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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的夏天,我接到一通电话。电话是从一个沿海城市打来的,语音不疾不徐,富有磁性,恭喜我被选入了大师班,请隔日就奔赴指定上课地点,地点在该沿海城市不远的岛屿上,为期半个月,食宿全包,来回路费自理。对方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挂了电话,当时我正在家里和女朋友吵架,苦苦陷于如何反唇相讥的困局里,第一反应是这是个诈骗电话,第二反应是忽然一个晴天霹雳,我获得如何回击女友的灵感了!我搁下电话,想再找她理论,她却转而问我电话的事。我一愣,心里把那道灵感暂存在一边,如实回答了她电话的情况。“你傻啊,肯定是诈骗电话。”她和我想得一模一样。 结果她这么一说,我倒无法附和她的意见,只好反击道:“那也不一定。”“怎么不一定了?”“没准儿就是真的什么培训班呢。”“那他们为什么选中了你?” 是啊,这辈子除了在大学招新时被忽悠进了一段时间的文学社,我和“文学”二字从未发生过任何关系。除了配合社长的热情,喝醉后附议过“以后要成为一名作家”的理想外,我没干过任何一件与写作有关的事。和当时还是文学社副社长的女朋友好上之后,我就再也没参加过社团的活动。女朋友也很快卸任副社长,从有志于成为一名女作家,变成了如今捧着手机读网络言情小说在银行上班的普通女青年。收入永远走在我前面一点点,还好只是一点点。非要说和“写”这个动作有关的事的话,大学刚毕业时我在一家短信公司工作,主要内容是撰写垃圾营销短信,实际就是抱着文案书拼贴。如今我在一家房地产研究院上班,主要内容是给各位甲方写方案,本质上是把废话以PPT的形式组织起来。 是的,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会被一个写作培训班选中。除了这是一场骗局。 也有可能是—— “也有可能是我真的有什么文学天赋,只是还没被发现。”我说。 “你?”女朋友看了我一眼,笑了。 有很多次我们的争吵都是在她这副笑容之后就戛然而止了,不是我想戛然而止,而是我实在想不出用什么来回击她这副笑容。我一哑炮,她也会进入那种一切都没发生过的状态,我们就配合默契地假装一切真的已经烟消云散了。 这没什么可羡慕的,你只要谈恋爱超过三年,都会和伴侣形成这份默契,而我和女朋友,已经在一起六年了。我当然不是没想过结婚,她也不是没想过换个男友,前三年我们分了八百遍手,后三年我们都觉得分手和结婚其实没什么区别,不提“分手”二字成了我们的默契之一。其余默契还包括不会戳穿对方撒的谎,不会提醒对方即将犯的错,不会为对方暂停一秒自己的生活。除了每周一小吵每月一大吵,我们的日子过得还不赖。这事儿还有奔头可想:随着时间流逝,我们将逐年降低吵架的频率,到死的那天,我们将回到恋爱的最开始阶段,无需言语便可沟通。到此,我们也就完成了白头偕老。 但是这一次,我明明已经获得了那道神赐予我的灵感啊! 如果不是这个中途插入的电话,我相信这一架我们还有的可吵。真理站在谁的那边还未定呢。 于是我没有像以往那样理会她的笑容:“我怎么了?” 女朋友没想到我会继续,她看了我一眼,突然张口道:“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我没转过弯来。这是什么意思? 她缓缓道:“之后呢?” 我立刻明白了。这是当年上学时我写给她的,没想到她看了之后问我下两句是什么,我哪知道下两句是什么啊?我从李商隐诗选里就抄了这两句啊!当时我们正在热恋中,这个小小的尴尬自然被草草忽略过去了。没想到她一直记到现在。 她见我没反应,又是一笑。 就是她这第二次的笑容促使我下了决定。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出门时女朋友刚起床,她迷迷糊糊地问我是要去哪儿。我甩下一句“去上大师班”,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 从B市到那个沿海城市,只用飞两小时。 然而从机场出来,我立刻被热浪拍醒了,我到底做了什么?因为一通诈骗电话被忽悠来了几千公里外的陌生城市。 当我从机场坐上一辆开往码头的大巴,我立刻给自己安排了一套止损的B计划:一旦确认那个岛上什么都没有,我就找个旅馆住下来,展开为期三到五天的度假。具体时间视女友何时恳求我回家而定。 当时我还没想到我们两人的感情已经淡漠如此,她从头到尾连一条短信都没发过。 码头的人不多。海滩边的游客们意兴阑珊。我很快坐上了一趟开往对岸岛屿的渡轮,上岛之后,我按照地址找寻目的地,然而遍寻不获。岛上整齐排布着小洋楼,穿行其间仿佛迷宫一般。我汗流浃背,感到一阵晕眩,差点儿要中暑,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内心一阵失望,又是一阵轻松。我打开了下飞机时被塞到手中的旅游手册,打算开始研究此处的风景名胜。 “你也是上大师班的?” 我突然听到有人问我。抬头一看,见是一中年男人,头顶微秃,肚子微凸。天热成这样,却还穿了一身颇为讲究的正装,正拿着一块手巾擦汗。 “对。”我没来得及多想。“那你站起来一下。”他说。“怎么?”我问。他没说话,拉我起来,然后径直走进了我身后那栋小洋楼。我这才明白这就是我要找的目的地,而它的门牌号和我以为的差了一个数字。我怔在原地,这才头回感受到自己确实来到了闽南地区,周围的一切突然真实了起来。如果这是一部电影,此处应当出片名: 不畅销小说写作指南 就像这样。 我跟在那男人后头完成了整个注册的流程。流程并不复杂,大厅里有一位负责接待的小姑娘,戴着一个框架眼镜,脸上均匀分布着雀斑,见到人进来就问“姓名”,然后在手中的签到簿上划掉那人的名字,再分配给他一间屋子,末了告诉我们课程从次日开始。“课程内容是?”“体能训练。” 我和这男人分到了一间屋子。他介绍自己叫李恒:“你叫我老李就行。”我也简单介绍自己:“大名王德吾,您就喊我小王。” 我没带多少行李,老李却带了两个大箱子。箱子是那种老式皮箱,像是回到八十年代。他只打开了一个箱子,里头是一些衣物和洗漱用品,还有一个枕头。另一个箱子就堆放在过道上。屋子并不宽敞,除了两张床和两张桌子外,几乎没有多少转身的空间。两张桌子之间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字,上书“不要因为走得太远而忘了为什么出发”。 老李收拾完东西,用自己的枕头置换掉床上原本的枕头,这才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我坐在桌前,气氛一时有些沉默。我后悔怎么没带两本书来打发时间。他没开口,我也就没开口。在房地产研究院待了几年,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韬光养晦。更何况现在这个培训班我还什么状况都没搞清。 “所以,你是怎么被选上的?”老李终于问。我侧过身,发现老李已经把那身正装脱了个精光,浑身只剩一条裤头,那裤头完全不合称他的体型,紧紧地裹在他的臀部。我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摆脱他的裆部:“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接到了一通电话。” “我们都是接到了一通电话。”老李不耐烦道。他想了想,又自言自语说:“算了,估计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选上的。”他顿了顿,“我们都不知道。” “什么意思?”我问。 “你不知道?” 我点头。我当然不知道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下去会不会有什么危险。骗财或是劫色?都有可能。 老李盯了我好一会儿,突然语气一变:“我能先打听一下,您以前是写什么的吗?” “写什么?”我一愣,“我没写过什么。” “嗨,都到这儿来了你还谦虚什么。” “真的,我不写东西。” “啧。”老李突然非常严肃地盯着我,正色道,“兄弟,我也不怕告诉你,我是写言情小说的。” “言情小说?哦,就是……张爱玲那种?” 老李迟疑了一下,有些不自在似的:“不,比那个还要通俗一点儿。” “那是亦舒那种?” “咳。简单点儿说,你上网吗?” “上啊。” “就是网上那些……” “哦!我懂了!”我想起女朋友总是埋首于手机那样子。 老李似乎有些尴尬,他把话题又转回到我身上:“所以你是写什么的?” “我……”我刚想继续辩解,就被老李的目光挡了回来,那意思好像是说,我都已经跟你兜底了,你还跟我装什么呢?我只好说:“我大学时写过点诗歌……” 虽然基本是拼贴的。 “哦!”老李挑了挑眉毛,“诗人。” “嗯。”我含糊其辞,就当应允了这个标签。 “哪种诗歌?” “……后现代吧。” 老李沉默着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遍:“诗人。”我不得不注意到,老李的神色发生了非常微妙的变化,非常微妙。我说:“谈不上诗人,都是随便写的。” “哼哼。”老李怪笑一声,“有什么好谦虚的。” 我有些窘迫,恰好此时有人敲门。我赶忙起身去开门,门口站着一女的,二十来岁,打扮入时,有几分王祖贤的意思,手里抱着两个袋子:“梦回清朝老师在这儿吧?” “梦回清朝?”我问。 “在!”老李在房间里应道。那女的闻声便绕过我走进屋内,一边道:“我看签到簿上有您名字才知道您也来了。这是他们发的衣服,说是从明天开始,所有人都得穿统一制服……” 老李没料到她会走进来,来不及穿衣服,手忙脚乱地用被子挡住自己的身子。她也不吃惊,随手把袋子放下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临走前不忘问我:“您是?” 我没来得及回答,老李就替我说道:“王德吾,是个诗人!” “哦?诗人。”她看了我一眼,“诗人啊。” 她刚走出去,老李就啐了一口:“这骚娘们儿!”然后把被子扯开,再次四仰八叉在床上躺好。“你们认识?”“何止认识。”老李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的意思,我也就此作罢。 等上了趟厕所出来,我吃惊地发现就在这短短一小会儿,老李已经打起了鼾声。我只好走出房间,打算出去转转,下楼刚走到客厅,就被迎客的那个雀斑女孩拉住了,“您没看到纪律安排吗?”我这才发现大门口贴着一份准则,大意就是这个写作班是封闭式培训,一切必须听从组织安排,不得随意进出,一旦来了就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切违反纪律的行为将后果自负”。一旁还挂着一个意见箱:“如有任何不满请投纸条在内”。 到这里我已经逐渐放下心来,既然这看着不像个骗子组织,又包吃包住,那么听听安排总也不错。 晚饭还有一小时,我四下转了转。这栋洋楼并不算大,一楼大概用于活动和吃饭,二楼是住宿的地方。当我想继续往上走时,“喂,上面禁止学员随意出入”,我被一声阴沉的声音叫住,是一个一脸凶相的男人,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胸前挂着一张工作证,上面写着“导师”二字。 “您是?” “我姓牛,是你们的导师。” “哦——”我肃然起敬,“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上面不让走。” “也没不让,以后会让你们上去的。” 我还想在上课前多和牛导寒暄两句,他却自顾自地走开了。 不多久到了饭点,餐厅里只有一张长条桌子,一共摆了十来张椅子,这说明学员并不多。我本以为晚饭时会见齐所有其他人——包括那个来我们房间送衣服的女的,不得不说,她长得确实让我想立刻再见到她,但最后只陆续来了七八个人。老李也下来了,又换上了他那身正装。晚饭是每人一份菜色一样的餐点,这感觉像是回到了大学军训的时候。到这儿我才猛地觉察,这整个培训班都跟军训似的。 “严师出高徒你懂吧?”对面一个男的正和他旁边那位女士赞许地点头,“严格管理,才能高效培养出大师。” 牛导没有出现。一个老师都没有出现。 就在我以为那位王祖贤不会来吃晚饭时,她才光彩夺目姗姗来迟。她一出现,在场者都有些骚动,她和好几个人一一打过招呼,然后又翩然上楼去了。老李着急道:“小郑啊,你不吃晚饭啦?” “不吃了,晚饭我一般都不吃。”她回头冲老李一笑,“减肥。” 待她走后,老李又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看她那屁股扭的。” “她是?”我终于找到机会问。 “郑梦啊,你不知道她?” “不知道。” “哦,总算有个这骚娘们儿不认识的家伙了。”老李看了我一眼,“你小心点。” “啊?” “小心别被她……”老李话没说完,就被走过来的一个男青年打断了:“李老师,你也来啦?” “来啦。”老李明显带着冷淡。 “这几天还得多请您指点指点了。” “我能指点你什么啊,你都已经是小有名气的科幻作家了。” 那人被老李呛得有些尴尬,只好道:“都是虚名……我毕竟写科幻的,对文学是一窍不通啊。” 老李冲我道:“那你还不如问他。” “他是?” “一位诗人!” 我赶紧否认:“不……” 好在这时钟声响起,雀斑女孩宣布晚饭时间结束,结束了这段对话。 到这时我总算有了些概念,来上这培训班的基本都是写东西的,不少还都相互认识;不相互认识的,至少也彼此听闻过大名。那男青年介绍自己姓戴:“大名戴晓亮。”“久仰久仰。”“还没请教?”“我叫王德吾,你就喊我小王吧。”“哦——”戴晓亮拖长了尾音,惊喜道,“你就是王德吾啊!” “你知道他?”老李在一旁问。 “何止知道,我还看过你不少诗呢。”戴晓亮一脸真诚。 我愣了半天,才挤出了一个合适的微笑:“我也挺喜欢你的小说。” 还好他没继续客这个套,又转向了老李:“李老师,听说这期培训班啊,耿小路老师也来了。” “啥?”老李瞪大眼睛,“他来干吗?他还不够成功啊!” “耿小路……”我颇有些吃惊,“你们说的是那个耿小路?” 他俩都没回答,好像我问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回答的问题。我没看过耿小路的小说,但根据他小说改的电影倒是没一部落下——这几年你想避开这些电影实在是有些困难。我不由得有些激动:“他真的来了?”然后看到老李投来的不满的眼神,才降低音量问:“在哪儿?” “晚饭没见到,您说他是不是已经开始动笔了?” “一个写青春文学的也要来给自己洗白了!”老李气道,“无耻。” 听到这,我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一件我应该早点儿想起来的事。“梦回清朝”不就是我女朋友常常看的那位网络言情作者的名字吗?“‘梦回清朝’是个男的?”我脱口而出。 这下俩人都愣住了。过了差不多有一个世纪,戴晓亮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不知道李老师就是‘梦回清朝’啊?” “他怎么会知道,他是个诗人!”老李喊道。 这一晚我睡得相当不踏实,一是非常后悔自己怎么就给自己选了“诗人”这样一个设定,很显然这个身份在这里并不讨好;二是老李睡觉鼾声如雷,我几次想下床把他推醒,又忍住了;三是,我完全没想到自己身边环绕着这么多……名人。知道耿小路和梦回清朝之后,我就迅速去雀斑姑娘那儿翻了一遍签到簿。虽然其他名字大多不认识,但我坚持认为有一两个颇有些耳熟。到此为止,我已经觉得此番南下不虚此行。这经历!怎么也够我回去说一年半载的了,至少能在女朋友那里扳回一局。想到此,我不禁又往老李那边看了一眼,决定无论如何得找机会跟他要个签名。我躺在床上,一边按捺住想要用枕头把老李闷死的冲动,一边得意扬扬地想,我可是和梦回清朝住过同一房间的人! 如此睡了两小时到天亮,7点半吃完早饭,8点课程正式开始。 所有人都来齐了,换上了制服。所谓制服实际就是一件T恤,上面啥也没印,看着就像是随便从哪个服装市场批发来的。我从早上下楼开始就一直搜寻人群里是否有耿小路的身影,然后才想起来,我其实完全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就好像我也根本不知道拿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个中国作家长什么样一样。 我小声问戴晓亮:“耿小路来了吗?”他看了一圈在场的人,摇了摇头:“不急,淡定。” 牛导已经站在大厅,介绍自己姓牛:“我就是你们这期培训班的导师。” “只有一个导师?”我问。 “一个还不够?”他没问答,倒是人群中有人反问我。看来大家都是熟知这培训班的人,只有我一人少见多怪。我乖乖闭上了嘴。 牛导宣布所有人先出门去绕岛跑一圈。一听这话大家都有些吃惊。 “昨天不是告诉过你们了吗?今天的内容是体能训练。” 谁也没想到真就是体能训练啊!不过看来大家也没真那么熟,对培训内容都是一无所知。 牛导又拽了一个精瘦健美的小伙子出来:“薛教练会陪你们一起跑。” 戴晓亮低声道:“说是陪跑,其实就是监工。估计啊,这都得算在最后的考核里。” “什么考核?”我问。但没人回答我。 还好此时尚早,天气还不算很热。饶是如此,这十来个年纪各异性别有差的男女还是跑得气喘吁吁,老李刚跑出八百米就一副要崩溃的样子,我本以为他会做做样子,等跑回到洋楼,过了差不多一小时,他才虚脱般回来。我平时虽然偶尔踢个球,但只睡了两小时也实在是腿软,好不容易勉强坚持下来。 谁知这只是开始。接着,牛导又把我们全体拉出去,带到了洋楼后面不远的一块菜地附近:“热完了身……” “啥?刚刚那只是热身?”我问。牛导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老李在旁边扯了扯我的衣服,示意我别说话。牛导接着说:“今天的主要内容就是这块地。”他拉了另一名农妇过来,“具体怎么分配,你们听张阿姨的。” “这不是写作培训班吗?为啥要干这个?”我没忍住继续问。没等牛导开口,其他人已经开始教育我:“啧,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搞文学哪能没个好身体?”“就是,你看过村上春树吧?人家天天跑步,还坚持参加马拉松。”“意志力是任何事情成功的第一步!”不愧都是作家,名言警句张口就来。 这回老李也不再拉我,主动往旁边挪了两步,好像要和我划清界限似的。 看得出来,人群里差不多有一半是小时候干过农活的,可已经脱离农民生活几十年,哪儿还熟悉这个?再说现在也早就进入现代化农业社会,让我们回返农耕时代明显是给我们出难题。在那位张阿姨的指挥下,各人手忙脚乱拿起农具,很快便听到这里一声尖叫,那里一句抱怨,不是弄伤了自己就是被虫虫草草吓了一跳。郑梦风姿卓越般站在人群里,左右不时有人愿意帮她一把,不过都被她婉言拒绝:“这怎么能让人代劳呢。”我心里有些感动,然而老李的话还在我脑中盘桓:“小心别被她……”别被她什么? 午饭过后休息一小时,下午继续莳弄菜地。如此一日结束,所有人都精疲力尽,草草吃了晚饭,无力开口说话。 饭毕,牛导又出现了,手里捏着一张纸条:“有件事我本来觉得没必要说,但既然有人在意见箱投了纸条,我相信你们中肯定不止一人有这个意见,我还是来解释一下吧。”他清了清嗓子,“今天的课程有人没来,不是我们没发现,而是这位学员确实有病,有医院证明,因此在房间静养。” “这说的是谁?”我问。 “还能有谁?”老李说,“耿小路呗。” “你怎么知道?” “纸条上写的。” 好在我还算机灵,及时打住,没有继续追问一句“你怎么知道”。 这一天结束,晚上睡觉时,我忍不住问老李:“李老师,您这个身份为啥还要来上这个班?” 他没说话,而是指指墙上挂的那幅字。 “什么意思?” “‘不要因为走得太远而忘了为什么出发’,我们啊,就是走得太远了。” “哦,更上一层楼。”我小心翼翼地理解。 “什么更上一层楼啊,我们这是回炉再造,重找初心。” “什么初心?” “对文学的初心啊。” “您的意思是,您写的那都不算文学?” 老李看着我:“小王啊,你还年轻,还在看山是山的阶段。” 我越听越云里雾里:“那么您呢?” “我们都是看山不是山了。” “那么您现在是想……” “再次看到山啊。” “哦——”我假装心领神会,“那么,再次看到山,都得上这种培训班?” “你以为这是普通的培训班?” “那是?” “这是大师班!” “上了这个班就能变成文学大师?那人人都来上一下,世上岂不立刻有了许多大师?” “你以为这是人人都能来的?” “不然?” 老李“呵呵”一声冷笑:“这个班只有它来找你,你不能去找它。你要是想主动报名,就一辈子也别想被大师班选上了。” “那他们选人的原则是什么?” “不知道。”老李看着我,“本来我是有些想法,现在,我是真不知道了。” 他说这话的样子好像是因为我的出现,打破了他原本总结的一些规律。我没好意思继续往下聊,趁老李没睡着之前抓紧让自己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课程照旧是早上先出门去岛上跑步,回来之后继续种地。除了我之外,大家虽然干得是满头大汗,不成人形,但都仿佛乐在其中的样子,即便脸有苦楚,也是闭嘴不言。第三天依然如此。我终于忍不住了:“到底啥时候才能教人写东西?” “年轻人,有点耐心。”老李劝我。 第四天,牛导宣布今天开始不跑步了。人群里发生一点点骚动,大家嘴上不说,脸上的表情都放松下来。没人注意到从早饭起门外就一直传来大型货车开进开出的声响,等到牛导带我们走出去,指着地上的一堆砂石和麻布口袋,表示今天的课业是把这些砂石运到码头,我们才意识到不对。 “啥意思?怎么运?” “人力啊。”牛导一副这还用问的神情。 “我操?”不知谁喊了一声。 终于有人和我一样沉不住气了。 “怎么?有问题?”牛导向我们一一看来。 那位“我操”兄没再开口。 这到底是黄埔军校还是作家培训班啊?我在心里憋着这句话。我们这群人中除了郑梦外,还有几位女性,有些看着也是年近半百了——比如某位写儿童文学的“知心姐姐”,我把目光投向了她们,盼望这些女同胞能站出来替我说出这句话。谁知“知心姐姐”带头冲到了砂石前头,抄起一只口袋:“拿出咱们当年搞革命的热情来!”一口扬州口音。在她的呼唤下,另一人不甘落后,拿起铲子。我目瞪口呆,拽了拽老李:“李老师,您身体还吃得消?” 老李表情扭曲,咬牙道:“吃不消也得吃。”然后也加入了热火朝天的队伍。 到这时我才逐渐感到有点不对劲,准确地说是自我怀疑起来,王德吾啊王德吾,你混到今日一事无成,是不是就因为缺乏这种觉悟?要是你拿出这种热情,别说现在这份不上不下的研究院工作,就是当年那份垃圾短信工作,也可以做成一部营销传奇吧。 话是如此,我在扛上布包的那一刻就后悔了。我干吗要和女朋友较这个劲呢? 男人们一人一个沙包,女人们两人一个沙包,就这么摇摇晃晃向码头走去。一趟下来,我感觉自己已经要晕过去,刚想举手申请退出,旁边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哎!你醒醒。” 原来知心姐姐先我一步晕倒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人扔下沙包冲了过去,是老李。他二话不说背着知心姐姐往洋楼方向过去,过了一小时后才回来。 “英雄救美啊李老师。”有人说。 老李假装没听出话里的讥讽:“救美比扛沙包轻松。” 午饭后我们又勉力扛了一趟,好歹完事。我原以为知心姐姐晕倒之后,几位女同胞也会就此退却,但她们还是坚持在烈日下完成了整个任务。知心姐姐虽然先一步倒下了,但她的口号还长存在我们心中。 第二天依旧是扛沙包,扛了没十分钟,只听到又有人嚷道:“你怎么了!” 这次没等老李抢先,刷刷几个男女一齐冲上去,到眼前才发现,这回倒下的是个二百来斤重的汉子。那几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要不,你来?”每个人都憋着这句话。最后只得由薛教练出面代劳。 这之后再有人倒下,倒是没人敢第一个上前了。我内心缭绕在革命同谊之情中,几次替其他人背了沙包走完最后几步。但大家好像也不甚领情,只是冷淡地表示谢意。我虽然有些不解也没多想,直到戴晓亮数次拒绝我的帮助未果,终于恼怒冲我低声喊道:“你这样会影响我评定的!” “什么评定?” 戴晓亮动动嘴唇,欲言又止,末了开口道:“小王,你本来就是写诗的,成分已经比我们好了,你还是别表现得太过分了。” 我越听越糊涂:“什么意思?” “反正你别来管我。” 不仅是戴晓亮变得奇怪,这半个月的培训班时间过去一半,所有的人都变得越来越沉默,我隐隐感到每个人之间都暗含着一股角力的气氛。 这一日,课程终于有所调整,主题是思想改造,具体内容就是冥想。我们被带到三楼的一间屋子,房间大而空旷,说好听点是极简主义风格,说难听点就是和毛坯房差不多。前面有块凸起来的台阶,算是讲台。上面有块黑板,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一句话: 你的问题是什么? “那么,各位就请坐下吧。” “坐哪儿?这也没椅子啊。”我问。牛导没问答,我也习惯了。 只见一人“扑通”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腿姿势。其余人纷纷效仿。老李看着那人,愤愤道:“这风头他都要抢。” “那是谁啊?”我见那是一张新面孔。 “还能是谁?这家伙逃了体能训练,这会儿倒是有力气表现了。”老李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耿小路终于现身了。 牛导见大家都进入了状态,说了句“开始吧”,就退出了房间,只剩下我们这些人盘腿打坐。我完全不知道干吗,只好接着问老李:“咱们就这么坐着?” “别说话。” 我远眺耿小路,不愧是巨匠,真人看上去虽不显眼,但一看就和其他人不一样,眼下已经率先闭目进入了冥想状态。现在我又多了一个成就:和耿小路一起思考过的人。可问题是,思考什么呢?我没接受过这方面的任何训练,倒是接待的那些地产商高层们经常张口闭口“禅修”“内观”什么的。有次我本给某老总在高端夜总会安排了一夜服务,谁想对方非常清高地拒绝了,反而带我去了个禅修院,地点在西南某省深山老林里,第三天我实在挨不下去借故离开了,最后没拿到那个项目,被领导骂了个狗血淋头:“你的先进性去哪儿了?”“我哪儿知道这阶级现在流行这个啊?”我非常委屈。现在呢?看来这不是阶级的问题,的确是我出了问题。这么想着我恍然大悟,王德吾,这就是你的问题啊! 我想通了这个,转头刚想和老李交流两句心得,一看他也闭上了眼睛。再看左右,个个表情凝重,连郑梦也一副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的模样。我不禁也,只好,闭上了眼睛。 很快陷入了睡眠。 直到我被人拍醒,抬头一看是郑梦。她示意我别做声,指指门口。我鬼使神差般站起来随她走了出去,好在是水泥地没发出什么声响,多半没人知道我俩走了出去。 “怎么?”我问她。 三层只有这一个房间是打开的,其余还有几个房间都紧闭着门。 “王老师。” “什么老师啊,”我不好意思道,“叫我小王就行。” “小王……哥。”她低着头,楚楚可怜道,“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什么?” “你看过我写的东西吧?” 我心中一紧,含糊道:“看过一些……” “我心里也明白,我写得不好。” “啧,怎么会呢,我觉得你写得很好啊。” “不。你别跟我说客套话了。我知道我写的那些文章……说难听点就是心灵鸡汤,上不了台面。” “你这话说的!艺术不分高低贵贱。”这话一说,我都以为自己真懂艺术了。 “来这儿的都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你没见黑板上写的吗,‘你的问题是什么’,我的问题就是我从来没……”她说着说着竟然哽咽了,“其实,我以前也爱读读诗歌什么的。” “哦?”我又心虚起来,“那很好啊。” “后来我就……唉,我还不是希望有多点读者看我写的东西嘛。” “你没想错。”我安慰她。 “这时代靠写纯文学,真的活不下去呀。” “这不是你的错,”我严肃道,“是这个时代的错。” “小王哥,我说这话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是真懂艺术的人。” “也不能这么说吧……” “我就是想跟你交交心。” 郑梦这话说得无比真诚,我刚想跟她也交点心,就听见有人叫道:“你干什么呢!” 我一惊,彻底醒了,这才发现刚刚只是在做梦。我依然坐在房间里,保持着盘腿的姿势。只见牛导站在一人面前,喝问他:“让你反思不是让你睡觉!”原来是戴晓亮,他也不敢反驳,只是连声说:“对不起,我就是有点累。” “你这么累,不如回屋睡觉去?”牛导讥讽他道。 “不不不,我还想继续思考,我的问题还没想明白。” 戴晓亮再三恳求,牛导终于放了他一马:“那你可得好好想想。” “一定一定。” 我暗自庆幸,偷偷看了一眼郑梦,她依然苦大仇深的,不知在想什么。 这一天下来,虽然我们没做任何苦力,也是腰酸背痛,不比扛沙包轻松。我连晚饭也没吃,直接回房间在床上趴着。等到八九点,才听见门响的声音:“李老师,才回来啊。” 老李也不回答。过了一会儿,我感到老李坐在我的床上,一只手伸过来搭在我的背上,我这才回头,一见原来是郑梦,不禁吃了一惊,赶紧从床上坐起来:“怎么是你?” “怎么了?” 我赶紧掩饰自己的窘迫:“哦,我还以为是李老师呢。” “我刚看他在小戴房间,估计在开导他吧。” “呃……哦,郑小姐,有事?” “也没什么……”她看着我,“其实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我一下子想起白天做的那个梦:“什么话?” “坦白讲,我没读过你写的诗。” “哦,这个啊!”我放松下来,“没关系,我也没读过……其实这里大部分人的东西我都没读过。”我这说的倒是实话。就连老李,也只是我女朋友看,我一个字都没看过。 “那你可真是个纯粹的人,”她顿了顿,“所以我想看看你写的诗。” “啊?你是说,现在?” 她点点头。 “现在……怎么看?”我慌乱起来,“那些都在家里电脑里呢。” “网上没有吗?” “我不贴网上。” “报刊杂志上也没有?” “我不投稿。” 郑梦瞪大眼睛看着我,不相信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那你可真是太纯粹了!” “我就是自己写着玩的……图那些虚名干啥呀。再说了,写得也不好。”我像模像样地说。 她转了转眼珠,往我这边又坐近一点,我已经闻到了她身上自带的幽香:“那不如你现在创作一首吧。” “啊?现在?” “嗯,你就即兴发挥一首呗。”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气氛非常暧昧,我感到这样下去有可能就会对不起女朋友了。“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我脱口而出。 “不愧是诗人!写得真好。”郑梦说着握住了我的手,“接下来呢?” 接下来?怎么都是这句台词啊? 这当口突然有人进来,是老李。谢天谢地。 “你们在干啥呢?” 郑梦立刻松开了我的手,站起来,神色自然道:“我跟王老师请教一些文学问题。” “呵呵,”老李冷笑道,“聊文学啊。那我出去让你们再聊一会儿?” “不了,也聊差不多了。我回去睡觉了。”郑梦天真一笑,神色间没任何尴尬,跟我说了句“谢谢王老师”,走出了房间。 她一走,我就和老李辩解:“我们刚刚真是在聊天,啥也没做。” “你不用解释。”老李冷淡道,然后进了洗手间关门洗漱,完了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传来鼾声。 我也只好躺下来睡觉。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老李在一旁说:“你们刚刚真什么也没干?” “嗯。”我含糊一声,想继续睡。 结果听到那边先是平静了一会儿,继而又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气声。这下我彻底醒了:“怎么了?” “唉。”他也不说话,只管叹气。 “您不会还在想着郑梦吧。” “唉。” 我心中一动:“您不是不喜欢她吗?” “我是不喜欢她写的东西。” “但是她这人您还是喜欢的。” “喜欢?”老李说,“我是爱她!” 我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接老李这句话。沉默了有五分钟,我又重新听到了他的鼾声。我却睡不着了,心想刚刚可真是命悬一线啊,要是我和郑梦真发生了点啥,别的不说……我还能要到老李的签名吗? 次日仍旧是冥想课,只不过黑板上的那行字变成了“文学是什么?”。这问题似乎比前一天的要容易一些,至少不那么咄咄逼人。大家冥想时脸上的表情也松快了一些。第三日,黑板上的字终于不再是一个问句了,而是一行英文,“Stay hungry,stay foolish”。 看到这句话我非常亲切。在研究院给那些房地产公司做报告时,十个公司里头有九个都挂着这个牌匾。 第三天结束,牛导进来了。 “到今天,前两个阶段的课程就算结束了。我想先问问你们,这三天都有什么收获没有?” 没人敢抢先发言。 “那我就来问吧。你们觉得你们的问题是什么?” 还是没人说话,牛导开始不耐烦了。耿小路站了起来:“既然没人,我就先来说说吧。”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灰,“我觉得我自己最大的问题是对世界认识还不够深入,写的东西太肤浅,主题不够深刻。” 知心姐姐第二个举手:“我觉得我写的东西太幼稚,只关注到了儿童领域,对成人和现实缺乏关注。” “我啊,我就是缺乏人文关怀,不够严肃。”“我……我的科幻还不够硬,应该多关注科学前沿领域。”“我的文笔还有待锻造。” 牛导打断了他们:“好了,不用说了。你们都没说到点子上。” 大家便齐刷刷闭嘴,等着牛导发言。 “你们最大的问题啊,是太畅销!” 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畅销是你们的原罪!” 集体沉默了。 我终于忍不住道:“王小波不是也挺畅销的吗?” “你住口。”我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耿小路在跟我说话,我吃惊地发现,他眼眶竟然已经红了,“让牛导继续说。” “你们再告诉我,文学是什么?” 这回真没人敢开口了。 “文学,是体验。”牛导说。 过了得有十个世纪,戴晓亮带头鼓起了掌。 牛导在雷鸣般的掌声下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抬了抬右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继续说:“至于这第三个问题嘛。这第三个问题……”牛导的眼神在场下转了转,最后停留在知心姐姐身上,“我看你很积极,你先来说说?” 知心姐姐踌躇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啊牛导,这第三天的问题,我没看懂……我英文不好。” 知心姐姐的扬州口音催生出了我的革命同谊之情,我挺身而出:“这个问题啊,我来说。这句话是一个美国人说的,字面意思是说要保持饥饿,保持愚蠢,实际就是要我们保持对世界的好奇和谦卑。” 牛导听我说完,竟然面露笑容:“这位同学解答得不错。” 我没想到会得到牛导的肯定,忐忑不安地又坐了下来。 “那么从明天开始,我希望大家能够以实际行动来贯彻这些理解。” 第二天我才明白牛导说的“以实际行动贯彻理解”是什么意思。餐厅大门紧闭,挂着一个牌子,“从今日开始不再供应饮食”。 保持饥饿,保持愚蠢。 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 雀斑姑娘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叠稿纸,告知我们“最后一项课程内容是写作,题材不限,主题不限,字数不限,三天时间,最后一天交稿,这是对你们这段时间学习的一个考核”。 “可是,到现在什么也没教我们啊。”我说。 雀斑姑娘非常吃惊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除了扛沙袋就是让我们发呆,如何写作,一节课都没讲过啊!” 雀斑姑娘轻蔑道:“牛老师该教的都教了,至于悟到什么地步,就看你们自己的资质了。” 众人拿着稿纸作鸟兽散,各回各的房间准备这最后的题目。 我回到房间,见老李正在摆弄那个他带来后就一直没打开的另一个大皮箱。打开来,里面备有各种笔纸,和说不上来的玩意儿。他把东西一一掏出来,整齐摆放在那张小桌上,末了掏出一个香炉,点上一支沉香,然后又换了身衣服——一件浴袍,最后竟又从箱子里掏出了一个……摩托车头盔,套上脑袋,端坐在桌前,口中念叨着“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仿佛在进行一套浩大的仪式。 “您这是干吗呢?” “写东西啊。” “哦……我还以为您是要下蛊呢。” 老李没理我,仪式完毕,立刻进入了写作状态,仿佛压根儿不需要思考,下笔如有神。我无比佩服,也把稿纸摊开在桌前,在心中默默唱了一首齐秦的《不让我的眼泪陪我过夜》。手握钢笔,过了十分钟—— 我又唱了一首老狼的《恋恋风尘》。 又过了十分钟,我决定起身看看老李在写什么。刚探头过去,就被老李恶狠狠地瞪了回来:“你考试时也这么偷看别人?” “没这么严重吧。” “怎么不严重?你不知道这是这次培训班的关键内容啊?” “关键内容?怎么关键了?” “这关系到最后谁能拿到……”老李突然打住了。 拿到什么?拿到什么? 我的感觉越发强烈了,从刚来时我就感觉这个培训班有个什么秘密,所有人都知道,除了我。 老李不再理我,我只好也坐到桌前,瞪着那叠稿纸。写什么呢?我能记起最近一次写超过八百字的文章,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是一封情书,还是帮哥们儿写的,为答谢他替我补考高等代数。 如此干坐到晚上,一个字也没写出来。饥肠辘辘,大脑空空。 而老李呢,一直奋笔疾书。左右写不出来,我干脆上床睡觉。 到第二天中午,我实在饿得不行,想出门找点儿吃的,发现楼下大门紧闭。回来后老李不在屋内,我灵机一动,打开窗户向外看,还行,跳下去摔不死。于是揣上钱包,从窗户跳下去,很快便在岛上寻觅到一间小吃店,囫囵吃了两碗牛肉面,又偷偷顺着一楼的门窗爬上去。大学时翻宿舍大门的技术好歹没落下。回到房间,老李还没回来,我又对着稿纸枯坐半小时。老李的皮箱开着,我不禁好奇地看了一眼,里头还有不少书,清一色外国人名,只有一个我认识,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这书我大学时翻过两页,没看下去。这会儿重新翻开,看了两页,我从来没发现一本书这么好看过! 老李回到房间,我已经看了有三分之一:“李老师,这书借我看两天吧。”他没理我,换了浴袍又点上一支香,默念一遍《心经》,继续写作。 就这样,我看书,他写作,趁他不在我就偷溜出去吃饭。人生如此,夫复何求。我突然燃起了对文学的热爱,准备一回到家就把马尔克斯的书买全了,再把小时候错过的那些世界名著都补上。老李虽然一直笔耕不辍,脸色却一天天憔悴下去。我看不过去,第三天溜出去时给他带了一袋烧饼回来,被他严辞拒绝了。我只好把烧饼扔进了垃圾桶。 交稿前的晚上,老李终于写完了。这时雀斑姑娘来一一通知,说晚上在三楼有个文艺座谈,不是正式课程,想来随意。 见老李没有动身的意愿,我自己去了三楼。 这是另一个房间,的确是按座谈会的样子四周摆了桌子椅子,中间留出一块空地。我看见戴晓亮,刚想打招呼,见他目光发直,这才发现桌上还摆着些干果薯片。 于是,说是随意,学员们很快都到齐了。饿了三天,却都还保持着体面,陆续入座,谁也没好意思伸出手。 牛导也来了,坐在角上:“我们今天这个座谈,就是大家一起随意地聊聊天。” 所有目光齐刷刷盯着他。牛导自然地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这一口估计喝了有半分钟,然后,终于,伸手拿了一颗花生。 好了。 一秒钟之后,拆薯片包装的、嗑瓜子的、掰开心果壳的声音不绝于耳。 牛导给了大家充分的时间。然后说:“当然,也是有主题的。明天就要交稿了。今晚我看大家就不妨聊聊彼此之前的文学创作嘛。” 怎么聊? 牛导看向耿小路,虽然逃过了体能训练,这三天看来他也没少受折磨,神情委顿,眼珠无神,但发现牛导看着自己,还是站起来:“那就先说我吧。” “你站到中间去嘛。”牛导从来没这么温柔过。 耿小路只好走到了中间。他面前的吃食立刻被左右瓜分完毕。 “那么谁先说呢?” “我来吧。”一个男学员开口道,“耿老师……” “在这里没有老师。”牛导说。 “耿……耿小路先生的小说,我看过一些,估计大家也都看过。我觉得他的小说构思不错,很吸引青少年读者,就是稍微有些形式化……” “啧,”牛导不满道,“既然是座谈会,就希望大家能够敞开心扉,这种套话就别说了。” 那人脸上一红,重新酝酿一番:“那我就直说了,耿小路先生的小说,我觉得毛病是太浮夸,动辄写各种名牌,对青少年的思想发展导向不太好。” “何止导向不好啊,我看有些完全就是负面价值观。”座中另一人嚷道。 其余人也不再客气:“文笔也有问题。”“对对对,有些文字太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令人作呕。”“什么玩意儿!” 这半月来积攒的怨气此刻突然得到了一个出口,众人你来我往,把耿小路数落得一塌糊涂。耿小路在中间站着,面色铁青,过了差不多十分钟,场上才逐渐低沉下来。 “差不多了。”牛导满意道,“那么就从耿小路左边开始继续吧。” 他左边正是刚刚抢先发言的那位男学员,他大概是忘了这批评大会还有下一位,听到牛导的话先是一愣,然后非常不情愿地站了上去。 大家看向耿小路,不知他会怎么反击,耿小路看了那人一眼,冷笑道:“他的小说,我没读过。” “我读过。不过,是没什么可说的。”“还是有缺点的,最大的缺点就是逻辑太差,漏洞太多!”“你竟然读完了?我看了个开头就放弃了。” 好容易熬过十分钟,那人也脸色苍白走回去。接着是第三位、第四位、第五位。到了第六位,不仅是批评作品,连人品都惨遭众人抨击。“您呀,还是别写东西了!先回去学学怎么做人!” 第七位,是我。 大家沉默了一小会儿。“怎么没人开口了?他写得太好了?”牛导问。 “什么太好了!他的诗根本就是一摊口水。” 我朝场下一看,见说这话的竟然是戴晓亮。他迎着我的目光,丝毫没有畏惧之色。我心说,真牛逼。酝酿着这大师班结束,怎么私下找找他的晦气。 “不不不,我觉得你没说到点子上。这位诗人,他的诗字句不通,胡编乱造,意象粗糙……”“回车体嘛不就是。”“佶屈聱牙。”“低俗。”“是屎!”“对,就是狗屎。”“狗屎!” 别人都是十分钟就骂完了,到我这儿,大家反而停不下来似的。我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这不是什么大师写作培训班,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邪教组织,不,有问题的也不只是培训班,而是所有这些被选中的学员。王德吾啊王德吾,你简直就是愚蠢。联系到前面这么多日子受的罪,我越想越气愤,越想越后悔。我把自己的人生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决定次日立刻打道回府,然后举报这个骗子机构。凤凰浴火,涅槃重生。王德吾,你的人生还有的救。想到此,我不禁反而微笑起来。你们只管骂去吧,反正你们骂的也不是我啊! “你看看他这副恬不知耻的样子!” “你们别这么说,”我一见是郑梦开口,不禁停下了自省,她可是在场唯一一个听过我写的诗的人,她看了我一眼,又迅速把目光移开,“我觉得小王写的诗,韵律还不错,就是……” “就是什么?” 她低下头:“就是有抄袭的嫌疑。” 哎,还被她发现啦。我差点要叫出来:“你说得对!” “抄袭?”这下大家都骚动了,等着听郑梦会怎么说。 “我觉得他可能借用了郭沫若的一些句子。” “什么借用啊!抄袭就是抄袭。”知心姐姐嚷道。“真没想到啊,我一直把他当艺术家,结果是一抄袭犯!”“人不可貌相。”“有啥稀奇?这年头抄袭成作家的还少了?” 此时,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在我耳边渐成白噪音,我突然想起了高中时看《天龙八部》,那书一共四本,我刚看完第一本就被化学老师发现没收了。他还让我第二天把后三本一并上缴。“为什么?”“你这上头写着“一”,那说明还有后面的。”我当时就被化学老师的逻辑力慑服了,老老实实交了后三本,从此再也不知道这故事后面讲的是啥。不过此时,我想到了乔峰在竹林中被丐帮兄弟反叛围困的场景—— 我昂首挺胸走下坐回原位,心中充满不可名状之感动。 大家见状颇有些气结,很快,又把攻势集中在了下一位身上。 最后轮到了郑梦。 她一步三晃,弱不禁风,站在了每个人站过的那个地方。她站上去之后,先是抬头看了场上所有人一眼,这一眼具有无比强大的威慑力,因为实在太过娇柔动人,而她又是这么泛泛地一看,并不指向任何一个具体的座中人,结果就是每个人都我见犹怜。 大家一时不好开口。 这时,一个声音传出:“郑小姐的问题主要不在作品上,当然了,她的作品也是有很大问题的。但她的主要问题是从开始就没对写作这个事情认真过,我问问你们,她是为了写东西吗?我看她是为了出名,是贪慕虚荣,是希望有仰慕者,博一个才貌双全的名声!可惜,这两样她都没有,就只会靠勾引男人上位。我问问你们,你们在座的这几天哪位男士的房间她没进过?哪位男士她没和你们聊过文学?” 说这话的人居然是老李。他不知什么时候也上来了,坐在角落。此时才开第一次口。 郑梦显然没想到场下有人会这么说她,她浑身发抖,但还努力保持镇定。 “我承认,她进过我房间……但我们什么都没干。”“也进过我的。我发誓我是真的只想聊文学,是她拼命往我身上凑!”“我也……别说了,这娘们儿就是个臭婊子。”这伙人开始互诉委屈。 “哎,郑小姐,你怎么——” 郑梦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一个身影冲上去扑在她身边摇晃她:“你怎么了?醒醒!快叫救护车!醒醒啊,我是老李。我,我,我是为了你好,我是爱你的呀!” 老李一夜未归,我发现垃圾桶里的那袋烧饼只剩了个塑料袋。 最后一天。 我夜里头一次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乔峰,在聚贤庄大开杀戒。醒来后我翻身下床,草草洗漱毕,收拾好行李,撸起袖子,准备下楼时见一个揍一个。 原以为经过昨晚那番批斗会,没有人敢再出现在大厅,没想到我下楼到餐厅时,人已经坐满了。“早上好。”戴晓亮见我,跟我打了个招呼,神色自若,仿佛昨晚只是一场梦。我一招飞龙在天藏在心里愣是没使出去。 其余人也都彬彬有礼客气地互道早安,取早餐吃饭。 我完全傻了。这是不是有什么隐藏摄像头在天花板角落,正拍一个只有我蒙在鼓里的真人秀节目? “耿老师,写得怎样?”“尽力而为吧。”“藏拙啊耿老师,你是我们这儿最有希望的人了。”“客气客气。” 这是在拍电影呢?不可能啊,拍电影也得有个入戏的过程啊。我呆呆地站在餐厅里,此时要真是在拍一部电影,应当是小岛的空镜远景,天空、岛上、洋楼里的蒙太奇,扛沙包、冥想房间、文艺座谈会的闪回定格,餐厅里降格的人来人往,唯独我在人群中岿然不动,特写,大特写,我的一脸懵逼,藏在背后的拳头,和眼睛里没擦干净的眼屎。 一定有鬼,一定有鬼。 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感觉肩膀被人拍了拍,降格结束,是老李。他见我拎着行李:“啥意思?你准备走了?” 我点点头。 “这是最后一天了啊。” “我一秒都不想待了。” “那你的稿子呢?写完了?” 我亮了亮手中的稿纸,一片空白。 老李凝视着我,然后说:“兄弟,你是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 “啊?” “人生境界有你一半,我也就满意了。” “啊?” “你虽然放弃了这回,但是啊,我看你啊……成了。” “成什么?” 他没说话,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成什么?成什么?你他妈倒是说啊!我按捺住想要揪住老李衣领的冲动。 王德吾,想想乔峰。 “郑梦没事。”老李突然转了个话题,“她在医院,应该已经缓过来了。她的稿子我也带来了。比赛嘛,公平公正。” 我管那娘们儿有事没事?这话你跟我说干吗? 王德吾,再想想乔峰的兄弟段誉。 “吃完早饭我们准时收稿。”雀斑姑娘出现了,“8点。” 还有一刻钟。 听了这话所有人都放下了筷子,脸上不约而同出现了一份我难以捉摸的笑容。如果我把那后三本《天龙八部》也看了,就会发现,那笑容,跟玄痛大师死前的笑容一模一样。 他们没一个人再拿起筷子,都盯着墙上那座钟。 嘀嗒,嘀嗒,嘀嗒。 分针在一点一点往8点移动。 “三千万。”我突然听到有人小声说。 嘀嗒,嘀嗒,嘀嗒。 “三千万啊。” 嘀嗒,嘀嗒,嘀嗒。 “那三千万肯定是我的了。” 嘀嗒,嘀嗒,嘀嗒。 “不,是我的。” 什么三千万?什么三千万? 学员们好像又齐刷刷进入了另一个电影里,演着另一出我看不懂的戏。 到底他妈的什么三千万? 我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喝问:“三千万到底是什么?” 全场都安静了。 雀斑姑娘狐疑地看着我:“你不知道?培训班最后会选出一个写得最好的作品,奖金是三千万。” 这是我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漫长的一秒钟。 我抬头看了一眼钟,还有十分钟。 “有笔吗?”我冷静问道。 作品2号 婚礼偷心指南 作者 T 性别 男 年龄 26 说明 在这篇作品里能看出T过去的写作风格和写作方向。我们知道T在20岁出头时便以写作青春、爱情类题材的通俗小说而广受青少年喜爱。在他递交的这篇小说里,我们感受到了T努力向更严肃的方向靠拢,但情节和笔法仍未脱去讨好读者的影子。 当然,这不是坏事。实际上在收到这篇作品后,我们和T进行过一次长谈,希望他仍然继续从事之前的通俗小说的工作。因为这个世界上,总还是需要这类欢快又轻松的故事去善待读者。 T思考了三天之后表示他会这么做的。我们听说他的下一部长篇作品也即将出版,祝他成功。 1 “现在,让我们祝福这对新人。” 左手边穿红色毛衣戴俩巨型珍珠耳环的胖妹叫倩倩,在图书馆工作朝九晚五,出一份份子钱,自然带着男朋友。右边的娘炮左耳上戴着宗教意义不明造型的耳钉,入座时朝我甩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已打定主意等下假装没记住他的联络信息。对面的姑娘看上去够辣,只可惜戴了副过于夸张的廉价睫毛,眼睛不断涌出的泪水表示那副美瞳也不是什么好货。坐落在这群人中我起先是心安,自信今天选择穿“AC/DC”T恤和浆洗多次而自然发白的牛仔裤还算出众,接着就开始担心挑不中一个足够心动的姑娘。 如果说我们这桌客人有什么相似处,那就是我们和新郎新娘都谈不上熟。 既不是婚礼主角的直系亲属,也非对他们的婚姻关系起到重大线索作用的NPC(非玩家控制角色)。 我和新娘认识源于一次廉价购买的洁牙套餐,在我顺从地听医生的话花五百块补了那颗迟迟下不了决心修补的坏牙之后,她顺理成章成了我社交工具上的一员,说是要后续跟进我的牙齿情况,却变成了隔三岔五的深夜自拍群发党。我们的主要语言工具是表情符号,没有必须要回复的礼貌。这段蜻蜓点水的关系结束于她发来的最长一段纯文字信息——婚礼请柬。刨去亲属,我怀疑来参加这场的婚礼百分之五十裤裆松紧不一的男性都是新娘的牙齿客户,深夜远程聊骚党,没有开始的伟大友谊同伴,还可以这么说,潜在的婚后出轨对象。左边胖妹的男友伸手指抠龋齿的动作配合皱眉苦痛的表情适时给了我佐证。 而另外那百分之五十胸部形状各异的女性,大概是新郎的客户。婚庆公司精心安排的男女主角爱情叙事投影告诉我们,他也是一位牙医。 “这里是花的世界,这里是爱的海洋,这里是满载着幸福的婚礼殿堂。” 司仪提议大家一起向新人祝酒的时候,那位穿吊带连衣裙的姑娘匆匆落座,专心剥虾的侧脸还蛮好看。一分钟后我百分之八十确定她就是这次婚礼我要找的目标。有谁会在参加婚礼时迟到一个半小时以上?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有谁会在迟到一个半小时以后还来参加这场婚礼?尤其我们这张还是距离婚礼主舞台最远的桌子,人人都知道我们和新郎新娘一点儿不熟,包的礼金绝不会超过五百块,在想着吃回本的婚礼混子和体验生活的编剧之间摇摆。所以这位食指上套着戒指的姑娘一定别有目的。 比如,和我一样,要在这场婚礼上寻找一位合适的24小时爱情对象。 我们都是婚礼偷心客,参加婚礼的目的只在于挑中一位合适的宾客来一段24小时的闪电恋爱,不在乎对方和新郎新娘是什么关系,是否单身,是否养猫,是否罹患绝症,是否刻骨铭心地深爱另一个人。我们只关心这24小时的爱情是否完美,节奏是否匀称,双方是否全身心沉浸,开始时和结束时是否同样眩晕。 脖子上挂着的AKG包耳式耳机确实略显做作,但今天的我一心想要来一次摇滚风的爱情主题,对方如果是不满24岁、学历在研究生以下、夏天的一半时间都在穿热裤的姑娘,多半也就不会介意我这一份精心打造的青涩。 “下面,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婚礼有条不紊地进行,我和对面这位姑娘已经通过一次集体祝酒交换了潜移默化的眼神,彼此投射的荷尔蒙讯号饱含了来自同一场游戏玩家的确认。这次就她准没错。游戏正式开始—— “来来来,大家加个好友?” 不出意料,倩倩的男友举起手机向我们这些形色冷漠的人发起提议。通常总是饭桌上最沉不住气的人提出动议,而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位往往是一个胖子。一分不自信,三分不自省,剩下六分不在意。一,二,三,加完了三位陌生人,我才故意点中她的头像,佯装看不出头像的照片是谁:“‘Nicole’是哪位?”她向我招手。每一步都在频率上,多么优雅的开头。 把微信名字取英文名的女选手,多半不会带来后顾之忧。这不是金科玉律,是我的一点儿经验迷信。 我当然没有加完好友就急着和她打招呼。何时say hi是见机行事的艺术,但无论如何千万别在通过好友的下一秒就急不可耐地打招呼。我没犯过这个错误,却在某次恋爱的开头因为对方的主动示好而坏了心情,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我对那个女孩人格的预判一样:进攻型选手的危险之处就在于他们往往并不是真正的玩家,只不过是借由一场随意的交合抚慰他们很可能刚刚破碎的心灵。 手机亮了,显示有一条新微信。我差点为这位姑娘默哀,接着就庆幸地发现是另一个陌生头像,卡通风格,如果不是点进去显示“男性”简直无法分辨男女。名字是“安东”。 “你好。” 这位安东先生多半是刚刚混乱中随手通过好友申请的这桌客人中的一位,我抬头打量,一桌十个人刨去倩倩和她男友,我的目标Nicole姑娘,娘炮和那个廉价辣妹,剩下四位恰好都在低头看手机,有三位是男性。出于礼貌,也是填塞等候合适时机进行下一步的间隙,我飞快按了回去: “你好。你是?” 没等对方回复,对话框左上角的数字突然变成了1,我立刻切出去查看是谁,一条来自上司的工作消息,提醒我下周注意接待新同事。我回复了一个“好”,习惯性锁屏,与此同时脚背感到被什么东西砸中,我心中一动,来了—— 俯身看,果然。一把勺子。多么可爱又别有用心的勺子。我掀开桌布去捡那把显然是Nicole小姐有意掉落的勺子。意料之内的指尖相触还是点爆了内心的前戏礼花,她手指冰凉。 是时候了。我拿起手机,发了个调皮得不像我这副模样的人会使用的表情过去。营造好感的第一步在于打破刻板印象。 “哈,不好意思啊。”对方回复。 “没关系。” 对方的这个破冰行动虽然不算有新意,但我喜欢。 然后依然是耐心的等候。 婚礼开始进入新人祝酒的下半场。我编了一条“婚礼很无聊吧”的讯息刚准备发出,突然,之前那个叫“安东”的卡通头像回了我: “婚礼偷情客。和你一样。” 我呆了一下,再次抬头。那三位男人有一位已经放下手机,替辣妹夹了一只阿拉斯加蟹钳。 另外两位,一个是穿西装戴金丝眼镜用最新款手机的瘦子,左手戴着一块造价不菲的手表,看上去极有可能是金融男; 另一个穿塞在裤子里的格子衬衫……好了不用往下看了,一定不是他。 “啥?”我回。 与此同时Nicole发了条微信过来:“婚礼很无聊吧?”看看这份默契。 我回了个微笑的表情。心中窃喜这次游戏进行得未免太顺利,并打开手机地图准备检索附近的酒店,突然—— “哥们儿,抽烟吗?” 抬头一看,是倩倩的男友。 婚礼在郊区一栋金碧辉煌的冷清酒店内举办,仿高迪后期建筑,搭配古罗马浴室内饰风格,再加上十二罗汉壁画,婚礼的主题是现代希腊,四面八方是大片大片的白纱。便宜易燃。 “兄弟,不合适吧?” “没事儿,谁操这份闲心?” “我是说,不安全。”我揪起涤纶面料的桌布,抬头看二十米高的十二罗汉,“虽然这烟雾报警器是触不到。” 他没理我,自顾自点了一根烟。我惊讶地发现他点烟的样子效果惊人地消解了那身多出来的二十斤肥肉。“嘿,看中哪个姑娘了?”他长吐一口烟,往我这边挪了一个位置,霸占了消失无踪的女友倩倩的座位。 什么情况?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语速飞快地继续道:“对面那个?”他眯着眼睛打量,发出很长的一声“嗯”,语义是“懂”。 “什么?”我把耳机从脖子上取下。 “你好,我是安东。” “什么?” “婚礼偷情客,和你一样。” “……什么?” 2 为什么是婚礼? 我也是无意中才发现没有比婚礼这一混乱有序的场合更适合作为爱情偷心游戏的孵化池。体量大,戏剧化,时间短。那种需要奔赴另一个城市参加的住店式婚礼就更是合适不过了。当每一个人的注意力都被两位主角吸引的时候,不会有人看见桌布下一对对相互缠绕的腿,当然就更不会有人料想到此刻同一桌陌生人之间已经诞生了一对爱的魂灵。 “现代人开始接到婚礼邀请的平均年龄是23岁,正是一个年轻人的最佳恋爱时段。23岁开始,如果你身体健康,人际关系良好,价值观正常,平均一年会参加三场婚礼。你这是第几场了?”安东弹了弹烟灰,那盘子里还剩有一大半不会有人再动的红烧蹄膀。 我依然沉浸在安东和我是同一类人的震惊中没能恢复,不得不说,烟这一道具确实让他不一样了,起码对我今天的反社会摇滚小子的定位产生了碾压性影响:“第三场。” “玩心很重啊,小伙子。”他说的没错,现在是4月。 “安东……老师?”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很难估计这个起初不起眼的微胖男人的真实年龄,二十多三十多四十多都有可能,但比起年龄来更难判断的是他的level,“偷心,不是偷情。”我强调。 “叫我安东吧。” “你说你也是婚礼偷心客的意思是?” “怎么?不像?” 快销品牌打折卫衣,灯芯绒长裤,荧光黄运动鞋,唯一说得过去的就是那块还算百搭的表。说他是nerdy偷心客还有点儿意思,要来婚礼这种百花齐放的人间大舞台嘛,竞争力确实谈不上强。 “偷情就是偷情,不用说成偷心这么好听。”他打着火机,点上第二支烟,在我反驳之前继续说,“我知道,你想说你觉得这的确是爱情啦,只不过维持时间短暂,等等等等。我告诉你,这就是个博弈游戏,只有所有参与者都是纯粹理性,才谈得上各取所需,才有点儿接近你说的爱情。” Nicole正抬头向我这边打量,我知道刚发的微笑表情如果不在一定时间内配合第二条有信息量的微信,就会被她解读为礼貌拒绝的讯号。不管面前这哥们儿是什么样的神经病,我现在得终结这段小插曲了。“安东老师,不,大师,你说的我非常赞同。既然大家都有联络方式,不如我们以后手机慢慢聊?” “不用了。” “呃,那也行啊。” “我是说你不用惦记那个姑娘了。她在等的是我,不是你。” “啊?” 我终于认真向Nicole看去,她的视线和我有大约0.3米的偏移,正好落在安东身上。安东掐灭烟头,站起来走过去,将她很可能是捡勺子时特意遗失的耳环递过去:“给。” 言简意赅。 这种情况我当然遇到过,不止一次。最剑拔弩张的一次是在一个长辈的婚礼上,我一位远房表叔,二婚。那一次我本来没想怎么样,就是打算老老实实参加场真正的体面的无聊的婚礼——我父母就在旁边,我能怎样?所以一开始就在打手机上的游戏。直到感到肩膀被人拍了拍,一抬头一个女孩正笑意盈盈看着我,问我能不能加个微信。长得有几分范晓萱30岁时的意思。 “当然没问题了。” 虽然我不喜欢进攻型的,但这一次毕竟是我的本色出镜——一位穿着在大街青年平均水平、戴黑框镜、热衷低智三消游戏的平庸男青年。如果非要说看上去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他绝对不是gay。为这姑娘能看透我的心灵美,也得加啊。 加完微信我才莫名感到压力骤升,一抬头果然看到另一桌有位男青年正对我虎视眈眈,我瞬间明白这姑娘敢情是在遍地撒网。我自然不打算再采取任何进一步举措——爱情游戏不是掠夺游戏,更主要的原因是这位姑娘长得是像范晓萱30岁而不是20岁。结果我的无所作为反而挑起了姑娘频频示好的好奇心,那位哥们儿注意到这副尴尬的单向沟通画面,脸色更不佳。婚礼结束后,差点儿变成一场偶像剧里的8岁智商级别单挑对决。 最终只能以我亮起戴婚戒的左手结束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幸好我有随身携带这一关键道具的好习惯。 而这一次呢? 看着安东坐到了Nicole的身旁谈笑风生,我才注意到Nicole的腿型比我想象的还要优美好看。我不是一个不接受失败的人。就像我刚说的,爱情游戏嘛,不是掠夺游戏。成人之美,我懂。 我坐在椅子上,夹了一筷子蹄膀,然后吐了出来。操,烟灰。 对面那对男女“噗嗤”一声笑了。我起身去了洗手间。 冷静,李西贝。 我洗了把脸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长期健身保持的一米七八、六十五公斤的身材,头发长度适中,价值三千块的自然凌乱风,五官不特别突出但还算清秀,单眼皮,感谢韩剧的流行。 帅气,完美,别冲动李西贝! 洗手间门突然被撞开,一对男女激情拥吻破门而入,我乍一看以为是安东和Nicole,再看才发现是另一对陌生男女。哦,应该说是另一对急不可耐成功的婚礼偷心客。他们只愣了一下,然后就熟视无睹继续亲吻起来,好像我才是那个不应该出现在这个男洗手间的人。我只好走出去。 也许是刚刚的这幅画面刺激了我,或者是安东这个竞争对手实在是让我不服气。总之,绝对不是因为那个叫Nicole的姑娘有什么特别。我是说,对我们24小时爱情俱乐部的人来说,这种想法简直太危险。只要时机、气氛、每个环节正确,任何两个人之间都可以产生爱情。 我掏出手机,点进Nicole的头像:“↑这才是真正的无聊。” 只过了不到十秒,“啥?” 还好,看起来她还没有和安东聊到忘我的地步。 “刚刚过去的这十分二十七秒啊,我没有说话的时候。” 对方发了个大大的笑脸符号。 我嘴角扬起,往宴会厅里走,浑身的自信好像又回来了。 成人之美,我懂。 但今天我选择不懂。 走到原来那桌,Nicole正好一个人坐着,安东不知所踪,大好时机。我走到Nicole旁边:“小姐,快到12点了。” “啊?”她回头看是我,咧嘴笑了,“怎么?” “你还不走?” “为啥?” “还有两分二十秒你的南瓜马车就要开走了。” 不得不说她笑起来的样子让我确认没有成全安东是无比正确的选择。 接下来的一切几乎都水到渠成,我们找了个我熟悉的酒吧,然后是流于表面的互诉衷肠,当我告诉她自己失败的童年时简直要唤起她的同情。我相信至少有一半是真诚的。至少我失败的童年是真的。 我推开酒店客房门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安东:“小子,别乱来!” 我笑了,好在Nicole看不见,我们谁都没想开灯。 3 星期一去上班的时候,周末刚刚过去的那场婚礼和那段24小时爱情早已被我忘在脑后。我是说,Nicole很好,当然。但是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婚礼偷心客,你必须懂得在时间结束时及时抽身,不管刚刚过去的24小时有多美好,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这一次我干得也很漂亮。 除了8点钟例会的时候,我拿出打印好的报告时,上面的一个唇印让我有些分神,这是啥时候印上去的?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前一晚我不可能带着这份报告啊。 老板紧紧地盯着我,轻轻发出一声咳嗽,才把我从这个细节中带出。 报告一如既往地精彩,鼓舞人心。实际上我知道公司的业绩一直在严重下滑。哦对,忘了说,我在本市最大的心理咨询中心上班,做的是恋爱婚姻咨询方面的培训。简单地说,就是教人谈恋爱的。听起来是不是挺讽刺?不不不,当我遵循严格的心理学手段为来访者解决社交情境中的障碍时,我并不觉得他们大部分人所秉持的那套传统恋爱观有什么错。真命天女,白头偕老,此生唯一。我尊重传统,而且真诚地愿意以这套标准为出发点帮助爱情绝症患者。 而24小时爱情俱乐部呢? 你不能把这简单地称之为一夜情,并不是因为我将之上升到了有完整价值观的哲学高度,而是,我相信这是爱情。甚至于,这是爱情中最美妙的部分。诚然,它缺乏一段长时间恋爱所带来的东西,却也没有那些熟稔之后的亲密关系所无法避免的缺陷。我并不是鄙夷所谓爱情保质期那套理论之外的爱情关系,实际上,我所秉持的东西跟那套理论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是自由主义信奉者,相信多元主义和以赛亚·柏林,深深理解每个人对爱情的不同定义,只要他们自己相信,我也相信那都是爱情。只是,对我这样一个崇尚现代和文明的中产犬儒来说,在鱼腹极大丰富的情况下,为何还要吃完一整条鱼呢?谁知道我们会被哪个部分的刺卡住从而彻底丧失对鱼这一鲜美物种的全部渴望? “你当然可以简单地叫我混蛋。自由而多元的前提在于尊重任何一种存在,包括你对我的存在的否定的存在。” 同事们传来了稀稀拉拉的笑声。我敢于在分析季度报告时,拿自己的价值观举例,就是因为我们这个部门,全是男的。男人和男人间往往就得这么坦诚,尤其是我们这样一种工作。 “混蛋!” 一声清脆的女声打断了我的讲话,我抬头一看。 会议室里原来坐着一个女人,她戴一副框架眼镜,一身职场装扮,头发束起,尽管和此前的形象天差地别,但我还是一眼认出—— Nicole? 老板打破了这一尴尬的局面:“前天不是发微信给你了吗,我们来了位新同事。” “女的?”我脱口而出后才觉察到为时已晚。 Nicole当场站起夺门而出。 “呃,你们认识?” 我看着报告上的唇印,终于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了。想必Nicole早上报到时,早已发现了这个宿命般的巧合,这个唇印就是她给我的惊喜。 “算是吧。” “那太好了。”老板说,“她是你的新搭档。” 我从老板的脸色里一点儿看不出“好”,反倒是一种幸灾乐祸。 “我们什么时候有搭档这玩意儿的?” “就刚刚。” 我理解老板的良苦用心。咨询中心的整体业绩都不怎样,但我们这个部门下滑得最严重。移动互联网时代了,越来越多的人只用在网上和那些看不到脸的咨询师发发语音,甚至是动手发发文字,就以为能解决他们累积几十年的心理问题。那些半大小孩们更是以为在网上请教一个所谓的泡妞达人,或是在问答网站问个问题,就能解决他们的爱情难题。 当然了,他们会这么以为,更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根本就不是在谈恋爱,而是在交网友。他们觉得不见面不约会不吃饭不跳舞,光靠发发微信,一起打打Dota,就能成就一段爱情佳话。 幼稚。 就是这样的幼稚,才导致前来接受心理咨询和爱情培训的人越来越少。老板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取消我们的部门,合并到其他部门去。 开什么玩笑? 这就是为什么我精心准备了这份季度报告,试图说服老板移动互联网造成的冲击只是一时的。会议之后我接着去老板办公室进行教育工作:“时间很快会证明那种靠虚拟网络维系的关系,根本不叫爱情。” “西贝啊,我承认你的业绩,过去很辉煌。” “别说虚的。” “我是觉得,咱们是不是也需要引入一点儿新鲜元素?” “所以你就招了个女员工?” “你直男癌的心思藏着就好了,不用这么说出来吧?” “老板,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个部门的特殊性。不是我直男癌,女性在这个问题上较为情绪化,不容易冷静分析两性关系……” Nicole此时恰好闯进老板办公室拿材料,听到了我的这句话,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把门摔上,适时给了我佐证。 “你看……” “啧,我招张妮可进来有别的原因。” “啥?” “人家是计算机科学博士。” “我也是X大的心理学……我学历是没她高,但您招一计算机科学博士算怎么回事儿呢?” “小李啊,与时俱进,与时俱进,我觉得,你是不是没事儿也去看看Z网站的心理学问答,看看怎么在网上指导指导别人恋爱?” 一听老板说这话,我瞬间就明白了:“您就直说吧。” “我只能给你们恋爱咨询部最后一个机会,要是这个季度业绩还是这样……妮可会帮忙把整个部门改造为线上咨询部。” “让那些小屁孩以为发几个表情符号就能把女神追到手?”我冷笑。 老板拍了拍我肩膀:“别这样西贝,我跟你一样痛心。大势所趋,大势所趋啊。” 呸!还不是嫌部门经营成本高,我很了解老板,商人的本性。说是部门改造,实际线上咨询压根儿用不了这么多咨询师,一旦改造完毕,大部分人都得拍屁股滚蛋,更别说那几个四五十岁连微信都不太会用的老家伙。 “这三个月张妮可就交给你了,你带她熟悉熟悉这工作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哪儿来的怒气:“行,我倾囊相授……三个月之后,要是业绩还这样,她上位,我走。” “西贝,你这话说的,又不是演宫斗剧,她上位你走……线下线上,换汤不换药,公司还是需要你啊。” “不不,线上那套东西我不懂。而且这个是原则问题。” “原则?这么说你那套24小时爱情的鬼话也是原则咯?” 我懒得再跟老板多说一句废话,像Nicole一样重重把门摔上。 然后我就明白为什么人们总喜欢像这样从别人房间里走出去了,因为那感觉确实很帅。 下班后为了欢迎Nicole,部门在附近常去的餐厅一起聚餐。气氛很沉默。除了四十多的老王和刚刚五十的老赵,大家都知道Nicole是为什么来的了,也知道了公司对部门将采取的打算。老王和老赵,大家很有默契地没有告诉他们,以示一种对前辈的尊敬。二十多年前,他们也是黎明和刘德华。我不想让Nicole觉得不自在,便替她解围。她却一点儿不领情,整场没有接我一句话茬。 我倒不觉得恼火,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从前的那些24小时爱情伴侣,我并不是没有在生活场合又再遇到她们。有一次对方甚至是我的客户。但我们都相处得很好,双方友善而礼貌。关系就处在好像发生过什么,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准确地说,像一位战友,有过某种共同经历的战友。我承认上午的会议上语气是有点儿大男子主义,可也不至于遭人反感到这个地步。 除非—— 4 安东告诉了我答案。我没想到在第二次遇到Nicole之后,又能第二次再遇到安东。 那是在紧接着不久的另一场婚礼上,我是先认出捧着一本发黄的书聚精会神的倩倩,才警觉地意识到安东可能就在她附近。但倩倩显然早已不记得我。入席半小时后,依然不见安东的身影,我才稍微放松下来。这一次我本没打算坠入爱河,此刻却感到春心又起。 在此之前我需要确保一件事。 “嗨,你在看什么?”我向倩倩那边移动了一个座位。 “哦,一本小说,美国人写的,讲一个男人如何发迹之后追求他年轻时喜欢的女人,然后……”说话的同时倩倩把书的封面展示给我,《了不起的盖茨比》。 “呃,我看过这个。”我打断她曲折的讲述。 “不会吧?你会看这种书?” “很奇怪吗?” “我觉得你的气质不像会看这种书的人。” “我不想否定你的想法,不过,我还挺爱看的。” 倩倩抬头认真看着我:“哦?” “陀思妥耶夫斯基、赫尔曼·黑塞、海明威……” “陀思妥耶夫斯基?”她怀疑地看着我,“哪些?” “《卡拉马佐夫兄弟》《白痴》……不是,姑娘,我就想问,你男朋友来了吗?” “男朋友?” “就上次那个。” “上次?” “哦对对,你可能不记得了。一周前?福禄大酒店?牙医的婚礼?” “婚礼?不好意思,我这两个月参加了五场婚礼。” 这时,T型舞台上的节目又再进行到了耳熟能详的新郎跪求环节,光辉宏大的音乐响起,暂时淹没了我们这些群众演员。而我发现,安东正站在舞台上。 他是这场婚礼的伴郎。 “就是他!” “什么?” “我说的就是他!” 倩倩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哦,他啊。他不是我男朋友。” “啊?但你上次的确是这么介绍的啊。” 倩倩笑了,合上那本《了不起的盖茨比》:“你觉得我会喜欢他这样的男人吗?” 我内心觉得还蛮会的。 “他是我朋友,上次为了方便和我一起参加我朋友的婚礼,就这么介绍咯。” “他是……蹭饭的?” “不算吧。他参加婚礼有别的目的。” 我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混蛋,无耻,罪大恶极。这是作弊。我玩心太重?他才是那个为了多玩几场游戏不择手段获取入场券的败类! 后来倩倩没再怎么搭理我,我也体谅她爱好文学的心情。仪式结束,一般来说我会在新郎新娘来敬酒前,和姑娘从后门偷偷溜走。这次我却定在了椅子上,打定主意要与安东来个正面相碰,找补一下上回的赢家之风。 当然了,也是因为我刚锁定的坐在隔壁桌皮肤小米色的运动风女孩,还没能接受我的挑战。这一次我竟然迟迟没能找到破冰之法。我还需要等待。 “哈?这么巧?”回到宴会桌的安东一眼认出了我。 “巧?在本市参加婚礼,想不遇到你才难吧!”我语带讥讽。 他一愣,很快明白我一定是从倩倩那里听到了什么:“这次还真不是,结婚的是我朋友。” “哦?这次改你带你女朋友倩倩了?”重音在“女朋友”。 “不不,我们只是朋友。和你一样,都是24小时爱情俱乐部的成员。” “她?”我咽了口口水,“你是说倩倩?今天戴黑框眼镜和黑色羽毛耳坠,穿枣红色毛衣那个胖妹?”潜台词是穿成这样究竟有谁买账。 “对。” “她成功过几次?”是真的好奇。 “我只知道她失败过一次。”安东掏出一支烟,“对象是我。” “原来你也是挑的啊。”这已经不是挑衅,而是骂人了。 “不,因为那时我已经从这游戏里退出了。” “退出?”我愣住了。 不得不说我相当怀疑他的话,尽管第一次他差点儿就赢了我,但我仍然怀疑他和倩倩一样,都是这个24小时爱情俱乐部的loser,与其说退出,不如说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进入过。 “为什么?” “你过来,”安东将我拉回酒店宴会厅门口,“从这儿数过去,一直到那儿,再从这儿,到那边,一共几桌?” “八桌。” “这八桌人,都是婚礼偷情客,24小时爱情俱乐部的信仰者。” “你开玩笑吧?”我疑惑地打量正在那八桌人中间穿梭的新郎新娘,他们都是我前同事,因办公室激情意外而奉子成婚,“另外,偷心,是偷心。” “戴领结穿得人模狗样那个秃子,看见没?那是我发现的第一个同伴,我和他在一场乡下露天婚宴上看上了同一个女孩,那个村子里最好看的姑娘。我很意外输给了他,至今不知道那丫头喜欢他什么。”安东脸上浮现一丝往事如云般的笑容,“当然更意外的是那丫头竟然也是这套爱情理论的信奉者。” “这桌数过去右边第二个女的,拿着冒牌巴黎世家包包的那个,是我一次游戏期间偷情女友的闺密。当时那女友还是个新手,不懂玩这游戏的一些基本法则,24小时过后不仅立刻跟闺密分享了这次恋爱,连我的号码也一起分享了。结果那个好奇心旺盛的闺密天天给我打电话追着我也要来一场24小时恋爱……” “然后呢?”我开始听入神了。 “我唯一一次人工制造的24小时恋爱就送给她了。也得到一个教训,就是无论如何不会有第二次了。我们这些纯粹恋爱的信奉者不就是看中一个命中注定嘛。”安东踩灭烟头,“当然第一次会答应也是因为她有F罩杯。” “嚯,那一桌,厉害了!”安东眼睛发亮。 我看过去,那是一桌五颜六色的男人,只坐着一个女人。“那桌人你都认识?” “不,我就认识那个女的。”他顿了顿,似乎有意要让我惊讶,“剩下那些男人,都是她的男友。不,应该说是前男友。”安东扫视会场,突然哈哈大笑,“我操,她老公竟然也在。” “啊?不会也在那桌里头吧?” “在另一边,女方亲友桌那里。”安东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是偷情而不是偷心了吧。” “说穿了不就是些渣男渣女么?”我被安东那种过来人的眼神看得很不舒服,他的这种论调竟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和他们本质上不是一种人。 “你要以一般社会眼光看,这么说也不错。不过,有长期伴侣还玩这个游戏的,也不仅仅是为了刺激。” “难道是为了找打?” “爱情本来就可能在任何两个人之间、任何时刻发生,你就算结婚了,也会对其他人动心不是么?” “忠诚本来就是爱情的一部分。” 安东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得对。” 他的赞同出乎我的意料,让我反而有点儿惭愧,毕竟在这方面我也没什么底气,我没有一个超过24小时的女朋友,说穿了是害怕承担责任,逃避现实,寄希望于一种审美式的生活。 “我同意你是因为我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一个人。” 这下轮到我沉默了。说实话安东彰显的辉煌过去让我刚刚对他产生了一些拜服之情,结果呢,你告诉我这些然后跟我说你退出了? “我不相信。” 安东笑了一下:“我也不相信。”然后点了一根烟,“直到我发现我再也没法玩这个游戏了。” “没法玩?你上次不还玩得挺欲擒故纵的。” “那不是欲擒故纵。我压根儿没有在玩游戏。” “不可能。”我回想起了上次安东是如何娴熟地在我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勾搭上了Nicole。 “真没有,我和那个姑娘只是单纯在聊天。” “单纯聊天你会找一个婚礼偷心客?” 安东愣了一下:“她不是婚礼偷心客啊。” “啊?你再说一遍?” “我不是后来给你发微信让你别乱来吗?” 我回忆了一下,确实有这回事。只是那都是什么时候了?灯都关了你跟我说这个? “没跟她聊天之前我就知道了,她就是个普通人,不是来找24小时爱情的。” 这下我知道Nicole为什么那么对我了。换了我,刚刚和一个男人上了床,第二天就听到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宣布自己是个“渣男”,我得比她还生气。 没准儿是受伤。 5 这大概是我头一次判断失误。这样的身材,这样的长相,这样的微笑和眼神,没理由不是爱情偷心客啊? 安东告诉我仅凭一点他就看出对方不是那种人。 “什么?” “香水。” “我不懂。” “你看她的包,有残余的香水味,但她身上却没有。这说明她平时有喷香水的习惯,这次婚礼却唯独没喷。” “也许是忘了。” “你注意她中间吃了一次维生素片吗?吃前她看了好几次手表,维生素片是放在那种按日分隔的小盒子里的。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缺乏维生素?” “……就你这样的还做心理咨询师?”安东白我一眼,“说明她是个行动非常严谨的人。这种人会忘了喷香水?更别说她穿戴齐整,首饰也没忘。” 安东说得不错。我后来发现Nicole确实是一位工作细致严谨,记忆力惊人的人。我不得不承认她还挺聪明。 “她特意没在婚礼上喷香水,说明她很尊重婚礼的当事人,不是拿这里当一个获得意外好感的社交场合。” 我又想起来那次婚礼Nicole整整迟到了一个半小时。谁会迟到了一个半小时还来参加一场婚礼?也许还有另外一种答案。 新郎新娘的至交好友。虽然因为意外而迟到,但也要赶去为一个好友人生最重要的时刻送上一份祝福。 一周内差不多有八次我发微信问Nicole要不要聊聊,她都没理。除了工作,我和她没有多余的交谈。我索性也就放弃了。再说,她是我的竞争对手,鸠占鹊巢,我就是那只喜鹊。可怜的是,我还明明知道她是只鸠。三个月后,不是我滚就是她滚。 随着工作程度的加深,我发现我和她不仅在爱情价值观上不同,在各种价值观上都几乎是相左。两周之后,我实在受不了她跟着我一同接待咨询对象,却不断在工作中打我的脸。 “第一次见面是最重要的,你应该尽量展现最好的一面给对方。” “不不,我觉得你应该展现最普通的一面,你又不是和他就谈一天恋爱,以后在一起了,也不可能天天化妆啊!做你自己就好。” “先生,女性都喜欢自信的男人,所以你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提升自己的自信,而不是怎么屈就对方的喜好。” “自信不是自以为是,琢磨清楚对方的意愿当然是必要的。” “我觉得黑白色系很适合你。” “不不,你这种就得穿暖色。” “长头发很好啊。” “短头发精干。” “坐,想喝点啥?咖啡?” “别听他的,喝橙汁!” “张妮可!” “李西贝?” 我打算跟老板要求把张妮可发配到其他人那里搭档。刚进办公室就发现老板在网上和一个漂亮的头像聊得火热。我只好默默退出来,打算还是直接找张妮可本人聊聊。 茶水间。 “张妮可,我得跟你聊聊。” “我们俩没什么好聊的。” “你误会了。我说的不是上次……我想跟你聊,工作。” “哦?”她端着咖啡,斜睨着我。 “我觉得咱俩没必要这么对着干。” “对着干?没有啊。我只是陈述我的观点。” “我觉得一定要客户喝橙汁而不是咖啡不是一个观点问题。” “怎么不是了?咖啡让人精神紧张。你是不是学心理学的?” 我打了个响指,“……这就是我要说的重点。你看啊,你毕竟是学计算机的。” “这怎么了?我就没有发言权了?” “不说专业,就从职位权责上说,确实如此啊。这要是家IT公司,我跟着你后头为IT宅们纾解压力,我也不会跟着你就代码问题插什么嘴啊,你说是不是?” “你不会不表示我不允许你插嘴啊。心理学我懂的是没你多,但我也可以表达我的看法吧?这就是为什么我支持线上咨询。每个人都可以陈述问题,每个人也都可以给他人解答。对了,你不是多元主义的信徒吗?怎么到这里就变成你一家独大了?” 我哑口无言,她说的似乎是那么回事。 这之后我们继续恢复了那种暗暗较劲的工作关系。只是我好像也不再有什么底气在她反驳我的时候再次争取客户。一个月快过去了,我心算了一下业绩,似乎比上个季度还糟糕。 不,一定有什么地方她说的不对。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拿着手机空洞地点开微信,突然看到了安东的头像。我跳了起来,一个想法击中了我。 “明天能见一面吗?”我发过去,关机睡觉。 地点是我选的。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什么?你要拜我为师?” “对。准确地说,我要你把你在爱情游戏里的一切技术和经验都告诉我。”我终于承认在这方面,和安东比,我真的只算个菜鸟。 “那么我呢,我能得到什么?” “我帮你一起找你那个姑娘。” 24小时爱情俱乐部是这样,随时有人加入,也有人退出。而那些曾经身处其间的同伴,都会转而变成战友。退出时偷心客往往会举办退出仪式。也就是,结婚。 我和安东第二次相遇时,那场来了八桌婚礼偷心客的婚礼,就是一场偷心客的退出仪式。当然了,除了我们这些俱乐部成员,谁也不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婚礼。 退出仪式的规矩就是,偷心客不准在这样的婚礼上玩爱情游戏。 对仍旧信奉24小时爱情游戏的偷心客们来说,退出者其实都是失败者,退出仪式就是这样一场失败的浩大责罚。不在失败者的面前玩这个游戏,是一种尊重。 当然了,也有选择结婚却不退出的偷心客。不,偷情客。 俱乐部无形无迹,只是默契的共同体,偷心客们的婚礼会在醒目之处做上只有他们自己才看得懂的标记,误入其中的成员自然就清楚规矩。 是规矩就会有例外,每一个例外都是一个故事。安东就是打破这条规矩的人。他爱上那个姑娘,正巧就是在一场退出仪式上的事。这当然触怒了退出仪式的当事人。 所以无论他怎么对新娘赌咒发誓,那一次在她的退出仪式上,他并非在玩24小时偷心游戏,实在是他身不由己,新娘依然没有相信他的话,拒绝透露任何一点关于那姑娘的额外信息。新娘只是告诫他别忘了偷心客们的另一个规矩,同一对人之间,游戏决不能玩第二次。 她不知道对安东来说,见到那姑娘的第一刻起,就注定是一场持续一生的游戏。 然而那是五年前了,没有移动互联网,没有微信,没有微博,没有社交网络。一切关系维系的工具就只是一个电话号码。而安东甚至连她的电话号码也没来得及记下。 “我不相信,参加婚礼的人那么多,每个人你都问过了?” “每个人我都问了。” “他们都不肯告诉你那姑娘是谁?” 安东苦笑了一下:“与其说是不愿意,我相信他们大多数就是真不知道。” 我同意安东说的。我们选择在婚礼上玩爱情游戏,正是因为在这个场合,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你压根儿就不认识。 他最后发现,找到那姑娘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地参加婚礼,各种各样的婚礼,寄希望于那个姑娘——他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会出现在某场婚礼中继续她的爱情游戏。 这就是为什么他和倩倩一起出现。 “现代人开始接到婚礼邀请的平均年龄是23岁,正是一个年轻人的最佳恋爱时段。23岁开始,如果你身体健康,人际关系良好,价值观正常,平均一年会参加三场婚礼。” 为了找到更多的参加婚礼的机会,安东不得不需要更多的理由。而找到一个搭档,入场券就多了一倍。 这就是为什么我确信安东不会拒绝我的战略合作邀请。我把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他面前,他起先是不解然后是惊讶—— 婚礼邀请函。 整桌的婚礼邀请函。 “当恋爱心理咨询师就有这么点好,”我拿起一张邀请函,上面那位客户的名字我还记得,“这些社交障碍患者觉得对你表达感激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你来见证他们的诊疗结果。” 6 哥特风黑暗童话餐厅,除了微弱的光线能让你看清0.05米外的食物不至于吃到脑门上之外,就什么都看不见。别问我怎么知道这是哥特风,我按照安东的嘱咐替客户订下这间餐厅的时候,丫还没开门营业。 “喂喂,你确定第一次约会要在这种地方?” “别叽歪,认真听我的指示。” 客户老老实实闭嘴,我坐在按理离他和约会对象三张桌子远的地方,但除了耳机里听到他的声音之外,也不敢相信他就在我附近。 “哇,这什么?真好吃啊!” “这是……” 我听到那边的对话从耳机里传来,同步告知客户应该怎么说话:“‘这是金子,当然好吃咯’。” “这是金子,当然好吃咯。” “什么?” “这顿饭比去趟泰国还贵,每口吃的可不就是金子。” “哈哈哈。” 客户成功地化解了约会对象在黑暗中吃饭所造成的紧张。不作惊人语,这是我在安东身上学到的第一个原则,只要气氛到了,一句最简单的话就足以击中对方。我学到的第二个原则是—— “行动的关键不在于配合对方的情绪,而在控制对方的情绪。在情绪到达之前就得有所行动。所以,跟着音乐走。懂么?” 安东仍旧是一身从衣柜随机挑选出来的行头,我在他的多次教导下仍然死心不改固守底线,坚持露脚踝穿一双五千块的鞋。“你好歹把这玩意儿拿下来。” 我只好把连着手机的入耳式白色耳塞塞进口袋。确实,对于这场放在小城H市举行的婚礼来说,我通常玩的那一套明显有些无所适从。新郎正站在门口迎宾,我上前同这位小学同学拥抱,甚至不用介绍安东是谁,我们三个在声势浩大的花篮面前微笑合影。安东将这张拍立得放入随身携带的相册,加入我、安东同各种新人的珍贵一刻大家庭。 头次发现安东这本相簿的时候我简直钦佩他的勇气:“你就不怕哪次被对方发现,爱情现场变车祸现场?” “不会的。” “人在河边走,哪会不湿鞋?” “所以我已经不在河边走了啊。” 然后我才知道这个习惯是安东开始寻找那位姑娘之后才有的。倒不是一种纪念,而是为了日后万一在哪场去过的婚礼上有蛛丝马迹的时候,便于快速找到那场婚礼的主要角色,新郎新娘。 在安东的指导下我的恋爱培训技术突飞猛进。是的,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是Nicole说的那套理论是对的。爱情不是只有专业人士才能掌握的游戏,或者说,不是只有拿一张心理学文凭的人才懂心理学。这世上受过伤吃过苦头,走过弯路总结过教训,开怀大笑过深夜哭泣过,见过人生百态的人,都多少懂点心理。他们也许不知道人到底为何而笑,眼泪是怎样通过生理机制产生,被蚊子咬了为何会下意识去拍打,爱情又是怎样一种东西,但是他们都多少知道,怎样让自己喜欢的人喜欢上自己。 唯有一点我不同意Nicole。那就是爱情是要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手握着手才会激发出的东西。微信上发的照片PS得再漂亮,又怎么及得上对面的人一颦一笑来得让人心动?尽管你能看见她的雀斑。但那就是真实。 “我绝不会让我的客户觉得素斋也能叫肉。” 我和Nicole的关系已经从一开始的白热化日趋冷静,大部分时候我们各自完成各自的工作,互不干涉。有那么一两次她差点儿被我无意间说的笑话逗乐,但很快又因为我在工作时指导客户而表现出的那种对爱情游戏的游刃有余而恼怒。 这让我不能不思考一种问题的可能性。 她不会是还在喜欢我吧? 当我把这个问题向安东提出的时候,我们是在那个月的第二十场婚礼上,那个月的第十二天。我们平均一天赶赴两场婚礼。一开始我以为我们的行动已经够疯狂了,直到安东告诉我,全市一共两千一百二十家酒店,平均一天有九十八场婚礼。不得不说,我头一次知道一个城市有在一天之内容纳这么多场婚礼同时发生的宽容度。可你走在街上的时候,好像也并不能发现多少辆花车开过的踪影。 每一场婚礼我都能从安东那里学习到新的观察人物的技巧。一开始我还想现学现卖,当场搞定个把对象,后来才发现以这种频率,我压根儿就不可能有一个完整的24小时。再后来,我也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了玩爱情游戏,转而只是单纯地参加一场婚礼的。 “别打人家的主意了。” “科特·柯本作证,我绝对没有啊。” “那你关心她喜不喜欢你干吗?” “毕竟是同事,关系不想搞得太紧张。” “同事?你又忘了,你们是对手。” 对,我们是对手。一个月后我不能让公司业绩有显著提升,她就得替代我,不,是用一台大型冷冰冰的数据挖掘机,替代我成为公司的偷心专家。我看着婚礼上那个被我手把手教育过的新娘,在新郎下跪时捂脸哭泣,突然产生一股从未有过的发自内心的感动。 这不仅仅是替代我的未来,而且是否定我的过去。 老板把我叫去办公室的时候我以为他是对我这个月突然上升的业绩曲线稍微有些吃惊,结果他却递给我一张婚礼请柬。时间是下月月末,新郎是他自己。 “您这是?” “太突然了是吗?我也觉得。但有时候爱情就是这样令人措手不及。” 我吃惊地看着老板,怀疑他是偷听了我的爱情培训课才吐出这种句子:“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精准!网恋,干柴烈火,非她不可。”老板拍拍我,“与时俱进啊李西贝,与时俱进。” “您为了赶我走也不必做到这样吧?” “这哪儿的话?我们是真爱。” 鬼才相信这种话。就光我在公司待的这三年,他已经离了三次婚。每年邂逅一次真爱。只是这次网聊了三个月,连面才见过不到五次。你告诉我这是真爱? “月底,你和妮可都来。记住啊。都来。公司的人也都来,高兴高兴。” 走出老板办公室我突然感到一丝虚无。这几十天不是在参加婚礼就是在发疯般指导客户恋爱提高业绩,我突然觉得很累,发自身心的疲惫。 我到底是在坚持什么? “恭喜你,你终于有微信了,现在加下我。”走到咨询室,我看到Nicole正帮老王弄手机,我感到一股无名之火。 “你够了啊。” “什么?”她抬头看我。 “还有一个月呢,你就这么着急?” “我不懂你说什么。” “你非得让每个人知道,他们一个月后可能就要滚蛋?” 这回轮到老王呆住了:“小李啊,你啥意思?” Nicole一句话不说走出了咨询室。老王追问我:“怎么了?她就是帮我弄个微信啊,不然我儿子找我都找不到。” 我这才明白自己是误会她了。 我追出去,终于在门口找到她:“不好意思,我刚不是故意的。” “你为什么就这么自以为是?” “啥?” “你就觉得你那套观念是对的,其他人的都是错的?那些网恋的人,他们就不算是爱情,只是过家家?只有你,你那套一夜情,不,24小时爱情观才是真正的爱情是吗?” “你误会了我的想法。再说,”我鼓起勇气指出这点,“那一个晚上……你难道觉得不美好吗?” 她没想到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终于当她面提到了这件事,脸上表情复杂,强作镇定道:“不,你错了。我不觉得美好,从来都没觉得。” “你是说你没喜欢过我?”我又补充了一句,“至少在那24小时里头。” 她沉默了一会儿。 “没。” 然后抬头看我: “如果你能证明你的想法是对的。我可以退出这场比赛。” 7 这大概是我参加过的最狼狈的婚礼。袜子没穿对,头发没梳,隐形眼镜没换,跑到婚礼现场的时候手里甚至还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油条包饭。全因为安东跟我说他得到了重大线索,这场婚礼上,那个神秘的姑娘很可能会出现。 可是有哪个神经病会想到早上6点钟跑到悬崖上来举办婚礼啊? 我看到新郎新娘一口油条包饭差点没喷出来。新郎就是我按安东的意见帮他把第一次约会定在了黑暗餐厅的那位。而新娘……上回没看清,直到她开口我才确定这么难听的声音绝对是同一个人。 “哇!西贝老师!”新郎看到我疾步走来。 “你好你好。好久不见啊。” “多亏西贝老师,我才能有今天的幸福啊!” 我看着他身上绑着的蹦极绳索:“不敢当,主要还是你天赋异禀啊。” 不知道从黑暗餐厅到决定蹦极结婚,那个姑娘受了多少罪。我只能想这一对果然是天作之合。拍完合影后,我问安东。 “什么重大线索?” “科学线索。” “啥玩意儿?” 安东掏出一叠文件:“我仔细想过了,按我们那种大海捞针的方法,指望从陌生人的婚礼上再次巧遇,这概率大概是0.12。” “哇,没看出来你也懂统计学。” “谢谢,这是我从你那里得到的灵感。你之前不是跟我提到过心理统计吗?我后来仔细琢磨了一下这玩意儿,然后去认真研究了参加婚礼的人群的样本。” “有什么发现?” “虽然一个婚礼上大部分的人都是不认识的,但这期间的人际关系强度还是比陌生人要高相当多了。所以,我们从一个婚礼上其他宾客的婚礼找到她的概率,要比随机参加一个婚礼找到她的概率高大概6.2倍。” “高这么多?” “我仔细调研了那场婚礼的所有宾客资料,筛选出了接下来会结婚的人群,发现只有大概十五个人。” “哇!” “所以接下来,只要这十五个人结婚,每场我都去的话,找到她的概率应该会高不少。而这个月,就有三场。” “那么这场婚礼……” “是第一场。” 我赶紧紧张地四处张望起来,然后才想起来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位姑娘长什么样。 这个问题我问过安东不下几百次。那姑娘到底长成什么样,能让他就此退出24小时爱情俱乐部,他每次的回答都不尽相同。“皮肤白。”“胸部形状绝了。”“她的睫毛,我从没见过那么长的睫毛。”“手啊!你要是摸过那双手,你也得完蛋。”“说不上来,跟她在一起,有巨大的眩晕感。” 只有最后这点让我感觉靠近了一点关键:“眩晕感?这不都还是营造出来的吗?” “不不不,就算做得再逼真,真的女人和塑料假人怎么能一样呢?你吃过素斋吧?” 我点点头。 “你能管那个叫肉?!” 对,这也是我从他那里学到的台词。 宾客开始如潮水般挤上这个悬崖,这个对这两人来说世界上目前最为重要的一刻很快会到来,我们这些旁观者将会成为这一刻的目击证人,合谋者,路人甲。但对我来说,我和安东这样的爱情行为艺术家才是电影真正的主角,婚礼不过是一场场背景板,那些新人是不是同一对演员来演又有什么区别。真正的观众不会记住他们。 但谁又才是真正的观众呢? 大朵大朵的花瓣铺满露天地毯,迎宾通道和舞台选用的是不同的鲜花,请柬、灯光、桌布、桌卡、菜单、喜糖、伴娘裙、背投、上升舞台、现场乐队、蛋糕、香槟、蜡烛……天知道一场婚礼究竟要怎样高昂的精神造价。对我们来说这无异于一场场旷日持久的浪费,巨大而荒诞。 我们又是谁? 年轻,骄傲,拥有良好的教养,经济独立,人格自由,终日生活在幻想中,享受现代文明并在坐而论道时理性地与其保持距离,热爱美并以此为借口脱离道德层面的审判,虚荣但不伪装并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由此产生的负面评价。刚刚走进来的这个挽着老公胳膊喷着祖马龙橘子香的女人,那边那个已经坐下假装心不在焉刷着手机新闻的小伙子。 我闭上眼睛。 角落里戴耳机听着The National还在心里复习高三物理的年轻女孩,今天她是叛逆小魔鬼;擦肩而过急匆匆寻找厕所背着登山包的中年男人,今天他是刚刚从非洲旅行回来奔赴爱情现场的旅行家;那两位各自游离肉体之外的情侣,他们今天给自己的定位又是什么呢?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被对方束缚住的渴望灵魂伴侣的鬼精灵。 多么缺乏灵魂而需要爱的人们啊。 “哇,看那边那个,不错。” 我顺着安东的目光看去:“是挺好的。” “不试试?” “算了吧。” “哟,你还学会害羞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肤白,胸大,手漂亮,好像也是你的菜啊。”我反击道。 “少来了。” 然后我们继续安静地坐着,直到半小时后看着那姑娘和那桌对面的男人开始眉目传情。那男人剪着扎眼的短发,脖子上挂着一个巨大的Bose耳机,俨然就是另一个曾经的我。我在心里默默祝福他。 安东拧开桌上标配的雪碧,为我和他自己倒满:“还记得倩倩吗?” “那个文青?” “嗯。她现在不读书了。” “她不读书,难道想改变世界啊?” 安东拿出一本书:“她自己写书了。” 我拿起来一看,《爱情偷心术》,我问:“大哥,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 “你问吧。” “她到底谈没谈过恋爱啊?” 安东笑了:“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他拿起那本书翻了翻,“不过看上去她倒是比我们都会谈恋爱。” 我的手机响起来,是老王的电话。 我犹豫要不要接。 “你去公司吧。” “没什么大事,肯定又是电脑死机了。” “不,你去吧,”安东掏出一支烟点上,“我这边已经越来越接近目标了,你难道想落后?” “不会的。” “下个月你别陪我了,抓紧时间干你的正事吧。” 我笑了笑,走过去。 “给我一支。” “月底,等你胜利的消息。” 8 我到公司才发现的确是出事了。 大厅放着一台一台的电脑,而所有的咨询室里都有工人在进进出出,重刷墙壁,搬走家具。老板在一边跟建筑工头指挥着:“这几堵墙拆了吧,换成全玻璃的,这排弄成工位……” 我上前:“老板,您这是要把咨询室改网吧?” “哎,西贝你来了啊,你先坐会儿。” “不是,您啥意思啊?不是还有一个月吗?这都开始拆墙了?” “啧,我月底不是要结婚吗?到时没时间弄,先提前给规划好了。” “您这叫规划啊?”我夺下一个工人手里的粉刷,拦住两个把我最喜欢的沙发躺椅搬出去的工人。 “西贝,别瞎闹。” “您想让我们滚蛋就直说啊。” “啥?”老王和老李在旁边问,“我们要被开除了?” “没那回事!”老板试图缓和气氛,然后搂住我的肩膀,低声安抚我道,“第一,就像你说的,没准儿你们部门还是可以保留的。第二,”他看了看周围的人,提高音量,“就算改成线上咨询,我也没说要赶你们走啊。都是老员工了,怎么会呢。” “西贝啊,老金他说的是,你别冲动。”老王上来劝阻我,也就是他和老李这样的元老才会喊老板老金。但我早就发现老板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意。 “让他们都别动,还有一个月。要玩就公平点。”我平静地说。 老板最终让工人们都从公司撤出。 但经过这事儿,很明显同事们的干劲都消解不少。有些人甚至当面开始询问其他部门的人员情况,还有没有空缺。 “我不去。什么企业咨询,不就是成功学那套玩意儿吗?给我再多钱我也不去。”老王愤愤然道。 “抑郁焦虑这块儿呢?” “那我自个儿准先抑郁了。反正我这辈子就打算教人谈恋爱。谈恋爱,多美好啊。” 我打定主意要是离开这儿,就把私藏的二十本绝版《花花公子》和一个2T移动硬盘都送给老王。 中午我在消防通道抽烟,Nicole出现了,手里拿着一包烟,看到我本想走。我叫住了她。 “要火吗?” 她犹豫了一下,停下来。我帮她点火。 “没想到你还抽烟啊?”我说。 “你没想到的事儿还多着呢。” “对,我没想到你抽烟的样子这么难看。” “你!” 我笑了,她也笑了。这大概是我们认识以来,我是说她以张妮可的身份我们认识以来,关系最轻松的一刻。 “你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 “啊?你就这么打算放弃了?” “我是说不知道以什么方式胜利,业绩提升两倍,三倍,还是五倍?还是全城的人都跑来公司门口给我献锦旗,写,人民英雄李西贝?” “……不要脸。” 和Nicole抽这根烟的感觉让我觉得像是战场上短暂的休战期间,两国士兵在一个战壕相遇,接下来就是你死我活,可那根烟的时间他们就是相互尊敬的战士。 这感觉很好。 这之后我又疯狂战斗起来,每天从早到晚转个不停。后来回头看我的战绩,连我自己都吃惊,每天我都在创造新的纪录。而那些因为我而走到一起的情侣,我已没有时间体味他们的幸福之情。同事们看我这样也从之前的消极情绪里走了出来,默默加班加点。他们好像也知道,我们正在联手创造奇迹。 Nicole甚至偶尔也加入我们,帮忙提供最佳的约会思路或是借女生一支口红。我猜测也许当我在指挥客户如何行动、说话、打扮、营造气氛时,她已经不再觉得自己是个上当受骗的受害者,而是感受到了那种氛围。是的,在这点上我和安东持不同观点,为什么爱情就不可以是被创造出来的呢? 安东,对,安东。这段日子我没再联系他,他也没再联系我。但我知道如果有了好消息他会第一个告诉我。 全公司几乎都被我们部门的行动力吓到了,所有人都在期待看到最终的结果是怎样。直到月底前一天—— 我早早来到公司。 没想到其他人来得更早。他们围在上季度业绩表面前。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看到老王从人群中挤出来,上前笑道: “怎么样?等一下,我猜猜,两倍,三倍,还是五倍?” 老王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咋了?不会是十倍吧?” 一旁Nicole也挤了出来,脸色难看。 “啧,年轻人,输了也不用脸色这么差吧。放心吧,我还是会申请让老板留你的,修修电脑什么的,对了,老王,你不老死机吗……”我揶揄她。 “李西贝。”Nicole轻轻喊住我。 “啥?”我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 人群渐渐散开,我终于看到了那张业绩表,这个季度的第一个月,是一条略微下降的曲线,第二个月,是一条上扬的曲线,第三个月…… 是一条几乎平滑的曲线。 这不可能。 我冲进老板办公室,空空如也。“老板明天结婚,他今天提前准备场地去了。” 混蛋,无耻,罪大恶极,这是作弊。 我出来的时候,人群几乎散去了。Nicole给了我一个档案袋,让我回家再看。 我平静地在便利店吃了晚饭,步行回家,然后打开那个袋子。 是一份人员名录,上面显示了一个月后准备劝退的员工。我们部门的,全部都在。 “其实金老板他,早就决定要把公司网络化,他让我根据你们咨询的数据,开发了一个自动程序,可以替代人工咨询。这一次只是拿你们部门开刀,下一次……也许最后所有人都要走。所以你别太难过了。” 我把Nicole微信发来的语音听了几十遍。 我输了,不是输给了Nicole,也不是输给了金老板。我知道我是输给了这个时代。 9 我在H市市中心这个全球化侵略的高端连锁酒店最大的宴会厅中央坐着,和无数认识不认识的人一起,享受无穷无尽的冷气,仿佛我们和发电站、全球变暖、世界末日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不用付给地球任何消费税,不用紧张。面前空旷的场所被陆续填充,我们呆若木鸡。 同事们仿佛商量好似的,打扮得平庸俗气,好像他们参加的不是老板的婚礼,而是一场敌人的婚礼。只有我,身上是我唯一的一件迪奥,精心吹过的发型,自然凌乱风。他们看到我如此精心打扮走进会场都以为我是受了刺激,并不是,他们没见过我真正的样子。我不想给婚礼偷心客丢脸。 老板看到我,神色不太自然,我却无比平淡地和他打招呼,和新娘微笑问好。我操,我还真是小看了网恋的力量,老板的新妻的确漂亮无比。 Nicole出人意料地穿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婚礼上那件连衣裙。 “你是衣柜里就这一件礼服裙还是想暗示我什么?” “滚。” 我笑嘻嘻在她对面坐下。 会场灯光暗了下来,婚礼照常开始,我熟悉的一切,背景音乐,妖冶灯光,司仪开始讲话。 “现在,让我们祝福这对新人。” 突然,我发现远处有个迟到了的熟悉的身影。 安东。 我偷偷过去,跟安东旁边的哥们儿换了座位:“你怎么在这儿?” “哇!好久不见,太巧了。” “看来我俩的命运就注定是要和婚礼脱不开关系啊。” “别贫了,你怎么样了?” “挺好啊。” “我说公司的事儿!” “哦,我昨晚交了辞职报告。” “啊?怎么了?”安东非常惊讶。 “没事儿,就是不想干了,觉得没意思。”我轻描淡写。 “哦,不想干了也好。反正你这么厉害,不如自己出来开家公司吧。”安东好像知道我真正的心情。 “你呢?”我没接他话,转而问他。 “我,还就那样啊。” “我是说,你还在找她?” “对。”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场婚礼该不会……” “对啊,我上回不说这个月有三场嘛。这就最后一场。” “那你可得瞅仔细了啊。” “还用你说?” 我们相视一笑,然后就静静地看着婚礼进行,不再交谈。 “阳光明媚,歌声飞扬,欢声笑语,天降吉祥,在这美好的日子里,在这大好时光里,我们迎来一对情侣金建宝先生和吴良玉小姐的幸福结合……” “抽烟吗?”安东递过来一根烟。 “这里?” “没事。” “还是算了吧。” “不,这次我有预感。” “每次你都是这么说的。” 尽管这样我还是接过了烟,无视这桌宾客的侧目。 安东说他第一次见到那姑娘的时候在抽烟:“我要她第二次见到我的时候和第一次完全一样。” “这样她就会爱上你?” “不,她会想起我。” 音乐响起,我认出那是Ladies and Gentlemen We Are Floating in Space,我很喜欢的一首歌,刚准备讶异一下婚庆公司的品位,紧接着就发现安东脸色不太对。 “咋啦?” “这是……” “Spiritualized,英国一支迷幻电子乐队,非常有名,第一张专辑……” “那天婚礼放的也是这首。”安东说。 我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舞台尽头的圆形升降台慢慢上升,所有人都紧张地注视着那个黑乎乎的洞口,仿佛从地底能够升起的不是一位新娘,而是一只怪兽。 安东的预感这次真的对了。三年来他苦苦追踪的另一位婚礼偷心客,就是我刚刚惊叹过的新娘。 所有的戏剧瞬间仿佛都被我撞上了。这一刻我真担心安东会奋不顾身跑上舞台,替代我的前老板跪下说“我们才是命中注定”。或者干脆抱着他的新娘从这个地方逃走,永远地消失,直到很多年后我在另一个陌生的城市的菜场遇到正在买鱼的他俩。 他只是愣住了。完完全全地呆住了,没法做出一点反应。 奇怪的是,我却突然想起了许多画面。据说人在死的时候,他一生重要的画面都会像过电影般一帧帧在他眼前回放。而此时,我的眼前却出现了很多个重要的画面。不是我的一生,而是别人的一生。那些所有我参加过的婚礼,新郎新娘拥抱接吻,珍贵一刻合影大家庭。我没想起任何一个我在婚礼上勾搭过的姑娘的脸,我们是如何一步一脚印地心有灵犀,又是如何偷偷溜出婚礼的现场。没有一个画面和我自己有关。那些藏在潜意识里的背景板在这时突然全部跑了出来。我想到了那对奇葩新人跳崖的瞬间——新娘穿的是红内裤。“西贝老师,谢谢你。” 我看着此时舞台上的我老板和安东的真爱,老板单膝下跪——他对这一动作显然比一般新人熟悉。“李西贝,别冲动,这不关你事。”我对自己说。 对,这不关我事。 我站了起来。 “你要干吗?” 我笑着回头看他:“做一件我一直想做的事。” 我一步一步走回刚刚的桌子,走到Nicole身旁:“小姐,你愿意赏光跟我跳支舞吗?” 她看着我:“你疯啦?” “不,我没疯。” 然后我在她面前一个人跳了几个动作,邀请舞的起手式,再一次弯腰把右手递到她面前。所有人都看着我,好像我是个神经病。突然,我感到清脆的舞步声在我旁边响起。我一看,是老王。 “我说我年轻时是舞王,你们都不相信。” 舞台上的司仪、新郎、新娘,这时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婚礼暂停了下来。 老李站了起来,充当了老王的舞伴。 Nicole终于从震惊中恢复,朝我一笑,站起来接受了我的邀请。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我们。 “你们想干啥!”金老板已经站了起来,在台上吼着,声音从话筒传来震彻大厅。可没人理他。 “你有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跳过舞?” “没有。” “So sad.” 说完我拉着Nicole冲上舞台,在舞台上跳起来,这时DJ适时地换了一首曲子。我相信他是故意的。老王、老李、所有的人都冲上来。我们占领了婚礼的舞台。当了多年的观众,这回终于轮到我们这些观众反客为主了。“你开心吗?”我问Nicole,背景音乐太响,她没听清,我只好再次大声问她:“张妮可,你开心吗?” 她笑了。“我很开心!”她也大声回复我。 台下其他的宾客似乎也被这气氛感染,有一些已经站了起来,在台下配合着音乐自顾自地跳起来。还有一些虽然坐着,可脑袋已经控制不住地摇晃起来。更多的人虽然仍旧是沉默的,但我已经看见了他们的灵魂在这个空旷的大厅里缓缓漂浮。嗯,我看得见。 我把目光转到了安东身上,他也在看着我。 我暂时放开牵着Nicole的手,拿出刚刚在地上捡起的几枚礼花炮,然后依次按照蓝色、黄色、红色的顺序鸣放礼花。 这是婚礼偷心客的退出仪式的标志。 然后我拿走司仪的话筒,对着那位惊慌失措的新娘说: “小姐,你好,台下有一位先生想请你抽支烟,你愿意吗?” 作品3号 包夜指南 作者 S 性别 男 年龄 31 说明 在所有人中,S应当是最完整地保持了他过去风格的作者之一。作为修辞科幻的代表作者,这篇作品延续了修辞科幻学派那种将架空故事和科学构想放在同一叙事主体下的风格。而从事地图绘制工作的S在这篇小说里继续围绕地图学进行虚构创作,似乎他从未掩饰过对于这一技艺的迷恋。 对此,我们既觉得欣慰又感到无奈,似乎任何一种文学训导对他来说都是缺乏影响的。我们甚至认为他其实并不真正喜爱文学创作,他只不过是用“故事”这样一种形式表达他对某种世界观的看法。 犯了强奸罪的16岁的宾利买通了看守,告诉妹妹自己三天后就回来,坐火车逃到了新世界的中心。从火车站出来,他头一次看见了海。“真漂亮啊!”他发自内心感慨,并立刻把一路来对妹妹的想念抛到了脑后。波光粼粼的海平面让他觉得自己对妹妹的爱实在肤浅,不过是初尝交媾滋味的低级快乐。接着他就发现自己的钱包被刚刚来卖汽水的小贩偷走了,对海的新奇渴望立刻又被压制下来。“没关系,我还有头脑。”他安慰自己,发誓要出人头地。 不同于内陆地区的保守落后,新世界充满机遇,鼓励年轻人善用他们的智慧,开发无穷无尽的赚钱手段。第一晚,宾利就为房东的生意头脑叹服。房东不租赁独个套房,而是按照睡觉、清洁、娱乐、工作等功能分开租赁。宾利租了一个月的睡觉房和清洁房,花掉了在典当铺换来的所有钞票。出来洗澡时,他遇到了裁缝,两人交谈了几句,宾利正想继续请教他一些做生意的捷径,“我只租了清洁房。”裁缝摊摊手。发现他在海滨公园的长椅有流动睡眠位后,宾利对裁缝的生存手段更加佩服。两人相约第二晚洗澡时再聊。 宾利对未来充满信心。第二天一早,他花了一整个上午把这个新兴海滨城市游览个通透,午饭前便开始盘算起来,“关键是要自己给自己当老板”。但选择什么职业让他稍微有些犹豫,售卖冰淇淋、为游客拍照,还是专业的涂防晒霜服务?每一项看起来都前途无量。海滩边那些男孩闪闪发亮的身体让他极为羡慕,他们看起来存在得光明正大。这正是宾利目前急需的东西—— 他之于这个新世界的合理。 但到午餐时,他就立刻放弃了这些幻想。在这里,没有东西是免费的,也没有一个活计看起来不需要成本。沿着海岸线走出了整整五公里,宾利依然没能捡到一只落网的牡蛎。这里的人精明而细心。这片一望无际的海域没有给他半捧自由。 两个钟头后,他悻悻回到住所。房东眯着眼睛在厨房(他自己唯一使用的房间)煮一锅羊肉,一旁是冷掉的墨鱼汁馕饼,闻得出来,还有某种甜腻的酿酒。宾利一秒钟也没有停顿,径直走进了睡房。 他得找到某种不需要成本的活计,可就连涂防晒霜也要先考个资格证书。宾利看着离自己不到三十公分的天花板,那上面因一遍又一遍刷漆而越来越厚。宾利猜测天花板差不多将以每年半公分的速度变得更矮,如果后来的租客不像他这么缺乏在上面发泄的表达欲的话。 起床用榔头把房东干掉后,他差点儿蹦出了要做职业杀手的想法。的确不需要任何成本(工具是随处可得的),而且新的法律制度还在激烈的研讨中,他大可以找出很多空子来钻,不用受到惩罚。花了五个小时大费周折地处理完四处飞溅的血浆后,宾利躺在地上,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毕竟是个太低级的活,没有任何上升空间,而且太累。 宾利顺理成章成为了这个住宅楼的房东之一,和另外两个房东共享一百零一个房间。没有一并把另外两个房东干掉是因为他觉得有必要保持一处商业地产的动态均衡。三个房东是正正好的,可以相互钳制,这有利于生意发展,何况他还要向他们学习一些基本的出租管理知识。另外两个房东体重加起来大概有四百斤,这让他们的五官从脸上消失了,看起来像是一对孪生兄弟。 一个月之内,原本入住率不足一半的房间几乎全租了出去。宾利发现与其把所有房间零散租赁,不如将其中一些房间还原成原本的套间形态,打包便宜租给那些冉冉升起的新兴阶层。他这么做倒并不是想到将一处地产在需求上划分出差异,可以增加住户多样性,也就有利于商业生态;而是宾利本能地觉察到在这样一个地方,人们总需要一条阶级链条。住套间的人有理由不和住单间的家伙说话。 他融入得很快,一如当初他来到那个土气的大农庄,融入他的寄养家庭时那样。在这方面他颇有些天赋,也可以说是有些通吃的本领,比如,狡猾,胆大,不事张扬。最后这点尤其重要,在新环境,这样的人总是容易突然成功。他们显得突然,实际上早有准备。那个凉爽的早上,邻居牵着妹妹来到牧场找到宾利,告诉他养父母不幸逝世的消息时,他的悲恸同样显得突然,心里知道装着毒药的瓶子此时已随着溪水漂到了几百公里外。谁都不会注意。 房东的外甥终于从世界另一头赶了过来——也是巧合,他在阅读理解的课堂上遇到了困难:海鸥,一个念起来轻盈却让人迷惑的新词。于是外甥想到了那位只在出生前认识过一次的舅舅。“也许当时他趴在母亲的肚子前跟我说的就是这个词,海鸥。”他征求了母亲的意见,父亲有些恼火,让他干脆来亲自看一看他们家这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在新世界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父亲从当天刚发的工资里抽出十分之一给了他,母亲在送他出门前又偷偷塞了一些自己的私房钱。 外甥在火车二等车厢险些遭遇一场爱情。他们先是在餐车打了个照面,之后在盥洗室发生的一场小小的误会,让两人对彼此的谦逊礼貌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外甥回到自己的车厢后发现接下来的两小时,他都没能再次把情绪转移到窗外的景色上,便拿上《圣经》准备去找那个姑娘。在走过五节车厢后,终于看到她和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坐在一张床铺上喜笑颜开。他沮丧地回到了自己的车厢里,并不知道那个小伙子是她的弟弟。一小时后,他从火车站下车,头一次看见了海。 在如何处理房东外甥的尸体上,宾利犯了个小错误。这导致他不得不放弃这份刚刚到手的生意,但这点打击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这时他毕竟已经有了一笔积蓄,接下来便更加不用依靠命运的眷顾。他在火车站和海运中心转悠了几天,探听这个城市的机密。就是在码头附近的一个小酒馆,他第一次听说了大师的名字。 当时他并没有在意,喝完一杯黄油啤酒后,决定要做海运生意。他花了点小费请酒吧的伙计为他指明了打通海运生意的关键人物。然后听从伙计的建议准备去买一把枪,“在我们这个地方,谁有枪谁就能承包大海”。 尽管还没有法律明确地制止枪支交易,但紧张的供求关系使得枪支本身成了极其珍贵的资源。上哪儿去买一把枪成了问题的关键。宾利决定守候在火车站,新世界外面的人会带来这里匮乏的东西。几天后他成功地在一对姐弟那里买到了一把小手枪。匆匆完成这个买卖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那个皮肤细白的姐姐叫住了他,询问他是否见过一个男孩:“大概比我矮一点,穿着深蓝色的天鹅绒上衣,哦,他的眼睛是绿色的。” 宾利起初没想到姐姐寻找的男孩正是房东的外甥,倒是此刻的交谈让他头一次注意到之前一直藏在弟弟身后的姐姐。他没仔细听她在说什么,而是注意到了她淡棕色的头发和浓密的睫毛。直到姐姐把一个怀表递给他,他打开看到了怀表内嵌的照片,才发现那是房东姐姐一家。“小姐,你叫什么?”“克拉拉。”克拉拉说他们姐弟一直往返内陆和新世界做一些危险的买卖,自从那次在火车上遇到外甥,意外拾到了他的怀表后,克拉拉每次做生意时就总要顺便打听一下这男孩的下落。 宾利微微一笑,收起了那块怀表:“那你真是找对人了。”“怎么?您认识他?”“我是他舅舅。”“可是您看起来很年轻,几乎和他一样年纪。”“我母亲生我那一年之后,我姐姐就生了他。我们几乎,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哦——”克拉拉拖长了声调,这才眯着眼直视了宾利的眼睛,发现他果然有着和那个男孩一样的绿色眼珠。 宾利把外甥的来去匆匆解释为一种年轻人的通病。“这么大年纪的孩子,总是爱满世界乱跑,他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宾利对躺在身旁的克拉拉抱怨:“他的父母凑了那么一大笔钱,就是想让他来学点手艺,结果他待了三天就跑了。”克拉拉背过去开始一样一样穿回层层叠叠的薄纱,宾利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目不转睛。背部的线条确实漂亮。“他去哪儿了?”“等他的钱花完了就知道了。” 克拉拉和她弟弟每个月会来两趟,带来枪、动物皮毛和一些漂亮石头,带走盐、丝袜和贝壳之类的玩意儿。而宾利凭借枪支和出色的贿赂本领(要点就在于进行时不让任何一方联想到这个词),在三个月内从一条船承包到了三条,很快还买下了一条专门负责向外探险的航船(极富远见)。他行事低调,在穿戴和住行上都有意地不讲究,在雇员面前从不大声说话却自有一股威慑力。他的雇员主要由最下层的水手、混混和流浪汉构成,而且普遍要比他大那么一两轮。这时候稍有头脑一些的老水手,已经觉察到这个不满18岁的男人身上,已显现出某种伟大领导者的端倪出来。 如此过了两年,尽管他再低调,这个码头也不能不注意到,这位两年来穿着同一套呢外套的年轻人背后急速扩大的金库。克拉拉为他生过一个孩子,不到两月就夭折了。这之后她回到了内陆,再也没有靠近过海。她弟弟乔治留了下来,成为了宾利的助手。他知道不会有人跟一个没有心腹的领导者做买卖。所以他走到哪儿都把乔治带着,但只有当待在自己那间小套间的里屋,坐在抽屉里放着小手枪的桌子前,其他人都已经睡着时,他才会真正开始工作。 等到那一场志在必得的械斗结束之后,宾利认为自己才算是实现了承包大海的第一步。之前的苦心经营,不是为了掘一桶金,而是为了给自己树立一个敌人。他明白这个道理,比大师还早了三年。在新世界,成功永远不在建立了多少东西,而在毁灭过多少。这时距离他头一次听说大师的名字已经过去了快四年。这期间他只是隐隐觉得大师将会是他人生中一块不得不面对的墓碑,却仅仅以符号的形式存在。 他们花了三天三夜才把血肉模糊的尸体全部清理干净,第一次对敌人的毁灭是如此迅猛凶狠,以至于宾利有些担心码头不会再有人敢与他为敌。他的担心是对的,服从像疟疾一样迅速传染到了最迟钝的人身上。这场械斗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转而变成一种英雄式的征服,作为宾利的传说在此地渲染流传下去。尽管顺利比计划中的来得早了一些,宾利还是顺理成章地重新建立了分割大海的一整套规章制度。他规划得是如此合理,优点是如此显而易见,但凡是聪明人,没有一个提出反对意见。 要到后来,很多年后,内陆的高纬度地区一个叫作爱德华·戴明的人提出了一套戴明学说,一套行之有效的质量管理方法才沿着最文明地区的边际逐渐推行开来。那时新世界已经整整领先了一百年,人们甚至开始提出各种试图推翻这套范式的方法论,争相寻找一夜成名的契机。 那场械斗中乔治为宾利挡下了三发子弹,这为他换来了三条捕鲸船的绝对控制权。但这都不如宾利随手送他的一只钢笔让他开心,事实上那是他主动捡起的,在码头尽头附近。当他拿着这只旧钢笔追上宾利要还给他时,宾利接过来摸索了一阵,然后又递还回去:“小伙子,给你了。”他一直都很习惯宾利这么称呼他,“小伙子”,这让他产生一种奇怪的归属感。有几次晚上,他上楼去敲宾利的门,告诉他一些码头的突发状况,宾利总是淡淡地说他知道了,从不回头。关上门的时候,他看着宾利伏案的背影,觉得他就是自己的父亲。 除了钢笔之外,宾利还准备了戒指和怀表。最终决定还是用钢笔,因为另外两样似乎更适合派其他用场。很快他发现自己是对的。他和索菲在花店相遇的时候,他暗自决定了戒指的合适人选。戒指说起来也并无特异之处。和钢笔、怀表一样,都是他在赚到第一笔钱的时候从二手商店买来的,它们本身确实带着故事。而宾利只需要创造出合适的氛围,不用开口说任何话,便能让人相信这些物什之于他的特殊性。更重要的是,之于自己的特殊性。 这可能是他生命中遭遇的第一次挫败。他不怎么费事就打听到了那个买走最后一束郁金香的姑娘的名字,那个姓氏很常见,并未引起他的警觉。追求的手段老套但是有用,只要舍得下精力和金钱。而对宾利来说,只要舍得下金钱就够了。在乔治替他买了一个月的郁金香后,索菲终于派人送来一封紫罗兰色的信,上面写着:郁金香是替我母亲买的,S。 要到第四次见面的时候,宾利才发现索菲是谁的女儿。当时他们在最高级的餐厅享用了整个夜晚。餐厅开在新世界地势最高的地方,可以遍览整条泛着荧光的海岸线。如果他们待得足够久,还可以看到太阳是怎么跃出海面的。但是这个可能性在宾利知道她是大师的女儿时就没有了,在这之前他完全沉浸于那种或许可以头一次称之为情感的体验里。“你知道我父亲的名字?”“很多年前。”“哦,他可真有名。”“是这样。” 去见大师的那次,宾利可好好地准备了一番。紫色天鹅绒缎面外套,最好的鞋匠缝制的麋鹿皮皮鞋,头发精心打理过,最关键的是礼物。在他自己那个小房间穿戴整齐之后,距离乔治到楼下还有一小会儿工夫,宾利坐在那把椅子上,陷入一种奇怪的感觉中。他再一次地体验到了遇到养父母之前待在救济院的日子时,那种每日饱暖任由救济院教士心情决定的感受。那种感受叫作命运。 这让他感觉到危险。 他穿上了它们,然后又脱掉了它们。大师平淡地接过那块怀表放在一旁的时候,宾利觉得自己赌赢了第一场仗。索菲则不动声色地假意抱怨宾利一向太过节俭,背后对他使了个不满的眼神,她已经把父亲所有的喜好都告诉了他,他却没有按照计划行事。他们平静地吃了一顿饭:鱼、蛤蜊、芥蓝、土豆和黑樱桃酒。 有差不多三年时间,除了婚礼时的那一顿,宾利在大师家吃的每顿饭几乎都是这样的。除了有时会有蔓越莓做的小蛋糕,蛤蜊有时变成牡蛎或海蟹。大师很有耐心,他的耐心来自早年的餍足。宾利也很有耐心,他的耐心来自对生活的毫无兴趣。这里头没有什么对抗的东西,倒体现出某种因循守旧的默契。吃饭的时候他们通常不会交谈,餐桌上的气氛主要由索菲主导。 索菲生下第一个女儿的时候,大师开始教宾利玩一种扑克。于是宾利有了更多在大师家逗留的时间。扑克游戏通常是在午饭后,大师从小憩中醒来时开始。大师小憩的时候,宾利会在那间铺着地砖的客厅里站着抽一会儿烟叶。抽烟叶是他在生意扩大到海运行一半以上的人都认识他时,决心为自己安排的一项嗜好。人们不喜欢一个没有任何嗜好的人。新包海制度建立之后,无论是手下还是对手,都知道无论在什么时候,给这个摸不透的男人一些上好的烟叶是准没错的。 宾利必须小心翼翼控制好神态,并在较为复杂的规则那里提出一两句疑问,才能在大师面前表现得像是他从没玩过这个游戏。他不能显得学得过快,也不能显得太蠢,还要让大师体会到传授技巧的乐趣。在救济院的时候,玩这种扑克游戏是他唯一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方法——对任何人来说,接连五天输掉了晚餐,都会想办法尽快精通这个游戏。只有到了此时,他才在和大师的对局中逐渐体会到这个游戏本身的乐趣。 但他并不敢享受。 当大师提到那个字眼的时候,厨师百年不遇地做了一道姜汁水萝卜,对这里的人来说这是新鲜玩意儿。大师拿了一片萝卜放进索菲不足周岁的小儿子嘴里,他嚼了两下皱起眉头,然后才想起来大哭。大师很开心,于是破天荒在饭后就让宾利跟着他进了书房。 这个词的陌生感让宾利提前产生了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在大师开口解释之前。但他还是非常诚恳地请教了大师“包夜”到底是什么意思:“您是说,就像包海?” “可以这么说。” “我不明白。” 大师示意他抬头:“这个屋子来过很多年轻人,可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会抬头看看天花板。”宾利抬头看去,半圆形的透明玻璃圆顶上刻满了错综复杂的线条、数字和一些看上去全然陌生的符号。 “这是?” “你看到了什么?” “线条,数字,奇怪的符号。” “你不认识?” “不认识。” “不,你肯定认识。你见过。” 宾利犹豫了起来。在这短短的倏忽间,他感到自己前面的小半生在脑海中过电般飞驰而过,如果说在他内心有什么真正感到胆怯和游移的地方——真正可以称之为弱点的部分,那应该是他并未接受过什么教育。而这在他的小半生里,都被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正面出击的能力给掩盖了。 “我也没有上过学,”大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图册,“但你肯定见过它们。” 宾利感到羞愧,但很快一道灵光闪电般从脑海中蹿过。 大师在山羊皮镶边的杉木桌子上展开那本图册:“这是一种并不艰涩的技艺,只不过需要相当久的耐心。数字和符号都是工具,哦,你也可以把它们叫作一种语言,关键在于怎么制定规则……”图册被完全摊开在桌面上。 一张世界地图。 地图的精细程度分布并不均匀,不过宾利发现这比他当初来到新世界使用的那张已经要再详尽了一些。如果他仔细看,会发现不少边境线已经发生变化,某些地区的命名则在剧烈动荡中。 “你是从内陆过来的,你应该知道吧。内陆南边和北边用的地图和我们的不一样。” “是的,我记得小时候,人们还在用以圣地为地图圆盘朝向的地图。” “嗯。这一份是我上个月刚刚绘制完成的。” “很漂亮。” “谢谢。不过,我说了,任何人都可以,只要有耐心。” “所以……” 宾利再一次抬头看那个透明圆顶,此时他惊讶地发现那些线条并不是刻在玻璃上的。它们会随着阳光的变化发生变动,现在距离刚刚他抬头看它们过去才不到一刻钟,但变动之惊人让他既感到奇诡,又感到困惑。 “没错,这也是地图。” “它们变了。” “是这样。” “我是说,它们为什么会变?” “哦,说穿了就一点意思也没了。无非是一点小把戏。”经过大师的提示,宾利这才注意到桌面上一个手掌大小的圆洞,透过一层玻璃圆片,能看到底下有着庞大精密的齿轮结构,光从其中投射到天花板上,形成了那样一幅流动的地图。 “一种自动化结构,”大师敲了敲桌子,传来的声音表示这个下沉的桌肚是空心的,整个桌子就是一台光学制图仪器,“还不够完美,但是对分割夜晚来说足够了。” “分割夜晚?” “分割夜晚。” 这个陌生语汇所制造的惊心动魄到了此时终于在宾利心中找到了归属感。对宾利来说,只要大着胆子去猜想,一切就都串联起来了,大师那数量惊人的财富、超越年龄的智慧,以及无人知晓的谋生法门……宾利悄无声息地擦去额头的汗,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到此时终于真正开始了。 他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受惠于掌管时间的人分配到自己头上的一点点恩赐。宾利站在卧室阳台上往外看,新世界的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卖新奇糖果的小贩在路边吆喝,每个人都处之其所,他们中有谁能想到自己不过是被某个时间地图所规训的…… 宾利没有想出那个合适的词。 宾利先是在午饭后到晚饭前,整个儿待在大师的书房里跟他学习制图技术,有时学习直至深夜。大师留下他在房间里反复研读书籍,着手画图,到早上看他趴在桌上熟睡,便吩咐仆人在书房里安置了一个小扶手椅,供他休息使用。后来,由于这种彻夜学习的时候太多,大师干脆腾出了一个小屋给他住。宾利再三拒绝了一间更为舒适的房间。 他几乎错过了两个子女的整个童年。第二个儿子出生时,乔治在索菲的卧室外听到婴儿的第一声哭泣,他看到窗外月亮投射进来的光,意识到这个晚上宾利同样不会出现了,便敲敲门进去为接生婆递去热毛巾。 当去大师家中寻找宾利,向他汇报索菲去世的消息时,乔治等在大师家的客厅,注视着壁炉上大师一家的合影,还不知道这张照片里的人没有一个住在这里了。仆人告诉他宾利没在书房。他在大师家后面的小花园看见了正站在一束鸢尾面前长久地凝视的宾利。乔治先是体验到一种陌生感,继而才吃惊地发现宾利的胡子和头发都飞速长长了。最后乔治才想起来,距离他上一次见到宾利,已经十年过去了。 码头的年轻人已经换了一拨又一拨。宾利建立的那一套包海规范依然在被沿用,年轻人更加懂得文明礼貌,讲究平等互助。每个分得一小片海的人都想法尽可能最大化地利用这片海,去收获更多的鱼虾和黄金,而不是觊觎如何盘下毗邻的海域。 大师知道宾利一定会学成的,所以他提前从那个带着小花园的屋子里搬了出来。他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盖了所小房子,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差不多就像宾利一开始住的那个房间一样简陋。晚上,躺在那张单薄的床板上,大师不会听见海浪。枪声响起的时候,宾利才意识到大师为什么选择了这个地方。海边的人也不会听到这声枪响。大师在这里等待宾利给他一发子弹,而宾利发现早些年那种关于命运的感受并不确切:他就是命运。 作品4号 阿姆斯特丹旅行指南 作者 A 性别 女 年龄 29 说明 A的小说往往带有强烈而真挚的情感,她所有的作品几乎都围绕着友谊或是爱情这种主题进行创作。一个不认识A的人在阅读完她的作品后,往往会以为她经历丰富,去过很多地方(是的,她的文本总是带着异国情调),但与我们私下接触时,她坦承自己实际并未去过什么地方,“我生活的直径只有一间不足40平米的屋子”。 不过,她热爱阅读各类游记和旅游指南,通过这些实用性手册和别人的旅行经历,进行想象和创作。除此之外,她的小说还总带有几分奇幻的色彩,不过她表示自己的生活其实非常普通,从未尝试过任何超出法律允许范围的活动。我们姑且相信这是真的。 1 “所以,这条街哪里有男妓?” 两位穿着礼服50岁上下的门房对视了一眼,笑了。其中一位诚恳地看着我们:“小姐,我不知道。”顿了顿,又说,“不过,你看我们怎么样?” 事情和预想的发展有些出入。我和杰西卡·李在半年前决定这趟嫖娼之旅的时候,并没想到全世界最著名的红灯区不过只是一个噱头。一开始,我们没打算嫖娼。以前,我是说以前,每年夏天,我和杰西卡会见上一面。见面的地点随机。这意思通常就是我来决定。因为杰西卡初中后就在美国念书,去过的地方比我多得多,为了满足我顺便见识一下世界的愿望,我们总是去一个我没有去过的地方。而我,除了每年会找借口和她见一面之外,几乎不会踏出我那个四十平米的屋子半步。时间总是在7月,暑假刚刚开始。毕业,念书,再毕业,如此消磨了好几个夏天。直到最后一次在东南亚某个海滨小城,她放了我鸽子。当我拖着行李走进那个因四处新建廉价宾馆而尘土飞扬的小城市中心时,让我倍受打击的不仅是那个旅馆最后一间带窗户的房间刚刚租出去,还有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亲爱的,我没法去了。”是她,杰西卡·李。 怎么了? 还能怎么,无非是她又一次在不知道世界的哪里爱上了一个人,一个男人。多半是亚美尼亚混血,或来自西班牙。他们在加油站相遇,借火,一见钟情。然后一块儿开车横穿西伯利亚,或者待在汽车旅馆看了一个月阔叶树,每天做爱,这类的事情。不过最可能的情况还是她在某个大学校园拍照片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念化学的男孩,他们彼此觉得对方都还不错,似乎可以交往试试,而她可不想在交往的前期就来一个超长途的旅行,等她回来对方早已成了他实验室师妹的男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事实情况是哪一种都无所谓,总之就是我被这个认识了超过五年的朋友扔在了那个热带小城。天知道我为什么要选那个地方?俄罗斯人的度假岛,满大街俄文招牌的餐厅,泳装、摩托租赁、潜水考核店铺。我们本打算一起考潜水执照。我甚至放弃了论文开题报告的撰写计划,为了友谊。是啊,为了这份每年花上半份奖学金苦苦支撑的友谊。在那个电话打来之后我恶狠狠地把信用卡甩在前台,告诉对方无论如何要给我一间带窗户的房间。 “得朝南。” 然后我在房间里写了整整三天的开题报告,甚至没有去看一看海。当然,也没有如计划的那样考到潜水证,看一看鲨鱼的颜色。只有晚上的时候,海浪声让我确认这的确是陌生的土地。在我的城市,你听不见大海。 关于这位杰西卡·李小姐,以及那次被放鸽子的恶劣心情,我还能写出上百万字的东西,保证你绝对不想认识她。但是,我觉得你应该更想听关于嫖妓的内容,所以,还是让我暂时打住—— 那之后我们有好久没有联系,直到我在那个,依然是那个四十平米小屋里接到她的电话——一个依然无法显示地理位置的号码,我才意识到我因为自己的药理学博士论文延期毕业了有多久。 五年过去了。时间在我身上完全停止了。 我还在上学,杰西卡·李呢? 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算是认识超过十年了。而她的声音依然是让你一听就无法生气的那种,不得不承认,她在这方面颇有些人格魅力。要不然就是,我其实压根儿就没生她的气。 毕竟五年过去了。 这期间她几乎是毫无音讯,事实上,在从那个热带海滨小城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没多久,最多不超过一个月,我就彻底原谅了她。我没有主动联系她,她竟然也就没有联系我。我知道她可能在热恋,或是已经厌倦了那个,哦,还可能是在哪家剧院后门走道里认识的演员,两人进入无休止的吵架和冷战。不管她处于什么情形,你瞧,她总得给我一个电话吧?杰西卡,我在等你的解释。 我没有等到。那之后我的生活就像突然上了一条加速轨道,研究生毕业,然后是博士,再然后……我不知道成天在瞎忙什么,只知道我关心的东西越来越少,最后几乎就只剩下了密不透风的分子结构。这五年,我几乎哪儿也没去。我是说,除了必要的学术交流和科学研究之外。唯一一次在男友的强烈要求下,去了一趟日本,就让我认定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真心热爱旅行的人。不和杰西卡·李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对世界毫不好奇。 我当然早就扔下了那份骄傲,在某个焦躁失眠的晚上拨去了那个美国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而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她的固定的号码。我们就是这样突然失去了联系。后来我不止一次想起她和我说过的她的某个吉普赛男友。她说他们总爱在手机上玩猜拳的游戏,而他们失去联系的那个定格就是,她从手机这头发去了猜拳的邀请,那边却再也没有回应了。当时她在印尼。又是热带。当她和我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总觉得,杰西卡,有一天我们也会像这样失去联系。 我猜对了。 说到这里,我得先跟你说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那是在阿姆斯特丹,冬天,11月。一周有七天都在下雨,冷得人哪儿也不想去。那次旅行是因为学校的项目交流,本来这事儿轮不上我,结果临到头一个同学生病,我顶了他的缺。后来他念叨这事儿念叨到大学毕业,研究生终于如愿以偿去了欧洲。之后每当我看到欧洲的恐怖袭击新闻时,都会祝他好运。 说是学术交流,其实就是玩。但因为怕冷,那一个星期我几乎都躲在室内,什么地方也没去。每天任由出去一天的同学们回来兴致勃勃聊起白天看到的景致,吃过的餐厅。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在最后一天终于齐齐病倒。为了躲过这场小型室内瘟疫,我不得不在最后一天选择出门,随便找个咖啡馆或是电影院打发时间。 我看了两场电影,吃了顿晚饭,然后发现时间才刚过七点,回去未免太早。而当我走出餐厅来到达姆拉克大街上时,才发现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在准备打烊。取而代之的是coffeeshop,三五米一家,亮起颜色各异的室内灯,玻璃窗里影影绰绰,烟雾弥漫。后来我才知道在任何一家coffeeshop你都没法喝到咖啡——你没法喝到任何东西,除了大麻。 头发漂染成灰白瘦骨嶙峋的女店员手脚麻利地帮我卷好了一根白寡妇。鬼知道我是为什么会走进去并且装模作样地说“给我来支你们这儿最好的”。有一个背景知识我忘了跟你们说。当时我刚刚被高中同校大学表白谈了三年恋爱的前男友用一条不到五个字的短信甩掉。我不伤心,一点儿都不伤心。只是觉得刚刚拿到的组织学与胚胎学A+真是扯淡。我付了她7欧,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然后猛抽了三口。 然后我才确认被甩这件事对我的大脑至少有一点影响。我发现自己陷在那个硬邦邦的沙发上动弹不得,而角落的位置正好对着这间大力水手风格的coffeeshop的正门,风从门缝里像恶魔般逃窜到我面前,我觉得身体越来越冷。而我有限的行动力只能在大脑发出讯号的延迟三秒后把衣服拽紧——那感觉更像是经历了无穷无尽的时间弯曲。我感到冷,可除了去到宇宙尽头毫无办法。哦,11月的阿姆斯特丹。 “嘿,你们从哪儿来?” 一个女孩从门外兴冲冲地进来坐下,裹挟着一阵新鲜无比却极其寒冷的风。我差点要恨死这家伙,但除了目睹她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我什么都干不了,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发声词。在THC的作用下,眼前的一切都像是遥远的扭曲的幻觉。 “我们……唔……很复杂。” “怎么?” “我们都来自沙特阿拉伯。不过他原先在阿曼长大,我是沙特阿拉伯本地的。我们是大学同学。” “哦?你们来这儿是度假?” “差不多吧。但我们现在在美国念书,一个短期交流。” “哇!美国哪儿?” “肯特,你大概不知道。” “我知道,我去过那儿。” “哦?你呢?” “我在普林斯顿。不过接下来可能得搬家。”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对了,你们不会是王子吧?” 坐在我对面那桌皮肤棕色的阿拉伯青年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喂,说说你吧!” 这家伙突然把头扭向了我。我想过了得有一个世纪,我才极为勉强地说出一句:“中国。” “哇……等一下。”她显然发现了我看上去蠢得可怕,然后拿起我面前烟灰缸里那支已经熄火的白寡妇,“不是吧,你选了‘石化’级别的?”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 她的眼神进一步明白了什么:“你别告诉我这还是你头一次抽这玩意儿!” 我还是看着她说不出话。 她咧嘴笑了。“看起来你需要一点儿帮助,”她靠近我,“对了,我叫杰西卡,杰西卡·李。你叫什么?” 事实情况是这位杰西卡小姐压根儿就没有领我回酒店,而是借着我的石化状态挟持了我同那两位阿拉伯王子来了场强制艳遇,我们四个从coffeeshop走出来,我被那位阿曼长大的哥们儿搀扶着从达姆拉克大街活活走到了博物馆广场,沿途走过的每一座桥都让我心惊胆战,只怕就此失足掉下被河水不知带往何方,第二天惨死在某条水路的尽头。要不是我仅仅抽了三口而不是半支,在连绵的冷空气中最终清醒并恢复行动力,我不敢想象那晚最后的情形会是怎样。未必会是我经历过的最刺激的床上运动,但至少是头一次参与人数超过了2。 就是因为此,我才完全没理会杰西卡临走前的互换联络方式邀请。那是十年前,没有微信,没有WhatsApp,没有社交网络,没有移动互联网。黄金时代。分别前她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的电话。 “我觉得我们应该再见一面。” 见鬼去吧。 在阿姆斯特丹机场排队等待托运行李回国的时候,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纸条。前一晚像梦似的一切在那张浅沙黄色的纸条上真真切切地浮现出来。 “喂?你昨晚上哪儿去了?” 旁边一个同学大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口气差点儿没背过去。 “没,看了几场电影。” “讲什么的?” “讲——”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讲两个女人如何结伴抢劫,中间发生了一场艳遇,其中一个差点被强奸……” “哦,我看过那个,《塞尔玛和路易丝》,是吗?” “不不,不是那部。” “那是哪部?” 我把纸条窝成一团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强行把自己拉回来:“《杰西卡和爱丽丝》。”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差不多一年之后,北京。我考完学期末最后一门生物化学,走出教室,手机响了,陌生号码:“喂?哪位?” “我,杰西卡。” “谁?” 我花了三分钟才终于确认对方不是个骗子,而是几个月前在阿姆斯特丹认识的那个混蛋——我本想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可我想错了。“你在哪儿?”“北京。”“哇!这么巧,我也在北京。” 她的声音鲸鱼破冰般从电话那头传来,让我错觉一回头就能看到她站在背后,牛仔裤和大卫·鲍威背心,马尾辫。 “我觉得我们应该再见一面。”她语速极快,容不得我做出反应,“你这夏天有什么安排没有?” 就这样我们见了第二次面,在北京。然后是,无数次。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找到的我,这么看来我当初没有给她我的电话号码是对的。这就是杰西卡·李,无论你在世界的哪个地方,只要对你有兴趣,她就总能够找到你。 也许就是这样,在我们失去联系长达五年之后,我才会在收到那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后不假思索地回答她:“阿姆斯特丹。我们应该再去一次阿姆斯特丹。”我甚至都没有先问一句,“你是谁”。 而那晚在我终于被实验数据打败熄灯上床之后,手机震动显示的那条短信内容是这样的:“嘿,我觉得,我们应该过一个最后的疯狂的夏天。” 当时我的确没有细想为什么是“最后的”,因为这家伙说话一向夸大其词,为了修辞不择手段。 “可是,去那儿玩什么呢?”对方很快回复我。 这个问题难住我了。除了抽大麻吃迷幻蘑菇,阿姆斯特丹似乎再无更多新奇的事情可以做了。大麻这年头哪儿都有,迷幻蘑菇呢?借导师的科研计划之福,我在尼泊尔、缅甸和马来西亚的小岛,早已领略遍无数个神奇的世界,和先知交谈,与风雨弹琴,在密林里获得相对论的秘密。但我再也没遇到过像杰西卡那样合适的旅行同伴。这让我对这些玩意儿也逐渐丧失了兴趣。不必杰西卡问,我知道那些风车、河道、花市、皇宫和梵·高博物馆,只会吸引我个把钟头,第二天,我会彻底失去对一个陌生城市的间离感,产生想要逃离此地去往下一个地方或者就此打道回府的渴望。“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你太容易适应环境了。”风景对杰西卡来说更无法构成吸引,因为她学静态摄影,早已不相信眼睛。毫无疑问,我们是两个缓慢步入虚无的危险的囚徒,在用各自的方法把自己逼上穷途末路,她拍下了世界每一个角落的夜晚,我则看了太多的书。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回复她。 几乎就是同时,手机亮了。 “你觉得,嫖娼怎么样?”这几个字在夜晚的手机荧光屏上显得触目惊心。 我只呆了片刻:“好。” 是的,没必要再确认对方是谁了,会想出这种主意的除了杰西卡·李,不会有别人了。而且,她一定是在给我发消息前就想好了整件事情。 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有一年夏天我是怎么差点儿被杰西卡拐去一起到意大利做职业性工作者的?那是在开往南法的火车上,我和杰西卡刚刚在科隆看完那个著名的大教堂——一出火车站就是,教堂和博物馆在一块儿,博物馆阶梯底下是一堆抽着劣质大麻的流浪汉。我们参观完无聊的博物馆,然后再次回到火车站,打算坐火车去法国南部转转。买票,上车,两站之后上来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坐在对面。我们这样面对面坐着。过了一站。 然后又过了一站。 “嘿,你们觉不觉得这里有点热?”她似有意似无意地说——显然是有意。 我心想完了,然后掏出一本看了一半的侦探小说,这回她忍了两站才开口搭讪,真不容易。 接下来的半小时男人把什么话都倒了出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意大利男人是要领着这个土耳其和叙利亚混血、美貌惊人的女人去意大利某个小城,做妓女。我继续专注于侦探小说,试图读掏出以来的第四页。我失败了。失败的主要原因是杰西卡突然兴奋地拉住我:“我们也去怎么样?!” “什么?去哪儿?” 她指指对面的男人,他正用迷人的微笑看着我俩,仿佛在提出一种生活可能性的邀请。 “去当妓女啊!”她十分认真,好像说的事和去华尔街当交易员、去非洲当志愿者,或者就是在中国老老实实做个公务员没什么区别。我得说,当她认真起来的时候,的确常常能打动你。而她总是显得十分认真。尽管嘴上说的往往是这世界上最荒唐的事情。 后来她几乎就要这么做了。当意大利男人和那个漂亮女人站起来收拾行李的时候,杰西卡也站了起来,好像已经和他们结为一伙。直到这时我才恐慌起来,后悔没有在刚刚那个意大利男人花言巧语鼓吹在他们那里当妓女是多么地惬意,并将此工作描述成一种浪漫化的生活方式时,制止住这个话题。是的是的,我知道杰西卡干过很多没有脑子的事儿,比如有一阵她迷上拍候鸟,跑到新西伯利亚群岛那里蛰伏了好几个月,差点因冻伤而截肢;又比如有一次她要进行一项拍摄计划,对象是流动马戏团,结果拍完照片她就完全失去了对这个项目的兴趣,打算加入马戏团,后来走钢索时差点摔成脑震荡才作罢。其实是因为她从医院出来之后,早已不知道马戏团所去何方。一开始我对她的话总是半信半疑,因为她的工作其实说来很普通,一个自由记者。那是五年之前,媒体还没有日薄西山,有大把的预支稿费供她全世界挥霍。我不知道是因为职业训练还是天生如此,她总爱把那些看上去很普通的事情描述得异常夸张。有时候我简直怀疑她就是在说谎。有一次我就是这样目睹她把我们刚刚经历过的一件道听途说的杀人案,描述给了另一个陌生人听,到她嘴里,已经成了我们亲眼看见的几乎是好莱坞大片剧情的凶案。对方听得目瞪口呆,然后给了她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她他供职于某著名出版社,如果可能的话,请之后联系他,他正在策划一本类似于《我亲历的100件谋杀案》的枕边读物。我猜杰西卡在绘声绘色描绘那案子之前,就从对方接的那通工作电话里听出了他的工作,就在我去上厕所的工夫。她酷爱信口雌黄到了这种地步,以至于要不是有一次无意间我看到了她拍的那些照片,连她告诉我的之前做的那些事都要怀疑是真是假。 毕竟它们都太不寻常了。 但是深究起来,照片也不能证明什么。也许她并没有真的跟随一家流动马戏团跑了好几个地方,而仅仅是买了张游乐场的门票。也许她也并没有去新西伯利亚的冰原,我是说,至少没有待上三个整月那么久,而且当地有足够的供暖和住宿设备。 当我发现她总爱夸大其词后,就习惯性在她向陌生人兜售那些冒险故事的时候,指出哪些细节是错的,把那些故事的传奇色彩往回拉那么一点点。而这么做了之后,我就会感觉和这个满嘴跑火车的家伙一块儿旅游,稍微安全了一点点。 仅仅是一点点。 她通常不会否认我说的,也不会肯定,而是介绍我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读过很多书。”对方通常会礼貌地朝我点点头。然后她会非常认真地挑战对方:“她真的读过很多书哦,不信你问她,随便问,就比如法国十八世纪改进了蒸馏酒设备的那个男人是谁。快快快!”然后对方就会,也许是无奈地,重复一遍杰西卡的那个问题:“那么,法国十八世纪改进了蒸馏酒设备的那个男人是谁?” 我操。谁他妈知道是谁啊? 第一次她这么干的时候,我只能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她不会下不了台,只会轻轻“哼”一声:“她知道,她就是不想告诉你。”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后来有一次鬼使神差,我竟然配合了她:“亨利·朗格卢瓦。” “看吧!她是不是很厉害?” 可是对方会迟疑一下:“这名字听起来很耳熟。他不是法国电影资料馆的那个……” 哦,我们不幸遇到了一个有点儿知识的人。“是啊,”我微笑道,“这是不是很巧?他们名字一样。” 事后我会告诉杰西卡:“这是最后一次”。 “知道了。”她每次都这么回答,然后再下一次的时候,再突然抛给我一个测试题:“快问问她,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羚羊现在在哪个国家的动物园?快快快!” “哥本哈根。” 对方可能会进一步追问:“为什么是哥本哈根?” “你不知道?”我惊奇道,“只有丹麦人专注于人和自然和谐相处的人文主义设计,才能把跑得最快的羚羊拴住。哦不,他们从来不拴它。” 说得跟真的似的。 不过不得不说,我发现信口雌黄确实能让人获得快感。 为了弥补配合她说这种无聊的谎话带来的心理愧疚,我决定早晚有一天,要把有关杰西卡·李的一切都写下来。原原本本地,完全真实地,不加任何夸张地,写下我知道的关于杰西卡·李的一切,以及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情。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总觉得有一天,她会用一个弥天大谎把全世界都骗住。那时我写下的东西就会毫不留情地揭穿她。 杰西卡·李,一个骗子。 可当她真的站起来准备和那个意大利男人走的时候,我是真的被她唬住了。我相信她完完全全被男人说的话打动了,准备就此过一段浪荡美好的日子,在意大利某个叫不上名字的地方当妓女,我相信,这事儿她完全干得出来。但当时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我目瞪口呆地坐在座位上,火车已经停了下来,经停时间不会超过三分钟。我又一次地“石化”了。我看着杰西卡拎着收拾完毕的行李跟在他们后面,转过身要朝车门的方向走去。 然后她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我,十分惊奇似的:“你怎么还不动?” 我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你难道并不想去?” 说实话,要不是想到我的电脑里还有六份暑期结束要交的课业报告,我那时大概真的差点儿就站起来了—— 她好像明白了我在想什么,然后把行李又丢回了座位上,然后对意大利男人说:“不好意思,我同伴好像并不想去。” “你一个?那也行。” “不不,我也不去了。” “啊?” “你看,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没法丢下她。”她神色平静,好像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这大概是她唯一一次在介绍完我之后没在后头接“她读过很多书”。 我一点儿都不感动。事后想想,说不定这早就在她的计划内,她就是想要吓吓我,最后再来这么一出。是是是,她是曾经去过新西伯利亚拍候鸟,去过马戏团拍走钢索的人,可是哪个神经病会想要去意大利某个连一个会说英语的人都没有的地方当妓女啊! 哦不好意思,我没有在骂那个土耳其和叙利亚混血的姑娘。她真的很美。 我已经扯了太多没用的,还是说回我们在阿姆斯特丹破镜重圆的这件事吧。我介绍了这么多,你总可以料想到,当她提出要去嫖娼的时候,我也并没有太当回事。也可能是这个人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太久,过去的那些荒唐的经历在我身上的痕迹慢慢淡化,我已经习惯性把那些不切实际的行动和语言当成一种玩笑。或者是校园里晚九朝五的生活又再把我变回了那个循规蹈矩的书呆子,除了实验数据、论文和导师的发际线之外,每日就只关心粮食和蔬菜。我又谈了几次恋爱,分了几次手。后来的那几次分手,我真的不再伤心。现在我有一个异地的男友,我们每周五谈婚论嫁,准备择良辰吉日拜访各自父母,然后结婚。然后也许我会放弃博士学位,去个随便什么公司老老实实赚钱,生子,变老,死于高压锅爆炸。 五年了,杰西卡,我已经不再想起你了。也不再想你。 可是我不能解释为什么收到短信之后,我立刻订了机票,单程机票。五年前吃过的那些亏我总还没忘,返程机票总会因为杰西卡的种种意外而不得不改签,甚至退票,损失大笔大笔的钱。现在的我,经济状况比五年前宽裕很多,但我绝不允许自己把钱浪费在这种人的不靠谱上。 2015年7月20日这一天的傍晚,世界上正在发生许多大事。它们没有一件和我有关。我从阿姆斯特丹中心车站走出去,对面的教堂钟声响起,电车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开过,自行车群风驰电掣,迎面吹来带着运河气息的风,我不费什么功夫就看到杰西卡站在路的对面冲我微笑。牛仔裤和齐柏林飞艇背心,马尾辫。和十年前一样,和五年前在苏丹的最后一面也一样。事实上,我记忆中的她似乎从来没有改变。从来都没有改变。 我看着她穿过马路跑向我,笑容像以前那样灿烂。我放弃了应有的克制,也对她报以微笑。 越来越近,然后她终于站在我面前,我愣住了: “你不是杰西卡·李。” 2 “不不,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她拿着那本厚厚的《米其林旅游指南:荷兰》反复钻研那一页,厚厚的眼镜让我觉得这世上总算还有人在看书。而这幅画面让我再次确认,这个人绝不是杰西卡·李。她怎么可能会指望通过《米其林旅游指南》找到一家提供男妓服务的夜总会,上面可能还打了三星?我甚至怀疑杰西卡连米其林是什么都不知道,她根本就是个从不会按照任何指南行事的人。 “小姐们,你们如果不看表演的话,最好往边上站站。”那位门房对我们不耐烦起来。现在是晚上9点,红灯区开始热闹起来。这家招牌挂着“红磨坊”的性爱表演酒吧无疑是这里最火爆的一家。 “表演?我们也有兴趣。” “噢?”门房立刻拿出做生意的派头,“表演的话,我们有这几种。” “都有什么区别?” “不同的表演风格、内容和形式。你要看半套还是全套?” “全套是?” “包括所有的,25欧一位。” “这里头有真的……”我想了想怎么措辞,“我们想看真枪实弹的那种。” “绝对真枪实弹。” “哎,等等,”旁边这位“赫敏·格兰杰”小姐终于摘掉了眼镜,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我们是来找男妓的。” 门房有点儿生气:“我们这儿没有男妓。我说你们到底是来看表演还是来招妓的?” “看表演,看表演。”我赶紧掏出50欧塞给他,然后拉着不明就里的“赫敏·格兰杰”进了里堂。 表演正在进行,光线不佳的舞台上一位身材丰腴的女郎正在循序渐进地宽衣解带,不时与场下观众互动。我们挑了个低调的位置坐下,而这位大小姐还在抱怨:“为什么要来看表演?这些女人身材还没我好。” “那我觉得你应该再把你的眼镜戴上。” 她终于闭上了嘴,安静了一会儿。 现在,让我来思考一下怎么把这数个小时内的事情说清楚。首先,我发誓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可我应该怎么说才能让你也相信这是真的呢?当时的情况是,我站在火车站门口,连杰西卡是不是上哪家整容医院拍类似有关主体与客体的思辨项目,结果把自己当实验品整了个容,都想了出来。但眼前这个为了吃顿晚饭足足走了八条街才算找到一家满意饭馆的人,会是杰西卡·李?鬼才信。而且她也自陈背景,名校毕业,目前在某著名IT公司从事数据挖掘工作,一年二十天年假,今年她选择来阿姆斯特丹。这家伙听上去和差点儿退了学的杰西卡一样聪明,但她绝不是杰西卡·李。我是说,她长得比杰西卡·李要难看不少。谁会把自己整容成这样? “你不是杰西卡·李。” “我不是杰西卡·李……还,能,是,谁?”她一字一顿,看上去真的非常困惑。 “你为啥要骗我?” “什么意思?……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谁叫你来了?我压根儿不认识你啊!” “我们不是在Plurk上约好了吗?” “Plurk?” 经她这么提醒,我才想起来我确实注册过这个app。当时是在和异地的男友视频聊天,他半天没动静,我才问他在干吗,“没啥,刷Plurk。”台湾那边确实很流行Plurk,他们管它叫“噗浪”。因为无聊我也打开了这个app,然后,也许是为了能和男友多一些共同语言,我注册了一个账号。 然后就是在那一天,我突然看到了一个陌生的ID。准确地说,是熟悉的ID。杰西卡·李。她刚刚更新了一条状态: “这夏天谁有空和我一起出去玩?” “然后你就回复我了啊。你还留了你的电话号码。” 我呆住了。然后努力从海马体中提出这件事的细节部分:我是注册了Plurk账号,我好像是看到了一个叫作杰西卡·李的账号,然后,我可能是因为熬夜到天亮看某篇论文,而大脑暂时短路,给她留了言。我当然没有以为这个账号是我认识的那位杰西卡·李,我只是……好吧,我承认我只是有点想她,而在一个同名者那里绝望地留下了一点痕迹。 我记得第二天就因为那个社区太宅而删了那个app。也忘了这个小插曲。 不过,如果是这样,事情好像就得到了解释。而且我突然意识到,五年过去了,我也早换过了电话号码,用上了智能手机。那条发给我的短信怎么可能还是杰西卡·李呢?我笑了。她真的完完全全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除了面前这位—— 一位同名同姓的杰西卡·李。 “那,还要继续吗?”“继续什么?”“嫖妓之旅呀。”她站在风中,很快要下雨了。我看着她的T恤,走近了才认出那并不是齐柏林飞艇,而就是一件普通印花图案的普通T恤。她的发型和杰西卡·李也不尽相同,她脑门前梳着厚厚的齐刘海。哦,还有那副眼镜。坐下来之前,她要先掏出一张餐巾纸,仔仔细细垫在坐下的地方。无论从哪种角度看,她都应该是杰西卡·李绝对不会打交道的那种人:拿着米其林宝典在世界各地旅游的年轻中产阶级新移民,内心富足没有梦想。她更像是——我不得不承认,一个我,另一种层面上的我,但本质上还是一个我。一位每周五和异地男友视频聊天交流一周饮食的我;运用毕生的智慧在学术规范里寻找一条可疑的狭窄的出路的我。时而是波,时而是粒。 可我现在已经不是我了。 “我饿了。你查过这儿哪有好吃的吗?”我问。 “当然。”那一瞬间我以为她会得意地笑起来。她没有。 从乏善可陈的性爱表演店走出来——最后一场确实是真枪实弹,但看上去和我的论文一样枯燥,表演者表情僵硬而严肃,有节奏地进行着交媾动作,好像这真的只是一件工作。确实也是。可你从他们的表情上看不出半点儿享受——我本以为这样会就此打消杰西卡·李的念头。如果不是那一位杰西卡·李——就算是那一位,我也绝对没有任何兴趣,去体验阿姆斯特丹的男妓。而且,那得多贵? 街上的男人每一位都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俩,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露阴癖。另外那些则十分坦然地挺着鼓鼓囊囊的裤裆向每一位走过的男人女人招摇。街灯昏暗,如果你想,只需要一个眼神你就可以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位达成潜在协议,得到免费的性。而橱窗里那些长着浑圆乳房、身材雕琢完美的妓女,则好像真的成为了巴黎老佛爷的橱窗里那种只具有观赏性的装饰品。只有少数的橱窗拉着帘子,你别以为真的有人付了50欧,正在那后头忙活。更大的可能是那个橱窗的妓女压根儿没来上班。或者是,破落的欧洲经济继续下行,橱窗费用也成了一位妓女不得不削减的开支的一部分。毕竟红灯区并不是大部分人寻求性服务的真正场所。 “请问,你们知道这附近哪儿有男妓吗?”然而这位古板的赫敏·格兰杰——就让我暂时这么称呼她吧——还是孜孜不倦,径直走进一家情趣用品商店向女店员发问。两位女店员正在闲聊,打着各式各样的耳眼,穿着舌环,一身黑色皮衣。如果连她们都不知道,我想就真的没人知道了。 “什么?” “男妓。我们想找男妓。” “哦……这里没有男妓。”站在柜台后头那个较瘦一些的女店员说。 “你瞧,是这么回事,我们是认真地想找,性服务。”格兰杰看着她们。 她手里依然拿着那本《米其林旅游指南》。 女店员盯着她看了两秒,好像她是来自上世纪的人。“我已经说了,这里没有,实际上,我不认为存在这种服务。”她手上捏着最新的iPhone,嘴唇涂成紫红色,肩膀健康饱满,有两个陷下去的肩窝,身材极佳,然而她的眼神告诉我们,她是一位好姑娘。 “等下,你问问J,他是不是还接这档子生意?”另一个女店员说。 “J是谁?” 她俩对视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别听她乱说,她在开玩笑。抱歉,这里真的没有。至少我们没听说过。” “也许你可以去信息处那里问一下。”另一个女店员建议。 “那是哪里?” “红灯区信息处,就在这附近。你可以出门问一下。” “好的,谢谢你们。” “不客气。” 从情趣用品商店走出来之后我松了一口气,我想我们应该找不到比那两位女店员更权威的解答了。这条街没有男妓,这就是真相。说不定整个阿姆斯特丹都没有男妓。为什么不呢?这个历史上开放至今的性都,自由的男女完全可以随意结合,生活在这里的人并不需要一条产业。接下来,我只要打起精神,陪着这位从天而降的旅伴完成这趟为期三天的旅行,就可以打道回府,再也不上任何莫名其妙的社交网站,也不随便给陌生人留言。 可就在我低头检查包的一会儿工夫,这位格兰杰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远处,浓重的雾色中,几乎要和霓虹灯融化在一起。 “喂!你去哪儿?”我跺脚,“酒店不在那个方向啊!” “信息处!” 她的声音消失在夜色中。 等我跌跌撞撞从人群中追上她,我们已经远离红灯区的大路,来到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在红砖楼宇间啪嗒啪嗒踩着湿淋淋的石板。 “你怎么知道信息处在这儿?” 她没说话,而是盯着手机屏幕根据上面的箭头辨明着方向。Google Map。还能是什么? “嘿,你就不能试着google一下哪儿有男妓?”我说。 “依照国际法律,Google Map的数据库不会提供这种搜索词。” “这儿是阿姆斯特丹。” 她停下来,看着我:“这涉及Google在国际法律和当地服务方面所做的权衡考虑,这是个非常复杂的机制。” “你就不能……” “以及我试过了。” 好吧。于是我跟在她身后,继续在微光中摸索着路。晚上6点之后,商业街开始关闭,餐厅和零售商店陆续打烊,一切一般服务性场所都会关闭。现在是晚上9点,我们所在的这条小路已经看不见任何开着的商店和路人。七转八转之后,她终于停在一个转弯处,抬头看上面的字。 “就是这里。”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上前敲门。那是一扇玻璃门,可以看见里面有灯光和人影。门开了,出来了一个女人。 “怎么了?” “是这样的,我们想要找男性性服务,请问哪里可以找到?” “哦……对不起,我们已经下班了。” “我知道。”格兰杰不依不饶地盯着她。我在后头,很希望那个女人不要把我当成和她一起的,但不幸我们这两张亚洲面孔,在她眼里说不定就是双胞胎。 “嘿,你们为什么不能等明天呢?” “明天?我们只是想要一个地址,或者一个指示。” “对不起,我以为过了今晚你们就会打消掉这个念头。我们这儿没有这种服务。我不想让你失望。” 门里传来欢声笑语,那女人迫不及待地重重地把门关上。 我以为这一记关门声总算打击到了我们的格兰杰小姐,上前准备安慰她一番,却发现她已经埋首于那本手册。她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我就知道还是印刷品靠谱!”她嚷嚷。在我的手就要搭上她的肩膀时,她已经又重新上了台阶敲门。 咚咚咚,咚咚。 门只好再次开了,看得出来那女人已经非常没有耐心:“又怎么了?” 格兰杰打开那本米其林手册,指着其中一页:“您知道这家店在哪里吗?卡萨诺瓦,上面写着地址。” 对方迟疑了一下才走下来,戴上一个眼镜,接过格兰杰手中的书,仔细看了起来:“科斯路97号?那条路没有97号。这本书印错了。” “印错了?怎么会?” “抱歉,我得进去了。”门内有人喊她,女人把书还给格兰杰。作为高傲的北欧人,她做的确实已经够多了。 最后一条路也被堵死了。“好了,我们回酒店吧。”我说。 格兰杰依然在暗淡的路灯下对着那本手册研究。“不可能啊,这是2015年,最新版。”她翻到手册的第一页,“准确地说,这本书的出版月份是7月,今天是——” “7月20日。你买的够新。”我告诉她,然后一边感叹做轮胎的公司就是不如互联网公司讲究,它们就会忘了道德和法律问题,在一本指南上提供妓院地址,并像个绅士一样写上评价。它们会在上头怎么评价?让我猜猜: 种类齐全,满足你最大的想象;身体毫无瑕疵,单看都是艺术品;技术没的说,值得你流连忘返;环境一流,兼顾情趣和个人喜好,私密性极佳;服务态度非常好,宾至如归。无论男女,在这里你都能获得天堂般的享受。一次心灵与身体之旅。 正当我沉浸在想象中并在嘴角荡开一丝笑意时,却看到格兰杰小姐呆呆地站在那里,她好不容易才抬起头: “可是,我是在6月份买的它。” “什么?” “我是在6月份订好的机票,那时我才从网上买了这本《米其林指南》。” “所以?” 这话一出口我就明白了,那么她怎么会买到一本7月份出版的指南? “我知道了。”我飞快地转过弯来,“有些出版社会把出版月份写晚一点,即便它们会提前出版。” “为什么?” “这样就可以少算一点销售量,少付作者一些版税。” “可这才多少版税?” “薄利多销不懂?一本书少报一点,十本呢?再说开始销售那一个月总是最猛的。” 格兰杰看上去仿佛相信了我的说法。她压根儿就想不到这是我张口胡说的,我也没想到曾经的杰西卡在我身上训练而成的技能,竟然会在这时发挥作用。我发誓这五年我几乎没说过一个谎,但在关键时刻,就会鬼使神差地上演这一套把戏。嗯,关键时刻,比如,现在。无论如何,我不想面前这位书呆子因为一个出版社的纰漏继续纠结在此,开始下雨了,不大,但足以让人心烦到想赶紧逃回一个安稳的地方,比如,酒店房间的被窝里。至于这本指南的诸多错误,谁管那个? “好吧,我们回去吧。”她放弃了。 我如释重负。 她捏着手机重新导航。我们终于踏上了回返的路程。 阿姆斯特丹不大,大部分时候靠步行就可以到达任何重要的地点。我们的酒店就在中央火车站旁边,ibis快捷酒店,走回去要不了半个钟头。白天的时候你得提防猛然杀出来的自行车——它们都异常高大,活像一匹马,但现在,街头已经没什么人。天黑之后你能在阿姆斯特丹街头看到的人,只有醉汉和瘾君子。你能通过他们的神情和行为,分辨出一小时前他们嗑的是哪种药。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像两只形单影只的鸭子。 我想开口聊点儿什么,这才发现根本无从聊起。从我认识这位赫敏·格兰杰到现在,才不到五个小时,除了吃饭时简短的相互介绍,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 “你……为什么要在Plurk上找旅伴?”我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不能?” “通常人很少找陌生人做旅伴。” “我很习惯啊。” “这是你头一次来阿姆斯特丹?”刚问完我就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如果不是第一次她会拿着那本指南? “正确。”格兰杰还是照例作答,“你呢?” “第二次。” “第一次是和你那位,和我同名同姓的朋友?” “嗯,那是十年前。” “哇哦。”她做了个夸张的表情,“那你一定很大年纪了。” 我刚要反驳,她紧接着说:“就像我。” “你多大?” “快要27。” “一样。” “处女座。” “一样。” “从没谈过恋爱。” “一……等等,不会吧?” “对啊。你呢?” 这时我们已经并排走到了一起,脚步放慢,沿着运河往酒店方向走去。阿姆斯特丹的地图像一面钟形罩,只要摸透了它的规律,就不会被一千多座桥和一百多条水道弄晕。河面波光粼粼,两边停着小船,人们住在船上,顶上有小花园,里面透出灯光。 “我……我快结婚了。” “不会吧?” “应该就是这次旅行回去之后。” “你真不幸。”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位格兰杰小姐。我已经逐渐摸透了她的特点,只要你稍微放松警惕,误以为她身上也有善解人意的那一面,她会立刻给你个意外惊喜。从这点看,她倒是蛮像杰西卡·李。 “那么你呢?为什么从没谈过恋爱?” “因为我要把自己奉献给数学。” 我扭过头盯着她足足两秒才意识到她并不是在开玩笑。原来我这是遇到另一位谢尔顿了。紧接着我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那你为什么要来……” “嫖娼?” “……对。”我又很快想到,“等一下,你不会还是处女吧?” “正确。” 我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沉默了一会儿。 “那个……” “什么?” “你能不能不要说正确?” “为什么?” “一般人不会说正确,他们会说,是啊,对啊,或者就是嗯。没有人会用这个词,正确。” “哦——”她思索了一下,“我会考虑的。” 我们继续沉默着往前走,她突然停了下来,呆呆地站在门脸朝着运河的一栋房子门前。 “怎么了?” “科斯路97号。” “什么?” “这就是那家妓院。《米其林旅游指南》上推荐的。” 我上前走了两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的确,门旁的路牌号上写着: 科斯路97号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我越来越糊涂了。“那个信息处的人不是说科斯路没有97号吗?” 没有回答我的话,格兰杰已经拾阶而上,敲响了大门。一扇木质刷绿色油漆的大门。 “哎——”我急道,“你要干吗?” 咚,咚,咚。她又敲了三下。 门开了,走出来一位男人,戴着眼镜,穿一件普通衬衫,长裤,瘦长,典型的北欧长相,这通常意味着,很帅。“嘿,怎么了?”他说。 “这里是‘卡萨诺瓦’?” “不。我想你们找错地方了。” “这里是科斯路97号?” “呃,没错。” “所以你们这儿不是‘卡萨诺瓦’?” “不是。” 格兰杰小姐皱起了眉头,站在原地,那男人一副不知道怎么做的表情,我赶紧上前把她拉走:“对不起,我们弄错了!” 对方把门关上后,我才终于生气道:“你怎么了?不是说好回酒店了吗!” “如果回去的话,就白来阿姆斯特丹了啊。” “拜托,别再胡闹了。我帮你介绍男朋友好吗!” 她看了我一眼,镜片让她的眼睛产生了透视畸变,我读不出那是什么表情。但我敢说,绝对不是随和。我以为这句话会终于气恼到她。这表示终于有什么东西被打破了,那种两个陌生人刚刚认识时还附带着的礼貌和客气,尽可能地不让任何伤害产生,各自站在自己的营地,生怕踏出去一脚就会了解对方再多一层的细节、内心和生命。在这世界上,我们并不需要了解其他人那么多。这就是为什么如果你要旅行,要千万慎重地挑选旅伴。旅程中各自生活日常的暴露,有可能会毁了你们的友谊。好在对我面前这位女士,我并不太担心这个,我知道此次旅行一结束,我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她好像终于放弃了,开始继续沿着我们原本的轨迹向前走。我也跟上她。 “其实……” “啊?” “这是我头一次在Plurk上约旅伴。” “哦。” “其实,我是读了他们官博上的《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才按照指南去这么做的。” “你是不是连上厕所都会使用什么指南?” “啊!” “啊?” “我知道了!” 她激动地嚷嚷起来,然后转过身飞快地跑起来,回到了那扇绿漆大门前。 此时我又困又累,因为走了许久的路而得不到休息,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不管这位格兰杰小姐打算再搞什么飞机,我都要扔下她自己回酒店了。于是我没有跟着她跑回去,而是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你慢慢玩吧,我先回去了。” 我听到背后传来她敲门的声音,咚咚咚,还是三声,只是这次的节奏不太一样。 咚咚,咚。 门开的声音,不用回头就知道一定还是那位表情淡漠的瘦高男人。 “欢迎光临卡萨诺瓦,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小姐?” 我停住了脚步。 3 “35岁,投行高管,中年危机,与妻子不睦,无子;23岁,艺术院校毕业,长居在欧洲的浪荡子,懂摄影和绘画;17岁,刚拿到名校哲学系的录取通知单,住在法国,准备前往美国;28岁……” 我看着眼前这个场景,目瞪口呆。偌大的客厅里,各种各样的男人或坐或站在一角,各自专注于手头的事,或几人一起在电视机前看无声的球赛,或在角落读书,或在镜子前弄头发,自然也有躺在地毯上抽大麻表情迷离的。如果不是听着“老鸨”一一介绍这场景中每个男妓的信息,你准以为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学宿舍大厅,或是什么男士俱乐部的聚会场景。 “别着急,你们有足够的时间。”那位给我们开门的男人说道,他让我们叫他杰罗姆。我不确定这是他的真名还是艺名。 “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和他们交谈,然后再做决定。”杰罗姆又说。 我尴尬地点点头。他消失在了这间客厅对面的房间。 “所以……” “是我的错。我弄错了敲门的方式,指南上写,应该是前快后慢,哒哒——哒,像这样。”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格兰杰盯着我,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那表示,你看,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好吧。那么我有一个请求……”我说。 “你必须和我一起。”她打断我。 “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我只是说着玩的?” “不。”我想说,我当然不是这么以为的。当时我以为提这个建议的人是杰西卡·李,我当然知道她绝对不是说着玩的。我不是因为想着这不过是一个玩笑最后很可能会付诸流水才答应了去做这件荒唐的事,而是因为,那是杰西卡·李。但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我是说,和你?在眼下这些男人中挑两个出来,第二天在去风车村的火车上分享彼此的体验? 绝对不要。 没等我反应过来格兰杰已经拉着我走进了客厅。“喂!你干吗?”我们俩就这样站在了客厅中央。 “欢迎,女士们。” 其中一位看球赛的男人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然后又回过头去,仿佛我们的出现并不多么令人意外。 “你们好!”格兰杰兴奋地回应。 我木讷地站在大厅中央,现在我终于开始后悔为什么会穿一身像要去看大门乐队最后一场演唱会的衣服,站在这里,活像个风尘仆仆的背包客闯入了丽思·卡尔顿酒店的宴会厅。 当然,没那么夸张。只是我忍了很久没有说出的那句话现在必须要和旁边这位“美丽心灵”小姐说了,在她会让事情变得更无法收场之前—— “话说,你还没问这里一晚要多少钱……” “什么?” 我不知道是我声音太嗫嚅她真的没听清还是她选择性忽略了。总之她扔下这句话,然后离开我开始在四处转悠。我觉得这压根儿就不像是真正的妓院,而是一个,我该怎么说,正经挑选对象的地方。就是那种联谊会,聊天、跳舞、慢慢了解彼此的经历,然后约好下一次去看电影或是吃饭的时间。 “你看起来有些紧张。” 我吓了一跳,然后才发现是身后坐在沙发椅上翘着腿读书的男孩在对我说话。 “我……头次来这儿。” “哦,看得出来。” “这么明显?” “你为什么不坐下来?” 说这话的同时他把旁边一张椅子拉过来。我小心翼翼地坐上去:“谢谢,现在我感觉好多了。” “看来你还没有想好要挑哪一个。” “是的。不。我不想选……我是说,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个意外。” “哦?” 这时我才看清他的眼珠是灰蓝色的,灰白色泛金的头发,看起来十分年轻,而且穿着一件AC/DC的T恤。而且穿着一双运动鞋。一位叛逆小子。 “说来话长。” “我觉得你的同伴看起来挺开心。” 的确,格兰杰小姐已经同房间另一头一个穿着西装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愉快地交谈起来。看上去就像是她会选择的那种对象。 “这事儿就是她导致的。” “这么说你不想?” “不想。” “噢,好吧。那你也可以坐这儿。不过,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呃,一是因为我没钱。二是因为,我其实没什么兴趣。三是,我有男朋友。” “我觉得这都不是问题。” “呃,好吧。” “所以你们一开始没说清楚?” “不,这是个意外。说来话长。” “好吧。” 他继续埋头阅读,看来是不想再理我。这让我稍微有些受挫,说到底这毕竟是个妓院,服务性场所,把客人就这样扔在一边真的好吗?虽然我在任何消费场所都惧怕那些热情的服务人员。 “你在看什么?” 我只好开口问,以显示对刚刚那个话题我并不是有意拒绝沟通的诚意。他把书的外壳示意给我,《麦田捕手》。很适合他。 “哦,我看过这本。” “我想人人都看过这本。” “你说得没错。”他看起来想继续阅读,但我觉得这情形实在有些尴尬,就像那些每次杰西卡·李勾搭了陌生人之后去厕所或买东西时,把我留给那些陌生人的时刻。 “所以,最近的生意怎么样?”我开启了客套型社交模式。 “哦,还可以。” “每当没在工作的时候你就会看书?” “唔。可以这么说吧。实际上,我会去上学。” “上学?” “对,明早我还得交一篇有关这本书的作文。” “你的意思是?” “我在上大学。” “你是指,真的大学?” “不然?”他笑了。 “等一下——”我突然想起了杰罗姆刚刚说的那些话。 “35岁,投行高管,中年危机,与妻子不睦,无子;23岁,艺术院校毕业,长居在欧洲的浪荡子,懂摄影和绘画;17岁,刚拿到名校哲学系的录取通知单,住在法国,准备前往美国;28岁……” “你是说,刚刚杰罗姆介绍的情况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他介绍了谁,然后,有些人可能会瞒报身份和背景,你知道,不想告诉我们他其实没拿到毕业证,或者他画的画根本不值一提之类的。但是,应该八九不离十。” “我操。” “呃。” “所以你为啥要干这个?” “唔……”他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这个问题。那样子就好像我问的是诸如“你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样复杂的问题。它可能确实是。 于是他干脆合上书本,站了起来:“你的确是头一次来我们这儿。” “没错。”我说。 “跟我来。” 我跟着他穿过了整个客厅,然后穿过一小段甬道,最后来到一个长长的走廊跟前,走廊两边是各式各样的门。 “对了,你叫什么?” “J。你叫我J就行了。” 他走到一扇门前,招呼我过去。 我以为门后正在进行床戏。两小时前我和格兰杰在红灯区刚见识过这种色情表演,只要投币2欧,你就可以透过一个小孔看见房间里正在表演的女郎的全部。全部。那房间是环形,圆周外一圈分割为好几个暗室,客人可以在暗室内投币观赏。不过只有一分钟时间。想要再看,就得接着投币。 如果这里也是这样的话,我会微微感到失望。 J却直接把门打开,引导我走进去。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普通到……就像一个高中男孩的房间那样正常。写字台上摆放着凌乱的书本,角落是篮球,门后挂着几件T恤和牛仔裤,哦,它还有扇窗户,窗户外是我们刚刚路过的运河。只有一点,这房间没有床,只有一把椅子。 看来这家妓院的卖点不仅在于男妓们都是在大白天有正经生活的正常人,妓院为配合他们的身份,或是客人对于发生场景的性需求,还精心打造了不同的生活场景。不过,这房间只有一把椅子,对于姿势的要求未免苛刻了一些。 J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我坐下。 我犹豫了一下。 “免费体验套装。”他看穿了我的心思。 “谢谢。” 我不得不坐在那张有些硬的木质靠椅上,他从椅子靠背上取下挂在上面的耳机,让我戴上。 “你喜欢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我把耳机稍微拨离耳朵。 “桃子,芒果,柠檬。选一个吧。” “桃子?” J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小袋子,不仔细看我差点以为那是避孕套,但比那个要大一些,他拆开来,原来是唇膜。 “闭上眼睛。” 我遵旨照办,刚闭上眼睛,就感到一片冰冰凉凉的东西贴在了嘴上。然后是两片温热的嘴唇。耳机里传来的是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曲子。 桃子味儿。 房间1|桃子|《麦田捕手》“也许你可以让稻草变黄金” 你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一连好几天你在学校看见他,看上去很普通,没什么特别的。这不奇怪。学校要求每个男生都得穿一样的校服,剪同一种发型,寸头,无鬓角,头发最长不准遮住眼睛,白色运动鞋或者黑色皮鞋。这使得每个男孩看上去都差不多。你不知道那些衣服底下的身体究竟什么样,听什么音乐,跳什么舞,是否擅长冲浪。每天都很普通。 你晚上离校前发现他在门口抽烟。他看到你,走过来恶狠狠地威胁你不许说出去。你猜测他不会考上大学。 你翻小学毕业照发现你们原来就读同一所小学,甚至是同一个班,你不记得他。你不记得大部分你的小学同学,你是转学生,只念了最后一个学期。你对新班级没有好感。你让自己不去记得他们。 你听说他父亲死了,他母亲改嫁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抽烟。你断定他不会考上大学。你在图书馆遇到他,他正在读一本艰深的物理书,“难道你还想考大学”,你心想。你绕过他去拿别的书。 你们好几次在操场相遇,这很奇怪,你以为除你以外不会有人偷偷逃课来这个地方。没人喜欢这个操场。草地上一下雨就是泥坑,塑胶跑道破烂不堪。没人会来这里。 你们开始交谈…… “嘿,你在这儿?” 突然一切终止了,刚想睁开眼睛,J的嘴唇离开了我,低声说:“别睁开。”然后他大声问:“怎么回事儿?” “我们这儿出了点小麻烦。” “没见我在工作吗?” “呃,好吧。” 然后是关门的声音。这段小插曲结束,幻象随着J的嘴唇再度来袭—— 你在教室自习。你没有朋友。你觉得自己不需要朋友。你有时候爱写日记,但写完又把它们全毁了。 你在学校的天台,爬上那里很容易,你想试试爬上去,你想试试站在最高处的感觉,你爬了上去。这感觉不错,你觉得自己想飞。飞其实很容易。你觉得自己并不害怕这个。你可以飞。 “嘿,你在干吗?”你睁开眼睛,是他啊。原来是他啊。果然是他啊。“你下来。”他说。你笑了笑,没有说话。“你得下来。”“为什么?”“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是什么?”“你得先下来。” 你考虑了一会儿,只好下去了。下去之后你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想飞。“是什么?”你说。“嘿,”他有点儿不好意思,“闭上眼睛。”“好吧。” 你感到他吻了你。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J正站在眼前,帮我摘下耳机,撕下嘴上的嘴膜。那股桃子味儿还留在嘴唇上。 “结束了?” “体验版就到这儿,如果你还想继续的话……”J朝我眨眨眼睛。 “我刚刚看见的是什么?” “你什么都没看见。” “我是说,你们用了什么VR之类的设备让我看见刚刚的那些东西?” “不,你什么都没看见。” J示意我站起来,跟他走出房间。 好吧,如果这就是卡萨诺瓦的神秘之处,那我会再次感到古老欧洲在现今的没落,以及,现代人对于爱情的乏力想象,我是说,J打算用这么俗套的一个故事让我感受到什么?虽然我的论文还没完成,但这份有关校园孤僻人群的爱情偶发早已不会再给我什么感动。骗骗格兰杰那种女孩还差不多。 我们再次回到走廊上,J往前走了几步:“看来刚刚那个不是你的菜?” “我27了。”我告诉他。实际上,还差两个月。 “我懂。那么,你得试试这个。” 他打开门,这是一间……电影院?至少看上去如此,房间空旷,无限延伸,尽头是一个大银幕,面前是一排排的座椅。但再看就会发现原来延伸的银幕其实是壁纸造成的效果,实际上并没有一个真的银幕。但面前的座椅是货真价实的,虽然并不像真正的影院里那么多。 其中一个座椅上有一副耳机,我知道要坐在哪儿了。 “这次你要什么味儿?” “奶油爆米花。” 房间2|奶油爆米花|《穿裘皮的维纳斯》“剥光她令人心醉的破衣,漂亮堪比任何皇后” 隔壁的两个观众谈论了得有半小时这部电影的幕后。你恨不得站起来用高跟鞋鞋跟捅死他们。“能不能安静点。”在你就要这么做之前一个声音提前喝止了他们。声音是从你背后发出的,一个男声,你没打算回头看。来看这电影的人并不多。实际上,如果不是声音从背后传来,你差点以为这影院只有你和隔壁那两个观众三个人。 四分之三的时候你突然感到被倾盆的爆米花淋透了。后面的人小声说着“对不起”,一边帮你把身上的爆米花拨去。散场后灯亮起你才看清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他。“对不起。”他又一次说道。你觉得他说这话的样子很可爱。 “对不起,”你想起来口袋里还有半根大麻,“你想一起去后门开心一下吗?” …… “这太假了。” 我摘掉耳机,没等体验到接吻那一刻就揭下了那张爆米花味儿的唇膜。 “哦,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亚洲人。” “准确地说,中国人。” “中国人。” “我们那儿的男女搭讪不会说一起去抽大麻。” “那你们会?” 我想了半天,如果是杰西卡·李,她一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答案,但我想不出,因为我从没在电影散场后干过这种事。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是杰西卡·李,一起去抽大麻似乎也再正常不过。就算是在,中国。 “我们会做一些法律允许的事情。” “我会改进。挺少有亚洲人来我们这儿。实际上,很多本地人都不知道。” 我们走出了这个房间。 我再次打量这条长廊,它看上去似乎也并不长:“这里就是你们全部的房间?” “对。” “所以这些体验其实挺有限。” “目前大概只有两万多种。” “两万?”我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可这里的房间看上去绝对没有三十间。” “你看,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提供不同的体验,然后,你选择不同的味道,体验会不一样,另外,客人不同的话,体验也不尽相同。所以实际上,应该还没有过重复的体验。” “你是说,每个人都会创造他自己的体验?” “可以这么说。” “我能问一下这个免费体验套装一共有多少个吗?” “你还有三次机会。” 房间3|93号汽油|《白象似的群山》“我们即将回去,沿着旧时的走私小径,他们永远无法抓住我们” 加油站,高速公路,一望无际的荒野。你正在进行一项伟大的计划,你打算独自驾驶穿越这条著名的公路,你已经开过了好几座城市。你在加油站停下,但不是为了加油,你打算拍几张照片。你的职业是摄影师。这一路上你几乎没遇到什么人。“嘿,可以跟你借个火吗?”有人在你身后说。你回头,是一个男人。当然了。对方穿着破破烂烂的牛仔裤,胡子看上去有几天没刮了。“你不知道在这里借火是件很危险的事吗?”“哦,我知道。我一向喜欢做危险的事。”“这么巧,我也是。不过,我没有打火机。”对方笑了。你在公路中间架好三脚架,前后都没有车。你着实可以调整一会儿脚架。 “你是个摄影师?”他说。“你是个流浪汉?”你说。“哦,刚刚是,现在不是了。”“现在是?”“也许可以帮上你。”他走到相机前,摆了几个夸张的姿势。你们哈哈大笑。“我不是那种,时尚摄影师。”“我也不时尚。” 你们坐在路边,等着下一辆路过的车,可以借你们一个火。 “等一下。”你突然认出了他。“你是——”“我是。”“可你怎么会在这儿?”“模特就不能环游世界了?”“天哪。你知道人们都找你找疯了吗?”“我知道。我恨他们。” 你们沉默了一会儿,一起看着远处起伏不定的公路,尽头是群山,烈日灼人。“你的眼睛真美。”他突然看着你。你凑上去吻了他。然后他疯狂地吻你。他把手探向你的衣领里…… “等等。”我扔掉耳机。 “看来你喜欢这个类型。” “什么?不。” 我感觉心跳得飞快,嘴唇上还残留着J的嘴唇的温度,我低头看了看衣领,完好无损,刚刚那一切都太真实了,但看起来除了隔着一张唇膜的嘴唇相触,J并没有做什么。 J神秘地一笑,并不打算指出什么。我把目光移开,故意不去看他的眼睛。 “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不如说说你的男友。” “什么?为什么?我是说,他没什么好说的。” “你们不是要结婚了吗?” “怎么?” “总得有让你心甘情愿嫁给他的理由。” “没有什么理由。各方面都很合适,我也该结婚了。” “你是说,其实任何一个都可以?” “有可能。” “有可能?” “毕竟我没有办法把现在这个替换成另一个人,再来选择。所以只能是,有可能。” “你不觉得你在这里就可以体验无数种选择吗?” 我想反驳J,我可以列出好几种理由反驳他,譬如,这只是虚拟体验,并非真实;这是一夜情,不是在挑选结婚对象。如果像他说的,这有赖于客户自己的个人情况,那说到底其实都是一种选择,尽管我想象不出自己怎么会同时喜欢嫖叛逆高中男生、影院帅气男子和公路边的浪荡儿……嫖,我咀嚼着这个字眼,然后把这些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我没法否认,那个模特把手伸进来的时候,我拿下耳机想对J说的其实是:“这一种需要多少钱?” 房间4|死藤水|《众妙之门》“镜子只能是眼睛” 他是吉普赛人,你们在罗马相遇。古斗兽场,他是那里的演员,兼职演员。他同时还有好几份兼职工作。你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准备在这个月结束罗马的生活,去另一个城市。 “去哪儿?”“这可不一定。”“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是吉普赛人。”“吉普赛人一定要四处流浪?”“对,这是我们的宿命。”“你也可以不走。”“继续在这里做古罗马人?”“不,和我在一起。”“我还有一种选择。”“什么?”“去巴西,和你一起。” 这一回不是我打断的。 “怎么了?” J已经站起来:“有点小问题。” 我仍然戴着那个耳机,耳机里传来的曲子是一首我非常熟悉的旋律,非常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它的名字了。我一定是在哪儿听过,很多年前。 J帮我摘掉了耳机:“这个体验调用错了。”他显得有些慌乱。这是我认识他以来——我低头看了眼手表,不到一个小时——头一次觉察到他有些慌。 “是吗?我还挺喜欢的。” “没关系,这个不算,我会补偿你一个。” 我们走到门外。J关上这扇房间的门,好像不想让我再多看它一眼。这是一片布置成荒漠的房间,里面种着几株仙人掌。我猜它们多半是假的。 J摸出了手机,在飞速地发着什么。我只好站在一旁等他。 “所以,其实你们并不会……出卖肉体?” “嗯?”他似乎无暇理会我。 “不会出卖到那个地步。你们不会和客人真的做爱。” “噢,你可以猜猜。” “我猜你们不会。你不会。你们的职业身份其实更贴近售货员?” 我笃信自己的这个判断。这解释了刚刚客厅里的那些男人,他们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男妓,而就是——普普通通的男人,有正经职业,生活在各自正常世界的皮囊里,只在这里进行一份很可能是暴利的兼职。总的来说,和飞机上打扮入时向头等舱兜售免税商品的空姐没什么不同。 J终于完成了他在手机上的工作。 “我们要做的可比售货员复杂。” “反正你们不会和客人真的上床。连接吻也不会。我不知道你们每次体验时进行的这个步骤,是一种巫术还是真的有什么作用。但,你们不会为客人提供真正的性服务。” 我突然想起来,我把一个人彻彻底底地忘了。杰西卡·李,我是说,那位赫敏·格兰杰。一位27岁准备把剩下的时间奉献给数学难题的处女。她来这里的原因是为了让第一次得到最好的服务。可谁知道,尽管服务再好,第一次都是那么回事儿。第二次,第三次,也许也都并没有区别。 如果让她知道事实真相是这样,卡萨诺瓦不是什么阿姆斯特丹米其林三星级别的妓院,它不过是一家高科技数字公司,所做的全部事情就是欺骗你的大脑—— 也许很快,赫敏·格兰杰会在回到美国后,研发出更牛逼的算法,制造一款更加实用、平民、方便的app,让全民都可以受惠于这项技术,足不出户就可以体验和全世界各色各异的男人上床是什么滋味儿。 她很有可能这么干。也许,现在已经兴奋地在手机上记录起灵感来。就在这条走廊上的不知哪个房间。 “嗯,”J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我的说法,“我们不一定会和客人上床,但我们有可能会爱上她们。” 房间5|福尔马林|《傲慢与偏见》“我俩破落的庄园既已这般损毁,词语的仪式如何弥补浩劫” 你是中规中矩的好学生,从没逃过课,一帆风顺地长大。你交过的男友要么是同学,要么就是邻居的孩子。你熟悉他们的气味,那种好孩子身上的味道。你从没有在法定假日里去过非法定的地方,你不渴望长大。你按照父母的愿望考上大学,你也并不讨厌这份如愿以偿。 你在化学实验室遇到的他。先是他认出了你:“你也在这里上学?”起初你想佯装礼貌,紧接着就露了馅儿。“没关系,我们只是同校而已,不记得很正常。”他微笑道。第二次在实验室再次相遇的时候,你打破了烧杯,这非常不寻常。“我想起来了。”你说。他是当年因为私自在高中化学实验室做实验结果烧掉了半个实验室的那个人。“都是过去的事了。”“没想到你后来毕了业?”“对,差不多记了最严重的处分。”“那你考上这个大学的时候,他们没有告诉你的老师别让你单独使用实验室?”“你不是在这里吗?”他微笑道。 我突然感到一股非常困惑的感觉爬遍了全身。这太奇怪了。 你们开始一起做实验。他和你并不是同一个专业,除了实验室,你们没有在同一节课上相遇过。事情发展得非常顺利,就像你之前和之后其他的所有恋爱一样,你也预感到了这次的。所以,你又一次来到实验室,看到他用最简单的化学反应跟你表白——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但你还是很开心,非常开心。这天晚上你们一起差点把半个化学实验室烧了。 你们一起在全校师生面前接受责罚。你的父母对你的表现感到难以置信:“你头脑发昏了吗?”“是的。”“什么?”“我那天发烧了。”他们不再说什么。写检查,停课,直到大学毕业前你们都得负责打扫实验室。“这不是惩罚,算是奖励吧?”你们在全校师生面前交换了一个狡猾的微笑。 这绝对有哪儿不对。 几天后,你们一起坐火车去了这个国家所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清晨从边境城市的火车站走出来的时候,你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看见阳光了。门口拉客的妇女拉住你们:“住宿吗?”“不,”你甩开她的手,“我们是来这儿生活的。” “你湿了。”J说。 他说得对,我的脸确实湿了。 “怎么了?你不喜欢这个体验?” “不。”我站起来,擦掉脸上的眼泪,甩掉耳机和唇膜,“你们究竟是谁?你是谁?” “什么?” 我看着这个房间,进来的时候我怎么没注意到?原本只以为是一间布置成化学实验室的房间,此刻我清楚地意识到桌上的每一个烧杯、橱窗里的每一种试剂都刻着我的记忆。只有通过窗户望出去的阿姆斯特丹的河道反射的波光粼粼的天空让我确认,我没有回到十年前。不对,是十三年前,我还没有被甩的时候,那些我和他,我们刚刚认识的日子。 “这不是什么你们模拟出来的体验。”我说,“这就是我的记忆。” “呃,你只是混淆了喜好和记忆。” “不可能。你们不可能模拟得这么……每一个细节!每个细节。每件事。打破的烧杯,烧掉的化学实验室,火车,边境城市……”我再次拿起了那个耳机,试图弄清楚它的构造。“这是什么鬼东西?你们是不是在用它提取我的记忆?” J一句话也没有说,等我稍微安静下来一些后,他才说:“你看,我们认识其实才一个小时。我没有必要骗你。”他顿了顿,“而且很显然你没什么钱。” 在我确认那个就是个普通的耳机后,我也慢慢确认,并不是所有的细节都是一致的,比如,在真实的记忆里,边境小城的火车站,并没有一个妇女出来拉客。因为太冷,那个小城简直一个人也没有,我和他不得不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取暖。 “对不起,我可能搞错了。我们走吧。” “不继续了?这回的体验会比较长。为了补偿上一个。你甚至可以体验到……高潮。”J看了看手机,“或者,你们穿回衣服那时。”他眨眨眼睛,“友情赠送。” “不。” “你不喜欢?” “这太真实了。” “真实不好?” “不,你们做得挺好。只是,太真实了。” 我扔下J走出了房间,站在走廊上问他:“最后一个了吧?快点结束,我得去找我朋友了。” “这几个体验就没有一个想让你体验完整过程的?”J跟着我走了出来,“别误会,我不是想推销,只是想得到一些反馈,好改进我的工作。” “让我们试试最后一个吧。也许最后一个可以。” 房间6|棉花糖|《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一卷黑白的影片突然开始倒着播放” 这是你开展过的最神秘莫测的一项任务。为了拍摄到那家马戏团的幕后,那些畸形儿真实的样子,驯兽师生活中爱喷哪种香水,马戏团团长和那个漂亮的空中飞人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你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马戏团。你只有一个办法,佯装是要投入马戏团门下的流浪艺人。一个新人,对喝彩有天然的渴望。而如今,能够活下来的马戏团着实没有几家了。你递交了投名状。凭借你的聪颖和真诚,以及你那双清澈的眼睛,他们相信了你。你没有注意到人群之中有一双别样的眼睛也在注视着你。 第二天,你必须开始早起晚睡的严苛生活。你的职位是那位漂亮的空中飞人的替补,因此你得开始学习最基本的走钢索技巧。这很难。你没日没夜地训练,一次意外差点坠地,是他抱住了你,拯救了你的脊椎骨。你开始适应这里,并且慢慢分辨不清,是为了最初的拍摄任务驻扎在这儿,还是,你真的热爱上了这样的生活。 第一次的彩排,只有寥寥几个观众。你感到兴奋难耐。接下来是首演,忽略几处小小的失误,你赢得了想象中的喝彩。尽管登台的时间短暂,你却感到荣耀。你开始理解这些奇形怪状的人为何愿意留在这里。 宴会的当晚,你偷偷溜进团长平时锁着的房间,得到了许多珍贵的照片。也发现了每个人的秘密。“你在干吗?”他突然出现。“呃,我……我在这里等一个人。”你在慌乱中说。“你在等谁?”“等你。”不等他反应过来你就冲上去给了他一个热情似火的吻。你们搂抱在一起,他把你推倒在团长的那张桃木圆桌上,撕开了你的衣服——这些戏服非常容易被扯烂,他抚摸着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留下吧。”他突然说。 “什么?” “我知道你要走。” “不……” “留下吧。” “我不能。”你放弃了掩饰。 “留在这里。” “你知道的,我没法这么做。” 他不再说话,而是开始吻你的额头、脖子、肩膀、乳房…… 这一瞬间,我突然清醒了过来,躺在那张桌子上的时候,顶上的镜子反射出了我的样子。我看到了自己的脸。那并不是我的脸。是—— 杰西卡·李。那位已经失踪了五年的杰西卡·李。 “我等了你很久,你去哪儿了?” “我一直都在这儿,一直都在。”他说。 你开始掉眼泪,他的舌头舔到了它们,然后试图安慰你:“我喜欢你,从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 “你去哪里了?”你仍然在喃喃自语。 “我可以进来吗?”他问。 你开始呜呜地哭泣。“留下,杰西卡。”他说,“留下来。” 他粗暴地进入了你。你感到天旋地转,同时被悲伤占据了大脑。“你应该留在这里。”他说。 你越来越难过,丝毫感受不到一点儿快乐,恐惧和痛苦像浪潮一般一阵接着一阵席卷而来,一波比一波声势浩大,容不得你有半点喘息的间隙。 “你想要选择哪一个我?”他问。 “我都想要……我都想体验……” “住手!” 4 杰西卡·李站在房间门口,她看上去气喘吁吁,像是经过了一番什么逃亡似的,脸上挂着惊恐的表情。不是我幻觉里的杰西卡,而是那位戴着眼镜的杰西卡。 我彻底醒了过来,杰西卡冲进来,揭掉了我嘴唇上的那片唇膜,扔在地上,然后拉着我就要走。 “等等,怎么了?” “他们是骗子!全都是骗子!我们要离开这里。” “发生了什么事?” “没时间解释了。” 杰西卡拉着我走出房间,但我听到后面传来一声—— “你就不想知道你的朋友在哪里?” 我呆住了,转过身,J正看着我。“什么意思?” “留下来,你会见到你的朋友。” “谁?” “那位你已经五年没有见过的朋友。” 我目瞪口呆,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儿? “留下来吧。”J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可怜,“我会改进我的工作,你会得到最好的体验。无论在心理还是生理上。” “别听他的!那都是骗人的,是你的幻觉!”杰西卡说。 “难道你想回到你无趣的生活里,和那个无趣的人结婚?” 我开始犹豫了。J说得对,杰西卡不在的五年,我过着一种失去时间的生活,我以为我会就此适应这样的生活,承认自己已经丧失探索世界的野心,但我最终承认的是,每天我都过得非常痛苦。我靠在实验室研制出的药物麻痹自己,让自己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走在白天的日光下,在街头涌动的人群中不会感到慌张。不会质问自己是谁,要去哪里。我没有被失去杰西卡的生活击败,我被自己对虚无的拯救击败了。度日如年,辗转反侧。 “留在这里。”J对我微笑,“刚刚那个免费套装,是你的朋友送你的礼物。” “你说什么?” “你那位,最好的朋友。杰西卡·李,她是叫这个吧?她希望你可以尽可能多地体验生命,她想让你知道人生有无数的可能。还有什么比体验更重要的呢?” “真实!”杰西卡松开了我的手,“是真实。” “真实?” 这位杰西卡摇晃着我的肩膀:“你愿意选择过那种终生生活在幻觉里,被药物控制大脑的所谓体验式的生活,还是愿意过一种艰难、枯燥但真实的生活?” “我……我不知道。” “你被他们的药物给骗了。” “药物?他们难道不是在用什么高科技的设备制造这一切吗?” “高科技?”杰西卡冷笑着拾起那片唇膜,“这一张大概有1000微克剂量的LSD。” “这是真的?”我盯着J,他开始游移眼神。 “你是不是觉得过去了很久很久,每次看表却只走了不过一分钟?”杰西卡问。 我点点头。我开始相信她说的了,我没有吃过LSD,但听说它的效果和迷幻蘑菇差不多。在那个旅程中,你会感觉到永恒。一分钟会像一个世纪那么久,你会感到自己飘浮在宇宙中央,成为了一个点,任何一种外部反应都会让你产生全新的体验,你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所有的感知通道都被打开并相互联结,你会知道黄色是什么味道,文字是什么声音。你会发现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你理解不了的,你发现了万物至理。你可以和神对话,你又同时感到自己就是神。 “不是LSD,”J说,“是一种接近LSD分子式的新型药物。你应该很熟悉它。”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突然感到非常恐惧。这种恐惧就像是刚刚在幻觉中的感受,就像是一个bad trip。 “你不是经常尝试吗?”J说。 “不,我没有。” “你没有?”J从口袋里掏出了成把成把的唇膜,五颜六色,它们散落一地,“这就是你自己研制出来的。” “不……” 我感到喘不过气,大脑一片混乱,我到底做了什么?我试图追忆过去这五年,乃至这十年来的事情。我发现我分辨不清它们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甚至它们真的是我自己的记忆吗? “不要相信他的话。”杰西卡拉住我的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听到走廊上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她在那儿!快抓住她。” 我摇了摇脑袋,试图把所有的念头驱赶出去。“走!”杰西卡拉住我就要跑。 “你真的要抛下你的朋友?”J大声问我。 我愣住了:“杰西卡她在这里?” “这就是她创造的。一切。你难道不觉得刚刚的那些房间都似曾相识?” 的确。这就是为什么我从刚刚开始就感到不对。 2006/4/3 香港 开往中环的地下铁 “你在看什么?”我问杰西卡。她翻出了书的封面给我看,《麦田捕手》。 “你怎么会看这种书?” “怎么了?” “这不是每个人初中就该看过的书吗?” “哦,初中的时候我在忙着谈恋爱。” “是吗?对方是谁?” “是我小学同学,不过我后来才想起来他是谁。”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父亲是警察,因公殉职。母亲改嫁了。他很淘气,不过很帅。” “那你应该好好看看这本书。” “哦,是吗?” “你一定会非常喜欢。” 2007/2/14 曼谷 市中心的电影院 “我真倒霉,为什么非得在情人节和你一起在这儿看一部没有字幕的电影?” “谁说不是呢。” “我还不如写论文。” “嘘,看电影别说话。” “可这里除了我俩,一个人都没有。” “不,你要是遵守电影院的守则,就一定会得到报答。” “什么报答?” “会有一个同样遵守规则的人爱上你。” 2008/6/5 旧金山 一号公路 “如果你不能让我吃到一个冰淇淋,我就拒绝再继续往前。” “你让我从哪里变出一个冰淇淋啊?!” “那我们就下车。”杰西卡笑嘻嘻地说,“在路边拍拍照,顺便等着路过的车子。” “等他们干吗?” “我们准能等到一辆车有冰淇淋。” “我觉得不会有任何一辆车会停下来。”我看了看一望无际的公路,“不,我认为不会有一辆车路过这里。” “那你就错了。” “为什么?” “曾经我就坐在公路边,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2009/5/17 罗马 古斗兽场 我们在炎热的天气下参观这个没有一点儿遮挡的建筑物,没有什么地方比罗马更让人感到惊奇了,这座城市的市中心是一堆残壁断垣,政府花了大代价把这些废墟保护起来,然后全世界的人们一拨接一拨地来参观它们,就像可以脑补出它们完整而辉煌的样子。 古罗马斗兽场的演员辛苦地穿着廉价的衣服卖力扮演着历史上没有名字的角斗士。就在我买汽水的功夫,杰西卡已经和一个演员搭讪上了:“嘿,你愿意明天和我们一起去梵蒂冈吗?” 只有五号房间的记忆是我的,完全是我的。他们没有安排一点儿杰西卡的影子进去。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四号房间会被J突然中断,因为那太明显了,会立刻让我想起那是我和杰西卡共同的经历。看上去那好像不是他安排的,而是被意外安插进去的。 2010/8/31 科隆 开往南法的火车 对面那个意大利男人仍然在滔滔不绝地游说着我们,去做职业性工作者是一个多么棒的职业选择:“你们可以体验到不同的人生!这就像你们自己的人生突然被拓宽了无穷的可能性。借由性这一过程,你可以感知到另一个人的灵魂。”他说得跟真的似的,连我都快要被说服了,杰西卡自然更是雀跃不已:“我们去吧!” “看来你的朋友有些犹豫。”意大利男人说,“这样好了,不如我们来做一个实验。” “什么实验?”她问。 那是个什么实验?我的记忆在这里中断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杰西卡握紧了我的手。 那是个什么实验?我必须要想起来。 “她很想你。”J靠近我。 “不,他是在骗你。” “她一直在这里等你。”J又走近了。 “这一切究竟是真的还是幻影?” “这是你们共同创造出来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了,你这个混蛋。”杰西卡一脚踹开J,拉着我就要跑,但此时他们已经把房间的门堵住。 “抓住她们。”J捂着裆部说。 杰西卡抓住我,冲向房间里那扇窗户。窗户外面是河道。 她蹿上窗户,一手抓着外面的水管,一手伸向我:“快上来。” 我抓住她的手,刚想上去,却感到一只脚被拽住,我回头看,是J。 “别管我了,你自己走吧!”我说。 她盯着我看了两秒,然后从口袋掏出了一个喷雾,喷向J的眼睛。J发出一声惨叫。 “我没法丢下我的朋友。” 我们一起站上了窗户,必须足够远,才能够落到水里,而不是摔在地上。 “我数一,二,三。” 一,二,三。我深深地吸气。 “一,二,三。” 我努力让自己向抛物线一样跳出去。 扑通,我落入了水中。7月的阿姆斯特丹,水并不冰冷。 但我没有听到另一声“扑通”。 我费劲地游上岸,庆幸自己虽然没有学潜水,却还有一点游泳技术。 杰西卡·李,不,应该是我们的赫敏·格兰杰,正坐在路边的草地上。 “嘿,你怎么样。” “还好。” 她神色看起来还算自如,幸好我们只是从二楼半跳下来,动作片里的画面欺骗了我,让我觉得一个正常人完全可以跳下来而不受什么伤。 “我们赶快走吧。他们可能会追下来。” “呃,我的腿好像骨折了。我走不了了。” “怎么会这样!”我开始想自己真是太蠢了,这可是二楼半啊,“我背你。” “不。” “怎么了?” “嘿,听着,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我知道。但你能不能之后再告诉我。” “不能。” 我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你说。”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知道。我相信你说的,这根本不是什么妓院,完全就是个瘾君子聚集地,一群疯子!” “不,”她盯着我,“我是说,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什么意思?”我开始糊涂了。 “你需要自己发现这一点。” “我自己?” “不然你不会醒过来。” “我不懂。” “好好想一想,你必须想起来。” “从哪里?” “从你开始忘记的时候。” 从我开始忘记的时候?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忘记的? 我开始回想每一个细节。 “不如我们来做一个实验。”“什么实验?” 什么实验?那是个什么实验? 一个检验友谊的实验。 一个有关真实和幻觉的实验。 “贴上这个。” “你真的有一个要结婚的男友吗?” “你真的允许自己过那种依靠药物平衡虚无的生活吗?” “你真的让杰西卡·李在你生活里消失了五年之久吗?” 时间真的过去了那么久吗? 你是从哪一次旅程里开始迷失的? 你必须找到那个点,才会从真实的时间点里醒过来。 科隆,开往南法的火车上。那个意大利男人在游说我们去做妓女失败后,送了我们两张新型LSD,并告诉我们:“你们会经历一个漫长的旅程,你们会在旅程里见到自己、对方和永恒,如果幸运的话,你们还可以见到上帝”。 缅甸茵莱湖,水上市场。你从那个小贩的手里用5美元换取了一点鸦片,当时你在研究鸦片酊方面的论文,在缅甸你很容易获得这些,在任何一家小店都可以用5美元买到一切药物。小贩交给你的时候向你发出邀请性的眼神:“好运,姑娘。” 加德满都,博大哈佛塔附近。这里流行的是纯种的大麻,和混合型大麻不同,纯种大麻带来的镇定或欣快效果更加明显,你可以靠使用它们来完成平时用意志力无法做到的事情,比如,在三天内写完你的论文,或者是暂时逃避汹涌的人群以及不可避免的孤独。 哈瓦那,革命广场。你按照广场上抽着大麻玩着雷鬼音乐的牙买加人的指示,一步步找到了巫师的所在,然后从他那里获得了一杯浓稠的泛着泡沫的绿色的死藤水。“趁热喝。”巫师说。“喝了它会有什么效果?”“你会来到终点。” 我翻弄着海马回中的这些瞬间,它们到底哪些才是真的,我应该是从哪一次的旅程中进入到了永恒? 科隆,开往南法的火车上。 “我们去吧!”她说。 “看来你的朋友有些犹豫。”他说。 “我觉得我的生活挺好的。我并不想体验什么生命的可能性。”我说。 “这样好了,不如我们来做一个实验。”他说。 我找到它了。是那个时候,在意大利男人给了我们两片LSD的时候,这是一种新型LSD,可以贴在嘴唇上而非上颚。 “贴上这个,你会进入到一个旅程中去,你可以选择过你自己的那种生活,让我们看看你是不是可以适应它。”他说。 “这会持续多久?”我问。 “不会很久。在火车到站之前,肯定可以结束。” “只有我一个人?” “只有你一个人。” 我看了一眼杰西卡·李。“放心吧,我不会扔下你。”她微笑道。 于是我贴上了那片LSD,然后一切就开始了—— “我明白我是从哪里开始忘记的了。”我看着眼前的杰西卡,她显得非常虚弱。 “太好了。”她看着我笑了。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阿姆斯特丹、河道、科斯路97号……” 线索一直都在,不存在的路牌,印刷错误的《米其林旅游指南》,一模一样的姓名。 “包括你。”我看着杰西卡。她看上去仿佛变小了。 “你发现了。” 我哭了。痛哭流涕。我并不想要体验生命,只想获得一段友谊。 “这五年来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它们都是我的想象。你也是。”我说。 “这个实验的目的是什么?”我问。 “你会发现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说。 我过了一段长达五年的普普通通的生活,就像我自己希望的那样。但我没有经受住这个考验。显然。我开始疯狂地找机会逃离这一切。我忘了自己已经在一段旅程中,我忘了时间,开始和结束。如果我忘了,我就会永远地困在这个旅程里。“你们会在旅程里见到自己、对方和永恒”。 旅程开始变得糟糕,服用过迷幻剂的人都明白一段漫长的永不醒来的bad trip意味着什么。 我找到的解决的方法是去找新的迷幻剂,试图用另一段旅程来结束这个旅程,但这是不可能的。就好像你试图在三维的世界里去解决四维世界的问题。 直到另一位杰西卡·李出现了。 “你不是杰西卡·李。”我说。 “我不是。我是你的向导。”她说。 这个旅程中的世界由我过去的记忆和所受到的影响主宰,这就是为什么我在那些房间里体验到了似曾相识的经验,它们全都是真实世界的碎片在旅程世界里的投影。 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神奇地帮助我抵御bad trip,杰西卡·李就是我的身体防御机制创造出来的产物。 现在,她正在消失。 “你应该结束这段旅程,回到真实世界去了。”她说。 我哭着拥抱她,和她告别。 任何一种告别都令人难过,无论是在哪个世界里。 杰西卡·李和我脚下的世界一起扭曲,分解,消散。 我知道自己很快就会醒过来。 我甚至已经听到了一个声音在说话,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读过很多书。” 作品5号 道歉指南 作者 J 性别 男 年龄 35 说明 J致力于描写那类以虚构手法重构日常生活的短小精悍的篇章,从他的经历来看他并非那类将文学视为生命的职业作者,实际上我们听说他在保险公司常年做着一份法务工作,没有出版过任何一本书。他以一年一篇的缓慢速度进行着这类日常琐事的重新解构,从文法的风格我们看不出任何作者的个人性格或是情绪。 截至目前,他似乎也不过写了十来篇、共计不足两万字的小说。对他来说,这或许只是一种类似工艺品的自娱自乐的小玩意儿,如果不是被朋友碰巧看见,并背着他以他的名义张贴出来,我们不会知道有人在进行这种抽屉文学的创作。听说他们两人为此大打出手,J赢得了胜利。 值得高兴的是,我们听说J已经听从朋友的建议,将这一系列短文发布在一个为此建立的网站上,如果有兴趣的话,请访问以下地址: w w w . t x t 0 2. c o m 问题不在所要克服的心理障碍和所要掌握的技术细节上,而在于正确认识对方将要未要接纳之际,内心所洋溢起的赢家情绪。不管对方是否接纳,道歉的那一方显然占据了控制权:一旦启动了手刹,就算列车无法停止行进也没有关系——那将是自然灾祸而非人力所能控制。道歉者,盘跪着的家伙,等待神明抬眼的偷笑行家。 除此之外就都是没有难度的模仿。了解对面的人这是第一步:生活规律、童年阴影、和家庭成员的关系、有无重大创伤性情史乃至对动物的热衷程度。吃也很重要,这将成为选择在哪儿进行道歉的重要参考。 道歉应选择在潮湿的天气下进行。如不幸生活在阿塔卡玛沙漠,请注意不要做出难度级别较高的道歉,令您和您的朋友蒙受不必要的水分流失。 怀厄莱阿莱有人写信抱怨,当地这种极适宜道歉的天气,反而导致了不幸的增多。比如,他这么写道:“……所有的重要文件都完了!这是本月第三十次!你能想象吗?”降雨最为强劲之时,你能看见城市的大街小巷,几乎是每隔一米就上演着一幕沉默的较量之戏。由于很少有人使用雨伞——这毫无疑问预示着道歉的失败,天空就都还看得见。如果有人乘坐热气球旅行经过此地上空,就会发现城市像打着漫射光的舞台般凝固着,唯有雨滴打在致歉者和被致歉者的脸颊、肩膀和皮鞋上所交织的混响。尽管没有追光,每个人却都坚定地相信自己才是主角。这不是唯一的观景方式,甚至不是最好的。所有刚刚踏入此地领土的人,都将在城市外围看到,每一栋建筑物的窗口都是一幅爱德华·霍普的景观画。你瞧,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在室外进行道歉。只有那些对此还抱着热诚、没有丧失新鲜劲的、同样也意味着浮夸的年轻人,会将他们的头几次道歉安排在大街上。这样,每天在街头不约而同的致歉工程,竟而成为了此地重要的文化景观,政府不劳而获了大笔旅游收入,并将其投资在改善居民居住和出行条件上。后来我们听说——尽管不一定准确,其中一个有关高层楼房屋顶的排水改造项目意外导致本地降雨量陡降,轰轰烈烈的景观式道歉也就慢慢消停了下来。人们的生活重回轨道,不,应当说第一次走上正轨。而气候研究院的专家们则各自悄悄地疯狂研究起那个排水改造项目中的每一个自变量,企图弄清楚究竟是什么解决了这个地方自古以来饱受雨水折磨的难题。 “这不过是一个科学常识,”那个曾经写信抱怨的人又寄了一封信过来,“能量守恒定律。”他斩钉截铁地判断道。他还随信附了几张照片:“这里离我们这儿不过一公里!你能相信吗?”他花费了大量力气描写那个和怀厄莱阿莱几乎一模一样的城市,我们几乎要认为那不过只是海市蜃楼。可他又笃定地说,由于大雨,那里的人每天都在街头上演致歉戏码,仿佛嘲弄般复制着怀厄莱阿莱之前的一切。那里的风沙均匀分配,看起来像是一座真的城市。 我们本可以从照片中找到一些证据,可这封信在路上拖延的时间太久,当我们打开时,纸张干涸得刚刚展开看完一遍就灰飞烟灭,照片则褪色得只剩下一片空白。 如果您不住在上述两个地方,抱歉,也许是三个中的任何一个,平时只要注意携带蚂蚁即可。 道歉时最好不要穿高领衣物,这会掩盖住低头时浮现的双下巴,这是一个容易被忽视的细节。冯特,一位声誉卓绝的德国心理学家,在海德堡大学担任生理学讲师期间,第一次发现双下巴对人类产生同理心的关键作用。 有些时候,甚至是致命性的。有些狡猾的家伙懂得利用化妆技术来打造醒目而得体的双下巴,使对象很快陷入对自己泛滥的同情中,并获得他们的原谅。只要掌握如何在下颌骨附近制造合适的高光和阴影,任何一个人本都可以这么做。 但这个关于双下巴的秘密显然被人别有用心地隐藏了起来,仅在少数上层阶级的人群中秘密流传。如果细心观察历史上那些战败国元首同战胜国元首的合影,您可能会有所发现。 有许多人喜欢在道歉时采取辅助性动作,双手合十、狠命抓住对方的衣服下摆、摸自己的后脑勺或是长跪不起。说实在的,这并无任何帮助。几乎所有人都天真地以为直视对方的眼睛会有助于获取对方的原谅,他们完全搞错了。 道歉的目的并不在于获取同情、原谅或是理解,而是进入一种合约式的语境,使得双方共同步入一种深入灵魂的交流。尽管在今天,这短暂时刻所生产出的效力并无多少用处,随时间流逝很快会消失。但和大多数短促却令人享受的极乐一般,也足以使人沉迷其中。因此,我们不得不在有关协议的牵制下警告各位,道歉有害身体健康。 一次成功的道歉应以“我真喜欢你呀”“我也喜欢你”为双方的结束语。若是在已经打算分手的恋人之间进行,则不必在意。 我们注意到,越来越多的道歉是针对两位以上,甚至是一个大型团体所进行,这时,应最好使用扩音器。 作品6号 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 作者 O 性别 女 年龄 20 说明 这非常有趣。我们虽然规定了写作的题目是以“指南”作结尾,但似乎这是唯一一篇真正以指南的形式和内容写作的作品。如果不是作者太死板,就是她在跟我们开一个玩笑。从这篇小说(我们认为这确实是一篇小说)的内容来看,应当是后者。这是一位非常年轻的作者,在随作品一并提交的陈述里,我们获知了一点额外信息,她的确有在米其林公司实习的经历,负责收集、整理、汇编指南性质的资料。这是她头一次创作文学作品(我们坚持认为这是文学)。 当我们联络上她希望她能继续以此类形式或之外的风格写作时,她表示这并非虚构,而的确属于实习期间提交的一次项目报告。另外,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写作此类指南。她即将毕业进入一家跨国大型企业工作。她说:“我不想把多余的时间消耗在这个无聊的事情上。” 我们听后并不表示遗憾。毕竟,这份指南已经够我们跃跃欲试了。 步骤1认识你自己 无疑是艰难的。诚实,审慎,既不妄自菲薄也不自怨自艾,而是在一种平和的心态中认识这位你或许目前为止也还并不熟悉的人,这是基本的要求。然而此外能认识到哪一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个体的自我发展。 一个很有趣的事实是,如果个体是简单的,他对自己的认识多半也就是浮于表面的。如果个体是复杂的,他对自己的认识也恰刚刚到达比他的自我稍微落后一些的那一步。一个人所掌握的认识自己的工具总是和他的自我发展几乎同步。 标准无疑是模糊的。实际上,这一步骤应当贯穿您整个的交友行动,乃至一生中。当然,本指南无意对您交友以外的人生进行指导。 步骤2不期而遇 本指南严禁被用作有目的的社交。 任何一种交往都应该是不期而遇的。只有当你们被命运推选,并安排到各自生命线的那一刻进行交叉,你们的相遇才是有价值的。千万不要试图去认识一个人——一个额外的小建议,与其试图去认识一个人,不如让对方想要认识你。 关于此点,想要继续论证下去,只会让本指南显出一种神秘主义的风格,故暂按不表。应当指出,有一种情况可以被原谅,即你们本来的相识是另一客观因素导致,确有目的性,譬如,工作关系,或一次事务性的交接。也完全有可能就是出于某种功利心,但这之后你们因为发现了对方身上未曾想见的东西,而决意开展这段友谊。 步骤3第一顿饭:螃蟹 一只完整的螃蟹是考验坐在你对面的这个人大体性格的重要一点。选择如何吃一只螃蟹和选择如何完成一个工作项目、如何结识一个人,乃至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是差不多的。 首先要考虑的是顺序。先从腿开始还是先从腹部开始是一个明显的分水岭。选择从腿开始吃的人多半坚韧隐忍,稳重有担当,适合托付重大之事。选择从腹部开始则胆大豁达,富有冒险精神,适合成为创业合伙人。但后者很可能不会吃完一整只蟹,他们往往在享用完腹部后假装已经遗忘盘边玉体横陈的腿。遇到这样的人你要小心,他们也许不是坏人,但你们恐怕不适合在天气晴朗的日子一起观星。 注意对面的人吃蟹时的仪态,这才是初次见面选择吃蟹的主要原因。礼貌和拘谨会成为肢解一只螃蟹的主要绊脚石,人们会因为紧张而把餐桌弄得叮咚作响,掰开螃蟹时溅出的汁水会让人手忙脚乱,同时,他们还要和你维持有节奏的(至少不会是过长空白的)社交。当真是一个考验。答案只有一个。只有那些并不过分在意自己的吃相的人才能将螃蟹吃得得心应手。他们不过度紧张,而是保持一个放松的心态,既不在乎因为专心于从狭窄的裂隙中挑拣蟹肉而忽略了你投来的眼神,也不在乎当抬头听你说话时嘴角边额头上沾上的蟹壳碎屑。如果你也是同样的人,你自然会微笑提醒,而他则飞快地用手帕擦拭干净,谈话并不被打断,你们彼此的印象也并未就此落入刻板。 吃完螃蟹观察他的盘子是最后一步。盘里的壳是干净完整,还是七零八落甚至看不出任何一点形状,是此人生活细节的最佳佐证。前者耐心细致,后者粗糙莽撞。但别急着下结论,也可能前者龟毛多事,后者果断勇猛。记住那些壳的形状,然后进行下一顿饭的邀约。 关于第一顿饭,也许答案还有第二个。那就是对方是个酷爱吃蟹的行家里手,在他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地对付手中这只蟹的时刻,时间在他身上是停滞的,万事万物亦因而不同。他并未进入一场社交,而只是在吃蟹,间或对你的问询产生条件反射般的回应,以遵循图灵测试和巴甫洛夫定理。那么你不要犹豫,一个真正热爱吃蟹的人应当可以成为任何人的朋友。 第二顿饭:妇孺之食 核心原则是方便吃,且难吃。吃这顿饭完全不会花费你的任何体力,分散一点儿你的注意力。 简便易食省心是首要的,它最好是一些常见的菜肴。既没有法餐的繁琐,需要你时时刻刻警惕上前为你更换餐具的侍者,每一次更换都要引发一场礼节的泥石流,从头盘到甜点,每道菜还伴随配酒的更迭——旷日持久的灾难,末了那个幕后大厨(来自西班牙)会带着一道菜单上没有的新品出现,用二十个以上你压根儿就没听过的单词告诉你这道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当他说完这些,如果你只是眨眨眼表示我知道了,那么以后你再也别想订到这家餐厅靠窗的位置了。 也没有日本料理的傲娇,你要是没有在寿司的温度降低到手掌温度之下前把那一整个东西一口气塞进嘴巴里,并且适时发出美妙的咀嚼声和赞叹的哼唧,就是对面前那位勤劳的大师的极大不敬,对方不会直接表示出什么不满,只会在内心嘲笑你是不懂美食的乡巴佬,以维持那一份低眉垂目下的骄傲。 总之,千万不要选择这类需要你和食物进行社交的餐食,记住你们只是花点钱点些菜在这个地方坐一坐,以使得你们这两个钟头在此的存在合理。 当然,食物也不必好吃,尤其不能好吃到让你不得不将注意力转移到它的身上。当你不知不觉开始体味这块剔骨肉的多汁、那枚龙虾肉的弹牙……危险!此时你必须牢记万万不可开口说出那句台词:“这真是太好吃了不是吗?”然后不管你们的谈话进行到了什么地步,都会转而变成对食物的评论,各抒己见,对食物的记忆,滔滔不绝,乃至——你们会变成酒肉之交,一起约饭的同伴,你们的友谊也就到此为止了。你们会相识一辈子,但没法再看见彼此的灵魂了。如果你们是一男一女,这段颠簸至痴的狂热兴趣会让你们产生错觉,以为对方是自己寻寻觅觅已久的爱人良伴。如果不幸一切发展顺利,你们甚至会因此而步入婚姻的殿堂!鬼知道有多少人以为可以一起吃一辈子的饭,就表示他们可以一起种一辈子的花?生命复杂着呢,生活多样着呢,吃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你和你奶奶也可以一起吃一辈子的饭。看看《公民凯恩》,一个最佳示例。相遇时你们谈吃,结婚后你们变得只能谈吃。你甚至不如和一个素食者结婚,那样至少你们会因为吃的矛盾而谈点儿别的东西,比如,环保。如果你本身就是素食者,请跳过上一句。 因此,妇孺之食往往成了最佳选择。汤类、粥类、嗫嚅类、杂碎类,只需要一把勺子就能搞定所有食物的餐点,成为了你们第二顿饭的不二选择。而且它们往往不会太好吃,因为女人不懂美食。你们需要一场向食客俯就献媚的宴席,它甚至很难谈得上是什么宴席。去吃西班牙菜,Tapas完全不费功夫,任君挑选;去饮中国菜广式早茶,性质和Tapas完全一样;吃马来西亚菜,肉骨茶,淡寡无味无碍谈话;吃印度菜,吃两口你们就会同时放下餐具,任由一桌菜由热变冷,再不会产生半点兴趣。 第三顿饭:宵夜 必须是宵夜。 必须是你们在一次突如其来的夜间邀约之后,在随着路灯的明灭起伏,沿着河流走过了漫长的道路,被夏末树丛散发出的香味、雨后泥土味儿和汽车尾气味儿交织跌宕,以至于忘记了时间和酸胀的脚踝,彬彬有礼地交流了关于代码、语言、哲学、音乐、植物和巴黎的看法之后,肚子不由分说同时叫了起来,而眼下这城市所有的餐厅都关上了大门,你们只得去找一处通宵营业的地方。对任何一个城市来说,这种地方都不会多。你们几乎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那个离你们不远、菜肴肯定谈不上好吃、只能勉强填饱肚子、但在这样一个时刻也是不坏的选择的灯火辉煌的地方。在这样的夜晚,它像一个虚构的童话里的存在,每个走进去的人都仿佛立刻拥有了魔法。它在漆黑的夜幕中迸发出一种极为真实而耀眼的光辉,昭示着热闹之处,必定有让这份友谊得以缓存的空间。 必须是相互对抗又相互俯就的点餐,那意味着对于彼此喜好的宽容和对于自我空间的坚持,再进一步,那意味着你们的关系已经熟悉到了解对方的爱好,和对“不过这一份是我自己的”的自私的大胆彰显的宽容,对于礼节的小小挑衅。当然还意味着放松,如同你们将两双脚塞进了同一个并不宽敞的温水盆里,不得不窄身挤入,而产生了一些肉与肉之间的挤压、碰撞以及牵制。当你们各自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并对于这份挤压、碰撞和牵制并不放在心上时,恭喜,你们的关系也达到了某种令人舒适的程度。 必须结束于对观察周围食客产生过多的兴趣之前。 步骤4第一个考验:一场骗局 骗局可以随时随地开展。它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适宜发生的场合,关于适宜的定义亦是你们相互之间匹配程度的考量。经由一个眼神或一声咳嗽,你们将交换一场骗局开始的注目礼,随之表演立刻开始。第一个不和谐音符的出现奏响这场骗局的一记重音,它可能是一种从未在你身上出现过的语气、神态和动作,也可以直接就是你抛出的第一个错误信息。 “你们从哪里来?”“中国。”红发棕眼的你回答道。 演出的帷幕就此拉开。随机应变要好过提前准备,这是一场默契和应变的考验,最坏的情况是对方压根儿没有领悟你的暗示,直愣愣打断你:“Excusez moi?” 但既然你们已经走到了第一个考验的舞台提示点,想必最坏的情况不太可能发生。坏的情况更有可能是,对方缺乏和你一样的自信。你看,有关一场骗局,技术、表演、台词、配合,都不是最重要的。自信才是。是否真正能骗到对方也并不重要,有很多情况下,这些难以戳穿的谎言会令被骗者下意识配合你们受骗,被骗的人也不好意思戳穿。这是一场房间里的大象的游戏。但如果你欠缺自信,骗局就会像垮了局部的积木一般,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幻觉也因此出现嘈杂声而随时可能溃败。 这骗局应当无关痛痒。 第二个考验:一个秘密 最有质量的秘密是身世之谜。和自我认识有关的秘密是看上去最真诚却也最狡猾的秘密,它毫无意义,反而会引起另一方虚伪的安慰(也可以说正是多数讲述者潜藏的用意)。交换最多的秘密是童年阴影。 何时由一方吐露第一个秘密是问题的关键。一旦一个秘密被交换,你们的关系也随之发生微妙的运转。秘密是一个加速器。 不要对秘密抱有期望是第二个需要掌握的原则。一旦一方对秘密怀有觊觎,便会时时刻刻引诱对方说出秘密,这场友谊也就沦为窥探彼此灵魂的角逐,以胜败输赢论结局。没有秘密被第一次说出的标准最佳时机,它是猝不及防的,在被其中一方因汹涌而至的欲望从口中推出时,谁也不会意识到一颗内部充盈着灰烟的玻璃球会从两人中间滑落。那颗玻璃球因其重大性或轻盈或沉重,但它一旦出现,就不能被任何人或东西所隐藏。 对秘密的态度是另一个重点。秘密往往是严肃的,多少伴随着讲述者的负面情绪,羞愧、悔恨、自卑、沮丧……说出秘密的人在将自己过去的一部分交纳出来的时候,多少饱含一部分忐忑,他并不确定你是否会接受这小心翼翼的羞愧、悔恨、自卑、沮丧,也无法判断它们将造成什么结果。如果你若无其事得过分,或许会卸载掉他的忐忑,却又可能显得轻慢。如果你郑重其事,你们两人停下脚步,或让时间在此凝固,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这个本算不上多么重大的秘密可能会因而变成一个谁也不敢再次提及的伤疤。最好是你轻快又点到为止,四两拨千斤,既不过于审慎,又不至于轻浮,让人感到并不是说出秘密的那个人,而是你,可以拿得起放得下。你还可以迅速地回赠一个秘密,将这样一种成人之间不易获得的戏剧性时刻,变为一种孩童之间的弹珠交换游戏。 第三个考验:一次事故 这是来自世俗层面的考验,必要且应当。在编写这份指南时,我们注意到有同行在历史上对友谊进行论证时,关注点极大侧重于精神层面的考验,忽略了世俗经验层面的考量。这使得许多使用过往指南的用户——他们有些是极为优秀的——虽建立了纯洁而天真的友谊,但一旦这份友谊面临真实世界突如其来的压力(战争、疾病或是经济纠葛),就迅速崩塌。在两位法国当代文学界的著名人士因战时观点不同而分道扬镳后,本指南编纂委员会收到了来自两人后人的信件,在此隐去两人的姓名和信件透露的具体缘由,但这份来函无疑是具有参考性的。 事故可以有大有小,但它最好和你自身息息相关。它必须使你陷入现实层面的窘境,无论是身体健康还是经济状况,或仅仅就是你的职业危机。它也应当是可解决的,未必容易解决,但并不是毫无办法的。它对于别人来说最好是有可操作性的帮助办法的。所以它最好不是精神层面的、模棱两可的负面状态,也不是一种未雨绸缪式的、对未来不确定问题的担忧。 你可以拒绝朋友的帮助,也可以坦然接受,具体情况应具体讨论,但这次事故将会把你们的交往拉向一个有些令人尴尬但是非常必要的层面。它可能会打破一些幻觉,你们或许将发现彼此身上一些新的东西。这之后,你们或许会有些不好意思,而相互避免提及这次事件。但它所揭露和展现的东西,会留在你们的心里。 这并不意味着本指南对事故的发生有任何希望。 步骤5一种强迫症 注意,是一种强迫症而不是强迫症人格患者。后者应该及时送医问诊。 强迫症可以是方方面面,但对于那些有趣的人,你可以从中窥见某种生理或心理的成长轨迹。一个学数学的人应当患有质数强迫症,他必须保持周围的各种数字始终处在质数的位置,譬如,手机通讯录里的联系人数量(解决办法有很多,最简单的是同时拥有好几个手机号,彼此填充候补),生日(如果你的生日不是质数就尽量避免让他知道),烟盒的烟(记得向他讨准确的数量),购买的食物(他应该避免购买葡萄、豆类和面),以及举例(在此是5)。 强迫症应当有一定的强迫性但不至于影响生活,以及正常的社会交往。一个写作的人应当患有魔方强迫症,他必须在思考和酝酿下一句话、下个段落,乃至全篇的结构如何浮现时,通过一种轻微的机械性行为释放压力。魔方是一种成本较小、结构灵巧、规律机械但具有一定的学习成本的活计,当他苦苦陷于某个词汇的选择时,魔方将成为他挣扎于这一小段时间内的猫咪,温顺,随意摆弄,有审美意义。当他把一个魔方恢复如初,或许就会茅塞顿开。 他会因为没有达成目的而感到有一些沮丧、挫败、失望,但会迅速被生活中其他的喜悦所淹没,其他的好奇所吸引。这份小小的强迫症是将他的人格锁定在人间的一把枷锁,是将他的真实凸显出来的一个线索。有质数强迫症的数学家不会是坏人,有魔方强迫症的作家从来不说谎。 但它不应当是经由他的嘴巴主动吐露的,至少不该在头几次的见面时被说出。它最好是被发现的,但这异常困难,因为当他偷偷留下某几根烟的时候,你压根儿不会想到这是什么癖好。而如果你并未进入作家的家中,也从来不会知道在他的桌面一角,搁置着一个动荡多年的魔方。 这条隐蔽的线索是一个小小的惊喜,无论如何,祝你好运。 一场自我的显影 这一章程在本指南中最不具有可操作性。它有可能来得迅速,在你们交往初期不久就会发生;也可能来得极为迟缓,当你们的友谊已经延宕十年,才在某次日落之时突然来临。还有可能从未发生,或是当其中一人做好显影的准备时,另一人早已命赴黄泉。或是当你们想起这件事时,你们的友谊早已终结。无论是哪种情况,不要慌张,也不用期待,这一过程的发生既非必要,也未必会给你们的友谊带来什么质的飞跃。 情况有可能分为以下两种:一是他所显影的自我是他早已有认知的,这是他埋藏在心底的深层次的自我。值得注意的是,这未必是最深层次的,出于大部分人的小心谨慎,他可能不会一次吐露完毕,而是分次完成整个过程。另一种是他所显影的是他此前也并未认知到的,当他抽丝剥茧或灵光一现,在你面前展现一个陌生的灵魂时,自己也得到了新的启迪。这是一个终点,也是一个起点。 对此,你的反应应当审慎,但不用过于紧张。对于这一刻的来临,你应坦然接受,不用当场消化。你应当尽力聆听,而非审视、判断或作出结论,更不用迫于压力而立刻启动一场你自己的自我显影,来回应所目睹的感召。 一次旅程 目的地只有一种可能。 如果你们是两位同样年轻而贫穷的孩子,你们应当想尽一切办法去巴黎,你们得买一张最便宜的机票,午夜航班,经济舱,窝在狭小的位置半睡半醒度过漫长的十几个小时,中途被数次叫醒享用干巴巴的飞机餐。直到飞机降落前,你们会在心底各自抱怨这场突如其来的旅行是否真的必要。你们可能已经开始相互嫌弃,因为你们发现对方的生活细节并不令自己满意(她吃完飞机餐竟然不把所有垃圾恢复原状/她竟然会看《莎士比亚书店》这种书)。这之后,你们还会面临无数次这样的危机时刻。 但是,当你们在机场大巴的终点站下车,看见午后阳光下巴黎歌剧院的台阶前面那些举止优雅、穿着随意的人,每个人都几乎就是一幅画,而这整个场景又构成了一大幅流动的画,你们瞬间被这些自由的灵魂感染了。你们还将被蓬皮杜门口斜坡上晒太阳的青年、杜乐丽花园坐在长椅上喂鸽子的人、塞纳河畔桥洞底下穿梭而过的游人一再地感染。这些瞬间穿插在你们对彼此的不满意中,那些瞬间照耀而来的时候,你们像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一样继续谈论生命、宇宙和万物。 如果你们已经深陷无法逃避的中年危机、味如嚼蜡的婚姻、看不见的升职可能、没完没了的房贷,没时间给猫捡屎,你们只能去阿姆斯特丹。你们需要不计代价买一张商务舱的机票,而且不从同一个城市出发。如果你们不幸在同一个城市,那么,选择不同的航班。你们必须一前一后抵达,各自从阿姆斯特丹的中央车站走出来,然后在小雨和清脆的铃声中走进这场如梦的未知旅程。你们赌上了一切,哪怕这个一切也仅仅只有你们最后一点对于可能性的初心,对于年少轻狂的天真幻想,对于人生所剩不多的一点相信未来的勇气。 阿姆斯特丹不会让你们失望,放下所有包袱,随便走进一家coffeeshop,卷一根大麻,石化两个小时,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去你们约定好的餐厅,在那里,你们将更进一步地认识彼此。如果天气寒冷,那是最好不过。你们可以在影影绰绰的无数条水道边行走,这时,无论你们谈论什么,都将被这座城市祈祷。 题外话,如果你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么你必须去伊斯坦布尔。 一次背叛 需记住你们的友谊不可能没有误解、瑕疵和争吵。如果你发现你们的友谊正在步入一种双方都小心避免陷入任何一种异见中去的怪圈,请迅速从这样的状态中抽身。这样下去,你们的友谊终将成为一场幻觉,一场屠龙之术,一种实际上被你们自己创造的政治正确所覆盖的同极磁场——你们永远无法抵达彼此。 误解、瑕疵和争吵的尺度都不够,应该在背叛的层面上矫正你们的友谊。注意,背叛可能只在内心发生而不产生任何行动,也不指向任何目的。这无疑是危险的,过于严重的背叛会让你们的友谊分崩离析,过于轻微可能又起不到任何作用。因此,争吵适合发生在友谊尚未深入的中期,它会为你们建立一种健康的反馈环境,也能让你们逐渐适应友谊的动态平衡。你们会理解友谊实质上是一种有关自我和他者如何存放的距离场域。当你们对彼此的理解到达了一定的程度,背叛则可以发生。它是一个有关自我和他者检验的小型战争,经此,你不得不重新审视这场友谊从开始到现在的整个发生和发展,你怀疑它的必要性,并怀疑宿命论,你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你的世界将发生一场小型危机。 但是,你最终走了出来,去掉了那些值得怀疑的,肯定了那些经过审视的,你们握手言和,并再次拥抱。 这一切也可能只在你的内心发生。注意,世界没有因此变得更美好。 一场冒险 冒险的形式并不重要。对一个恐高症患者来说,让他站在书店里去取书架最顶层的那本书,也不啻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冒险的要义在于冲破你的束缚,打开你的内心,捡起你的勇气,去做你此前并不敢做的事。这场行动的最开始需要你们相互的撺掇。甚至谈不上撺掇,那应该是一种自然而然生发出的热情,是你们因为认识了对方这样一个特别的人,而被对方身上那种自己所不具备的品质和个人魅力所蛊惑,对那种独特性心生向往,因而产生出的以往所欠缺的胆量。“我们应该去冒险!”这样一个信号被你们同时发出,既如此,接下来的一切也就顺理成章。 探索世界、尝试一种新的技能、品尝看上去可怕的食物、冲进人群里跳舞,都可以。冒险可以是任何层面的,它的本质是对于未知的尝试。但它不意味着冒失和莽撞。因此,在冒险之前,做好必要的准备,对事物做出一定的判断和评估,为冒险失败准备好退路,是必需的。 本指南无意教唆您做任何违法犯纪、损毁他人生命财物的事情。 切记 1.交往过程中应禁止使用一切精神类药物,包括酒精、咖啡和管制级精神药等。 酒精会让饮用者的智力迅速降低到同一层面,而让人误以为在场者就是灵魂伴侣。 2.尽量避免使用修辞术。 修辞术会让你处在自我保护中,远离事情的真相。譬如,当你声称自己是一位“虚无的失败学学科带头人”,您实际将自己包裹成了一位听上去至少还蛮有趣的、对自我认知清醒、擅于自嘲的家伙。这样一种修辞术,掩盖掉了你力不从心的缺陷,或是,得不到社会主流评价认可的事实(你让自己显得对此并不在意)。应当注意的是,修辞术的使用有时是极为狡猾且隐蔽的,一个习惯性使用修辞术的人,可能自己也意识不到他正在做什么。 此外,因为修辞术的隐蔽性和多样性,发现它也需要过人的敏锐。譬如,你可以认为这一段有关修辞术的告诫,亦是修辞术的一种。更进一步,你甚至可以大胆地认为这一篇有关友谊的诡辩,统统是一种修辞术。 3.远离那些第一次见面看上去就非常真诚的人。 他们有可能第一次见面就交代完毕自己的一生,并适时地表现出情绪低落、亢奋、忧郁等状态。相信他们,他们说的很可能是真的。相信他们的真诚,他们多半是真的非常真诚。但他们也极有可能是在拿真诚当武器,用他们的真诚,去要求你的真诚。当他们这么做了之后,你不得不也进入到那种交浅言深的状态里,动用大词,谈论母题。这些话题很可能围绕孤独、意义、使命感展开。 记住,真诚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或者说有些人完全搞错了真诚的含义,他们认为真诚就是不加掩饰地直接表达情绪和事实。如果是这样,那3岁大的孩童应该是世界上最真诚的人。比起真诚,更准确的衡量方法应该是判断对方是否具有赤子之心。 4.永远不要指望留住一个人,你能够留下的只有一段友谊。 5.永远不要让这段友谊偏离轨道,滑向任何一种多余的方向。 爱情是其中最危险也最下乘的。如果不慎已经发生,我们建议您迅速放下本指南,误用指南后果将不堪设想! 退出 退出的正确方式:空缺 如您在交往过程中因任何原因发现这场友谊并不适宜,试图退出,本指南都不保证提供一种必然成功的退出方法。但是,我们在此根据过往的用户反馈和大量的调查,提供以下几种方式的建议。 注意,它们并不一定行之有效和安全。务必小心使用。 1.客气 客气是产生距离感的最快方法。它能最快粉碎亲密感,而且在任何时候,都能立刻起效。它最好和其他方法结合使用,并且逐步加强。如果在你们友谊尚处于完好的阶段,突然使用,只会让对方认为这是你在发出“事情出问题了”的信号,而非“我们的友谊已经终结”的答案。 2.陈述事实 您可以拿捏所要陈述的尺度,按您对于对方的了解,将您为何要结束这段友谊的因果事实有选择地告知对方。在陈述前,从行为和态度上对对方进行由隐及显的暗示是必要的,也就是给对方一定的心理准备。这时,再大大方方将理由说明于对方,是结束这段友谊较为安全和礼貌的做法。 3.消失 谨慎使用。除非在任何方法都已经使用完毕,并依然无法起到最终效果的情况下(您真的不考虑再挽回一下这段坚固的友谊?),您可以尝试以针对性人间蒸发的形式结束这段友谊。注意,“针对性人间蒸发”的意思是,您必须让对方留意到,您在除他之外的时空里的存在痕迹,好让他知道您的消失只针对他个人。如果这还无效,那么本指南不得不建议您购买《米其林三星恋爱指南》,检查一下是不是你们的友谊早已滑向其他层面,再做打算。 注意 本指南对如下人类无效: 秃顶人群 33岁以上的男性 21岁以下的女性 故事收集者 人类观察员 *本指南保留一切解释权 《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第23版第1次印刷 作品7号 一块丽兹饭店那么大的沉香 作者 K 性别 女 年龄 26 说明 这是我们收到的作品里唯一一篇没有按照要求写作标题的。但不妨一并刊出。有关K的资料我们获得的不多,只能从作品里觉察到这或许是一位习惯以自身经验为素材写作的人。我们猜测这是一篇虚实结合的小说,不妨视为一篇自传体文本。 在不少年轻写作者的身上,我们都能发现这种特质,在并未形成对世界的稳定认识或明确写作方向时,他们会先拿自我开刀。从这篇稍显散漫混乱的小说里,我们颇能窥察到作者的矛盾重重之处——叙事的不断建立和自我推翻,顾左右而言他,试图带我们进入一个人敏感而纤细的灵魂中,时常出现的自嘲又体现出拒绝被窥视的态度。 无论如何,我们祝这位作者和其余被撰写进文的人物好运。如果那些字母所代表的人物真的存在,希望他们不会因此而断绝和作者的关系。对一个写作者来说,这是时有发生的情况。 1 “我这辈子买过最贵的东西,是一块将近一亿元的沉香木。送给我父亲的。” 我做了个夸张的表情,然后缓缓吐出一口烟:“贴了邮票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抽烟是这个感觉。” “你简直白活了。”他说。 要想进入到一种《麦田捕手》的叙事风格中去,只需要把主人公的名字用字母替代,然后用一种乖张的语气开始自嘲就好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随时可以进入到这种怪腔怪调里头去,不论假装自己是年轻男孩还是中年男人,只要我在心底认定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就能用那种自我感动式的寻找光明,来构建一种可怕坏了的麦田捕手文风。比如现在。当我开始思索如何度过又一个北京行将就木的冬天,我很快就能让自己不高兴起来。我总有办法让自己不高兴。 除非我从假装自己是个男性的想法中跳出来。 “我其实一直都很纳闷你和其他人为什么会喜欢我。我觉得自己压根儿就是个男人。”这么说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W躺在我旁边。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知道吗,其实男人除了啪啪啪的时候,还是更喜欢和男人待在一块儿。”我们先是嘻嘻哈哈抱在一起大笑了一阵,然后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也许是对的。 你看,从上面这段开始,我试图假装我们的主人公是个女性了。一位年轻女孩,有一个男友,他们看起来似乎相处得还挺愉快。如果我开始写这样的故事,也许事情会发生好转。读者们会多起来,我会得到个别文学刊物的选用,然后,可以赚一点儿钱,用这些钱换一件衣服,一块表,或升级下我的键盘,或者就是和几个朋友一块儿在一个不算太高级的餐厅里挥霍掉它们。当然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得到一点儿认可,比以往多。也许我就可以接着被出版商看中,出本书,然后是第二本,然后度过一段萧索的沉浮期,第三本,我会大获成功。 我必须得大获成功。不管是在第几本。但首先,我得先出第一本书。 人们总是喜欢看爱情故事。这么说也不尽然,很多时候它们也很难谈得上是爱情故事,说男女故事可能更合适。这个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多的爱情呢?我们的主人公也许就从来没有遭遇过。她最好没有遭遇过,这样才够酷。在以前,我总是下意识地排斥去写这样的故事。我试图让所有写出来的故事看上去严肃,幽默,认真,难懂。实际上难懂并不是我努力的结果,但所有的故事最后看起来总是得到难懂的反馈。“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想表达什么?”“有没有一句话可以总结的句子?”“主题!你的主题是什么?”“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说到这儿你应该看出来了。我是个写故事的。有时候我避免说自己是个写故事的,那看上去好像是写那类受人欢迎的恐怖故事或是悬疑小说,或者哪怕就是爱情故事的家伙。所以有时候我说我是写小说的。但你一旦这么说出来,对方打量你的眼神总会有些不对。我直接点说吧,如果此刻是饭馆的老板跟你闲聊,他下一秒准担心你没钱付账。而据我观察,做我们这一行(如果这也算一份行当的话),没人会说“我是一个作家”。如果谁这么说,你得小心了,他肯定是个骗子。 “我懂。” 当我和W,我们在一个深夜沿着河边走在羊肠小道上,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伸出来的枝桠,并表示我对写爱情故事毫无兴趣且从不知道如何入手时,他这么说道。当时我们还是朋友。第二次见面之后,连续好几个晚上,我们都是像这样在深夜散步聊天,直至天亮。那时还称得上是夏天。我们恰好住得很近,于是散步的邀请就像一个必将被提出的可能冲到了我们面前。而且北京夏末的夜晚是那么地适合散步。而且一整个夏天,我都没散过步。 “我们应该从哪儿开始?” “就从你家开始好了。” 我们习惯以他家作为起点,然后绕过一个并不复杂的路口,便能抵达河边。沿着河边走下去似乎是在我们这片街区远离汽车尾气、嘈杂声和强盗唯一可行的方案。这边高档住宅区和老房交错穿插,我听说过不下两起治安事件。当事人全都间接认识。 因此,当有一晚我们俩走得很远而脚酸,不得不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蜷起腿休息的时候,我才会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附近那辆车里坐着的两个警察——他们出现在那里并不算突兀。直到W突然站起身:“我们得走了。” “怎么了?”“没什么,我们就是得走了。” 大概是从这时候起,我才对W真正感兴趣起来。 事后他解释那两个警察不一定是跟着他的,只是他在这方面总是有些敏感。 你瞧,如果我按照这个路子继续往下写,这个爱情故事很快就会跑了调,变成了一个穿插着悬念、不确定和动乱因素的故事。如果它既荒诞又通俗易懂,就会变成保罗·奥斯特;如果它少些文学性,多些休止符,就会变成雷蒙德·钱德勒;如果它充满了粗野的欲望和下流的脏话,而且够带劲,就变成了威廉·巴勒斯。 饶了我吧。 我必须学习讲一个传统一些的浪漫故事。传统一些,就类似灰姑娘遇到了白马王子,或是人鱼公主遇到了人类王子,或是睡美人遇到了……一个王子,总之,必须是一个可怜的姑娘,遇到了一个王子。你知道,玛丽苏,诸如此类的。于是现在让我把情节往这个方向稍微收回一点点。没有警察,没有跟踪的戏码。 记着你必须大获成功。 我在认识W的几天之后,的的确确从他身上那种忧郁的气质里嗅到了几丝和王子沾边的气息,“26岁的末尾,我遇到了小王子”。 当时已经是凌晨4点,我们从他家走到河流的中段部分,又往回走,又一次地路过了他家,然后往我家的方向走。我们的话题在到达我家楼下时仍未结束,于是我们在楼下徘徊,先是坐在一家银行的门口石阶上,然后是附近花丛边的石栅栏上。他点了一根烟,然后说:“有一阵我很喜欢蹦极。” 他这么说的时候,脸上挂着一副满不在乎却又出奇平静的表情,就好像他说出所有和自己有关的事情时一样。就像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在他家,他说,“我看过四个心理医生,没有一个治得了我的问题”。当时我心想,这人可真嚣张。 我是说,我也看过不少心理医生,后来我和他们都成了还不错的朋友,但是他们也没谁治好了我的问题。可是我有说出来吗?更何况是对一个以为你是个万智牌玩家、只是上门来对局的、仅仅是第二次见面的人? 可说呢。 2 我参加了一个写作训练班。 不是常见的那种设立在大学里的,通常由某位当代著名作家领衔的,毕业了还会给你发一个MFA文凭的作家班。作家班,这名字听起来多好笑,好像作家工厂或者之类的什么玩意儿,任何一个人从黑匣子的一端走进去,再走出来的时候就能变成一个作家。这东西让我想起798那个原先是伊比利亚艺术中心现在被改建成了厕所的建筑,长长的金属管道,远远看去好像一节大肠。 一个不算太坏的隐喻。 如果这个写作训练班开在美国,那么班上的学生大概是这样: “……我倒是有个很好的借口,高级写作课(24A)上收了三十八份短篇小说作业,我几乎是泪眼婆娑地把它们拖回家的,这个周末全要批改出来。其中三十七份肯定都是讲一个害羞的荷兰女同性恋,独自隐居在宾夕法尼亚州,她想写作。整个故事由一个受雇的色情作家用第一人称来写。而且是用方言。” 但在中国,北京,你会发现所有人都在写小镇乡村叙事,敏感自怜的男青年孕育着一身荷尔蒙,追求残破不堪的梦想,无一例外地贫穷。或者是过于智慧的女青年,走南闯北谈天说地,最后沦陷于爱情。而且是用方言。 最关键的是那种写作训练班需要考试,政治、英语和对作家的尊重。我上的这种只用交钱就够了。每周两次课,为期三个月。地点在东城区某个大厦里头,离我住的地方不算远,老师们清一色半专业的职业网络小说作家,以及有过署名作品的电视剧编剧,看起来倒是很像那种组织点业内半专业人士在外头开班赚点外快的培训机构干的事。特色是……毫无特色。 我怀疑自己去上这个训练班的目的是什么,最大的可能是体验人生。 “如果你写得不够好,那一定是因为你离生活还不够近。” “你应该让自己离真实远一点,你不能把生活里发生的事情就这么搬到小说里。” “不要把你的人生变成虚构的一部分。” 每个老师都有一套自己的体系,你没法决定应该遵从哪一种标准,因为每一种看上去都那么有道理。 你看,我非常喜欢往小说里添加这种看上去神秘的、地下的、不为人知的组织的元素,如果你看过我以前写的小说,你会发现我已经写过了《搏击俱乐部》,写过了《自杀俱乐部》,现在,我正在朝着写《改编剧本》的方向努力。 如此说来,我还应该加入一个人物,A。如果你真的看过我之前的小说,你会发现有些人物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故事里,比如A。 A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永远快乐的人。实际上也许并不是,因为那些看上去永远也不会(并且他曾自己发誓)影响到他的事情,也慢慢地侵入了他的快乐。而我所能做的就只是在我们俩的交谈中,永远假装它们不存在,假装我们永远是两个赢家。世界上最酷的,但又常常戳穿自己,并且立刻吃了吐,自嘲有些事情说穿就回不去了的,两个赢家。我得克服一下自己写长句的欲望。 一旦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就像重新回到了一个密封的蜡罐里。不会有任何事情影响到我,也不会打动我。这挺好的。我常常欺骗自己这挺好的。那让你可以像个机器人一般完成上帝布置给你的作业。你要记住除此之外你的人生不会有任何可能,让你通向神圣的地方,让你,伟大。 我说得太可怜了。我说得好像我自己并不乐意干这件事似的,没有。我挺乐意的,我甚至感到愉悦。说起来这可能是目前为止世界上所剩不多的让我感到愉悦的事。此外就真的没有。也许认识特别的人、冒险、嗑药也可以算上。但它们实际上是同一件事,指向性明确:要想创造出好的作品,首先你得让自己成为一件好的作品。 我在让自己成为一件作品,而不是活着。 听上去疯了。我能确认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当一个作品真的一点儿也不快乐。我很难感受到情绪了,喜悦、悲伤、绝望,永远只有一种东西在驱逐你——焦虑。而且你得佯装自己其实还挺轻松愉快的,因为“你在做你自己喜欢的事呀”。我也很难真的在意什么事或什么人了。而当我发现其实我应该在意的时候,那就是它们或者他们其实已经不需要我在意了。那时我就会觉得沮丧、失落,好吧,应该还有一点儿难过。这么说来其实我最常感受到的情绪是,难过。除此之外就是长达几个月的不应期。而且我的难过通常来得后知后觉,或者是先知先觉,总之都不是恰逢其时。 “你为什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呃。应该有什么反应?” 我还蛮礼貌的。 这一部分已经出现了太多的“我”,我必须暂停一下。如果有一天我也成为了写作训练班里的一位老师,我会告诉他们:“要想创造出好的作品,首先你得让自己成为一件好的作品。” “其次呢?” “其次是你不能让自己在作品里出现。一点儿也不行。” A有次说,原来你没有真的把我当朋友。A还说过,其实我并不了解你。这大概是真正的那种说了就回不去的话。虽然我们都假装忘了它,而成功地回返过去。至少我假装如此。 A就是那种会总是出现在同一个作者作品里的常数,一个稳定因素,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它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这个作者写过不止一篇相同世界构架的小说,就像格拉斯家族之于塞林格,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之于福克纳,希区柯克自己之于希区柯克。如果你想让自己的故事看起来高级一点,你就可以像我一样,引入一个A。你还可以写成“郑梦然”之类的看起来更真实的名字。不管怎样,你心里最好有这么一个A。 “你知道你的小说最大的问题在哪儿吗?” “在哪儿?” “你是一个没有乡愁的人。” “你说得对。” 有一次是我和A,我们在一家盲人按摩店做完了按摩,由于盲人师傅和我们一样幽默,整个过程我们不得不忍耐住好几次就要爆发出来的大笑,幸好旁边还有一位某大学愤世嫉俗的老教授,有好几次我们身体抖得不行快要滚下按摩床的时候,都是他突如其来对社会问题的发声拯救了我们。 振聋发聩。 这之后我们临时去一家酒店见了另一对朋友。整整三个小时我和A,我们没插上一句话。等我们从那个尴尬的局面中逃出来已经是半夜12点了。我们只好开始往回走。直到这时我们才回忆起这次见面的目的,我们本来约好一起探讨一下生存的问题。简单点说,就是如何赚钱。 实际上我说得并不精确,他的原话是:“你知道你的剧本最大的问题在哪儿吗?” 我忘了说,我还有个副业,是写剧本。这才是我去上写作训练班的真正目的,我和写《改编剧本》的查理·考夫曼面临一样的问题,我们都需要学会主流语境和通俗叙事。他借用尼古拉斯·凯奇的躯体在电影里上罗伯特·麦基的编剧培训班,我借用我自己的。 “你最大的问题是你不接地气。” 我们都不太服气。 我又把故事写跑了,我其实是想接A的那句话说,“你就是我的乡愁”。很显然,虽然A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他也意识到了不管高级还是低级,小说还是电影剧本,你最好有一个常数,一个稳定因素,一个容易让人识别出你自己或是他们自己的东西。最好是他们自己。A把这种连接作品和观众的东西叫作乡愁,A不知道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连接点。 A也不知道他是被我创造出来的。我们实际上并不在一个维度里对话。 “嘿,你知道吗?” “什么?” “我刚脑子里飘过一个画面。” “什么?” “就是在下个世纪甚至更远的以后,一部讲电影的纪录片里有这样的记载,‘这两个人虽然一生都被贫穷和要脸折磨着,但是他们的风格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电影人’。” 我们在大马路上狂笑起来。 哦对,我还忘了说,A的职业人设是一个导演。 3 如果我还想让这个故事成功,就得重新聚焦在男女主人公的互动叙事上—— 但首先,我得说说我是怎么想到要重新开始生活,而不是沉溺在虚构里,把自己活成一件作品。 事情的转折是我参加的那个写作训练班给学员们发了一本册子,《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上那门非虚构写作课的老师没仔细说这手册是用来干吗的。看他语焉不详的样子,很像是那种被迫传达的机构和企业联手做的营销广告,一个打着米其林幌子的,企业注册名可能是叫米麒麟的皮包公司。多数人就是随手往包里一塞,我走出大厦的时候,一楼的垃圾桶被这个淡黄色的手册填满了——大多数人还是很讲礼貌的,他们没有直接扔在教室的垃圾桶,或是我们那层楼的垃圾桶里。 我怀疑只有我一个人把这手册带回了家。 而那段时间恰巧是我阅读文字强迫症发作的时候。又因为我对看任何一本书都厌烦透了,于是我打开了这本小册子。 它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本针对社交障碍人群撰写的工具书,一本类似于《如何同你的女神共进晚餐》的工具书,一份指南。 很好,非常适合需要阅读文字但又不需要风格化太强烈的我。 继而我发现,它或许更适合一个把认识一个人和任何事一样当作某种经验获取并试图转嫁为小说材料的我。 简单来说,我如果想变得快乐一点,就得从学习如何交一个朋友开始入手生活。我虽然也有那么几个朋友,但我的朋友好像都是打娘胎里就带着的,好像你一出生上帝就给你安排好的基础配置。我确实得学习如何重新认识一个朋友了,而且不以把他写进小说为目的。 《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 第一步:认识你自己。 我直接跳过了这一步。我觉得世界上应该没有人像我这样认识我自己了。开玩笑,你想想,小说家。 第二步:不期而遇。 我们是借由一场万智牌游戏比赛认识的。中介人临时拉了我凑数。 我头一次去W家的时候确实没想到玩万智牌会这么赚钱,他家大得不像话。那局比赛我输了,我抽了套曲线极其平滑的套牌,结果他三盘重调了五次还是赢了我。他安慰我说,因为没有时间大量练习,而且喜欢变化,所以他限制赛比构筑赛打得多。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过了差不多二十天,他又组织了第二次游戏比赛。在第二次对局的间隙,我问他:“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你不孤独吗?” “还好。” 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个工程师而已:“原来做工程师也可以这么赚钱!” “不……我其实是个富二代。” 我知道他不是,于是我们又嘻嘻哈哈笑了一阵。这时候我已经更了解他一些,知道他除了是个工程师之外,还是个资本家。当搞清楚这一点后,我第一反应就是嚷嚷让他投资我:“资助一个贫穷的小说家是资本家应尽的义务。” 他笑得十分坚决:“不。我不投资第三产业。” 你看,到这里,我已经又让故事朝着那种读者喜闻乐见的方向发展了,你看出来了,男主人公是个有钱人,苛刻、顽固、老派、有原则、有坚守的有钱人。他坚持不为改善女主人公的职业发展做任何贡献,“你必须靠自己”。 这么说起来,他和那些心理医生没什么区别,他们永远不会真的帮助你,只会“助人自助”。 “然后你就会像你爸给你打电话那样给我打电话,说,就你那点儿工资够你干什么?” 我们又笑了起来。笑声很容易解决问题。 后来的这一切都发生得始料未及。就在他点烟说蹦极那件事儿的时候,我才刚刚有点儿预感。那时我们还是朋友。 “有一阵我很喜欢蹦极。你知道吗,澳门的蹦极运动是全世界最好的。” “比新西兰还好?” “比新西兰好多了。新西兰很无聊。” “是吗?” “当时我在澳门,和我一个哥们儿在一起。他……简单点说吧,也是个富二代,以及,一个极限运动爱好者。蹦一次两千块。那次我大概蹦了几万块。他觉得我疯了。” 他说完,照例是笑着看了我一眼。这回我没笑出来,我想笑,可着实没感到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很快意识到情况不太妙。 一是我觉得这人快死了。我终于觉察出他跟我说的那些话里所潜藏着的东西,一个虚无症晚期患者的平静而不痛苦的挣扎。我也终于意识到并非这个人像小王子,而是我当时坐在电影院看那部法国动画片时,我也正是一位同样的虚无症晚期患者——这同样的忧郁像平行世界一般通过一个有些浅薄的童话故事穿越到此刻的他身上,再投射出那一年的我自己。我感到害怕,我还是希望和一个健康的人交朋友。我仔细回忆了一下《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那上面没说假如你遇到一个疯子该怎么办。 二是—— “我觉得我们应当停止见面。”回到家后我给他发了条短信。 “为什么?” “两个过于相像的人应该避免认识太深。”我不想把话说得那么明白。 “我不认为我们俩很像。还是你认为这样下去会fall in love?” “对。” 我们都沉默了。《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也没说当你和一个疯子坠入爱河应该怎么办。 这之后的一切只好顺理成章。我们当然没有不再见面,反倒见得越来越频繁。不仅在夜晚,还蔓延至白天。尽管白天的北京看起来是那么的丑陋。 除了我在一板一眼地按照《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的法子行事。只有我在这么做。第一顿饭,第二顿饭,第三顿饭,夜晚的散步,一场骗局,一个秘密,一场自我的显影…… 一种强迫症。 “注意,是一种强迫症而不是强迫症人格患者。后者应该及时送医问诊。强迫症可以是方方面面,但对于那些有趣的人,你可以从中窥见某种生理或心理的成长轨迹。” 当时我们在一家餐厅吃饭,还有一些别的朋友。W突然暴露了他对饮用水的看法,他逐一点评了市面上各种矿泉水的口感。正当我对此表现出一种嘲讽的态度时,W突然说:“我还能告诉你一个更高级的词。” “什么?” “结构感。” “那是什么?” “每种饮用水的结构感都不一样,能分辨出它们的人不多。” 我有时的确能从W这里学到新词。比如我们头次见面时,他说邮票的感觉让他不好受,“它的金属感太强”。 当我们熟到可以谈起我的工作问题时,我终于可以抛开那本手册,让我自己一个人在这条轨道上滑行一段了。 “你知道你工作上最大的问题在哪儿吗?” “在哪儿?” “在确保你坐上牌桌前,你不能动不动就掀桌。” “你说得对。” 在写作——无论小说还是剧本——这件事上,W给了我一个和A完全不同角度的解答。他们的解答都是实用性的,从某种角度来说,W更有高度,也更血腥,符合他一个资本家的身份。 “我试过很多次了,问题是我的老板认为不错的东西,根本就是垃圾。”我说的是我上一部戏的制片人。 “也就是说你的标准和你老板的不一样?” “对。” “那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 “让你的标准和你老板的一样。” 4 我又克制不住开始让笔下的人物朝着美国现当代主流文学风格滑行了。纵观这五十年国际小说市场,你会发现几乎每本书都在写8岁至80岁的中产未遂知识分子现代文明悲剧,近到《无声告白》《斯通纳》,远到索尔·贝娄、塞林格。不是因为这主题多值得写,是因为写小说的都是8岁至80岁的中产未遂知识分子。 再也没有人老老实实写一个平地起高楼的故事了。也没有人老老实实写一个不讽刺笔下人物、不让笔下人物自嘲的纯情浪漫汹涌的爱情故事。 现在我让这个故事看起来像是伍迪·艾伦会拍的那种故事了。一个知识分子式的爱情故事,阶级差异所引发的微妙讥讽感填满了每一个正反打的镜头特写表情,一位总是在给贫穷艺术家女朋友实用主义建议的投资人——对,不是讥讽投资人,而是在讥讽艺术家。 “伍迪·艾伦不是说了吗,‘人们对我有两个误解,一是他们看我戴眼镜,以为我是知识分子;二是他们看我的电影不卖座,以为我是艺术家’。” 当我猛烈抨击了一圈中国独立艺术电影之后,W附和我道。我们又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他突然提议道:“你为什么不试着写一个爱情故事?通俗的那种。” “那我得先经历一个爱情故事吧。”我习惯性自嘲道。 我们突然就沉默了。我意识到我说了一句挺让局面尴尬的话。“所以我们之间不是吗?”谁也没问出这句话。但这句话就像一个沉默的螺旋积攒在房间上方,不断下降。 不过我决心听从他的建议。写爱情故事没什么不好。但是首先我得…… “如果你写得不够好,那一定是因为你离生活还不够近。” “你应该让自己离真实远一点,你不能把生活里发生的事情就这么搬到小说里。” “不要把你的人生变成虚构的一部分。” 去他妈的写作训练班。 我开始把经历的事情以虚构的方式写出来。我是说,既然虚构只是一种处理材料的手法,写小说归根结底只是一门技术,那这些材料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把故事的女主人公换成男主人公,再把W换成Y,一位在化妆柜台做BA的姑娘,而叙述主体男主人公是一位摄影师(同样的穷困潦倒),他们在电影节期间因为交换一张电影票结识。和现在的这个故事又有什么区别呢? 好吧,我承认是有,毕竟W是有些过于特别了。他神秘、低调、温和、谦逊。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恋人,我会想办法和他做很好的朋友,谁不喜欢和一个爱买单的人做朋友呢? 我只是在为自己找借口,毕竟出卖自己的生活,尤其是自己的恋人,实在是太不道德了。我在心里说服自己之后,剩下的问题就是绝对不能让W知道我把他写进了小说。 要想创造出好的作品,首先你得让自己成为一件好的作品。要么,你就得让自己的朋友成为一件好的作品。 起先我只是试着写一些诗。 我把诗贴在了一个论坛上。知道那个地方的人不多,泡在那里的都是七八年以上的老ID,他们要么写作,要么是爱好者,我们的相同点是都没有成功,自认只是个练习者,也只有和他们,我会好意思贴一些诗或者小说。 那个论坛内部还在沿用老式的积分送礼等级系统,不过已经很久没什么人会用那玩意儿了。几个熟悉的老ID在帖子后面留了言,没人看出来这首诗和我的现实生活有什么关系。只有一个新注册的ID,在帖子里送了我一颗宝石,价值300分。 我没太在意这件事,过了几天,我又贴了另一首诗。这一次,留言的更少,而那个陌生ID又出现了,照例是一颗宝石。 出于礼貌,我给那个ID发去了一条私信,表示感谢。他很快回复:“不必。”我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谁了。 W。 虽然有些吃惊,我还是镇定地表示:“你暴露得太快啦。” 我当然没问他是怎么知道那个论坛,又是怎么知道我在那里发帖的。不过好在这两首诗并不表示什么,诗歌寄情,描写现实本就平常,而且除了我和他,谁也看不出来那些线索究竟指向什么。 他会出现在论坛,又会看到我写的东西,有许多种可能,最巧合的情况就是他恰好也是一名文学爱好者(他确实是),他也在那个论坛活动,只是一直潜水,因此才会看见我发的帖子。 也可能是在我们之前的交谈里,我无意中提到过这个论坛(这是很有可能的),他出于好奇也去注册了。 不管情况是怎样,这不是我要关心的。我只需要之后小心一些就好了。 我照例在论坛活动,偶尔贴些习作。这件事没有阻止我把W写进小说的决心,反倒让我对这事儿更加心痒难耐了。 我开始写一些几千字的短篇,并换了一个更加隐秘的地方发布它们。我不仅仅引入A一个常数,我引入了所有的常数,我让这个世界完全就是统一完整的,你可以把这些短篇视为一个长篇的若干碎片,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世界。这种写法很常见,尤其在很多知名作家的第一个长篇里,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哈金的《小镇奇人异事》,还有烂俗的《芒果街上的小屋》。当一个年轻的新手面临他的第一个长篇时,这种本质上仍为短篇的写法可以让他度过这个凶险的难关。 “我突然发现,这些色块的颜色不一样哎?” “不,它们是一样的,只是明暗阴影不同,让它们看起来不一样。” “噢,那这么说起来,蒙德里安还是挺牛逼的。” “他的确是。” 说这话时我们正贴完了邮票一起坐在电脑前看蒙德里安的代表作,我佯装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来有意引导这番对话产生。因为我需要这个情节出现在小说里,并且我需要它原原本本就是这么发生的,所以我必须在生活中真实地创造这个对话。这个情节出现的意义是,它表示我们的男女主人公是有一定品位的,他们的生活不是无聊庸俗的,而且他们会相互学习。仍然无法避免这是一个伍迪·艾伦的故事。 我还在努力。 为了让故事朝着大部分普通读者爱看的方向发展,我不得不试着让我和W之间的关系,我们约会的内容,日常的对话,看起来更加符合经典爱情电影桥段。 我们再也没有打过万智牌——读者对这种复杂游戏以及有关它的冗余说明文字不会有一毛钱兴趣。 我们没有再在夜里像以前那样散步聊天至天亮——我们聊天的内容太容易让人睡着,读者期待的永远是床戏。 我们也没有再去景山——没有再去北京的任何一个景点——没有去过北京的读者不会对这些地标有联想,我需要引发全国读者的共鸣。 但我的努力也并没有把事情推到正确的轨道上。 我提议去溜冰——健康的那种,但刚提出就被W否决了。因为他无法忍受别人穿过的冰鞋。 我也试图让我们吃饭之余做点儿别的事,但W认为对待一顿美餐最正确的方式就是吃饱了就回家躺着,仔细体悟食物在胃里的滋味。 我建议去露营,在星空下让这个故事朝着读者喜欢的方向发展——这回是北京的天气拒绝了我。 那些小说,和不断新增加的篇章,看起来不仅没有脱离伍迪·艾伦的趣味,还更加的菲利普·罗斯了,我怀疑继续下去我的女主人公就会变成一个女版的赫索格。 好吧,就算是这样,最不济我也希望它是一个阿摩司·奥兹啊。 5 事情真正的转折点是那一晚我们在他家看电影,《戏梦巴黎》。实际上我们是在干别的事——我们又在贴邮票了,所以需要一部电影当背景。 我一度非常喜欢这部电影,而且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将之作为一个小说主角的趣味,都能成立。它是那种如果女性喜欢,就显得冒险气十足,男性喜欢,就显得天真理想的标签。 这时再看,我却突然发现这电影远远没有我以为的那么迷人了。准确地说,是我已经经历过了电影里的那种生活(也可能是正在经历),我发现生活中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可爱。这种生活,也没什么可骄傲的。 “你说,他们不就是一群Z吗?” 我们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Z是我们都认识的一个人,具体是谁不重要,他代表了那一类用电影、文学和艺术填充自己的生活,并不从事任何一项(因为从事它们都是艰难的),在面对真正的困境时和一般人没什么区别,却因为有这些趣味而认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人。 如果不犬儒地说,我承认,Z和一般人确实有一些不一样。 可他们的生活和精神状态也实在没什么好观赏的。 就是在这时,W头一次提到了那块沉香。我还沉浸在对Z的批判中,W盯着桌上点燃的线香,观察着烟的形状。有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这样各自发呆。 “我这辈子买过最贵的东西,是一块将近一亿元的沉香木。送给我父亲的。” 我想了半天没想出怎么接这话。 如果是平时,他抱怨自己随手乱放东西,导致很多东西总是找不到,我就可以说,“这主要是因为你家太大,你看我家,我想忘了东西在哪儿都不行,一目了然”。 我是不是应该放弃写小说这个想法,转而以这些材料去写一部情景喜剧?美国左派风格,《飞出个未来》《南方公园》《辛普森一家》。除了政治,他们什么都没有。除了政治,我们什么都可以谈。 总之这句话很快就被我当作天方夜谭——就像接受他说的其他事一样接受了,你也可以认为,是从脑中直接穿过去了。如果我必须应付他每一条有关自己富裕程度的信息,相信我,我坚持不到现在就会找A一起把他谋杀了。 电影演到了那个美国小伙子头一次和法国兄妹俩,以及他们的父母一起吃饭的情节,当他开始摆弄那枚打火机,并指出它和生活中如此多线条地吻合是多么惊人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两个问题。 一是,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喜欢这个情节。 二是,我突然注意到W的桌面上,出现了一套新的万智牌卡片。 我没记错的话,我在贴在那个隐秘blog的某一篇小说里——或者说长篇小说连载的某一部分里,写到了这套牌。这套牌很普通,没什么收藏价值。正因为如此,W的牌库里本没有这套牌。 在小说里,我试图让男女主人公以万智牌为联结他们情感和理智层面的一个桥梁,冲淡故事的世俗感。而这套牌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假装没看见那套牌,我们平静地看完了电影。随后的几天,我更新了blog,贴出了一些新的片段,它们有目的地展现了一些新的生活碎片。譬如,一个魔方。这是《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给我的灵感,它提到人无癖不可交时,举的例子就是一个写作者或许有玩魔方的习惯,它没有具体论述还原一个魔方为写作者(通常来说他们常常焦虑)带来的心理学抚慰路径,但我想一个魔方或许的确是一个好的塑造人物的细节。它本身听上去就有一种间离效果。就像是镜子。 几日之后,我发现W的桌上果然又多了一个魔方。 这说明,W看过我写的那些以他、我、我们共同存在的这个世界为蓝本的小说。 “你还爱玩这个?” “不,是看了你小说的缘故。” 我没想到他如此自然地把这件事说了出来,内心震动,但没有表现出来。我尽量像他那样平静,让这件事看起来好像再自然不过。 “哦?原来你看到啦。” “是啊。” “你觉得写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 这个对话就结束了。我自然也没问他是怎么看到的,好像问了就落了下乘。我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要以真实素材为内容,在外人看来恐怕所有小说家都是这么干的。 而且他看上去并没有生气。 如此说来是我多虑了,也许不是每个人都对自己成为某个身边人笔下的小说原型这件事感到受冒犯的。也许我该试着去问问A,大方地给他看这些内容,征求他的感想。Z就算了。 但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对劲。我的确没有把任何一个人写成坏人,添油加醋,春秋笔法,欲盖弥彰,都没有。但被当事人这么时时刻刻审视着,你总有种——至少是尴尬的感觉。 我还是继续在那个blog上贴一些小说,只是内容有意地经过了筛选。我开始绕开我和W,写我们这个世界里的其他常量了,我试图让虚构中的当事人自然地离开他的视线。 说到这儿,我由衷地觉得所有的创作者的身边人,都应该有自觉避开创作者作品的意识。这是一种礼貌,也是一种避免受伤的办法。他们应当默认有自己既然成为了作者的身边人,就总有一天成为他笔下对象的觉悟。这话听起来有些不客气,可有些事就是没法更客气了。 而那些我真正想写的,我和W这条主线的内容,我只是把它们写了出来,就放在硬盘里,哪里也不再发布了。这样总不会再被看见了。 除非W攻入我的电脑。 当我发现他突然开始模仿我说话的语气和用词时,我差点跳了起来! “你为啥要学我说话?” “我没有学你呀!” “这一句就是在学我,你平时说话从来不打感叹号。” “谁说的!” 我收到这条短信后没有再说话。 这不可能。我打开电脑上的文件,就在前一晚,我刚刚对情侣之间不自觉的模仿在小说里进行了一番指认、嘲讽和评点。 这瞬间我有冲动给W发条短信:“你能不能别再看我写的东西了?” 我没这么做。 如果写在硬盘里也能够被看见的话,我只有一个办法了。我开始在大脑里继续虚构这个故事,只在大脑里。 “你最近没有再写小说了?” 这之后每次见到W我总觉得他憋着这句话。他当然没有问。可我隐隐觉得——我应该早就觉察到了,我们之间暗暗形成了某种张力。我们在和对方较劲。 拉拉杂杂说到这里,我开始觉得这个故事沦为了法国新小说或是美国后现代派,一个科塔萨尔或是卡尔维诺式的故事。 也许事情还有的救。 6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写一个字。与此同时我开始读海明威。我从来没有看过海明威。我一直以为他是那类我摸不透脉络的小说家,和我从来也记不住的塞林格、乔伊斯或是菲茨杰拉尔德一样,只是他比较硬汉。 直到不久前我和几个写作的朋友一起吃了顿饭。席间一位学习哲学的小说家朋友谈到海明威的小说大体分为两类,第一是海明威在世界各地旅行时,以虚构的笔法将这些异国见闻记录下来的小说。第二类是他以一位小男孩为主体所写的一系列有关这名男孩的生活的小说(也可以说是他自己的成长经历的投影)。 总之,我发现海明威和我是一类人。当然我没有拿自己和他比肩的意思,只是你在焦头烂额怀疑世界的时候,突然发现原来有这么一位前辈也在拿自己的真实生活做小说素材,总是能为自己的无能稍感宽宥。我觉得自己的确是挺无能的,并且我曾无比痛恨那类从自身经验出发的小说家。“这不职业。”我会用自己从编剧行业习得的那套所谓的职业规范,去批判无能的、孱弱的、可怜的小说家。然后我变成了我痛恨的那类人。 也许我是在和自己较劲。 而存在于我脑海里的那个有关爱情的故事,还一直在继续,并且丝毫未见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惊恐地发现,当你把生活杜撰进小说中去时,你根本就不知道应该在哪里停下来——它会随着你的真实生活发展而不断生长下去,然后成为你生活的一个倒影。 就像现在这样。你看,一开始我只是打算写一个几千字的短篇爱情通俗小说,现在却变成了混杂着各种复杂命题的自言自语。 无论如何,我需要一个结局。 我不知道那个沉香是怎么突然跑进我脑子里的。 “你能不能再跟我说说那块沉香?” “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有兴趣了?” “我在写一个小说,里头提到了,我想了解一些这方面的资料。” “噢,其实我不懂,完全是满足我爸的喜好。” 过了一会儿,W给我发了一些网络链接:“你看这些会比较有帮助。” 我们没再谈起那块沉香,但我有一种直觉,这个故事的结局和那块沉香有莫大的关系。 我也暂停了在脑海中继续撰写这个故事的行动,这故事不能没完没了,就像我和W的关系,我必须看见结局,才能开始倒退回去让情节往结局的方向发展。也就是说我必须要看到那块沉香。 这事儿只能恳求W。 “为什么?” “因为我很想见识一下,一块一亿的沉香!” 在我说得这么诚恳了以后,他终于同意了。 时间是一周后,因为他恰好要出差一周,地点是他家,难道你打算把它搬过来?我只是在心里这么问。 我有种预感,这个故事很快就要结束了。不不不,不仅是我说的正在写的那个以我和W的生活为蓝本的在我脑海里构建的故事。还有现在这个,你们正在看的这个故事。 也许你会觉得这两者没什么区别。它们看上去的确很像,非常像,几乎就是一个故事。只是在你们所看见的这个故事里,嵌套了更多的叙事者。如果你不明白,那么我建议你去读一读略萨写的《中国套盒》,或是艾柯写的《悠游小说林》。如果你是文学系的学生,那就最好不过了,但凡上过文学理论的课,应该都能明白这个小把戏是什么。 我是不是还没有描述过W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W住的地方后头是一块山丘,有一晚——当时我们还是朋友,我们散步回来时,他提出要带我去后山看一看。我们沿着小径一路上了山,那后面被处理成了一个枯山水似的庭院,穿过庭院,可以一路往上到达山丘的顶端,那里有一圈木制的小径,沿边可以坐下。我们坐下来抽了一根烟,W说有时候他会来这里冥想,度过整个夜晚。当时我想,这家伙可真够古怪的,这里的蚊子那么多。 这一周我们几乎没怎么联系。这一周,北京的气温下降得非常快,我又开始每天希望过一种严谨的生活。一周后,W回到北京。我们好像重新变回了还在散步时的朋友状态,拘谨,客气,亲密的话透着表演。 “就是今天。” 我们都记着这件事。我怀揣着一种波澜不惊的心情来到他家,他没什么变化,胡子长得惊人地快,眼睛奇大,笑起来的时候像周星驰,但更多的时候像冯德伦——一位我从来也没记住过长相的男演员。 “所以,它在哪儿?” “跟我来。” 我没换鞋,因为W穿上鞋子,带我出了门。我们下楼,绕过大楼,向后山走去。 “啊哈,你是把它埋在地下了吗?” W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我们像之前那次一样,沿着小径上去,穿过庭院,一路往上,然后到达了山丘顶端。 他站在那里,掏烟出来抽。 我突然想起了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你该不会想说,这座山就是那块沉香吧。” 他噗嗤一声笑了。 “不,当然不是。如果是的话,这里就不会有那么多蚊子了。” 我想也是。我在想什么呢。 他看着我:“你往上看。” “什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从这个角度,我们能看到他家的位置。 “你家?” “不,不止。” “什么意思?”我被彻底弄糊涂了。 他看着那整个大楼:“你刚才差不多猜对了。” 我忽然明白过来了,不相信似的说:“你是说……这整个大楼,就是那块沉香?” “不,不止。” 他的目光从左往右,好像把这整个连体式建筑所构成的小区——这个小区正以这些建筑而闻名——都要看进去。 “整个小区?” “不,还不止。” 我突然恐惧起来,我凝视着W的眼睛,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 整个世界。 看到这些的时候,我又感到轻松了一些,他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逗我玩儿呢。他不会是想让我相信这整个地球都是那块沉香吧!那一亿也太便宜了。 “连你也是。”W说。 他说这话时一点儿没笑。这可能是我们最久的一次没有出现笑声的谈话。 “你有没有想过为啥不管你写的小说放在哪儿,我都可以看到?” 他非常平静地看着我。 我想过!我当然想过。因为他是个程序员,早些年还是个黑客,想要入侵我的电脑自然易如反掌。 “可我没法入侵你的大脑。” “是啊,你没法入侵我的大脑。” 除非—— “除非你整个人都是我创造出来的。” 我看着他,反复咀嚼这句话的意思。我好像可以理解,又无法理解。 “如果你写得不够好,那一定是因为你离生活还不够近。”“你应该让自己离真实远一点,你不能把生活里发生的事情就这么搬到小说里。” “不要把你的人生变成虚构的一部分。” 要想创造出好的作品,首先你得让自己成为一件好的作品。 除非我整个人都是被创造出来的。A、W和Z,所有出现过的人物,文学训练营,《米其林三星交友指南》,以及这整个世界,不是被我虚构出来的小说,我才是那个被虚构出来的人物。一件,作品。 而眼前的这个W呢?他有可能像他声称的那样,是这个小说的元叙事者,统领一切的作者的化身,也有可能他也只是一个人物,作用是提点我这个作者安排的最终的包袱。如果你愿意将这视为一个包袱的话。 W还在抽那根烟,它快燃到尽头了。等它到了尽头,我们就会从这个山丘走下去,回到那栋楼上,或是一起去看部电影什么的。 我没有试着去掐一掐自己,或是蹦起来看看脚下的土壤是否还像我以为的那样坚固。我知道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会尽可能地让他笔下的那个世界真实。这一切不会烟消云散,脚下的土壤是真的,北京的雾霾是真的,北京和中国也是真的,那些我和W一起散步消磨过的夜晚是真的,我们之间所产生的宿命般的爱情也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 我在脑海中为这整个故事写下句号,然后填上标题: 一块丽兹饭店那么大的沉香 现在,我在等W把烟抽完。 作品8号 评论指南 作者 E 性别 男 年龄 39 说明 阅读这篇小说需要一定的耐心。不得不说E是一位相当狡猾的作者,我们把整篇作品读完,又耗费了相当的时间去查阅一些资料,才确认小说中的学科确乃E的虚构,而非真有其事。 E小心翼翼地用一种平淡的语调像模像样地假造了一种学科和历史,并煞有介事地让我们误以为与此并行的另一条线索才是小说的主体部分(当然,在最后我们发现还有一个彩蛋)。这类喜爱玩弄文字游戏和叙事技巧的作者一向令我们头疼。 另外,从E有意使用女性视角来进行叙述这点,我们也能感受到E身上那种对于创作的游戏喜好。我们建议若是诸位日后再看到E的作品或是遇到E本人,一定要记住,不要轻信他的任何话,这完全就是一个骗子。 无需赘言,我们痛心地发现在如今这个时代,评论已经丧失最初所具有的乐趣,请务必相信这乐趣并不会因为被评论者所处于的被动地位而有所减少。今天你在任何一家商店都能听到两位女士就货架上的浴巾、麦片或是开架化妆品进行激烈地评论。她们往往以一种口语化(还能是什么)的风格,辅以大量无意义的助词和带有恶意的停顿,去争论品牌、质量、价格和它们之间关系的排列组合,毫不在意对于词语的审慎运用。 这不是评论,是诗。 是的,我们很不幸地处于这样一个时代:大量的评论正在消失,转而以诗的面目登场。另一方面,仅仅因意外而流传下来的被污染的评论——那种被可怜地束缚在文字游戏里,并以完全不同的目的(比如说拆解)持续存在的评论,也正在转变为“你骗人”“我发誓”和“请你们自己去看看”。是时候还原真正的评论所具有的面貌了。和现代人想的不一样,掌握它并不一定需要精湛的技艺。这完全取决于你所评论的对象。秘诀就在于模仿。 评论从来就是模仿。现代人大概很难想象评论这一生活形式的起源竟然如此之早。在语言还没有诞生的时候,评论就已经作为原始人类沟通、娱乐和思考的主要形式存在。尼安德特人在这方面留下了一些语焉不详的图形,只有最细心的人类学家相信,他们并不是因生存动机而开始学习使用火,是评论。他们在评论他人对火的运用:观看、模仿、打架。好胜心,争斗心,或者按照进化论的观点,仅仅是为了吸引异性,无论如何,一定是某种想要赶超的心理促使他们学会了更为灵巧地使用火。如此,玩火这一技艺得以在更多的人之间流传。 …… 我还没有读完整本书,就着急向男朋友建议我们可以试试。 “什么?”他正琢磨一局棋。我放下手头的书,盯着他,这表示我希望他能够认真地听我说话。但我很快想到了新的主意,“评论从来就是模仿”。 我起身从书架后面抽出一副简易的棋盘,是那种玩具商店兜售的可以卷起打包随身携带的围棋,由于长时间不用,塑料棋盘很难平整地展开,我只好又抽出四本俄罗斯人编写的数学教材作为镇纸,它们分别是:《数学分析(第1卷)》《函数论与泛函分析初步》《代数学引论(第1卷)》和《数学分析习题集》。由于缺乏时间,我的男朋友从来都没有把它们看完。它们被抽出来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扬起了灰尘,这导致他立刻开始连续不停地打喷嚏。 “你在干什么?”他皱着眉头问。 “一旦进入评论状态,你对评论对象表现得愈为趋近,你的评论也就愈加成功。尽可能的相似是对评论对象起码的尊重”,我学着他的样子打了几个喷嚏,并不成功,只好默默照他那边的样子开始摆棋。 “你看得懂?”他注意到我不寻常的举动,并预料到了我的张口结舌。 我想我果然是太着急了,前言还没翻完就企图开始证伪这本指南。我翻到目录,单单是把所有章节名和小标题看一遍就花了很久。久到男朋友已经想出下一处落子,哦,如果当初不是迷恋他下棋的模样我又怎么会跟他在一起。我只犹豫了不到半秒就重新研究起了目录。只有“模仿力的宏大构思”这一章看上去符合我目前所处的僵局:当评论者与评论对象的能力过于悬殊时,该怎样进行不露破绽的评论?或者用它的话,模仿。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像围棋,可等我翻到这一章,却发现它看上去更像数学。 又花费了很久,我看得头昏眼花,只提取出一个关键的句子,“从细节入手”。它几乎出现在了所有模仿力形态的构思中。从细节入手,是的,没错,看起来是这样。男朋友已经又落了数颗棋子。我正准备跟进自己的棋盘——可这是模仿吗?如果这是模仿,评论在哪儿?该从什么细节入手?我摸到了钥匙,却不知道哪一扇才是正确的门。我的手僵在原地,男朋友沉浸在棋局中的样子,说实话,真是无耻。 我不禁为自己的无能着急起来,这让我懊恼地想起,在学校时至少应当把阅读课从头到尾好好听完,那样我或许会错过一些可有可无的睡眠和背离生活本质的梦(精彩极了)……不管怎样,我依然跟进着对面的棋局,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十分清楚这只是复制,不是模仿。 “我们将相似性的区间设定为[0,1],0代表绝对相反,1则是绝对相似,评论的宽容度则在绝对相似与绝对相反之间。=……”公式的复杂让我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简直要拒绝相信这本书将会是我个人学术生涯的重大发现。而这个重大发现只花了我半顿午餐的价钱。我将学期论文的赌注都压在这本1950年1版1印的书上,它的印数仅有50册。但当我激动地将它从书店的书架取下时(我坚持认为那个书架并没有多少人光顾),男朋友提醒我(仅仅是漫不经心),它的印数如此之少可能是受当时的印刷技术所限。 “能够印这么厚(将近1000页)的书的机器,”他像往常那样在头脑内快速检索着,“只有苏联、德国和……和什么?一个小国家。” “什么国家?” “你不知道。” “什么国家?” “这无关紧要。” “什么国家?” “圣马力诺。” 噢,我的确不知道。没关系。 “圣马力诺。”我下意识说了出来。 “什么?”男朋友抬起头。 “那个国家,你说过的,圣马力诺。” “怎么了?” “你应该跟我好好说说。” “你怎么会对那个有兴趣?”他又立刻给出了一个答复,“下次吧。” “下次是什么时候?” “唔……” “明天,后天,还是这局棋结束?” “唔……” “午餐的时候怎么样?” “唔……”“啪”,他放下一枚黑子,“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他突然灿烂一笑,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又立刻把注意力放在了棋盘上,仿佛在这个瞬间,他的全部精力都得以恢复。而我,正因获得书时的全部记忆得以恢复而陷入越来越强烈的怀疑中:“你应该好好跟我说一说。” …… 通常认为评论可包含万事万物,一切均可被评论。但这方面留下的记录并不详尽,我们已经无法获知在人类生命最早的时期,他们是如何将评论的对象从言行和物质慢慢扩大至心灵。毫无疑问,在这个过程中,顺理成章地诞生了哲学和心理学。遗憾的是,我们有如此多权威的思想史,却没有一本哪怕仅仅是通识意义上的评论史。根据有记载的资料,最早的评论史家可追溯到十字军东征时期。奇怪的是,评论史家的涌现在历史坐标轴上的分布并不是连续的,而呈一种区间式的断点分布。在有些本该出现大量评论史家的时期,比如文艺复兴、哈扎尔大辩论、第一次工业革命、维特根斯坦与罗素绝交前后,出人意料地呈现出,不妨这么说,完全的空白。 对评论及其历史的研究从未成为一门显学,迄今为止,世界上仅有三个国家的大学出现过评论学相关课程。与此同时,在文科教育系统内却广泛兴起了一类批评学科。我们绝不承认这种充斥着矫饰和暧昧、以精确的敌意刺探(仅仅是)艺术领域的学问,与本书所指的评论有任何关系。评论史家本该肩负起普及的责任,但他们实在太过骄傲,这么多年来竟没有一个敢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印刷商品中。在传道形式上,他们更像是游吟诗人。通过长达一生的游历及无数个向陌生人倾诉的夜晚,使少数幸运的家伙得以窥见评论的历史——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第一次知道自己听凭自然做出的某些行为居然有名字,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并不孤独。大概是后者,令他们中又有一些成为了评论史家的继任者。因此,要成为一个评论史家,善于倾听、不害怕陌生人及必要的失眠,是首要条件。 …… “评论从来就是模仿”,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眼前的大段论述仅如过眼云烟般掠过。眼下,我与其说对这本指南的学术价值有兴趣,不如说对它的应用价值更有兴趣一些。这个简单句像真理一般冰冷,具有一种迷人的坚决气质。这种气质我非常熟悉。“啪!”我吃了一惊,回过神才发现男朋友帮我在我的业余棋盘上落下一子。 “你应该专心一点。”他说。 “什么?” “你应该认真一些,如果你想学棋的话。” “不不,你搞错了,我没有在学棋。” “那你?” “我只是在……我在评论。” “那你就应该更加认真。”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产生变化。如果这不是他今天第三次跟我提出认真的愿望,我绝不会生气,至少不会表现得如此明显。我抱着《评论指南》站起来准备去厨房。 “等下我们可以从下让子棋开始。”他建议道。 “我没有要学棋。” “哦,那你可以先做做死活题。” “可我没有要学棋呀。” “那你打算怎么评论?” “评论从来就是模仿。” 他愣了一下,脸色反倒严肃起来:“你知道吗?” “什么?” “光背定式没用。” 我几乎有些放弃了,但还是又说了一遍:“我从来都没想学棋。” “是吗?那……帮我倒杯水吧。” 生气让我失了忆,我把书随手扔在台面上,反常地没有事先检查台面上是否有水。如果你觉得从这个行为中能解读出某种性格,并将这种性格归咎于心理暗示所创造出的区分人格的分类法,那你千万不要这么做。这种十二型人格分类法纯粹只是心理暗示,仅仅在同样被心理暗示作用的人群中才有一些作用。他们已经完全按照分类法生长。这大概是我在无意义的学习中消耗掉青春所换来的一点点有用的结论之一。它们对生活毫无帮助。 失忆让我忘了生气的缘由,开始机械般寻找一个干净的杯子倒水。男朋友从来不喝咖啡或茶,以及任何一种精神辅助类化合物,他希望尽可能地保持神经系统的自主运转。一种康德式的生存哲学。这种精确让人产生破坏欲。在一开始我竭力证明自己与他十分相像,逞强般戒除过一段时间的咖啡,随之带来的结果无外乎是学习力的迅速衰退,注意力的减弱,和(这很难相信)幸福感的消失。我用心理暗示的方法说服自己精神类饮料不过也是一种心理暗示,完全可以用安慰剂做替代品。比如,一杯注入了男朋友的期望的纯净水。 现在,厨房里到处是被咖啡渍和茶渍侵占的杯子。我突然明白了男朋友让我倒水的用意,他一定早已注意到了我搬入后厨房逐渐形成的混乱。我甚至能看见他站在厨房门口计算熵值的样子。这就是为什么我花了这么久还找不出一个干净的足以倒一杯纯净水的杯子。现在台面上摆满了无法使用的杯子。生气的人不是我,至少不止是我。 想到这点我竟然是有点慌而不是更加生气,就是这样才失手打翻了其中一个杯子。就在我以为《评论指南》会这样从我的世界中消失——这种不安从在书店看到它的时候就已产生,那杯子所泼出的液体却不过溅出了无伤大雅的少许。我总以为这种散发着神秘感的珍贵物品要比我想象的脆弱。也许这从一开始就是我的过度渲染,如同男朋友的判断。 …… 评论史家和一般人的评论行为的区别在于,评论史家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按照一种指导性的方法给出带有清晰特征的评论。第一个发现评论这种行为的人值得被记住。虽然他是谁已经无从考证。但这显然需要一种超乎常人的敏锐、耐心和博学。体力也非常重要。你看,他必须是——未必亲自实践,至少见过大量评论形式的人。并且,他还要能够将评论从语言学、人类学、心理学等狭窄的定义中解放出来,重新总结新的规律和命名方式。和数学一样,学界对评论究竟是被发现的还是被发明的存在争论。但考虑到评论史家的流动性,就评论这一领域来说,其实并不存在一种长期存在的、处于稳定状态的学界。两个评论史家相遇时,会假定存在一种想象中的学界,来进行相互交流。 如你所见,评论史家在很大程度上承担了元评论学的工作。为了搜集尽可能多的评论形式,他们不得不常年奔赴在世界各地。因此他们中的大部分终生未婚,但极有可能留下大量子嗣(有时为了工作他们不得不亲自学习做出牺牲)。不过这也很难说,有的时候我们知道的评论史家会在(想象中的)学界名录中骤然消失。那很有可能是他走入了某处鲜为人知的小城,在那里发现了大量未经发现的评论,单单是将它们逐一记下,就要花掉他剩下的所有时间。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他爱上了一个什么人。 对于评论史家来说,最难拥有的还不是那些可在后天不断锻造的素质,而是一种接近透明的天真的心灵。他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并在生活的每一方面保持住他的职业素养,不像普通人那样任意行动、思考或是言说。他必须对自己做出的每个动作有着分类学家般的精确认识,对捕获的自身的每一个心理反应有着观察家般的超人判断。简单地说,他必须放弃自己作为普通人的身份。如果他不能克制自己的思想,就会陷入自我评论的混沌中走火入魔。如果他不具备左右互搏的灵巧,就将迷失在循环往复的模仿镜像中丧失判断。这种不含杂质的心灵究竟是如何诞生的,我们至今无法知晓。在对评论史家的研究中,人们发现,这类心灵既非天生,与后天的经历也没有必然关系。那些评论史家尽管都拥有某种极为出众的品质,彼此之间却毫无相似性。他们中的一些大气而从容不迫,有些一出生便具备一种英雄的气质,另一些终生与失败相伴,穷困潦倒,还有一些则从来与绝望无缘。 和任何一个领域一样,在收集评论形式的过程中,评论史家从来不会一直成功。对一位评论史家来说,失败常常占据了工作中超过三分之一的内容。失败和多种原因有关。一个现代读者必须了解的事实是,评论史家的描述工具从来也没有发展到可以记录一切评论形式的成熟程度,甚至,到现在也仍处在初级阶段。符号学、印刷术仍然是他们的基本工具。有用,直观,简洁。接下来的简直不用说,如果评论仅仅通过观察便可将其转化为符号学上的描述,那么,就不是我们现在力所传达的可涵盖一切存在的评论。除此之外,失败的一大原因还与被观察的评论者个体状态有关。一部分是涉及社会伦理层面的,一部分则与个人隐私有关。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被观察,具备文化传承的开放态度。而且,对于观察何种评论才算在安全范围内不至于触怒评论者,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评论史家也不敢确定。比如,幼童之间就握筷的方式进行相互评论看起来简简单单,实际上,孩童却是有着不稳定因素和防备陌生人心理最多的那一类当事人,轻浮的评论史家很可能会破坏眼前的原始材料,记录失败倒是小事,若干扰当事人导致材料掺入虚假成分,并无意识地记录下来,才是对学术更大的伤害。 …… “水呢?”男朋友站在门口,我不得不承认这本书才刚刚开始吸引我。也许是因为对于评论史家的论述让我不可遏制地想到了谁。 “我在找……杯子。” “不用了。”他从橱架上取下一个碗,倒了点水。 “你真有办法。” “什么?” “你总是有办法。”我换了种说法,使它听上去更不像讽刺。 他笑了笑:“这本书好看吗?” “还……可以。” “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动笔?” “动笔?” “写你的论文。” “我还要想一想。” “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 他看上去真的很渴,以至于喝完一碗又匆匆倒了一碗。那样子不像在喝水倒像是汲取某种精神养分。说实话,我一向羡慕他的这种——我在寻找一种准确的说法——这种冷酷而高效的生活方式。也许这并不是一种生活方式,而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就像一位评论史家。 “小心!”在我这句缺乏功用的尖叫之后,紧接着的便是清脆的一声。碗裂成几大片和细碎的粉末,带着锋利的边缘。但我更关注的是他的手。 毫无破绽的一双手。修长,指甲处在上一次修剪和下一次修剪之间,如果凑近闻,带着质朴的味道。我很难相信这样一双手会假装失手。但不是假装,又很难解释他的笑容。 “你还是应该用杯子喝水。” “杯子都用完了。” 这笑容实在是刺眼,几乎是在谈及分手,至少也是下逐客令。 “我一会儿就洗。” “不用了,反正都喝过了。” “啪——”* *啪,拟声词,在这份文本中,我们判断它指代器物摔碎的声音,暗示了作者在最后做出的行动,一种模仿的早期形式(对模仿的模仿)。 不得不再次提及,在各种各样和《评论指南》相关的民间资料中,我们注意到,它们往往有着一致的特征:记录者充满主体意识,记录形式常常以个人生活史呈现,间或插入《评论指南》评论本(或说模仿本)的只言片语(我们研究的主要部分),记录者总不自觉受到评论本的影响做出类似的行为,这之后资料就会随之终止(遗憾的是我们需要的评论本部分也会就此断裂消失)。 在对大量的《评论指南》评论本的材料收集中,我们发现很少有记录者意识到这并非是《评论指南》原本。这并不奇怪,只有从未了解“评论即模仿”这一概念,对评论学完全陌生的人,才会被新奇感感召而留下一些记录。在本小组近二十年对各种评论本材料的研究中,我们还没发现两份材料中有一样的评论本出现,连相近的版本都几乎没有。 当然,受近年来传播形式的发展影响,评论本材料越来越多以非印刷文字的新媒体形式出现,而对评论本原本是以何种形式出现在记录者面前,许多材料又语焉不详,大大增加了我们做出判断的工作量。而坚持研究这一领域的人手因各种各样的问题不断在减少,小组在长达二十年得不到主流学界承认的情况下面临着解散的危机。上周召开的全员会议上,有成员因不断下降的食物质量让他忍无可忍当场离席,引发了一场对小组存在价值的风暴式的诘问(我勉强给出了答案)……而我们对于《评论指南》的真实面目的认知仍然处于十分遥远模糊的地带,尽管每一天我们都在努力逼近。 后记 我听说海水曾经被分开 对这本小说如果你有耐心看到了最后仍怀揣疑惑,这将是最接近真相的作者后记。 我曾见过人类难以置信的景象。在我跌入万丈虚无,举目皆是黑暗,伸手只能探尽无穷。我跋山涉水远赴世界的尽头,希望可以因此获救;体验最为极致的迷幻,希望可以看见终点的答案。 我看见纯白色毫无人迹的大地上冉冉落下一盏可以称之为奇迹的太阳,同时经历着遍身骨头摩擦带来的痛苦,风和距离停止折磨。我看见汹涌杀人的大海吞噬远方的海岸,雾气迷蒙,脚下是黑色的高密度岩石沙滩。 我拄着钢制的拐杖踩着冰爪全身匍匐在一片暗黑色砂石覆盖着的冰川上,唯恐落入任何一道细密且散发着蛊惑人的湛蓝色的深渊。我站在缓缓降落的简陋升降梯上目睹岩层的绚烂变化直至咔嗒一声落至火山的最深处,探照灯给予我远古的轻声呼唤。我泡在鬼魅般天堂色的内陆湖里放弃思考,蒸腾的气雾被刺骨的寒风吹散,突然间涌现出神与神的交谈。我俯视青翠色的山间坠入新生般的瀑布,两道彩虹同时出现在上空,邀请观看者一跃而下。 我在一艘船上看尽了此生的火车一次又一次驶向未知的方向,我看见一棵树散发妖冶的光芒指挥每一片树叶来怂恿我加入他们的盛宴,黑夜的天空中走来同一朵灰度的云告诉我何谓人世间真正的欢愉。 梵·高曾借给我他的颞叶癫痫,通过异常放电的视神经我看见:百合花下正在跳舞的精灵,槐花树影背后隐藏的别墅举办的曲水流觞,旋转星空下的人正以光速坠入爱河,放大至无穷倍的每一笔颜料里分子的布朗运动。夏加尔曾与我彻夜长谈,交付于我他的肺腑衷肠,我因看见无数场感人至深的婚礼而落泪,因听见魔鬼发自真心的祝祷词而受到召唤。李斯特曾同我四手联弹,赋予我吃惊的手速,带领我随同每一颗音符过山车般起伏跌宕,然后扶摇直上。我在宇宙中抓住过爱因斯坦,向他请教如何让时间变慢。我在历史中遇到过李白,醉眼朦胧听见他在闹市街头放声吟唱。 然而这最终并无法解开悬置于你心中的哀而不伤。 你开始怀疑这一切只是你的想象。你想象伟大隶属人类的共同想象,在此种希望之下人们发明了宗教,开辟了意义的边疆。你想象一种大师的存在,他知道一切事物的答案,是所谓永恒的灯塔。你想象真正的智慧应该是这样,它能够超越此刻和海拔,它能够深入心灵击穿大山,它能够在西西弗斯长满老茧的双手上写下这一切从不烟消云散。真正的智慧只能是这样,它必不授予逃避者轻松的狡猾,也无法轻易地指明捷径的方向,只献出不可能的天梯和不存在的天堂,然后告诉你剩下的你得自己想。你想象悲天悯人和亘古不变,想象在历史决定论以外尚有降临和召唤,想象在有限的自由之内亦存可能性的可能,闪电可以将这个夜晚劈成两半,犬儒者在一半星空下酣眠,浪漫者清醒地等待破晓之光。然而这只是你的想象。然而你不能否认这一切恐怕只是你的想象。然而你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这一切最大的可能大概也许甚至应该必须只存在于你的想象。 因而你试着学习聪明者游戏人间,效仿利己者掌握游刃有余的技法,远离失败者独居的人造天堂,嘲笑空想社会学家的天真,不和民间科学家共享圣殿外的残羹冷炙。你拒绝承认还怀抱幻想,你将自己表演成一座真诚的孤岛,奋发图强靠近磅礴的欧亚大陆,用青苔和海草将自己与可见的存在捆绑。然而你将自己搁浅成一座善意的城堡,用每一块砖瓦组建处处破风的隧道,在地表传递你不想独立的信号。或者你将自己燃烧,燃烧成亮如白夜的中小型城市天台上的烽火号角,透明的无色焰火表明你只是在进行毫无危险的社交。 但这就是结局吗?但这就是唯一的那把钥匙吗?但你能否认你没有怀疑了吗?怀疑是你寄出的收件人不明,怀疑是你活着的举棋不定,怀疑是你一遍又一遍翻阅的克尔凯郭尔,怀疑是拉赫玛尼诺夫无数次将你送往同一个地方。怀疑是彼得堡,我还不愿意死,你有我的电话号码。怀疑是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怀疑是假如维特不曾为一枝浪花的枯萎哭泣。 你但求被人遗忘。你但求生命既从不歌唱纯洁,也没必要源远流长。你但求爱情既充满谎言和背叛,也没必要使人在一开始受到震撼。你但求灵魂总是遭遇轮回的凌迟,那么不如早日放弃苦修,等待宿命在生死簿上用隐形墨水圈出只有上帝知道的真名实姓。你但求被永生放逐,被世界遗忘。 然后你想起曾经在沙漠中遇到一口井。然后我想起曾经在四十度的沙漠中遇到一口深不可测的井。这口井的井口是那么的窄小以至于总是被路人的视杆细胞忽略,海市蜃楼在前方遥控他们的视锥细胞追逐失望的白骨埋葬。 然后我想起递给我眼药水的同伴,曾经替我打开通向海洋深处的地牢大门,在里面光线都朝我转身,巨大的云杉隐约出现,她是我渴望一同死去的人。然后我想起我曾看见过意义,在我因懦弱而不敢逼视,因无知而拒绝相信,因平庸而不愿走出,直至死亡将你我相隔,彼端变成我不再有可能抵达,而我选择沉默地沉溺于痛苦不会摧毁痛苦的可能性、生命不会消失自我的幻觉术。 然后我想起我曾目睹过爱,我必须承认我曾感受过爱,我甚至亲手重塑过经过层层传递到达于我心室中空的爱,并不耀眼乃至几乎感受不到任何温度,但我无法否认它毕竟存在。我必须承认尽管它也许永不再来但我可以不断地在四海之内时时刻刻目睹它的连续性存在。 然后我记起我曾感受过柔软,难以言喻不可告知,是一种最纯净也最复杂的材质织就而成的不平静的波动,是你在圣彼得大教堂拥挤的人潮中屈就一小块空气为米开朗琪罗的圣殇不动声色所叹的一口气。就像我也感受过力量,顽强地炽热炙烤着大地上每一寸暗中生长的试探和提防,像穿透高迪的圣家堂的每一块彩色玻璃洒向一切浮游的俯首称臣的宽容和善良。 我听说绝望有无数种缥缈的模样,它是顽劣不堪的小鬼戴着最吓人的面具走入你的毫不设防,它是你慢慢拼凑心碎的前尘忆梦里战争的卷土重来,它是漆黑的岩鹰开采你千辛万苦冷冻的肾上腺素,它是你相信世间再无令人心折之人,这是你最后一次看见太阳。然而我听说曾有人从绝望的尽头远征归来,高举圣火令歌唱,微弱的回光返照不仅仅是他最后的模样。然而我听说海水曾经被分开,垂垂老矣的女儿一步一步看清尽头父亲身上的光芒,每一步都返老还童,无数只白鸽向她飞来。我听说陆上行舟不是不可能,只要你愿意把所有的珍藏同商人交换,天鹅会为你掌舵,松针将把你的行迹隐藏。我听说盲人也可以建造一座知无不言的图书馆,罗赛塔石碑从大英博物馆飞来,越王勾践剑从地底升起,阿伽门农抬起门梁,秦始皇一页一页缝合书页和书脊的装订线,图书馆建成后,沉重的大门将被风吹开,无边无际的大厅坐满了穷苦的农民和衣衫褴褛的小贩。 由此我无数次撰写墓志铭。如果那一刻我被崇高和纯真所控制,我写下的一切词句不通就都是墓志铭。这一刻我不代表任何人,只代表你。只为代你那些为世间假象迷惑不能表达,受痛苦缠绕而不能言喻,因枷锁紧锁而无法诗歌,被货真价实的欢乐深陷而未能诉说,由于人所无能的限制而必不能浮现,所谓忘却所谓隐忧所谓骄傲而万万不可泄露,所谓善良所谓约定所谓生死而与孤独祸福相依,这一旷日持久的瞬间我将谦卑地将一颗绝无瑕疵的心脏献上,发誓与你分享。 我将永不收回这一时刻弥漫于我肝胆之间的友谊。我将从不召唤必会再一次出现在你耳畔的摄魂怪之吻,倾尽勇气替你驱散。我将告知你我所知晓的一切真理:如果海水曾经被分开,它必将再一次被分开。如果虚无曾经被意义所击碎,它不得不终生屈服于意义的又一次显像。如果发明词语者曾经发明了未来,那么未来将永无止境地在灵魂之间流传。 我但愿你在永恒的沉默中能回想起曾经听见过一个无能者笃定地告诉你,她曾领略美的奥义,洞悉真的魔法。 2017/4/30北京 本书特别提请以下人员无论敌友,切勿对号入座 (即便出现了同名同姓的情况) 戴晓亮/葛翔宇/ 李西贝/安东/ 杨果/马帅/ 沈诞琦/郑梦然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