天太热,河里没有人,只有他俩,等上工的民工来了,被套被头也晒干了,那条肥皂还剩了大半块,她用纸包好,夹在叠好的被头里,要天高带回家去,天高不肯:“你留着用吧。”   “不,你留着吧,家去也用得着,从今儿起,我再不能帮你洗衣服了,因为后天就要走了……”   听了这话,天高觉得像是永别似的,伤感之心油然而生,难过地看着她,她也痛苦地望着天高。两人都不说话了,一起向泥窝子走去(护坡已结束,天高调回了连队),刚到泥窝子,就响起了上工的号角,两人抬头望望那巍巍大坝,不约而同地产生了留恋之意。他俩曾在这里相识,相爱,他俩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半年,相爱了半年,这里处处留下了他们爱情的见证,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明天要走了,在这最后的晚上,天高和彩云约好来到大坝上,彩云告诉天高,她今晚没吃下饭,她为要离开天高而难过。天高说:“我想开了,‘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反正早早晚晚是要分开的,难过要分开,不难过也要分开,说我心里不难过,那是假的,可我再难过有啥用,还不是照样要分开……”   听了天高的话,彩云眼睛湿润了,她说现在白天和黑天,天高的影子一直萦绕于她的眼前,特别是晚上,一闭上眼就看见了天高,她对天高的牵挂太多了:“你回家,正赶上麦季大忙,你一个人干活,打夜班打晌班,有时间做饭吗?弄不好又要不吃饭去干活了,这怎么行呢?你有法过吗?我真替你愁了……”   “不用愁,我有法过,我什么苦都能受,什么罪都能遭,天底下打光棍的也不止我自己,人家能过,我就能过……”   “话是这么说,不过你太苦了,我也不能照顾你了,你艰苦一点吧,再等两年就好了……”   “行,不就两年吗?我一定等着你。”   “明天,你帮我推着行李,借着送行李的理由再到俺家去一趟……”   “快拉倒吧,我可不敢去,别叫你家的人把我轰出来。”   “不至于吧,俺家里人虽然不同意,也不能对你动手啊,你去吧,就这么一次机会了。”   “家里人不同意,这是不可回避的事实了,我不想因为我的到来,让你一进门就和家里人闹别扭,这样吧,我还是把你送到老地方——村南头那块棉花地边,把行李放在那儿,我在那儿给你看着,你家去招呼人搬行李……”   “那好吧。”她勉强同意了。 第四十六章情海泛舟(五)   在这即将分手的最后夜晚,天高想到了另一个世界——村里,明天又要重新面对那些方方面面的勾心斗角的事情和古古怪怪的眼睛,他没有忘记过去挨批斗使他十分狼狈,曾一度失魂落魄,农村的错综复杂伤透了他的心,他不想离开这里,他认为水库工地再苦再累也是属于清静的世界。他留恋这里,更留恋彩云……   他想到了明晚的这个时候,他已回到空荡荡的家了,此时也许正在面壁发呆呢,他又想到了彩云,明晚的此时,也许全家正在为她的归来接风洗尘,也许她正附在妈的耳旁说着悄悄话,她的命真好,她应该好命到底,应该有个好的归宿,他退缩了:“我不想等你了,你把我忘了吧,我不想祸害你一辈子……”   “你……你说什么?”她惊疑地看着天高:“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说这种话,你不觉得像个小孩子吗?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悲观,要振作起来,不要想着过去,要想着将来,咱俩的事,我就是死也不后悔,你要是后悔了,你就早点说话……”   “我怎么能后悔,我没有理由后悔,不过,我觉得你说话老是死啊死啊的……不吉利……”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再别胡思乱想了,我不会让你空等的,两年以后,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初夏的夜晚是迷人的,皎洁的明月莹莹于碧空,凉爽的清风撩人心弦,两人彼此都很清楚,过了今晚,再也没有约会的机会了。   坝内已开始少量蓄水,水位刚到坝根,月光映到水面,清风拂过,波光闪闪,此时这里的幽静同白天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恍如两个天地……   他俩从西走到大坝的东头,在临近公路的土坎上顿住了脚,天高不想再对她说什么了,想说的都说了,他现在只想着明天回家后,将怎样面对未来的每一天……   她也不说话了,两手舞弄着辫子,呆望着月亮,天高知道她难过,就安慰她:“不要这样,咱俩会见面的,两山不能碰一块儿,两人总能碰到一块儿”天高的安慰并未奏效,她低下了头……天高知道她在低声地幽咽,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   直溜溜的公路,夜间行人稀少,车辆也不多,偶尔一辆汽车飞驰而过,借着灯光反射的一瞬,天高看见副驾驶室有人朝他俩指点了一下,随即撅嘴给驾驶员,意思像是说,看见了吗?搞恋爱的……   今宵一别,后会无期,天高知道自己的成份始终威胁着两人的爱情,随时会引发起感情的危机,即使在这里陪她坐到天亮也无法改变现实:她永远是她,永远是贫农,我永远是我,永远是小地主,她还是她,我还是我……   月移星稀,夜阑更深,两人都希望永远不要天亮……   最终还是一别在今宵,在依依难舍中结束了今生今世在水库工地的最后一次约会。   次日早晨和上午,民工们照例上工地干活,中午两人在一起吃了最后的一顿午餐,彩云刚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把菜全倒进天高的饭盒里,又掰了一大半窝窝头给天高:“把菜都吃了吧,这窝窝头留着你晚上当顿饭……”   “谢谢你了,我今晚的饭不用愁了。”   天高心里很平静,他吃饱了,喝足了,把饭盒塞进了包裹,彩云又从他包裹里拿出了饭盒:“我给你刷刷吧,就刷这么一遭了……”   “就刷这么一遭了,”听起来是句贴心的话,实琢磨起来倒是句伤心话,天高心里在暗暗重复着:“就刷这么一遭了……”   同班的老杨和老洪提前推着小车上路了,彩云的同伴也随着他们同村的人走了,他俩走在最后,天高给她推着铁锨和行李,当两人走到小胡同口的出口时,都不禁回头深情地一瞥——别了,只有两户人家的小胡同,天高对这个小胡同感情绵长,因为小胡同留下了他俩的足迹,留下了他俩的爱情故事,彩云也对小胡同凝思了片刻,这里毕竟是她与天高初恋的地方,她怎么也不会忘记,她要房东大婶将他俩锁在屋里的那个上午,小胡同给她留下了永恒的甜蜜的回忆……   正午的烈日,把大地烤地热腾腾的,一片片金色的麦海,在热风的吹拂下,微微扬波点头,仿佛在欢迎这帮水利健儿凯旋归来……   阵阵的麦香,飘过四野,天高看见路边的麦田里,男女社员们在烈日下挥镰割麦子,立刻想到了自己即将奔赴“三夏”第一线,神经马上有点紧张:白天割麦,晚上打麦,有时晌班夜班连续上,他将面临的是,饥一顿饱一顿,生一顿熟一顿,不吃不喝照样干活的日子……   路上的民工们说说笑笑,走路的速度都比他俩快,民工们都是回家心切,归心似箭,一个个与他俩擦肩而过,一个个脚步匆匆,一个个走在了他俩前头……   两人跟平时一起回家的心情迥然不同了,以前是休班,春情满怀,走了还回来;今日是分别,此路已过,不知何时相见……   天高在走自己的路,想自己的事:今晚家去吃那大半窝窝头,喝碗凉水就算一顿饭了,明儿早上找队长请假,先空着肚子去粉面,买菜,他打算的头头是道……他习惯了黯淡无光,习惯了凄凄风雨,习惯了在苦难中生活。苦难对于天高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   彩云,也在走自己的路。他一手搭在天高的行李上,一手插进裤兜里,走在天高的左边:“看你发愁的样子,是不是真的不愿回家?要是水库不完工就好了……”   天高理解她在无话找话说,知道她也留恋此路不忍归。   “不愁,愁什么?愁也得过,不愁也得过,我习惯了……”   “回去后,什么时候觉得孤单了,想起我了,就把照片拿出来看看,权当咱俩又在一起了……”   “你不说,我也会的……”   到了文武桥了,彩云对此桥颇有感触:“这桥太颠簸了,上次走到这里,一连掉了两次链子……”   “是啊,咱俩也许是最后一次走这个桥了。”   “那不一定,等水库完全修好了,等几年咱再回来逛逛,那个时候……”彩云憧憬着。   “那个时候怎么了?”   “你说呢?”   “我说嘛,到那个时候,咱俩领着孩子们一起来逛水库,我会对孩子们说:‘孩子,知道吗?当年我和你妈就是在这里恋爱了……’”   “你呀,脸皮够厚啊……”她笑了,笑的那么幸福。   已经看得见北阳村了,为了送她,天高就先不回家了,继续往北走着:“你今天就要回家了,你妈知道你这个小当意宝贝要回家,说不定正在家弄好吃的等着你呢。”   “你快别说了,”她又难过了:“你今晚先吃窝窝头糊弄糊弄,明儿开始按部就班地该吃的吃该干的干,忙不开就找队长请假,反正不能跟自己过不去……”   “行,我听你的,照办就是了……”   “还有件事,也要听我的。”   “什么事?”   “我说过,后年麦季到你家去,不过在这期间,你不要光指望等我,你离婚后,如果有给你提亲的,你觉得中意的,你就答应了,不要因为我而挡了你的婚姻路,如果你真要结婚了,一定要告诉我,我去帮你拾掇家,再送你五十元钱,用这钱买辆车子……从此以后,你就把我当成妹妹,权当你又多了个妹妹,我权当又多了个哥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急啊,你听我把话说完,如果这两年之内,你没有找着合适的,那也不是我给你耽误了,到时候我自然就去找你了……”   “你的意思我懂了,不过你记着,我离婚后,我会拒绝任何人给我提亲,不同任何女孩来往,我要一直等到你。”   彩云相信天高的话,她知道天高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人,天高也相信彩云是爱情专一忠贞不二的女孩,两人都相信真正的爱情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既然这样,互相再等两年又算得了什么?   到了胡家庄了,再有二里路就到了那块棉花地了,此时红日将要西沉,晚霞染红了大地,成群的麻雀飞进路边茂密的丛林里,唧唧喳喳的欢叫声时起时停,鸟栖路边林,人归自家门。收工的人们大车拉,小车推,满载着麦个子,踏着夕阳的余辉,走向归家之路。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俩夹在收工的队伍其间,一男一女格外引人注意,尤其是天高小车两边绑着两捆行李,还有个女孩空手陪着天高并肩走,人们的猜测是自然的了:“这是修水库的回来了,是对恋爱的……”   大地已经在暗影之中,路上,收工的人们渐渐的多了,天高正发愁怕遇见熟人,碰巧身后过来了一辆空牛车,是她村的,赶车的小伙曾在水库干过,天高也认识,两人同时叫住了小伙子,彩云将她的行李搬上了牛车,她上车坐好后,对天高苦笑了一下:“天黑了,你赶快走吧。”   小伙子一声吆喝,老牛奋蹄缓缓而去,两人互相挥挥手,心中都有着无限的酸楚与眷恋。天高站在路边,目送着她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   离开了胡家庄,天高心急火燎地赶回了家,进门就先到井上挑了一担水,连夜刷锅,打扫卫生,就着花生吃了那大半窝窝头……   一个月以后……   麦季大忙已过,队上进入了田间管理阶段,劳动的紧张相对缓解了些,天高已经适应了农村的阶级斗争大行其道的政治气候,适应了光棍日子的艰辛,适应了他该拥有的苦难……因为彩云的影子一刻也没有离开他,成了他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成了他战胜苦难的力量源泉,特别是晚上独自躺在炕上,水库工地的那些甜蜜的往事犹如昨天,彩云两次进门的美好回忆也立即浮现在眼前,给天高原本伤感的世界带来了相思的幸福。   人说爱情也是药,可能是吧,爱情的力量如同东风解冻,溶化了他心田的薄冰,唤起了他对生活的美好渴望。   一个大集天,下了一上午的雨,加上农活不忙,队上放工了……   好久没有进城逛了,他今儿也换上了干净整洁的夏装进城了。当然,天高进城的目的不是逛,而是到草市去找钱栖。他知道钱栖差不多每个大集都来卖草,他想找钱栖谈谈什么时候解决离婚。早在去年挨斗后,他就同意离婚了,他曾到集上找过她几次,但要么是去早了她没来,要么来晚了她去给客户送草了,后来天高又到水库干了将近一年,这期间与钱栖失去了联系。这次天高想主动找钱栖离婚,希望两人都能尽快从不幸的婚姻中解脱出来。   他到了草市,人们说钱栖卖完了草,走了,他又到了人民剧场南面的照壁那里去找她,那是她落脚的地方,她常坐在照壁前吃干粮,天高来到照壁那里一看,有人说她刚走,不是回家了,而是去逛街了,算了,天高不想等她了,由人民剧场往西顺着城中心大街走着——他准备回家。谁知刚走到水产门市部(现已拆除盖起了建行大楼)大门口,与彩云邂逅相遇了……   “这么巧,你也来赶集?”彩云手里拿着刚买的一把韭菜,从大厅里出来,见了天高,喜出望外,心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做梦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天高。   “是啊,你也来了。”天高心中一阵激动,见彩云脸色憔悴,愁眉锁眼:“回家这阵子,你过的好吗?”天高有点不放心。   “好什么?”她显得有几分忧郁:“一天一天地过吧。”   “你怎么了?”从彩云憔悴的脸上和那双深藏着愁绪的眼睛里,天高知道她遇到了压力,要不她不会这样地颓靡。   “唉,”她慨然长叹:“全家人都反对咱俩的事……”她终于说了实话。   “是吗?……”天高知她愁肠百结,可又不知说什么好。   “原先就家里人知道咱俩的事,谁料鸡蛋再密也有缝,村里人也全知道了,街坊邻居们都笑话俺家——说‘他家闺女怎么能找个地主?’俺妈有时候气急了,故意把水舀子往水缸沿上碰——磕响给我听……连俺妹也跟着反对……”   “这么说,你过的挺难的……”   “是挺难的,反正不及在水库好过,这辈子恐怕再也捞不着过修水库那样的生活了,那时有你在,真好过。不过现在也没什么,我干活挣分,也吃不着家里人挣的,家里事,我不闻不问,为了咱俩的事,我尽量忍,忍到哪算到哪,到了不能忍了再说……唉,光说我了,你呢,过的怎么样?”她内心虽有太多的幽怨,但仍然牵挂着天高:“还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不吃饭干活?”   “我还行,听了你的话,每天三顿饭是少不了的,就是有一样,老是想你……”   “我也是想你,你的影子一天到晚在我眼前晃悠……”   彩云有诉不尽的衷情,天高有说不完的幽思,为了安慰她,天高婉言劝之:“你爸妈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不要为了这事硬惹他们生气,也不要老和家里人怄气,实在不行,咱俩的事就拉倒吧。”   天高说的是真心话,他有他自己的道理——男女在恋爱中,难免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障碍,当这种障碍关系到家庭成员中的任何人的根本利益时——有些是经济或政治上的利益,其中一方为保护这些利益而苦苦挣扎不奏效时,适时地向对方提出分手,知趣地忍痛割爱放弃拥有的一切,也是一种爱的体现,只有那些自私的人才会穷追不舍的没完没了的死缠着对方,殊不知,即便得到了他所爱的人,也不会幸福,因为这种幸福是以牺牲别人的根本利益为代价的。当然爱一个人不容易,放弃一个人也不容易,不到万不得已天高是不能轻言放弃的。   对于天高的顾虑和观点,彩云重申了她的态度:“咱俩的事,永远不能拉倒,如果拉倒了,我失去了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家里人不同意,那是他们的事,我自己的事,到时候我就有办法了……”   又是那句“到时候我就有办法了,”她到底有什么办法,天高一直没有去想:“那好吧,我等你就是了……”   天高看看日头还有段充裕时间,就商议她:“嗳,跟你说件事,钱栖今儿又来卖草了,我刚才去她落脚的地方找过她,她不在,去逛街了,估计她一会准回到那照壁子前吃干粮,你想看看她吗?我领你去……”   她很有兴趣:“好啊,领我去看看。”   东西向的中心大街上,人潮涌动,人们摩肩接踵,正是赶集的高峰,大街两旁的摊位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面带笑容的售货员向人们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自己的商品。随着几声“甘甜甘甜,不甜不要钱喽”的吆喝声,西瓜摊上围上了好多人……   举目望长街,生意闹声喧——今儿大集的人太多了,有的地方很拥挤,两人怕走散了,互相扯着手从人缝中挤来窜去,走的很慢,她边走边问天高:“她长什么样?比我好看吗?”   “待会你看看就知道了……”   到了人民剧场了,天高老远就看见钱栖了,他用手往南指着照壁西侧的墙根对彩云说:“你看,坐在那里吃干粮的那个女的就是钱栖,你自己过去看吧,我在这里等你……”   彩云自己过去了,与钱栖近在咫尺,看了个仔细,看完了回来对天高说:“她长的挺好看的,比我漂亮。”   “是吗?”天高不想对此做出评判。   “哎呀,天快晌了,俺妈还等我买菜回去呢。”   “那……你走吧。”   “你也走吧,家去做饭吃吧,吃饭别糊弄……”   “我知道了,你赶快回去吧。”   “嗳,你俩什么时候离了,告诉我一声。”   “行,到时我会告诉你的……”   就在这一刻,天高心头忽然有一种莫名的不详的预感:今日一别,以后还会见面吗?会不会今日“想见情依旧”,明日就要“泪湿青衫袖”?   “你还有事吗?”她沉思了片刻:“这样吧,咱俩再顺着大街往西走走,反正咱俩走一道儿,等到了粮食市再分手……”   到了粮食市南头了,彩云要往北拐了,天高依依不舍:“你这一走,以后什么时候再能见面?”   “能见面,一定能,最晚后年能见面……”   “是啊,浮萍尚有相逢日,但愿如此吧……”   “不要忘了,咱俩可是已经……”彩云的脸忽然红了:“你可不能弄的三心二意的,要是你变心了,我死了也不会饶你……”   “看你说的,我是那种人吗?”   “那就好,”彩云向天高摆了下手,笑了笑:“我走了。”   彩云走出了老远,回头见天高还在哪儿驻足相望,便停下来,向天高挥手,示意要天高回去。   天高也频频挥手,惘然若失……   赶集的人群宛如大海退潮,刚才还拥挤不堪,一会儿就稀稀拉拉了。天高明知那熟悉的身影消失在稀落的人群里,还在踮着脚跟,茫然地向北继续寻觅着她的身影。   回到家,天高无法平静:她还在爱着自己,真正的爱是装不出来的,她在努力,她在挣扎,只是她的力量太少了,她无法抗拒来自家庭来自亲戚、街坊、社会方方面面的压力,难说她能撑得住,一旦撑不住了,两人的爱情将埋葬于“成份论”的坟墓之中。   当然,他也希望奇迹的出现——她家的人能放她一马,成全了他俩。   “相见亦难别亦难”,两人相隔不足十里,却是咫尺天涯,想见面比登天还难,白天想她了,万般思念埋心底,晚上想她了,铁马冰河入梦来……   思念在无声无息地延续……   天高无法忘怀同她一起耳鬓厮磨的日子,无法忘怀那些温馨的往事——那人海沸腾的工地,那迎风招展的红旗,那小胡同里的房东,那掉链子的破自行车,那幽静的丛林,静静的小河,雪白的槐花,皎皎的月光……都将永远萦怀于心。   以前是人在一起,月共一轮,经过多少故事才彼此走近,而今是两人两地,天各一方,因为成份的阻挡才又彼此走远……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只是诗人李白的美好愿望,在阶级斗争的社会里,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美好的愿望,这是现实。天高知道同彩云的爱情离现实很近,但又很远。现实残酷而无奈,没有办法,只能面对,达到美好的愿望也好,达不到美好的愿望也罢,缘起缘灭,他接受命运的安排。 第四十七章人去楼空   两个月后……   岁月在分分秒秒地堆积,时间在平平淡淡中消逝,钱栖方面渺无声音,既不来人,也不来信,天高曾托人捎口信给钱栖,说自己修完水库回来了,愿意陪她开条离婚,后来听捎口信的人透露,钱栖又不急于离婚了,理由是,她年轻,才二十四岁,成份好,离婚后若再嫁人易如反掌,在时间上拖得起;说天高年龄大,二十七了,成份不好,离婚后若再娶比登天还难,由于有着这种病态性的心态,钱栖及其家人才故意“按兵不动”,想把这场“持久战”继续拖下去。   另据可靠消息,钱栖已经有对象了,在她邻村,是个贫农,还是个副队长,那人还给钱栖买了新自行车,因为天高不同意离婚,钱栖不敢犯重婚罪,一直未能结婚,后听说天高从水库回来了,本想前来找天高离婚,可又听说天高在水库与人恋爱了,并且还领来家了,本是急于离婚的钱栖因此改变了主意:等一等再离婚,不能叫天高称心如意了,烀不烂也要搅烂他,我姓钱的一离完婚,马上结婚,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他王天高一离完婚,马上就有对象了,我受不了。   离婚陷于僵局,天高想到妹妹家去一趟,听听妹妹的意见。听说妹妹于春天又生了个小外甥女,那时天高正在修水库,如今回来了,也该去看看小外甥女了。   到了妹妹家,看外甥女长的白白胖胖的,活泼可爱,他抱起来亲了亲她的小酒窝,看着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他这个当舅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偷偷产生了伤感:不幸的很,这个家庭又多了个“小地主”,可怜这个幼小的生命一落到共和国的土地上,就背上了地主家庭出身的成份,真是罪过,罪过……   谈到离婚问题时,妹妹及妹夫的意见一致:既然过不到一块儿,就离了吧,她走她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老这样拖着不是个事,说你有媳妇吧,其实你是光棍,说你是光棍吧,你又是个有媳妇的人,这样不清不浑的什么时候是个头?   天高认为妹妹和妹夫的意见很对,不想再纠缠下去了,因为没有任何意义,天高知道不能给钱栖任何东西,这桩不幸的婚姻,在现实面前卑微的令人无法形容,他想尽快解决。   从妹妹家回来,经过反复考虑,天高决定采取“激将法”来点燃离婚之火。他写了一份长信给钱家,信中痛斥了小舅图谋不轨,窝藏金元宝据为己有的唯利是图的阴谋,还批评了小舅父母在钱栖婚姻问题上不但没有成人之美之心,反而推波助澜,惟恐离婚不成……为了进一步激发钱家的好战情绪,信中还编了段通俗易懂的顺口溜:爹妈的话儿句句对,才多谋广有智慧,紧跟爹妈打离婚,一切行动听指挥。意思是说,钱栖年轻耳朵根子软,很多事情听从于父母的摆布,成在爹妈,败在爹妈,爹妈是造成这起婚姻悲剧的直接责任者。   寄信的时候,天高故意未封,敞着信封,并在信封背面附言:此信未封,众人可看。正面在收信人一行上写到:**公社上圈村革委会收,下写:请转交钱栖家。   一天两天过去了,三天五天又过去了,静候“佳音”的天高,怀疑自己的“激将法”是否奏效。   通过熟人从上圈村获悉,说那封信捎到了,听说小舅去大队部取信时,干部们正围着桌子看信,小舅火了,当场质问干部:“你们知不知道这是犯法?”   干部指着信封的背面:“老爷子别发火啊,你看看这个吧……”   小舅一看,恼羞成怒,“好小子,跟我玩这个,行,明儿我就领着闺女揪他上公社……”真是请将不如激将,天高的激将法奏效了。   离婚之火点起来了,小舅果然领着钱栖去了公社革委会,接待父女的是位女干部,小舅哭诉了女儿婚姻的不幸,说天高屡屡打骂虐待钱栖,悔恨当初不该包办女儿的婚姻,将女儿推进火坑,求公社作主,救闺女于水火之中,还说什么天高思想反动,说喊“**万岁”只是个口号,实际**活不上一万岁,说天高心怀阶级恨,不让钱栖去看忆苦思甜的剧……小舅真是好恶毒的谎言啊!   女干部听说这个地主子弟如此的反动可恶,偏听一面之词,不问青红皂白立即开了条子给钱栖,叫钱栖拿着条子来叫天高上公社,钱栖索取了这张“通牒”,要小舅先回家了,自己于当天下午找到了天高……   秋日的阳光洒满了丰收的大地,豆荚、玉米穗子披上了金色——正是收获的季节……   村后,妇女劳力挎着篓子在前面掰玉米穗子,男劳力跟在妇女身后抡起小镢刨玉米秸子,天高同小伙子们比起了先进——看谁刨的快。   “唉,你们看,谁来了?”人们看见钱栖来了。天高抬头一看,果然是她——久违的钱栖真的来了。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了,热情而好奇地看着这位曾经熟悉的乡下“来客”。   “你来了……”天高主动迎了上去。   钱栖很客气:“给你这个……公社叫你去一趟……”她把那张“通牒”给了天高。   “好吧,我找队长请个假,”天高原想说一句“咱俩一块走吧,”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改口说道:“我随后就到。”   天高回家借了辆自行车,一路紧赶慢赶想撵上钱栖,结果还是没撵上,但两人几乎同时到了公社,那位女干部见了天高,立即拍案而起,给天高来了个下马威:“就是你吗?你怎么还是地主阶级那一套,张口就骂老婆,举手就打老婆,你知不知道虐待老婆是犯法?”   天高虽然成份不好,但他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不就是因为成份的差别,女干部才偏心眼,明显地倾向于钱栖吗?天高看透了女干部是以个人的情感来代表党的政策,所以天高一点不怯她,不吃她那一套:“你光听她一面之词,为什么不听听我的呢?她说我骂她,虐待她,你有证据吗?谁是证人?她说我杀人了你也信吗?”   女干部被问住了,她没想到这个地主子弟有如此的胆量说话,有如此的铜牙铁嘴。天高为什么敢说话?因为他觉得离婚不犯法,不用坐牢,女干部看着天高硬邦邦的样,知道天高不会服从她的处理结果,也知道奈何不了天高,只好来了个顺水推舟:“你们的问题,这里没法解决,介绍你们到法院判决吧。”   女干部写了封介绍信,当天高伸手要接介绍信时,女干部一把抡了过去,交给了钱栖,再此暴露了她的阶级倾向性,对于这位女干部的所作所为,天高不以为然,在那个年代里,像他这种人,怎么能同贫下中农攀比政治待遇呢?   在去往法院的路上,天高撵上了钱栖(她也骑着车子,是新对象给买的)。   因为钱栖不知道法院在哪儿,天高在前面,钱栖在后面跟着,两人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时的法院,属于三支(支左支工支农)两军(军管军训)单位,凭记忆,那时不叫法院,好像叫什么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管制小组,处理离婚纠纷案的信访科设在大院的东厢。   负责处理天高和钱栖离婚案的是位律师,律师叫钱栖先进去,要天高在门外侯着,不用问,钱栖先陈述了自己婚姻的不幸,又提出了离婚,最后又把天高是地主子弟这个空泛的理由作为离婚的首要条件……   钱栖出来了,律师又叫天高进去了。   律师先给天高卸下思想包袱:“……跟你讲,在离婚问题没解决之前,先给你卸包袱,你虽然家庭出身是地主,但在离婚问题上你有说话的权力,你同其他人一样享有平等的法律待遇,你可以同意结婚与否,也可以同意离婚与否,你当初结婚是自愿的,现在离婚也是自愿的,法律不强迫你结婚,也不强迫你离婚……”吃了法律的定心丸,天高就把当初怎么结婚了,又怎么婚变了,详细地对律师说了,最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原则上同意离婚,但要有个条件,必须保证家庭财产(包括房子及东西)不受损失。律师点了点头:“我们原则上进行调解,希望你们重归于好,如果感情却已破裂,就判决你们离婚……”天高没有什么可说了,出去了,钱栖又进来了,据天高猜测,律师一定进行了调解,结果当然是否定的,最后,律师决定,各自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下个星期一再来听候处理。   出了大门口,天高叫了钱栖一声,想同她说句什么,可她骑上车就跑了,天高知道,他与钱栖之间已是覆水难收了。   从信访科回来已是垂暮之时,西天只剩下了一抹残照,田里的社员们刚收工,在路上围住了天高:“怎么样?媳妇回来了吗?”这句话问的有点讽刺,天高感觉凉丝丝的,没有正面回答。   “怎么样?离了吗?”这句问的实在。   “还没,快了……”天高实话实说。   当时离婚的焦点是成份问题,至于钱栖说的打骂虐待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全是胡诌八扯,那不过是借口而已。如果天高的成份不要说是贫农,要是个富裕中农,钱栖也绝不会跟天高离婚的——连那位律师也不得不承认这点。   星期一,天高又踏上了离婚之路……   秋天的早晨,田野里呈现出一片斑斓的色彩,夜间露水很大,庄稼叶子上露珠盈盈,脚下的土路湿润润的,不起一点尘土,那天是个大集天,路上的熟人很多,问天高去哪儿,天高说是去走亲戚,路人熙熙攘攘,好不容易到了信访科,等了一会儿,钱栖来了,这次,小舅也来助阵了。   律师先叫天高进去,天高态度依然不改:实在不行就离了吧。但又增加了一个条件:求律师帮忙追讨四个金元宝,共一百二十五克黄金,还有被小舅昧良心留下的两个金耳坠,一个金戒指,两个银镯子,这些东西应全部捐给国家,因这不是自己劳动所得,也不是钱家劳动所获,是父母那辈剥削而来,现在归还于人民,理所当然……   律师饶有兴趣地听完了天高的陈述:“此事与离婚无关,我可以给你问问……”   天高退出,钱栖进去了。小舅也跟着进去了,他向律师递上了天高写给他的那封“众人可看”的信,信纸的大小是一张囫囵的大板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律师将信纸摊开,正好盖住了写字台的桌面。律师一看信纸这么大,文字这么长,没有看信,只是叫钱栖先出去,留下了小舅。由于门关的不严,有一道缝,里面的谈话天高听的比较清楚。小舅讲自己包办了女儿的婚事,追悔莫及,求律师帮女儿脱离苦海云云……。律师则批评小舅不该来干预女儿的离婚,离婚是男女双方的事,与父母无关,律师又提到金元宝一事,小舅一口否认:“我早就还给我姐姐了,现在姐姐死了,天高倒打一耙他想坑害我,求律师千万为我做主啊!这小子就会信口雌黄,你看看这封信,一般人写不出来,他是个刀笔,他说我独吞他家的金元宝,证据在哪儿?他妈是我姐姐,我是她的亲兄弟,我能伤天害理坑害自己的姐姐吗?……”   律师没有往下追问金元宝的事,只是对小舅说:“你马上离开这里,再不要来了,你女儿的事,由她自己决定……”   律师又把天高叫了进去,指着桌子上的那张特别大的“信笺”说:“这是你写的吗?挺有写作水平的,你把这个精力用在学习**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上多好,看你写的,‘军官夫人工人妻,下了轿车上楼梯’,你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军官坐轿子,称自己对象为夫人。工人没有轿车,住的是宿舍楼,对象出入离不开楼梯,工人等级低,称自己对象为妻子,不能称夫人,是不是这样?……。你的世界观需要好好的改造……”   天高表示接受律师的批评。   律师向天高转达了追讨金元宝的事:“我跟你小舅谈了,他虽然有点紧张,但还是否认了,现在你妈也没了,无凭无据,他不承认也没办法。你想献给国家的精神是好的,不过,这是你们的私事,与本案无关,你能要回来,金元宝就是你的,要不回来,我们也不管,我们没有义务给你讨这个饥荒……”   律师很忙,门外还有三对排队离婚的,见他俩基本同意离婚了,果断地做出了决定,明天上午处理财产,下午办手续。   寒蝉凄切之夜,下起了雨,天高睡不着了,透过玻璃窗看见外面的闪电,他希望明天是个好天,因为明天是领离婚证的日子,他不希望老天为他的不幸而流泪。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可能只有这一次婚姻了,当然他没有忘记彩云——也许是可能的事,也许是虚无缥缈的事,如果彩云将来也弃他而去,那也没什么,他已做好了过一辈子独自生活的准备。   山依旧,水依旧,漫漫的离婚路,今天就要走到尽头了……   天高来得早,钱栖还未到,他在大门口踏着衰败的枯草来回地遛达着,看着社员们在门前忙着打埂整垄播种小麦。   钱栖骑着车子从南面过来了,天高没有忘记今天的日期——一九七一年八月初十。   天高与钱栖候在信访科的门口,排在第一名,一会儿又来了好几对离婚的,刚才门前那帮种麦子的社员们趁休息时进院看热闹,人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离婚者。   律师叫他俩进去了,在律师定的时间内,对口粮和财产归属问题达成了协议:钱栖可以到北阳村二队领取本年度上半年的基本口粮(小麦),粮钱由天高年底垫付;天高付给钱栖本年度布票七尺;钱栖结婚时从娘家带过来的东西由她带走,就这些,简单。不过,天高提出,钱栖的枕头套已用作了面袋子,衬裤也穿破了无法还她了,律师表示:“女方的东西,你已经用坏了或者正在使用的,不用归还了。”天高又提出:“桌面上的东西不能全归钱栖,那架座钟是母亲留下的,那个有林副主席题词(读**的书,听**的话,照**的指示办事)的大镜子也是我买的。”律师又决定:“你(女方)今天没有了桌面上的东西,也许明天就有了,因你明天就能找着对象,马上什么都有,而他呢?他明天能找着对象吗?所以说,桌面上的东西全归男方了……”。   两人在财产处理协议上签了字。这时已到了下班时间了,律师要下午来办理离婚证。   中午回家,天高吃不下饭,他想到了钱栖。她中午在哪儿吃饭?下馆子吗?带钱了吗?别看天高平时嘴上说的硬邦,恨钱栖,可真到了今天,心里不禁有些苦涩,听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也许是这样吧……。   下午,天高带上结婚证和结婚照片,一便带着七尺布票,早早来到了军管组的大门口,他找了块砖头依着门旁的墙根坐下晒起了太阳,大门南边远一点有块地刚耕完,未耙,鳞状的土浪花反射出午后的阳光,一闪一闪的。那帮种麦子的社员们吃过午饭又回来坐在地头上,天高隐约听到了他们对自己的议论:瞧瞧,那小青年又回来了……。   “是啊,他怎么能离婚呢,八成是他媳妇跑风吧,真是孬种,看不住媳妇……”是个男人的声音。   “那可不一定,小青年有些帅气,兴许是他跑风吧,男人好的有几个?……”是个女人在说话。   “照我看,可能两个都跑风吧,没有一个好东西……”听不清谁的声音。   错了,人们都说错了,他俩谁也没有跑风,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俩离婚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天高成份不好。   信访科的门开了,在律师的监督下,天高和钱栖各自行使了公民的权力,在离婚判决书上公正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猩红的手印。即从这一刻开始,两人的夫妻关系解除了,真正离婚了。   两人跨出了信访科的门槛,并肩顺着甬路往大门口走去,谁也不说话,不知怎么了两人同时放慢了脚步,也许两人现在才明白,今天不仅解除了夫妻关系,也解除了表哥表妹关系,两人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成为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了。快到大门口了,天高叫住了钱栖:“唉,你等等走,给你这个……”。他把结婚照片和结婚证给了钱栖,钱栖先是一怔,然后将相片和结婚证撕得粉碎,随手往空中一扬,碎片有的落在甬路旁边的冬青缝隙里,有的飘落风中,虽有悲意也从容……   如血的残阳把两人的身影长长地透射在大过道的墙上,大过道里凉飕飕的,没有一点暖意,一对陌生人,赶着自行车并排走着,过道里的穿堂风拂动着钱栖那平肩的短发,舞弄着她飘飘的衣角,她神色坦然,脚步缓慢而轻松,也许她心里在为了今天的胜利而高兴,是的,她是赢家,她胜利了,她在政治上彻底翻身了,她是贫农了,不再是小地主老婆了,她是这场持久战的胜利者。天高败了,败的很惨。   出了大门口,在这即将分别之际,天高不知道对钱栖说啥好,他踌躇了半刻,还是对她说:“你走吗?再见。”钱栖连头也没抬,也不搭腔,望着前方,骑上车子就走了,从此两人再也没见过面……   从硝烟弥漫的离婚战场上回来,天高觉得这场离婚好似瞬间的事,战场上虽无刀光剑影,他却被搞的遍体鳞伤。他站在大镜子前,对着大镜子静静的看着自己,长长的嘘了口气,如释重负,几度风雨几度春秋,时光流逝岁月匆匆,四年多了,说起来日子不算短,两人共同生活的日子才不足一百天(从一九六七年农历四月十二日结婚到当年的七月中旬),虽然有过短暂的甜蜜,更多的却是无休止的争吵……   从那晚天高没去参加基干民兵会议就开始了摩擦,到钱栖知道了“问题四斤”后,在炕上设了“边界线”,开始了同床异梦,再到钱栖听了“你是小地主老婆”后的两地分居,直到今天离婚,天高明白了许多,他们应该离婚,这场婚姻的悲剧早该结束了。   今天离婚了,天高没吃饭,他先就着孤灯,写下了四句顺口溜以作纪念:应是前生有宿怨,才得今世恶姻缘,共君非缘活该断,今朝一别各自安。然后上炕靠着窗角,蜷缩着单薄的身子,闭上眼睛,感觉到人去楼空的屋子一无所有,只有无声的叹息在空气中蔓延,所谓人生幸福的脚步早已悄然远去,这间屋子不会再出现那个陌生的人影。他回想起成份撕开婚姻裂缝的前前后后……。   四年多了,他俩都很累,钱栖历尽千辛万苦,走遍了上圈村周围的山山岭岭,长年搂草卖钱维持生计;天高,长年累月在“有妇之夫”的虚名中牵强、委屈、别扭的挣扎于凄风苦雨之中,两人都很苦,苦了天高,也苦了钱栖。   四年多了,两人空忙活了一场,苦涩的爱情没能培育出浓醇甜蜜的果实来,只酿出了一杯苦酒。不幸的婚姻开始于气势磅礴的文革初期,夭亡于暴风骤雨的文革中期,想想四年多的春去秋来,最后落了个“寂寞夜里空徘徊”的下场,未免有些伤感。   灯光昏暗,夜色凄迷,面对黢黑的墙壁,听着窗外瑟瑟的秋风,望着天上的群星,守着身边的孤独,天高顾影自怜,黯然神伤,但很快他又调整了情绪,想开了,老天爷手上的鸳鸯谱里本来就没有他俩的名,命该如此,谁也不用怨,不用钻牛角尖,想开了,心静如水并不难,想开了,人离开谁也能过,唯独离不开现实,现实再怎么不好,还是给他提供了吃、喝、撒、拉、睡,他无法离开现实,现实还赐给他四间半倒厅房——一个永远的避风港,在这个避风港里,至少他可以得到休息,可以躲避风雨的袭击,也可以抚慰寂寞的心灵。   半夜醒来,外面天空布满了灰蒙蒙的云,像要下雨却又没下,这时,天高骤然间感觉屋里每个角落都是那么空荡,那么凄凉。此时,以往的一幕幕像演电影似的在脑海里展现——同钱栖姑表哥妹相称,由双方父母牵线,认亲、登记、结婚、离婚……他希望这一切尽快从记忆中消失,希望这些萦绕心扉的不堪回首的往事不再纠缠自己。   此时,他才知道自己再不是有妇之夫,从现在开始他是离过婚的光棍了。   天高忽然眼前一亮,想到了彩云,想起了她说的话“你俩什么时候离了,告诉我一声”,他立即起来灯下伏案写信,信中写到:彩云,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婚了,我解脱了,我是个真正的独身汉了,从现在算起,再有一年半——到后年的麦季就是我们有结果的时候了,对我们的事,我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即结合与分手,结合了,那是我们前生修来的福分,分手了,说明我们没有缘分,命该如此。请你记住,凡事不可太强求,明明知道做不到的事,非要碰的头破血流去做,即便是成功了,也幸福不了。如果你的家人实在反对,你也可以考虑妥协,我绝对不怪你,要知道,家里人的出发点都是为你好,绝无害你之意,一切都怨我的成份不好,如果我的成份好,满天的云彩不就散了吗?成份论仍是国家基本国策的组成部分,不是你我所能左右得了的事……。至于离婚后我会怎么过,你尽管放心,我决不会有了你就活,失去了你就不活,我不至于懦弱到那种地步,但我这说法不等于对你的感情有变,我没有变,一直爱你,我会一直等你……说实话,我很想见见你,哪怕是一分钟也好,可惜没有机会。还好,虽然见不到你本人,但有你我的合影伴我渡过每一个早晨和黄昏,这,就足够了……   此信托祥哥转给你天高   (祥哥,彩云同村的,在高庄修水库时,曾是一个排) 第四十八章当饲养员   天高刚离完婚,队长就叫他当饲养员。   队上的老饲养员本来就病恹恹的,因病重卧床不起而卸任。队长急着找人续职不成,就安排其夫人先顶替一阵子。饲养院里有牛有猪,这些哑巴畜类一时喂不饱,就嗷嗷地叫唤,队长夫人干了没几天就草鸡(即发愁)了。   后来,队长找到了天高,要他当饲养员,天高说他不愿意干,并阐明了理由:“从阶级路线的角度上看,我根本不配当饲养员,因为饲养院里集中了队上全部值钱的家当,光是那头拉大车的大黑牛就值千儿八百的,还有几十头肥猪和老母猪以及存放的农业机械等,这些家当掌握在贫下中农手里才为最妥当,怎么能让我这个地主子弟来掌管呢?”   队长自有说词:“叫你干你就干,反正我瞧得起你……”   “这不是你瞧得起我的事,这里有很多实际问题,也是说不清的糊涂问题,假如牛和猪病了怎么办?死了怎么办?它们不会说话,别人怀疑是我故意下毒了怎么办?你敢替我说话吗?你担负得起‘引狼入室’的责任吗?假如饲料草起火了怎么办?饲养院烧毁了怎么办?你能证明我不是纵火犯吗?假如牛在夜里挣断了缰绳,跑到地里吃了庄稼,你能证明我不是故意松开了缰绳吗?假如,还有些想不到的事,即便你能替我顶着,社员们会怎么看?起哄了不算事了怎么办?假如再来了运动怎么办?你能保证我不能被扣上钻进饲养院,企图搞破坏的帽子?而队长你,是不是也要背上了个阶级路线不清和用人不当的罪名?……队长,不要难为我了,还是另找别人吧……”   听了天高一连串的“假如”和“怎么办”,队长觉得也有道理,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其夫人又吵着要撒手撂挑子,队长实在没招了,就向书记做了汇报……   书记找到了天高,天高当然又重申了自己不当饲养员的理由,书记表示了理解,但也支持队长的工作:“既然队长信得过你,你就放心地干吧,有的人急的想当饲养员,就是不能用他,因为饲养员整天守着地瓜干花生饼,不用说你也明白,叫你干是对你最大的信任,再说,也不能叫你干一辈子饲养员……这样吧,你先干着吧,等以后找到了合适的人选,再将你替换下来……”   天高还想找理由推脱,书记微怒:“行了,不要找理由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二天早上,天高走马上任了。   他带上了套袖,围上了围裙,喂牛,拌猪食喂猪,下猪圈撩粪,清扫牛栏,忙了一天,晚上就睡在饲养院的土炕上。   夜里,三间小屋的蛐蛐儿一齐出来“欢唱”,仿佛有意在欢迎小屋的新主人,搅得天高整夜睡不着觉,蛐蛐儿还蹦上炕同他共眠,可惜这些幼小的生命命运太惨了,天亮天高起身后,发现身底下压死好几个蛐蛐儿……   饲养院的卫生环境太差了,他决定改变一下。他先找保管要了点“一扫光”药水喷洒在屋内,将蛐蛐儿一举全歼。接着将正屋的旧锅台拆除后重新盘了新的,新锅台面光滑溜平,美观大方,尔后将屋内清扫了一遍,墙上刷了石灰水,炕上铺了新炕席,雪白的墙上贴上了**的有关“大养其猪”的语录,他还拿出家中的门帘挂在睡觉的炕间……室内整洁了,窗明几净,接下来又把院子进行了大扫除。   他拔除了院子的杂草,又把些垃圾、砖头、瓦块全推出去扔了,再把那些破筐子烂木头归集一起,留着烧水、烀猪食用,把院子坑洼处填上了粗砂,把牛栏下挖半尺换了新土,把每个猪食槽边堆积的陈渣烂食清除干净,把猪窝里和牛棚里的蜘蛛网全用扫帚扫除,……最后,找电工修好了广播喇叭……   饲养院的面貌焕然一新,引来了社员们好多人来参观:“看,饲养院收拾的多干净,该换人就得换人……”人们交口称赞着。   当饲养员,不像上山那样受作息时间的限制,牛和猪跟人差不多,也是一日三餐,只要伺候饱了就行了,再就是撩粪、填圈、扫牛栏,能抽空洗洗衣裳,缝缝补补,还可以提前回家做饭,吃上应时的饭,还有个好处,当饲养员不用到队上打夜班,不用参加各种会议,不用天天晚上去记工室看工分,晚上的时间全属于自己,正好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追忆那流逝的岁月,去找回那人生际遇中的回忆。   月儿初上,温馨美好,晚风夹着牛屎和猪粪的臭味从门窗缝吹进了屋,加上外屋那口猪食缸泡的花生饼散发出发酵的酸香味儿,天高的鼻子已分不出什么是酸,什么是香,什么是臭了。   他倚窗而坐,思潮澎湃,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两年竟是多事之秋——去年挨批斗,差点上了西天;今年离婚,结束了离婚持久战,明年呢?后年呢?后年麦季彩云会来吗?……   他隔着玻璃窗凝望着南天高悬的大半月,大半月——好面熟,噢,对了,今天是农历九月十二,他想起了四月十二日的晚上,同彩云的幽会,对她的思念越来越执拗地浮上心头,如丝如缕,他常在梦中与彩云相会,常在月波淡淡疏星寥落的夜里,搜索同彩云相处的那些美好往事。难忘那个大半月的夜晚,风也轻柔,月也清幽,彻夜私语各自愁。今夜又是大半月,风也依然,月也依然,只见风月,不见人面,只有独身孤影对月眠。   自从当上了饲养员,天高常默默地咀嚼着来自人们口中的戏言:“……你当饲养员最合适了,有那么多的四条腿畜类做伴,再也不用觉得闷了。”   “光棍当饲养员能长很多知识,等老母猪下崽的时候,你开开眼界吧,尝尝当‘接生婆’是个啥滋味。”   近几天,队长多次来饲养院找天高,问南圈的老母猪发情了没有,天高总说没有,这天中午,队长又来看了老母猪,说老母猪已经发情了:“天高,下午你赶着老母猪到东庄去配猪……”   天高不大愿意干这种活,嘴上又不好说,便推说不知东庄在哪儿,不料队长笑了:“你放心吧,老母猪知道东庄在哪儿,它去过好几次,路可熟着呢,你只管跟着它腚后面走就行了……”   天高有点半信半疑。   下午,果然,老母猪一出饲养院大门,不用领,不用赶,许是求偶心切吧,低着头,耷拉着耳朵,顺着大街往东一溜小跑……   村东,一帮干活的社员们在地头休息,见天高在后,老母猪在前,一前一后地过来了,立即引起他们的极大兴趣:“嗳,老王,干什么去?去配猪啊?”   天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兄弟,你领着老母猪去找‘对象’吗?哈哈……”   “哦,你这是——这是领着‘媳妇’去登记吧,‘人儿’长的挺好,就是耳朵大了些……哈哈……”   “嗳,你俩不用登记,干脆不用敲钟开饭算了,哈哈哈……”   天高很恼火,明知这几个人是借着开玩笑来羞辱自己,他本想回骂几句,但他惊恐于成份不好的压力,尝尽了“祸从口出”的苦头,脑子里立刻浮现出挨批斗的“镜头”和自杀未死的夜晚,他压住了火气,紧咬住嘴唇,面无表情地跟在老母猪腚后,默默地从那帮人的眼前走过。   离开那个地头老远,天高不禁回头一望,那几个人还朝他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还能隐隐约约听见那阵阵令人作恶的笑声……   金秋十月末,队长要求用温水饮牛,温食喂猪,说这样牛上膘,猪长肉,天高又要格外忙活了,天不亮就得起来烧火温水温食,顿顿让牛和猪吃温食,喝温水……   有个老母猪半夜下崽了,天高提着马灯在猪圈里还真的开了“眼界”,当起了“接生婆”,并精心地伺候起“月子”,确保它们母子平安、健康。   天高当饲养员,自我感觉还算交待得过去,社员们也予以了肯定:“行,小青年干的不错。”   天高已经适应了当饲养员了,他不再在乎别人说他“小青年当饲养员没有出息”,说“和哑巴畜类打交道是老头儿的活”,他只知道努力做好自己的事,至于担心政治风险或人为的非人为的天灾**,他相信“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吉人自有天相”,“人正不怕影子斜”,“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所以也就不担心了。   在天高看来,当饲养员虽然脏点累点,操点心,--八戒文学--早,落点夜,可是其中的好处是任何工种所无法比拟的。首先他脱离了人群,整天同哑巴畜类“为伍”,无需担心“话多有失”,不用看人们的脸色行事,再是他有“权”了,他可以望着它们大声“呵斥”,“横眉冷目”,它们哪个如果不老实,还可以强迫他们服从“管制”,当他望着它们“颐指气使”的时候,心中掠过一丝的“快意”……   当它们一个个吃饱了,喝足了,安睡了,天高就在马灯下看书学习,看书学习是他的爱好也是他的权力,看书学习可以使他驱散寂寞和孤独,他常被书中描写的情节所感动。他看《红岩》、《保卫延安》、《黎明的河边》……有时,天高会情不自禁地走进书中,走进书中的酸甜苦辣。   遇上风清月白的夜晚,有时他也拉拉二胡,为避免影响,音量当然定的极低,即使在院子拉,音量的大小也只限于他自己能听到,那蹩脚的曲调常把他带进了回忆,使他想到了许多……   ——他想到了钱栖,听说她离婚后马上就结婚了,当上了贫农的妻子,丈夫是副生产队队长,对她疼爱有加,相信他们小两口的炕上绝没有设“边界线”,也许她还能主动投怀送吻,因为她爱的是贫农。钱栖终于有了新的归宿,在政治上获得了彻底的解放,再也不用当小地主老婆了,天高衷心地祝福她。   ——他想到了彩云,听她村里人说,彩云现在的日子很不好过,家里人无法容忍她嫁给地主子弟,包括她的双胞胎妹妹在内,都坚决反对;街坊四邻也是说法各异,有说她风流的,二十岁就搞恋爱,而且两眼睁着一般大还往火坑里跳,和地主子弟恋爱,是不是缺个心眼,少个肝尖?还有说她这朵鲜花怎么能插在牛粪上?茅台酒怎么能同老白干混在一起?   ——他想到了妹妹,虽然成份不好,却过着宁静朴实的乡下生活,邻里之间常有这样问妹妹的:“你哥有媳妇了吗?”   “没有。”妹妹回答的同时,自然又牵挂起娘家这个光棍哥哥了。   近日,片上(公社划分的下级)要组织人员对全片的饲养院进行大检查,为了迎接这次大检查,天高做了精心的准备,他将屋内屋外重新进行了一次大扫除,力求卫生环境达标。   大检查的当天,天刚刚亮,天高就将牛和猪喂饱了。他把牛拉出栏,用扫帚将牛全身扫了个遍,用刷子刷去牛腚后的屎疙瘩,以求毛梢整齐干净发亮,再将牛栏清扫干净。接下来他把每个猪圈的猪食槽子全用清水刷干净,他想让人以为是猪舔的这么干净。为了拿第一,能想到的全想到了,他把炕上的被子用心地叠成了正方形,将外屋猪食缸换了清水泡花生饼,没有了酸香味。   一帮子检查人员来了,他们看牛,牛身上油光发亮,有站着的,有躺着的,都在安然地倒嚼(反刍);看猪,都伸着腿躺在猪窝里晒太阳,有肚皮迎着太阳的,有头朝着太阳睡大觉的,有背阳而躺的,眼睛似睡非醒……   检查的结果是满意的。天高自以为这次得第一是囊中取物,非他莫属,遗憾的是,第一还是被外村争去了,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地主子弟,干的再怎么好也是应该的,根本不能评什么先进啊第一啦——这是个阶级路线问题。   十一月十日,队长把天高撤下来了,由别人接替,令人费解的是,天高本是整劳力,平时不论干什么活都是给十个工分,而这次当饲养员,却给了九分五厘,而接替他的那位老弟却每天给十个工分。天高本想去找队长讨个说法,又一想,算了吧,生产队长是天下第一级政府的最高长官,天高皇帝远的,他说的就算,他说几壶就是几壶,给几分就是几分,想开了,吃亏是福吧。 第四十九章参加演剧   腊月初一的晚上,街上响起了哨子声——全体青年开会。   会议旨在研究部署过年演剧事宜,还决定要天高参加乐队拉二胡。根据全村青年们的实际演技水平,演吕剧尚可,京剧则根本演不成。当时社会是流行革命样板戏——舞台上基本都是京剧,很少有演吕剧的,所以也就无法弄到吕剧剧本。开会期间,多数人看好了样板京剧《杜鹃山》,说如果能将京腔改成吕腔就能演了——这是最好不过了。   天高经过认真的考虑,毛遂自荐:“要是信得过,我来试试吧。”   没想到领导竟然同意了,就由天高来改写成吕剧剧本。   天高很清楚,领导虽然没有给他规定期限,但他绝不能拖到腊月十五完成谱曲,如果那样,只留下半月的排练时间,以演员们现有的水平是演不成剧的,所以他给自己定了个期限,到腊月初七一定要谱好曲——一个星期完成。   正当天高分秒必争通宵达旦全身投入到谱曲时,就有人为他吹冷风了:“就他吗?不就会拉二胡吗?牛皮哄哄的没有他不想干的……”   “他会谱曲又怎么样?不就是想显摆显摆吗?歪头侧脑的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天高也怀疑自己能谱好曲吗?谱不好怎么办?负得起责任吗?不过回头一想,“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只能走下去。他知道这个世界是多元化的,而且永远存在对立面——落后的永远恨积极的,心胸狭窄的永远恨宽宏大量的,无才的永远恨有才的,无知的永远恨有知的,笨蛋永远恨聪明的……   天高什么也不管了,全力以赴拼上了,他将内街门锁上了,隔开了外面的世界,他只想成功,不能失败,否则,下场是可想而知的。   天高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把曲子谱好,让全村老少在春节期间能看上自己村演的剧,以此给人们带来一点节日的快乐。另外,他还想让人们知道,“地主崽子”也是人,虽然成份不好,是个身份下贱的劣等公民,但这帮人不全是鸡蛋炒鸭蛋——混蛋,也不全是狗屎一堆,只要政策允许,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可以为国所用的,可以为民出力的。“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的政策是正确的,可惜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执行起来则是另一回事了。   谱曲,其实根本谈不上,天高本来就不会谱曲,只不过是对音乐感兴趣,平时看剧听歌时,对那些自认为是好听的妙曲佳句先用脑子记下来,然后写下来,长年累月,积攒了一点音乐“粮食”,这次有选择性的掺进了剧中。   只是当时大力批判旧舞台旧思想旧题材,反对才子佳人帝王将相的题材,政治约束性很强,谱曲的难度较大,天高是慎之又慎。   “文革”以前,天高这个年龄段的人,接触到的全是《王定保借当》、《小姑贤》、《搜书院》、《李二嫂改嫁》之类的旧吕剧,剧腔不是四平腔,就是反四平腔,现在若按旧式剧腔谱曲,那是绝对不行的,让人一听就有“四旧”的味了,是要犯错误的,要受批判的,每一句唱腔都要力求突出政治这个总纲。其次,谱好“过门”也有难度,“过门”长了,演员的旁白时间过剩,演员将无所适从;反之,“过门”短了,台词的时间不够用……凭天高那丁点音乐知识想谱好曲子是太吃力了,他笨人有笨办法,采取了参考加自编的办法,有的唱句也加上点歌剧或少许的京剧腔调,虽然全剧以吕剧腔为主,实际上是吕不吕京不京歌不歌的腔调。明知这三不像的腔调也许不尽人意,但也只能这样了——因他尽力了。   谱曲当中,第一要做到因人定调,男女发音基础有别,再是演员们水平也有限,一般情况下,男音量定在“5”以内,女音量定在“1”以内,这样就能保证男女演员在不超出本能的发音量的基础上,较好地发挥自己的演唱水平。   第二要做到因情定腔。气壮山河的情节绝不能用情意绵绵的反四平腔,带有忆苦思甜的情节则必须考虑用感情深沉的反四平腔,平铺直叙的情节大多采用四平腔,正反角色唇枪舌战的情节一定要用上铿锵有力的快板腔,大义凛然的情节务必编上壮志凌云的慢板或是散板腔……尽可能将各种腔调与剧情有机地融为一体……当遇到“圆场一周”时,他就把墙上的大镜子摘下来,把它靠在院墙根倚墙放着,再把座钟放到院子中央,自己“冒充”演员,再根据农村普通剧台的大小,模仿演员的动作,在院里反复地“圆场一周”,每“圆场一周”就看一下座钟,得出“圆场一周”所需的时间,再据此编成或长或短的行弦曲,当然,还需要演员们的临场配合,否则,行弦曲编的再好也等于零。此外,还要考虑到演员的乐理知识问题。演员们都是农民出身,除个别高中生还懂点乐理以外,大多数对此都是个空白,有的连自由延长符号都不懂,更不用说渐强渐弱和装饰音的符号了,所以谱曲不能太复杂了,附加成分不能太多,只要能体现剧情就行了。   谱曲是幸运的,那天下了大雪,几个“子弟”都上街义务扫雪了,因天高谱曲“有功”,自然不用去扫雪了。   七天里,天高搜索枯肠,绞尽脑汁,在家里又拉又唱,在院子里又说又演,当他终于在自己规定的七天内完成了谱曲的时候,他感到由衷地快乐,虽然这次他付出太多的艰辛和心血。   当他自豪地将谱好的曲子交给领导的时候,天高的眼睛像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似的,很难睁开,可能因为连续熬夜有关,他想睁眼,必须用手帮忙扒一下,又涩又痛,他太困了,太累了,但仍坚持当晚的排练。他的谱曲显然有点南腔北调,驴嘴不对马唇,用领导的话说:“总的来看交待的过去,大方向(政治)是正确的。”这样的评价是对他的最高奖赏,这是他呕心沥血的结果,也使他懂得了“呕心沥血”的滋味。   每晚,当他走进灯火透明的学校教室(学生白天上课,晚上腾出教室给村民排练,这里也曾是他挨批斗的地方)时,当他在导演的指挥下,全神贯注地拉起二胡时,什么都忘了,他内心只有快乐和自豪,因为他毕竟能同青年们志同道合一起演剧了,毕竟人们承认了他不是个“废物”,不是饭桶,不是酒囊饭袋,默认了他的自身价值。   青年们夜间排练,是没有报酬的,白天整大寨田,晚上吹拉弹唱,鼓乐齐鸣,一直排练到半夜,有时还打通宵,青年们也毫无怨言。   那段日子,天高忙的不可开交,但彩云的影子一刻也没有离开他,一想到彩云,他就精神抖擞起来,爱情是神圣的,爱情的力量也是伟大的,爱情一度是他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他曾多次幻想过,如果彩云能在场看他拉二胡,能同他一起分享快乐和自豪,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过了腊月十五,书记说演剧这帮人白天不用上山整大寨田了,黑白集中力量排练剧,直到年三十才放假一天。   三十上午,天高搞了一下家里的卫生,下午准备洗几件衣裳,晚上打算煮面汤喝,晚饭后,要在村里进行首场演出……天高打算的倒是不错,可是有人来下通知了,要他下午领着另外三个“子弟”搭剧台。   剧台搭在学校的院子。由于天冷,地冻的嘣嘣硬,想挖坑埋杆子太不容易了,一镢刨下去,震的手腕生疼,只能刨下一点点冻土渣渣,不管怎样,他是临时“负责人”,当“领导”的就得以身作则领着干,他边干边嘱咐“手下”,天黑前务必搭完剧台,绝不能耽误晚上演出。   天高把大镢柄刨断了,又回家拿了一张大镢。“领导”带了头,“手下”有劲头,“子弟”们共同的心愿是,快点干完,早点回家吃饺子。天高用瓦碴在地上划痕,标出前台、后台及文武场的位置和长宽的尺寸,把杆子埋好了以后,他们围苇箔,拉绳,挂幕,终于在落日之前搭完了剧台——当然,除夕这顿饺子天高是吃不上了,好在他习惯了,不吃就不吃吧——其实,天高连口水也捞不着喝,因为搭完剧台就演出了。   演出闭幕了,观众(也有外疃的)比较满意,对于京改吕也没有提出异议——首场演出比较成功。   从正月初一开始,到正月十四日,天天晚上到外村演剧,以此互访的形式,把外村的剧换回村里,让村里人天天晚上能看上新节目,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晚上,才再回到自己村里演完最后一场。   演剧结束的时候,也是天高难受的时候。因为乐队的人员都继续保管(使用)手中的乐器,唯独天高,觉得二胡是集体买的,除了演剧需要,平时他没有资格拉二胡,所以每年正月演完剧,天高都知趣地交出二胡,领导总是让不会拉二胡的干部子弟拿回家保管,一便学着拉,记得演《奇袭白虎团》那年正月,一个干部子弟对拉二胡一窍不通,将二胡拿回家放在热炕头上,结果把胡琴蒙子烘坏了,拉出的音调沙哑难听,没办法,村里只能另买新的。天高挨批斗后,始终没忘“口琴事件”,更不敢保管乐器了,这样也好,如果年底二胡坏了,坏在贫农子弟手里,坏就坏了,算不了什么,大不了再买新的,如果坏在天高手里,那就不好说了,也许还要另当别论了。 第五十章等待彩云的日子   等待,等待的滋味是痛苦的,然而,天高觉得这种痛苦也是幸福的。他认为恋爱的过程光有幸福没有痛苦,甚至一点痛苦都没有经历过是不完满的。   时序更新又是春,正月底,村里在外地承包了一座公路两孔桥。天高已入了瓦匠帮了,马上又要出民工了,临走之前,他给彩云写了封长信:彩云,来信给你拜个晚年,去年秋后离完婚,我没有食言,马上写信告诉了你。今又来信,想告诉你我明天就要到五十里外的公路去修桥了,期限到年底。就是说,今年一年我们是不会见面的,希望你在新的一年里过的幸福……关于你我的事,我们不是说好了明年麦季就有结果了吗?如果结果是好的,那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果不好,也无所谓,你不要自怨自责,我不需要哀鸣长叹,一切都怪老天把我投错胎了,我若投胎在上中农家里,或者富裕中农家里,你我也早结婚了……我们随缘吧……现在我每天都在思念你,一想起你,什么艰难困苦我都撑得住,你是我的依赖,是我的希望,对你的思念,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减退,也不会因“可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放弃,我会一直思念下去……在等待你的日子里,也许,也许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着,假如,我是说假如有那么个比我各方面都好的他,你就现实一点,让他走进你的世界吧,只是别忘了通知我就行了,我会支持你的,也会祝福你。我不想因为我的存在增加你的思想压力,加重你的思想负担。我愿在清风明月中,捧起你我的合影,独自去回忆我们的过去……   谨祝健康幸福!   天高一九七二年正月三十日   建桥的活虽然累些,但伙食还算不错,因为公路站给每人补助了粮食和伙食费,每天基本上能吃上两顿馒头,而且每顿还能吃上几片肉,虽然少点,但对于天高来说,这已经是挺好的生活了。   炊事员是本村的两个姑娘,初莲是其中的一个。天高与初莲分手多年,已没有任何瓜葛……   初莲的哥哥初生也来了,为了避免闲言碎语,天高尽可能少同初莲说话。初莲有时要上河洗衣服,常问张问李:“有衣服吗?我帮你们洗洗?”当然她也多次问过天高,天高总是礼貌而客气地说:“谢谢了……”他不想再与初莲有什么了,更不想多说一句话——特别是初生在场的时候,毕竟她的哥哥给自己写过大字报……   天高把在家里艰苦奋斗的作风带到了建桥工地。白天与石头砂浆打交道,晚上有时看书有时钉鞋补衣服,有时还天不亮离开驻地上河洗衣刷鞋,等回来的时候,人们还没起床,只有起早做饭的初莲,她一边摇着水(手压机井)一边看着天高把洗好的衣裳搭在院中的钢丝绳上,而两人谁也不说话。   开饭了,凭饭票到食堂领馒头,每人一个,领菜不用票,每人一份,用饭盒或碗盛着,通常,如果锅里有剩菜,吃完了一份,民工们还可以再向炊事员初莲要点,但天高从未开口要过剩菜,尽管他是那么喜欢吃菜。   一天晚上,天高到伙房找到初莲:“今晚剩馒头了吗?”   “剩了,怎么?你不饱?……”   “我饱了,我想明天休假,天亮就走,晚上才回来,你给我两个馒头吧,算我明儿早上和中午的两顿……”   天高还没说完,初莲就爽快地答应了:“行,明儿早上过来拿吧。”   天高本想当时就拿走,可既然初莲说要明天早上,那就明天早上吧,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天刚刚亮,天高就到伙房门口的机井旁洗脸,此时初莲也在井边盆里洗咸菜,天高满以为初莲能把馒头拿给他,可她无动于衷,直到天高把脸洗完了,她也把那盆咸菜洗完了,初莲仍迟迟没有拿出馒头,天高以为她可能临时改变了主意——不愿意给了,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天高只好饿着肚子匆匆上路了。   五十多里的路,天不晌就赶到家了,天高到家后,先上山看了自留地的麦子,麦埂上的草有的开花结籽了,也有的干死了,他动手全部拔除了,因他不在家,错过了套种玉米的季节,他看到别人家的麦埂上的玉米苗长的齐刷刷的,自己家的麦埂却长满了杂草,便拔了拔草,看着自家闲着的麦埂,他默默想着:今年秋季绝产了。   当他返回驻地时,正好开晚饭了,他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饭菜,他太累了,太饿了,狼吞虎咽的就吃完了,他肚子不饱,眼也不“饱”……   后来,房东大嫂告诉天高,那天他走了以后,初莲忽然想起忘了给他馒头:“哎呀,我忘了给他了……他肯定生气了……”   她说错了,天高不会生气,谁都有记性不好的时候,天高不怪她。但至少可以据此认为,两人的确没有感情了,若是退到当年初恋时期,她会忘记吗?   又是一年秋风起,依然豆叶十里黄。天高午后正准备上工地,启云骑着车子来了,他没吃饭,天高到伙房找初莲要了一个馒头,给她票,她没要,又要了一份菜,就这么简单而实在的款待了朋友。启云这次远道而来是邀请天高去喝喜酒的——他要结婚了,好日定在国庆节,天高欣然答应了。   朋友婚期日近,送点什么礼物好呢?拿二斤桃酥果子再包上两元钱,虽然是大时兴,入大流,但是不是太俗了点?想来想去,来点时髦的吧,天高到附近商店买了个长方形的镜子,人们称为仰脸,上面画有样板戏《红灯记》的剧照,又请人在仰脸上用红油漆写了贺词,落了款,算是尽点心意了。   国庆节这天,天高带着仰脸,步行到了启云家,喝完了喜酒即刻要返回工地,临走时,启云和占佩出来送天高,天高深有感触地说两位朋友:“咱们三个数启云岁数最小,可他第一个结婚了,”他拍拍占佩的肩膀:“下一个该你了,大哥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   “我倒不急,”占佩笑了:“倒是大哥你,什么时候能喝上你和彩云的喜酒?”   “快了,别着急,”启云替天高说话了:“大哥的喜酒也快喝上了……”   天高懂了启云的意思,一是安慰天高,婚姻事急不得,二是启云对天高和彩云的事抱有很大希望,要天高不要灰心。   然而,天高心里知道,他喝朋友的喜酒容易,朋友想喝他的喜酒也许是难上加难……   大桥完工了,天高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   腊月,天高去了趟妹家,小外甥女过了周岁了,会叫舅了,妹家过的挺好,当哥的也觉得欣慰。妹却为当哥的发愁了:“看你到年就二十九了,还没说上媳妇,彩云的事怎么样了?还有希望吗?”   “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他不愿正面回答妹妹:“我现在过的够好的了,一个人饱了,全家不饿,不像你,上有公婆,下有小的,多累?”   “你愿意就这么打一辈子光棍?”   “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反正过一天算一天,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就有媳妇了……”天高谈笑风生,尽可能不在妹家露出半点光棍的忧伤。   大年三十日,天不黑,街上就噼里啪啦响起了鞭炮声,天高反锁了内街门,拉严了窗帘,躺在被窝里,就着火油灯看《红楼梦》,他没包饺子吃,眼前放着一个大饽饽,是妹夫上午送来的,饿了就啃几口饽饽,困了睡一会,醒了看会书,不知不觉就到了来年的中午(正月初一),起床后,并不开内街门,先是拉开了窗帘,让寒冷的屋子迎来了新春的第一缕阳光。   屋内并没因为阳光的光临而暖和,年前腊月搁在炕上的那盆洗脸水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到现在仍没有融化的迹象。   那个饽饽啃完了,天高又拿出个包子,继续上炕看书。在他看来,正月初一是天赐给的最好看书机会。这天,人们都忙忙活活地互相拜年问好,又忙忙碌碌地走亲访友,而今天,天高不同任何人来往,自行其是地在家偷闲看书,以看书来抚慰创伤,缓解痛苦。当看书入了迷的时候,也是创伤和痛苦降到零点的时候,这时看书成了一件十分快乐的事。   他从书上看到了林黛玉的死,他认为她的死是懦弱的死,是悲观厌世的死,她就知道整天以泪洗面,就想着“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从来不知道人应该微笑着承担痛苦,从来也没想到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活着不行,那就赖活着,活着就是对那些不想让自己活着的人的有力回击,从林黛玉的死来看,她既不能好活着,也不能赖活着,因为她缺少支撑生命的中心支柱——想得开,所以她必死无疑了。   天高想到了自己曾经的愚蠢和无知,在那批斗会到了白热化的时候,他极度地伤心和痛苦,竟忘记了“最坏的事也有过去的时候”,差点含冤而死。当他从绳扣里缩回头的时候,就知道青春和生命不是属于死神,而是属于自己,只是缺少了自由美好,自由美好属于别人,属于自己的只有无边的痛苦和永远打发不走的孤独,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心要活下去,因为人谁不惜青春?谁不爱生命?人生除了幼年的无知,除了老年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真正的黄金岁月只不过是中青年的那么几十年,而且人生只有一次,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怎能轻易放弃呢?不管遭罪享福,哪怕遭了一辈子罪,吃了一辈子苦,一生没有半点幸福,也要活着,活着就能看到别人幸福,看到大千世界的奇妙,看到人间的美好,能说这不是种享受吗?因此,一想到那晚上吊的事,天高总是后悔不已。   今年,天高二十九了,今年或许是非凡的一年,或许彩云真的会来,他希望和彩云能有好的结果,但也许这是不切实际的梦想……   正月十二,天高突然收到了彩云的来信,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不知为何,也许是有些激动,拆信的一霎那他的手不自觉的抖了起来,彩云在信中说:“……听说去年你修桥去了,什么时候回家的?你年过的好吗?我年过的可不好,一点也不顺当……我知道你离婚了,也知道你去修桥了,本想写信给你,怕你锁着门不在家,写了你也收不到。考虑今年正月十五以前,你是不会出民工的,趁你在家时,我偷偷给你写了信,我想对你说的是,咱俩的事我会用诚心打动我爹妈的,到了麦季我们就会有结果了,你就放心吧……不过,我也愁了,现在我是两头难,家里这头都不同意,主要是怕成份连累了他们的后代,想想也是,将来我作为当姨当姑的,怎忍心耽误侄儿侄女和外甥的前途呢?关于你这头,我更不忍心欺骗你,让你空等两年,让你痛苦一辈子,可我顾不得那么多了,两头只能照顾你这头了,常听人说,好马不备双鞍,好女不嫁二夫,我就是死,也要从一而终,也要牺牲家里这头,成全你这头,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现在过的很苦也很累,除了要应付家里这头,还要牵挂你这头,特别当我们家过节吃好饭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你在吃什么饭?是不是又在吃凉的,啃生的?在家人面前,我明明心里难受,吃不下饭,还要装出又能吃又能喝的样子。另外,你买自行车了吗?别指望我给你攒钱了,我根本攒不出钱了,就是我结婚,家里也不会给我一分钱,俺妈说过,我如果跟了你,就要我光身来光身去,永远不让我进家门,还说我糊涂,现在是讲阶级成份的社会,说我没吃过羊肉还没见过活羊走吗?俺爸也表态了,说我跟着你没有安全感,还说我在对抗社会,对抗全世界,哥嫂还有我妹更是反对,说不是你人不好,主要是成份不好,怕我们婚后影响他们子女的前途,现在全家都不给我好脸子,都要我离开你,但我做不到,现在我有个想法,不想让这事老是悬着,反正我是女人,早晚要嫁人,女人早晚要面对生儿育女的事,既然我是你的人了,结婚的事只能提前不能拖后,否则会有想象不到的麻烦。到底能提前到什么时候,不好说,反正要提前,到时我必写信给你。”   祝你春节愉快彩云   一九七三正月初八日   看到信后,天高对他们俩的事有信心了,但还是有些疑虑,想提前到什么时候?为什么要提前?如果家里真的不同意,难道她会以死相抗?不不,这决不可能,即使往最坏处想,她也不至于死,再说,哪会有那么刚烈的女子?不管怎样,事已至此,天高只能数着指头盼佳音了。   今年他不出民工了,因南山石窝子缺人手,队上安排他去学石匠,石窝子离家八里路,每天步行,朝出夜归,中午拿饭。   隔行如隔山,天高对打石头这行一窍不通,一切都要从头学,学徒的一般先学打炮眼,打炮眼时,一人拤铁钳子,两人抡大锤,一人一锤,锤锤打在铁钎子顶上,嘴里还哼着有节奏的“嘿呦嘿呦”的号子声,近似一首悦耳的曲子。临到天高抡大锤时,因他满脑子都是彩云的身影,思想不集中,老走神,大锤往往不是打在钎子顶上,而是打在拤钎子的人的手背上,把人家的手背都打肿了,有时还打出血渍了,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人们不理解天高的心思,都说他外流神,真笨。   要把大石头破成小石头了,可天高怎么也分不清石头的横绺和顺纹,常常把打扎窝的位置选在了石头的横绺上,石头该破也破不开了,即便选对了位置,他也不会打扎窝,他拤钎子的手很死板,不会像别人那样前后左右摇晃倾斜自如,而是拤死錾子上下几乎是垂直往下钉,打的扎窝深浅松紧不合适,有时插进短錾子,只要一锤,扎窝就凸了,扎窝废了,石头也没破开。   师傅们虽然耐心地教他,但他的技艺就是不见长进,他哪有心思学石匠?天高白天打石头,晚上收拾新房,主要是用石灰水刷刷墙,到商店扯了花色的被里被面,买了棉花,准备结婚缝被用,他还托人到大连为彩云买了的确凉裤子料……既然彩云提出要提前婚期,天高自然要提前做准备了。   时间在美好的希冀中一天天过去了。   天高一天天等待着彩云的到来,但同时也有些底气不足,如果她真的过门了,自己有能力给她撑起幸福的绿荫吗?有能力为她遮风挡雨吗?能让她免受政治伤害吗?假如再有个小男孩喊她是“小地主老婆”怎么办?当初钱栖不堪忍受的,她就能忍受吗?假若再有那么一天自己又挨批斗了,她作为妻子,能面对吗?……想到这些,天高就替彩云难过了,可又不忍心舍弃这份爱情,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是天下最自私的人了。   天高天天早上起来先看看日历牌,晚上回来再翻开明天那页,他在希望中等待着结果,常在梦中见彩云含笑向他走来…… 第五十一章芳魂归西(一)   天高还在等待,一味地等待……   那是个蝉鸣风静的下午,天上的浮云轻轻游动,空气闷热地透不过气来,街上行人稀少,人们都在歇晌,天高正在家里补裤子,想不到这时祥哥来了,祥哥是受彩云之托,前来给天高送信来的。天高早也盼晚也盼,终于盼到“结果”了,他欣喜若狂,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知道,彩云这次一定有办法了,他没有白等……   他急忙摊开了信——谁知他的心凉了,惊得目瞪口呆:“……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别做梦了,你是地主子弟,我是贫农的女儿,你怎么也不好好想想,我怎么能嫁给你呢?再说,我什么时候说要嫁给你了?我对你是有过感情,但那是曾经的事,而现在,你就死了这个心吧,从今往后,你我一刀两断!……”   天高一下子觉得头重脚轻,两眼发黑,直冒金星,仿佛全身的血液直往上涌,直冲脑门,他做梦也没想到,他苦苦等来的是如此悲惨的结果,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像是水中捞月的猴子,多么可笑,多么可怜,其实她想分手也可以,为什么不好聚好散呢?为什么要说这种让人心凉的话呢?为什么说自己是癞蛤蟆?   原先她是那么善良、温柔、可爱,为什么说翻脸就翻脸?既然那么讨厌地主子弟,就不该有开始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天高是那么信任她,认为这次可是找到心上人了,从此再也不分离,想一辈子拥有这份爱,岂料想,幻想瞬间就成为泡影,反目成仇,真是“十丈河水好量,一丈人心难测”,他又看错了人,现在他才知道有句话最正确不过了:“世上最好认的是动物,最不好认的是人心。”   天高知道一切无可挽回了,他不想问彩云为什么,只是这个“结果”来的太突然太残忍了,令他一时承受不了,他认为彩云欺骗了自己的感情,觉得自己太傻了,原来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想要得到真正的爱情是那么的难。   哀莫大于心死。既然她的心死了,天高也想开了,男女相爱是不需要理由的,分手也不需要什么理由。   天高理解彩云的绝情,但天高不承认自己有错,一开始,彩云就想方设法知道了自己的一切,他也毫无保留的把自己的一切告诉了她,他没有欺骗她,没有以虚假换得真情。倒是彩云的“到时候就有办法了”,“鱼儿离不开水”,听似山盟海誓,实是甜蜜的谎言,他恨自己雾里看花看走了眼,没有看清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荒谬,不同的阶级是不会有共同感情的,不同成份的男女很少有至情至爱的,今天的“结果”是应该的,必然的,因为他们的爱情一开始就包含着绝望的色彩,两人本来都不敢保证有百分之百的成功与把握,结果,他们的爱情还是输给了政治,因为在政治高于一切的年代,成份的好坏会直接影响到爱情的结局。凡是成份有差异的男女都不能相爱,即使爱了,要么是半路夭折,要么是昙花一现,爱了也是白爱……   在以政治挂帅的“文革”年头,举国上下都在抓阶级斗争,而且时时天天月月年年抓,这是大政方针,是一切工作的总纲,在这种形势下,感谢彩云提前两个月送来了“结果”,使天高重新认识了自己,打消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也感谢钱栖送给他的“你完了,打一辈子光棍吧”。   天高发誓在六十岁以前,再不同任何女孩建立感情,什么美貌的丑八怪的,什么初婚的二婚的,什么高的矮的,什么健康的有病的,感情的事一概免谈。等过了花甲之年,再寻觅一个老太太晚年能做个伴就行了。他不相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相信中国一万年以后还要搞阶级斗争,因此,他把自己的婚姻同中国的国情联系起来,认为打一辈子光棍才是他的最佳选择。   祥哥一直坐在炕沿上喝着热水,他并不知道那信上到底说了些什么,他看天高的脸色不太好看,心中已猜出了**——他俩的事八成是吹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问,天高也不好意思说……   下午一点左右,天气突变,天空上墨黑的云块急速向北移动,接着刮起了大北风,随着一阵电闪雷鸣,下起了倾盆大雨,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天高说祥哥:“天助你我,下大雨了,队上不能干活了,你别走了,咱们聊聊……”   天高因为心情不好,同祥哥聊了一会儿,就没有话说了,就找出了几本旧刊物让祥哥看,祥哥看的聚精会神,天高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他的眼在刊物的字里行间,心却在那封信里。   天高老觉得彩云有点反常,她不是那种绝情刁蛮的女孩,即使想分手,也不至于那样地尖刻恶毒地谩骂自己,看那信的措辞严厉,倒像个“泼妇”所为,他了解彩云的性格,彩云不是小人,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她是君子,她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人。可是这信明明是她写的啊。难道是家里人逼她写的?难道她是违心写的?难道?……天高心里积聚了太多的疑虑。   内街门在风雨中磕的门框“嘭嘭”响,天高想出去关门,刚抬起右脚跨出房门,劈头就是一个震耳欲聋的炸雷,他急忙退了回来。霎时间,白茫茫的水柱遮天盖地地垂落。内街门口的水道口太窄了,排水量少,小院的积水一会儿就涨到一尺来深……   四点了,雨水依然如泻,天高决定留祥哥吃顿晚饭,光棍的家里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人,只有两卷干面条了,那就煮面汤喝吧。因缸里没有水,他想冲进雨帘到村头井上去挑水,可又发愁出不去门,他站在灶前望着房檐倾斜而下的条条水柱,忽然“急中生智”,有了!——用雨水煮面汤,他把水瓢从门缝伸出去,顷刻,瓢满了,将水倒进锅里,一瓢,两瓢……锅里的水够了,又接了两瓢,倒进了缸里。   热腾腾的面汤端上桌了,祥哥怎么也没想到天高是用天上的“圣水”煮的面汤,他陪着祥哥吃的有滋有味,不管怎么说,这是顿白面饭,在吃“大锅饭”的年月,不是每家每顿都能吃上白面饭的。   两人喝出了汗,蒙在鼓里的祥哥连连称赞:“好喝,好喝,真不好意思了,来给你添麻烦了。”   “应该的,你为我和彩云的事跑腿了……”   天高从心里感激祥哥,但也知道,祥哥这是最后一次跑腿了,因为彩云再也不会找祥哥送信了……   雨停了,祥哥要走了,天高送他到了村外:“谢谢你,大老远的跑来送信,真是不过意啊……”   雨后的西天,有片通红的火烧云,躲在云背后的落日,从云缝射出的光辉,斑斑驳驳地洒在街上,栖宿柳树的蝉儿叫个不停,几棵“披金戴银”的小草在凹凸不平的屋顶上欢快地“起舞”,邻居做饭的炊烟缕缕升起……   “纱窗风雨黄昏后”,街上饭后乘凉的人渐渐多了,天高在门口只待了一会儿,无心听人们聊天,就离开了人堆儿,回到了小院……   天高倚着北院墙站着,望着朦胧的星月,他在悔恨自己的自私:整天就知道为自己做想,为什么不替彩云想想?彩云凭什么就该当“小地主老婆”?再说自己何德何能能让彩云做出政治牺牲来成全自己,自己是几斤几两不清楚吗?   天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没有埋怨彩云之意,在当时的年代,嫁给成份还是嫁给爱情,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成份与爱情变成了鱼与熊掌,不可能兼得,一位哲人说的对:“痛苦源于选择”,彩云选择了成份,抛弃了爱情,她是明智者。   祥哥来后的第二天,城里二嫂托人捎信叫天高去一趟……   一进门,二嫂就问:“你和彩云的事是不是黄了?”   “二嫂,您怎么知道的?”天高疑惑地看着二嫂:“您见过她?”   “她昨天中午来过,(原来昨天中午祥哥刚来到天高家,彩云就去了二嫂家)”二嫂从抽屉里拿出了天高的相片——曾经是两人合影的照片,被彩云从中间剪开了,因当初照相时两人并排靠的很近,彩云的左胳膊遮住了天高的右胳膊,这次剪开时,彩云有意留下自己的左胳膊,“残忍”地剪掉了天高的右胳膊。   天高一看到自己这张缺少右胳膊的相片,什么都明白了,他不忍心看到自己“残废”了,痛苦地默默地将它撕毁了……   “二嫂,除了这张照片,彩云再没给你别的吗?”   “没有,不过,她倒问起你……”   “她说什么?”   “她说:‘大婶,天高这几天没来吗?你把这个相片给天高……’说完她就哭着走了。”   在二嫂家,天高没有说彩云半个“不”字,只是对二嫂解释:“咱成份不好,不能怪她,既然咱配不上她,早点拉倒也好,免得以后连累她……”   “你能这样想开了就好了,兄弟,你就这个命,自己慢慢过吧……”   从二嫂家回来的第二天,天高中午收工一进村,就听刚从县医院住院回来的邻居王大嫂说:“昨天医院死了个姑娘,挺漂亮的,二十二岁,可惜了……”   “得什么病死了?”好打听的婶子大妈们问。   “听病房的护士说,那女孩是城后埠家村的,去修高庄水库时,和工地上一个地主子弟搞恋爱,因为家里人死活不同意,才喝药死的……”   天高正巧路过旁听了这话,他的腿当时就颤颤了,又听大嫂继续说:“那姑娘是下午喝的药,等被家里人发现,送到医院时,已经晚了,她哥哥哭着求医生:‘不管花多少钱,只要能救活俺妹……’”   “这么说,是那个该死的地主子弟把她害了……这个姑娘死的太冤了……”   “可不是吗,那个地主子弟伤老天理了……”王大嫂随声附和着,大家都恨透了那个地主子弟。   “埠家村?二十二岁?同地主子弟谈恋爱?……”天高懵了。   为了证实那姑娘是不是真的是彩云,天高忍不住问了王大嫂:“大嫂,你见过那个姑娘吗?”   “见过,她死的时候,辫子蓬乱了,好心的护士同情她,给她重新扎好了……”   正好书记也过来了,当书记完全知道这个“新闻”后,马上认真而郑重地对天高说:“天高,你媳妇喝药死了,赶快到她家看看吧……”   书记当时在高庄水库任连指导员,对天高和彩云的事,他略知一二。   经书记这么一说,婶子大妈们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伤天理遭雷劈的地主子弟不是别人,就是自己村的天高。   悲剧终于发生了,彩云自杀了。 第五十一章芳魂归西(二)   用不着打听了,医院那个服毒惨死的姑娘就是彩云,天高立刻感到天旋地转,好像全世界都在摇晃,他几步跑回了家,闩死了内街门,一个人大哭一场,巨大的悲痛充满了他的身心,他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多么希望这是个“谎言”,他趴在炕沿上,悲痛欲绝,任凭泪水流到炕席上,他知道是自己害了彩云,她死的太惨了,太冤了……   他不敢放声大哭,怕被街上人听见了,他默默地流泪,用舌尖舔舔流到嘴角的泪水,抿了抿咽到肚里……   中午,他在灶前站了许久,没有心思做饭,也没有吃饭。下午干活时,人前忍住了悲痛,休息时独到别处,“泪飞顿作倾盆雨”,他遥望北方(埠家村方向),暗暗问着彩云的芳魂:“你为什么这么傻?天下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何止你我两个?人家都能活着,你为什么不能?……”   到现在天高才明白,彩云托祥哥捎来的那封信是故意在骂自己,好让自己恨她,恨她一辈子。或许,早在两年前,她就有了最坏的打算——一旦家里不同意,她就以死相抗,所以她多次对天高暗示:“到时候我就有办法了”,“鱼儿离不开水,离开了水就死了”……   可惜天高一直没有明白心在流血的彩云,天高只知道,世上肯为爱情殉情的女孩实在不多,再说自己算个老几?也不值得彩云为自己殉情,所以压根儿也没想到彩云会自杀。如果当初知道她有轻生的念头,一开始就会弃她而去,绝不敢也不忍心伤害无辜的生命。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什么也都晚了,大错已经铸成,他只能忍着切肤之痛永远地痛恨自己……   天高恍惚想起了那封“绝情”信,原来,彩云在写那封信时就已经不想活了,也许她不愿意死,但是她给自己定的两年的期限快到了,两年期限的“承诺”像是催命鬼,正步步向她逼近,直到她到二嫂家送那半张照片时,也许她才真正狠下心要死了,因为当初照相时,她就把话说绝了:“相片不在了,我人就不在了……”   可是,彩云为什么不把那半张照片让祥哥随信一起捎来呢,而偏要亲自送到二嫂家?或许,她对二嫂有种亲切感,她想在临死前见上二嫂一面;也或许她幻想能在二嫂家遇到天高,希望能见天高最后一面。   彩云死的第二天晚上,天高去了她村,通过知情人了解了:村里人都知道彩云在水库曾经有段“故事”,她是顶着村里舆论和家庭压力,在人们的嘲议和耻笑中度过了两年。她临死的前几天,家里人见她“犟驴撞南墙”,铁了心要跟天高,哥哥以自己儿子(彩云的侄儿)为说辞:“你侄儿将来要升学,当兵,入团,出去当工人,如果填籍贯表填到社会关系时,你这个当姑的是地主成份,耽误了你侄儿的前途,你能忍心吗?”对此彩云确实不忍心,但更不忍心抛弃天高,经过几天痛苦思考,还是初衷不改,哥哥又亮出了杀手锏,他哥哥是基干民兵,他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脑门,枪把触地,用手扣住扳机,逼迫彩云妥协,否则就要死在彩云面前……彩云终于妥协了,她跪下来,连哥哥带枪一起抱住,大哭一场,当晚,彩云就写了那封信……   她死的那天下午,家里人都上山干活了,她在家看着六岁的侄儿,当她义无反顾的喝下了半瓶敌敌畏后,她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她想到了所有的亲人,当然也想到了天高——想到了他俩曾经在一起的日子……但时间不允许她多想了,因为药物发作的很快,她在炕上痛苦地翻滚着,天真无邪的侄儿见姑姑“病”成这样,吓得害怕了,一会儿又见姑姑从炕上跌到了地上,吓得哭着去找妈妈(彩云的嫂子),等全家人都回来了,彩云已经口吐白沫,说不出话了,慌乱中,侄儿指着桌上的空敌敌畏瓶儿:“姑姑吃药了……”,一家人这才知道她服毒了,立即送到县医院抢救……   晚了,一切都晚了,她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一缕幽魂就这样悠悠地悠悠地飘向了天国。   彩云的尸首拉回来了,家人悲痛欲绝。特别是当妈的哭的死去活来,痛定思痛后,她妈想起了天高,要派人去给天高传丧:“人已经死了,叫他来见见闺女吧。”当时有本家的提出了异议:“一没认亲,二没定亲,天高能来吗?如果来了,他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咱们让他以什么身份送葬呢?”就这样,她家人没有给天高传丧,天高也失去了为彩云送葬的机会,连看她遗容一眼的机会也失去了。   出殡那天,她家街门口搪起了门板,彩云的尸首被安放在门板上,门口没有灵棚,没有素烛白绫,彩云面朝苍天,天使般纯洁的脸上永远失去了红润,变得如纸一般苍白,她两眼紧闭,再也不会看一眼这五彩缤纷的世界,再也不会望一眼身边所有爱她的亲人了。   彩云知道有人在虔诚地等她,知道再有两个月是兑现承诺的时候,知道家里人、亲戚、街坊、社会都不会原谅她,都不会理解她,都不会放过她,都说她错爱了一个人,终于,恩爱不成身先死,黄土垅中掩风流。   安葬完彩云后,胞妹痛不欲生,整天哭姐姐,特别到了晚上,以前是双胞胎姐妹同床共枕,现在就剩她自己了,因姐姐活着的时候,自己也曾极力反对姐姐嫁给天高,因此老认为姐姐的死与自己有关。她妈曾劝过她妹妹:“你姐的死不关你的事,你不要太自责了,妈心里有数,你姐就是因为那个小子的事,心里不顺,想不开,是她自己活够了……”   后来,她妈曾痛惜地对别人说:“早知闺女有死的心,就该让她跟那个小子了……”说这些已经太晚了,世界上也没有卖后悔药的。   天高的几位朋友听说彩云自杀了,无不为之惋惜,有说她有志气的,有说她刚强的,有说她懦弱的。是啊,她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如果把想死的决心用到自己的追求上,还有什么不能成功的?可是,彩云却选择了放弃,选择了懦弱……   离开她村的那晚,天高想趁夜晚到她坟上去,他甚至想到要扒开她的坟,揭开棺盖,看看她的遗容,可惜他不知道她的坟在哪儿……   回来后,天高常在夜里捂着胸口自责,假如同她第一次回家的路上,能率先亮出自己是“地主成份”这张底牌,假如那次她要房东大婶把两人锁在家里的时候自己能断然拒绝,假如回家后自己能写信给她严正声明退出两人的“故事”,那么她就不会死了,依然会活的好好的,依然会在亲人的关爱中度过美好的人生……   天高设身处地地想到彩云这两年的悲惨,她是无助的,是无奈的,她一直“孤军作战”,直到临死时,也没人理解她,帮助她,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所有爱她的人包括自己在内没有一个人在身边,只有幼小的侄儿相伴,最终她是孤单地带着太多的牵挂、伤心和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真是太可怜了。   谁都知道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她也是人,也留恋人生,留恋青春,留恋这个多彩的世界,她并不愿意死,是太多的怨恨将她逼死了,她怨恨天高为什么偏偏是个地主子弟,她怨恨家里人为什么不肯放她一马,她怨恨亲戚和街坊们为什么不理解儿女情长,她怨这个社会为什么老是讲阶级成份……然而她再怎么怨恨,也逃脱不了现实……   天高忘不了彩云,他将怀着对彩云的思念一直过下去。他忘不了彩云是怎么死的,她是为他的破成分而死,为感情而死,她的死不能说是重于泰山,也不能说是轻于鸿毛,她的死是对当时的“有成份论,不惟成份论”的质疑,是对某些领域里不太尽人意的政治制度的一个回击。她的死不能说是“悲壮”的,只能说是愚蠢的,懦弱的,悲惨的。当她万念俱灰,肝肠寸断而喝下毒药时,当她痛苦地挣扎于死亡的边缘而留下一长串血泪时,谁能说她的死不是悲惨的呢?   天高无法赶走她那美丽而憔悴的面容,大白天里,她的影子无论怎么在天高周围晃悠,天高都不害怕,到了晚上就不行了,她的影子始终伴随着天高,划火点灯时,感觉她就在身边站着,吹灭了灯时,感觉她在炕上躺着,闭上眼时,感觉她在炕前站着,吓得天高整宿睡不着觉。其实他也知道,世上本没有鬼,蒲松龄笔下的鬼虽然栩栩如生,那也全是虚构的,他的害怕全是自己吓唬自己——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么个理,可就是由不得他,一到了夜里,就觉得家里有她的幽灵……他在恍惚中觉得她一直在自己的身边,实际周围除了微弱的灯光,什么也看不见。自从她死后,他夜夜都在遭受难以忍受的折磨。夜里,他一闭上眼,仿佛又见到她,时而在小院站着,时而在炕上坐着,时而又趴在窗外往屋里看,再不然就是又回到了水库工地——在房东的东屋,把她美丽的脸颊靠在他的肩上……夜里,天高一会儿闭眼,一会儿睁眼,日日倩影萦绕,夜夜幽灵不散,他在悲痛中孤独地熬过每一个黑夜。他明知道她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可他仍回忆同她过去的点点滴滴,使他整夜无法入眠。   那晚,风高月黑,天高从队上记工室回来,站在内街门口,双手把住门环,好长时间没敢开门,他只感觉彩云站在小院等他开门,眼前还清晰地浮现出彩云那次帮忙收拾被、毯子和棉衣的情景……他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内街门,壮着胆子走到正屋门前,刚准备开门,又感觉她在正屋地上站着,他把手缩了回来,全身毛骨悚然,吓得赶紧跑上了街……街上无人,人们都回家睡觉了,他一个人在街上呆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街上睡,再说,他在街上也害怕,因他脑子里又出现了那夜彩云看着他摘下门槛钻进门里的“镜头”。夜深了,他不得不再次壮着胆子回到小院,战战兢兢地推开了正屋门,并迅速从兜里掏出了火柴,由于手直打哆嗦,,第一根火柴划呲了,当划第二根火柴时,他又感觉她就坐在里屋炕沿上等他,他的头立刻“嗡”的一下吓得老大老大……   这夜,他没敢熄灯,他将门窗紧闭,拉紧窗帘,连尿钵子也放在炕前,大小便不出这间屋,点着灯一直睁眼熬了一宿,为了打发漫漫长夜,他找出了那双带补丁的黄帮鞋,这鞋,彩云不知刷了多少遍了,原来的黄色几乎褪成了白色,这鞋,就是彩云第一次从水里抢去刷的这双,这鞋,前脚趾处的窟窿就是彩云给补的,这鞋,倾注了她的心血,倾注了她对爱的真诚,她承认:“我在家时从来没补过鞋,为了你,我要学着补……”因为初学,她的针脚并不太漂亮,但她的心全在针脚上,她说,能给天高干点针线活,觉得很幸福……他又找出了彩云给他的三封信,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面对爱情的信物,百感交集,无限凄楚。如今她人已去,是否还要继续保留爱情的信物,不留了又将如何处理?   他想好了,原来这双鞋他一直不舍得穿,已经保存两年了,他本打算今年麦季她过门后,再拿出来穿给彩云看,以此使两人重温一下往日的甜蜜,如今不必了,他想明天就穿着上山干活,穿破了就扔了吧,再不用藏在大柜里边了,免得睹物思人……   但爱情的信物不能一点不留,天高决定留下第一封信做个纪念,将另两封信触上了灯头,伴着阵阵的伤痛,随着一缕青烟,白色的灰烬落在了地上……   一夜,两夜,夜夜都是如缕不绝的伤悼,夜夜都是陷入悲痛而不能自拔。有时,夜深凝是帘影动,孤灯暗泣风雨中;有时,睁眼明知人不在,闭目恍若她又来……有时……他终于被折磨病了,头晕,恶心,食欲不振,精神恍惚,干活休息时,一坐下就打盹儿,整天头响耳鸣,晚上尤为严重,听人说出现这种症状是因为思虑过度导致脑供血不足所造成的,人们建议他去看医生,他不去,他说时间长了也许就好了。他不愿旷工,白天带病参加劳动,晚上苦撑着熬夜,常瞅着游动的钟摆而发呆,常抱头面壁坐到天明,常对着窗外溶溶的月色,用那甜蜜的回忆敲打着思念的心弦……   他相信缘分,又不相信缘分,在水库工地遇到了彩云,如果是有缘分,为何结局是这般狰狞可畏?若是没有缘分,为何爱情的花朵能在不经意间绚丽开放?天高整天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悲痛,徜徉于过去的那段甜蜜里,他的身体日渐虚弱,村里人都说他瘦成猴儿了,他怕自己真的撑不住了,才请假在家躺了两天,为了夜里不再害怕,能睡着觉,他在村里找了个青年同他夜间做伴,半年后,他才慢慢从悲痛中走出来,身子也渐渐恢复了,他默默地收起对彩云的思念,将忧伤藏在心的深处…… 第五十二章潇潇风雨中元节   中元节(农历七月十五,是佛教徒为超度祖先亡灵举行仪式的好日子,称之为盂兰盆会,也是百姓祭祀亡故亲人的日子,当地人称这天为死人节)这天,村里人晚上通常都包了饺子,出锅时,盛出的第一碗饺子放在亡故的亲人牌位前,然后点香烧纸……   晚上,阴沉的天空不见星月,一会儿又飘飘悠悠洒下了纷纷雨丝,天高在小院的地上用草棍画了两个圈儿,每个圈内放了纸钱,各自点着了火,一个圈内的纸钱是给父母烧的,另一个圈内的是给彩云烧的。天高想到彩云没有正式过门,不能名正言顺地同父母在一个圈内烧纸,所以才分两个圈儿烧。天高决定年年按时照节为她烧纸,想到她是芳年早逝,在家里一不是长辈,二没有后代,或许不会有人为她烧纸,她一个独魂孤鬼的,在天堂里肯定没有“钱”花,天高不想让彩云当“困难户”,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能够而且应该做到供给她“钱”花……   天高没有包饺子,他从锅里舀了一勺菜汤分别撒在父母和彩云的圈内,天高默默在心里说:“对不起彩云,原谅我对你的慢待,我没有包饺子,只有清汤寡水的招待你,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了,这是对相思的怀念,是对你的哀思的寄托,彩云,今天是中元节,是你们这些‘人’的节日,我不希望你再对我说:‘我真干干爪了’,今儿给你的‘钱’不多,不过应该也够花一阵子,你收好就是了。在这烟雨霏微的晚上,我的心仍在思念着你,思念之苦将我的心撕得粉碎,我想告诉你,你不是无家可归的游魂,你是有‘家’可回的‘人’,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会年年给你烧纸钱,给你‘钱’花,到时你只管来取就是了。不管我将来结婚与否,不管我经济怎么紧巴,往后我每年都会在中元节还有清明节按时‘汇’给你,我保证让你在天堂里过上中等消费水平的生活,不会让你囊中羞涩的……你对我付出了那么多,连命都搭上了,这笔感情的‘债’我哪辈子能还清?……”   风拂弄影知是谁,凝似她从天上来。   烧纸钱的火光照亮了小院,六柱青香(父母三柱,彩云三柱)冒着缕缕的青烟,在天高的潜意识里,他看见了彩云从天上飘然而来,默默地蹲在自己的对面,她身穿黑色内衣,肩披黑色斗篷,黑黑的长发系着一条长长的白绫,她依然憔悴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凝视着天高,一言不发……也许是彩云蹲累了,恍惚间,天高看见她站了起来,只是不肯面对天高,而是背向他,像是在掩面而泣……   天高今晚并不怵然,沉静的小院里,面对着不肯转头的她,他于无声的伤悲中暗暗为她祈祷,愿她早日超度,希望她再投胎时,若想再投生为女孩,千万接受生前的教训,不要再和地主子弟恋爱了,一定要找个贫下中农为伴侣……   纸钱烧完了,青香燃尽了,留下了余烬,留下了对彩云的思念……   小院又恢复了漆黑,天高模糊地看见彩云转回头了,自己知道天上的“人”都是“哑巴”,不肯同凡人“说话”,他只能用心对她说:“彩云,你知道吗?我曾想忘掉咱们的过去,忘掉你我曾经手牵手相扶相依一起走过的日子,曾想把你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但这太难了,我根本做不到。我心中总是深藏着你的一切,忘不掉也抹不去,而且永远是那样的清晰。是你,在那杏花春雨的季节,像只彩色的蝴蝶翩然飞进了我的世界,为我重新拨动了尘封已久的爱情的音符,从此使我心如春潮之水,情似一叶扁舟,划过了西湖的碧波,悄然驶向了你的身边——那是幸福的港湾……又是你,告诉我,‘等我两年’,我做到了,结果呢?我等到了什么?等到的是阵阵的伤悲和剪不断的情丝……还是你,在那‘旭日朝霞细雨乱’的早晨,你让房东大婶把咱俩锁在屋里,吃完了‘定亲饭’后,你说:‘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家的鬼’,就是这句话叫你说中了,不是吗?你不是我的人了,你是我家的鬼……   你知道吗?自从你去了天堂以后,我的心就没好受过,一直为你黯然心碎,是我害了你,你是无辜的,你本来可以拥有美满的婚姻和幸福的家庭,是我毁了你的一切,是我害的你寡不敌众,四面楚歌,把你逼上了黄泉路,我真是罪不可赦,我不想求你原谅,只求你理解,理解我不是故意要逼死你……   其实想当初,你我对未来的要求并不高,你,只渴望能和你心爱的人在一起,我,只期望能同爱我的人厮守一生,如今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你我的要求成了天花乱坠的泡沫,只剩下梦了,有时,梦中的你我依然在一起,可那终究是梦,代替不了现实……   你是好人,感谢你用那燃起的爱情之火,为我照亮了那灰色的生活之旅,尽管时间短暂。好人好心得好报,连老天也知道你是好人,所以才有意让你免受爱的折磨,早早离开人间去了天堂,让你过上另一种清闲自在的生活。我想告诉你,我们的‘过去’已经过去了,只剩下美丽的‘故事’,美丽的‘故事’将伴随着对你的思念,永远荡漾在我的心海,直到白发如霜,直到生命结束……”   雨丝停了,一眨眼,彩云飘然而去了,天高在失落与彷徨中,暗暗地埋怨彩云:“走时连声招呼也不打,为什么那么焦急走,就不能再多呆会儿,鸡叫还早着呢!(按迷信说法,鸡叫后,鬼就走不了了)”   彩云,愿你一路走好!   我会托付缕缕的清风,带着我对你的思念,伴你到地老天荒……   失落,如烟似雾……   悲伤,如泣似醉…… 第五十三章重返伤心之地   村里在高庄水库上游领了一个修桥墩的任务。因村里瓦工力量薄弱,再加上天高学石匠不开窍,被调回了瓦匠帮,天高被安排去高庄修桥墩,自然又回到了那个伤心之地。   在修桥墩的两个月里,天高无时无刻不在望着水库想着往事。如今,彩云死了好几个月了,他独自咀嚼着失去她的痛苦,独自追寻着失去的岁月,曾几何时,霞光映水的早晨,他同彩云一起在大坝前干活吃饭,红日当顶的中午,同彩云在河里洗衣刷鞋,柳暗花明的傍晚,同彩云幽会于山坡的林荫。记得当时他和彩云遇到了好几对青年男女,他们也是在工地上产生了爱恋,他们常常也是迎着绚丽的晚霞,双双漫步于林间小路,也是踏着蒙蒙细雨,对对出入于山花灿烂的横坡,天高和彩云经常同他们半路碰面,每当此时,气氛总是美好的,男的互相点头致意,女的互相莞尔一笑。水库完工回家后,他们都结婚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唯独天高和彩云命运坎坷,虽然也“潇洒”过,为了争取结婚也做了最后的挣扎,最终还是难逃一劫,不幸的爱情终于被彻底埋葬于“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汪洋大海。   从古猿人到高度文明的今天,男女婚配,繁育后代,是人类责无旁贷的责任,然而,这份责任与天高无关——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他如果有了这份责任,对社会将是个危害——幸亏他和彩云没有结婚(当然他不希望彩云死),试想,如果结婚了,就要生“崽子”,“崽子”还要生“崽子”,“崽子”生“崽子”,“崽子”何其多?这些“崽子”们就要受到歧视,对社会也是潜在的危害,道理很简单,因为“崽子”多了,“反面”的力量自然就大了,对社会自然增加了危害的因素(这种想法是当时很多人都有的),所以他和彩云的事,对于他们俩来说是个悲剧,也是个不幸,但是如果从政治的角度考虑,他俩的结局对于社会也许是个好事。   遭此爱情劫波之后,天高彻底绝望了,不想再建立家庭了,来此之前,朋友之父曾给天高提过两个人,一是丧夫之妇,有个女儿,一是离异之妇,没有子女,天高一不看人,二不打听,一概婉言拒之,这并不等于天高眼光向上,而是他不想再婚了,他不想再与任何女子建立感情,他的心里忘不了彩云,始终装着彩云的影子,腾不出空间容纳别人,虽然他明知毫无意义。   当初在水库工地,他不对任何人搞拉拉扯扯的亲密,不树敌,也不交友,对谁都采取哼哼哈哈。是彩云,在他心在淌血的时候,走进了他的生活,用感情的温暖治好了他的伤口,使他改变了人生的哲学,树立了对生活的勇气……他敢说,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肯为爱情、肯为他殉情的女孩了。   下雨了,领队的批准歇工了,天高披着雨衣,踩着蔓草的湿地,徘徊于水库的边沿上,在雨中寻觅着往日甜蜜的回忆……他想起了水库完工回家的路上,他曾对彩云说过的话:“……咱俩再来水库逛逛……”遗憾的是,他今天来了,彩云却来不了,她那伤痕累累的人生孤舟,未经天高同意,擅自做主搁浅在史无前例的浅滩上——“背信弃义”选择了轻生,成为永远的“失约”者。   桥墩快进入封顶了,过几天就要回家了,这里毕竟是他和彩云恋爱的地方,他对这里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有着特殊的亲切感,他留恋这里的一切……   桥墩竣工的头天傍晚,天高特意站在巍巍的大坝下,来向水库告别,当时红日快要西沉,西天霞光映水,这里水天辽阔,风清云闲,偶见几片柳絮,轻轻飘荡飞扬而来……天高深情地望着这里的一切,想起了昔日的快乐画面,全被遗忘在水底,水底下遗留着他和彩云曾经留下的脚印,承载着那些对过往的思念。他看不到熟悉的人影。找不回原来的路,只有山中的思念在静静的蔓延……   本想再说心中事,故人不在谁人听?天高难以预料往后何时能有机会重返这伤心之地,他默默地告别了这里的青山绿水,告别了这里的淡花草木,默默地带走了对彩云的思念一起回家了…… 第五十四章痴人做梦   彩云死后的第二年春节(一九七四年正月初十日)的一天夜里,天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有小道消息说,城里某巷新来了一位有地位的权威人士,还听说他参加过长征,是个有功劳的大干部,虽然退休不在其位了,但威信还在,县级干部见了他无不恭而敬之……他一生无妻室儿女,回到故乡后,想找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人为他家干杂物活,因他提的条件苛刻,令很多青年人望而却步,所以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他的招工条件是:一、乙方是未婚的十八周岁以上三十周岁以下的男性青年;二、身体健康、品貌端正、没有抽烟喝酒的嗜好;三、合同期内,乙方要同父母兄弟姐妹亲属朋友脱离关系,断绝来往;四、甲方不发给乙方工资,只提供乙方吃穿,甲方负责乙方的医疗费用;五、合同期间,乙方必须保持独身,不得结婚;六、签定合同的有效期为,以乙方现今年龄为准,到乙方年满六十周岁中止;七、不唯成份论,“子弟”也可应招,如果乙方有意,甲方可帮乙方改变其家庭出身,然后将户口转入甲方名下。   天高了解这一情况后,先是喜出望外,成份是可以改的;后是半信半疑,中国人谁能有这么大的权力能改成份呢?百闻不如一见,就在那个早晨,天高抱着试探的心情拜访了这位人士。   “听说您有权力改成份,对吗?”天高最关注的就是改成份。   “是的,只要你愿意,但必须签定合同以后,”见天高有些怀疑,他递给天高一张事先拟好的合同书底稿:“你看看这个吧……”   天高一看,这是世上最欠公平最苛刻的合同,怪不得听说有的“子弟”先是有兴而来,后是看着这张合同就扫兴而去了,像这样的合同谁能接受得了?但,天高愿意接受,因他曾有过归隐之想,而今,虽然以身为奴,只要能改成份,虽为奴也比入庙当和尚终生“蒲团古殿伴青灯”好多了。   对方详细地询问了天高的家庭情况,知他单身度日多年,对经济收入多少期望不高,期望的是能改成份。从对方的态度上判断,天高知道对方已经相中了自己,只要自己同意,即可签定合同,不过,他有些于心不忍,一旦签了合同,就要同妹家、二嫂家、朋友们断绝关系,而且六十周岁以内不准结婚,这实在是残忍了点,可他想到了自己的成份,想到了因成份而挨过批斗,因成份而受人歧视过,因成份而战战兢兢过,想到了初莲因成份弃他而去,钱栖因成份而同他对簿公堂,彩云因成份而服毒自杀,想到了三位女性都因为自己的成份不好才成为他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想到了反正自己要孤独一生,想到了对方反正管吃管住管治病,给不给钱无所谓了,所以把心一横:“行,你只要能把我的成份改了,我愿意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上午签定了合同,中午甲方留天高吃了顿便饭。饭后,甲方要天高在庭院各处走走,具体任务是喂猪狗鸟鱼,种菜养花,修整树形,怎么个干法明天再说,对方要亲自去县革委办理改成份的手续。临走时,天高对甲方说:“用不着改为贫农,能改为上中农或者富裕中农就可以,只要不是地主就行……”   “既然要改,就改为贫农吧。”甲方开车走了。   天高利用甲方的特许,仔细看了看这个深宅大院,主建筑是院子中间两层的别墅小楼,小楼的前院中间有个圆形的草坪,周围宽敞的甬路是停车和甲方亲朋好友活动的场所,小楼的后院内有个小假山,山前是奇花异草,山后是松柏翠竹,花园北墙开有后门,出了后门是小菜园,各种蔬菜长势喜人,陪同的女佣人介绍说,这园里的菜一无化肥,二无农药。菜园的两头分别是猪圈和鸡舍,猪和鸡从不吃饲料,是吃粗粮及糠麸之类的粮食,所以甲方的餐桌上常年是自给自足的肉、蛋、菜,而且全是绿色的有益健康的。   大门开了,甲方从红旗牌轿车里下来了——手续办好了!陪同他回来的有一位管户籍的民警,还有一位县革委的工作人员,他们当着天高的面公布了县革委的决定:决定将地主子弟王天高改为贫农子弟;管户籍的民警现场办公,将天高的户口转到甲方户口本上,从即日起,合同生效了,就是说天高是甲方家中一成员了,只是没有甲方的允许,他不得擅自离开甲方家里一步,他完全成了甲方的家奴了,也许在别人看来,天高的做法是不可思议的,但天高却认为,当家奴也比当地主子弟好上百倍,他泪如涌泉,扑通一下,给甲方跪下了:“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这下可好了,可“解放”了,天高想,再也没有人敢给他写大字报了,再也不用受小人的气了,他可以自豪地说:“我是贫农,我是个人了。”为了表示感恩,天高立即到北菜园猪圈撩粪了,并在晚饭前挑水浇了一遍菜。善良的女佣人听说他好几年包括过年除夕也没吃饺子,晚上还特意商量甲方,包了饺子,让天高吃了个饱……   “成份”真是个敏感的“东西”,听说天高改了成份了,第二天就有人来给天高做媒了,做媒的人前头走了,后面又来了,天高对媒人说,自己是家奴,有合同约束,六十周岁以内不准结婚,媒人听了都为之惋惜。天高并不那么觉得,他认为,为了不当地主子弟,一辈子不结婚也值了……   迷迷糊糊中,天高一觉醒来才知道是南柯一梦。   痴人做梦,荒唐可笑。怎么能做这样的美梦呢?成份怎么能随意改变呢?天高暗自嘲笑自己:真是个神经病。   成份是永远改变不了的——大地主,小地主,小小地主,代代相传……这是政策,这是王法。想改成份,那只是梦中的事了,梦,总归是梦,现实,总归是现实,但愿往后再别做改成份的美梦了…… 第五十五章情系杨梅岛   做完了美梦,又回到了现实——天高要去杨梅岛干瓦匠活了。   1974年农历二月初三,由浩仁大哥带队(他是瓦匠帮掌尺的),瓦匠帮正式向杨梅岛开拔了。大队用两辆马车连人带行李将瓦匠帮送往海边。路上,车轮滚滚向前,天高的心也在阵阵凄凉,这次离家出民工,什么时候能回来,实在说不准。好在这次出来,心里没有了牵挂,因为彩云已经死了,他不用再等她了,可以安心地走自己的光棍之路,他想借这次进岛干活的机会,渐渐忘掉彩云,慢慢地从对彩云的思念中走出来,真正进入到光棍生活的旅程当中。   到了海边,大家从大车上卸下了行李,搬上了摆渡船,两个艄公将长长的篙杆子往水中一点,两脚一蹬,船儿缓缓离岸了……   艳阳高照,风平浪静,浩瀚的大海,碧波万顷。天高坐在船头上,向北瞭望,见一排排渔船整齐地停泊在港湾里,船头上堆满了灰色的渔网和黑色的塑料鱼漂儿,影影绰绰地看见有人在船上晾晒衣服……   “咱村的渔船回来了。”艄公指着东方对另一个艄公说。天高往东一看,一艘渔船正破浪而来,然后汽笛长鸣一声,缓慢地向北驶进了港湾。   橹梢划破水中波,南风吹走岸上沙,船儿顺风北下,很快驶向了深海。海浪冲击着船头,泛起了白色的浪花,随着船儿的晃悠,天高的思绪也在晃悠——晃悠到那不堪回忆的三年自然灾害。正值花季少年的他,饿着肚子来到海边采海蛎子,母亲用海蛎子熬了清汤,再加上点树皮草糠,全家以此充饥。海边的海蛎子采尽了,他就花钱坐船进岛里采,结果岛里的海蛎子也被饥饿的人们采光了……回首光阴似箭,那会儿是奉母命进岛采海蛎,这会儿是鳏夫一个进岛出民工……   看着伸手可及的海水,看着近在眼前的海岛,他不禁又想到了彩云,她的话依然在耳:“男的到了三十岁就不好找对象了。”是的,天高知道,自己今年正好三十岁,仍有三十年的光棍路要走,有海天作证,一定要等过了六十岁以后结婚,如果彩云地下有知,她会反对他的这个光棍计划,她绝不希望天高因为她而拒绝婚姻,因为悲观厌世而推迟到六十岁结婚,因为她希望天高幸福。   船儿缓速前进,船尾留下了长长的白色的水痕。几只银白色的海鸥飞在船头的前方,落在绿如翡翠的浪尖上,扑打了几下翅膀,又忽的飞向了远处……寥廓的天空,皎洁无比,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平贴于天空,渔船扬帆争流于浪涛之中……天高斜倚在铺盖捆上,完全陶醉于眼前这幅“天风海水白云闲”的海天图画中。   随着艄公的“老客下船喽”的吆喝声,船儿抵达了北岸。   踏上了美丽的海岛,他们一行瓦匠扛着铺盖卷,提着大包小兜的,顺着海边小路朝东往驻地走去……   路边的小草冒出了尖尖芽儿,嫩绿可爱,山花长出了小骨朵儿,含苞待放;杨柳也绽放了绿芽,摆动着柔长的枝条,引来小鸟儿登上枝头扯着喉咙歌唱,美丽的海岛到处是春天的气息。   他们的到来,吸引了岛上的当地人,人们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帮从岛外来的不速之客。   下午一点,他们达到了驻地。驻地伙房设在一幢闲置的四合院里,大家胡弄地吃了点饭,就各自收拾自己的宿舍。这时,浩仁要天高把伙房的锅安好,以备明儿早晨开灶。锅是新买的,里面生满了铁锈,天高用砖头摩擦,声音刺耳,怕影响屋里的人休息,就把锅提到了后花园,放在北墙根……墙外就是大海,隔墙能闻到海水的腥咸味,能听到海潮撞击礁石的喧响,天高擦锅时,正好起了大风,大风刮起的零星的浪花飞沫,飘落进来,落在了锅上,溅到了身上……   早上还是岛外人,午后即是岛上客。此时他骤然想起了一件事。每年的春天,妹妹必领着外甥女来家看他一次。来时必带上一篓子饽饽和萝卜丝馅的包子——妹总是牵挂着娘家这个光棍哥哥。因这次走的匆忙,没来得及写信告诉妹妹,倘若妹来家了怎么办?是不是又要被锁在门外了呢?(以前曾被锁在门外过一次)对,今晚就给妹家写信,说自己在岛上干活,不要来家了……   新锅安好了,天高瞅着新锅发愣:从明儿早晨开始,自己又能吃上热汤热水的现成饭了,唉!还是出民工好啊!顷刻,他的心又被隆隆的海潮撞击的走了神,这儿工程完了回家后怎么办?不又得照旧自己做饭吃吗?——算了,不要想的太多了……   开饭了,大多数人吃完饭,碗一推,走了,让炊事员去刷吧。天高不,他总是自己刷碗。他记得一九五八年在黑龙江一铁厂打矿石子时,姨夫是炊事员,工人们从来不用姨夫刷碗,都是自己动手刷。炊事员到底该不该给工人刷碗,他不敢妄下雌黄,但出于尊重别人的劳动,坚持自己刷碗,这没什么不对,虽然炊事员多次说:“放这儿吧,留着俺刷……”但他仍坚持自己天天顿顿刷碗。   二月的早晨,乍暖还寒,偶有霜冻,早晨砌墙,石头表面上有层白霜,手上原有的热量,触摸到石头,霜化了,手湿了,手指肚就磨出了血渍,戴手套也不行,一会儿就磨碎了,谁也戴不起。回来吃早饭时,炊事员提前烧了半锅热水供人们烫手洗脸,由于少数人不自觉,不注意节约热水,常常临到天高最后一个(天高每次都是最后一个洗脸)用水时,锅底朝上了,他就到缸里舀凉水洗手洗脸,常了,也就不指望能用上热水了……   又是个冰寒彻骨的早晨,天高刚拿起水瓢要到缸里舀凉水,一个炊事员悄声对他说:“锅台后面有一瓢热水。”因为他老用凉水洗手,加上春风的作用,手上裂了几道口子,听说有一瓢热水,不假思索地用上了,他烫了手,擦了手油,手感觉麻酥酥的,舒服多了。第二天早上回来,他明明知道锅台后面有瓢热水,装着不知道,也明明听见炊事员又告诉他:“锅台后面有热水。”他装着没听见,仍然到缸里舀凉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不过他还是从心里感激那位好心的炊事员。   这天中午开饭时,村里的大队会计田力来了,所来何事,谁也不清楚,恐怕只有掌尺的浩仁才知道了。田力在伙房吃的饭,天高以为他是为公事而来,吃饭时,便以邻居的辈分打了招呼:“大哥,你怎么来了?”   “来这儿看看,没有什么事……”并向天高投来一束狡黠的目光。   晚饭后,天已黑了,天高刚放下碗,坐在伙房正屋门槛上的浩仁对天高说:“……田力在家盖房子,今儿中午来点名要你回去帮忙,你拿着瓦刀锤,今晚坐船走吧。”   天高觉得有点气愤:真是怪了,田力既然有心叫自己为他帮忙,为什么中午见面时不亲自对自己说,凭什么和浩仁一捅咕就行了。田力拿自己算什么?算工具?算四条腿的畜类?当然,也许田力当时就有想法:不要忘了,你是地主子弟,别不识抬举了,老子要你帮忙,盖房,是看得起你。   生气也没有用,他无条件地服从了安排。   渡口没有艄公了,都吃完饭睡觉了。浩仁找一熟人划着小舢板连夜把天高送到了对岸,等他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   第二天天一亮,天高就到田力家砌墙。田力家是旧房推倒重建,仗着有点权力,在村里和邻村找了几个二把刀(手艺较差一点的)式的瓦匠帮忙。   日头有人高了,田力发话了:“吃饭吧。”大小工各自回家吃早饭了。   天高回家了。吃什么呢?他满家转了个遍,没有发现可吃的东西。他在灶前站了一会儿,锅里除了紫红色的铁锈再没有别的了,灶前锅后一无所有,空空如也。他想到了那半缸玉米粒,抓了一把放到嘴里,太硬了,怎么嚼?什么时候能吃饱?还是喝凉水吧,省时省力,他赶紧挑起水桶到井上挑了一担水回来,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他想进城去粉玉米面,但不愿张嘴求田力准假,不愿看他的脸子,再说,即是进城粉了玉米面,家里也没有草烧,无法做饭还不是要吃生的?   早饭过后,天高来到田力门口,见他刚会走路的儿子趿拉着妈妈的鞋,两手捧着一块焦黄的玉米粑粑,一边啃着,一便仰头看着天高。饥肠辘辘的天高,眼睛不由自主地盯上了那块玉米粑粑,并不在意那挂在红红的鼻尖上的鼻涕是否滴在了玉米粑粑上,他的嘴角流涎了,啊,焦黄的玉米粑粑,多么馋人啊?饥饿感立即反应到肚里,咕噜咕噜直响,他蹲下身来,摸着孩子的头:“来,乖,让叔叔咬一口,”孩子果然乖,擎过手来,天高闻了闻:“乖,叔叔不吃,留着你吃吧……”自尊心告诉他,大人哪能吃孩子的东西?他将涎水咽下肚里,立即缓减了饥饿——他当时确有那种感觉。   中午还好,田力家管饭了(每天中午管一顿饭),天高不抽烟不喝酒,只吃了两碗面条。   晚上收工很晚,直到看不见白线绳(砌墙时放的直线)为止,当时的年代,谁也没有手表,具体收工时间估计大约在晚上七点以后,劳动时间之长,强度之大,天高从干瓦工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东家。收工回家的路上,饿又加上累,几乎挪不动步了,到家天高就躺在了炕上,晚饭当然免了。半夜,他饿醒了,抠心挖胆地饿了,心想,等天亮后跟田力请个假,进城买点吃的什么的,又一想,算了,反正干不了几天,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最后一天下午瓦房,天高在房的顶坡安瓦,一脚踏高,一脚踩低,工序的性质决定了他整个下午都得保持这种累人的姿势。因数日以水充饥,体亏心虚,汗如雨下,衣裤全湿透了,他一手拿瓦,一手拿泥板子,心中不断地鼓励自己:坚持,坚持,千万别从房坡上滚下去,他看见了自己的眼前冒的金星,也看到了希望:可熬到头了,明天回到海岛就好了……   天黑了,田力家房子瓦好了,房脊瓦扣好了,两个烟囱也砌好了——主体工程完工了。   当天高筋疲力尽地经过田力的住屋门口,他瞥了一眼锅台上那个盛面条的盆——那是中午剩下的半盆面条……   回到了岛上,人们吃惊地发现他瘦了:“回家这么几天,怎么瘦的眼眶都眍了……”   他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解释什么,他不敢告诉别人在田力家干了15天活,喝了30顿凉水(早晚各一顿),只能将一切憋在心里,苦笑一下就是了。   中午伙房开饭了,他又吃上了渴望已久的大馒头,而且就的鱼,每人四条,他至今也没忘记那顿饭吃的是那么可口,那么香,那么有滋味……   他坐在堂屋北门槛上吃饭,不经意地望了望后院,记得这次回家之前,那棵倚墙的红杏花儿开满了枝头,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想不到今日回来一看,已是春尽花落了,他伤感春天的脚步走的太快,眼看着花开花又落,转眼春去春又来,大龄的光棍,就怕岁数越来越大,今年花落三十整,明年花开三十一,想想还真有点害怕。   傍晚,收到妹的来信,妹说,那天她蒸了一锅馍馍,还包了包子,准备来家一趟,辛亏见了那封信,才避免了空跑一趟,妹还说:“在外面好好干,多交往几个人,人缘好了,说不定别人能为你操点心,帮你找个媳妇……”   借着伙房的灯光,他将妹的信叠好了放进兜里,看看睡觉尚早,便独自来到了后海边。   退潮的海边,只有一小舢板搁在浅滩上,这里空无一人,天高坐在崖上的石硼鼓子上,望着濛濛的大海,看不清什么,只看见头上的夜空,漂着星星点点的云块,随着徐来的海风,慢慢地移动。这里崖上松林飒飒,崖下涛声阵阵,他沉浸在如诗如画的天海一色的夜景里,他认为欣赏大自然的美是一种幸福的享受,人对幸福追求的标准各不尽同,只要自己认为幸福了就是幸福,别人怎么看那是别人的事,那么多的瓦工小工都在宿舍里打扑克,他们一定是觉得很幸福;而天高此时也觉得幸福,而且,一个人幸福了也等于全家幸福了。   近日,领导又在岛外的一个渔村承揽了一栋民用建筑,东家男主人在外地工作,听说快退休了,这次盖房就是为了退休后回来住,家里只有女主人和去年高中毕业的女儿。   为了保证麦季前完成工程,领导抽调了相应的力量前去施工,天高是这次抽调的瓦工之一……   他们干的是日工活,不是包工活,因为东家每天管中午饭和晚上饭,把大小工恩的不好意思惜力了,都干的很卖劲。   头几天因与东家女儿不熟,天高很少与她说话,后来她常来帮着递砖或者送水,慢慢地互相熟了。言谈中,天高知她名叫衣嫣,爱好文学,对《红楼梦》颇感兴趣,天高一提到头,她就知道尾,一个是东家的女儿,一个是打工的瓦匠,两人虽然谈得来,但是天高知道分寸,注意同她保持适当的距离。   午饭后,大小工们都找阴凉地方睡午觉了,天高从来没有睡午觉的习惯,他自己呆在工地觉得闷人,就到村外的山上看看夭桃秾李,或到海边对着大海吹吹口琴(又买了一个口琴)。   中午的海边,上潮的海水吐着白茫茫的浪花,一浪接一浪地压过来,一艘机帆船响着隆隆的马达声,经过前海往西驶去,船头溅起的飞沫,似雪花飞舞,似白莲绽放……   海边的山上,山石间掩映着丛丛簇簇的各种树木,还有那依稀的山花,这些绚丽开放的山花,有娇红而纤细的,有浅黄而柔软的,有粉白而新颖的,有茄紫而小巧的,有刚刚绽放的,也有半开半闭的,更多的是昂首怒放着……山花的盛开预示着凋零的开始,告诉人们春天将要过去,夏天即将来临——快到麦季了,天高离回家的日子为期不远了。   眼看“燕入桃花去,莺穿柳枝来”,天高常为此而感到无可奈何,他不愿看到春去花又落,因为多一个春天,他就多长一岁,他希望春天不去,青春永驻,然而,无可奈何花落去,过一春长一岁,这是自然的规律。   一对年轻的夫妇来到了山根那块小地,男的刨沟,女的捻种,午后不休息,面朝黄土背朝天,心中一定有希望,那就是“但愿五谷收成好”,此时,天高也有希望,但不同的是,他的希望是能在海岛上太太平平地过好每一个中午。   年轻夫妇忙活完了,走了,望着他们两人的背影,天高想到了自家的自留地,麦埂上的杂草是否同麦子一般高了?地里的玉米长的怎么样?“铁将军”是否坚守着岗位?缸里的玉米粒生没生虫子?柜里的被褥又该拆洗了吧?……   清风来了,撩动了天高对家的思念……   人多嘴杂,衣嫣终于从别人嘴里知道了天高的一切。一次,衣嫣请天高教她吹口琴,天高告诉她,口琴是用嘴吹的乐器,不能手把手地教,有心想学,只能按照说明书,自己慢慢琢磨着学,她说要试试看,就把天高的口琴借去了。   天高也偶尔跟她借书看,一次还书的中午,有机会同她就文学方面进行了攀谈,天高发现,她的文学功底非常扎实,她才思敏捷,聪慧过人,他原以为她是娇生惯养的宠儿,是弱不禁风的大小姐,可是她却是一个知书达理,勤劳朴素,又善良又能吃苦还有知识的女孩,天高同她谈古今中外的名人轶事,同她讲人生哲学和命运前途……   晌饭过后,天高又要到海边去,衣嫣找到他:“大哥,我今中午上河,你把身上衬衣脱下来,我帮你洗洗。”天高说什么也不肯,后来实在盛情难却,又考虑到她家房子快完工了,住不几天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与她只是萍水相逢,这次就当她是小东家吧,小东家帮瓦匠洗件衬衣也算不了什么,想到这里,就把衬衣给她了……   下午干活之前,衣嫣把叠好的衬衣给了天高,天高一看,衬衣不仅干净,还光洁如新,有股香味,问她怎么整的,她说用增白剂漂了一下,噢,原来是这样,他这个乡巴佬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增白剂”这种新式产品,也是第一次得到了这种高档次的待遇。   房子盖好了,在她家吃了最后一顿晚餐。临走时,衣嫣要天高最后一个走,说有事,当她把天高送到那个难忘的胡同口时,天已漆黑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口琴还给了他。   因为岛里还有部分扫尾工程,天高又回到了驻地。   当晚,天高想把口琴刷一刷,当他打开盛口琴的盒子,取出了口琴,发现口琴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工整地写着:闻哥失偶多忧愁,愚妹心里似煎油,劝哥力足争上游,千娇百媚自会有。落款用汉语拼音签了名。   看了这张纸条,天高隐隐约约地明白了点什么,但他很快打消了妄念,认为这不是爱情的前奏,衣嫣可能是因为对自己的“过去”感兴趣而已,才写下了几句劝勉的赠言,什么哥呀妹呀的不过是舞文弄墨而已。天高当即撕毁了纸条……   驻地承建的工程全部竣工了,临走的头天晚上,人们都围坐一起东扯西聊的,脸上无不洋溢着回家前的喜悦。可天高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发愁了,他知道他要回到另一种生活去了。   明天要走了,说什么也要到前海看看夜景。   开始退潮了,烟波万里,沧海连天,天高在松软的沙滩上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   西方的夜空留下了一片彩霞,万丈霞光映照在滚滚的浪尖上,无数闪着亮光的水珠飞向了前方。   他看到了那一排排停在港湾的渔船,这些渔船是白天出海捕鱼,晚上回港湾休息的,船上闪着灯火,有人影走动,港湾一片静谧。   在杨梅岛生活了半年,他对这个海岛产生了浓厚的感情,他真的不愿离开。他登上一块礁石,坐了下来,他突发奇想,如果能一辈子坐在这里该有多好:日有帆影为伴,能看潮起连天雪,夜有渔歌相随,静听潮落涛声急。只是无可奈何人将去——明天的此时此刻,他又要“灶前呆立孤影瘦”了,一想到这,他心里就怵了,唉,怎么办?怎么办啊?   天空挂上了玉盘,大海披上了一层银光,鱼鳞似的银波在海面上闪烁着,荡漾着……   海水涨潮了,海滩上乘凉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往回走了,海浪拍打着海滩,由远而近,已经漫过了前面的低矮的礁石,他听到了海浪轻吻礁石的声音,声音告诉天高,他必须马上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他怀着惜别的心情离开了礁石,当他上岸回头的时候,海水已漫过了他坐过的那块孤零零的礁石……   远处又一艘晚归的渔船在海光水色之中,拖着长长的光带驶进了港湾……   又回到了久违的自家小院——他惊呆了……   小院长满了齐腰的茅草,密匝匝的插不进脚。草丛中还零星地有几朵菠菠丁的黄花(菠菠丁的根和叶有苦味,食之能去火),西茅厕墙头上几棵稀疏的小草在微风中东摇西晃的,像在点头哈腰地欢迎主人的归来……   天高将铺盖卷儿放在内街门外,面对满院的茅草,是先拔草还是先开正屋门?当务之急,还是先拔草吧。他将拔下的草捆成草个子,摆在街上留着晒干烧火做饭用。当时有邻人经过他家街门口,说他家养的羊,这草可以喂养,天高求之不得他能帮忙:“那好啊,进院自己动手拔吧。”当两人拔到正屋门口,发现一棵蕙草长的有人高,中心的顶杈竟伸进门缝里,长进家里了。   拔完了茅草,院子留下了松软的泥土,一些叫不上名的有会飞有会爬的小虫子纷纷出动,它们顺着墙根,爬上展墙,经过玻璃窗,大举向房檐上“进军”,密密麻麻的数不清,看着怪森人的。   开了正屋门,潮温的地面泛上了白饴,大大小小的蜘蛛满地“奔跑”,屋内墙角旮旯布满了蜘蛛网,正屋南窗上的蜘蛛网,上接屋上椽子,下连着窗台,好大的一张网,处处碰头,他用扫帚把满屋的蜘蛛网勾了,进行了大扫除,又到井上挑了两担水,准备做饭了。   他掀锅盖时,发现锅盖木板拼接处全裂了缝了,锅里又是“满堂”红的锈迹,他简单地刷完了锅,到邻居大嫂家借了一小瓢面粉,就开始做了点省事的饭——熬了疙瘩汤,没有草烧,他有办法,将一串玉米叶(包包子用)烧了,疙瘩汤熟了,上面浮着一层红锈,铁锈味挺浓的,因为没有菜,没有油,只有食盐,疙瘩汤喝到嘴里直打转,咽不下去。他用勺子舀去铁锈,将就着喝吧。每喝一口,把嘴闭紧,屏住气,咕嘟一下,疙瘩汤就闯进了喉咙这道“山海关”。这时他想起了在海岛上的饭来伸手的生活,今天早晨还在岛上吃的大馒头,中午回家就换上了疙瘩汤。他,人是回家了,但心未回家,依然心在杨梅岛,依然心系杨梅岛…… 第五十六章一言难尽基建队   听说公社根据外地的经验,结合本公社的实际,要成立“农田基本建设专业队”(建成基建队,也有叫山河队的),从各村抽调以贫下中农为主的男女强壮劳力组成,参加人员每天正劳力十三分,由队上负担,个人每人每天自带一斤粮食,其余的由队上补贴。基建队成立了指挥部,指挥和政委由公社任命,下设班排连编制,基建队隶属于公社直接领导,主要任务是改造公社山河面貌,可以对公社区域内的山水林田路实行统一规划,统一改造,当时的宣传精神是,成立基建队是巩固和发展人民公社的必走之路……   已有人告知天高:“听说参加基建队有你。”天高只是听听而已,他从不相信道听途说。   这天,他随社员们到南山砍刺槐,休息时,民兵连长告诉天高:“老王可能有好运了,要参加基建队了。”   “他凭什么,他算个老几?他要是能参加基建队,我头朝下倒过来走!”虎哥不相信,直摇头,他也许误以为基建队是个享清福的地方,谁要是去了,要么是“高升”,要么是“农转非”了,其实虎哥想错了,基建队是“出力流汗大干快上”的地方。   砍刺槐回来的第二天上午,队长果然通知天高:“你今儿不用上山了,收拾一下去参加基建队吧。”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四日,天高与同村一名瓦匠前去基建队报到——他被编在建筑工程连,连部设在系山村。当他同那个瓦匠一起经过隋疃村的场边时,发现场屋子山墙上用黑油漆醒目地写着八个黑体大字:四类分子禁止上场!天高的心为之一震,好厉害的“警告”啊!想不到隋疃村的阶级斗争的弦绷得这么紧。此时已是收仓闭库,到了地净场光的季节了,“警告”似乎没有作用了,因为场上连根草也没有,还有什么值得怕阶级敌人破坏的呢?天高并没有绕道走,也没有理会那个“警告”,而是直接顺着“警告”旁边的路走过去了。天高回头望望那个“警告”牌,觉得这个村对阶级敌人的限制性和威慑度并不十分到位,最好改为:四类分子禁止喘气!   报到的当天晚上,伙房开饭了,不知怎么搞的,班上领回来的窝窝头不熟,里面有夹生面,大家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因为这天是报到的日子,连里只安排了宿舍,没有安排其他工作,所以班上的人大部分骑车回家找饭吃了,天高这下可开了斋,十几个窝窝头管够吃了。他一顿吃了两个窝窝头,吃了两碗萝卜块子菜,后来,班里人说他真泼辣,夹生面的窝窝头也能吞下,他笑了:“饱了不好吃,饿了甜如蜜。”   为了营造政治气氛,连部发给每人一张旧报纸,要求每人以大字报的形式写份决心书贴在大街上,人人都写了,天高也简单写了几句,并在末尾附上了顺口溜:红旗如画舞东风,战鼓咚咚催征人,基建战士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正巧,当晚来了放电影的,说是专来慰问基建队的,电影开演前,放映员用幻灯形式映出了天高的那四句顺口溜,这是工作人员在观看决心书时,从天高写的决心书上摘录的。几天后,李指导员找天高谈话了:“听浩仁连长说,你这个人是不错的,只是成份不好,这样吧,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干通讯员,就决定要你当通讯员,但不能脱产,是兼职的,你不愿意干就算了,不勉强你。”   “我愿意干。”天高毫不犹豫地立即表态。   “那好,就这么决定了。”李指导员让他打消顾虑:“我这个人干工作,什么人都敢用,只要干正的就行,不用顾虑,放心地干吧。”   天高觉得别人拿他当人待了,有种被尊重的感觉,从此,白天他甩开膀子干瓦匠活,晚上灯下爬格子,他写的第一篇通讯的题目就是用那四句顺口溜的后两句:基建战士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这篇通讯写的是连队打夜班排水清基的劳动场面。在指挥部和公社广播后,收到了积极效果。应该说,那时天高很累,白天跟班在建桥工地干活,晚上别人都休息了,他为了赶稿子,或者赶写工作总结,经常熬到深夜,他从来不觉得苦,反而觉得生活过的充实了,苦也乐在其中了。   天高还是排里的考勤员,负责每个人的考勤,他从不给别人多记工或者少记工,正人先正己,他对自己的要求是:走的正行的端,用我干我就要一是一二是二,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为了鼓励人们出满勤,指挥部规定,每人法定每月休两天假,如果这两天班不休,外加两天工日,就是说,如果大月份实干了三十一天,小月份干了三十天,那么月底指挥部往生产队上转工日时,应分别为三十三天和三十二天。需要说明的是,天高每月基本都是干满勤,得到了“外加两天工日”的待遇,这当然不是为了多挣分而红了眼,是因为他在这里很顺心,每天都在忙,有干不完的工作,他已经把基建队当成自己的家了……   冬月底的晚上,天高忽然想起家了,当然又是不放心门子了。早在来这里之前,他把衣物被子什么的分装在两条麻袋里,放在北屋元金西厢房里搁着,家里只剩下锅碗瓢盆和搬不动的家具了,还有一缸玉米,说起来也没什么怕偷的,可是万一小偷进去了是绝不会空手而去的,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贼不走空。也许是这样,因此,抽空回家看看门子也是必要的。   从驻地回到家里,已是深夜,他各屋看了看,一切平安无事,小偷并没好意思“光临”他的寒舍,他放心了。屋里太冷了,没有被子盖(两床被子放在元金那里,两床放在工地宿舍里),他只好坐在凳子上,趴在桌子上……   后半夜气温再降,把天高冻醒了,手脚冻麻了。他点了灯,在地上跺脚,两手对搓,然后在地上转圈走着,活动了一阵子,手脚不麻了,身上也不那么冷了。   天刚亮,天高就醒了,看见玻璃窗上结了薄薄的冰花,透过暗淡的光线,发现院子一片白——夜里下小雪了。年久失修的木制窗扇,上下杩头的榫子松动,窗扇变形了关不严,对口缝很大,雪渣渣儿通过对口缝落在了屋内窗台上,更增加了屋内的寒意。   阳光在迷茫的晨曦中升起,冬天的早晨宁静而淡远……   他扫完了积雪,就到元金元银家里坐坐,两家都问他吃早饭了没有,他都说吃了。闲谈中,无意谈到了男女婚姻问题,说村里的适龄青年差不多都结婚了,就剩下几个成份不好的大龄光棍了,还说村里有个姑娘二十有八了,至今还未嫁,她就是初莲,这倒勾起了天高的回忆,一切像是昨天发生的事……   他想起那时写给初莲的分手信,他在信中曾说过要留下她的照片作个纪念,如今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初恋早已“船过水无痕”了,现在继续留着她的照片还有意义吗?当初两人都很年轻,如今都是韶华已逝,因为“成份”而落了个劳燕分飞各西东。他不再盼来年花更好,他知道同她已非“同路看花人”。成份的差异导致了感情的创伤,他已心如死灰,没有精力也不想再看她的照片了,他不想为此而劳心伤神了……曾几何时,他为她付出了那么多的感情,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人说“尽心地付出才会拥有”,此话也未必尽然,他不是尽心地付出了吗?他拥有了吗?他决定把照片还给初莲。   天高不想解释什么,只是写了简单的纸条:我们的过去早已归到零的当初,请收回你的照片,谨祝幸福。天高。   他到小卖部买了个小花手绢,包好了照片和纸条,刚好今天是个大集天,是她进城往绣花厂送货的日子,也知道南关大桥是她的必经之地。   他早早来到南关大桥,倚着东侧的桥栏杆等着她的到来……日头一竿子高的时候,初莲腋下夹着包袱(里面包着绣好的花)从南面走过来了,他迎上去:“你……你来送货吗?”   “是啊”,她觉得十分诧异:“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有点事,”他很坦然:“给你这个……”   “这……这是什么?”   “是你的照片,收好吧。”   他走了,她也走了……   人,要提得起,放得下,该忘掉的,尽可能忘掉,他不能老消沉于对昨日的回忆,他只想静下心来在基建队干一辈子,因为那里有吃有喝的,有地方住有活干,更重要的是,那里昼夜有伴,不孤独,对于他来说,基建队是光棍的理想之家。   天高没有忘记没参加基建队以前,他的光棍生活是何等的艰难,何等的孤独——   春回大地,晚上收工回来,草草吃完了饭,搬个小凳,独坐小院,听喇叭开始广播:“各位听众,晚上好……”。五尺宽的小院,天上璀璨的星光,一切尽在宁静之中,他往往一坐就到了深夜。   夏日来临,午间蝉声如潮,人们大都睡了觉,而他,在飞针走线——裤裆开了用线连,肩膀碎了打补丁,自己会干,何必求人?   秋风嚎啕,黄叶漫坡,收工时红日将要西沉,他推着满满的三车篓地瓜,踏着秋日的霞光,一进村就闻到了别人家女主人掀锅盖的饭香,他才想起了:今晚上我吃什么?   冬日雪朝,四野冰封,大寨式的整地改土暂停了,他不能闲着,把内街门闩死了,在家烧水洗衣服——棉衣单衣一齐洗。什么民兵军事课,贫下中农团员会,统统与他无关,他单看水东流,独望日西坠,孤独地徘徊于岁月的长河……   可是,在基建队却完全不一样了,基建队像个大家庭,他再也不觉得孤单了,他有伴了,在对待“伴”的问题上,他想起彩云生前的嘱咐:“不要和成份不好的人交往……”   彩云这么说也是事出有因,那是在高庄水库工地,天高的一个多年没有来往的远房亲戚秦哥,因闹伙房而被扣上无政府主义分子的帽子。他家本来是贫农,倒霉的是,他父亲曾当过二狗子(国民党兵),这下坏了,秦哥成了批斗的活靶子了,指挥部在工地上专门召开了批斗大会,会上,秦哥被押上了台,不得不低头认罪。会后,由连队监督改造,以观后效。那时,他同这个秦哥不是一个连队的,只是在推粘土的路上偶尔能碰面。那是开完秦哥批斗会的第二天,秦哥在路上遇到了天高:“老弟,行行好,求你帮我写个检查。”说完慌忙而去。天高还没来得及推辞,对方就消失在人海车流之中了,天高寻觅着那可怜的背影,想对他说:“秦哥,我不敢,你找别人吧”。可是……什么也不用说了,这个忙是帮定了,当晚天高就替他写好了检查。早上上工的路上,天高终于寻找了机会,忐忑不安地把检查给了他——因为周围耳目众多,办这种事能不担惊受怕吗?后来听说秦哥把检查交上去了,总算过关了。   彩云知道了这件事,严肃批评了天高:“……你怎么犯糊涂了?你本身成份就不好,再给成份不好的人办事,你不怕沾一身臊吗?一旦出了事,他能替你承担吗?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往后记着我的话,不要和成份不好的人交往……”   彩云的话虽不完全正确,却也不无道理,,想想也是,成份不好的人都是“一路货色”,互相之间没有歧视没有交情,只有同情,你黑我黑他也黑,大家都是一塌黑,一旦出了事,谁也帮不了谁。   然而,天高并没有把彩云的话当成座右铭,不论成份好坏,只要是愿意与他交往的,他都敞开友谊的大门,与其交往,只是心中有数就是了。   四届人大胜利召开了,全连集体收听了广播,听周恩来总理作《政府工作报告》,晚上,指挥部召开了庆祝大会暨赛诗会。天高为连里写了赛诗的稿子,大会设在系山的河滩上,临时搭了台子,台上台下,灯火通明,扩音喇叭里高声播放着《东方红》的歌曲……   各连队都安排了精兵强将,带着自己的拿手好诗登台亮相。天高写的诗由曲排长上台朗诵:“系山大地笑微微,阵阵歌声悦耳脆,基建战士高声呼:**万岁万万岁。”   乘着四届人大胜利召开的东风,公社召开了四级干部会议(简称四干会),农村有小队大队干部参加,基建队排级以上的干部参加。当时,基建队是个新生事物,都说它有强大的生命力,虽然成立时间较短,却为当时改造山河面貌做了大量工作。为了总结基建队的工作经验,公社领导要指挥部政委准备在大会上做总结报告发言。当时“四干会”已经开了好几天了,那天下午,正在海边顶着风雪护坝坡的天高突然接到了指挥部的通知,他就愣了,自己什么也不是,去开什么会?当时人们也有了议论:“九十六道,老王算哪一道?他怎么能去开会?”   “他成份不好,决对不是去开会,我看可能叫他去扫地擦桌子吧……”   “那更不成,人家有的是小姑娘,还能用他?”   由不得天高多想了,通知就是命令,他立即启程,踏着积雪,步行了二十多里山路,于天黑前赶到了大礼堂,找指挥部报了到。政委郑重地告诉他:“调你来的目的是,要你起草基建队工作总结报告……”他一听,这工作不太好干,一来政治性要求很高,二来措辞必须准确恰当,因为顾虑自己的家庭出身:“政委,这事我能行吗?”他不是谦辞,真的是有顾虑。   “叫你行,你就行,好啦,今晚你的任务是休息——看《海霞》电影。”   天高不再说什么了,他不想让政委误以为他是在故意敷衍搪塞:“政委,我不想去看电影了,我想今晚就动手写……”   政委掏出钢笔,在纸上给他写了几条提纲,然后又提出了要求:“起草要全篇突出政治,要有战天斗地的气魄,语言要生动,要有说服力,避免说空话,说大话。讲成绩,要实实在在,符合事实;谈不足,要实事求是;表决心,要有奋斗目标,要有措施,不能说大话,要让人听了心服,要让人看到希望,看到基建队的光明前景……”最后政委还规定了期限:“五天完成初稿,一天领导审核定稿,一天修改,两天抄写结束……怎么样?没问题吧?”   “行,没问题。”   “那好,记住,只能成功!”政委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   领导们都去看电影了,空荡荡的宿舍就剩他一个人了,他点了蜡,趴在桌子上,铺开了纸,写下了第一句:各位领导,同志们……   因为平时干义务通讯工作,常写点文字东西,天高对当时的政治形势和社会舆论导向略知一二,所以写起来算是得心应手。   领导们看电影回来了,劝他早点睡觉,他因为有压力,睡不着,半夜起床再写。   为了使发言稿写的生动有力,他绞尽脑汁,在最后的结尾里搜索了枯肠也没想出适当的词语,不得不引用了《解放军报》的“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蟹”为结束语。   政委的发言博得了好评,受到上级领导的肯定……   应该说在“四干会”期间的十天是辛苦的,是紧张的,也是快乐的。一个人的爱好或者能力如果得到了充分发挥——并且这种发挥对社会对他人是有益的,就叫快乐,如果谁不这么认为,那么,也许这个人就不知道什么叫快乐,至少天高是这么认为的。   快过大年了,浩仁连长为了照顾天高不用回家做饭,提前通知让天高同保管员留在工地值班。起初,他有些犹豫,可连长说:“你一个光棍家,在哪儿过年不一样,伙房留了鱼和肉,有吃有喝的,还给双工分,上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天高仔细想想连长的话也对,别人回家过年是父母老婆孩子大团圆,而自己过年回去团圆谁呢?所以还是留在工地好。   但天高还是想回家看看,一便拿过年的新衣裳来,还想托人捎信告诉妹妹,说春节值班不回家了。   那晚,他要回家,排长说:“明天天不亮要赶回来,不能延误换班钻井……(那时桥墩钻井灌注进入关键时期,工地实行两班制,每班干十二个小时)”。回到家,没脱衣服没脱鞋就上了炕,反正家里冷也睡不着,他就学唱《龙江颂》江水英选唱:“九龙江水奔腾急,千年流淌……”后半夜,他起来开柜找了两件衣服,用包袱包好,又各屋看了看,便匆匆上路了。   晚上,没有行人,刺骨的寒风刮起路旁的雪渣滓打在脸上,看不见北斗星,只能慢慢地走,为了撵时间,他跑一会儿,走一会儿,又跑一会儿……晨鸡报晓,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工地上高高的钻井架依稀可见,他加快了脚步,一口气跑到了工地。   除夕的前一天,人们都放假走了,天高留下来同保管员值班了。除夕的下午,他和保管员在连部里包饺子。日头偏西时,朋友占佩的妹妹来了,说是奉她爸妈的嘱托,来叫天高去吃饺子。天高本来不想去,因为在别人家过年那个难受的滋味他在妹家已经尝过了,后又考虑到朋友家里人的盛情不能没了面子,又加上保管员的附和:“大妹子大老远的跑来请你,快走吧……”   恭敬不如从命。面对朋友家的热情招待,那次在妹家正月初一的尴尬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当然想到了明天的早晨将是他最难受的时候——他害怕正月初一的早晨。吃完了除夕的饺子,天高想走,占佩全家怎么挽留也不行,他有要走的理由:“我不能在这儿宿,一定要回去,值班是两人的事,一旦出了事怎么办?再说,现在人人在防震,治安问题不能疏忽,我必须要今晚回去……”   大桥即将竣工了,公社要连队评一批优秀分子,由公社颁发奖状。为了体现“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和“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的政策,公社和指挥部还特别强调了在评选过程中,注意政策,尽可能让真正表现好的“子女”优秀分子也有机会参加评选。   很荣幸,天高被评上了,荣获公社革命委员会颁发的“大干社会主义优秀分子”的荣誉奖状,天高的名字也载入了基建队的历史史册。这是他从十七岁下学参加劳动以来首次获奖,也是第一次走上领奖台。对此,他不敢苟同个别人的荒谬:“看把他美的,奖状能当饭吃吗?”   真说对了,能当饭吃!   天高自以为,在他上台领奖的那一刻,他的自豪感、幸福感、快乐感、满足感,什么都有了,真的,比吃饭美多了,比吃饭强多了。有人说奖状是一瓢无米之糠,天高认为奖状是一瓢上乘之米,是一瓢一辈子也吃不完的精神粮食。   天高在村里干了那么多年,连个“五好社员”都评比不上,够条件了也不准许,如此看来“人离乡贱,物离乡贵”不是绝对的,有时也能“人离乡贵”的。   一九七五年五月一日是大桥剪彩的日子,公社、指挥部、连队及系山大队的有关领导同全连人员一起参加了在桥头举行的庆祝大会。直接受益的系山大队党支部书记在会上做了热情洋溢的发言,他说,大桥像一条彩虹横跨在千年奔流不息的清水河上,把沿河两岸变为通途,从此结束了系山人世代淌水之苦,这座桥是幸福桥。   在当时的物质条件下,公社能修起这座桥是不容易的,大桥的建成,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体现了基建队战山河的奋斗精神,体现了工程连的集体智慧和全体人员的汗水结晶。   大桥竣工后,工程连撤回城里安营扎寨,指挥部将工程连改为基建六连,对内负责社办企业的基建和社内区域的桥涵工程,对外承接民用建筑,确切的说,那时的基建六连是亦工亦农性质,只是全连人员仍然实行工分制,有人预料,基建六连将来有希望实行工资制——这是后话……   连部和伙房均设在城里,除了少数离家远的人员需要安排宿舍外,其他人员一律就近回家住宿,但必须在伙房就餐。天高自然又回到了久违的土炕了,他因步行上班吃饭不赶趟了,买了一辆旧自行车,天天早上骑车子进城到伙房吃早饭,中午不回家,晚饭后回家睡觉。   时光易逝,美丽的夏天翩然而来…… 第五十七章有情无缘(一)   傍晚下班路过小卖部,元银招呼他:“天高,有你的信……”   他下车走进窗口,不错,是他的信,只是上面的寄信地址令他纳闷:“***市轻工机械厂”,这是谁写的信?   回家拆信一看,原来是她:“……大哥,与你分别一年多了,很想念你,你现在过的好吗?还是单身过吗?你我相处的时间虽然很短,但是,你那聪明的才智和丰富的社会经验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现在已经接了父亲的班,在工厂上班了,这次星期天回来,在车厢里见你在路边修桥,心中一阵惊喜,在窗口喊了你几声,你没听见……我没有忘记你,我想知道你现在的生活情况,请你务必写信告诉我。衣嫣”   看了这封信,天高认为,衣嫣没有忘记自己。然而,不忘记又能怎样?一年前海岛那段朦胧而短暂的相处只是一瞬即逝的事,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早就忘得无影无踪了。她的偶然来信,没能荡起他感情的涟漪,仅仅唤起了对她的淡淡的回忆。不过,天高看完了信,也确有过如此的幻想:如果能同她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也许会很幸福,她聪明,有文化,而且是“公家”人,捧着“铁饭碗”,婚后男务农,女从工,有了孩子不用愁,户口随妈走,也是“公家”孩,从小吃国家粮,长大了分配工作,家里一辈子有“外流水”,不缺钱,而且两人都比较爱好文学,共同的爱好必然带来精神的富有,她能说出上句“一朝春尽红颜老”,他就能说出下句“花落人亡两不知”,她能提起“眼空蓄泪泪空垂”,他也能想起“暗洒闲抛更向谁?”……   可是,当他想起了彩云的死,想到了天然的屏障——自己的家庭出身,他的心立刻凉了,幻想自然也就破灭了。   回信与否,他确实想了好一阵子,不回信吧,从礼貌上讲不过去,回信吧,写什么好呢?如果自己的成份好,也许这封信就是爱情的开始。但他不糊涂,自己算老几?一个货真价实的地主崽子——共和国的劣等公民,来了运动是打击的对象,运动完了又是团结的对象……   她呢?她是共青团员,国家正式工,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在那贫下中农吃香的年代,她是当之无愧的优等公民。   世上有可能的事,也有不可能的事,漂亮的七仙女嫁给了穷困潦倒的董郎是不可能的事,那是虚构的故事。同样,贫农的女儿也不可能违背“天规”,甘心当小地主老婆。   当然,他也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衣嫣,他只是喜欢她,并不爱她,也不敢爱她,他不再傻了,彩云死了后,他变得聪明了,他不想再害死第二条命了,不想用幻想去筑起心灵的楼阁,不想用瞬间的甜蜜来打造痛苦的平台,不想带着幻想在风雨中同她相聚,也不想再喝那杯“东飞伯劳西飞燕”的苦酒了,对于男女感情的事,他不想“东山再起”了,他只想过一辈子平平淡淡的光棍生活。   站在友谊的角度上,他给她回了信,他对她说:“……谢谢你没有忘记我这个穷瓦匠,你说你当了工人了,进了城市,真替你高兴,希你珍惜大好年华,当一名先进的工人。你现在是身居闹市,干在车间,吃在食堂,住在高楼,生活条件比我们农民强多了,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你出身好,有流金的岁月,花样的年华,我羡慕你的一切,真的,祝福你了。关于我个人的生活情况,很简单:一条线儿的活,三个饱儿的饭,一个倒儿的觉,概括起来两句话——含悲忍泪渡岁月,孤苦伶仃过春秋。生活虽然不乏悲观,但也实实在在,我不想说假话,让你见笑了……”   很快收到了衣嫣的回信,她说:“大哥,早晨收到了你的信,已是快到上班时间了,我急急忙忙看了信,马上就哭了,我哭着进了车间,又伏在工作台上哭,班组姐妹们问我:‘大姐,怎么啦?谁欺负你了?……’大哥,你不要多愁善感,不要妄自菲薄,要振作起来,不要像林黛玉那样整天以泪洗面,有什么用?自暴自弃无济于事,勇于上进才有希望。”   最后,她要天高在家等着,她说:“我星期六晚上就到你家去,住一宿,星期天下午回厂子……”   天高立即写信告诉她:“你千万别来,来了也肯定被锁在门外,我是天之涯海之角,到处为家,经常打夜班,夜归不定时,实在无法招待你,即使我在家,你来了,你睡哪儿?我睡哪儿?要不,我找个女的陪你,我到饲养院睡,不过,我妈当初在屋里吊死了,你不害怕吗?再说,你我男女有别,总不能在一起……”   几天后,再次收到衣嫣的来信,她说:“我同意你的意见,暂时不去看你了,但你必须来看我,下个星期日,上午八点我在二马路停车点等你,不见不散,你若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   天高不忍心置她的“通牒”于不顾,他决定按照她“规定”的时间和地点前去同她见面。   继彩云死后,又一个女孩出现在天高的眼前,他承认,当初在她家盖房时,对她曾有过感情的萌芽,特别当收到了那张纸条时,也曾对她怦然心动过,凭心而言,要不是成份这道不可逾越的障碍阻隔,要不是彩云的影子老是在他面前萦绕,也许,也许对她会是另一种态度。他知道自己命薄福分浅,命里只有九两九,走遍天下也不够斤,政治上的挫折和感情上的创伤,不允许他再对“爱”有任何幻想,他也知道这次见面,应该说什么,不应该说什么,他还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成份不好的人,有些事特别是感情方面的事是要沉埋心底的。   快到见面的日子了,晚上的时间里,衣嫣的影子自然占据了天高整个脑海。   她喜欢朴素,穿戴总是合身而得体,她喜欢将辫子搭在肩上一前一后,会说话的眼里总是洋溢出娴雅淑女的羞涩,腼腆的脸上,总是流露出本能的善良和脆弱……她的青春很美,就像一张洁白的油光纸,他知道他没有资格玷污她,她应该有个好的归宿,在他心目中,她是云雾中的仙女,可望而不可及,即是见面了,他也不会对她表示什么,他不想重蹈覆辙,不想害死第二个“彩云”,但是很矛盾,他很爱她,只是爱的方式与众不同——他想离开她,他认为,离开她就是爱她,因此,他这次同她见面的目的是想尽快结束这个短暂的故事。   既然要去见她,总不能空手而去,应该带点礼物,带点什么好呢?买一盒化妆品吧,不妥,记得在她家盖房那段时间,从未见她浓妆艳抹过,买条裙子吧,也不行,自己没有理由也不应该送她裙子,他想到了家里还有一簸箕花生米,他下锅把花生米炒好了,又到小卖部买了一个红色塑料皮笔记本,行了,就带这些礼物了……   星期日天一亮,天高就骑着车子上路了,本来衣嫣在信上说,要他坐汽车,在二马路下车,但他选择了骑车,他认为骑车子方便,不受始发车时间的限制。   那时公路不是柏油路,全是泥沙路面,六十多里路,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天高只知道路旁葱绿的草木和田野的庄稼被他嗖嗖地甩在身后,他蹬的很快,一心想着快点见到她,当他跑到大马路时,已看到街上人来车往的,正是早晨上班的高峰时间,他心想,前面不远就是二马路车站了,快见到她了——无论怎样,他渴望快点见到她。   老远就看到衣嫣了,她在路南边倚着垂柳站着,双手插在裤兜里,向东翘首遥望着过来的客车。一辆客车停下了,车门开了,她焦急地看着下车的旅客,希望看到天高的出现。   天高在她面前刹住了自行车。   “落花时节又逢君”,相隔一年后,她终于见到天高了:“啊,大哥——你来了……”她有些激动。   “是啊,我敢不来吗?”他很幽默。   “我就知道你能来——怎么不坐车?骑着车子不累吗?”她接过了自行车。   “累是累点,但是坐客车不方便,受时间约束,不如骑车子自由,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看着她那羞羞怯怯的酒窝,天高知道她满足了。   “噢,是这样……”她若有所思:“你来的这么早,什么时候起身走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天一亮就走……”   “你看这样行吗?先到我宿舍去一趟,然后咱俩再去看电影——我已经买好票了。”   “行,客随主便,我既然来了,就听你的了……”   她拍拍他自行车后座上的包裹:“这是什么?捎的什么好东西给我?”   “没有什么可捎的,我炒了些花生给你,你别嫌弃啊……”   “看你说哪去了?谢谢你了……”她心里有好多话想对天高说,可是见了面一时也不知从哪儿说起,只是老是看着天高……天高也知道,她这么焦急要自己来见她,决不单纯是为了见见面看看电影那么简单。   天高想起了一句西谚:命运是一架钢琴,一切取决于你自己的弹奏。今日怎么对待她的感情?在感情的小舟上,是想前进?还是想后退?一切取决于自己。他不想多说一句话,明知不可为之就不为之了,自欺欺人是最愚蠢的事,明白人不能再办糊涂事了。天高决定少说为佳,在感情上,不给对方加温的机会……   他默默陪着衣嫣往前走着,一味的往前走着…… 第五十七章有情无缘(二)   两人不时地互相看着对方……   衣嫣看着天高,身穿鸭蛋清色的的确凉短袖衬衫,腿穿海军蓝色平纹裤子,脚穿一双半新的皮凉鞋,在她眼里,天高挺时髦的。实则不然,由于长期在野外干活,天高的胳膊和脸上整天被风吹日晒的,黝黑而粗糙,路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乡巴佬来了——土气。然而,衣嫣并不嫌弃他土气,“土气”反而成为她爱慕他的理由,她爱慕他的一切,要不然,她怎么能将纸条压在口琴底下?怎么能为他动情地放声大哭?怎么能毫无顾忌地要在星期六晚上去他家住?又怎么能写信叫他务必来见自己?   天高也看着衣嫣,高挑的身材,有点曲线儿美,椭圆形的脸盘,生动异常,皮肤白皙而富有光泽,眼睛明亮而饱含温情,身着一套浅蓝色劳动布工作服,脚蹬一双铮亮的半高跟黑色皮鞋,一看就知道,她从农村黄土地走进环境舒适的车间,已经变成标准的城市工人了。她的形象给人一种朴素大方美丽而又不落俗套的感觉。同她相比,天高觉得各方面都自愧不如,他有种自卑感,自己算什么东西?——一个货真价实的地主子弟,他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不该来了,可是,在衣嫣的眼里——会说话的眼睛告诉天高,她对天高的印象是:仪容英俊,举止大方,谈吐不凡,是庸中的佼佼者,同他在一起,她感到了满足和幸福。   在喧嚣繁华的大街上,天高不时地望望那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望望那川流不息的车辆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是五光十色,人人是喜笑颜开,城市人真是有福,能尽情地享受着星期日的轻松和惬意。想想农村的老农民,一年到头不歇星期日,连平时去赶个集,还得找队长批假,看看队长的脸子,如果把农民同城市人相比,真有天壤之别。他想到了自己,整天汗流浃背地同砖瓦沙石打交道,又想到衣嫣,在车间里工作是冬暖夏凉风不吹雨不淋的,恍然间同她是两个天地的人。   衣嫣原以为,天高既然能来,就证明他已经读懂了那张纸条,读懂了她的信。读懂了她的心,她根本不知道天高此时此刻的痛苦与复杂的心情,不知道天高今日到此的目的是来向她告别的。她很高兴,一路给他讲着城市的变化,谈着工厂的规模,说着班组的生产,还有那些姐妹们的爱好……可惜天高心不在焉,这个耳朵听了,那个耳朵就冒了,他心里另有所思:城市最好,也不关我的事,我不是城市人,也当不上城市工人,城市固然好,农村也不赖,虽然农村人苦点,累点,没有星期天,可农村的美是得天独厚的,黎明的鸡叫,午间的炊烟,夜晚的狗吠,禾叶上的晨露,篱笆上的小鸟儿,小桥流水,蛙声一片……这些农村的自然美,城市有吗?……   “大哥,你在想什么?”   “噢,没,没想什么……”   这时天高才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闹市区,到了南郊区了。云淡风轻,景色撩人,林荫路上,美丽而洁净,车辆不多,路人依稀,两人并肩慢慢地走着,看似浪漫,看似亲热,看似情侣,惹得几个年轻人走过去了,还转回头来羡慕地看看他俩……   到了工厂门口了,衣嫣叮嘱天高:“今儿是星期天,姐妹们都在宿舍休息,一会儿见到她们,你不用自我介绍,我替你介绍,我就说,你是俺姑家的儿子,是我表哥。”   “知道了。”天高笑了,心里想:你再怎么撒谎也无所谓了,反正我不是表哥,什么也不是,我就是个地主子弟……   进了工厂的大院,转过了几道甬路,到了衣嫣宿舍门口了,因为是女宿舍,天高不便进去,衣嫣自己进去了。听说是来客人了,宿舍的姐妹们都出来了,十几双异性的眼睛一齐看着天高,并问衣嫣:“大姐,这是谁啊?是不是那个……那个来了……”   “那个什么?这是俺姑家的表哥。”   “表哥?——唉,好帅的表哥……”从姐妹们的笑声里,天高知道姐妹们已经把自己同衣嫣对上号了,以为这是一对恋人了……   “中午我不回来吃饭了,”衣嫣向姐妹们交待:“我领表哥在外面吃……”   姐妹们又是一阵俏言戏语:“好哇大姐,有你的了,嗳,表哥,是哪个单位的?”   “去去,回来再告诉你们……”   出了工厂大门,衣嫣说:“大哥,咱们先去看电影吧。”   “好吧。”天高附和着。   衣嫣带天高看的是一场大型的纪录片,天高记不清是什么名了,但内容却记得很清楚,影片真实地记录了周总理访问朝鲜的全过程。放映期间,两人并肩而坐,谁也不说话,只是在换片子时,两人才互相对视了一下。其实,天高不愿意这样沉默,他觉得真难受,真想对她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天高很清楚,恋爱对别人来说都是美好的,但对他来说就不同了,即使恋爱了,爱情也不能固若金汤,脆弱的很,一来了政治运动,爱情就落荒而逃,一旦进入了婚姻会更惨,爱情很快就从天堂来到了地狱,浪漫也就被残酷的现实所取代。   他偷看了衣嫣一眼,不知道她此时在想些什么,反正他是理智的,他知道衣嫣的那只手是“不经意”间落在他的膝盖上,他没有创造“不经意”的机会去碰一下衣嫣的手,他很规矩,毫无反应,木头人似的,他知道身上的“硬伤”(成份不好)是致命的,自己是永远打不了高分的男人,同衣嫣相比,自己永远不是达标的男人。此时他不认为是同衣嫣在搞恋爱,他认为陪她看电影是逢场作戏。他希望电影快点演完,希望时间过的快一点,希望能早点出局。   日近中午,衣嫣领天高进了饭店。   “大哥,你喜欢吃什么饭?”   “随便,吃什么都可以,但一条,我不会喝酒,不要点菜,吃饭就行了……”   衣嫣点了两碗馄饨,两个火烧,天高要付钱,她却抢先买了单:“今儿我请你,以后你请我……”   天高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有“以后”吗?   这时,天高想到了一个问题,两碗馄饨两个烧饼,这够两个人吃的吗?原来她是这么小气的人,既然请客,为什么不管饱?可又一想,不管怎么样,这是免费的午餐,自己没有资格挑剔,能吃个半饱也领情不过了,天高哪里知道,这饭是专门为他一个人买的,衣嫣本来就没打算吃。   天高要衣嫣坐下来一起吃饭,衣嫣说她不吃:“你吃吧,我一点不饿……”任凭天高怎么劝,她就是不吃,天高立刻敏感地想到:她可能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反常”,因而心里痛苦才不肯吃饭,但也有可能她真的不饿,她到底饿不饿,心里是怎么想的,天高无法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饿了,把两碗馄饨和两个烧饼全吃了,他在吃,她在看。   天高知道今天的“表现”令衣嫣失望了,也许伤透了她的心,但为了她好,这个“表现”是最好不过了,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难吃的一顿饭,明明自己也痛苦地吃不下饭,却要吃出个狼吞虎咽的样子来,实在是太难了。   “大哥,你吃饱了吗?要不,再买点饭?”   “饱了,只是你没吃……”天高知道,世上不会有免费的午餐,她“三令五申”地要自己来,不单纯是为了请自己吃顿饭,她是想要“结果”的……   “不用管我,只要你吃饱了我就放心了……”   中午的大街,人稀车少,衣嫣带着天高上了路边的人行道。人行道是用彩色地板砖铺的,形状各异,像是几何图案,像是彩色的地毯,作为乡下人,能在这样美丽的人行道上走走也是件惬意的事。   在人行道的拐弯处,一对年轻的男女在垂柳荫下互相搂着腰对视着,女子目光躲闪,不时做娇羞状,继而又含情脉脉一笑。男子稍一迟疑,立即做出反应,猛地上去吻了女子,女子半推半就——两人吻在了一起……当衣嫣和天高与其擦肩而过时,这对男女并不屑于他们的目光,依旧我行我素……要是在农村,这样的“镜头”肯定会招来围观者,可是在这儿,没人觉得大惊小怪,看来城市年轻人就是浪漫,比农村年轻人开放多了。   进了路边的公园,景色很美,冬青碧如翡翠,草坪美如茸毯,花儿锦簇,绿荫蔽日,鸟儿双双,杨柳依依,两人在花丛曲径间款款缓步……公园的周围是高大的楼房,美丽的店铺,南来的车辆,北往的人流——勾勒出港城的美丽与繁华。   衣嫣为天高当起了“导游”,认真地介绍着每一个景点,还不时地对景点表示了赞美。此时的衣嫣不知道天高心里有多苦,为了让她度过这个美好而难忘的星期日,天高开始换了个态度,陪她又说又笑,他的本意是想在这最后两人的星期日里,尽可能让她开心一些,愉快一些,见天高终于恢复了“正常”,她也像换了人似的,在举手投足间微露了缠绵,天高也在旁若无人的对视中饱含了歉疚。天高知道自己的条件同她的条件是成反比的,两人是不可能成为两情相悦心心相印的伴侣。彩云之死使他饮尽了苦与痛,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卷入男女感情的漩涡了,此时他的话虽然说的多了些,但是他把握了分寸,尽量避免暧昧,少谈婚姻之事,他不时地岔开话题,调整谈话的内容:“谈点别的好吗?……”   可还是扯到了婚姻:“……大哥你不用愁,回去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只要振作起来,我说过,‘千娇百媚自会有’,会有人看中你的……”衣嫣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会有人看中我?”天高笑了——笑的有些不自然:“世上哪有这样的傻子?”   “有,有的是,就看你的态度了……”   “看我的态度?唉,算了,我现在这样很好。”他不想捅破窗户纸,故意装着懵懂。   “那你现在对我……”她不说了,她犹豫了,她的犹豫就是期待,可惜这种期待严重脱离了现实,现实是,天高这种人无法给她幸福,只能同她游离在友谊的边缘。天高知道她想问什么,仍装懵懂,答非所问:“啊,我现在对你?——我对你印象挺好的,真的。”天高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自己不是来为感情加温的,是专程来削减感情砝码的。因此,他必须尽可能避而不谈正题。   衣嫣没想到眼前这个令他朝思暮想的人,竟是如此冷漠无情,她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总是躲躲闪闪不肯正面回答问题,难道他对我真的一点感情也没有?还是根本就不相信我?难道这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很痛苦,用企盼的目光望着一言不发的天高。   天高读懂了她的目光,心里也很痛苦,但什么也不说,只是愧疚地看了看衣嫣,然后默默地低下了头……   逛完了公园,天过了后半晌了,衣嫣带着天高进了副食品商店,说要买些点心让天高带着,天高极力推说不要,她却执意要买:“你不抽烟不喝酒的,我买些点心给你拿着吧,到时饿了可以垫补垫补……”看她一片真心,天高也就不再谦让了。   她要售货员把货架上各样点心都拿了几包,什么杏仁酥、桃酥、脆饼、夹心果,各式各样的包了一大包,她帮天高把点心绑在车子货架上:“我知道你过日子细,平时不舍得买零嘴吃,这次家去抓紧时间吃吧,天儿热,可别搁坏了……”   “放心好了,我会快点吃的,宁肯坏在肚里,也不能坏丢了……”   天高提出要回家了:“……路这么远,我想早点回家……”他不想呆的时间过长。   “回家?”她极不情愿:“大老远来了一趟,话还没说完就要走……”她两手把住了天高的车把。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   “你看,我今儿电影也看了,公园也逛了,饭也吃了,点心也拿了,你为我破费了不少,再说,这么远的路,我不想拉太大的夜……”对她虽然依依难舍,但却装出不以为然:“要不,你送送我吧。”   “好吧,我送送你……”   她告诉天高,她从心里羡慕他的多才多艺,也为他的“怀才不遇”和被社会埋没而感到惋惜。天高否认了她的夸张:“你过奖了,我本来无才无艺,再加上天生又是个贱命胚子,一生只能庸庸碌碌,这是命里注定,怨不得别人。”天高看着她的眼睛:“你就不同了,你命好,出身好,上有父母疼爱,下有哥姐呵护,而且时来运转,接了班,当了工人,你真够有福了……”他说的是真话,没有一点谬夸。   她一手扶着车大梁,一手握着辫子:“你看,我有福吗?”她望着天高微微一笑。   “当然有福,你年轻漂亮,又有这么好的工作,我能有你十分之一的福就满足了,真的……”   “你别这么说,年轻不是永恒的,漂亮也不是永远的——况且我并不漂亮,年轻和漂亮都是短暂的,花开花谢也不过是一春,再说你也不老,也很年轻,不要太悲观了,悲观没有用,解决不了问题,这对你没有好处,地球不会因为你的悲观而停止运转,时间也不会因为你的悲观而停止流逝,你要忘掉过去,别老叫过去的阴影笼罩着自己,我发现你想的太多了,想多了,活的就累,想开了,活的就轻松……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对,你说的都对。”听了衣嫣的金玉良言,天高的心灵得到了稍许的慰籍,对他来说,也算不虚此行了。   到了二马路停车点,天高看到了路南边那棵垂柳——这是她早晨站在那儿等他下车的地方,眼看就要离开这里,包括那棵垂柳,还有身旁的她,都不属于自己的,这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明知如此,心里还是想同她多呆一会,甚至再次产生幻想——能同她厮守一生该有多好。然而这种荒唐可笑的幻想,转瞬之间就自动消失了。其实,他的**有限,同她能有这一天的相伴也就足够了,天高告诉她:“你对我好我知道,我会记住的,回家以后,如果晚上闷了的时候,我会一个人站在小院里,望着天上的星星想起你,我会常常为你祝福,因为你是好人。”天高说了也后悔了,怎么又忘了,这不在暗示自己藕断丝连吗?这不明摆着又在撩拨她的感情吗?   “是吗?那……”她似乎很激动,终于明问了:“你喜欢我吗?”   “我?”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说过了头了,很快镇定了神色,一笑释然:“喜欢,当然喜欢,不喜欢我就不来了。”但他避开了她的目光,望着前方的路——已经过了二马路了,二马路虽不及市里繁华,依然明街亮舍,路旁繁华似锦,再往东上了大坡路,下面就是市郊了。   此刻,天高想到了今日之别,虽不是生离死别,但以后能否见面,恐怕很难说了,就现实而言,最好永远不要见面了。天高知道,往后即是见面了,也只能互相问候,永远不会有拥抱的理由,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不可能的。天高一点也不糊涂,爱,是要出人命的,在他身上,多一份爱,就多一份痛苦,就多伤害一个无辜,这太可怕了,这是万万不可以的……他依然拒绝感情,只能说明他变得聪明了,变得明智了。   天高要她别送了,她仍然坚持要继续往前送。市郊的公路一面临海,一面靠山。海上,帆影点点,汽笛声声,风平浪静,烟波万里;山上,满坡绿草,树影茂密,花开绚丽,婵袅娉婷,原来港城的市郊也是如此的美丽。   天高又提出要他别送了:“回去吧,离开市里这么远了,不要送了……”她不以为然,继续往前走……   她提到了那张纸条:“你看懂了吗?让你见笑了,有什么想法?”   “想法倒是有的,我觉得你很有才华,建议你复习一下啊,以后考大学……”   “考什么大学?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他装着没听懂,不想在这本来就很痛苦的时刻再添伤感,他宁肯懵懂到底,也不愿把窗户纸捅破,他想到了捅破窗户之后的结果会是多么可怕。   前面就是上河桥了。   天气突变,刮起了北风,乳白色的雾从北方海面的尽头缓缓地漫过来,越来越近了,原本的好天气一下子变得阴沉沉、雾蒙蒙,海边的船只、礁石都在朦胧之中,连身后的郁郁苍山也变得模糊不清,过往的汽车鸣起了喇叭,亮起了前灯,匆匆而过的行人,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这对男女在愁云惨雾中竟是那样的缠绵……   天高再次跟她说:“你别送了好吗?从这里到你宿舍,起码有十来里路了,你要再往前送,天色晚了,你就回不去了,咱俩就此分别吧。”   “好吧,我就送你到这了……”   “这就对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总不能把我送到牟平吧。”天高把车子放在桥上一侧,从衣兜里掏出了红塑料皮本递给了她:“送你个本,做个纪念吧。”   她翻弄了几页,看看本又望望天高:“怎么……怎么连句话也不愿写?”   天高当然知道她要的是临别赠言:“还用写吗?”   “你说呢?”她继续翻弄着空页。   “好吧。”其实他并不想留下感情的信物,既然她提出写几句话的要求,那就满足她吧。写什么好呢?经过再三思考,天高把本摊在桥栏杆上,在扉页上写下了四句话:离别闹市心欲醉,轻风细雨催人回,上河桥头语不尽,不知何日来复归?   聪明的衣嫣果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立刻明白了“不知何日来复归”的弦外之音:“这么说,你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怎么会呢?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只要你不嫌弃我,我会常来看你的。”   “真的吗?这可是你说的,说话算数?”   “真的,我说话算数。两山不能碰一块,两人总会碰到一起……”   天高极力掩饰心中的悲苦:“我走了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父母不在你身边,凡事要靠你自己了……”   衣嫣苦笑了一下:“你不要为我操心了,你能把自己照顾好了我就放心了。”她扶着桥栏杆,扭头望了天高一眼,天高的心一阵震撼——他发现她流泪了。   天高的心隐隐作痛,面对这么好的女孩,偏要兜着圈子甩掉她,是不是冷酷了点,但他想开了,人这一生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所有东西,他知道衣嫣不属于他,他必须选择离开,否则就把她害了。他不想在史无前例和惊天动地中,再为感情而被“以阶级斗争为纲”这道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碰的头破血流,他要永远封住自己的嘴,永远不对任何的“她”说“我爱你”。那除非是有朝一日能拆除了“以阶级斗争为纲”这道墙,可是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有谁能拆除呢?恐怕谁也不能——这道墙将于天地共存。既然如此,但愿她能理解自己,他极力克制了感情,对衣嫣说:“谢谢你今天陪了我一天,我会永远记着这个星期日,我走了以后,你要想得开,有时候想得开也是一种幸福,你应该相信自己,凭你的条件‘天涯何处无芳草?’”   从衣嫣眉间眼底的交汇处,天高知道她已经听出话味了,但她并不说话,时而看看天高,时而看看海,任凭海风舞弄着她的飘飘衣角,任凭苦涩的水珠挂满了她的绺绺发梢,她下意识地捋捋前额,理理衣角:“我再送你一程吧。”   “不不,真的别送了,你该回去了,我也该走了。”天高很珍惜同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也很想同她一起再看一会儿雾蒙蒙的大海,再看一会儿飘荡于海边浅水的小船,再看一会儿落于天水之间的银白色的海鸥,再看一会儿风雨相随的上河桥……但他还是放开了车支腿:“我走了。”   “好吧……”她终于“批准”他上路了。   天高挥手向她告别,含笑上车了。   就在这时,一滴泪水滑到了她的脸庞,给天高留下了永远不会忘记的感情的记号。   天高特意放慢了骑车子的速度,回首望望衣嫣,见她还在桥头频频向他挥手……走出了一段路程,天高下车了,回头想看看她走了没有,隐隐约约仍能看见她那修长的身影,好像还在那儿对着天高遥望。云雾之中,天高无法知道,她此时站在桥头在想些什么,他“庆幸”自己的理智,始终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也“庆幸”自己今天终于走出了这段不该有的感情漩涡。   别了,有情无缘的衣嫣。离开了她,是爱,爱,让天高离开了她。   天高又上了车。他暗问自己:大老远的自己来了一趟,到底图什么?当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熟悉的人影已经消失在茫茫的云雾之中。   他再也没有回头,他知道这段美丽的“故事”从现在开始已经结束了,两个相识的人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陌生人,不这样又能怎样?他的心在颤抖,然而,此时此刻,又有谁能知晓?   路上,衣嫣的影子一直陪着她,直到回家。   回到家时,已是掌灯时分,天高又累又乏,顾不上做晚饭吃,将一包点心放在炕上,便仰躺在炕上了。   外面没有一丝流动的风,空气很是闷热。萤火虫带着点点的亮光从窗前一闪而过,蝙蝠在小院的上空飞来飞去,在这“帘断萤火入,窗明蝙蝠飞”的夜里,天高无法入睡,他回想着一天来同衣嫣在一起的前前后后……   他想把衣嫣装进寂静的心田,永远不去想她了。可这太难了,特别是桥头之别,他无法忘掉,他知道,当时衣嫣和他肯定是一样的痛。   他有点饿了,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想,该不该给她写封信?   他本不想给衣嫣写信,可一看到这么一大包点心,就想到“吃人一口,还人一斗”,何况自己伤了衣嫣的心,写封信还是应该的,便于灯下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他对她说:我已平安到家,勿念。谢谢你的盛情款待,你是唯一一个请我看过电影的女孩,真的,我没有理由骗你。看得出,你是个很优秀的女孩,你应该得到与你的优秀相称的幸福。也看得出,你想把我们的友谊再提升到一个档次,这是不可能的,不是我自命清高,是我的条件太差,我不能太自私了,我负不起毁人一生的责任。还看得出,你对党的“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深信不疑,可我认为那不过是一碗闻起来挺香,吃起来无味的‘阳春面’,上面的政策归政策,轮到下面的执行又是另一回事了。就像我,表现好了能当兵吗?能入党吗?当民兵都不能,当个红卫兵也不行,这,就是当今复杂纷纭的现实。跟你说这些,不存在有丁点想伤害你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个贪心的人,也不是愿意伤害别人的人,如果我不是地主子弟,如果我成份好,如果……算了,现实是不承认“如果”的,你若能理解我的本意。那最好不过了,我会感到欣慰。我害怕的是——也许,你千万别这样说‘我不在乎成份’,可我在乎。我这样说,没有伤着你吧。再见。天高。   衣嫣来信了,天高看后弃置一旁,她又来信了,天高看后往抽屉里一塞,她又来信了,天高看后还是束之高阁,天高不想藕断丝连,只想彻底断绝关系,他也知道自己的做法太不近人情了,但为了不伤害她,让她早日断了念头,也只能这样做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段朦胧的爱情之路,那次桥头的依依之别,成了天高一生中美好的回忆,直到永远…… 第五十八章去死吧,红眼病   谁说的多劳多得?其实,多劳不多得,这是真的。   众所周知,各尽所能,按劳分配,这是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在这条原则的基础上,社会提倡多劳多得,少劳少得。然而在年终结账时,少数人却把个人的意愿当成了党的政策,对天高实行了多劳不多得的政策。   天高在基建队基本不落工,月月出满勤,加上打夜班折合的工日和每月补助的两天,到了年底,基建队往天高村里拨了三百八十多工日,按公社规定,队上每天给计十三分,天高共计挣了五千多工分,是全村同等劳力挣工分最多的一个。有人很快染上了“红眼病”,开始撮弄队长:“光棍挣了这么多的工分,可发财了……”   “妈个x,就好过地主子弟了,干脆砍他的分!”   “对,砍去,撑的撑死,饿的饿死,太不公平了。”   大权在握的队长也觉得天高这个地主崽子挣这么多分太不合理,果然大笔一挥,砍掉了天高一千工分。对于这件事,“红眼病”的人自以为公平,而在天高心里,他们全是狼心狗肺,是希特勒式的强盗逻辑,他们难道不知道?天高的这一千工分是来之不易的,他是用自己的汗水和力气挣来的,他们怎么不想想,当他们晚上搂着老婆孩子睡大觉时,天高还在山河工地挑灯夜战;当他们因风雪天歇工的时候,天高正奉命在围海大坝上昼夜抢险;当他们合家团聚一起吃除夕饺子的时候,天高正打着手电筒巡逻在建桥工地,当他们走亲访友拜年问好,酒杯一举筷子一端的时候,天高还在连部驻地站岗值班,他们只不过是少数患上“红眼病”的自来红,真想不到他们这么坏,心眼是如此地狠。面对他们,天高自知没有办法,只能敢恨不敢言,只是偶尔在梦中说梦话:“去死吧……‘红眼病’”。   “红眼病”们固然可恨,可那位队长耳根子软,心术不正,更是害人不浅,他只不过是上不去桌的永远难登大雅之堂的芝麻粒大小的队长官儿,有什么资格践踏党的分配政策?有什么理由不按党的政策办事?有什么权力“草菅人命”,说砍工分就砍工分?难道就凭天高成份不好?也许是吧,如果天高不是地主子弟而是贫下中农,他敢砍吗?   天高很气愤,准备去找队长讨个说法,刚到了队长家门口,又泄气了,凭什么找队长?就凭自己是地主子弟?——算了,自认倒霉吧,现在的世道,是贫下中农说了算,有权就是爷,找了也白找,何必呢?再说,就算是砍工分砍错了,也不算错,在那黑白颠倒的年代,对待“黑五类”就根本没有什么错与对……   不管怎么说,这次砍工分,天高无法接受,少数人不仅是强权政治,而且与豺狼当道没什么两样。每年扣他200个工分,本来就不是上面的政策,但天高认了,可为什么还要扣1000个工分呢?这是哪门子的政策?可又一想,砍工分也许砍对了,当时有很多村对黑五类分子家实行了经济冻结(年底开支,开一部分,冻结一部分)。庆幸的是,北阳村一直没有实行冻结政策,这也许是村干部手脖子软的缘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患有“红眼病”的人的手脖子是硬的,如果不砍工分,天高那一年挣的工分是全村最高的,那么开支也是全村最多的了。那些“红眼病”的人不是照样红眼吗?如此一来,谁能保证年底开支不对天高实行经济冻结呢?看来,砍工分也许是砍对了。   辛劳了一年,落了个砍工分的下场,怪谁呢?天高想通了,就怪自己,一年到头不舍得休班,如果少出勤,多休班,那一定会是另一种结果。   “一个人从教训中获得的经验是宝贵的”,接受这次砍工分的教训天高再不吃这个亏了,从第二年开始,每月都休完法定的两天假日,还力争多休一两天,他认为不休白不休,干多了也白干,弄不好年底又要被砍工分了,这是何苦呢?   以后的几年里,天高每年在基建队挣的工分基本与村里正劳力持平,有的年份即使多挣了些,也只是稍微有点偏高,多不了多少,自然再没有人得“红眼病”了。重要的是,日子久了,村里都知道天高是个穷光棍,家里无妻也无钱,没有人对天高的家投以贪婪的目光或者伸过肮脏的手。自从那年冬天被人偷去100元钱后,这么多年了,天高家里再也没有招过小偷。   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红眼病”的人帮了天高的忙。因为砍工分把天高砍出了教训,也砍出了安全,当然,天高作为地主子弟,再也没有去派出所报过什么案。   天高知道自己是被命运抛入低谷的人,面对“红眼病”的人,他得罪不起,但是躲得起,从不搭理他们。对于砍工分这件事,他只能保持沉默,他认为,有时候人的沉默也是一种反抗。 第五十九章笑得好难   入伏以来,苦雨连绵,庄稼田里长满了杂草,影响了庄稼正常生长,各村社员们都整天忙于田里锄草灭荒,因为雨水多,往往是上午锄了草,夜间来雨了,草,不过是搬了搬“家”,因为“及时雨”的浇灌,搬过“家”的草基本又活了。在这种天气里,杂草的生长速度比庄稼还快,以豆子为例,豆子长到一定的高度再不长了,杂草却继续长高,其他庄稼也一样,庄稼在长,杂草也在长,很多地块的杂草捂住了庄稼,各村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草荒。为确保粮食丰收,公社提出各行各业都要支援农村灭荒,决定基建队统一放假七天,全部回村帮助队上灭荒。   听说要回到队上灭荒了,天高首先想到的是这七天的吃饭问题。他到伙房找事务长预订了21个窝窝头,计划一顿一个,每天三个。晚上下班时,他用尼龙袋子背回来了21个窝窝头,回家后平摆在锅盖子上。   从山上干活回来,腚往锅台角上一坐,拿起一个窝窝头就吃起来,不用筷子不用菜,简单麻利,一天吃三顿,三天吃九个……   火辣辣的太阳下,人们钻进玉米地里(两垅玉米一垅豆,套作)拔草,像钻进蒸笼似的,热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地里的草密匝匝的,同庄稼混长在一起,一不小心,天高拔下了一棵玉米苗,这可不是小事,天高害怕被别人看见记上黑帐,来个秋后算账,他机警地将玉米苗压在杂草下面……   中午回家了,天高渴的嗓子冒烟,先喝了一碗凉水,然后拿起了窝窝头,发现表面上有了红黑相间的豆粒大小的斑点——窝窝头变质了,用鼻子一闻,有股酸臭味,他咬了一口,有酸臭味不说,还粘牙,在嘴里老打转,咽不下去,怎么办?有东西吃总比没东西吃强,有为田力家盖房以水代饭的毅力还愁吞不下去?他就着凉水,一口一口地嚼,眼一闭,就吞下了。   回家灭荒的第七天(最后一天),晚上收工回来,他发现锅盖子上最后一个窝窝头表面上爬满了苍蝇,还有几个绿头蝇,他用手赶走了它们,拿起了这个面目全非的窝窝头,看见窝窝头底部那个眼儿里长满了黑毛,表面上也披上了茸嘟嘟的黑色“绒衣”,就先把眼儿里的黑毛抠去了,然后脱去了“绒衣”,用手掰开,里面的丝儿抻的老长,这样的窝窝头,对于一般人来说,别说要他吃了,要他看了就恶心。可是天高吃了,天高拿着窝窝头,闻闻,瞅瞅,瞅瞅,闻闻,就是张不开嘴,好歹张开嘴咬了一口,窝窝头又酸又臭,嚼了一会儿,就在嘴里打转儿,怎么也过不了嗓子眼这道“山海关”,这时他想起了红军长征过草地连树皮草根都吃了,这窝窝头不比树皮草根强多了?他拿起窝窝头,艰难地一口一口地咬着……   大街上开始热闹了,因为村里来了盲人文艺宣传队,晚上要在十字路口演节目,阵阵的鼓乐声吸引着男女老少,人们又说又笑地从天高窗外走过。天高也想赶紧吃完饭早点上街看热闹。   内街门“吱”的一声开了,初莲的弟弟初相来了,见天高吃着发霉发黑了的窝窝头,便从天高手里拿过来用鼻子一闻,遂手就摔在锅盖子上:“这样的窝窝头你也能吃?连俺家的鸡也不戏的吃,走,到俺家喝碗面汤去……”   天高能去吗?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人可以没有气质,但不能没有气节,别人不在时,天高能牙赤眼瞪地咬着嚼着,咕噜一下吞下去。现在有初相在场了,他不得不极力做出像吃白面馒头那样的自然:“谢谢你……你看,这不挺好吃的吗?”他笑了,笑的很不自然:“其实啊,饭没有孬好,能吞下就是好饭。”他屏住了呼吸,背着灯影,咕噜一下,一口窝窝头终于过了“山海关”,又是一口……   初相惊呆了:“你真行,你怎么吞得下去?我看你比俺家的鸡还泼辣……”   “是吗?”天高又笑了,笑的好难,此时,他不仅要集中精力打“歼灭战”——快速“消灭”掉这个窝窝头,还要腾出精力同初相搭讪着,尽可能不让对方看出他吃窝窝头有多艰难,尽可能不让对方看出他为了顽强地表现“自然”而在故意造作。   初相见他把窝窝头终于吃完了,同情之余,深有感触:“唉,人比人差大了,真没想到你这么能遭罪,这样的窝窝头,换了别人,杀了他也不吃……”   热闹的十字路口,盲人文艺宣传队奏起了:“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一曲终了,一曲又开始:“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盲人高超的演奏技艺深深地吸引了天高,他挤在最前面,聚精会神地听着,可就在这时,他的肚子翻拉了一下,不好——要呕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立即紧闭嘴唇,用舌尖舐住上颚,极力封住喉咙……肚子又“翻江倒海”了,最终还是封不住喉咙,他赶紧跑出场外,在无人处,躬起了腰,张开了嘴——哇…… 第六十章人在矮檐下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逝世后,由华国锋主席接了班,在“一切按既定方针办”的框架内,“以阶级斗争为纲”依旧,“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依旧,“崽子们”的日子依旧,一切依旧。   近日,公社领导以发展的眼光,将六连改编为两个单位——划出一个排,改名为水利基建队,专搞社内水利配套工程,个人收入仍实行工分制,余下两个排整编为建筑工程队,有浩仁任队长兼书记,人们习惯称浩仁为浩书记,下设组织仍按班排连编制,工程队专门对内对外承建建筑工程,个人收入实行工资制,这样一来,公社既能增加经济收入,又能拿出资金加大水利建设的投入,两条腿走路,一举两得。   当时,人们对实行工资制的诱惑力很大,都希望能留在城里吃“工资”饭,谁也不愿意离开城里重返乡下到山河工地去挣工分。   公社领导是明智的,果断将在城里盖石头大楼(外墙砌体是一色的蘑菇石)的一个加强排宣布为水利基建队,充实了干部,成立了连部,即日开赴城外,在乡下安营扎寨了,余下的两个排整编后,驻扎在城内……   天高为自己能留在城里而感到高兴。多少年来一直靠挣工分吃饭,马上就要像工人一样挣工资了,他能不高兴吗?那阵子,他回家走在街上,总感觉腰杆子硬邦邦的:“怎么样?我马上就能挣工资了,你们能吗?”他暗自庆幸自己运气好,为能留着城里而沾沾自喜。   当时,村里人实在是羡慕天高:“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腚肝肠,这不,叫地主子弟上基建队,熬来熬去熬到挣工资了……”   “听说离开城里到乡下的那帮人不行了,挣工分,没出息,真正有前途的还是留在城里的那帮人……”   好景不长……   村里有瓦匠叶某,原在加强排干,顺理成章地被调到乡下了。他听说在乡下挣工分没有出息,便托在村里当官的亲戚出面找指挥部,提出把天高从城里调到乡下,再从乡下把叶某调回城里,美其名曰“对调”。遭到拒绝后,亲戚又找到了浩书记,浩书记当然也不同意,理由是:这次调走的是一个加强班,不是每个排抽调的,公社有指示,在人员调动上,不对任何人有偏袒,不准搞人事关系……所以,叶某本来就是那个加强排的,理应调走,而天高不属于那个加强排的,就不应该调走。   亲戚又找到了指挥部,政委的答复是:此事应去找建筑队。亲戚再次找到了浩书记,浩书记又说这事还得找指挥部……   亲戚不耐烦了,终于对浩仁书记摊牌了:“既然无法对调,那好办,明天我就以村里需要为名,到指挥部把天高调回咱村里。”   浩书记终于妥协了(详细过程是天高获得“解放后”,浩仁亲自告诉天高的),浩书记当时完全是为天高做想:村里一把手要调天高回村,简单恨了,就是一句话的事了,可是天高回家后怎么办?还得一个人做饭吃,一个青年人又干活又做饭的,太麻烦了,如其回家干,还不如到乡下挣工分,最起码能吃现成的饭,不用顿顿自己做饭了。想到这里,浩书记叹了口气:“行,罢罢罢,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叫天高去把叶某换回来……”   当日下午,天高正在城后水产公司抹天棚,宝连长骑着车子到工地找到天高,说明了来意后,要天高即刻回队部,将围裙、套袖、安全帽以及剩余的饭票全部交给保管员,走时拿着建筑队的介绍信,第二天上午到指挥部报到,有指挥部安排和叶某对调的事。   “宝连长,怎么能这样?”天高愤愤不平。   “没办法,是亲三分享嘛,谁叫你没有当官的亲戚?”   “宝连长,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天高想不通,气的想掉泪。   “就这么个社会,忍着点吧”宝连长也觉得此事有失公正:“人在矮檐下,还是低低头吧,生气也没有用,赶快跟我走吧……”   第二天上午,天高到了指挥部,政委见了建筑队的介绍信,没有说什么,为天高开了去乡下基建队报到的通知,但没开调叶某回城的通知。因为天高同政委较熟,他很有分寸地不亢不卑地对政委谈了此次对调的看法:“……政委,我服从安排,但对这样的对调,我有看法,因为太不公正了……”   政委并不表态,只是说:“公正不公正,那是我们的事……你是个好同志,你不去谁去?”   在座的一位副指挥听似在打官腔,实则也在劝天高:“去吧,到哪里也是干革命。”   当天高问到叶某什么时间调回城里时,政委的回答是模棱两可的:“你就走你的吧,什么时候调他回城,那是以后的事了……”   中午,天高到乡下连部报到了。下午到修渡槽的工地砌桥墩时,见到了叶某,叶某故作惊讶:“你,你怎么来了?”   “我?——你不知道吗?我是来换你进城的,你安心地等调令吧,你马上就要进城了……”叶某听了,感觉不太自然,但脸上露出了由衷的欣喜。   晚上,天高躺在房东的炕上,听着窗外蟋蟀一起一落地互相争鸣着,想起昨晚还睡在自己家,今晚就睡在异地他乡了,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那个破成份?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他服命了。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转眼“潜秋又见菊花黄”了,叶某始终没有接到回城的调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叶某不想回城了?还是指挥部忘了这事?   天高后来才知道,叶某的父亲曾到指挥部找过几次,政委的答复一直都是:“城外水利工程压力很大,正需要继续充实力量,你儿子既然去了,就叫他安心在那儿干吧,青年人嘛,在哪儿干都是干革命……”后来,他父亲又连着找过几次,均无效果,也就泄气了,自动放弃了,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致使这次有意的“对调”变成了无奈的“单调”。   或许,政委意识到这次的“对调”太失公正,因此对叶家有意采取了“拖的政策”,随着时间的延续,叶家自然冷却了回城的热乎劲;或许,天高离城下乡了,叶某有了平衡心理:“我不能进城,你也不能留在城里了,我打不着鹿,也不能让鹿吃草了”……   再后来,天高所在的水利基建队被指挥部编为二连,在指挥部统一领导下,协同其他连队,为改造山河做好水利配套服务。由于天高想得开,加上生活适应性强,在乡下已经干服了,他一点也不羡慕那帮挣工资的人了,因为他们的工资较低,和挣工分差不多,相对来说,挣工资和挣工分没什么两样,工分也是钱。 第六十一章今夜,与明月同在   岁岁仲秋节,今又仲秋节。   晚上,全连提前半小时下班,人们都忙着回家,盼着早点同家人过个团圆节。   赵连长说,伙房晚上停灶,只留一个男炊事员看门。天高知道,今晚他又没地方吃饭了。眼看着人们陆陆续续地走了,他在想:你们都走吧,我光棍一条,孑然一身,在哪儿都能过节,我的家永远是“团圆”的,是任何人所无法比拟的,所以,他的心很平静。   天高借故车链子掉了,蹲下身来,以安车链子为由,让过全连的人,有人问:“老王,磨蹭啥?走哇,家去过节……”   “哦,你们先走吧,我的车链子掉了……”磨蹭到最后,知道工地上的人都走光了,他才站起来,望望空荡荡的工地,看看那一排低矮的工棚,工地上除了石头和沙,连只鸟儿都没有,似乎连鸟儿也知道今儿是仲秋节,而提前归巢了。   他饿了,想到伙房找点饭吃,又一想,不能去,伙房不能为他一个人起灶,那怎么办?好办,免了吧。他扶住车把,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决定去逛山景吧,仲秋之夜逛山景,也许能别有一番情趣。   天高从工地往西沿着荒岭草径走到路的尽头,看见了一座浩淼的水库,这里山重水复,花草掩荫,倒是个好去处,今晚就在这儿过节吧。偌大的水库,景色蛮好,一条土坝连接着东西两个小山包,坝后黄花灼眼,芳香缕缕,坝前碧波荡漾,水汪一片。站在坝定,“难得新秋又早凉”,拂面的秋风让人感到少有的清爽,这里的一切,白天得到了阳光的亲吻,晚上又受到了清风的抚摩,此时显得那么惬意,那样的静谧……   晚来夕阳红,“空山不见人”。   天高将车子倚在坝东头的草堰上,又累又饿,一腚坐在坝顶上,再也不想起来了。看看路上的行人,一个个脚步匆匆,回家团圆心切,对于水库边上的天高,连看都不看一眼——那样的不屑一顾。   渐起的风拂过水面,荡起了点点鳞波,夕阳的余辉将鳞波涂上了一层金色,泛起了五彩缤纷的闪光;渐起的风,送走了日落前的赤色云霞,吹散了山谷的暮霭,连头顶上的轻纱般的羽云,也被轻轻曳过了天边。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终于,仲秋的明月从东山缓缓升起了,皎洁的月光洒向了水面,水光月影相映成辉。他随手抓起身边一块小石子,用力向水面抛去,“嘭咚”一声,被击碎了的水面立即荡起了细细密密的色彩斑斓的涟漪,有谁能想到这荒山野岭的仲秋之夜竟是如此令人心醉,仲秋明月年年有,欲醉何须酒半杯?他不忍心冷落了这美景良辰,毫无顾忌地解开衣扣,敞开胸怀,贪婪地接受了清风明月的爱怜,“不到西湖亦知景,未见红杏也晓春”,此时此刻,天高把水库看成是“拂面微风杨柳丝”的西湖之畔了,今晚能在这儿过仲秋节,他觉得满足了。   他一会儿昂首望月,一会儿低头看水,这里月中有水,水里有月,他的身影倒挂于水月之中,不禁触景生情,感怀他人:妹家,二嫂家,朋友家以及天下所有的好人家,此时此刻,也许你们正围坐,桌前,吃着月饼,举着酒杯,全家喜庆团圆节呢。我衷心地祝愿你们——当然也包括初莲、钱栖、衣嫣了:“祝愿你们年年人团圆,岁岁人平安。而我自己,虽然饿着肚子孤身伴月,但也算是‘全家团圆’了。这不,今晚我‘全家’都来这儿过节了,有谁能说这不是老天的恩惠?为了我,今夜的月光格外灿烂,山水也分外妖娆。”   他对老天表示由衷的感激,这份感激在月光中悄然弥漫开来,恍然之中,这个熟悉的节日——仲秋之夜与他再次神交而缠缠绵绵……   月上中天,满眼都是光色流荡。寂静的山间,空无人迹,只有山上飒飒的松涛声,断断续续的鸟叫声,蝈蝈的欢叫声,草丛中的虫鸣声,水中鱼儿打漂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与自然浑和,听起来音色很美,夺人心魄,天高置此美景良宵,虽然肚子饿的咕咕叫,还是沿着坝顶踽踽独行,流连忘返……   时间不早了,该回房东家了,他推着车子往回走,一路北望,城里城外,风潇声动,万家灯火,他边走边不时地回头看看(天高有个走夜路怕后的习惯),看看身后是否有人跟着,本能的“怕后”使他感到走夜路的孤独。好在有月光相随,也算是个“伴儿”吧。他慢行,月光也慢行,他快走,月光也快走,正是“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此时天高才发现:原来今夜我并不孤独,因为,今夜与明月同在……   回到房东家,大娘问天高:“老王同志,今晚你去哪儿了?我等你回来吃饺子。”   “谢谢大娘,我进城到我二嫂家去吃的饺子。”   “那也不行,尝尝我的,”大娘从锅里拿出两碗滚热的饺子(特意留给天高的),“趁热吃,再吃些。”   天高用手只捏了两个饺子吃了:“谢谢大娘,我真的饱了……” 第六十二章望眼欲穿   继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主席逝世后,在中国历史上又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中央政治局代表人民的意志,采取果断措施,一举粉碎了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反革命集团,从危难中挽救了党和国家。喜讯传来,人们利用各种形式热烈庆祝粉碎“四人帮”的伟大胜利。   打这以后,已有迹象表明,“以阶级斗争为纲”不得人心了。   天高经常看些文字的东西,包括近期的刊物和报纸等,从中似乎感觉到有种寒苦将去梅花香的预感——虽然这种预感的正确性微乎其微。   他曾在某刊物上见过这样的短文,大意是:刚上小学的“小地主”,在放学的路上遭到同学们的围攻:“他是小地主,打他,快打啊……”结果力单无助的“小地主”被打的抱着头回家了。“小地主”的母亲正在灶前切菜做饭,见儿子鼻青眼肿泪流满面地回来,焦急地惊问:“怎么回事?跟谁打架了?”儿子并不回答,把书包往地上一摔,躺在地上打起了滚儿,委屈地又哭又喊:“妈妈,我要贫农,不要地主,我要贫农,不要地主……”这时,母亲似乎明白了点什么,想安慰儿子,可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面对儿子提出的天真而“无理”的要求,可怜这位年轻的母亲无言以对,只能怔怔地站在哪儿默默地流泪……   另有小道消息说,“文革”中遭诬陷的干部,有的已经得到了平反昭雪,有的冤假错案也正在纠正处理,还有政治嗅觉敏感的人认为:将来“文革”可能要否……天高对当时的姜排长曾谈论过这方面的问题,姜排长笑了:“不可能,别做梦了……”排长有他自己的道理:“只要有马克思列宁主义在,有**思想在,不同的阶级就要永远受压迫,这是真理,你懂吗?”   天高也和一位朋友谈过:“我有种预感,将来阶级成份的限制可能会松一些……”朋友也笑了:“你是不是觉得这几年没斗你,就以为是天下太平了?不要忘了,你仍然是‘黑五类’……”   然而,天高却有自己的想法,过去的历朝历代中,有不少皇帝登基后,要大赦天下,这当然是剥削阶级的那一套,为的是收买人心,让人们更加俯首帖耳地听从其压榨和剥削。而今是党领导的国家,党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们服务,是千方百计发展经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要达此目的的先决条件是解放生产力,“唤起民众千百万,同心干”,离开了“以人为本”,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要达到发展的目的恐怕是很难的。就目前的阶级政策看,全国遭打击或受排斥或受压抑的人少说也有几千万(按总人口的百分之五计算),随着年代的延续,这个数字还要增加,有可能要达到上亿人。   不能否认,“这帮人”是一支巨大的生产力,不能像某人某舆论那样把“这帮人”说的那么脏那么臭那么坏——“崽子”全是头长疮,脚流脓,从头坏到脚跟,酒囊饭袋寄生虫,男盗女娼王八蛋,全是狗杂种,没有一个好东西……   几十年来,“这帮人”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想离着远点,就怕惹一身臊。“这帮人”在人们的心目中一直都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其实,“这帮人”中有坏人是事实,但是好人还是绝大多数。其中没有能力的凡夫走卒有之,有能力而不能为国出力者有之,有志而报国无门者也有之……   也许,阶级斗争需要搞,但最好不要再“升温”了,是否能像气象台发布天气预报那样,有时也能来个“多云转少云”,当然,这只是天高的梦想,他不敢奢望梦想成真——也许是不可能的。他目睹了这样的现实,农村中有的大龄男“崽子”因为成份不好找不到老婆,打了一辈子光棍,已经是断子绝孙了,有的女“崽子”是贫下中农不戏的要(有的是不敢要),同类成份的想要又不愿意跟,结果是高不来低不就的拖来拖去岁数大了,最后,要么找个罗锅填胸的,要么违心地去添房作后——这算是幸运的了,有的却是香闺冷落,锈枕悲寒,一生也没嫁出……   他想到了钱栖的离婚,幸亏她离了,要不,他们的孩子该到上学的年龄了,上学了又能怎样,即使学习再好又能怎样?一个第三代的“小地主”从小就受到人们的歧视和社会的排斥(起码当兵、入党、招工、升学都要受到限制),这难道不是事实?庆幸的是,钱栖走的早,走的好,他们没有留下第三代“小地主”,否则,他和钱栖无法面对下一代的悲哀。   他想到了做人的权力,想到了一个人盼“解放”的权力。一个受欺辱而忍辱偷生的人,一个遭人诬陷而无处申冤的人,一个名是长在红旗下实则是地主崽子的人,一个爱情屡遭劫难而离过婚的人,一个饱尝了人间孤独和人格歧视的人,一个受尽人生艰辛和世态炎凉的人,难道没有权力盼“解放”吗?   盼“解放”,望眼欲穿,盼不盼得来,那是另一回事,反正他在盼,盼是精神的支柱,是一种希望,是一种力量,任何人都无权干涉盼“解放”的权力,都无权剥夺盼“解放”的自由……   “解放”,也许是个很遥远的事,但他愿意盼下去,盼“多云”转“少云”,“少云”转“晴”。人生如船,“这帮人”的生命之船,承载了几十年的委屈和不公,真的超载了,难道老天真的忍心,眼看着生命之船要下沉了也不肯减载? 第六十三章风雪又是年除夕   “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催”。   大年三十日这天,全公社企业、基建队和农村劳力汇集在养马岛前海进行围海堵坝大会战,旨在为明年开春扩建养殖对虾池子打好基础。因受海水上下潮的时间限制,这次堵坝任务相当艰巨,各单位都按规定搪了土方任务,划定了堵坝的长度、宽度、高度。公社领导下了死命令,各单位要精心安排劳力上阵,务必在海水上潮之前完成任务,如果哪个单位到时完不成任务,留下了缺口子,上潮的海水就会由缺口奔涌而进,整个大坝就会因此而毁于一旦,后果是相当严重的,为此,各单位都不敢掉以轻心,上至一把手,下至普通人员,全部上阵投入到围海堵坝上。   天高和同班瓦工杜师傅一帮,他用尼龙袋子做了包袱式的泥兜,四角系上绳扣,杜师傅准备了一条杠子,两人负责抬泥,在规定的区域内有专人为他们挖泥装泥,他们只管抬着往坝上运。   上潮的海滩,泥泞一片,一镢挖下去,地下立即渗出了水,而且是人海战术,人多手乱,乱挖一通,不一会儿,海滩上坑坑洼洼的,到处是水汪汪的浑泥汤。刚开始挖泥时,人们还知道留条窄路给抬泥的走,挖着挖着就不照谱了,什么泥呀路呀哪儿合适哪儿挖,这可苦了抬泥的,一脚深的一脚浅的,不敢大胆地往前走,踩深了,就陷进坑洼里,水靴立即灌满了浑泥汤,只得停下来脱下水靴倒出浑泥汤……广阔的海滩,人山人海,人们心齐劲足,争先恐后地快挖快抬,都有个共同的心愿。想快点完成任务,早些回家吃除夕的饺子。   偏西的日头快要下山了,有的单位已经完成了任务,天高连队的任务也在扫尾之中,赵连长鼓励大家:“加把劲,快点,别耽误家去吃饺子……”一位姜施工员同天高较熟,说了一句关心的话:“哎,老王,今儿过年,不提前回家包饺子吗?”一句话倒是提醒了赵连长:“哦,我倒忘了,这样吧,天高你今晚到我家吃饺子吧。”   “你家路远,我家近,”王指导员说:“让天高就近到我家吃饺子吧……”   “谢谢连长,谢谢指导员,我哪儿不去,回去我到城里二嫂家吃饺子,饿不着,”他很感动,没想到在这个世上还有人知道他大年三十吃不上饺子,还有人敢往家叫他这个地主子弟吃饺子,他真的很感动:“谢谢连长和指导员了……谢谢……”   如果没人提起三十吃饺子,天高心里也许没有什么想法,可是刚才有人提起了,天高心里就暗暗酸楚了,泪花在眼圈里直打转……   海水开始上潮了,各单位都完成了任务,撤离了海滩。人们拿着铁锨,扛着杠子,一齐涌上了公路,把公路占得满满的,骑自行车的和不骑自行车的都一样,统统步行。人们都很累,却脚步匆匆,归家心切。有推自行车的,边走边不停地按车铃,希望人们让路给他,可是人们像是没听见似的,你按你的铃,我走我的路。   天高膝盖往下的裤子被海水浸透了,落日后的温度降低了,裤子冻的崩崩硬,走路两脚错位时,发出哗嗤哗嗤的声音,灌了包的水靴也没倒干净,走起路来咕唧咕唧地响。   回家后,天高开了开北屋兆姓两兄弟家的门,发现只是关着,没有闩门,知道兄弟俩修海还没回来,就将外街门关好了,没有闩,然后开了自家的内街门,把自行车倚北墙根放着,又开了正屋门,这时他觉得浑身绵软,腿沉甸甸的,肚子饿的难受,口也渴的冒烟,他用水舀子伸进水缸想舀点水喝,缸里水不多了,只剩下缸底了,而且冻成了囫囵一个,舀不上水了,就将水舀子仍在锅台上,索性不喝了,他实在太累了,连水靴也没顾得脱,帽子也没摘,一头倒在炕上,两条腿搭拉在炕沿下,后背贴着炕席仰躺着,再也不想动弹了……他没有忘记,内街门没闩,正屋门也没关,他也知道今儿是大年三十日,是该吃饺子的时候了,他并没因为三十日吃不上饺子而难过,因为对他来说,这是很平常的事了,他早就习惯了。他只是想:先躺会儿歇歇,喘喘气,待会下去闩死内街门,关上正屋门睡觉。   他没有点灯,屋里黑黢黢的,他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朦胧中,隐约听见北屋兄弟俩回来了:“天高回来了,他的车子在院子里。”元金说。   “灯还没点,可能刚来家,咱把街门闩死吧。”元银说。   接着,天高隐约听见了闩街门的声音。   夜里,西北风夹着雪花扑进屋里,门帘子被刮的呼啦呼啦地响,天高全然不知,睡的像个死人似的。   睡梦中,觉得有人进来了:“天高过年好吗?——哎,昨晚没闩门吗?”天高听见了是元银的声音。   天高醒了。   “大哥,过年好啊?”元银媳妇也来了:“怎么?大哥昨晚开着门睡觉?”   “怎么,你昨晚街门和正屋门都没闩吗?”元金问:“你胆子够大的,怎么睡得着?”   这时天高才想起了昨晚,内街门和正屋门的确都没闩……此时天已大亮,日影横窗,他起身下地,腿没有站稳,双腿跪在地上,因为腿弯子整夜一直保持着九十度的直角,冻得麻木了,失去了知觉,伸不直了,起不来了,天高靠着炕墙跪着,两手把着炕沿,并不好意思地向他仨还了礼:“过年好,咱都好。”   见天高跪在炕前爬不起来,元银哥俩想帮忙扶他起来,可他的“直角”像铸铁了似的,哥俩就将他抬起来,让他一丝一丝地慢慢抻腿,腿没抻开,水靴先掉在地上了,见里面仍残留着约有半公分深的海水……   此时,天高才看到了自己的狼狈:膝盖往下的湿裤子基本冻干了,不那么硬崩了;他脱下了袜子,脚趾头被水泡的发白了;身上嘭的海泥也冻干了,变成了灰白色的“迷彩服”了……   送走了他们仨个,肚子觉得饿的要命,天高想起昨晚没吃饺子,今儿是“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大年初一了,总该吃点什么吧?记得父母在世时,三十日要多包饺子,特意留些剩饺子,等过了半夜十二点——新旧年交替之际,就是新年伊始了,全家要吃去年的剩饺子,这叫隔年饭,象征着连年有余,如今独身过年,什么隔年饭,什么连年有余,全免了。   在一般人眼里,辛劳了一年,大年三十日吃不上饺子,那是不可思议的,只是在天高看来,这太平常了,因为自从独身过日子,从来也没吃上年三十的饺子。吃饺子过年,不吃饺子也过年,他早就习以为常了。有人说他大过年的吃不上饺子,未免太苦了,但他倒不怎么觉得苦,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大多数人都有个本能的习惯:享福享久了,身在福中就不知福了,过苦日子过惯了,也就不觉得苦了。 第六十四章两者相较,败者子弟   “一别西风又一年”——那是一九七八年的正月。   刚过完春节,人们就回到了工地,各班排又按部就班地投入到紧张的施工中。纵观当时工地上的政治形势,表面上静水深流,实则激流暗涌……   那天下午,瓦蓝的天空,漂着淡淡的白云。正月的春光,对于成份好的人是温暖的,对于成份不好的人则是寒冷的……   工地上的人们刚坐下来休息,指挥部就派人来下通知了:晚上下班后,全连人员不准回家,就地召开批判会——批判地主子弟常永。常永的主要罪行是:辱骂党员宋嘉。   常永原本是工地上支胎子的木工,因近期水泥混凝土工程较少,临时调到砌体班当小工,负责伺候瓦匠宋嘉。   常永是木匠出身,干小工有些外行,和灰不懂得沙浆配合比,往塞脚板上拿料也不跟趟,宋嘉因此老说常永不会当小工,干起活来还不如个小姑娘……而常永常常顶撞宋嘉,说他手艺不强,毛病不轻,因此两人屡屡发生口角。   后来双方发生了舌战,宋嘉抛出了杀手锏:“你一个地主子弟,老实点……”   “你要是这么说,我老实不老实不关你事,你算老几?”常永并不示弱。   “你说我算老几?我孬好是个退伍军人,党员,你呢?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不就是一个地主子弟吗?”宋嘉以成份压人。   “你呢?你不就是个破共产党员吗?张牙舞爪的有什么了不起?像你这样的党员,有名无实,有也可,没有也可。”   “老常,你放屁拉臊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宋嘉火冒三丈。   “这不明摆着吗?大伙儿心里谁不清楚,你干活连普通群众也赶不上,成天家党员党员的光卖嘴皮子有什么用?我看你纯粹是个‘挡害’(挡道的意思)”   常永这下可闯了大祸了。   宋嘉,海军退役,贫农,五十多岁,党员,因是半路学的瓦匠,手艺虽然不强,可他一身的光环,谁也不敢拿他下眼看。   常永,四十多岁,除了本身是地主子弟——一身臭,别的一无所有。就凭常永,想跟宋嘉较量,那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宋嘉一气之下跑到指挥部告了常永一状,说地主子弟骂共产党员是破党员,是“挡害”,指挥部听了宋嘉的一面之词,不做调查,即刻命赵连长到指挥部领“任务”:“你们连队的阶级斗争相当尖锐,不挫一挫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怎么能行?”当即就决定了晚上要召开批判常永的大会。   开大会了,全连男女老少席地而坐,常永低头垂手站在一个土堆上,根据连部的部署,各排都安排专人代表发言,其中就有天高。别人都写了发言稿,天高没有写,只是在心里拟了个腹稿,准备应付一下完事。   代表们的发言,旗帜鲜明,措辞严厉地向常永这个“阶级敌人”猛烈开火,批判常永辱骂共产党员就是辱骂共产党,就是辱骂贫下中农,就是辱骂无产阶级,发言者上纲上线,说这是连队里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务必要提高警惕,时刻要绷紧阶级斗争的弦,又说揪出了常永,再一次证明了阶级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和重要性,这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太平洋中不太平,基建工地上有阶级斗争,还说这次批判会开的好,开的及时,给人们及时地上了一堂活生生的阶级斗争教育课。   常永作了深刻的检查,承认辱骂宋嘉是错误的,并表示了悔改之意,说以后要尊重贫农,尊重党员,接受大家的批判,表示愿意痛改前非……可是发言的代表们并不买他的帐,硬说常永的检查不深不透,浮皮潦草,躲躲闪闪,根本没有接触思想,没有挖出思想本质的东西,妄想蒙混过关……代表们的发言把常永批的体无完肤,颜面扫地。   时间在大批判的声浪中一秒一秒地延续着……   天高不想发言了,倒不是别的,是因为赵指导员(新调来的)有言在先:虽然是安排性的发言,也算是自由发言,可以发言,也可以不发言,既然这样,他就不想凑这个热闹了,再说,即使自己发言了,也是老调重弹,万变不离其宗,反正“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是总纲。   赵指导员的发言打破了会场瞬间的寂静,他说:“常永干活一贯拈轻怕重,挑肥拣瘦,这种少慢差费的行为与大干社会主义是水火不相容的,应当狠批猛斗;关于辱骂共产党员的行为,完全暴露了资产阶级世界观,根本没有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诚意。”   赵指导员打着手势,越说情绪越激昂:“应该指出的是,咱连队里的‘黑五类’子女占了大多数(他说错了,实际是占少数),你们这帮人的老子在旧社会里对人民多或少都犯下过罪行,因受家庭的影响,你们平时的一言一行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常永就是你们这帮人的典型,你们要老老实实,不要乱说乱动,你们只有改造世界观,好好地劳动,做出点成绩来,才能替你们的老子减轻一点罪行……”   赵指导员的发言一言以蔽之:老子反动儿子浑蛋,“黑五类”子女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他把“子女”们当成不公开的专政对象了。   大会接近尾声,连长命常永明天写份检查交上连部,又征求下面:“还有发言的吗?”   原本不想发言的天高,听了赵指导员的发言,越琢磨越觉得心里不舒服,他还是站起来了:“我完全同意大家对常永的批判,只是不全同意你们对常永的检查持怀疑和否定态度,你们老说他的检查是假心假意,口是心非,要我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如果常永以后表现好了,就证明他今晚的检查是诚心诚意的,反之,就是你们所说的‘口是心非’了,现在对常永的检查是否是真心的下结论,我认为有点为时过早,最好留给实践,再来下结论吧……”   “刚才我听了你们的发言,我想阐明一下自己的观点,我不赞成‘罪行承担论’,请允许我打个比方:假如我的父亲因触犯刑法被法院判刑二十年,不料服刑满十年后,患上癌症,通过法律程序批准,保外就医,后于一年内死亡。现在的问题是,父亲剩下的九年刑期怎么办?是否应由我这个当儿子的去监狱替父亲继续服完刑?不是说要子女以行动来替老子减轻罪行吗?那也只有去替父亲服九年刑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替老子减轻罪行,可惜法律没有这种规定,而我又真想替父亲减轻罪行,你们说,我该怎么办?不替我父亲服刑吧,就是思想不好,世界观有问题,要替父亲服刑吧,法律又不允许,这不是难煞人吗?所以我认为‘只有改造世界观,好好地劳动,做出点成绩来,才能替你们的老子减轻一点罪行’的说法欠妥,缺乏说服力,也没有法律依据……”   “还有,‘黑五类’子女在咱连队里占有相当的比例数,这是事实。但是,形成这种局面能怪谁呢?怪‘这帮人’吗?村里叫‘这帮人’来,‘这帮人’敢不来吗?当初来基建队时,‘这帮人’不是钻进来的,是受村委的派遣,手持盖有红色大印的介绍信来的。‘这帮人’虽然是‘自来黑’、‘天生臭’,但绝大多数是好的和比较好的,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乌龟王八蛋;反过来,身上‘自来红’和‘天生香’的人,也不完全都是积极的,也有落后的和比较落后的,也有披着‘自来红’的马甲,却干着偷鸡摸狗的勾当,并非是百分之百的革命者;我曾看见个别‘自来红’的人,成天价喊自己是这么积极那么革命的,其实不一定是真的,因为爱叫唤的猫不抓老鼠;还有人认为自己的老子是老布尔什维克,扛过枪,跨过江,吃过糠,老子英雄儿好汉,了不起了,但不要忘了,功劳是老子的,不是你的,你没有权力继承老子的功劳,连你老子自己还需‘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呢。”   “看看今天,有的人是积极了,是革命了,明天呢?你明天能积极吗?能革命吗?那可不好说,谁也不敢保证你明天会怎样,你的昨天不能代表今天,今天也不能代表明天,明天更不能代表将来,就是说,你今天是积极了,革命了,不能说明天你一定还是积极的,还是革命的,兴许还会走向革命的反面。所以,我对这种‘功劳继承论’也持否定态度,但我羡慕有个英雄的老子,却不赞成抱着老子的功劳簿而沾沾自喜;最后,重申一下,我不赞成‘罪行承担罪’的理由,它不利于‘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的政策,只能打击和消弱‘这帮人’的积极性,引起负面影响,起到消极作用。列宁曾经这样说过:‘往往有这种情形:在市场上叫喊得最凶的人,企图把最坏的货物推销出去。’**就是个典型的事例,天天高举**语录本,时时**语录不离口,表面上最积极,最革命了,结果呢?叛国投敌不成,葬身于温都尔汗,遗臭万年……”   人们对于天高的发言持有三种态度。一是反对,成份好的人听了不入耳;二是认为是废话,怀疑他是不是患了“神经病”,东扯西拉地尽说些没用的;三是赞成——当然是“这帮人”赞成了。至今,天高仍记得当时“这帮人”脸上惊愕的表情,印象最深的是坐在他身旁的女“崽子”,在天高发言的过程中,她吓的一个劲地扯天高的裤脚,天高当然明白这个女“崽子”的意思——她在替他害怕,要他不要再说下去了,怕他的“胡说八道”惹祸上身,怕他遭到与常永同样下场。   最后,天高以**语录结束了发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会后,有好几个女“崽子”告诉天高,说她们听了赵指导员的发言,心里委屈极了,眼里含着泪水,全都低下了头,后又听了天高的发言,含着的泪水终于流出来了,谁也说不清那是委屈的泪水还是激动的泪水。   第二天早上,赵指导员找到了天高,算是一次谈心吧,他承认自己昨晚的发言有些欠妥,有点偏激。通过谈心,赵指导员表现出了大度,天高也表示了诚意,相互消除了隔阂,后来,两人关系一直不错   。 第六十五章锅台角前过冬至   冬至的前几天,元银送来了半斤肉票,天高说不要了,元银说,快到冬至了,你买肉回来包饺子吃吧,可天高没有忘记那次老鼠“偷饺子”的事——   那是今年的“五一”,当时的猪肉不随便卖,凭票供应,天高每月的半斤肉票都由元银代领,一便由元银拿家去买肉吃了。四月份的肉票,元银说不要了,要天高买回来过“五一”,天高本不想过节,却经不住元银再三的规劝:“过‘五一’包饺子吃,享受享受吧,不过白不过,光棍怎么了?光棍也该过节呀。”   “五一”节的头天,天高拿着肉票进城买回了半斤猪肉,元银为了支持天高过节,回家拿了一棵葱,还亲自动手来帮助包饺子。   晚饭后,天高将肉和葱剁成馅,元银帮忙调面,然后,天高擀面皮,元银包。包完了,整齐地摆在木盖子上,打算第二天早上收工回来煮着吃。   早晨天高醒来,只看外屋小饭桌上那盖子饺子就剩下两个了,饺子哪去了?怎么会不翼而飞呢?天高和元银满屋子翻找,也没有发现饺子的踪迹,再仔细观察,在木盖子上发现了模糊的爪印——原来是叫老鼠偷去了,可为什么要留下两个呢?天高把剩下的那两个饺子扒开一看,原来里面没有肉,那是包到最后时没有馅了,用几片葱叶包了两个素馅的,想不到老鼠的鼻子这么灵,有没有肉也能闻出来……   看着两个饺子,天高对元银叹道:“唉,花钱费事瞎忙活,结果为老鼠‘服务’了,往后的肉票还是给你们家吧……”   可这次,快要过冬至了,元银又送来了半斤肉票,天高说什么也不要,元银执意要给,并要天高吸取上次的教训:“这次包饺子,你现包现煮,老鼠就偷不去了……”   一天三顿饭吃伙房饭,吃习惯了,什么冬至不冬至的,反正他懒得办弄了,包饺子吃,更是嫌麻烦,又考虑肉票过期作废,他就把肉票给了同班的一个女工友,女工友拿回家,还把天高的身世对母亲讲了,立即受到了母亲的批评:“王师傅一个光棍家,一个月好不容易才搪了半斤肉票,你怎么能好意思要他的?明天还给他吧……”   后来,排里人知道了这事,都鼓励天高冬至包饺子吃,还有人戏他说:“你说不上老婆,就因为你不过冬至,你今年过冬至了,吃上饺子,明年就说上老婆了,你信不信?”   冬至那天下午,排长特意准了天高半天假,要他买肉回家包饺子吃。   肉是买回来了,家里却没有一片菜叶,他把肉切碎了,加了点食盐,包了纯肉馅的饺子。   饺子熟了,一没用漏勺子,二不用笊篱,用筷子在锅里搛着吃,锅台角放着半小盆凉水,他每搛起一个饺子,就放在水里涮一下,一来降温不烫嘴,二来可将饺子表面上的铁锈涮干净。他站在锅台角前,一边吃着饺子,一边用心地数着,一二三……正好四十四个饺子(饺子不大),吃完了,不撑不饿,饥饱合适,这是从打光棍以来,十几年了,他第一次吃上过冬至的饺子,他感到了生活的乐趣,知道了做人的乐趣必须自己去创造,后悔以前为什么不过冬至?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给自己创造一点乐趣是自己的权力,为什么不利用这种权力?打一辈子光棍,一辈子不过冬至,有什么用?他想到了以后的冬至,他要年年过。再说,他已有了预感,“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天气可能真的要“多云转少云”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不但要年年过“冬至”,而且大小节日都要过,哪怕腊月三十日再去北海堵坝半夜回来,也要包过年的饺子吃,当然,也许“多云转少云”还是个“未知数”。   近期,听说县里已经为“右派”摘帽平反,据说是根据**中央[1978]55号文件进行的,还有人说,十一届三中全会快要召开了,这次会议可能否定“文革”,要批判“两个凡是”,虽是道听途说,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天高熟悉的一位粮食局退休的老干部,很有政治敏感,他说,他从报纸和广播里已经“闻”到了要否定“文革”的气味;天高身边也有人议论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可能不合乎时代发展了,“七斗八斗斗出个社会主义来”也许行不通了,“文革乱了阶级敌人,锻炼了革命群众”的结论是荒谬的,实际是乱了自己……根据这些不敢公开的街谈巷议和其他一些明朗的和微妙的蛛丝马迹,天高预感到,社会可能要来个大的变革,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他只是期待着“多云转少云”,不敢奢望“多云转晴”,不敢妄想社会能废除“阶级成份论”,不敢想象中国能不“以阶级斗争为纲”,他只想今年过冬至,明年还过冬至。   这毕竟是他打光棍以来第一次过冬至,他知足了,虽然简单了点,锅台上干净利索,没有杯盘,没有酒菜,然而这个冬至节他却觉得过的实实在在,令他终生难忘。   天高不知道到底“明月几时有”,也不想“把酒问青天”,只希望明年冬至时,还能像今天这样:肉馅饺子四十四,锅台角前过冬至。 第六十六章犹抱琵琶半遮面   天高期待着“多云转少云”,但真正的希望依然渺茫,再婚的希望更是渺若烟云。   然而,有些事情是出人意料的——居然有人为天高提亲了……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天高按照介绍人指定的时间,来到女方的姨家与“姑娘”见面了。   “姑娘”在东屋炕上靠南窗台坐着,天高进屋向“姑娘”礼貌地点点头,然后坐在炕沿上,与“姑娘”形成斜对面,“姑娘”也欠欠身稍微一笑以示还礼。   介绍人事前告诉天高,说她是正正派派的黄花女、冰清玉洁的大姑娘,天高深信不疑,因为介绍人的儿子曾在基建队干过,彼此有点交往,天高知道儿子的母亲是位诚实的母亲,还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天高相信这位介绍人。   简单的寒暄之后,就进行相亲的第一步骤,过目——就是双方互相看容貌。几秒钟之后,天高就得出答案:“姑娘”年轻,俊秀,娥眉杏眼,樱嘴柳腰,像是一朵娇艳的桃花,美丽可爱,体态也像娇羞的少女,情窦初开。看得出,她不嫌弃自己岁数大,也不挑剔自己的成份。天高无话可说,只要女方同意,他也就同意,他甚至有种高攀了“姑娘”的感觉。   天高是从工地上请假骑着自行车回来相亲的,灰腿灰胳膊的一身工作服,连鞋帮上也沾满了白色的砂浆斑点。   相亲对天高来说,这可是“大年初一头一遭”,按理说,他真应该好好打扮一下自己,把自己修饰的飒利一些,况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天高没有这样做,完全是“原装”的泥瓦匠,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已经是三十四的老光棍了,尽管有人说他依然勃发英姿,他却常常就着午后的阳光,对着镜子端详着额前的抬头纹,知道自己已不再是英俊少年,人到了这般时候,还搞什么“形而上学”,不如来个“自然美”算了。   天高开始主动与“姑娘”搭讪:“最近挺忙的吗?”他没有话找话说。   “有啥忙的?”“姑娘”右手握着洁白的手帕,一直捂住脸腮下的脖颈子……两人由不经意地搭讪到热情的攀谈,内容涉及到个人爱好,年龄住址,成份及收入等等。   “姑娘”一直微侧着身子,左脸背着天高的视线,始终保持着优美的“娇姿”,握手帕的那只手一刻也没挪开右脸腮下的脖颈子。“姑娘”那里,“犹抱琵琶半遮面”;天高这里,面对“娇娃”已动情——天高没有理由看不中她。   但天高也觉得女方美中不足。她虽然是坐着,看不出她个子有多高。可凭天高的感觉,她个子很矮,是个矬子,但再一想,矬子并不是缺陷,只要心好会过日子就行,真正有缺陷的倒是自己的成份不好,为了慎重,他如实地说了自己是地主子弟,还挨过批斗,“姑娘”说没关系;为了诚实,他又详细地说了自己离过婚,“姑娘”又说没关系,就这样,“姑娘”什么都知道了,表示什么都没关系,天高暗暗问自己:是不是有些蹊跷?这事有这么简单吗?这就叫“一见钟情”吗?“姑娘”的姨一步插过来:“离婚有什么大不了的,新社会,不丢人,只要人有个正儿八经的性格就行,再说,你们两个都离过婚,合适了,该着成一对了……”   一直很少插言的介绍人对她姨挤眉弄眼的,意在埋怨当姨的不该对天高泄露了外甥女的老底,怎么能提外甥女离婚之事呢?——已经晚了,天高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介绍人是“前妻的孩子哄后娘,尽说瞎话”,什么正正派派的黄花女,什么冰清玉洁的大姑娘,这样的弥天大谎撒不得,“红灯青楼假装大宅门”的伎俩更是要不得。人和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个信任问题,想不到这么信任介绍人,介绍人却完全在耍弄天高,天高心里很不满,表情却不露声色。他在婚姻上虽然是个失败者,但他不想做欺骗人的事,也不想以欺骗的手段得到婚姻,同时也不希望别人欺骗自己,他克制了不满的情绪,脸上依然保留了笑意。   或许是天高的谈吐得体博得了“姑娘”的好感,或许是“姑娘”自以为天高对她有意而情不自禁,她放松了“警惕”,那只一直不肯挪位的握手帕的右手终于放下了,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天哪,怎么会这样?她脖颈子有一片紫红色的疮疤——不,也可能脖颈子后面还有,只是他看不到。那疮疤的形状像冬天玻璃窗上冻的冰花,怪吓人的,她是不是患过“老鼠疮”病,是!一定是!天高从小就听人说,老鼠疮病去不了根,会留后遗症。   天高虽然找不到老婆,但也不至于“饥不择食”,连有病的也要。此时他已完全明白那只握手帕的右手为什么迟迟不肯离开那个“敏感”的部位,原来“姑娘”是“公主琵琶幽怨多”,那疮疤,是她的心病,天高同情她,但是,同情不能代替爱情,大脑神经立刻命令他:快走!   “姑娘”的姨将小饭桌放在炕上,摆上了糖果点心,将暖瓶的热水倒进了茶壶:“干吗要走?不急不急,你来这么久了,让你一直干坐着,失礼,失礼了,来,把鞋脱了上炕,喝点水再走……”她姨可能误认为两人有那么点意思了。   “谢谢大娘,不用客气,工地还有事,我要走了”他想尽快离开这里。   “不忙不忙,你不是头儿脑儿官儿的,工地能有什么事?来,喝水,吃糖,吃点心……”说着将一杯热茶放在天高面前。   介绍人也趁势帮腔:“你们两个初次见面,怎么也得好好交谈一下,”说着给天高递了个眼色:“大侄子,你们两个慢慢谈吧……”接着推了一下她姨:“走,咱俩回避一下,让人家粘乎粘乎……”   “不必了,对不起,我真的要走了。”天高在跨出房门时,回头朝炕上的“姑娘”友好地望了一眼,心中默默对她说:“你虽然有点缺陷,但那不是世界末日,你成份好,还有优势,会找到另一半的。”   “姑娘”见天高真的要走了,一句话也没说,一脸的茫然。   介绍人急了,紧随其后,在街门口堵住了天高:“怎么样?看中了吗?”   “没有,没看中。”   “怎么?——没看中?人家哪一点配不上你?”介绍人十分不满意。   “算了吧,她离过婚。”   “你呢?你不是也离过婚吗?你有什么资格嫌弃人家?”介绍人脸色不好看了,掀起天高的老底:“你不知道你挨过批斗吗?”你是什么成份二胡吗?   “她脖颈上的疮疤……”   “疮疤怎么了?她是小时候得的病,几百年前就好了……”介绍人见此次相亲吹灯已成定居局,不禁翻脸了,用“刀子”猛戳天高的心:“哼,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   可怜的天高,无言以对。   天高知道,在介绍人的心目中,两个人是半斤对五两,一般重。女的有天生的缺陷,长过“老鼠疮”,天高也有天生的缺陷,是地主子弟,两人扯平;她离过婚,他也离过婚,两人都是二婚头,又一个扯平。真是“天猫配地狗——天生的一对”。   是啊,人家可是贫农的女儿,在介绍人眼里,天高如果同意这门亲事,那可是攀龙附凤了,可天高偏偏有眼不识金镶玉,如此地不识抬举,难怪介绍人恼羞成怒了。 第六十七章谁是首犯   腊月初,天高被调到指挥部文艺宣传队拉二胡。排练的是吕剧《天福山峰火》,剧的主要内容再现了当年李琦同志在胶东领导农民搞暴动的英雄事迹。   应该承认,该剧排练的还算成功,男女主要演员大多是“子女”担任,特别是文武场十三个人中,除了一个打锣的是贫农,一个吹黑管的是贫农,一个是因父亲连累而回乡的知青,其余十个人全是地富子弟。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当初村里安排人到基建队时,大多数贫下中农嫌基建队辛苦,而且捞不到什么好处,还得抛家舍业的,都不大愿意去,这就使得一批有才华而出身不好的“子女”得以到了基建队,因为村里安排“子女”到基建队,哪一个也不敢说不去,这就从根本上违背了基建队人员组成的宗旨——以贫下中农为主体。结果,“子女”们在整个基建队占有相当大的比例,指挥部文艺宣传队的成员大多是“子女”也就不足为怪了。   那是个寒风刺骨的晚上,文艺宣传队如约在南阳村大礼堂演出。刚演了两场,村里的发电机出现了故障,台上台下立即一片漆黑,演出暂停了。南阳村马上派人抢修发电机。就在这个当口,大部分演员和文武场人员都从台上来到南门旁的招待室,有找水喝的,找烟抽的,也有吃苹果的,吃糖的……天高也渴了,当他来到招待室门口,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漆黑的屋内,模模糊糊地看见人们从桌子拿着香烟和糖果,直往兜里揣;墙角那边,几个人围住两筐苹果,躬着腰,低着头,听见有人悄声咕噜:“没有了,苹果没有了……”   天高知道坏了,预感到今晚要出事了,因为人们把屋内的招待品(烟、糖、苹果)一扫而光——这锅“水”已经浑了,他不想淌进这锅浑水,悄悄退了回来,刚回到座位上,发电机修好了,又开始演出了。   演出结束了。在招待室里,南阳村的领导傻眼了,指挥部的领导也陷入了尴尬,双方领导似乎都猜到了刚才停电的时候这屋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指挥部领导谢绝了南阳村领导的挽留,率队匆匆而去……   刚走出村北头,王指挥命全体人员在路东的一块空地里集合。果然不出天高所料,这锅“水”真的浑了,政委大发雷霆,说了实实在在的话:“全公社的脸叫你们丢尽了,基建队的脸也让你们丢尽了……”领导要全体人员一律不准回家睡觉,连夜赶到基地(城外金龙山水库边一座空库房)整顿,王指挥说,非要揪出首犯不可——第一个拿苹果的人。   包括剧务组在内,共有六七十号人集中坐在宽敞的大屋子里,台上领导一个个扳着严肃的面孔,台下人人提心吊胆,都在为即将揪出第一个拿苹果的人捏着一把汗。   整到了半夜,有人承认拿烟了,有人承认拿糖了,有人承认烟和糖都拿了,也有人承认拿苹果了,还有人承认吃了苹果,但不承认是自己拿的,是别人拿给他的,就是没有人承认自己是第一个拿苹果的人。   后来,每晚演出回来都要回基地整到半夜,但始终没能揪出第一个拿苹果的人。   拿苹果的人像是开好了会似的,口径一直都是一致:“我拿苹果的时候,光看见围着苹果筐一圈儿的腚,没看见模样是谁,把手伸进筐里,苹果不多了,能摸着筐底了……”   天高一直闭口不言,态度泰然,因为他知道:自己走的正,行的端,心底无私天地宽,我怕啥?   那是正月初七的晚上,宣传队在北海边上一个盐滩村演出(那天晚上村里为宣传队排饭吃,天高在一农民家吃的饺子,因为他平时很少吃饺子,所以这次印象很深,不会忘记——那是一九七九年正月初七日),演出结束后,人们都希望不回基地了,因为离基地太远了,都想就近回家,可是,领导还是要大家顶着呼啸的朔风往基地赶,途径天高村头,天高真想就近回家睡觉,但他不能,这是纪律,他知道,领导的决心很大,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天高怎敢往枪口上撞?   又整到半夜了,会场的气氛仍然紧张。成绩是有了,绝大多数人的手不干净,就是没人敢承认自己是第一个拿苹果的人,也没有人揭发出某某人就是首犯。   台下,天高已经知道了自己是这些人中为数不多的清白者,他认为既然自己是清白的,还是要天天来这里挨整,是不是有点冤?这可真是“家雀跟着蝙蝠睡,熬了眼遭了罪”!   台上,领导的脸依然绷的紧紧的——正在为没揪出首犯而恼火。   政委发话了:“……有的人,直到现在无动于衷,难道你真的是那么清白吗?不见得吧!老实告诉你,你不要坐在那里‘猪鼻子插葱’装象了,”说着将目光扫视了一下全场,然后又将目光投向了天高,也巧,正好与天高的目光相撞,天高不自然的低下了头,政委据此更加怀疑天高做贼心虚,立即单刀直入:“就你那个臭成份,还真坐得住啊!”   察言观色加咋呼,这是领导的一种工作策略,但是,天高不怕,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敲锣听声,说话听音,天高越咂摸越觉得政委的话味是针对自己,可能政委认为自己的沉默不是沉默,是装模作样,内心做贼心虚,表面故作镇定,怎么办?此时,人们也似乎觉察到了政委已把天高锁定为抗拒的“要犯”,都不时地对天高眨眼努唇,意思是要他能早交待不晚交待——天高当然明白。   会场死一般的沉寂。   天高如坐针毡,他想,发言还是不发言?如果不发言,看阵势政委可能真的误认为自己是“要犯”之一了,这可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发言吧,实事求是地澄清自己,可能会是另一种结果。   他终于“猴子屁股,坐不住了”,从容地站起来,镇静自如:“领导及同志们,针对‘苹果事件’,我想谈点看法,首先要说的是,在这次‘苹果事件’中,我是绝对清白的,我没有拿苹果吃,也没有拿烟和糖吃,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人们立即把目光对准了天高,领导也对他流露出一种琢磨不透的表情。   既然开了口了,天高就想把事情说清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不愉快,咱们聚在这里,进行整顿是必要的,目的是接受教训,往后避免此类事件再次发生。领导的意图我明白,无非是要惩前毖后,我完全支持……今天,我说我是绝对清白,不是有意在表白自己,而是实实在在的,我没有必要也没有胆量说假话。其实,当你们低着头,撅着腚,团团围住苹果筐子的时候,我就料定能有今天了,我知道这个苹果我吃不得,吃了就要塞牙缝,我预感到要出事了,有意避开了招待室,就是不想淌进这锅浑水,不想卷入可能要掀起的无休止的漩涡之中,结果我还是陪着你们一路走来,天天挨整,这实在是有失公平,我斗胆提出,请领导批准我回家睡觉,最后,我还想说明的是,请你们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不要以为背着‘自来红’的人就浑身喷香,也不要以为背着‘自来黑’的人就浑身臊臭,喷香和臊臭的界限不能以家庭出身的好坏来定,应以本人的表现来定,不能凭着感觉下结论,应以实事求是的态度来定,以上所言,对与否,请领导及同志们批评指正,谢谢。”   天高不想说的太多,免得赚个哗众取宠之嫌,他刚坐下,政委就表态了:“我完全支持王天高同志的发言……”王指挥虽没表态,但脸上的表情告诉天高,他也同意天高的发言……   一位带队的王书记将一条长凳横放在门口,当众宣布:“有谁和天高同样的清白,可以跨过凳子回家睡觉……”   站出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打扬琴的地主子弟小李,一个是吹笛的回乡知青小吴,他们三人同病相怜,身上都被人们认为是有疵纰的人,就这三个人,理直气壮地跨过了这条特殊的长凳……   风雪之夜,天寒地冻,三人一会儿踏上山涧厚厚的冰层,一会儿越过白雪覆盖的山岭,山路崎岖难行,三人却觉得走的很轻松,因为他们都得到了解脱,再也不用平白无故地夜夜跟着挨整顿了。   再后来,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不演剧了,文艺宣传队解散了,“苹果事件”自然不了了之了——当然,“首犯”到底是谁,直到最后也是个谜。 第六十八章梦想成真(一)   梦想成真得“解放”,一九七九谁能忘?   严冬过去了,春天终于来了……   一九七九年正月,按上级指示,全体基建队人员集中听领导传达中央文件。中央文件宣布:摘掉地主、富农分子的帽子,给予农村公社社员的待遇,其子女的个人成份一律定为社员……   原来在去年(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党中央就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第一次果断地提出停止使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作出了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的英明决策。这次中央文件的规定,摘掉了地主富农分子帽子,“解放”了全国的“子女”,真是喜出望外,太好了,“子女”们终于彻底“解放”了,怎么也没想到能有今天,昔日的梦想居然梦想成真,真的改成份了。当时,会场上那些成份好的人听了文件后,并未喜形于色,看不出他们有多激动。当然,他们也根本体会不到“子女”们当时的激动心情。由于太激动,天高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成份怎么能改呢?这可能吗?当他镇静了下来,确认了千真万确是中央红头文件下来了,不禁鼻子一酸……   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然而,他落泪不是伤心,而是因为激动。半生来一直为成份苦恼,在成份的旋涡里苦苦地挣扎,靠着阿q精神的支撑厚着脸皮才活到现在,现在“解放”了,心情能不激动吗?   “成份”真是伤了八辈子天理,把天高害的好惨,因为成份,他的初恋在“文革”一开始就被迫告吹;因为成份,他和二妹的婚姻发生了婚变,结果在“文革”的暴风骤雨中打响了“离婚持久战”;因为成份,他和彩云的爱情不得不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风浪中左冲右撞,最终彩云含恨自寻短见;因为成份,他平白无故遭人诬陷,“一打三反”中被揪上台子挨批斗;因为成份,他看破了“红尘”,拒绝了衣嫣;因为成份,他的青春没有了色彩;因为成份,他失去了太多……   现在好了,他不再是狗崽子了,不再是阶级敌人了,不再是专政对象了,他的政治地位与正常人一样地平等了,站着有人高,坐着有人平,他是一个人了,一个真正的人了,当了三十五年的地主子弟终于到头了,十年“文革”——人类的浩劫也过去了,劫后余生的天高,忽然间觉得腰杆子直起来了,喘气也觉得舒畅多了……   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政治变化,人们的态度却一时难以尽同——有高兴的,“子女”们当然是百分之百的高兴;有赞同的:早这么做早好了,中央改成份是对的,上辈子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哪能辈辈世世纠缠不休呢?也有怀疑的:这能对头吗?成份可是板上钉钉的事,怎么能改呢?难道**定的阶级路线错了?地主富农变成了社员,和贫下中农是一家人了,这怎么可能呢?还有的自以为是政治预言家:等着看吧,上级的政策就是这样,腰里别了个驴铣子,一时一转转,别看今天他成份改了,说不准过几天上级又下来文件了,再把成份改回去;当然,更多的人是拥护。   不管人们怎么想,反正是中央下达的文件,这一点不用含糊,有句古话是:人随王法草随风。前段时间还有句时兴话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管他别人想不通也好,不理解也罢,反正天高对中央文件深信不疑,他想:反正我是“解放”了……   曾几何时,有人说对敌人(指黑五类)的温暖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如此这般的宣传,那般的教育,硬是天天往人们脑子灌输一种理念:黑五类是社会不安定的主要因素,是国家之大患,是人民之死敌。对待这帮人只能狠,不能善,从三岁孩子和八十老翁,人人脑子装的是对黑五类及其子女的厌恶和仇视,谁料一夜之间,敌人变成了朋友,变成了人民,根深蒂固的阶级成份的“理念”也在一夜之间被彻底推翻了,有的人当然不服气了,看不惯这帮人“解放”后的喜悦,这是自然的了。   这和当年天高看了初生给他写的大字报一样,天高心里也是不服气,也是看不惯初生那个小人得宠欠揍的熊样,可是不服气又能怎样?看不惯又能怎样?时间长了,也就服气了,也就看惯了。没办法,一个人生活在哪个年代是无法选择的,只能用自己的方式适应年代,这也许叫适者生存吧。   天高同“子女”们沉浸在“解放”后的喜悦之中,大家舒眉展眼,喜笑颜开,互相祝福,共同道出一个心声:“从今往后咱们可好了……”   天高一一接受着工友们的良好祝愿:“……王师傅这下可好了,再不用打光棍了,赶快攒钱说媳妇吧……”   天高并没有想到说媳妇的问题,他已经习惯了红尘作伴,孤独为友,打不打光棍,说不说媳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此可以自立于人群了,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了,如果家里再被人偷了钱,可以理直气壮地到派出所报案了,不用被驱逐出门了。总之,可以好好体验一下在共和国土地上做个真正的公民的滋味了,可以享受到人身自由和基本的公民待遇了,这已经使他很知足了。是的,半生来栉风沐雨,活下来真的不容易。现在“解放”了,能活下来就是最大的胜利。   天高觉得好幸福,他认为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不当小地主了,就这么简单。其实,什么是幸福,并没有固定的答案,在天高看来,“幸福并不产生于财富的多少上,而是产生于内心满足的心理上”,只要将他的成份改了,不是地主子弟了,他就满足了,满足就是幸福。   “衣裳破了虱子多”,成份不好朋友少。成份一改,立竿见影,马上就有人愿意与天高拉近乎交朋友了……   “老王兄,今儿是个大喜事,请客吧?”几个师傅们嚷嚷着要天高请客。   “行,怎么请法?想吃什么?我请客。”   “今晌午到你家喝两盅,怎么样?”   “喝两盅?”天高忽然想到家里光有酒没有菜,光有那个锈迹斑斑的锅,没有烧饭的草,他微露难色。   “好啦,放心吧,到你家喝酒,你再不用害怕赚个拉拢的名了……”   是啊,他再也不用惶恐的眼光看世界了,可以平等的与人交往了,他家的烟酒茶糖再也不是向无产阶级进攻的糖衣炮弹了,在人际交往上,再也用不着前怕狼,后怕虎了,“走吧,各位都到我家去吧,好酒没有,牟平白干倒是有的,只是没有下酒菜……”。他这是第一次招呼人到家里去喝酒。   “行啦,不难为你了,喝酒的事儿改日再说吧。”师傅们知道他一人过日子不容易,不想给他添麻烦,“老王,这样吧,等你以后说上了媳妇,我们一定到你家喝喜酒,记住啊,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们……”   几个同病相连的子女不约而同地凑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看得出,他们都很激动,嘴上不说,激动尽在不言中。天高率先打破了沉默:“唉,咱们做梦也没想到能有今天……”,他的喉咙像有东西塞住似的,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散会了,人们都走了,他也就抄近路回家……   天,像水洗过的一样,湛蓝湛蓝的,依稀的云朵,雪白雪白的,静静的飘浮在天边……。大地化冻了,绿油油的麦苗像绒毯子一样铺在麦田里,田边的土路软软的,但不泥泞。他抬头顺路遥望,远处的农舍正冒着袅袅炊烟,那是他熟悉的地方——他的家就在那里,此时他想,村里人是不是也在开大会?是不是也在传达中央文件?……   他一进村,正赶上开大会的人们散会了,他看见人们从那个熟悉的教室(当时批斗过他的教室)里走出来,天高从人们的脸上并没有看到有激动和喜悦的表情,他知道他们不会激动,也喜悦不起来,因为本身就没有受过“阶级成份论”之苦,怎么能体会到改成份之喜悦呢?他们只不过是听听文件,知道了有改成份这码事儿,不像天高,这个百分之五的人,深受“成份”之苦,今日的“解放”,大有死而复生的感觉。因为成份改了,他再不用受人歧视了,不用披枷带锁了,不用遭人白眼珠了,再不用“只准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了,再不用年年“贡献”义务工(扣200工分)了,不用上街义务扫雪了,再不用动辄来个“问题”四斤了……   因为成份改了,他心里的“怕”字没有了,不怕村里又来工作组了,不怕又来运动了,不怕无耻的小人再兴风作浪了,不怕……反正他什么也不怕了……   天高感觉世界变成新的了。新的天地,新的希望,新的生命,新的春天,一切都变成新的了,他沉浸在新的世界里。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旧的“世界”——旧的昨天。不错,昨天很不好过,昨天给了他太多的挫折和坎坷……昨天,运动来了,他属于阶级敌人的范畴之内,运动完了,又变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了。他曾经这样胡乱地想过:既然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全党全军全国都知道“黑五类”是如此的可恶可恨,还留着他们干什么?为什么不下令来个“一刀杀”呢?**不是说“革命是暴力”吗?为什么不采取暴风骤雨迅雷不及掩耳,三下五除二快刀斩乱麻,一举将全国的“黑五类”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呢?国家完全有能力这么做而又不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让“黑五类”统统的“山穷碧落下黄泉”,全都死了死了一了百了?何必费那个脑筋年年折腾,啰啰嗦嗦地运动不断呢?带着这个问题,天高曾同其他“子女”们讨论过,说法当然不一,不过,有一种说法很是耐人寻味:“懂吗?这才叫政治。想让咱们死,太简单了,就是一句话的事,那不太便宜了咱们吗?与其让咱们痛快地死,倒不如让咱们恐惧地活着,这才是最残酷的惩罚手段……”这种说法有无道理,天高只是听听而已,不想对此做出正确与否的评判,他只知道“社教”呀,“文革”呀,“一打三反”呀,每次运动的名称不一,宗旨就是一个,想让“黑五类”运动一下。   天高作为双重身份的人(“黑五类”和“子女”),自有他的处世哲学,既然社会是非颠倒了,没有公论了,没有公平了,那就好说了,豁上了,反正自己就是这一百来斤,要命一条要头一颗,活着的原则是不说不做有损于他人和国家的话和事,谁也奈何不了自己的性命,即是来了运动也不怕,因为自己已经“运动”过一次了,再“运动”一次也无妨,“运动”惯了,就成了老“运动员”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想昨天挨批斗时,脑袋只不过是低低再低低,却没有“搬家”,也没挨过棒子,也算幸中之幸了;想想昨天挨批斗之前,钱栖又凑起“热闹”,跟着腚缠着要去打离婚,真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船迟又遇顶头风”;想想昨天挨批斗之后,四顾茫茫,没有一个亲人来安慰安慰自己,他左顾右盼,几经绝望,多少人在误解自己的为人,多少人在传播他的流言蜚语,多少人对他流露出敌意的眼神……作家王蒙老师说过,“一个黑锅也背不起的人只能是弱者”,然而,那时的黑锅太大太沉了,实在是背不动了,太超负荷了。   昨天,不堪回首,昨天是痛苦的,也是曲折的,一想到昨天天高就不寒而栗。现在“解放”了,他想换个思维方式看待昨天,他认为昨天是一笔财富,这笔财富不是人人都有的,他为自己能拥有这笔财富而自豪;在今后的人生旅途中,他想靠这笔财富帮自己写完生命的全部“故事”。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不忘记昨天,是为了珍惜美好的今天。   只有熬过严冬的人才能倍感春天的温暖。 第六十八章梦想成真(二)   中央文件的公布,像一股暖流,乍然间,从天高的心处流向四肢百脉,流遍全身,他用最美的语言也无法表达心中的激动,三十五年“小地主”的黑锅转眼之间被卸去了,半辈子的地主子弟的名也转眼之间被抹去了,对,不容置疑,中央文件就是这么定的,他听的清清楚楚,成份确实是改了——喜事确实是从天而降。   曾几何时,夜里天高做过改成份的梦,结果是,梦里笑声甜,醒来泪沾巾,想改成份?那除非是日出西山,江河倒流,钱栖在离婚之前,曾天真地提出要天高找人改成份,她的幼稚令天高哭笑不得,她太异想天开了。在那漫长的风风雨雨里,幻想等于异想天开,只能画饼充饥。   当晚下班回来的路上,太阳还没落山,柔媚的晚霞染红了西天,洒下了万道霞光。走到了村头,天高并不急于回家,而是迎着徐徐的晚风,由村头尿池往北穿过菜园路,来到村后面,他想一个人在外面走走……   光棍少闲月,光阴贵似金,以前老是穷忙少闲,根本抽不出时间散步呀,闲逛呀,再说那时哪有那份穷心思,今天他“解放”了,今晚他是破天荒第一次在外面散步。带着那份“解放”后的喜悦,他踏着玉带般的田间小路,慢慢地向前走着,走着……他知道脚下的路很长,走时间长了也许会很累,但他愿意这样走下去,累点也乐意……   寂静的村后,只有麦田,视野空旷,他停下来,支好了自行车,伫立在田埂上,面对今晚最后的一抹晚霞,他扯着嗓子仰天大喊:“老天爷呀……我‘解放’了……我‘解放’了……”   天高像个疯人,像个神经病患者,顺着小路往西跑着、喊着:“我‘解放’了”的喊声在空旷的村后激起了阵阵的回响。他跑累了,也喊累了,便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思绪不禁又回到了昔日的黄昏——也是这样的黄昏,暮霭茫茫,村里又见炊烟,他推着小车,在晚归的路上,疲惫的他暗暗问自己,今晚家去吃什么饭?队长说今晚要打夜班抗旱浇地,来不及做饭了,怎么办?哦,想起来了,来点省事的吧,锅里中午还剩了……几片地瓜干……   也是这样的黄昏,花堤柳岸,霞影乍明乍暗,队长兴致极好:“大伙儿今天出力了,早点散工吧。”人们都走了,他望望身后寂寥的田野,暗自庆幸,今天算是平安的过去了,明天会怎样?世事难料,人心叵测,工作组又进村了,是不是又要来运动了,明天会不会有厄运?   也是这样的黄昏,阴雨霏霏,学校人声喧闹,教室早早亮起了汽灯,已经布置好了庄严的批斗台。他荷锄而归,路过学校门口,知道自己今晚要上台接受批斗了,精神立刻崩溃了,心里嘣嘣直跳……   也是这样的黄昏,雾气弥漫,西天留下了点点残红。散工了,队长要他扛着八寸布犁送到西山,说明天早晨要去耕那块地……渐起的晚风,伴他送走了黄昏,崎岖的山路留下了他那孤独的身影……从西山回来的途中,他独自品尝着沧桑岁月的心酸,苦笑着面对这岁月的流逝,无奈地踏着原路的脚印,一步一步……   昔日的黄昏,不堪回首,在他孤苦无助的时候,天无绝人之路,是大自然宽容地收留了他,给了他栖身之地,使他有了赖以生存的基本条件。大自然是公正的,从不给任何人开小灶,任何人也别想从大自然那里搞特殊,清风明月,黑夜白昼,落日朝阳,电闪雷鸣,高山流水,蓝天白云,春雨夏露,秋霜冬雪……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凡夫走卒,谁也别想多占,谁都可以从大自然那里得到无私的馈赠,谁都可以享受大自然的美妙。特别是地球上一切生灵公有的财富——空气,大自然绝对是公平的,人人有份,钱最多,官再大,也别想多占一丁点,当初就连最坏的阶级敌人也没少享受一丁点,大自然是宇宙间最公正的“单位”了,它不讲阶级,不讲成份,一视同仁,人人平等。尽管大自然无法使天高摆脱成份之苦,但是他视大自然为唯一的朋友,他可以享受大自然,无须顾及背上拉拢的罪名,大自然也可以爱他,不必招来“阶级路线不清”之嫌,是大自然不嫌弃他,敞开博大的胸怀,允许他生存至今,他感恩于大自然,却不了解大自然,忽略了大自然的规律:浓雾散去是晴天,就像人一样,即便是身处逆境,也不能说再也见不到光明了,这不,在昨天的逆境里,那些自寻短见的人全是白死了,一个连命都不要的人真是傻到家了,太愚蠢了(当然,战争年代需要牺牲的时候例外),彩云也是一样,死了不是白死了吗?人活着才有希望,死了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天高庆幸那晚没有吊死,他终于挺过去了,拥有了今天,拥有了光明。今天,所有的桎梏都已卸去,他的前面,阳光灿烂,他的身后,希望无限。他想去忘掉那些无所不为,不择手段,无恶不作的小人,机关算尽太聪明,原本打算置天高于死地,结果天高非但没死,反而获得了“解放”。天高想到了那些在运动中伤天害理做过损事的人,想到了那些一直仇视和厌恶“这帮人”并且横竖想“鸡蛋里挑骨头”调理调理这帮人才觉得舒服的人。他们现在的心情肯定是复杂的,不好过的,夜里睡觉恐怕也在想:地主富农永远是地主富农,崽子永远是崽子,成份怎么能改呢?这不是猴子拉耧乱了套吗?他们满脑子是阶级斗争,满肚子是阶级仇恨,他们对中央文件公布改成份,能理解吗?想的通吗?他们一定不理解,想不通,只能自寻烦恼问青天:怎么会这样?难道世道变了,真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一对喜鹊落在前面不远的田埂上,喳喳的叫声打断了他对昨天的回忆,他立即告诉自己,忘掉昨天的凄风苦雨吧。振奋起精神准备投入到新的明天中去吧……   他从村后来到村西的河坝,当年这里叫树岚子,是他看过牛的地方,这里天地依旧,山水依然,只是春眠不觉晓,草木还没返青……   霞光消失了,静谧的树岚子寂然无声,晚风撩人,心旷神怡,这里的一切仿佛都在悄悄为他祝福。他凝望着村里闪烁的灯火和屋顶模糊的烟柱,如云的思绪载着他迈着轻松的步伐在树岚里徘徊着,当年这里的晚上,他曾赶着两头牛在这里小憩过,黑牛吃草,黄牛饮水,头上的萤火虫,天上的流星……一切犹如昨天。此时他才知道,昨天也不全是痛苦的,也有美好的,不知怎么了,此时他倒怀念起当年的牛倌生活。   回家来到街门口,北屋元金元银兄弟俩在门口等他多时了,兄弟俩恭喜他的“解放”,告诉他,今儿村里也开大会传达了中央文件,书记还以笑话的形式在会上宣布:“往后王天高和祝**和咱们是一家人了,谁如果能给他俩介绍个对象,我个人请他的客……”   入夜,月儿初上,天高望着窗外,无法入眠,十几年了,一直浪迹四方,风尘满身,他太累了,真想蒙上大被美美地睡上一觉,然而,如狂似醉的兴奋使他无法入眠——既然睡不着了,干脆不睡了,他披衣起来,倚窗而坐,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留下了一片雾,他下意识地用手抹去了,看见窗外月朗星稀……一会儿,新的雾气又蒙上了,他又划着,划着划着,不由自主的划出了“解放”两个字……   小院寂寞长年空,难得今夜又东风,天高兴致极好,来到小院,倚着院墙面南而立,看星星,羞而含笑,星星曾伴他几度风雨几度春秋;望月亮,柔情似水,月亮曾陪他送走了人间几多愁,他感恩于星星,感恩于月亮,感恩于一切有恩于他的东西。   今夜是“解放”后的第一个夜晚,几十年的夜晚从来没像今晚这么令人心醉,半辈子的成份枷锁终于打开了,倒了半辈子霉可是倒到头了,可是自由了,可是看到真正的春天了,他从心底欢呼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这次全会即荡去了残冬留在心头的灰尘,又抹去了心头的“成份”阴影。以前说自己是个人,不过是个外号,实际不是人,现在才是真正的人了,以前常受“妖魔鬼怪”的骚扰,整天以混吃等死熬日头的处世消极态度对待社会。现在不了,他觉得有活头了,活着就不能老当一台造粪的机器,要有点作为,起码要干点事情,一旦社会需要,他愿为社会的发展尽点自己的微薄之力,往后做的怎么样先不说,起码现在他是这么想的,而在以前,他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有了感恩的心,就看到了生活的美妙,就听到了春风在空气里流动的音乐,就知道了春天的美好。   其实,早在二十几岁的青春时期,天高也曾有过理想呀人生呀前途呀,可是,现实是残酷的,他无法超越。可以试想,一个地主崽子,一个小地主,一个脖子上套着“成份”枷锁的青年,一个连说话和行动都受到限制的青年,还谈什么理想、人生、前途?只能在屈辱和恐惶中熬过岁月的每一天。那时,生命对于别人来说是短暂的,而对天高则是相当漫长的,在他生命的深处,只有孤独和痛苦。他是咬着牙,凭着心灵的承受本能,才艰难地一路走来,直走到今天……   流年似水,似水流年,说不清的情感与迷惑,道不尽的辛酸与痛苦。他追忆着那些曾经拥有而又失去的年华,回想起那些曾经淌血而又不堪回首的过去……他的眼睛又一次模糊了……   回到屋里,很静,他慢慢地闭上眼,静静地感受着“解放”后的轻松、甜蜜、幸福……   那夜,他一会儿睡,一会儿醒,一会儿醒,一会儿睡,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他的感情如同大海,一会儿波涛翻滚,一会儿风平浪静,他的思绪像是脱缰的野马,一会儿狂奔而来,一会儿呼啸而去……   他想到了很多:天下的预言家们都到哪去了?怎么从来没听说有人预言成份能改?早知成份能改,当初初莲就不会忍痛割爱弃他而去,钱栖就不会反目成仇与他对簿公堂,彩云就不会含冤服毒撒手人寰,自己也不会拒衣嫣于千里之外……说到底,是“成份”毁了自己的青春,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只剩下了遗憾伴随到永远……   往事如云,记忆如烟……   “伯牙操琴数银静,太白怀月落金樽。”天还不亮,天高就起来了,他先收拾了一下卫生,然后提着一篓子衣服来到村东小河,这是他有生第一次上河洗衣服。来得早,河里无人,周围仍在安谧之中。   过去上河洗衣服怕丢人,以为这是女人干的事,他一个光棍家混在女人堆里一起洗衣服怪不好意思的,所以十几年来,他从来不上河,一直在家里洗衣服。如今“解放”了,他认为男女都一样,女人能上河,他也能上河,心情好了,对问题的看法也改变了,现在他觉得男人上河不丢人了,他想到了工厂的工人和部队的解放军战士,他们的衣服不都是自己洗吗?这有什么好意思和不好意思的?——他第一次这样豁然骋怀。   小河的水,清澈见底,他蹲下身,捧起一口舔舔,好凉好爽好惬意。他先把衣服浸在水利,然后抹上面碱(天高洗衣服从不用肥皂),对着手搓衣服,搓完了,漂洗一遍,再抹碱再搓再漂洗……   天高站起来直直腰板,眺望周围,“解放”后的第一个早晨是绝好的——黎明已经到来。东方天边出现了第一缕曙光,曙光透过五颜六色的光圈倾斜下来,转瞬间,火红的晨曦染红了大地。朝雾渐渐地稀薄了,散去了……他知道,漫漫的长夜已经过去了,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了……   太阳渐渐离开了地平线。天高迎着太阳,第一次感到阳光如此的温暖,第一次感到太阳是新的,其实,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只是以前从没有感觉到而已。   静静的小河,在绚烂的晨光里波光粼粼,流淌不息,河旁田里麦叶上的白霜也在晨光下反射出点点的闪光。他抓紧时间洗完了衣服,只剩下那双臭袜子没洗了。   大地醒了,一切都醒了,花公鸡的歌喉划破了这个宁静的世界,湿润的空气里夹杂着淡淡的清香和淡淡的寒意,上空飘起了缕缕炊烟,他沐浴在晨光霞色之中,感觉“解放”后的第一个早晨竟是如此的光耀夺目,灿烂无比。   他知道昨天那段支离破碎的生活已经过去了,崭新的生活从今天早晨就开始了,他第一次看到东方日出那瞬间的美丽,第一次品味到人生的早晨是那么绚丽多姿,他在幸福和满足感中渡过了“解放”后第一个朝气蓬勃的早晨。   他洗完了臭袜子,提着篓子往回走……   柳暗花明,苦尽甘来,人逢喜事精神爽,天高走在街上,头抬起来了,腰挺起来了,晨起的人们对他的态度不再那么“陌生”了,变得熟了,亲热了,他自以为自己是在以人的身份出现在人们的面前,激动的心情自然溢于言表。   一位大嫂打开了街门放出了鸡(那时人们养鸡都是散养),见天高上河回来,热情地招呼:“哎呦大兄弟,你真够勤快了,这么早就上河回来了……”她太热情了,令天高有点受宠若惊。   “是啊,大嫂,你也早啊。”天高也是第一次对这位大嫂这么热情。   “你这下可好了,打不了几天光棍了,媳妇有的是,你等着吧,我给你当个媒人,你这个猪头我吃定了……”(按当地风俗,成亲后,男方要买个猪头答谢媒人)   “谢谢,谢谢大嫂,你要是为我当成了媒人,别说吃一个猪头,吃两个猪头也没问题……”   “行,大兄弟,就冲着你这句话,我一定为你操点心……”大嫂美滋滋的进院舀猪食了……   这位大嫂不是别人,就是她,当年常跐着脚跟趴在天高家南窗口窥探他和钱栖的“战斗”情报,然后再免费向人们广播“桃色新闻”的那位大嫂——大嫂是不是今天吃错药了?她的思想怎么能在一夜之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当初大嫂对于他同钱栖离婚的事是那样的倾向于钱栖,那样地嗤笑天高,臭哄天高,又是那样地频频热心地光顾于他家南窗外。而今她又是这样的热心,如此的友好,这到底是为什么?噢,原来人的思想是受社会制度的影响而发生变化的。   诚然,有人对“摘帽”仍然不理解,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事,仍站在原来的地平线上大放厥词:“摘帽?做梦吧,帽是**给他们戴的,**这才‘走’了几天?就把帽摘了,这不明摆着要否定**吗?”   这也难怪人家不理解,从四九年建国开始戴帽,到七九年摘帽,历时三十年,年年月月天天讲阶级斗争,加之长年累月地灌输和日深月久地渗透阶级斗争意识,在人们的血管和骨髓里,全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红色细胞。“以阶级斗争为纲”是人们思想上的金科玉律,是行动上的指南,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   阶级斗争像一道分水岭,人为地将人分为“自来红”和“自来黑”两等,身背“自来红”的人是社会的香饽饽,走到哪儿都吃香,身背“自来黑”的人是泡臭狗屎,走到哪儿都老臭,“自来黑”的人枉为人了,虽然也系爹娘所生,有血有肉,也食人间烟火,吃五谷杂粮,也知道善与恶,懂得美与丑,也想与人为友,与邻为善,也想有所作为于社会,可惜,处处受到限制和歧视,是社会将他们推向消极的边缘,使他们浪费了青春,虚度了年华,有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损失?这不是一种悲哀?   “一万年以后还会有左中右”。这次中央给全国地富摘帽,个别人对此仍心存疑义,徘徊于时代的边缘,顶着一颗花岗岩的脑袋,还在信奉“最高指示”,抱着“以阶级斗争为纲”不放,思想僵化,意识滞后,一时难以适从。不过,螳臂焉能挡车?“僵化”和“滞后”如同风前残烛,早晚会被时代的东风所吹灭。“时间会证明一切”,相信过不了多久,个别人也能融入时代的脉搏,跟上社会前进的步伐。   早晨上班,轻车熟路,天高觉得年轻了许多,好像又回到了花季少年。到了工地,工友们对他温暖如春,热情有加。回到家,来串门的邻居们前头走后面来,不像以前,他家的门庭曾是多么冷落,有几人敢到他家串门?境遇十分凄凉,有几人拿他当人待?此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世态炎凉,真正觉得自己是人民大家庭中的一员了。   时光疾驰,岁月流逝,转瞬间到了燕剪春风的季节,不少人开始为天高操心了,说他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天高却说莫急:“等等再说吧”,后来真有人来提亲了,他又婉而拒之,令人大惑不解:“怎么?你不想说媳妇?还没打够光棍?”   “回头再说吧。”天高只能这样说,他有他的心思,不能对别人说。是的,当时在一般人眼里,他眼前的当务之急,除了说媳妇还是说媳妇,好像除此再没有别的了。想想也是,村里除了几个“子弟”是光棍外,其他适龄青年都结婚了,而且生儿育女了,有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了(北屋元金与天高同龄,他女儿就上小学二年级了)。以前天高想说个媳妇那是奢望,因为女方一听说男方成份不好,或是拂袖而去,或是望而却步。现在行了,按他现有条件,想说个媳妇也许马上就能水到渠成,就是说,婚姻不会成问题,到时自会瓜熟蒂落。有人这样劝他:“这么大岁数了,可别挑花眼了,孬孬好好操办个人,强其行走锁着门……”天高根本听不进去,他的主要心思是,“一打三反”沉冤莫白,哪有心思谈婚姻事?他想反案!他想找有关部门为他平反昭雪,特别他写的那份“认罪书”,他一直耿耿于怀——它像个幽灵似的,一直在心里跳来蹦去,一想起来心就隐隐作痛,现在他敢大声对任何人严正声明:“认罪书”的每一条罪名都是子虚乌有,全是强加给他的。他感觉窝囊死了,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的奇耻大辱,是覆盆之冤,以前让成份压的不敢说话,即使敢说,也没有地方说,现在他敢说话了,不想再蒙受这不白之冤了,他认为此案必须翻,否则将抱恨终生,他成天家脑子装的是翻案翻案,平反平反,他想:我倒要看看当年靠捞稻草起家,拿别人当垫背往上爬而显赫一时的“革命闯将”们,不是说:“我们贫下中农都是证人”吗?那好,今天我倒要看看有谁敢出来作证?有谁敢与我法庭上见?他上公社和县有关部门反映了自己的问题,有关部门了解了情况后,认为他的事属于一般性质的事,并未因为“文革”而害的家破人亡,不值得立案。   他提到了那份“认罪书”,人家说,那都属于“文革”中的不实之词,有的已经销毁,有的正在销毁,不必放在心上。关于老婆离婚问题,人家又说,那是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一种手段,不能与“文革”挨批斗混为一谈,还有,他在挨批斗过程中,ab并未对他使用暴力,没有给他人身造成严重伤害,为此,ab构不成犯罪,就不能依法追究刑事责任,所以也就没有什么案可以翻了……。他又跑了几次有关部门,结果都说ab构不成诬陷罪,不能立案,既然这样,太便宜了ab了……   不过,天高总觉得冤有头,债有主。ab是酿成冤案的罪魁祸首,没有ab的作怪,他就不会挨批斗了,不叫ab受点惩罚,他心里就不熨帖,他总想将ab送上法庭受审,这样,才能对历史和正义有个交待。他总以为ab的诬陷罪应该成立,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初ab是那样不可一世,盛气凌人,那样的坏腚眼子烂肝肠,那样的日本鬼子法西斯式的强盗逻辑——畜生行为,结果还是沾不上犯罪的边,真是叫人奈何不得。天高认为,ab虽然没有给自己造成人身伤害,却给自己造成了及其严重的精神伤害,难道不应该向ab索取精神赔偿吗?既然有关部门都不受理此案,天高也没办法。不过,天高到死也认为ab有罪。现在投诉无门,只能算ab走运了。   他在上访之前,已经放出风去说要上访,故意让ab知道他要告他俩,他不像ab当年那样鬼鬼祟祟,深更碰头会,半夜大字报,完全是“地下工作者”那一套,天高做事光明正大,敢于公开将自己的动机告诉对方。然而,终究是法制社会,天高的激愤和个人的感情替代不了法律,任凭他公社县上跑了好几次,也无济于事,ab无罪已成定局。   其实,ab相比,a是主谋,b只不过是配角,他恨b,但最恨的是a,a在“一打三反”运动中,以天高为垫背,踏着天高的头顶,大喊大叫革命呀,忠心呀,要刺刀见红啦,要滚地雷啦,上窜下跳折腾了个够,好歹混了个党员兼队长,觉得了不起了,好像全村搁不下他了,头脑发烧到了九十九度九了,他以为他什么都懂,其实他是无知混充有知,在他当队长的一年中,什么叫春耕夏锄,防旱排涝,什么叫科学种田,农业“八字宪法(水、肥、土、种、密、保、工、管)”,一窍不通,张嘴要从**语录中找生产技术,闭口要从**著作中要管理措施,高喊着要像林副统帅那样活学活用**思想,牛皮哄哄地要立竿见影,人们听了觉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结果呢,狗屁不是,一败涂地,劳动日价值拉四角二分五,是全公社劳动日价值拉的最低的生产队,粮食产量也是全公社倒数第一,他彻底暴露了“子系中山狼,得志更猖狂”的丑恶嘴脸,如今他是人们公认的全面贬值的掉价人物,提起a来,无不嗤之以鼻。既然如此,天高有了另一种想法,和这样的人较劲有意义吗?和这样一个相对劣于自己的可怜虫,和这样一个体力事业都已日暮西山的“废品”,还过的什么招?倒不如腾出精力好好活个样子给他看看。不与他争真理论高低了,留点空间给a吧,愿a好自为之吧。但天高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因为a才翻身落马的。a是他一生中见到的第一个趋炎附势的无耻的小人……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他想“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想在仇恨中过日子,不想再计较当年那些是是非非了,没有意思了,也没有必要了,他想开了,老“恨别人,痛苦的是自己”,如今,他谁也不恨了,包括自己的“敌人”。他想笑,笑ab是那样的愚蠢无知,那样的心术不正,一时心血来潮,忘记自己姓什么了,横行霸道,伤天害理,真是罪过。原谅吧,原谅别人也许就等于善待自己了。   历史,就是过去,过去,就是历史,历史是人写的。列宁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人应该而且有权力记住历史,不忘过去,这本没什么错,不能像某些人说的那样危言耸听:这小子脑子好使,他能记住历史,就是想翻天,他不忘记过去,就是想反攻倒算……,听起来怪吓人的。   天高也是凡人,记住历史,不忘过去,是凡人的本能。在那疏星残月的夜晚,他被押上了批斗台,他能忘记吗?给他写的大字报上的每一句话,他能忘记吗?在那间大教室里,残缺的门窗,疤痕累累的墙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牢记血泪愁,不忘阶级苦”的标语;山墙上**和林副主席的挂像;高挂的汽灯,陌生的眼睛,狰狞的面孔,震天的口号,挥舞的拳头,他能忘记吗?说是能忘记,那是胡说八道,是骗人,但凡长了个人脑袋,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不会忘记,有用吗?老记住这些破烂事有用吗?这是不是在跟自己过不去?他想把过去和历史贮藏在脑海的最底层,尽可能少想或者不想。有人这样说:“人生最大的美德是饶恕”,天高理解为,人不但要饶恕别人,也要学会饶恕自己,还有人说:“让别人活的累的人,其实他自己更累”。既然如此,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一切顺其自然吧,一切随他去好了。ab现在也许认为,天高会记恨他俩一辈子,会生一辈子气,其实错了,天高怎么会生魔鬼的气呢?正如有人说得好:在别人气你的时候,你不生气,就等于气他自己。   仇恨是人的累赘,爱才是人生的真谛。天高决定放弃对ab的仇恨,天高想了好几个晚上,也痛苦的流过泪,最终还是选择了饶恕。再仔细想想,他那点伤痛算的了什么?在仇恨中过日子是不是太累了,是该释怀的时候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现在“以阶级斗争为纲”落幕了,过去的那些恩恩怨怨就一笔购销吧。今后他想以大度的态度和豁达的心胸对待ab,见了面力争保持正常的语言关系,不过,天高永远认为ab不是个好东西,别看现在不嚣张了,看上去是安分了,那是温度不合适,一旦温度合适了,还会跳出来祸害人。对待ab,天高不想投之以桃,也不希望ab会对自己报之以李,他只希望随着时间的延续,ab的影子能像尘埃那样,慢慢的飘散在时间的流水之中…… 第六十九章岁岁今夜祭君魂   在那大地草长莺飞,碧水陶然的季节,天高迎来了“解放”后第一个清明节……   年年清明断肠日,岁岁今夜祭君魂,坐等三更香火烬,遥望天堂泪沾襟。   晚饭后,天高夹着草纸来到村东街路口的拐弯处(离尿池很近),在这里,他将草纸分为两份,像往常一样,一份给父母,一份给彩云。这路口的拐弯处,是当年他领着彩云两次来家的经过之处,选在这里烧纸,目的是想让彩云地下有知,他并没有忘记她,也没有忘记这个离尿地不远的路口。前几年清明节,他也曾想来这里烧纸,怕的是被人说是搞封建迷信那一套,眼看着别人都到村外烧纸,他却不敢。如今“解放”了,他自由了,也能像别人一样到村外烧纸了。他划着火柴,点燃了草纸,草纸的火苗在夜风中呼啦啦的着起来了,他利用草纸的火苗点着了清香,清香立即冒出了缕缕青烟……   面对着通红的火光,看着那缕缕的青烟,天高遥望天堂:“彩云你在哪儿?你知道我解放了吗?知道我在为你烧纸燃香吗?”天地空静,听不见彩云的回答,他只能对着火光倾诉思念,对着青烟倾吐衷肠,“彩云,当初是你的承诺让我痴等了二年,我是多么希望我们能早点结束朝朝暮暮的思念,尽快相伴在一起。谁知老天不肯成全我们,硬是拆散了我们。没办法,这个世界是多元化的,有人确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也有人追逐了一生也没有得到真正的爱情。在政治挂帅的特殊年代里,尽管有人仍在高歌真爱的纯洁与美丽,但最纯洁最美丽的爱情也要在一日三餐中加上政治面包。否则,爱情的过程是不会完整的。要命的是,我们两人正好缺少了政治面包这道主食。因此,我们的爱情才显得那么不堪一击,那么弱不禁风。虽然我们的爱情过程不完整,但我很感谢那些过程,对我来说,人生能有这样的过程是非常珍贵的。现在,我们的爱情过程因为你去了天堂而被迫终止,这不怪你,你已经尽力了,为了我,你承受着来自家庭和社会方方面面的压力,这些压力就像毒液一样天天折磨着你,特别是在那‘风霜刀剑两相逼’的年代里,真苦了你了,你艰难地苦撑着日月的煎熬,一直将爱埋在心底,从不敢公开对人说:‘我爱***’。真难以想象你是怎么熬过那二年的,更难以想象你在绝望的时候是怎么喝下那瓶要命的毒药……,曾记得你常夸我说:‘你是个会体贴人的男人,是个肯负责任的人,哪个女孩如果嫁给了你,算是睁开眼了,有福了……’。每当听了你的夸奖,我就觉得幸福。因为在当时,像我这样成份的人,别说是异性,就连同性的人也没有几个拿我当人待,何况像你这么好的女孩,不仅爱慕着我,还常常夸我,我能不觉的幸福吗?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因为我爱好吹口琴而招来麻烦,结果连口琴也被工作队银队长没收了……。你对我说,‘既然你爱好口琴,这次回家看再买一个,但有一条要记住,一定不要在村里吃,也不要在家里吹,等你离开家再出民工时在外地吹,这样不招人显眼,自然就没有麻烦了。’你还说,‘等你过了门后,一定要我教给你吹口琴……。’回家后的第二年,我要到外地出民工修大桥,临走前,我听了你的话,进城买了吹口琴带在身边。从此,我无论走到哪里出民工,口琴都与我形影不离。几年来,口琴陪我风雨度春秋,伴我日月共煎熬。现在我解放了,我不仅可以在外地吹口琴了,也可以在家里在村里吹,再也不用担心惹祸上身了。可惜你那颗脆弱的心,经受不住命运的捉弄,还没来的及听我吹口琴,就匆匆离开了这个世界,如今是琴声犹在,你却不在了……。我们的一切虽然早已随风飞逝了,但我不会忘记,当初我们的感情已经走出了男女间那神圣而庄严的第一步,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们没有别的奢望,只求你们家放我们一马,允许我们在一起就行了,我们明知道我们的未来薄如蝉翼,经不起政治风浪的挫折,可我们不顾这些,只想荣辱与共生死相依。我们彼此都是信守承诺的人,承诺是我们爱情的支撑点,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会放弃承诺,最终还是承诺逼你上了绝路,也害的我终日抱着伤痛度日。我们的爱情虽然是世俗的,没有传奇色彩,也不能感天动地,但也不会因为时间的延续而褪色,只能被岁月永远铭记。我们毕竟是真正的爱过,我们的爱情是在水库工地那难得的风平浪静的环境下开始的,又在回家后的激烈的阶级斗争的风浪中夭折的。回头看看,才几年的工夫,岁月转瞬即逝,如今天地变了,我“解放”了,成份改了,你却不辞而别,跑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你确实死的太冤了,太惨了。我想起回家后,咱们在市集上最后那次见面,你曾这样说过:“一个女人如果一辈子不能和自己心爱的男人在一起,活着也没有意思……”难道像你这样死了就有意思了吗?你死了后,我曾因为思念你而瘦的掉了好几斤肉,因思念你而失魂落魄,因思念你而常在梦中落泪。我最怕闲下的工夫,因为闲下来的工夫就是思念你的工夫。我们的“故事”将永远成为我的回忆,这段回忆是美丽的,也永远是痛苦的。时光似流水东去,岁月如浮云飘逝,想不到你死了才六年,我的成份就改了,早知能有今日,你就不用死了,我们再等六年多好……可惜在当时的年代里,你我却理不清岁月的纹路,都看不透社会的明天,更想不到还能有改成份的这一天,可怜我们当时是那样的无能为力,那样的束手无策,为了爱,我们都竭尽了全力,付出了全部,最终还是你死我活了。有人说,男女姻缘前生定,也有人说,万事份已定,浮生空自忙,我认为这是唯心主义,唯物主义倡导的是事在人为,假如你能珍惜自己的生命,活到今天不就好了吗?即便我们不能在一起,你也可以嫁给别人,不照样过的好好的吗?命运在你自己手里,为什么不好好珍惜?社会不会因为你的自杀而有丝毫改变,你的家庭也不会因为你的自杀而放弃择婿的成份论。当初我挨批斗时,假如那晚我“畏罪”上吊成功,岂不是白死了吗?天可怜见我没死,现在不是好了吗?如果凡事都讲命,难道我就该活?你就该死?说无缘也好,说无分也罢,你我阴阳相隔,让我今后面对的只能是回忆中的你,只能是隔世的你,只能是梦中的你,今后相爱,也只能是梦幻中的事了,真没想到老天是如此的残忍……   一阵旋风吹过,卷走了带火星的纸灰,噢,对了——是不是你来把“钱”拿走了,请你不要嫌少,虽然“钱”不多,杯水车薪,但这是我的心意。你虽然去了天堂,但在人间仍有一个人一辈子想念着你,一辈子给你“钱”花。彩云,你若地下有知,不应该感到满足吗?我知道你是为我而死,而且死的那么惨,因此我有责任完全应该给你“钱”花。请你记住,只要有我在,你就不会穷的干干爪,我会永远供给你“钱”,不管发生什么变化,你的“钱”我总会挤出来的。我希望你在天堂里永远过的幸福快乐。   可能你已经知道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地主子弟了,我要告诉你,我想找个对象,早点成家,请你理解,相信你会支持我的,你不是一直可怜我孤苦伶仃吗?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幸福吗?那就请你在天堂里保佑我吧。   我虽然获得“解放”了,但我没有忘记你,我可怜你长年躺于地下,白天山水为伴,孤坟一座,坟前无人风扫地,夜里风月为邻,独魂一个,身边缺烛月当灯。听说你死的头三年里,家里人还在清明节为你上坟烧纸燃香,过了三年就不再上坟了。因为你是没儿没女的人,不会再有人为你上坟了。还听说你的坟头上这几年长满了杂草,还有些牛蹄踩的窟窿和一滩滩的牛屎,我虽然没看见你的坟在哪儿,但我想象到了你坟前的凄凉……一想到这些,我就掉泪,真的,你太可怜了,可我再怎么可怜你,再怎么掉泪,你也不能起死回生,你也不能再回到我身边了,今生今世,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如果真有来世,我决不再生在“复杂”的人家,生在平常人家,我一定托媒到你家提亲,堂堂正正将你娶过门,平平稳稳地在一起过一辈子。可惜现在我们是阴阳相隔两个世界的人,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现实很无奈,但也无法超越。今晚在这里,除了给你“钱”花,我还想告诉你,我不想再打光棍了,我不能因为忠于你我的感情而终生不娶,再说,你也不希望我打一辈子光棍,不希望我一辈子孤苦伶仃,你会于心不忍的,你说是吗?   以前我到底挨过了多少个凄凉的早晨,到底走过了多少个孤独的黄昏,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十三年没正儿八经地过一次节。往后如果我成家了,我肯定逢节必过,如果赶上你们天堂人的节日,我一定会给你盛上一碗饺子,摆上一双筷子。以后我如果有了“她”,或者子女满堂了,我会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他们听,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会支持我祭奠你的,这一点你就放心吧。我不会慢待你,因为我欠你的太多了,当初你为我编织了一张硕大的思念之网,紧紧套住了我的心灵,我怎能忘记你呢?当初是你,用爱的甘泉滋润了我那颗干涸的心,重新为我点燃了爱情的火花;当初是你,在水库工地为我洗衣连补,关心我的冷暖,使我度过了那段男女恩爱的甜蜜生活;当初是你,用温情让我重新找回了自己,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再次扬起了生活的征帆;当初是你,一句话的承诺,支撑着我坚持了二年的信守,使我初衷不改,痴心依旧,虽然我没有等到你,等到的是伤悲和痛苦,但也等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幸福——人在恋爱期间,一方等待另一方的过程就是幸福。   必须承认,当初是美丽的错误使我们走到了一起,当时我们两个脑子都进水了,明知现实不允许,却偏偏相爱了,而且双双陷入爱的泥潭而不能自拔,结果,政治的车轮无情地辗过我们的心灵,只两年的工夫,就把你辗的皮开肉绽,直至你带着零碎的泣怨含恨离开人世,我虽然也被辗的头破血流,但最终还是留住了性命,只是忏悔的皮鞭一直在抽打着我的心灵。毕竟,是我把你“逼”上了天堂,是我害了你,我承认自己有罪,这笔帐我认了,我不想求你原谅我,只想借祭奠你的机会,希望在天堂的云端里再能见到你的音容笑貌,在阴阳两界的交汇点,再能与你握手相见。   人总是要死的,好人坏人早晚都要死,你是好人,可惜没有得到好死,你那么年轻,死的那么早,那么惨,你的死,我承认我有责任,但也不能全怪我,我不是推卸责任,我知道一个男人推卸责任是懦夫是无耻的,你的惨死,除了我有责任,社会也有责任,因为当时的社会是灵魂与政治相搏斗的社会,当然最终的赢家永远是政治。而你却逆社会潮流而动,冒天下之大不韪,错误地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结果你输了,输给了政治,输得那么惨……   彩云,纸烧完了,香也燃尽了,又到了你该走的时候了,请你拿着“钱”一路走好…… 第七十章莫弹前朝曲,新奏今日歌   “老侄儿,今儿在家休班吗?”邻居永瑞大爷见天高南窗敞开,以为天高在家休班……   “大爷,我没休班——中午回来休息,下午一点钟上班。”天高在内街门口迎上了大爷:“大爷,找我有事?”   “没有什么事,听说你的小家拾掇的不错,我来参观一下,”大爷说着话就进了里屋:“有媳妇了吗?如果没有,我给你介绍一个……”   “媳妇?……没有,谢谢你,让大爷费心了……”天高感激这位七十多岁老人的热心肠。   “不要谢我,应该说,我要谢谢你才对……”   “大爷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天高不懂大爷的意思。   “我活了七十多岁,从来不欠别人的人情,我这辈子就欠你的人情了……”大爷提起了三年自然灾害中的一件事。   那是一九六一年春天,饥饿严重威胁着人们的生命。一场春雨过后,十七岁的天高随社员们到西南山刨地,中午收工时,大家都把大镢撂在地里,离家远,中午没人偷大镢,大家空手捂着饿瘪的肚子往家走,路上,发现了野菜,人们拔起来就往嘴里塞,偶遇一块刚耕过的花生地(去年秋天收获花生后,今春耕好,准备倒茬载地瓜)人们不约而同地进地捡烂花生吃。人们虽然挨饿,却是乐观的,谁捡到了花生,不是先吃,而是先报数:“一个”,“我也捡了一个”……以此显摆自己的运气好。天高也捡了一个,剥壳后,吃在嘴里又涩又苦,还辣嗓子眼儿,但在那饿死人的年头,为了活命,最难吃也得吃了。   “还是你们年轻人眼好使,我眼花了,一个也没捡着……”同天高挨肩的永瑞大爷焦急地满地搜寻着……   “大爷,别焦急,慢慢来,你一定能捡着……”天高在安慰大爷的同时,意外地捡到了一个最好的花生——大概是去年秋天掉在地堰边上的,虽然经过冬雪春寒风吹雨淋的,可一点没坏,掰开一看,两粒肉红色的花生米,一搓,皮也脱了,露出了“白骨肉态”,酥焦,香喷喷的,这时,他首先想到了身旁的永瑞大爷:“大爷,我捡了个好的,来,给你一粒,”天高随手将一粒花生米塞到大爷手里:“大爷,你吃吧,咱俩一人一粒。”   大爷看看天高,又看看手上的花生米:“这……这怎么好意思?不,孩子还是你吃了吧……”   “大爷你怎么这样客气?你快吃了吧……”天高抢前几步,甩开了大爷,免得让大爷不好意思……   大爷回家后对家里人说了这事:“你们哥妹好几个,要是捡到了花生能给我一粒吃,也算是孝顺了,可人家是外人……这孩子虽然成份不好,但心眼好,咱们家的人都记住,往后谁也不准欺负他……”   这事天高早就忘了,想不到大爷如此地重感情:“如果我能给你做成媒人,也算我报答你了……”   “大爷,你言重了。”   “不重,你现在给我一麻袋花生米,不一定我领情,可那时候不一样,那是饿死人的年头啊,有了这一粒花生米,再来一碗凉水,兴许就能多活一天,我怎么能忘了你呢?”   “那……好吧,大爷您就费点心吧……”   大爷果然拿着这事当事办了,几天后,就给天高介绍了一个姑娘(天高后来的妻子),女方的父亲为了慎重,先让大爷领着他到天高家来了一趟,结果基本满意,走时,天高悄悄对大爷说:“让女方仔细打听一下我的底细,如果不同意就算了,你是媒人,要对人家说实话,千万别欺骗人家……”   永瑞大爷又来了,说要天高晚上去女方家见面。在女方家里,当着她们全家人的面,天高把自己的身世及前段不幸的婚姻照实说了,还同女方坦诚地交流了意见。当女方提出二十号那天要到天高家看看家时,他欣然同意了。   二十号这天,乡下的妹妹也回来了,她来家帮哥哥招待客人,女方在她父母的陪同下,看了各个房间,虽是倒厅房,光棍的家,但收拾的干净利索,女方及父母一看就中。按照当地风俗,只要女方看中了人了,又看中家了,男方中午必须管饭——吃面条,寓意感情长远。   听说天高家里来了媳妇了,邻居们都替他高兴,男女老少都来看媳妇,这帮人走了,那帮人又来了,天高忙不迭地为邻居们点烟、递糖、倒茶。让天高很感动的是,有几位年过八十的老人也拄着拐杖来看媳妇,天高为老人扒了糖果送到嘴里,老人乐得合不拢嘴,一位老大妈说了实在话:“孩子,以前是叫成份闹的,这下好了,你能说上媳妇了,俺替你欢喜啊……”   七十多岁的老书记(当年找他盘炕,后来没用)也来了:“孩子,你是好样的,谁跟着你,算来了福了……你的钱宽裕吗?如果结婚钱不够,你就找我,我借给你……”   “大叔,谢谢你了”天高千谢万谢,能有人开口敢借钱给他,即使不借钱,他也感激不尽了……   邻居们在女方及她父母面前夸天高这么好那么好的,女方家人觉得天高的人缘还真的不错,也帮着招呼着邻居。邻居们进进出出的,这和当年钱栖来看家定亲的气氛有着天壤之别,那时是“文革”的开始,也是顶峰,来看媳妇的人寥寥无几,没有几个人给说好话的,也没有几个人能真正坐下来,像现在这样,像一家人一样,嘻嘻哈哈地喝茶、抽烟、吃糖,那时真是家道凄凉、门庭冷落……   而今成份改了,政策变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人们来时带来了衷心的祝福,走时留下了人间的真诚。从他有记忆起,家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过,可谓是满堂喜气、门庭若市……   中午吃饭时,书记听说天高家来了媳妇,特意来看看,还陪着女方的父亲及永瑞大爷干了一盅。想不到政策一变,人心全变了,书记以前是领着搞阶级斗争的“火车头”,这是他的职责,现在他也变了,敢来喝酒了,这在以前可是不可想象的。   饭后,永瑞大爷提出了下一步的打算:各自考虑,分头了解,一个月内,如果双方没有异议,就择日定亲。   女方的母亲出去串门了,听说去了她在娘家时的闺密家了,现在刚好是天高的邻居家,对天高作进一步的了解。就在这时,a的妻子背着她小外甥也来看媳妇了,她先单独征求女方意见,女方表示同意这门亲事,又问天高的意见,天高也表示同意,a的妻子趁热打铁:“既然你俩都同意了,还等什么?何不趁今天的机会一便把亲定了……”   “我们还要考虑考虑,各自打听打听……”天高说了下一步的打算。   “不用考虑了,也不用打听了,我看你俩正好是一对儿,听大嫂的话,今儿把亲定了,免得下次认亲两家都要耽误工,大兄弟这方面没爹没妈的没人张罗,还得大老远的把她妹叫来家,里外赚了麻烦。再说,认亲的规矩是,女方要问男方的父母‘爸妈好’,可是大兄弟没有爸妈……”   她又转向女方:“你到时来问谁好?闺女,大兄弟这小伙子我敢打保条,没处挑,你嫁给他,算你睁开眼了,你若同意今儿定亲,先和你父母商议一下,大兄弟这方面他自己说了算,谁也不用商议……我的话,你们两个考虑考虑……”   a妻子的话,天高觉得有点道理,就征求女方,女方竟然同意今儿定亲——没想到女方这么痛快,天高也来了个痛快,不考虑了,也不打听了,女方也表示不考虑了,不打听了,两人意见一致了,就商议女方的父亲和永瑞大爷,永瑞大爷说:“既然你们两个乐意,我当然没有意见。”   女方的父亲也同意了,不过又提出:此事最好商议一下老婆子。噢,天高明白了,可能女方家老婆子是一把手。天高立即去邻居家找到了女方的母亲,说明了意思,老人二话没说,当时就拍板同意了,这大大出乎天高的预料,怎么都痛快了?看了家就“火速”定亲,这可是很少有的事情。   既然要定亲了,总得备点礼物,天高托人进城买了两双袜子,两条毛巾,又和永瑞大爷借了一百元钱,定亲礼物算凑齐了……   后来,岳母告诉天高,她当时痛快地同意当日定亲,是因为听了闺密的劝告:“大姐呀,你可千万听我的,一定要拿准章程,可别撸了这门亲事,这个小伙子可真的是没得挑了,他就是因为成份害的,要不,人家早有媳妇了……”   妹妹原打算当天回去,因为当哥的要定亲,就留下来帮忙包饺子了——日头落山了,女方的父母提前走了,天高同女方又单独谈到深夜,天高才用车子送女方回家了。   送走了女方回来后,妹妹已经睡了。天高一个人躺在炕上沉浸在幸福之中。没想到自己的婚姻解决的这么快,这么顺利。这在“解放”前,根本连想都不敢想,以前是“四海无处不蒺藜”,现在是五洲“芳草碧连天”了。   “五一”节这天,天高带了二百元钱,二百尺布票(全是别人送的),二斤红色毛线,在永瑞大爷的陪同下,前去女方家统日(定结婚日期)。上午,同妻子去公社登记领了结婚证,中午,在酒席桌上定下了结婚日期——五月二十一日(阴历四月二十六日)结婚。   饭后,岳母跟天高说:“咱是一家人了,家去把你穿的戴的都拿来,叫三儿(妻子在家排行老三)给你洗洗……”岳父也说:“咱俩疃离得还不到三里路,你想来吃饭,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婚期将近,天高利用业余时间修饰房间,主要工程是刨去旧墙皮,重新拉底子抹灰。那晚下班较早些,他没有去伙房吃饭,急忙回家抹天棚,掌灯时分,抹好了一间房的天棚后,肚子饿了,便骑上车子准备到岳父家里找饭吃,刚走到村东头就停下了:一个未过门的女婿,晚上唐突地去岳父家找饭吃,这像话吗?人家会不会认为自己是脸皮厚,人,还是自尊点好,他又回来了,那晚,他没有吃饭……   结婚这天,他和妹妹天不亮就起来了,妹妹忙着包上轿的饺子,天高用扫帚将院子和街上扫了个干净,屋外卫生整洁。他还借了彩绸,挂在了街门口,贴上了喜联,窗上也贴了“囍”字……   红日喷薄而出,早晨的大街披上了金光银色,露珠晶莹的柳条在柔和的晨风里轻轻摆动着,仿佛在向天高表示新婚的祝福;早起的喜鹊落在房子的屋脊上,轻叫了几声就舒翼而飞了,似乎也来告诉天高:你选得日子不错,今天是个大好天。   不错,今天的确是大好天,是他人生的新--八戒文学--,从今天开始,他不再是光棍了,是有妇之夫了,他也和正常人一样,过上普通的“男耕女织”的生活,他大约算了一下,人一生能活三万天(按八十二岁多一点算)就算不错了,按照正常寿限,他还有一万七千左右天的活头,他感慨人生的短暂,他希望每天都是大好天。今天是他新婚的日子,不知怎么了,他倒回想起“过去”,因为毕竟是“过去”伴他一路走来,他怎能忘记?不忘记,才更能体会到今天的幸福。   人们陆陆续续地打开了街门,——一个鸟儿衔来的美丽的早晨开始了……   吃完了上轿的饺子,天高就开始打扮自己了,脚蹬铮亮的皮鞋(已经穿了十二年了,同钱栖结婚那年买的),腿上穿上海牌蓝色人字呢裤,上身穿草绿色军便服,这身打扮既不寒碜,也不阔气,骑上从元金那里借来的新大金鹿车子,一会儿就到了岳父家。   岳父家也是彩绸高挂,宾客满座。陪客的见新郎官来了,立即把他安排到首桌首席上。席上,客人们杯盏交错,开杯畅饮,天高本来是不喝酒不抽烟的,却经不住陪客的再三礼让,只好破例领了一盅红葡萄酒……   时钟快到十一点了,看看客人们酒意正酣,天高却如芒刺背,他一会儿欠欠身,一会儿抬抬腿,因为他人在这里心在家,他担心家里:客人是否到齐了,是否都站在街上乱哄哄的没有人招待,妹和妹夫是否忙活得开?聪明的主陪看出了他的心事:“放心吧,十一点十八分保证让你领着媳妇走……”   天高带着妻子踏上了幸福之路,妻子坐在他的身后,一手提着红包袱,里面包着红花瓷脸盆,一手搂着他的腰……路旁麦田里正在套种玉米的社员们停下手里的活,微笑地望着这对新人,他们招呼天高,天高装着没听见,只是致以微笑,因为有风俗,男女结婚这天,路上不管遇到谁招呼,一律不准搭腔。   村头上,早已聚集了一帮人在等着看新媳妇。出于礼貌,天高和妻子下了车,人们立刻围了上来:“看女婿,看媳妇……”在人们美好的祝愿和甜蜜的笑声中,两个新人幸福地笑了……到了街门口,二嫂的两个女儿早有分工,一个接天高的自行车,一个接妻子的红包袱,客人们簇拥着妻子进了洞房——安排东间炕上坐上了首席。   那时的社会,百业待兴,人们的钱袋子还是瘪的,没有鼓起来,来喝喜酒的客人一般都是拿二斤桃酥果子外加两元钱,感情厚一点的朋友亲戚顶多再加两条毛巾或两个枕头套——这是大时兴,谁也没有多的。   那时候,猪肉是按人限量供应,每人每月四两,天高买不到肉,没法招待客人,只好在饭店定了下酒菜,拿回家放在锅里温着。来的男女客人全部上桌,天高自己端盘子,天高看着钟,十分钟上一个菜,腾出时间打点客人的回礼,原则上每人只留一斤桃酥果子就行了,这也是当时的大时兴。不管是哪一位客人,走时都有礼物相赠,每人一瓶牟平白干酒和一瓶红葡萄酒(0。68元一瓶,天高永远记得),等客人酒足饭饱要走时,天高将礼物也打点完了。因客人多,天高怕客人走时拿错了提包,特意在每人的提包上贴了纸条,写上客人名字,在院子放了一溜长凳子,将客人的提包整齐地摆在长凳上,让客人认领自己的提包走就是了。   晚上,来闹喜房的人真多,院子和炕上全挤满了人,村干部来了,连正副书记也来了。闹喜房的人中,最高兴的该属那帮小孩子,妻子给了他们一份糖了,他们又回来要重份,明知是要重份,妻子照样给。孩子们蹦蹦跳跳,欢天喜地,要是“解放”前,请人家小孩来,小孩也不敢来……为了应付闹喜房的,天高要邻居一个小青年和妹妹维持“秩序”,自己躲在元金家里,直到十一点多了,闹喜房的人才散去了……   婚后,天高觉得很幸福,他再也不用又当汉子又当老婆了,他有家了,也有爱了,有人关心他的吃喝拉撒睡了,现在他才知道,一个人如果孤家寡人过一辈子该有多难。他珍惜爱,更珍惜家。的确,备受磨难和历经坎坷的天高,对家有着更深的体会,他感谢妻子走进他的生活,把他从光棍的路上拉了回来,并且亲自划上了句号。在他心里,有妻子的家才是完整的家,现在的家,才真正是他的生命之舟,是他安全温暖的港湾,在有爱的家里,他过上了正常人的温馨生活,他觉得,有家了,真好……   因为结婚而拉了四百元的债(借永瑞大爷的)。那时,天高在基建队仍挣工分,村里每天补五角钱,每月除了生活开支,还想积攒点钱还债,生活是很艰苦的。妻子怀孕了,馋酸馋的要命,天高买不起带酸性的水果给妻子吃,就到小卖部买醋给妻子喝。吃饭不用说了,顿顿地瓜干子是主食,玉米粑粑很少吃。两人麦季才分到了一百六十斤的小麦,除了过节,平时是吃不上白面饭的。   每逢过节了,天高必带上一碗饺子或者买点好吃的去看望永瑞大爷,永瑞大爷老伴早逝,子女们婚后都独立门户分居了,老人独身度日,每次去看望他,天高就提钱的事,大爷总嘱咐天高:“老侄,借钱的事一定要保密,千万别让外人知道,尤其别叫儿子媳妇知道,这件事,就咱爷俩知道就行了。”   “大爷,你就一百个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关于你的钱,我暂时没有能力还你,等我宽裕了,一定还你……”   “不急不急,我有钱花,你先花着吧……”话虽然是这么说,天高能不急吗?他对大爷许诺,年底争取还一百……   秋天,大爷患上了脑血栓,虽然住院治疗了,但还是留下了后遗症——四肢不灵,生活不能自理,由四房儿媳轮流伺候——一家一个月。仲秋节这天,天高又去看望了大爷,这次大爷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像个木头人似的呆呆地望着天高。天高知道,大爷虽然嘴不能说话,心里却清亮,天高又想到钱了,就用笔在纸上写下:大爷别上火,慢慢养着,你会好的,关于借你的钱,你放心,这几天我就还。大爷看后摇头摆手,示意他不要焦急……天高要走了,大爷双手颤抖着——也许大爷想捂着脸哭,但是双手不听使唤了,只能低着头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   回家后,天高告诉妻子:“大爷不行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想趁大爷在世时,把钱还上。”   “咱家没有钱,咋还?”妻子满面愁容。   “找朋友借吧,反正一定要赶紧还上……”   天高很快就借到了四百元钱。当他去还钱时,听说大爷已病危,又住院了,他立马赶到县医院,在大爷的病床前,当着他儿子媳妇和闺女女婿的面,说明了来意,并亲手将四百元钱放在大爷手中:“大爷,我来还你的钱,你看对吧?”大爷点了点头,表示对了,然后握着天高的手,老泪纵横,大爷的眼泪像是告诉在场的儿女们,他留恋他们,留恋人生,也留恋他和天高的感情……   天高说了些安慰话,同大爷再次握手告别——没想到这次同大爷是最后的永别,第二天,大爷就去世了。   听说大爷去世了,天高很是伤心,也暗暗觉得幸亏抓紧把大爷的钱还了,如果晚还一天,大爷不在了怎么办?像这种良心事儿对谁能解释清楚?他为自己能在大爷在世时争取还清了钱而感到欣慰。   日子过的虽然穷点,但夫唱妇随,和和睦睦就是幸福,家庭的温馨已将昔日的伤口抚平,天高整天计算着再有几个月就要当爸爸了,他想象着未来孩子的模样能像爸?还是像妈?想象着孩子叫声“爸”的亲切感,想象着当爸的甜蜜和责任。   当夜深人静时,天高依偎在妻子身边,听着妻子那均匀的鼾声,轻轻抚摸着妻子那凸起的肚子,一边憧憬着未来孩子绕膝的幸福,一边又回想起过去……的确,他过去的“故事”太多了,有幸福的——当然幸福太少了,更多的是痛苦,他有失去“爱”的痛苦,有受歧视的痛苦,有被打击的痛苦……按理说,他现在很幸福了,本不该再去想过去的“故事”,但他做不到。因为那么多的“故事”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彻底忘掉。怎么办?他想来想去,想了个与人无害与世无争的办法。那就是在自己的心田里悄悄地另开辟一块小地,秘密地建起一个小小的储藏室,将过去的“故事”统统装进去,锁上门,不再进去了。即使偶尔开了锁,进了储藏室,也只不过是浏览一下过去的“故事”,重温一下昔日的往事,为自己尽可能寻找一种深沉的安慰……   当年腊月二十一日,妻子生了个女儿。因为是早产(七个月多几天),女儿出生后不睁眼,就知道睡觉,也不会自己张嘴吃奶。天高到县医院买了个奶抽子,将抽出的奶水放进杯里,再放进热水杯里温着,等凉热合适了再用羹匙往孩子嘴里喂,大约喂了一个多月,妻子坐完了月子,女儿才睁开了眼,也会张嘴自己找奶吃了。   风雪之夜,外面天寒地冻,天高的倒厅房屋里却是暖烘烘的。早在妻子生产之前,天高就备好了冬天取暖的柴火。当时,基建队正在北海修建虾池的排水闸门。因工地离驻地远,伙房中午派人送饭到工地吃。当工友们饭后迎着冬日的阳光,仰躺在沙滩上闭目休息时,当工友们扶起衣领,龟缩着脖子聚集在刚砌好的砌体前躲避风雪时,天高就到附近的山上捡枯树枝。山上枯树枝不多,只有高大的树上有,天高本来胆小,不敢爬大树,但为了妻子和即将出生的孩子不至于冬天挨冻,他还是硬着头皮,壮着胆子爬上大树撅枯树枝……   当他赶在上工之前,汗水淋淋地扛着一捆枯树枝一溜小跑回到工地时,工友们总是夸他:“老王自从有了媳妇更下力了……”   妻子坐月子了,天高没有钱买煤生炉子,就把做饭的锅刷净擦干,用捡来的枯树枝烧火,一直将锅烧的通红,利用锅的散热代替炉子散热,不仅屋里暖和,炕也烧的滚热滚热,等到下半夜,气温下降了,他再起来将锅烧红……   为了不让寒气入侵屋里,天高拉紧了窗帘,将擀面的面板挡在了窗上,还找出了当年闯东北戴回来的破皮帽子,让妻子戴在头上,妻子说他太小心过火了,他对妻子说:“你坐月子身体弱,孩子早产身体也弱,你娘俩经不住冻,宁肯热点,也别冻着……”所以他常把妻子女儿捂得身上汗漉漉的。   每当夜里他起来为妻子熬小米粥煮鸡蛋,或者烧锅取暖时,天高总要就着灯光先看看睡熟了的女儿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儿,再看看初做人母的妻子搂着女儿睡觉那个甜蜜的样子,天高幸福的感觉自然涌上了心头……   女儿的出世给家庭增加了欢乐,虽然天高比同龄人晚当了十年爸爸(同龄人一般是二十五岁结婚,而他是三十五岁结婚),可他到底是当上爸爸了,他希望女儿快快长大,等到了女儿自己能拿筷子吃饭了,夫妻女儿各占一个桌位,一边吃饭一边听女儿“妈呀爸呀”叫个不停,那才是幸福的升华,那才是真正在享受天伦之乐了。他希望女儿长大了各方面都比自己强,因为女儿赶上了鲜花盛开的好时代,他希望女儿长大后能像男孩一样顶天立地,最起码要考上大学。为人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乃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这是期望,也许是幻想,有期望有幻想,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日子是平淡的,甜美的,有节奏的,天高上班,每天都是按规定完成工作量,一下班,就往自留地自留园里跑,或是拔草追肥,或是浇水插苗,他想尽量把自留地自留园侍弄好,在那挣分吃饭的大锅饭时代,在口粮上也是个补贴。   晚饭后,他常抱着女儿,逗引女儿,“逼”着女儿:“叫爸爸,叫爸爸……”等妻子刷完了锅碗,接过女儿,他就一头扎进书籍堆里(书基本都是借的)。天高一直认为,看书是件美丽的事情,是件有意义的事情,所以他很少出去串门,一有空就看书。当然,如果有邻居来串门,他还是愿意放下书本,与人拉呱闲嗑,内讲油盐酱醋繁琐事,外谈国际国内大时事,山南海北地聊个没完没了,他深知千金置厦万金置邻的道理。尽可能搞好邻里关系,与人为善,与邻为友(以前这可是拉拢贫下中农和革命群众),置身于友谊与和谐之中。   想不起来是哪一天,与友人谈起之前往报社投稿因署名“王琳”而遭诽谤的事,友人鼓励他:“现在你投稿吧,无论写什么名字也没有人干涉你了……”   天高萌发了重新投稿的想法,久蓄于心底的热情促使他重新拿起笔。诚然,他不想当什么记者呀通讯员啦,他只想在报上能上一块小稿就行,哪怕上一小块“豆腐干”也行。他将这想法对公社报道组李延讲了,李延很支持天高的想法,告诉天高,写通讯报道切忌放马后炮,要抢在时间的前面,比如想写有关植树造林的题材吧,不能等春天开始植树造林时写,要赶在冬末春初时写,还要注意观察生活,注重捕捉有时代感的,有针对性的,有宣传价值的,有影响力的题材,这样上稿率才高……   天高立刻付诸行动,他虽然没有张扬,可他的行动还是让人知道了,自然有人在背后议论:“他想投稿?别做梦了,吃饱了撑的吧。”   “投吧,就他那两下子,谁不知道谁?投到年底也投不上!”   “现在,不管干什么都要走后门,报社内部没有人,投稿?门儿都没有……”   天高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只当没听见,他相信“任何努力不能等于白费,”他也相信只有来源于生活的题材才有真实感,才有说服力。白天他留心身边的人和事,晚上记录下来,然后进行筛选,去之糟粕,取之精华,从中提炼出有用的东西。   有时妻子女儿睡了,他仍在被窝里构思文章的题材或打腹稿。有时一觉醒来,偶得灵感,立即披衣,趁着微熹初露,抓紧时间写上几句。   那时天高所在的建筑队已调回城里,与原来的建筑队合并为建筑公司,天高结束了基建队的“工分制”,开始挣工资了。白天天高在电器厂工地砌车间清水墙垛,晚上爬格子,白天高空作业,眼皮老打架,他知道安全重于泰山,必须小心,有时实在困了,他就用手狠狠地拧自己的大腿,拧嘴巴子,每次都要拧疼,疼了,眼皮就不打架了。   天高不信这个邪,投稿要走后门?他偏要走前门,他想要看看走前门能不能上稿……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八零年三月十六日《烟台日报》第二版刊登了天高的处女作——《植树造林要有统一规划》,第三版刊登了他的另一篇短文《设立报纸宣传栏好》,接着在四月十日又在该报第三版刊登了他的卫生谚语《春挖一只蛹,夏少万只蝇》,隔了几天,又刊登了《希望早结帐早开支》一文,热情的编辑还在篇尾加了“编辑附言”。   每次稿子见报后,编辑部就用专用的大信封免费邮一份报纸给他,并随信邮来汇款单,有时邮递员将信送到大队部,在大喇叭里招呼天高:“报社来钱了,请带印来……”妻子听见广播后,就抱着女儿到大队部,通过邮递员,签名盖印,领回了报纸和汇款单,每当这时,村里人就互相传开了:“天高发财了,报社来了钱……”人们互相吹捧着,钱也被越吹越多,有的说是一百,有的说一千,甚至更多,实际那时的稿费很低,每次的稿费从来也没超出两元钱,可是,人们为什么要这样胡吹乱捧呢?这就是常人对待走背运和走鸿运的态度:人在走背运时,咸盐能生蛆,喝凉水也塞牙缝,无风能起旋风,活人也能说成死人;人如果走鸿运了就换了说法了,瞎了一只眼能说是“一目了然”,脸上的麻子坑能说成是“一个麻子一朵花”……常人的信口开河是不负责任的,只能听之,不能往心里去,这和当初有人议论**一样,没叛国投敌前,什么副统帅呀副主席呀**的接班人呀中国杰出的军事家呀等等,叛国投敌后,原来吹捧**的人马上就换了说法:林秃子这个大坏蛋,从小我就看他不是个好东西……   后来,邮递员知道天高的家门了,就将信亲自送到他家门口,每当收到赠送的报纸和汇款单时,天高心里总有说不尽的喜悦。他还用第一笔稿费买了烟和糖,分给工友们,让工友们跟他一起分享喜悦。工友们的态度转变了,不泼冷水了,知道他白天同砂浆打交道,晚上回家写稿很辛苦,也知道他作为一个泥瓦匠能在报上录取文章是不容易的,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工友们佩服他是个有毅力的人。天高也由此感到欣慰,他已经向人们证明他有能力将“豆腐干”挤于报角,不仅如此,他过去因署名而倒过霉,而今他舍弃了笔名,堂堂正正地署了真名,大大方方地站在读者面前,还有比这更值得他自豪的吗?   作为农民,天高投的稿件被报社刊登的篇数名列全公社第一,由于他的通讯短文屡屡见报,由公社报道组推荐,他有幸参加了县委宣传部召开的“全县通讯报道工作会议”。会议结束不多日,建筑公司领导就将天高调到科室,任统计员……   此后,天高一直在建筑公司工作了二十二年,直到退休。 第七十一章见也匆匆,别也匆匆   一九八七年春天。   那是个百鸟声喧艳阳天的上午,天高到县百货大楼二楼买办公用品。那天是个赶大集的日子,商店里顾客挺多,人头济济。因为是工作时间,天高买完东西就走,当他离开“办公用品”柜台,走到纺织品柜台旁,见有几位妇女正围在柜台前挑选着毛巾、袜子、被罩……   天高不想买也不想看,从她们身后悄然而过,并不经意地看了她们一眼。这时,一位少妇离开柜台转身要走。啊!是她!这是个熟悉的面孔——钱栖!   两人先是一怔,然后是瞬间的惊愕,天高当时心里嘣嘣地跳了几下,很快就转为镇静,本想同她打声招呼,怎么说也曾是夫妻一场,只是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她,叫她钱栖还是叫她二妹?就在天高琢磨如何称呼她的时候,钱栖却瞟了天高一眼,低着头匆匆离开了柜台……   天高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钱栖同自己擦肩而过,心想:是不是钱栖不认识自己了?为什么不打招呼就匆匆而去?刚才钱栖脸上的惊愕已经告诉天高,她认出了自己,难道她还在为离婚的事恨自己?……但愿刚才她真的是不认识自己。   不过,天高却永远认识她,脑海里立即波涛翻涌,再显了当年两人撕毁订婚相片和结婚证那悲哀的一刻,再显了当年在如血的残阳下她满怀胜利的喜悦撩腿上车的那一刻……事情虽然过去十五年了,今日相见,天高的心跳仍在加快,膝盖往下也颤抖不已,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他下意识地靠近南窗望着临街,目送她顺着大街往东走去……此时天高在问自己:还恨她吗?还想她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他怔怔地站在百货大楼门口,嘣嘣跳动的心一直在想,今儿怎么这样巧?真没想到能遇见她!大街上,赶集的人川流不息,天高朝东边望了望,知道钱栖早已走远,这才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百货大楼门口。在回公司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往事连连,不堪回首……回到办公室,他不愿与同事搭腔,只顾自个闷坐喝水,同事哪知道他的心事,他在想着刚才的钱栖。钱栖变了,已不是当年那么年轻了,乡下生活的艰辛使她眼角早早爬上了鱼尾纹;她已不再那么白净了,田园的劳作使她脸庞变得黝黑。尽管是一霎那,但他看的很清楚,如果没有记错,她有41岁了,她成熟了,像个大人了。当初她可是太天真了,择婿不讲成份,本身就是个天大的错误。当“文革”的风暴把她从梦中惊醒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为时已晚了。这怨谁呢?怨她瞎了眼,选错了人?还是怨天高太自私,不该娶了她?   假如没有“文革”风暴的袭击,没有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加入没有那根导火线——“问题四斤”,假如那个小男孩不喊她“小地主老婆”,假如她知道不用找人早晚也能改成份,假如她知道十五年后就不当“小地主老婆”了,也许她就撤掉了炕上那道“中苏”边界线,也许就不会发生灶前“蟹子”大战,她也不会大喊:“地主打人了,救命啊……”也许……   她这次进城来是走亲访友?还是特意来赶集?此时,天色傍晌,天高知道钱栖再婚的婆家离着县城有四十多里路,不知她此时是否赶完集了,是否走在回家的路上,是否还在想着刚才见面的那一刻,不管她怎么想,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不希望见到自己,不希望见到这个曾经爱过也恨过的姑表哥,不希望见到这个曾经毁掉她青春的男人,一辈子都是这样,天高没有因为失去她而死去,仍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对她来说,这本身就是个意外。   当初她要离开天高时,曾多次露出这样的预见:等着吧,我一走你就完蛋——打一辈子光棍吧,你姓王的完了,属骡子的,就一辈人了……钱栖把天高一碗凉水看到底了。可是,如今天高的成份改了,结婚了,有两个女儿,又有工作了,村里还给他一块新宅基地,让他拆了破旧的倒厅房,盖起了新瓦房,这是她根本没有想到的,她那“胸有成竹”的预见彻底失败了。刚才见面时,她的面部表情告诉天高,她心里很不舒服,舒服也好,不舒服也罢,反正一切都过去了,他一点不怪她了,反而佩服她了,在那“史无前例”的凶风恶浪中,她毅然选择离开他是百分之百的正确,他佩服她的锲而不舍的精神和“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气魄;佩服她“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的勇气和宁死不当“小地主老婆”的决心,佩服她为了达到离婚的目的,踏遍了上圈小圈的山山水水,过了三年搂草为生的生活,这种为了幸福不怕难,千山万水只等闲的精神,谁也得佩服。   有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也许是吧,过去他确实是恨过钱栖,现在不了,他不恨她了,他将昔日的恨化作对她的祝福,希望她能过上好日子。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天高走出办公室,由上人孔爬到四楼顶,踏着楼顶的沥青屋面,翘首遥望东南方向,他知道钱栖现在的婆家就在那个方向,可他的视力太有限了,仅看到城内的红瓦粉墙,绿树青荫,看到城外的烟雾朦胧,云连山碧,其它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见……   但愿“春草明年绿”,“桃花依旧笑春风”。他希望有朝一日再相见时,能互相打声招呼,问候一声,到底是姑舅亲戚,又是夫妻一场,他衷心祝愿她幸福。   他想告诉钱栖:从现在开始,不管你怎样看待我们的“过去”,我都不在乎,我只想让你知道,在离你不算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在默默地为你祝福,因为你不是坏人,你是好人,我们的事,我不恨你了,你也别恨我了,咱们谁也别互相怨恨了,谁叫我们这代人太复杂了?你我都是那个“年代”的牺牲品,我们的开始是美好的,结果是悲哀的,就是叫那个“年代”闹的。没办法,如今我能做到的,就是祝福你一辈子…… 第七十二章她是彩云的妹妹   2000年夏天。   这是个炎热的下午,天高夫妻用三轮车拖着凉粉车上市场了。市场的两旁摆摊做小买卖的一个挨着一个,买东西的人也是摩肩接踵,天高在前面扶着三轮车的车把,妻子在后面推着车帮,小心地走着,就怕压到了别人的脚讨人嫌,弄不好还会挨上一句:“眼瞎吗?”走到市场中心南侧(市场设在护城河东西河崖上),无意之中,天高看见了“彩云”蹲在南边卖粘棒米。他的心瞬间一惊——鬼!   怎么是她?她不是早死了吗?   一会儿颤抖的心又平静下来。噢,想起来了,这不是鬼,这是彩云的双胞胎妹妹。   “……粘棒米啦,滚热的粘棒米啦,一块钱三个……”“彩云”不停地吆喊着,却根本没想到有个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慢慢地走进她的跟前——与她近在咫尺了。天高惊了,她的音容笑貌,体态及说话的声音完全如同当年的彩云,她们两人简直是一模一样,只是现在的这个她眼角有了鱼尾,头上多了几根白发:“粘棒米啦,粘棒米啦……”像是招呼天高,又像是招呼别人。   天高买的是固定摊位,与“彩云”的摊位对面。放好摊位,夫妻俩忙碌招呼着新老主顾。间歇之空,天高看对面的“彩云”卖的也挺好,还不时地从身旁男人的编织袋里拿出粘棒米放进自己的编织袋里。天高据此猜出,那男人是她的老公。   此时的天高,人在做买卖,心却心猿意马,精神恍恍惚惚的,妻子见天高心不在焉的,就问到:“你怎么了?——病了吗?”   “啊,没有,我没事。”妻子哪里知道天高此时已经陷入痛苦的往事回忆之中,他思潮翻涌,波澜起伏,水库工地的往事又一幕幕重现眼前……   日头落了,路灯亮了,“彩云”夫妇收摊走了,天高这边也打发了最后一名主顾,匆匆收摊了……   回家后,天高一言不发,晚饭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碗筷,妻子见他心思重重的样子,真的以为他是病了,问他哪儿不舒服,天高也不说,只是早早地躺下了。   月照纱窗,风送幽香,劳累了一天的妻子很快进入了梦乡,天高却无法入睡,他整宿在想市场上的“彩云”,抚今追昔,惘然若失……   真是有缘。第二天下午三点,天高又在市场上见到“彩云”夫妇在卖粘棒米了。   大概五点来钟,天高摊位右边的那个乡下卖桃子的人收摊走了,南边的“彩云”见天高右边腾出了个空地方,便瞅上了“缝”,同她老公耳语了几句,就背着半袋子粘棒米朝天高这边走来:“大哥,沾个光行吗?”   “行,你在这里卖吧。”天高说完用手指指身边的空地方。   “谢谢你,大哥。”“彩云”放下袋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粘棒米:“大哥吃个吧,自己种的,来……”说着将粘棒米递给天高。   “不了,谢谢……”天高婉拒了。   面对活生生的“彩云”,天高心乱极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与彩云永别了二十年后能再次同“她”并肩而坐。他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彩云”,虽然春尽香消,然而音声依然,容貌依旧,等于见妹如见姐。天高暗算了一下,她属大龙的,四十九岁了。“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能同“彩云”再次相见,天高觉得这是巧合,也是缘分,他很痛苦,暗暗地端量着眼前这个曾经熟悉的“彩云”,千言万语不禁涌上心头,含泪欲说心中事,话到嘴边不敢言……   “大哥,买卖还行吧?”“彩云”与天高搭讪着说话。   “还算行,将就着干吧。”此时已过六点,虽然夏天天长,离天黑还有段时间,但市场上的买卖已过了**,天高今天的时间不多了,往后还不知哪一年再能见到“她”,他不招呼买卖了,把全部的时间用在看着“彩云”的脸上。“花开易见落难寻”,人死魂去总难留,他看着“彩云”的脸,想倾诉离别之苦,想表达思念之情,但他知道,这不是彩云,这是她双胞胎的妹妹,人“同”心不同,可别乱弹琴。   “大哥,你干吗老这样看着我?”   天高异样的眼光,异样的表情,已经引起“彩云”的猜疑。   “我……不,是这样,你很像一个人……”   “谁?我像谁?”   天高低下头,他很痛苦,他不想错过这次机会,他想让她知道自己是谁。他没有直接说出她姐的名字,而是先说出她的年龄和她娘家的住址,还有她大哥、她侄儿的姓名:“我说的对吧?”   “对呀,一点不差,”“彩云”满腹的疑团:“大哥,你是……你是哪里家?你怎么认识我?”   “你别介意,其实我不认识你,我只是认识你姐,”天高直截了当说出了她姐的名字:“你姐叫彩云,和你是双胞胎,二十二岁那年喝药死了……”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事?”“彩云”惊呆了,当然,此时她也不卖粘棒米了,用惊疑的目光盯着天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哥,你是怎么认识俺姐的?”   “这个……”天高沉思了一会儿:“你真的猜不出我是谁吗?”   “猜不出。”她摇摇头,依然疑团莫释。   “那好吧,我直说了,我就是当初同你姐在水库恋爱的那个……”   “啊?——就是你吗?”“彩云”立即呆若木鸡,直愣愣地看着天高,然后痛苦地低下了头……   天高知道自己的唐突,勾起她对姐姐的思念,后悔不该轻率地表明自己的身份。   顾客稀少,各摊位都很清闲,天高趁机向她道歉,表示不该提起沉痛的往事:“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今天我不该跟你提起这件事,是我不好,惹你伤心了,请你原谅我的唐突。”   “大哥别这么说,当初俺姐的事,你别埋怨她就行了。”她眼里已经闪着泪光……   “我不埋怨她,都是我不好,”天高无法控制感情,终于和盘托出了同她姐恋爱的事:“……要不是因为成份,咱们今儿可能是亲戚了……”   “是啊大哥,当初你和俺姐的事,全家都反对,连街坊邻居都笑话,没有办法,就那种社会,都是叫你的成份闹的……”   “当初你姐明知我成份不好,也明知将来要背个‘小地主老婆’的名,我也劝过你姐最好离开我,可你姐秉性刚烈,认准了的事百折不回,她看中了一个人,明知是火坑也要往里跳,就是死也不能违背自己的意愿,但不管怎么说,实际上是我害了她……”   “大哥你千万别这么说,你没有错,俺姐也没有错,是那个社会害了她,也是俺姐的命不好,没有福,要是能看透形势,早知今天能改成份,俺姐就不至于死了。”   天高告诉她:“从水库回来不久,曾在集上见过你姐一面,她说你们全家都反对,我知道她的压力很大,也劝过她放弃,但她对我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以为我是钱栖吗?’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你姐死的前一天,曾托祥哥捎信骂过我,目的是叫我恨她,即使她死了,也不准叫我想她,可怜她用心良苦了……”   “彩云”告诉天高:“我姐从水库回家后,整天愁眉不展,家里人知道她的心思,都不去理睬她,以为时间长了,就会把你忘了,没想到她对你的感情那么深,根本没忘……”   “你们想错了,太小看你姐了,你姐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也不是感情漂浮的人,在爱情上,她是非常专一的女孩。”   “是啊,当时俺姐太难了,要跟你吧,家里人都不同意,不跟你吧,她可怜你一个人过日子太苦了,不忍心离开你。当时有很多人为她提亲,她都一口拒绝,我知道俺姐的心思,她心里只有你,你是她唯一的男人。街面上的人知道俺姐和你的事,都丧门她是二百五,怎么瞎了眼,能看中地主子弟,最后,真把俺姐逼得无路可走了……”   “你们家明知道我和你姐的关系,她死了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活着不准我到你们家去见你姐,死了也不肯让我见她最后一面吗?”   “葬我姐那天,我妈曾提出:‘闺女已经死了,去叫那小子来看看闺女吧。’俺哥当时就派人去通知你了,不料半路上遇见俺村的一位老尊长,老尊长说:‘那不行,不能去叫那小子,他是女婿?还是朋友?他名不正言不顺的,非亲非故地算了哪一道?回去吧,别跑腿了。’就这样,前去通知你的人半路上回来了。”   “你知道吗?因为我没见你姐最后一面,这件事让我遗憾了一辈子。”   “是吗大哥,事后我们家也有点后悔,就该让你见见俺姐最后一面……”“彩云”陷入了无限的悲伤之中,完全停止了卖粘棒米,含着眼泪,继续诉说着她对姐姐的思念:“俺姐死了后,我天天想姐姐,哭姐姐,俺妈劝我不要哭了,说你姐是因为那个小子才活够了,哭也没有用,人死了是哭不回来的……”   “你妈说的对,你姐是因为我才死的。你姐死的那天,你可以想象到我心里痛苦的滋味吗?当时我真想去见你姐一面,可是你们没有通知我(传葬),我没办法去,结果留下了终生的遗憾。现在不知道你姐葬在何处,不管葬在哪里,都是孤坟,临到她过‘节’时,不知道你们家的人有没有给她烧纸点香的,我可是每次都祭奠她,你姐虽然没有过门,但在我心里,她早就是过门的‘媳妇’了,所以每到了清明、中元、除夕等节日,我都祭奠你姐,为她烧纸燃香,从未间断过。我打光棍那些年,每当我在小院里为你姐烧完香纸,我就进屋掀开锅盖,舀一勺菜汤泼在烧完的纸灰上,然后再盛一碗菜放在锅台角上,摆上一双筷子,我陪着你姐一起在锅台角上吃一顿晚饭。结婚后,我把同你姐的‘故事’全告诉了你大嫂(指妻子),你大嫂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她‘拙不能诗亦不俗’,她是开通人,不计较我同你姐的过去,我的两个女儿也很开明,都不反对我祭奠你姐,你姐的供品由菜汤换成了饺子,供桌也由锅台角换了地方——与我父母同桌了……”   “大哥,你是好人,俺姐没有看错你,这么多年,你仍然没有忘记俺姐,还按时按节的祭奠她,年年想着给俺姐‘钱’花,俺姐虽然死了,也算是有福的人了,她如果地下有知,她一定会感激你的……”“彩云”心里酸楚,喉咙哽咽,她没想到天高会如此对她的姐姐,她低下头,望着眼前的粘棒米袋子,再次潸然落泪了,天高见她撩起衣襟擦泪,也禁不住流泪了。   市场上最忌讳不做买卖光顾得说闲话了,所以有“说话耽误卖膏药”的说法,本来,“彩云”完全可以集中精力连喊带招呼,赶黑把粘棒米卖完。可是,她自从同天高说上了话,就再没卖一个粘棒米。她除了听天高讲她姐的“故事”,就是向天高泣诉她对姐姐的思念。她老公不了解情况,在南边急了,用手指着她:“怎么回事?你在那儿干什么?光顾说话了,不卖了吗?家雀包饺子,光剩嘴了……”   “彩云”像是没听见,仍然低着头,一把一把地抹眼泪。她老公火了:“你怎么了?没听见吗?”   天高同情也理解眼前这个“彩云”,悄声劝她:“别哭了,那边你老公火了,别想那么多了,赶快卖粘棒米吧。”   她哪有心思卖下去,索性捂住袋口,一个也不卖了,继续擦眼抹泪的……   天高的妻子虽然贤惠,但见他俩这样“粘乎”,也有些不耐烦了:“行了,别说了,咱的凉粉卖不卖了?……”   天色渐晚,顾客依稀。因为两人光顾得谈“情”说“爱”了,自然耽误了买卖,“彩云”的粘棒米剩了半袋子,天高的凉粉也剩了半盒子(塑料盒,一盒子盛三十斤凉粉)。摆摊的人开始陆续地收摊了,天高知道“彩云”离家有三十多里路,就劝她:“你们路远,先走吧。”   “大哥,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   “那好说,你能常来市场,准能见面。”   “这茬粘棒米卖完了我就不来了,平时都是他(老公)来市场……”   “他对你好吗?”天高问了又后悔了。   “他对我挺好,重活累活从来不让我干……”   “那就好……哎,你妈好吗?身体结实吗?”   “我妈挺好,快到九十岁了,我每年都家去看她几次……大哥,我看你过的也挺好……”   “我挺好,大女儿上大三了,入了党,小女儿上初中了,也入了团。我在建筑公司上班,刚退休了。我现在给别人写招牌,刻科室牌、搞门头字什么的。近来活儿不多,就同你大嫂来卖凉粉了。我退休金不多,不能闲着,必须再挣点,供两个孩子读书,经济紧巴点,我不富裕,但我过的挺好,我这人追求的是精神上富有,物质上穷点不算什么,总起来说,现在的日子比我以前,算是上天堂了,我很知足……”   临别时,“彩云”给了天高八个粘棒米,天高也拌好了一碗凉粉送给了“彩云”…… 第七十三章续篇无题   近日,有读者问我,天高(作者本人)现在过的怎么样?初莲和钱栖的近况如何?也有问到其他原型人物的命运,还有热心的读者问那四个金元宝是否还在钱栖手里……   为感谢读者的关爱和支持,特续写本章,以作为对读者的回复,并以此向那些曾经推荐和阅读过本人拙作的读者表示诚挚的谢意。   先说我本人吧。改了成份后,我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容光焕发,神采飞扬。那时下班回来走在街上,腰杆子挺的溜直,头也抬起来了,但是,当看到别人夫妻牵着孩子的手,到小卖部买东西给孩子吃时,羡慕之心油然而生:自己什么时候能成个家?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当上爸爸,有点“丁香空结雨中愁”的感觉,很快,在那春风得意,花红柳绿的季节,我结婚了。婚后,我再不用干老婆活了,下班回家就吃上热汤热水的现成饭了,而且改了成份后,人前敢大声说话了,再也不受窝囊气了,虽然整天干瓦工活累点脏点,但我从不觉得苦,特别是有了第一个女儿,真的当上爸爸了。我常将婚后的幸福生活同婚前的光棍生活相比较,觉得真是前后社会两重天——现在很幸福了。   人的一生实际是永无止境追求的过程。有了妻子女儿后,就觉得低矮的倒厅房太窄巴了,想盖栋新瓦房。找到村干部申请要地皮,村干部很顺利地批给了地皮。盖房钱不够,亲戚朋友借遍了,仍然短缺。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幸亏村里最后那次开支(人粪尿钱,共二十元),那天下午我上班去了,妻子去会计室取的钱,当时信用社于会计动员妻子花十元钱买了一张有奖储蓄卷,号码为“5499”,没料想半个月后在牟平剧场摇奖,真的摇出了“5499”的号码,妻子中了一等奖,得了二百元钱。我用这笔钱买了五千个红砖,大家都说妻子是个有福的人。   住上了新瓦房后,我更忙了,白天在工地上砌石基,抹墙皮,晚饭后爬格子,尝试着往报刊上投稿,还得抽空伺理自留园和口粮田,整天忙中有乐,苦中有甜。   后来,建筑公司盖起了三层办公大楼,技术和设备力量都已初具规模。一些德才兼备的人被提拔到领导岗位和充实到各科室里,这时有些人羡慕起那些头儿脑儿的或者干行政的人员,说他们身子轻松,穿戴干净,环境舒适,少挣点工资也合算。可我从来没羡慕过,我想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要有人干,干一辈子瓦工也蛮好的,反正只要不当地主子弟了,干什么工作我都愿意。再说,世上只有被瞧不起的人,没有被瞧不起的工作。   说来也怪,从来不经意的东西,有时却能突然从天而降,得来全不费工夫。在我婚后的第二年(1980年4月24日),领导将我从工地一线调到科室,任统计员。人就是这样,有的时候的确走投无路,但有的时候也能柳暗花明。几年以后,公司升级为县二建公司,我又兼任公司的材料会计。   一些熟悉我的人见我整天坐在办公室,他们不知道我的工作有多忙,光知道办公室冬有暖气,夏有风扇,渴了能喝茶水,闲了能看报纸,不禁有种羡慕和肃然起敬,然而我却没有半点飘飘然,一直保持着平静的心态。以前上帝曾对我关闭了命运之门,现在又为我重新打开了生命之窗,使我拥有了今天,应该说,上帝对我不薄,我不应该忘乎所以,既然拥有了今天,就应该倍加珍惜,所以我一直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地干到退休。   提到退休,不得不说说退休金了。因为建筑公司属于镇办性质,镇政府按我的工龄每月发给退休金一百四十三元六角,人们都说太少了,我也承认不多,但我知足了,想来,如果当初村里当官的知道我以后能由基建队转为镇办工人,还能坐上办公室的椅子,老来还能领到退休金(虽然不多),可以想象到,在那个“年代”里,当官的能让我去基建队吗?那些患“红眼病”的人是不是又红眼了?还有,村里那几个和我同龄的瓦匠,因为成份好,没去基建队干,一辈子呆在家门口,如今也年老了,镇政府不给他们一分钱的退休金,相比之下,我不应该感到知足吗?   正因为我常有知足之心,在改革开放初期才没有下海搞个体,一生也没挣到大钱。一来我没有那本事,二来也没有那**。我虽不能挣大钱,但我会省钱,过日子细,家里一锅一瓢都是汗水的结晶,深知来之不易,从不轻易换掉,能用则尽量将就着用,别人家的彩电都换成液晶屏的了,我还在看着老“海信”。我认为,人一辈子不可能什么都有,也不可能什么都没有,但一定要珍惜已经得到的东西。我有个有钱的老板亲戚,曾经尖刻地讥笑我,说我一辈子抠抠搜搜的没有个大出息,永远挣不了大钱。这个我承认,我觉得够吃够穿就行了,不想老往钱“眼”里钻。我知道,人没有钱寸步难行,但钱多了也可能是祸害。有人说:“人不能把钱带入坟墓,但钱能把人带入坟墓”。还有人说:“人生如船,生命之船不能超载,不能载太多的虚荣和物欲”,这些话不是没有道理的。我的亲戚喜欢大手笔,能挣大钱,他有本事,我当然佩服。而我,没有本事,善于小打小闹挣小钱,这叫穿衣戴帽,各有所好,那位亲戚用不着成天家在我面前炫耀:好酒喝够了,好烟抽腻了,还老重复他的“座右铭”:“现在的大学生过剩了,而且高分低能,读不读书不要紧,最好抓紧多挣钱,如今这社会,有钱能使鬼推磨……”但他可别忘了,“瞧不起别人的人,也会被别人瞧不起”,“凡是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人,必将成为推磨的鬼”。再说,人攒钱是对的,可是攒到几位数是个标准?   诚然,我不是有钱人,但我有两个孝顺的女儿,女儿就是“活期存折”。我没有钱,但也不缺钱,我这人不太追求物质享受,我看重的是精神生活,一个人只要精神不垮,就没有什么能垮的,“精神上的快乐,丝毫不比拥有财富的快乐少”。什么宝马香车山珍海味的,我不羡慕,也不想,现在很多人吃出了“三高”,我不吃这个亏,我比较重视保健,饮食上控制精粮和肉类,原则上粗茶淡饭吃饱就行,目前我身体没什么病,这除了我心胸豁达和坚持锻炼以外,再就是我注重饮食,吃出了健康。   人就怕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现在是有福也知福。我不会忘记过去那段日子,那段日子不堪回首,曾记得,春天的夜晚,梦见“春江花月夜”,醒来却是云遮月无光;盛夏的夜晚,梦见“小桥流水云中燕”,醒来却是“祖国山河一片红”;深秋的夜晚,“梦入江南烟雨路”,醒来却是满目荆棘举步难;隆冬的夜晚,梦见“葡萄美酒夜光杯”,醒来却是烀熟的地瓜一大堆……特别在那十三年的光棍生活中,真的一言难尽——每当赶上麦季双抢(抢收抢种)的大忙季节,由于不敢误工误时,来不及做饭,一日三餐经常少一顿,有几人同情?都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到了秋天,又开始三秋会战了,为了不耽误频频的晌班和夜班,有时实在挤不出时间做饭,一天也只能胡弄地吃一顿饭,甚至还像贼一样爬到外村地瓜地里去抠地瓜充饥,这些又能有几人知道?知道了又能怎样?生产队长才不管你吃没吃饭,他只管催着快点下地干活,队长是呼风唤雨的土皇帝,是“醉入杨子在流水”,其他人也一样,有谁肯为光棍的“崽子”着想?也是“悲愁不到贵人心。”   世上没有永远的绝境,也没有永远的胜境。今年八月份我和妻子从山东老家来到北京,为在大学任教的女儿照看孩子,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也算苦尽甘来,老来有福了。人到老年,往往会缅怀自己的青春,也有人会担心老无所依,我虽然有时也缅怀青春,但我不担心老无所依,我什么也不愁,什么也不担心。   在写此书的五年里,我一次次被自己的命运所打动,写到伤心之处,常常抛笔落泪。当然,我写书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人同情,让人落泪,主要想让人们记住那段历史,珍惜今天的幸福;想以文字的形式来道尽那个“年代”中的“子女”之苦,为普天下的“子女们”掏一把同情眼泪;想让人们知道“人生的磨难是财富”,知道一个人凡是走过酸甜苦辣的历程,经历过坎坷和忧患,才能懂得幸福的价值——这些,就是我写书的本意所在。   说到初莲了,我结婚两个月后,她也结婚了。那年她三十三岁,对象是我农中时的老同学,老同学“解放”前也是地主子弟,三十六岁,为人诚实,有经济头脑,“解放”后,先为村里跑了几年外交,后又自立门头干个体电器维修。几年前儿子大学毕业就业了,女儿在县医院工作,两口子日子过的殷实,有房有楼有车,提前进入了小康生活。遗憾的是,老同学于五年前因病去世了,如今初莲孤身度日,好在她为女儿照看着孩子,有孩子陪伴,也许能弥补些精神的孤寂。人能忘记全世界,却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初恋。虽然时光之脚奔跑迅捷,我们的事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但我们都不会忘记当初分手时是多么痛,幸亏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它为我们平复了一切。现在我们相隔二里,偶尔在她回娘家的时候能见上一面,当然,“船过水无痕”,见面也只是相互问候一下而已。   谈到钱栖,离婚后,她很快就同离她村更远的乡下的一个生产队副队长结婚了。仅当了八年的副队长夫人,就赶上中央下达文件改成份了。改革开放后,她丈夫在当地温泉干过,后又下来干个体,串乡赶集卖粉条,再后来患癌症死了。钱栖拉扯两个儿子,盖房子娶媳妇,当然是吃苦受累了。今年夏天,我到县城表妹(四舅的女儿)家串门,谈到了钱栖,表妹说钱栖在城里打工好几年了,具体干的是伺候自理困难的退休老人,在人家家里管吃管住,每月工资六百元。听说钱栖在城里打工,我感到了惊讶,她当初是宁肯吃囫囵粒,也不肯推磨,宁肯不买火柴,也要买雪花膏搽,宁肯上工迟到了,也要对着镜子“梅花三弄”,想不到她那么娇贵也有今天,不禁有了怜悯之心,就对表妹说:“怎么会这样?她都六十四岁了,还出来打的什么工?呆在家里干点什么不好?还非要出来干伺候人的活儿,干到哪年是个头?”   “是啊,人就是命,她不干怎么办?上哪儿弄钱花?”表妹也对钱栖表示同情。   “她不是有两个儿子吗?儿子不管她吗?”我心里暗想,钱栖至于穷到这样吗?   “有儿子又怎么样?就她那个穷乡下,儿子也没办法弄钱给她。”   “唉,真没想到她走到这一步了,现在如果能见到她,我帮他个三头五百的……”   “啊!……大哥,”表妹一脸的惊疑:“你真的能给她钱吗?你不记恨她了?”   “真的,我早就不记恨她了。”我说的是心里话。虽然她当初把事情做绝了,本来对她美好的回忆已经变质变味变成痛苦回忆的根源了,但我还是同情她。回来的路上,我忽然想到那四个金元宝了,当年离婚后,她妈没分几个给她吗?如果她手里有金元宝,是不是就用不着背井离乡地出来打工了——唉,她到底是老年人了……   再说说衣嫣。自从当年桥头一别,直到一九八四年春天才偶然见过一面。那时我已年方四十,华发苍然,她也三十多岁了,当我知道她仍然独身时,就问她:“为什么不找一个?”   她如此回答:“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她的回答使我感到愕然,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相互沉默了片刻,我避开了她那双含有埋怨的目光,又试探性地问:“最近有给你提的吗?”   “有,”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男的老婆死了,儿子九岁了……”   我一听,当时就想,她虽然年龄大了点,属于剩女了,但也不至于当后娘,再说,她会爱上那个“他”吗?她也是女人,世上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又有哪个女人不想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我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是婉转相劝:“如果有合适的,差不多就行了,不用挑了。”我知道她芳年已过,失去了底线,所以才这样劝她。她听了后,没有表态,只是淡淡地一笑……   面对衣嫣,自然想起了同她相约在港城那会儿:那是个“绿槐高柳咽新蝉”的季节,在那个喧嚣的城市里,那车水马龙的繁华大街,那清静的市郊柏油马路,那游人如织的美丽公园,那垂柳遮荫的人行道上,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还有那影院的促膝并肩和默默无语;还有那饭店的馄饨烤饼以及我在吃她在看;还有那街上亮丽飘逸的长发,五颜六色的花裙,漂亮的遮阳伞,融化的冰激凌,蝉儿的鸣叫,茶色的墨镜,幸福的微笑,浪漫的情调;还有那临海的上河桥头,轻风习习,细雨濛濛,人欲醉,心已碎;还有那凄美的过程,无言的结局,一切如同昨天……   我对她说,我的成份改了后,很快就结婚了,女儿已经五岁了,我现在在建筑公司上班……她只是听了,对我没有祝福,也没有其他方面的问候。我知道以前的事是我有负于她了,记得当年桥头分别时,我曾经承诺,以后一定去看她。最后我还是推翻了自己的承诺。没办法,那个时候我有一万个理由认为,她的归属应该属于贫下中农人士或者工人子弟,根本不属于我这个臭哄哄的地主子弟,当时的承诺只不过是无奈的谎言,因为选择了逃避,我只能言而无信,有去无回,除此别无选择;还有,回家后,她连续来过几封信,我都置若罔闻……改了成份后,也曾有过想去看她的念头,但一想到她是国家正式工,我是个农民,工农身份的差别又一次让我望而却步……想不到这次又见面了,但我木已成舟,对她已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打那以后,再也没有见面,今年五月,在城里偶见她姐姐,谈话中,她姐说:“俺妹三十七岁结的婚,现在也退休了……”由于我跟她姐只是面熟,她根本不知道我和她妹之间的秘密,所以她姐说到哪儿我就听到哪儿,有些事我想问也不能问了。   还有个原型人物应该提一提,就是在我挨批斗的时候,曾经冒着风险为我通风报信,使我免遭棍棒之苦的浩仁大哥。他今年八十岁了,身体健康,他的子女们事业有成,也都孝顺,如今他和老伴衣食无忧,安享晚年。今年夏天,我和妻子应邀参加了子女们为他举行的八十寿辰宴会。为了助兴,我自带了二胡,为他独奏了《好人一生平安》、《走进新时代》和《梁祝》。其实我和浩仁只是邻居,非亲非故,但我视他为恩人,宴会上,我对他承诺,等他八十五岁时,我和妻子还来为他祝寿,愿他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关于a、b,上帝没有忘记他二人。中央文件公布改成份不久,a的妻子就因长年患糖尿病医治无效而死,后来他二十六岁的女儿婚后不到一年因夫妻感情不和而自杀,再后来他四十七岁的儿子患暴病病死在县医院;再说b,b早年丧妻,一生凄苦,“文革”结束后,不几年也患病死去。人们都说他俩伤天理了,遭报应了,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是不是。   还有田力、虎哥和《街审》中的队长,他们也没好过多少。改革开放后,好日子没过几天,田力的妻子就患癌症死了,很快,田力自己也患了半身不遂,出不了家门,至今未好……虎哥倒是死的痛快,他骑着自行车进城办完事,回来途中经村北头,因脑溢血发作,连人带车栽倒在路旁,后被人发现告知了他的家人,等家人赶到现场,虎哥已经咽气了……还有那个不可一世的队长,废除了“大锅饭”后,分田到户了,自然就失去了官位,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一手拤腰,一手捏着烟卷,站在地头上,望着干活的人们指手划脚地大呼小叫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耀武扬威地像催命鬼一样吹着铁哨子要大家早晨起早朝、中午不歇晌、晚上打夜班,喊着“学大寨”,催着“过长江”,田间休息时,还得听他讲:“大家不能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不能光顾干活,忘了阶级斗争……”因为失去了昔日的光环,腰杆不硬了,口气不冲了,放屁不香了,说话不横了,幸亏有个当官的亲戚护着,勉强又在大队上混了几年,后来好景不长,患上了癌症,自知末日来临,从此闭门不出,直到生命结束……   上天是有记性的,就连拤我脖子扭我胳膊,让我频频坐上“喷气式飞机”的“革命”青年也没有放过,其中一个将近四十岁讨了个二婚的残疾老婆,一辈子蹿蹿跳跳的,又没入上团,又没入上党,碌碌无为,一事无成,至今还在村里干零工;另一个可就惨了,不到五十岁就撇下老婆孩子去见“马克思”了。   这些人的下场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他们一个是心眼子坏,再一个他们狗屁不是,全是混饭吃的空手道,他们没有著述,不是文人,没有名论,不是名士,没有贡献,不是公仆,空手道的本钱是“自来红”,所以他们才敢横,敢闯,敢伤天害理。没想到上帝公正而且有眼,村里那些在“文革”中伤天害理的人,没有几个好过的,要么是患病,要么是早死,活着的也是身败名裂,昔日的香饽饽,而今是六月的韭菜——臭的不得了。   为了不因写书而与人结下不善之缘,其他原型人物就不一一赘述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纵观在那个“年代”里作恶多端的人,有的患绝症而死,有的疾病缠身,有的儿死女亡,有的中年丧偶,有的晚年凄苦……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真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时间一到,一切都报”吗?是是非非,众说纷纭,我也说不清楚,我也不想说清楚了,也不生他们的气了。因为我想开了:一个人生气,就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是何苦呢?太不值得了!   再说说那四个金元宝吧,当年离婚时,信访科的杜律师曾帮我追讨过,因钱栖父女丧了良心,硬说还给我妈了。那时我妈已过世四年,死无对证了,杜律师也没办法。结果钱家如愿以偿,“意外得佳月”,离婚又发财。而我,只能自认倒霉了。   “席间花影座间移”,与钱栖离婚一晃快到四十年了,连小舅吊死也有二十年了,现在钱栖的哥弟姐妹都结婚了,只有小舅母健在,那四个金元宝是否还在小舅母手里?当初钱栖离婚,护宝有功,是不是能分到几个?再说,金元宝还在吗?钱家守得住吗?没花掉吗?如果金元宝还在,如今花落谁家?实在是不得而知了。   我刚开始写书时,是保密的,到最后还是让人们知道了,有人这样问我:“你明知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不能挣一分钱,为什么还要废寝忘食地去争这瓢没有米的糠?”我只能说:因为我“不差钱”,所以我不谈钱,只是简单地回答:“我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我虽没什么文化,但也多少读过几本书,通过读书,我知道伟人的功绩,崇拜英雄的壮举,敬仰爱国的人士……同时,我也读懂了人生,知道该怎样做人。但是遗憾的是,至今也没读到一本专门描写地富子女这方面的书,也许有,我没有看到吧,也许没有,有也好,没有也好,反正我认为全国这么多的地富子女,不可能没有一个不值得写写。也许有人会说:“这帮人”太平庸了,有什么好写的?没错,在讲阶级成份那漫长的“年代里”,“这帮人”除了平庸,还是平庸,真正有所作为的没有几个。不过,地富子女是中国近代历史的“产物”,这是任何人无法改变也否认不了的事实。自己作为“这帮人”的一分子,有责任打开历史的窗幔,让人们重温一下历史的原貌与真相,让人们永远记住那段历史,那个年代。   当我真的要写书了,又苦于找不到人物的原型和真实材料,写谁好呢?想来想去,干脆写自己吧,我想用第一人称“我”来写《***自传》,可仔细一想,这不行,自己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了,哪有资格写自传?这会惹人笑话的,斟酌再三,以“他”——天高代表我本人,书名定为《打上烙印的岁月》。当我写完此书的时候,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终于做了件自己应该做的事。   在写书的过程中,也曾得到很多友人的支持,有提供历史资料的,有赠送纸张的,也有在精神上给予鼓励的:“写,该写,你喜欢写作,人愿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比什么都强,钱不钱的无所谓了……”   “你爱写就写吧,我们这一代人有太多的东西写,我们也想写,就是心有意而力不足,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   “别谈钱,有些东西用钱是买不来的,钱算个老几?你能在网上发表文章,有的人就不能,要他打工一天能挣一百,要他写文章,一天给他一万也不行,就凭这点,你就该感到自豪……”   当然,也有提出异议的:“快拉倒吧,你一无关系二无钱,三没有水平四不是名人,三更灯火五更鸡的熬了夜遭了罪,白白地浪费脑细胞,写了也是瞎忙活……”   更有性情中人说:“你的故事不合乎潮流了,年轻人不愿看,老年人不懂电脑,写了有用吗?能出版吗?能编成电视剧吗?我看够呛!……”   然而,我看重的是过程,对我来说,追求的过程就是幸福,至于结果怎么样,我不在乎。不管怎样,此书是我的心血之作,是用我的心写的,虽然水平有限,称不上一个什么作品,但他会在我的生命中留下来,我已经很满足了。   本来不会写书,偏要写书,既然写了,再丑的媳妇也要见见婆娘,恳请读者批评指正。   本章写于北京,2010年国庆节。   作者:王德遵 第2卷   内容还在处理中,请稍后重此篇完结,希望继续关注第二本书   我的这本《打上烙印的岁月》自传小说,历经一年多的时间至此已完结,非常感谢大家的关注与支持,也感谢小说阅--八戒文学--给我提供这样一个平台,能让我在此发表自己的八戒文学上发表,这是一本纯爱情小说,书中写了乡村中一个沉重的爱情故事,故事大部分是有其原型的。男女主人公为了爱情,历经坎坷,九死一生,最终成为眷属,然而,新婚的当天,新娘却死在洞房里……请大家继续关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