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 作者:邓安庆 内容简介 本书是作家邓安庆首部中短篇小说集,是作者继《山中的糖果》《柔软的距离》之后首次直面城市青年的游走生活。书中包括《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毕肖普之夜》《消失》《你说今晚月光那么美》《光明的道路》《凤招》《碧珠》《拯救》8个中短篇小说。8个小说真切雕琢8场情感历险,是8次 前途未卜的冒险之旅。 我们用尽所有时间和不同的人相遇,在发现那个最重要的 人之前,所有相遇都是徒劳。可一旦发现了,所有的相遇就变成了最珍贵的经验。 我总觉得我又变回了吃糖的小女孩,他的声音被我的耳朵吞吃,总也吃不饱。(邓安庆) 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 (一) 有一天我很无聊,那感觉是每一秒钟都像一张面皮被时间老人拉得无比长,长到简直熬不到下班的时候人就被无聊吞没了。不想写工作汇报,也不想联系客户,连坐在座位上都想发火。那时候我很想找个人聊天,随便是什么人都行,只要聊着就好。打开聊天工具,大家都很忙的样子,连续找了好几个人问他们:“嗨,还在吗?”没有人理会我。我随便点击一个人的空间,看他写的日志,看下面各种回复,有一个回复是“海大王”写的,写什么不重要,反正无聊,我就去了他的空间看。他的信息栏告诉我,他现在在帕洛尔群岛,一百零一岁,索马里大学毕业,从事的是海盗工作,有五个妻子、三十八个儿子、四十一个女儿。 再去看他的大头照,呈现的是一个长长的马脸,眼镜后面的眼睛茫然地瞪着我,胡子刮得挺干净,湖蓝色衬衣领子上有大大的喉结。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二十来岁的样子,引不起我任何兴趣,准备关掉他的空间页面时,他的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张照片其实也很普通:窗台上放着一盆多肉植物,窗外的晾衣杆上晒着他的秋裤。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张照片十分喜感,便在下面打了一串“哈哈哈”的留言。不一会儿,他问我:“你笑什么?”我回他:“没什么。”他又回我:“好吧……”我想象着他这张马脸做出“好吧”的无辜表情,便越发想去撩拨他。我问他有几条秋裤,每条秋裤什么颜色,他用的什么剃须刀,是手动的还是自动的,他也不嫌烦,一一回答我。看来他跟我一样无聊。我们在聊天工具上相互加了好友,那一天就在闲扯淡中度过了。 他住在宁城,是当地人,离我工作的城市不远,做的是商场售货员工作,专卖电风扇,没有女朋友,存款是五千八百二十六块八毛,家在宁城郊区,在市区租房,一个月租金六百元,吃饭在商场的食堂吃。上班是轮休制,有时候白班,有时候晚班,工作不忙,收入不多。租的房子卫生间马桶坏了,他只好天天憋着去商场上。这个让我笑了好长时间,尤其一想到他“憋着”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开怀大笑,反正他在电脑那头听不到我的笑声。他的颈脖子后面有三颗痣,呈等边三角形,有照片为证;他的腿上有一块胎记,特别像英国的大不列颠岛,同样有照片为证;他的头顶上有两个旋儿,为了让我看清楚,他还自拍了好几张照片发过来。我们兴致勃勃地聊着他身上每一块别致的地方。有一天我说:“好了,我们已经对你的身体进行了细致的勘察,还有一块儿没有看。”他问什么地方。“你弟弟啊!”他发了一个问号过来,“我是独子,没有弟弟。”我发了一个一脸坏笑的表情给他,他又回复一句:“啊,你真是太坏了!”我坐在办公室极力忍住笑,“说!多大尺寸?”他回了一个扭捏的红脸。“是不是需要显微镜才能找得到?”他立马回了过来:“你真想看啊?”我心猛地跳了跳,脸上有点儿发烧——他不会真发个裸体照片过来吧?正想着,他又回了一句:“想看就过来看啊!”我松了一口气,发了一个不屑一顾的表情给他。 平时我的工作还是很忙的,做的是外贸跟单,从美国、新西兰、澳大利亚等国家发来的合同和协议堆满了我的办公桌,邮箱里的未读邮件也需要我一个个打开回复。所以等我闲暇片刻,打开聊天界面,总有他的留言。今天去爬山了,把脚崴了一下,不过没事,现在好了。有个顾客好难搞,买了风扇不满意要退货,又拿不出发票来。食堂的米饭不好吃,想去外面吃,一个人也没有兴致。他也不会问我为什么不回复他,只是自顾自地发。我问他脚伤真没事吗?他立马就回复说:“没事啦。你好忙呀!”我发了一个摸摸他头的表情,他回我一个笑得好开心的表情。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的事情,一次也没有,这让我很满意。如果他问起,我想我也不会如实回答他吧,这方面我像一只刺猬一样。 有几天他不在线上,他的头像是灰色的,打开聊天界面,也没有任何留言。我心里灰灰的,上班的情绪也不高。想问他在不在,或许他是隐身的也说不定,但我还是忍住没有问。感觉时间又一次变得无比漫长,那些文件放在眼前让人特别生气。上午过去了,下午也过去了,晚上又一次到来。我在菜市场买了一些小番茄,晚上可以当夜宵吃。这个是他的习惯,他喜欢吃小番茄,他还喜欢吃面的苹果,不喜欢吃脆的,他住的地方离菜市场可近了,新鲜的竹笋上市了,蕨菜也开始卖了,不过好贵。我的脑子里一直是他在说话。他说话是什么声音呢?我不知道。我们留了电话,可是从来没有给对方打过,也没有发过短信。我们只在网上聊天。过了四天,我有点儿失去耐心了,几次想打电话过去问问怎么回事,终究没打,只是恹恹地上班下班。第五天上班一大早我刚一上线,他的留言就跳了出来:“早哇。”我的眼睛莫名地湿润了,鼻子也在发酸,我回复他:“早屁啦,太阳都老高了。”他发了一个嘻嘻笑的表情:“有没有想我?”我回了一句:“想你妹!”我简直能看到他在那边笑的神情:“我是独子,没有妹妹。” 他没有告诉我这几天去干吗了,我也没有问。我们又一次恢复了闲扯淡的聊天。天气暖和了,不穿秋裤啦,只穿四角内裤啦。为什么不穿三角内裤呢?因为三角的绷得太紧,不舒服啊。嫌绷得紧,那干吗要穿内裤呢?不穿不行啊,容易激凸。求激凸照!想看啊,你过来看啊。我不理他,几分钟后他问我:“你生气啦?”我说:“忙着呢!正在用显微镜找,就是找不到!”他问:“你找什么?”我笑而不语,他反应过来了:“啊,你真是太坏了!”我去外地出差了几天,既要带着俄罗斯客户去邻省的厂区看货,又要跟业务员这边核对清单,事情忙得转不开身。坐在公司的车上,身边挤着又胖又大的俄罗斯客户,手机忽然响了,拿起来一看居然显示着他的名字,我接了,他的声音我是第一次听到,又甜又糯:“你没事儿吧?我发你好几条短信你都不回。”我再次看了看手机,果然有六条未读短信。车上实在不好说话,我说:“我在出差,回去聊。”他“嗯”了一声,“你没事就好,去忙吧。”说完就挂了。我拿着手机,望着车窗外发呆。俄罗斯客户问我:“你男朋友吗?”我回过神来,连连摇头:“一个朋友而已。” 天气好得不像话,走出小区门口,楼前的那株山桃开得如火如荼,舒展的枝干上粉白的花瓣在风中轻颤,虽然要赶着上班,却还是忍不住站在树下仰头看了看。大道两侧挺拔粗壮的毛白杨也开花了,不过它们的花是柔荑花序,花轴下垂,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是垂挂的璎珞。我收到他发来的短信:“好热啊。”我不回他,继续走我的路。他又发了一条:“好想去踏春啊。”自从那次电话后,他频频给我发短信,我看的多回的少。我回了一句:“你发春了吧?”他说:“对呀。”我便又不回他。坐上公交车,和暖的空气里充溢着花香,车窗外的公园内七八只胖喜鹊在水泥台上蹦跳腾跃。他问我:“你怎么不回我啊?”我心里莫名有点儿恼怒,有一种被侵犯的感觉,像是跟他拧上了,就是不回复他。到了公司后他已经等在线上了,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方式里来,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而他又发了几次短信,我都没有回复他,他也就不发了。他没有问我为什么,我也没有向他解释。 一时无聊,我去报了个英语口语培训班,晚上八点开课,十点下课。上课的地方离我住的地方四站路,走过去四十分钟。反正无事,我就慢慢走着。路边的连翘一枝枝开满黄花,天光渐收,回去的车流熙熙攘攘。干涸的河道边上杨柳青青,清风吹拂。此时很想找个人说话。我在这座城市的朋友,谁会无事听我闲扯?他们有他们的事情要忙。我舌头里堆积了很多词语,它们沉沉地压在我的舌尖上。我幻想着此刻跟他对话。天气好热,我想穿裙子。啊,那你穿内裤吗?你个死流氓,要你管。他讲过小时候跟他妈妈去女澡堂洗澡,结果被一群一丝不挂的阿姨围观。我就说那肯定是她们都各自拿着放大镜,“咦,小弟弟在哪里?在哪里?”他肯定要回一个害羞脸红的表情。我想象他害羞的模样,一个男生会怎样脸红呢?想象不出来。 上完课回来,莹白的半月悬在楼群之上,穿过立交桥下,两边是水泥墙壁,桥上一列地铁带着一串雪亮的车窗开过。路过的小区门口一排松树都挂上了彩灯,一个流浪汉在街角的草地上盖着薄被睡觉。忽然心生害怕,我快步走过去。我想起不久之前城市里还流传着有人拿刀专砍女孩的消息,此刻这消息感觉如此真实而迫切地压迫着我的神经。我忍不住看了看身后,没有人在跟着。风有点凉凉的,我的身子微微发抖。此时手机铃声响起,吓我一跳,一看又是他发来的短信:“能跟你说说话吗?”我像是得救了一般,心里说好哇好哇,但是短信回得却很简短:“怎么了?”他回我:“没事,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我说:“打吧。”很快电话就打了过来,他倒真的是无事,说的也无非是他的日常琐事。他的声音在电话里真是好听,憨憨的、甜甜的,带着点儿黏性,说什么都好,只要说就行。主要是他在说,我在听,沿着街道走,不知不觉走到我住的小区门口,山桃花凋落了好些,开始长出了些新的嫩叶来。我没有进小区,而是沿着小区外面的小路来来回回地走,手机贴在耳朵边微微发烫。 我们的手机共同开通了一个业务,一个月可以免费通话二十四个小时。白天我们很少在网上聊天了,都攒着劲儿留到晚上聊。也不多说,走路去培训班的半个小时,下课后回来的半个小时。他说得多,我说得少。我总觉得我又变回了吃糖的小女孩,他的声音被我的耳朵吞吃着,总也吃不饱。他说了什么呢?我居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常笑,笑得不可抑制,他讲什么我都觉得好好笑。白天上班,他的声音就一直在我的耳边绕,写邮件写到一半我还忍不住发笑。同事说我变得开朗多了,这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我的大脑像是雷达一样,捕捉着我生活中那些有趣的人和事情,想讲给他听。走在路上,我也幻想着对话在继续。我在开车。你有车?有啊,公交车。那你开的什么公交车啊?11路公交啊。他肯定不懂我的笑话的。可是一旦打电话,我那些构想了一天的笑话却没有说的欲望,唯独愿意听他讲。 有一天说到中途,他突然顿住了,我等了等,他还是没有说话。“喂,你还在吗?”我问道。“在啊。”他的声音没有了平日里的那种活力。“你生病了?”我问。“没有……”他又顿了顿,“我想去看你。”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他,电话那头有他的呼吸声。“可以吗?”他又问道。“我要出差几天。”我脱口而出。我根本没有出差的计划,可是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撒这个谎。“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他接着问。我说:“等我回来再给你打电话吧。”那几天为了圆这个谎,我没有上线,也没有接他电话,只是回复他:“在忙,回去后再联系。”他便说:“知道你忙的。等你回来。想你。”看到这条短信,突然让我想起原来在我家隔壁有一条小狗,一见我便扑到我的身上,用湿答答的舌头舔我的手,莫名地火起,不想回复他。 晚上翻看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原来我们已经说了一百多个小时的话了,相当于没日没夜地说了一整个星期的话。这让我很吃惊——我们都聊了什么?好像什么都说过,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我知道他的点点滴滴,连他穿的袜子是什么牌子的我都知道。他对我却知之甚少,一方面我很少说起自己,一方面他也少有问起,哪怕是说到我了,他也会绕回自己身上,这让我很放心。我固守自己的领土,却在他的疆土上驰骋。我的窗台边也放着一盆多肉植物,发照片给他看,他说这个跟他的那个简直是一对儿,我没理他。我的手指在多肉植物的厚厚叶片上摩挲。天气渐热,电风扇在我的床边吹着。窗外的天宇上难得有一粒粒明亮的星星。我发了一条短信给他:“我去看你。” (二) 到宁城要经过跨海大桥,我喜欢选择靠窗的位置坐着,这样就可以看到海湾。海水让我失望,在我的想象中它应该是蓝色的,可实际上它却跟江水一样浑浊发黄,而且很浅,有些地方露出滩涂来。风倒是咸腥的,把我的头发都吹乱了,就是这样我也愿意开着窗。过桥也需要近一个小时的工夫,开到中间,桥两边都是海,天上大朵大朵白云,阳光阔气地铺展在海面上,闪闪发亮,我的精神也为之一振,拿出手机发短信给他:“我快到了。”再过半个小时,我就能到达宁城长途客运站,而他从住处乘坐公交车到车站也就这么长时间。他很快就回了我的短信:“好。”收到短信后,我就无心看窗外的风景了,心脏开始怦怦乱跳。我穿的是奶黄色千鸟格掐腰连衣裙,头发也去理发店做了一下,不过对着车窗看,已经被海风吹得乱糟糟的。 宁城长途客运站的出站口被两道铁栅栏束成一条狭窄的通道,我排在队伍中等着检票员检票。他就站在出站口的右边,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一看到他长长的马脸,我就笑了起来。他也认出了我,朝我挥手。他个子有一米七多,白色短袖T恤,黑色齐膝短裤,将军肚,毛寸头,无框眼镜,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比我想象中的块头大了好多。走到他面前,他要接过我的双肩背包,我说包很轻的,他的手就放了下来,像个小学生似的毕恭毕敬地站在我身边。阳光洒在车站前面的梧桐树上,各种商店门口堆满了货物,出站的长途车拐弯时鸣了几声笛。他碰了碰我,“走吧。”我们一起往公交车站走去。他在电话里那么多话,真的在一起了,他却一句话都没有。我的心略微往下一沉,或许所谓的网友就是这样见光死的,他是不是看到我就觉得好失望?或许是吧。而我本来对他就没有怀抱什么希望,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我心里很清楚。如果他失望了,那就失望好了,而我不会扭头就走的。 319路公交车等了几分钟就来了,人很快就挤得满满当当的。我们都没有座位,各自拉着吊环。车厢里很热,而我们又靠得特别近。他的身上有香波的气味,我问他:“你是不是来之前洗澡了?”他看看我,忽然低头笑了笑,不说话。我凑近他耳朵小声地问:“有没有穿内裤?”他扑哧一声笑了,眼睛扫了扫四周,小声地说:“私人问题,拒绝回答。”我点点头笑着说:“你肯定没穿!你激凸了是不是?”他这次脸真的是红了,从脖子到脸颊。这个人啊,真的是会害羞的。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了。看看窗外,宁城在一片浓密的树阴之下,豆绿色的宁河穿城而过,路上的人都喜欢骑电动车。我转头看他,他正在专心地看公交车的电子屏幕,他脖子上的三颗痣果然是个等边三角形,拉吊环的手臂扬起,露出了他的腋毛。我忽然有点儿耳根发烧。 在宁城大道站下车后,我们沿着富春巷走,小巷子两边有小吃店、豆腐摊、糖果铺,还有一家干洗店,鸽子从屋顶上唰地飞过去。拐进小区到了第一栋楼的501室,这是他跟他的同事合租的房子。他同事今天轮班不在,小客厅里安静极了。他把我带到他的房间,让我坐在沙发上歇息,自己到厨房烧水泡茶去了。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书桌上放着一叠商场宣传单和几本励志书,那盆多肉植物还在,我拿起细看,他正好端茶进来,“好久没浇水了,它竟然还活着。”我接过茶杯,他说小心烫手,我又放在了桌子上。一时间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尴尬地站在那儿。挂在阳台上的风铃叮当地响起,楼下有女人叫小贩的声音。他低头摸着桌上的宣传单,而我把额前的刘海儿一再往上撩起。 我又一次拿起茶杯,吹了吹,“不烫了。”话音未落,他突然冲了过来,抱住我的腰,而我手上茶杯里的水一下子泼了他一肩。“哎,不好意思。”我手忙脚乱地想脱身去拿毛巾给他,他抱我抱得更紧了,我把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我听到他的喘息声,像是一只幼兽一样,他的双手扣着我的背,下身贴着我的腰间,我感觉到他的那个地方硬硬的。我推了推他,“嘿,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他松开手,不敢看我,裤裆那里支起了小帐篷,我扫了一眼又去看别处,而他坐在床上埋着头,我注意到他头顶的那两个旋儿。我问他:“我晚上睡哪儿?”他抬头犹疑地看着我:“你可以睡我这儿……我去我同事那里住。”我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声好。我让他起来,坐在车上真有点儿犯困,很想睡个午觉。我躺在床上,他从柜子里拿出崭新的毛毯来,让我盖上,我乖乖地答应了。 蒙眬的睡意中感觉他也上了床,他身上有一股干爽的气息,这让我感觉很舒服。他的手隔着我的衣服摩挲,身子凑得越来越近。我往外侧让了让,他又近身前来。我小声地说:“你压到我的头发了。”他说了声不好意思,身体往里面让了让。他的手指头汗津津的,在我的脖子上滑动时,我有点儿不自在。“我真的很困了。”他“哦”了一声,手缩了回去。睡一觉醒来,头隐隐发痛,大概是海风吹的。窗户上映着金红的光,天边起了晚霞。屋子里的立式风扇摇摆地对着床吹风。汗都收了,身体干爽清凉。耳侧听到细细的呼噜声,像是水缸里冒出的小水泡,转头看去,他睡得正香。他的身上什么也没盖,腿毛浓密,风扇吹过来时倒向一边。他的睡姿是弓着的,让我想起了小孩。他的头控向胸口,手伸向我这边。他的手臂又白又胖,肉一看是虚浮的,我忍不住拿手去捏,捏了不过瘾,又去捏他的马脸。他的大头照还能看见颧骨,现在两颊都鼓了起来。他睁开眼睛看我,我又连忙侧转身。他的手又一次凑了过来,我伸手打掉,他再凑过来,我再一次打掉。 晚饭我们准备去青果巷吃。刚出小区门口,风从巷口吹来,凉爽中带着烧饼摊芝麻的香味。霞光斜斜地从屋顶下铺到围墙边的五叶地锦上,而天上的淡积云从蜜糖色过渡到葡萄紫。电动车从我们身边慢慢地开过去,老妇人穿着围裙,拎着一袋子老豆腐往家里走。他拉着我的手,走在外侧,我走在靠墙的一侧。每有车来,他就带着我往边上靠,有时我的脸都能贴到墙上的爬山虎了。我笑他太过小心,他嘻嘻地笑。他的拘谨没有了,话多了起来。他平时怎么去上班啦,怎么吃早餐啦,晚上下班回来又去哪里逛啦,这家老板娘很凶啦。他又回到我在电话中熟悉的那个样子,可是又有一点不同:可能是电波的作用吧,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甜糯可口,现实中他说话的声音却是单调的,甚至有些聒噪。他开始说话的时候,我还在听。当我停下来看着天上的晚霞一点点变成绛紫色,他还在说。我跑神了,在宁城这座我从来没有来过的城市里,我把身体里绷紧的神经松了下来,我想浸泡在清凉的初夏空气中,不想动用任何情感。我再看他,他正说到商场的一件纠纷。我一直在看他,他终于感觉到,停下来问我:“怎么了?”我笑了笑说:“你不说话的时候挺好的。” 到了青果巷的桃花奶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宁河。他不说话,埋头吃自己面前的红豆双皮奶,我要了一份玫瑰樱桃双皮奶。我拿塑料小勺子挖他碗里的红豆吃,他把整个碗推过来,我说不要。我问他要不要吃我的,他微微一笑,也说不要。河里游船马达的嗒嗒声传来,我们同时看向窗外。河对岸是一家复古式川菜馆,临河一侧的屋檐下挂着一串红灯笼,馆子楼上楼下影影绰绰地人来人往。我说:“那边像是有人在办婚宴。”他把小勺子咬在嘴边看我。我低头吃奶上的樱桃,有点酸甜。再抬头,他还在看我。我有点不自在,他又要开口说话,我连忙抢着说:“你们这儿还有什么好吃的?”他愣了一下,想了一想,“海鲜应该不错,明天带你去吃。”我说好啊,又低下头拿勺子搅着碗。“你喜欢宁城吗?”我听到他的问话,小声地说:“喜欢啊。”他的脚碰了碰我的脚,我缩了缩。“你可以多来,来往路费我报销好了。”他的声音很轻,我抬头去看,他正在看我。“那你把这次的路费给我报销了。”我笑着说。他掏出钱包,“好哇,多少?我给你。”他的脸在灯光的笼罩下微微发光,我有隐隐的不安感升起,说不清来由地一阵烦躁,他手上拿着两百块钱伸过来,被我强推了回去。 再次回到他的住所,开门进去,厨房有个男人在做饭。我要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他死死地扣住。“下班了?”他问厨房里的男人,那男人探头过来,“是啊。哟,这就是你说的女朋友?”说的时候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向我点点头。我的手再次想抽出来,他依旧不松开,“你别瞎说。明天帮我向王总请个假,好吧?”那男人说好,又进去炒菜了。进了他的房间,关上门,他这才把手松开,我的手腕一圈都是红的。我很火大,他让我坐下歇歇,我不理他。他碰了碰我的手臂,我想都没想把他推开。“你怎么了?”他靠在床沿不解地看着我。我拿出手机看时间,晚上九点三十二分,“你这边长途车最晚一班是几点?”他蹭了过来,“你究竟怎么了?”我不耐烦地再问:“说!几点?”他挠挠头,“今天已经没有了,明天最早一班车是六点。”我说好,背起双肩背包,迅速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到了晚上十点钟,宁城的夜生活看样子都结束了。大街两侧的路灯照着清冷的路面,居民楼稀稀落落亮着些灯。刚才那种血冲大脑的热劲儿现在没有了,我自己也没搞清楚和他见面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我知道他跟在我后面,不敢过来。走到云岭路时,一只猫“唰”的一声一下从我前面跑过,吓得我尖叫了一声。他冲了过来抱住我问:“怎么了?”我没有立即推开。他的手臂很有力量,手掌在我的后背上轻拍,我渐渐平静了下来。蛾子在路灯下面飞来舞去,天上竟然是繁星密布。他见我没有推他,便拉着我的手往前走,“是我不好。”我斜睨了他一眼:“你有什么不好?”他踢路面的石子,“反正就是不好。”见我笑了,他看样子振奋了起来,“我们回去吧。”我摇头说:“那怎么行,让你同事看笑话。”他点点头,“那我们找个旅馆好了。”找旅馆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你跟你同事说我是你女朋友?”他笑了笑,“别听他瞎说。”我“哼”了一声。沉默了半晌,他说:“当然我希望你是。”我知道他又在看我。我的感觉是我自己一个人在好好地睡觉,突然门外传来激烈的敲门声,这让我很恼火。他的脸凑得很近,呼出的气息吹在我的脸上。他是要吻我吗?我躲开了。 (三) 第二次来宁城,是因为出差。要处理的事情不多,从下午到晚上都是空闲的。宾馆离宁城广场不远,我收拾一下就往那里走去。天空阴沉,风吹来还有点儿冷。来宁城前,温度还在二十多度,我穿贴身牛仔裤和薄外套就可以了。谁知冷空气连夜南下,陡降十来度,我很后悔没有多带件衣服来。广场上大妈们正排着整齐的队伍在跳舞,小孩子穿着旱冰鞋在滑行。与广场隔街而望的专卖店橱窗里五彩的灯光亮起,沿街排开的法国梧桐树掌状叶片上托着路灯的黄光。走着走着,我的影子愈来愈小,到了路灯杆下缩成一团,像一个孤零零的球。这只球滚动,抽长,伸展成人形。走到广场边上的悬铃木间,风刮起,我感觉马上要被吹飞。随风而至的沙粒嗖嗖飞打过来。周遭的人群笃定地行走在广场上,灰色的鸽群唰地飞起,向我这边而来。广场中央的大钟显示是下午六点一刻。我找了张椅子坐下,给他发了个短信,告诉他我来了。 那次回来后,我心里恹恹的,他打电话我找借口说了几句话就挂了,他发短信我也不愿意回。之前那些日子像是发了高烧一样,现在烧退下来,该继续过我自己的生活了,白天上班,晚上培训,双休日宅在家里看电视。偶尔收到他的短信:“天气冷了,记得加衣服。”再或者是:“今天我又走在那天我们走过的路上,我很想你。你想我吗?”你想我,我想你,我早在几次恋爱中厌倦了这样的游戏,现在不想,也不愿意投入这场游戏中。还有一次他发短信说:“我生病了。”我打电话过去问他怎么了,他说:“有点儿感冒发烧。”知道了没什么大碍,我让他吃药打针,就想挂了,他连忙说:“不要挂好吗?”我说:“嗯,还有什么事儿?”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儿颤抖,“我肯定做错了什么事情,你才会这样吧。”我没有说话。“都是我不好。”他的声音很轻柔,我忽然心生愧疚起来,“你挺好的。不要这么说自己。”他说等一下,马上就挂机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又打了过来:“我看你把那个免费通话业务停了,还是我给你打吧。”他说一句,我说一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是说。 他的声音在电话里还是那么好听,但是他不愿意多说,要我说。我一直习惯做他的听众,突然要我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等了等问:“你今天上班怎么样?”我说:“还好啊。”他再说:“那客户有没有为难你?”我说:“有啊,一个美国客户很难搞。”他问我怎么难搞,我就给他讲。讲完这个客户,我又讲起新西兰的另外一个客户。我把房间的大灯关上,只开了床边的柔光灯,把胖胖熊枕头垫在身后,舒舒服服地摊开身子说话。他说自己也在床上躺着呢。我说每天坐的公交车总是晚点,说周日去爬山没有带水,结果渴得要死,我说了各种琐碎的事情,说到手机快没电了,一看已经凌晨两点了——我们说了三个小时的话。他说:“好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我说:“好。保重身体。”挂了电话,很快他的短信来了,“刚才去阳台看了看天,好多星星。”我回复他:“都感冒还跑出去,赶紧睡吧。”他说:“睡不着。不过还是听你的,晚安,好梦。”那晚我也失眠了,脑子里嗡嗡的,感觉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完。 广场上的大钟显示晚七点,我看见他远远地从天桥那边过来。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迎过去,他从桥上下来一路小跑,头发被风撩起一个小尖尖,看起来特别可爱。等他到了我面前时,我在笑,他也在笑。“你好美。”他定睛看我,我忽然脸红起来,“得了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的?”他一把捞起我的手,不容置疑地往前走,走了两步又侧头看我:“你的手好冰啊。”说着又把身上的夹克衫脱下来给我披上,我不要,他大声地说:“别废话,快穿上!冻感冒了怎么办?”我乖乖地穿上了,笑他:“哟,几个月不见,荷尔蒙猛增啊!”他不管,拉着我往前走。我也不问他要带我去哪儿,只管跟着他就好了。 他又换了新的住处,房间比以前更小了,只有七八平方米,上下铺的木床,下铺睡人,上铺放杂物,床与书桌之间的过道仅容一人,所以我们只能坐在床上。没有窗户,关上门什么也看不见。他要开灯,我说不要。我们坐在黑暗中,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我希望他抱我,他像是知道我想的,果然把我抱住。我的头贴着他的心口,听了一会儿,“你的心跳得好快。”他扑哧一笑,手放在我的心口:“你的也跳得很快啊。”他的嘴唇贴着我的额头吻下来,湿湿的,像一只爬动的蜗牛,鼻子,眼睛,最后到我的嘴唇,他的舌头伸进来,我一下子吸住它。吻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他的嘴唇刚离开,我又想要,我一次又一次地贪恋这种吻。他喜欢我一粒粒解开他衬衣上的扣子,而他想解开我的乳罩时却手忙脚乱的,怎么也解不开。我笑他:“你以前没怎么解过吗?”他说:“没有。”“你没有跟女孩子睡过?”他又说没有。我自己解开乳罩的扣子,扔到床头。 现在我们是赤裸地抱在一起了。他的身子热烘烘的,也汗津津的。在黑暗中,只有桌上电脑的开关有一点点微微的绿光。要插入的时候,他找不到入口。他一再说:“真不好意思啊。”他的错乱无序,倒让我心生怜惜,便忍住笑教他。终于进去了,我叫了一声,他连忙要退出来,“是不是弄疼你了?”我的腿钩住他的腰说:“你不要管我。”他动了几下又问我疼不疼,我又气又恨地拍他的肚子:“你别管我!”他说好。我问他:“你还有其他室友吗?我的声音是不是太大了?”我们两个暂停了一下,门外果然有人走动的声音,隐隐地还有厨房炒菜的哧啦声。我们不敢发出声音,动作也变得轻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射了,趴在我胸口上,小声地说:“谢谢你。”我问他:“谢我什么?”他凑到我耳边说:“谢谢你过来。”我笑了起来:“你的妻子们都去哪儿了?在你的床底下吗?”他哧哧地笑,我又问:“你的三十八个儿子、四十一个女儿呢?”他说:“都去做海盗了!”我“咦”了一声,摇摇头:“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他的手在我的乳房下面游走:“等你啊。” 厨房里饭菜的香味从门缝里渗进来,我们都感觉有些饿了,商量着出门去吃烤鱼。他摸索着起来开灯,灯光乍亮,眼睛都被刺痛了。他赤裸的身体一下子暴露在我的眼前,我一边别过头去,一边把被子拉到胸口,让他扭过脸不准看。他背对着我,我迅速地从地上捡起衣服穿上。他问:“好了吗?”我说好了,他这才回过身来,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我问他怎么还不穿衣服,他看看我笑笑,又低下头。我从床上爬出来,站在过道上。他仰头看我:“我还想……来一次。”他的脸上有红晕。我拍他的头:“别太贪了。先去吃饭,饿死我了!”他慢腾腾地穿好衣服,走到门口听了听,“他们进自己的房间了,我们赶紧出去吧。”一路小跑出门,下楼梯时我们都笑个不停。我问他:“你怕什么?”他走在我前面,“我才不怕嘞。”外面已经下雨了,细细密密的雨丝,风一阵阵地吹来,带来桂花甜腻的香气。我身上穿着他的夹克衫,所以也不冷。他让我等等,自己又跑上楼去拿伞。道路两侧的栾树结的蒴果,像是挂着一簇簇小灯笼。路面润泽有光,来往没有几个行人。 吃完饭从宾馆拿了行李,我们又回到他的屋子里。我让他别开灯,我们像是两个鼹鼠一样,缩在黑洞里。我们悄悄地做爱,偶尔我叫出声来,他肌肉一阵紧张,我拍拍他让他放松。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是黑夜还是白天。我们蒙眬地睡去,身上都汗津津的,他把被子给我盖严实了,自己从身后抱住我。他的呼吸像是小猫的脚一般轻轻拍着我的颈脖。睡着睡着,我突然惊醒,总觉得有一件紧急的事情没有去做,眼睛在黑暗中找不到一个焦点,脑子里开始是空白的,逐渐有一个念头浮出来:几点了?再想想:我要回去上班了。这样一想,我彻底醒了,摸摸索索在床上找我的裤子,摸出手机一看是第二天五点半了。他也醒了,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他我得赶八点的长途汽车回公司上班。 早上的公交车没有什么人,我们找了个双人座坐下。我靠在他的肩头,他拉着我的手。雨还在下,车窗上罩着一层水汽,街边店铺的卷帘门都还没拉开。他的手很暖和,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笑着说:“不用担心,来得及。”我点点头。他又问:“票还在不在?检查一下。”我说在的,忽然鼻子一阵发酸,不敢多说话了。站点一个个减少,长途客运站一点点地近了。我说:“不如我请个假吧,明天再回。”他摸摸我的头不说话。我凑过去:“说真的,我编个理由说我不舒服,或者是车子坏了。”他嘟起嘴来,眼眶一点点红了,他拿起我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我打开窗,裹着水汽的风打在脸上,冰冷得让人清醒。还是不行,我要是不回去把合同交上,公司那边有些事情不好往下走。 (四) 从宁城回来后的那几天,每天清早睁开眼睛,一想到即将开始的一天,就觉得不可忍受,就像是筋疲力尽地爬一座极高的山,看不到尽头。跟他在一起的一切细节,他的身体、他的喘息、他的声音,在我的脑子里不断循环往复。坐在公交车上,前面的男人那一扭头的动作像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桂花的香气让我想起那个等他拿伞的场景;在公司我找各种借口经过设计师的位置,或者找个理由跟其说话,因为设计师身上的气味跟他非常像。是什么气味呢?既不是香烟味,也不是香水味,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专属于他的气味。坐在座位上,无心看邮件,也不愿意跟客户打电话,恍恍惚惚,同事说了半天话我才反应过来。我感觉身体紧绷得厉害,像是缺失了一部分,迫切地需要补缀完整。是的,我每时每刻都想让他抱着我、亲吻我、占有我。我想得发疯,脑子里完全只有一件事:跟他在一起,做什么都行。 我变得非常神经质:他为什么还不给我发短信?为什么发的短信字数那么少?为什么回复我回复得那么慢?我一遍又一遍地翻开手机,看之前他给我发的短信,也等他给我发新的短信。终于熬到了下班,吃了饭,等到了约定的时间晚八点,我们开始煲电话粥。我喜欢在跟他说话的时候洗锅刷碗、手洗衣服、扫地拖地、整理书架,而他在那边躺在床上,我都能听到他房间里的回音。我没有跟他提我的状态,就想听他说话,说什么都可以。不知道为什么,有好多话好多话要说。说着说着说到那晚,我笑他的笨拙,他在电话那头笑个不停。他说起我的叫声很大,这几天见到其他房客他都很不好意思。我说哪里有,明明就没有好不好。我们就这些细节不断地扯皮反击,他说这样,我说那样,说得没边没际的时候他突然说:“我想要你。”我顿了顿,回应他:“你怎么要?”他说:“我现在光着身子。”我深呼吸了一下,“你在干吗?”他说:“在干该干的事情啊。” 我感觉我的身体回应着他声音中的兴奋,我们在电话里想象着舌吻、抚摸、做爱,我们想象着我们正在一起做着每一个细节。听着彼此的喘息声,我们一起到了高潮。我有一种眩晕的虚脱感,像是被浪打到了岸边,抬头看看房间,台灯亮着,只有我自己坐在这里,顿时有了深深的虚无感。我们相互说晚安好梦,可就是不想挂掉电话,因为一件事情我们又说了好久,再一次道一声晚安,说了也白说,接着我们又想起什么说了起来。到最后,我们都笑了起来,他说:“好了,我数一二三,一起挂电话。谁不挂谁就是小狗!”我说好。“一——二——三——”他数着,“挂!”他挂了,我没挂,电话里传来挂机的声音——他真挂了。我忽然觉得十分委屈和恼恨,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一脸。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正好有三天假。我早早地就去超市买好了月饼和各种小吃,就等着一放假去宁城。他说中秋节懒得回去,就待在宁城等我。时间真是过得慢,慢得让人生气。工作也很烦人,这么多、这么杂,我本来要买放假前一天晚上的票,结果经理开会开到晚上七点,我在心里咒了她千万遍。终于在放假的第一天早上七点坐上了去宁城的长途车,我又心疼这在路上的几个小时真是太浪费了。三天,在我看来太短太短。再次看到跨海大桥,阴沉的天穹下,海湾起着小小的波澜,真可惜不是蓝色的,我心里又一次叹息。进入宁城境内,他发短信告诉我商场临时让他顶班半天,所以不能接我,我告诉他没事的,我自己知道怎么去他那里。公交车还是那次我们一起坐过的公交车,街道边的小商铺还是热热闹闹的,路上的行人拎着月饼礼品盒,路灯灯杆上挂着中秋祝福的横幅,到处都是过节的气氛。到了目的地,我站在巷口,深呼吸了一口气,还是那样熟悉的气味,那些在我身边走过去的人看样子都是亲切的。我终于又来了。 我没有他住处的钥匙,只能在门外等。他说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班,让我先去宁城市区里逛逛。我没有什么心思去逛街,就想在这儿等着他回来。我躁动不安地在门口走来走去,有时候敲敲门,希望还有人在里面。可是没有。不断有人上楼有人下楼,看样子走亲戚的很多,各个都喜气洋洋的,手上都提着月饼。他们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打量了我一番又走开,我低头看自己的脚。能听到对面人家热闹的说话声,到中午了,那些人家都团团圆圆地围在一起吃饭吧。楼下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有人家在办婚礼,透过楼道的镂花铁窗,能看到接新娘的轿车开过去。一只麻雀在窗棂上蹦来蹦去,一会儿来了另外一只麻雀,它们又扑棱一声飞走了。来宁城时的那种兴奋感在一点点消退,饥饿感越来越强。我很想发个短信或者打个电话给他,又担心打扰他工作,只好作罢。 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真想冲他吼,问他怎么回事。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五点钟,他再不回来,我就直接回去了。他在电话里让我到宁城广场这边来,晚上一起去饭店吃饭。我说了一声好,下了楼打了个的过去。在饭店门口,他穿着一身休闲便装,等在那里,在他身边站着另外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男人,他向我介绍说:“我同事,夏文俊。”他又向叫夏文俊的男人介绍我:“这是我朋友。”夏文俊向我笑笑,又朝他点点头:“可以啊,沈亮。又来一个。”他挥手向夏文俊头上拍去,“别瞎扯!”夏文俊笑嘻嘻地躲了过去。我立在一边,十分局促。“沈亮。”我心里念着这个名字。虽然我知道他的真名,但我从来没有叫过,第一次听到别人叫,忽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我本来以为他会像以往一样拉着我的手的。没有。他和夏文俊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穿过一条长长的明亮的走廊,上到二楼,直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都没有回头看我。我很想扭头就走,反正他也不会知道。他一直在跟夏文俊说笑打闹。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傻,是的,傻乎乎等他一天,傻屄透顶。我对这个叫夏文俊的男人莫名地产生了一股敌意。 这是一家法国菜餐厅,他点了罐焖牛肉、勃艮第少司焗蜗牛、奶油蘑菇汤、牛扒、羊排,一看都是很贵的菜。他跟我坐在一侧,夏文俊坐在我们对面。他和夏文俊说起了商场的各种人、事、八卦,而我沉默地拿刀切我的牛肉。肉烤得半熟,刀子切下去,肉里渗出血来,看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扭头看窗外,宁城广场上稀稀疏疏地没有几个人,靠宁河那一侧的电子大屏幕上依次亮起“欢度中秋”四个大字。“不好吃吗?”他问我,我看看他,摇摇头。他点点头,又跟夏文俊说起话来。我的手揉弄着铺在腿上的餐巾,恨不得立马就起身走人,但我还是没有。广场上的大钟指向了晚上九点钟,远远的楼群那边亮起一朵朵烟花。 “你看起来不太开心?”听到这句问话,我扭头一看,是夏文俊。“他去卫生间了。”见我看了看他的空位,夏文俊又说。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也懒得问夏文俊,自己拿起柠檬水喝了一口。“你觉得沈亮怎么样?”夏文俊一直在盯着我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就说:“挺好的。”他点点头,“嗯,他是个不简单的人。”听这没头没脑的话,我有点儿恼火,又不好发作,便冷冷地回道:“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他嘴角的笑有点儿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悯,“也许吧。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必当真。”我很想用柠檬水泼他一脸,但嘴上笑笑:“这是他自己的事情,我管不着。”他没有在乎我的口气,突然问我:“你手机号码是多少?”我噎了一下,还是不得已告诉了他,他输入了号码,又给我打了过来,“这是我的。如果有事的话,可以联系我。” 吃完饭,十点钟,出了饭店门口,夏文俊和我们告别,自己打了的士走了。只剩我们两人时,我没有去看他,自己径直往宁城广场那边走去。他过来,要牵我的手,我甩开,他再牵,我再甩却怎么也甩不掉,他牢牢地控住我的手腕,我就用另外一只手去推他捶他,他也不还手。一辆车擦着我的身子开走,他猛地一下把我拉到他怀里去。他身上那股让我着迷的味道强烈地往我的鼻子里钻,我突然失去了反抗的力量,一天的委屈和不快都被溶解掉了。我掐他,再掐他,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狠狠地掐了一下,他嗷地一下叫出声来,“女王,饶命!”我扑哧一声笑了,他也笑了。 我们手牵手穿过宁城广场,往宁河桥走去。桥下的宁河水此刻看是墨绿色的,可惜没有月亮,只有河边缠绕在香樟树上的五彩小灯投下的光斑。有卖玫瑰花的小姑娘走过来问:“先生,买朵玫瑰花送给女朋友吧。”我连忙说:“不要不要,我们不是男女朋友,我们是姐弟!你看我俩像不像?”小姑娘的眼睛扫了我们一眼,低头准备走,他拿出五块钱递过去:“给我一朵。”小姑娘接过钱,笑着把花递过来:“我就知道你们是情侣!”他说:“你真聪明。”小姑娘走后,他走到我前面,单膝跪下,把玫瑰花递过来:“女王,请接受微臣的赔礼。”我笑个没完,“你电视剧看多了吧!快起来啦!”他依旧保持那个姿势:“女王不接受,臣不敢起来。”我拿过玫瑰花,“好啦好啦,平身吧!”他立马蹦起来。我们又继续往前走。 再次回到他的住处时,其他的房客都没有回来。他说他们都回家过节去了,我随口问了他一句:“你不回家过节,你家人不说你吗?”他脸色一暗,随即又笑笑:“说就说吧。”我没有再问下去。一进房间,我们就吻上了。这次他的动作熟极而流,丝毫没有上次的那种生涩感。我说:“三日不见,果然刮目相看啊。”他没有理会我的话,埋头干活。反正没人在,房门都懒得关上,床蹭着水泥地面的嘎吱嘎吱声分外撩拨人。房间没有开灯,走廊的感应式顶灯,在我们发出的声音中灭掉又亮起。我问他:“会不会吵到楼下的人?”他愣了愣,说:“管他们呢!”完事后,我们起身去洗澡。洗澡间跟卫生间是在一起的,整个空间十分局促,我们俩挤在一起。淋浴喷头的水流极小,我们哆哆嗦嗦地就着那点儿水洗,从小窗子缝隙中挤进来丝丝缕缕的冷空气。回头看窗外,一只猫穿过花坛,钻到小叶黄杨里去了。 第二天,天气出奇的好,难得的秋高气爽。我们收拾了一下,坐车去海边玩。车子在乡间的水泥路上开着,沿途的田地里立着一排排用来发电的白色大风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兴奋不已。空气中有久违的泥土气息,高大的毛白杨在海风中摇摆着哗啦哗啦响的树叶。下车后,我们走到高高的海堤上,往内陆看去,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杨树林和田地,往大海这边看,浑而黄的海水拍打着堤脚。我们坐在堤坝上的亭子里,风把我们的头发掀了起来,海水的咸腥味儿扑面而来,海鸥从海天交接处飞来。渔船要出海了,我们特意跑到闸门口,看装满网兜、渔网的渔船一艘艘地穿过闸门,往海里开去,后面尾随着一道喷起的海浪。他感慨道:“我来了好多次,都是没涨潮的,能看到的都是泥滩。这次老天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会这么幸运呐。”我嘴上说“够了”,心里还是甜甜的。 看完渔船出海,我们又回到亭子里坐下来吃自带的便当,鱼香尖肝、酱爆鸡丁、番茄肉末烧豆腐,都是我们早上起来去菜市场买了菜回来做的,我们各自做了自己拿手的菜。吃到一半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没有接听。我说:“你怎么不接啊?”他抬头笑笑:“不管它。”我们继续吃饭,手机铃声停下来了,过了几秒钟,又响了起来。我有点儿不安,看看他:“你还是接吧,可能对方有急事找你呢。”他叹了口气,一边接电话,一边起身往亭子外走去。通话进行了很长时间,便当都冷了。我向大海极目望去,真是无边无际,海浪从远处极细的一线处升起,一点一点壮大升高,到了一百多米的地方简直称得上是澎湃了。看久了那海浪像是要把我整个人都给吸了过去,心里有点瘆得慌,我扭头去看他。他已经走到五十多米远的闸口那边了,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单看他的神情,隐约是他在跟电话那头的人争辩着什么,又像是在乞求着什么。继续说了大概五六分钟,他挂掉了电话,往亭子这边走来。我赶紧回过头来装作看大海。他问:“怎么还没吃完?”我看他的脸色平常如故,说话也很正常,我说我吃饱了,他就拿起便当盒自己吃了起来。 回来的路上,他的话少了很多,像是陷入一种低沉的情绪当中。我问他怎么了,他笑笑说没事,过一会儿又回到那种状态里。看他如此,我的情绪也低落了下来。他的手机短信声老响,对方连续发了好多条,他看了看,回复了长长的一段话过去,刚回复完,对方又连续发了几条。我没有看他,靠着窗子看外面的树一棵棵地往后掠去,耳边他手机的铃声像是一个咄咄逼人的质问声音。虽然我完全不知道他是在跟谁来回往复地交流,但是我心底却升起一丝隐隐的不安感。有一刻我很想扭过头来抢过他的手机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当面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可是我感觉自己没有这个资格。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不是吗?这样一想,我心里平静了很多。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会处理好的。 回到他的住处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把东西放下,他说下午需要去商场交班,让我自己在房间里玩,或者去街上逛逛也可以,我说没事的,让他赶紧去。等他走后,我倒在床上睡了个午觉,醒来时四点多了。房门让它开着,阳光从走廊的玻璃窗透了过来,细粒的灰尘在光中飞舞。我刚从床上起身,头就撞到了上铺的板子,一阵生疼。没有他在,房间显得分外小,一股厚重的隔夜气迟迟不散。我从床边找到一把扫帚,把他的房间打扫了一下,从床底下扫出零食袋、用过的避孕套,还有一团一团纠结的长头发。我蹲下身细细看了看,套子不是我们之前用过的,头发也不可能是我的,我的没有那么长。一阵恶心感涌了上来,我冲到卫生间,把上午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吐到不能再吐,只能吐酸水,连眼泪都出来了。我并不是难过,我知道。“他,沈亮,”我念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并没有义务向我解释什么。”我跟自己一再说这句话,它像是镇静剂一样让我安静,可是很快那股生猛的痛感又升了起来。 一时间我不知道是该留在这里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还是立马背着包去长途车站,但无论怎样我都不能继续在这个房间里待了。关上大门,我忽然发现他并没有给我钥匙,房门已经锁住了。我下楼往巷子里走去,脑子里空空的,汽车在我身后鸣笛了好几声,我才反应过来。走上大街,过节的人们塞满了各个商场店铺,促销的高音贝喇叭声撞击着耳膜。走到宁城广场,我找了条长椅坐下。天上飞着风筝,鸽子哗地一下飞起,盘旋一圈又依次落下,一枚灰色羽毛缓缓地飘落下来,被我接住。我又站起来,脚带着我穿过街道,爬上天梯,到马路对面去。抬头一看,是他工作的商场。这应该是宁城最大的商场吧,人流奔涌不息,我不知道为什么进来,是要找他?心里又迟疑一番,此刻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上到三楼生活区,走到卖盆子衣架棉被的货架那边,有人叫我。我回头看,是夏文俊。他穿着商场的红色马甲,手上拿着货物清单,“你怎么过来了?沈亮呢?”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他,便低头不语。他笑笑说:“沈亮这小子真是的啊,自己又跑哪儿去了?”我便说:“他不是过来交班吗?”夏文俊“咦”了一声,“没有啊,今天下午是我轮班。”我心里一阵乱,说了声不好意思,就大跨步跑走。我像是陷入迷宫之中,左冲右突,就是找不到出口。“你是不是要出去?”夏文俊在我身后说。我立在那里,商场的灯光太亮,非常刺眼,声音也太大,像是要把人吞没了。“我带你出去吧。”他在我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沈亮说他下午要来交班?”他等了等,跟我开始并排走,见我点头,便叹了一口气,“这小子,说他什么好!”我说:“我并不是来找他的,我只是随便逛逛。”他睨了我一眼,“你,了解他吗?”我吐了一口气,“也许谈不上多了解吧。”他点点头,“如果你想了解他一些什么,我可以告诉你。”见他这么说,我倒笑了起来,“你不是他好朋友吗?”他点点头说:“当然是。但是不妨碍我告诉你一些情况。”到了出口,我说:“谢谢你。这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宁愿他自己告诉我。”说完,便跟他告别,他说了一声:“保重!” 出了商场,我又去书店逛了逛,找了本书坐在地上翻看。没带手机,也不知道几点了,走出书店,天都黑了,路灯亮了起来。可能是看了书的缘故吧,我心里平静多了。回到他的住处,他正拎着垃圾袋出门。“你去哪儿了?打你手机你都没接。”垃圾袋里会不会装着我下午扫出来的那些东西?我又涌出一股恶心感。他让我等等,自己跑下楼扔垃圾去了。他回来时,我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他拉住我问:“你要去哪儿?”我没有看他,执拗地往门口走。“你是不是因为那些东西?”他站在我前面,挡住门口,“那些东西不是我的,是以前的人留下的。”我看他憋得通红的脸,没有继续要往外走,“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要挽我的手:“我只是希望你别误会。”我瞥了他一眼,“嘁,我才不在乎。”他嘻嘻地笑起来,忽地亲了我额头一下:“我们做饭吃!我买了一些菜回来。”我说不想做饭,转身去床上躺着。 一条蛇缠在我的脚上,我怎么也甩不掉,它盘绕着钻进我的袖口里。我想拍打又怕它咬我。忽然之间无数的肉虫从我的眼睛、鼻子、嘴巴里爬出来,它们多汁的黏液散发出恶心的气味。我的喉咙一阵收紧,感觉马上就要呕吐出来了,睁开眼睛一看,房间里黑暗无光,空气像冻结了似的,硬硬地压着我。原来是做了个梦,但是那种无比真实的感觉依旧那么强烈,呕吐感时不时地涌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给我盖上了被子。我听到厨房里烧菜的声音,锅铲刮着油锅的呱啦呱啦声,还有他走动的声音,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像是稍微一动弹它们就会消失了似的。迷迷糊糊地又要入睡时,房门突然开了,灯也亮了,他走过来坐下:“起来吃饭了。”我睁开眼,他穿着一件做饭用的绛红色长围裙,眼镜的镜片上罩了一层油烟气,“我吃不下去。”他伸过手来摸摸我的额头,“怎么能不吃东西呢?一定要吃的。你躺着,我端过来。” 韭黄豆腐、清炒芥蓝、苦瓜炒腊肠,我的饭也盛好了,都搁在床对面的小桌子上。我要起来,他不让,把靠垫塞到我身后,让我靠着就好,他拿起碗,夹了块豆腐喂我。我说我自己吃,他不让,就等着我张口吃他喂的饭菜。“怎么样,手艺还可以吧?”他笑着问,我翻他一白眼,“还成吧。”他又夹起一截芥蓝过来,我让他自己也吃。吃完饭,他把碗筷摞起来准备拿到厨房去,走到门口时,我喊了一声:“沈亮。”从我半躺的角度看,他看起来又高又胖,他的影子倒在我的脚上,他“嗯”了一声看我,“怎么了?”我说:“下午在商场工作忙吗?”他愣了一下,随即说:“还好。不太忙。”他的眼睛直视着我,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我笑了笑说:“那挺好的。你去吧。”他说了声好,出了门去。 (五) 那年十一月就下雪了,冬天来得分外早。街道两边的泡桐和青梧都来不及落叶,枝干上就堆着一层雪。他发来短信说宁河罕见地结冰了,要我记得多加衣服。这将是接下来一年我用这个号码看到的最后一条短信。我回复了他一句:“好的。你多保重。”便去换了个手机号码。公司派我去美国加州工作一年,忙乱地准备各种出国事宜,又回郊县的家里特意待了几天,陪陪爸妈,之后便坐上国际航班直飞美国。透过舷窗,跨海大桥细细的一条搁在海面上,很快宁城市区尽收眼底,宁河穿城而过,那些民居、大楼、街道看起来就跟玩具模型一般,一根手指头就能盖住它们。我没有再往下看,这座城市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飞机很快把整块大陆甩到了后面,翱翔在无边无际的太平洋之上。 公司的美国分部设在旧金山,我在培训班学习的口语倒是派上了用场,刚开始有点不适应,但很快就融入了这里的生活,这也多亏在这里留学的大学同学孙阳帮忙。我和孙阳在大学时并不太说话,也没有多少交集。现在他在读博士,一有空他就开车过来带我去转。最想家的时候,他带我去唐人街吃遍了好吃的小饭店;无聊的时候,他带我去博物馆,他学的是艺术史,头头是道地给我讲解那些令人费解的艺术品;万圣节来时,我们开车沿着著名的一号公路从旧金山往南去,几百公里一路蜿蜒,沿途的风景有着让人凝神屏息的壮美。陡峭的石壁,平地而起斜插向蓝天,右边是一片蔚蓝的太平洋。刚硬的礁石阻挡着汹涌而来的浪涛,海水拍出一团团晶莹的水花后四下溅出。我们轮换着开,开累了,就到海滩上去歇息,一群海狮在晒太阳,像一堆脂肪摊开在那里。我们吃着三明治,海风很大,吹得我眼睛只能微微眯着。从左看到右,视野之内唯有太平洋。我心里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影影绰绰的。离开沙滩,再一次启程,这种感觉始终挥之不去,孙阳问我怎么闷闷的,我说可能是有些累了吧。 在那一年里,我和孙阳始终维持着这种亲密和轻松的关系,他住在学校的公寓,我住在公司给我租赁的房子里。有时候我在他那张窄床上跟他挤着睡,有时候他来我这边一起做做饭。做爱,对我们来说,算是各取所需,做完后也无所挂碍。他有时候带他学校的女生来,我也不介意。我终究是要回国的,工作还有家人,我一样都舍弃不了;而他是要在这边定居的。回国前夕,在我的出谋划策之下,他有了一个爱尔兰裔女友。去机场的路上,孙阳开车,我和他的女友坐在后座上。又到了一个冬天,车窗外的天空阴沉多云,孙阳问我该带的东西都带全了没有,我说都带了。他的后脑勺扎着小辫子,我记得要他别剪短,这样我们从后面看,就像是姐妹。想到这个,离别的伤感涌上心头,碍着他的女友,我自己又忍了下来。马上要进入机场了,分别之际,孙阳拍拍我的肩头笑说:“等孩子生下来,你一定要再来。”我捶了他一拳:“什么时候的事儿?都不告诉我!”他的女友听不懂中国话,站在边上微笑,我用英语问她我能不能抱抱孙阳,她说当然没问题。我紧紧抱了孙阳一下,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息,又立马松开,向他们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回国后,公司给了我一个月的假。隔了一年,城市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冬景跟我去年离开之时一样萧瑟。窝在家里,打开笔记本电脑,好久没有登录聊天界面了,一打开小图标就跳个不停,很多留言和私信,逐个打开看和回复,耗费了我一下午时间。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出来:海大王。一看留言有十几页之多。我看了看最近的留言是这样写的: 12月24日,阴天。今天医院外面刮了很大的风,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感觉很冷。你要多加衣服多喝水啊,小心感冒了。 12月20日,阴天。我爸爸的病情又反复了,忙了几天。这几天你好不好? 11月30日,雨天。一年了,你都不在。你去哪儿了?我总是在问。难过死了,我以为时间会冲淡很多东西的,可是我忘不了你。 11月24日,晴天。我梦到你了。好开心!你有没有梦到过我? 11月20日,阴天。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说话好不好啊求你了说话。 我又翻到上一页看: 10月15日,晴天。今天周日,你出去玩了没有?我和夏文俊去南山爬山去了,回来一身汗。你那边也是大太阳吧,别老在屋里待着。记得出来动一动。 …… 10月1日,雨天。放假七天。我去了你的城市,但是我不知道你住在哪儿,也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工作。很后悔当初没有问你。你的电话还是打不通,我自己在街上逛了逛,要是能碰到你该多好啊。我看着街上走来走去的人,也许你就在这些人里头。只是我找不到你。你在哪儿呢?我心里好难过。 …… 6月30日,阴天。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 …… 5月21日,晴天。一晚上都睡不着,自己打了飞机,心情很坏。我知道你故意躲着我。 …… 4月25日,大雾。宁城大道上出了车祸,死了九个人,车子是从你的城市开过来的。我很紧张。我没敢去看现场,打你电话,知道打不通,还是打了。愿上帝保佑,菩萨保佑,希望没有你。 …… 3月24日,雨天。今天我没有上班,没有心情。想了过去我们的事情,好多好多细节,想想真难受啊。你要是在就说话好不好。别这么不理我。 …… 2月12日,在吗? 2月11日,在吗? 2月10日,在吗? …… 1月13日,在吗? 1月12日,在吗? 1月11日,在吗? …… 1月1日,在吗?你在跟谁过元旦?开心吗? 我直接翻到了我去年出国的月份看: 11月30日,你换手机号了???在不在???出什么事情了???我很担心你!!! 二十四页,三百一十四条留言,看完一遍已经凌晨一点了。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枕头里的麦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沈亮。我默念着这个名字。我几乎快要忘了这个人了,他的模样,他的声音,像是在白纸上用铅笔划过又被擦掉后留下的微微凹痕。他的留言里回忆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我们在哪儿吃的饭、我们走过哪些街道、我说过哪些话、做过哪些动作、什么时候喜欢笑、什么时候容易生气、每次来穿的什么衣服、甚至我们做爱的细节,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些细节一点一点让我重新搭建起了过往的回忆,我非常惊讶他能记得这么清楚,同时一种掺合着感动、愧疚和难过的情绪在心底涌起。窗外传来公交车报站的声音,偶尔还传来汽车鸣笛声,天光清朗,太阳悬挂在对面楼群之间。一晚上没睡,像是跑了一趟马拉松,身子很疲倦,忍不住坐起来再次打开电脑,翻看他的留言。早饭也懒得吃,就靠在床上发呆,一只猫跳到我的窗口,直直地看着我,过一会儿又跑了。 邮箱里孙阳发来了一封邮件,祝我圣诞节快乐,并提及他已经跟他女友在昨天订婚了,我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祝福邮件,心情却难过得要命。他一订婚,我感觉我跟美国的一年生活算是彻底地了结了,心里空落落的。一遍又一遍无聊地刷着网页,看好友们更新的状态,结婚买房买车生孩子生二胎,感觉跟我毫无关系。我跟他们也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也没有重新建立关系的欲望。此时,小图标突然亮起,“海大王”又有新的留言: 12月25日,晴天。西方的圣诞节,祝你节日快乐。你跟谁过呢?我陪着我爸爸过。阳光真好啊,你会穿什么衣服?我想一定会很好看吧。真想再看看你。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回了一句: 嗨。 他立马回复了过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竟然在!你终于终于出现了! 我回复道: 嗯。你还好吗? 他没有回答我,直接要跟我通电话。我迟疑了一会儿,回复他我会给他打过去的。我找出之前的电话卡,重新插回手机里。一打开,四百多个未接电话,绝大部分都是他打过来的。我拨了过去,才响了一声,他就接了。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声音就哽咽了。他说:“我还以为再也不会联系上你了。”我说我出国了一年。他没有质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也没有问我为什么不联系他。他的声音小心翼翼的,生怕我一不高兴就挂掉了。我问他的近况,他说他爸爸得癌症住院了,他天天在医院里照顾。我又问他爸爸的病情。电话里说了十分钟的话,我们陷入到一种无话可说的沉默之中,但是都没挂。他突然问道:“我能再见见你吗?”我愣了一下,说:“好。” 下午去花鸟市场逛,准备买几盆花回来养。他打电话过来,直奔主题地问我住处在哪里,他已经到我这边的车站了。我大吃一惊,让他等我去接,他说不用,让我告诉位置他自己打的过来。我站在花鸟市场外面等他,真是个响晴的天儿,都微微晒出汗来了。花鸟市场左边是一座明代的著名寺庙,琉璃瓦上阳光闪跳,几只又肥又大的喜鹊停在庙墙边的国槐枝丫上,忽地又飞起,庙里的大钟敲响了,钟声浑厚悠扬,盖住了喧嚣嘈杂的市井声。我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等待的那种忐忑和不安此刻都被荡涤干净了。 我再睁眼时,吓了一跳,他已经坐在我身边了,我捶了他一拳,“你什么时候来的?吓死我了!”他扑哧一笑,“早来了,远远地看了你一会儿。”我提议去庙里看看,他说好,进庙门时还买了一把香,走到每一个菩萨那里,他都要恭恭敬敬地敬上三炷香,磕三个头,我笑他太认真,他严肃地说:“他们是显灵的。”我问:“有多灵?”他直视着我说:“比如说我许愿再次见到你,现在就见到了。”我心里扑腾了一下,嘴上依旧不饶:“这不算。”便找别的话题岔开。我问他跑过来他父亲怎么办,他说还有他姐姐在照顾。“那你妈呢?”听到我的问题,他脸色一暗,抬头看看菩萨说:“早就改嫁了,不知道在哪儿。”他家里的情况我没有主动问过,除非他自己告诉我。他这样一说,我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之间还是有点儿陌生感,他在我后面一点点,紧紧地跟着,但身体之间没有接触。我不知道我在他眼中有无变化。我斜睨了他一眼,他倒是瘦多了,原来胖而松的身体现在收紧了,圆脸也变成了尖脸,穿的还是当初套在我身上的那件夹克衫,现在这个天气穿未免有点冷了,头发又长又乱。我问他怎么不剪头发,他说都忘了这事,说着拿起手把头发往下抹了抹。我伸手把他翘起的一缕头发往下压了压,“也该洗头了,都有头皮屑了。”他连忙点头,像个孩子似的。我心生酸楚,还有怜惜。我带他去花鸟市场东边的理发店理了个头发,见他穿得这么单薄,风一刮,他就把手抱在胸口,我又带他去商场买了件毛衣和羽绒服。掏钱的时候,我拿卡去刷,他拦着我说要自己买,我瞪了他一眼,“你再这样就不要来见我。”见我说得很认真,他让开了。头发剃干净了,又露出两个旋儿来,夹克衫放在手提袋里,毛衣套上,羽绒服也穿上了,他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 我带他去了我家,房间里乱糟糟的,都还没来得及收拾。我让他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自己手忙脚乱地去厨房烧水。水壶里冒出咕咕声,大厅的电视也在响着。透过厨房的玻璃门,我看到他乖乖地坐在那儿。他脚上的鞋子去商场时我没注意到破了,也该给他换一双才好。我把泡好的红茶端了出来,放在茶几上。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电视里的脱口秀节目笑声不断。我把红茶往他那边推了推,他没有接,僵硬地绷在那儿,忽然双手一下子把我抱住,深深地呼吸。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那些在他的小黑屋里的感觉一下子回来了。从他的胸腔里迸发出呜咽声。他的头搭在我的肩头,手扣在我的身后,我的脖子感觉到了他眼泪的湿润。我拍拍他的背,想抽身给他拿纸巾,他不放开,死死抱着我。天早早地就黑了,客厅的灯还没有开,只有电视发出来的蓝光。 他试探地吻我的脖子,我没有推开,他又吻我的耳朵、我的额头、我的鼻尖、我的嘴唇,他的舌头伸了进来,把我身体中沉睡的那种让人发麻的感觉又召唤了回来。我回应他的吻,他的手在我的上身游走,我说:“不要在这儿。”他喘息地问:“什么?”我指了指房间,他一下子把我抱起,往房间里跑,把我放在床上。熟悉的身体,只是大肚子变成了小肚子,熟悉的动作、熟悉的声音。房间也没有开灯,月光照了进来,外面的车流声变得遥远微茫。他身上热腾腾的,有细细的汗珠。他依旧小心地不压到我的头发,他知道我喜欢他吻我身体的哪些地方。我喜欢他做爱时的温柔和适当的鲁莽粗暴。和孙阳在做爱的时候,也不能说不好,甚至说也很愉悦,但是没有这种牵动全身神经的快感。而他知道,有时候我觉得他像是水一样,把我托了起来,什么时候急、什么时候缓,顺应着我的感受,像是细细的浪花逐渐壮大,最后像是奔涌的海浪把我冲到极高的点上,又缓缓地放下来。 他的脸几乎要贴着我的脸,凝视着我,“我爱你。”他的声音又一次哽咽,“我太害怕再次看不到你了,太害怕了。”我的手指在他脸上画着,“我不是在这儿嘛。”那种愧疚感又一次冒了出来,“对不起。”他摇摇头说:“不,是我对不起。”我笑了笑说:“好,扯平了。”他又一次说:“真的,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原因。”他说得很郑重,“你不愿见我的原因。”我没有说话,他侧躺下来,眼睛看着天花板:“夏文俊说你那次去商场找过我,是吧?”我点点头,这件事我差不多快忘了。“嗯,其实那时候我有女朋友。”他说完这句,侧过头来看我,我没有说话,“她叫钟芳,原来是我们商场的促销员,认识你的时候,我们谈了一年多了。后来她被公司派到宁城下面的郊区去了。认识你的时候,我跟她之间感情上出了点儿问题。她在那里认识了其他的男人,听别人说走得还挺近,这让我很生气。”“所以你找了我是吗?”我问他。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我说:“生气倒谈不上。”他又问:“你真不生气了?我已经跟她分手了。她……”我“嘘”了一声,“好,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事情。”他说好。月光从桌上一点点沿着墙角移到了墙上,空气中的凉意越来越深,窗子没有关紧,风刮来时咔嗒咔嗒地响。 (六) 第二天早上我送他去长途车站,排到他买票,他摸了摸自己的上衣口袋没有钱,又在裤子的口袋里掏了半天,售票员等得不耐烦了,问他要不要买,他红着脸说:“等一等,不好意思。”我拿出两百块给他,他推却了一番,我直接把钱给了售票员:“两张到宁城的。”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再次去宁城,出了宁城长途客运站,去了他的住处,他让我在那里休息,他要马上赶到医院去跟他姐姐换班。我说我也去吧,他说那地方我不去也罢,我想想自己都没有见过他家人,贸然去是不太好,便不再坚持了。房间里乱得跟猪窝似的,他走后,我狠狠地收拾了一回,但是没有去扫床底。他的脏衣服我拿到卫生间手洗了一遍,放在出租屋共用的阳台上晒。他的多肉植物搁在窗沿上,居然还没死,叶片上蒙了一层灰。再去收拾他的桌子,把书码起来,其他的零碎都放在抽屉里。打开第二个抽屉时,里面塞了一大捧仿真塑料玫瑰花,还有一个花瓶,不知道是他的,还是以前的房客留下的。我把塑料玫瑰和花瓶都洗干净了,放在外面晒干后,又拿回来放在电脑桌上,整个房间看起来总算有了些生活的色彩。 把垃圾拿到楼下去扔了,再次回来时,厨房里多了个女人,我以为是这儿的其他房客,没有去理会。那女人看见我,便走了出来,“你好,你是沈亮的朋友吧?”她看样子三十来岁,个子小小的,面容憔悴,但脸上还是笑盈盈的,见我点头,便说自己是沈亮的姐姐,叫沈静。我一边忙着跟她寒暄,一边心里怪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连个准备都没有。她让我叫她静姐,见我把房间收拾了,衣服也都洗好晾晒了,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你做得比我这个当姐姐的好多了。每天忙着照顾我爸,我都没有时间帮他收拾。”我见她眼袋沉重,眼睛里满是血丝,便让她赶紧到床上休息一下。她说:“这怎么行,我不困。”我坚持让她睡一觉,反正我对宁城熟,出去逛逛好了。她连连说抱歉,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把门轻轻地关上,下楼走到街上去。一年不见,感觉宁城变化真大,原来的梧桐树都给砍掉了,换上了香樟树,街道也拓宽了,昔日那些小店铺也被大卖场所取代。过宁河桥,到宁城广场,昔日周遭的矮楼也被新盖起的玻璃大厦取代。马上要建地铁了,到处是建筑工地。那个我熟悉的宁城消失了,逛街的心情也没有了。本来打算回去的,想想自己又没有钥匙,也不忍心吵醒静姐,看公交站台有到宁城人民医院的公交车,便坐了上去。我不知道他爸爸的病房在几楼,拎着从附近商场买来的水果,问好了路找过去。五楼重症监护室,沿着一排病床看过去,躺在床上的病人、坐在床边护理的家人,还有穿着粉红色护士服的医护人员,到了窗边的床位,我看到了他,还有他的爸爸。我听他说过他爸爸是胃癌,已经到了晚期,现在看到了他爸爸本人,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脸上无肉,都能看到头骨的大致轮廓,嘴巴张开,牙齿都掉光了,人已经睡了,而他也趴在床边打盹。我把水果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看来他爸爸是吃不了了,我都忘了这一点。我转身的时候,他已经醒了,待要说话,我摇摇头让他别说,免得吵醒了他爸爸。 趁他爸爸睡觉的间隙,他带我出来透透气。说起这病,他说在他看来都是喝酒喝的。他小时候妈妈常被他爸爸打,他和他姐姐也经常挨打。后来他妈妈跑了,他爸爸喝酒喝得更厉害了。现在得了这个病,家里的钱都花光了,四处向亲戚朋友借了好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医生说他爸爸胃癌已是晚期,顶多有一个月的时间可活了。我们坐在医院中心花园的长椅上,急救车几次从我们前面疾驰而去。“得了这病,我爸就跟个小孩儿似的,经常哭。”他手中捻着一根枯枝,怔怔地看着前方,“说我还没结婚,我姐还没嫁出去。他死不甘心。”半晌没有说话,我去看他,他的眼睛已经红了。我握握他的手,他忽然倒在我怀里,我还是不免吃了一惊,有点想往后靠,他说了一句:“谢谢你,你真好。”他的手摸我的腿,一点点往上挪。我低声说:“不要这样。”他的手没有停止动作,“我有点儿想了。”我把他的手拿开,站起来往花坛那边走去。他从后面跟了过来:“你生气了?”我没理他。 回到病房时,他爸爸已经醒了,见他过来便骂:“你娘个屄的去哪儿了,老子都憋死了。”他低头不语,从床底下拿出尿桶。我感觉十分尴尬,躲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过来叫我,让我跟他爸爸见见面。再进来时,他爸爸像是换了个人,脸上满是笑容,我忙叫了一声沈叔叔。“不好意思啊,亮亮这小子都不告诉我你来了。”他爸爸说,又让他赶紧把凳子让给我坐。我说不用了。他爸爸问我家是在哪儿,做什么工作,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我一一作了回答。“我们家里情况不好,你也看到了。实在是委屈你了。”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冲我一笑。他爸爸又让他给我削个苹果吃,我说真不用了,他爸爸一再坚持,他绕到床这边来,从我买的苹果里拿出一只开始削皮。这时静姐来了,可算是解救了我,还有他。我起身告辞,他爸爸对他说:“你要对她好。听到没有?”他说知道了,拉着我的手快快地离开了病房。 一到他的住处,灯还没开,他就急不可待抱着我,手伸到下面去,我说等等,他已经把我往床上带。我的头被上面的床板撞了一下,他也没停下他的动作,身体压下来。我推开他,他的头砰地一下也撞到了上铺,他捂着头“呀”的一声。我从床上下来,把他推到床上,吼问他:“你疯了吧?”他嘶嘶地小声呻吟,头估计被撞疼了,“我真的很想。你跟我爸说话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很想。”我坐在床边不语。他坐起来,头靠在我的肩头,“我打飞机的时候就经常回想我们做爱的样子。”我莫名地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别说了!”他没说话,抬起来头看我。“太怪了。我真的不太了解你。”我把他的手推开,“有时候我觉得你跟个缺奶的孩子似的,老是在不断地要要要。”他立马躺在床上手脚乱舞地撒娇,“妈妈,我要吃奶!妈妈,你给我嘛。”我被气笑了,“你爸都这样了,你还有这个心情。”他说:“他对我妈、对我,还有姐,都不好。” 我打开房间里的灯,阳台上的衣服让他起来去收了,他很快就拿了进来。我们一起叠着衣服,他把衣服罩在脸上,狠狠地闻了几下:“真是好闻!有阳光的味道!”他拿下衣服,回头冲我咧嘴一笑。这一笑,让我心里觉得柔软极了。衣服叠好了,我让他放到柜子里去。他听话地照做了,回头看到电脑桌上的那瓶塑料玫瑰,像是想起了什么。我问他:“是不是你买的?还是以前房客的?”他说:“我以前在宾馆做服务员时从宾馆拿回来的。”我笑说:“嗯,我想起一句歌词:一朵永不凋谢的玫瑰。”他把塑料玫瑰取出一朵来,递给我:“女王,你就是。”我接了过来,又向他砸过去,“又不是真的。”“你是真的呀!”他又把花重新插回花瓶。 想着反正我还有二十来天的假,就干脆留下来帮他。他早上七点到下午三点的白班,下班回来换换衣服就去医院,到了晚上八点,他姐姐过来换他。他爸爸化疗了几次,又是一大笔开销,我从自己的积蓄里拿出几万块给了他。他爸爸和姐姐,每次看到我都笑盈盈的。我也觉得他们十分亲切。他爸爸已经吃不了东西了,只能靠输入流食维持生命。有时候下班后他睡在床上不肯起来,我就骂他怎么不为他姐姐着想,只顾偷懒。他只好起来,而我自己就去菜市场买些蔬菜和肉。厨房没有热水,我就用冷得刺骨的自来水洗菜洗碗,来的时候没有多带衣服,来回折腾有些感冒发烧,我也没有跟他说,我怕他看见我发烧,心疼我不让我做饭。因为发烧实在是脚发软,站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我一边手拿锅铲一边蹲在地上休息,听见他的脚步声,我马上站起来继续烧菜。做好饭,放在保温盒里,坐公交车带到医院去,跟他在医院的食堂里一起吃晚饭。到了静姐来换班,我也给她准备好了夜宵。晚上她就睡在那里,她爸爸痛得直叫时,一晚上她不知道要起来多少次。我让沈亮也跟她姐姐轮换一下,她姐姐白天也上班。他说好,换了几天受不了,又换回去了。再说他时,他反问我为什么只心疼他姐姐,不心疼他,我气得没理他。见我生气了,他又换了几天,还是扛不住。静姐心疼他弟弟,说不用再换了,她自己能行的。 到了第十二天,公司的同事给我打电话,说邮箱有份文件需要紧急处理一下。来宁城仓促,没有带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来,我就开了他的电脑。文件处理完后,一时兴起,去他的硬盘里翻看:一个文件夹打开,全是A片;另外一个文件夹打开,是各种女人的裸体照,都是从A片里截出来的;再打开一个文件夹,也是各种女人的照片,不过倒是都穿了衣服的,有艺术照、有截图,这倒是真实中的人,一眼扫过去,我看到了我发给他的照片,心里咯噔了一下——都是刚认识他的时候发给他的——把我的照片放在这一堆女人的照片之中,这让我很不爽。他的聊天工具一开机时就自动登录了,有聊天的小图标亮起,点开一看,一个叫“蜜桃”的人问:“你什么时候来?”到“蜜桃”的个人空间里去看,是个微胖的年轻女孩,看样子像个大学生;“蜜桃”写的日志下面我看到了他的回复:“宝贝,天气不错,出来运动运动!”还有一条写:“想你了!”回复的时间是三天前。他把“蜜桃”放在聊天工具的“LOVE”组,点开这组看去,有三十多个人,我也在其中。我一个个点开,看他跟这些人的聊天记录,有早有晚,他既贴心又略带挑逗的话语,发给了一个又一个女性网友,而这些话曾经也是发给我的。他跟这个组里的每个人都说他爸爸得癌症了,我好累,我好想你,在不在,好想再见到你…… 我看到“钟芳”这个名字,这个就是他说的以前的女朋友吧,我看了最近几条留言: 1月4日,晴天。芳芳,你为什么不理我?我天天在医院照顾我爸爸,好累啊。我有时间就去看你,好不好?晚上一直都在想你。 1月1日,雨天。元旦节快乐啊。去年元旦节我们过得好开心啊。我们吃的那家川菜馆子,你还记得吗?我好想再去一次。 …… 12月27日,晴天。你走后,房间里好乱,我也没心情收拾了。你买的那个玫瑰花,就在我的电脑边上。我还记得是我们在东关市场买的,看了就想哭。 …… 12月15日,雨天。下雨了。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 …… 我没有再看下去,我的手连带着身子一直在抖,像是被关在一个冷冻室里不能出来,上次那种恶心想吐的感觉又一次袭来。想起来,身体丝毫用不上劲儿。我只能瘫在床上,一直在抖,深深的寒意在身上蔓延,盖上被子都没有用。走廊上有脚步声,是他回来了吧,我忽然感到毛骨悚然,真想立即找个地方躲起来。房门开了,一股室外的冷空气猛地冲进来,我闭上眼睛,有人坐在我的身边问我:“怎么了?不舒服?”是静姐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她关切地看着我,拿手摸摸我的额头。我忽地起身抱住静姐,放声大哭。她连问怎么了怎么了,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静姐问:“是不是你家里出事了?”我摇头。她又问:“是不是亮亮对你不好?”我没有回答。她的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抚摸着,说别气坏了身子,等沈亮回来她好好教训他。 哭完一场后,轻松多了,心里空空的。她坐在我身边,帮我把头发重新梳好,又绞了一条热毛巾过来,给我擦脸。我平静了好多,便跟静姐说自己公司里有急事,现在就要赶回去。静姐让我等等,她去准备一些吃食让我带在路上吃,我说不用了。来时就没有带什么东西,现在去时连身体都好像轻了很多,静姐要送我去车站,我一再坚持不要她送,她只好作罢。打了的士,坐在副驾驶的位子,静姐低下身说:“小妹,如果是亮亮不对,我当姐姐的给你道歉。”我喉咙发紧,但还是冲她笑了笑,让她多保重。车子开动了,我看着后视镜,静姐一直站在那儿不动。 最快的一班车要在一个小时以后,候车厅里到处都是人,没有座位,我又走了出去,在车站小广场上站着发呆。风吹得脸生疼,挂在钻天杨的枝丫上的红色塑料袋,一吸一鼓,一鼓一吸。拉客的司机们,举着牌子,喊着宁城各个下辖县的名字。拖着行李箱的乘客从我的两侧来来往往。车站前方的道路上堵车,鸣笛声四起。车站的出站口那排铁栅栏还在,出站的人们排队等待乘务员验票,接客的人站在栅栏外侧等,看到要接的人,就大声招呼:“在这儿!在这儿!”我手机响了,是他打过来的电话,我没有接,也没有按掉,就让它一直响着。他又发来短信,让我等他,他马上就过来。看完短信,我把手机关掉了。远远地,我看到他上了通往车站的那座天桥,桥上人很多,他只能慢慢地挪。我低下头,快步走到车站左侧的小路上,一辆正要开往郊县的车子在拉客,我立马坐了上去。车子拐到车站前方的道路上,跟着前方的车子一点点地挪动,我看到他从候车厅里跑出来,在小广场上四处张望,他拿起手机,过一会儿又放下,又跑进候车厅去。车子开动了。 (七) 我在宁城的郊县待了几天,找了个宾馆住下,每天在房间里待着,把窗帘拉上,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也不管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房间里的黑十分纯粹,一点光都难看到。有时候我觉得耳边有人说话,我就吼着让这人走开;有时候突然哭起来,自己都控制不住;有时候感觉还是跟孙阳在太平洋边的公路上开车,一路开一路开,忽然从峭壁上冲下去……在我心里另外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说:忘掉他,忘掉他,忘掉他……我不能任由这种状态毁了自己。我强迫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拉开窗帘,窗外是一个白净的世界:屋顶上、树冠上、街道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天上还在飘着雪花。我下楼出门,空气清冽,任由我大口大口地呼吸。我把雪捧在手上,往自己的脸上搓洗,精神为之一振,于是撒开腿在雪地里跑。我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我买了直接去老家的票,回到家里跟爸爸妈妈待了几天。妈妈问我为什么瘦了这么多,我说是减肥成功。一个月的假期结束了,我回到市区,到了住处,门卫室的人告诉我有一个男人来找过我几次,我说知道了。到了家门口,一捧已经枯萎了的玫瑰花插在门闩上,另外附了一封信,一看字迹我就知道是他。我没打开信,连带花,我都给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去了。手机号码我早就换了,那个聊天工具我也弃之不用了。我又恢复了我单身时候的那种生活,简单自在,无欲无求。唯一的不好是,晚上总是失眠,有时候有说不出的焦灼感。休息了这么长时间,我特别渴望上班,也特别喜欢跟同事们下班后一起去泡酒吧。孙阳回国来补办婚礼,我特意去他的家乡,参加他的婚礼。他说要给我介绍对象,我说好啊好啊你赶紧给我介绍,我爸妈催得紧。婚宴上我喝了好多酒,醉醺醺地闹了不少笑话。 过了一个月,我正在办公室处理文件,前台打来电话告诉我有人来找我。我说好,就跑了出去,一看是他,他正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穿着我给他买的羽绒服。他站了起来,我立马扭身往回走,他快步过来拉住我的手,我回手给了他一个耳光。端水过来给他的前台吓得水杯掉落在地。他还是不放手,我又给了他一个耳光。我气得浑身发抖,冲他吼道:“滚!立马滚!”公司的同事纷纷走过来看出了什么事情。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只手还是紧紧攥着我的手:“是我错了!”说着另外一只手扇自己耳光,“你不要不理我。”我跟前台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你快叫保安过来。”前台打完电话没多久,几名保安过来拉他,他不肯走,一定要我原谅他。保安把他拖走的时候,他喊道:“你们都不要我了。妈的!妈的!”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鄙视和痛恶这个人。我想我为什么认识这么一个人?他哭得一脸泪水,让我恶心反胃。 我很担心他会堵在哪个路口截住我,或者是在我的住处那儿等我。那几天我让跟我住同一栋楼的男同事陪我上下班。有时候我觉得他会躲在我房间的某个角落,在门后面,或者床底下,或者卫生间里,我把家里的灯全部打开,把房间的门锁上,不敢睡觉,偶尔打个盹儿,窗户“吱呀”一声,我立马就醒了。出门上班时,我先给同事打电话,让其来我家房门外面,看他有没有来。同事说我这样就跟神经质一样了,建议我还是出去散散心。但我不敢去车站,我怕他也在那里等着我。过了一周,他并没有再来找我。我这才放心多了。我向公司申请把我调到省城分部去,领导知道我的情况,批准了我的申请。 在省城三年,我过得平淡无奇,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的单身生活,虽然爸妈老催着,我也没有结婚的念头。升任了省城分部的经理后,我一心忙着开拓业务去了。有时候想想跟他的事情,很多细节都淡忘了,他在我脑海中的印象也越来越模糊。倒是每每见到多肉植物的时候,会想到这么一个人。有一次在从老家开往省城的长途车上,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看是夏文俊。原来他现在也在省城工作。我们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相互之间就寒暄了几句。他问我结婚了吗,我说没有。他点点头,问我:“你还在等沈亮吗?”我扑哧一笑:“怎么会?就是习惯了一个人而已。”他又问我:“那他失踪后,你见到他了吗?”我说:“他失踪了?”他“嗯”了一声,“三年前,他爸爸得胃癌去世后,他就不见了。到现在他姐姐还在找他。”我又问他失踪的时间,他说了一个日子,我一算正好是他找我之后。 见我没说话,夏文俊又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记得吗?我要了你的手机号。”见我说记得,他点点头,“那时候我挺想告诉你的。”我问他:“那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呢?”他想了想,摇摇头说:“他对我说,他是真心喜欢你,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他这么好。我就想也许他真的找到真爱了,就不会像之前那样。”我心中莫名地烦躁起来,很唐突地问他:“你现在工作怎样?”他愣了愣,说:“做销售,还不错。”我又连忙问他:“平时忙不忙?”他说:“忙时很忙。”连连问他几个问题,他的回答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大概也知道我的意思了,渐渐就不再提之前的话题了。到了省城长途客运站,夏文俊跟我去的地方不是同一个方向,我们就在出站口告别了。看他走后,我松了一口气。等的士的时候,看到出站口两侧站满了接客的人,我忽然想起宁城长途客运站的出站口那两道铁栅栏束成的狭窄通道,那时候我一从通道排队走出来,就能看到他长长的马脸,我就开始笑了起来。他的脸如此鲜明地浮现在我脑海中,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他就在这些接客的人中间。 毕肖普之夜 (一) 那次去母校做了一场讲座,情形可谓惨淡。原本可以坐六十人的教室,只来了十几个人。活动的组织者小赵站在教室门口,着急地搓手,眼看开讲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依旧没有新的人来,他也只好死心了,跑过来悄声跟我道歉:“老师,实在是对不起。马上要考试了,学生们可能都忙着复习功课去了。”我嘴上虽然安慰他说没关系,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失落。小赵做完开场白后,底下学生稀稀疏疏的掌声听起来特别刺耳。轮到我上场,原本精心准备的演讲稿拿在手上就像是个笑话,因为一眼看下去,那些学生都在埋头看书、玩手机,有些甚至戴上了耳机——那一刻我连逃走的冲动都有了。 勉强开口讲了几句,声音由话筒传出去,又寂寞地弹回来被我咽下。正当我犹豫着还要不要说下去时,门口出现了一男一女,男的我认识,是我同学小光,女的抱着一摞书跟在他身后。我们遥遥点头致意,第一排是空的,他们找了个中间的位子坐下。终于有个熟人在了,我心里安定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不由大了起来。原来我和小光是一个宿舍的上下铺,现在他留校任教。他坐下来后,冲我笑了笑,又对坐在他旁边的女士小声地说了些什么,女士频频点头,转头专心地看我。我往左边走,她看向左边;我往右边走,她看向右边。她的目光一直吸附在我身上,让我心生感激,本来停顿的思路也顺畅了起来,自信心也恢复了。 到了提问环节,我知道这将是最尴尬的时间段。我心里怪小赵看不清形势,大家都这个样子,期间还有几个人从后门悄悄溜走,你居然还问大家有没有问题想问,还有比这个更难堪的吗?话抛了出去,小赵自己也意识到了,瞥了我一眼,又负罪一般缩了回去。教室里静默了片刻,小光同情的目光也投向了我,忽然有个声音响起,“老师,您刚才提到的现代性,怎么去定义它?”循声望去,原来是那位女士在问。我又一次心生感激,定了定心,整理了一下思路,回答了她。我不去看那些陆陆续续离开的人了,眼睛专看着她,她也认真地看我。回答完这个问题后,她又在我的回答中提出下一个问题,我又接着展开了我的论述。 我们的一问一答持续了二十分钟,直到教室里的其他人都走光了,只留下小赵、小光和我们。她提问题时冷静到位,精准地抓住我论述中的疑点,并逼迫我往更细致深入的层面去思考。如果不是小赵打断我们,我们可能还会兴奋地继续说下去。小赵提议去学校东门的烧烤店边吃边聊,我们欣然同意。一出教室门,夜晚的凉风从山谷间吹来,我精神为之一振。我们一行四人,并排走在母校的春晖路上,脚步轻快。小光介绍那位女士给我,“我同事,余音。”我问名字怎么写,那位女士自己开口了:“余音缭绕的‘余音’,好记吧?”我说好记。 她个子不高,只到我肩头,扎着马尾辫,脸圆圆的,素面朝天,戴着黑框眼镜,言谈之中有一种要把人拽进去的力道。很久没有回母校了,沿着春晖路,转到春华路,沿路的教学楼、女贞树、大草地,都有学生时代的回忆。我本来想跟小光叙叙旧,余音却没有停歇,“你刚才提到毕肖普的《夏梦》,开头不是‘少有船只可造访/凹陷的码头’吗?”我给出答案,她兴致又上来了,提起毕肖普的其他诗:“这儿是海岸线,这儿是海滩;这儿,消瘦的地平线背后是少许风景……”她娴熟地背诵起毕肖普的《抵达圣图斯》。我与小光对视了一眼,小光撇嘴笑了笑。背完后,她兴奋地说:“我太爱这首了!你觉得这首诗中的‘海’有什么深层的意蕴?”我一时间无法回答她,但她认真的眼睛执着地看着我,叫我无来由地心生愧疚。 出了东门,在烧烤店坐下。在等烧烤上来的时候,她把那一摞书放在桌边,我看过去,都是从图书馆借出来的诗集,有奥登、曼德尔施塔姆、狄金森、阿米亥、辛波斯卡,还有毕肖普。我忍不住感慨了一下,“这么多诗集!”小光笑说:“余音是我们学校的大诗人呢!本校的毕肖普。”余音伸手轻轻打了小光一下,“不要在老师面前乱说了。我就是乱写的。”小光把毕肖普的诗集抽出来,跟我说:“她能背里面的每一首诗。”我咂咂嘴,“好厉害!”余音倒没有否认这个,带着期待的口吻问我:“你喜欢毕肖普吗?”见我说喜欢,她激动起来,全身紧绷,双手握拳,忽然又张开,“太好太好了,终于遇到一个知音了!毕肖普我太爱太爱了,我熟读她的每一首诗。我觉得我的灵魂随着她的诗句在发烫!”说完,又一次看向我。 在这个嘈杂的场所,听到“灵魂发烫”这样的词语,我不免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知道怎么去呼应她。她也不介意,继续说起毕肖普:“对了对了,你喜不喜欢她的《在渔尾》的末尾,‘我曾反复看见它,同一片海,同一片/悠悠地,漫不经心在卵石上荡着秋千的海’……”小光这时候凑过来,“好了好了,别谈诗了,烤茄子要不要吃?”我说:“要吃要吃啊。”等我说完,再看她,她还在看我,我有点儿尴尬了,端起啤酒喝了一口。小光又给她烤好的鸡翅,她也没接。我始终记得她眼镜背后的失落眼神,我无力去回应。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说着现实的话,她不管。我们谈论起学校的人和事,她全程没有参与,漠不关心地翻开诗集,有时候小声地念。我丢了个眼神给小光,小光小声地说:“不用管她,她就这样。”说到文学院的派系之争,余音忍耐到极点了,拍拍桌子,“能不能不要谈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我们都尴尬地说好,她始终绷着脸,也没有再说诗的事情。酒足饭饱后,我们又往学校走。小赵有事,先行离开。小光、余音和我,默默地走在路上,只有细碎的脚步声和草丛中的虫鸣声。 (二) 回到北京后,我又开始了忙碌的上班生活。小光在母校工作得不愉快,也到北京来了。正好我租房合同到期,便同他合租了一套房子。他住一间,我住一间。至于余音,我几乎快忘了她。偶尔在朋友圈里看到她发母校春天来时樱花盛开的照片,她躲在花影之下,双手僵直地放在身体两侧,若有所思地看着镜头,也不知道是谁给她拍的。小光有时谈起她,说她也辞掉了学校的工作,去了上海,准备考研。随即,我们又谈其他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次的留言,我们也不会再有交集了吧。 起因是她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在浓雾中行走的照片,并配上了一首诗: 世界是一场迷雾。然后世界又 微渺,广袤,澄澈。潮汐 或涨或落。他无法告诉你是何者。 我在下面回复:“这是毕肖普《矶鹬》里面的一段,对不对?”她很快回复我说:“是的。这是我现在的心情:世界是一场迷雾。”我问她出了什么事情,她回了“一言难尽”四个字。过了半个小时,我忙其他的事情时,她忽然发微信给我:“我现在能打电话给你吗?”我略感意外,但如果人家真有事情呢,便答应了她。 很快她的电话就过来了,小心翼翼地试探:“不会太打扰你吧?”我说:“完全没有。”她又问起我的工作情况、最近写什么作品、北京的天气如何,又问起小光的工作情况、身体状况,盘盘绕绕了十分钟,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那头顿了顿,“也还好……我……你现在是不是很忙?要不我换个时间再打给你?”在我连说几遍不忙后,她这才说起事情的原因:“我心情很差,很差很差。” 她跟小光一样,原来都是在我母校当代课老师,说白了就是临时工,没有正式编制,工资很低,半年才发放一次。小光离开后,她也不想在学校耗下去了,决定去上海考研。在浦东,她租的那套房子,包括她在内,有三家住户。 “她们喜欢在客厅里看电视,每天都看到很晚,我这边连书都看不成。”她的声音里都是苦恼,“我几次很客气地跟她们说这件事情,她们也答应得好好的,电视声音也确实调小了。可是那声音虽然小了一点,还是很大啊,我坐在房间里戴上耳塞都不行。我又不好意思再说她们。” “这个你要是不好意思,给她们发微信说。” “不行啊。我没有她们的微信。” “那留纸条。” “如果留了纸条,她们会知道我的字迹。知道我的字迹,她们要是想做点什么,会模仿我的。那该怎么办?” “呃……不至于吧。” “还是要以防万一啊。现在这个社会,坏人太多了。我找房子,还被中介骗了好多钱。” “那……要不你再换个房租?” “我的钱太少了,现在换不成,”她说完这句,忽然又急匆匆补上一句,“我没有向你借钱的意思。我下个月就有钱了。” 我一时语塞,半天才憋出一句:“那该怎么办?” 她叹了一口气:“我感觉自己陷在这个困境之中,往哪里走都是碰壁。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考上,也不知道辞职对不对……我妈知道我辞职的事情,很生气,在电话里大骂我,我哭了很长时间,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假如考上之后呢?我能不能研究出什么来?能不能找到工作?……好多好多事情,我没有头绪,只有挫败挫败挫败……我能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每天坐在房间里,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每天骂自己太懒惰,可是我还是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我啊,我连睡觉都睡不了。她们太吵太吵了,她们洗澡水溅得到处都是,她们做饭灶台上全是油污……我能怎么办呢?我不知道啊……” 她喃喃自语时,我插不进去话,便一直听着。“不行不行,我要复习单词了!不跟你说了哈!”我还来不及说再见,她忽然把电话挂了。 过了几天,她又发了一条朋友圈:“毕肖普救了我。解决了。”我留言给她:“解决什么了?”她说:“她们看电视,我就在自己房里大声朗诵毕肖普的诗。她们受不了了,让我小点声,我偏不要,她们就回房间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打电话给我,“你在忙吗?”我虽然手头还在忙着赶稿子,但还是说不忙。 “我早上读到毕肖普,这一首你记不记得?‘我梦见那死者,冥思着/我躺在坟茔或床上(至少是某间寒冷而密闭的闺房)。’” “我……不记得了。” 她的语气中透着失望,“是《野草》啊!这首太好了,我读了一清早。怎么样,我念给你听。”不等我回话,她就开念了。平日说话她的声音细细弱弱,一旦朗诵诗作却变得坚定有力,且饱含激情,我想象她在自己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来回走动的场景,一只手拿着诗集,一只手在空中挥舞: 我抬起头。一根纤弱的幼草 向上钻透心脏,它那 绿色脑袋正在胸脯上频频点头。 (这一切都发生在黑暗中。) 她朗诵到这里忽然停住了,我以为她是要喝口水再接着念,但一丝抽泣的声音传了过来。我问了一声:“你怎么了?”她没有回答我,手机那端发出“啪嗒”一声,应该是掉在桌上了。我连连问怎么了,她那头只有哭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挂了电话,忽然又听到她拿起手机,“我要复习了。再见。”这一次又是不等我回应,就直接挂了。 (三) 余音自那次电话后,有一周没有再打给我。我心里也暗暗轻松了好些,再看到她朋友圈新发的广播,我也不敢贸然回复了。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相互保持客气的距离,而她不断拍打过来的海浪,卷来太多漂浮的东西,让我避之不及。跟小光的相处,就容易多了。平日他忙他的事情,我忙我的事情,闲暇时我会去他房间扯闲篇,有话说话,无话各自沉默。 像以往一样,我推开小光房间的门,他正在跟人通电话。我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本书来看。窗外雾霾沉沉,大叶榕树下有人在吹笛子,几只猫跑过空旷的小区环路。小光这次电话说得够久,从我进来少说也得有二十分钟了。 “那既然你不愿意,就不应该拿这个钱吧?我觉得不太好……”小光还没说完,对方应该抢着说了起来。小光手机贴着耳朵,冲我苦笑了一下,又继续“嗯嗯”地回应,“你纠结这个的意义在哪里呢?我们过去也说过很多次了,事情其实没有那么复杂的……”这次又没说完,小光把手机轻轻地搁在桌子上,拿起书来看,不时又拿起手机听一下,适时回应一两声“嗯嗯”,又一次放下。再过了两分钟,小光再一次拿起手机,已经挂了。我问是谁的电话,小光撇撇嘴,“还能有谁?中国的毕肖普女士。”我说:“余音?”他点点头,“你等着吧,她很快就会给你打的。”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没过五分钟,我的手机响起,一看果然是余音打来的。小光一副看好戏的笑意浮现在嘴角。我接了电话,余音疲倦的声音传来:“你忙不忙啊?”我还未回话,小光冲我摇手,嘴里不出声地说“忙”,可我还是于心不忍地说:“不忙。”小光努嘴摊手,看自己的书去了。 “我有一件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这次开门见山地说,“我妈妈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三十多岁了,是我老乡,现在在上海一家公司做副主管。我不想去见,我妈就骂我,我只好去见了。”她花了十分钟,来说她与这个男人相亲的情形,“他问我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我就一下子没控制住,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真是太丢脸了,越觉得丢脸就越哭得厉害。他倒挺好的,一直给我递纸巾。我跟他说了我考研的事情,他听了后说可以帮忙。” “你还在听吗?”她突然警觉地问。 “在。”我回答。 “噢。”她又继续说起来。相处了一段时间后,这个男人愿意给她提供资金支持,帮助她考研,支付她日益拮据的生活费用,前提是愿意跟他结婚,“可是我不愿意跟他结婚!我不喜欢他。我一想到跟这个人生活在一起,就会觉得很难受。” “那你用了他的钱吗?” 她那头沉默了一下,“用了……”见我没有回话,她又急忙说:“我不会白用的!我会还给他的!” “那他知道你不想嫁给他吗?” “他不知道。我现在还没说,我们每次见面就吃吃饭散散步。他有时候说起等以后如果结婚了,会怎样怎样,我心里就特别难受。” “那既然你不想跟他结婚,用他的钱不太好吧。” “我也知道不太好,所以我很痛苦。”她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哭腔,“我每天都好痛苦,一想到我用了这个男人的钱,就觉得自己脏。可是不用他的钱,我就没有钱了。我妈妈不肯给我钱,我爸爸的钱在我后妈那里,更不会给我。我没有钱,怎么考研?所以我还是用了……”她停顿片刻,又笑了一声,“这点儿钱,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是吧?我想他应该不会介意的。”她说着说着又说起新搬来的室友又是如何吵闹,背单词效率如何低下,饭馆里的菜太过昂贵……我也悄悄地把手机放在沙发上,小光小声地“哟”了一声,冲我笑。 我再拿起电话时,她还在说,我又耐心地听了一会儿,她忽然又不说话了,我“喂”了一声,看手机界面,还是通话状态。 她呜咽了一声,“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我愣了一下,忙说:“不会啊。” “我知道你会的。从你的语气中,我感受得到。” “我没有啊。” “你有的!只是放在心里不说而已。我明白。我懂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我觉得自己太傻了。” “余音,我真没有这个意思。” “呵呵,你有没有你自己知道。我能感受得到。反正我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了,也不在乎这一点了。再见。” 再一次,她挂了电话。我把手机扔到一边,“啊,好神经!”小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让你说忙的,你还不听!”他像是又想起什么,再次笑了起来,“她的朋友圈你还敢回复!我以前只要回复她,她就给我打电话。我算是怕了。你可能不知道,她每回给我打完电话后,我等上几分钟,就能听到隔壁你接电话的声音。她不知道我们合租了。” “那她除了给我们两个打,还会给其他人打吗?” 小光摇摇头,“我想没有吧。在学校,她就跟我玩得还稍微好一点,其他的同事她都不理的。安排的课程太多,工资很久没发,她都会去领导那里哭。领导不答应,她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拿着小刀,一刀一刀扎本子,别人都不敢跟她说话。我让她别这样,她说自己都控制不了。让她去看心理医生,她又哭了起来,说没有钱去看,领导不发钱。我要借钱给她,她又不要,说我会瞧不起她。” “唉,既然这样,那她打过来,我们还是继续跟她说话吧。” “嗯,打过来,你让她说就行了,你不用仔细去听。” (四) 但自此之后,她没有再打电话给我们,朋友圈也没看到她发新的内容,我猜想她可能是把我屏蔽了吧。一年后,我去上海出差。工作上的事情忙完,去周遭的书店转转。一排排书看过去,毕肖普的《唯有孤独恒常如新》出现在眼前,拿出来翻看: 寒冷多风,不是什么 适合在长长的海滩上漫步的好日子。 万物尽可能远地撤退 缄默:远处的潮汐,缩水的海洋, 孤单或成双的海鸟。 这首诗是余音以前在朋友圈发过的,还配了一张暴雨中的海鸟图。我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上海,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考上研究生。我把这首诗发到她微信上,她很快就回复了:“《三月末》?”我回她:“对。”不出所料,她打了电话过来,问她还好吗,她说:“好与不好,都差不多。”我跟她说我在上海,如果她在上海,方便的话,可以一起见个面吃个饭。她问:“你在哪里?”我说了我的地址,她说:“我很快就过来。”她照例不等我回话就挂了电话。 下小雨了,灰黑云层压在楼群之上。街边的法国梧桐,湿润的叶片上闪烁着沿街小店铺泼洒出来的光。她出现了,没有打伞,头发披散在肩头,深褐色风衣,已经被雨水润湿了大半,裤脚也溅湿了。她原来圆圆的脸是紧致的,现在两边脸颊的肉胖而松地坠下去,人胖了一大圈,眼镜也没戴,眼袋沉重,眼睛无神。我招呼她,她慢腾腾地走过来。 我们寒暄了一番,请她点菜,我请客。她低着头,一手拿着菜单,一手在桌子上划拉,过了好一会儿,她把菜单塞给我,“还是你点吧。”说着嘴角抽动了一下。我接过菜单,点了菜,让服务员下了单。一时间我们沉默不语。雨点敲在玻璃上,行人在廊前避雨。 我问她怎么样了,她嘴角又抽动一下,“我没考上。” 我“噢”了一声,说了些鼓励安慰的话。她像是在听,又像是在发呆。问她现在在做什么,她盯着我看,没有说话,等我忸怩地挪了一下身子,她说:“就待着,什么都没做。” 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拿起杯子喝水,她还在盯着我,忽然咯咯地笑起来,“你没有话说了,是不是?” 我干笑了一下,“唔……我……” 她手抬起,在空中比画了一下,“好了,你不用强迫自己找话题。我就是个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人。你看——”她摊开手,敞开身体,“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见人了,每天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哪儿也不去。”她右手捏自己的脸,又捏自己的胳膊,“这些赘肉的主人,就是我。”她眼睛看向我,又一次咯咯笑起来,“你又尴尬了,是不是?没关系的,我自己也看不上我自己。” 我能闻到她身上隐隐散发出的臭气,笑起来时,牙齿发黄。她扭头看着窗外,长长的手指甲抠着纸巾,手腕处有几道触目的疤痕。 “你要不要喝点饮料?橙汁,还是可乐?” 她转过头,眼睛直直地盯牢我,让我感觉自己的问话里是不是隐含了什么阴谋。“前两个月,我梦到过你。”她靠在椅背上,“还是那个教室,你站在讲台上,我坐在下面,其他的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你讲的一个地方是错的,我要跟你说,可是我发现我动弹不了。我脑子里非常清醒,可是我的身体却凝固住了,我想喊救命,可是声音出不来。你还在台上讲啊讲,一点都没有发觉我的状况。那一刻,我觉得特别绝望。” 她又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我也不敢说话,莫名的内疚感涌了上来,我很想辩解点什么,比如说最近工作忙所以联系少了,或者说梦里的事情不要当真,但这些理由在这个活生生的人面前都十分苍白。她睁开眼睛,嘴角又抽动了一下,“我努力让自己醒过来。我觉得有个非常沉重的东西,压在我身上,让我呼吸不上来。我特别害怕,可是又不敢叫。我觉得床底下、窗帘后面、门外面,都有特别可怕的眼睛盯着我看。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无数毛茸茸的眼睛在暗处盯着你,”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凑向我,我不由得想往后退,“我使了好大的劲儿开口大骂,骂所有我能记得起来的人,骂我领导、骂我妈妈、骂我爸爸、骂我后妈、骂我后爸、骂学生、骂同事、骂那个男人、骂小光,当然也骂你,”她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越骂越兴奋,骂到后面我能起床了,我把房间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把客厅的灯也都打开了,那些跟我合租的人都被我骂醒了,她们冲出来骂我神经病,我就回骂她们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周遭的顾客纷纷看过来,她不管。她仰头看着天花板,双手揉搓头发,“那一夜,我给她们读毕肖普。是的,那就是一个毕肖普之夜。我要让她们知道,她们就是行尸走肉。”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笑,“当然,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进入那个倒转的世界 那里,左边永远是右边, 影子其实是实体, 那里我们整夜醒着, 那里天国清浅就如 此刻海洋深邃,而你爱我。 周遭窸窸窣窣的声音都像是被一场大风给吹走了,大家都吃惊地看着她。她又低下头,盯着我看,“你知道这首吧?” 她的眼神中又一次充满了我熟悉的那种期待,我“嗯”了一声,“毕肖普的《失眠》。” 她一下子兴高采烈起来,“你居然记得!”她的手伸过来要拉我的手,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收了回来,眼神又黯淡了下去,“你知道整夜整夜失眠是什么滋味吗?躺在床上,身体发沉,像是把整个地球都要压沉了。”她双手伸开又收拢,“脑子无比清醒,能感觉到身体哪里都疼,疼得不敢动弹,又想号啕大哭,可是又没有哭的力气。没有人知道我那一刻躺在那里,也没有人在乎。我心里一直就念着这首《失眠》。我觉得毕肖普懂我,她理解我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词语。没有她,我觉得我离死也不远了……” 正说着,菜一一端了上来,服务员俯下身说:“您的菜上齐了。”她小声地尖叫起来,吓得服务员忙问:“怎么了?是汤洒到你身上了吗?”说着要察看一下,她身体躲到侧边,“你别过来!别过来!”我忙起身跟服务员说:“没事没事,你赶紧去忙吧。”服务员一脸困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她,摇摇头,走开了。 我把筷子递给她,“你怎么了?” 她眼睛一直看着服务员,直到人家走远,她才坐回来,“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刚才一直在上菜啊。” 她“噢”了一声,手又拿起纸巾撕起来,“我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死尸的气味。”我想必是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立马被她捕捉到了,“你肯定又觉得我发神经了。” “我没有。” “你有。” “我真没有。” “你有。” 她一直盯着我,我知道,虽然我低着头给她舀汤、夹菜,她依旧不放过我。 “我总能闻到这些奇怪的气味,我觉得街上这些人都是行尸走肉,他们身上都有难闻的臭气。”她这次总算不看我了,转头看窗外,雨痕沿着玻璃窗一路往下蜿蜒,“那股臭气像是什么呢?就是菜馊了很多天吃到嘴里的味道。每次接触到他们,我都觉得恶心。我经常连出门都出不了,我有两双鞋子,一双需要系鞋带,一双不需要,我就站在那里,不知道要选哪一双。我动不了,就只能站在那里发愁,心里斗争来斗争去,最后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又躺了回去。有时候强迫自己出了门,走在路上,每个人看起来都跟我隔了一层膜似的,不像是真实的,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走路,腿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她把手伸了出来,“手好像也不是我自己的,我捏它、掐它、打它,它都跟一根木头似的,你明白吗?木头!跟我自己没有关系了!这个感觉太可怕了,我拿刀子划它,”她在手腕处比画,“我看血流了出来,感觉到痛了!我太高兴了,我感觉到痛了,我终于可以确定它是属于我的了。” 我不敢多看她的手腕,给她夹肉。她好像洞穿了我的心理,宽容地笑笑,手搓着纸巾,“我不吃辣的。” “那这个不辣。” “这个看起来太咸。” “这个呢?” “唔……不太想吃。” “这是菜单,你要不再点你喜欢的?” 她没有接我递过来的菜单,眼睛直愣愣地盯住我,“你会不会嫌我烦?” “我没有。” “你有。” “余音,”我郑重地说起来,“我的确没有。你有些想法,是你觉得我是这样想的,可我不是这样想的。” “你刚才的话就是嫌我烦,不是吗?”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 她的神情冷峻,目光依旧不放过我,莫名让我想起那次讲座的情形,“我能感觉得出来。你们都烦我。你,还有小光,还有我妈妈,我爸爸,所有认识我的人……你们都客气地关心我,是的,在安全的距离里,远远地对我喊着——你要好好的!不是吗?” “我们关心得不够,但不代表是假关心。” 她“嗯”了一声,“你们是不假……你们是不懂。你懂吗?”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狼追逐的小兔子一样,在言语的丛林中慌乱奔逃,逃到无可再逃之处,我鼓足勇气说:“也许,你该看医生了。” 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失望地摇摇头,“你们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要我去看医生。” 我坐近了一些,回应她的目光,“真的,你这个状态让我很担心。” 她咕哝着“担心”这个词,把手上的纸巾团成一团,“你们不懂我,不听我,就把我打发给医生。你们真省事。”她又呵呵笑起来,“你知道我怎么跟那个男的分手的吗?他就一直要让我去看病,念叨得我头疼。我骂他,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他说我是神经病,摔门就走了。呵呵,我就这样把他骂走了。”她摊开手,冲我仰起头,做出胜利者的姿态,“没有人再来烦我了。老妈我也不要了,老爸我也不要了,男朋友我也不要了。”她头探过来,“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我身子微微往后躲,她又宽容地笑笑,坐了回去。菜已经冷了,我们都没有吃几口。她把筷子噙在嘴里,眼睛看向空茫的一点。 “没有意思。” 她把筷子拿下来,扎向饭碗,一下,一下,又一下,米粒撒了一地。 “余音!”我喊了一声,“你不要这样!” 她愣了一下,眼神空洞地看向我,手里的筷子还在扎饭碗。 “余音!”我又喊了一声,伸手把她的筷子夺了过来。服务员那边正密切地看向我们这边,我很抱歉地冲他们招招手。 她的手还做着握筷子的动作,很快又垂落了下来。她像是逐渐跑气的气球,一点点瘪塌。 “你没事吧?” 她“啊”的一声,无力地看我一眼,又摇摇头,“我觉得太累了。” “那要不你早点回去休息?” “不,我不想回去。我休息够了。” “那行,菜都冷了。我再点热菜好了。” “不用了,也不是很有胃口。” 餐馆其他顾客都已经走了,服务员一张一张桌子擦过去,干净的桌面上泛着湿光。门外的车鸣声,微茫地消散在雨声之中。余音双手扶着额头,久久没有言语。我也不敢多说话。服务员擦完了所有的桌子,走到我这一桌来,说要打烊了。我一看时间,果然不早了。在我准备结账时,余音忽然站起来说:“我走了。”她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我让她等等的请求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店门。 我慌手慌脚地跟服务员结好了账,跑到门口,雨下得正大,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冲出去追她。她走得很快,我在后面喊她,她丝毫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等我追上她时,她已经走到了地铁口。她从头到脚都湿透了,我也好不了多少。 她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眼神像是陌生人一样打量我,“你为什么要跟过来?” “你家在哪儿?这么晚了……” “你要干什么?”她退后一步。 我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太晚了,我想把你送回去。要不打个的好了。” 她转身往地铁里走,“不用了。谢谢。”我还没开口说话,她又说:“我的确是该看医生了。你们说得都对。再见。”说完,她扭身就进了地铁口,我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雨越发下得大了,我的眼镜片上都有一层水汽。地铁旁边的大马路上,车子堵成一团,尾灯的红光如鱼鳞一般排到很远的地方。我住的宾馆离地铁还是有点儿距离的,只能等雨小了再走。等得无聊,摸摸包里有一本书,拿出来一看,是我下午买的毕肖普诗集,本来是要送给余音的。我打开手机,准备在微信上问她要地址,却看到她发了毕肖普写给洛威尔的信中的一句话给我: 你为我写墓志铭时一定要说 这儿躺着全世界最孤独的人 我想回复她,而她已经把我拉黑了。 文中毕肖普诗句选自《唯有孤独恒常如新》2015年3月版,作者:伊丽莎白·毕肖普,包慧怡译。 消失 今天我在东关花鸟市场遇到了我的前同事葛翠玲。我们曾经在一家超市里一起干过收银员,还经常一起吃饭,如果不是她先离开的话,我们恐怕现在还能在一起逛逛街——而现实的情况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她热情地邀请我去她的家坐坐,“反正也不远,就在后面的小区,走两步就到了。”我本来也没什么事情,就跟着她去了。出了花鸟市场,往东穿过一条小巷子,再左拐进一个铁门,她的家就在小区家属楼的三层,不大,一室一厅一卫,估摸六十平方米。葛翠玲拉着我去看她放了一张床就满了的卧室,又看狭窄的卫生间和装着小浴缸的洗澡间,最后来到客厅。客厅中间搁了一张双人沙发、一张小圆桌,沙发后面是装了抽油烟机的厨房。靠墙有一个大花盆,在这个逼仄的客厅里看起来颇为突兀,花盆里的发财树长得很健壮。葛翠玲把从花鸟市场买回来的吊兰放在沙发边的窗台上,转身去厨房打开碗碟柜拿出电水壶和茶杯,“真不好意思啊,平时没有什么客人来,这些东西几乎都没有用过。” 这个房子是她和她的老公于明去年贷款买下来的,家里凑了几十万,夫妻两个又借了些钱,终于把首付给缴了。“剩下的三十年我们就是房奴了。”她把泡好的红茶端给我,自己也坐了下来,抬眼看了看客厅,“屋子漏水,你看那墙角上的水渍,叫于明去跟楼上的人说说,他倔得跟牛似的,就是不肯去交涉。隔音也不好,隔壁小孩天天又是哭又是叫的,大半夜吵得人睡不着觉,叫于明去说一下,他照旧是不管不顾。这段时间我身体不好,本来工作就不好找,于明就让我在家里歇着。我哪里敢歇啊?房贷那么多,想一想都睡不好觉。”我问她身体怎么了,她又起身拿电水壶给我的茶杯续水,“老胸闷,喘不上气,站一会儿就很累,就只好在家歇一段时间。去医院也看了,开了一堆药,又花了不少钱。” “那于明呢?今天不是星期天吗,怎么没见他?” 葛翠玲站在客厅的中央,环顾四周,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他就在这个客厅,也许在卫生间,也许干脆不在这个家里,而是在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街上,当然也可能不在这座城市。”对于我惊讶迷惑的神情,她抱歉地笑了笑:“我真的很难向你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天来,我一直都想找个人说说,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说。整个事情真是太奇怪了。”说着说着她的眼眶湿润了,我连忙把她拉到沙发上,拍拍她的肩头,“你跟我说好了,别难过。” 她靠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又一次环顾四周,“你相信一个人会凭空地消失掉吗?一个大活人,在你面前一下子就不见了,你相信吗?” “我在魔术节目上看过。” “不,这个不是魔术,于明哪里会这个?” “你是说于明消失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会消失,但是他也会回来。” 我搂着葛翠玲的肩膀,不由得担心地说:“会不会是你最近身体不好所产生的幻觉?也可能是医生开的药有致幻的副作用。” 葛翠玲坐起来,很坚决地摇头,“没有,真不是我的幻觉。” 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客厅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恭喜发财”的十字绣,想必是葛翠玲闲在家里的作品。阳光穿过窗户洒在小桌上,吊兰伸展的叶脉上笼着一抹光。 “真的不是我的幻觉。还是从头跟你说吧。半年前,我们刚把屋子简单装修了一下,就搬进来住了。他每天要去公司上班,我给他做好早饭,再准备好中午饭让他带到公司去,晚上等他回来的时候,我晚饭也已经做好了。剩下来的时间,我打扫屋子、洗衣服、拖地,闲下来我就去菜市场和花鸟市场逛逛。于明的工资不高,他在那家公司工作五年了,才涨过两回工资。我们搬到这里来后,他们公司的业务扩大,升了他的职,让他当了项目组组长。职务升了,工资也涨了几千,我那个高兴啊,如果这样干下去的话,有了点儿钱,或许我们能要个孩子。我一直都想要个孩子的。” “是啊,有个孩子好啊。记得我们在超市干的时候,你还说过想要个女儿呢。”葛翠玲向我笑了笑,又要起身给我续水,我说不用了。 “可是于明不肯要。也不知道为什么,升了职,他看起来也不怎么开心,脾气也越来越不好。” “怎么会?他脾气是公认的好啊。我记得当初我们一起爬山的时候,一路上都是他给我们背包扛行李的。你大姨妈来的时候,冲他发火,他都笑眯眯地哄你。” “是啊。”她叹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那时候他完全不是后来的样子。有一次,我早上煎的鸡蛋煎老了,他就发火,说我故意的。我说怎么会,鸡蛋老一点嫩一点有什么关系。他就闷头不说话,把装鸡蛋的碟子摔到地上去。我从来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也不敢问他。那段时间他总是在加班,晚上也是很晚回来。好容易等他回来了,问他吃了没有,他也不理我。他这样搞得我很想发火。凭什么啊?嫌弃我不能挣钱?我是不想挣吗?他一个大男人,闹什么别扭?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过了两天,他又变得好些了,我做什么他吃什么,也不发牢骚。我想他压力大才这样的,心里就原谅他了。他气色看起来不好,晚上睡觉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已经很久……”她咳嗽一下又接着说下去,“没碰我了。” 我清了清嗓子,心中升起的念头让我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来:“玲儿,作为你大姐,我不知道有些话该不该说,当然我希望我的话是错的,最好是错的!”葛翠玲抿着嘴巴盯着我看,我把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听你这么一说,于明他不会是……” “有外遇?”葛翠玲点点头,伸手撩了撩吊兰的叶子,“我也这样想过,而且曾经很确信他有外遇。有一天他很晚才回来,说是很累,就去泡个澡。我在床上等了一个小时,他还没出来。平时他洗个澡很快的,顶多半个小时就洗完了。我在卧室里喊他,他不答应,我就去洗澡间看是怎么回事。浴缸里水放满了,干净的衣服也在椅子上,人却不见了。我又去客厅看看,也没有人。他不会出门了吧?看起来不大可能,门要是打开的话,会有‘吱呀’的声音,我没有听到,再说他不可能光着身子出去吧。我心里有点儿发慌,总感觉不太对劲儿。再等了一个小时他还是没出现,我又去浴室看了看,还是没人,衣服也没有动过,我就把浴缸的水给放了。我坐在床上又生气又害怕,我对这个我以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感觉是越来越陌生。一晚上我都在想他会不会是偷偷溜出去找他的情人去了,我一直有这个怀疑。他冲我发火,不跟我那个,现在又跑出门,不是找他情人还能干什么?” 天花板突然“砰”地响了一声,葛翠玲和我都吓了一跳。过了一小会儿,传来小孩的奔跑声,葛翠玲松了一口气,“是楼上的,这个楼太不隔音了。我再给你续点水吧。”说着起身去厨房烧水。又是“砰”的一声,这次我没有那么紧张了。我听得见小孩的脚步声,还有重物落地的叩击声。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轻微地摇晃着。 葛翠玲给我的茶杯续上水后,又一次坐在沙发上,“楼上这家人,天天吵死了。于明有时候在客厅用电脑加班,楼上咚咚响,他就小声地骂,让他上去跟人家说一声,他又不肯,就知道冲我凶。”她叹了一口气,望着窗外,“他肯定是外面有人了,才会对我这么凶。以前他对我多好。那天晚上我想了过往我们很多事情。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就认识了,他高我一届,那时候很多女生喜欢他的,他偏偏喜欢我。我们在一起,他们都说很般配的,有夫妻相。以前在超市的时候,你也知道的,我们上夜班,他都会来接我回家。” “是啊是啊。于明这点好,那时候我还没认识我家老公,你们不是常拉我去吃铁板烧吗?一直都是于明在请客。” 葛翠玲点点头,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你不介意我抽烟吧?”我说不介意,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来栽在嘴上,“我以前不抽烟,你知道的。现在反倒抽了起来,这里,”她拍拍心口,“很闷。于明你也知道的,不抽烟,现在也抽上了。那天晚上我就抽了一包烟。凌晨四点,我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哐哐’的敲门声,我吓得半死。我不回应,那敲门声就不停。后来我听到是于明的声音,他喊着开门快开门,我这才放下心来,立马冲出去把大门打开。一开门,我吓一跳!”她把烟灰往小桌上的烟灰缸里弹了弹,“于明光溜溜地站在门外,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我赶紧让他进来,他身上散发出一股下水道的臭味。我看这情形,心里明白了。他肯定是跟人偷情被抓,一路惊慌失措地逃跑。他全身又脏又臭,头发上还滴着臭水。他要到卫生间冲澡,我不让他进。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看起来很无辜的样子,说自己本来在浴缸里洗澡,洗着洗着觉得太累了就睡着了,后来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在下水道里,身上什么衣服都没穿。幸好是晚上,没人看见,他才一路跑回来的。你说这话谁信?”葛翠玲把抽完的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熄,“我笑他谎编得实在太假,他说是真的。我问他那女人叫什么名字,他忽然生气了,对我吼够了,把我推到一边,跑到浴室里去。我真想不到啊,他竟然真的是在推我。” 风有点大了起来,墙角发财树亮绿的锤形叶片碰到墙面,发出轻轻的磕碰声。葛翠玲起身把窗子给关上,客厅陷入沉寂之中。她又一次拿出一根烟来,给自己点上火,烟雾中她眯起眼睛,“那几天我们又开始了冷战。他很晚回来,我也不管他。饭也不做了,地也不扫了,没意思,干什么都没意思。他去上班后,我自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莫名其妙地就哭,哭得头昏脑涨的。有一次我在沙发上哭着哭着睡着了,他把我抱起来走到卧室。我没睁眼,但我知道是他。他身上的气味我太熟悉了。我抱着他的脖子,看他,他也看我,他胡子拉碴的,头发也乱蓬蓬的,我说你知道回来啊,他说这段时间真的是很忙,我不说话。他把我放在床上,给我盖好被子。他要走开,我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他说他去做饭,我不让他做。我就是要拉着他,不让他走,不准他走。他就坐下来陪我说话,说什么都好。就是不准走。他说他的工程、他的项目、他的上司,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我就那样看着他。他就是以前的那个于明,一点都没变嘛。他说话的语气、他的手势、他笑起来的样子,没有一点儿我不熟悉的。我说于明你回来吧,我不怪你。他说我不是回来了吗。我伸手拍拍他的心口,说是这儿要回来啊。他说他不明白。” 葛翠玲把新抽完的烟头摁到烟碟里,一下子用力过猛,烟碟翻倒在地,碎了。我赶紧起身去拿扫帚,葛翠玲说没事没事的,自己接过扫帚把碎片扫了起来,倒在垃圾桶里。收拾完后,她向我抱歉地笑了笑,“真不好意思。最近一直都毛手毛脚的。”我说没事的。“于明说我是多长了五条腿五只手,老随手碰到这个打碎那个。他是对的。我靠他靠惯了,搞装修啊、缴纳水电费啊、修马桶啊,都是他做的。他有一次开玩笑说自己除了还不会生孩子,什么都能做。”葛翠玲向我咧嘴笑笑,“你相信他还会织毛衣吗?他织得比我好。当然后来升职忙起来,他就没空做这些了。” “那他之后有没有出现像那次那样的事情呢?” 葛翠玲摸了摸脸颊,“事情到后面越来越奇怪了。”她顿了顿,好像在想着选择什么样的词语来表达好,“他好像不是在跟另外的女人厮混。” “什么?” “他一直说他在加班,我是不信的。有几次我偷偷去过他公司,他真的是在加班,晚上也是正常回来。我想我是不是多疑了?” “那天的事情怎么解释呢?你难道真的相信他的话?” “我也在纳闷啊,这个事情是个结,我怎么也解不开。有一天我睡下了,他回来,我装作睡着了。我感觉他靠在门口看我,后来又进来把我被子掖好,自己也上床睡了。他左边翻翻右边翻翻,我好久才听见他的呼噜声。睡到半夜,我突然醒过来,房间里非常安静,我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是的,我听不到呼噜声了。我赶紧往他睡的地方看去,竟然是空的,但是他的睡衣睡裤还在!我气得直哆嗦,他可真不嫌累,又加班又偷情的,难怪看起来憔悴了不少。真是活该!天亮的时候,我又听到敲门声。我不理他,让他敲去。他真的好意思!他敲门不见回应,又踢门,‘哐哐’地响。我想楼上楼下还有老人小孩,忍着气去开门。一开门,他就问我为什么不开门。看他又是赤身裸体的,我气得火冒三丈,劈头扇了他一个耳光。他捂着脸发愣。我不管他,自己去卧室把门反锁不让他进去。” “你不是说他好像没有跟别的女人……” “是啊,事情就奇怪在这儿。”葛翠玲站起来,去厨房把米给泡上,“待会儿再说这个。晚上就在这里吃饭吧。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去菜市场买点儿菜,好久没一起逛过了。”我说好。她从碗柜里拿出布袋,穿好衣服,我们便一起出门下楼。去菜市场的路上,要经过东关公园,七八只灰喜鹊在公园的水泥台上蹦跳腾跃,不知是谁放了一盒水在那里,其中一只边喝边警惕地抬头左右顾盼。穿过公园,那里有一条林阴小道,水杉、白杨、榆树,笼成一片幽静的空间。凉软的风吹动树根的草叶,光斑闪跳,马路那边细细碎碎的人语声此刻也微茫了,肥硕的麻雀从路的这头飞到那头。 “我跟于明就是看中了这个公园,才决定在这儿买房的。到了晚上,我们可以天天在这儿散步,多好。”葛翠玲随手摸摸水杉的树干,“可惜来这里住后,一直都是我一个人来散步,于明根本没有时间。” 我还是有点儿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你说在于明身上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葛翠玲低头拾起一枚水杉的羽状复叶,在手中捻着,“他消失了几次后,我就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出去的,让他一次又一次去见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有一天晚上,我假装睡着,然后一直等着他再一次离开。他一躺在床上,没过多久就睡着了,呼噜声挺大的。我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她跟我说的时候,脸上还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看见他的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他的头发他的头,还有他的手,本来应该有的颜色越来越淡,越来越变得像是透明的冰一样,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接着他开始蒸发,他的头,他的手,一点点不见了,他的睡衣也一点点瘪了下来。前后不过一分钟时间,他整个人就不见了!” “等等等等,这是你亲眼所见?”我问葛翠玲。 “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信的。”葛翠玲深呼了一口气,“过了好久我才反应过来,我的手和脚都不敢随意乱动。我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但是很快我又确定我不是在做梦。他的睡衣睡裤都保留在他消失之前的位置,这个是真实的。我摸了摸睡衣,又摸了摸睡裤,心里突然非常害怕。但我想也许是我的幻觉。我再一次等他回来。过了几个小时,我听到楼道里有人上楼的声音,我赶紧下床去开门。我看到他从楼梯口跑上来,捂着裆部,光着脚,抬头见我在门口,看起来很尴尬。我还没说话,他就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睡在前面巷子里的一棵树下面了,幸好是天还没亮,要不就丢死人了。我让他进来赶紧把衣服穿上。他冷得直哆嗦,我又给他烧水喝。我想之前真是误会他了。在他喝水的时候,我问他前几次是不是也这样,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说每次都是在床上睡得好好的,等自己醒过来,就不在床上了。第一次是在下水道,第二次是西大街的报亭下面,第三次是在东关公园里。”葛翠玲指了指公园的花坛,“他说他那次醒过来,就是在这个坛边。” 我走到花坛边看了看,坛里栽着玉簪花和萱草,并无什么蹊跷的地方,葛翠玲站在我身后说:“我给他做好早餐,让他去上班。我还不敢确定事情的真假,事情实在太离奇了,我没法一下子就搞明白。等他上班后,我去市场上买了个监控摄像头,回家在卧室里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安上。我要看看是不是我自己的错觉。晚上他正常下班,吃完饭,收拾收拾,上上网,我们就睡觉了。我一宿没睡,就等他再一次消失。可是那次他一直都睡在我边上,并没有发生前一天的事情。天亮后等他去上班,我去看看监控的显示器,上面也没有显示有任何奇怪的事情发生。我很怀疑前天自己是不是真在做梦。连续几天,他都是正常下班、正常睡觉、正常起床、正常上班。我暗地里观察他,都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看着没发生什么事情,我慢慢就放下心来。” 正说着,我们走到了菜市场。傍晚来买菜的人很多,我们挤进人群,买了些黄瓜、莴苣、小白菜、豆干,我提出我再去买点肉,听葛翠玲说家里有很多就作罢了。拎着一袋子菜挤出菜市场,阳光已经移到了屋顶,空气开始有了些凉意,乌鸦“嘎”的一声从电线杆的顶上腾空飞起,尾羽一抹蓝绿色金属闪光,我们都吓了一跳。商场的门口停满了超市的手推车,大音量的喇叭吐出热闹的歌声。“于明那一次就跑到这儿来了。”葛翠玲往商场入口的柱子边指了指。 “哪一次?” “就是装上监控摄像头后。” “你不是说没事吗?” “我也以为没事了,睡了几天好觉。过了几天,他晚上加班回来倒头就睡,我也没管他,就睡着了。到了凌晨五点钟,我又听到了敲门声。开门一看,他又跟之前几次一样。我让他赶快进来,问他这次是在哪儿,他就说是在这个商场的门口。等他上班后,我调开监控视频看,我还记得是凌晨两点零九分,又一次出现那天晚上我看到的场景——他消失不见了。晚上回来他一直在喝茶,我一看半茶缸都是茶叶。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害怕睡觉,一睡觉再一醒来赤身裸体地躺在街头,这种感觉太可怕了。说着说着他哭了起来,我抱着他,让他哭个够。他瘦了好多,原来身上是有点肉的,现在摸上去都感觉能摸到骨架了。我很想让他看他那个消失的视频,可是又怕吓到他。我想找出原因来,虽然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回到葛翠玲的家后,煮饭择菜,洗碗刷锅,窗外的天空一点点暗淡了下来,一弯月牙低垂。楼下不知道哪里传来猫的叫声,喵——喵——,突然来了个慌乱的变调,估计是被要停靠的车子吓到,停顿了一会儿又开始传来叫声,喵——喵——,像是婴儿的哭声。 “于明会不会做饭?”我在洗水池里洗菜,葛翠玲在给黄瓜刨皮。 “他可会做了!他会做的菜真不少呢,炖的、煎的、炒的、爆的,样样都有两手。”葛翠玲把黄瓜放在砧板上切,“就说这切黄瓜,他咚咚咚一会儿就切好了,刀工比我好得太多。于明请假的那几天,天天在家做饭炒菜,我就像个贵妇一样,他都不让我动手。”葛翠玲抬头冲我笑笑,把切好的黄瓜片堆在盘子里。 “他不是很忙吗?怎么还有时间请假?” “是啊,他觉得有点儿扛不下去了,莫名其妙消失的事情让他很崩溃。请假的那几天,我陪着他去医院检查,身体上上下下都看了,除开一些小毛病,并没有什么大碍。我们把这个消失的事情跟医生说,医生看我们就像看怪物似的,还建议我们去看精神科。那几天,他强迫自己不睡觉,我也陪着他不睡觉。我们看电视看电影喝浓茶,为了防止突然消失,我们把窗户的、门的每条缝隙都用布给堵上了,窗帘也拉上了。熬了一天一夜,熬得实在是受不了了,我不知不觉又睡着了。等我一觉醒来,房间里黑乎乎的,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再去看他在不在,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打开灯一看,房间又是我一个人。我在卧室的每个角落找、在卫生间里找、在浴缸里找、在客厅里找、在厨房找,我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没有他的一点声音。我打开大门去找,外面阳光亮得刺眼,人好多,车子也好多,我去他说过的那些醒来的地方找,公园的花坛,商场的门口,巷子里的垃圾桶,我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我很内疚自己睡着了,我喊得嗓子都哑了。有人问我是不是小孩丢了,问得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天都黑了,我找不到他。走回家的时候,我都想死。可是他还会回来的,我相信这一点。所以我还不能去死。我要回家等他。” 葛翠玲掌勺,我做下手。油在锅里哧啦啦地响,蒜和生姜切得细细的,放了进去,浓浓的香气溢了出来。黄瓜炒鸡蛋。家常豆腐。下一道菜是鱼香肉丝,葛翠玲打开冰箱,从下面的冷藏柜拿出一大块冰冻的肉来,切下来一块,又把剩下的放了回去。 “看你买了不少肉嘛。” “是啊,于明喜欢吃肉,我就多买了些。”葛翠玲对我笑笑,把切好的肉片倒入锅里,“他特别喜欢吃鱼香肉丝,我就学会了这道菜。那次我不吃不喝,就一直坐在沙发上等,大门不敢锁,怕他进不来。他每次消失后,都是在几个小时后就能回来,这次等了整整两天两夜,等得我快绝望了。我想着种种可能性,他可能掉进湖里淹死了,也可能在马路上被碾死了,甚至也有可能从树上掉下来摔死了,我脑海里一直想着他可能有的种种死法。我睡着了又醒过来,醒过来就叫他的名字,就到房间各个角落找,确定没有他出现的痕迹我又坐在沙发上等。等我再醒过来时,我睡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厨房传来炒菜的声音,我喊了一声于明,有答应的声音!我再喊了一声于明,他拿着锅铲出现在卧室门口。我从来没有那么兴奋过,我尖叫着起床冲了过去抱住他。是真的,是真实的他,有血有肉的他。我紧紧地抱住他不放手,我的手捶他的背、摸他的脸、捏他的肩膀,都是真的。我还要吻他,深深地吸住他的舌头,我恨不得把他整个儿吸到我的身体里去。他说好了好了,人不是又回来了嘛,再抱锅里的菜都要煳掉了。我这才放开手。他做了一桌菜,最后一道菜就是鱼香肉丝。”她把做好的鱼香肉丝铲在盘子里,“你尝尝,怎么样?”她夹起了一块肉丝送到我嘴边,我吃了下去,“嗯,很嫩,有嚼头。你的厨艺不差嘛。” 我们把桌子拉到客厅中间,葛翠玲搬来两个凳子,我把菜和饭摆上,晚饭就开吃了。楼上传来电视的声音,大人小孩走路的声音,窗外对面的居民楼家家都亮起了灯。葛翠玲往我碗里不断夹菜,让我多吃点儿。我说够了够了。“于明饭量总是很小,中午带到公司的饭,晚上回家打开饭盒一看还剩下一大半。那次他做饭,我们却吃得底朝天,感觉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饭菜,吃得直打嗝才罢手。吃完后,我们躺在床上,我拉着他的手,好好地看他,我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很奇怪,在我的印象里,他根本就不会有这些衣服。我问他,他说这次醒来,在一个山里。以前他醒来的时候,都是家附近,这次醒来根本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沿着山路走下去,来到一个山村,又不好问人,因为他身上什么都没穿。他偷了一件在外面豆场上晒的衣服穿上,再往山口走,走了好长时间碰到人,一问路,才知道这地方离我们这儿有几十里地,他就这样一路光着脚走了回来。”葛翠玲用手比画着,“他脚上走出好几个大水泡,腿上和手上都给划伤了。” “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啊。”我吃完一碗饭,葛翠玲要给我再加一碗,我摇摇手。 “是啊。我想了各种办法,我抱着他睡觉,我让他睡在密封性极好的睡袋里,有时候他睡着了我推醒他,都不行,我眼睁睁看他像是蒸汽一样蒸发掉了。在他快消失的时候,我高声叫他的名字,还是没有用,他依旧在我眼前消失了。我只好等待,我已经习惯了等待。有时候当天晚上他就回来了,有时候他隔了两天遍体鳞伤地回来了,最长的时间是四天他才回到家来。问他都去了哪些地方,有时候就在楼下的花坛,有时候又是在离我们这儿有一百多里的水库边上,最长的那次他都到隔壁的省份去了,还有一次我接到派出所的电话,是隔壁县城的派出所打来的,让我去接人。我去的时候,他没精打采地看看我,又看看地,身上穿着派出所警察给他的便衣。我们坐在回家的车上,心里绝望极了。我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明看样子都快精神崩溃了,我也差不多崩溃了。我们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回来后,他消失的次数越来越多,导致旷工的日子也越来越多,由于他总是不去上班,公司把他开除了。” 楼上又传来“砰”的一声,我们相互看了看,没有说话,接着是小孩的哭声,我们又松了一口气。“哎,这小孩,太好动了!”葛翠玲起身收拾碗筷,我也想帮忙,她让我坐下来休息,自己端了碗筷去盥洗台边洗刷,“于明没了工作,待在家里就数这小孩一天里哭了多少次。我让他陪我去买买菜,他也不愿意动弹。他就一直坐在沙发上抽烟叹气。有一次我受不了了,说你叹个什么气啊,天天在这儿坐着,不如再去找个工作。他一听反倒高兴了,说是啊,的确是天天在这儿坐着,哪儿都没去。晚上也好好地睡在床上,没有一醒来就在别的地方。他太害怕这种醒来后的陌生感了。可是一直待在家里,根本不是办法。还有那么多的房贷,还有日常的花销,哪一样不要钱的?”楼上小孩的哭声止息了,盥洗台里的洗刷声清晰了起来,葛翠玲把洗好的碗筷用干净的布擦干,放在碗柜里。瓷碗相碰的声音很是清脆。 “那他去找工作了吗?”我裹了裹上衣,空气渐渐有点凉了起来。 葛翠玲拿着抹布擦拭灶台,放好砧板和菜刀,“找啊,跑招聘会,网上投简历,四处向熟人打听有没有新的工作机会。就业形势比想象中的难多了,找了两个星期都没有找到。这两个星期他又消失了两次,不过都不远,他很快又回来了。一回来就垮着脸,脾气暴躁,站在客厅中央,不知道对着什么东西喊。” “喊什么?” “够了!我受够了!”葛翠玲模仿着于明的喊叫声,“喊的时候,拳头往空中打,像是在揍什么东西。我吓死了,赶紧去拉他。他把我推到一边,继续喊够了够了我受够了,他又往自己身上打,打自己的脸自己的肚子自己的胳膊,我不敢靠近,偷偷走到厨房那边把菜刀锅铲都收起来。他打着打着,倒在地上,哭了起来。我过去抱着他。他就在我怀里哭,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孩一样。他把自己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摸哪儿他都喊疼。我说没事的没事的,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他说他等不到那一天了,他不知道下一次他又会在什么地方,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我说你不是每次都能找回来吗?他说不会每次都这么幸运的,总有一天他会找不回来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葛翠玲说到这儿,声音有些发抖,她抬头看着天花板,客厅雪亮的灯光让她的眼睛眯了起来,“我怕他想不开,就偷偷把家里的菜刀、绳子,只要能致命的东西都收了起来,自己也一直陪着他;有时候他去卫生间,我不让他关门,就是担心他干傻事;窗子我也不敢打开,怕他跳下去……他只要一走动,我的心就悬了起来,紧张得不得了。到最后,我自己都有点儿神经质了。他说不要这样看着他,他没事的,他不会自杀的。我嘴上说好好好我不管,心里还是放不下,眼睛始终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我那时候想,真恨不得和他变成一个人,这样他哪怕突然消失了我也会跟过去的。那样多好。” 我们一时之间无话。厨房收拾干净了,葛翠玲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抽了起来,烟头的那一点红一闪一闪的。我看看手表,已经晚上九点了,就起身向她告别。她要留我,我说再耽误一会儿最后一班公交车就没有了,她这才松口。走之前,她让我等等,又一次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给我装了一袋子肉,又塞了几截灌香肠进去,说这些都是市场上很难买到的,让我带回家尝尝。看她热情的样子,我不好拒绝,就接受了。她陪我下了楼,往小区门口走,走走又停了下来,像是在听什么。 “你听到有人叫我没有?” 我看了看周遭,认真听了听,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汽车的飞驰声,并无其他的声音,“没有啊。” 葛翠玲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可能是我幻听吧,这些天我一直老觉得于明在叫我,我转身去找,却什么都没看见。那天晚上睡到半夜,我突然听到他喊我:‘玲儿!玲儿!’我转身去看他,他是醒着的,他从头到脚又一次变淡变透明,他扭头盯着我看,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喊我的时候,我赶紧去拉他的手,他的手在我手里一点点变轻变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玲儿!玲儿!’他的嘴巴、头部、他整个人,慢慢地消散了。我又一次失去了他。”她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天,“嗯,看样子不会下雨了。每回下雨,我就担心他会被雨淋到,要是太阳太烈,我又担心他被晒到。” “这次他消失了多长时间?” “这次吗?”葛翠玲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看看空中的某处,“到今天是第七天了。” “怎么这么久?!要不要去公安局报警?” “报过警了,让我等消息。” “反正你别急,他不是每次都会回来吗?也许这次他去的地方很远,他需要回来的时间比较长。” “也许吧。”她把手插到口袋里,看向前方,“也许他待会儿就回来了,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到了小区门口,我让她别送了,她说好,站在那里一直目送我离开。天气真有些凉了,风吹过来,身子都有点儿微微发颤。透过梧桐的枝丫,弯弯的月亮悬挂在澄澈的天宇当中。葛翠玲给我的袋子拎在手里挺沉的,往公交站台走的路上左右手换了好几次,我想这些肉够我吃好些天了。 你说今晚月光那么美 我这人好说话,不仅身边的人知道,连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能感应到。接到电话时,是晚上八点一刻,饭刚吃完,碗还堆在厨房等着我去洗,女朋友靠在床上就着电脑看美剧。从电话那头传来问候:“陈磊兄,你好啊。”听不出来是谁的声音,来电显示也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只好问他:“你是哪位?”他说自己叫杜超,网名叫“哲思之羽”。“你还记得我吗?”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我爱写点儿文章,没事就发到某个网站上,写得久了,关注的人也多了,时常也就有一些网友过来评点,其中就有这位“哲思之羽”。他评点起来可跟别的人不一样,其他人顶多会说“写得不错”,或者“没看懂,写的什么玩意儿”!他不,他一二三条理清晰地写出他认为好与不好的地方,所以我对他印象挺好的,跟他在网上的交流也挺多的,当然仅限于讨论文章。我们也相互留了联系方式,但有网络的交流就够了,电话倒是从来没有打过。 他在电话里说自己来了北京,下午去图书馆看书时,钱包被偷了,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问我能不能帮帮忙。我问了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又告诉了他我的位置,让他坐地铁来找我。他一迭声地道谢,说自己现在就出发。挂了电话,女朋友问我是谁打来的,我说一个网友,她一下子坐直,把正在看的美剧给点了暂停,眼睛盯着我:“我认识吗?”我笑笑说:“你当然不认识啊。”说时,我把外套穿上,换上了鞋子,她终于还是没忍住:“男的女的?”我低头系鞋带,“女的啊。”她把枕头砸了过来,“问你正经的!”我躲开了枕头,伸手捉住她的手,“给我五百块。”她把手缩回,脸上露出警惕的神情,“你要干什么?”我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她把头扭开:“你几乎都不认识他,凭什么要借他钱?”我又去拉她的手,“人家现在恐怕一天都没吃东西,想想怪可怜的。我昨天不是来了一笔五百块钱的稿费吗?”女朋友不让我碰她的手,“昨天修空调,给那个师傅了。”我坐在床头,没有说话。平时,我的钱都是上交给女朋友的,缴房租、水电费等日常开支,都由她来掌管。沉默了大概一分钟,她说:“好啦好啦,你就是个败家子。”说着从床头摸出钱包,掏出五百块递给我。我接了过来,开门时出其不意地亲了她额头一下,“你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她扬扬手,“去去去,别让我看见你!”我刚要开门,她又补了一句:“厨房的垃圾带下去!” 深秋的风凉意十足,沿着小区的小路走,满地的落叶踩上去沙沙响。楼群之间,一片半圆的月儿,悬在冰蓝的天上。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电视剧里热闹的声音刚从窗户缝隙泄了出来,随即被风声吃掉了。我来到了小区前面的麦当劳门口,这是我们的约定地点。他没来之前,我抽了根烟。在屋里,没有我抽烟的地方。我跟女朋友租的是次卧,主卧和一个隔断间分别住着二房东和另外一家租客。他们都是不喜欢抽烟的,连在卫生间抽烟都不行,二房东为此说了我好几次。现在我可算是痛痛快快抽一回了,刚才在屋里,烟瘾就像是无数的小爪挠着我的心——女朋友是坚决不允许我抽烟的。正当我抽第二根时,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陈磊兄,让你久等了!”我一转头,一个小个子男生站在我身边。我忙跟他握了一下手,随后我们就进到麦当劳里面去了。 都到深秋了,他的穿着依旧是夏天的行头,一件印着列侬头像的T恤衫,外面套着一件脏兮兮的外套,藏青色牛仔裤裤兜里插了一本小开本的书。说话时,他一直在吸鼻涕,显然是感冒了,头发蓬乱得不成形。我问他想吃什么,他点了一个最便宜的套餐。我又再给他加了几块鸡翅和一包薯条。坐下来后,他拿着汉堡包,并不急着吃,而是认真地看着我。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便说:“你快吃啊。”他笑道:“你比我想象中胖了一点。”我说:“是吗?我在网上放的照片是年轻时候的了。”他点点头:“是啊,你刚写的时候,我就在看。一晃四年过去了。”他说出了我写的第一篇小说,又提起了我最近写的一篇小说,他说起他喜欢的一些片段,又把声音放低,提到一些写得不成功的地方。我也不催他吃了,听到有人这么熟悉自己写的文字,有些连自己都想不起来了,他却能如数家珍地提起,真是让我又惊奇又感动。 窗外的风呼呼地撞着玻璃,马路上渐渐连一个行人都没有了。麦当劳也是零零星星几个顾客在慢腾腾地吃东西,扫地的阿姨靠在墙边发呆。说完我写的东西,我们沉默了半晌。他一小口一小口啃着汉堡包,而我拿着薯条一根一根蘸着番茄酱吃起来。不能这么冷场,我又找话题,便问他为什么想到北京来。他说原来在工厂里做流水线工人,做腻烦了,攒了点儿钱,就辞职出来一路流浪,不知不觉就到了北京。要不是钱包被偷了,他还要继续流浪下去。我问他在北京吃住怎么办,他说每天吃一顿就好,晚上睡觉呢,自己睡过北京很多麦当劳和肯德基的沙发了。他手往那橘红色的沙发一比画,“就那么一躺,把眼罩带上,暖暖和和的,睡得挺香的。”说的时候,他又吸起了鼻涕,我说:“你感冒了。”他笑了笑,把没有吃完的汉堡包裹上了包装纸,我忙说:“不够了我再点。”他摇摇头:“够了够了,这个我留到明天吃。”说着把汉堡包装进包里。我把五百块钱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他,他脸微微一红,接过了钱:“我会很快还给你的。” 女朋友发来微信问我怎么还不回去,我回她马上就回。杜超显然还想跟我继续聊,其实我也挺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回到家里还要洗碗、还要刷锅、还要拖地,事情太多,想想就烦。图尼埃尔怎么样?我觉得不错啊,爱死了。那布罗茨基呢?嗯,我喜欢他的语言。海明威呢?那家伙真是大神,那节奏感用得真是恰到好处。对对对,那个托宾,爱尔兰那位,啧啧,我太爱了。弗兰岑、门罗、奥尼尔、契诃夫、托尔斯泰、曹雪芹、鲁迅,人类学,噢,社会学,人的自由意志,白银时代……好久好久没有聊得这么开心了,简直像是开了闸口的洪水,有着一泻千里的痛快感。他说话时,眼睛炯炯有神,说到高兴处,双手忍不住搓起来。当我们聊到雨果时,女朋友的电话打了过来,“都十点多了,你在哪里鬼混呢?”她说话的声音中有了火气,我一看时间,真是十点多了,麦当劳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在这儿了。杜超等我挂了电话,说:“真不好意思,你快回去吧。”我叹了口气,起身说:“那你晚上怎么睡?”他笑笑说:“不用担心我,这里就成。”他指了指沙发,我点点头,“真是对不住,我那里实在是不方便。”杜超摇摇手,“你太客气了,快回吧。” 一出门,差点被风给吹倒在地,寒沁沁的凉气“啪”的一声打到我脸上。我往小区的方向走去,到了十字路口,一家药店还开着门。我忽然想起杜超还在感冒中,就到里面买了两盒感冒药,转身返回麦当劳。他还坐在原来的桌位上,手里拿着一本小书在看,那本书原来是插在他裤兜里的。见我又一次回来,他感到很惊讶。我把药递给他,他连连谢过。待要再一次离开时,我注意到玻璃窗嘎吱嘎吱响,风从缝隙里咝溜咝溜钻了进来,吹在身上,也是冷得不行。他如果一晚上睡在这里,感冒肯定要加重的。我便对他说:“我给你找个旅馆住吧,这样睡肯定不行的。”他忙说:“没事没事的,这样就挺好。”我不由分说地拉他出去。走在大街上,他缩着脖子,手插在兜里。他再一次跟我谈起大江健三郎,他一边说一边吸着鼻涕。三岛由纪夫,芥川龙之介,永井荷风,对了,还有村上春树。槐树的小叶片簌簌地落了一地,在马路中央打着圈儿。美国的厄普代克。天哪,他的《马人》开头真是太难读了,读到后面我才进去。是啊是啊,我也不喜欢法国那个作家,太过玄虚了对不对。“现在,”他笑道,“我们走在马路上,脚底舔着路面。你看厄普代克用得多形象啊,‘舔’字,啧啧,写得太好了。” 快捷酒店肯定是住不起的,五百块还要他支撑很久,更何况我身上也没有钱。只有去问那些开在地下室的小旅馆。客满,客满,客满……连问了七八家,都是客满。我们又一次走到了马路上。女朋友又一次打电话过来,我说了原因,她在电话里冷冷地说:“我不等你了,我睡了。”不等我回话,就挂了电话。杜超没有留意到我的神情,他跺着脚,扭头说:“我想起来了,去年你在小说里用的那个手法,是学菲利普·罗斯的对不对?”我一时间有些茫然,街上已经没有人了,偶尔有出租车停下来,司机探过头来问要不要搭车。我说不搭,司机便说:“现在不搭,待会儿就没车搭了。”说完便开走了。再一次问了一家,依旧是客满,杜超说:“我还是去麦当劳好了。”我坚决地摇摇头说:“那怎么能行?!”那能去哪儿呢?总不能去我住的地方吧? 电话响了十几声,女朋友才接我电话。我说了现在的情况,她半晌没有说话。我心里有点儿发慌,便忙说:“算了算了,我们再找找看。”她忽然问:“那你打算怎么睡?”她松口了!我真是没有料到,心中一阵狂喜,忙说:“可以打个地铺,让他将就睡一下。就一晚。你看怎样?”她又沉默了一会儿,说:“回来的时候,声音小一点。二房东他们睡觉了。”我一迭声地说好。杜超迟疑地顿在那儿,“不好吧。我还是回麦当劳,真的,真的,我不怕冷的。”我能看出他的身子在发抖,头发被风掀到一边去。我穿着厚外套,都感觉冷得不行。“走吧走吧,先凑合一晚上。”我拍拍他的肩头,催他跟我一起往我住的小区走去。只有风声,沿街的玻璃大楼绽放出冰凉的白光,月亮越发显得洁白无尘。杜超一路上没有说话,他跟我缩着脖子,一步一步顶着风头向小区犁去。 走到我住的楼下,杜超再一次停下来说:“我还是不上去了吧。”我忙说不碍事的,他低下头看自己的脚。我偷眼看了一下我那个房间,还亮着灯,说明女朋友还在等我们。我一边推了推杜超,一边拿出门禁卡。上楼梯时,我小声地说:“这楼里全是老年人,我们走路时轻一点。”他说好。我们的确走得很轻,走廊上的顶灯都没亮,月光从上方的窗口透了进来。开大门的时候,我一再小心,大门还是发出执拗的响声。二房东是最不喜欢吵闹的,何况已经深夜十二点了。女朋友开了门,她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不是穿睡衣,而是穿着平日出门的衣服,这让我心生讶异。我悄声地说:“这是杜超。”她靠在门框上,掠了他一眼,匆忙咧着嘴做出类似于笑意的表情,就转身进到房间里来。杜超咕哝道:“实在是打扰了。”跟着我们进来。 房间里大变样:阳台上原来晾晒的内衣都收了起来,原本随处堆放的书本和玩具都码好了,我们睡的床上被子也叠了起来,重新铺了床单,给人的感觉是根本没人睡过一样,在衣柜和书桌之间,女朋友给杜超铺了一个地铺,铺上的棉被还是女朋友妈妈给我们寄过来的。我心里涌起一阵深深的感动,看向她时,她没有看我。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而且一身正装像是随时要出门的模样,让我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不过,我首要的任务是要安顿好杜超。他站在房间的中央,拿着我递给他的热水杯,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房间的白炽灯灯光,罩在他的头顶,他的额头泛出油光来。我说:“不好意思,先将就一晚上。”他忙点头,“实在是抱歉,打扰你们了。”女朋友没有说话,她靠在书架上。我希望她能说一句话,哪怕是走动一下也是好的。现在房间里的气氛简直是凝滞了。 我清清嗓子,鼓起勇气看向我的女朋友,“枕头还有吗?”她下巴往左边一送:“已经在那儿了。”我向地铺上看去,果然是在那儿的。我又问她:“那热水瓶里还有水吗?让杜超可以洗个脸。”她下巴又向书桌下面的热水瓶一送,“我烧了。”接下来,我一时语结。杜超咳嗽了一声,“陈磊,我要不还是先回……”我还没有开口,女朋友就接上了,“没事没事的,陈磊在这儿,你就好好休息。”说着,转身往门口走去,我忙走过去,“你这是?”她抬头撩了我一眼,“我去李娟那儿,已经打电话跟她说好了。”一时间我心里头乱糟糟的,只顾拿手去挡,“这么晚了。”她不看我,手伸向门锁,“打个的就好了。”我又去挡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不要这样了。”她打了一下我的手,“你让开。”“噗”的一声,我们同时循声望去,原来是杜超把水洒了,他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要找纸来擦。我从门边拿来拖把,走过去。杜超脸上红通通的,他把水杯放在桌上,要从我手上抢过拖把。我让他别在意,先坐下来歇息一会儿。此时,我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女朋友已经出门了。我想要喊她的名字,又怕二房东那边听到。杜超着急地说:“你快去追她啊。” 下了楼,一路奔到小区门口,终于追到了她。她用围巾裹住了头,正往马路上走。我跑上去拉住她,“雯雯!雯雯!回去吧。”她停下来,嘴角有莫名的笑意:“你疯了吧?”说完继续往前走,我依旧拉着她不放,“别闹了,这么冷的天。”她煞住脚步,直直地瞪着我:“你说我闹?”我诺诺地低声道:“我说错了,向你道歉。跟我回去吧。”她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让我跟一个陌生男人待在同一个房间睡觉,这也就算了。因为是你的朋友,我打扫卫生,整理房间,地铺都给你朋友铺好了,为了不影响你朋友休息,我连自己的房间都不待了,现在自己一个人出来,你居然还说我闹?”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一下子“劈叉”了,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我要伸手帮她擦眼泪,她退后了一步,又往前走。我忙向她道歉,她不理我,径直沿着马路走。出租车像是被大风给吹得无影无踪,街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走了大概五六分钟,她转身说:“你还跟着我干什么?你把你朋友一个人丢在那儿合适吗?要是被二房东看到问起怎么办?她可是不允许我们带陌生人进来的。”她这一提醒,我有些迟疑了,可是眼前这个局面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女朋友定定地看我,忽然间叹了口气:“你这人做事情就是瞻前不顾后。”我腆着脸回她:“不是有你在吗?”她一下子气笑了,“你真是脸皮太厚了,拿你没办法。”看她说话的语气柔和了很多,我又试探地问她:“要不我们现在回去吧。怎么着就凑合一晚上算了。”她拨了拨额前的刘海儿,往马路两侧看过去,“也只能这样了。”我心里一高兴,手臂一下子把她弯到怀里来,她连打了几个喷嚏,“没想到这么冷!”我把她搂得更紧,“是啊,这么冷的天,不好叫他睡在外面的。”她瞅了我一眼,咂咂嘴,“他真的只待一个晚上?”我拍拍胸口说:“我保证!”她笑了笑,没有说话。再次回到小区门口,走到楼下,我们房间的灯还是亮着的。我搂着她说:“快进去吧。”她说了一声好,抬头看了一下天,小声地说了一句:“月亮倒是挺好看的。” 无论怎么小心,开门的声音总是很大。二房东房间的灯亮了,人也冲出来了,“你们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让不让了?”她穿着粉红色斑点睡衣,踩着布拖鞋,站在我面前,个子虽然矮我一个头,气势上却把我们压倒了。我忙向她道歉,她不理会,又接着说:“你们带回来什么人了?怎么没有跟我说?我不是说不准带陌生人回来吗?”我这边在跟二房东道歉解释,女朋友悄悄溜回了房间,很快又跑了过来说:“你那个朋友不在房间里。”我也顾不得跟二房东说话了,赶紧到房间里来,他果然不在。他喝水的杯子还搁在桌子上。我感觉自己脑袋里嗡嗡响,火气一阵一阵往上冒。我又冲了出去,对着二房东厉声地说:“你怎么回事啊?他是我朋友,你凭什么撵他走啊?”二房东一愣,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女朋友过来拉拉我的衣袖。二房东回过神来,又重整旗鼓:“你朋友自己走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你什么态度啊?”我不理她,拿起手机拨打杜超的电话,手机那头提示已停机。二房东继续说着:“我不要租给你们了!你们明天就搬走!”女朋友点点头,“行啊,那我们这个季度交的房租,剩下的你也要退给我们。”二房东“哧”的一声,“这个你放心,不会少你们一分的!”听到这里,我心里一阵懊恼,不该这么冲动行事。这要是明天就搬家,到哪里去找房子啊?还有这么多东西,怎么搬?但嘴上我实在不想输给这个女人。 二房东“砰”的一声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女朋友也拉我进了房间。她气呼呼地低声咒骂:“受够这个女人了!神经病!一辈子找不到男人!”我听到这儿,一下子笑了出声,见她瞪了过来,我又忍住了。女朋友打开电脑,我问她要干什么,她说:“找房子啊!明天就搬走!”她划拉着鼠标,快速地打开了租房的网页。我摇摇头,看着一屋子的东西,头都要大了。上一次搬家,为了省钱,我足足搬了八趟,坐公交、倒地铁,两只手都快要累脱臼了。我起身去拿充电器,只见一张字条留在桌子上,便拿起来读:“陈磊兄,多谢照顾,给你们带来的麻烦深感抱歉。钱我会很快还给你的。另:我手机没话费了,所以没法发短信给你,请见谅。”我放下字条,往门口走去。女朋友立马问我要干什么,我说:“我去找找他,也许他在麦当劳。”说着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对了,你再给几百块钱,我让他住旅馆好了。”女朋友把鼠标“啪嗒”一声扔到一边,“你有完没完啊?他睡在麦当劳又不会死。”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拗劲儿,“他感冒了。”女朋友立起身,站在我面前,“今晚吹了那么长时间的冷风,我也感冒了。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我继续问她:“你给不给我钱?”她冷笑了几声,从枕头边上拿出钱包,拍到我手上,“我哪里敢不给你?你全部拿去好了。”我从钱包里掏出三百块,又把钱包还给她,她低着头不接,我硬塞到她的手里,她忽地一下把钱包砸到地上,响起了呜咽声。 刚才的那股执拗劲儿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女朋友哭得我心都慌了。我坐在她身边,想搂她,被她推开;想道歉,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在一起三年,还没见她哭得这么伤心。她哭得肩头都在抖,递给她纸巾她倒是接了。想来也可笑,为了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杜超,我们竟然闹了这么一出。不找他也罢,反正感冒药给他了,麦当劳里也不至于能冻死人。想到此,我就打消了找他的念头,还是把女朋友哄好再说。说了半晌好话,她总算是平静了下来。我又去绞好了热毛巾,让女朋友擦擦脸,她听话地擦了。我把毛巾搭在晾衣架上,回过头,她靠在床头发呆。我问她:“你在想什么?”她摇摇头,不说话。我走过来,摸摸她的脸,她也不回避,让我摸去。我讪讪地把手收回,坐在床边。窗外风声听起来极为凄厉,有着要把一切障碍碾碎的气势。我心里又隐隐浮起一阵不安,不知为什么,杜超说话时不断吸鼻涕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响起。女朋友细声细气地问:“你怎么不去找你朋友啦?”我忙笑道:“不找不找了,他应该没事的。”一时间我们又无话可说。女朋友叹了口气,“你还是去找找他吧。”我惊讶地看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毕竟他也是你朋友。” 穿外套时,她打开衣柜,拿出围巾来,一定要让我围上,又要我戴上手套。一切都弄妥帖了,我走出门去。关门的时候,声音很大,那又怎样,我不用担心看二房东的脸色了,反正明天就要搬走。女朋友现在就坐在床上搜租房的网页。哪怕是全副武装,也抵不住那大风的威力。我冻得直哆嗦,耳朵和脸生疼生疼的。走到小区门口,我听到有人喊我名字,回头一看是女朋友。她笑吟吟地跑过来,搂着我的胳膊。我问她怎么跑下来了,她说:“我一个人在家里害怕。”她也围上了围巾,还戴上了绒线帽。我问她冷不冷,她摇摇头,走了几步说:“月亮真亮啊,你看走在路上不用路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确是的,灯光熄灭的居民楼、叶子落尽的槐树、低矮的绿化带,还有我们,都被笼在冰凉的月光之中。要不是因为这么大的风,倒真是一个适合散步的夜晚。 再一次来到麦当劳,站在柜台后面的服务员显然很吃惊。她说了一声:“欢迎光临……”我忙说:“我们就找个人。”我来到之前我跟杜超吃饭的地方,他不在那里。整个麦当劳里,除了我们,一个人都没有了。我又返回点餐台问服务员,她摇摇头说下半夜没有人来。女朋友问我:“那怎么办?我们再去其他地方找找看?”见我一时没有主意,又说:“我们先吃点东西吧。我快饿死了。”我说好。点了份套餐,端到靠窗的位子坐下。女朋友胃口很好,吃下了一个汉堡包,而我却一点东西都吃不下了。隔了一层玻璃,就是两重天。马路和天空一样,空空荡荡。在周围几公里之内,有几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呢?他会躺在这些店里的某一个沙发上吗?无法想象。 女朋友问我:“你怎么不吃?”我拿起我面前的鸡翅,勉强地吃了起来。她连打了几个喷嚏,我把纸递给了她。“果然还是要感冒了。”她说的时候,打了个哆嗦。过一会儿她又问我:“你和他就坐在这儿聊了几个小时啊?”见我点点头,她的脸凑过来,“你们聊了些什么?”她的脸太近了,我有些不自在,“就扯淡,小说家啊书啊之类的。”她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眼睛往窗外看,“你跟一个陌生人能聊这么久,为什么我们之间就不能呢?”我讶异地盯着她,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你怎么了?”她没有回答,而是站了起来,戴上手套,笑了笑说:“走吧。”我们又一次走在了马路上,女朋友问我:“我们要去哪儿找他?”我说:“不找了。回去吧。”她迟疑地看了我一眼:“怎么了?”我把她搂在怀里,“他既然没有来这家店,肯定是为了避开我们。”女朋友“嗯”了一声,小声地说:“怪我。我不该耍脾气。”我搂着她的那只手拍拍她的脸,“哪里能怪得上你?都是我造成的。”她“扑哧”一声笑起来,“我们就这样相互作揖道歉到天明吗?”走了几步路,她又说:“你看——”月光下我们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一直延伸到马路中央。我心中一动,小声溜出了一句:“我们走在马路上,脚底舔着路面。”女朋友抬头看我,“你说什么?”我摇摇头,看着前方,“没什么。我们赶紧回吧。” 光明的道路 我们的董事长是我们的导师,导师不让我们叫他董事长,因为他是很多人的导师。导师不常出现,我来公司的前一个月都没有见到过他的真容。可是导师无所不在。我们公司的墙壁上是导师的语录:有爱生命才精彩,不要埋怨低头实践,反省自己才能行路千里。他的语录每一个员工都要熟记。我们西装革履,我们神采奕奕,经理在晨会上反问:“有没有信心?”我们立马回应:“信心是美好未来的基石!”经理再问:“有没有斗志?”我们又一次高声回应:“斗志是通往明天的桥梁!”经理问完,回归到我们的团队中来,开始喊着口号做体操:“一二一,一二一。”我们一天的工作就此开始了。 我们是专为其他公司做企业培训的,分总裁班和员工班。总裁班里都是大小老板,有头有脸的人,由导师亲自带班,一次培训下来费用一万五;员工班大多是那些老板手下的员工,导师的弟子也就是我们的经理去带带就可以了。我们的任务则是打电话,电话名单早就由同事从移动、联通、电信和网络上收集好了。喂,是李总吗?啊,你好,我是某某机构的某某,打这次电话是想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喂喂,是王经理吗?最近是不是感觉压力很大?我们的导师会为您解疑释惑。往往我们还没有说完,电话那头的人客气的还说自己在开会,不客气的直接挂电话。我们每天的任务量就是要发展十个潜在客户,并去登门拜访,搞定两个客户,让他们缴纳学费。我们的底薪是八百元,发展了五个客户才能拿到;两个月手头没有客户的,自动走人。我们从八点开完晨会后,就一直在不断地打电话。中午吃饭后,经理要召集我们开午会;晚上六点下班,是没有人走的,因为还要开反思会。 反思会由经理牵头,我们围坐成一圈,从经理左边的第一个人开始。每个人要汇报今天打了多少通电话,有几个客户有潜在的可能性,有几个客户是很有希望能来培训的,成功的经验有哪些,失败的教训有哪些。经理经常会打断汇报者的话头,让他模拟当时打电话的场景,然后让大家一起讨论。经理常会从一片喧嚣声中发出问话:“你有没有发现你在打电话的过程中是不自信的?是没有斗志的?”被质问的人诺诺地点头:“是的,我感觉自己今天的状态不好,可能跟我昨天……”经理高声地打断:“导师的话你忘记了吗?做事不能找借口!应该反观你的内心!是什么阻挡了你?是什么让你丧失了信心和斗志?”我们都要纷纷发表意见,每一个人都必须质问他,这样才能让他深刻地认识到自身的问题。再轮到下一个人,又重复上一轮的场景。 窗外的太阳落山了,刚来的时候,我坐在他们中间,肚子饿得咕咕叫。看着经理,她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黑色女式西装,直筒套裙,有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你看。这是一个好看的女人。我偷眼看她结实修长的大腿,平日走路是虎虎生威的。她是导师的第一代弟子,在她的培训课上,那些员工可以一会儿号啕大哭,一会儿开怀大笑,而她站在台上不露声色,然后从麦克风里冲出她的声音:“反观你自己!在你的生命中,是否有你伤害过的和被你伤害的?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你的领导!看看吧,他们为你扛起了多大的重负!你们是不是还在抱怨?还在责骂?还在怄气?反观你自己吧!”学员们在那英《征服》的音乐中拉起手来,闭上眼睛,眼泪淌满一脸。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作为辅助工作人员,我也被经理的话语感染了。时钟指向七点半的时候,我感觉饥饿感离我越来越远,经理在质问每一个没有达到目标的人:“不要为自己找借口!你们反观你们自己吧!”每一个人都说完了,经理站起来,高声问道:“有没有信心?”我们立马回应:“信心是美好未来的基石!”经理再问:“有没有斗志?”我们又一次高声回应:“斗志是通往明天的桥梁!”而隔着二十层的窗户看楼下的马路,车灯闪烁,小巷子里吃饭喝酒的人坐满了每一个空位。 我们眼中的经理几乎从不慌乱,某一天却频频失态。她坐在座位上,翻看着近一个月的业绩表,圆珠笔在她的手中甩打着桌面,起身的时候还把自己的水杯给打翻了;过一会儿,又冲着我们中间的小王说他刚才给客户打电话的时候说错话了,平时她只会用道理来说事情,今天却是发火的口气。我们私下里都在相互问是怎么回事,一位老同事说:“导师要来了。”我们听罢,都一时语结。我来了一个月都没有见到导师,他今天在珠海,明天可能又在大连,总之全国各地都有他的弟子接待。在我们的壁柜里供放着他的两本红皮精装著作:《前进的力量》《光明的道路》,没有书号、没有出版社,但是装帧很好。果然在下午一点的时候,办公室处于凝滞的高压状态,经理和老同事去了楼下,去接导师。我们要继续打电话,要是被导师看到我们在发呆,不知道会有着怎样的后果。门开了,一个真皮大提包被老同事推了进来,接着是两个米色大提袋被经理拎了进来,前台站起来了,“导师,您回来了!” 虽说没有见过导师真人,照片还是见过的。翻开《光明的道路》,扉页上就是导师,仰拍,高光、净白的背景,剪裁合体的西装上一个光头的男人,灿烂的微笑、洁白的牙齿,脸色红润,双手面对镜头自信地摊开;再翻开一页,此次是俯拍,导师紧握的拳头占据照片的最中心,拳头后面的眼睛坚定有力,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你:加油!光明的道路就在前方!导师终于活生生地走到我们面前了,在老同事和经理中间,高度一下陷落下去,一个矮胖的男人缩着脖子立在那里,肉肉的脸上嘴唇紧闭,金丝边眼镜后面他的眼睛挨个扫向我们。他跟照片上那个和蔼有力的男人“貌合神离”,棕红色暗条纹西装在背上弓了起来。高挑的经理站在一边不敢乱动,她的眼睛看着导师的脸。导师站了站,在我们拥挤的办公桌之间巡视起来,经理挨个为他介绍每一位新来的同事。快轮到我的时候,我的心紧张地跳动起来,嗓子干痒又不敢咳嗽,又忍不住低头看看自己的着装是否有纰漏。我感觉导师会是一个挑剔的人。“这是小邓,中文系毕业的。”经理介绍完,导师看了看我,显露出些许兴趣来:“这么说你会写文章?”我还没开口,经理忙接道:“小邓文章得过全国大奖的!”导师点点头,经理又向他介绍下一位去了。 小王是一个刚从专科学校毕业的学生,经理带着导师走到他的位置边上,他突然站起来高声说:“导师好!”我们这里每一个老一点的员工都被吓一跳,经理也是,她的手捏了一下又松开。导师倒是没有恼,点点头,对经理说:“我喜欢这个小伙子!有自信才能干大事!”中午吃完饭去公园散步,小王兴奋地说起导师的夸赞,他瘦削的身体在鹅卵石路上蹦跶,说起自己会拉多少客户来,会像那位老同事一样,手头会有稳定的一帮老板资源,月月提成会有上万也说不定。是的,当初我们应聘这里,都是冲着万元高薪来的。那招聘广告上一个帅气的男白领自信地迈向光明的前方,那里闪耀着成功的光芒。只要你有信心、有斗志,你就能拿到万元高薪!这对我这个大学毕业没多久,欠着一屁股学费的人来说,很有诱惑力。我幻想着几个月之内就能接近这束迷人的光芒,有钱有车有房,只需要拿起电话,鼓起你的勇气,去搞定你的客户吧,一切都会实现的。可是这个月我没有搞定一个客户,总是说到半途对方就挂了,我的微笑还僵在我的嘴角上。这意味着这个月我拿不到一分钱。刚来三天的小王还沉浸在被导师表扬的幸福中,他的网上签名改成了:相信!反思!前进! 导师回来了,经理更不敢懈怠了。我们每天的晨会、午会、晚间反思会,都会在导师的办公室进行。导师并不参与我们的会议,他只是陷在他的转动皮椅里,闭着眼睛,两手交叉地放在隆起的腹部上,眉头紧锁。经理的声音比平日高了一个八度,我们的反思会一开始,她尖脆的声音像一枚银针戳向每一个同事。我们反思的力度,从自己的状态转向了自己的内心,挖掘隐藏在自己内心阴暗角落的怯懦、逃避,丢掷在众人的质问声中。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成了有罪的人,我们急切需要开导。导师站起来了,从他宽大的红木办公桌那头慢慢地稳步走来,双手背在后头,头微微下倾,顶灯的灯光罩在他的头顶上,莫名有了一种明亮的圣洁感。我们十个人,他让五个人坐在椅子上,五个人站在坐着的人对面。他要求站着的人对着坐着的人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吼起来:“你是个失败者!你是个失败者!”而坐着的人要同样竭尽自己的最大音量回应:“我不是!我不是!”双方不断对吼,我们喊得汗都出来了,大脑像是发了烧一样嗡嗡响。直到坐着的人回应得让站着的人感觉真的有信心有斗志的状态出来才作罢。下一轮双方互换,导师要让站着的人对坐着的人问:“你要什么?你要什么?”坐着的人则要回应出自己内心最渴望的东西来:“我要钱!我要成功!我要房子!我要媳妇!我要好的生活!” 我们喊得筋疲力尽,眼睛通红,嗓子发痛。导师让我们闭上眼睛,坐在地上。此时,音乐起来,还是那英的《征服》。房间的灯也关上了,导师的声音也起来了:“我们常常会埋怨:为什么我们总是失败?为什么我们总感觉苦恼?为什么上苍总让我们备尝艰辛?看看你们刚才的表现吧,你是不是发现在你的内心中有一种渴望一直在呼唤着你:我要!我要!我还想要!是的,如果想要,就要大胆面对自己,面对外界,要征服你前方的所有障碍,光明的道路才能从你脚下开启!”导师的声音像是换了一个人,富有磁性,节奏舒缓,很有感染力。在他的话语之流中,我们得到了温暖和力量。我们觉得困难算得了什么呢?我们去征服!障碍算得了什么呢?我们去征服!我们在黑暗中拉起手,传递能量,小王的手在我的手里发烫,我想我的手在下一位的手中也是如此吧。再一次睁开眼睛,开灯开窗,导师不见了,经理眼睛里满含泪水,她又一次反问:“有没有信心?”我们立马回应:“信心是美好未来的基石!”经理再问:“有没有斗志?”我们又一次高声回应:“斗志是通往明天的桥梁!”夜晚的冷风猛灌进来,把我们燥热的身子吹得冷冷的,而我们的眼睛里依然满含泪水。 导师又一次要出门巡讲了,这次他突然叫上了我同行。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当经理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前后左右的同事都跑来祝贺我。老同事敲着桌面说:“难得啊,导师从来不会带助理的,我来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带我出门,你小子够幸运的啊!”我忙说哪里哪里,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胜任呢。小王跑过来,笑得很开心:“加油!有信心!有斗志!我相信你,邓哥!这次肯定能跟导师学到不少东西!”而经理看不出来什么态度,她交代我明天上午八点在楼下等着,到时候有专车接送。虽然大家都说这是很荣耀的事情,我心中却十分忐忑。不明白导师为什么会挑上我。我何德何能呢?“叫你来,有两件事情需要你做,一件是照顾我的日常饮食起居,还有行程安排;另一件,也是更重要的——”他坐在车上,从他的真皮提包里拿出《光明的道路》,“这本书需要完善我的思想,你的任务就是要记录我说的话,懂了吗?”我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个记录要怎么进行,是需要记下他说的每一句话,还是培训上讲的观点?这些我都不敢问,只敢慌忙点头。 第一站我们去郑州,买的是软卧。他拍拍床铺:“第一次坐这么高级的软卧吧?”我忙点头。“以后你跟着我,我带你在天上飞来飞去。”我又一次点头。他从钱包里掏出三百块钱给我:“这钱你先拿着,如果我想吃什么的时候,你去买。”我接过钱装在自己的口袋里。他摇手,“小邓,小心谨慎才能成大事啊!你看你把钱随随便便装在口袋里,要是掏其他的东西时顺带把钱给弄掉了怎么办?”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又慌着把钱放在钱包里,塞到自己的提包的最里面。这时他才点头:“小邓,你看看,日常细节里要学的太多了。”我说是的。“记下来!”导师突然说了一句。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要我记什么。他手指敲着我的本子说:“今天我给你上了一课了,你要把这件事情当成一个案例好好写一下,以后可以收到《光明的道路》里啊。”我这才恍然大悟,忙拿笔在本子上写起来。 去了郑州,我们又去洛阳,转而南下去武汉,再西进重庆。时而火车,时而飞机。每到一座城市,都有当地邀请他去培训的老板开车来接。那些老板都是他的弟子,他们毕恭毕敬地称呼着导师,导师笑声爽朗地跟他们打招呼。我跟在导师的身后,给他拎包,为他开门,还要时刻聆听他跟老板们的对话,看是否有什么可以记录下来的话语。每到夜晚,导师就开始为老板做培训了。在宾馆的一个大房间里,房门紧闭,窗帘拉上,老板们坐在房间的中央,灯光暗淡,音乐响起,导师富有磁性的声音缓缓道来。在导师设置的一个个体验性环节中,老板们开始说起商场如战场,那些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还有自己伤害过的人,那些曾经在意的、争抢的、厮杀的,都要剖心晾晒开来。反观自己的内心,堆满了污垢、填满了龌龊,唯有导师的话才能让通往光明的道路畅通无阻。有人哭,有人笑,还有人晕倒。导师矮胖的身子在台上也是高大的了,他不露声色地看着他们陷进自己的八卦阵中。 在辗转于城市之间的间隙,我常接到经理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很甜腻,要不是知道这是经理的手机号码,我还真以为是哪个女生的,她说:“小邓啊,这几天看成都要降温下雨了。你记得让导师多加衣服。”或者是,“广州的早茶不错,你可以给导师备着。他讲话多,记得让他多喝胖大海。”我诺诺地一一答应着。而导师天天精神十分饱满,一堂又一堂培训课下来也不见疲惫。我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尽我所能地记下来他的言行。自私的爱是不道德的,要把爱洒向你身边每一个人。胆怯是因为你夸大了困难。把心交给我,我把爱还给你。这些都是导师常说的。他每天都要求我把新写的部分朗诵给他听。他一边在铺着地毯的四星级宾馆房间里踱着步,一边伸出手来在空中挥舞:“这段不行,要重写!这句话要改!要有气势懂吗?!”我诺诺地退下重写。 车子再一次回到我们出发的城市,时隔五十二天,清晨的街道上没有什么行人,从梧桐树光裸着的枝丫间落下淅淅沥沥的雪粒子。又是冬天,我想我那久不回去的租房该是积满灰尘了。快到公司楼下的时候,远远看见经理一个人立在路边。她是知道导师每一个行程的,她要求我每天都要汇报。她依旧很漂亮,依旧是不怕冷地穿着职业女式西装,站在马路边上。导师靠在车后座上,眼睛闭着,双手交叉,两个大拇指在盘绕。经理开了车门,打着雨伞,导师慢慢地从车厢里挪出来,伞立马罩了过去。“导师。”经理轻柔地叫了一声。导师看了我一眼。我立马意会到他的意思,赶紧跑过来接过经理手中的雨伞。路上铺了一层薄雪,踩上去细细碎碎的。 回到公司,导师就把经理叫进了他的办公室。公司的同事陆陆续续都过来上班了,见到我,他们都压低声音问我:“导师回来了?”我点点头,他们都轻手轻脚地坐在位子上。只有小王一进门就喊:“啊,老邓!好久不见!”边说边大步走过来,要跟我拥抱。我挥挥手,指了指导师办公室。他脸上的笑容洋溢开了:“导师也回来了!太好了!”他探头看看办公室大门,又问我出去这些天怎么样,跟导师学了不少东西吧。没准儿以后就能像经理那么厉害,可能带学员培训呢!我强笑着点头,办公室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下午,公司开集体大会,经理宣读本月的个人业绩考核,老同事的依旧排第一,最末一位的是小王。他来了两个月时间,手头没有盘下一个客户。按照公司的流程,小王即刻被视为自动辞退。宣布完结果,我们都静默无声,经理对着小王说:“很抱歉,你今天把工作移交一下吧。”小王突然站起来,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忍着泪水,“我是真的很努力啊!我手头还有几个客户是有希望的啊!”经理淡淡地说:“你把工作移交给小邓。”经理宣布散会。“我能不能见见导师?”小王跟在她身后问。“导师很忙。很抱歉。” 我们在一家驴肉火烧店为小王饯行,大家的意志都有些消沉。门外的雪下了将近一尺深了,护城河里的水都结成了冰。老同事叫来一瓶老白干,大家就着小碗喝起来。几轮下来,大家的身子暖和了,气氛也活跃了。老同事搂着小王的肩膀说:“小兄弟,我跟你说,离开这里挺好的,这压根儿是个皮包公司,导师就是个骗子!”小王抬头怔怔地看着老同事:“导师怎么会是骗子!导师很厉害啊!是我自己工作不够努力。”我们都笑了起来,另外一个同事尖着声音说:“有没有信心?”我们一听,是模仿经理的,嘻嘻哈哈地回应起来:“信心是美好未来的基石!”“有没有斗志?”我们把小碗拍在桌子上,又一次高声回应:“斗志是通往明天的桥梁!”店里其他吃饭的人纷纷看过来,我们也不管了。操他妈的王总!操他妈的刘经理!都是一帮狗屎!吃一口火烧,骂一声客户的娘。只有小王咬着嘴唇,摇摇头。 小王移交给我的客户资料上,上面有他看《光明的道路》的心得体会,密密麻麻。而我要做的工作是尽快把导师新的语录加入《光明的道路》里。导师走在马路上见到一棵树,他说:“小邓,你看那棵树光秃秃的,那是因为没有春天的温暖,人也是一样的,没有了爱就会枯萎。这个你要记下来。”一个学员跟老婆闹离婚,他指着学员的鼻子问:“你扪心自问,你要跟她离婚,是不是因为没有了爱?为什么爱就消失了?你反省过自己吗?”这个案例我也要记下来,尤其是要写到在导师的教诲下,学员跟自己的老婆重归于好,这就是走在光明的道路上。有爱才有光明。 我把十几万字的书稿整理好,交给导师。办公室里,灯管里的灯丝嗡嗡响。导师埋在椅子里一页页翻开,并不时提笔修改。门外却有躁动的声音,像是有两个女人在吵架。侧耳倾听,声音中有经理尖脆的叫声,同时也有骂“臭婊子”的中年妇女的声音。导师也听到了,立马起身,快步冲向门口,开门的刹那打骂的声音灌了进来。我不敢妄动,只在耳朵里捕捉她们的声音。“都给我松开!”是导师的吼叫声,“这是公司!你们在干什么?!”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衣衫错乱地进了办公室,导师也跟了进来。我赶紧起身向这位妇女点了一下头,跑了出去。经理蹲在公司大门外的垃圾桶边上,捂着脸在哭。平日里她干练洁净的形象都没有了。她的头发显然是被那位中年妇女给揪乱了,一只鞋子还在公司的玻璃门口,一只在她脚上。这时从导师的办公室传来中年妇女的咆哮声:“你搞狐狸精搞得爽啊!”我们没有人敢去抚慰经理。 导师又一次出外巡讲去了,这一次他没有带我去。在导师夫人的管理下,我们没有晨会、没有午会、没有晚间反思会,我们甚至都不用喊口号。之前经理制定的一切规章制度,都被导师夫人给否定掉了。我们的办公地点从高端商务大厦二十楼搬到了居民楼里,导师夫人把前台都裁掉了,紧接着又裁掉了坐在我前头的两个同事,因为她们是女孩,更何况业绩也不怎么好,留着占用公司资源。公司剩下来的只有我们六个男员工。每一天老同事都要到办公室,给夫人汇报当天每个人的业绩。没有达到目标的,都必须罚款。第二个星期,又走了三位同事。平日里办公室忙忙碌碌的,电话按键的声音、响起的电话铃声、打印客户资料的吱吱声,都消寂了。老同事已经找好下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叼起一根烟:“有了好的下家就赶紧撤吧!”他的离职,带走了公司很大一部分客户资源。导师夫人拒绝向他支付当月的工资。 一时间我不知道是继续留下来,还是另谋生路。在这里我已经三个月没有达到任务量了,要不是因为跟着导师外出一番,我恐怕也早被劝退了,而工资我当然一分钱也拿不到。还没有等到我想好是否辞职,夫人叫我去办公室一趟。“你知道的,”夫人坐在导师那张转动皮椅上,“导师一直夸你文笔不错。他很赏识你。”她手头拿起我本月的业绩表,又看了我一眼:“但是你的业绩在这里,按照公司的规定,你知道的。”我点头,站起来,嘴唇干涩,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夫人又伸手按了按,意思是让我重新坐下,“我再给你争取一下。”她拨通了导师的电话,说了一下我的情况。放下电话后,夫人停了半晌,再次抬头:“很抱歉。导师认为你跟他出去的时候,一直是他在照顾你,而不是你照顾他。他认为你不太合格。所以——”她摊开手,“希望有再次合作的机会。”我起身跟她握手,准备转身的当儿,她又说:“导师在电话里说他曾经给了你三百块钱,你是不是应该归还了?” 其实没有多少东西需要收拾,那些客户资料对我来说都是不需要的,以后我再也不会在这个行业里了。坐着公交车回家,路过我们曾经上班的那座大厦,整栋楼都灯火辉煌。大厦底层的大门敞开着,人们进进出出。我从公交车上下来,走进去,按亮去二十层的电梯按钮。电梯时开时停,进来出去的人们我一个也不认识。自从我们搬走后,二十楼还没有其他的公司入驻。玻璃隔开的房间里空空荡荡的,连窗帘都没有了。我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有一刹那我仿佛听到经理高跟鞋踩着地板发出来的嗒嗒声。回头看,并没有人来。那一次我们站在这里,隔着玻璃窗看脚下灯火明亮的人间,满心激动。我们每个人手中都掌握着未来,我的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一句,这是导师语录的第三十八条。第四十五条是,我们要相信爱的力量,就如相信春天花会开。第六十一条是,空想是假,实践是真,迈开步走,光明在前。这些语录在我的脑中像是一尾尾金鱼,游弋在这座大玻璃房间中。我把它们都捕捉住了,配上了最为相宜的案例和导师的解读,放入导师的《光明的道路》里,而我还欠了导师三百块钱,无力归还。 凤招 那小屋子没人住已经很多年了,屋后是我们垸里的池塘,从屋前走过小小的稻场,便是一直通到长江大堤的主路。屋顶半塌,窗棂歪斜,屋里堆着棉花秆。对我们小孩子来说,这屋子像是一只年迈将死的老狗,乌沉沉地趴在那里,哪怕你踢上两脚,它也不会哼一声。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远远地看到小屋子那里聚了很多人。屋顶上的瓦都给揭掉了,门也给卸了,棉花秆也从屋里搬了出来,堆在稻场上。屋门口站着一个女人,瘦瘦高高,盘了一个发髻在脑后,穿着与婶娘们截然不同的苍灰色对襟外套,水红色宽脚裤子,抬头跟屋顶揭瓦的师傅说话时,两只弯月形的五彩耳坠来回荡着,“师傅,哪里有机瓦买的啊?”说的是普通话,比我们老师还纯正。 回到家,母亲正在灶屋烧火做饭,我说起了小屋的事情。母亲说:“你云松爷要回来了。”我问云松爷是谁,母亲说:“他,你还真是没见过。他是你云海爷的大哥,一直在外面教书。现在退休了,打算回来住。”云海爷的家就在那小屋子的对面,时常见他打开小屋子的门,从里面抱出一捆柴火往家里走。我又问起那女人是谁,母亲疑惑地想了想,“你云松爷的女儿?云松爷少说也有六十多岁了,她看样子也只有三十多岁,有可能咯。”正说话间,父亲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我们没有再说下去。 过不了几天,小屋子面目一新。屋顶换了红机瓦,早晨的阳光从屋后的构树透过来,瓦片上泛着红光;门也换成崭新的黄杨木门,配上了新锁;厢房和小堂屋的大小窗户都装上了玻璃,而这里大部分人家的窗户都还是用油纸;门前的荒草都给铲干净了,铺上了细沙。门口坐着一个老头子,胖胖松松的,白润的脸庞,戴着眼镜,头发二八分,梳理得整整齐齐,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一本书,看了几页,把茶杯搁在藤椅上的凹槽里,白净的手指翘起,小心翼翼地翻到下一页。我想他就是母亲所说的“云松爷”吧。 女人走了出来,却换了一身旧衣服,裹头巾,戴口罩,拿笤帚,去扫屋檐下的积灰。云松爷连连咳嗽了几声,回头眯着眼睛看女人,细声细气地说:“凤招啊,你不用现在做这些事情嘛。歇歇也是蛮好的嘛,你说是不是啊?”说的也是普通话。那个叫凤招的女人回头说:“是嫌我把灰弄到你那边去了是吧?”云松爷笑笑,“这个是小事情。我是说你可以坐下来歇一歇,反正有的是时间,也不在乎这一时,你说是不是啊?”凤招说:“你挪挪,要不把椅子搬到屋后的池塘边,那边我已经打扫好了。”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扫灰。云松爷摇摇头,慢腾腾地起身,拿起杯子和书,往屋里走。 清早的池塘最为热闹,五六点左右,梆梆梆的捶衣声,隔着池塘大声说话的声音,公鸡的啼叫声,此起彼伏。这些声音消停后,太阳缓缓地从长江大堤那一侧升了起来,红红软软的一团,从杨树林之间一点点地推到低空,光线弱弱的,照在麦子的叶片上,过了五六分钟,饱足的光芒刺透了最后一点薄雾,强劲地穿过窗户,照到我的床头。冬天太冷,正赖在床上,忽然听到唱戏的声音,“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是京剧《空城计》里的唱段。这声音太奇特了,我赶紧爬起来,胡乱穿了件外套,趴在窗口看,池塘边上小屋子那头,云松爷坐在那里,声音从搁在凹槽内的收音机里传出来。云松爷穿着笔挺的夹克,西服裤子,擦得锃亮的皮鞋,头轻轻摇晃,手上打着拍子,跟着哼唱:“我城内早埋伏有十万神兵——” 凤招蹲在池塘的长条石上搓洗衣服,此时池塘边上空荡荡的,洗完衣服的婶娘们都到地里去了。云松爷问:“你累不累啊?”凤招说:“池塘的水太脏了,你看水里都是红虫子。”云松爷说:“你要累就歇歇。”凤招说:“能不能买个煤气灶?烧棉花秆,熏得眼睛疼。”云松爷说:“乡下洗衣裳是累,你要是累就别洗了,反正换洗衣裳多。”凤招说:“去跟镇上的彭玲问一声,煤气灶要多少钱?”云松爷说:“嗯,你那个衣裳别搓狠了,会掉色。”凤招拎着一桶衣服上来了,云松爷问:“重不重?”凤招说:“你问不问?”云松爷说:“要是重的话,就拿一半出来放在那个红盆里。”凤招说:“你问不问?”云松爷说:“好,我问。”凤招说:“那你现在问。”云松爷说:“我知道了。”嘴上说着,依旧不起身,跟着收音机哼哼。 小屋前的稻场,又多了一只狗,成天趴在云松爷的脚下。云松爷喜欢沿着垸里慢慢走动,狗摇着尾巴跟在后头。大家对读书人都敬重,尊称云松爷为“先生”。他点头笑笑,“唔”的一声。凤招大家也知道了,是先生新娶的媳妇,母亲便让我叫她“凤娘”。下雨天,婶娘们在我家坐在一起嗑瓜子聊天,说起这个凤招,最熟悉的还是云海爷的媳妇秀云娘,两人现在是妯娌,偶尔也会说说话的。“她说的话,跟电视里的人一样,俺这个土话人家都不晓得听不听得懂。”秀云娘说着,又压低声音说,“我大哥云松都六十好几咯,这个凤招也就三十一二岁,之前嫁了一个人,生了一儿一女,没过两年,丈夫出车祸死了;又嫁了一个人,又生了一儿一女,过不了两年,那个人得癌症死了;现在她又嫁给我大哥,你说能图么子?”大家愣了一下,有人说:“你大哥是老师,有退休金,是图这个?”秀云娘一拍手,“对咯,否则你想啊,人家还多年轻,为么子嫁给你一个老头子?对不对?”大家纷纷点头说是。 凤招不跟我婶娘们来往,她也不像云松爷那样喜欢坐在门口,经常看不到她。有时候问起,云松爷说:“她啊,看她孩子去了。”再问起她孩子的事情,云松爷眯缝着眼睛打瞌睡,问话的人也就讪讪地走开了。再过些天,门口多了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孩十岁,女孩八岁,都是凤招跟第二任丈夫的孩子。这些都是秀云娘跟我们说的,“拿自家的钱,养别人的伢儿,我不晓得我大哥么样想的。这个钱给我屋东儿,也比给外人吃强,你说是不是?这不是老糊涂了么?”大家都说是。 两个孩子不在我们小学读书,他们都在城里的实验小学读书,平时住校,到了周末,凤招就接他们过来。她骑着自行车,女儿坐在前面的横档上,儿子坐在后头的车座上。我们放学,父母从来是不接的,自己背着书包走在去垸里的泥路上。有时候听到叮铃铃车铃响,回头看,是凤招的女儿在按车铃。凤招一边往前骑,一边小声说:“郭颖,不要乱动。”郭颖抬头看她,做了个鬼脸。有时是后面的儿子松了手,去抓空中的蛾子,凤招忙说:“郭浩,抓紧了好不好?”郭浩也听话地搂着她的腰。我们这些孩子都很羡慕他们能坐自行车,也羡慕他们一身的新衣裳。 太阳好时,凤招把小桌子搬出来,郭颖和郭浩趴在那里写作业。云松爷坐在他们身后听戏。凤招拿出一本杂志,搬个小板凳坐在云松爷后头看。郭颖有不会做的题目,跑来问凤招,凤招看了半天说:“问先生。”凤招接着看杂志,一抬头见郭颖还在那里,眉头皱起,“你怎么还不去呢?”郭颖只好拿着本子,走到云松爷边上,声音小小的,云松爷凑过来问:“你说什么?”郭颖没说话,转身又回到桌边,郭浩趴在桌子上笑。云松爷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小,走了过来,“题目难不难?要不要吃糖啊?”郭颖和郭浩低着头写字,不说话。凤招说:“不要老给他们买糖吃,他们牙齿不好。”云松爷说:“小孩子长个子,需要糖分嘛。你说是不是?”凤招说:“郭浩有个蛀牙。”云松爷说:“那我带他去医院看看。”凤招说:“那你记得。” 我家门口阳光充足,很适合晒太阳,云松爷有时候也会过来坐坐。我不会做的题目,我母亲也让我问先生。云松爷坐起身,戴上老花镜,眯着眼睛看题,笑了笑,拿起笔来画了两道,“这个简单嘛,你看我写的步骤,看明白了吗?”我点头说明白,又继续拿回去做。做做又抬头看他——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男人。我父亲,还有那些叔爷们,从地里回来,经常是一身脏,而云松爷从头到脚,没一处是不干净的。他那头发,一丝不乱,涂了发蜡,硬挺挺地往后贴着;脸色红润,不见胡茬;手指细长,指甲缝隙里也没有泥。走近他时,还能闻见我说不上来是什么的香气。有时他用方言问我:“庆儿哎,你长大了想做么事啵?”我说:“不晓得。”他说:“要不要上北京?”我说:“不要!”他说:“说到底还是屋里好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他也不介意,眯着眼睛对着逐渐西沉的夕阳,忽然一字一顿地朗诵起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春天来时,凤招在稻场上开辟了一小块菜园,种了点儿菜,还围上了篱笆,又养了几只鸡。她时常不在家,听母亲说她在镇上油厂上班。鸡没人喂,就跳到小菜园里啄食。云松爷也不管,坐在门口打盹儿。有人说:“先生,鸡要啄菜咯。”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噢,没得事。”又继续打盹儿。凤招下班后骑车回来,我们在自家门口都能听到她的声音:“你为什么不管管这些鸡?菜都啄没了。”云松爷回:“鸡饿了,总是要吃点东西,你说是不是?”凤招说:“我不是告诉过你谷子就在屋里,你拿出来喂喂它们不就好了嘛。”云松爷说:“谷子我找不到,眼睛不好你也是知道的。这些菜没有了,我们可以买的嘛,你说是不是?”凤招声音大了起来:“钱呢?你就那点儿钱,哪里够?我不上班,全家吃什么?你说啊?!”云松爷回:“钱嘛,身外之物。现在不也是能过下去嘛,你说是不是?”凤招没理她,去撵那几只鸡了。 有时在路上碰到凤招,喊她,她也停下笑笑,“你放学了呀?”我学着她操着普通话,“是的呀。”她笑笑,又继续走,走路的动作略有蹒跚。有时候她走过我家门口去垸里的小卖铺,秀云娘压低声音说:“有了,看那情形,差不多三四个月。”大家又笑,“先生这么大年纪,也是不能小看的。”先生有时候坐到我家门口,父亲问他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没有,他沉吟半晌,说:“这个嘛,总归要好好想想的,你说是不是?男伢儿,叫泽渊;女伢儿,叫尔雅。你说好不好啊?”父亲其实也不太懂,“先生取的名字有文化,当然几好咯。”云松爷点点头,又念了一遍:“泽——渊——尔——雅——”念完咂咂嘴,“我觉得也挺好。” 凤招肚子越发大了,没有再去上班。有一天,云松爷到了我家门口,母亲把椅子搬出来让他坐,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自然而然地就坐下来,反而有点忸怩地站在那里,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此时我也拿着作业出来写,他对我说:“庆儿哎,你要不要吃米糕啊?你凤娘做了好多,你要是想吃就去……买。”说这个“买”时,他脸腾地一下红了,后面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五角钱两个。”我看母亲,母亲看云松爷,云松爷看地,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塞给我,“你快去!”我接过钱来说好。云松爷脸越发红了,又忙说:“不想吃,别勉强哈。我……”母亲打断他的话,“我也懒得做饭咯,让他自家吃点儿米糕几好!”云松爷问:“真的啊?”母亲又催我快去,“米糕我也想吃。” 这是我第一次进这个小屋,莫名地有些紧张。阳光透过屋顶的两块玻璃瓦,落在小堂屋的水泥地面上。堂屋的左边是一个厢房,是云松爷他们的卧室,门开着,能看到一张小小的双人床,铺着蓝白格子床罩,靠窗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女人的化妆品和一摞书;堂屋的右边往里走是厨房,靠墙立着很少见的煤气灶,灶台上小锅里搁着蒸笼,米香氤氲,应该是在蒸米糕。从屋顶垂下来的小灯,靠卧室墙面铺了缀着花边桌布的饭桌,木制的碗柜、收起窗帘的小窗,到处都是干净清爽的,让人不敢妄动。我小声地叫了一声:“凤娘。”没有人答应。鹧鸪声一声远一声近,风吹树梢时哗哗响,大门随之“吱扭吱扭”地一开一合,我感觉时间快要停滞了,就像是油锅上结了一层膜,把我裹在里面动弹不得。 “哪位?”凤招的声音刺破了这层膜,把我解救出来。她从后门进来,提一桶衣服。我一时有点儿慌乱,小声地叫了一声“凤娘”,手里的五毛钱捏成一团。她“噢”的一声,把洗衣桶搁在地上,向我走过来,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简直把我罩在她的阴影里,我才到她的腰间,离她明显隆起的肚子很近,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笼罩着我。我怯怯地抬头看她,她也在看我,我赶紧低下头,她的松紧带布鞋映入眼帘。布鞋离我远去,走向厨房,停住,又转回来,走到我身边的饭桌上。抬头看去,蒸笼揭开,模子里的米糕已经蒸好,白白软软,香喷喷的。“你要几个?”她低头问我。我说两个,她找来袋子把米糕装好递给我,见我把五毛钱伸过去,她眉头紧了一下,“五毛钱只能买一个。”我说:“云松爷说五毛钱两个。”她“唔”的一声,“他真这样说的?”见我点头,想了想,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他肯定记错了,五毛钱一个。” 她身上有种说一不二的气势,让我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拎着只装一个米糕的袋子转身走开,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老师教的,便转身说一句:“谢谢!”她好像没有听见,又把蒸笼端回到厨房里。走到家门口,云松爷还在跟母亲说着话。我把袋子递给母亲,没有看云松爷一眼,我心里有点儿生他的气。母亲的声音跟了过来:“咦,你这个馋嘴猫,这么快就偷吃了一个!”我转身生气地大声说道:“我冇吃!米糕是五角钱一个!”母亲愣了一下,看了云松爷一眼,又冲我瞪了一眼,笑骂道:“五角钱一个就五角钱一个,你喊这么大声音做么事?”云松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嘴里咕哝着:“呃……这个……”手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快快地走过来,塞到我手里,“你买糖吃。”母亲忙过来挡住,“哎呀,先生,莫惯坏细伢儿。”云松爷把钱硬塞到我手里,随即转身逃开,“拿着拿着,我有事先走了。” 雨落下时,门前水洼汇成小河,秀云娘的鸡缩着脖子站在我家屋檐下,抬起一只脚,眼睛警觉地东看看西看看,忽然间“咯咯”几声跳开,云松爷家的狗跑了过来,云松爷却没有出现。秀云娘在钩织手上的一只拖鞋,“想钱想疯咯。我老大才几多退休金,屋里又买这个又买那个,就是金山银山,也要花光咯。你看现在七八个月,非要去住医院,把我当个么子?”母亲“哎”的一声,看了我一眼,“俺垸哪个不是你接生的?你看庆儿现在也长大咯,当初还不是多亏你。”秀云娘冷笑了一声,“说到底,人家是城市里的人,瞧不起俺乡下人。唯愿她生个金菩萨出来。” 我母亲又提起之前米糕的事情,秀云娘见怪不怪的样子,“你不说这个还好,你一说这个我就起火!我屋东儿,她都不肯便宜一角钱,五毛钱一分都少不了。五毛钱买么子不好,要不是看在你是老大屋里人的面子上,鬼去买!你看她屋门口那个菜园,几金贵!她去医院之前,天天坐在门口,生怕少了一片叶子。我屋鸡有一次过去,她拿石头砸,气得人死!不就是一点菜啊,比命还金贵!”母亲又说起:“要是生了伢儿,你家婆婆会来照应么?”秀云娘笑了起来,“她啊,高兴得很。一大早去医院咯。八十岁的人了,想照看也是有心无力吧。”雨势渐大,打在窗棂上,溅出一朵朵雨裙。关窗时,看了一眼云松爷的小屋,在一片迷蒙的雨雾中静默地站在那里。屋门口他家的几只鸡挤成一堆,屋前的菜园低洼处积了水,搭起的藤架歪倒在地,篱笆也被水流冲开一个口子。 云松爷回来时,大家都知道他有了一对龙凤胎。大家聚集在他家的堂屋里,实在站不下了,挤在门口看。云松爷喜气洋洋,逢人来都发糖吃。我人小,从大人的腿间钻了进去,偷偷看厢房,凤招倚在床头,两个红红肉肉的小家伙睡在她一侧。秀云娘的婆婆珠奶奶站在一边和秀云娘说话,婶娘们轮流进去看,“咿呀,真是像先生!”“先生,好有福气嚯!”嘴里说着话,手要去摸孩子的脸,凤招忙过去挡,“他们刚睡着。”要去摸的人讪讪地收起手,闲扯了两句,退了出来。珠奶奶操着蹩脚的普通话问:“你要喝水么?”凤招淡淡地说:“不用了。”珠奶奶搓着手不知道说什么,凤招也没抬头看她。 天气好时,云松爷推着婴儿车,到我家门口晒太阳。母亲过来逗逗两个孩子,问取好名字没有,云松爷笑笑,“早就想好了,男孩叫泽渊,女孩叫尔雅。你说好不好啊?”母亲说好,他点头笑,低头摸摸孩子们的脸,又点头笑。母亲又问:“凤招又去上班了?”云松爷说:“是的哎。她清早喂一次奶后去上班,中午回来再喂一次奶,下午再去上班,晚上回来。”母亲说:“她这样未免太辛苦咯。”云松爷笑了笑,没有回话。有时凤招下班后找过来,母亲让她坐坐,她开始还会迟疑一下再坐,后来也就习惯了。凤招抱起泽渊,细细地看,“哭了没有啊?”云松爷说:“好的嘞,一直在睡觉,乖得很。”凤招把泽渊放下,又抱起尔雅,“这脸上有红疤,肯定是被蚊子咬了。”云松爷慌乱地凑过来看,“没事的嘛,蚊子咬咬,也不怕的。你说是不是啊?”凤招白了他一眼,云松爷又回去坐好,“你就知道没事没事,有事了看你怎么办?”母亲忙给凤招端水倒茶,凤招忙说不用。 跟母亲渐渐熟了后,只要是放假,凤招也会时常过来坐坐,在我们这里待久了,她也能说一点我们本地话了。母亲在家里剥棉花,她坐在我家堂屋说话。泽渊和尔雅学会了走路,也能开口叫爸爸妈妈了。母亲问起云松爷去哪里了,她咂咂嘴,“他哦,去市里领退休金了。”母亲说:“有公职的人就是好哇。管么子不做,就能领钱。不像我们种庄稼的,苦了一年也冇看到钱。”凤招苦笑了一声,“从哪里说起哟。他那点儿退休金,顾不了一家人的嘴!亏得我上班,要不然全家人要饿死。”母亲惊讶地问:“真这么少啊?”凤招拍拍手,“可不是嘛。当初我认识他,他跟我吹他一个月多少多少退休金,说我跟了他,不愁吃不愁穿。等你过来后,嚯嚯——”她身体抖动了一下,“就是个老骗子嘛!”母亲尴尬地笑笑,“他是个读书人,会是个好爸爸。”凤招扭头看门外,“但愿咯,他一把年纪了,也不晓得能活几长时间。” 云松爷跟刚回来的时候比,的确衰老了很多。他的脸一点点塌了下来,头发斑白,走路慢慢的,孩子也不大抱得动。他经常坐在小屋后面的池塘边,收音机的声音响亮地抛洒在水面之上,而他却常常低头睡着了。泽渊和尔雅在他脚边玩耍。泽渊拿着小棍挖土,尔雅则蹲在墙角看蚂蚁,有时其中一个去推云松爷的腿,推了半天没有反应,便尿了一裤子。凤招回来后,生气地问:“你看看都尿湿了,你怎么不给她换一下?”云松爷缩在一旁,细声细气地说:“这个,这个这个……”云松爷想走过来帮忙,凤招呵斥道,“你不要过来!你一个当爸爸的,也太不用心了!”越说越气,眼泪也要出来了。珠奶奶从池塘那边踮着小脚赶过来,气狠狠地回:“哎哟,我儿是你骂的?!”云松爷拉住珠奶奶,“娘哎,你莫管咯。”凤招没有理会珠奶奶,把两个孩子抱到房里去,锁上门。珠奶奶又转头骂云松爷,“你一个男子汉,叫一个女人呼来喝去的,还像个样子么!我都八十岁咯,管不了你咯。”说完气呼呼地走开了。 不久,凤招又跟秀云娘吵了一架。秀云娘的鸡又一次跑到小屋门前的菜园里。凤招拿竹篙去赶,正在阳台上晒衣裳的秀云娘直接开骂:“你屋菜是金子还是银子?又是石头砸又是竹篙打,你看你几能的!你嫁一个男人死一个男人,你这个扫把星!你连我屋鸡都不如!你个烂屄的!”凤招一句也没有回她,转身跑进屋里去。秀云娘还在骂,云松爷出来说:“秀云哎,你行行好,莫再说,要得啵?”秀云娘说:“我不说可以,我就问你一句:你看看么人喜欢她?”云松爷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呵斥道:“够咯!我喜欢她就行了!”秀云娘一时间无话,拎着洗衣桶下楼去了。这边云松爷往回走时,凤招手里提着箱子往外走。云松爷慌忙上前拦,“你要去哪儿?”凤招眼睛红红的,“我讨厌死这里了!我要走!”云松爷双手伸开挡住凤招去路,“她说的都是气话,你莫放心上。” 凤招把云松爷的手扫到一边,云松爷没立住,倒在地上,见凤招继续往前走,他喊道:“渊渊!雅雅!妈妈要走咯。”两个孩子从屋里追了出来,哭喊着抱住凤招。凤招立在那里没动,身体一个劲儿地颤抖,喘着粗气,眼泪淌了一脸,也不去擦。云松爷起身过去,凤招忽然厉声喊道:“老骗子!你再过来一下试试?!”云松爷呆立在原地。凤招继续骂道:“你为什么不遭雷劈?!你这个老骗子!你害我到现在,老娘受够了!”云松爷摊开手,“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他往四周环顾了一番,我们都在自家门口,没人敢上来劝。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凤招声音尖脆得“劈叉”了,“你死开!死开!”泽渊和尔雅松开了手,吓得大哭起来。云松爷看着孩子们,不敢过来,“渊渊!雅雅!你们莫哭啊,到爸爸这边来好不好?”孩子们仰头看凤招,又看云松爷,又哭了起来。凤招把他们往云松爷那边推,“你们去!去!”孩子们迟疑地走了几步,云松爷忙把他们抱了过来。凤招转身就往垸口走去了。云松爷从未用这么大的声音喊:“凤子啊!凤子!”两个孩子很沉,抱在手中,又在大哭,云松爷走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母亲忙过去帮忙抱住孩子,云松爷脸色惨白,抬头看,凤招已经走出很远。 秀云娘提起这件事,沉默了半晌,说:“哪里有这么狠心的娘,伢儿也不要咯!我大哥几可怜,这么大年纪,身体又不好,还要照看两个伢儿,你看他脸色几不好!”她坐在我们灶屋门口,细细地抠手上的死皮,“我不就是当时随便骂了几句,哪至于就这样了嘛!你看我大哥也不理我,我婆婆也说我,我到哪里说理去?你说说,我那天哪一句说得有错?”母亲把棉花秆折断,塞进灶腔,“我看两个伢儿,都是你帮着照应的。”秀云娘摊手说:“那还能么办?总不能看两个伢儿饿肚子是不是?我大哥,自家都顾不过来,莫说两个伢儿咯。”母亲又问:“你大哥去找凤招没?”秀云娘撇嘴摇头,“不晓得找了几多次,人家根本不想见他!这就是个狠心的女人,你看看她跟前面两个生的伢儿,她不都不要咯。哪里有这样做娘的?”见我在一旁做作业,秀云娘又咕哝了一句:“以前她带过来的两个,跟俺庆儿也差不多大,现在都不晓得是么样了。” 有时候泽渊和尔雅在我家门口玩耍,他们的脸和衣服都一样脏,母亲有时候看不过,拿热毛巾给他们擦脸。云松爷袖着手坐在自家门口,俨然成了干瘦的老头。有人跟他说话,他半晌反应不过来。他的收音机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唯有那只狗还趴在他脚边。秀云娘在地里干完活回来,天都断黑了,在灶屋做好饭,来叫云松爷去吃,云松爷“唔”的一声,再去看两个孩子,他们都在堂屋的水泥地上睡着了,手上还捏着糖果纸。有一天云松爷卧床不起,送到医院去,说是中风,住了一段时间院,全是云海爷这边垫的钱,实在住不起了,又被送了回来。我跟母亲去小屋看望了一下,房间里满是屎尿的臭气,珠奶奶在厨房里给泽渊和尔雅喂饭吃。秀云娘站在门口跟云海爷说:“你一定要把那个贱屄找回来!我们都熬不起咯。你一定要去!”云海爷默默地吸烟。 凤招回来时是晚上。母亲正在灶屋里洗碗,她径直走了进来,我叫了她一声“凤娘”,她对我笑了笑。她的脸越发瘦削,侧脸看去像是一把尖利的刀,切开灶屋里的昏暗,“花姐,你家有没有脚盆,我借一下。”母亲忙说有,跑到洗澡间拿出一个来。凤招接过脚盆正待走,母亲叫住了她:“凤子,你今夜要是没得地方睡,可以到我家来。”凤招“嗯”了一声,离开了。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母亲转头看了一眼,走了过去,灌了两壶开水后,把开水壶提在手上,往外走。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你凤娘那里煤气罐肯定早没气咯。”我说我也要去,母亲没奈何,让我打着手电筒给她带路。 夜晚如此之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连风也没有,夜色沉沉地压在我们头上。走到柴垛边,一只猫忽然窜了过来,吓了我一跳。黑暗中手电筒给我们凿开了一条通往小屋的路。门半掩半开,走进去,没有电,饭桌上搁着一截短短的蜡烛。泽渊和尔雅坐在没有放水的脚盆里,抬头见了我们,没有任何表情,又低头拍自己的小腿。厨房里黑幢幢的,凤招立在那里低声地呜咽。母亲叫了一声:“凤子。”凤招“嗯”了一声。母亲又说:“煤气罐肯定没气了,我这有两壶水,你先给两个伢儿好好洗个澡。”凤招又“嗯”了一声。母亲把两个开水壶小心地放在堂屋边上,又看了一眼黑幢幢的厢房,没有进去。 泽渊忽然喊了一声“妈妈”,尔雅也跟着喊了一声“妈妈”。凤招没有回应。母亲跟我说:“你去提一桶冷水来,再拿两条干净毛巾。”我说好,跑回去,吃力地提了一桶凉水过来,毛巾也拿上了。两壶开水都倒到脚盆里了,热气腾腾,凤招坐在那里给孩子们脱衣服。母亲蹲在脚盆边试试水温,太烫,又倒了些我拎过来的凉水。水温正好时,把泽渊和尔雅放进去。凤招哑着声说:“花姐,你回去吧,我做得过来。”母亲没有理,拿毛巾给泽渊打肥皂洗身子,凤招忙着给尔雅洗。两个孩子兴奋地拍打着水花,拍着拍着忽然顿住,盯着凤招看,咧嘴笑,“妈妈!”凤招一下子又落泪了。 之前,泽渊和尔雅都是秀云娘带回家睡的,凤招回来后,秀云娘没有来见她。珠奶奶来过一会儿,见孩子们都给洗干净了,也换上了干净衣服,便说:“我带伢儿去我那里困醒。”凤招说好。珠奶奶又到厢房去看了一会儿,出来说:“松又拉了,床单我洗干净了,放在你房里柜子最上面,你给他擦洗干净,换上就行咯。”凤招说好。珠奶奶说完,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往外走,泽渊和尔雅死活不愿意跟着。凤招抱起两个孩子说:“我送他们过去。”天太黑了,母亲让我打开手电筒给她们带路。母亲抱着泽渊,凤招抱着尔雅,我搀着珠奶奶。有了一点儿风,从江边吹来,贴着脸摩挲。泽渊和尔雅都睡着了,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路上荡起。把孩子放到床上安顿好,我又打着手电筒,带着凤招和母亲回来。忽然听到母亲问:“凤子,你晚上么办?”凤招小声说:“还能么办,他在屋里。”母亲“嗯”了一声,顿了半晌,又说:“凤子,慢慢来。人啊,总是这样那样的坎儿要过哩。”凤招淡淡地说:“花姐,我前面两个男人都死了。你说,我还能么办?”母亲没有再说话。 云松爷去世那天,正在下雪。池塘结了一层薄冰,泥路、柴垛、屋顶上面都积了一尺高的雪。云松爷的尸身被清洗干净,停放在堂屋,身上穿着当初回来时的那身夹克和西服裤子,身上没有肉了,只有皮包骨,衣服都塌了下去,嘴巴张开,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怎么也合不上。大家都在等火葬场的车子来,哭得不成声的珠奶奶坐在一旁被众婶娘包围着,而凤招一身素衣坐在靠后门的一角,冷冷地睁着眼睛,泽渊和尔雅头戴白色孝布,一边一个静静地靠在她腿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去找凤招说话。风从后门灌进来,撩起泽渊和尔雅的头巾,还有凤招的刘海儿,她没有去管。云松爷的狗蹲在尸身一旁,有人过来它让让,人走过去,它又蹲回去。 云松爷的头七,小屋里传来了争吵声。母亲走过去看出了什么事情,我也跟着去了。秀云娘站在门口,拍着手说:“不是不帮你!我自家都一大摊子事,忙都忙不过来,再加上这两个,让我么样弄?之前你不在,不都是我在照看?大哥住院的钱也是云海出的,我们都没找你要,还要么样?你还以为和你前面两个那样,把伢儿扔给叔伯,自家图撇脱,我告诉你,到了我们这里,没得这回事儿咯!”云海爷站在堂屋里抽烟,秀云娘说到兴头上,他忽然吼了一句:“莫说咯!”秀云娘越发生气了,“我为么子不能说?你问问这个女的,让你大哥遭了几多罪受?!”凤招冲了过来,被在场的其他叔爷拉住,“你大哥就是老骗子!最后还不是我端屎倒尿,伺候他到死?!伢儿是你们家族的后代,你们不管,我一个女人家,么样养活这两个?”坐在一角的珠奶奶,双手搂着泽渊和尔雅,此时说话了:“我八十多岁咯,说要死就死咯,我是有心无力……”还没说完,就哭了起来。大家一时都无话。 头七的第二天,我还在蒙眬的睡意之中,隐约有嘈杂的声音破窗而入。我没在意,翻了身继续睡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能分辨出秀云娘和云海爷的声音,夹杂其中的是凤招的声音。我立马起床,趴到窗口看:小屋门口,停着一辆搬家用的小卡车,几个陌生男人远远站着,立柜从厢房里搬了出来,现在倒在稻场上,没有人去扶起,因为秀云娘和云海爷挡在前面,而凤招搂着两个孩子堵在门口。秀云娘挥舞着手,“这些都是我大哥的东西,你凭么子都搬走?哪一样是你买的?你害死我大哥不算,还要把他东西都带走,你拍拍你心口问自家,你还有良心没得?”凤招气得直哆嗦,“我跟你说,老骗子根本没有什么钱!这些东西都是用我的钱买的!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搬走?!”秀云娘推云海爷,“你说两句!说!”云海爷闷了一阵,秀云娘连连推他,他回头瞪了一眼:“莫推咯!” 秀云娘收了手,云海爷咳嗽吐痰用脚擦地,半晌后他抬头对凤招说:“你么样来的,就么样回。”凤招吼了一声,“凭什么!”说完催那几个男人搬东西。男人们迟疑地看看两边,刚往屋里走了几步,云海爷狠狠地说,“你们敢搬一下,出不了这个垸!”男人们又收住了脚步,其中一个对凤招说:“这个我们没得办法。对不住咯。”说完,他们往车那头走。凤招喊道,“你们别走!”男人们没有理会,还是把车子开走了。一时间,稻场上安静了下来。母鸡咯咯咯地从柴垛上飞了下来,在菜园里东啄啄西啄啄。铺在立柜上的细格子桌布被风给掀起来,又落下,又掀起,又落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凤招松开两个孩子,自己一个人返回屋里,锁上大门。泽渊和尔雅拍着大门,哭着喊妈妈,里面没有回应。秀云娘和云海爷也疑惑了,他们往门口走了几步,从屋里传来哐哐当当的打砸声。秀云娘跺了一下脚,急忙推云海爷,“你快进去!这个女人发疯咯!”云海爷跑过去,把泽渊和尔雅抱开,伸脚踢门。珠奶奶此时也过来了,冲着秀云娘说:“这是搞么子鬼啊?造孽啊!你们就图这点儿东西,亏不亏心?!”秀云娘气得发抖,“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胳膊肘往外拐!”珠奶奶没理她,转身去拉两个正在号啕大哭的孩子。云海爷还在踢门,没料到门突然打开了,一脚没收住,正好踢到凤招的肚子上。凤招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云海爷愣住了,回头看秀云娘,又看珠奶奶。“孽畜哎!”珠奶奶赶了过去,进屋吃力地扶起凤招。我跑出房子,冲到灶屋对正在做饭的母亲说,“出事咯!凤娘被打咯。”母亲赶紧丢掉柴火,跑出门去。 秀云娘问母亲:“她没得事吧?”母亲淡淡地说:“要不你让云海踢你一脚试试?”秀云娘被噎得撇嘴,站在我家门口半晌,忽然塞了两百块钱给我母亲,“你要是方便,就给她。云海——”秀云娘顿了一下,“也不是故意的。”母亲又把钱塞回去,“这个钱你要给就自家给。我生成是个外人,不好介入你们的家事。”秀云娘“哎哟”一声,“花姐哎,你就莫推三阻四咯。我也难!”不容分说地把钱又塞给我母亲,转身跑开。母亲没有去追,站在那里发了会儿愣。几只麻雀落在对面容娘家的电线上,又扑腾一下,全飞走了。 母亲走进左厢房时,凤招躺在床上,盖着棉被。“我不要!”凤招扭头不看母亲递过来的钱。母亲说:“为么子不要?这还给少咯!凭么子你要受这一脚?”凤招没有说话,母亲把钱放进她上衣的口袋里,又告诉她泽渊和尔雅在隔壁厢房睡着了。凤招脸色发黄,手上因为砸东西的缘故,有几处割伤了,已经被母亲涂了药水给包扎好。凤招沉默了半晌,说:“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全垸里都晓得这一家人的德行。”母亲说:“千万莫!鬼晓得他们会做出么子事儿来。”凤招恨恨地说:“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秀云娘与母亲交恶后,跟别人说起来还是气恨:“要不是她跟凤子说七说八,凤子不至于做出这样毒的事情来!”大家都知道凤招抱着两个孩子,从垸头走到垸尾,挨家挨户,只要有人在,她就走进去说秀云娘与云海爷对她做的事情,有人可怜她就给她钱,她也不要,又去下一家说。秀云娘说的话,有人转告给我母亲,我母亲低头纳鞋底,没有说一句话。凤招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后,小屋也闲置了一段时间。小屋里原来的床、柜子都给砸烂了,也没人收拾,依旧留在原地。 原本以为再也看不到凤招了。谁知有一天放学回家,经过小屋门前,却看到凤招拿着锄头正在菜园里除草。我惊讶片刻,叫了她一声,她冲我点头笑了笑,蹲下身清理泥土里的石块。回家后,我跟在做饭的母亲说起这事,她说知道了,往灶里塞进一把柴火后,又想了想,“她这是要搞么事嘞?”饭做好后,母亲让我去叫凤招过来吃饭。等我跑过去时,她还在清理石块,听完我的话,她摇摇手,“不用啦,我自己带饭来了。”她指指小屋门口,石墩上果然放着布袋,里面是她带来的饭食。我回去后跟母亲说了这些情况,母亲“嗯”了一声,“她总归有她的打算。” 渐渐地,我们也知道凤招的规律了。每逢周末,她总会过来侍弄她那块菜园,种上了大白菜、包菜、莴苣,丝瓜架子也搭上了。她只忙她自己的,谁也不理会,母亲几次叫她吃饭,她说自己带饭了。忙完后,她就坐在石墩上吃自己的饭,有时候也进到小屋里发呆。到了快天黑时,她就沿着垸里的路赶到村口的公路上去搭乘最后一辆去城区的公交车。有几次,秀云娘专门买肉买鱼,做了一桌好菜,让她过来吃,她连头都不抬一下,更别说理她了。后来在菜园的边上,她又拓出一块地种麦子,稀稀疏疏四五行,路过的叔伯咂嘴:“真是好不吃辛苦!劲劲巴巴地种这么点儿,不够一口吃的!”但凤招不管,麦子熟时,她拿镰刀割,其实只有一小把,她又蹲在路边拿棒槌碾出麦粒来,放进自己特制的小袋子里。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珠奶奶过来,站在离凤招不远处说话:“凤子哎,你莫这样要啵?你看我都快入土的人咯,就求你这一回。你这样,叫我们的脸往哪里放?”见凤招闷头做自己的事情,她又继续说:“把泽泽和雅雅带过来让我看看,要得啵?”说着抹眼泪,“他们是云松的种,我是年纪太大,实在带不动了,你也体谅体谅我……”凤招直起身子,像是陷入了沉思,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随即拍拍身上的土,去石墩那里拿过自己的袋子,上了大路,大步往村口的公路走去。珠奶奶站在稻场,又哭了一会儿,秀云娘出来说:“娘哎,你是没得罪找罪受!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珠奶奶骂道:“烂屄嘴的哎!你积点口德要得啵!” 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凤招了。 碧珠 (一) 到家时已是下午四点左右,一般这个时间点父母都在工地上,可没想到大门居然是敞开的,走进堂屋听到有声响,一看父母的卧室,有人在看电视,我喊了一声,“妈,是你啵?”那人一回头,却是碧珠娘。她一起身,瓜子壳从她衣服前摆上沙沙落地,“你么回了嘞?”我说:“到武汉出差,正好从屋里过一趟。”说着话,我进了卧室,原来只有她一个人,“我妈嘞?”她又坐回沙发上,从玻璃桌上拿起瓜子继续嗑,“你妈还在建华的工地那边。”又问起我爸,她说:“去城里接你两个侄儿咯,现在是放学的点儿。”我本来想接着问既然我家人都不在怎么她在这里,想想挺不礼貌的,便忍住了。 一路劳累,跟碧珠娘说了两句话,我上楼去自己的卧室睡了一觉。醒来时,夕阳的余光在玻璃窗上闪动,我又下楼,家人还是没有回来,中午在火车上没有吃饭,肚子有点儿饿。厨房的桌子上有一袋苹果,我拿出一个来,本来想找刨子刨了皮再吃,半天没有找到,只好洗了一下开吃。走到我父母的卧室,碧珠娘还在看电视,大概是我吃苹果的声音太大,她又转头看我,“你么不刨皮?”我说没有找到刨子,她立马起身说:“就在碗柜里,我给你拿。”说着她让我跟她进了厨房,打开碗柜,第二个格子里,她手一伸,果然就有了,“喏,你看!”我手上的苹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她又从桌子上拿出一个大的来,刨好皮后把刨子递给我:“你自家刨。”说着她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又去了卧室。 我拿把凳子坐在门口吹风,垸里看起来空荡荡的,大家都还在地里干活,或是去工厂上班,陆陆续续地开始有人骑着电动车回来了。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天刚擦黑,母亲第一个回来,我叫她,她又高兴又惊讶,“你么回来了嘞?”我说了原因,她点点头往家里走,“我先去换身衣裳,再去村里买点儿肉。”她身上穿的衣服是父亲以前穿破旧的,方便她在工地上搬砖。我说:“碧珠娘在看电视。”母亲“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就进去了。碧珠娘的声音很快响起:“花姐哎,你么这会儿才回?庆儿都等了好几个小时咯。”母亲说:“我也不晓得他要回。” 母亲换好衣服正准备去村里时,父亲也骑着电动车回来了。车子刚一停,大侄子和小侄子从后座跳下来,见我打了一声招呼。刚进堂屋,小侄子喊了一声:“她为么子又在这里?”母亲忙呵斥道:“莫瞎说,赶紧上楼做作业!”小侄子不满地噘着嘴,跟着他哥哥上楼了。反正无事,我便跟母亲一同去村里。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亮起,我挽着母亲的手,慢慢往村里的超市走去。我问起碧珠娘的事情,母亲说:“我都习惯咯。她这样都快一个月咯。我也不晓得说么子好。” 碧珠娘跟母亲出嫁前都是同一个垸的,从小就相互认识。后来我母亲嫁到我们垸里来,她也随后嫁给了我们垸的来运爷,过了两年她妹妹彩珠又嫁给了我们垸的任丘爷,因着这一层关系,大家都走动得特别热络。碧珠娘跟来运爷生有一儿一女,儿子云峰跟我从小是同班同学,现在在广东打工,女儿云霞嫁到外地去了。两年前,来运爷去世,碧珠娘自己一个人住在家里。以前我们家还住在老屋时,离碧珠娘的家近,她时不时会到我们家,跟我母亲聊天。后来,我们在垸后头盖了新屋,她来的就少多了。 一个月前的一天,外面在下雨,母亲正坐在卧室里看电视,她突然过来了,也没什么事情,就是实在无聊了过来转转。母亲问她怎么不在武林的麻将馆打牌,她拍拍自己的口袋,母亲知道她是钱输没了。碧珠娘是个爱牌之人,基本上每次去武林麻将馆,都能看到她在打麻将,嘈嘈杂杂的声音里,经常能听到麻将牌拍在桌子上“啪”的那一声脆响,“娘个屄的,清一色!”高亮的声音透着振奋,碧珠娘自豪地把面前的牌推倒,让牌友们看仔细了,“终于和了一把!”牌友们唉声叹气,她则笑得拍手,“你那个二饼一出,我就晓得我要成咯。”这一盘,她可以进账一百多。牌玩得很大,赢得多,输起来也狠。母亲说起有一次碧珠娘输了几千块拿自家的棉花做抵押,还忍不住咂嘴。 母亲这次没有问她输了多少,端来点心和瓜子,一边看电视一边闲聊。门外春雨淅淅沥沥,新屋这边邻居少,也无人来,父亲不知道去哪里打牌了,侄子们还在学校。到了中午吃饭的点儿,母亲起身去做饭,碧珠娘没有走的意思,母亲做饭便多加了她一份。饭做好了,叫她,她也没推辞,两人在厨房吃了一顿。母亲洗碗,她又到卧室看电视去了。到了下午,雨停了,母亲想去田里看看,跟碧珠娘说了,碧珠娘安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弹。母亲去后厢房换好衣服,拿了锄头,碧珠娘还在那里。母亲说:“碧珠,我要出去了。”碧珠娘眼睛没有离开电视,挥了挥手,“你去吧!我把这集看完。” 等母亲从地里回来,已经是下午五点了,一进门,电视还开着,碧珠娘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地瓜子壳。母亲怕她冻着,拿毛毯给她盖上。做好晚饭,父亲接两个侄子也回来了。菜端上了桌,母亲又去卧室,见碧珠娘已经醒来,正对着电视发呆,便叫她一起吃晚饭。碧珠娘说好,跟着母亲一起到了厨房。吃了晚饭,父亲出门玩去了,侄子们上三楼看电视,母亲也开始收拾碗筷刷锅洗碗了,碧珠娘依旧没有走的意思,坐在饭桌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母亲说话。 嫂子到晚上九点之后才下班,所以在此之前,母亲会去三楼照看两个侄子。等嫂子回来,侄子们也都睡了,母亲才下楼到自己的卧室休息。这次把灶台都擦拭干净了,又把地给拖了一遍,出门倒了垃圾,碧珠娘还坐在那里。母亲没办法,跟她说:“我要到三楼去咯,你要去看一下么?”碧珠娘连忙说好啊,跟着母亲上去。侄子们做完了作业,正在客厅沙发上看动画片。母亲跟碧珠娘也坐下了。看了不到两分钟,碧珠娘说:“这动画片有么子好看哩!”说着拿起遥控器,换到了电视剧频道。两个侄子嚷着抗议,母亲高声说:“莫闹!人家是客人,要懂礼貌。”侄子们气哼哼地嘟囔了两句,都去房间玩了。 碧珠娘看着看着打起瞌睡来,有时还发出细细的鼾声,母亲推推她,“碧珠,你要不回去早点儿休息?”碧珠娘一个激灵醒来,木木地看着母亲,母亲又说了一次,她摇摇头,“没得事了,我不困。”母亲不好再说什么。到了九点多,母亲听到楼下停车的声音,知道我嫂子下班回来了,一想到要是让她看到有外人坐在这里也许会不高兴,便忙推醒碧珠娘,“我媳妇回咯,你要不明天再来看?”碧珠娘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看母亲,一脸懵懂的神情。母亲又说:“我媳妇儿回咯。”碧珠娘“哦”了一声,没有起身,“玲儿回来了?”母亲点头,“你要不明天再来?”碧珠娘慢腾腾地起身,“好啊,那我明天来——”正说着,嫂子已经进门了。嫂子并不认识碧珠娘,母亲尴尬地介绍一番后,她点头笑笑,进房间看两个孩子去了。碧珠娘又坐下,母亲这下急了,“我也要睡了。”碧珠娘这才彻底起了身,回去了。 第二天晚上,母亲在三楼督促侄子们写作业,碧珠娘又上来了。电视没开,碧珠娘“咦”了一声,“36集开始咯,为么子不看?”母亲说:“这两个细鬼,作业还没写完。”碧珠娘坐在沙发上,“噢,那是要抓紧写。”说着拿起遥控器,调到了要看的那个频道。侄子们写写,又抬头看电视。母亲说:“好好做作业!没做完,你们妈妈回来又要打你们。”大侄子回道:“电视声音太大了。”母亲为难地看过来,见碧珠娘并未察觉,只好说:“碧珠,要不你到一楼去看。”碧珠说好,母亲带她下了楼,到了一楼卧室,父亲正在看新闻。碧珠娘忙说:“新闻有么子好看的,电视剧正放到要紧处咯。”父亲惊讶地看着碧珠娘拿遥控器换到了电视剧频道。父亲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嫂子下班回家后,见到母亲第一句话就是:“那个碧珠娘,为么还在这里?她为么不回自己家?”母亲说:“她家里没有电视机。”嫂子奇怪地问:“现在电视机又不贵,几百块钱就能买一个。”母亲点点头,“是啊,我跟她说过,她说又要上街去买,又要牵闭路线,太麻烦。”嫂子一听笑了,“这个也嫌麻烦啊?想不到。”母亲继续说:“你没看到她家里的那几亩地,她几乎从来不去看一眼的。地里全是草!有时她还问问我,地里还有棉花吧。你说叫我么样说,自家屋里的庄稼不管不问。只晓得天天打牌,输了钱就向儿女要。”嫂子说:“我要是她儿女,我会烦死!”母亲“嗯”了一声,“她女儿老是被要钱要烦了,有一次跑过去把麻将桌都掀翻咯。两个人吵了一架,女儿从此以后就不跟她来往了。她儿子,在外地,也不愿意回来,说她虐待他爸爸来运。” 来运爷中风后,瘫痪在家,母亲有时经过他家,听到他的喊声:“碧珠——碧珠——”喊了几声无人回应,进去一看,他从床上跌落下来,瘫在地上无法挪身。来运爷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母亲想帮忙抱起他,也无能为力,只好让他先等着。到了武林的麻将馆,碧珠娘果然在。母亲走过去说:“你家来运摔到地上了,拉了一裤裆屎,你快回去看看。”碧珠娘猛一拍桌子,“他为么子来搞这些事儿!他的衣裳我昨天刚洗了一桶,他又给来这一出。”有个牌友说:“你还是回去看看嘛,都这个样子了,又不是人家自己愿意的。”碧珠娘伸出手给大家看,“你看看,你看看,我手肿得跟萝卜似的!天天给他擦身子洗衣裳,还要给他喂饭送水,端屎倒尿,这是么样的日子?这就是地狱啊!”母亲催她回,她恼了:“不回不回!他趁早死了算了。”其他牌友都劝她:“你还是回去看看,人家也造孽!”她说:“他造孽,我不造孽!”嘴上这么说,还是起身回去了。 半年后,来运爷去世。云峰和云霞都回来了,葬礼过后,他们跟碧珠娘大吵了一架。云峰说起爸爸在生病的时候想喝水,喊了半天,都不见她踪影;想吃口饭,也不见她给口热的;天天只晓得搓麻将,图快活。碧珠娘气愤地反驳回去:“你们说我虐待,你们自家嘞?躲得远远的!哪回看到你们回来,给你们爸爸洗过身子,端过屎,倒过尿?现在有么子脸皮说我的?”这一架吵完后,云峰和云霞当天就离开家,过年也不回来了。 说完这些,嫂子也准备洗漱休息了。母亲下楼来,走到卧室门口,碧珠娘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父亲躺在床上靠着背枕也睡着了,电视还开着。母亲推醒碧珠娘,让她回去睡觉。碧珠娘说好,磨磨蹭蹭地起身。打开大门,夜晚的凉风吹来,碧珠娘抖了一下身子,“这么晚了!”母亲说:“你路上小心。需要手电筒吗?”碧珠娘说要,母亲便去房里取了手电筒给她。她把手电筒拿在手上,掂了掂,低头想了想,然后说:“我回去咯。”母亲心忽然一软,“明天你再来看。”碧珠娘说好,雪亮的手电筒灯光从夜色中辟出一条路来,她上了水泥路,没有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却走上了另外一条路。母亲一看,这条路是通往武林的麻将馆。 (二) 走到村口时,母亲突然说:“我有点儿后悔说那句话。”我问什么话,母亲说:“就是让她明天再来看电视的话啊,么人晓得她一个明天两个明天,都一个月咯。”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母亲瞪我一眼,“你还笑?有时候我几不愿意做饭的,在工地上累得要死,回来就想随便泡点饭吃算了,但是人家在,你又不好意思让人吃冷饭,我只能打起精神来重新做饭。”我叹了一口气,“你直接跟她说嘛,哪里有在别人家吃喝这么长时间的,她自家都不开火?”母亲说:“她还真不开火。她家灶屋屋顶都塌了,哪里去做饭?她也懒得叫人去修。” 过马路,进了毛兵超市,母亲走到生肉柜那头,准备买几斤猪肉。我跟在母亲后头,忽然有人拍我肩膀,我一看,是彩珠娘。她笑了起来,“我说为么子这么眼熟,还真是你啊。”她又捏捏我的手臂,“你又胖啦,看来外面油水好。”我说:“我要减肥咯。”她说:“有么子好减的?胖胖巴巴的,有福气。”她手上拎着一袋剁好的排骨,我不由分说地拿过来给她拎着,她说:“还是你好啊,不枉我心疼你一场。”小时候母亲没奶,彩珠娘常把我抱过去喂奶。 母亲买好了肉,看见彩珠娘,也笑了,“你倒是好精神,又买排骨。”彩珠娘撇撇嘴,“哪里是我要吃?我屋儿媳妇不是有了么……”说着看向我,“你么会儿带个女伢儿回咯?”我说:“我不急,我还小。”彩珠娘轻轻打了我手臂一下,“净瞎说!你还小?!全垸就你和我屋云峰,还不说亲,你老娘么不急?你要说云峰屋里这个样子,她老娘——”彩珠娘哽了一下,“又这么样,说不上亲是没得办法,你条件好好的,要抓紧咯。”我忙说好。彩珠娘想起什么来,扭头问母亲:“我姐这段时间是不是经常在你那里?”母亲说是。彩珠娘咂咂嘴,“没得办法!么样说她好嘞?!” 母亲买的肉,我也给拎上了,彩珠娘挽着母亲的手在我旁边走。母亲说:“你姐还不理你?”彩珠娘说:“她啊,还不是为了云峰的事情。年前云峰给我五千块,叫我帮忙把他家那个灶屋屋顶修一下。我就跟我姐说这个事情,她一听倒好,非要我把五千块给她。她也不想想云峰为么子不肯直接把钱给她,还不是怕她跟以前一样,一赌就全部输光咯。她就说,钱不给她,她宁愿灶屋这么塌着。我就跟云峰说这个事情,云峰一再让我把钱守住,莫给她老娘。这下好了,我姐就以为是我故意扣着不把钱给她,跟我记上仇咯。” 我插嘴问彩珠娘:“那没有灶屋她去哪里吃?”母亲看了我一眼,“你说嘞?”我一下子明白了。彩珠娘声音越说越大,“你这是第三家咯。之前天天跑我屋里去,我们在吃饭,她就跑来,说反正她儿子的钱在我这里,她一定吃回来。你说气不气人?但这是我亲姐,我能说么子?吃就让她吃呗。总不能看着她天天在武林那麻将馆吃方便面。人家会说亲妹在一个垸里,都不管她。吃了四十五天,我媳妇儿实在受不了咯,就跟她说不能天天这样,她就气到了,说是我挑拨的。唉哟,气得我呕血!她来是没有再来,结果跑到枫林家里,在人家屋里看电视看得太晚,人家吃饭她也跟着吃,吃了一个月,枫林家里的人也说话了。她又跑裕华屋里,又是这样。我没想到,她现在又到你屋里去了。” 彩珠娘说着说着颓丧起来:“我也不想管她咯。凭么样对她好,人家都说你不是。”母亲沉默一会儿,说:“想想人家也可怜,无依无靠的。”彩珠娘激动起来:“有么可怜的?同样是寡妇,你看看人家王凤,屋里整理得干干净净的,还种了七八亩地,顾自家吃喝没得问题,还跑到榨油厂打一份工,你看人家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母亲又宽慰了她几句后,渐渐无话,水泥路上只有我们走路的声音。到了我家附近,彩珠娘向我家探头看了一眼,“她还在?”母亲瞅了一眼,“在,我都听得见她的笑声。” 彩珠娘从我手中接过排骨,待要走,又没走,从口袋里摸出几百块钱,塞到我母亲手中,“实在是过意不去,这几百块你拿着,就当是她这么长时间的伙食费。”母亲忙把钱还过去,“你这是搞么子鬼?!都是自家人!”彩珠娘又把钱塞到我手上,“接咯!”不等我说话,转身快快地走开。我去追她,她转头说:“你不听话是啵?再过来,我生气了!”见她语气很重,我只好停在那里,回头看母亲,母亲叹了一口气,“回去咯,以后我再找机会还她。” 黄瓜肉丁、煎茄子、西红柿鸡蛋汤,再配上几道凉菜,便是晚饭的全部了。摆好碗筷,母亲上楼去叫两个侄子,我去一楼卧室叫我父亲。正在放《新闻联播》,父亲不在,碧珠娘靠在沙发上,倒是没有睡着,眼睛盯着电视,可感觉更像是发呆。我问了一声:“碧珠娘,我爸呢?”她回过神来,“我不晓得哎。”她鼻子嗅了嗅,“饭熟咯。”说着起身往厨房走。我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她本来个子就很小,现在年纪大了,人更像是缩小了一号,衣服松垮地挂在身上,上衣还是我跟云峰上中学时穿的校服,里面衬衣的领子一个在里,一个在外,裤子上沾了很多棉絮,她也没去管;花白短发,眼袋沉重,皮肤暗黄,走起路来却是急急的,更接近于小跑了。 饭桌上,侄子们已经在吃了。碧珠娘自己打开碗柜,拿出饭碗,去灶台盛饭。母亲正在刷锅,回头见两个侄子端着饭碗要上楼,“好好吃饭!不要乱跑。”大侄子说:“我不要跟这个人一桌!”母亲说:“么样说话哩?!”侄子们不管,径直上楼了。碧珠娘把碗拿在手中,迟疑地看了看,想放下,又没放下。母亲忙说:“细伢儿不懂事,你莫见怪。”碧珠娘短促地笑了一声,“不怪不怪。”身子还呆滞在原处。母亲又说:“你快去吃,饭要冷了。”碧珠娘没有看母亲,端着碗走到饭桌边上。 母亲刷完锅,又扫地,饭桌上只有我和碧珠娘。她小口小口地吃饭,没有去夹肉菜,一直吃着面前的茄子。我不知道跟她能说什么,埋头吃自己的。“你这次回来,给你老娘带么子吧?”她突然问我。我抬头,她没有看我。我说:“临时起意回来,来不及买。”她“嗯”了一声,“那你给你老娘钱就好咯。”我说晓得了。又无话,只有筷子碰到碗口的声音。她忽然又说了一句:“云峰就不给我钱,宁愿我饿死。”我说:“等他过年回来,给你带钱。”她“嘁”的一声,“他才不回,我在屋里死得生蛆,他也不会望一眼的。”我尴尬地笑了笑,“不会的。”她把筷子搁在碗口上,“你等看。我也活不了两年了,他也巴不得我早死。” 母亲忙完,端了饭来吃,见碧珠娘起身,便说:“你坐你的,我坐这边的位子。”碧珠娘说:“不咯,我回去了。”母亲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看电视了?”碧珠娘摇摇手,“看烦咯。我想让庆儿帮我一个忙,”她看向我,“可以啵?”我站起身来,“可以哎,你说。”碧珠娘连忙过来拉我的手,“在我屋里,你跟我去一趟就行咯。”母亲说:“么子事儿,搞这么神秘?”碧珠娘冲我母亲摆摆手,“你吃你的,要不了半个小时。”母亲放下碗筷,去堂屋把手电筒拿过来递给我。碧珠娘连连推我,“好好好,走走走。”母亲说:“碧珠哎,鬼赶你是啵?”碧珠娘回了一句,“莫瞎说,多黑天,吓死人!” (三) 天果然是黑,手电筒快没电了,灯光微弱,没一会儿就熄灭了。借着朦胧的月色,我们继续往前走。走在碧珠娘后头,越发感觉她的小,她急急地往前走,走得却不远,我几下子就赶上了。她问我工资有多少,又问我谈女朋友没有,问完了,也答完了,沉默又一次降临,她开始擤鼻涕吐痰。从一排茅厕穿过,走个十来米,就是她的屋子了。看得出原来是要盖两层的,却没有盖起来,二楼只有在楼梯口处盖了一间小屋子。靠近主屋边侧,单独盖了一间,应该是灶屋。走到门前,碧珠娘推了一下,门随即就开了。我问:“门为么子不锁?”碧珠娘往里走,“有么子好锁的?又没有么子东西可以偷的。” 没有电灯,碧珠娘说电费很久没交了。我突然想起我手机上有手电筒的功能,遂打开,碧珠娘借着光找到了一根蜡烛,又四处找火柴。我问:“你平常时回来,么办?”碧珠娘说:“回来倒头就睡,根本不需要灯。”堂屋没有找到,又摸着去灶屋,一进去,风迎头压过来,一抬头能看到天。原来是屋顶中央塌了一部分,灶台上还有摔碎的瓦片。碧珠娘打开碗柜,有老鼠“嗖”的一声从她手边跑过去,吓得她叫了一声。终于在灶台下面找到了火柴,我们又到了堂屋,火柴一刮着,随即被楼梯口灌下来的风吹灭。我们又到了卧室,这才点着了蜡烛。 借助蜡烛微弱的火苗,我看了一眼卧室,只有一张床,一条凳子,一个立柜,一张小桌子,再无其他。墙壁是裸露的红砖,地面是泥地,走在上面感觉凹凸不平的。窗户上的玻璃碎了好几块,用男人的衣服堵着,我想那衣服可能是来运爷生前穿的。一想到“生前”两个字,我刹那间汗毛竖起,房间太大太空,烛光无力地摇曳,而夜色浓稠得搅不开。大门嘎吱嘎吱响,我吓得不敢看房门口。碧珠娘先打开立柜翻找,没有,又去桌子上找,还是没有。我问她在找什么,她说在找云峰的电话号码,她记得是写在一个本子上的。她又走到床边翻找,被子一掀开,随即有东西掉下来,一看是好几个方便面袋子,床单发黑,中间裂开,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枕头原来应该是蓝色的,现在也是黑黢黢的,在枕头下面,她找到了那个写有云峰手机号码的本子。 “你帮我打一下。”她把本子递给我,“我打电话,他无论如何都不接。你们是同学,以前玩得也好,你说话他应该能听的。”我问:“那我要跟他说么事?”她想了想,说:“就说老娘快要饿死了,没得饭吃,让他可怜可怜老娘。”我又问:“是让他打钱?”碧珠娘说:“我没得银行卡。让他回来一趟,我都快活不长咯。”我不知道最后一句是真的,还只是她希望云峰回来用的策略,我拿起电话,拨打那个号码时,碧珠娘盯着我按键的手,她身上一股很久没有洗澡的臭气隐隐盖过来。 云峰接了电话。说实在的,已经十来年没有跟云峰联系过了,乍一联系,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跟他寒暄了几句,他问我为什么想起跟他打电话,我瞥瞥碧珠娘,“你妈想跟你说两句。”碧珠娘拼命摇手,又用手指我,看她意思是让我来说。云峰一听是他母亲要我打过来的,本来轻松的语调一下子紧绷起来,“她又要搞么子鬼?!”我一下子噎住了,很无奈地看着碧珠娘,把手机递过去,“还是你自己来说吧。”碧珠娘吐了一口气,接过手机,劈头一句:“活贼哎,我不联系你你就永远不联系我是啵?我要死了,你是不是望都不望一眼?!”我拉拉碧珠娘的衣袖,“有话好好说。” 碧珠娘拿着手机,弓着身子,大声地唾骂。我站在一边,听着风在堂屋里回旋,像是一个肥胖的巨人在寻找出口,有老鼠在床底哪个地方吱吱乱叫,放在桌子上的蜡烛燃尽了,房间又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唯有手机是亮着的,映出碧珠娘愤怒的脸。“孽畜哎!孽畜哎!”碧珠娘的声音都喊“劈叉”了,“你么不说话了?你晓得羞愧啊?你个孽畜!你说话哎!”她对着手机吼,“说话!”我见不对劲儿,凑过去看手机屏幕,“碧珠娘,云峰已经挂电话咯。”碧珠娘拿手机的手一直在发抖,身子也在抖,好一会儿,她把手机递给我,“你再拨过去!我话还没说完!”我迟疑了一下,她大声喊着,“你拨过去!快点儿拨!”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电话拨打过去,对方已经关机。 碧珠娘喘着粗气,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不小心撞到桌子上,她一脚把桌子踢倒,“孽畜!孽畜!”我不敢动弹,她又继续转,“都不管我!都不管我!我去死算了!去死!去死!”我鼓起勇气上前止住她,“碧珠娘,我明天再打,你莫生气。”她怔怔地看着我,停住了,随即整个身体像是筛糠似的,“哎哟,没得意思。”她像是丧失了所有的气力,一下子瘫在地上,“没得意思,真没得意思。”我说:“要我把你扶到床上啵?”她没回答我,一直在大口地喘气,“哎哟哎哟,没得意思哎!哎哟,哎哟——”她一会儿揉着心口,一会儿打自己的腿,“都不管我,都不管我。”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抱她到床上休息,手一伸过去,她就叫,“莫管我!莫管我!”我在一边看着,更是着急。正手足无措之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喊我名字,一听是母亲的声音,我赶紧答应了一声。很快,一束雪亮的灯光穿了进来,拿着手电筒的母亲打量了一下我,我忙说:“你看碧珠娘!”她看过去,碧珠娘躺在地上不断叹气,“她出么事咯?”我说了一下事情的大概经过,母亲点点头,把手电筒递给我,她蹲下身去拉碧珠娘。“莫管我!莫管我!让我死了算了!”母亲不管,依旧拉她,还是拉不动,便冲我说:“过来帮忙!”我们两人把她抬起,放在床上。 她在床上缩成一团,叹气声没有了,变成了呜咽声。母亲捏住她一只手,“有么子大事?至于这样?”碧珠娘哽咽地说:“我晓得你们都讨厌我。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可是我有么子办法?我自家也不想这个样子的。”母亲靠得她更近了,“么人讨厌你?你看我说过你半句不是?只是你自家也要争气才是。”碧珠娘没有说话,她想想又哭起来,哭完又想想,母亲一直捏着她的手,说着些宽慰的话。碧珠娘渐渐没了声音,再一看,睡着了。母亲起身说:“碧珠,那我们回去了啊。”没有回话。 我陪着母亲出了卧室,母亲拿着手电筒扫了一下堂屋,光照到堂屋正中间的墙壁上,一张人脸浮了出来,我们都吓了一跳,再一看是来运爷的遗像挂在那里。我心里特别害怕,连忙催母亲赶紧走,母亲小声地说:“来运都死这么长时间咯。”我忙说:“莫说咯,怪吓人的。”走到门口时,我把手机放到口袋,顺手摸到了几张纸币,突然想起来这还是彩珠娘塞给我的。我跟母亲说了这个事情,母亲说:“你把这钱放到她卧室里去。”我说好,借着手机的光亮,又进了卧室,桌子已经被碧珠娘踢散架了,我只好把钱放在立柜上面。走之前,看了碧珠娘一眼,她把头埋在被子里,发出细细的鼾声。 大门怎么都关不上,一看是门闩坏了,我们只好放弃。夜已深,路两旁的人家都已经关灯睡觉了。月光反而明亮起来,树影在水泥路上舞动,走着走着,像是在海底。我挽着母亲的手,母亲笑道:“你么长不大哩?”嘴上虽然这么说,还是让我挽着。走着走着,母亲转头去看碧珠娘家,见那塌了屋顶的灶屋露出横梁来,咂咂嘴,“这个屋子住不得。”我说:“我觉得也是,在里面我都觉得害怕。”母亲说:“可那有么子法子嘞,她能搬哪里住?”沉默了一会儿,她接着说:“她那个被子能捏出水来,我明天给她一床新的。”说着话的时间,我们马上就到家了,我问母亲:“你说碧珠娘明天还会不会过来看电视?”母亲说:“么人晓得嘞?也许会来,也许她会换一个人家去。” 拯救 (一) 他就站在办公室门口,不用介绍,我就知道他是谁了。如果李浩再老三十岁,就该是他这个样子。同样是狭长的脸型,淡淡的眉眼,微微弓起的背,唯有神情是不同的。李浩那种坚定自信的气魄,他没有。他见到我,迟疑地看看四周,往边上避让。我走过去问他:“你就是李浩的父亲吧?”他连连点头,手都伸出来了,又赶紧缩回去拿掉嘴上正在吸的烟,扔到地上踩灭,再来握我的手:“是我是我。你是浩伢儿的老师吧?”我点点头,开了办公室的门,请他进去。办公室一晚上没开窗,积存着一股霉气。我请他坐下,赶紧去开窗,忙完后转身,见办公桌上搁着两个袋子,一袋是干木耳,一袋是干香菇,而他站在离桌子一步远的地方,露出怯怯的笑意:“我们的土特产,自家晒的,老师拿回家尝尝。”我忙说不要,他连连摇手:“不不不,老师。你一定要收下!浩伢儿给你们惹了这么大的麻烦,我们做父母的实在过意不去。”一说到李浩,我们像是迎面撞上一堵过不去的墙,各自都沉默了一会儿。 “李浩多久没有跟你联系了?”我问他。 他算了算,“从上次打了一个电话到现在,已有十八天了。” “他跟你说过他现在在哪儿了吗?”我泡了一杯茶递给他,他弓着腰接在手中,贴着椅边坐下。 “就说在学校挺好的。”他抬眼看向虚空的一个点,眉头扬起,这也是李浩常有的表情,“他每周六都会打电话回来的,但这两周没打。我打他手机,也没打通。我以为是他的手机坏掉了。” 二十三天前,也是在这间办公室,李浩来跟我请假,他的请假理由是:家里有事,需要回家处理,特请七天假。那时候我问他:“你父母是不是生病了?”他的手在桌上划拉,头也是低着,“没有生病……是其他的事情。”我没有多问,就给他批了假。七天过去后,他没有回校,我打他电话,他的手机关机,联系不上。他同学有他家里的电话,告诉了我。我又打他家里的电话,是李浩的父亲接的,他告诉我说李浩并没有回家。现在他父亲连夜坐火车赶了过来。我们坐在各自的位子上,空调吹出的冷风在我们头顶盘旋。我又一次拨打李浩的手机号,再一次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声音。在我打电话的时候,李父的身体倾斜,脸上浮起期待的神情,接着是期待落空后的失望,他的手习惯性地摸自己上衣口袋,抽出一包烟来,待要拿出一根烟,又反应过来觉得不妥,准备把烟塞回去。我说:“没事的,你抽!我不介意的。”他有点儿慌乱地点头,又摇摇手说:“不敢不敢。”把烟重新塞进口袋后,两只手握在一起,“哎,这个浩伢儿哟!” 父子俩都是抽烟的,拿烟的动作各有不同。李浩的烟总是放在裤兜里,他想抽的话,直接从兜里摸出一根,干脆利索地栽在嘴巴上,烟雾腾起,他眼睛眯缝地盯着人看,“你说的我不同意。”这是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是这样认为的。这是他最常用的句式。我的课堂上,他发言最多。诗词鉴赏课,我讲李清照,照本宣科地讲,反正没有什么学生会听。他手高高举起,说:“老师,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觉得李清照的词中有鬼气。”哪里的鬼气呢?他站起来,拿着课本,一句一句地念李清照的词句,说结构说意象说感受。他说了十分钟,大家都没有听,我站在讲台上看得很清楚。他的声音哑哑的,但沉稳有力,一是一,二是二,他不管你听不听,他要讲,眼睛里有神采。下课后,我往教师住宅区走,孩子有些发烧,我得赶紧回去。他从后面叫住我:“何老师!”他一路小跑过来,手上夹着书。我们便一起走,他是特意来找我的,“何老师,你怎么看姜夔的词?”我问他:“你怎么看呢?”他把书打开,翻出那首《扬州慢》,说:“我不喜欢这首。”我点点头,脚上却忍不住加快了速度,孩子还在家里等着我。他没注意到这些,全身心投入到这个话题中。一……二……三……不喜欢的理由。他的两只手一会儿合在一起,一会儿摊开,说完后,定睛看我。我连连点头说:“你说得很好啊。”他兴奋地点头,脸颊发红,又问我:“那你觉得吴文英呢?” 全年级的老师都知道李浩。现代文学、当代文学、文学理论、英语、教育学、写作学……每一门学科的课上,他都是学生中积极响应的那一个。每一位老师都知道他一定有“我不同意你的看法”的看法。一位同事在办公室说起来:“这个李浩啊!读的书还蛮多的嘛。”其他的同事“哄”的一声笑了,各自点头:“是啊是啊。”学校的辩论赛,我们系里大家公推他是主力,他也欣然接受这个任务。辩论赛开始的那天,礼堂里坐满了人,坐在这些学生中间,我感觉自己都年轻了起来。有女生喊:“浩无敌,加油!”其他的女生都跟着喊,一看就是我们系的。我想李浩真是有女生缘。台上顶灯高挂,两队各自坐好,李浩是我们系的一辩,对方是法学系,看起来真是来者不善。辩论开始,李浩站起来,他穿着白衬衣,头发理得短短的,看起来分外精神。“一……二……三……我方的观点就是这样的。”他说起来条理清晰。对方一辩站起来。也是一二三,反对的理由。李浩算是碰上真正的对手了。双方自由辩论的时候,李浩的声音透着一股焦躁,声调从平稳转变为尖锐,语速也快了起来。对方来了个漂亮的回马枪。李浩忽然哽塞了,他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我认为……”他的脸憋得通红,话语却没有顺利地流淌出来,“我不同意,不同意……”主持人插话:“你不同意什么?”李浩嘴唇哆嗦,手揪着台布,他的队友二辩拍拍他的手,他终于说了句:“不好意思。”颓然地坐了下来。 辩论赛结束,我特意留下来。站在礼堂的出口,夜晚的风吹动槐树的叶子,散场的人群从我身边走过。李浩在礼堂门口跟他的队友们告别,自己一个人走下台阶。他高瘦的个子,有些微微驼背,礼堂顶上的大灯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我喊他的名字,他见是我,小跑过来问:“何老师,你怎么在这儿?”我说:“我来看你们的辩论赛啊。”他脸色暗淡下来,“那你也看到了?”我说是的。我们一起往前走,他问我:“我想抽根烟,不介意吧?”我说不介意的。他从裤兜摸出烟来,皱巴巴的一根,噙在嘴里。一时间我们没有说话,他一点点地吸,烟灰一寸寸地增长,红红的烟头在夜色里一闪一闪。我瞥了他一眼:“没事的,就一场辩论赛而已。”他点点头,抿起嘴,又摇摇头:“我发现我不适合辩论。我觉得观点不能这么绝对,对方在阐述自己的观点,我心里会响应他,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这个时候,我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同时,在我自己心里,又觉得自己的观点也不错。那个纠结的心情老师应该明白吧?”我点点头。他抬眼看向远处虚空的一点,大步地走,我非得走得很快才能跟上。他走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停下来等我。“刚才我想过了,我不喜欢辩论赛。我不喜欢把任何事情绝对化。我必须忠实于我自己内心的感受。”跟我并排走的时候,他开口说。 我们成为朋友也是必然的事情吧。尤其是上课,他简直是救了我。我最怕上课面对一群毫无反应的学生,你说什么,都像是说梦话,你提的问题,没有任何人回答。我在其他班级,就是这样的。没有人回答我的提问,我只好拿着名单点人起来回答。被点的人慌乱地站起来,左看看,右看看,摸摸头,翻翻书,我看了都着急。到后来,我什么问题都不提,只是讲,只是在黑板上写,心里盼着下课的铃声响起,我就可以解脱了。但在李浩那个班上,我真正有了上课的激情。我在讲,李浩在听。他不像其他同学那样,乖的在机械地记笔记,不乖的玩手机闲聊天,他的笔在手上晃动,他的神色是聚精会神在听、在思考、在对话。说出一个论点后,我会顿一顿,我在等,全班的同学也在等,等他举手,等他说:“老师,我认为还可以有另外的解读方法。”他毫无例外地这样做。他提出的观点,给了我交流的兴奋感。我会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想?他会说他这样想是基于以下的原因,一二三、四五六,一条条论点摆出来,给我思维上的冲击。这样交流下来,活跃了课堂。也有其他同学加入进来,跟我们一起讨论。一堂课下来,我自己是很有收获的。有时候课堂上不过瘾,下课的时候,他也会找我来继续讨论。 (二) 但这次,他不仅没有跟我讨论,连人都消失了。我把李父安排在学校招待所住下,然后去找李浩的同学。我先找到李浩的好朋友吴鹏飞,他说李浩上个星期打电话联系过他。我问谈了什么没有。吴鹏飞说:“李浩告诉我说家里出了点事儿,需要钱,问我有没有一千块钱借给他。我说手头紧,暂时没有。他就说没事,把电话挂断了。”我又去问李浩另外一个朋友张正华,他也提到李浩借钱的事情,他二话没说,打了一千块钱给李浩。再问及李浩其他朋友,他们都说李浩向其借过钱,有的借了,有的没借。这么一算,李浩向他的朋友们借了七千块钱。我再去问李父,有没有收到这笔钱,李父一听急了,“他借这么多钱干什么?我没有收到钱啊!”我让李父别急,又去问吴鹏飞他们,知不知道李浩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吴鹏飞想了想说:“有一次他接到一个电话,说了快一个小时,后来他就唉声叹气的,我问他出什么事情了,他又不肯说。”张正华提及另外一个细节:李浩的QQ签名有变化,原来是“学问乃大丈夫事”,后来改成了“我要拯救你”。 他要拯救谁?他现在在哪儿?他在干什么?我一无所知。在李父住宿的招待所,我、李父,还有吴鹏飞和张正华他们这些李浩的朋友,聚在一起分析讨论。李父像一座沉默的雕像,委顿地坐在床头,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劣质香烟。讨论了很久,都没有什么明确的法子,大家都低着头看自己的脚。李父慢慢地从床头站起来,向我们鞠了一躬:“实在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忙去扶他:“哪里麻烦了!李浩不会有事的。”他点点头,一阵猛烈的咳嗽,简直是无法止息,最后连眼泪都咳出来了。吴鹏飞忙过去拍他的背。他又一次坐到床头,抹了抹脸,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李浩这个伢儿,脾气倔。小时候我打他,他就跑。大半夜的,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等了一个小时,都不见他回来,出门找他。整个村儿地找,找不到。我寻思他可能回家了,一回去,他没回来,他妈跟我急,急得哭。我又去找,打个手电筒,去河边、去田里,四处找。我心想,这是多大的恨,都不想回家了。找到凌晨四五点,路上碰到他外婆把他押回来。他这个伢儿,回来了也不肯看我一眼。我想我打你是为你好,你不晓得,就晓得恨。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打过他。”窗外传来纷纷沓沓的脚步声,都是去开水房打开水的学生,不时有哗笑声从窗口涌了进来。我又去给李父倒了一杯水。 等了四天没有任何消息,张正华提议我们最好去公安局报案。我有些犹豫,有一种感觉是李浩并没有人身危险,他好像是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陷入一种难以脱身的局面里。吴鹏飞又一次去翻看李浩的个人空间。他看到一条李浩给另外一个人的留言,那个人是一位女性,她的空间里有她放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下面李浩留言:“你现在是不是过得不幸福?如果是的,一定要告诉我。”这段留言后面李浩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这个女人是谁?仔细看她的相册,她应该是结了婚并生了一个女儿,丈夫经常打她,婆婆经常辱骂她,她觉得自己生活得一塌糊涂,还有一张照片是她的房子被洪水冲垮了。我连忙请李父过来看看是否认识这个女人。李父反复看了看,又打电话给家里跟李母确认了半天后,说:“这个女伢儿挺像他的初中同学,问浩伢儿他妈,叫李琼。读初中的时候,他带这个女伢儿来我们家玩过。” 我们决定找到这个叫李琼的女人。李琼跟李浩是初中同学,她的老家跟李浩的家是隔壁村儿,十八岁时嫁到山里去了。李母又去李琼的娘家要了李琼的联系方式,手机号码要到后,我立马打了过去。每个人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这个电话号码是空的,可是居然打通了!一个轻柔的女声传了过来:“喂,谁呀?”我内心一阵狂喜,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李父一改平日的胆怯,猛地抢过手机,用他的本地方言说:“你是李琼吧?我是李浩他爸,他在吗?”李琼说:“他在,可是他现在出去咯。等他回来,我让他给你打电话。”李父连连点头:“好好好,一定要让他打,他老娘生病咯。”他还想问他们现在在哪儿,手机那头已经挂了。吴鹏飞把电话号码输入到电脑里一查,是江西高安的号码,说明他们人现在在那里。李父把手机攥在手里,在狭小的房间走来走去,嘴里不断地念叨:“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他哆哆嗦嗦地摸着上衣口袋找香烟,烟盒一打开是空的,他又把烟盒攥在手中。张正华犹疑地说:“要不要再打过去,如果李琼关机了怎么办?”李父一听,定住了,嘴巴张开,露出了一口黄牙,“对对对……要是关机可咋好?”他空着的那只手抓着胸口,另一只手举起手机。我说:“不急,等等看。”他又把手放下,点点头,一会儿坐在床上发愣,一会儿又突然起身来回走动。 从下午两点,等到晚上七点,手机铃声一直都没响,倒是窗外的蝉鸣声一浪一浪地拍打过来。天光渐收,夜色一点点涨起来,淹没了整个房间。吴鹏飞“啪”的一声按了一下电灯开关,雪亮的灯光劈头盖脸地倾泻下来,大家都吓了一跳。李父也不走动了,他已经丧失了最后一丝力气,歪倒在床头,手机依旧攥在手里。我起身说:“出去吃个饭吧,边吃边等好了。”大家都诺诺地说好,椅子嘎吱嘎吱地响,此时我相信他们跟我一样感受到了身体紧张过度后的酸痛。李父没有起身,他说:“你们快去吃饭吧!害你们等了一下午!”我说:“一起去吧。”他摇摇手说吃不下。正说着,手机的铃声响了,吴鹏飞大叫了一声:“打过来了!打过来了!”这头在叫,那头李父抓起手机,慌乱地把手机贴在耳边说“喂”,我说:“你还没按接听键!”他又把手机拿下来看,手足无措地看我:“咋按?咋按?”我火速奔过来,帮他按了免提。手机一接通,李浩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我妈咋了?”李父此刻出乎意料地镇定了下来,他慢慢地说:“你妈得了很重的病。你赶紧回来。”李浩说:“好,我就去买票!明天就赶回去。”手机那头传来李琼的声音:“你不能回去!这边你走不了!”接着是李浩回应的声音:“你帮我!我妈病咯!”一阵杂乱的声音后,电话挂掉了。 吴鹏飞当天晚上就给我们买好了火车票,我决定跟李父一同回他们老家。火车慢得让人想发火,几乎每一个站都要停,一停就是十来分钟。我们走出闭塞沉闷的车厢,站在月台上,月光清朗,车站背后的群山拱起陡峭的线条。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有车站的灯大亮,月台越发显得空旷。李父烟吸得很快,没几下,就吸到烟头了。我想起那天辩论赛后跟李浩一起走时的情形,仿佛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李浩这次电话最后那段杂乱的声音,让我心里特别没有底。我不知道李浩明天能不能赶回来,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出意外。这些担忧我没有跟他父亲说,但我想他父亲肯定有着相同的焦虑。火车马上要开动了,我们又转身进了车厢。一晚上听着沉睡的人们发出的呼噜声和火车每到一站的报站声,一点睡意都没有。李浩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应该在火车上了吧?他是不是也睡不着,心里想着病重的母亲?一想到第二天到他的老家,也许就能见到他,我心里生起一阵安妥的兴奋感。 (三) 第二天凌晨四点五十分到站,天蒙蒙亮,新鲜湿润的空气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小小的车站空空荡荡的,几只早起的麻雀在水泥地上蹦跶。出站口停着两辆摩托车,我们刚一出来,两个中年男人就迎了上来,李父介绍说一个是他二弟一个是他三弟,他们羞怯地向我点头致意。李父本来想让他们把我先带回去好好休息,他自己在火车站守着,他的两个弟弟不同意,说坐了一晚上火车,一定要好好休息的,等送完我们,老三会再去火车站候着。李父想想答应了。一辆摩托车带一个人,在乡间的土路上飞驰。鸡鸣声相互交替地响起,池塘洗衣服的妇人们高声地说话,羊倌赶着一群山羊去草坡上吃草。这些李浩曾经在他的文章里写过,他把好几个硬壳本都写满了,写好了就给我看。现在我来到他的家乡,他的叔叔说他还没有到家。大约一个小时后,就到了李庄,这里就是李浩写了无数遍的村庄了。摩托车在村庄的泥路上慢慢开动,一路上碰到的乡亲都向李父打招呼,李父笑吟吟地一一回应。一个矮胖的中年妇人站在村庄的转弯口,远远地就在招手。摩托车一靠近,李父就问:“浩伢儿回来没有哇?”见妇人摇手,他又说:“赶紧去村头买肉,浩伢儿老师来咯。”我忙说:“别这么客气,真的……”妇人向我怯怯地点头,眼睛却看着李父:“肉我已经炖好了,就等你们回来咯。” 李父三兄弟的家都是一模一样的二层小楼,贴着白瓷砖,装着推拉玻璃窗,依次连在一起,李浩家在最头上。摩托车把我们送到三家共用的水泥豆场,李浩家的灶房烟囱腾起了炊烟,李父的二弟媳妇和三弟媳妇在帮李母做饭,见了我都跟她们的丈夫一样露出羞怯的微笑,点头打过招呼,又都进灶房继续烧火炒菜。李父的三弟到灶房喝了口水,连饭都没吃,就开着摩托车往火车站去了。李父领我进了厢房,把藤椅擦了又擦,让我坐下,又招呼李母赶紧泡上好茶。我十分过意不去,让他不用这么麻烦,他笑着说:“不麻烦的,家里头就是脏!怕老师不习惯。”把我安顿好,他又忙着去菜园。我休息的这个房间是李浩的卧室,也是他家里最好的房间,宽敞明亮,穿衣镜上插着李浩从小到大的相片,也有好几张全家福。李浩曾经在他的文章中写到过他是他们家族唯一的大学生,整个家族的人都疼着他。上大学的钱,都是两个叔叔给凑齐的。靠窗的位置是李浩的书桌,满满当当都是书,有很多都是我推荐给他看的。我抽出一本《儒林外史》,繁体竖排,上面有李浩密密麻麻的批注。他的字很舒展,在书页的空白处一路写下去。看着这些字,耳边自然而然地响起他在课堂上发言的声音,有一刹那我感觉他就在我耳边说话,“老师……”我再一次听到有人叫我老师,回头看,原来是李母站在房间的门口喊我。我忙放下书,她笑着走过来,看看书桌,“浩伢儿就爱看书,从小就爱。撵他出去玩,他还哭。”我也笑说:“他看书多,很优秀!”李母脸上洋溢出光彩来,嘴上却说:“哪里哪里,就知道瞎弄!” 一桌子好菜,蘑菇炖鸡、菜薹炒肉、萝卜炖牛肉……李父频频地让我多吃,自己却不伸筷子,李母和妯娌都在灶房里,也不上桌。为了不辜负他们的热情招待,我勉强吃了些,其实根本没有胃口。我希望耳边再次响起摩托车刹车的声音,我想李父也是如此吧,他一次又一次地望向门口,烟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头都烫到手了,他才反应过来。几次真有摩托车的响声,李母从灶房里冲出来看,又一次颓然地转身回来,对着她的妯娌说:“不是的!”一直到下午五点,李父的三弟开着摩托车回来,但并没有李浩。李父在豆场上打转,转到灶房门口又转身问:“你们看仔细咯?是不是没看全?”他的三弟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哥哇,真是不敢错看一个咯。眼珠都瞪出来咯,哪里有浩伢儿嘛!”李母把热菜端上来后,走到门口,忽然哭了起来。李父吼道:“哭啥哭!人好好的,也给你哭坏咯!”李母回嘴:“你要是对浩伢儿没那么凶,他笃定不会这样的!”两个妯娌跑出来,把嫂子拉到灶房。我在房间里都听到了,捏着纸杯枯坐在那里,也觉得十分丧气,想了想,又走出来,大家一下子都客气起来,挤出他们觉得应有的笑意。我说:“我们先打李浩手机,如果打不通,再打李琼手机。”他们纷纷点头称是,李浩二叔拿起手机拨打了过去,李浩的手机照旧是关机,再打李琼的手机,竟然也是关机。不甘心,再打几次还是一样的结果。李母坐在灶房的小木凳上拍腿哭:“这可咋搞嘞?” 从高安到这里,晚上是没有火车经过的,大家只能坐在豆场上,男人们抽烟,女人们无事可做,坐着发呆,李母时不时抬眼看路口一眼。青蛙一递一声地叫,咕咕呱呱,咕咕呱呱。草蚊子叮咬脚后跟,拍也懒得拍,虫子的振翅声听久了,像是金属小球在耳朵里弹跳。李父突然站起来,手在口袋里摸——他的手机铃声响了。大家哗啦一声全都站了起来,李母两步抢到李父身边。李父接听了手机,大家都侧耳注意听着。李父说:“好好好……你等着……你别急……你就待在那里别动……”说了七八分钟,通话结束。李母忙问:“咋样了?咋说的?”李父把手机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里,对着他二弟三弟说:“他说他今天找个机会逃了出来,身份证被那个组织扣咯,身上没得钱,现在躲在高安那边一个镇上,借别人手机打的电话。我让他等着,我们去接他。”李浩三叔说:“把具体地点告诉我,我去过高安,那个地方我算熟悉的。我现在就开摩托车赶过去,十几个小时就到咯。” 当天晚上,李浩三叔开摩托车连夜往高安赶去。李父让我去休息,其实我根本睡不着,但我想还是给李父和李母一个独处的空间,就同意了。床单、棉被、枕头,都是崭新的,李母在我来之前就已经买好了。我心里莫名地难受起来,躺在床上,听着堂屋传来的动静。李父和李母都坐在堂屋里,怕影响我休息,灯也没开。李父时不时传来咳嗽声,李母轻声说:“去外面咳,别吵到老师了。”立马就传来李父的脚步声,那咳嗽声远远地响起,听久了像是有鸟绝望地啄着坚硬的木头,总也啄不开。蒙蒙眬眬地竟然睡了一觉,可能是由于连夜坐车的困乏,一睁眼明亮的阳光照在我头顶上,窗子上树影婆娑,心情莫名振奋了起来,“也许李浩已经回来了呢!”我起床出房间门,堂屋的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新炒的几盘肉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李浩肯定是回来了!”我又往门口走,李母正把电饭煲端了过来,见我便笑道:“老师,你再睡一会儿嘛。”我留心看她的神色,她眼睛肿了,全是血丝,显然是一晚上没睡。我问:“李浩有消息了吗?”李母笑说:“浩伢儿他三叔已经找到他了,正在往回赶。”正说着,李父提着一篮子新鲜的蔬菜和肉回来了,见我也是笑意满满:“老师睡得可好?”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了,第一次觉得可以笑出来:“睡得很好。” 怎么说再次见到李浩的感受呢?——几乎认不出他来了。头发留得很长,还脏,眼镜没有了,右边眼睛红肿着,显然是被打的,短袖衫几乎看不出颜色了,全是泥点,牛仔裤上也是,人也瘦了,脸色蜡黄,嘴唇上结着血痂。他一从三叔的摩托车上下来,就冲到等在那里的李母身边,紧紧地抱着问:“妈,你吓死我了!”说着又松开,反复看李母,又一次抱紧:“爸爸说你得了重病啊,吓死我了!”李母哭得说不出话来,手在李浩的背上一遍遍抚摸。李父那张开始笑容满溢的脸沉了下来,转身去了堂屋。李浩的婶娘们都跑了过来,围着李浩嘘长问短,李浩二叔让她们赶紧去烧水做饭,好让李浩换身干净衣裳,他一天一夜都没有吃饭了。李浩好半天放开他母亲,转身看见我,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我笑着走过去,他也忙笑了笑,叫了声:“何老师。”我说:“先不多话,你赶紧去洗个澡。”他说好,婶娘们把他搀回屋去了。 自始至终李父都没有开口说话,他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地坐在堂屋的一角。李浩也没有跟父亲搭话,他始终被女人们围着,李母给他准备好了换洗衣服,二婶给他烧好了洗澡水,三婶在热饭炒菜。洗好澡,换好衣服,上桌吃饭,李浩的吃相简直可以用狼吞虎咽来形容。李母给他添饭,让他吃慢点,说着说着眼睛里又溢出泪水来。这段时间,李父一直就坐在那里,一支接着一支抽烟,脸罩在烟雾中看不清表情。李浩的眼睛始终没有看向父亲那边,倒是李母小心翼翼地偷偷看看李父,又看看李浩,两位婶娘也是。堂屋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既兴奋又紧张的氛围。吃好后,李浩把碗放下,“啊”了一声,说:“三娘的饭做得还是那么好吃!”说着起身往自己的房间里走,“我去睡一觉。”李父忽然说话了:“莫走,谈谈。”李浩没有往父亲那边看,倒是对着母亲说:“我困得要死。”李母冲着李父喊了一声:“人平平安安地回来,还不让他睡觉啦?”李父摇摇头,不耐烦地把手一挥:“睡吧睡吧。”李母得胜了似的,赶忙拉着李浩去了房间。 终究是要谈谈的,我也很想知道李浩这段时间究竟干吗去了,女人们都被李父撵走了,堂屋只剩下李父三兄弟,李浩,还有我。我本来觉得我出现在那里不太好,但李父一再坚持说:“你是老师,你问他话他肯定答的。”三兄弟烟都抽得很凶,手势都是一样的,李浩没抽,没人给他烟,他坐在堂屋中央,被我们围着。李母拎着开水壶进来,李父吼了一声:“你进来干啥子!”李母心里发虚,嘴上却硬硬地回了一句:“我怕老师没水喝!”而我杯子里的水其实没动过,为了避免尴尬,我赶紧喝光了水,把杯子递了过去,李母给我添好了水。“好了吧?你还站在这里干啥?”李母嘴里嘟嘟囔囔,走到李浩身边,摸了一下他的头。李浩忽然说:“爸,你不要对我妈这么凶。”李父弹了起来,“我凶咋了?你还管老子?”李浩要站起,被李母硬生生地按住。“好了好了,我出去。”李母拎着开水壶走开了,堂屋里的空气像是变成沉甸甸的实物压在每个人的头上。 李浩二叔咳嗽了一声,说:“浩伢儿,给你爸认个错。好好回去上学。”李浩说:“我没有错,为啥要认?”他三叔开口了:“咋说话的?!你把我们,还有老师,都愁死了!”李浩没有吭声。过了两分钟,李浩忽然转向李父:“你为啥说我妈得了重病?害我跑回来,那边的事情我还没做完。”李父又一次弹起来,他二弟敏捷地冲过去,挡在父子中间,“有话好好说。”我看这局面一时间没法打开,就提了建议:“要不我跟李浩单独聊聊?李浩,你愿意吗?”李浩抬眼看我,愣了一下,点点头。他三叔说:“好,你们好好聊。大哥二哥要不我们先出去。”我说:“你们不用出去,我跟李浩出去走走。”他们也都同意了。 (四) 沿着村庄外的小河走,李浩拿起一片小石子打起了水漂。正在河中游荡的鸭子,慌乱地拍打翅膀。他眼睛上被打的伤口已经被卫生所的医师贴上纱布了,头发也剪短了,耳根边也有一处伤疤,不过昔日那个李浩感觉又回来了。我问他伤口疼吗,他笑笑说不疼。河对岸的田里有大伯喊道:“浩伢儿,回来咯?”李浩大声回道:“回来咯,有良伯!”他走路的动作也轻快了。走走,又站在那里等我。我加快了自己的步伐。“你是不是很喜欢李琼?”我再也不能沉默下去,必须开口去问他。他立马回道:“是的。”我说好,在想接下来怎么问。他又说道:“沿着这条小河走半个小时,就到我们读的小学,过了小学,再走十分钟,就到我们读的中学。我和李琼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都是同学,初中我们还是同桌,每回上下学我们都会走这条路。就是很喜欢跟她走,故意走得慢慢的,她也走得慢慢的。我们说的话不多,她前面走,我在后面走,怕别人笑话。” 初中毕业,李琼没有考上高中,去了广东打工。李浩读了本地的重点高中,读高三时,李琼结婚了;第二年李浩考上大学,李琼生了个女儿。李琼结婚后,两人没有再联系,直到上个月的一天,李浩去李琼的个人空间看,发现李琼婚后生活得并不好。“你知道吗?当时看了她写的那些心情记录,我心里又难受又气愤。她嫁的那家人都太不是东西了!丈夫打她,婆婆骂她,我恨不得立马冲过去把这两个人给揍一顿。”李浩说话时,他的手在空中做出劈切的动作,“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拯救李琼,不能再让她受苦了。我给她留了电话,当天晚上她就给我打了过来,她在电话里哭,说自己家里那些事情,说自己过得很不幸福,现在一个人跑到外面来打工,女儿都见不到一面。我问了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就跑去跟你请了假。”我点头说是,又指出他请的是一个星期假,结果这么多天都没有返校。他面露愧色,“真对不起,老师。我也不是故意的。事情跟我想得完全不一样。” 李浩去了江西高安下面的一个小镇,找到了李琼,李琼说带他去自己上班的地方,那是一个废弃的厂房,在那里有人要求他把手机和身份证都上缴了,李浩有些犹疑,李琼跟他说:“没事的,等你走的时候再还给你。”李琼还给他安排了住宿,是厂房附近的一个宿舍,里面住了二十多个男人,李琼住在隔壁的女生宿舍,也是二十多个人。李浩一到宿舍,立马有一群人都跑过来,跟他握手,帮他归置行李,问他一路上累不累,饿不饿。那种洋溢出来的热情,真是叫人心里暖烘烘的。一坐下,还有人专门去倒水给他喝,有人送来了零食让他吃。李浩问这个工作是干什么的,李琼说是营销工作,并让他晚上也过来跟她一起听课。接下来的两周时间,几乎都是在厂房里一个小黑屋中度过的,四十多个人坐在里面,有专门的人给他们上课,每天都上,白天黑夜地上,老师轮流换,讲的东西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过,还有人陪他下棋,下棋的时候也在不断地给他讲,有时候是玩扑克,也在讲。每天都昏昏沉沉的,感觉自己在一个长睡不醒的梦中。 开始上课的时候,李浩对他们讲的内容毫无兴趣,觉得他们讲的东西非常功利,“你想知道为什么现在你们还这么一无所有吗?”“你想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成功的吗?”他站起来反问老师究竟什么是成功,成功的标准怎么界定?难道有钱就是成功吗?我完全能想象出李浩当时的神情,他一定是背挺得直直的,声音哑哑的,但沉稳有力。这一连串反问过后,接下来的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老师们和其他学员都围着他在说话,他们反问:“你忍心看着你爸妈辛辛苦苦种地却一分钱没有吗?你忍心让你未来的老婆孩子跟着你受苦吗?你忍心吗?你忍心吗?”问到最后,有人哭了起来,他们抓着李浩的手说:“你不能这么自私!你不能只想着自己!”连李琼都在哭,哭得李浩都蒙了,一阵莫名的内疚感在心里升起来。是啊,这些年我是挺自私的,让爸妈受苦,让李琼受苦,都是自己不好。老师又继续讲为什么要成功,他听着听着觉得挺有道理的。 老师讲完,学员上台分享自己的人生经历。李琼也上去讲了,她讲自己在家里受到的家暴,展示被老公打后身上留下的伤疤,说起女儿被婆婆嫌弃的细节,每说一样,都引起台下所有人的回应:“这样的孽畜就该死!这样的婆婆太可恶了!”李浩跟他们一样感受着那种既愤怒又兴奋的情绪一起喷发出来,他开始感觉跟这些人融为一体了,他们一起悲伤难过、一起开怀大笑。李琼话头一转,说起到了那里,感受到大家庭的温暖,所有的人都是自己最亲最亲的兄弟姐妹,没有拳头、没有辱骂,只有大家的呵护和关心。说完这些,李琼流下了眼泪,全场所有的人都沉浸在一种感人至深的气氛中,李浩发现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流满面了。大家都上去抱住李琼。李浩也是,他把李琼紧紧地抱在怀里,发誓一定要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在这里,大家就是一家人。他刚来的那几天,每个人都跟他握手,每个人都是满含微笑,有人给他打洗脸水,有人帮他洗衣服。宿舍里没有个人矛盾,每个人都朝气蓬勃的,充满干劲儿,拖地做饭,互相打气,互相分享。还经常会有以前的“师兄”“师姐”过来分享自己的成功经验。这一切都太新鲜了,李浩在这里体会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尤其是看到李琼每天都是笑眯眯的,更觉得在这里很不错。 我们已经沿着河边走得太远,小学的校门就在眼前。大门口一边一棵宝塔一样的松树,隔着铁门,教学楼那边传来小学生的读书声。“当时,我们就坐在203教室。”李浩指给我看,“我坐在中间的第五排,她坐在靠窗户的第一排。我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她。她那时候喜欢扎辫子,有淘气的男生就喜欢去揪,我把那个男生给打了一顿。”我笑问他:“看不出来,你还会打架!”他摆摆手,羞涩了起来,“也就打过那一次而已。后来我爸打了我一顿,我一赌气就跑到我外婆家了。”我点头:“这个我知道,你爸讲过。”他神色一暗,“他怎么会讲这个?”我们又转身往回走,路上我把他爸爸来学校找我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他听到后面蹲在河边,拿着小石粒,一粒一粒往河里扔。讲完后,他没有说话,只有石子击打水花的噗噗声。李浩二叔骑着摩托车找过来,说晚饭做好了,让我们回去吃饭。李浩让我坐他二叔的摩托车回去,他自己想一个人静静,很快就会回去。 (五) 在等李浩回来的时间里,我给李父他们大略讲了一下李浩所说的事情。李浩三叔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说:“这不就是传销嘛!那个李琼骗他入伙!”大家都点头称是。李父冲着站在门口的李母说:“别看了!他会回来的。”李母不理会,一直盯着路口。李父招呼大家吃饭,菜都快等凉了。李浩二叔、三叔都依次坐下,李父非要拉我坐上座,我怎么推辞都不行,只好坐下。虽然都坐下了,也没有人夹菜,李父夹起一块香菇放到我碗里,“老师,真是要感谢你呀。”我忙说不用这么客气,李浩二叔、三叔都向我笑着点头说谢谢。李母的声音传来:“咋这么晚回来?都等着你嘞!”正说着,李浩已经进堂屋了,李母去帮他盛饭。他二叔招呼:“浩伢儿,快过来敬你老师一杯。”李浩走过来,坐在二叔那边,李母随即把饭端了过去。李父说:“让他自己盛,这么大人了。”李母不理他,转身又去给李浩添了个酒杯,李浩二叔给他把酒满上,“敬!”李浩端起酒杯,我也忙着站起来,他声音小小地说:“谢谢老师。”一口就把酒给干了,我也随着喝了点。 喝了一巡后,李浩二叔对李浩说:“学校功课多,你也拉下不少了,明天要不就跟你老师回学校。”李母正把莲藕炖排骨端过来,一听这话便说:“啊,明天就走?不多住几天?”李父不耐烦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女人家不要插嘴说话咯。他明天就回学校!”李母生气地扭身待走,李浩此时抬头说:“我明天不走。”李母连说好,李浩接着说:“我要把李琼给救出来。”李父立马回应道:“你不准去。”李浩低头不看他父亲,但声音却是坚决的:“我必须去!”李父说:“你要去可以,莫认我这个爸。”李浩二叔急了,一巴掌拍在李浩头上,“你个鬼伢儿的,咋能跟你爸这样说话?!”又向李父说:“大哥,你也冷静一下。”李浩埋着头一言不发,我看见他大颗大颗的眼泪砸下来。李浩三叔又端起酒杯说:“吃饭吃饭,先不说这个。”李浩猛地一下站起来,碰到了桌子,桌子随之跳了一下,他面前的酒杯倒了,酒从桌沿流了下来,他二叔吼了一声:“浩伢儿,坐下!”他三叔起身又把李浩给按下来。李母站在门口踌躇着,想进又不敢进。 “她就是个骗子!”李浩二叔说。 “她不是!” “她咋不是骗子?把你骗过去搞传销!” “她没有骗我!” “咋不是骗你?你还看不明白?她就是要拉人入伙!” 李父忽然插话进来,“你向你同学借的七千块是咋回事?” “我会还的!” “我问咋回事?” “我会还的!” “跟你没法说话!” 李浩的脸急得通红,我看得出他身子在微微发抖。 “那个女人都结婚咯,你管人家做啥?”李浩三叔问。 “她不开心!她老公对她不好!” “结婚咯,都是这么回事!好还是不好,他们自己知道。这个轮不到你插手。” “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我看不得她受欺负,我要救她。” “你图她个啥?” “我心疼她!” 他三叔诧异地看着李浩,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嘟囔了一声:“真是鬼迷心窍咯。” “假如你救了她出来,你准备咋办?”他二叔又问。 李浩沉默了,显然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跟她结婚?她一个初中文凭,你一个大学文凭,你们有啥好聊的?你别跟我说,喜欢就在一起,婚姻复杂着嘞。” “我就是要救她!” 他二叔气得笑起来,“你这是闹小孩子脾气。” “一,我不是闹小孩子脾气;二,我对她的感情是认真的;三,我是成年人,我知道我自己的路怎么走。”李浩恢复了课堂上那份镇定,他的口气中有不容商量的语气。 除了我,大家听完他这番话后,都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也许李浩从来没有这样跟他们说过话。李父站起来往自己的房间走,“好好好,你是成年人,你长大咯。你不需要我们这些老祸害,你爱走走,我是不敢管你。”“砰”的一声,李父把门关上了。李母忙去敲门,“有话你好好说嘛。”李父的声音传了出来:“你看他听不听我的?!” (六) 既然人已经回来了,我也该返校了。来这里几天,挺牵挂家里的孩子的。李浩想在家里多待几天,李母高兴不过,李父也没说什么。临走前,李母把干蘑菇、干木耳、花生、芝麻等自家的土特产一一包扎好,一定要我带回去,我怎么推却都不行,只好收下了。李浩二叔、三叔也准备好了,摩托车就停在门外。李浩背着书包从他的房间出来,他对他二叔、三叔说:“还是我来送老师,二叔三叔你们在家里休息吧。”大家面面相觑,李母走过去问他:“摩托车快,一个小时就到咯。坐车,慢死个人。”李浩说:“老师的车也晚,慢点儿也没得关系嘛。”李母向我笑笑,又回头跟李浩说:“莫搞得这么麻烦,你也坐摩托车送好咯。”李浩有些焦躁起来,“我就想自己送嘛!”我忙说:“我车子晚,就让李浩送我吧。”我这么一说,大家都不好再说什么了,李浩帮我拎着土特产和行李包,李父他们一路把我们送到村口。 公交车上满满都是去火车站的人,李浩在车厢最后面找到两个空位。车子在乡级公路上慢慢地开动,沿路都有人搭车,随叫随停,有乘客冲着司机喊:“莫停咯!时间来不及咯!”司机不听他的,照样让人拼命地挤进车厢的肉林之中。李浩把窗子打开,风打在脸上,人一下感觉清爽了很多。他从口袋摸出手机看时间,“我们不急,还有三个小时呢。”我问他:“你手机不是上缴了吗?对了,还有身份证,你也该补办一个。”他把那个手机递到我面前,“我二叔给了我手机,老式的,暂时用着。身份证原来掉了,补办了一张,后来这张又被我妈找着了。”我抬眼看他眼睛上的伤口,纱布快要松落了,风吹起胶布的一角,一起一落,“眼睛那儿还疼吗?”他把胶布按了按,“不疼了。”我这句问话像是碰到了他的痛处,他的脸上生起了愁闷的神情。虽然注意到他脸上神色的变化,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打我是因为我不听话。”李浩很干脆地回答我,拍拍自己的脑袋,“上课的时候,他们讲得我晕晕乎乎的,那些话听进去觉得挺有道理的,有时候听着听着我也觉得热血沸腾,立马想冲出去干一番大事业。但同时我心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说:真的是这样吗?你真的相信他们说的话吗?你真的那么想成功,那么想发财吗?一旦不上课了,脑子清醒了,一想到那些话我就觉得很滑稽可笑,我不能认同他们说的。我跟李琼说了我的感受,她说她不要听我讲的,她觉得老师的话就是对的,按照这些话去做,就能成功的。她让我不要在心里怀疑,要全身心地相信才对。这倒跟她以前读书的时候是一样的,从来都是乖学生,不像我,”他把手放在胸口,“我总是忍不住想:也许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有了这个怀疑后,再去上课,我感觉简直无法忍受。他们像是疯了一样,老师疯了,学员也疯了,不断有学员带来新的学员。我很想站起来说:我不同意你们说的观点!但肯定又会像我第一次上课时一样,被他们围在一起,直到我认同他们的观点为止。” 车上又有人喊:“司机,你快点咯!我火车都要赶不上咯!”司机远远地回应:“你是阎罗王催命!再快车轮都飞出去咯!”车厢里的人哄笑起来,连催的人都咧着嘴笑骂:“呸,臭嘴臭得伤心!”李浩没有笑出来,他皱着眉头,用手指在蒙上一层灰的窗玻璃上写字,先写了一个“王”,又写了一个“京”,写完又抹掉了,回头盯着车厢前面,“我特别担心李琼,特别特别担心。”他双手搓着脸,搓得发红,搓到眼睛的伤口处,“嘶”地呻吟了一声,“她是个特别认真的女孩,上学的时候就是这样,听讲从来不开小差,老师讲什么她都觉得是对的。她特别不喜欢我去质疑老师,她觉得我这是狂妄。在那里我们吵过,我要她不要信那些人讲的话,她说我从小到大都这样不服从老师;我让她跟我赶紧逃走,她死也不肯,她要挣大钱。我说我给你钱,她说好哇,你给我一万,我就跟你走。我就跟我同学借钱,借来借去只借到七千,她就笑我没本事。她说你看看我们那些师兄,挣上千万的都有,开宝马,住别墅,你行吗?她看我的那个眼神,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小臭虫似的,无药可救了。”说到这里,他的眼睛湿润了,双手又搓起脸来。 车子过了收费站,上了高速公路,车速一下子快了很多。李浩接到他二叔的电话,问我们到火车站没有,李浩说快了快了。“你二叔三叔对你真是好啊。”我感慨道。李浩欣然点头,“二叔三叔从小就疼我。”“其实你爸也疼你。”我一边说一边留神他的反应。他扭头看窗外,风把他伤口上的纱布掀开吹走了,我“呀”的一声,他把窗户拉上了。我看他的伤口,还好已经结痂了。他说没事的,手在伤口上摸了摸,我连忙阻止了他。他笑笑说:“谁知道他们会打人呢!我爸不是打电话给李琼了吗,那时候我被老师叫去谈心,谈了四五个小时,几个人轮番地说。我跟他们辩,我说你们这样的观点是不对的,他们就问怎么不对了,我们相互扯,我不认输的话,他们就不让我走。扯到后面,我实在是筋疲力尽,不想扯了,就不说话。他们就说我把心门锁得太紧,他们一定要把我拯救出来。最后,我嘴上说他们说的是对的,心里想着赶紧带李琼离开。一回到宿舍,李琼告诉我爸打电话来,又说我妈得了重病,我立马就想走,赶紧回家。李琼说我不能走,我说我必须回家,我妈病了。她说你走不了,我说我一定要走。宿舍其他人跑过来,抢我手上的手机,我跟他们扭打了起来,他们把我拉出去,关到一个放废品的屋子里,外面有人看守。” “那时候我心里真是害怕,各种可怕的后果我都想到了。我在里面喊着让他们放我出去,他们都不理我。妈的,之前他们还一个个跟我握手,说是我兄弟姐妹来着。”说到这里,他脸腾地红了起来:“对不起,老师。我不该说脏话。”我说:“想说就说,别拘束。那李琼呢?”他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她那时候在哪儿?我喊她的名字嗓子都喊哑了。当时我心里除了害怕,就是感觉非常挫败:我是来救她的,可是她不需要我去救,我反而把自己困在那里,没有一个人来救我。我又想起我妈重病在身,就等我回去,心里就越发地难受。这些年,我读了那么多书,知道这么多知识,有什么用呢?老师,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他歉然地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在意,又继续说道:“我感觉我谁也救不了,连自己都救不了,去救别人,真是天大的笑话。换个角度想,李琼也许真的感觉那里很幸福,那我为什么还要带她走呢?她觉得好就好,我不能把我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她。”他说话的时候,一只手一直在抠座椅上的布纹。我想了想,问他:“她不是在电话里说她不开心吗?所以你才去找她啊。”他点点头,“我没有想明白这点。”我试探地又问:“也许她就是想拉你入伙呢?”他皱起眉头,半晌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小声地说道:“我相信她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抬眼看我,“她真这样想,我也可以理解她,她肯定是迫不得已的。” 本来我想再问他如果李琼不是迫不得已的,他会怎么想,想想还是不问的好。这个问题也许他早已经想过了,也许一想到这里他就强迫自己不再去深想。为了转移话题,我又问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他的精神一下子振奋多了:“那屋子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小窗,我就趁着他们不注意,把废品堆起来,爬上去,从那个窗子钻了出去,一出来我就赶紧跑,本来我想往火车站跑,可是我身上没有钱,也没有身份证,他们很有可能会在那里守着,我又想着往高速公路那边跑,也许能搭上车子。走到一个小镇上,实在是走不动了,又累又饿又害怕,我就求一个小卖部的人,借我电话打。在那儿我就等着三叔来接我。那个小卖部的老板真好,给我做了一碗蛋炒饭吃,我这辈子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蛋炒饭了。”我笑问他:“再好吃有你三娘做的饭好吃?”他也笑了起来:“老师,你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 一路说着话,眼看着就到了火车站。因坐在最后面,下车时我们就坐在那里等其他的乘客先下去。赶火车的人刚一下车,就拉着行李箱往进站口一路狂奔。车站广场上几乎没有什么人,白色塑料袋在地上滚了滚停住,像是一只白胖的小狗悠悠然又跑了起来。我们下车后进了候车厅,一排排银白色的候车椅子上,稀稀落落坐着等车的人们。离火车出发还有一个小时,我们找了个离检票口近的位置坐下。坐下来不久,他起身打了个电话,又回来坐下,脸色沉重。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说完后又是半晌无话。快要检票了,李浩把包和装着土特产的袋子递给我。我说:“你把事情忙完,赶紧回校,马上要考试了。”他说好,头低下来,脚搓着地面。我拍拍他的肩头,说下周见。他突然抬头看着我说:“老师,你能不能借我五百块钱?”事发突然,我愣了一下,他连忙说:“我会很快还给你的。”我从口袋掏出钱包,正好身上带了千把块钱,我抽出五张给他,他接过去,脸红红的,“太谢谢你了。”我笑笑,把包背好,往检票口走。李浩在身后喊道:“老师再见!”我扬扬手回他:“记得准时回来上课!” 又乘了一晚上火车,幸好这次是卧铺,早上一醒来,就到了我工作的城市。上了回校的公交车,从包里拿出手机,一看吓一跳:二十几个未接电话。晚上睡觉,手机我从来不放在手边的。电话是李父那边打过来的,我回拨了过去,李父接了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老师啊,不好意思又来打扰你了。李浩送你去车站,一晚上都没回来。”我一听急了,问是怎么回事,李父说:“我们都急死了,不知道咋回事。我现在就在火车站这边,找不到他人。他二叔三叔又去汽车站找。打他手机,又关机咯。你说急人不急人!”我想起临走之前他向我借钱的事情,便跟李父说了,李父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这个伢儿真是钻到牛角尖尖里去咯。”我跟李父说我再打电话试试,也许能打通,他说好。准备给李浩打电话的时候,我这才发现一条未读短信,是李浩发的,时间是昨天晚上十一点:“老师,我也上火车了。谢谢你借钱给我。其实今天送你去车站我是有私心的,我想趁此机会再去找李琼。我放心不下她,我觉得她在那里会非常非常危险,但我也知道家里人肯定不会让我再去的。真对不起,我利用了你。把她救出来后,我就回学校上课。到时候见。晚安。” 跋:每当写起小说时 有一天早上我忽然做了一个梦:下了好大的雨,我便躲进了我们村头的小店,这时候一个女孩也躲了进来,我激动得快要站起来了。她是我最早的暗恋对象,初中时我们是同学,还做过同桌。不过,人家是校花,很难接近,平时也从来不会跟我说话。她成绩一直很好,考上了很好的高中,当然也顺利地上了很好的大学。我们虽然是同一个垸的,可是这十几年来,我们一直都没有碰过面。在梦里,我可算碰到她了。我向她打招呼,她瞥了我一眼,又收回目光看门外的瓢泼大雨。她那个高傲冷漠的眼神,真是把我伤到了。我心里好生气,手团在一起,“她有什么呀?我干吗这么低三下四的?她为什么看不起我?”这些一连串的追问在我的内心中轰炸,却冲不出我的口。 醒来的时候,窗外阴沉沉的。心里的那种憋屈感依旧还在,那么鲜明那么真实,让我有立马想去写的冲动。我随即起床,打开电脑,那些句子想都不用想,就自动流淌出来。我倒不是要还原梦中那些纤毫毕现的场景,毕竟醒来时,在梦里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一下子觉得有些滑稽。我是被那种“刺痛感”抓住,它像是一粒种子,飞速地在我脑海中转换成一个场景:淅淅沥沥的雨,烟雾缭绕的小店,哗哗啦啦的洗牌声,氤氤氲氲的田野,“我”坐在一角,潮湿的空气中是无所事事的风,此时她闯了进来,她冷淡的面孔,滴着雨水的伞,还有那熟悉的神情……然后接下来,故事该怎么进行下去呢? 一般写小说,往往会有个事先的酝酿和构思。比如说这个小说大概多少字,有哪些人物,每个人物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们会是怎样的性格,相互之间会发生哪些事情……总之,在下笔之前,脑海中大概有一个构思好的“行程图”。然后开始写的时候,第一稿完全是写梗概,比如说“1986年,夏宇在北京开车时,在一个小巷子撞到了王慧丽。王慧丽受伤。(这个时候,要写当时的天气,注意还有小卖铺的那个老板,另外在第四章的时候要有个呼应的细节。到时候要注意。)”括号里是写梗概时,提醒自己真正开写时要注意的地方。写第一稿时,完全不用考虑字词的选择,语句的节奏,写到高兴的地方,可以由着自己的兴致细细写一番。 有了第一稿后,心里有底了,再也不怕盘桓在脑海中的构思飘走,或者没有动力开写。第二稿,是正式开写。“那是1986年的夏天,夏宇开着他的桑塔纳,准备去东直门接赵开霖。刚下过雨,空气难得湿润起来。车窗大开,蝉鸣声一浪接一浪。他哼着《甜蜜蜜》,心想赵开霖今天会穿什么衣服……”开始在梗概上添加环境描写、人物的心理描写,渐渐随着词汇语句的增多,节奏感也慢慢出来了。找到了这个节奏感后,写作时会顺利很多,它自带韵律,让你的思维随之兴奋起来,一句接着一句,带出小说的段落;一个段落接着一个段落,小说结构也慢慢呈现出来。由于之前的梗概在,写的时候不至于迷失方向。当然很多时候,写作的乐趣在于未知,在于写着写着突发奇想,感觉小说不是沿着自己原来预设的另外一个方向走,这时候是迷人的,也是危险的。很有可能,你掌控不住了;当然,另外一种可能是,它能带着你往前走,走着走着又看到了另外的天地。 有了完整的小说梗概,又找到了叙述的节奏感,心里就不再那么慌了。慢慢来,慢慢写。那真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光,舍不得一下子离开。我记得在写一个四五万字的中篇时,上午出门忙事情,中午睡个午觉,下午两点开写。因为不是一口气写很多,不会趁着性子来,往往头一天写了五千字,嗯,打住,不写了,虽然脑子里很兴奋,有很多的场景和对话都在那里蹦跶,但是不准写了,出门,散步,看看路人,或是看看视频,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想正在写的东西。兴奋时,往往有写作的快感,一泻千里,语句像是要跳起舞来,往往会忽略掉很多需要注意的细节。此时,停下来,脑子清空,慢慢恢复了冷静,这时候可以好好想想明天要写什么,要注意哪些方面,要准备查一些什么资料。好了,这些弄好后,第二天开写时,很容易就会进入创作的状态。就这样希望自己始终是冷静的,又带着节制的热情,一章章地往下走。 第二稿写完,整个小说算是完成了一大半,心里就更不用慌了。把它扔到一边,冷它个三五天好了,该干吗干吗,只要不想写作。再次看稿子,心态上会把自己从“作者”移向“读者”——还是严苛冷酷的读者,带着要挑刺的心理:“这个比喻句什么鬼,真的很烂好不好!”“这一段实在是太笨了!你是不是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你在偷懒?”另外一个卑微的我,开始逐句逐句修改:“他走在路上,看了赵开霖一眼。嗯,这个‘看’是不是太普通了?瞥呢?瞅呢?路上当时的光影是什么样的?有什么树呢?他除了看,当时周围还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好的闲笔呢?说好的不要让小说太紧绷呢?”这个讨厌的家伙,老在耳边聒噪,可是你还不得不听他的。 小说写完,会怯怯地在QQ上问室友:“写完了,要看么?”他会说发来。稿子发过去后,躲在房间里找各种事情做,扫地看书听音乐,实在忍不住了,就去上卫生间,这样会路过他的房间,看他有没有在看。终于等到他在QQ上说:“看完了。”我故作从容地来到他房间,也不问,装作很淡定地抠指甲,默默熬到他开口评价为止。有时候也会迫不及待地扔给其他朋友:“你们慢慢看,不急的。不要在乎我的感受,有什么说什么。”我的那些严肃而认真的朋友们啊!他们真的会有很多批评在等着发射给我,不论多滚烫,我也得接着。 批评在我看来,往往有两种,一种是承认你这种写法,并在你这个写法的脉络上,看你完成得如何,哪些是没有达到的,哪些是完成得漂亮的;一种是不认同你这种写法,意见会是通过否定你这种创作手法,来阐述自己心目中小说该是什么模样的,应该如何写。这是朋友的,当然还有自己的。比如说,如果这篇小说不是我自己写的,而是另外一个人写的,同样的内容,我会想看吗?换个说法是:你是自己小说的目标读者吗?我的回答:我很多时候不是的。的确,我喜欢的那些小说,我常常是写不出来的。我写出来的,往往是我只能尽我自己的能力去达成的结果。可是离我心目中好的小说还有很遥远的距离。 当然,也有自己偏爱的小说,那些小说往往是被别人忽略的,就像是自家几个孩子,那几个长得好看的经常有人夸,自己却会觉得是啊是啊好看是好看我却无所谓,反倒是那些受到冷落的小家伙,自己暗暗喜欢得不行。这种偏爱的心理是怎么来的呢?就像上面说的,心目中有自己喜欢的小说标准,当自己的小说离那个标准很近时,会很有成就感。虽然这个标准在别人看来是不重要的。比如说我非常喜欢厄普代克,当我觉得自己写的小说有他小说的质地,哪怕是非常少的一些,也是很高兴的。另外一种情况是,小说中偷放了我自己的私货,它隐秘地潜藏在文本之中,只有自己知道,或者与此相关的人了然,这个时候也是开心的。比如说生命中重要的那个人,往往会成为写人的凭据。当你写一个人物,她就出现在那里。有时候你用了她的全部,成就小说中的那个人;有时候你借用了她的一点,给一个人物“画龙点睛”。她散布在文字之中,有时明显,有时隐晦。因为熟知,所以趁手。 这是有计划的写,还有那些灵感袭来的奇妙时刻,比如文章开头那个梦,它突如其来击中了我,像是一个无形的力量借助我的手来书写。什么梗概啊、语句啊、节奏啊都不用管啦,那个无形力量都给你准备齐全了,你写就是了。这真是写作最美好的时刻,一切得来不费吹灰之力似的,等到写完,一个字都不用修改,它就那么光彩照人地立在那里。这样的时刻,可遇不可求,多少年才会来那么一次。回到那个梦的书写,当我要考虑故事怎么往下发展时,忽然笔下走进来一个我之前从未构思过的人物,她大摇大摆地走进店里,跟“我”打招呼,嚯,故事一下子找到了可以发展的方向,它那么顺利地往前冲,一切障碍、一切桎梏,都统统冲开。写着写着,忽然心里响起一个声音:“该结束了。”敲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无形的力量宣告小说的完成。有时候好不甘心,那种酣畅甜美的感觉怎么能这么快就结束了呢?要不要再继续往下写?可是无形的力量板着脸说:“不行!”真要强写了,发现自己果然是没有心力了。无形的力量,已经走远了。 灵感来袭,当然不止于梦里,有时候就是在不经意的小事之中。有一次下楼去取快递,电梯里一个女人跟同事吐槽:“你知道他有多奇葩吗?每回一到下雪,他都要去买一支雪糕站在雪地里吃。”多好的小说碎片,人物、事件、场景、动机,都包含在这个细节之中,要做的就是像胖大海一样,把它扔到水中,从一个硬核泡开成蓬松的一团。有时候喜欢给路上的陌生人命名,比如说桥上女人就叫她何玉英——“她走在天桥上低头想事情”,而桥边上抽烟的男人就叫他张宇恒——“他抬头瞟了何玉英一眼,何玉英没理她,继续走路”,此时我站在桥下,希望他们能发生点事情,结果何玉英和张宇恒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里,我决定回去在小说里让他们发生点什么。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没有灵感降临,等待自己的常常是重重困难。坐地铁的时候,脑子里盘桓着三个小说的构思。怎么开头、怎么铺展、怎么刻画人物、怎么生发细节。一切熟极而流地往下走,仿佛已经看到文字嗒嗒嗒地出现在文档上。忽然间,我感觉特别倦怠:这些都太熟悉了,写起来驾轻就熟,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在等着我。我一下子觉得没有想写的欲望了。有时候是经历了上周写小说时的几度崩溃,这周要开始写书稿最后一篇,内心会有些后怕。凌晨五点醒来,一天都在压力之中,中午煮饭炒菜,去公园散步,晚上又煮饭炒菜,刷锅洗碗,终于一切忙完了,坐下来了,打开文档了,准备开写时看到随便一个综艺节目开始,想都没想就点开看,连看了好几集。我知道一晚上我算是废了。 有时候坐在那儿想一天,小说该怎么开始,怎么铺展,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真正开写,脑中只有零星片段,但说来也奇怪,一旦文字开始流动,人物开始依次出现,思路就逐渐打开了,整体的语速、语调都确定了,小说脉络和人物关系也知道走向了,可以用“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来形容。等到开始有了头绪,慢慢找到了感觉,渐渐地,人物你来我往,事情依次发生,矛盾此起彼伏,忽一人停顿下来,独自走到某处,想起诸多事情,往事涌上心头,此时他得以反观自身,不禁百感交集。每每写到此,都觉得十分动人,我称它为“小说的凝神时刻”。我相信作者创作到此处也愉悦,前头情绪铺垫到位,此刻可以尽情挥洒。 最后,我想说人生的未来真是不可限量,不是指世俗层面,而是有很多小说在等着你把它写出来,现实生活轨迹很单调,而在书写的世界中,未来充满了无限可能性的光亮。每想到此,我都感觉小说回馈给自己的实在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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