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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木心满意足地辞去了工作,并且很快做出了一把漂亮的二胡。但是,当他把精心制作的二胡拿在手里时,这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还不会演奏一支像样的曲子。在工厂里制琴,只要能把音阶分清就可以了。看来,离去乞讨还有一段日子呢!他用在工厂里挣到的钱四处去求访二胡演奏家,悉心向他们学习演奏技巧。心中的渴望激发了他的全部热情,他学得异常刻苦。只是有一点让他感到奇怪,每当他回答说,他学习二胡是想到街边去乞讨时,人们总是感到万分惊讶。 在学习二胡的日子里,阿木有时候想,只有二胡会不会让人感到单调呢?于是,他同时又学习了笛子、箫、喇叭、扬琴等几十种乐器。后来他又想,仅仅是民族乐器似乎还有些不够。这样,他又学习了手风琴、萨克斯、小号、长号、小提琴等几十种西洋乐器。 学习所有这些乐器用去了他三十年的时间。三十年里,他只要一睁开眼睛,就开始反复不停地演奏他的各种乐器。为了制作和购买这些乐器,他把房子卖掉了,住在一幢破房子里,又断断续续地找了很多种工作。 三十年后的一天早晨,阿木认为自己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到街边乞讨了。他和他的乐器一起迎着阳光走出屋门,来到大街上。最后他站在了石城音乐大厅门口。阿木向周围看了一眼后,摆开架式,演奏了他的第一首二胡曲。接着,他又变着花样地演奏了随身携带的其他几样乐器。当他抬起头准备接受过路人的零钱时,他看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很多人,大家都用惊讶的目光望着他。他还不知道,音乐大厅里刚才还在看演出的观众,现在都已经围在了他的周围。包括在大厅里演奏的音乐大师们,也都走了过来,惊讶地看着他。阿木觉得很奇怪,这么多围观的人里,竟然没有一个人给他钱,哪怕是一分的硬币。 阿木本来不是一个太爱理会别人的人,他只顾自己一首接一首地演奏他的音乐。把自己带的乐器演奏完了,又有人给他拿来一些其他的乐器。不论是什么乐器,阿木都很熟练地演奏一支曲子。音乐结束后,人们热烈地鼓起掌。阿木冲鼓掌的人们笑了笑,等了一会儿,见大家谁也没有打算给钱的意思,他只好挤出人群,走回自己暂住的那幢破房子里。 第二天,全城的报纸都刊发了一个惊人的新闻:一名神秘男子在音乐厅门前即兴演奏,令人惊叹的是,他几乎精通任何一种人们能够想起来的乐器。虽然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无疑是本世纪最伟大的演奏家。 此时,阿木正躺在破房子里,望着从屋顶上垂下来的灰尘出神。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听完音乐,还鼓了掌,却不肯给他零钱呢? 仇 恨 袁五谷和袁丰登做了一辈子的仇敌。在我看来,这两个人都有致对方于死地的决心和勇气。 比如说吧,一条路,如果袁五谷刚走过了,袁丰登就说啥也不肯再走,宁可绕远走另一条路。实在没有另一条路呢,袁丰登在这条路上走一步,就冲着想象中的袁五谷的背影吐一口唾沫,再走一步,又吐一口唾沫。吐完了就骂一句:袁五谷你真不是个人。当然了,如果走在前面的是袁丰登,袁五谷也照样会连吐带骂的,说袁丰登你真不是个人。 我十岁那年,袁五谷从乡政府调到了县政府。转年,袁丰登也从乡中学调到了县教委。没多久,上级就开始调查袁丰登的问题,查来查去,发现袁丰登这个同志是清白的,没啥问题。袁丰登也弄明白了,是袁五谷给上级写了封信揭发他的问题,意思就是想把他再弄回农村去。不久后,上级又开始调查袁五谷,查来查去,发现这个同志也是清白的。不用问,是袁丰登回报了一封举报信。 某一天早晨,在县医院旁边的一座石拱桥上,袁五谷和袁丰登狭路相逢了。两个仇人一东一西,像两轮不共戴天的太阳似的,升到拱桥中间的弧顶处时,就同时停住了。袁五谷不说话,拿眼睛使劲瞪着袁丰登。袁丰登也不说话,拿眼睛使劲瞪着袁五谷。他们俩的影子投到桥下的河水里,一个伸着脖子,另一个也伸着脖子,看起来像两只斗架的公鸡。袁五谷不肯让路,袁丰登也不肯让路,都是钉子似的,在桥上钉着。后来,两个人,四只眼,都瞪得要冒血了,四条腿也不停地打哆嗦。这才同时把头扭过去,冲后面“呸”地吐一声,下桥,找另一条路去了。隔着河他们又同时回过头来,冲着对方“呸”了一声。 袁五谷和袁丰登虽然仇深似海,但他们俩对我都非常好,他们一个是我的亲二叔,另一个是我的亲三叔。而且在我心里,他们也都是挺不错的人。我一直想搞清楚,在他们这对亲兄弟之间到底埋藏着什么仇恨?是什么事情让他们成为咬牙切齿的仇敌的。当然了,我更希望他们能解开心里的疙瘩,丢开仇恨。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相处,不是更好吗?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二叔和三叔究竟是因为什么成为仇人的?但每次问,他们都摇摇头说不知道,知道的就是他们俩有仇。没办法,我只好去问两位当事人,在这个问题上,二叔袁五谷和三叔袁丰登的回答是相同的,他们都告诉我六个字:袁丰登(五谷)不是人。我如果接着问为什么就不是人了呢,他们就都瞪着眼睛大发雷霆,摆出一副恨不得吞了对方的架势。至于为什么不是人的事,他们都闭口不提。 在二叔和三叔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成了我心头最大的一个疑团。后来我又问过原来老家里的好多人,包括二婶和三婶在内,他们都知道二叔和三叔有仇,有大仇,但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仇恨的根源。 我二叔袁五谷在七十岁那年得了重病,临死前指名要见我最后一面。我握着他的手泪流满面,想不起来该对他说点什么,最后竟然又问了他和三叔的仇恨。已经奄奄一息的二叔听到三叔两个字,立刻瞪圆了眼睛,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他不是人。这也是二叔临死说的最后一句话,算是他的遗言吧! 二叔死后,三叔大笑了三天,逢人就说那个不是人的家伙袁五谷死了。第四天早晨睁开眼睛,三叔还准备接着笑时,突然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我们大家赶到时,三叔已经不行了。如果三叔也死了,那么我心头的疑团就永远也解不开了,所以一见面我就毫不犹豫地问三叔,他和二叔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当时,三叔的脸上还有一缕没来得及绽放的笑容,那笑容像花骨朵一样在肉皮里含着。这次三叔没有告诉我袁五谷不是人。他好像仔细想了想,然后重重地摇了摇头,告诉我四个字。四个字刚说完,一歪头就走了。 我三叔袁丰登的墓地在县城边的一座小山上,左边是棵老松树,右边是另一个墓地,是我二叔袁五谷的墓地。安葬了三叔后,我在两个叔叔的墓碑前哭了一整天,边哭边想着三叔说的最后四个字,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三叔说的竟然是:记不清了。 这四个字是三叔在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也算是他的遗言吧! 桥 我去见一位朋友,他住在皇家花园A座。那幢楼像一根长方形的大钉子,笔直笔直地钉在城市的中心。我住的皇家花园B座像另一根长方形的大钉子,被钉在A座的旁边,A、B两幢楼呈直角形排列,我们刚好住在直角的顶点上,都是二十层。我家的阳台斜对着朋友家的阳台,我们经常能在阳台上见面。我们站在阳台上时,直线距离大约不会超过三米,偶尔,我们会把自己的烟扔给对方。 开始,我们在阳台上遇见时只是点点头,笑一笑。后来就开始说天气不错什么的,最后我们每天都会到阳台上聊会儿天儿,说些乱七八糟的话题。这时候,我们都渴望能面对面地交谈,握一握对方的手。 从B座到A座非常近,只需上电梯,下电梯,然后再上电梯,再下电梯,就可以了。两个楼门间的距离不超过二十米。 我乘电梯下了二十楼,从B座走出来时,发现外面起了大雾。刚才在楼上时还没看到雾,雾大概是在我乘电梯时下起来的。雾很大,我失去了方向感,近在咫尺的A座也在雾中消失了。我凭着感觉向A座走,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后,雾开始散了,我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停在了A座左侧的一个花坛旁边。我看看方向,再次冲着A座的楼门笔直走过去,走出十几步后,雾气又弥漫起来,A座再次在雾中消失了。我按着刚才看好的方向,又走了十几分钟后,雾气散开了,我看见自己停在了A座右侧的另一个花坛旁边,离A座大概几十米远。 我记下方向,再次走向A座,十几分钟后,我看见自己进了一幢楼里。这幢楼不是A座,而是B座。我无可奈何,只得上了电梯,回到二十层的自己家里。满头大汗地跑到阳台上。朋友正在阳台上抽烟,他见到我很惊讶,问我怎么还没动身。我告诉他雾很大,我迷了路。朋友把脑袋从窗口探出来,上下左右地看。其实不用他看,我也早就发现了,二十层的高空中根本就看不到一点儿雾的影子。朋友说:“你等我,我马上去你家。”我说:“好,我等你,你快点来。” 我站在阳台上等了很久,边等边注意听着门铃声。门铃一直没有响,又过了一会儿,满头大汗的朋友出现在对面的阳台上。他说:“雾确实很大,我也迷了路。”我说:“怎么办呢?我们应该握握手。”朋友说:“我有个好办法。”说完朋友离开了阳台。十几分钟后,我看见他又出现在阳台上,肩头上扛着一块大木板。 朋友说:“我们在空中搭一座桥,这样就不会迷路。”朋友把木板递过来,我接住,搭在我家的阳台上。朋友拍拍他那边的木板说:“现在好了,我们可以从这座桥上走过去。”我也拍拍我这边的木板说:“这主意真不错,这是座非常漂亮的桥。” 我们俩夸了一会儿桥后都不再说话,拿眼睛看着对方。 好久好久,我和朋友一起说:“那么,我们俩谁来过桥呢?” 较 量 石先生住院一周后,石小山惊讶地看见,父亲竟然对他露出了笑脸。 在石小山的记忆里,几十年来父亲的脸一直板得像一把刀,说不定什么时候,这把刀还会挥起来,冲他来那么一下子。石先生的微笑让石小山很警惕,他预感到父亲可能有什么企图。 石先生冲儿子笑过后,又拉住他的手说:“儿子,你告诉我实话,爸爸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石小山连连摇头,“没有,医生说你只是一般的炎症,打点儿针,吃点儿药,很快就能好。” “你骗不了我,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我得的肯定是不治之症。” “爸爸,我没骗你,你现在的任务是安心养病,少胡思乱想。医生说了,后天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 “医生是不是还说,回家后,想吃点啥就让他吃点啥吧?” “爸爸,医生没这么说,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没有任何根据。” 两天后,石小山打一辆出租车,把父亲接回家里。他刚把背上的父亲放到床上,就听见石先生厉声吼道:“石小山,你给我跪下。”石小山看见父亲的脸又板成了一把刀,犹豫了一下,还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你这个不孝顺的东西,胆大包天,竟敢欺骗自己的父亲!” 石小山连连摇头。 “刚才你办手续时,我已经问过医生了,他说我得的是不治之症。” 石小山忽地从地上站起来,二话不说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石先生的吼声追上来,“浑账东西,你要干什么?” 石小山扭回头,恶狠狠地答:“我去问问那个狗日的医生,凭什么胡说八道,无事生非。” 石先生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最后摆摆手,“这事和医生无关,是我自己的猜测。” 石小山服侍父亲吃药时,石先生又拉住他的手,“儿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故意隐瞒病情。但你要想一想,你爸爸和别人不一样,我活着时是个明白人,明白了一辈子,不想稀里糊涂地死。爸求求你,就说实话吧!” 石小山看见父亲的眼睛已经有些湿润了,眼圈儿也跟着一红,哽咽着说:“爸爸,我真没骗你,你得的确实是一般的炎症,你不该胡乱猜测。” “你可能以为告诉我实际病情后,我剩下的日子会很痛苦,但你不知道,如果稀里糊涂地死了,我会更痛苦。” 石小山不停地摇头。 石先生口气突然又严厉起来,冲着儿子喊道,“我问你,我是不是你爸爸,你是不是我儿子?”石小山愣愣地点了点头。石先生说:“既然你承认我是你爸爸,那就立刻告诉我实情。”石小山说:“爸爸,你想听什么实情?” “告诉我,我得的是绝症。” “爸爸,你根本就没得绝症,就算我是你儿子,你也不能硬逼着我编瞎话骗你!” 石先生突然捂住脸,呜咽着说:“儿子,你是你,我是我。咱们谁也没权利替别人做什么决定,你说是不是?” 石小山也捂住脸,呜咽着说:“爸爸,我只是告诉你实话,根本没替你做什么决定。” 石先生怒吼一声:“你给我滚。” 一个月后,石先生又一次住进医院。 一天晚上,石先生再次对儿子笑了,“现在,你该告诉爸爸实话了吧?我得的是绝症。”石小山摇摇头,“医生说了,你这次的病和上次根本没关系,是另一种病。”石先生突然泪流满面,“儿子,你究竟要骗爸爸到什么时候?”石小山也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爸爸,我根本就没骗你。” 石先生抹把眼泪,“你把我的病历拿来,我要自己看。”石小山转身出去,好长时间才回到病房里,“爸爸,医院有规定,病历保密,不能外借。”石先生说:“你把我扶起来,我要下地。”石小山把父亲扶起来,站到地上。石先生指指对面的墙说:“你站到墙边上去。”石小山站在了墙边。石先生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石小山面前,“儿子,爸爸求求你了,就告诉我实话吧!”石小山赶紧也跪在了地上,用手去扶父亲,“爸爸,儿子求求你了,我说的就是实话,就别逼我骗你了!” 石先生甩开他的手,双手打着地面说:“爸有权利死个明白!即使死之前这段日子很痛苦,那也是我自己的痛苦,与你无关,与旁人都无关。” 石小山满脸流泪,使劲摇着头,又来扶父亲。石先生再次甩开他的手,“我最后再问你一次,我得的到底是不是绝症?”石小山用力摇头。 “我宣布,从现在开始,你不是我儿子。” 说完这话,石先生站起来,突然一头撞向墙壁…… 光 头 石城北街肉铺掌柜王二麻子正专心对付一块骨头,他八岁的儿子王有才跑了过来,挺着小胸脯,郑重其事地说:“爹,我想剃个光头。”王二麻子手里的那块骨头不太好剃,似乎是他十几年屠夫生涯中遭遇到最难剃的一块骨头。王二麻子心里就有些发烦,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说:“你给老子滚一边去!”王有才不想乖乖地滚,父子间就发生了争吵。王二麻子在王有才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想剃光头,除非我死了。” 从此,王有才最大的心愿就是要剃个光头。尽管他一直盼望奇迹出现,但王二麻子的身体在他看来比猪还要健康,丝毫也没有要告别人世的迹象。十几年来,他只能在梦里拥有自己的光头。 十八岁那年,王有才考取了大学,要离开石城到外地去读书。多年来,他第一次感觉光头离自己非常近了。他暗暗地想,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剃个光头。 但开学第一天,校长宣布的校规让王有才立刻绝望了——学校不允许学生剃光头。他除了搜集一些光头名人的画片之外,再不敢有什么违规的行动。四年后,当他带着众多光头明星的画片毕业时,他想,我终于可以剃光头了。 一切似乎都和王有才的光头过不去,单位的领导是一个非常刻板的人,第一次开会就宣布看不惯年轻人剃光头、穿喇叭裤。虽然多年来王有才对光头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但他还没有愚蠢到因为一个光头而影响自己前途的程度。 几年后,老领导退休了,但王有才热恋中的女朋友非常讨厌光头男人。王有才用一生远离光头的代价娶回了老婆。多年以后,王二麻子去世了,但王二麻子死与不死都已经不是王有才剃光头的障碍了。 王有才七十岁那年,差一点就拥有了光头。他发现脑袋上的头发开始不断地脱落。遗憾的是,没等头发全部落光,他就怀着此生对光头的遗憾,极不情愿地告别了人世。 王有才走在去西天极乐世界的路上时,他唯一的企盼就是来世能剃个光头。佛祖总结了他的一生——他前世一直谨小慎微,既无大功,也无大过,宣布下一辈子他还可以做人,而且他有权选择做什么样的人。王有才说:“我想做和尚。”佛祖宽厚地笑了。 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王有才出生在一个笃信佛教的家庭里。他长到八岁时,他爹说:“我送你去当和尚吧!”光头离他真正地近了。 他爹笃信佛教,非常讲究缘分,装了一口袋干粮,领着他上路了。临出门他爹说:“这一口袋干粮吃完了,走到哪个寺院,就在哪里出家吧!” 他们走了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地从寺院门前经过。王有才感觉自己循环往复地接近又离开了渴望中的光头。干粮吃光时,他们却出人意料地停在了一座道观门前。他爹惶恐地念过阿弥陀佛后,认为一切都是佛祖的安排。王有才成了道观里的一名道童。 因为每天都想着光头,无法潜心修炼,做了一辈子老道的王有才没能成仙。在七十岁时,又一次死去了。 王有才走在去西天极乐世界的路上时,心里已经彻底绝望了。他只想问问佛祖,剃个光头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佛祖听了王有才的话,压低了声音说:“你知道千百年来我最想做什么吗?”他疑惑地摇摇头。佛祖笑了笑说:“我一直都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我是佛祖,参透了万事万物,我不能哭,这世上有谁听到过佛祖的哭声呢?” 王有才听了佛祖的话似懂非懂,说:“来世我再不想剃光头了,请让我浑身长满毛,做一只绵羊吧!”佛祖宽厚地笑了。 作为绵羊的王有才在草地上漫步时,已经不再想什么光头了。这样,日子就过得无忧无虑,他很快长得肥肥大大,被送进了屠宰场。他没像同伴们一样凄惨地嚎叫,躺在案板上时,他想起了多年前石城北街的那家肉铺,想起了王二麻子……就淡淡地笑了。这一生他终于毫无遗憾地闭上了眼睛。 王有才又一次走在去西天极乐世界的路上时,看见自己的肉被送上柜台出售,皮被制成了一只足球——像光头一样在球场上滚来滚去。 填 表 宋玉很忙,经常忙得把自己的父母忘在脑后。这次能想起来,是因为单位要填一张表。单位里几十年都不填表了,突然来这么一下,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宋玉走进家门时,看见母亲正坐在沙发上脑袋一点一点,似睡非睡地打盹。母亲的脑袋像一朵很大的白花,开一下,又合起来。合起来,过一会儿,又开一下。宋玉十五年前有了自己的家,但还留着一把父母家的钥匙。 宋玉开门的声音惊醒了母亲,母亲睁开眼睛,随口喊了一声:“儿子!”宋玉答应一声:“哎!”却看见一条白毛小狗从房间里跑出来,绕着母亲撒欢,一边用红色的小舌头舔母亲的手,一边冲着他警惕地吠叫。 母亲这才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宋玉指着小狗问:“妈,刚才你是叫我还是叫它?”母亲揉揉眼睛说:“本来是想叫它,没承想,连你也一起叫了。”宋玉走过去,站在母亲身后,用手揉母亲的肩膀,揉了几下,刚想说话,母亲抢先开口说:“儿子,别在你妈的肩膀上兜圈子,有啥事就痛快地说吧!”那条小狗疑惑不解地看看母亲,又看看宋玉,弄不懂自己到底哪里兜了圈子。 宋玉突然显得很不好意思,说:“我爸,他老人家,在家吗?” 母亲冲着屋子里喊:“老头子!老头子!” 宋玉记得,过去母亲喊父亲都是“你爹”,父亲喊母亲都是“你妈”,估计现在父亲可能喊母亲“老太太”。屋子里没人应声。母亲提高了声音,又喊一遍老头子。突然有一条大些的狗,喘着粗气,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手忙脚乱地在客厅的地砖上滑了一跤后,爬起来,把前腿搭在母亲的膝盖上。母亲抬手把它的腿打掉,嗔怪地说:“我喊的不是你,是会说话会抽烟的那个老头子。” 宋玉为两条狗的名字暗中皱皱眉头,问:“我爸还练书法吗?” 母亲摇摇头说:“不知道。” 宋玉说:“我想求我爸写个条幅。” 母亲说:“你好像从来都不喜欢书法,尤其是你爸的书法。” 宋玉说:“最近我突然喜欢上了。” 母亲看看自己的儿子,笑了笑说:“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别绕来绕去的,跟妈玩心眼儿,那没有用,别忘了你是我儿子。” 宋玉也笑了笑,笑得有些尴尬,说:“是这样,单位里要填一张表。”母亲挥挥手,冲着围在身边的两条狗说:“老头子、儿子,我有正经事,你们到一边玩会儿去。” 宋玉听母亲叫两条狗的名字,心里觉得有些不舒服。看它们跑到了阳台上,才接着说:“表里有一项是:父亲的姓名。”母亲不说话,看着自己的儿子,等着听他下面的话。 宋玉的脸突然一红,低下头小声说:“我忘记了我爸的名字,怎么想都没想起来。” 母亲拍拍手,哈哈大笑,“你想让你爸写幅字,从字的落款签名上找他的名字,对不对?” 宋玉点点头:“妈,你老人家真聪明,不愧是我妈。这事情,不好直接问,他毕竟是我爸,按道理上讲,我不应该忘记的。” 母亲说:“儿子,你直说不就完了嘛,干吗还扯到条幅上。你爸的名字妈告诉你。” 宋玉说:“妈,那你说,我爸叫什么名字?” 母亲故意卖个关子,说:“你爸姓宋。” 宋玉说:“我也知道他姓宋,所以我才姓宋,他的名字叫宋什么?” 母亲的脸色突然紧张起来,嘴里念念有词道:“你爹,老头子,儿子呀,他叫宋什么来着?” 那两条正在阳台上嬉戏的狗,以为母亲喊它们,撒着欢迅速跑了过来。 只讲事实的小孩 神童刚一出生就表现得与众不同。他不哭不闹,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把身边围着的人逐个打量了一遍。他的父亲——石城卖豆腐的李老三,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大腿说:“天啊!这孩子是个哑巴!”他的话音刚落,神童突然开口说话,“爸爸,你讲话要有根据,不出声不等于是哑巴!”众人目瞪口呆,神童的称呼由此得名。 神童出生的第十天,李老三因为五天前的一笔豆腐账和北街肉铺的王二麻子争执不休,但争来争去谁也想不起当时的具体情况。躺在床上的神童突然开口,不但把那笔账说得一清二楚,而且还把两个人当时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李老三和王二麻子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甚至忘记了那笔账目。隔了好一会儿,王二麻子抹一把闪着油光的麻脸说:“三哥,你儿子会不会偏向着你说话?”没等李老三回答,神童冷冷地答道:“绝对不会,我只说事实。” 开始,人们还以为神童只是具有超强的记忆能力,每天都有人带着录音机提着礼物,来到李老三家,录下一段对话后再让神童复述。每次结果都相同,神童重复的话与录音机一字不差。众人纷纷赞扬一番,放下礼物离开。但每次神童都会说一句:“把东西带走,事实不需要礼物。”后来,人们惊异地发现,即使神童并不在场,仍然能准确无误地说出当时的情况。甚至是几百年前发生的事情,神童也说得一清二楚。也就是说,神童掌握着全城过去和现在所有的“事实”。 这样一来,神童出生后的几年里,所有的人都不再为一些记不清的事情而无端争执,只要他们找到神童,一切就会真相大白。神童能够轻易地让过去的一切重新回到人们面前,分毫不差历历在目。全石城的人在事实不清,需要证明人时,都会带着钱物来求神童。神童有求必应,但从不收东西。神童说:“事实发生在过去,它不属于任何人,所以根本不需要回报。” 开始,神童受到了全城所有人的尊重和崇拜。人们甚至还制作了一座神童雕塑竖立在城中心广场上,雕塑上刻着:让神童告诉我们事实。 但是,准确无误的“事实”也让一些人非常恐慌,甚至让他们失了业。比如说靠混淆是非生存的诈骗犯们,他们一看到神童就不寒而栗。不久,连一些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也开始对神童有意见,他们认为,神童的出现让他们的工作变得毫无意义。不仅如此,紧接着人们很快又发现,所有在暗地里进行不宜拿到明面上的事情,都能被神童赤裸裸地公之于众。后来,又有一些人发现,“事实”这个东西有时候非常讨厌,它让很多事情都变得冷冰冰的,毫无悬念。有了“事实”,就失去了想象和回忆的空间和自由。慢慢地,神童就变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虽然明知道毫无用处,但不管在哪里,只要看到神童,大家都立刻闭口不语。神童六岁那年的一天夜里,广场上立着的雕像上被人加了一句话:让事实见鬼去吧!几天后,雕像不知被什么人推倒了。这其中的事实神童当然也很清楚,但他却没有对任何人说。 神童的出现也让石城国王坐立不安,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王国的绝对权威,而且就连他的所作所为,也时刻处于神童的语言陈述范围之内。所有政治上和他个人生活中的隐私都能轻易地大白于天下。一天晚上,国王在地下室里,召开了秘密会议,讨论如何处理神童。 三天后,七岁的神童在豆腐房里离奇死去。李老三赶来时,神童还有最后一口气,他拉着儿子的手问:“孩子,告诉爹,是谁害了你?”神童笑了笑,摇了摇头。李老三泪流满面问:“你不知道他们要害你吗?”神童又笑了笑,“我知道,什么时间,几个人来,我都清楚。”李老三吼道:“你真傻,那你为啥不逃跑呢?”神童摇摇头,脑袋就歪到了一边,永远合上了双眼。 关于神童之死,石城有各种不同的传言和解释,大家争执不休,但都认为自己的说法最合情合理,最接近事实。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国王的授意下,神童和神童之死,没有写进历史。 天 使 在天使没来之前,石城人生活得很不好,应该说是非常糟糕。 在石城,每个人都有一套独立的语言系统,大家只会讲自己的话,却听不懂别人的话。就连一些简单的交往,也无法正常进行。更糟糕的是,每一个词语在大家的语系里都存在,但表达的意思却截然不同。比如说,某一个词在这个人的语言里,代表的是赞美和欣赏,但在另一个人的语言里,代表的就是讽刺和挖苦,甚至还会是谩骂和污辱。这样一来,石城人就经常因为语言的歧义,吵得面红耳赤,打得头破血流。 曾经有一位语言学家来到石城,看到这种状况,就研究出一种新语言。他想,只要人们都学会了这种话,交流起来就轻松自如了。这想法有些天真。石城人对他的新语言无动于衷,不屑一顾。大家都认为,只有自己的语言才是最好的语言,没人愿意学什么新语言。语言学家做了很长时间努力后,和他的新语言一起,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天使就是在这时候来到石城的。它在旷野上流浪了几天几夜,穿过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后,小心翼翼地跑进了城市里。一进城,就跟在一个卖柴人的身后,试探性地跑。偶尔,还会大胆地用鼻子嗅嗅卖柴人的鞋子。 卖柴人的日子过得很沮丧,虽然他力大无比,砍柴的手艺高超,却无法成功地把柴卖出去。只要他一开口说话,就会和买柴的人们发生摩擦。经常是,柴没卖成,却吵得不可开交。卖柴人已经对自己的生意和生活都不抱什么希望了,把柴扔在集市上,就转身去了别处。他对自己说:“他娘的,世界上还能找到像我这样徒有虚名的卖柴人吗?” 不久,来了一个买柴人,围着那捆柴转了几圈后,想问问价钱。他没找到卖柴人,却看到了蹲在旁边的一条狗。于是就试探地问:“这柴卖吗?”狗不说话,因为它根本就不会说话,它看着那人摇了摇尾巴。买柴人又问:“这柴卖多少钱?”狗继续摇尾巴。买柴人认为狗的意思是同意出卖,就接着问:“十块钱卖吗?”狗仍然摇尾巴。买柴人把十块钱放在天使身边,担起柴离开了。 卖柴人回来时,看见柴不见了,放柴的地方有一条狗和十块钱。他很快搞清楚了,是这条狗帮助他做成了有史以来第一笔生意,就捡起钱,在狗的脑袋上友好地拍了拍。从此,卖柴人每天都会带着这条狗,并且感激涕零地叫它天使。 慢慢地,天使就成了城市里最重要的角色,它不仅仅能卖柴,还能帮助很多人买卖东西。过去,因为语言不通,石城的商人们,很少能成功卖出货物,当然也就很少有人能成功地买到货物。有了天使,一切就变得简单多了。如果有人要买肉,只要带着天使来到肉铺,把钱装在袋子里,系在天使的脖子上,天使就会冲着肉铺的老板摇尾巴。卖肉的老板知道天使要买肉,就取下钱,按钱数称好肉,把肉装在另一只袋子里,系在天使的脖子上,交易就轻松地完成了。 因为有了天使,原来纷纷关门倒闭的店铺又重新开业了,人们的脸上也有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天使的作用不仅如此,它还能传递信息、和恋爱的人们一起去赴约会、帮人们调解矛盾。甚至还会参与一些大型的谈判、组织政府选举……石城的经济、文化、政治等等,都不同程度地有了长足的发展。在这座城市里,不管是谁,只要看到它友好地摇着的尾巴,就会露出开心的笑容。有史以来,石城出现了第一个统一的词语,不管使用什么语言的人,都把这条狗叫作天使。 为了表达对天使的感激和尊重,大家共同出资,在石城最大的广场上,立起了一尊天使塑像。塑像旁,用最好的材料,给天使搭建了宫殿似的住宅。每天,都有很多人到塑像前顶礼膜拜,献上一只烧鸡腿,或者是一块肉骨头。与此同时,天使的任务更加繁重了,城市里到处能听到呼唤它的声音,每一条街道上都能看见天使匆匆忙忙奔跑的身影。天使,无处不在。 就在一个深夜,每天疲于奔命,早已积劳成疾的天使,完成了一项任务后,疲惫不堪地倒在了路边,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捉 拿 石城打短工维生的赵小六,在一天早晨,扛着一根木头从石城码头去北街王二麻子的肉铺。走到一个大上坡时,赵小六就开始后悔——没吃早饭前选择最重的这根木头很显然是犯了个愚蠢的错误。虽然明知道没有人会帮助他,赵小六还是下意识地向街两边看了看。 在石城,没有人会帮助别人,人们之间充满了敌意,每个人时刻都在做两件事——保护自己,打击别人。他们无法正常交谈,只要一开口就会吵架。如果老张对老王说:“今天天气不错。”老王就会斜眼看老张:“你什么意思?难道我连天气好坏都分不清楚?”如果老赵遇到一位熟人,随口说一句:“老李你好。”老李就会气哼哼地回答:“你有病,我好不好与你何干?”石城的人全都板着面孔,脸上没有一丝微笑。如果你笑着在街上走几分钟,就会有人恶狠狠地问:“混蛋,你觉得我很可笑吗?” 但这天早晨,赵小六却意外地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正站在街边,微笑地看着他。他脸上的笑容像初升的太阳一样灿烂。赵小六很生气,恶狠狠地对这个无知的年轻人说:“小子,你笑什么?”年轻人继续保持着微笑说:“早晨好!”赵小六冷冷地说:“你有毛病,我好不好与你何干?”年轻人还在微笑,伸出手说:“我们能成为朋友吗?”赵小六没理年轻人的手,紧张地问:“你想干什么?”年轻人笑着摇摇头说:“我毫无企图,只想问问,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赵小六傻乎乎地站着,甚至忘记了肩膀上的那根木头,诧异地问:“你为什么要帮助我?”年轻人说:“不为什么,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你说是不是?”慢慢地,赵小六就被年轻人的微笑和热情打动了,同意年轻人和他一起抬木头。 两个人抬着那根木头,一前一后地走在大街上,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路上,不断有人冲他们指指点点——在石城,还从来没有两个人做一件事情的先例,大家都拒绝合作。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女都拒绝结婚,过着独身生活。即使有几个结婚的人,也拒绝合作生孩子。石城没有孩子。石城也没有朋友。 年轻人对所有的人都回以善意的微笑,热情地帮他们做事情。很快,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就都认识了这个善解人意的年轻人。大家都愿意和他说话,求他办事,和他做朋友。这个脸上挂着微笑的年轻人,就像一股春风,走到哪里,都会把人们脸上硬硬的坚冰融化掉。慢慢地,石城里有一些人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偶尔,也会有人进行几句正常的交谈。在年轻人的影响下,不时地,也会有两个人合作干一件事情。不知不觉中,吵架的人也明显减少了。 那个年轻人,已经成了城里最受欢迎的人,所有的人都信任他,认为他是个善良的好人,大家经常会把贵重的钱物交给他保管,或者请他做最重要的事。不论是什么事,这个年轻人完成得都让对方很满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那个整天微笑的年轻人突然不见了。紧接着人们又发现,和他一起不见的,还有自己积攒了多年的财产。人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一起,在小城里拉网似的找了三遍,最后只得承认——他们过去的那位朋友,已经带着东西逃跑了。他是个狡猾而可耻的骗子。 愤怒的人们很快得出了一个结论:凡是善解人意,理解别人,能和他人交流、愿意帮助他人的人都是骗子。于是,这座城市出现了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混乱,所有那些向别人微笑、愿意听别人说话、愿意帮助别人的人都会被毒打一顿后捉拿归案,扔进监狱里。 不久后,小城恢复了正常。又一天早晨,赵小六扛着一根木头走到一个大上坡时,就开始后悔——没吃早饭前选择最重的这根木头很显然是犯了个愚蠢的错误。虽然明知道没有人会帮助他,赵小六还是下意识地向街两边看了看。 魔术师的房子 魔术师是牵着那座房子走来的。开始,人们都以为跟在他身后的是一条狗,肉铺掌柜王二麻子还慷慨地扔过去一块肉骨头。房子长着狗脑袋、狗身子、四条狗腿,还有一条会摇晃的狗尾巴。 魔术师把房子牵到城中心的十字路口上,蹲在地上抽完一斗烟,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石城上空的太阳。站起身,笑眯眯地扫视一圈围观的人们,咳嗽一声说:“谁想第一个走进去?”没有人回答,谁也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走进一条狗的肚子里。魔术师笑了笑,用手拍一下狗脑袋,狗的嘴巴缓缓张开,变成了一道门。 打短工的赵小六撇撇嘴问:“吃饱了撑的咋地,俺们为啥要进这座怪房子?” “这是座神奇的房子,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老婆,里面也有吗?” “有,除了老婆,还有其他你想要的东西。” 赵小六从人群里走出来,紧紧裤带,弯腰走进了房子里。 人们都盯着房门,等着赵小六带着老婆从房子里走出来。 魔术师拍拍房子问:“找到老婆了吗?”房子里有人回答:“找到了,一共三个,一个大老婆,两个小老婆。”是赵小六的声音。 魔术师满意地点点头,“他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不会再出来了。谁想第二个走进去?” 王二麻子拍着自己的大肚子问:“俺想要个一百头猪的养猪场,一个宽敞的大肉铺,里面也有吗?” 魔术师点点头说:“有,里面应有尽有。” 王二麻子往回缩了缩肚子,走进了小房子。卖豆腐的李老三挤挤眼睛问:“里面还有地方没?俺想要钱,好多好多的钱。”魔术师笑着看看他,“我说过,这是座神奇的房子,里面很宽敞,能装得下所有人。”李老三第三个走进了房子里。 人们不知不觉在房子前排起了队。 第四个人想要当官;第五个人相拥有天下所有的美女;第六个人是位体弱多病的老者,想要长生不老;第七个是个女子,想要最美的容貌;第八个是算命的瞎子阿三,想要一双好眼睛…… 第十个人刚走进房子,有两个捕快分开众人,厉声对魔术师说:“根据本城法律规定,任何人不得随意在街头表演,我们要没收你的房子,带你去见老爷。”魔术师伸出手,冲着两个人抓了一把,将什么东西扔进了房门里。横眉立目的捕快转眼变得和颜悦色,自动排到了队伍后。众人疑惑不解,纷纷询问。魔术师回答说:“我把法律扔进了房子里,从现在起,大家都可以不再受法律的约束。” 三天三夜后,全城的人们一个跟着一个都走进了房子里。 房子外面除了魔术师,只剩下了一个人,就是北街的傻子阿木。几天里,阿木一直歪着脑袋,看着那座房子笑,却不肯走进去。魔术师拍拍阿木的肩膀问:“你为什么不进去?”阿木疑惑地看看他,“我为什么要进去?” “房子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阿木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什么也不想要。”魔术师叹口气,不再说什么,弯下腰,把房子前的街道慢慢地卷起来,一点一点地往房门里拉。整个石城从四个不同的方向缓缓被拖进了房子里,最后,石城彻底消失了,就像它从来就没存在过一样。 阿木傻乎乎地看完了这一切,笑嘻嘻地走过来,拍拍魔术师的肩膀问:“那你呢,你想要什么?”魔术师摇摇头,“我和你一样,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说完,魔术师像来时一样,牵着那座房子离开了。 你们为什么都这么懒 早晨醒来时我咽了一口唾沫,忽然很想吃煎鸡蛋,就冲着窗外喊:“芦花,芦花!鸡蛋,鸡蛋!”不大一会儿,我家的芦花鸡跑进了屋,捧着两只鸡蛋递过来,“新鲜的,刚下的,一只是我的,一只是黑花的。”我喊了一声:“碗来!”一只青花瓷碗推开橱柜门从里面走了出来。我喊一声:“蛋去!”两只鸡蛋摇晃着胖胖的身子走过去,一只先跳起来,“咔嚓”一声撞在碗边上,歪歪身子,把蛋清和蛋黄倒进了碗里。接着,第二只也学着第一只的样子“咔嚓”了一下子。我喊:“筷子!”两只筷子靠着肩膀从筷子笼里跳出来,很快把鸡蛋搅成了合格的蛋糊。我喊:“油!”油瓶子自己拧开盖子,偏偏脑袋倒了一些进炒锅里。我喊:“火!”火快乐地燃烧起来。油不一会儿就烧开了,发出了“滋滋”的声音,屋子里忽然充满了油烟味。我有些生气了,呵斥:“吸油烟机,你还在想什么?”吸油烟机这家伙忙不迭地应一声,诚惶诚恐地转动起来,开始吸屋子里的油烟。碗看出我脸色不太好,没等吩咐主动把蛋糊倾进了锅里。我喊:“铲子!”铲子从墙上跳下来,晃晃锃亮的脑袋站在炒锅边,不时翻动一下锅里的鸡蛋。“盘子!”盘子装好了煎得焦黄的鸡蛋,迈着圆步,走到我的面前。我还不打算起床,所以就没喊衣服。躺在床上吸吸鼻子,煎鸡蛋很香,让我很有食欲。我冲着盘子里的煎鸡蛋喊:“过来!”一块煎鸡蛋高高兴兴地凑到我的嘴边,我张开嘴吃了下去。 吃完鸡蛋后,我眼皮子打架很快又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屋子里有点黑,可能是到傍晚了。我喊:“灯!”灯自己点亮了。肚子吵个不停,一声接一声地“咕咕”叫,我命令肚子不许叫,想了想准备吃一只鸡。在芦花和黑花之间我权衡了一下,最后喊了一声“黑花!”黑花嘴里答应着跑了过来。我喊:“拔毛!”黑花手脚很麻利地把身上的毛都拔净了。我喊:“去厨房!”黑花光着身子,自己走进了厨房里。我喊:“刀!”刀寒光一闪,抹了一下黑花的脖子,又三下五除二地开了膛。我喊:“火!砂锅!调料!水!”黑花就炖进了砂锅里。过了一会儿,香味飘了出来。 我实在太饿了,吃掉了一整只鸡,只剩下一只鸡爪子和一只鸡脑袋。吃完后,我又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又睁开眼睛时,不知道是早晨还是晚上。我打个哈欠,扭头四处看了看,顿时火冒三丈。不知怎么搞的,屋子里竟然乱得出奇。头顶上的灯开着,地上扔着一堆鸡毛,厨房地上溅满了鸡血。盛过煎鸡蛋的那只盘子没有洗,落了好几只苍蝇。带血的刀倒在菜板上,刀和菜板上也落了几只苍蝇。砂锅敞着盖,一只盆子里装着吃剩下的鸡头和鸡爪子,厨房的地上还扔着鸡肠子和鸡肚子…… 我大发雷霆,喊了一声:“灯!”灯听话地灭掉了。我喊:“苍蝇!”苍蝇“嗡嗡”叫着问我干什么。我说:“赶快出去!”讨厌的苍蝇笑了笑,“对不起,我们不属于你,不归你管,所以不能听你的话!”我喊苍蝇拍。苍蝇拍四处飞着扑打苍蝇,结果打碎了棚顶上的灯。我喊:“垃圾筒!”垃圾筒答应一声问我干什么。我说:“收拾屋子!”垃圾筒说:“收拾屋子不归我管!我只负责装垃圾!”我喊:“拖布!”拖布说:“我只能拖地,不会收拾屋子!”我喊:“黑花!收拾自己的毛、血、肠、肚!”黑花半天没应声。我又大声喊了一遍。盆里的鸡头回话说:“对不起,黑花已经死了,没办法干这些事。”我喊水让它洗碗洗盘子。水说:“对不起,我干不了这事!”我喊盘子、盆子、碗让它们自己洗自己。这几个家伙一起说:“没办法,我们洗不了自己。” 我暴跳如雷,大吼道:“那这些该谁来干,你们为什么都这么懒?” 半天,屋子里除了我愤怒的回音,还是一片静寂。看来,我得自己收拾了。从床上坐起来,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衣服!”衣服躺在旁边无动于衷。我只好自己穿上。 2 一次失败的劫持 我把那个孩子弄出来时正是一天里最热的中午。 知了的叫声锯似的割着我的耳膜,一只黄狗蜷缩着在树下午睡,我走过它的身边时,它竟然毫无察觉,我冲它撇撇嘴,立刻断定这是个不值一提的蠢货。孩子的父母也在午睡,如果他们发现孩子已经不翼而飞了,就会后悔,在抢走别人的孩子后,午睡真不是什么好习惯。 一路上那孩子都在睡觉,均匀的鼻息痒痒地吹在我的脸上。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孩子们,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我把那个孩子轻轻地放在妻子的面前,妻子默默地看我一眼。我立刻把头扭到一旁,我不敢看她红红的眼睛,昨晚她哭了一夜,把所有的眼泪都哭干了。在她的哭声里我想到了劫持一个孩子换回自己孩子的主意。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妻子望着那个孩子默默地发呆,从昨天开始,发呆就是她对这个世界唯一的认知方式了,我不知道除了发呆她还能做什么。我很理解她此时的心情,一颗母亲的心已经破碎了。我说了一句,“如果三个钟头内还不见我回来,你就把这个孩子杀掉吧!”说完我悄悄走出家门。边走边想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按常理那人应该能够自动找上门来,但如果他像那只黄狗一样愚蠢的话就很难说了。 我想,如果那人能够发现我故意踩下的脚印,就会自然而然地找到我。但我对他的智慧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所以我打定主意主动去找他。在树林的边缘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因为我突然感觉到了空气中一种熟悉的气息。昨天留在我家里的,正是这种气息。在前面几十米远的地方我见到了那个人,他正赶着一头牛在耕地。看来我估计得没错,他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孩子已经被劫持了。 我缓缓地走向那个人,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冷静和勇气,因为我是一个父亲。最先发现我的是那头牛,它恐惧地喷了一个响鼻。这时那个人也看到了我,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默然地看了看他,咧开嘴向他笑了笑说:“你好先生,你可能还不知道你的孩子已经被我劫持的事吧!”他不说话,惊恐地看着我。 我接着说:“如果你想要回你的孩子,就把我的孩子们给我送回来吧!我以一个父亲的名义起誓,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我们来一个公平的交换好吗?”为了让他能够正常思维,我向后退了两步。 我说:“你应该能理解一个父亲的心情,而你的妻子也应该能理解一个母亲的心情。因为孩子的事,我们很难过。” 他终于从地上坐了起来,胆战心惊地说:“你是说你劫持了一个孩子?”我点点头:“是的,他是你的孩子。” 他说:“你不想伤害我,只想换回你的孩子们?”我又点点头说:“请你考虑一下吧!”他说:“好吧,我同意你的要求,你在这里等着我,我马上就把你的孩子送回来。”说着他赶着他的牛出了树林。 我等着他时心里想,当父母的心情果然是一样的,孩子是未来,是希望嘛!我甚至为自己想出的这个主意自鸣得意起来,但任何时候沾沾自喜都是不明智的,等我发现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出现这样的情况是我始料不及的,有几秒钟的时间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但很快我就镇定了下来,看着他和他端起的枪口说:“你为什么要干这样的蠢事呢?如果我不回去我的妻子就会杀了你的孩子。” 他淡淡地笑了笑说:“孩子,我老婆明年就能给我再生一个,但你和你的孩子却能给我换来一大笔钱,你以为我会愚蠢地和你交换吗?” 听到这句话时我知道我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不该用自己的观念衡量他的观念。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枪响,空气中立刻弥漫了一股刺鼻的火药味。我的右腿上一沉,我随之倒在了地上。脚步声传了过来。但想抓到我没有那么容易,在他走到我眼前的一瞬间,我腾身而起,箭一样地射了出去。 我流着血跑到家门口时,用力喊了一句,“杀死那个孩子。”但家里却传出了妻子的喊声,“不!不!别忘了,我是个母亲。”我看到,妻子正把那个孩子搂在怀里,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后背,而那个孩子的嘴里正含着妻子的一只乳头。 此时,作为一只狼我只得承认,妻子的选择是正确的,她是个伟大的母亲。 与狗无关 我每天晚上都会在楼门口遇见吴欣欣和吴大刚。吴欣欣站着,手扶着楼门口的一根水泥柱子。吴大刚坐着,把身体缩在门边的墙角里。他们都对我很友好。吴欣欣说:“你好,爸爸。”吴大刚跑到我的脚边嗅一嗅,尽力摇着尾巴。我进门时吴欣欣还会及时地说一句:“爸爸,再见!” 我刚认识他们时吴欣欣就对我这样友好,我发现他对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友好。所以我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吴欣欣这孩子很可能是个傻子。只有傻子才会随随便便对所有的人都这么友好,也只有傻子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管所有的男人叫爸爸。关于这个问题不久后的一天夜里,做完爱后我问过张腊梅。她说,吴欣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傻子,他只是在爸爸的问题上表现得非常偏执,别的事情都很正常。我还问了她那只长毛狗为什么要叫吴大刚。她说,吴大刚过去是她的丈夫,现在是个连狗都不如的混蛋。 吴大刚开始时对我并不友好。我第一次见它时误认为它是谁家放在门边的一只拖布。我准备在拖布上踢一脚时,拖布突然跳了起来,尖利地叫了一声,咬住了我的裤子。这时我才搞清楚原来它是一只黑色的长毛狗。熟悉以后吴大刚就对我友好起来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叫吴大刚的这只长毛狗比吴欣欣这个男孩儿要聪明一些。 很快我就和搬到我楼上的张腊梅熟悉了起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熟悉起来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熟悉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就敲响了张腊梅家的房门,此后每个晚上我都会去敲张腊梅家的房门。有时做过爱后我会在她的身边睡上一会儿,有时不睡,说上几句话后穿上衣服立刻下楼回家,我从来没在张腊梅家过夜。因为在另一个房间里睡着吴欣欣和吴大刚,我还没有想做吴欣欣爸爸的打算。所以我不想让孩子看到我。这是我的原则。 做爱后张腊梅往往非常唠叨,她会迫不及待地说许多话。因此有时我会想,她真正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性伙伴,而是一个可以倾诉的听众。 张腊梅说她属羊,属羊的女人命都苦,属腊月羊的女人命更是苦上加苦。她说,你想想,没有草吃的羊能不苦吗?她说,我追求了三十年感情,最后还是被吴大刚这个狗东西骗了。她这么说时,吴大刚会从另一个房间里跑过来,在我们正躺着的床边上嗅上一阵,它很可能误认为张腊梅刚才叫了它的名字。 但我和她的看法不太一致,我觉得她并不很苦,吴大刚(他的前夫,而不是那只狗)和她离婚时留给了她一笔钱,这笔钱差不多够她和吴欣欣用一辈子了。有了钱不就有了一切吗?感情算个什么东西呢?这年头谁还会谈什么看不见摸不着不顶吃不顶喝的感情呢? 当然,我没有把这个观点告诉张腊梅,我发现张腊梅对感情无比的渴望,我们交往了几天后她就开始对我倾注感情了。她说,她本来的想法是戏弄我一下,等我爱上她时,再一脚把我踢开,让男人们也尝尝受伤的滋味。但是她做不到,反而不知不觉地爱上了我。 我当时想:真他妈奇怪了,我有那么好吗? 为了试探张腊梅是否真的对我有感情,在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第一次提出了向她借钱。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随手给了我一张存折。甚至她都没问我要钱做什么。她只说了一句话:“你用和我用是一样的。”这让我有些意外,事情太顺利时就会让人感觉意外。你会觉得这事情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看不见的阴谋。 又过了一个月后,我再一次提出向她借钱时,她像上次一样毫不犹豫地给了我一个存折。我终于不再顾虑重重了,我把她定位成了一个比她儿子吴欣欣还傻的人,用她的话讲,她是在感情这个问题上表现得非常偏执。 我从张腊梅的手里累积拿到二十万元的那天晚上,从她的房间里走出来后我没再回楼下自己的家,我搬到了几天前刚租下的另一座房子里,想到明天晚上张腊梅等不到我敲她的房门,到楼下敲我家门的样子时,我淡淡地笑了。 三个月来,我用张腊梅的钱开心地过着日子。我出入所有上档次的娱乐场所,找各种不同的小姐。我开心极了。有时躺在床上时我会想起那个叫张腊梅的女人,想起吴欣欣和吴大刚。想着想着我就会笑出声来说,傻×。再想想我还会笑出声来说,不是傻×谈什么感情呢? 有一天,在黑马大酒店我看到一个背影很像张腊梅的女人,她一闪身走进了一个包房里。我问正被我搂在怀里的小姐刚才那个小姐叫什么名字。她说不熟,来了没有几天,只知道这家伙很疯,啥动作都敢做,啥花样都敢玩,最厉害的一次一个人同时陪了三个男人。小姐突然在我的胳膊上拧了一把说:“缺德,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从原来的地方离开四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悄悄回去了一次,打算把房子卖掉。在楼门口我听到有人说:“你好,爸爸。”我看见了吴欣欣,却没有看见吴大刚。我就问吴欣欣吴大刚哪去了?吴欣欣把我拉到了楼前的花坛边,指着花坛的沿子说:“它在这。” 我看到那里只有一团暗淡的红色,并没有吴大刚。吴欣欣说,它从楼上落下来时就掉在了这里,那是它的血。当时流出来的除了血之外还有它绿色的肠子和红白相间的脑子。吴欣欣说,它当时看上去非常美丽,很像花坛里的花,灿烂地开放了。 我说:“它,吴大刚,是怎么掉下来的。”吴欣欣说:“在窗口边,妈妈一推,它就掉下来了。妈妈推的时候说,所有的男人都该死。”我说:“是吗!” 在我准备走进楼门时吴欣欣说:“它死的时候不叫吴大刚了,妈妈给它起了个新名字,叫‘男人’。”听到这句话后,我立刻觉得从脚跟到头顶过电似的一麻,我放弃了上楼的想法,转身走开了。 在我的身后一个声音追上了我,我知道说话的人是吴欣欣,他说:“爸爸,再见!” 西双版纳 魏小湖从小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想起来就会和名字发一通脾气。她对自己说,为什么我要叫魏小湖呢?叫魏小溪、魏小河、或者魏小江不行吗?有什么必要非叫魏小湖不可呢?然后,她往往会把矛头指向已经去世的爷爷,埋怨老人家太霸道了,还没见到孙子孙女们的影子呢,就提前把名字做了强制性的规定。魏小湖说,当初爷爷怎么不想一想湖是一潭死水,千百年也不会流动一次呢! 结婚之前,或者更早一点,在魏小湖上大学的时候,她对自己的未来做过好多种美丽的设想。比如说,她喜欢旅游和摄影,就曾经想象过和将来的丈夫一起牵着手游遍全国各地的风景名胜。国内的景点看完后,甚至还想过到国外去转一转,一路走一路留下一些美丽的瞬间,回到家里再一张张翻看那些照片,对各处的景致评头品足。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等待自己的不是这些浪漫甜蜜的日子,而是一湖死水一样的生活。 魏小湖宿命地认为,自己如今的生活,都是小湖这个名字带来的。她的丈夫是一家公司的业务员,常驻南方的一个办事处。平时天南海北地跑,就是很少跑回家里。结婚十年,魏小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像一潭湖水一样,在孤独和寂寞中度过的。多年来,湖面上静得出奇,不管是一点波浪,还是一道飞鸟的影子,都从来没有出现过。想起当年旅游的设想就更令人沮丧了,她和丈夫的工资都不太高,儿子一天天长大了,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连续几年的黄金周来临之前,魏小湖都下过决心要出去走走,最后考虑各种各样的原因,又都不了了之了。 魏小湖是在5月3日下午接到何为电话的,当时她正躺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里关于黄金周的报道,一边和自己的名字生气。不夸张地说,何为的电话像一颗石子一样,把她平静的湖面击破了,并且泛起了一圈儿又一圈儿涟漪。何为是魏小湖的大学同学,她一直觉得他们当初有那么点意思,只是谁也没有说破罢了。接电话时魏小湖的眼前就晃动着一个帅帅的男人形象,开始她没明白是谁,放下电话后恍然大悟,那个人就是何为。 毕业后他们有过一些联系,后来就慢慢地淡了,再后来基本上就断了。虽然每次打电话只谈一些在学校里的往事和当年的同学们,但魏小湖在潜意识里还是觉得如果再继续交往下去有点对不起自己的丈夫,就有意不再联系了。 何为是在昆明给魏小湖打的电话,他告诉她他正在云南旅游,非常凑巧和另一个来旅游的同学住在同一家酒店里。魏小湖说:“好啊!好啊!”往下就没什么话讲了。没想到紧接着何为问她能不能来,说明天他要去西双版纳,如果来了可以一起去玩。魏小湖半开玩笑地说:“就算我想去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赶到昆明啊!”何为说:“怎么不能,坐飞机几个小时就到了。”魏小湖笑笑说:“我可买不起飞机票呀!”何为说:“来了我给你报销。”本来这事情魏小湖没当真,放下电话笑一笑也就完了,她知道何为毕业后就在南京的珠江路上开了一家电脑公司,如今已经有几千万的资产。但人家有钱毕竟是人家的事,一个玩笑还能当真吗!没想到不一会儿何为又打来了第二个电话,十分肯定地让她一定要去,何为打电话时旁边另一个同学也说魏小湖你一定要来,十多年没见了,我们都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魏小湖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说了“好的”两个字。何为说:“那就这样,我等你电话,你来了我们一起去西双版纳,不见不散。”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飞快,魏小湖先把儿子送到了妈妈家,跑到民航售票处买了一张去昆明的机票。第二天下午起飞,晚上到达。她本来想打电话告诉何为自己到达的时刻,但何为的手机关机了,魏小湖想既然不见不散,估计没什么问题。她所在的城市没有直达昆明的班机,需要到另一个城市去乘坐,简单收拾一下,带了几件衣服后,她就踏上了到另一座城市的火车。 火车开动后,魏小湖就有点后悔了,虽然多年来她一直渴望去西双版纳看一看,但和何为一起去还是觉得有点不太合适。她心里隐隐约约地觉得,是不是此行会发生点什么呀?但第二天,魏小湖终于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她对自己说,西双版纳是个风景如画的好地方,我的目的是去旅游,想别的事情未免有些多余了。她这么想着时飞机正划过蔚蓝色的天空,穿行在朵朵白云之中。魏小湖感觉自己多年来第一次冲破了名字的宿命,真正地奔流起来了。 何为接到魏小湖的电话是在5月4日的晚上,也就是他给魏小湖打电话的第二天晚上,当时他正在南京的一家酒店里陪客户吃饭。魏小湖先是问他在哪里,他说了在南京后,魏小湖就开始大发雷霆。何为搞不明白魏小湖为什么发脾气,说他是骗子,还骂他不是东西。没等魏小湖的话说完,他就果断地挂断了电话。放下电话后他心里有个念头闪了一下,是不是昨天下午和同学在昆明时酒喝得多了些,对魏小湖说过什么话呢?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已,紧接着他又和客户谈他的生意了。此时,魏小湖正站在昆明的大街上望着眼前的车流人丛发呆呢! 玉佛手 赵一达是在魏小湖从云南回来后得病的,病根是一只玉佛手。 魏小湖从云南回来,带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水果,她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在桌子上,嘴里就开始不停地说丽江、说雪山、说苍山洱海、说西双版纳、说哈尼族……最后就说到了邀请她去的那位同学。赵一达听到这里,眉头就不自觉地皱了皱。魏小湖毫无觉察,低头按着计算器算旅游的花销,一笔笔地向赵一达说明。赵一达说,你玩得开心就行了,没必要向我汇报。魏小湖是个精打细算的女人,即便赵一达这样讲,她还是把所有的账目报告了一遍,就连买矿泉水的钱也没忽略。 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魏小湖仍然很兴奋,说等攒够了钱,咋地也要让赵一达和女儿去云南开开眼界。赵一达一下把魏小湖搂到怀里,说:“这事咱慢慢计划吧,我先沾点儿你身上的云南气儿!”魏小湖出去了十多天,真有点儿小别新婚的感觉了。也就是这天晚上,赵一达发现了那只玉佛手。 第二天,赵一达在脑袋里仔细回忆了一遍,又偷偷查了魏小湖算好的账单后,终于确认无疑——挂在魏小湖脖子上的那只玉坠儿没有入账,来历不明。得出这个结论后,赵一达就又像昨晚一样,感觉胸口上一凉,好像又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似的。 魏小湖正背对赵一达在镜子前化妆,赵一达看见了她脖子后的一小段红线绳。他走过去先说了说女儿最近的表现,绕了一个圈子后说,你脖子上戴的东西叫什么,挺好看的。魏小湖拽着红线把玉佛手从衣服下拉出来,说:“这是用玉做成的佛手,你看看是不是像只手?”赵一达看了看,点点头说:“确实像只手。”赵一达刚想问问玉佛手的来历,家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他走过去接电话,是个男人,自称是魏小湖的同学。魏小湖接电话时,赵一达听到魏小湖和对方提到了玉佛手。 魏小湖放下电话就匆忙出门上班,赵一达把女儿送到学校,也去上班。坐在办公桌前面,他突然想起来,那只玉制的佛手,好像不偏不倚,正坠在魏小湖的两乳之间。不知怎么,就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一整天在办公室里,赵一达的心都七上八下,他想,晚上一定要问一问玉佛手的来历。但见到魏小湖时,他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觉得,即使不问,魏小湖也应该主动告诉他,如果她不说,那就证明心里可能有鬼。 魏小湖晚上没有说玉佛手的来历,只是黏在他身上,暗示他需要亲热一下。本来,赵一达也想要亲热一下。但赵一达抱住魏小湖时,感觉到有一只小手硌在他胸膛上,身体里的冲动就立刻烟消云散了。赵一达说:“明晚吧,今天活儿多,太累了。” 几天里那只玉佛手折磨得赵一达寝食难安,不管在哪里,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魏小湖脖子上的那条红线绳,顺着红线下去,那只非常像手的玉佛手,刚好暧昧地落在魏小湖的两乳之间。每当这时,赵一达就会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一句他妈的。 一天晚上,女儿摸着魏小湖脖子上的玉佛手问是什么东西。魏小湖说了,女儿眨眨眼睛又问:“爸爸让我问问你,这玉佛手值好多钱吧,是谁给妈妈买的?”赵一达听女儿这么说,脑袋就嗡的一下子。魏小湖冷冷地看看赵一达,没说话。这以后,夫妻二人就开始冷战。 尽管几天后冷战结束,魏小湖也主动告诉赵一达玉佛手是一个旅游点赠送的礼品,根本就不值什么钱,但两个人之间好像突然隔了些什么,怎么解都无法解开似的。这期间,晚上躺在床上时,两个人又亲热了几次,但每次都无法尽兴,草草收场。每次赵一达胸口一挨着冷冰冰的玉佛手,就会落荒而逃。赵一达翻来覆去地想,谁能相信那么好看的一个玉佛手,会是白送的呢?一个月后,赵一达发现自己出了问题——他阳痿了。 赵一达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病根,他没打针没吃药,也没去医院检查。 一天早晨,魏小湖在镜子前化妆时,突然发现脖子上每天都挂着的玉佛手不见了。她没喊没叫,只是使劲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当天晚上,赵一达眉飞色舞,满怀信心地把魏小湖搂在了怀里。但事情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在他紧紧地抱着魏小湖时,突然又感觉到胸口上硬硬地一凉,好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身体就不由得一抖,下意识地问:“魏小湖,你脖子上挂着什么?”魏小湖淡淡地答:“玉佛手丢了,没挂什么。”赵一达把手伸过去摸了摸,脖子上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雪白的馒头 钻井队做饭的老白端着一笼屉馒头从伙房里出来时,看见通往荒草地的土路上走来一个人。 荒草地不是一片草地,是一个小村的名字。这个小村子很像是被鸟衔来的一粒种子,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被扔在了野地里。几十户人家,破破烂烂地挤在一起。钻井队在这里竖起钻塔、搭上帐篷,打一眼上千米的深井。 老白把饭菜摆上桌子,十几个钻工围着桌子坐下来。井队里爱开玩笑的老林咽下一口馒头,从嘴里吐出一个荤笑话,众人的笑声就和馒头、粉条的香味混合在一起,从饭桌子上升了起来。 第一个看到来人的是地质员小罗,他捅捅机长老刘的胳膊,向前面扬扬下巴。那个人已经走到一辆汽车旁边,是个瘦高瘦高的男人,披一件破棉袄,手里提着一根碗口粗的棒子,拧着眉头正向他们怒目而视。老刘看这架势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漫无目的地冲饭桌骂一句:“他娘的,就会给老子找事。” 这时,来人手里的那根棒子已经抡起来,带着一股风声砸向汽车。老刘跨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子,冷冷地问:“你要干什么?”男人不说话,用力挣扎几下,没有摆脱老刘像铁钳子似的大手。老刘却主动把手放开,指着汽车一阵冷笑说:“你砸,你砸,砸完了咱们一起卖废品,换酒喝。” 男人低下脑袋,不看老刘,手里的棒子冲着汽车举起来,在空中抖了几次,突然又无力地垂下来。男人抬起头,对着远处马上要沉进荒草里的太阳凶巴巴地说:“你们,太欺侮人了!”老刘不答话,眼睛像两把刀子似的盯着他。男人把投向远方的目光收回来,正好撞上老刘虎视眈眈的目光,赶忙低下头,看自己的两只脚,却看到了鞋窟窿里露出来的一只大脚趾头。男人立刻显得很慌乱,努力把那只脚趾往鞋里退,试图藏起来。他穿的其实已经算不上一双鞋,只是用一根绳子胡乱绑起来的碎布片。 老刘把脸色缓和一下,拍拍男人的肩膀,“我是井队的队长,有啥事你冲我说,别拿汽车撒气。”男人看看老刘,迟疑不决地说:“你们,太欺侮人了!”老刘说:“把事情说明白,我们怎么欺侮人了?”男人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突然一下子蹲在地上,两手抱住脑袋呜呜地哭起来。 老刘蹲在他身边,又拍拍他肩膀说:“有啥事,你就说吧!”男人只顾着哭,在哭声的间隙里断断续续说:“你们的人……拿馒头……睡我老婆……”说到馒头这个词时,男人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老刘听到男人的肚子里传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响声。 老刘冲着饭桌喊:“老白,盛一碗菜,拿几个馒头。”老白把馒头和菜端过来,放在男人面前的土地上。猪肉炖粉条和面粉的香味扩散开来。老刘说:“兄弟,先吃饭,有啥事,吃完了再说。”男人的两道目光试探着伸出来,看一眼面前的食物,马上又缩了回去。老刘拿起一个馒头递过去,“兄弟,先吃,后说。”男人接第一个馒头时有些吃力,犹豫了一阵子。接下来就顺利多了,一碗菜眨眼间见了底,三个馒头也进了男人的肚子。男人抹一把嘴,有意无意地冲饭桌的方向看一眼。老刘喊:“老白,再盛一碗菜,拿几个馒头。” 男人头也不抬地吃下三碗菜、七个馒头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饱嗝,有些惬意地从地上站起来。老刘掏出一根烟递过去,男人爽快地接了。老刘给他点上火,自己也点上一根烟,问:“地里的收成还不错吧!”男人摸索一把荒草似的头发,摇摇头,“球!前年大旱,今年发水,村子里不少人家都断了顿,有几户出去要饭了。”老刘叹口气说:“农民靠天吃饭,不容易呀!”老刘和男人蹲在地上,言来语去,聊起家长。天色已经暗下去,两只烟头忽明忽灭。 老刘把第二根烟递过去时,男人搓搓手,不好意思地说:“你看看,大哥,这个,这个,光抽你的烟了。我带着老旱烟,不晓得你得意不得意!”男人撩开身上的棉袄,从裤带上解下一只烟口袋,双手捧着递过来。老刘笑笑:“不瞒你说,我还就得意这一口,抽着过瘾,比烟卷强。”老刘卷一袋烟,很享受地抽一口。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男人向西边的草地上看了看说:“那啥,大哥,天黑了,我得回去了。”老刘伸出手,握住男人的手说:“好,闲着没事时就来找我。”男人握住老刘的手,很郑重地点点头。老刘让老白拿两个馒头过来说:“兄弟,这两个馒头你带上,给孩子吃。”男人赶忙摆手,“够麻烦你们了,连吃带拿地太不像话了!”老白还是把馒头硬塞进了男人的怀里。男人隔着衣服摸摸两只馒头,突然弯下腰,给老刘鞠了一个躬,“大哥,谢谢你了!”扭过头,向村子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在老刘的脚底下划拉一气,绰起了那根棒子,笑笑说:“收了秋,拿它打苞米,省着用手搓了。”男人说完这句话,又把手冲老刘伸过来,“那啥,这附近南北二屯地要是有啥事,大哥就言语一声,我当着个村长,大小也算个干部,说句话,谁他娘的也不敢不听。”老刘说:“好,好,兄弟,有事我肯定去找你。”两个人就在黑暗中很爽朗地笑起来。 笑过后,男人扭身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你干的好事 我认为我这个人算不上什么坏人。除了把老婆孩子扔在家里不管,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坑蒙拐骗之外,我没有什么太大的劣迹。说实话,让我犯点大事儿,做个大案,我还没那个胆子呢!至今我也搞不懂,我之所以被关进了监狱,理由竟然是我对社会学做出了独一无二的贡献。通俗地讲,我发现了现代人心理阴暗的一面。 这是半年前的事了。我一个人喝完了酒,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心里想着怎样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又能源源不断地搞到钞票。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抬头一看,撞我的是一个公用电话亭。我脑子里立刻来了灵感,酒也差不多醒了。我火速去银行用假身份证办了一张储蓄卡,然后躲在旅店里等着天快些黑下来。 晚上十二点多钟,我用手机随便拨通了一个号码,请大家注意“随便”两个字,这充分体现了我天才的想象。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很显然他对于半夜有人打电话感到非常的气愤。我没有给他嚣张下去的机会,压低了声音说:“你干的好事。”男人已经有些害怕了,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我接着说:“我是掌握你秘密的人,要想事情不被别人知道,就乖乖地按我说的做。”男人立刻软了下去,小声说:“你让我做什么?”我冷笑两声说:“按我说的卡号打进去一千元钱,三天之内不办,你就等着瞧吧!”说完我就按断了电话。应该说明的是,直到我被关进了监狱,我也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当然也不知道他干过什么好事。 第二天,我的卡上果然多了一千元钱。初战告捷让我大受鼓舞,这之后我开始了神话般地敛钱行动,您可能不太相信,我打十个电话,有九个按我说的去做了,只有一个求了我很长时间,说是实在拿不出一千元钱,那就算了,我是个能够设身处地为别人考虑的人,办什么事都会留有余地。 过了几天,我觉得每次只要一千元似乎少了点儿,我应该加大一些力度。一天晚上,我又随便拨了一个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说实在话,我不喜欢女人,这是因为我有一个当着处长的老婆,她始终让我有一种强烈的自卑感。所以每次打电话,只要是女人接的,我就会拿出非常凶恶的声音。我说:“你干的好事。”那个女人开始还虚张声势说:“你是什么人?”我不理她说:“我知道你干过了什么,要想保住秘密,往我说的卡里打进去一万元钱。”看来那个女人的心里素质不错,还不想立刻就范说:“你胡说什么?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提高了声音说:“别管我是谁,我最后说一遍卡号,三天之内看不到钱,你就等着瞧吧!” 第二天,我的卡里存进了一万元钱。但这个女人惹恼了我,晚上我又重拨了她的号码,又向她要了一万元。她按我说的去做了。从这件事情上我看出了两点。一、她很有钱。二、她干的事很大。所以,我决定每天晚上给她打一个电话。 在这个女人往我的卡里存进了五十万元后的一天中午,我在旅店里被警察生擒活捉了。我意识到这次是我做得太过分了,我忘了给人家留一些余地,但既然已经成了阶下囚,我也就听天由命了,固执己见的公安们,一点也没有考虑我对社会学做出的贡献,以敲诈勒索罪把我关进了监狱。 一个月后,我十五岁的女儿来监狱看我。说起来真是惭愧,孩子从小到大我也没照顾着她什么。我说:“女儿啊,你和你妈好好过日子吧!就当没有我这个爹吧!”女儿哭了,说:“我妈也因为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被关进了监狱。”女儿走后,我心里平衡了一些,暗自想,女处长也有今天。 半个月后,我在监狱里翻看报纸,看到了这样一条新闻:敲诈出的女贪官。说的是一个女处长,被敲诈了五十多万,不得已向警方报了案,自己也因为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被关进了监狱。我怎么看怎么像说的是我和我老婆的事,但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不好妄下结论。后来我就把这件事忘了,我想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巧的事儿吧! 感 情 房间里有些昏暗,杀手A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今晚对付的人非比寻常,他需要立即知道结果。A看上去有些落寞,自从有了B后他经常会觉出一丝落寞,他想,一个杀手不去杀人,就会觉得落寞。有时候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就不应该花大价钱搞来B。 B是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无声无息地有如一阵轻风。但A还是知道B已经回来了,他面前一只指示灯亮了起来。 “办成了?”A没有转身问。这句话问得有些多余,B还从未失过手。沉默。B不知为什么没有回答。 “办成了吗?”A转过身来问。 “失手了。”B低着头说。这是B第一次失手,A想不出究竟会是什么原因。A的两道目光尖刀一样扎在B的脸上,等着听B的解释。B依旧无语,好久才说了句,“主人,我愿意接受惩罚。” “是不是那女人身边有高手保护?”A说。 “没有。”B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会失手?” “那女人旁边睡着一个孩子。” A突然笑起来,笑得有些怪异。“一个孩子,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对吗?” B 点点头说:“对,孩子正在吮着妈妈的乳头。”A的笑声戛然而止,声音冷得像铁:“你是因为可怜那个孩子才失了手,对不对?”“是的主人,你可能忘了我们俩之间的关系。” “我没忘,但你不知道这个女人活着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她会出卖我们。我可以代替你去死,求你放过女人和孩子吧!” A无语。开始迅速收拾衣服和用具,几分钟后A站在屋门口背对着B说:“跟我走。”然后消失在夜色里。B无声地跟了上去。 卧室里,女人和孩子睡得正熟,孩子的嘴里还吮着妈妈的乳头,一只小手放在妈妈的肚子上。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女人、孩子和一个男人。A示意B摘下墙上的照片。B默默地做了。 A看了一眼照片,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抽出身上的匕首准确地刺进了女人的胸口,无声无息地,仿佛插进了一团棉花里。B的身体抖了一下,他看见血从女人的胸口缓缓地流出来,流过一只乳房,又流过另一只乳房,流进了婴儿的嘴里。婴儿的嘴蠕动着,在梦中吮吸着母亲的血液。一只小手也顷刻被红色的河流淹没。 A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对着婴儿举起了匕首。 门外突然响起了警笛声。A惊愕地望着B说:“你敢背叛我?”“主人,我不想让你伤害孩子。”B低着头说。A又一次举起匕首,用力插了下去。这一次他没有成功,他的手在空中被B抓住了。 警察冲了进来,灯亮了。 警察们发现屋子里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男人,两个人两只手同时握着一只匕首,一个人的手上拿着一张照片。一个老警察看了看照片,又看着两个人说:“你杀了自己的妻子?”两个人都不说话。老警察说:“你还想杀了自己的孩子?”床上的孩子哭了起来,脸上和嘴上沾满了鲜血,身体也被血染红了。老警察盯着两个人说:“为了杀人灭口,你不顾自己的孩子,残忍地对自己的妻子下了毒手,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这时候,他看到拿画的那个人身体抖动了一下,眼里流出了两行眼泪。他说:“原来你也懂得流泪?”他摆摆手,示意将拿画的人铐起来。又对另一个人说:“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另一个人回答说:“我是他的孪生兄弟,接到弟媳的电话赶来时,正看到他杀人。”老警察默默地点了点头说:“请你回去协助我们的调查。” 几个小时后,A从警察局里走了出来,心里有些疑惑,按照自己的脑电图制成的控制芯片,这样的机器人怎么会有感情呢? 没有用的事 父亲很忙,但再忙也没忘了教育儿子。自己的儿子嘛,和自己的老婆要区别对待。老婆是别人家的好,儿子呢,是自己家的好。谁的儿子谁不爱呢? 儿子拿起一本故事书,刚要看,父亲说:“不许看,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干没有用的事,你为什么不听呢?”儿子嘴里嘟囔一句,把书放下。 父亲说:“你刚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你说了什么?是不是不服气?对我的话有抵触情绪?” 儿子转身走开,把电视按亮,调到动画片节目。 父亲说:“不许看,这也是没有用的事。把电视关掉。另外,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你刚才说了什么?” 儿子不动。父亲走过去关掉了电视。正在电视里舞着乾坤圈的哪吒,咔嚓一声,没影了。 儿子嘟囔一句,拿起一张纸,摆开画笔,准备画画。 父亲说:“不许画,这还是没有用的事,你为什么总喜欢干没有用的事呢?干有用的事不行吗?你说说为什么?另外,你又说了句什么话?” 儿子嘟囔一句,站在窗前,看天空。天空上有一朵挺白挺白的云,一会儿像羊,一会儿像牛,不停变换着角色。 父亲走过来,顺着儿子的目光看了看,问:“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没看什么你看什么?是不是在看云彩?你说说,看云彩能看出什么花样来吗?这也是没有用的事,没有用的事就不要干。” 儿子嘟囔一句,又要走。这次被父亲拉住了。父亲说:“不许走,我们谈一谈,你说说,你到底是不是我儿子?” “你说我是不是你儿子?”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儿子,如果你继续干没用的事,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那我是谁儿子?” “我不知道你是谁儿子,反正不是我儿子。” 儿子嘟囔一句,又要走。 父亲又一次拉住他,说:“你给我站住,这次你必须回答我的话,以后你还干不干没有用的事,另外,你嘟囔的都是些什么话?” 儿子叹口气说:“好吧!那么你得告诉我,什么才是有用的事?” “怪不得你总干没有用的事,原来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有用的事。有用的事有很多,比如说吧,学习就是有用的事。好好学习,将来你就能考上好大学,毕业后就能找到份好工作,工作后就能干得好,干得好就能当领导,当了领导呢……我就不说了,反正你当了领导时,就知道我说的有道理了。现在你告诉我,刚才你都说了些什么话?” 儿子说:“既然你非要听,那我就说了,但我要先声明,我并不想说,是你逼我说的,你不许生气。” 父亲说:“好,我不生气,你说。” “如果看故事书是没有用的事,那为什么出版社要出这些故事书呢?如果看动画片是没有用的事,那为什么要有人搞动画片呢?如果画画是没有用的事,那为啥要生产画笔和图画纸呢?如果看云彩是没有用的事,天上为什么要有云彩呢?他们是不是也在做没有用的事?” 父亲笑了笑:“好,下面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出版社出书是为了挣钱,搞动画片的人也是为了挣钱,工厂生产笔和纸呢,当然也是为了挣钱。你不给钱,人家能白送给你吗?这道理显而易见。所以说,他们都在干有用的事。挣钱就是有用的事。把我刚才的话和现在说的话总结一下就是,当官和挣钱,就是有用的事。别的都是没用的事。这道理你一定要记住。本来这些话是不能公开讲的,但你是我儿子,就无所谓了。至于天上为什么要有云彩呢?这个问题你问得就很不讲理,天上有云彩是自然现象,和有没有用无关,和你看不看也无关。下面你告诉我,你最后一句嘟囔的是什么?” 儿子笑了笑:“既然只有当官和挣钱是有用的事,那你为什么还要生我这个儿子呢?你把我弄来做儿子,就是干了件没有用的事。我刚才说的话就是,你对我说这些话,也是在干没有用的事。” 你是我的儿子:“所以我才教育你。” 你说过的:“我有可能不是你的儿子!” 母亲就是这时候走进屋子的,她很生气,指着父亲的鼻子说:“你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凭什么怀疑儿子不是你的儿子?” 两个人就吵了起来。 儿子躲在旁边看起了动画书,看了一页后,他叹口气说:“唉!他们这些大人呀,总喜欢干些没有用的事。” 爷爷是什么虫子 爷爷最近的心情不太好,有点灰暗。领导干部嘛,涉及一些事情时心情不好,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爷爷看到孙子还是会眉开眼笑的。爷爷有时候会很纳闷儿,小家伙咋那么会长呢?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脸蛋儿上一边还有一个小酒窝。忍不住就想亲一口,刚亲了,又忍不住,就再亲一口。在爷爷眼里,孙子就像一缕阳光,奔跑着,就把他的心情照亮了。 爷爷带着孙子去公园。孙子指着落在花上的一只蜻蜓喊:“爷爷,爷爷!”爷爷就笑了,说:“那是蜻蜓,你不该指着它喊爷爷。”那只蜻蜓听不懂爷爷的话,当然也不知道自己刚刚占了别人的便宜,傻呵呵地在花上转着小脑袋。它没有单位工作的经历,虽然是一位领导的话,它照样表现得无动于衷。孙子说:“我要,我要!爷爷给我捉蜻蜓。”爷爷摇摇头,“孙子乖,蜻蜓是益虫,不能捉。” 孙子说:“爷爷,什么是益虫呀?” 爷爷说:“益虫嘛,就是对人有益的虫子。” 孙子眨眨眼,把一对小眉毛皱得挺严肃,使劲想了想说:“爷爷,什么是‘有益’呀?” “有益呀,就是有好处。比如说吧,蜻蜓能抓蚊子,抓了蚊子呢,蚊子就咬不到我们,吸不到我们的血了,所以蜻蜓就对我们有好处。” 爷爷向一片花叶上指了指,“你看看,那是只七星瓢虫,它吃的是蚜虫,不让蚜虫们破坏植物,这样花才能开得艳,开得好看。所以这种瓢虫也是益虫。但也不是所有的瓢虫都是益虫,只有七星的这种是益虫,别的不吃蚜虫的,就不是益虫。” 孙子说:“爷爷、蚊子和蚜虫是益虫吗?” 爷爷皱一下眉,孙子把他和两种害虫并列,这种表达方式让他有些不太舒服。但孙子说话的历史还很有限,还不了解中国汉语的奥妙,所以爷爷不舒服了一下,也就接受了。爷爷用手摸一把孙子的头顶说:“蚊子吸人血,对人有害,所以它们不是益虫,是害虫。凡是对人有害的虫子,都叫害虫。蚜虫呢,它们这些家伙吸植物的汁液,所以也是害虫。” 孙子似乎对这个问题非常感兴趣,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说:“爷爷,蚊子吸人血是害虫,但蚜虫只吸植物的汁液,怎么也是害虫呢?” 爷爷说:“蚜虫破坏植物,让人看不到美丽的花,漂亮的叶,让我们不能赏心悦目,影响我们的情绪,所以也是害虫。” 孙子摇摇头,还是没有搞清楚这个问题。 爷爷是位比较有耐心的爷爷,说:“打个比方说吧,生活中有些坏人,他们对别人有害,像小偷了,贪污……”爷爷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什么,就把后面一个字留起来,没有说。“他们影响了社会治安,就是害虫。有些人呢,对爷爷没害,却对你有害,所以在爷爷心里,他们也是害虫。”爷爷说完这些,心情就又有些灰暗了。 孙子想了想,差不多把这个复杂的问题搞清楚了,但轻易他还不打算转移话题,又问:“爷爷,这些事情,害虫们自己知道吗?” 爷爷没听清孙子的话,他心里正想着别的事情。孙子就又问一遍:“爷爷,害虫们知道自己是害虫吗?” 爷爷抬起头,看了看天,天上有两朵云,不停地变换着形状,像人生一样,让人捉摸不定。爷爷说:“害虫们其实是不知道的,它们也是为了生存,但如果它们害得太过头,就要出危险了。”爷爷后面的几句话已经不是对孙子讲的,更像是自言自语了。说这些话时,爷爷也沉到了某种情绪中,一副若有所失的表情。 孙子拉拉爷爷的手,把爷爷从那种奇怪的情绪里拉出来,又问:“爷爷,那我呢?我是益虫还是害虫呢?” 爷爷被孙子的话逗笑了,刮一下孙子的小鼻子说:“孙子不是虫子,所以也无所谓是益虫还是害虫了,如果孙子是虫子呢,当然是益虫了。” 孙子的小眼珠转了几圈说:“但是爷爷,蚊子和蚜虫又是怎么想的呢?” 爷爷没听懂孙子的话,愣愣地看着孙子。 孙子说:“我打蚊子时,对于蚊子来说,是不是也是害虫呢?瓢虫吃蚜虫时,蚜虫是不是也认为瓢虫是害虫呢?” 爷爷想了很久,最后叹口气说:“也许蚊子和蚜虫确实是这样想的吧!” 孙子就咧开嘴,很灿烂地笑了,笑着笑着又问了一句:“爷爷,那你是益虫还是害虫呢?” 这句话让爷爷突然抖了一下,像一只被拍了一巴掌的蚊子似的,一下子定格了。 真正的朋友 老邱的儿子小邱要到北京去读大学,头一天晚上,老邱交给儿子一封信:“有什么大事,找信封上的这个人。”老伴儿说:“人家现在是名人,还能记着你一个小学教师,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老邱沉着脸,不理老伴儿,对小邱说:“记住,不是大事不许去。”小邱说:“我就说是您的儿子?”老邱说:“不用,你就说你让他做什么。” 小邱在北京读了三年大学,风平浪静,没出什么大事,慢慢就把那封信忘了。第四年的时候,一天晚上小邱突然腹内剧痛,送到医院一检查,急性胃溃疡,需立即手术切胃。那就切吧!医院不给切,要交押金一万元。切了给不起钱怎么办?小邱没有,同学们也没有。一着急小邱想起了三年前老邱的那封信,那信压在小邱的皮箱底下。让一个同学赶紧去宿舍找,火速去见信上的那个人。 手术后第二天,那个同学对小邱说:“真神了,我把信交给他,他又拿出一封信放在一起看了看。问了我一句话,‘让我做什么?’我回答,‘要一万元钱。’那人二话不说,把钱和信一起给了我。” 小邱打开信封,看到是一幅画,画的是一只伸出的手。 转眼放寒假,小邱出院回家。老邱问:“他还好吧?”小邱说:“我正想问您呢,您那个朋友怎么是个年轻人?”老邱久久无言,有两行泪从脸上流了不来,喃喃道:“原来他已经先走了。” 不久,老邱出了车祸,临终前对小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记住,以后如果有人拿着同样的画来找你,把两张画叠起来,只要两只手握在了一起,别问他是谁,按他说的做,要不然我就没有你这个儿子。” 3 真 相 赵斯文晃着一颗闪着青光的秃头,一连在小城里转了十天,直到小城每条街道上都留下了他那颗秃头的影子后,终于在丁香街的十字路口上,扯住了李保权的脖领子。 赵斯文把自己的秃脑袋伸到李保权的眼皮子底下,咬牙切齿地问:“李保权,你还认不认识老子?”李保权淡淡地笑了笑,“斯文兄弟,你出来了就好,今后我俩还像过去一样经营药材行!” “别和我提药材行,老子出来了,从今往后你就再没好日子过。你敢不敢再说一遍,七年前那件事到底是谁的主意,是我,还是你?” “时过境迁了,说这些事还有意思吗?你刚出来,晚上大哥请你喝酒,给你接风洗尘。” “李保权,你放狗屁,我不稀罕你的酒,只要你一句话,出主意的是你,还是我?” 他们的身边很快围了很多人,大家都傻乎乎地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李保权看看周围的人,一只手放在赵斯文的手上说:“斯文兄弟,这么干事情可不是你的性格,放开手,有话好好说。”赵斯文张开嘴,把一口痰吐在李保权的胖脸上。“呸!谁和你是兄弟!你算个人的话,就把真相说出来,然后我扇你七个嘴巴子,我在监狱里待了七年,一年一个嘴巴子,咱们就从此两清了。” 李保权看看赵斯文,笑了笑,掏出手绢,很庄重地擦净了脸上的痰,把手绢折起来,放进口袋里,冷不防喊了一嗓子:“杀人了!” 一个警察很快跑过来,扯开了赵斯文的手,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赵斯文低下脑袋小声说:“没有事,我们兄弟闹着玩!”等他再抬起头时,李保权不见了。 李保权连夜搬了家,扔下药材行,跑到离小城一百里的一座小镇上,开了家药材店。五年后的一天早晨,他打开门准备营业时,看到了站在一根木杆子底下的赵斯文。那根杆子上挂着一面写着李记药店的旗。 赵斯文一步步走进店里,把李保权逼到柜台后,一字一顿地说:“李保权,你跑不了,不说出真相,我就跟你一辈子。”李保权手里抓住一只算盘子,看着赵斯文说:“你想听什么真相?”赵斯文吼道:“你少装糊涂,十二年前的那件事到底是谁的主意,是我,还是你?”李保权一阵苦笑,“赵斯文,十几年前的事了,说不说真相还有意思吗?” “有意思,你说出真相我就扇你七个嘴巴子,咱们就两清了。” “赵斯文,你要是真想扇我嘴巴子,现在就来吧,我不还手,七个不够,你就扇十七个、二十七个。” “李保权,你放屁,你不说出真相,我凭什么扇你嘴巴子?” “赵斯文,既然你认为那个主意是我出的,那我就顺着你的意思说是我出的,你就名正言顺地扇我嘴巴子吧!”李保权说完,把自己那张消瘦的脸伸给赵斯文。赵斯文没有动手,张开嘴,把一口痰吐在李保权的脸上。李保权假意把手伸向口袋,突然把算盘子冲着赵斯文扔过来,乘赵斯文躲闪的空隙,带着脸上那口痰从后门跑了出去。 李保权跑出一百里地,一路乞讨,最后在一个小山村里落下脚,从山上挖些草药,摆起了一个药材摊子。 十年后的一个下午,太阳光把赵斯文的影子投在了李保权的摊子上。李保权推倒摊子,转身就跑。他穿过几片玉米地,越过三条小河,扑倒在一面小山坡上,张着嘴不停地喘粗气。不一会儿,他看见赵斯文倒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像他一样地喘着气。李保权赶忙爬起来,接着跑。他翻过一座座山,穿过一个个村庄,在傍晚时分来到一个小镇上。又跑了一段路后,他看见了十年前自己扔下的那个药材店。几间房子已经倒塌,院子里长满野草,门口立着的那根杆子长成了一棵大树。李保权靠在树上喘气时,看到赵斯文一步一步挪着向他走过来。李保权挣扎着爬起来,又跑。跑了一个晚上,再跑了一个白天后,他看见自己回到了当年离开的那座小城。想着再跑时,腿已经不听使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扑通一声响,就挣扎着往前爬。在他身后,赵斯文也吃力地爬起来。最后,赵斯文终于在一个十字路口上赶上了李保权。他们看到,那条街正是丁香街,路口正是十五年前的那个路口。 赵斯文和李保权背靠着背,坐在地上,两人都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像一根木柴。赵斯文用胳膊肘捅捅李保权问:“你还跑不跑?”李保权没说话,他笑了笑,摇摇头。 怪 物 春节前接到弟弟一封信。 哥,见字如面。最近临江市里出了一件怪事。 绿柳街得意楼的吴老板,就是二十几年前卖豆腐的吴麻子,我们俩跟在他后面学过他的吆喝声,也就是想跟你搞对象的那个吴二丫她爸,听说这家伙靠往菜里放大烟壳子发了财。有一天晚上,吴老板睡在一位二奶家里。这个二奶你也认识,就是你的小学同学魏小红,你可能不承认,但我知道,你暗恋过她。吴老板睡到半夜时被一个梦吓醒了,出了一脑门子的白毛汗。魏小红也醒了,是被吴麻子捏醒的。当时,他的一只手正按在魏小红的一只乳房上,在梦里较了劲。魏小红在临睡前刚刚和吴麻子提出了临江别墅的事,遭到了拒绝。所以被弄醒了就有点儿不满。骂了吴麻子一句:“缺德。”吴麻子告诉她自己做了一个怪梦,梦见孙子吴小宝让一个大脑袋怪物一口吞进了肚子里,他怎么抢都没抢回来。魏小红就又骂了他一句:“有病。”吴麻子发了一会呆,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有病,一个梦还能当真吗?就把两只手分别放在魏小红的两只乳房上,睡下了。 也是这天晚上,绿柳街德生药房的李老板也做了一个梦。就是二十几年前劁猪骟狗的李兽医,我们俩跟在他的后面捡过狗卵子,小时候咱家那条黑狗就是他劁的。他当天在另一个城市收了一批劣质药材,心里高兴,盘算着回去后又能狠挣一笔。请人吃饭时多喝了几杯。喝完了借着酒劲到发廊里领回了一个小姐,折腾半宿后睡下了。李老板睡到半夜时被一个梦吓醒了,出了一脑门子的白毛汗。他梦见孙子李小民让一个大脑袋怪物一口吞进了肚子里,他怎么抢都没抢回来。 还是这天晚上,你初中的同学赵钢铁也做了个梦。你知道的,这小子从小就调皮捣蛋,打爹骂娘,咱们俩小时候合伙揍过他。现在赵钢铁成了临江市里的一霸,平时在大街上摇着膀子横晃,谁也不敢惹他。那天他在一条胡同里抢了一个人,抢完一棒子把人家打晕了。当晚,他数了一遍抢到的钱,一共是三百零六块五。他骂了一句“穷鬼”,然后睡下了。睡到半夜他被一个梦吓醒了,出了一脑门子的白毛汗。他梦见儿子赵义让一个大脑袋怪物一口吞进了肚子里,他怎么抢都没抢回来。 天刚蒙蒙亮时,吴麻子接到儿子吴大强的电话,他的孙子吴小宝失踪了。早晨,李老板也接到家里的电话,孙子李小民失踪了。最奇怪的是赵钢铁的儿子赵义。当晚赵钢铁就睡在儿子旁边,早晨醒来一看,儿子没了。我不多说了,告诉你一个数字,这天早晨,临江市一下子失踪了一百个孩子。这些孩子的家长有你认识的,像你的高中同学钱飞,这家伙靠倒卖假烟发了财。也有你不认识的,像副市长高升,据说是个贪官。有一点相同,他们在头一天晚上都做了那个有关怪物的梦。 市公安局接到一大串报案后着手进行了调查。结果一无所获,一丁点线索都没找到。一百个孩子好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哥你知道,江边不是有个望江寺吗,寺里有一座挺高挺高的镇江塔。我要说的是寺里那个老和尚,就是小时候我们俩偷偷敲钟,他冲咱们念阿弥陀佛的那个老和尚。谁也不知道他多大岁数了,好像一百岁也不止。怪物这事出了三天后的一天中午,他突然走进了吴麻子家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后说了一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魔由心生,回头是岸。说完了,转身就走。当天老和尚又跑到其他九十九个孩子的家里说了这句话。弄得神神叨叨的。 老和尚走后的当天晚上,你初中同学赵钢铁到公安局投案自首了。交代了抢劫钱财的罪行,又把几年来犯下的罪孽全部坦白出来。当时就被关进了号子里。我要说的是十几天后法院公开审理他的案件时,旁听席上他的老婆身边就坐着他失踪的儿子赵义。这孩子莫明其妙地回来了。像失踪时一样,令人摸不着头脑。 现在这事还没完,开始失踪的那一百个孩子有一些像赵义一样突然回来了,有一些一直也没回来。临江市里又不断有别的孩子突然失踪。现在,望江寺里香火很旺,每天都有人烧香磕头,抽签还愿。老和尚一视同仁,谁来都念阿弥陀佛,说那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魔由心生,回头是岸。 看完这封信后我火速给父母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我三天后就回临江市,我要去西山精神病院看看我弟弟,马上就要过年了,他的病情有可能会加重。 鸵 鸟 老全往往是把自己灌醉后开始讲他老婆的,所以他老婆每次都是从酒气里袅娜着走出来,很妩媚地站在我面前的。 我第一次见到老全时,他正弯着腰用一根扁铲抠钻杆儿里的泥。他的动作很笨拙,给我的感觉好像他正在和那根钻杆儿搏斗似的,嘴里还“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我没看到他的脸,看到的是一个摇摇摆摆,像座小山似的臀部。很奇怪,现在只要我想起老全,想到的仍然是那个臀部。 老全的腰弯得超过了九十度,看起来很像一只鸵鸟。他从两腿之间露出一张脸,友好地向我打了招呼。十几分钟后,我第二次见到他时,机长对我说:“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师傅了。”机长还说,“他叫老全,你就叫他全师傅。”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知道,老全其实根本就不姓全,姓金。但整个机台上没人叫他老金或者金作发,都叫他老全,或者是全作废。 很快我就知道了,老全有一个好老婆。她类似于传说中的田螺姑娘,美丽善良,温柔体贴,会做饭,会喂猪,会生孩子,还从来不乱发脾气。老全说:“能娶到这么好的老婆,作为一个老爷们儿,这辈子也该知足了吧!小安子,你说是不是?”没等我回答,他已经抢先打起了呼噜。打一会儿呼噜,他还会问一句:“小安子,你说是不是?” 我们的机台已经在这个叫荒草店的地方驻扎了两个月,据说是要打一眼几百米的深井。这项工程可能还要几个月才能完工。这期间,机台上的工人们陆续回了几次家,再返回时除了带一些食品外,还带回了有关他们老婆的话题。他们讲得很具体,也很色情,好像不这么讲就显得不够意思似的。 一次也没回去的只有我和老全。有一次我问他:“全师傅,你怎么不回家看看?”老全说:“老夫老妻的了,没有他们年轻人奔得亲了,忍一忍就过去了。”也就是那天老全第一次让我看了他老婆给他写的信。 老全冲我神秘地笑笑,在被子里掏了半天,把一封信递给我说:“我老婆写的,你看看吧!” 我说:“我不看,这是你的个人隐私,我看了不合适。” 老全就急了,问我他是不是我师傅,如果是,看信就没什么不合适的。 我说虽然你是我师傅,但我也不应该看你的信,再说了,我这人也没有窥私欲。老全听我这么讲,突然把脸埋进两只手里,好半天才抬起头说:“小安子,你就看看吧,就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老全老婆的信写得很短,大概不会超过二百个字,每个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那封信现在我还能记起来,在这里引用一下,希望我的师傅老全能够同意。 老全,你这一走又有两个多月了,眼瞅着家里的老母猪就要生了。没办法,谁让咱们是这个命呢,咱们要是也像三民子似的有做生意的脑瓜,就用不着你累死累活地出野外,守钻机了。听人说三民子前两天让警察给抓住了,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家挺好,我挺好,孩子也挺好,你就不用操心了。 信的最后写着: 少干活,多吃饭,少喝酒,别抽烟。拉倒吧,我要给二小子做饭去了。 老全说:“小安子,你说说我的老婆是不是个好女人?”我说:“真是个好女人。” 第二天,老全喝完酒,讲完他老婆,又神秘地冲我笑笑,把手伸进被子里,掏了半天,把一封信递给我。我在老全的苦苦哀求下看了信。从这天以后,只要他喝完酒就一定要让我看信,看完信他都会问我一句:“小安子,你说说我的老婆是不是个好女人?”我每次都说:“真是个好女人。”后来我觉得只有这六个字太单调了,就又加了句:“也不知道你家的老母猪能不能平安生产。” 一个月后,老全喝完酒,讲完他老婆,又神秘地冲我笑笑,把手伸进被子里,掏了半天,但这次他什么也没掏出来。老全愣愣地看了看我,我避开他说:“全师傅,我出去转一转。” 第二天中午,老全爬上钻塔顶整理钻具时,从二十五米高的塔上掉下来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一句话没说,就咽气了。 机长说:“全作废这下算彻底报废了。”我提了个建议,让老全的老婆来料理他的后事。机长说:“老全在十年前的一次事故中家伙事就废了,从来就没娶过老婆,所以他才叫全作废。” 当天晚上,单位来了一辆汽车,把老全的尸体运走了。那天我第一次喝了酒,喝完了跑到一个水坑边号啕大哭了一场。 那个水坑里扔着我读了三十遍的一封信。 偷 酒 李彩霞打电话说老文不行了,他现在还剩最后一口气,这口气有点奇怪,我不去,说啥也咽不下去了。我打出租车赶到医院,在门口的商店里买了一瓶酒,二百五十毫升装的老龙口,扁瓶子的那种。掏钱时我问那个女售货员酒是不是真的,她用眼皮子抹答我一下,没说话。 大华机械厂会议室的门被人一脚踢开了。当时,厂长正在严肃地讲话,在座的有厂党委书记、三位副厂长、一到五车间的主任。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脑袋转过去,看会议室门口。门口站着的是老文,他目空一切地指着一车间主任喊:“姓高的,你给老子滚出来。”据很多人讲,当时高主任听到这句话后,气势汹汹地从会议室里走了出来,老文平时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让他产生了错觉,他没有预料到会挨打,尤其是挨老文打。他皱着眉头走到老文面前说:“老文,你搞什么鬼?”这句话刚说完,他的左脸上就挨了一巴掌。这一下子就把高主任打晕了,是那种始料不及的晕。高主任用手去捂左脸时,右脸又挨了一巴掌。高主任把两边的脸都捂住,傻乎乎地问老文:“你怎么,敢,打人?”老文冲着他哈哈大笑,笑完了,扬长而去。 直到下岗前,我和老文在一个车间里工作了三年。在三年里,我看见的老文总是笑眯眯的,即使别人欺侮他,拿他寻开心,他还是笑眯眯的。三年里,我们车间所有的好事都与他无缘,所有的坏事差不多都会落到他头上,直到最后下岗。我们都认为,老文是那种老实得有些窝囊的人。他老婆李彩霞的话说得更直接一些,李彩霞说:“老文这家伙,三扁担都压不出个瘪屁来。” 那天,老文开始的时候很拘谨,一条胳膊在身边毕恭毕敬地垂着,用眼睛讨好地看着我,发现我没注意他,才慌慌张张地把另一条胳膊抬起来,做贼似的夹一口菜吃。老文说:“兄弟,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又说,“你喝,你喝,我胃有毛病,喝不了酒。”我忘了老文是怎么开始喝起来的,只记得他对我说:“兄弟,你一定要替我保密。”我说:“行,可你得告诉我啥事要保密。”老文说:“就是喝酒的事,你千万不能说出去,尤其是不能告诉李彩霞。”后来,我们俩都喝得晕头转向,在随意小吃部门口分手时,老文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明天,上班见。”我说:“老文,明天咱们见不着了,咱们俩都下岗了。”老文瞪着眼睛看着我问:“是谁让咱们下岗的?”我告诉他上午高主任刚刚宣读了下岗人员名单,他排在第一位,我排在第二位。我还告诉他,宣布名单时,他也在下边坐着听呢。老文看看我,冲地上吐口唾沫说:“操,太欺侮人了。”我说:“老文,你喝酒的事我肯定不告诉别人。”老文恶狠狠地盯着我说:“他娘的,用不着保密,我老文怕谁!”这是我能想起来的,老文第一次偷酒喝。没想到,十几分钟后,他就打了高主任。 老文下岗后买了一辆倒骑驴,每天在我们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拉客人。我遇到过他两次,一次他从火车站去南大桥,另一次他从东五里去士英街。这两次老文的肩膀上都搭着一条毛巾,脖子上淌着机油似的热汗。我说:“老文,啥时候咱喝酒。”老文冲我挥挥手说:“你喝,你喝,我胃有毛病,喝不了酒。” 那时候,李彩霞已经承包了大华机械厂的酒店,每天都站在酒店门口,冲着客人们堆起一脸颤动着脂肪的微笑。除了老文,她看到谁都像是见了上帝似的。老文在她面前毕恭毕敬的,连大气都不敢出。就是这样,老文还是经常被她训得像三孙子似的。经济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这事谁也没有办法。 我和老文每年春节都在随意小吃部见一次面,有时候是年前,有时候是年后。每次见面,老文开始时都说:“你喝,你喝,我胃有毛病,喝不了酒。”然后他就让我替他保密。再然后,我们就一起酩酊大醉地离开。在小吃部门口,他每次都恶狠狠地盯着我说:“他娘的,用不着保密,我老文怕谁!” 老文家对门住的王大妈是个热心肠,她宁可不管自己家里的事,也要管别人家的事。据她讲,每年春节前后,老文都会下死力气把李彩霞收拾一顿。每次都收拾得李彩霞鬼哭狼嚎地喊救命。这时候,王大妈就会迅速冲过去敲门,把李彩霞的命从老文的手里救下来。但她说,李彩霞一点也不冤枉,一年里她只有这一天被老文收拾,剩下的那三百多天,都是她欺侮人家老文。我统计了一下,每年的那一天正是我和老文喝酒的日子。 我看见病床上的老文时,老文已经不能说话了。他看了看我,似乎还礼貌地笑了笑。我坐在他的床边,用衣服遮住李彩霞的目光,让他看了看我怀里的那瓶酒。然后,我把嘴贴在他的耳朵上说:“老文,你喝吧,我替你保密。”我看见老文好像又笑了笑。我拧开瓶盖时,酒气就无法阻挡地飘了出来,迅速弥漫在病房里。我看见老文吸了吸鼻子,脑袋就歪向了一边。 让我想不到的是,李彩霞哭成了一个泪人,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着问我:“老文在十年前就得了严重的胃病,根本就不能喝酒,可他还总是偷酒喝,你说说他到底是图喜个啥?”我看了李彩霞好一会儿,最后总算想起了一句话,我说:“从今往后,老文他,再也不会偷酒喝了。” 变 化 老刀的羊吃了我的狼。老刀的羊不但吃了我的狼,还亲口吃了老刀。 五年前,一只鸽子飞进我的竹林。我气鼓鼓地杀死最后一只猎狗,把肉扔在地上。骂了一句他娘的,然后开始看老刀带给我的信。老刀的这只鸽子太操蛋了,既不吃大米也不吃虫子,只吃肉。为了它,几年来我每隔两个月就杀一只猎狗。 老刀邀我去山中狩猎。 在森林里走了两天后我发现了老刀,我先闻到了他的脂肪味,接着看到了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肥头大耳的肉食者老刀。老刀说:“草食者,你还没死吗?”我没理他,率先向山里走去。 狩猎结束时我们捉到了一只小羊和一只小狼。老刀非要把狼分给我,他说小狼的个头看上去要大一些,算是照顾我了。我说:“这怎么行呢?狼吃肉,我的竹林里没有肉,只有竹子和草。”我的话还没说完,老刀已经骑着马跑了。他一向是这个德性。几年后,他抱走的那只羊亲口吃了他。 这只小狼让我很苦恼,竹林里除了我算是长肉的动物外,再找不到别的动物了。我不可能把我自己杀了喂它吧!那该喂它些什么才好呢! 我采了些嫩嫩的竹笋,用嘴嚼碎喂给它。第一天它不吃,第二天它也不吃,第三天它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我想,如果再不吃明天早晨它就会死。当天夜里,我悄悄走到笼子旁,打算看它最后一眼。我看见小狼正一点点地把竹笋舔进嘴里。 从此,我的小狼开始吃竹笋。后来,它又吃起了地上的青草。它长得很茁壮,已经长成一只大狼了。性情越来越温柔,不时像羊一样咩咩地叫一声,很乖的。我非常喜欢它,甚至开始盼望哪一天它会给我产出些羊奶喝。 几年来,老刀那只鸽子像过去一样,每隔两个月就飞来送信,每次来它的脖子上都会挂一只小布袋,袋子里装着肉块。老刀告诉我在他的启发下,那只小羊喜欢上了吃肉,而且食量越来越大,已经吃掉了他许多只狗。最后一封信里,老刀只写了两个字:快来! 我带着我的狼上路了,走了好多天后,我到了肉食者老刀的领地。地面上随处都扔着白骨头。我推开老刀的小屋子,喊了一声“老刀”。老刀没回答,我看见一副人形的骨头摆在地上,骨头旁边站着一只目露凶光的羊。看上去我还是来晚了。我的狼这时做了件傻事,它走过去友好地和那只羊打了个招呼。我听到那只羊像狼一样叫了一声,一下子把狼扑倒,一口咬断了它的喉咙。我一个箭步从屋子里跑了出去,撒开腿跑起来。 跑了十几里地后,我停下来,哭了。我认识到一个事实:老刀的羊吃了我的狼。老刀的羊不但吃了我的狼,还亲口吃了老刀。 旅 行 好像没什么理由,我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坐在一列火车里。 火车从哪来,要到哪去,我一无所知。 车厢里有很多人,老年人、中年人,也有年轻人。他们都对着我笑,大概很欢迎我加入旅行的行列。我对面的一对年轻夫妇和一对老年夫妇,笑得比别人都灿烂。我也对着他们很灿烂地笑了笑。 火车一直在开,车轮和铁轨的摩擦声美妙动听。 车窗外的风景美丽异常,飞快地出现又飞快地消失。我手舞足蹈,兴奋异常。对面那对年轻夫妇看着我的样子,笑了笑。他们说:“很快你就会明白,窗外的景色很平常,除非你能换一节车厢。” 在每一个车站,车厢里都会有几个人下车。他们恋恋不舍地和大家告别,留在车上的人也会和他们告别,大家的样子都很痛苦。 那对年轻夫妇说的没错,窗外的景色确实很平常,看着看着就看够了。我开始想,连接这节车厢的是一节什么样的车厢呢?那节车厢外又有什么样的景色呢? 我走到车厢头,从这里能依稀看见另一节车厢的影子。但两节车厢间拦着一道门,门锁住了。在一段时间之内,打开这扇门,到另一节车厢去成了我最大的心愿。我对面的那两对夫妇也支持我这么做,给我出了好多主意。门边有几个人和我的想法相同,他们也想着把门打开。有几个人成功了,骄傲地走进另一节车厢。我一直在努力。火车又开了几站地后,我终于打开了那扇门。 那节车厢里果然别有一番天地,看起来要豪华很多。最美妙的是车窗外的景色发生了变化,增加了很多新的内容。我认识了一些新乘客,一些人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也有一些人似乎不太满意,他们觉得我很可能会占他们的座位。 我在车厢尾部的一个座位坐下来,座位的另一端坐着一个很美的姑娘。我们谈了很多让人愉快的话题,我们都说要结伴走完剩下的旅程。 我带她回到最初的那节车厢里。我发现,几站地前坐在我对面的那对年轻夫妇不见了,换成了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像那对年轻夫妇一样对着我们灿烂地笑着。我没找到那对老年夫妇,我想他们很可能在某一站下车了,像很多乘客一样。 火车一直在开,车轮和铁轨的摩擦声美妙动听。 我和那位姑娘一起坐了几站路后,旅行让我焦躁起来。 我想,旅行的内容不该仅仅如此吧!好几次,我悄悄走到车厢的头部,透过车门打量另一节车厢,那节车厢看上去要更好些。但两节车厢间也隔着一扇门。我试着开门,门无动于衷。我做了很多努力,结果无济于事。 这时,我面前的车门打开了,一个姑娘从那节车厢里走了出来。也许她在那节车厢坐得闷了,想到这节车厢里随便转转,也许她只是一时好奇。我很快和她熟悉起来,火车又开出一站地后,我请她把我带到那节车厢去。 原来和我同座的那位姑娘对我说:“难道你忘了吗?几站路前,你说过我们要一起走完剩下的旅程?”我摇摇头,表示无奈。她哭了,很伤心。我转过身,把她的眼泪抛在身后。 这节车厢窗外的景色非常美,美得让人炫目。我贪婪地盯着车窗外,不肯放过任何一点细微的风景。为了看得更好,我想着各种方法不断调换座位,从车厢尾部换到中部,后来坐到车厢头部。这时,大家都对我很友好,不停地对我笑。我认为,这样的旅行才有意义。 想不到,这样的旅行也会让人厌烦。我开始打另一节车厢的主意,我相信,另一节车厢的窗外一定会有更好的风景。对隔着的那扇门,努力了很久后,我不得不承认,这扇门我根本无法打开。 也许是天意,在我身边,另一个努力开门的人把门打开了。在他准备走进另一节车厢时,我撞开他,抢先闯了进去。这种做法多少有些卑鄙,但我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我知道,几站路之后,我也会下车。 进入这节车厢后我迫不及待地打量窗外的景色,结果让我无比失望,窗外的景色很平常,甚至不如最开始的那节车厢窗外更美。 在车轮的铿锵声中我想了很多。慢慢地想明白了,所有车厢外的景色其实都一样,旅行的途中根本没有必要为了换车厢而煞费苦心。这时,我想起了第一节车厢,第二节车厢,那对中年夫妇,那个姑娘,还有在门边被我撞开的那个人。 我穿过车厢,一路寻找他们,结果一无所获。我回到最初的那节车厢里,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怅然若失。我不得不承认,此次旅行,我一无所获。 火车一直在开,车轮和铁轨的摩擦声非常急切。 火车在不觉中停下来。列车员碰碰我说:“你到站了。”我说:“再坐最后一站,行吗?”列车员摇了摇头:“对不起,我无能为力,你的旅行结束了。” 走下列车,迎接我的是一块白色的石碑,碑上刻着几行字,我看见其中有两个字是我的名字。石碑后有一扇门,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慧 眼 老婆经常告诫我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少惹是非,多动脑子,谨防上当受骗。她说现在的骗子多如牛毛,搞不好就会碰上那么一两根。她还说,骗子们要真是牛毛也就无所谓了,那东西没有什么攻击性,但骗子们基本上都是牛刀,你碰上他就会被宰,就会受伤,就会流血。所以,你要有一双明辨是非的慧眼。 三天前,我和老婆从沈阳乘车回锦州。 火车是傍晚时分开出的,车上人不多,我和老婆坐了一个三人座位。对面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一上车就把头伏在茶桌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老婆捅捅我,咬着我的耳朵说了两个字,我没听清楚,老婆又说了一遍,她说的是“骗子”。我不明所以。老婆压低了声音说:“等着瞧,她很快就会和咱们搭讪。” 火车开出一站地后,我出去抽烟。回来时姑娘真的正和老婆说话。姑娘长得挺秀气,大眼睛、瓜子脸,左眉毛上有一颗挺大的美人痣。只是两只眼睛红红的,很显然刚刚哭过。姑娘说自己在沈阳一个生产方便面的厂子打工,厂里有一个叫大力哥的车间主任,经常欺侮女工。顺从他的给涨工资,派好活,不从的就被打击报复。大约半小时前,大力哥把她喊到办公室。她刚进去,大力哥把门插上,一把抱住她。姑娘使出九牛二虎的力气,拼命反抗,这才从大力哥的办公室里逃出来,一口气就跑到了火车站。姑娘的遭遇让人同情,我刚想说点什么,老婆用胳膊肘在我肋骨上捣了一下,捣得我一激灵。一气之下,我又出去抽烟。一会儿,老婆走过来说:“小心上当,她马上就会说忘记带钱了。” 老婆有点像神仙似的,我们刚回到车厢里坐下,姑娘果然说她跑得匆忙,好多东西都没有带。还说她也是到锦州下车,然后再转车去朝阳,到朝阳后还要再转汽车去一个叫六间房的小乡村。老婆话题一转,说六间房那地方她以前去过,印象中风景不错。我忍不住说:“这车到锦州可能要九点多钟,恐怕就没有去朝阳的车了,即使有去朝阳的车,下车后大半夜的也不可能再有去六间房的汽车了。”姑娘就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老婆,一副走投无路的表情。老婆躲开姑娘的目光,偷偷向我挤挤眼睛,示意我闭嘴。 老婆的表现让我很气愤,我把她拉出车厢说:“我们该建议姑娘住在车站旁边的旅店里,明天天亮时再走,这样会安全一些。”老婆认为,如果我们这样说了就会迈出上当受骗的第一步,姑娘紧接着会告诉我们她的钱不够,或者是身份证也忘带了,住不上旅店。然后,很有可能会说:“大姐、大哥你们能不能帮我找个住的地方。你心一软就会毫无原则地借钱给她,或者是脑袋一热,把她带回家里去,姑娘自然会感激涕零,连声夸你是个好人。你把她带回家,自己就像一个好人似的心满意足地睡着了,明天早晨睁开眼睛一看,姑娘踪影皆无,和她一起失踪的还有咱们家那点可怜的现金,搞不好还有我们两岁的儿子。到那时你就明白自己是让人家给骗了。” 老婆说得耸人听闻,我没听她的话,回到座位上就建议姑娘今晚住在车站附近的旅店里。姑娘的回答竟然和老婆设想的一样,果然是身上的钱不够,而且忘记带身份证了。所以下面的话我就不敢说了。老婆及时地接过话头,问姑娘在锦州有没有亲戚朋友。姑娘想了想说:“好像有一个远房的姑姑,小时候来过,现在不知还找到找不到了。”姑娘说到这里眼泪就无声地流下来,看着让人心痛。我刚想说要不然我们带你去找姑姑。老婆暗中在我胳膊上拧了一把,用眼神示意我看过道另一边。我看见那边坐着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我搞不明白老婆是什么意思,但没有再说下面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火车很快就到锦州车站了,老婆拉着我迅速下了车。过出站口,来到站前广场上,老婆告诉我:“男人和那个姑娘是一起的,在车上时不时地看那个姑娘一眼。他们很可能是一个诈骗团伙。你带着姑娘回家,男人就会在后面跟着,说不定会怎么对付你。”我们说话时果然看见长着美人痣的姑娘和那个男人并排从出站口走出来,两人一路说着什么话,然后一起上了一辆出租车。 在今天中午之前,老婆一直为她在火车上的机智而自豪,说来说去,最后都要炫耀一番她的那双慧眼。然后她还会说一句,“要是你肯定就受骗了。”但中午以后她就一言不发了。今天中午,市电视台播报了一条凶杀案件的新闻,还有一个尸体认领启事。那个罪犯是先奸后杀,手段非常残忍。受害者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左眉毛上长着一颗很大的美人痣。 看完新闻后我一直不说话,老婆也低着头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抬起头:“快点儿,穿上衣服跟我走。”“你又想干什么?”“我眼神好,已经记住了那个坏蛋的长相,咱们现在就去公安局提供些线索,一定要把他绳之以法!” 非 洲 在一段时间内,确切地说是我和孟倩倩结婚后,我和她经常会从一些东西上联想到非洲。开始时是电视里出现的一片沙漠或者一个黑人,尽管那不一定是非洲的沙漠和非洲的黑人。 这时候,我会很突然地转过脸去看孟倩倩,我发现,她也一样在看着我。我们默默地互相注视一会儿后,我说:“听说非洲那地方很热,不太适合东方人生存。”孟倩倩说:“非洲那地方好像非常喜欢流行各种奇怪的疾病。”然后,我和她都不再说话,把脸扭开,分别把目光放在一件什么东西上,尽管我们对那东西没有任何兴趣。 沉默好久后,我说:“大刚出去有三年了吧!”孟倩倩说:“三年零三个月。”接着我们往往同时说,“也许他早就……”话说到这里我们会同时停住,互相看一眼。我们都知道没说出口的字是什么,这个字让我们有种犯罪感,好像一说出来就无法避免地成了凶手。我俩能做的是尽量少看电视。 后来,我俩从一些黑色的物体上也会很容易地想到非洲。比如黑皮鞋、黑色塑料袋、黑衣服、黑色轿车、甚至炒勺的黑底子,最后发展到每到天黑就会想到非洲,想到非洲后当然就会想到赵大刚。事实上问题还要严重得多,不仅仅是颜色,即使是一些词语也会让我和孟倩倩想到非洲。比如,飞、飞快、飞行、飞奔、非常、周到、周而复始、稀粥、想入非非、周全、非常可乐、飞黄腾达、四周等等,最后这些词语都会无一例外地指向赵大刚。非洲和赵大刚似乎在很多的东西里隐藏着,轻轻一碰,就会一下子跳出来。 三年前的一天晚上,我接到朋友赵大刚的一个电话,他说他马上就要去非洲,家里的事情让我帮着照顾一下。他还说:“哥们儿,三年后,有一个百万富翁会站在你面前,亲手把一颗正宗的非洲钻石交给你。”我问他那个百万富翁是谁,他说:“还能有谁,当然是我。”但三年已经过去了,我不但没见到那位百万富翁和那颗钻石,而且没收到一点有关他的消息,这家伙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好多个想起非洲的晚上,我都会和孟倩倩在床上预演赵大刚突然回来的场面。这时,我们好像看见赵大刚提着装满钻石的密码箱,就站在卧室的门口一样。孟倩倩说:“真有那么一天,可怎么办呢?”我想了想说:“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了,三年早就过去了,他不可能再回来了。”我虽然这样说,其实心里也不知如何是好。谁也说不清非洲和赵大刚还要继续折磨我们多长时间。 赵大刚去非洲的第四年春天,有一天晚上,我正和孟倩倩在床上想着非洲时,有人敲门。我打开门,门口站着赵大刚。这时孟倩倩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我们一起看着门口的赵大刚发呆。赵大刚拍拍我的肩膀说:“怎么地哥们儿,不认识我了?”赵大刚向身后招招手,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个人,我现在的夫人——韩雪女士。”我这时才发现,原来在赵大刚身后还站着一个女人。 赵大刚坐在我家的沙发上讲了一大堆有关非洲的奇闻异事。我和孟倩倩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都被他打断了,从非洲回来的赵大刚似乎非常能讲,对中国话无比亲切。最后我总算找到一个机会说:“大刚,我和孟倩倩……”赵大刚摆摆手不让我往下说,他说:“我理解,不瞒你们说,两年前我就和韩雪在非洲结婚了。”说完他还夸张地拍了一下韩雪的屁股。韩雪把屁股扭了扭说:“缺德。”我们四个人就全笑了。 这以后,我和孟倩倩就不再想有关非洲和赵大刚的事情了。赵大刚已经回来了,他虽然没成为百万富翁,但也挣了不少钱,娶了一个叫韩雪的女人,现在住在另一座城市里。生活变得非常平静和自然了。 赵大刚回来后那年秋天,有一天中午我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市医院的一位医生,他问我是不是宋玉,如果是就马上到医院来一趟。在一间办公室里医生告诉我,你的朋友赵大刚不行了,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跑进急救室时,看见赵大刚正在病床上躺着,身上盖着一条很白的床单。他费了好大的劲冲我笑了笑,说:“哥们儿,求你最后一件事,一辈子都要对孟倩倩好。”我问他韩雪哪去了,这时候为什么不在医院陪着他。赵大刚说:“韩雪凭什么要陪我,她根本就不是我老婆。我是怕你们心里不安,才演了那出戏。这辈子我只有一个老婆,她叫孟倩倩。”赵大刚喘口气说,“现在她是你的老婆。我看着她挺幸福,就没什么牵挂了。一年前你们结婚时,我看见她笑得很开心。”我目瞪口呆,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从非洲回来的?”赵大刚很吃力地摇了摇头说,我从来就没去过非洲…… 我的朋友赵大刚死于一种慢性疾病,他第一次发病是在四年前。对此,孟倩倩一无所知,赵大刚临死时告诉我,如果把这事告诉孟倩倩,我就不是他的朋友。 4 花匠老丁 老丁原来是一位卡车司机,整天开着汽车从南跑到北,从东跑到西的,总也没有闲着的时候。老丁爱开玩笑,收了车,一进家门就冲着老伴儿嚷,老太婆,把车洗洗,晚上我要开。老伴儿撇撇嘴,不搭理他,晚上躺在床上还故意给老丁一个后背。老丁一把把老伴儿扳过来说,我就不信了,大卡车我都能摆弄,还开不了你这台小吉普了咋地? 二〇〇〇年春天,老丁到南方拉了一次货,回来后双腿就没了。 那天,老丁从医院的病床上睁开眼睛后,先看见了老伴儿和女儿的四只红眼圈儿,开始还有点儿纳闷儿。手向下一伸,就摸到了两只空荡荡的裤腿管。老丁就又把眼睛闭上了,再睁开时,老丁笑了,说了一句话。老丁说:“老太婆,从今往后,你再也不用给我买鞋花钱了。” 那一年,老丁其实并不老,刚刚五十岁。 老丁没了双腿,不可能再到单位上班了,单位给了他一份工伤补偿,从医院出来,老丁就办了病退手续。 回到家里的老丁开始让老伴儿很担心,他一连几天都靠在窗台边,眼睛呆呆地看着窗外。老伴儿就琢磨,这老丁是不是要跳楼啊!老伴儿就有事没事地跟他说话。老丁明白了她的意思说,“老太婆,就算想跳楼,我也不能从这跳啊,咱们家住的是一楼呀!” 几天后,老丁就摇着轮椅出了门,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来到了窗底下的那块空地上。那块空地无人料理,长满了荒草。老丁看了一会,就开始拔草。从这天起,老丁正式进入了他的花匠生涯。几年后,老丁就拥有了他自己的一座花园。 老丁的花园南北宽五米,东西长十米。所以从规模上看,老伴儿认为应该叫花圃才更准确些。但她每次叫花圃,老丁都会冲她瞪眼睛,瞪得她浑身长了刺似的不自在。在老丁锐利的目光威胁下,老伴儿最后也放弃了原则,认可了花园的说法。 这些都是后话了,我还是接着说老丁建花园的过程吧! 老丁拔了半天草后,就发现他急需一条供轮椅行走的甬道。那块空地是土地面,轮椅一压上去,就很难再移动了。老丁用了一下午的时间,丈量了尺寸,又在晚上做了计算。他计划是用砖做材料,建造纵横交叉的两条甬道。一条十米长,另一条五米长。老丁计算的结果是,他需要三百九十块砖。 老丁先花了三天时间,用三块木板和四只轴承做了个简易的小车,拿一根绳子系在他的轮椅后面,就胸有成竹地上街了。老伴儿试图帮忙,被老丁摆摆手赶回了家里。 一块砖五斤重,老丁一次运十块,五十斤。卖砖的地方离得不远,老丁每天往返三次。十三天后,终于把所有的砖都运到了那块空地上。 接下来,老丁遇到一个难题,怎么把砖变成道路让他有点头疼。后来,他从砖厂搬砖的砖夹子上受到了启发,自己改装了一个加长形的工具。然后他又制作了一个加长的橡胶锤子,砖放下后,用锤子敲几下,砖就老老实实地待着不动了。 老丁用了五天的时间,终于铺好了两条甬道。用橡胶锤又在每块砖上敲了一遍后,就扯着嗓子喊老伴儿。老伴儿以为老丁出了啥事呢!着急忙慌地跑出来。老丁说:“老太婆,现在是某某年某月某日几点几分,我宣布,花园的甬道正式通车了。”说完,老丁就摇着轮椅从南到北走一次,又把车倒回来,从东往西走了一次。老伴儿看一眼老丁,背过身去,眼泪就下来了。 甬道建好后,老丁把镰刀头固定在一根竹竿上,做成了一个锄草工具。几天后,老丁就把空地上的荒草全部锄净了。老丁又改装了一个松土工具,把整个园子里的土都松了一遍。秋天的时候,老丁摇着轮椅,又兴致勃勃地上街买花籽去了。 第二天,老丁很仔细地把花籽种进了土地里。从那以后,他就把整个心思都用在了花园里,施肥、浇水、捉虫子,忙个不停。十几天后,第一颗小芽从土里钻了出来,两天后,园子里就有了一片希望的绿色。 老丁的花长势不错,挺起花茎,舒展开叶片,争先恐后地都长高了。不久,花茎的顶端就都冒出了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花骨朵。又过了几天,花骨朵们越来越大,像一张张含着笑容的小嘴巴似的,都露出要开口说话的迹象了。老丁对老伴儿郑重地宣布,我已经看到花骨朵里面的花了,用不了三天,它们就会全部开放。 老丁的花种得有些晚了,他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突然下了场秋霜。早晨,老丁看到,满园子的花们都垂下了脑袋,冻死了。站在他身后的老伴儿就有点替他担心。老丁摇着轮椅,从南走到北,又从东走到西,最后在花园的角落里停住了,指着花丛像个孩子似的喊:“老太婆,你快看,还有一朵花没死呢!” 老伴儿果然看到了一朵很小的花骨朵,可能是因为它太矮了,没机会沾到秋霜,现在别的花都垂下了脑袋,就把它露了出来。老丁和老伴儿一起,给这朵花骨朵扣了个塑料棚子。 三天后,这朵花终于开了。那花是粉红色的,很小,也不太美,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它一点也没想到,自己是老丁的花园里开出的第一朵花。 五一是几号 爹一共来过我的学校两次,两次都让我丢尽了脸面。 第一次,爹送我报到,走到学校门口,突然停下来,把行李从左边的肩膀换到右边,咳嗽一声,冲地上重重地吐一口痰,用他山里人的嗓门儿冲我吼道:“老丫头,给爹念念,这木牌子上写的啥玩意儿?”我看见好多道含义复杂的目光,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听到口令一样,整齐划一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最后全都落在我和爹的身上,好像我和爹都是怪物。这些目光烤得我脸红心跳,我跺跺脚,没理爹,逃似的跑进了校园里。 爹根本没发现我已经不高兴,迈着大步,咣咚咣咚地从后面追上来,固执地把他的问题又问了一次。我无可奈何,小声说了我考上的那所大学的名字。走向宿舍的一路上,爹非常兴奋,只要遇到人,不管人家理没理他,他都扯着嗓门儿,用手指着身边的我,自豪地说我是他的老丫头,考上了某某大学。还说,我从小就是学习的材料。爹可能一点儿也没想到,在这座校园里说这话,非常不合适。最后,我实在忍不住,带着怨气喊了一声爹。爹却不以为然,在宿舍里,对同学们又介绍了我一遍。然后,爹卷一只旱烟,心满意足地吸两口,又补充道:“俺家老丫头是个要强的孩子,这回可家伙有了大出息!” 爹第二次来是在一年前,像现在一样,正是五一节前夕。同宿舍的姐妹们都在说黄金周的假期,计划着去哪里旅游。爹没有敲门,咣当一声推开宿舍门就闯了进来。惹得姐妹们顿时一阵惊呼,慌作一团——天气热,她们都穿得很少。爹一点儿也没意识到人家为什么尖叫,一进门就喊老丫头,问我,带的山野菜吃没吃光。对我说,妈让他给我又送一袋子来。爹的肩上背着一只鼓囊囊的麻丝袋子。我看看姐妹们,再看看爹,脸上一阵发烫,不知道该对爹说些什么。爹打开口袋,妮子妮子地叫着,用他的两只大手,从袋子里捧出一把把野菜,自作主张地放在姐妹们的床上。即便人家拒绝他的礼物,他仍然把它们一一送了出去。还不厌其烦地说,菜已经用盐腌好了,拿热水泡一泡,就能下饭吃。 爹送完了礼物,卷一袋烟,毫不理会姐妹们捂住鼻子嘴,坐在我床上有滋有味地吸了几口后,听见了姐妹们说黄金周旅游的事。不知道爹为什么会对这件事特别好奇,他站起身,问她们:“黄金周是什么意思?”一个姐妹憋住笑告诉他:“黄金周就是七天的长假,可以不用上课,还可以出去旅游。”爹就显得更加纳闷儿,问:“好端端的,学校干啥要放长假?”那个姐妹轻声地笑了,另有两个姐妹也笑出了声。一个姐妹忍住笑说:“因为要到节日,五一劳动节,所以学校才放假。”爹又问:“劳动节是什么节?” 我无法忍受爹再这样傻乎乎地问下去,抢着告诉他:“劳动节就是全世界劳动者的节日,也叫五一节。” 爹似乎明白了学校为什么要放假,点着头,反复念叨着劳动节和五一,从嘴里吐出一口浓浓的烟,突然又问了一句:“劳动者是些啥人呢,谁答应让他们过节的?” 爹这句话说完后,宿舍里的姐妹们再也忍不住,一齐发出了响亮的笑声。爹也咧开嘴笑了笑,摸着自己的脑袋问我:“老丫头,你告诉爹,那个劳动节——五一是几号呢?”我羞愧得满脸通红,抱怨地喊了一声“爹”,眼泪就流了下来。爹没看到我的泪水,又接着问姐妹们:“旅一次游得花多少钱?” 爹离开学校五天后,我收到了他寄来的三百元钱,在附言里写着旅游两个字。半个月后,我收到了爹的信。爹不识字,信是我的小学老师帮着写的。在信里,爹问我,寄的钱是不是已经收到了。爹还说:爹的老丫头和别人比,不缺啥也不少啥,人家去旅游,你也得去旅游,钱可能不太够,找便宜的地方去游吧!在信里,爹还说,他已经知道了劳动节是全世界劳动者的节日,也知道了五一是五月一号。爹说,他还知道了,原来自己也是一个劳动者。最后,爹让我放心去旅游,不用惦念家里!在信纸的背面还写着一句话:祝老丫头劳动节快乐! 我没想到,暑假回到家时,竟然看见爹瘸了一条腿。爹看见我,有些慌张,咧开嘴笑了笑,响亮地冲着屋子里喊:“她妈,赶紧杀鸡,咱老丫头回来了!” 妈告诉我,爹的腿是在崖上采山野菜时摔断的,那面崖很陡,但长的野菜很新鲜,一看就知道能卖好价钱。妈还说:“你爹盼着多采些野菜,好快点还上那三百元钱的债!” 爹从此再没来过我的学校。 我刚刚给他和妈寄了一封信,信的末尾写着两句话:祝爹劳动节快乐!祝妈劳动节快乐!写下这两句话时,我哭了,眼泪滴到了信纸上。 烟囱里的兄弟 一天晚上,我打开吸油烟机想要炒菜时,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我以为是吸油烟机出了毛病,关掉后,那声音还响着。这次听得很清楚,“叽叽”“叽叽”,声音发自吸油烟机的烟囱里。我站在厨房仔细听了一会儿,泪不由得在眼眶里打转,这声音我太熟悉了,在老家的屋檐下,在房上的瓦缝间,在思乡的梦里,我都无数次地听到过这样的声音。这声音我听了二十几年,它只能属于一窝刚出生不久的麻雀。 我决定不再炒菜,迅速跑出屋门,站在楼下的马路上,抬头看着五楼从厨房伸出的那截烟囱。我惊喜地看见,在烟囱的缝隙间挨挨挤挤地伸出三个小脑袋,小脑袋上和我想象的一样,全都长着稚嫩的黄嘴丫。我能准确地判断出,他们出生绝对不会超过三天。我知道这三个小兄弟现在还不会飞行,每天只能躲在家里,等着爸爸妈妈叼回食物来喂他们。他们的父母此时一定正飞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焦急地寻找着食物。城市里没有虫子,更不可能有打谷场,他们要到哪里去给孩子们找东西吃呢? 若是在农村,寻找食物就不会是个难题了,依靠他们敏捷的身手,即使是从鸡鸭的嘴边也可以轻易地夺得食物喂饱孩子们。麻雀呀!麻雀,你何苦要到生存艰难的城市里来安家呢?有可能小家伙父母的父母就生活在城市里,他们已经过惯城市的生活,适应了城市的环境,就像我的女主人一样,高傲地认为自己是只城里的麻雀。也可能小家伙的父母像我一样进城不久,城市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让他们充满了惊奇。他们终于决定不再飞回熟悉的农村,从今以后在城市里安家。他们大概是飞过了一条又一条大街小巷后,才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找到了这个相对柔软安全的地方。 那一天我在马路上看了很久,直到三兄弟的父母叼着食物飞回来,我才放心地离开。从那天开始,我炒菜时不再使用吸油烟机了,我认为排出的气体不利于小麻雀的生长。我需要保护住在烟囱里的三位兄弟。 女主人很快发现了我的反常行为,她嗅到了屋子里的油烟味。即刻提出了质疑。那时我正站在厨房里陶醉地听着三兄弟的叫声,我已经能够准确地分清他们声音中的微小差异了,有一只不叫我就会心事重重。女主人说:“傻瓜蛋,有吸油烟机不用,你丫神经病啊?”我刚给她干活时,她对我的称呼是四个字——文学青年。这四个字用她地道的北京话发出来,显得无比的恶毒,基本上和傻B画等号。雇用我三个月后,她叫我的就是这三个字——傻瓜蛋,她说之所以没有解雇我,是因为我看上去不像别的人一样吓她一跳。 我示意她小声一点,低声说:“烟囱里有一窝小麻雀,他们是我的兄弟。”女主人上上下下地看了我一遍(好像我是个什么怪物),扭身走出了厨房,在门口她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农民。我喜欢这个称呼,虽然它同样恶毒,但我确实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我认为做个农民并不可耻。 我每天都会久久地站在厨房里听兄弟们的叫声。有时候他们的叫声很焦急,我也跟着着急,我知道他们一定是饿得慌了,而他们的父母还没有飞回来。有时候他们叫得很开心,我也跟着兴高采烈,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吃饱喝足了,望着楼下的车流人丛渴望着他们的飞行呢! 我的行为终于让女主人愤怒了,那天我站在厨房里发呆时,她对我说了一个字——滚!文学青年——傻瓜蛋——农民——滚,从四个字到一个字,我到城里后的第一份工作就这样结束了。 此后,每天我都会站在马路上,抬头看着烟囱里的三位兄弟。在我估计兄弟们要出飞的这一天早晨,我早早地来到了那幢楼下的马路上,我看到烟囱的缝隙间一共伸出了五个小脑袋,加上一个我,出飞的仪式显得无比庄重。 他们的父母开始轮翻地飞出去,在空中转一圈又飞回烟囱里,叽叽喳喳地叫着鼓励他们学着去做。我把手握成了拳头,默默为三兄弟加油。不久,第一只长着黄嘴丫的小麻雀终于离开了烟囱,摇摇晃晃地飞了十几米又赶忙回到了父母身边。接着第二只,第三只也同样飞了出去。三兄弟不停地飞出去,又飞回来,慢慢地他们飞行的路线越来越长了,飞得也越来越稳了。最后,五只麻雀一齐从烟囱里飞了出去,飞上了城市的天空,在令人迷茫的城市里消失了踪影。我知道他们不会再回到烟囱里了,我也再不会听到那亲切的“叽叽”声了。我知道三兄弟在城市的生活绝不会一帆风顺,他们的前途并非一片光明。我在心里说了句:兄弟们,不行的话,就回农村老家吧! 转身离开时,我意外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脸上已经流满了泪水。 找中指 阿强和阿丽结婚五年了,还喜欢做一些小孩子的游戏。晚上躺在床上,脸对着脸,一个人用一只手攥住另一只手的手指,只露出五个圆圆的指尖,让另一个人来找中指。找对了,刮对方一下鼻子,错了,要被对方刮一下鼻子。阿丽输的时候往往要耍赖,把身子转过去,让阿强刮不到她的鼻子。阿强说一句“又想耍赖了是不是?”突然把两只手伸进她的腋窝里,阿丽回过头来,也把手伸进阿强的腋窝。于是,两个人的笑声像两只皮球一样在房间里欢快地跳跃起来。他们需要让屋子里经常充满这样的笑声,要不然,屋子里会显得很冷清。 五年前进行婚前检查时,查出阿丽患有一种血液病。医生告诫说:“这种病千万不能怀孕,否则极易引起大出血,有生命危险。”五年来,他们一直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他们的两只床头柜里,一只装着一盒盒的安全套,另一只装着一瓶瓶的避孕药。 五年来,两个人一看到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夫妻纷纷抱上了可爱的小宝宝,心里就想着他们也应该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但想起医生的告诫,又只得一次次作罢。 阿强是搞测绘工作的,长年在外地作业,每次阿丽送阿强出野外,都会给他买一大堆小食品,隔着车窗说:“多吃饭,少抽烟,干活别玩命。”听起来就像是对待一个大孩子。阿强在外地,每星期都会给阿丽打两三次电话,每次都要叮嘱阿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注意身体。那口气,也仿佛是在对一个孩子说话。 阿强在家时,两个人每天晚上都会去公园散步,遇到蹒跚学步的孩子,阿强看得发呆,阿丽也看得发呆。晚上躺在床上时阿丽就说:“医生说的是‘极易’,没说是一定。”阿强叹口气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于是他们只好把对孩子的渴望又一次深深地埋藏到心底,继续做他们找中指的游戏。 双方的父母急着要抱孙子外孙子了,两家时不时地会对他们说一句:“到时候了,还等什么?”阿强总是低着头说:“不急,不急。”阿丽红着脸说:“我们心里有数。”老人渐渐地就不再问,只是默默地独自叹口气说:“这两个孩子,搞不清到底是咋想的。” 好在两个人并没有因为孩子的事闹过什么矛盾,阿强从未怪过阿丽,阿丽也越发地体贴阿强。他把她当成孩子,她也把他当成孩子,两个大孩子就这样在儿童的游戏中打发着二人世界的时光。 一天晚上,出了三个月野外的阿强回到了家里,上床时阿强打开床头柜,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阿丽拉着阿强的手说:“没关系,我吃药了。”不久,阿强又出了野外,这一去就是两个月。 这天,阿强突然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让他火速回家。路上,阿强以为是长年生病的父亲出了意外,当他跑到医院,却出乎意料地看到了奄奄一息的阿丽。 阿丽的脸惨白如纸,妈妈告诉他,是失血过多造成的。听到阿强的呼唤,阿丽勉强睁开眼睛,羞涩地笑了笑说:“我想给你生个孩子,结果,还是没有做到。”阿强的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哽咽着说:“都怪我,我那天回来时本来买了,却没拿出来用。”阿丽吃力地笑了笑说:“不,柜子里的东西是我藏起来的,我故意没有吃药,我听到你几次说梦话时喊了‘宝宝’……” 阿强扇着自己的耳光说:“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阿丽摇了摇头说:“真的不怪你,我自己也想着能做妈妈。”阿强抓着阿丽的手,哭成了泪人。 阿丽轻轻抚着阿强的头发说:“听话,别哭,让我再找一次你的中指吧!”阿强含着眼泪,用一只手攥住另一只手的手指,泣不成声地说:“找吧!输了,可不许耍赖。” 阿丽睁大了眼睛,吃力地看了看,伸出一只手按在了阿强的中指上,断断续续地说:“松开手,看我找的对不对。”阿强松开自己攥紧的手指,阿丽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一只手指弯曲着,伸向阿强的鼻子,阿强把鼻子凑上去,闭着眼等着阿丽来刮。 阿丽的手指在阿强的鼻尖上轻轻掠过,如一片羽毛般飘落在病床上。 仲夏的夜里 这是一个仲夏的夜里,老孟和老伴并排躺在床上。窗外,不知什么虫子不停地撞着玻璃,“啪嗒”一声落了下去,以为不会再来了,沉寂了一会儿,又不厌其烦地卷土重来了,非要粉身碎骨才肯罢休的样子。远处,澄净的蛙鸣被风断续地吹进屋子里,搅散了两位老人的梦。“它们是在东大坑叫吧!”老伴缓缓翻了个身说。“听起来像是在西大坑。”老孟说。 “我说是东大坑,你耳朵不灵喽!” “应该是西大坑,我耳朵灵着呢!是你自己耳朵不灵喽!” “你耳朵灵,前天后街老王头,喊你半天你也不应?” “我那是逗老王头玩呢!” “你想不逗来着,你得听得见啊!”老伴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老孟翻过身来,轻轻地给老伴捶着后背说:“我仔细听了,确实是东大坑。”老伴不咳了,也转过身来,和老孟脸对着脸,抬起手来推了老孟一把说:“老东西,就会顺情说好话,捋杆儿往上爬。”老孟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老伴也笑了,咯咯地笑出了声。老孟说:“想起啥事儿了,这么高兴?”老伴不回答,还是不停地笑。天上,一轮皎洁的月被老伴的笑声震得一颤一颤的,抖着。 “生春生那年,杏子到底下没下来啊?”老伴说。 “说过多少次啦,肯定是下来了嘛!不下来,你咋吃进嘴里的?” “老东西,那时才刚开春啊!杏花还没开呢?” “反正是下来了,要不,我上哪给你讨弄去?” “春生今年五十岁了,这事儿我纳闷了五十年,今儿晚你告诉我句实话,那杏到底是哪来的?” “想听实话,像当年那样叫我一声,我就告诉你。” “那时候我挺着个大肚子,就觉得嘴里头没味,我就跟你说了‘大刚哥,俺想吃杏呢!’过了几天你从外面进来,给了我一个手巾包,我打开一看,全是鼓溜溜的青杏,吃一口,酸得我直流口水,真解馋啊!我叫过了,你说吧!” “这不算叫,你这是讲故事呢!我想听你像当年似的,正儿八经地叫一声。” 老伴张了张嘴,突然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说:“多长时间不叫了,还真叫不出来呢!”说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老孟轻轻地捶着老伴的后背说:“叫不出来就算了,还是告诉你吧!那年正好后街老王头到南方出差,我让他给你带回来的。”老伴喘着气说:“我说的吗,咱这地方杏还没下来呢!老东西,瞒了我五十年呢!”“最后还不是告诉你了?”两个人都笑了,笑过一阵,忽然都不说话了,屋子里显得空荡荡的。老孟拍了拍老伴的肩膀说:“他妈,又想春生了吧?” “不知道美国那边现在是啥季节呢?”老伴幽幽地说。 “啥季节也冻不着那个兔崽子。”老孟突然很气愤。 “老东西,不兴你叫他兔崽子,他是我儿子。” “他还是我儿子呢!总也不回家他就是兔崽子。” “他忙啊!” “忙,忙得爹妈都忘了。” “上回打电话来,不是说今年春节肯定回家吗?还说把重孙子也抱回来呢!” “这个兔崽子,去年打电话也是这么说,你看着他人了吗?” 老伴又咳起来。老孟拍着老伴的后背说:“想想也是,他确实是忙啊!” 老伴喘息了一阵说:“瞅照片,重孙子长得好看啊!” “倒是像老孟家人。” 老伴又咯咯地笑了说:“你老孟家祖宗八代有长那么好看的吗?他是混血儿,混血儿才那么好看,懂不懂,老东西。”老孟也笑出声来说:“你说的对,还不行吗?这辈子你净揭我的糊嘎巴。”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了,窗外的虫子还在撞着玻璃,蛙声沉寂了,大概青蛙们已经睡了。 老孟说:“娃他妈,睡了吗?”老伴说:“还没呢!后背痒得难受,给俺挠挠吧!”老孟把手伸进老伴的衣服里,轻轻地给老伴挠起了后背。老伴说:“向上,再向上一点儿,再向左一点儿,对了,使劲。”老孟挠着说:“想起来你这后背挠了一辈子了,我就没整明白,你是真痒痒还是假痒痒?”老伴不应声。老孟放慢节奏,最后把手停在了老伴的后背上,心里想,娃他妈这是睡了呀!一阵困倦袭来,老孟把手抽回来,也打算睡了,突然听到老伴喊了一声“大刚哥”,看老伴时,老伴却一动不动地躺着,想来是梦话吧!翻个身,也跟进了梦里。 老孟不知道,老伴已经永远睡在梦里了,再也不打算起来了。 黑暗中,老伴的脸上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呢! 嫁 衣 老孟坐在床上,他的周围是一大堆的碎皮子。 老孟想到自己该做点什么后,就到市场上买回了这堆碎皮子。买的时候卖皮子的说:“您老这是要做垫子吧!这东西做的垫子最好了,老年人散步累了,走到哪往身下一垫,坐着它,隔潮,还舒服。” 老孟笑着摇了摇头说:“我是要做衣服呢!” “这巴掌大的东西能做衣服?” “能做,能做。” “就算能做,哪个裁缝店愿意给您做呢?” “不用裁缝店,我自己做。”老孟蹲在摊子前,一块皮子一块皮子地挑选,用了半天的时间终于选好了,把装得鼓鼓囊囊的一只大包袱背回了家。 老孟把身边的皮子按颜色归笼到一起,一共是二十几种颜色,摆了二十几堆。白的、黄的、红的、绿的、黑的……老孟拿起一块白色的皮子轻轻摸了摸想,这白色就像是女儿的童年啊! 妻子开怀晚,到他四十岁那年才生了这么个女儿,女儿一出生,妻子只看了一眼就死了。他一个人带着女儿过日子,一把屎一把尿的,总算是把女儿拉扯大了。那时候老孟正开着一家裁缝店,他做衣服的时候女儿就在他的身前身后转,拿起这块布在身上比一下,又拿起那块布在镜子前面照一照。想起来心酸啊!那时候女儿从来就没穿过一件整块布做的衣服,所有的衣服都是他拿剪裁下来的碎布块给女儿拼的。女儿也从不挑剔,穿上了那样的衣服还美得在屋地上转圈,嘴里说:“好看,真好看啊!”搂着他的脖子说,“爹的手可真巧啊!”然后,就麻溜把新衣服脱下来,叠得整整齐齐地放进柜子里说:“还是等着过年时再穿吧!过年时爹就不用再给我做了。”说着就到厨房里烧火做饭去了。女儿七岁就会给他做饭了,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没有妈的人家,日子过得苍白啊! 放下白色的皮子,老孟又拿起了一块黄色的皮子。皮色很柔和,给人暖暖的感觉。女儿不知不觉中一点儿一点儿地长大了,上小学,读初中,念高中。女儿懂事,一点儿都不用他操心,洗衣服做饭也没误了自己的学业。想起女儿当年学习的事儿,老孟心里就暖烘烘的,女儿聪明,从一上学开始,成绩就是全班的第一名。只有一次考了个第五,那回是他得了病,女儿在医院侍候了他半个月。女儿高中毕业了,有一天拿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跑回了家,高兴了一阵子突然说:“爹呀,我不想去念大学了。”老孟沉着脸看着女儿。女儿说一句“我走了,就没人给你洗衣服做饭了”,泪就流了下来。老孟说:“你走你的,爹这么大人了还照顾不好自己吗?”眼泪不由得也流了下来。最后是他硬逼着女儿走的。送站那天,他站在站台上流泪,女儿站在车厢里流泪。模糊的泪眼里,他看到了女儿身上穿的那件花衣服,那是女儿长这么大,他给做的第一件整块布的衣服。 老孟放下那块黄皮子,忽然发现自己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两行泪珠,自言自语地说一句:“老了,老了,越老越没出息了。” 女儿三年前大学毕业了,说什么也要回这座城市。女儿说:“从小在这里长大的,感觉亲切!”老孟知道女儿是想着和他做个伴,给他洗衣服做饭照顾他的生活呢! 工作后的女儿每个月都把工资全交给他,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做衣服了。我的工资就能养爹了,六十多岁的人啦,也该歇歇了。不久,女儿恋爱了,却迟迟不肯结婚,老孟知道女儿是不愿意扔下他一个人。是他硬逼着说:“你二十五了,爹还盼着抱外孙子呢!再不结婚爹就真生气了。”这样女儿才定下了结婚的日子。婚礼十天后举行。 老孟抚摸着一块块皮子,仿佛摸着从前女儿在他身边时的一个个日子。二十五年,三百个月,九千多天,这些日子流水一样从他的指尖上滑过了。他开始给女儿做衣服了。选料、剪裁,一针一针细细地缝着。 女儿结婚这天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女儿身上的衣服吸引住了,那是一件有着红、黄、白、黑、绿等等二十几种颜色的皮衣,做得天衣无缝,就像是有着几十种色泽的一块皮子做成的。人们都说,这衣服太美了,新娘子太美了。 老孟听着大家的议论,看着女儿穿着他亲手做的衣服举行结婚仪式时,满意地笑了。那衣服上有一个秘密,他还没有告诉女儿呢! 这件衣服上一共有二十五种颜色,用了三百块皮子,缝了,九千一百二十五针。 帽 子 早晨,送完女儿回到家里,她忽然觉得很不安。 本来在十字路口上,按她的意思还想往前送一段路,穿过那两条马路后再返回,可女儿刚好看见一个同学,就急三火四地摆摆手,和她说了声再见。等她再想说什么时,女儿已经拉着同学的手跑远了,留给她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背影。 丈夫还在床上睡着,几个房间里都流动着睡眠的味道。她用鼻子嗅了嗅,从空气里就闻到了属于女儿的气味。回忆起来,女儿的气味已经不知不觉地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从开始时淡淡的奶香,变成了如今活泼的青春气息。女儿呢,也从咿呀学语的婴儿,成了一名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学生。想一想,这些仿佛都是一眨眼间的事情。 她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到底还是忍不住,走进大房间里,推醒了丈夫。丈夫揉着眼睛,嘟嘟囔囔地问:“出了啥大事,是天塌下来了,还是地陷了下去。”她没有马上回答,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后,才淡淡地说一句:“我有点儿后悔,刚才不应该让孩子戴帽子。”丈夫听了她的话,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伸出手摸她的额头:“你没发烧吧,怎么头上一句脚上一句的,说起了胡话。”她打开丈夫的手,撇撇嘴:“你才发烧呢,我说的是正经事。”丈夫就不再理她,翻身下床,躲进了厕所里。她走到厕所门边,还想再说什么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有点隐隐的担忧,自己会不会一语成谶? 在办公室里,整个上午,她的心里一直慌慌的,手上的工作也干得丢三落四,顾头不顾尾。眼前始终晃动着女儿戴着帽子的形象。她看见女儿背着书包,戴着帽子走在去学校的路上,眉飞色舞地笑着兴奋地和同学谈论超级女声。两个孩子还因为喜欢的对象不同,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然后,她就看见女儿准备要过马路……想到这里,她就赶忙闭上眼睛,再也不敢想下去。 到中午的时候,她的心更加慌起来。她和丈夫午休的时间都不长,每天中午,女儿都不回家吃饭。每次早晨送女儿时,在路上她都会叮嘱几遍,中午进教室前别忘了给妈打个电话。她看看表,女儿放学的时间已经到了,但手机却静悄悄的,毫无反应。单位里的一个同事喊她去吃午饭,她嘴上答应一声,脚下却没动,还坐在办公桌前呆呆地看着手机出神。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屋子里很静,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女儿下午上课的时刻已经过了,但手机始终也没响起来。她突然想立刻就去女儿的学校看一看。就在她打算出门时,领导交给她一份报表,告诉她一定要在下班之前赶出来。 她的业务水平在单位里是很棒的,如果在往常这件事情她一个小时就能轻松地做好。但今天却不行,她发现自己每统计一次,结果的数字都不一样,最后,那些数字像一只只小虫子似的从纸上飞起来,让她眼花缭乱,无所适从,她想抓住任何一只,都非常难。当她终于把报表做好,交给领导时,她看见时钟已经马上就要指向女儿放学的时间了。她又一次看见女儿戴着帽子,心不在焉地从校门口走出来,一边挥手和同学说再见,一边穿过马路……她说声:“我得走了,去接女儿。”就急匆匆地跑下办公楼,拦了辆出租车,向女儿的学校而去。 女儿看见她从出租车里走出来时,表现得很惊讶,上上下下地看了她一遍。她也同样上上下下地看了女儿一遍。女儿说:“今天这是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打车来接我?”她的脸突然板起来,狠狠地说:“中午为什么不给妈打电话?”她的声音很大,旁边的几个家长和学生都扭过头来看。女儿觉得很委屈,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围着眼圈儿转。“人家忘了嘛,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也不是第一次忘。”她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搂着女儿的肩膀说:“好了,下次别再忘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她找到了另一顶帽子,把昨天女儿戴的那顶帽子扔在了衣柜的角落里。女儿戴上帽子时有些不解,问她干吗换来换去的。她端详了女儿一会儿,淡淡地说:“昨天那顶帽子,帽檐太长了,挡眼睛。” 门 铃 十一点四十五分,她把炒好的两盘菜摆上了餐桌。 辣椒炒鸡蛋,是丈夫爱吃的。丈夫喜欢吃辣,辣得满头大汗,嘴里“哈哧哈哧”地长出气,还说舒服极了。豌豆炒肉丁,是儿子爱吃的。本来,这个季节豌豆已经下市了,她转遍了整个农贸市场,最后总算在一个角落里找到那个郊区来的菜农。那人价钱要得很高,一副爱买不买奇货可居的架势。她没有犹豫,爽快地买了。这可能是今年最后一批豌豆,以后,儿子再嚷着要吃,只好等到明年了。盘子里的那些豌豆,每一颗表面都布满了细微的小褶皱,闪烁着一点点亮亮的油花,好像是一只只眨动的眼睛。仔细看时,一些油花又悄悄地消失了。豌豆们好像也很顽皮,和儿子一样,喜欢捉迷藏,喜欢恶作剧。 她想象了一下儿子吃豌豆时的模样,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家离学校很近,如果路上不贪玩,儿子十分钟后就能到家。儿子总是要按一下楼下单元门的对讲门铃,然后才“窟窿窟窿”很大声地跑上来。这幢楼的单元门本来没有上锁,但儿子说:“我这么一个大人物回来,咋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儿子有点儿像他爸,偶尔喜欢虚张声势地吹点儿小牛皮。每次,听到门铃声,她就把饭盛好,摆在餐桌上。儿子午休的时间很短,午饭也总是吃得着急忙慌狼吞虎咽的。为此,她说过好多次,可儿子就是改不了。儿子读四年级之前,每天她都是做好午饭后骑自行车去接,五分钟就能到家。读四年级后,儿子要求自己走,儿子拍着胸脯说:“我已经大了,再接让同学笑话。” 十一点五十分,丈夫回来了。 丈夫冲她笑一笑,闻了闻盘子里的菜说:“咱吃饭吧!” 她看了看丈夫,“等几分钟吧,儿子回来,咱仨口人一起吃。” 丈夫笑了笑,样子有些无奈。 五分钟后,门铃没有响。 她拿起一块抹布,却忘记了要擦什么地方,只好又把抹布放下。 丈夫正坐在沙发上抽烟。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丈夫说:“儿子是不是又在路上贪玩了?按理说该到家了,要不给儿子的班主任打个电话,问一下放没放学?” 丈夫不说话,轻轻地叹了口气。尽管声音很低,但她还是听到了。 “叹气有什么用,小孩子得一点点管教,你小时候就一点儿也不贪玩,不调皮捣蛋?” 她站在门口的鞋架旁,等着门铃一响,就把门打开。丈夫走过来,拉住她一只手,“要不然,咱们,还是先吃吧!菜要凉了。” 她有些生气,甩开丈夫的手。 十二点过五分,门铃仍然没有响。 丈夫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好像已经睡着了。她火气腾一下上来了,走过去拉起丈夫,把他拖到门口。 “你这个当爹的咋没心没肺的,麻溜下楼,去迎迎儿子。” 丈夫靠在鞋架上,眼睛看着她,不下楼,也不说话,就那么僵持着。 她忍无可忍,打开门,把丈夫的鞋子扔在门外,用力推丈夫出门。 “去去去,把儿子接回来。” 手扶着门框的丈夫突然张开臂膀,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 “求求你,别再胡思乱想了。” 她使劲推开丈夫,拿出自己的鞋,准备出门。 丈夫又一次抱住她。 “你冷静点,儿子不会回来了。” “儿子干吗不回来,他一定是在路上贪玩,忘记了时间。”她用力挣扎着,试图摆脱丈夫。丈夫却把她抱得更紧了。 她四肢剧烈地扭动,用拳头擂,用嘴咬,用脑袋撞。丈夫不动,就那么等着她来打。丈夫的胳膊非常有力,她怎么也挣脱不开。她尖叫一声,像一头发疯的猛兽用手抓丈夫的脸,用脚踢丈夫的腿。大声地咒骂,继而是大声的哭号。几分钟后,她晕了过去。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脸上伤痕累累的丈夫正看着她,脸颊上有两行眼泪。她有些不好意思,喃喃地说:“我怎么睡着了,门铃响了没?我给儿子做了他爱吃的豌豆呢!” 李晓明的桃花 红的,粉的,白的,桃花,开在春天的桃树上。 小区路边的桃树下,几个孩子仰着头,指着树上的桃花。 “这朵是我的。” “那朵是我的。” “除了这两朵,剩下的都是我的。” “那,哪一朵,是我的呢?” “李晓明,你也想要一朵桃花吗?” “李晓明,这棵树上没有你的桃花,你的桃花还没开呢!” “李晓明,你没有爸,没有爸的孩子没有桃花。” “我有爸,我每个月都去看他。” “李晓明有爸,他爸是个罪犯,罪犯的孩子不配有桃花。” “李晓明,你爸是罪犯,你妈也不是好人,这树上没有你的桃花。” “求你们,给我最小的一朵,行吗?” “不行,别做梦了,你滚,这棵树上都是我们的桃花。” 李晓明的衣服撕破了。回到家门口时,屋门上挂着一块牌子。李晓明知道他不能进去。妈妈说的门上挂牌子时他就不能进去。他坐在楼梯上,心里想,哪一朵是我的桃花呢?想着想着他睡着了。桃花,开在李晓明的梦里。 红的,粉的,白的,桃花,开在春天的桃树上。 学校操场的桃树下,一群孩子围着桃树,仰头看着树上的桃花。 “这朵是我的,这朵也是我的。” “那朵和那朵是我的。” “这两朵是我的。” “这边的三朵是我的。” “那,哪一朵,是我的呢?” “李晓明也想要一朵桃花,你们说哪一朵是他的桃花?” “哈哈!李晓明,这树上没有你的桃花,你的桃花还没开呢!” “李晓明,你是个坏孩子,你不配有桃花。” “李晓明,你是个坏孩子,你爸是坏人,你不配有桃花。” “李晓明,你是坏孩子,你爸是坏人,你妈也是坏人,你不配有桃花。” “最小的一朵,也不行吗?” “不行,滚开,你的桃花永远也不会开。” 坐在教室里的李晓明想,我的桃花在哪里呢? “河里开的是什么花?李晓明,你回答。上课时间你为什么低着头?” “桃花。”教室里轰地笑开了。 “李晓明,你家的桃花开在河里吗?你是不是故意破坏课堂纪律?对待你这样的学生唯一的办法就是严厉惩罚。你出去站到走廊里,不喊你,不许进来。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红的,粉的,白的,桃花,开在三楼的窗外,开在李晓明的眼前。 下课时,走廊里没有了李晓明。老师喊:“李晓明,你给我出来。”同学们喊:“李晓明,你躲到哪去了?” 李晓明没有回答。他正躺在楼下的水泥地上,身体下盛开着一朵,鲜红的桃花。那是他的桃花。好大,好红,像火一样燃烧在春风里。李晓明的桃花,开了。 门 还是在女儿两岁时,刚刚断奶不久,他和她就把孩子赶进了小房间里。那时,女儿觉得很委屈,搞不清楚突然之间,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反抗的意识很强烈,哭得惊天动地荡气回肠的。但他和她的态度很坚决,板着脸,谁也不肯主动去哄她。几天后,女儿又哭了一场,换来的还是两张严肃的脸。从此,女儿就不再哭了,认可了这样的安排。但有一个条件,小房间和大房间的房门都要敞开着。女儿瞪着乌溜溜的眼睛认真地说,这样可以离爸爸妈妈近一点儿。大房间和小房间门对着门,每天晚上,女儿都会看到他和她。临睡前女儿还会说一句:“妈晚安!”隔一小会儿,再说一句:“爸也晚安!”开始时,他和她都郑重其事地答应一声:“晚安!”后来就有些不耐烦,拉着长腔敷衍一声,“安!” 十二岁的女儿已经有了一些青春期的特征,小胸脯开始发育,脸上长出了小红疙瘩,身体也慢慢变成了一弯优美的曲线。一天晚上,女儿很正规地对他和她提出了要关上自己房间门的要求。女儿说这话时,表情很严肃,一只手就扶在门把手上,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他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刚刚听女儿这么说时,他和她都愣了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后来还是他先说了一个字:“好!” 女儿转过身,抓紧门把手,打算关门。但,那扇门十几年一直很悠闲地敞开着,始终没有关过,没有像一扇真正的门那样为主人出过力。不知不觉地,门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出现了严重的变形,再不能履行作为一扇门的责任和义务了。女儿努力了几次,到底也无法如愿。最后,门的下沿卡在了地板上。女儿不说话,脸红红地看着他和她。他走过去,用力试了试,门并没有因为他是强壮的男人就妥协,照样和主人拧着劲,摆出一副谁也拿它没办法的架势。他又试了试其他几扇门,凡是经常敞开着的,现在全都关不上了。他把门重新敞开,对着女儿摇摇头,“爸没办法,门已经坏了。”说完这句话,他的心里不知为什么,竟然有一丝得意的窃喜。女儿没说话,使劲看他一眼,转身进了小房间。 也就是从这天晚上开始,他和她才突然发现,原来已经好久没听到女儿问晚安的声音了。女儿房间的灯已经关上了,不一会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那声音像一只柔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和她的耳朵,让他们不自觉地就想起了很多往事。他和她也关了灯,两个人在黑暗中躺着,静静地听着女儿的鼾声,谁也不说话。过了好久,她先说了一句:“你说,孩子,会不会是,有啥心事?”他用力摇摇头,还笑了笑:“这么大点儿的孩子,能有啥心事?反正,那扇门,也没关上。” 但是,几天后,女儿又一次提出关门的要求。他对着女儿笑笑说:“门坏了,没办法关了。”他也知道,自己这么说有点儿赖皮,一点儿也不理直气壮。女儿的态度比上次还要坚决,她看了看门,又看了看他和她,只说了一个字:“修。” 黑暗中,他问:“你看,那扇门,修吗?”她久久也不回答。等到他以为,不会再听到她的答案时,她才说了一句:“要不,那扇门,修吧!” 第二天,他就去了零工市场,回来时,带着一个老木匠。 老木匠把每一扇变形的门都看了一遍,拍着门边对他和她说:“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门这东西啊,只有常开常关,才能叫门。要不然,安它还有什么用?”这话说得他和她的心里酸酸的,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老木匠忙了一气走了,地上留下了一片片卷曲着的刨花。那刨花很美,还散发着木材特有的香气。 女儿放学回来看到那扇门,就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打着坠儿喊了一声:“耶!” 当天晚上,女儿关门之前冲着他和她笑了笑,说:“妈晚安!”隔一小会儿,又说一句:“爸也晚安!”他和她赶忙慌慌张张地答应一声:“晚安!” 樱 桃 樱桃的妈妈去世那年,她就从校园里来到了农贸市场上。 樱桃本来不叫樱桃,她的名字与樱桃一点也不沾边。自从她到市场上卖樱桃后,周围摆摊的人们就叫她樱桃了。这也挺好理解的,像一对卖川白肉的夫妻,大家就都叫他们川白肉。女的叫川白肉,男的也叫川白肉。所以,周围的人叫她樱桃时,她就笑笑,点点头,认可了这个名字。 樱桃都是早晨才从家里的树上摘下来的,每颗上都披着一层若隐若现的小绒毛,挂着亮亮的露水珠。摆在一只柳条编成的篮子里,很像一只只蒙着睫毛的小眼睛。阳光一照,还一眨一眨的。樱桃摘它们时,一直小心翼翼的,顺便还摘了些碧绿碧绿的树叶。柳条蓝装满了,叶子就盖在樱桃上面。樱桃开始卖樱桃时,还穿着孝服。她站在樱桃筐前,人是白色的,樱桃是红色的,叶子是绿色的,三种颜色相互辉映,景色一下子就出来了。买樱桃的,不买樱桃的,都会朝着她多看那么几眼。尤其是有一些男人,看过来时,目光总会停得时间长一些,好像铁器,被磁石吸住了一样。这时候,樱桃就把头低下来,盯着自己的樱桃看,脸也慢慢地红了,像筐里的樱桃一样红。 慢慢地,樱桃就和周围摆摊的人们混熟了。樱桃的嘴像她卖的樱桃一样甜,大妈、大叔、大哥、大姐,叫得很亲热。有人问她:“樱桃,你多大了?”樱桃就脆生生地说:“俺十七了。”“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有两个弟弟,正读初中呢!”“你为啥不读书呢?”樱桃听到这,就不说话了。眼睛垂下来,不知不觉就有几滴泪,啪嗒啪嗒地落在筐里的樱桃上,也像露珠一样,亮亮地,闪着光。 很快地,大家就都注意到一个年轻人。他每天都来买樱桃,每次买得都挺多。年轻人好像不是本地人,来了,也不多说话,更不讨价还价,交了钱,看一眼樱桃,拎起装樱桃的袋子就走。年轻人的目光看过来时,樱桃就赶忙把自己的眼神躲起来,看筐里的樱桃。第二天,年轻人又来买。 大家就纷纷说:“樱桃,要小心呀,这人不知道要打什么主意呢!”也有拿樱桃取笑的,说:“樱桃,有人看上你了呀,还别说呢,你们俩在一起,还真是一对呀!”樱桃听到这,就羞得低下头,再不敢看旁边的人们了。 那个年轻人再来时,樱桃想起大家说的话,就有些不好意思,称樱桃、接钱、找钱,都手忙脚乱的。年轻人似乎不以为然,看一眼樱桃,转身就走。 有那么几天,年轻人没有来。樱桃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觉得有些空空的,好像自己的心突然不在原来的地方跳动,跑到别处跳去了似的。一整天站在市场上,都魂不守舍的。 年轻人失踪了三天,樱桃的心就空了三天。第四天中午,那个年轻人又来买樱桃了。樱桃看他远远地走来了,就故意摆出没看到的样子。称樱桃时,也是爱理不理的,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他,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顾客。年轻人还是老样子,接过樱桃,看她一眼。这次,樱桃没有低头,也把眼睛迎了上去,看了那个年轻人一眼。年轻人反而先把目光躲开,转身走了。 有一天中午,那个年轻人在樱桃的柳条筐前站了一会儿,好像有些犹豫不决,最后说:“这筐樱桃我都买下了,你能不能帮我送到旅店去?”樱桃答应了,年轻人在前面走,她就挎着筐,跟在后面。经过一个个摊子时,就有人悄悄冲她使眼色。卖川白肉的妻子还在她的耳边小声说:“妹子,加小心呀!不能跟他去,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呢?”樱桃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跟在了年轻人的后面。 那天下午,樱桃是哭着跑回市场上的,一回来就被大家围住了。大家说:“樱桃,那个人是不是坏人?他是不是欺侮你了?”樱桃点点头,又摇摇头,光哭,不说话。川白肉妻子拉着樱桃的手说:“走,妹子,我带你去报案,抓他个狗娘养的。” 樱桃甩开川白肉妻子的手,抹一把眼泪说:“他已经让警察抓走了,是我报的案。” 川白肉妻子说:“罪有应得,谁让他年轻轻地不干好事呢。妹子,要不,我送你回家吧,你出了这事,就别在这里站着了。” 樱桃听她这么说,就摇摇头说:“你们想错了,我没出什么事。他是因为杀人才被抓起来的。他在家乡杀了人,为了他妹妹杀了一个坏男人。他讲完自己的事,就让我报了案。”说完,樱桃又捂住眼睛哭起来。 大家长出一口气,然后就都觉得纳闷儿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哭呢?” 但是,樱桃就是忍不住要哭,那天下午,眼泪一直像断线的珍珠似的,从她的眼睛里滚下来,一滴跟着一滴,落到地上。她蒙眬地觉得,自己是因为一句话哭。刚才,年轻人除了告诉她杀了人的事,还对她说了句话,他说:“你长得很像我妹妹。” 客 气 徐老师和余老师两个人客气了一辈子。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介绍人家里。介绍人端来一杯热茶,转身去倒第二杯时,两个人就把那杯茶推来推去地让,“余老师,您先请。”“徐老师,还是您先请。”那杯茶被他们推了几个来回后,杯子里的水先不耐烦了,跳出来烫了两人的手。徐老师顾不得自己的手,赶忙站起来鞠躬,“余老师,对不起!”,余老师也赶忙站起来鞠躬,“徐老师,对不起!”两颗脑袋就“咣”的一声撞在了一起。 不久,徐老师和余老师客客气气地商量了结婚的事,又客客气气地举行了婚礼。晚上,宾客散去,两个人进了新房。一个坐在桌子边的凳子上,一个坐在窗台下的椅子里。徐老师面带笑容,正襟危坐。余老师也是面带笑容,目视前方。两个人谁也不说什么,谁也不看屋子里的那张床。隔一会儿,徐老师欠欠身子,冲余老师笑一笑,说:“余老师好!”再隔一会儿,余老师欠欠身子,冲徐老师笑一笑,说:“徐老师好!”两个人就那么一直坐着,笑了二十几次,问了二十几次好,就把东边的天光熬白了。徐老师率先看了一眼那张床,冲余老师笑笑说:“余老师,您看……”余老师也看一眼那张床,冲徐老师笑笑说:“徐老师,您看呢!” 徐老师师范毕业,教高中数学,余老师也是师范毕业,教初中语文。两个人都很敬业,都是本校的业务骨干。晚上下了班,两位老师都会把一大摞学生作业捧回家里。他们的家很小,一厨一卫一居室,找不到客厅在什么地方。卧室里只有一张桌子,徐老师不肯用,指着桌子说:“余老师,您请用。”搬一只小马扎坐在床边上。余老师也不肯用桌子,“徐老师,还是请您用。”搬一把椅子凑到窗台边。桌子就在那里冷冷清清地空着,想不明白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毛病。 每逢教师节家里总会来一些学生,有徐老师的学生,也有余老师的学生。两位老师对学生都很好,学生们一来,两个人就忙来忙去地找椅子洗杯子,先让学生们坐下,然后每人倒上一杯茶。屋子里只剩下了一张空椅子,徐老师不坐,搬到余老师的身边,指着椅子说:“余老师,您请坐。”余老师也不坐,隔一会儿又把椅子搬到徐老师的身边,“徐老师,还是您请坐。”两个人把那张椅子搬了十几个来回后,最后就不再客气了,都站着和学生们聊天儿。学生们看看那张椅子疑惑不解,那张椅子自己也有些纳闷儿。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儿子,起名徐相敬。孩子出生时,徐老师一直在医院忙前忙后地照顾。余老师被推进了分娩室,徐老师就在门外面来来回回地转圈子。听到余老师的呻吟声,他的头上就冒汗,心脏也会剧烈地抖一下。母子平安,婴儿发出了第一声啼哭,徐老师才长出一口气。两人见面时,都是满头大汗。徐老师拉着余老师的手说:“对不起余老师,让您受苦了。”说完,眼泪就流了下来。余老师也流了泪,摇头说:“别这么说徐老师,这是我应该做的。”按徐老师的意思,再不肯让余老师受苦,但余老师还想着要一个女儿,最后徐老师还是接受了余老师的意见。女儿比儿子小三岁,取名余如宾。让她姓余,自然是徐老师的主意。 相敬和如宾互相撵着就长大了,上小学、读初中、读高中,最后又都大学毕了业。不知不觉,徐老师和余老师的鬓角上都有了如霜的白发。两个人同一年办理了退休手续,从讲台上下来走回到了家里。时间一下子变得宽裕起来了。每天早晨,两个人穿过三条马路,一起去市场上买菜,徐老师总是选余老师喜欢吃的菜,余老师也总是挑徐老师爱吃的菜。菜买回来了,两个人一起进厨房,再一起坐到餐桌边,一个人不坐下,另一个绝对不会先吃一口。两个人都举起了筷子,一个说:“徐老师请!”另一个说:“余老师请。”晚上吃过了饭,两人又一起到附近的公园里去散步。 日子就这么客客气气地过去了。一转眼,两个人已经结婚五十年了。儿子和女儿大惊小怪地张罗着要给他们办金婚。 儿子和女儿们先去了酒店,订餐位排食谱。一会儿女儿打电话,一会儿儿子打电话,都是催他们快点出门打车赶过去。徐老师和余老师就相携着出了门,酒店离住处只隔了两条街,他们不想打车,准备步行过去。那一天阳光出奇地明媚,徐老师走着走着说:“余老师,您看没留神五十年就过去了。”余老师说:“谁说不是呢徐老师,真是岁月无敌啊!”徐老师说:“余老师,咱们先说好了,哪天要走咱就一起走。”余老师没说话,用力攥了攥他的手。 两个人穿过第二条马路时,冷不防一辆汽车就冲了过来。这次徐老师没客气,一把将余老师推开了,自己却被车撞出了十几米。余老师从地上爬起来,找到徐老师时,只见他满身满脸都是血。徐老师的嘴唇抖了抖说:“对不起您了,余老师,我可能得先走了!”余老师嘴唇也抖了抖,回一句:“您太不像话了,徐老师!” 5 商品时代的爱情 商品时代就像一只顽皮的兔子似的,突然就蹦到了人们眼前。 垂柳轻拂的湖边,宋玉和孟倩倩并肩走在一起。两人相识时间不短了,彼此都非常有好感,但关系却一直没有突破性的进展。 他们离得很近,每走几步,胳膊就会轻轻地互相撞一下。宋玉认为,此时最应该做的是拉住孟倩倩的手。他的手接触到对方手指的一瞬间,孟倩倩突然停住脚步,公事公办地说:“宋先生,尽管说过几次了,但还是有必要声明一下,拉手的收费标准是二十元。”宋玉看看孟倩倩,认真地想了想说:“孟小姐,买一只猪手不过十几元,拉手二十元有些过高,五元怎么样?”孟倩倩摇摇头,“上厕所解手,一次还五角呢,这价格我不能接受。”宋玉:“八元?”孟倩倩:“十五元!”宋玉:“九元?”孟倩倩:“十三元!”宋玉:“十元?”孟倩倩:“好,十元成交。”宋玉拉起孟倩倩的手。孟倩倩和宋玉分别从皮包里掏出小本子,用笔记下些什么。两人拉着手走了一会儿,宋玉提议到湖边的椅子上坐一坐。 微风徐徐,湖面上碧波荡漾,两个人都很惬意。孟倩倩下意识地把头靠向宋玉的肩膀。宋玉迅速起身,一本正经地说:“对不起孟小姐,在你靠我的肩膀之前,我要声明一下,靠肩膀的收费是十五元。”孟倩倩打量一下宋玉说:“首先,你的肩膀很瘦,看上去全是骨头,靠起来不会太舒服。其次,我靠在你的肩膀上,你就可以嗅到我头上的香味,这是双赢行为。十五元的收费不太合理,五元行吗?”宋玉:“十三元!”孟倩倩:“八元!”宋玉:“十一元!”孟倩倩:“九元!”宋玉:“十元!”孟倩倩:“九点五元。”宋玉:“九点五元成交。”孟倩倩靠在宋玉的肩膀上。孟倩倩和宋玉分别从皮包里掏出小本子,用笔记下些什么。 宋玉装好本子,说:“请问,我的胳膊搂你的肩膀怎么收费?”孟倩倩回答:“十元,不能讲价。”宋玉皱皱眉头,咬咬牙,把胳膊伸了过去。 两个人坐在椅子上说了一大堆情话,此时他们的心里都觉得下一个动作应该是接吻了。但谁也不想主动提出来,因为主动提出的一方要付费。最后,宋玉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再做点什么!”孟倩倩点头,“我也觉得应该再做点什么!”宋玉:“正规的恋爱,男女双方都会接吻!我们是不是也要接一下?”孟倩倩:“是应该接一下,但怎样算账呢?”宋玉想了想,“这样吧,我们先摆好架式,然后我数一、二、三,嘴唇同时碰在一起,谁都可以不必付费了。”孟倩倩同意。 宋玉数:“一、二、三。”两个人的嘴唇碰在一起。突然又同时分开了,宋玉说:“如果是我先伸舌头,你的收费是多少钱?”孟倩倩抹抹嘴说:“一百元,不讲价,你呢?”“八十元,不讲价。”孟倩倩说:“我们一替一下地伸,你付我二十元怎么样?”宋玉说:“好的,我同意。”两个人激烈地吻在一起。吻完一次,互相看看,宋玉又数了一、二、三…… 两个人离开公园,去餐馆吃了饭,分别点了自己喜欢吃的菜,然后各自付了账。走出饭店,宋玉拦了一辆出租车。在车里,孟倩倩拿出小本子,“宋先生,关于今天的约会,我的记录是这样的,你拉我的手三次,每次十元,合计三十元。搂肩膀两次,每次十元,合计二十元。接吻三次,每次需付二十元,合计六十元。扣除我靠你的肩膀两次,每次九点五元,计十九元,你应该付给我九十一元。今天我们玩得很开心,你可以付我九十元。”宋玉点点头,给了孟倩倩九十元。 车停在孟倩倩家楼下,宋玉抢先打开车门,说:“开车门的收费是每次五元,不讲价。”孟倩倩给了宋玉五元钱。宋玉接过钱,孟倩倩转身向楼门走去。宋玉忽然喊了一句:“等一等!”孟倩倩停住脚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宋玉说:“我们相识一年多了。”孟倩倩:“一年零十五天。”宋玉:“我能,陪你上去吗?”孟倩倩低下头,小声说:“楼道里很黑,我每次都很害怕……” 两个一起走进了孟倩倩的房间,坐在沙发上互相对视一眼,眼睛里都燃起了火花。宋玉说:“我再数一次一、二、三,可以吗?”孟倩倩不说话,闭着眼睛点点头。两个人吻在一起。 宋玉从钱包里抽出二十元钱交给孟倩倩,看着她把钱装进口袋里,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很费力地说:“请问,上床,怎么,收费?”孟倩倩说:“这要,好好,想想。”两个人向卧室走去。 商品时代的婚姻 结婚两年后的一天傍晚,宋玉和孟倩倩坐在沙发上,宋玉说:“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孟倩倩说:“我也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不过我们还是先算账吧!”两个人分别拿出小本子。自从结婚后,他们每个周日都要仔细地算账。在他们的家庭里每一项事情都有固定的收费标准。比如,做一次早饭二元、午饭五元、晚饭八元、收拾屋子二十元、洗碗三元、洗衣服一件四元、袜子一双一元、挠后背一元、搓澡二元……要求对方拥抱一次五元,要求说一句“我爱你”需要支付十元,等等。 三个小时后,两个人结清了本周的账目。双方支出和收入基本相等。孟倩倩忽然想起来,宋玉曾经在街上冲美女飞眼两次,按每次二十五元计算,应付五十元。宋玉也忽然想起来,孟倩倩曾经接到神秘男人电话一次,应付一百元。孟倩倩拿出五十元给宋玉,宋玉接过钱说:“有件事我还是想和你商量一下。” 孟倩倩说:“我也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宋玉:“你先说!”孟倩倩:“还是你先说吧!”两个人互相看看,谁也不先说。因为谁先说就要向对方付费。 宋玉想了想说:“你觉没觉得我们的屋子里缺点什么?”孟倩倩说:“是呀,我们的屋子里有点冷清,但是缺点什么呢?”宋玉:“别人家里都有个会跑的东西,一边跑一边还喊爸爸。”孟倩倩:“这个小东西也会喊妈妈!”宋玉:“别绕圈子了,我们一起说出心里的想法吧!”两个人同时说:“孩子!” 虽然要一个孩子是他们共同的愿望,但在孩子孕育到出生这个过程中,彼此的付出却不一样。孟倩倩认为,她需要怀胎十月,还要冒生命危险产下孩子,起主导作用。宋玉认为,孟倩倩怀孕后家务活将全部由他承包,而且还要照顾她,贡献也很大。最后,两个人考虑各种因素,综合数种情况,达成最终协议,孩子出生后,宋玉需要付给孟倩倩一万一千二百元。宋玉和孟倩倩的希望工程正式启动。 孟倩倩很快就成功地怀孕了,两个人都很兴奋。定期去医院检查,每次结果都是一切正常。在离预产期还有一周的一天晚上,两个人商量着准备给未来的孩子起名。宋玉说:“你看叫宋小玉怎么样?男孩儿女孩儿都合适。”孟倩倩躺在床上,摸着鼓起的大肚子说:“我觉得应该叫孟小玉,如果他姓你的姓,那么我就廉价给你们老宋家生了个孩子。”宋玉说:“按照传统,孩子都是随父姓的,这很正常。”孟倩倩说:“别忘了,现在是商品时代,不讲传统,我不可能做亏本的买卖。”两个人经过商议,给孩子起了两个名字——宋小玉、孟小玉,两个名字一替一周使用,不偏不向。但两人很快想到,户口本上只能写一个名字,经过讨价还价,宋玉同意再付孟倩倩二千元。 几天后,孟倩倩出现了产前阵痛,宋玉急忙打出租车把她送到医院。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后,孟倩倩顺利产下一个八斤四两的男婴。护士把筋疲力尽的孟倩倩从产房里推出来后,宋玉激动地握住她的手,“辛苦你了,谈好的那笔钱稍后即付。”孟倩倩虚弱地点点头,“早知道这么痛苦,我就该多要一点钱,这次我亏本了。”宋玉推着孟倩倩回到病房。 一个医生和抱着婴儿的护士走进来,婴儿大哭不停。医生说:“你们的孩子有点奇怪,出生后就一直哭个不停。”宋玉顿时紧张起来,“那怎么办呢?”医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一切都很正常,就是一个劲地哭。” 宋玉抱起孩子,仔细看了看,孩子也睁着乌黑的小眼睛看着他。宋玉问:“他是不是饿了?”孟倩倩接过孩子,打算给孩子吃奶,但孩子使劲扭头,说什么也不吃。众人都束手无策。孟倩倩抱着孩子对宋玉说:“既然他一切正常,也无所谓,我们还是按着惯例结账吧!”宋玉数出一沓钱递给孟倩倩,“这是一万一千二百元,你数一数,咱们两清了。” 就在孟倩倩接过钱,拿到眼前的一瞬间,一直大哭的孩子突然停止了哭声,一只手抓住钱,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过 关 宋玉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听起来那人声音挺冷的,冒着寒气。宋玉感觉打电话的人很有可能是一块冰。 冰块说:“你是不是宋玉?”“你是谁?”“看来你是宋玉。我是谁无关紧要,孟倩倩是不是你女朋友?”“是我的女朋友怎样?不是我的女朋友又怎样?你到底是谁?” 冰块笑了,是那种很冷的笑。笑得宋玉毛骨悚然的。“我已经说过了,我是谁无关紧要,我再说一遍,我是谁无关紧要,从现在开始不许再问。孟倩倩不是你女朋友就算了,如果是你女朋友,你明天晚上七点准时到市府路57号楼三单元13号。记住,带上身份证、户口本、毕业证书、出生证明、健康证明、银行存折、房屋产权证,再有十岁、十五岁、二十岁以及近照各一张……”“用不用再带一张单位介绍信?”我的话还没说完,你最好别打断我。另外再带一副手铐。”“手铐这东西不太好买,带根绳子行不?”冰块似乎考虑了一下说:“就带绳子吧!反正是你用。” 第二天晚上,宋玉准备好所有的东西,准时来到了市府路57号楼三单元13号门前。孟倩倩是他女朋友,几次送她回家,就是这个地址。 给宋玉开门的是孟倩倩,宋玉刚想问问她这是搞什么名堂,她指了指一扇门说:“进去!” 靠墙角摆着一张大桌子,一个老头儿坐在桌子后面。屋地当中放着一只方凳。宋玉估计这人可能是孟倩倩的老爸,准备上前打个招呼。他摆摆手示意宋玉闭嘴,问:“东西都带来了吗?”声音很冷,感觉像是冰块。 老头儿看宋玉一眼说:“来人,把他捆上。”宋玉说:“为什么?”“捆上!”“不捆行吗?”“不行!” 孟倩倩进来把宋玉捆上了。把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挂在他脑袋上。 老头儿:“挂在你脑袋上的东西是测谎仪,现在对我提出的问题,你要如实回答。你的名字?”“不是你让我来的吗?”“如实回答,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冒名顶替的。”宋玉告诉他自己叫宋玉。老头儿看了看身份证和户口本,在一张纸上写了几笔。 老头儿:“你的性别?”“这事你应该看得出来吧!”“如实回答,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变性人?”“男。” 老头儿把三张照片摆在一起,看了一阵问:“做过整容手术吗?”“没有。”“仔细想想,如实回答。”“小时候切过包皮,算数吗?”老头儿抬起头:“什么是包皮?”宋玉笑了笑小声告诉了他,老头儿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胡闹,严肃点儿!” 老头儿:“你的年龄?”“身份证和户口本上都写着呢!”“如实回答,我怎么知道你做没做过手脚。” 经过一系列的询问后老头儿拿起一张纸,念道:“宋玉,男,二十五岁,大专毕业,个体经营者,有存款三万元,一居室房子一处,未婚。你敢为自己的回答负责吗?”宋玉说敢。老头儿说:“好,按上你的手印。” 老头儿把那张纸放在了一只抽屉里又接着问:“你和孟倩倩是什么关系?”“恋人。”“你们接过吻吗?”“接过。”“几次?”“也许十次,也许二十次,记不清了。”“仔细想想,不许含糊其辞。”“十五次。”“做过爱吗?”“做过。”“几次?”“三次半。”“什么叫三次半?”“三次成功,另一次半途而废。” “和别的女人做过爱吗?”“没有。” 宋玉脑袋上的那个测谎仪突然响了起来。 “如实回答,不许撒谎。”“有过。”“是谁?几次?”“初中同学王小花,一次。高中同学赵兰兰五次。”“还有没有别人?”“没有了。” 宋玉脑袋上的测谎仪响了起来。“大学同学余小娥,十次。” “好,很好。还想过和别人做爱吗?”“想过。”“是谁?”“电影里的,玛丽莲·梦露。”“想过几次,什么时候?”“两次,一次看她的电影,另一次看她的网上图片。” “你爱孟倩倩吗?”“应该是爱。”“肯定回答。”“爱。”“你准备爱她多长时间?”“一生一世行吗?”“胡说,你知道以后会遇到什么事吗?”“不知道。”“那怎么可能是一生一世?这个问题你可以待一会儿再回答。你喜欢钱吗?”“喜欢。”“和孟倩倩比起来你更喜欢哪一个?”“说不清。”“必须回答。”“是孟倩倩。”宋玉脑袋上的测谎仪响了。 “如果你成了百万富翁,会不会包二奶?”“没想过。”“必须想。”“不会。”测谎仪又响了。 “你准备包几个二奶?”“一个。”测谎仪响。“两个。”又响。“三个。”响。“越多越好!最好能像皇上似的有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的。” 老头儿第一次冲宋玉笑了笑:“好,现在你回答,能爱孟倩倩多长时间?”“一有钱就把她甩了。” 老头儿第二次冲宋玉笑了笑说:“好。” 他走过来拍了拍宋玉的肩膀说:“通过你的回答,我们得出了如下的结论,你是一个爱财如命的好色之徒。对于这一点,你还有什么辩解的吗?” 宋玉摇摇头。 老头儿说:“好,很好,现在你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吧?” 宋玉非常想把老头儿掐死,可惜他的手被绑了起来。 老头儿第三次冲宋玉笑了说:“宋玉,我宣布,因为你很诚实。你过关了,你可以娶我的女儿,你们明天就可以去登记。”他把宋玉手上的绳子解开,脑袋上挂着的东西摘下来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手机链,让它响它就响。” 宋玉说:“是吗!”老头儿哈哈大笑:“是的。其实你可以一直说谎。但你没有。说实话,你的想法我能理解,我也是个男人。” 遗 忘 宋玉在一棵法国梧桐下等孟倩倩,等着等着把为什么要等的事情忘记了。宋玉急得抓耳挠腮,绕着树不停转圈子。“急死人了,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孟倩倩呢?”“可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是什么重要的事呢?”“想不起来了。”“你一定要想起来,要不然就太不像话了,太对不起人家孟倩倩了。”“我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事?”“我不知道。” 宋玉转了十几圈儿后,发现了两颗心。那两颗心刻在梧桐树的树干上,被一支箭连在一起。看起来好像是被那只箭钉上去的。一颗心里写着一个男人的名字,另一颗心里写着一个女人的名字,两颗心上面写着一个“爱”字。宋玉就笑了笑,对自己说:“有意思,这是搞什么名堂呢?干吗要在树上刻这些东西?破坏植物吗?”绕着树走了一步,宋玉又看到了另外两颗心,和刚才那两颗心一样,也是被一支箭穿在一起,心里面也写着名字。宋玉又走一步,很快又发现第三对心,和刚才的两对心一样,也被一支箭穿在一起,里面写着名字。宋玉绕着树转,又找到了第四对心,第五对心,第六对心,第七对心……这些心拉起手,把那棵梧桐树抱得紧紧的。宋玉把一对对心看完后,站在树下想,“奇怪了,他们到底搞什么鬼呢?这么弄想证明什么呢?” 宋玉稍稍抬起头,向高一些的树干看了看,又发现了一对心。绕着树干转一圈儿,他发现了另一圈儿心,它们拉着手,把梧桐树抱得紧紧的。宋玉再向更高些的地方看,很快又找到了另一圈儿心。让他更加惊奇的是,其中有一对心,一颗里面写着:宋玉,另一颗里写着:孟倩倩。宋玉觉得更奇怪了,“这里怎么会有我和孟倩倩的名字?我和孟倩倩干吗要把名字刻到这棵树上呢?我们有病吗?”宋玉又绕着树转了转,又发现一颗心里面有“宋玉”两个字,挨着的那颗心里刻的是“赵兰兰”。宋玉继续转,又找到了孟倩倩的名字,挨着的那颗心里写着的是赵一达。然后他又找到了“宋玉、王小花”“孟倩倩、李大龙”。宋玉想,这事真太奇怪了,待会儿我要问问孟倩倩,也许她记得是怎么回事。 宋玉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孟倩倩来了。“宋玉,你像头毛驴似的,绕着树转来转去干什么?这棵树能磨出豆腐来吗?”宋玉指指树,“孟倩倩,我不是在磨豆腐,我发现一个秘密,这棵树上有许多心。”“什么心不心的,你胡说什么,别忘了我们有正经事。”宋玉摆摆手,“先别急,这件事太奇怪了,你说说,人们干吗要在树上刻这些心?”“我怎么知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有关系,你向那看,那里有我的名字,也有你的名字,而且还有好几个。”孟倩倩向宋玉指的地方看了看,摇摇头说:“无聊,我对这些东西没兴趣,不管它们是谁的心,都和我无关,我们还是干正经事吧!” 宋玉说:“你再好好想想,当初我们为什么要在树上刻这些心?不仅仅是破坏植物或者是有病吧!”孟倩倩低下头,努力想了想,最后摇摇头说:“我真记不住了,我们还是办我们的事吧!”宋玉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好吧!我们这就去办。” 他们俩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又互相看一眼,同时说:“走,我们这就去办。”但说完了谁也不迈步。宋玉把一只脚抬起来,做出迈步的架势说:“走,我们马上去办。”但脚却迟迟不落下去。然后他们又互相看一眼,笑一笑,同时问:“我们要办的是什么事?” 宋玉四处看了看,孟倩倩也四处看了看。最后,宋玉的目光停在了马路对面的一块牌子上。那块牌子挂在一个大门口,上面写着:某某区婚姻登记处。宋玉一拍脑袋说:“孟倩倩,我想起来了,我们今天是来登记的。” 登 记 宋玉和孟倩倩来到婚姻登记窗口前。窗口里有两个工作人员,一男一女。两个人都是面色苍白,脸上不停往下流汗。 宋玉说:“我们准备登记。”男的没抬头问:“你们登多少钱的记?”宋玉和孟倩倩疑惑不解。男的指指窗口玻璃上贴的一张纸。纸上写着:2000元、1000元、500元、100元、50元、免费、奖励100。金额后写着:1年、3年、5年、10年、20年、30年。孟倩倩问:“这是什么意思?”窗口里那个女的抹一把脸上的汗说:“你们可能也看到了,来我们这里的人非常多。现在的人好像都喜欢结了婚后就离婚,离婚后又结婚,不瞒你说,我们是冒着生命危险从事这项工作的。经常有同志累得在岗位上吐血。所以,为了尽可能地保护我们的健康,我们这里新出台了一项规定,如果结婚时间短的收费就高些,如果20年不离婚,那就免费,如果30年不离婚,我们还会额外奖励100元。你们俩准备几年后离婚?” 宋玉说:“我说几年就几年吗?事实上这事情谁也说不清楚。”男的说:“是这样,我们实行多退少补、违约加罚的原则。如果你登记5年的婚姻,结果3年就来离婚,那么我们不仅要加收差额,而且加倍。现在你明白了吗?”宋玉和孟倩倩同时说:“明白了。”窗口里的两个工作人员也同时说:“好,你们商量一下,别急着做决定。” 宋玉和孟倩倩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登记5年的婚姻。窗口里的那个男的冲着旁边的一个门指指,“好,你们去那个屋,宣一下誓。” 宋玉和孟倩倩离开窗口,推开宣誓室的门,屋里坐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的身后是国旗和国徽,很庄严。老太太说:“我们也知道宣誓这东西没什么用,但还是搞一下好。调查表明,搞过宣誓的夫妻比没搞宣誓的夫妻婚姻解体的时间大约可以延迟5至6个月。” 老太太问:“你们的姓名?”宋玉和孟倩倩说了。老太太说:“首先请你们俩如实回答下面的问题。你们是自愿结婚的吗?”宋玉和孟倩倩刚要回答,老太太摆摆手,“有三个答案供你们选择。A.自愿。B.不自愿。C.说不清楚。”宋玉和孟倩倩同时选择了C。 老太太问:“夫妻在家庭中的地位平等,你们能做到吗?A.能做到。B.做不到。C.看情况而定。” 宋玉和孟倩倩同时选择了C。 老太太问:“夫妻双方有互相抚养、照顾的权利和义务,你们能做到吗?A.能做到。B.做不到。C.到时候再说。” 宋玉和孟倩倩同时选择了C。 老太太问:“你们能自始至终地善待双方的老人吗?A.能。B.不能。C.给钱就能,不给钱不能。” 宋玉和孟倩倩同时选择了C。 老太太问:“你们能忠于对方,保证不出轨吗?A.能。B.不能。C.不知道。” 宋玉和孟倩倩同时选择了C。 老太太问:“你们准备在什么时候出轨?A.1年。B.3年。C.随时。” 宋玉和孟倩倩同时选择了C。 老太太说:“好,下面请跟着我宣誓。我说一句,你们学一句。我们在说不清楚的情况下打算结为夫妻。我们夫妻在家庭中的地位视情况而定。能否互相照顾抚养到时候再说。双方老人如果给钱我们就会善待他们。我们不知道能不能出轨,也就是说我们保留随时出轨的权利。” 防 范 宋玉和孟倩倩准备要一个孩子。 宋玉去南京出差之前,孟倩倩板着脸说:“宋玉,你不希望咱们的孩子一出生就是个性病或艾滋病患者吧?”宋玉点点头:“我当然不想那样。”孟倩倩说:“那么,我宣布,从今天开始除了你的固定情人之外,不许再和身份不明的女人鬼混,直到我顺利怀孕为止。”宋玉说:“我也有个要求,在这段时间里你不能和别的男人上床,如果你非要和他们上床,必须让他们带上避孕套。否则我很难断定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孟倩倩点头同意,说:“你去南京之前,我们也要演习一下。” 宋玉同意演习。孟倩倩说:“准备好了吗?那就开始吧!” 宋玉说:“我是早晨六点三十五分下的火车,一下车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鸭子味。你知道的,那座城市的人民非常喜欢吃鸭子。不知道他们在历史上和鸭子有什么仇恨,他们吃鸭子的花样也很多……” “停,首先我要提醒你端正自己的态度,别拿一件严肃的事当儿戏。我们说的是你,不是鸭子。另外,你是怎么到南京的,路上的事情为什么不说?不说就说明你心里有鬼。” “晚上十二点钟,天上挂着月亮和星星,地上有一层薄霜,我打着哈欠上了火车,找到自己的铺位就睡着了,睁开眼睛……” “我再次提醒你端正自己的态度,在下面的叙述中不许再抒情。另外,难道你没见到乘务员吗?乘务员多大年龄?是男的还是女的?长得好看不好看?” “乘务员长得挺瘦,一张脸板得像一块铁,我猜人家可能非常不欢迎我上车。她打开手电筒,哈欠连天地帮我换了牌子。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她是个女的。我心里想,这女的长得咋跟老爷们儿似的!” “人家长得啥样你跟着瞎操什么心?你别看我,我不喊停你就接着往下说。” “我找到自己的铺位就睡着了,睁开眼睛……” “停,半夜里你没醒过来吗?你前列腺不是有毛病吗?” “我睡了一会就迷迷糊糊地醒了,摸索着找到厕所,然后回来又接着……” “停,你醒了后没有东张西望?你的上下左右都躺着什么人?其中有没女的?” “我是下铺,所以我的下面不可能有人。车厢里很黑,另外几个方向我也没看清楚。” “你说过闻香识女人,你的鼻子灵着呢,你别想骗我。” “我醒来后吸了吸鼻子,发现对面的中铺躺着一个女人。她用的好像是茉莉香型的香水。” “好,接着往下说,你是不是发现她的毯子要掉下来了,然后怜香惜玉地给人家盖好?她从睡梦中醒来,温柔地对你说,谢谢先生……” “我没注意什么毯子,你想想,一个憋着一泡尿的人有那闲心吗,他最渴望去的地方应该是厕所。” “那么从厕所回来以后呢?这时候你轻松愉快,又闻到了茉莉花香水味。” “我顺着茉莉花味看去,发现了一张皱纹密布的脸,不夸张地说,那张脸比你妈的脸还老。我就躺在铺位上睡了,醒来时我就……” “我还要提醒你严肃一点儿,另外,我警告你,这是你第一次侮辱我妈,也是最后一次。” “醒来时我就上了出租车,然后……” “站前广场上是不是有个行踪诡异的小娘们儿,突然拦在你的面前,说,先生,要不要住宿?然后一边往你身上蹭着,还冲你飞眼,飞得你晕晕乎乎的……” “我远远看到有个奇怪的小娘们儿向我走来,估计她不是好人,就加快脚步,拦了一辆出租车。坐着车就到了宾馆里,然后给客户打了电话。我们……” “停,住进宾馆后应该有人先给你打电话吧,而且还问你,先生,你寂寞吗?需要特殊服务吗?” “我估计会有人来这一手,所以一进房间我就拔掉了电话线,然后用手机给客户打了电话,我们……” “停,这时候应该有一个人来敲门吧,你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着一个让你直淌哈拉子的靓妞,你神魂颠倒地问,小姐,你找谁。她说,老板,敲了你的门,当然是找你。说着话还用鼓囊囊的胸脯撞你的胳膊。你就嬉皮笑脸地把她拉进屋子……” “是有人来敲门,我打开门,看见门口放着一个暖瓶,我以为是暖瓶敲的门,四处看看,发现一个服务员的背影。” “好,那就说和客户见面以后的事吧!” “我们在一个酒店里见了面,把生意谈妥,庄严地签了字,然后我握握他的手说,合作愉快,后会有期。我坐出租车到了车站,买了车票就……” “停,他是你的客户,请你喝了酒后怎么可能轻易放你走,是不是还介绍了一些娱乐场所给你?还眉飞色舞地说在什么地方有一个小姐……然后就像淫贼似的笑。” “我们喝完酒,客户说,来一次不容易,我先请你去洗桑拿,洗完桑拿再唱歌,唱完歌再跳舞,红玫瑰舞厅里有一个小姐……然后就像淫贼似的笑。我摊摊手说,很抱歉,我是个正经生意人,我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也不喜欢洗桑拿。我的时间有限,马上就得赶回去。我坐出租车到了车站,买车票就回来了。然后,就见到了你。” “对你的回答我基本上还算满意,演习大体成功。临走之前把这条新短裤穿上,不许洗,不许耍花样,回来我要检查。” 宋玉像自己设想的一样,没出任何波折地和客户见了面。喝酒的过程中他还在对自己说,我是个正经生意人,我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也不喜欢洗桑拿。我的时间有限,马上就得赶回去。但他喝得有点多,头有点儿晕。客户说出“小姐”两个字,又像淫贼似的笑过后,他也跟着像淫贼似的笑了起来。他们就一起去了舞厅,找了个小姐。他和小姐来到一个单间,兴奋地把小姐压在身下。准备脱掉短裤时,突然发现,那条短裤竟然脱不掉。就在他急得满头大汗时,那条短裤说了一句话:“欢迎使用本公司的最新产品,好男人牌贞洁裤。” 悬 赏 宋玉和孟倩倩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悬赏处男处女的消息铺天盖地地发布出来。很快,临时租的办公室前面,排起了两列长长的队伍。一排是来应征的处女,另一排是来应征的处男。 宋玉拉着孟倩倩的手站在队伍旁边,笑着说:“我就不信了,这么多人里挑不出一个处女来。” 孟倩倩也笑笑说:“咱们走着瞧吧,我也希望能找到一个处男。”这时,宋玉在队伍里看到了一个老太太,宋玉认得她,她是自己的母亲。孟倩倩也从应征处男的队伍里发现一个老头儿,他是自己的父亲。 宋玉问:“妈,你怎么来了?”老太太说:“我怎么不能来,我是处女。我要得奖金。”宋玉说:“妈,你不是处女,你要是处女,我是从哪来的?”老太太说:“虽然我是你妈,我也生了你,但我就是处女。不信可以让医生检查。”宋玉说:“妈,你别胡闹,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老太太从队伍里走出来,狠狠看了宋玉几眼说:“本来以为可以走走后门,没想到你小子六亲不认,白白花了我两千元钱做修补。” 孟倩倩对自己的父亲说:“爸,你怎么也来了?”老头儿说:“我是处男,我怎么不能来?”孟倩倩说:“爸,你不是处男。处男不可能有亲生女儿。”老头儿嘟囔一句,“胳膊肘往外拐。”也走出队伍。 十天的漫长筛选后,通过询问、面试、医生检查,淘汰了一大批假处女、假处男、人妖、变性人、生理残疾者,在第十天的晚上,工作人员打电话汇报:还剩下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等待宋玉和孟倩倩来最后审查。宋玉想立刻就赶过去见见那位宝贵的处女,孟倩倩也想去看看那位稀世珍宝般的处男。但工作人员说,现在不行,有好多人围着不肯离开,好像那一男一女是一对外星人。屋子被围得人山人海,无法让宋玉和孟倩倩正常审查。宋玉和孟倩倩示意工作人员,把那一男一女火速转移到一个隐蔽的地方。第二天再最后审查。 宋玉对孟倩倩说:“怎么样,只要努力,面包会有的,处女也会有的。”孟倩倩撇撇嘴说:“难说,走着瞧吧。不过我那个处男终于浮出水面了。” 第二天,宋玉和孟倩倩赶到转移后的那个秘密地点。工作人员指指一个屋门说:“他们很安全,就在这间屋子里。”宋玉和孟倩倩示意工作人员先带那个处男出来。 处男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只有一条腿。宋玉问:“你是处男?”老头儿不说话,毫无反应。宋玉又问:“你没和女人干过?”老头儿不说话,毫无反应。宋玉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工作人员旁边站着的一个男人说:“他又聋又哑。”宋玉说:“即使是少一条腿的聋哑人,但也不至于找不到女人啊!他是不是很穷?”男人说:“这个老头儿很有钱,不过他住在一座孤岛上,岛上只有两个人,他没有机会搞到女人。我看到你们发布的悬赏后,偶然经过那座孤岛才把他带了出来。” 宋玉点点头。孟倩倩嘴角露出了得意的微笑。那个男人问:“可以给钱了吧?” 宋玉说:“别着急,我们准备搞个颁发奖金的仪式。到时候处男和处女一起颁奖。把那位处女带出来。” 处女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长得奇丑无比,少了一条腿,还瞎了一只眼。孟倩倩看看老太太说:“即使是少一条腿、瞎一只眼,长得难看点,也不至于找不到男人啊?她是不是身无分文?”刚才那个男人又说:“这个老太太很有钱,她也住在那座孤岛上。”孟倩倩看看老头儿,又看看老太太,说:“既然他们俩住在同一座岛上,不正好组合在一起吗?”男人说:“开始我也觉得奇怪,后来才发现,那座岛一分为二,老头儿住在东面,老太太住在西面。东西之间隔着一条一米宽的深沟,他们谁也无法过去。” 宋玉和孟倩倩点点头,刚想宣布处男和处女的审查通过。这时,老太太和老头儿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太太说:“感谢你们给我俩这个见面的机会,四十年了,我们隔着深沟相望,昨天晚上终于到一起了。我现在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他也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钱我们不会要,但我们不再是处女和处男了。” 屋子里的人们一阵哄堂大笑。 我和我的两个秘密 我的第一个秘密出现在半小时前,它有点儿像一截导火索,哧哧地冒着烟,把我点燃了。我现在升上了空中,随时准备着像一只二踢脚似的,爆炸一下子。当然了,这只是一个比喻。 把儿子从幼儿园接回来的路上,儿子问我什么是理想。我说,理想就是心中要实现的目标。说完这句话,我眼前出现了孟倩倩的身影。给我的感觉,理想这两个字就像一句咒语,我一念它,孟倩倩就从神灯里跳了出来。毫无疑问,孟倩倩就是我心中的目标,是我的理想。而现在,我的理想马上就要实现了。 儿子皱着眉,想了想说:“如果明天老师再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就告诉她是再吃一次妈妈的咂。”我严肃地告诉他:“这不算理想,理想要远大,而且要有一定的难度。”儿子又想了一会儿说:“那我的理想就是像过去一样,每天都能吃到妈妈的咂。” 把儿子送到姥姥家后,我给老婆打了电话,告诉她今晚单位要加班。我还特意骂了一句:“领导真不是个玩意。” 说到这里,可能你已经有点明白了。和你猜的一样,我的第一个秘密与孟倩倩有关。孟倩倩是我的同事,是个让所有男人想入非非的女人。还有,我渴望和她上床,据我的观察,她似乎也有同样的愿望,只是我们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半个小时前,她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今天我老公出差,你来吧! 去孟倩倩家这段路非常有弹性,每走一步我都像一只皮球似的,快乐地跳跃着,一步步走向孟倩倩时,我感觉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那个家伙。 在孟倩倩家门口,按响门铃后,我忽然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我仔细地想了想,发现了第二个秘密。这个秘密和我的右脚有关,确切地讲是我的袜子和右脚合伙制造了这个秘密。它好像就在孟倩倩家的门口埋伏着,我一走到那里就中了它的圈套。通俗地说是这样的,我的袜子被右脚大脚趾头顶了一个洞。现在大脚趾头已经从洞里钻了出来。如果大脚趾头是一个人,那么,现在,破洞的边沿刚好勒住了它的脖子。很显然,被勒住脖子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不管它是人还是脚趾头。 我暗中把脚趾头从破洞里退了出来,尽量让它躲开那个洞。可无济于事,只有几秒钟,大脚趾头这家伙又重新回到了洞里,不知死活地从洞中露出头来。好像故意同我做对似的,你说气不气人。 因为冷不防地出现了第二个秘密,坐在孟倩倩家的沙发上时,我就显得有点心事重重的。进门时,孟倩倩递给我一双拖鞋。我考虑到袜子上的破洞,果断地拒绝了。 看上去孟倩倩刚洗了澡,头发湿漉漉的在肩膀上垂着。她一定设想好了将要发生什么事,身上只穿了一件睡衣。随着她的动作,我不时能看到,她左边的那只乳房若隐若现地在向我打招呼。她的善解人意让我在一段时间之内有点热血沸腾,几乎就把破洞的事儿忘在脑后了。但破洞却不肯轻易地放过我,只要我的脚一动,它就提醒我注意它的存在。这事儿真他妈的让我头疼。 孟倩倩还有些矜持,随便和我说着一些闲话。我明白这只是一个正常的过度,我们的目标都不是谈话,而是上床。想到上床我心里就有些不安,很明显,我不可能穿着鞋和她上床,如果我脱掉鞋后那个破洞势必就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觉得一个女人对一个大脚趾头从袜子里伸出来的男人,印象肯定好不到哪去。这样一想,我对她的话就有点心不在焉。好几次都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孟倩倩显然注意到了我的心不在焉,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我确实是有事,但这事却不好和她挑明。我傻呵呵地冲她笑笑说:“没事,我能有什么事。”说完这句话后我想起了一个古老的谜语。天不知,地知。你不知,我知。这个谜语的答案就是袜子上的洞。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后,我发现,孟倩倩已经有些急不可待了,不时那样地冲我笑一笑,用眼睛看看卧室的门口。我明白她的意思,只要我现在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就可以很轻易地把她牵到床上去。我向她走了两步,正要伸出手时,那个破洞拦住了我,好像在说,你小子把我忘了吗?我停下来,很尴尬地冲孟倩倩笑了笑。孟倩倩没笑,一转身自己走进了卧室里。走出来时,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她看看我,公事公办地说了句:“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下。”看来,今天我的理想是无法实现了。就这样,我和我袜子上的破洞一起被孟倩倩驱逐出门了。 这件事情过了几天,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孟倩倩解释一下,如果解释得好,也许一切还可以重新开始。那天,我写了一个纸条偷偷放在她桌子上。纸条上写着的就是那个谜语:天不知,地知。你不知,我知。(打一物)。我的想法是如果她猜出来了,我就再给她写个纸条,告诉她,那天我的袜子上就有这么个洞,就是这个家伙让我心神不安的。不一会儿,我收到了她回给我的纸条。上面写着三个字:神经病! 这似乎不是正确的答案。 三 天 宋玉到锦城后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孟倩倩。 当时,宋玉正肩膀上扛着行李,手里提着一只挺大的包,低着头通过锦城地质队的大门。那扇门只开了一部分,行李有些大而且挺重,宋玉像和行李摔跤似的,费了好大的劲才走进了门里。没留神,就和一个人撞在了一起,宋玉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被撞的那个人没说话扑哧一声笑了,一闪身,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跑了过去。宋玉闻到风里有一股鲜花般的幽香,回过头就看到了一个女孩儿花枝样的背影。后来,宋玉曾经问过孟倩倩那天为什么笑。孟倩倩听他问就又笑了,说:“撞了别人一下,连着说了三个对不起是不是有点儿傻啊!” 宋玉很快搞清楚了,他撞的那个女孩儿叫孟倩倩,是锦城地质队的家属,和他一样也是今年新毕业的大学生。不久,宋玉和孟倩倩的爱情自然而然地开始了。 事情出在两年后他们马上就准备结婚前的一个晚上。那天,宋玉像每天一样去家属院里找孟倩倩。他想和孟倩倩再商量一下结婚典礼的一些细节问题。孟倩倩没在家,孟倩倩的父母也说不清她去了哪里。宋玉想孟倩倩也许是有什么事情,婚礼的事明天在班儿上说也一样。但第二天上班时宋玉仍然没找到孟倩倩。当天晚上宋玉又去了孟倩倩家,孟倩倩还是没在家。孟倩倩的父母说女儿昨晚就没回来。说起来有点儿让人难以置信,孟倩倩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从宋玉面前消失了。 对于这件事,宋玉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猜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孟倩倩出了什么意外,就在他准备去公安局报案时,三天后的早晨,孟倩倩突然出现在宋玉的面前。关于这三天,孟倩倩的回答是淡淡的六个字:“有事,你别问了!”宋玉认为这种解释有些苍白无力。 几天后宋玉和孟倩倩举行了婚礼。孟倩倩的爸爸是地质队的一个科长,结婚这天来了不少客人,婚礼的场面热闹非凡。但孟倩倩失踪的那三天却像三个大问号似的,时刻悬挂在宋玉的心头。后来,宋玉从档案室的科长嘴里了解到,孟倩倩失踪的前一天曾经接到过一个电话,打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自称是孟倩倩的同学。这样,那三个问号就又扩大了几倍。结婚后,宋玉曾经数次尝试着让孟倩倩说出那三天的去向,但孟倩倩似乎对这件事非常敏感,他刚一开口孟倩倩就赶忙把话头岔到别的地方去了。 结婚十个月后,宋玉的儿子宋朝出生了。在医院,护士把儿子抱给宋玉看时,他观察得非常仔细。他心里一直在问自己一句话:这个小家伙真是我的儿子吗? 多年来,宋玉心头的那三个问号一直像三把锋利的钩子似的牢牢钩着他的心,只要稍微一动心就会猛然地疼一下。后来,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三个问号慢慢地拉直了,宋玉以为自己可以不再计较那三天的事情了,但他又很快发现拉直的问号变成了三根绳索,它们紧紧地拧在一起,始终捆在他的记忆里。绳索不断地延长着慢慢地在他和孟倩倩之间堆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壁,这道墙壁让宋玉始终无法真实地走近孟倩倩。 宋玉在工作上很出色,毕业五年后就被提拔为中层干部。那时候地质队已经从原来国家划拨任务开始向市场经济过度,宋玉经常会有一些场面上的事情需要应酬。宋玉进步最大的是他的酒量,原来几乎滴酒不沾,现在喝个半斤八两跟没事儿人似的。市场上的事情往往就要投甲方所好,人家喜欢喝酒,宋玉陪喝酒。人家喜欢跳舞,宋玉就带着去舞厅。时间长了宋玉就认识了一些舞厅里的小姐,这些小姐嘴都很甜,一律叫他玉哥哥,把宋玉当个财神似的供着。开始宋玉对这种称呼有点儿不太习惯,一叫他就会脸红。后来就慢慢习惯了,她们一叫,他还会抬手在小姐们的脸上摸一把说:“这几天想我了吗?” 宋玉第一次和别的女人上床是在陪一个外地来的大客户吃过饭之后。那天那个客户在喝酒时讲了一个小笑话,说有一个男人,妻子经常红杏出墙,男人却视若不见,同事送给他一副对联。上联是:只要日子过得去,下联是:哪怕头上有点绿,横批是:忍者神龟。这个笑话让宋玉心里一紧,孟倩倩多年前失踪的那三天立刻又回到了他的眼前,恍若昨日。宋玉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妈的,说不定我这些年就一直扮演着忍者神龟的角色呢!酒宴结束,宋玉给那个客户找小姐时,也同时给自己找了一个。进入那个小姐的身体时,宋玉恶狠狠地想,孟倩倩,你说,那三天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半年后,宋玉因为成绩突出提了副队长,又半年后他有了第一个情人。女孩儿是新毕业的一个大学生,宋玉把她弄到身边做了秘书,还给她安排了一套住房。做这些事情时宋玉认为自己心安理得,他觉得这是对孟倩倩失踪那三天的一种回应,是一次合情合理的复仇行动。他想,我他妈的也一样能让别人成为忍者神龟。 宋玉出车祸是在几年后的一天傍晚。那天他是去外地谈一笔合同,回来时在高速公路的下道口他的车被一辆载重汽车追了尾,开车的司机只受了些轻伤,坐在后座上的宋玉当时就昏了过去。 四个小时后,宋玉在医院的急救室里最后看了孟倩倩一眼。他看见孟倩倩正泪流满脸地望着他,宋玉想如果当年她不失踪那三天生活该多么完美呀!接着他把手艰难地伸出去,试图做最后一个动作,还没有做完他的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在雪白的床单上,他伸出的三根手指像三条岔路一样,僵硬地指向三个不同的方向。 有 病 情人节前三天,我接到宋玉的电话,他让我到肥牛火锅城喝酒。虽然不太情愿,但我还是去了。宋玉以前是我的朋友,后来有一段时间成了我的情敌,但最终他还是我的朋友。既然是朋友,我就只能配合他演戏。他有病。 宋玉的样子比我想象得要好一些,一见面就在我胸脯上擂了一拳说:“操,你小子怎么才来呢!真不够意思。”喝了两杯酒后这家伙就变模样了,咧开大嘴呜呜地哭。我踢他一脚说:“你个鸟人,怎么一喝酒就这德性呢?”宋玉说:“哥们儿,告诉你一件事,我要和魏小湖离婚。”我喝干了一杯酒问:“为什么?”宋玉也干了一杯酒,抹一把下巴上的泡沫说:“一言难尽啊!” 火锅城里人声鼎沸,几辆推免费扎啤的车在人丛里像鱼似的游来游去。宋玉说:“这事情开始他妈的怪我,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我为啥要鬼迷心窍去找孟倩倩呢?你说我是不是有病?”我说:“你没病,是感情这东西有病,你想想整天看一个人,就算她是一朵花也有看够的时候。”宋玉说:“但我还是有点想不通,你也知道,孟倩倩以前就是我的女朋友,早知道有一天她会变成我的情人,当初我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呢?”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说:“这有啥想不明白的,古人都说了,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还不如偷不着呢!你小子连古人都不如。”宋玉愣愣地看着我问:“这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这样吗?”我说:“不能说所有的男人,但百分之八九十的男人都这样,你想想,人这一辈子也就那么几十年,谁心甘情愿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宋玉说:“想不通啊,真是想不通,早知道有一天会这样,当初我干吗要和你争魏小湖呢?”我摆摆手说:“想不通你就别想了,喝酒!” 我们俩喝干了五大杯免费扎啤,从扎啤车上又拿了第六杯,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宋玉说:“哥们儿,咱还是接着说我为啥要和魏小湖离婚吧!”我说:“好啊,你说说我为啥要和魏小湖离婚。”宋玉哈哈笑了说:“哥们儿,你喝多了吧,是我,不是你为啥要和魏小湖离婚,你小子占我的便宜。”我使劲晃了晃脑袋,一直晃到看清对面坐着的宋玉后说:“甭管谁要和魏小湖离婚,你还是接着往下说吧!” 宋玉说:“俗话说得好,纸里包不住火呀,后来,魏小湖就知道了我和孟倩倩的事。开始她挺难受,哭着求我以后再也别找孟倩倩了。我也答应了,但一转脸我又和孟倩倩在旅店里开了房间。你说说魏小湖那么求我,我为啥还去找孟倩倩,我是不是有病?啊!你说说。”我说:“从现在开始,你就别问我你有没有病了,再问,你就是有病,还是接着往下说吧!” 宋玉摇了摇脑袋想了想说:“哥们儿,我有点喝多了,后来的事想不起来了。”我打他一拳说:“你小子真他妈的没出息,请我喝酒,自己先多了。后来,我和孟倩倩的事又让魏小湖发现了,她就又求我,我就又向她保证肯定不会那样了,但没几天,我又和孟倩倩勾搭上了。”宋玉说:“哥们儿,你说的对,不过你还是说错了,是我又和孟倩倩勾搭上了,你小子他妈的又占我便宜了。再后来魏小湖就不哭了,也不劝我了,没过几天,刚好是情人节,我早晨发现她的手袋里有一个金戒指,晚上就一路跟着她,然后就看见了她们公司的经理。魏小湖一见那家伙就挎住他的胳膊,接着他们就一起进了一家宾馆。不用问了,魏小湖给我戴了一顶绿帽子,现在你知道我为啥要和她离婚了吧!” 我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说:“知道了,你有病,这么屁大点儿事都想不开,兴你在外面找情人,就不兴人家魏小湖在外面找情人了?”宋玉把一杯酒举起来,晃了半天最后全倒在了脖领子里:“哥们儿,你说得对呀,凭什么我能找情人,魏小湖就不能找情人呢,我想明白了,那就不和她离婚了。”我说:“不离了,还是接着过日子吧!情人这事情里有个秘密我还一直没告诉你呢!你想想,每个男人都想找别人的老婆当情人,那么反过来说,肯定就会有一些男人的老婆给别的男人当了情人,要不然情人都是从哪来的,这话你听明白了吗?”宋玉好像没听明白,我看见他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拍拍他,也就势倒在了桌子上。 我和宋玉摇摇晃晃地从肥牛火锅城里出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出大门时我听见身后的服务生说:“这两个人有病。” 我把宋玉送回去,回到家里,我老婆魏小湖还没回来。我给孟倩倩打了电话,约她情人节见面,然后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赶紧给宋玉的父母打电话,告诉他们情人节要到了,注意点宋玉,他可能又要犯病了。 自从三年前的情人节我把和魏小湖结婚几年来发生的事情告诉宋玉后,一到情人节他都会犯一次病,把我当成他,反复说自己有病。五年前,宋玉和我争夺魏小湖失败后,他至今还没结婚。他有病! 昏迷不醒 宋玉是在过马路时被一辆汽车撞飞的。这天刚好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 宋玉听到嘎的一声后就像一只大鸟一样飞了起来,给人的感觉是他的脚准确地踩在了路面上事先布设好的一只弹射器上。三十五岁的宋玉有些发福了,所以他飞行时看起来显得笨拙可笑。飞行的路线也仅有七八米的距离。他的身体撞在路边一棵银杏树上后,此次飞行便砰的一声宣告结束了。 现在,宋玉正躺在医院的手术室里,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宋玉的身上插着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管子。一大群医生和护士在他周围紧张地忙碌着。 离他十几米远的手术室外,有一个叫孟倩倩的女人正在不停地哭。她起先是一下子昏了过去,醒过来后就开始哭。边哭边想着她和宋玉十年来的婚姻生活。宋玉是个好男人啊!对她体贴入微,任劳任怨的,十年间除了抽点儿烟,喝点儿酒之外再也找不到别的什么陋习了。养小蜜,找小姐的勾当从来没见他干过,甚至和异性说句话,都会脸红半天。孟倩倩不止一次地想过,嫁给宋玉真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事啊!多年来她一直为她的婚姻自豪。现在,她幸福的根源正昏迷不醒,幸福很有可能戛然而止,你说说,她能不哭吗? 经过医生的紧急抢救,宋玉慢慢地醒了过来。他觉得浑身上下都很疼。紧接着他想清楚了,很疼是因为自己遇到了车祸。他又想起自己之所以遇到车祸是因为急着过马路去花店里买一束玫瑰花。花是准备送给丽丽的。接下来他又想,丽丽今晚在老地方等不到他会不会很着急呢?他们已经说好了,争取商量一个稳妥的办法,让孟倩倩心甘情愿地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现在看来这个计划只能延迟了。 宋玉在对丽丽的思念和对未来生活的渴望中,很快康复了。出院后的宋玉虽然一只脚略有些跛,其他一切都没什么改变,还算是个正常的男人吧!于是,在某一个夜晚,宋玉在老地方和丽丽幽会时终于研究出了一整套的离婚妙计。在午夜时分,宋玉,一个已经变了心的跛脚男人,推开家门后对孟倩倩正式提出了离婚。 孟倩倩一下子惊呆了,她的大脑出现了十几秒钟的空白。接着她的泪就无声地流了出来。孟倩倩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宋玉说:“是。”孟倩倩说:“你和她,那个女人,在一起几年了?”宋玉说:“整整四年了。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什么事情都要有结束的那一天,长痛不如短痛。再这样下去,对你,对我,对她,都不公平,要什么条件你就说吧!”孟倩倩大声地哭了,说:“你是说四年了,你一直瞒着我,和另一个女人鬼混?”宋玉说:“我要提醒你一下,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并不是什么鬼混。”孟倩倩说:“无耻,你们是真心相爱,那我呢?我算什么?”宋玉没说孟倩倩算什么,他摔门而去了。他已经和丽丽商量好了,孟倩倩同意离婚最好,不同意他就离家出走。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什么都想开了。 现在孟倩倩面对的是一张离婚协议和一个顷刻之间支离破碎的家庭。 宋玉走后,孟倩倩就不停地哭起来。边哭边想着她和宋玉十年来的婚姻生活。她一直以为宋玉是个好男人呢!对她体贴入微,任劳任怨的,十年间除了抽点儿烟,喝点儿酒之外再也找不到别的什么陋习了。养小蜜,找小姐的勾当从来没见他干过,甚至和异性说句话,都会脸红半天。孟倩倩不止一次地想过,嫁给宋玉真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事啊!十年来她一直为她的婚姻自豪。现在,一瞬间突然全都变了。她幸福的根源被无情地截断了,幸福戛然而止,一切原来都是可耻的欺骗。你说说,她能不哭吗? 事实上,现在,宋玉正躺在医院的手术室里,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宋玉的身上插着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管子。一大群医生和护士在他周围紧张地忙碌着。关于他醒来后的一些相关描述出于我的杜撰和想象,如果对你的情感造成了伤害,我表示深深的歉意。但有一点却是事实:宋玉真有个情人叫丽丽,而且他们已经偷偷地好了四年了。 我也不知道宋玉还能不能醒过来。 探讨另一种可能性 孟倩倩接到宋玉的电话是在一天晚上。 她当时正在看一部电视剧,那个剧已经播了十几天,看样子还要播十几天或几十天。谁也说不上什么时候能完。孟倩倩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就像自己活了三十年,不是还得接着活下去吗?儿子在小床上已经睡了,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从房间里传出来。孟倩倩的这个夜晚和过去的夜晚没有任何区别,一点儿也没有让她遭遇灭顶之灾的迹象。 这时,电话铃响了。孟倩倩估计有可能是宋玉,他正在外地出差。她拿起电话时还笑了笑,挺甜蜜的样子。她打算向丈夫报告一下,儿子又长了颗新牙。 宋玉先是咳嗽了一声,接着说了下面的话。 宋玉说:“孟倩倩,我不得不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你准备找个新丈夫吧!当然了,找不找都是你的自由,我只是给你提个建议。几天后你就能收到离婚协议,签个字就行了。当然了,你不签也没关系,反正我不打算再回去了。我只是通知你一下。” 孟倩倩当时就呆住了,好像电话线就是一管枪膛,宋玉的话就是射出的一梭子子弹。宋玉的枪法很高明,每一颗子弹都正好打在孟倩倩的心脏上。她一下陷入了被击中后的僵硬状态。下意识地问了三个字:“为什么?” 宋玉笑了笑,“很简单,我已经,不爱你了。” 这时候,孟倩倩的身体终于反应过来,像中弹后一样,靠着墙壁,慢慢地倒了下去。孟倩倩重新站起来时,电话里传出了嗡嗡的忙音,杀手宋玉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孟倩倩站起来后就一直傻傻的,头脑一片空白。她也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但具体干什么她却说不清。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就像一条路,走得好好的,你根本就没发现路上有什么陷阱机关啥的,一迈步,突然就掉了下去。孟倩倩甚至以为是在做梦,她使劲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希望一睁眼醒来后,把宋玉的话彻底留在梦里。她没能如愿,大腿很疼。 孟倩倩不是一个脆弱的女人,她认为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蹊跷。她对自己说,我了解宋玉呀!他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啊!这事不可能啊!接下来的几天里孟倩倩打了好多电话,给宋玉和所有与他有关的人。宋玉的手机毫无反应,每次打都是关机。宋玉的父母和同事都不了解情况。 在孟倩倩走投无路时,突然接到了赵凡的电话。赵凡是和宋玉一起出差的同事。他说,宋玉遇到了车祸,很严重。孟倩倩当时就笑了,她笑是因为终于替宋玉找到了理由。孟倩倩认为这个理由非常充分,宋玉正是怕拖累她才狠心打了那个电话的。 车祸后的宋玉高位截瘫,生活不能自理了。但孟倩倩更爱他了,看到他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真傻,干吗要瞒着我?”宋玉的脸色像张白纸,他笑了笑,没说话。 大约又过了四五天后,孟倩倩收到了宋玉寄来的离婚协议。她把信拿给宋玉看时,宋玉笑了笑,没说话。后来有一天,孟倩倩看信时,宋玉说了句:“把它撕掉吧!”孟倩倩嗔怪地看了宋玉一眼说:“不,我要保存下来,它是咱们,爱情的见证。等儿子长大后就给他,我还要给他讲爸爸妈妈的爱情故事。” 他们的儿子此时正在搭积木,他好像听懂了什么,扭过头,冲着宋玉和孟倩倩笑了。 宋玉挂断电话后笑了笑,他仿佛看见美好的生活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他了。他脚步轻快地穿过一条大街去邮局寄信,信封里装着的就是和孟倩倩的离婚协议。有一瞬间他想,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有点缺德?但紧接着他就对自己说,婚姻是用爱情来维系的,没有爱情的婚姻不是一样不道德吗? 转过一条街他看见了邮局的信筒,过了马路就可以把信放进去,放进去后一切就完活儿了。他哼着歌心情愉快地把信扔进了邮筒里,扔完了还说了句:“拜拜了,孟倩倩。”他返身准备穿过马路回宾馆,过了马路除了能找到宾馆外,他还能找到幸福的生活。在那个生活里有一个叫莫丽丽的女人,她很年轻,也很漂亮,当然了,她还很性感。 就在他过马路时有一辆出租车撞了他一下,他像一只鸟一样飞了出去。这样的事情城市里每天都会发生,撞到谁都不奇怪。 如果你是孟倩倩 在你的耐心还没有失去之前,我要声明一下,我这篇文章里有若干个疑问句,你完全可以不理它们,因为我并没有权利要求你回答,强迫别人的事我是不喜欢干的。 如果你是孟倩倩,遇到这样的事情会不会觉得很奇怪呢?你可能会说,有病啊?我认识孟倩倩是谁呀? 孟倩倩是个一连哭了三天的女人,三天里她哭够了想,想着想着又哭。现在她的眼睛非常的红,看上去像一只马上就要烂掉的桃子。她正躺在床上望着棚顶的吊灯发呆。吊灯是枝字形的,有点像一朵绽放的雪花。是十年前孟倩倩和林力一起到灯具市场上买回来的,在棚顶上挂了十年,吊灯显得疲惫不堪,露出了暗黄色的疲态,随时打算着要下来歇一歇的样子。孟倩倩想,什么东西放上十年都会不由自主地变色的,就像她和林力的婚姻一样。离孟倩倩头顶十几厘米的床头柜里放着一张纸,上面的字是林力在三天前写的,内容我不说了,只告诉你打头的四个字是“离婚协议”。孟倩倩想,爱情真是易碎的东西呀!十年的感情竟然敌不过一个风骚的婊子啊! 就在这时候,屋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孟倩倩随之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鼻子虽然有些堵,但她还是判断出,这是玫瑰花的香气。因为那只花此时就在她的鼻子前面。她吃惊地发现拿着花站在她面前的人是林力。 现在你觉得有些奇怪了吧!刚刚写了离婚协议的丈夫为什么要向老婆献花呢? “亲爱的,祝你生日快乐!”林力说完这句话,双腿弯了一下,摆出了下跪的姿势。孟倩倩费了好大的劲才想起来,今天还真是自己的生日。 林力抓起她的手,一只钻戒戴在了孟倩倩的手指上。林力说:“亲爱的,嫁给我吧!”孟倩倩没同意也没反对,她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用疼痛确认了现在不是在梦中。她想起十年前她生日这天,林力就是这样拿着玫瑰花和戒指向她求婚的。难道时光倒流了吗?真要是那样接下来林力会扑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说:“倩倩,我会爱你一生一世。”然后她就该把林力扶起来,一头钻进他的怀里。 扑通一声,林力果然跪在了她的面前,说:“倩倩,我会爱你一生一世。”孟倩倩没有动,她现在需要做的是仔细地观察和思考。昔日重来的场面让她感觉荒诞不经,别忘了,床头柜里还躺着离婚协议呢!如果你是孟倩倩会怎么做呢?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有些怪异,十年前的林力和现在的孟倩倩开始了新的生活。林力千方百计地讨着孟倩倩的欢心,对她呵护倍至,体贴入微。但孟倩倩却提不起兴致来,因为她非常清楚,幸福充其量只有十年的长度,十年后林力会写好一张离婚协议命令她签字。如果你是孟倩倩会不会有同样的感觉呢? 我不想把林力突然回到十年前的原因一直拖到结尾再说出来,我觉得那是一个陋习,也并非是我的本意,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并不是要玩弄你的智慧。 一天晚上,孟倩倩接到了这样一个电话。打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男人说:“您好,请问林总的身体好了吧!”孟倩倩说:“您是哪位,林总怎么了?”男人说:“您是林总的爱人吧!我是锦城的老王啊!怎么你还不知道吗?林总在我们这遇到了车祸,还好有惊无险……”孟倩倩终于明白了,是这场车祸让林力失去了记忆,意外地回到了十年前。我不想就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做太多的探讨,这同样不是我的目的,你只需记住,是一场车祸让林力突然回到了十年前就足够了。 孟倩倩接电话时林力正把嘴凑在她的耳朵上摩擦着,林力现在非常喜欢缠着孟倩倩,每晚都要求和她做爱,一天不干就活不下去似的。十年前的林力就是这般模样的。接完电话后孟倩倩想了很久。她想到了如下两个问题: 1.如果她也能回到十年前的话,那么他们还可以过上十年恩恩爱爱甜蜜幸福的日子,但十年后她还会遭遇林力的离婚协议。就像现在一样。 2.如果马上就把林力送到医院,用医学的手段把他弄回现在来的话,她立刻就会失去林力。 我现在又要问了,如果你是孟倩倩你会怎么做呢?这时你可能已经大发雷霆了,你会说,凭什么你总问我怎么做呢?如果你是孟倩倩你又会怎么做呢?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的答案,我们都不用回答这个难缠的问题,因为事实上我们都不是孟倩倩。 6 十分钟 这件事情很奇怪。 我就从一年前说起吧!那时,赵一达还是单位的领导干部。那么,现在他不是领导干部了吗?不是了,赵一达已经在十几天前莫明其妙地疯了,组织部门是不会同意让一个神经不健全的同志当干部的。这道理显而易见。 一年前的那个傍晚,赵一达走到钟鼓楼下时,抬头看了看时间,正好是17点30分,也就是说再有五分钟,他就可以像往常一样回到家里了。他想象了一下,蓝玉很可能已经把他爱吃的红烧肉摆上了桌子,还在冰箱里给他准备了一瓶啤酒。想到这他认为应该提个要求,恳求蓝玉破个例,同意他喝两瓶啤酒。红烧肉就是一个充分的理由。 就在他准备过马路时,有人喊了一声:“赵一达,你站住!” 赵一达转回头,就看见了高中同学王腊梅。赵一达笑笑说:“你好,王腊梅,怎么这样巧呢!” 王腊梅也笑了笑,说:“无巧不成书,说明咱俩有缘呗!”赵一达就嘿嘿地笑了,从本质上讲,他是个厚道人。 接下来,他们就站在街角上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说的都是同学的一些事情。一个说,好久不见那个谁了,也不知道他的情况怎么样?另一个说,那个谁不是上深圳了吗?听说已经当上老板了,老婆和汽车都换好几个了。一个又说,那谁是不是和那谁结婚了?另一个说,好像是结了,不过听说几天前又离了…… 最后,两个人努力想了一会,再想不出什么话题来了,就自然而然地分了手。 赵一达走进家门时是17点45分,比平时晚了十分钟,他觉得应该对这十分钟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说,巧了,刚才在路上遇到一个同学。 蓝玉把啤酒从冰箱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问:“是不是那个当交警的李钢铁呀!” 赵一达就是在这时犯下了第一个错误,他点点头,没有更正,他和王腊梅在学校里曾经有过一段蒙眬的恋情,这件事蓝玉也知道,他不想给自己惹什么麻烦。 当晚,赵一达如愿以偿地喝到了两瓶啤酒。半夜起来上厕所时,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需要给李钢铁打个电话,告诉他如果在街上遇到蓝玉,一定要说今天他们见过面。李钢铁好像正在睡觉,含含糊糊地答应一下,就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上班后,赵一达觉得有必要再给李钢铁打电话叮嘱一下,因为李钢铁每天都站在马路上,遇到蓝玉的可能性极大。李钢铁这次没睡觉,正在路口上教训一个违章的司机,心情看来很愉快。李钢铁说:“老赵,你是不是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了?”赵一达说:“没有,就是不想惹麻烦,昨天我见到王腊梅了,耽误了十分钟。” 李钢铁呵呵地笑了,说:“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正经人嘛,十分钟也够用了。”赵一达说:“干什么够用了?”李钢铁说:“干什么都够用了。”赵一达说:“靠,我看你小子才不是正经人呢!”李钢铁说:“哥们儿,我帮你撒谎,你请我喝酒。” 赵一达放下电话,又想到了王腊梅,拔了她的号码,说:“如果哪天看见蓝玉,千万别提昨天我们见面的事。”王腊梅问:“不说和你见面说什么?”赵一达说:“爱说什么说什么,别提我这个碴就行了。”王腊梅说:“但我俩确实是见面了。”赵一达说:“那你也不能说,就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王腊梅好像考虑了一会儿,说:“行是行,但老赵你要请客。”赵一达说:“没问题!” 赵一达准备晚上请客,把李钢铁也叫上。去酒店之前,他给蓝玉打了电话。他觉得要尽量避免提起王腊梅和李钢铁,就随口说了句:“单位里晚上会餐。” 请客后的第二天,赵一达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需要和单位的同志们交代一下,如果看见蓝玉,一定要说昨晚确实会餐了。赵一达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分别找同志们谈了话。 中午,赵一达突然又想到,同志们的家属也需要统一口径,如果遇到蓝玉,不要把会餐的事说漏。于是,他下午又找同志们谈了第二次话。要下班时,赵一达又想到该去酒店叮嘱一下服务员和老板。那个酒店蓝玉也经常去,店里的人都认识。 走出酒店,赵一达猛然又想到王腊梅和李钢铁的家人,蓝玉认识王腊梅的丈夫和李钢铁的老婆。赵一达火速给两人打了电话。刚放下电话,赵一达又想到了酒店老板和服务员的家属,他们难免也有认识蓝玉的,赵一达又转身跑进酒店里。 在酒店里还没开口,赵一达突然想到,今天他已经来了两次酒店,但一次也没有正当理由,他告诉老板和服务员,千万别说今天看到过他。话没说完,他急三火四地给单位的同志打电话,告诉他们谁也不能说今天谈话的事,放下电话,他又嘱咐老板和服务员,千万别说他打电话的事…… 再往后的事我就不说了,总而言之,赵一达疯了。 这件事情是不是很奇怪? 奸 臣 岳小湖第一次带秦松回家时,岳忠良正坐在桌子边,守着一只半导体听《岳飞传》。岳小湖把秦松推到他面前,满怀期待地喊了一声爸,说:“这就是小秦,秦松。”岳忠良从秦松的头看到脚,又反过来从脚看回头,眉头就皱成了一只大疙瘩。秦松毕恭毕敬地把手里的礼物递过去,礼貌地叫了声“伯父”。岳忠良没接东西,鼻子里哼了声,站起身,拂袖而去,把秦松晒成了一根呆木头。半导体里的说书人“啪”一拍醒木,吓得他浑身一抖。这时,岳忠良去而复返,秦松以为有了希望,讪笑着喊声“伯父”。岳忠良抓起桌上的收音机,又冷冷地哼了一声。那天,一直到秦松离开,就再没见到岳忠良。 几天后,秦松心事重重地问岳小湖:“你爸他,是不是看我不顺眼?”岳小湖听他这么问,就笑成了一团,说:“我爸说你长得像奸臣,将来要变成秦桧。”秦松试探着问:“咱们俩的事是不是要够呛?”岳小湖说:“你要是秦桧,我就当王氏,死心塌地和你一起跪在西湖边。” 当天晚上,秦松对着镜子看了自己半个钟头,到底也没弄明白他和奸臣究竟有什么关系。但从此,秦松在岳忠良的面前就表现得格外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就露出奸臣的迹象来。但他越是这样,岳忠良就越认定他是个奸臣——虚伪狡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一年后,在秦松和岳小湖的婚礼上,岳忠良借着酒劲,拍拍秦松的肩膀说了四个字:“好自为之!”秦松咬咬牙,在心里回了句:等着瞧,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奸臣! 秦松为了尽量远离奸臣,时刻严格要求自己,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单位,做人都小心翼翼循规蹈矩,表现得也特别出色。不时地,秦松会问岳小湖:“你爸还认为我会变成奸臣吗?”岳小湖的回答每次都一样,我爸说了:“你迟早有一天要当奸臣。” 秦松的表现得到了单位领导的重视,不久就提拔他当了科长。秦松把喜讯带回家,岳小湖很兴奋,岳小湖的母亲也很兴奋,两个女人张罗着要庆贺一下。岳忠良却面沉似水,冷冷地说:“这不是什么好事,秦桧也是个当官的,可陷害忠良,祸国殃民。” 五年后秦松当处长时,表现得很平静,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但岳忠良仍然不依不饶,自言自语地说:“官越大越危险,路还长着呢,从量变到质变,只是时间问题!” 多年来,不管身在何处,秦松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像刀子似的盯着他看,时时刻刻都让他如坐针毡,如履薄冰。开始他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终于想清楚了,是岳忠良给他下的奸臣结论始终在监视着他。岳忠良的手好像就悬在他的头顶上,手里拿着一顶写着奸臣的帽子,如果他稍不留意,这顶帽子就会扣到他的脑袋上。 又是几年后,秦松当了局长。但他越是不断升官,岳忠良就越是认定他离奸臣又近了一步,甚至岳忠良还倚老卖老装糊涂,不时地把秦松的名字故意喊成秦桧。有时候岳忠良不理秦松,模仿说书人的语气对着空气来一句:“秦桧,你这个奸臣!” 秦松局长多年来经受了各种各样的考验,每次只要心里稍微动一点坏念头,耳朵边就能听到有人喊他秦桧。那声音沙哑低沉,还带着点幸灾乐祸。秦松每次都是咬咬牙,战胜了诱惑,暗自说一句:等着瞧,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奸臣!秦松当了二十五年官,始终清正廉洁,金钱美女都不沾边儿。 秦松五十三岁那年市里发生了一桩大案。一位副市长跳楼身亡,紧跟着一大批领导干部纷纷落马。全市八大局有六个局长被撤职查办,秦松是幸免的两人之一。秦松得知这一结果后没有喊司机,跑着去了医院。八十高龄的岳忠良,像枯木头似的已经在医院躺了一个月。秦松拉着岳父的手涕泪横流,说:“如果不是你老人家用特殊的方式警告了我二十八年,现在我就……”岳忠良身体不行了,但思维还非常清晰,他听岳小湖说完了情况,像二十八年前那样,冷冷地哼了一声说:“秦桧,在我眼里你还是秦桧!” 岳忠良又奇迹般地活了两年后去世。在临死之前,秦松问他:“现在你承认自己看错人了吧?我秦松是个好人,不是秦桧,更不是奸臣。”岳忠良盯着秦松看了很久,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了最后一句话:“没看见你变成秦桧,我死不瞑目!”说完,就睁着眼睛离开了人世。 岳小湖遵照父亲的遗嘱,把骨灰盒摆在了她和秦松的家里。遗嘱里还有句话,她没敢告诉秦松——就算死了,我也要看到这家伙变成奸臣的那副嘴脸! 料理完岳父的丧事后,秦松就办理了退居二线的手续。不再做领导的秦松每天都有很多时间,不时地他就会对着岳父的骨灰盒想起一些往事,经常想着想着就会问一句,你说说,咱们俩到底是谁错了? 病 人 袁大海把所有家庭成员招呼到床边,就开始剧烈地咳嗽。他咳得很用力,把一张惨白的脸咳成了一挂长着鼻子眼睛嘴的猪肝。他母亲看着心疼,想过去给他捶捶背,被他摆摆手制止了。袁大海向地上吐了一口痰,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说:“我要死了。”又指指地上的痰说,“你们看看,痰里有血。” 当时,在场的除袁大海之外,还有七个人——袁大海的父亲、母亲、袁二海、袁三海、袁大湖、袁二湖、袁三湖。本来当初袁大海的父母预计的生育计划是五湖四海——五个女儿四个儿子,结果只完成了三湖三海。这七个人,十四只眼睛都看着那口痰。他们也知道袁大海活不了多久了,医生在几天前已经下了结论。 袁大海说:“医生说了,我的病不能生气,一生气随时都会见阎王。”最小的袁三海插嘴说:“大哥,那你就别生气呗!”袁大海说:“老三,不是我想不生气就可以不生气,问题在于,你们从今往后谁也不能惹我生气。”大家听到这里就明白了,袁大海的父亲看看三湖两海又看看妻子,说,“你们记住,从现在开始,谁也不能惹大海生气,谁惹他生气就等于是要他的命。”袁大海说:“爹,也包括你,也不能惹我生气。”袁大海的父亲点点头,“对,也包括我。” 从此,袁大海就成了袁家的老太爷。凡是他想干的事,大家没有人敢反对。凡是他不同意的事,谁也不能干。 不久,袁二湖喜欢上了县高中的一位教师,打算嫁给他。对这门婚事,袁大海表示反对。袁大海没有说他为什么反对,只是说了六个字:“不行,我不同意!”袁二湖开始试图用眼泪打动袁大海,低声下气地求了大哥三天三夜,最后还扑通一声跪在了袁大海的病床前。袁大海翻翻眼睛,冲地上吐口浓痰,告诉她的还是那六个字:“不行,我不同意!”又咳嗽了几声后,袁大海加了四个字:“绝对不行,我肯定不同意!”袁二湖见软的不行了,就想来硬的,冲着袁大海吼道,恋爱是我的自由,你没权利干涉!她的话刚说完,袁大海就犯了病,一头倒在床上,不停地翻白眼儿。 家里人火速把袁大海送到医院,好歹算是抢救了过来。袁大海睁开眼睛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袁二湖,她是个凶手,想要我的命!”袁二湖到底也没敢嫁给那位人民教师,三年后,委屈地嫁了一个工人。那个工人脾气不好,喜欢喝酒,喝了酒就喜欢打人,隔三差五就把袁二湖打得鼻青脸肿。袁二湖在一天夜里被毒打一顿后,哭了半宿,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早晨醒来时,一出门见谁都笑,笑还不好好笑,笑着笑着转脸就哭,袁二湖变成了神经病,疯疯癫癫地活到五十岁时,在一天中午,把一条闪着白光的河当成了柏油马路,一脚踏进河里,就再也没上来。 袁三海大学毕业,踌躇满志地打算去南方发展,遭到了袁大海的反对。袁三海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他前脚刚走,家里的电报就跟踪而至——袁大海犯了病,生命垂危。最后,袁大海又一次被抢救过来,而袁三海只得按袁大海的意思,回到县城里。从此,整天借酒浇愁,慢慢地就喝成了肝硬化,并迅速转化成肝癌。袁三海去世时是六十一岁。袁三海去世时说的是,这辈子活得窝囊! 多年来,袁家人小心谨慎不敢招惹袁大海,生怕他犯病。袁大海的父亲和母亲去世时说的最后一句都是:“老大有病,你们谁也不能惹他生气。”袁大湖七十二岁去世,临死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千万不能惹袁大海生气。第二年,七十一岁的袁二海去世时,说了和袁大湖同样的话。转过年,六十七岁的袁三湖去世时,说的还是这句话。 袁三海去世后的那年春天,袁大海的心情很好,坐在病床上总结了一下,几个兄弟姐妹当年身体都比他好,但纷纷死在了他前头。再回忆一下自己从二十八岁起就被医生判了死刑,但直到现在还活着,他认为自己创下了一个医学上的奇迹。袁大海想了想就笑了,几十年来第一次要出去走一走。 他坐在轮椅里,由孙子推着去了县城公园,看了一次牡丹花。在公园里,碰到一个过去的熟人。熟人见到他吓得面无人色,拍着自己的脑袋惊问:“你是不是袁大海?”袁大海点点头。熟人说:“我是见到人了,还是见到鬼了?”袁大海笑而不答。熟人又说:“你不是死几十年了吗?”袁大海摇头说:“我还活着呢,今年刚好八十岁。” 我招谁惹谁了 单位里的两位上司——第一副局长老黄和第二副局长老王一起到南方出差,点名让我这个办公室秘书陪同。这事儿意义重大,搞好了没准他们二位谁就能拉我一把,搞不好就难说了。好在两位局长平时关系极好,在我眼里就像一对铁哥们儿似的,不分彼此。两人又都非常随和,夹在他们中间的那种尴尬也就不存在了。 这次出差很不凑巧,正赶上旅游旺季,一下火车找住处成了大问题。小旅店咱不能去,大宾馆又全部满员。我把两位领导安顿在一家酒店里,要好了菜让二位先吃着喝着。然后坐着出租车转了半天,最后好歹在一家宾馆里找到一个三人间。我请示两位局长。老黄说“没关系,没关系”。老王说“无所谓,无所谓”。既然领导没意见,当晚我们三人就在这家宾馆里住下了。 我睡下后一直警惕着,两位领导都五十多岁了,没准哪位半夜就许上个厕所什么的。迷迷糊糊地睡到后半夜,老黄醒了说:“老王啊,招工的事你怎么能那么做呢?”口气严厉,出乎我的意料。“你不是明摆着把自己的亲属往局里弄吗?”这事儿可是局里不公开的秘密,老王利用招工把自己的儿子弄到局里当了司机。没想到老黄会公开和老王提出来。 这时老王搭话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都有三套房子了,这次分房不是又弄了一套吗?说心里话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人。”坏了,两位领导吵起来了。老黄:“你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了,还整天往人家小李的办公室里钻,丢不丢人啊?”小李是新来的打字员,大家私下里都猜测老王对她图谋不轨。老王:“女老刘跟你眉来眼去十多年了,你们关系就正常了,瞒得了别人你还想瞒我呀!”“你给我记住,这次出国你别想和我争。”“呸!我劝你还是别和我争。”“让你出国就是丢咱们局的脸。”“让你出国是丢咱们国家的脸。” 老黄:“老赵退休,局长的位子就是我的。”老王:“没门儿,谁当局长也轮不上你当。”局长老赵马上就要退休了,谁当正局的事儿也是全局一个敏感的话题,平时老王和老黄都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今天突然把话说到明面儿上了。老黄:“你滥用职权道德败坏,有什么资格和我争?”老王:“彼此彼此,你又有什么脸面和我抢。” “明天我就给纪检写信揭发你的问题。”“你会写信,我就不会写了,上级的眼睛是雪亮的。”老黄:“你这人蛮不讲理,简直是个混蛋。”老王:“你不可理喻连混蛋都不如。”这下更坏了,两位说着说着怎么骂上了。我现在真是左右为难,劝谁都不好,干听着也不是办法,急得我满头大汗,束手无策。 老黄:“呸,你无耻!”老王:“呸!你卑鄙!” 两个人互相骂了这么句后谁也不理谁了,都气得呼呼地喘粗气。我心里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这一场战争终于结束了。真没想到平时好得什么似的两个人心里竟然结了这么大的疙瘩,都恨不得把对方吃了的样子。看来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想着想着,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不知不觉地我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睁开眼睛,见老黄和老王坐在椅子上,脸沉得像水似的,正看着我呢!我心想,坏了,昨晚睡得太迟了,领导醒了我还没醒,真是太不识时务了。我赶紧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不好意思地冲两位领导笑了笑:“二位领导,今天准备怎么安排呀?”谁知老王和老黄谁也不理我。老王看了看老黄说:“老黄啊,你看这事儿咋办好?”老黄说:“你的意见呢?”两位领导交流得非常正常,一点儿也看不出昨晚吵架破口大骂的样子。 老王严厉地盯着我说:“老黄啊!我看这样吧,现在就让他回去,让局里再派个秘书过来。”我心里莫名其妙,搞不清自己到底惹了什么祸,让两位领导如此气愤。但既然领导要赶我走,我也无可奈何了。临出门时老黄板着脸说:“回局里好好想想你的问题,我奉劝你一句,年轻人别太狂。”我心里纳闷儿,真是怪了,我一直小心谨慎的,啥地方狂了呢! 谁知,更倒霉的事儿还等着我呢,老黄和老王从南方回来不久,局里就下发了一个文件,公布了对我的处理决定:撤销秘书职务,留局察看一年,认真反省自己的问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被处分的原因竟然是胆大包天,谩骂了老王和老黄两位领导。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巴结还来不及呢,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骂他们啊! 接受处分的当天晚上,回到家我喝了不少酒,闷闷不乐地醉倒在床上。正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被老婆推醒了。老婆说:“我明白老王和老黄为啥那么恨你了,你还真是骂人家了。”我揉揉眼睛说:“不可能啊,我可啥时候骂过他们啊?”老婆说:“刚才我都听到了,你躺下不久就说起了梦话,一直都在骂老王和老黄,骂的话还挺难听呢!”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了,一定是那天晚上睡着后我在梦里骂了老王和老黄。接着我又想清楚了一个问题,老王和老黄互相对骂也一定是在梦中,听说有些人说梦话时你跟他搭上碴,他就会和你说个没完没了。偏偏我倒霉,人家两人对骂时都在做梦,我骂他们时人家已经先醒了,正在旁边听着呢! 这事一想明白我说啥也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埋怨自己祸从口出。老婆已经睡着了响起了鼾声,我正想着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做些补救时,就听旁边的老婆说话了:“败家老爷们儿,狗屁能耐没有,还惹了这么大个祸。” 一只乌龟 那是一只土青色的小乌龟,在小区人行道的边上静静地伏着,如果不留神,很可能误认为是一块小青石。 张嫂弯下腰,仔细地观察这只龟,乌龟的小脑袋迟钝地转动着,两只乌黑的小眼睛一动一动,似乎也在观察着张嫂。不知什么时候,一楼赵嫂的儿子小虎站在了张嫂的身边,张嫂说:“乌龟呀!”小虎说:“乌龟怎么啦!”张嫂说:“多有趣的乌龟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很快,四楼王嫂三楼李嫂和一楼的赵嫂两口子也加入到了观察乌龟的行列。 不久,这幢楼里的所有住户都来看这只龟。乌龟好像受到了惊吓,缓缓地移动起来,沿着人行道向前而去。人们跟在它的身后也缓缓地移动起来。乌龟拐了个弯,踏上了另一条人行道,人群也跟着拐了个弯。张嫂为了保住自己的最佳位置暗地里使了许多蛮力。 这时乌龟爬出了小区,爬上了门口的马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迈着与乌龟一致的步伐前进,每个人都想看看这只龟究竟要去哪里。 交通已经被阻塞了,因为不断地有开车的司机走出车门加入了人群。但今天没有人管他们,因为交通警察同志也加入了看龟的行列。乌龟走过的那条马路上形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队伍在乌龟的率领下怪异地前进着。 乌龟有时候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这时候大家就会议论纷纷交换自己的意见。 “这只龟到底有没有目的地呀?”“我看它没有,人都不知道一天该干什么,它能知道?”“跟着看吧!”“跟着看吧!” 乌龟似乎很悠闲,稍作休息又继续前进。 电台、电视台、报纸的工作人员相继出现了,照相机、摄像机对着这只龟紧张地工作。直播的电视节目同时在电视上进行了播映,全城的人们都知道了这只龟,人们从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加入到了看龟的队伍,万人空巷,今夜无人入睡,为了这只乌龟。按理说此时此刻应该是小偷先生的最佳时机,但不必顾虑,本城所有的小偷正在乌龟的后面缓步而行。 那只龟穿过一条马路,又穿过了一条马路,笔直地向城市的西方前进。西边有什么呢?在第三个十字路口乌龟改变了方向,拐上了向南的马路。人们跟着它拐了弯。南面有什么呢? 乌龟笔直地向南,穿过了一条马路,又穿过了一条马路,又是在第三个十字路口乌龟向东拐弯了。东边有什么呢?乌龟似乎也不知道东边有什么,因为它向东穿过两个十字路口后,在第三个十字路口又向北边拐去。 首先发现乌龟又转了回来的是走在队伍前面的张嫂等人。他们一抬头看见自己住的楼房了。张嫂说:“怪了,乌龟怎么又转回来了?”这句话连绵起伏地传递到一个又一个人的耳朵里,大家都说:“怪了,乌龟怎么又转回来了?” 这时,赵嫂的儿子小虎走出人群,一把抓起那只乌龟说:“奇怪了,你们这些人干吗对我的遥控乌龟这么感兴趣呢?”“什么?这是一只玩具乌龟?”这句话是张嫂说的,又接连不断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大家都说:“是一只玩具乌龟呀!”人们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最后人们得出了一致的结论说:“无聊,真是无聊啊!” 可爱的机器 孟倩倩早晨起来准备儿子的早餐时,发现一件怪事——厨房里电冰箱旁边,莫明其妙地多出一台机器。开始她看到的只是一个黑影,以为是自己的丈夫宋玉,打开灯才发现那是一台怪模怪样的机器。 机器是黑色的,长方形,有一人多高,中间一个方形的开口向前突出着,用手一摸,冷冰冰的。孟倩倩抬起手想再仔细摸一下,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别摸我,我怕痒。”是谁在说话?孟倩倩吓得倒退了两步,厨房里只有她一个人,难道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她又抬起手伸向那台奇怪的机器。“别摸我,我怕痒。”这次孟倩倩听清了,说话的是面前的机器。孟倩倩使劲揉揉眼睛,用力掐自己的大腿,疼得直咧嘴,终于确认不是在做梦,这可真是见鬼了。孟倩倩连滚带爬跑出厨房,去储藏室里找丈夫。自从孟倩倩认定宋玉是个窝囊废后,宋玉就被她安排在储藏室里过夜。屋子里没人,宋玉的床上空空如也。“这个没用的东西,每次用到他时总是找不到他。”孟倩倩在心里骂了丈夫一句。 这时,儿子宋小玉起床了,揉着眼睛问:“妈妈,今天早晨吃什么?”孟倩倩心里发毛,还在想那台机器,没有回答。宋小玉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能吃到汉堡包、薯条,再加一杯牛奶该多好啊!”宋小玉说完去卫生间洗漱了。孟倩倩忽然听到厨房里一个声音说:“没问题,保证办到。”接着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 孟倩倩胆战心惊,走到厨房门口向里面看,怪了,从那台机器伸出的方形开口里,送出了汉堡包、薯条、一杯牛奶。孟倩倩把眼睛睁得老大,吃惊地把这些东西摆上餐桌。这顿早餐宋小玉吃得非常高兴,边吃边说,味道好极了。 孟倩倩把儿子送到学校回到家里,径直进了厨房。她想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随口说了句:“我要是也有一件羊绒大衣该多好啊!”“没问题,保证办到。”一件崭新的羊绒大衣转眼间从开口处冒了出来。孟倩倩接过大衣高兴地跳起来,果然没错,这是一台可以满足人心愿的神奇机器。 接下来,孟倩倩的一天过得近乎疯狂的快乐。把自己春、夏、秋、冬的衣服按最流行的款式准备齐全后,她发现每个季节的衣服都需要一只单独的大衣柜才装得下,那台机器同样满足了她的要求。她又向机器要了十年前结婚时丈夫没有送给她的金项链、金戒指和金耳环,又把结婚时买的那套旧家具换成了高档的红木家具,把旧电视机换成了最新款的数码彩电,儿子一直喜欢的好孩子童车、高档玩具汽车、轮滑鞋、滑板车等等一应俱全后,她开始和机器做起了游戏,只要是想起过去一直梦想得到的东西她就告诉这台机器,机器全部满足了她的要求。屋子里的东西很快堆得满满的,这让她感到现在住的房子似乎小了点,她在心里想,不知道要一幢房子机器是否能办得到。她带着试探的口气说:“要是能有一幢别墅该多好啊!” 机器里面一阵哗哗的响声过后,出口处送出了一张卡片和一串钥匙。孟倩倩看了一眼卡片上的地址,是本市刚刚落成的富豪别墅区。她刚说了句,要找几个搬运工才能把这些东西搬过去,门口就有人敲门了。下午,孟倩倩神话般地住进了豪华别墅里,当然,搬家时她没忘了带上那台宝贝机器。 要了一个保姆负责收拾房间后,孟倩倩想起来应该去学校接儿子了,新家离学校似乎远了点,要是有一辆汽车就好了。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机器。走出屋门时她果然看到一辆崭新的跑车正停在眼前。她开着车走在路上时,觉得终于过上了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日子了,心情无比舒畅。 搬到新居后机器就一直摆在孟倩倩的卧室里,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即使是说梦话时想要的东西,第二天早晨都会出现在房间里。孟倩倩越来越喜欢这台机器了,每天在它突出的方口上亲吻无数次,搂着机器说成千上万遍:“我爱你,亲爱的!” 一天,宋小玉哭着对孟倩倩说:“妈妈,我已经有一年没见到爸爸了,我要找爸爸。”孟倩倩说:“乖儿子,妈妈已经想好了,今天就去办离婚手续,你那个窝囊废爸爸我永远也不想见到了。”儿子说:“那谁当我的爸爸呢?”女人在机器上亲了一口说:“以后你可以管他叫爸爸,我决定了,明天就正式嫁给他。” 这时,一个声音从机器里传了出来——“那就不必了,十年前你不是已经嫁给我了吗?” 一种假设 我是在舞厅里遇到孟倩倩的,从跳第一支曲子开始,我一直牵着她的手,最后把她牵到了我的床上。我把她弄到床上时,还不知道她叫孟倩倩。我想,我打算做的事情和她的名字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所以我没像一些男人那样,很俗地问一句:“小姐贵姓?” 舞厅是个不错的地方,它很适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短时间内达成某种协议。做个比喻,我觉得它很像摇奖机,一个男人随意地按一下按钮,几秒钟后就会有一个小球欢快地跳出来,打开球后你会发现,里面藏着的是一个女人。反过来,一个女人也会很容易地找到一个男人。这个游戏充满了悬念和意外的惊喜,所以我经常会玩一玩。我打开小球时里面的人就是孟倩倩。 孟倩倩现在就坐在我的床上,离我坐的沙发有大约半米左右的距离。一进门我就要求她把外衣脱掉了,现在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紫色的内衣。我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地欣赏她。她很年轻,也很美。我很想知道,如果她不穿内衣会不会更赏心悦目些。 我的手很自然地伸向她的内衣,作为一个男人,我认为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听说天神也是个好色的老头,而且他每次风流都不替女方着想,从不采取预防措施,留下了一大批儿女。孟倩倩对我淡淡地笑了笑,看得出来,对我的行动她并不反对。 就在我的手碰到她内衣的一瞬间,出了一件怪事。有人说了句:“对不起,请首先输入密码。”我看了看孟倩倩,她还是那样笑着,没有说过话的迹象。我想一定是我听错了,刚才根本就没人说话。我的手再次落在内衣上时,又听到了那句话。这次我听得很清楚,说话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件淡紫色的内衣。 孟倩倩向我摇了摇头,“没办法,这件衣服是我爸爸给我的,它经常会这样莫明其妙地说话。我爸爸是个科学家。”我说:“把密码告诉它不就行了?”她说:“不行,我也不知道密码是什么。” 为了解开密码,我做了好多努力,开始我试图不理内衣的话,强行脱掉它。但这个家伙非常难缠,你不理它的话,它就会突然放出一股电波。我试着用剪刀什么的把它剪碎,但衣服非常结实,使了好多蛮力也无济于事。 应该说,我和孟倩倩的交往,初衷是不怀好意的。我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解开密码,最终脱掉她的内衣。交往的初期,我一直没有放弃努力,每天都花样翻新地对内衣说密码,但不管是“芝麻开门”还是别的什么,内衣都无动于衷。后来我就把密码的事忘在脑后了,我发现即使不和孟倩倩干什么,她仍然那么迷人。 不知不觉中,我竟然爱上了孟倩倩。有一天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时,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单身生活马上就要结束了。 第二天,我正式向孟倩倩提出结婚的要求。孟倩倩比我要冷静些,她低着头想了想说:“别忘了密码的事。”我说:“我没忘,但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一直以为‘爱’这件事只有‘做’才有意义,现在我明白了,爱本身才是最重要的。”孟倩倩看着我点了点头。我说:“真该好好感谢你爸爸,没有他送给你的衣服,这辈子我也无法明白这个道理。”孟倩倩说:“可惜,几年前他已经去世了。” 结婚的当天晚上,我和孟倩倩脸对着脸躺在床上。房间里的灯光很柔和,眼前的孟倩倩美丽异常。我对着她说了三个字:“我爱你!”然后我俩紧紧抱在一起。天亮时,我们俩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昨晚,那件内衣竟然没说:“对不起,请首先输入密码。”我们俩同时说出了密码,它就是爱。 我很想现在就结束这篇文章,那样一切都会显得很美好。就像电影里的男女主角们历经磨难后终于结合到一起一样。观众也会跟着叫好。但现在我认为这事情不太现实,男女主角历经磨难走到一起后,他们面临的将是非常实际的生活,谁也不可能活在生活之外。所以我还要接着讲下去。 七年后的一天晚上,我的手伸向孟倩倩的内衣时,突然又听到内衣说:“对不起,请首先输入密码。” 心理素质 一艘轮船触礁后沉没了。几个幸运的人抓到了一只救生圈。救生圈在大海上漂了一天一夜,天亮时把他们带到了一座孤岛上。他们是一个女人和四个男人。 岛上长满了荒草,到处都是大石头,根本找不到一点吃的东西。几天后,他们饿得奄奄一息,马上就要见阎王了。也许是天意吧!一天晚上,他们奇迹般地抓到了一只兔子。但兔子太小了,只够一个人吃的,他们决定比一下心理素质,谁的心理素质最好,谁就可以独享这只兔子。 他们把昏迷不醒的兔子放在草地上,围着它坐在了一起。 一个瘦瘦的年轻男人最先说了话。他说:“说起心理素质你们谁也比不上我,我是职业小偷,每天昼伏夜出地四处作案,要防备让失主发现还要和警察周旋,随时随地都要装出一副好人的架势。五年了,整天提心吊胆,心惊胆战,没有好的心理素质能行吗?” 一个白白净净五官端正的男人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说:“和我比起来你的心理素质根本就不值一提,有十年了我一直瞒着老婆和另一个女人偷情,但我一直泰然自若,没露出过一点马脚。现在我还是老婆眼里的好男人,众人心中的模范丈夫,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他妈是个什么东西,你们评评,没有很好的心理素质做得到吗?” 这时一个挺胸叠肚肥头大耳的男人开口了,他咳嗽一声说:“大家都仔细地看着我,你们谁能看出来我是个贪污受贿上千万的大贪官呢?不瞒你们说,我当了三十年领导,贪了十五年了,可是一直深藏不露。至今我还是上级眼中的好下属,群众心里的好干部。前不久我还得了一面‘为政清廉,两袖清风’的锦旗呢!你们说,我一天心里得装多少事啊!又怕纪检调查,又怕群众举报,在人前装腔作势,艰苦朴素,在人后贪赃枉法,巧取豪夺,没有过人的心理素质能做得到吗?” 五人中唯一的一个女人说:“呸!不要脸的东西,你的心理素质和老娘比起来还不是小菜一碟?在座的几个人,你们谁敢指天发誓没和我上过床?”小偷、模范丈夫和贪官都低下了头,他们确实都和这个女人保持着情人关系,不时地就会幽会一次。女人说:“你们想想,作为一个女人我瞒着自己的丈夫,躲避着世人的眼光多年来和你们鬼混,我容易吗?没有好的心理素质我承受得了吗?如果你们有一点良心就不该再和我争这只兔子了。”四个男人里刚才说过话的三个男人都低下了头,只有第四个男人抬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女人。 他说:“事到如今,为了这只兔子我不得不告诉你们一个真相了,其实我就是这个女人的丈夫,而且我早就知道你们和她之间的关系了,但为了能有钱,为了能当官,为了过人上人的好日子,我全都默默地忍了,你们说,最有理由吃这只兔子的是不是我呀?” 女人和另外三个男人都不说话了,他们只得承认女人的丈夫才是五个人里心理素质最好的人。女人丈夫的手伸向了那只兔子,准备拿起它,用火烤了吃。 就在他的手刚刚碰到兔子的一瞬间,一直躺在地上的兔子突然跳了起来,从他们坐着的缝隙间钻了过去,一溜烟似的跑掉了。 几个人大惊失色,叫苦不迭。这时,跑出十几米的兔子突然停了下来,坐在草地上,望着他们大声地说:“几年前,我被一只老鹰抓到了这座孤岛上,侥幸逃脱后一直像鲁滨逊似的孤苦伶仃地生活着。这岛上太静了,除了野草和石头,没有任何动物,更不用说是母兔子了。好容易遇见了你们,我忍不住装死和你们玩一玩,要想吃我,你们简直是做梦一样,你们以为我是一只普通的兔子吗?”兔子说完,一转身跑得无影无踪了。 最后,五个人得出了一致的结论,岛上心理素质最好的是那只兔子。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