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汴京梦话/作者:骑鹤下扬州』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杏花树下,他合眼睡着,絮絮花瓣落在桌案摊开的书册间。茶已凉透,即使睡梦中他也依然紧皱着眉。她伸手想替他拂去衣肩落花,却见他倏然惊醒,待瞧清面前之人,茫然失措的眼里恢复一丝平静。“适才我做了一个梦,”他握住她的手,声音沉稳干涩,带着哑意,“梦...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第1章   至和元年,汴京。   州桥边,一个身着白色襦裳、文士模样的男人在此站立多时。时值九月初,虽暑气渐消,临近正午仍日光炽热,男子张望些许,终于在熙攘人潮中寻到等待之人。   “介甫兄,”白襦男子含笑拱手,“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来者会意一笑,这笑在熟悉他的人看来是极难得的:“阔别数年,子固兄仍可一眼便认出我来。”   “我知介卿,如介卿知我,加之数年书信往来,我又岂会忘了介卿。”曾巩话里用上了两人书信中的称呼,带着些许玩笑意,于是两人俱笑了。   “安石来迟,劳子固在此久候。”   “无碍,是我来得太早,这附近人多密集,恐找不见你。”两人说着,便沿着街道一侧朝前走去。   自州桥南去,至朱雀门外,当街铺户林立,夹道正店酒楼、肉铺果子、衣饰书画、香药铺席,门面阔然。夏季甫过,叫卖消暑冷饮之声不绝于耳。   “此间夜市更盛,有许多商铺专卖小吃点心、奇珍物件,改日介甫可携家人一同来此,以令弟令妹的年纪,想必对这些东西十分喜爱。”   “哦,子固何时也熟悉起汴梁的夜市?”   “哪里是我熟悉,自是有人告诉我的。”曾巩笑道。   两人聊着,踏进一间悬挂“张家分茶”牌匾的食店。“知你素不喜繁奢,此店无彩楼之奢靡,又含正店之丰肴,是难得的上佳食所。”午时店内客流众多,曾巩一面介绍,一面引友人绕过厅堂登往二楼。   二楼临街设吊窗,吊窗前垂着轻纱幕帘,将内外隔绝,四角花竹掩映,布局陈设雅致洁净。   各桌早已坐满了人,向四周巡视一圈,曾巩目光忽地顿在某处。望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他微讶过后,不由弯起眼眸。   “巧了,今日又遇见一位友人。”   靠窗位置坐着个瘦薄的少年,月白色衣衫,只普通书生打扮,在曾巩朝他走来之前,他浑然未觉地将头对向窗外,赏景喝茶。   旁桌有人窸窸窣窣地说话:“来了来了!快坐下!”伴随些悄悄摸摸的动静。然此番动静皆在当下和谐热闹的厅堂氛围中被忽视了。   直至“咚”地一声沉响伴着惨呼,所有人的目光顷刻间聚集起来。   众目睽睽下,只见一名布衣男子以狼狈的姿态跌坐在地,左手撑地,右手显然是在摔倒前想扶住桌角却没能扶稳,连带着掀翻了桌上的汤碗,怀里倒扣着半碗汤,衣衫尽湿。   他面露痛苦之色,溢出压抑的呻|吟,旁桌几人仰头大笑起来。   那几人俱锦衣玉服,容貌举止不似寻常人家。“哈哈哈哈,我说这蜡管用吧,涂在地上立时见效!”其中一人道,“李秀才,这羊肉汤可好喝?”   李秀才没有答话,忍痛皱眉将怀里的碗拾起,搁回桌上。   几人见他不答,继续嘲道:“李验,你说是这摔在地上的滋味更不好受呢,还是名落孙山的滋味更不好受?考了这么多年进士,如今年近四十,还守在京城做什么,回家耕地不好么?”   多半是富家子弟专门在此找乐子。围观众客心知肚明,然未有人敢上前作声。   曾巩眼神黯了半分,未察觉到身侧友人的眉头已是紧紧皱起。   突然听得“刺啦”一声,板凳划开的声音。   一道细瘦的身影奔至李验身边,将他从地上扶起。可以看出奔过去的男子身量不高,胆子似乎也不大,只因他全程是缩着脖子的,脑袋也不敢抬起,像害怕被看到脸,他帮着拍了拍李验后背衣衫,低声慰问了两句不清楚的话。   旁边奚落的几名青年有些讶异,为首一人面色泛冷,重重咳了声。   扶着李验的男子脊背陡僵,迟疑片刻,仍旧缩紧脖子,搀着李验自廊道另一侧楼梯步下二楼。   待二人消失于视野,几名锦衣青年搁了碗筷,鼻子里各自发出不屑的冷哼,意兴阑珊地倒进座椅。   曾巩与友人相互对视,也返身步下了二楼。   厅院中,方才那名上前搀扶的少年兀自站在阶下出神。   曾巩自他身后而来,望见那亭亭背影,唇边不由漾出抹笑,轻声咳了下。   少年背影明显一耸,回首,却在看清来者之时绽出笑容:“子固哥哥!”   两弯柳叶细眉,明眸湛湛,白嫩脸庞,哪里是个少年人,分明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着一身月白色圆领窄袖袍,单从后面看,倒真可能被认作男子。   “阿念。”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方才那几个纨绔追过来打我。”少女抚着胸口夸张道。   “既然害怕他们打你,为何还要去扶那人?”   “都怪叔父把我教得太正直了,”少女正经道,“下次一定要抑制住这种本能。”   曾巩忍俊不禁:“你呀。”   “对了,子固哥哥怎么在这里?”   “我同介甫约在此处,他近日回京述职,前两日方到,我带他四处走走。”见少女喃喃着“介甫”两个字,曾巩顺势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同你提过的,与我年少相识的好友,王安石,王介甫。这位是欧阳老师的侄女。” 第2章第2章   那日与曾王二人碰面后,欧阳芾并未在店内久留,而是简单作别之后便回了家。   欧阳家宅位于龙津桥以南,靠近太学的那一片住宅区,欧阳芾刚踏进家门,便听见清晰的一声咳嗽。   她立时乖乖站定,满面堆笑地迎向端坐于正厅、似等她已久的薛氏:“婶婶。”   “又跑出去玩了?”薛氏淡淡扫她一眼。   “嘿嘿嘿。”欧阳芾腆着脸傻笑。   “和温家四娘一起?”   “嘿嘿,嫂嫂真聪明,什么都能猜到,好厉害。”欧阳芾凑到薛氏跟前,狗头狗脑地讨好道。   薛氏见她这样,也难吐出重话来,既吃她这套,又不想吃她这套,只得道:“二娘,你与那温家娘子不一样,你是官宦家的子女,你何时看到官宦人家的闺女像那商贾之女一般整日往外面跑的。”   欧阳芾不住点头:“婶婶说的是。”   “你也十七了,平日多读读书,写写字,好好沉下性子。”   欧阳芾继续点头。   薛氏见她听话,摸摸她脑瓜:“二娘乖,告诉婶婶,你今日上街,有见到冯学士吗?”   欧阳芾:“......没,我和四娘去大相国寺玩了。”   于是她看到薛氏用一种她难以理解的眼神对着她叹了口气,道:“没什么,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你去找你叔父吧,他这会儿正在书房呢。”   来到书房,欧阳修正在桌案前挥毫,听见门口一声透着愉悦的“叔父”,也不抬头,轻淡道:“回来了?”   “嗯。”欧阳芾蹦过去他身旁,低头看他写字。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叔父,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这样老往外面跑,会不会给你丢脸呀?”   欧阳修提起笔尖,朝她看了一眼:“你婶婶又说你了?”   “没有啊,我在自我检讨。”欧阳芾否认得干脆,但信不信便不由她做主了。   欧阳修将毫笔搁回笔架,欲拍拍她的肩膀,又见自己手上沾着墨迹,只好中途折转先去水盆净手。   “京城热闹繁华,不比扬州、颍州,你年纪轻,又是初次来京,喜爱到处游览也属正常,”他说着,“趁着这段日子多交些朋友,未尝不是件好事,怎会给我丢脸。”   因受庆历新政失败影响,欧阳修这些年一直被朝廷外放,辗转各地做官,后又守母丧,直至今年六月才返回京城,上月受皇帝之命修唐书,被任命为翰林学士,兼史馆修撰,方确认留京。   怕她多想,欧阳修接着安慰道:“你婶婶出自高门,品行贤淑,对于女子诫规比旁人更为看重些,若是责备了你,你莫要太往心里去。”   “哦,”欧阳芾似懂非懂地应着,“您的意思是,我的品行不贤淑,是这样吗?”   “你的品行贤不贤淑,你自己知道。”欧阳修无甚好气地睨她,然话锋一转,“不过,说到年轻,我在你这般年纪时,行为举止比你要狂放不羁得多,这样思来,今日似也没什么资格规劝你。”   “所以常言不是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什么样的叔父就有什么样的侄女,对不对?”欧阳芾乐道。   欧阳修冷冷一笑:“可我似你这般年纪时,顺带亦有诗篇数十,兼有文章为名师所垂青,却不知我们欧阳二娘子的文章,哪里可得瞻仰?”   “......”   好毒。作为能够骂出“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这种直|插人心句子的大文豪,伤害力自然不同寻常。   “对了,我今日午后还遇见子固哥哥。”欧阳芾立即转移话题,开始讲起她中午和四娘分别后的经历。   对于茶坊里发生的事,欧阳修听罢并未细究,只交代她注意安全,言语间大有让她往后量力而行的意思。   与自己不同,欧阳修惦念着她身为女子,安全比之伸张正义在他看来更为重要,不然他如何对得起早逝的兄长。   待叮嘱完,叔侄俩又闲扯了些家中短长,欧阳修还不忘给欧阳芾布置小作业,让她这俩日写篇命题作文出来,换来哀嚎不止。   后者跨出门槛离去时,欧阳修长视她的背影,恍惚又似看见当年那个跨进门来的小小身影。   庆历六年,也是欧阳修被贬滁州的第二年。前一年六月他刚痛失长女,十二月又来到偏僻荒脊的滁州上任,轮番打击曾令他陷入一蹶不振的境地。   直至兄嫂因瘟疫逝世的噩耗传来,悲痛到达了顶峰。   “两人只剩下这唯一的孩子,无依无靠,身若浮萍,不知还能寄托何人。”   她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有些懵懂地望着他,眼神稚嫩澄澈,不知人间的悲苦。 第3章第3章   温家画楼。   欧阳芾坐在板凳上发呆,突然开口道:“四娘,倘若一个人说,‘你的画胜于你的琴远矣’,那他是在夸你,还是在......贬你?”   “谁这么不开窍,这样评价我们阿芾。”一位身着荼白裙衫,外罩缟色丝织褙子的女子从堂前悠悠步来,边坐下给自己倒了盏茶,边眯起如水的杏眸笑问。   “呃,”欧阳芾挠挠头,“我只想知道,说这句话的人是什么意思。”   温仪把玩着茶盏:“寻常人若要夸人,只会说,‘你的琴弹得好,画作得更好’,我不知晓这个人内心如何想法,但我知,他定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啊?”欧阳芾回忆着,“不至于吧......”   “是谁这样说?”温仪凑到近前问。   “是王介甫先生,”欧阳芾压低声音,两颗脑袋凑到一块,“你听说过他吗?”   “听说过。王安石,便是那个屡次推辞馆阁之职不受,上书自请外任的官员,京城里凡有些许名望的文人,我大都知晓。”温仪道,“他近日返回京城了?”   欧阳芾点点头,问:“你为何知道这么多?”   “傻瓜,来我们画楼里观画买画的,除了市井小民,最舍得掏钱的便是那些文人士大夫们,我们自需打听清楚他们的喜好,自然也便了解得多。”   “这样。”欧阳芾情不自禁拍手,“好厉害。”   “不过,假若是他做出这般评价,说明——”温仪喝了口茶,“可能真的有几分道理,你就听了吧。”   欧阳芾:......你方才不是这样说的。   趁着客流稀少,温仪给欧阳芾讲起各种百姓间流传甚广的文臣小故事,对象包括但不限于前宰相晏殊,现观文殿大学士文彦博,节度使韩琦,以及那些年范仲淹和宰相吕夷简的爱恨情仇,直至讲到欧阳修年轻时于青楼楚馆为舞姬现场作小词的风|流事迹,欧阳芾终于觉得自己不能听下去了。   “......对了,冯学士前日又来了一回哦。”温仪想起来道。   “是吗?”   “他没见到你,似乎颇为遗憾的样子。”   “姑娘,药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欧阳芾一脸正经道。   “我可没有乱说。”温仪喝着茶,又帮着把她面前的茶盏也添满。   欧阳芾一时却未再动那盏茶,腾腾烟雾笼罩她的视线,她忽然道:“四娘,你真的认为他喜欢我吗?”   她认真盯着温仪:“可他只是买了我的一副画。”   说到那副画,还得追溯至欧阳芾和温仪的初相识。   六月间,欧阳修携家人返京,曾得当时主持太学的名师胡瑗老先生来访,胡瑗在其房间见得一副山水挂画,觉得清新淑丽,问起才知是其家中侄女所作。   “此等笔墨功力,依老夫看,不输翰林图画院的一些学正。”胡瑗当时笑呵呵道。虽有客套之嫌,但也对于欧阳芾小朋友的天资表示出极大肯定。   胡瑗与欧阳修开玩笑道:“如若不信,可将此画放至书画市场,且观是否有人前来购买。我赌很快便会被人购去。”   欧阳修当即被他挑起兴致,不顾欧阳芾在一旁抗拒的眼神,捻须笑言:“且试试又何妨。”   胡瑗乃教育大家,博古通今,然思想开明,不拘一格,与温仪的父亲温厚之这样的画商亦相结识。   于是欧阳芾的那幅山水画便被挂进了温家画楼,两日后,人来通知——画已被购走。   虽然只卖得三百文钱,远远比不上画楼里那些精良细致的花鸟画,但欧阳芾仍觉惊喜不已,后来两月陆续又送去几幅以往的画作,皆卖出几百文不等的价钱,还因此结识了画楼主人之女,温仪。   八月间的一日,欧阳芾照旧到温家画楼找温仪,同时借此机会悄悄观察旁人对她的画如何评价。   “我看这里的画样式颇多,当世兄不如在此画楼挑选一副,赠与令堂,如何?”   言笑间,几位士人打扮的男子站定在她的画前。   “这是......”为首一名男子对着她的画问。   温仪连忙上前介绍:“这是近日新送来的画作。”   男子转过头来,守在一旁的欧阳芾因此看清他的相貌。   墨裁的眉,清正的眼眸,文士宽袍在他身上衬得风度翩翩,微笑时透着自然而然的儒雅意气。“可否知晓此画画师为何人?”他问道。   “这幅画的画师......”温仪朝欧阳芾望了一眼,看见她拼命摇头,“不方便告知。”她笑道:“诸位若是喜欢这画,何必在意画师是谁呢。”   “说得是。”男子笑了笑,继续观赏那副画。 第4章第4章   “这是什么?”欧阳芾接过温仪手中之物。   “冯学士留给你的信,约你明晚看灯会。”温仪道,“他来我画楼里两次,皆不见你,又怕你不喜,只能以这种方式相邀。怎么样,要去吗?”   欧阳芾展信,隽秀端方的字体映入眼帘,大意是说承蒙她赠画,未及答谢,想要亲口道谢。   “都是借口,男人就喜欢假正经,什么亲口道谢,说得冠冕堂皇。”温仪无情揭穿。   欧阳芾对着信陷入思索。   “不想去便不去,”温仪看出来,安慰道,“天下好郎君多的是,也非他冯京一人不可。”   “这样不好吧,”欧阳芾思考完毕,将信对折收好,“我决定去。”   温仪笑道:“这便是了,成不成另说,明日可是立冬,朱雀楼前那一片每年皆有杂耍艺人表演,看个热闹也是好的。”   欧阳芾乖巧点头:“就是去看表演的。”   “你这丫头,快长点心吧!”温仪笑骂。   临行前温仪悄悄叮嘱她,若是真的看上对方,记得把人给抓牢,据说曾担任过枢密副使、如今依旧为朝中重臣的富弼最近也看上了冯京,有意将女儿嫁给他。   欧阳芾走在张灯结彩的御街旁,观着五光十色的灯笼,回想温仪的话。蓦地,她脚步停住。   隔着几家商铺,一道卓然身影立在那里。   冯京身着宽袖长袍,腰系青丝碧玉绦,将侧身勾勒得挺拔而雅致,星星灯火映照着他俊秀姿容,引得路旁走过的女子三三两两朝他望来。   「据说曾担任过枢密副使、如今依旧为朝中重臣的富弼最近也看上了冯京,有意将女儿嫁给他。」欧阳芾脑子里又浮现起温仪的话。   皇祐元年,时外戚张尧佐势重倾天下,崇政殿唱第当日,冯京复为第一,风光无两。张尧佐曾命吏卒拥挟着冯京至其府邸,以酒肴迫促他迎娶自己的女儿,并拿出嫁妆暗示。时人言,数目足有金五百两。   “京笑而不视。出,僦马归。从母命,娶尚书兵部员外郎之女王氏为妻。次年,王氏病卒。”   这是京城人口中的故事,料得当时情景也八九不离十。   欧阳芾不禁暗自叹息,直至冯京发现她,走至跟前。   “姑娘在想什么,这般入神?”冯京瞧着她的神情笑问。   “在想怎样成为一个香饽饽。”   “......什么?”   “没什么。”欧阳芾识相地转移话题,“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姑娘愿意赴约,京岂敢言‘久候’。”冯京道,“日前姑娘托人送来的画,京已认真收藏,姑娘分文未收,令京惭愧。”   “千万别惭愧,那幅画就是补给你的——弥补你在四娘画楼里被敲诈的损失。”后半句欧阳芾压低嗓音道。   冯京失笑,却是摇头。“对了,那幅画,不知姑娘因何选择画牡丹?”他问。   “因为我比较擅长画那个。”欧阳芾解释,“家中长辈喜爱牡丹,故而我画牡丹次数最多,也最拿得出手。”   “......是我为姑娘增添负担。当日我言,望姑娘只画自己喜欢的......”   “当然不能只画自己喜欢的,”欧阳芾认真拒绝,“否则你很可能会收到一张白纸。”   冯京微愕,继而洒然大笑。   “立冬,万物收藏也。”御街另一侧,曾巩望着万家灯火,扭头向身旁之人莞尔道,“听说每年立冬,朱雀楼前皆有杂技演出,往日家中弟妹最爱此类热闹,未能带他们来看看,着实可惜。”   “京城节日众多,不差在此一时。他日子固蟾宫折桂,自有机会携家人同游。”王安石闻出他话中失落之意,安慰道。   曾巩只是温温一笑,叹道:“这世上坚信我能够金榜题名者,唯有三人,一为欧阳公,二为介甫,三......”   三,他想起那个小小的身影。   「咦,你还没有考中进士吗?」   「没事,肯定会考中的,相信我。因为我吃了未卜先知丹。」   朱雀楼下,行人聚成半圈,前面演着悬丝傀儡戏,不断引得路人流连驻足。   曾巩远远望过去,发现什么,突然笑道:“看来有人比我们早到一步。”   王安石随他目光望去,见一纤丽背影立于围观众人之间,同周遭一道拍着掌,俄而又侧目,朝身边人说些什么,言笑生动。   站她身边之人微微低首,在一片嘈杂声中听她讲话。   曾巩率先走上前去,向欧阳芾和冯京二人打招呼。   “子固哥哥!”欧阳芾见他,惊喜道,“王先生也来了。”   冯京见他二人,于是作揖道:“初次见面,在下冯京。”   “在下南丰曾巩。”曾巩亦客气作揖。   “原来是曾先生。曾先生的文章我亦有所拜读,其言晓畅凝练,令京佩服甚深。”冯京赞道。   “哪里,阁下过誉了。”曾巩道,“这位是好友王安石,王介甫。”   王安石作揖:“幸会。”   闻言,冯京神情微讶:“原来是王牧判。不久前闻王牧判就任群牧司,京亦有拜会之心,没想到竟于此处相见。”   “先生要和我们一起看戏吗?”欧阳芾趁机邀请道。   王安石看了她一眼,道:“不必了,我尚有要事,不宜在此久留。”   好吧。欧阳芾收声。   简单聊过两句,四人便相告别,欧阳芾与冯京继续留下观赏戏目,曾王二人则返身离去。   “介甫,介甫!”   曾巩在后面喊着,王安石终于回头。   “怎么走得这么快,我险些追不上你。”曾巩追至他面前,观他神色道,“......方才,你似有所不喜?”   “没有。”王安石容色平淡道。   “介甫,我们相交多年,你与我说实话,”曾巩正色,“你——是否不喜阿念?”   相隔不远处,欧阳芾仍在仰头与冯京谈笑,璨璨灯辉落在她脸上,将她笑容映照得更深。   王安石错开视线,道:“我未曾不喜她。”   “那便好,”曾巩舒然而笑,随即又打趣,“不知为何,阿念似乎极怕你不喜欢她。”   “......为何?”   “我也不知,”曾巩叹息,“不过,她虽平时顽皮好动了些,却性情纯善,质朴天真。介甫,说来不怕你笑,我其实将她视作自己的妹妹。”   言及此处,他面色轻赧,又带着丝惆怅笑道:“虽视同亲妹,然我却也感念,幸好她并非我的妹妹。”   他家族人数甚众,光是弟弟妹妹便有十余人,平日皆耕读以继。若她做了他的妹妹,想必无有今日之幸福。   曾巩回想起庆历七年,因父亲被朝廷召用,他陪父进京,曾于途中绕道至滁州,看望老师欧阳修。   那也是他初次见到欧阳芾。她盯着一身书生打扮的他,满眼吃惊:“曾......曾巩......”   薛氏一巴掌呼在她脑袋上,把她脑袋直压低下去:“呵呵,瞧这孩子。要叫子固哥哥。”   “咦,你还没有考中进士吗?”几日相处,她亦了解到他此前两次参加科考,两次皆落第,回乡后甚至遭乡人嘲笑的境况。   “没事的,告诉你一个秘密,”她神神叨叨地凑到他耳边,“你肯定会考中,相信我。因为我吃了未卜先知丹。”   他听后禁不住笑。即便只是安慰之词,也因她不谙世事的天真和关怀而令他备觉温暖。   那一日他复去找老师,想求教新写的文章是否得当,待至书房门口,见一幼小身影站在门外,门内传来老师和师母的说话声。   “......外面皆在传言,‘知州这是想养第二个张氏’......那日徐氏来访,还提醒我,说人言可畏,让我夫君注意声名......”   “岂有此理……他们是以为,我欧阳修会丧尽天良至此,将自己亲生的侄女,当做张氏那般、那般——纵是那张氏,我欧阳修也从未行过任何禽兽之举!”   “夫君息怒,我自是知晓夫君,然而外人的嘴,还有他们的用心,夫君难道不知吗?夫君应早已知晓才是啊......”   薛氏带着哭腔的声音逐渐消弭于屋内,欧阳芾回身,发现曾巩站在她背后,脸上惊动一闪而过。   两年前,因所推行的新政危害到当时许多朝臣的利益,有人曾设法攻讦维护新政者,最后甚至到了造谣污蔑的地步。欧阳修被弹劾与自己的外甥女张氏通|奸,还被时人挖出他此前作过的词以为佐证。   “‘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张氏失怙初到欧阳修家时,年方七岁,不正是‘叶小未成荫’的年纪吗?”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张氏年纪渐长,正是‘十四五’花季正好,可见欧阳修早已留心。”   文人墨客,纵无通天之本领,却总能以纸笔、以言论,泼得人一身脏水,将人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盗甥一案,虽因证据不足未曾定罪,然对于清誉名声胜过性命的文士来说,此生便再也逃不开这身腥污。   欧阳芾面带尴尬,道:“我好像走错了。”不等曾巩反应,便飞速溜出了院子。   后来曾巩想,那时他至少应当抓住她,对她说些什么,而非这样放任她离开。   当晚欧阳家仆役来报,一下午没见着二娘子,不知去了哪里。   一家人这才惊觉,方慌忙去寻。   天色已近昏沉,曾巩与老师商议过后,决定分头去找。   滁州四面环山,曾巩提着灯笼一路寻至山脚,幸而在山脚下废弃的寺庙里找到欧阳芾的身影。   当时的她抱着膝盖坐在干草堆上,手脚冻得冰凉,对他说:“我们先用你的灯笼把草点燃,烤会火再回去行吗?”   他当即将外衫脱下,披在她身上。   于是她开始辩解:“我没有想离家出走,我只是想出来转转,但是这个世界太大了,我迷路了。”   “嗯。”   “真没有想离家出走。”她怀疑他不信。   “我知道,”曾巩摸摸她的脑袋,“我背二娘回去好不好?”   “好!”她答应得爽快,双手缠上他脖子。   那时她仅十岁,分量很轻,即便道路不平,他背着她走起来亦十分稳当。“二娘为何想要出来走走?”曾巩问。   “心情有点不好。”   “为何心情不好?”   “......觉得叔父和我印象中的不大一样,有些幻灭。”   “......”对于她“印象中”和“有些幻灭”两句,曾巩一时不知该先问哪个。   “可这世上人人皆不容易,皆有不为外人道的苦,对不对?”欧阳芾道。   曾巩微怔,而后侧过脸温柔道:“是。二娘聪明乖巧,比我懂得更多。”   “子固哥哥,”欧阳芾忽然道,“你以后叫我‘阿念’好不好?”   “阿念?是你的小名吗?”   “算是吧。”   “好,”他笑起来,唤了一声,“阿念。”   “......子固哥哥。”   “什么事?”   “你娶妻了吗?”   “去年方成的家,”曾巩答道,见背后没了声音,“怎么了?”   “心碎了。”   曾巩大笑,清朗笑声弥漫夜中,伴着山间鸟鸣,溪水淙淙。人影相叠,夜色悠长。 第5章第5章   自从王安石举家搬来太学附近,与欧阳修家只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其同欧阳修、曾巩之间的交往也日益密切,偶有诗文对答,欧阳芾在旁时亦得以观瞻。   汴京城地界虽广,然消息流通甚为迅速,尤其是关于最近新上任了哪个官员,抑或是哪个官员遭了贬黜的消息,皆成为都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譬如欧阳芾早些时候便听得一则趣闻:   朝廷任命王安石为群牧司判官后,有个名叫沈康的人,时任集贤校理,听闻此事大为不满,于是找到宰相陈执中说,自己在集贤院任职已久,屡次想任群牧司判官而不得,王安石资历尚不足以任此职,为何便让他担任?   其实沈康说的不无道理,担任群牧司判官此类职位通常需做过一任知州的朝官,或是做过一任通判的馆职,而王安石仅做过一任通判,并未入馆,故属破格录用。   但陈相公是怎么回答的,陈相公道:“王安石淡泊名利,不求个人上进,因此朝廷才特加恩惠,让他任此职。你作为馆阁之臣,饱学之士,居然和他争抢?”   重头戏在后面,陈相公道:“君之脸皮,视王安石宜后矣!”直把沈康说得惭愧而遁。   此茶话版本是欧阳芾在茶肆里听来的,初闻时她大为震撼,觉得宰臣批评别人时竟也如此开放,如此有话直说,她还以为只有她叔父如此善于喷人。   以至于很久以后,当她(单方面认为)跟王安石混熟之后,她总想问问这件事是不是真的。而王安石自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言归正传。   既在太学附近,而太学又比邻国子监建造,是故出门时免不了偶尔路过国子监和太学。近日欧阳芾十五岁的堂弟欧阳发不知何故,忽然变得奋发向上起来,一问才知,原来是为国子监气势所震慑,决意来年考入国子学读书。   “听说国子学竞争颇为激烈,”欧阳芾担忧道,“你能考上吗?”   经庆历四年范仲淹主持兴学改革,国子监招收生徒名额增至二百人,七品以上官员的子弟可入学就读,除此外,命官、清官以及随在京为官的亲属亦可为国子生。与此相对,太学则招收京师八品官员子弟和庶人之俊异者入学读书,定额亦为二百人。   可以想见,仅仅二百的名额是远远不够分的。   “所以才要加倍用功,”欧阳发合上书卷,用理所应当的语气道,“我已同和甫相约,明日一早去太学旁听胡先生讲《易》。”   “可以旁听吗?”欧阳芾奇道。   “当然可以,尤其胡先生的课,常有外者请听,据说多时达数百上千人,去晚了便只能站在外面了。”   欧阳芾啧啧称奇,又问:“你方才说的‘和甫’是谁?”   “是王介甫先生的弟弟,名安礼。”   “你们何时认识的?”   欧阳发瞅她一眼:“你与温四娘何时认识,我们便何时认识。”   “我与四娘相识时,你的和甫还没到汴京呢。”欧阳芾没被他忽悠过去。   “那便是你在温家画楼里临摹别人画作时认识的。”   “......”发觉弟弟长大越发不可爱了,欧阳芾叹惋之余,怀着跃跃欲试的心思问道,“我也可以去太学旁听吗?”   “你想去?”   “嗯嗯嗯。”   欧阳发嗤笑:“你只是想看看太学长什么样子吧。”   “对呀,”欧阳芾丝毫不羞愧,“你难道不好奇么?”   作为本朝中央官学,国子监下辖诸学之一,太学的授课学官不乏大儒之士。欧阳芾前世水平不够,读不了全国最高学府,这辈子如能蹭蹭最高学府的课听,说出去也是风光一件的事。   “我可以扮男装。”欧阳芾眼珠滴溜转。   “若你指的是上回你同温四娘去大相国寺的那身装扮,还是算了吧,”欧阳发直白道,“怕是立时便会叫人发现。”   上次在温四娘怂恿下,她头回作男装打扮,没想如今还上瘾了。   他复又端详她的脸,细细琢磨:“不过,再加两撇胡子应还是能遮一遮。”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捣鼓起来。   次日清早,二人梳装完毕,便至王安礼家门口等候。   王安礼出门见到欧阳发,与他言笑寒暄了两句,而后注意到欧阳芾的存在,道:“这位兄台是......?”   欧阳芾面目黑黄,头戴软幞头,身着褐色斜襟襦,整个人其貌不扬,此时朝他拜了一拜。   王安礼赶忙还礼:“小生王安礼,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欧阳发憋不住,与欧阳芾对视一眼,两人仰首笑起来。“看和甫这样,我俩没白折腾一晚上。”欧阳发说道。   听见面前人清脆笑声里全无男性厚重之音,王安礼这才觉察:“这位是......女子?”   “和甫,我来与你介绍,这位是我家二娘,欧阳芾。”   “和甫兄,幸会。”欧阳芾刻意将嗓音压得低而粗粝,颇合她此般形象。于是三人齐笑起来。 第6章第6章   “花押?”   “是。二娘可曾留意过,通常字画末尾,即收笔处多见一枚花体图案,似字非字,潦草难辨,此为作者特殊印记,谓之‘花押’。”   “哦......”   “今人押字,多以名或字稍花之,形似草书,不易临摹而兼具美观,可作本人独一无二之凭证。”   “我明白了,”欧阳芾恍然大悟,“就像是个性签名。”   “个性签名?”冯京对她口中词汇稍露不解,然略一思索,笑道,“也可作此意解。”   “所以,你觉得我可以拥有一个花押?”欧阳芾捧脸。   见她充满期待的眼神,冯京微笑道:“二娘既有画作于世,自然可用花押书之。”   “但我不会草书,”欧阳芾随即想到,面露难色,“也不会行书。”   “无妨,二娘喜欢何种样式,京可帮二娘设计。”   “哇——”欧阳芾感叹,“冯学士这是在委婉地告诉我,你既会行书,又会草书是吗?”   “我.....”被她话语瞬间带偏意思,冯京失语又失笑,只看着她得逞后笑倒在桌前。   “我听说一个人要名留青史,需要三种特质,”欧阳芾笑罢,捋了捋发,认真道,“你知道是哪三种特质吗?”   冯京思量片刻:“京愚钝,不知是何特质?”   “首先,你要学会楷书,其次,要会行书,最后,要会草书。”   “......”冯京笑容凝滞,“二娘所言甚是,花押之事,二娘还是另请高明。”   “啊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为何看上去温文儒雅文质彬彬的男人可以那么难哄,欧阳芾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用过午膳,“哄好”冯京,欧阳芾这才安心前往温家画楼,然未料到,刚进门便被通知一件坏消息。   “退画?”   “是了,不知哪个人传出去的,说这是欧阳姑娘的作品,便叫人给退了,称师出无名,且细观之下笔法涩滞,难登大雅之堂。”店里杂役边解释,边给一脸发蒙的欧阳芾倒茶。   “什么笔法滞涩,哪里滞涩,我自小观画识画,他告诉我哪里滞涩?”温仪犹在气愤,“况他买画当日为何不言,过了数日才言,之前眼睛是长在了哪里?”   欧阳芾拉拉她的手,安抚道:“许是我真的画得不好,四娘别生气,我稍后便把钱退你。”   温仪反握住她的手:“阿芾,我知你的画虽技巧稍稚嫩,然重在神韵,我也一直信你天赋高,你千万莫把此事放在心上。”   “不会,只是一幅画嘛。”欧阳芾笑笑。   “......更何况,这画本非因你的画技而遭退还。”   “那是因何?”   “昨日我嫌对方家仆说话不清不楚,便不放他走,硬要他道出事情始末,细问之下才知,不是画主自己要退,是碍于朋友情面不得不退。”   “朋友?”   “便是范仲淹之子,范纯仁。”   买画之人名方邱,乃范府幕僚,与范纯仁平日交往甚深,购下此画,曾示于众人观赏,只因当时一句“据说是欧阳修家的晚辈所画”,范纯仁当即脸色不佳起来。   退画时,温仪自不肯依,说“哪有买了还退的道理”,对方干脆连钱也不欲要回,只将画放下便离开,像丢烫手山芋般,直将温仪气得不轻。   “阿芾,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哪里惹着范家少爷了?”温仪小心问道。   欧阳芾瞧她一脸担心模样,伤脑筋道:“我好似知道是为何了......”遂将前些时候自家叔父与范家闹的不愉快述与温仪听。   “岂有此理,”温仪闻罢,怒从心起,“哪有这样气量狭小的人,长辈闹得不欢,怎还牵连到你一小辈身上。”   “也怪我不该给叔父提议,叫他写文章声明,没准这是报应。”欧阳芾苦笑。   “你的提议无半点错,就应这样,不仅这样,还应叫你叔父再写篇文章,揭露这群人的真面目,让你叔父狠狠骂他们。”   欧阳芾挂汗:“算了算了......毕竟只是小事,我不想让叔父担心我。”   温仪见她如此,不忍道:“你不告诉他,他怎知你在外面受了委屈?”   “不委屈,你看,咱们钱也在手,画也在手,说来我们还赚了。”欧阳芾掰着指头帮她算。   温仪静视她一阵,叹息笑道:“傻丫头。”   很快冬至来临,这是欧阳芾在东京汴梁城过的第一个冬至。   京师历来最重此节,不仅寻常人家于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皇家亦在此时祭祀先祖。皇帝御驾由禁军骑兵开道,后随宗亲及文武百官,千乘万骑自三更天便陆续从宣德门出发,先至太庙,后至青城斋宫、郊坛行祭礼。 第7章第7章   冬至过去,天气骤寒,到了一年最冷之时。   这年十二月,欧阳芾除了在家读书写字,闲时画几张画外,最热闹的还属旁听宰相家的八卦。   事情的起因是开封府接到报案,宰相陈执中家中有一名叫做迎儿的婢女无故身亡,经开封府检视,发现尸首上满是伤痕,京城坊间一时流言四起,有人言是宰相的宠妾张氏将婢女虐待殴打致死,也有人言是陈执中本人将婢女打死。   御史官立即具奏要求彻查此事,宰相本人也自请置狱,当欧阳芾与温仪聊起此事时,案子正交由嘉庆院专立诏狱调查。   “无论案子真相如何,我赌陈相公最终定会免于刑罚。”温仪扯出一抹讳莫如深的笑,对欧阳芾道。   “因为他是宰相吗?”欧阳芾问。   “不止如此,还因死的是个奴婢。”   本朝较之于前朝,在奴隶制度上已大有改善,奴婢与主人仅为雇佣关系,不再是人身依附关系,然律法保障仍偏向于主人。   欧阳芾思量道:“但台谏官应当不会放过他。”   今日读朝报,御史官赵抃直接向皇帝要求罢黜陈执中,因他“不学无术,措置颠倒,引用邪佞......排斥良善,很愎性情,家声狼藉”,直将陈执中贬得一无是处。   “谏官嘛,骂得越狠越称职,谁又知晓他们心中是否挟了私怨,”温仪评价道,“不过就此事而言,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欧阳芾附和连连,深以为然,她将自己代换成陈执中,觉得自己一定受不住这般谩骂。回想这些年或观览或耳闻的文官互撕景象,甚觉在朝为官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   当然,她二人在此议论闲聊之时,定也不会料到,后来宰相因此事而罢相,且欧阳芾的叔父欧阳修还在其中掺和一脚,差点把自己陷进去拔|不出来的情形。   年节将至,温家画楼接了不少订单,温父平日要同买主及供画的画家们洽谈,无暇照顾温仪,温仪自得其乐,甚至思考起过年时要如何装点门面。   “往日年节,风光往往不在我们,除了各处瓦子,便是那些衣食铺子、酒楼分茶最受欢迎。”   于是欧阳芾帮她思考:“可否做些活动,吸引路人?”   “譬如?”   “投壶,字谜之类,每赢一项可得小礼品,礼品无需多少成本,却可引得游客驻足,赢的项目越多,礼品越大,”欧阳芾回忆曾经看过的商业活动,“四娘不是有些扇面画?文士仕女最爱此类,可作大奖放在最后。”   温仪听了有些舍不得:“那我得送出去多少扇子。”   “四娘若是心疼,其实还有一种方法,”欧阳芾道,“把写着不同数额的纸作为奖品,每张纸可抵对应的价数,但规定纸张只能用来购买画楼里的物品,这样既可节省资金,又可增加销售。游人若是得了奖,愿在店内购物便也算获得实惠,不愿购物也不损失什么,只当玩了游戏。”   “这个好!”温仪眼睛亮起,“那我们可得多设些活动,再分为不同档次!”   “不知温伯父是否有相熟的商铺朋友,此类活动最好多些品目供人选择,以便吸引到更多人,甚至可做成‘联动’。”   “联动?”   “把不同物品绑在一块低价出售,可一同增销。这样的不必借助游戏,只以节日名目推出。商品最好摆在活动结尾处,让游人离去前不忘带走一份。”   温仪越听眼睛越亮,思忖着:“爹爹有朋友在做茶和香料生意,不知能否将他们拉来。”而后忍不住望向欧阳芾笑道:“真瞧不出,你的脑子里怎么装了这么多东西。”   “我的脑子里还有更多东西,晃一晃还能出来些。”欧阳芾嘻嘻笑道,脑中光芒一闪,“对了,我知道终极大奖该做成什么了。”   “终极大奖?”温仪疑惑,“做成什么?”   “我先去问问看能不能成。”欧阳芾神秘道。   “年节活动?”   欧阳芾点头道:“叔父字写得好,诗词作得也好,堪称士子楷模,把叔父亲笔题诗的字画作为奖品,定能引得士人们争抢收藏。”   欧阳修搁下书卷,仔细思考起来。   “只作赠品,不出售?”他问。   “不卖,只作奖品赠送。”欧阳芾保证。   历来文人珍惜作品如珍惜名节,不愿将自身笔墨当做商品待价而沽,以欧阳修如今文坛宗主的地位,更不可能卖字自降身份。欧阳芾自然明白这点,于是道:“其实我也有些担忧。”   欧阳修道:“你担忧什么?”   “兴许画挂出去,还没人要呢。”   “什么?”   “对呀,人家问,‘欧阳修?谁呀,没听说过。’”欧阳芾模仿路人腔调,一脸纯良地望着他。   欧阳修听得气笑,明知她刻意使用激将法,却依旧被勾起好奇,想知届时是否真的有人来抢要他的诗画。   “你只将画取来,不过作两句诗还不容易。至于有无人要,老夫便管不着了。”   “好!”欧阳芾满口答应,只觉她口是心非的叔父可爱万分,“另外还有项工作要交给叔父。”   “还有工作?”欧阳修瞪她,“你是将你叔父当成不要钱的劳役了?”   “没有没有,”欧阳芾卖乖道,“我知叔父定不希望自己的诗随便落入不相识的人手中,所以最后这关便请叔父自己定夺。”   在欧阳芾和温仪为距离不远的年节兴致昂扬地谋划时,京师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   清晨推开屋门,银光耀目,空中仍飘着鹅毛大雪,纷扬洒落,在院内积了厚厚一层,青竹也在银絮覆盖下化作琼枝。   雪停后,欧阳修置宴于家中后院,邀请亲朋好友赏雪宴饮。 第8章第8章   温仪找来合作的是自己父亲多年的好友,在城东开一家茶铺的穆筇穆伯父,“......的女儿知瑾。”温仪介绍道。   欧阳芾望着眼前文静端方、清雅如白茶花的女子:“幸会幸会。”   “爹爹说让我们自己做主,需要什么同他说一声便是,他会着人准备。”穆知瑾年方十八,比温仪小两岁,比欧阳芾大一岁,和声细语,有条不紊,让欧阳芾觉得与她站在一块,真不知谁才是大家闺秀。   “我们目前的计划......”欧阳芾捏着笔在纸上勾画,向她介绍起来。   温父与穆父皆有些旁观的意味,想瞧瞧自家孩子能做出什么,即便听完方案后私心觉得不过是花钱买热闹,但难得孩子有心,又为过节日,便在行动上也给予了诸多支持。   眨眼到了正月初一,坊巷邻里从清早起来便开始相互拜会庆贺。欧阳修白日要去宫里参加大朝会,一早便走了,欧阳芾跟着薛氏陆续接待了些登门造访的友人和欧阳修的学生。   至日晡时分,欧阳芾同薛氏打了声招呼,先一步溜没了影。她赶着去帮温仪布置场地。   朱雀门外,每经数十步便见搭着的彩棚,街头巷尾到处卖着五花八门的冠梳、衣裳、珠翠,乃至食果、木雕、花朵等。日色渐暗,街上人流不减反增,偶有贵家仕女乘马车出门赏玩,停在路边买些小食。   欧阳修携薛氏及两个儿子前来参观时,正看到欧阳芾扯着嗓子呼喊的情景。   “后面的娘子麻烦排下队,勿拥挤,按顺序来——”   她嗓音本就不大,陷在成堆的人群中还未冒头便淹没无踪,薛氏半是好笑半是心疼道:“哪有这样喊的,一会儿把嗓子喊坏了。”   欧阳芾趋步上前,笑道:“叔父婶婶,你们来啦。”   “这些是什么花样?”欧阳修指着那一排排人群。   “前面在投壶,那边在夹珠子。”   “夹珠子?”欧阳修与薛氏异口同声。   “将一匣珠子用筷子全捡至另一匣子,中途无掉落便算赢,赢了可得毛笔一支。”欧阳芾解释道。   欧阳修摸着胡子思索:“如此简单?”   欧阳芾笑:“那您试试?”   欧阳修去排队了。   欧阳修输了。   “哈哈哈哈哈——”几位家属在旁边直乐得合不拢嘴。“适才还说人家简单,怎的第三颗便掉了。”薛氏完全不给自己丈夫面子。   “婶婶试一试?”欧阳芾道。   薛氏抿嘴笑道:“那我试试。”   薛氏夹至一半,终于有颗掉落。   “婶婶去玩那边的套圈,那个容易。”欧阳芾指向妇人排队多的一列,“奖品有笺纸还有香囊,婶婶看中哪个便往哪个数目套。”   教完叔父婶婶,回头见欧阳发仍旧盯着别人夹珠,欧阳发道:“我也想试试这个。”   “你不行,这些对你而言无技术含量,作为立志要读国子学的人,你的考验在那边。”欧阳芾推着他,一手牵着更小的堂弟欧阳棐踱至彩棚另一头,这里也站着不少人,却较多男性,且部分明显为文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士打扮。   棚顶垂着数量繁多的木牌,由红绳系着,高高低低,上刻不同文字。   “此为连环关卡,赢的关数越多,奖品越大,”欧阳芾道,“随便挑一个。”   欧阳发摸不着头脑,也便随手挑了一个:“十九。”   欧阳芾转身朝桌后杂役报了数,取来一张折叠的纸递与他,欧阳发摊开念道:“‘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此句出自何人?”   他思忖一瞬,道:“是王摩诘。”   “不错,”欧阳芾鼓掌,“后面还有,先猜灯谜,后对对联,若全答上,可参与最终竞选。”   “最终竞选?那是什么?”   “是作首诗,”欧阳芾道,“前三关可当场知晓胜负,但最后一关必须将诗题于笺纸上,待元宵日再评出最佳者——奖品是有叔父题诗的画哦。如若不愿参与最终竞选,也可拿了前三关的奖品便走。”   “前面的奖品是什么?”欧阳发问。   “是购物优惠券。”   “......你倒颇有做商人的潜质。”   “过奖过奖。”欧阳芾厚颜道,实则有能力闯至最后一关者,大抵更欲比拼诗词,故而那些优惠券是专为只赢了前两关的人准备的,“最后一关是叔父亲自评选,你不争取参与一下,也给弟弟做个榜样?”   “大哥胜不了。”年仅八岁的欧阳棐已经完全听得懂两人对话,凑热闹道。   “弟弟真了解哥哥。”欧阳芾拍拍他的肩偷笑。   “......怎知我赢不了,”欧阳发瞧着看热闹的二人,“灯谜呢?”   欧阳芾指着旁边一片灯笼:“自己挑吧。”   欧阳发选罢,又接来一张对应数字的纸,欧阳芾凑近与他同看。 第9章第9章   不知是否因第一日的口碑带动,第二日晚间来者甚众,不参与游戏的游客也爱牵着孩子驻足欣赏,一时观者如堵。   “笺纸似又快用完了。”欧阳芾悄悄估摸着数,对穆知瑾道,“花好像也不太够。”   “我已让家仆再去取些来。”穆知瑾忙而不乱道,“你去看看四娘在做什么,是否需要帮手。”   欧阳芾于是找到温仪,后者并未在忙,而是在......看别人套圈。   “姑娘,这么有闲情逸致吗?”欧阳芾忍不住在她耳边提醒。   “嘘,”温仪将她拉至一边,低声道,“你看那边两人,穿青袍和白袍的那两位,中间的,对,知道他们是谁么?”   “谁?”   “青袍那位是殿中侍御史赵抃,白袍的我虽不认识,想也应是他的同僚。”   一说赵抃,欧阳芾想起来,是之前弹劾过宰相陈执中的御史官。再凝神细望,那二人立于围观者中,正兴致盎然地观赏别人套圈。   原来温仪看的不是游戏,是名人。   只是这般站在百姓之间,无论赵抃抑或他身旁同僚皆无任何特殊之处,仿佛仅是寻常百姓中的一员,那赵抃看上去与她叔父欧阳修年纪相仿,着装清简,举手投足淳朴温文,倒不似笔下文字般给人犀利感。   欧阳芾尚在悄悄打量,温仪已抬声吆喝起来:“诸位看官,一旁还有灯谜对联,知识问答,胜者有机会获得欧阳内翰亲笔题诗的字画一幅!各位文人才子,佳人娘子千万不要错过——最后一关由欧阳内翰亲自评判,诸位不妨留下自己的作品让欧阳内翰一览。”   她这番刻意吆喝果然引起赵抃二人的注意。   “这位娘子方才言,最后一关由欧阳内翰亲评,不知是否为真?”赵抃身旁友人模样相较于他年轻几岁,此时开口问温仪道。   “当然是真。”温仪挑眉。   二人互相对视,皆觉诧异:“敢问娘子是如何请得欧阳公作评?”   因为是关系户......这话欧阳芾藏在心底未说,果然她被温仪推了出去。“因为这位小娘子便是欧阳公的亲侄女。”温仪满掬笑容。   “原来如此。”二人豁然明朗。   欧阳芾乖乖作礼:“欧阳芾见过二公。”   “无需多礼,是我二人该向你叔父问好。”赵抃笑道,“既是欧阳公亲自作评,冲之不妨也去尝试尝试,我就不去了。”   他唤作冲之的是同为殿中侍御史的吕景初,因赵抃自己与欧阳修年岁相仿,不适合把自己的文字交由对方评审。吕景初于是欣然前往。   欧阳芾看到温仪朝她眨了眨眼,知道她目的达成,便也回了她一个眼神。两人正眉来眼去,忽闻一阵窃窃私语:   “那边好像是狄将军......”   “狄将军来了?”   “......听说看着像,面有刺字,不知是否狄将军本人......”   欧阳芾和温仪伸长耳朵,听见“狄将军”三字,顿时眼内放光,哪管得什么御史官,瞬时便朝街心奔去。   狄将军。本朝只有一个狄将军,便是目前官拜枢密使,人称“面涅将军”的狄青。   欧阳芾前世历史不好,只知其名,不知其事,但她身处此间九年,如何能未听说过狄青的卓著功勋。   无论是庆历年间破西夏,还是皇祐年间平侬智高之乱,他皆堪称百姓口中的风云人物。因皇祐五年大败侬智高,战功显赫,狄青被皇帝破格擢升为枢密使。   枢密使,佐天子执兵政,位列两府,与宰相对掌文武,此前历来由文官担任,皇帝力排众议,使狄青以武将身份担此要位,足见帝王青睐。   欧阳芾与温仪挤至跟前时,恰看到一圈人围观中,几名青年正聚在摊前说笑:   “早说将军该戴面具出来,这样便不怕被认出来了。”   “尽瞎说,将军还怕被人看?”   “我说将军英武不凡,好多小娘子也在偷偷看将军。”   被围在几个青年间的是位年过四十的男子,着一身墨袍,观背影宽肩窄腰,身材高大,革带将其腰背束出挺拔身形,此时他微微露出侧脸,却是在对身旁青年笑言:“你们几个小子,是嫌晚上吃得太饱,想回去多轮值两个时辰吗?”   “看见他额边刺青了么?”耳边温仪问她。   “看见了。”欧阳芾答。   “是狄将军。”   “是狄将军。” 第10章第10章   年节活动从正月一日持续至七日,按照欧阳芾预计,本该在第三四日客流达到顶峰后,逐渐趋于平和稳定,然随着第二日晚狄青到此一游之事传开,宣传效果比任何文臣题诗都要好上数倍,一时坊间百姓争相前来观游,整整七日,彩棚前络绎不绝。   而令百姓争相观游的源头,正是狄青当日射箭留下的那张箭靶。   话说当日狄青一行人走后,温仪本欲吩咐仆役将靶物归原位,未料欧阳芾盯着上面插|得稳稳当当的三支箭,甚觉赏心悦目之余,想到:“不如我们将它立在此处,旁人见之,便说这是狄青将军射过的靶子。大家往日对狄将军便十分好奇,这样说不定能招揽更多人观赏。”   当真是吸引了相当多的人。   第四日晚,冯京至。他见着欧阳芾时,着实神色诧异了一番。   “听闻两日前狄枢相于此留下三支箭,到现在还是京城士庶间议论的焦点,友人谈起时,还曾言‘是哪家的商贾如此会做生意’,未料竟是二娘的主意。”他听罢事情经过,不由笑道。   “当时全出于意外,后来也只恰巧想到这招,谁知大家这么热情,纷纷跑来看,还问狄将军再来否,我们也不好说不来,也不能说还会再来,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欧阳芾颇不好意思道,“四娘还说要将靶一直留着,做成景点......”   听她所言,冯京笑意更盛:“狄枢相乃当世豪杰,不但忠义智勇,且为人谦谨淳厚,堪称武将楷模,人敬爱之,亦在情理中。”   欧阳芾兴奋道:“对呀,狄将军真的好威风,你没见他前日射箭的样子,好多小娘子都在尖叫,尤其连中三靶时,整个人似在发光......”   她眼里闪着光芒,滔滔不绝,冯京微愣过后,却是渐渐沉默了。   “怎么了?”欧阳芾停下来。   冯京道:“二娘......亦喜爱狄青吗?”   “......”欧阳芾忽然不会说话了,“我就,像大家喜欢他那样喜欢他......敬爱,是敬爱。”犯了错一般小下声去,为突如其来的心虚。   冯京垂首,忽地笑了:“我在问什么......”再抬首,他微笑道:“狄枢相应是二娘的长辈了。”   欧阳芾连忙点头,迅速点头。   “只有一事,京不明白,”冯京道,“二娘既办年节活动,为何不提前告知我,这样我也便携亲朋来为二娘捧场。”   “已经有许多人来捧场啦,”欧阳芾心满意足道,“我本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想若是门面冷清,就不必叫你来了,免得让你看笑话。”   冯京摇头:“我怎会笑话二娘。”   “不说这个,你要不要去参加文人专场,有奖竞答?”欧阳芾指着那一片挂满的红绳,提议道。   不出意料,冯京果然顺利至最后一关,他也看了看旁人留下的诗句,而后自己作诗一首。   “冯学士觉得自己能赢吗?”欧阳芾发觉自己虽不会写诗,却极爱观赏文坛大佬比拼。   冯京笑而不言,沉吟稍许,却道:“欧阳公有章句言,‘醉翁之意不在酒’,京之心......亦然。”   “什么意思?”欧阳芾没太懂,再问时,冯京已不复再言。   送走了冯京,欧阳芾坐下来歇息。一旁穆知瑾问她道:“方才的是冯当世?”   “是。”   穆知瑾觉得奇怪:“据闻冯当世乃三科状元,经义文章皆应一流,为何你之前未找他帮你出题?”   欧阳芾想了想,说实话道:“其一是因为人手够了,其二,我当时想若他出了题,便无法参与最终竞选,那他便失去了可能获得叔父字画的机会。”   穆知瑾笑她:“你这么确信他能到达最后一关?”   “应当能吧?”   “还有,你只顾替他想着有没有机会参加竞选,怎么不为其他出题人想想,若他们也想得到欧阳公的诗作,你这不是误了人家?”   欧阳芾大吃一惊:“会吗......他们也会想要?”   “为何不会,曾先生,王先生,还有那些太学生,你想过人家吗?”   “......完了,”半晌,欧阳芾颓然坐倒在凳上,面浮悔色,“我做人真不应该。”   穆知瑾掩唇笑道:“是你真不应该做人。”   欧阳芾指着她:“你骂我。”   穆知瑾打掉她的手,笑道:“小傻瓜,快点帮忙干活吧。”   欧阳芾本以为自己偶尔毒舌一两句,然而她发现,穆知瑾才是真毒舌。   第六日时,彩棚前停下一架豪丽考究的马车。   车内年轻女子掀开一角帐帘,望灯烛遍地,乐声喧天,回身对母亲道:“外面真热闹。”   “年年都这么热闹。”晏氏不禁笑她少见多怪。   “前面有卖字画的,”女子望见温家画楼前搭的彩棚,道,“娘,我想下去走走。”   “有什么好看的,还能比得上家里的画不成,”虽这样说,晏氏却未想真拘着她,遂向坐在车前的婢女唤道,“采儿,你陪着清殊一块去吧。”   富清殊踱至彩棚下,见有人正手拿不大不小的竹圈,往空地中间的诸多摆饰上套。“那是什么?”她问。   “那个是套圈,套中任意数目者皆有礼品相赠。”欧阳芾站在她身边,解释道,“娘子要玩玩吗?”   富清殊摇了摇头。见周遭众人皆盯着套圈者的动作,她虽有些兴趣,却也害怕被那样盯着看。 第11章第11章   正月里的某日,欧阳芾被叔父叫至书房。   欧阳修桌上摊着两张笺纸,示意她看:“你来评评,这二者谁更胜一筹?”   欧阳芾望去,两张不同字迹的笺纸各题诗一首,左边文字工谨细秀,右边则更显圆润自如,她认真品了品内容后道:“似乎还是左边的好一点,您觉得呢?”   欧阳修未正面回答她,只玩味道:“左边这首写的是景,单就内容而论,不如右边这首写人更为细腻生动,然若考虑切合题意,本次题目为‘元旦’,右边这首又不如左边这首表意鲜明。”   “所以叔父认为哪个更好?”   “这也是我将你叫来,要你评判的原因,”欧阳修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你既认为左边这首更为出色,那老夫便将此次诗文评比的最佳者定于此人了。”   欧阳芾听懂他的意思,但又隐约感觉哪里奇怪。   “你且将两张笺翻过来,看看诗人是谁。”欧阳修道。   于是欧阳芾翻过左边笺纸,是个她不认识的名字,又翻过右边笺纸,写着两个字,冯京。   欧阳芾:“......”   “……所以罪人要推给您侄女做是吗?”她终于看懂她叔父不怀好意的笑容。   欧阳修咳了两声,掩饰道:“这如何称得上‘罪人’,冯京此诗即使不排第一,也排得上第二了,不过....”他话锋一转,问道:“听你婶婶说,你与冯京此前便已相识,在你看,此人人品文章如何?”   “您确定是在问我吗?”欧阳芾指着自己,“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三科状元,我何德何能去评价人家。”   “你是我欧阳修的侄女,有何评价不得。”欧阳修不以为然。   欧阳芾只得道:“我当然觉得极好呀。”   “极好是怎么个好法?”   “叔父,你今日好像有点奇怪。”欧阳芾盯着他。   “老夫可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作诗之人,”欧阳修颇含深意道,“我问你,当日冯京作诗时,你应当在他身旁,他没有对你说些什么?”   欧阳芾仔细回忆道:“他似说了句您文章里的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他并未解释是何意思。”   欧阳修捋着胡子笑了声:“你想知道他是何意?”   “是何意?”   欧阳修继续笑,轻拍她肩:“那就等日后,让他亲自向你解释。”   说到最后和没说一样。文人爱打哑谜,欧阳芾算是深刻体会到这点。   虽则如此,公榜之日所挂出的名单里却并不止魁首一人,欧阳修在此之前又另勾出几首颇为满意的作品,连其诗句一并附在榜上供人欣赏,以作勉励。   这其中自然有冯京的作品。欧阳芾还想过要如何安慰他,结果他看上去并不十分在意。   “欧阳公可有表露出不喜?”冯京只是问她。   欧阳芾道:“没有,他还说你的诗不排第一也排第二。”   冯京似放松稍许,又听她问:“叔父说你好像要告诉我什么,你要告诉我什么?”   冯京微滞,余光见得画楼里旁观看戏的温仪和穆知瑾二人,淡笑道:“再等些时候,我会告诉二娘。”   说到最后和没说一样。欧阳芾受到双重挫败。   问不出来便不再问了,这是她做人的一大优点。欧阳芾照旧过上了读书写字、琴棋书画还搭偶尔女红的日子,时不时也会去找温仪和穆知瑾闲聊。   穆知瑾较温仪心细,见到欧阳芾作画,问她:“阿芾的画与宫廷画师所绘风格略有不同,不知师从何人?”   她言中的宫廷画师,指的是翰林图画院的专职画家,其以黄派技法为主流,提倡细腻工整,偏好富丽堂皇,所绘对象多为花鸟鱼虫,以迎合皇室贵族的喜好,也称谓“正统”画法。   欧阳芾也作花鸟画,然她最擅长的还是山水。   “师傅啊,”欧阳芾似忆起往昔,道,“师傅说他闻达于诸侯之前,不让我说出他的名字。”   穆知瑾不禁笑道:“怎还有这样的人。”   “是啊,我师傅异于常人,将来定不同凡响。”欧阳芾毫不吝惜地夸赞道。   庆历八年,欧阳修在扬州,曾置宴于大明寺与僚属宾客游赏。   大明寺高居蜀冈之上,俯瞰平原,远山近水尽收眼底,彼时十一岁的欧阳芾和九岁的欧阳发不耐待在一众大人之间,便跑去寺庙后的山峰上写生。   欧阳芾那时学画不久,画出来的东西和她年仅九岁的堂弟不相上下,欧阳发到底是男孩脾性,嘲笑完她,坐不住便先溜走了,徒剩欧阳芾坐在原地研究二人绘画差异。   “你这画的是什么?”身后蓦地有人问她。   欧阳芾回头,见一青年男子立于她背后,三十岁上下的模样,青衫软巾,文士容态,正打量着她的画。 第12章第12章   自从朝廷诏令下达,每日皆有客人前来欧阳家,或表慰问,或表惋惜,其中多是欧阳修在朝的好友,也不乏司马光、王安石这样的晚辈。   欧阳芾见到王安石时,仍旧笑容不减的样子:“叔父在朝为官,居无定所本就是正常的事,堂弟还有婶婶很早以前便习惯了,只是......有些对不起文筠,我答应经常去找她玩,本打算待三月金明池开,带她一同去游金明池,这下只能食言了。”   王安石听她说到最后,眉间不禁皱起:“欧阳公乃当世清直之士,官家因私欲包庇宰执,外放忠臣,非明智之举,我已上书请留欧阳公等人,望官家体察忠良,勿为庸才小人蒙蔽塞听。”   “......谢谢。”欧阳芾道。   “不必言谢,这是我应当做的。”   “不是,”欧阳芾道,“谢谢介甫先生这段时日的照顾,我很高兴能与先生相识。”   王安石神情乍然变换,他沉默片刻,道:“......我未曾如何照顾你。”   “也是。”欧阳芾接道,随即看着王安石的脸色笑了起来,“才不是的,介甫老师对我很好。”   虽只是因为欧阳修的缘故,她也应该道这声谢。   除王安石外,朝中亦有许多臣子纷纷上书,要求挽留欧阳修等人,欧阳芾曾见过一次冯京,后者亦有上书意,欧阳芾劝道:   “已经有很多人在帮叔父了,若官家不改心意,你再上书,我怕影响你的仕途。何况你与我叔父交往不深,你大可不必蹚这趟浑水。”   冯京却比她想象的更为坚决:“论为政,我不如欧阳公,论学识文章,我更不如欧阳公远矣,倘使朝廷连欧阳公这样的贤能之士也容不下,我又岂能为朝廷所容,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他似有话未说,最终只缓缓吐出一句,眼神怅然:“......我亦不想二娘远走。”   欧阳芾也不想走。也许是上天听到她的心声,成全了她,二月底,迫于舆论压力,皇帝最终出面挽留欧阳修,同时陈执中被罢相位,出知亳州。   这场君臣间的博弈以臣子的胜利告终,中间固然有天子耳根软、易动摇的原因,但冥冥之中似乎也预示着什么,很多时候,历史只在不断地重演。   宰相既罢,当有后来者顶替,在众臣一词的推荐下,文彦博、富弼被任命为宰相,此时二人仍在外地做官,但举朝相庆的场面就连皇帝看在眼中,也不禁相信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欧阳修能留下,家人自是高兴万分,欧阳芾也不例外,她最近连读书也觉读得甚香。   这日官员照旧前来拜望,欧阳芾意外在其中看见冯京的身影。   冯京是与同僚一起来的,因他是初次拜会欧阳修,欧阳修十分热情地与之在前厅畅聊许久,末了还邀他们留下用过饭再走。   欧阳芾只在开始时被她叔父领着于人前介绍了一番,之后便一直待在屋外,百无聊赖地听着里面人相互恭维客套的话语。   除冯京外,另两位造访之人均在馆阁任职,一位叫做贾翀,目下正任集贤校理,另一位名叫贺为岺,为直院。欧阳芾见过贺为岺,当日在温家画楼,便是他提出对她画中景象的质疑。   三人临走前,薛氏特意吩咐欧阳芾送送他们,欧阳芾对她婶婶的用心再明白不过,却也只有无奈跟随三人一同走出家门。   “不劳二娘相送,我们自行离去便是。”冯京在门外对她道。   欧阳芾道:“没事,我同你们再走一段,反正我今日也无事。”   冯京还想推辞,旁边贺为岺附和道:“难得欧阳姑娘有心,当世兄就莫要推辞了,还是说当世兄不想见到欧阳姑娘?”   “自然不是——”冯京欲解释,又听贺为岺笑道:“前几日不知是谁,听说欧阳公一家要离京,魂不守舍,又闻欧阳公一家最终不走了,即刻便来拜访,如今倒似病好了,见着人也不眷恋......”   “晦之!”冯京将他话音截断。欧阳芾难得见他脸似熏染般泛红,但她未及多看,便见冯京将脸偏开。   “晦之也未说什么,只说当世兄对欧阳公眷恋颇深罢了,当世兄不必激动。”贾翀在旁添油加醋。 第13章第13章   寒食节至,京城士庶皆在此时出城祭祀,欧阳修也带着一家大小赴郊外拜扫薛氏父亲之墓。   薛氏的父亲乃是生前一度官至参知政事的薛奎,其下五女,第三女、第五女先后嫁给了曾高中状元、目前正任翰林学士承旨的王拱辰,而四女,也就是欧阳芾的婶婶薛氏,当年则被薛奎许给了大才子欧阳修。   薛奎墓前,因恰巧遇见也来上坟拜祭的王家人,欧阳芾特地留意过王拱辰本人,这位欧阳修的连襟和欧阳修之间的关系却是相当微妙,当年欧阳修一句“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调侃王拱辰之语,在京城一度传为坊间笑谈。当然不止于此,后来庆历新政两人各站一边、相互厮斗的事,欧阳芾补足“功课”之后也了解大概。   欧阳修与王拱辰不睦,连带着薛氏与自家妹妹的关系也日渐疏远,故而薛奎墓前,王拱辰的妻子对欧阳芾表面关怀、实际含沙射影地说她“九岁失怙来到欧阳修家多么可怜”的一番言辞,顿时引得她婶婶脸色泛白。   欧阳芾眼观鼻鼻观心,只装作听不懂。   “这些事情你既无法改变,便别再去想了。”温仪后来也安慰她道。   “我知道。”欧阳芾道。   要说她叔父当年嘴巴也毒,也含沙射影甚至直截了当地骂过王拱辰,不然怎么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呢,年轻时候的意气之争到了年老时便成为梗在心怀的刺,要去掉绝非容易事。   虽则如此,欧阳芾万不会让这些事烦扰心神,寒食第三日,她便与温仪、穆知瑾相约开开心心至城外踏青去了。   城郊四方皆原野山林,士庶于寒食节中不光祭祀先祖,也喜爱临水宴饮、郊外游春,园林花圃均可见歌|妓舞女身影,平常坊市里卖的乳酪、乳饼也被运至郊外贩卖,酒食杯盘遍布亭园。   欧阳芾买了泥制的小人准备给堂弟带回去,又趁温仪和穆知瑾两人在亭中听曲的档口,寻了趟茅房。   然而——她分明记得自己是顺着路人手指的方向前进的,却走出去几乎二里远仍未看见茅房的影子,倒是人烟逐渐稀少乃至荒芜。   “嗯......”   欧阳芾回头看了眼来时的路,已瞧不见园林踪影,相信在这里喊一嗓子也无人听得见,处在这片萧疏荒芜的野草地旁,另一侧又是高高的山坡,欧阳芾陷入沉思。   这是暗示她就地解决么?不,欧阳芾两辈子的认知加在一起也没教给过她这种事。   还是回去吧。正打定主意,忽见前方不远处奔来一位妇人,面色焦急惊慌,拉着她便问:“这位娘子,可有看见一个小孩从这边经过?”   欧阳芾下意识摇头:“没见着,你家小孩走丢了吗?”   妇人急道:“是我孙女,只有七岁大,方才我去了趟茅房,只让她在外面等会儿,出来便不见了踪影,我找了半路,四处皆找不见她......你真的没见到她吗?”   欧阳芾摇摇头:“您先别慌,也许是跑去哪里玩了。”她指向身后那条路道:“这边再走不远有处亭园,那里有许多人,兴许孩子是跑到那边去了,您不妨到那边找找,再不济也可叫人帮您一起找。”   “多谢姑娘,多谢!”妇人连声道完谢便急匆匆离去。   欧阳芾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站在原地长叹了口气——她实在无法对着那张焦急失措的面孔,问出“您方才去的茅房在哪”这种问题。   不过,既知茅房就在附近,她总算可以放心继续往前找了。   欧阳芾复踏出数十步,忽然视线中寻到什么,她往草丛中探去,俯身拾起一只足履。   那是一只孩童的鞋,鞋面绣着牡丹花样,因藏在接近半人高的杂草丛间,很难被人发现。欧阳芾端详着足履大小,愈看愈觉不妙,而后抬起头,顺着脚下的路眺望出去,隐约可见压倒的杂草,以及拖行的痕迹。   欧阳芾骤觉浑身发冷。   她站在那里,身后羊肠小路的尽头,遥远亭园中的嬉闹声在此处已完全听不到,想要找人帮忙,必须先返回去,但一来一回间这个极可能被人拖入草丛深处的幼小孩童,到底等不等得及援救,她不知道。   正当欧阳芾心脏怦怦直跳,犹豫不决间,一道细微的窸窣声自草丛中传来。   欧阳芾猛抬头,那道声音稍纵即逝,她又等了片刻,之后便再无声息。   “......有人吗?”她试着喊道,脚步却缓缓后退。   “有人在吗?”她又抬高音量喊了声,依旧无人回应。然而欧阳芾看到了,隐藏在及腰高的草丛中央,一个黑色的人影。   不是小姑娘的身影,是个男人。他正蹲在草丛间无声无息地注视她。   欧阳芾感到自己手掌发麻,她站立不动,心脏愈发猛烈跳动,目光迅速地在周围地上逡巡一圈,而后定在某处。   欧阳芾缓缓移动脚步,而后蹲下身,捡起地上半掌大的石头,只有两块。   她握着两块石头继续后退,退至路中心,然而对方似看出她的意图,正当她欲逃走时,男人倏地起身,朝她所在方向奔来。   如若能逃,她不会和歹人硬碰硬,但若不能逃——   欧阳芾当即将手中石块掷出,砸向男人,同时发出此生最大的音量:“救命啊!!!”   对方身子一避,堪堪躲过砸来之石。   欧阳芾双腿发软,她知道自己该趁机逃跑,但她动作是那么迟钝,迟钝到她还未转身,后背便撞上堵“墙”。   “啊!”欧阳芾全身不受控制一抖。   “莫怕。”身后人道,嗓音沉厚低稳,同时双手扶住她的肩。 第14章第14章   曾巩走进王安石书房时,后者正埋首于案前写些什么。见他放下笔,曾巩笑道:“难得如此春光,介甫不出门散散心,反倒居于屋宅一隅,岂非可惜。”   王安石淡笑:“我正在写道劄子,欲呈给官家。”   “什么劄子,是议论时事么?”曾巩感兴趣道。   “非也。”王安石将纸稿示他,曾巩大略览过,神情变得有些沉重:“......这应是你第二封辞呈了吧?”   王安石未答,曾巩又道:“之前那封官家既未批复,想是不让你走,如今又作一封,你这又是何苦。”   “京师之地,自有无数人向往,子固知我,当知此非我所好。”   “介甫可知,你弃之不屑的庸闲京官,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存在。”曾巩仍忍不住劝道。   “我知道。”   见说不动他,曾巩无奈:“是了,若这些能够吸引住你,便也不是我认识的王介甫了。”他转开话题,道:“今日我找你,是另有一事想要问你,这月二十你可有空?”   “做什么?”   “去逛金明池。”   王安石不禁看向他:“子固对这些有兴趣?”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偶尔凑凑热闹,也非坏事。”曾巩含笑道,“好了,不逗你,其实我亦是受人所托。”   他坐下缓缓道来:“事情是这样,几日前阿念在郊外踏青时,不幸遇上淫狎之徒......”   王安石收拾笔砚的动作一顿,抬首道:“什么?”   “安心,她自是没事,我才能如此安然对你说这些话。”曾巩道。   王安石沉默些许,问:“......那她目下可好?”   “好得很,活蹦乱跳,还惦记着之前说要带你妹妹文筠去游金明池的约定,这也正是我来找你的缘故。”   王安石闻言,手中遂继续收拾起来:“我记得。”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欧阳宅。“......我就说不让姑娘家总往外跑,若非狄将军恰在附近,还不知会出什么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让我跟你叔父如何向你死去的爹娘交代......”   薛氏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欧阳芾在旁半句话也未敢吐。但凡一件事最后扯到她“死去的爹娘”,她是万不能再说一个字的。   欧阳修听薛氏提及过世的兄嫂,虽始终未言,眉头亦明显皱了起来。   “这些日子你就在家里待着,哪也别去,把之前拿来的虞世南的字帖全部练过一遍,好好收收心。”薛氏抓住机会便给她布置任务,句句话像巨石砸在欧阳芾心上,砸得她萎靡不振。   趁着薛氏喘气的功夫,欧阳芾小声问:“那这个月二十日去金明池的事......”   “当然不可。”   “可我已和朋友约好,且也答应了文筠,届时会带她同去。”   “文筠?你说的是介甫的妹妹?”欧阳修问。   “对。”   薛氏道:“人家自有哥哥带着,你去凑什么热闹。”   “介甫先生很少带文筠出去,她是女子,女子要看珠额配饰、锦绣香囊,兄长很难陪着一起看的。”欧阳芾辩驳道,她言辞在理,倒令薛氏一时无法反驳。   欧阳芾再接再厉,蹲在欧阳修座椅前开始曲线救国:“叔父,我同知瑾、四娘还有文筠,四个人一块去,加上当日一定游人众多,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意外。”   “谁说人多便不会出乱子......”薛氏还欲再言,被欧阳修出声打断。   “好啦,”欧阳修抚着薛氏的手,“你还能关她一辈子不成,还是你能照看她一辈子?”   薛氏张了张口,却难吐出些什么,最终合唇作罢。   欧阳修看了眼蹲在面前的欧阳芾:“出门游玩,务必注意安全。”   “嗯嗯嗯。”欧阳芾努力控制住笑脸。   “届时让子固与你们同去,也好看着你。”   “......”   半晌,欧阳芾艰难地为被当成免费劳力的曾巩说话:“叔父,我没问题,但我怀疑子固哥哥会有问题。” 第15章第15章   临水殿西行数百步是仙桥,坐卧于金明池之上,仙桥尽头的水心五殿恰好位于池中央。五殿上下两层,回廊联通,自桥上两边至五殿回廊,一趟尽是关扑钱物、衣裳、器具之人,以及作场表演的艺人。   四个女子带头挤入水心殿,先看滑稽戏,后听伎艺唱曲,正午已然过去,犹不觉饿。跟着的几位男士只好先一步退出来,在岸边闲聊散谈,亦有增加互相了解之意。   文人相聚,又是不甚熟悉之下,大多聊些诗词文章,彼此又是一番逐捧和谦辞,王安石不耐这些虚辞客套,显得有些冷淡,身旁贺为岺仍在不停:   “方才行来之时,我看岸东有诸多酒食铺子,不如我们稍后择一家,边痛饮边继续临岸赏景。”   冯京笑道:“你怎么每至一处,便先想着喝酒。”   “此乃赏心乐事,有何不可,”贺为岺自觉没毛病,“况今日清风疏朗,天气正佳,乃是饮酒作赋的好时节,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他问到曾王二人,曾巩顾及王安石性子,笑着婉拒道:“宴饮之事今日还是罢了,我们随行中还有女子,不便在她们面前饮酒。”   “这倒也是。”想起方才所见最小的女子才十岁出头模样,贺为岺思觉有理,便也作罢。   身后有叫卖果脯的摊贩,曾巩悄悄对王安石道:“阿念喜欢蜜饯果子,你若有心还报她,可买这类零嘴送她。”   王安石:“......”   看着曾巩淡笑不语的样子,扭头望向那一排各式各样的果脯糕点,王安石最终“低头”道:“......她喜欢哪种?”   “适才水心殿那边有个姑娘掉进水里,你们瞧见没?”周围来来往往,有的游人在议论。   “这附近人多,须得看好孩子,那姑娘貌似便是从桥上被挤掉下去的,旁边也没爹娘跟着,被捞起时浑身发抖,多可怜。”   冯京等四人听着他者闲话碎语,互相顾视,心底皆有些同情那位不幸的姑娘。   “可不是,只她妹妹一人在旁哭着,哭了半天才有人想到去帮忙。”   妹妹。曾巩与王安石互视一眼,心下思忖,忽然便见王安石拔足往桥畔奔去。   “介甫!”曾巩喊他不及,知他为何匆忙,却又被冯贺二人拉住询问,只得匆匆留下句“有可能是阿念”,便随他身后赶往仙桥那头。   冯京闻言,脸色当即也变,二话不说撩袍跟去,留贺为岺一人还未反应过来:“当世兄!当世!这是怎么一回事......”   仙桥上游人如织,几人左闪右避,挡开迎面而来的人|流,待至水心殿中,寻到方才与欧阳芾等人分别的位置,该处却已不见任何一名同行女子的踪影。   王安石站在原地,目光四望,只能见到随他之后奔来的曾巩三人。曾巩走到他跟前,尽力平复喘|息道:“别急,也许她们已经回到岸边,我们这样......”   “子固哥哥?”   耳畔传来欧阳芾的声音,几人惊然扭头,见王文筠挽着欧阳芾的胳膊绕过屏帐朝这边走来,身后还有温穆二人。四人皆神色如常,欧阳芾脸上挂着笑,和分别时如出一辙,身上干净整洁,不见丝毫染湿痕迹。   察觉不止一人在朝她身上打量,欧阳芾瞅瞅自己:“我怎么了吗?你们为何看我?”确认身上并无不妥,她又抬头看向面前几人,这才发觉异样:“介甫先生......你流汗了?”   “方才这里有人落水......”曾巩道。   “哦,对,是有一位姑娘落水,方才已被人救起,我们出去看时,人已经走了,”穆知瑾忆道,“是有何不妥么?”   温仪观几人表情,忽地笑了:“该不会你们以为,是我们中有人掉水里了吧?”   几位男子面面相觑,皆有些赧然。欧阳芾头次见王安石如此焦灼神色,心觉有点不安,看他此时神态渐静,想凑过去同他说些什么。   “二娘还有何想看的,我陪二娘一起看可好?”冯京恰在此时道。   “好啊,”欧阳芾被他拉回注意,“其实我们方才打算去二楼,听说二楼有新出的戏目。”   “此间戏目多出自瓦舍,料得定是为金明池开之日特意准备的新戏,我亦有些兴趣,愿同二娘一起观赏。”冯京笑道。   “你们去,我们可就不去了,”温仪牵着穆知瑾的手,意有所指道,“我们再往别处逛逛。”   “几位先生呢?”   “我们也不去了。”贺为岺代表余下的人发言。   这也太刻意了。欧阳芾无奈,只得顺从地同冯京两个人步往二楼。   王文筠自方才起便被温仪从欧阳芾身边拉走,此刻踱至王安石身旁,道:“哥哥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抬起王安石手中包装精细的食袋,封口处早已被捏出深深折痕,是一袋杏干。   “你们说,当世兄和欧阳姑娘看上去是否十分相配?”贺为岺欣赏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八卦道。   曾巩淡笑一声,低头不言,温仪掩唇而笑:“是很相配。”   “介甫兄以为呢,他二人可好?”   “甚好。”王安石面无表情道。   穆知瑾看了他一眼,王安石只作不见,他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心口有道声音在冷嘲,好什么。   他又岂是如此大方之人。   他拂袖转身,身旁曾巩问他:“介甫,你去何处?”   二楼,欧阳芾在台下观戏,中途见王文筠蹬蹬跑来,递给她一袋东西。   “杏干?”欧阳芾打开一看,眼睛顿时亮起,“是你买的么?”   “是兄长买的,”王文筠讨赏似地问,“姐姐喜欢吗?”   “喜欢呀,我最喜欢吃杏干了。”欧阳芾毫不犹豫道,“介甫先生呢,怎未随你一起上来?”   “哥哥说他公务繁忙,先行离去了。”   “......”欧阳芾停下嘴里动作,忽然愣怔几分。   当日游罢金明池,欧阳芾又是连着数日未出门,再次到温家画楼找温仪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已是好久未至。   温仪这回给她带来一个消息,关于她的画。   “恭喜阿芾,你的画被名师看上了。”温仪摇着团扇,一副老母亲看自家闺女的欣慰笑容。   “名师?”   “是的,不过我要事先提醒你,这件事实际并无结果,只能充当乐子,让你开心一下。”温仪为她徐徐道来。   几日前,画楼里来了两位客人,样貌皆在四五十岁左右,行为板正,观画时偶尔发出两三句行家才有的议论。故温仪留神细听后,认定这二人必是懂画之人。   二人将楼里新上的几幅画皆观览过一遍,一番评点后,其中较年轻的那位指着欧阳芾的山水画,对另一人说些什么,听着的人似认可般默默颔首。   “请问姑娘,这幅画是出自哪位画师之手?”年长的那位询问温仪道。   “这一幅......”温仪瞧了瞧,“让先生见笑,这只是一无名画师所作。”   “无名画师?”老者摸着胡须,摇摇头,“看此画笔锋,不像是无名之辈所有,倒有几分李成遗风,其画作多气象萧疏,烟林旷阔,这一幅乍看之下,说是他的弟子所作老夫也愿相信。”   “这......”   “不过,此画虽似李成,却不全然效仿之,反而多了分清秀灵爽,想来此人颇具天分,然年纪并不很大。”老者继续猜道。   温仪道:“先生眼光独到,这画确是出自一少年人之手。”   “哦?敢问此少年姓甚名谁,出自何人门下?”老者追问道。   温仪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另一人,迟疑着笑道:“不知先生问这个欲做什么?”   旁边另一人这时咳了声,介绍道:“这位是翰林图画院的艺学,孟愈章先生。”   “原来是孟先生,怪小女子不识,在先生面前失礼了。”温仪忙低身道。   孟愈章道:“不必多礼,适才我有此问,只因一时好奇,年纪轻轻能有此般功力者,实不多见,老夫亦有惜才意,若此人愿意精工画道,将来进入图画院也未尝没有可能。”   温仪闻言,却是笑了:“非小女子不肯言,这位画师师从何人小女子也不甚清楚,但小女子知道,即便此人有精工画道之心,也绝无可能进入图画院。”   “哦?”孟愈章被她充满确凿之味的一番话勾出好奇,“这是为何?”   温仪笑而不语。   “是因家贫,供不起学?还是他父母不愿他步入此道?抑或他师傅不让他进入画院学习......不,这不可能......”孟愈章连猜几个理由,温仪皆不答。   最终温仪还是笑了:“先生没有想过,‘他’或许是个女子?”   孟愈章闻言,如遭雷击,哑然了半晌,最终长叹一口气。他未再说什么,复观那幅山水画良久,问道:“此画出价多少?”   “二缗钱。”   “二缗钱?”孟愈章道,“以此画功力,二十缗钱亦无不妥。”   “这不是没什么名气嘛,我们也是做生意的,哪敢开那么高的价,”温仪向欧阳芾解释道,“当然,孟先生走后,我立即将画的价格提了上去,阿芾,你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换成我自己,也许一缗钱就卖了。”欧阳芾还未从获得图画院艺学的肯定这件事中走出来,整个人处在恍惚中。   她被名师表扬了,也就是说,她可以卖画赚更多的钱......   “你有点志向好么,”温仪捏住她的脸,“虽然我也知这不可能,但......你就不想进入图画院,和众多画师一起学习?”   欧阳芾摇头笑笑,道:“你也说这不可能,况我不习惯受约束,进入画院整日便是观画、摹画、作画,少了自在,也少了我画画的乐趣。”   温仪摸摸她头:“你若真能这样想便好。”   “真的呀,而且我有师傅,师傅他老人家也不在图画院,画的画一样很厉害,在我看来不输任何人。”   “是啦是啦,你的师傅最厉害。”温仪看出来了,这人就是个师控。哦对,师控这个词也是欧阳芾教她的,她觉得安在欧阳芾头上非常合适。   这件事若到此为止,也便无甚紧要,但事情总有出人意料之时,这些事欧阳芾想不到,温仪也想不到。   温仪其实之前瞒着欧阳芾,答应了孟愈章,“下回画师来时,我会让您见见她”。于是欧阳芾来找温仪这日,温仪先旁敲侧击告诉了她事情始末,又确定进不了画院之事不会动摇欧阳芾的心志,这才对她道,让她今日见一个人。   “这位便是孟先生。”   温仪介绍时,欧阳芾唰地从板凳上站起,开始回忆自己方才放了多少厥词,又有多少被孟愈章听去。   “......先生好......”她低头作礼,而后扯着嘴笑。   “嗯。”孟愈章将她眉目打量,见她清爽秀丽姿容,与笔下风姿颇为相合,点了点头,“你的山水画作得不错,可以告诉我,你是师从何人吗?”   “晚辈师傅......姓郭,其他的,师傅确实吩咐过不让多言,请恕晚辈不便相告。”告知姓氏已是欧阳芾出于尊敬做出的极限。   “姓郭......”孟愈章咀嚼着这个姓,思忖起来,片刻后道,“你师傅可是叫郭熙?”   欧阳芾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那便是我猜对了,”孟愈章观她神情,笑道,“翰林图画院里姓郭的只有一人,善画花鸟,年纪又轻,你必不是他的弟子,至于民间画师中出名的几个,大多子承父业,而你既不姓郭,年岁又和这几家子弟不符,剩下的郭姓画师,一个擅画人物,于山水甚或不如你,另一个便是扬州的郭熙了。”   “......”欧阳芾吞吐道,“先生能否当我方才什么也没说?”   “自然不行,”孟愈章捋着胡子笑,“你既说了,我又怎能当你什么也未说。”   “您这样欺负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合适吗?”欧阳芾奋起抗诉。早知他如此熟悉画界百家,她打死也不会说出分毫。   孟愈章收敛笑容,道:“你还有何画作,是否带在身边?”   “有几幅在家中放着。”欧阳芾老实道。   孟愈章道:“过两日,你若愿意,可挑一两幅自身佳作,送至翰林图画院,我会找人帮你品评。”   欧阳芾:“......哦。”   温仪拍她:“哦什么,快谢谢先生!”   欧阳芾忙道:“多谢孟先生!”   翰林图画院在右掖门外,欧阳芾抓抓脑袋,叹道:“好远啊。”   说虽如此,送还是得送,难得有画院艺学赏识,欧阳芾师傅不在身边,早已无人指点她的画技,她心一横,起了个大早,带着自己挑中的画便往宫城而去。   整个过程自然是不可能让她叔父和婶婶知道的,欧阳芾偷偷摸摸去,偷偷摸摸回,薛氏问起,只道去找了温仪和穆知瑾玩。   其后某日,温家画楼前停靠下一驾马车,走下来一位内侍,对当时正在看店的温父客气作揖,道:   “日前贵店有幅山水画进献禁中,呈予官家看后,官家甚觉喜欢,故命我等前来,以天子名义购下此画,作为对画师的嘉赏。”   他身后跟着一托盘银两。   温父:“......”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第16章第16章   “臣,参见陛下。”   天章阁中,翰林图画院待诏李嵩年脚步站定,朝面前端书之人行礼。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不必多礼,”赵祯笑道,将书卷递给身旁内侍,“请卿来,是有一事想要请教,近日图画院新呈上的几幅画是卿所选?”   “回陛下,正是。”   “你来看看,其中可是有这一幅。”   赵祯将他引至书桌旁,桌上摆着幅水墨山河图,李嵩年略瞧一眼,道:“此画确由微臣所选。”   “前日与两府之臣在此品赏书画,众人对这一幅议论颇多,说此画不似画院惯常的风格。图画院向来追求工笔细描,崇尚笔下之景贴合实物,而这一幅取景开阔,天地、山水浑然一体,倒有写意自然之风,故有人猜是画院新招入的画师所作,朕亦好奇,不知此言是否为真?”   李嵩年道:“回陛下,此画的确不同于画院风格,但此画也并非新招入的画师所作,而是艺学孟愈章不久前从宫外得来。”   “难怪,”赵祯豁然开朗,“朕便说,图画院自待诏至学生,平时皆多临摹研习花鸟树木,于细景大抵已炉火纯青,然少有人作山川大河之景,骤观此画,臣子们觉得耳目一新也属正常。”   “臣惭愧,因久居京师,多年已不曾游历各处,此景旷达疏远,确有臣所不能及之处。”   “李卿过谦了,朕言此画优点,也并未说便尽善尽美,”赵祯于是安抚道,“看得出,这背后的画师用笔用墨仍未娴熟,细微处可见雕琢痕迹,单就技法而论,和画院的诸位待诏、艺学还差着一段功夫。”   李嵩年作揖道:“陛下点评恰当,臣以为,只论画工,此画其实拿不上进献宫内的地步,然胜在有两点难得。”   “哦?是哪两点?”   “其一便是陛下方才言到的景致与画风,其二,据艺学孟愈章所言,这幅画乃出自一未满二十的少年人之手。”   “少年?”赵祯奇道,“有此等少年,不妨请他入画院,切莫辜负了一身天资。”   “臣亦作此想,但,此人不可入画院。”李嵩年道。   “这又是为何?”赵祯愈发奇了。   “因为,此人乃是一名女子。”   半晌,才听见安静的天章阁内传来一阵皇帝笑声,赵祯愣完又笑完,方道:“原来如此,此还真是‘难得’。”   他沉吟少顷,道:“这样,她虽不能入画院,但朕喜爱她这幅画是真,你且记下她的住处,朕要以天子名义购下此画,作为对此女画技之肯定,也鼓励她继续习画,将来若有好的作品,亦可呈入宫中给朕看。”   “陛下圣明,臣代此女谢过陛下。”   一百两。   欧阳芾惊了,她的小伙伴们也惊了,对皇家而言这也许并非了不起的大数目,但国朝自天子至臣下素以提倡节俭闻名,一幅来自民间的图画赏赐百两的含义,除刷新欧阳芾卖画价格的新高外,还包含着天子垂青之意在里面。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所以,我的画就这样送进去,回不来了?”欧阳芾问。   “送进去才好,阿芾你莫觉得惋惜,这说明你前途光明,以后这样的画你要多少有多少。”温仪信心满满道。   欧阳芾一时语塞:“万一我是黔驴技穷的那头驴呢?”   “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穆知瑾听后不由笑道,“阿芾要对自己有信心。”   她是该对自己有信心,但她怎觉,周围人比她对她自己更有信心呢?   譬如欧阳修,听闻此事后专门在家摆了桌席,全家一同为她庆贺。欧阳修满意道:“二娘虽于四书五经、诗词文章不甚通透,终究是有样拿得出手的本事。”   此明褒暗贬的台词欧阳芾直接装作听不懂。   薛氏道:“我们家二娘的画受官家垂青,比起其他姑娘的才情更胜一筹呢。”   对不起婶婶,过去让您担忧不轻。   欧阳发道:“二娘也就闲时随意画画,让她日后专注于此,我看不大可能......”他的话甚合欧阳芾心意,然未说完便被其他人按低下头,掐断话苗。   欧阳棐道:“姐姐真厉害。”欧阳芾笑着摸摸他的头:“乖。”   皇帝虽嘉赏她,但终因她女子身份,未曾公开于众,故众人只知温家画楼里一名画师的作品被禁中看中,收藏入宫,却不知是何人、何时、何许作品,欧阳修也只在亲友间开怀一番,未广为宣传。   倒是日前来温家画楼的孟愈章,以及稍后造访的李嵩年,之后又来过数次,且与欧阳芾一直保持联系。   李嵩年首次到访时,便开门见山对欧阳芾道:“你年纪轻轻便善画敢画,虽为好事,但终究多率性之作,临摹亦未加分析,日后恐不能持久精进,你既已掌握笔墨技巧,可先从临摹古画起,多看、多分析他人画作优劣,长此以往自有心得。”   “是,我会记住,多谢先生。”   他又教欧阳芾如何从画中看出不同技法,如何看出哪些是写生而来的画,数次往来后,间或将自己家中收藏的古画示她,教她临摹,告诉她,写生须与临摹结合,前人传下来的画自有气韵蕴含其间,临摹日久,落笔便附有他们的气韵。   李嵩年、孟愈章二人虽沉肃端谨,不苟言笑,然在指导后辈一事上却愿倾心相授,也许同欧阳芾的师傅郭熙一般,既有惜才意,又出于对自身术业的热爱,看到走在相同路上的晚生总愿多帮助几分。   欧阳芾后来想,若非她已然拜郭熙为师,当以李孟二者为师,方不辜负他二人传道授业之恩。那也是后来的事情了。   却说欧阳芾画作得皇帝赏识一事,冯京并不知晓,因欧阳芾自己觉得这事和后世中彩票一般,只有一次,没有下次,故未尝多告知与人,以免拉高他人期待值。   这日冯京在家,本在案前挥毫写字,后觉疲累,便放下笔,站在一道墙壁前欣赏挂在墙上的画作。 第17章第17章   “昨日在食店里听来一桩趣闻,和你的那位介甫老师有关,阿芾有兴趣吗?”   穆知瑾说这话时,眼角闪动着盈盈笑意,在欧阳芾看来,那是名为八卦的光。   “有!”欧阳芾当即支起耳朵,“什么趣闻?”   “我也是听在旁吃酒的人议论,阿芾可知钱公辅此人?”   欧阳芾想了想:“略有耳闻,似乎是开封府的推官,还与冯学士是同年进士。”   “正是此人,听闻他平素与王安石交往友好,之前他母亲逝世,还请得王安石为自己母亲撰写墓志,”穆知瑾道,“然近日墓志写好,他却有所不满,望王先生再为增损,据说是想把几个兄弟还有孙辈的名字全写进去。说来好笑,他家那几个孙辈方今不过稚童年纪,这位先生却执着于把他们的名字早早写进墓志。”   “哦......”欧阳芾拖长音调,别人之事她不好评价,但也隐约觉出此人性格,于是好奇道,“介甫先生是何反应?”   穆知瑾忍不住笑:“王先生呀,回了钱先生一封信,不知怎的信中内容就被好事者流传出来,说的是‘鄙文自有意义,不可改也’,若阁下非要改,还请将拙作还我,另求‘能如足下意者为之’。”   欧阳芾噗嗤一声笑出来,她几乎可以想见那一行行刚硬峭劲的字体写下硬邦邦句子的样子。   “这还没完,”穆知瑾见她已然乐了出来,继续道,“钱先生要他添的远不止这些,还有自家的亭台竹木,于是王先生回道——”   她顿了一顿,似在措辞,欧阳芾忙问:“回道什么?”   “回道,‘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苟不能行其道,适足以为父母之羞,况一甲科通判’。”穆知瑾背完,自己也乐弯了腰。   即便为天子之尊,倘使不能行道,也只会令父母蒙羞,何况一个小小的甲科通判,而通判之署有亭台竹木之胜,又有何能为太夫人添荣,而必须书写的?王安石还道,足下家庙以今法衡量,恐未得立也,而七孙皆为孩童,贤肖犹未可知,列之于义何当。条条分明,批驳得人哑口无言。   “介甫先生真为吾辈楷模。”欧阳芾笑得腹痛,而后赞道。   穆知瑾道:“虽是这般说,但如今世道凡有些许功名者,谁不爱修堂建庙,传扬自己的功德呢,钱先生到底为甲科通判,此举虽流俗,也属人之常情,王先生实是讽得狠了。”   欧阳芾摇头:“介甫先生便不爱这些,司马君实先生也不爱。”   穆知瑾笑:“所以你道王先生和司马先生为何受人尊敬?便是因他二人从不流连秦楼楚馆,不蓄养歌|妓|舞|女,也从不沾染那些士大夫们的‘爱好’,这便是将圣贤书读到了心里。要知道,就连冯学士......”   她话至此处,忽然收住,欧阳芾笑眯眯接道:“冯学士也为歌|妓写过词,我知道。文人才子嘛,酒宴上劝着劝着也便写了,叔父年轻时也这样,婶婶到如今还念叨他。”   穆知瑾看着她:“你不介意吗?”   “不介意呀,我知这是人之常情,不可避免。”   穆知瑾盯着她轻松表情,半晌淡淡笑了,转而继续方才话题:“......但我父亲听别人说,王先生性格孤峭,不近人情,恐在士林中不好交友,容易得罪人。”   她说这话完全是出于关心,欧阳芾却奇道:“怎么会,介甫先生挺好说话呀,问他什么也愿意教你,从不敷衍,也不会看轻你。”   穆知瑾瞧她道:“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嘿嘿嘿,”欧阳芾厚着颜扯开嘴角,“我知他对别人也如此,对弟弟妹妹更是亲切关怀。”   “这我倒不知晓,”穆知瑾道,“不过,我也读过王先生的文章,觉得他的文章议论见解皆数一数二,只偶尔用语生僻,古奥难懂。”   穆知瑾出身商贾之家,粗读四书五经,她的看法大抵亦是寻常人家的看法。   欧阳芾思考道:“叔父也曾言介甫先生的文章有泥古之嫌,还让子固哥哥不必一味学他,但我以为人人做文章皆有自己特点,若十中有□□分是优点,已然难能可贵,旁人早已望尘莫及,剩下一两分则瑕不掩瑜。”   “你对介甫先生似乎颇为宽容。”穆知瑾意味深长道。   “我正是这样一个宽容的人。”欧阳芾自豪道,将穆知瑾噗嗤逗笑。   “罢了,不说这些,今日我是有一事与你商谈,”穆知瑾道,“这月十五,行院在林泉寺有场分茶宴,届时宴上供的也有我家今年的新茶,行院邀请到蔡襄先生前来品评,你和四娘如若有空,也可一块来品茗,顺带还可欣赏他人斗茶。”   “好啊,”欧阳芾爽快道,“看斗茶我有兴趣。”   “你叔父欧阳公还有其他文人朋友也可邀请来,说实话,父亲其实也想借此机会提高茶铺名气,若有文人雅士在席上赋诗作词一两首,便更是美事一桩。”   “原来你想邀请的不是我,”欧阳芾明白过来,装作伤心道,“你只是想利用我邀请别人,你这个负心的女人。”   “我绝非此意,”穆知瑾见她耷拉下脑袋,忙解释道,“我自然想邀请你,这只是我父亲的意思......” 第18章第18章   这日王安石来欧阳宅,与欧阳修讨论文章事,两人坐在前厅正说到韩愈文风对当世文人之影响,忽见欧阳芾走进来,眼光四处张望,似在寻找什么。   “怎么了?”欧阳修于是问,“在找东西?”   “叔父可看见一只盒子?红色,这么大。”因欧阳修一家与王安石已相熟,欧阳芾也未见外,径直比划道。   欧阳修思忆:“前两日似还瞧见过,这会儿倒未见着。”   “奇怪,我记得放在这边。”欧阳芾绕着厅室搜寻,将各处角落仔细检查,甚至伸头往盆栽里瞧。   王安石起身道:“还记得放在何处么?”   “印象中是在案台上,可这会儿案台上也未见到。”欧阳芾答。   “许是落在某处,勿急,再忆清楚,定能寻到。”王安石道。   欧阳芾于是停下来回忆。见她这般挂心,欧阳修问:“怎么,那盒子很重要吗?”   “是别人送的,”四处皆找不着,欧阳芾遂作罢,“我再去别屋看看。”她转身出门,迎面遇上跨进门来的薛氏,便又问了薛氏一句。   “你说冯学士送你那些画笔呀,”薛氏闻言了然,未见王安石在一旁忽地顿住,“我见你一连多日也不舍得用,便替你先收起来了。”   “收起来了?您放哪里了?”欧阳芾不觉拉住薛氏胳膊。   “瞧这孩子,急什么,也不怕王先生看笑话,”薛氏抿嘴,朝王安石望了眼,却见后者回避了她的视线,“就在你卧房书架顶上搁着。”   “我......”欧阳芾无语凝噎,她哪里看上去急了,想了想也未反驳,只道,“在我房间?我怎么没瞧见。”   “你眼里何时瞧见过东西。”薛氏反道,将欧阳芾尴尬地最终憋出句:“罢了,我走。”她灰溜溜跑走,留下身后薛氏与欧阳修一齐笑声。   王安石未笑,只听薛氏慢慢踱来忍俊不禁的话语:“这孩子,前些日子冯学士送了她盒画笔,每日里只盯着盒看,瞧着精神都有些恍惚。”   “咳,”有外人在场,欧阳修咳了声示意她稍微收敛,“好啦,寻着了便好,介甫也坐下吧。”   “是。”王安石略动了动僵硬的身躯,感觉到胸口如钝刀锉过,坐下良久,终趋于麻木。   原来还有这般痛法。他微阖双目,仍不动声色端茶,茶水滚烫,手指却冷了下来。   欧阳芾返回屋中,果真于书架顶端找到那只暗红漆盒,她取下端详片刻,怕落灰,便将之重收进书架深处。   「当然。我......」她忆起冯京诧异的神色,及随后在她面前逐渐庄重的面容,「京自知为庸人,才识浅陋,恐无法博得二娘欢心,纵令如此,京亦从未对二娘有任何欺骗之举,京所言,句句发自真心。」   欧阳芾长叹口气,心中一片迷茫。   五月,京师降了数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雨,这场雨席卷了大半个国中,大川小水皆出为灾,远近田舍无不被害,伴随着这场雨灾,许多东西也在冥冥中发生改变。   汴京城里汪洋一片,雨连下数日,最终变作洪水冲垮房屋桥梁,冲毁官衙府邸,淹没社稷庙坛,人畜死伤不计。   欧阳修带着一家人仓皇搬至唐书局,住了没两日,皇城司便来稽查驱赶,一家人只好重回家中,家中积水未退,白日里勉强度日,夜晚只得宿在筏上。   看着欧阳修挽起裤腿坐在筏子上行动不便的样子,欧阳芾实在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这番情景你也能笑得出?”欧阳修睨她。   “等雨灾过去,我要把叔父您此刻模样画出来,”欧阳芾乐道,“您就差根钓竿,就和河边钓叟一个模样了。”   欧阳发与薛氏闻言,也向他看去,欧阳发扑哧笑道:“爹,您别说,您还真像。”   薛氏也掩嘴笑着,欧阳修无可奈何地被全家人围观,不由直摇首。   这场雨及其在汴京城内造成的水患直至下旬才得以缓解,朝廷除下令组织救灾外,还诏令群臣上书,共论时政缺失。历来国朝发生大的天灾,皇帝与群臣皆坚信是施政有缺所致,故自察自省便如例行公事般,纵无缺漏也须寻出缺漏。   但欧阳芾不曾想,她观朝报时,会看见朝臣弹劾狄青的劄子。   劄子中言,水灾期间,狄青一家为避水徙居相国寺,起居皆于大殿之上,百姓遂起疑虑,更有人言狄青似有帝王相。台谏官乃至于富弼、文彦博、范镇等一重大臣以为,狄青行为失矩,不能不引起警觉,建议罢免狄青枢密使一职,调离出京。   欧阳芾愈看愈觉手心发凉,又连观几日朝报,直到看见她叔父的劄子。 第19章第19章   欧阳芾归家时已酉时过半,看门的吴伯远远瞧见她身影,忙往院内奔去:“二娘子回来了,老爷夫人!二娘子回来了!”   走进正厅,薛氏满脸欣慰地上来拉起欧阳芾的手臂:“好了好了,我就说这孩子不会走远,瞧这不是回来了,你叔父这一日可担心坏了——快先回屋歇着,我让人给打盆热水。”   看得出薛氏有意将大事化小,然抵不过坐在椅中欧阳修的一句:“站住。”   欧阳芾站住。   “去了哪?”   “在外游荡了一天。”   “没去大相国寺?”欧阳修回头。   “没有。”欧阳芾老实道,“把汴京城逛了逛。”   欧阳修从她平静的脸上瞧不出端倪,于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汴京城那么大,恐怕一天逛不完吧,是不是还想睡在外面?”   “叔父,”欧阳芾走到他面前,直挺挺跪下去,“对不起。”   欧阳修被她动作弄得一惊,深吸口气,往椅子里坐了坐:“这是做什么?”   “对不起,不该惹您生气,不该和您顶嘴,更不该偷跑出家,叔父要打要罚,阿芾无任何怨言,只求叔父别再生我的气。”   出了趟家门,回来后认错态度竟如此良好,不仅欧阳修没想到,薛氏也没想到。白日里薛氏还在埋怨欧阳修,说这么大的姑娘,当成小孩一样教训,还不让出家门,哪个大户人家这么跟孩子置气的。   她今年十八了,许多事情有自己的想法,身为爹娘是左右不了的,更何况你只是她叔父。   然而她此刻跪了他,像对父母那样跪他,欧阳修握在椅侧的手紧了紧,皱眉道:“起来说话。”   “......”欧阳芾乖乖站起。   欧阳修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道:“吃饭没有?”   “没。”   “厨房里还剩些饭菜,还有新买的包子和肉饼,想吃什么,让吴婆给你热一热。”   吴婆与看门的吴伯是姊弟俩,因早年腿疾无钱医治,落下病根,吴婆一生腿脚不利索,但欧阳修仍然雇了她二人,一雇便是十年。   欧阳芾点头轻嗯一声,犹带鼻音道:“想吃豆糕。”   “让吴伯出去给你买。”欧阳修毫不犹豫道。   旁边薛氏以帕掩唇,欧阳芾亦忍不住笑道:“谢谢叔父,叔父最好啦。”   欧阳芾想明白了,很多事不是她能够改变的,然家庭和睦与否,却是她能够为之尽力的。   六月初,朝廷罢狄青枢密使之职,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衔,出判陈州。   狄青任枢密使四年,在士庶间声誉极佳,终因朝臣谏言而被外放,离京那日,百姓夹道送别,往日与狄青要好的军士亦来城门口送行,此情此景,未尝不是对朝廷判决的一种讽刺。   欧阳芾夹在百姓中,本不欲上前,只想默默观狄青离去,可狄青到底比常人眼尖,又或许一直注视着某人总会被当事人察觉,狄青发现了她。   “欧阳姑娘。”狄青向她颔首示意,与第一次、第二次见面时一样谦和有礼,不知脑中是否又如欧阳芾般,不可遏制地想起她叔父那篇论狄青劄子。   欧阳芾话语梗在喉间,最终道了句:“狄将军,万望珍重。”   “我会的。”狄青宽厚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言不由衷,使他终于显得苍老。   “狄将军,”欧阳芾忽然开口,“我......很抱歉......”   她不知该说什么,但狄青懂得,他沧然笑道:“焉能怪你。”   那是欧阳芾第三次见到狄青,也是最后一次。次年春,狄青郁郁病逝于家中,皇帝于禁苑中为其举哀,赐谥“武襄”。   家人整理其旧物,翻到欧阳芾赠予狄青的那幅画,其子做主将之寄还给欧阳芾,说,不愿欧阳公家人之物与自己父亲同葬。   欧阳芾收到退还回来的画,抱着蹲在地上哭了许久,之后将画烧毁,再未提起过。   与狄青离京近乎同时发生的,是富弼、文彦博回朝,正式接任宰相之职。   富弼、文彦博同欧阳修早年便已相熟,富弼与欧阳修又同参与庆历新政,有过硬的交情,于是二人回朝后,欧阳修自然携家眷去富弼府上拜会。   欧阳芾到了富弼家方知,原来富弼的女儿富清殊便是年节时在彩棚下连过三关,最终却放弃留诗的才女,她行为举止不同一般女子,故欧阳芾对她颇有印象。巧的是,富清殊也记得她。   “原来纨扇上那些花鸟是你所画,你真厉害。”富清殊听了薛氏所言,由衷赞美道。   欧阳芾被她婶婶在人前一番吹嘘弄得虚汗直下:“只其中几张是我画的,就是看着最简单那几幅,复杂的我也不会。”   富清殊道:“但我好生羡慕你,你可以写画卖画,甚至以此为生,不似我,养在闺中全无用处。”   “姐姐此言差矣,毋论男子女子,谁自立前不在家中要二十年饭,我不一样,若我卖画为生,此刻已在街旁要饭了。”欧阳芾耿直的话将原本忧郁的富清殊逗笑,“何况姐姐的才情是我见过女子中最高的,比多数男子还高一筹。”   富清殊摇摇头:“吟诗作词只为陶冶情操,终不能当做正经之事,女子若能与将来所嫁郎君志趣相投,两人间多些言语,又能帮助夫君料理好家中事务,方不负这一生所学。”   见欧阳芾傻傻视她,她笑出来:“这些是我母亲的言论,我才不信,我自是要通过读书,让未来夫君高看我一眼。”   欧阳芾也笑起来,为富清殊成熟下难得显露的稚气。   狄青之事后再见冯京,欧阳芾并未表现出任何不快,反倒是冯京担心之前惹得欧阳芾失望,又对她连连作以解释。   欧阳芾不忍他如此放低身段,遂让他到城东给自己带包段家铺子的蜜饯,说这样自己便不生气。   冯京当然是去了。   温仪吃着欧阳芾分享来的蜜饯,评价道:“冯学士可真不错,不是么?”   “是,”欧阳芾道,“他很好。”   冯母朱氏这两日来过一次温家画楼,彼时欧阳芾正在楼上小厢房中临摹一张古画。   温仪悄悄差人前来告知欧阳芾,欧阳芾下楼时,朱氏正由冯京搀挽着,和温父交谈甚欢。   “我儿去年在贵楼购了幅画,送作我的生辰礼,我见那画中之景精巧别致,颇具新意,一直爱不释手,今日特来画楼再瞧瞧,欲寻些类似作品。”   “您客气了,小店里每一幅画皆为画师匠心独运、独一无二之作,二位若不嫌弃,可在店内尽情观赏,如遇合适心意的,能带走一两幅,更是缘分。”温父客气道,余光瞥见欧阳芾身影,与朱氏介绍道,“这位便是上次您那幅画的画师,欧阳姑娘。”   朱氏侧身朝欧阳芾打量过来:“早听我儿夸赞这位画师是位不同凡俗的女子,今日一见,果真灵秀俊气,如花似玉。”   “娘。”冯京想止住她的话,却被朱氏反念叨回去,“怎么,说也不让说么。”   “您误会了,伯母,您的儿子夸我只能证明您的儿子是个善良的人,不能证明我如何。”欧阳芾向她解释,引得朱氏直笑涟涟。   欧阳芾带着朱氏逐一介绍楼中作品,冯京随在后面,听她为自己母亲大略分析每幅画的内容与画功,又询问他母亲喜欢什么,可预先定制画样。   “欧阳姑娘如此才情卓越,真不愧为欧阳公培养出来的娘子,”朱氏眉目慈爱牵着她的手,温柔触感传递至欧阳芾手上,“我见欧阳姑娘年岁也差不多了,不知可考虑过婚嫁之事?”   冯京的目光随着朱氏这句话定定投在欧阳芾身上。   “我......未怎么考虑。”欧阳芾尴尬道。   “你们年轻人自不爱考虑这些,我知晓,年轻人皆爱忙些自己的事,我儿也这样。”   欧阳芾瞧了冯京一眼,憋笑道:“是。”   “不知欧阳姑娘是否有意一直写画,往后出了闺阁也这般时常在外忙碌吗?”朱氏问。   欧阳芾滞住。冯京见此,立时道:“娘,您问这些做什么?”   “只问问罢了,欧阳姑娘还未急,你急什么。”   欧阳芾缩了缩脖:“......我还未想过......”   “无事,成了家自然便会收心的。”朱氏拍拍她手背,宽柔的手掌仍然温暖,只传递不至欧阳芾手上了。   冯京无奈道:“娘,这种事情急不得,需慢慢来。”   “是,当然得慢慢来。”朱氏好脾气道。   冯京目光转向欧阳芾,发觉她正仰头看着自己,视线对上的一刻,她下意识笑了,笑容如往常般温煦。   他无端心漏一拍,他知晓,他喜欢她的笑。   他喜欢她。   雨灾结束,欧阳发亦回国子监读书,然读了不多日,休沐回家时,他却又忙着往外跑。   欧阳芾好奇问他去做什么。“胡先生病倒了,我欲同和甫明日一道去探望他。”欧阳发一副认真表情,不似有假。   “病倒了?”   “嗯,据闻是积劳所致,所幸并不严重,休息段时日,调养好身子大抵便无碍。”   忆及去岁偷溜进太学听课,被胡瑗发现之事,那张宽善慈祥的面容至今仍深深存于欧阳芾脑海,她想了想道:“我能一起去吗?”   胡瑗的家在离国子监不远处,选居于此是为方便日常于国子学和太学间行走。胡瑗今已耳顺之年,一生传道受业,开办学府,朝中半数官员皆出自其门下,虽制定严格校规,然其本人私底下却是位德行高尚、随和淳厚的老人。   欧阳芾跟在王安礼和欧阳发身后到达胡瑗家时,其家人告知胡先生目前还不便下榻行走,三人遂入室内,与胡瑗依次问安。   胡瑗看上去未如去岁精神,然口齿清晰,亦能与三人玩笑闲谈,眼神更是老而不衰,一眼便认出欧阳芾来,弄得欧阳芾笑也不是,尴尬也不是,最后大有缩在另外二人身后不出来的架势。   许久,胡瑗终道:“你们去吧,用功读书,莫让我耽误你们时间。”   “是。”王安礼与欧阳发恭敬作揖。   欧阳芾也欲跟着离开,却意外被胡瑗单独叫下。胡瑗向她招手,示意她走至近前来,于是欧阳芾坐在榻沿,与胡瑗平身相对。这情景令欧阳芾想到往昔,仿佛在医院病榻前探望患病的老人,使她感到亲切又忧伤。   “去年在那之后,怎未见你再来听课?”   不料胡瑗竟如此问她,欧阳芾略微不自在道:“后来忙些别的事,无暇脱身,故而便搁下了......”   “嗯,”未纠结于她的吞吐,胡瑗颔首道,“这些皆不要紧,读书是好事,往后得空还是可以常来太学听课。”   欧阳芾被他温厚之语感动。“我自然也想去,但,”她扯出一抹笑容,话语有些滞涩,于是她又垂首笑了笑,她总习惯笑着讲话,毋论心情好坏,“但是......大家好像皆无此愿,皆以为,女子不必学那么多,不必想得太多,思考得太多......很多很多方面,都不必太多......我自然也在坚持,只是......偶尔确实,有些难......”言至最后,她又忍不住笑了,似为冲淡话语间的伤感。   “傻孩子,书是读给自己的,管他人想法做什么,爱读便去读,想学习什么便去学习什么,人生苦短,勿尽听他人言论。”胡瑗和蔼道,“我在苏州讲学时,也有似你这般年纪的娘子前来听课,亦有嫁做人妇的娘子,每逢开课,风雨无阻,我问她们,也只道,不过欲闻道耳。”   “真的吗?”欧阳芾红着眼睛问。   “当然。世界是广阔无边的,毋论什么样的人皆存在于世间,我自问教书这一生,做的不过是授人道理,而这道理由千万万人实践出来,却有着千万万种模样,你自也不必与他人模样相同。”   欧阳芾不自信道:“您觉得我能成器吗?”   胡瑗笑道:“怎么不能,你可知汉唐时多少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班昭可以修史,谢道韫可以抗敌,哪一个不为女中名士,哪一个输于男子。”   “是,班昭左手写完汉书,右手便写了女诫。”   “咳,话不能这样说,”未料她一张嘴还挺能辩,胡瑗清清嗓子,更将身子坐直,欧阳芾忙去扶他,“那还有唐朝的宋氏五女,终身不嫁,专治于学,其品行才华连皇帝亦尊崇有加。”   欧阳芾知他在尽力开解自己,忍不住勾起嘴角:“我懂先生之意,先生是叫我不必在意他人眼光,只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   “你能明白便好,”胡瑗欣慰道,“你是懂事的孩子,若不懂事,不会将如此难过藏在心中,不曾与他人言起,我对你无别的要求,只望你行动多出己意,如此才可多些真正的快乐。”   欧阳芾点头:“我会谨记先生之言。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可不可以只读书,不写文章?”   胡瑗闻言大笑,看着眼前被写文章所困的年轻人,宽容道:“写不出时便可不必写,文章乃性情所至之物,待你何时心有所感,欲诉诸笔端,那时自然便能写出来了。”   旭日东升,阳光铺满汴京城千家万户,尽扫凡尘,茶坊酒肆商客云集,车辘辚辚,穆知瑾刚替父亲包装好一位客人的茶,转头便见熟人走进店内。   “冯学士也来买茶?”穆知瑾主动招呼道。   “是,家里的茶所剩不多,想再买些新茶。”冯京微笑道。   因着欧阳芾的关系,曾巩、王安石、冯京等熟人若来买茶,穆知瑾总会做主给他们多些优惠,故几人也愿常来此购茶。   挑选好茶,穆知瑾见冯京似心不在焉,笑道:“她今日没来这里哦。”   冯京回神,赧然一笑:“姑娘误会了,我......未在想二娘。”   穆知瑾对他不打自招的发言也不拆穿,只暗自抿唇笑了,道:“自从上回在郊外遇见歹人,我瞧着她自己也有些怕了,虽她表面上不言,总能够看出来一些......”   “遇见歹人?”冯京惊讶道,“何时之事?”   穆知瑾闻言亦微露讶色:“阿芾未同你说起过么?”   缓缓步出茶铺,冯京脑中仍回荡着方才穆知瑾所言。   “寒食节时阿芾与我们在郊外踏青,不幸遭遇歹人,幸好狄将军恰在附近,才救了阿芾。”   “......为何她不曾与我提过?”   “想是不希望你担心吧,阿芾确是这样的性子,总不愿别人为她担忧,此前她的画被范仲淹家人所退,她亦不曾对任何人言起,我也是后来从四娘口中得知......”   「你可不可以上书为狄将军说情?」   「不可以......是吗?」   他忽然感到一阵没由来的心慌,想起她笑着道,「我没有生气呀」。   为何不对他生气。   为何不生气。   温家画楼前,朱氏与温父在旁谈笑,她状似不经意对他道:「前日我随叔父婶婶去富公家拜望,看见过富公的女儿,是位好美的娘子,性格温柔,知书达礼。」   他当时略一怔,道:「我只对二娘心慕。」   「真的吗?」这是她第二次这样问他,「你为何会喜欢我?」   为何会喜欢我。   冯京回到家中,朱氏正好过来迎他,他扶住母亲双肩,道:“娘,我想去向欧阳公提亲。”   “提亲?”朱氏被他弄得微懵,却也顺着他道,“什么时候?”   “现在。” 第20章第20章   王安石家。   曾巩正向王安石道:“前些日家中来信,提及家乡一位后生,也许你不记得了,姓原,数年前曾随在我身边与你有一面之缘,是个孝顺谦俭的孩子,他看过你的文章,对你十分敬仰,自己也早早定下金榜题名之志,时下正用功读书当中,遂望你能写篇文章,作为对他的勉励。”   王安石道:“既是如此,我即刻便写,烦劳子固替我转寄于他。”   “现在吗?”曾巩闻言稍讶,见他果真不假思索,挥笔即书,不禁佩服叹道,“介甫啊介甫,我看同辈人中,论文章才学怕是难有与你匹敌者。”   “与当世人比文章,赢了有何可悦,输了有何可惜,不若与古人比文章,”王安石道,“子固的文章有汉唐风范,不在我之下。”   他从不爱说假话逢迎别人,此刻自然也是实话,然曾巩摇了摇头,眼中流露怅意。   曾巩擅作汉唐古文,此为他的优势,也为他的劣势,因此类文章在科考中并不占优。   “不提这些,我今日从老师家中出来,想着有日子没见你了,便顺道过来看看你,”曾巩道,“另外,给你带来一个消息。”   他言语颇神秘盎然,王安石却头也未抬,只握着笔抽暇回道:“什么消息?”   “冯当世向老师家提亲了。”曾巩笑道。   王安石抬首,笔墨顿在纸上:“提亲?”   “是啊,”曾巩撩袍坐直,端茶喝了一口,见他一眨不眨盯着自己,才不徐不疾道,“方才我正欲从老师家里离去,恰好碰上带着草帖前来的媒人,你说巧不巧。”   王安石未答话,只听曾巩接下去道:“我不好久留,但见老师与师母虽意外,却也满目喜色,料也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没准这会儿已在写回帖了。”   墨迹在纸页上晕开,洇出一块深重颜色。   “介甫?”   王安石回神,低头看了眼被浓墨晕毁的字迹,“无事,”他随意将之皱起,弃在一边,“你接着说。”   “......虽阿念不在,瞧不见她的反应,但观老师态度,这桩婚事应是八九不离十了,阿念也算找到一户好人家,那冯当世......”   声音渺远,听不进耳,间隙中王安石又低首,笔已很久未动,纸张上晕着比方才更大一团墨渍。他复将之抽起,丢弃在旁。   夜晚,王文筠起夜,瞧见院子对面王安石的屋中仍亮着灯,揉了揉眼,定睛细看——确实亮着灯。   她趋步至屋门外,想从窗边听见些什么动静,却什么也未闻见,只间或夹杂一两道细微声响,似纸张被人揉碎。她听了一会儿,觉得身子冷便回屋去了。   第二日寅时刚过,关婆起来打扫屋子,觉察到王安石屋里似有朦胧灯光,敲了敲门,问:“郎君可醒着?”   须臾,王安石自内将门打开。关婆见他眼带血丝,惊诧不已:“郎君该不是一夜未睡?怎能恃着年轻这样折腾自己身子......”   “劳关婆费心,”王安石道,嗓音干哑,“屋内地上的纸,烦请收拾后都烧了吧。”   他踏出门去,不再回头,关婆进入屋内,放眼望去,又是心惊。满地纸稿或揉皱成团,或径直铺开扔在地上,占满了整间屋子,若不踩在纸上几无立足之地。   她拾起脚边一张,上面只书了半页,虽看不懂字,但她依旧凭着多年侍奉王家的经验感到,这绝非字的主人平时写出来的东西。   字迹凌乱不堪,连笔错字交杂,竟不似草书,而似有人情绪激烈下用刀刻在纸页上,最后竟只书了半页便弃去。她又拾起一张,这张是揉皱成一团弃在地上的,仔细展开,上面却只有一个字,以浓墨端楷挥就,力透纸背,她看不懂,便也未再多看。   后来清扫时,这样书着同一个字的纸还有许多。   数日后,王安礼休沐归家,关婆因惦念着家主是否遭遇难事,以致困扰至此,于是将偷藏起的两页纸拿给王安礼看。   王安礼看罢,愕然良久,道:“兄长只是在抄佛经,并无大事,不过......他素来教我们练字以平心静气,似他这般抄法,怎可能心静......”   言至此,他苦笑了下,指着纸上唯一的楷字道:“这个字念‘芾’,取佳木丰茂意。”   而后他未再多言,但关婆亦明了,那应是一个人的名字。   却说冯家送来草帖当日,如曾巩所言,欧阳芾正巧不在家中,待她自外归来,见薛氏一直抿不住笑地望她。欧阳芾奇怪道:“婶婶在笑什么?”   她瞧向坐在一旁的欧阳修,后者语含深意道:“让你婶婶拿给你看。”   薛氏将她拉至椅中坐下,从桌上取了封红帖递给她,眼里满满俱是欣悦:“你瞧,这是什么。”   欧阳芾接过,仍摸不着头脑:“红色的?谁要成亲了?”待她看清帖内字样,一时间默然。   “冯学士今日差媒人送来此帖,我与你叔父既觉突然,又着实觉得替你开心,”薛氏道,“媒人说,冯学士对我们二娘倾慕已久,只因不愿唐突佳人,才迟迟未上门提亲......”   欧阳芾合上帖子,里面书着冯氏三代籍贯、姓名、田产与官职。“婶婶和叔父答应了吗?”她问。   薛氏道:“还未答复,但也表明了意思,我们知晓二娘心中对冯学士也——故而未拒,只想等你回来,听你亲口说出你的想法。”   欧阳芾将草帖又翻看一遍,其内每句皆细细读过,终究合上,还与薛氏道:“婶婶,这个帖子......可否退还回去?”   日落西山,灯烛次第放明,除勾栏瓦舍仍喧闹不休外,其余街道及居民区已人迹渐疏,温家画楼前同样人影稀疏,至夜幕降临,只能隐隐闻见远处瓦子和酒楼里的嘈杂声,近处已是安静一片。   温仪踏上二楼,敲了敲门,听见“请进”声,便将门推开。欧阳芾抱膝缩在榻上,见到她,低唤了句:“四娘。”   “饿不饿?”温仪问,反手将门锁住后才向她走去。欧阳芾摇摇头:“不饿。” 第21章第21章   曙色熹微,冯京自书房步出。   他一宿未合眼,此刻足下匆匆,未及踏出几步,便被一道声音喝止住:“你要去做什么?”   数尺之遥外,朱氏将背挺得笔直,缓缓向他走来。   “娘……”   瞧见他眼底青黑,朱氏心疼不已,又见他手中握着封信。“……这信是写给谁的?”她敏锐察觉到什么,劈手将信夺过,果不其然见到意料中的名字。   “我冯家儿郎,绝不许对一个女子做此摇尾乞怜之姿,哪怕她是欧阳家的女子。”朱氏咬牙道。   “娘,孩儿……孩儿只是想与她解释清楚……”冯京眼角微红,语带恳求。   “解释?还有何好解释,她的话已说得再明白不过,连你赠予她的画笔也一并退了回来,此等绝情决意之举,还需要你作何解释?”言毕,朱氏心一横,将信撕得粉碎。   “娘!”   “我要她知道,我的儿子不是没有人要,”镇定下来,朱氏对他和声道,“富公的夫人前日又与我见面,说富公对你十分满意,只要你愿意提亲,富家定会答应。我要你收拾心思,娶富公之女清殊为妻,她是个好姑娘,也为你等了一年,你该给人家一个交代了。”   见他仍止不住泪,朱氏爱怜道:“你好好平复心情,待晚些时候,你来告诉我答案。”   媒人上门提亲之事两家皆未声张,其中多有顾及彼此颜面的考量,故外人丝毫不知其间发生的一切。   至于为何拒绝,欧阳芾只告诉叔父婶婶,自己并不喜欢冯京,无意嫁他,其余便不再言。   “何况富公自去岁起便有嫁女之意,我们何必横刀夺爱。”终是这句话说动了欧阳修,他与富弼为多年至交,若富弼有意,而自家侄女无意,他又何苦执著。   欧阳修叹了口气道:“你心里愿意便好。”   “已三日不曾出过门了。”薛氏在灯下做着绣活,提醒道。   欧阳修不以为意翻书:“怎么,往日你不是还嫌人家出门太繁,现下不出门了,你反而倒担忧起来。”   “这不一样嘛,”薛氏放下针线,“我们皆以为她对那冯当世也有情,谁料......”   欧阳修拉过她的手,将她揽进怀里同坐,道:“之前是你教我,说她大了,凡事有自己的主意,又无人捆着她手脚逼迫她,她做事定是出于自己的想法,我们何须替她操心这许多,倒显得我们教女无方,需事事挂怀。”   “可......”   “再者说,不就是拒了次媒人提亲嘛,当年你嫁我之前,上你家提亲之人几乎将门槛踏烂,若非你皆拒之门外,哪会有你我今日夫妻缘分。”   薛氏脸一红,道:“你乱说什么,哪里便将门槛踏烂了,再说,那些皆是我父亲拒的,我可不知提亲的都有谁。”   欧阳修闻言大笑,手掌轻抚她乌发与鬓角,灯影幢幢下,薛氏雪肤又盈上几分绯红。   欧阳芾提笔端坐于案前,面前摆着绢、墨、毫笔等画具,依次排开。   胡瑗对她道,世界是很大的,即便千年以前的世界亦广阔无边,她来此世间一趟,如若最终什么也无法留下,至少可以将所见之景画下,作为她来此一趟的证明。   她想画下一切所见,千年后不复存在的一切,只属于这里的一切。   欧阳芾闭门二十日,终将笔下的溪村图定稿,后寻了次机会,送画去给孟愈章看,孟愈章细细端详之后,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讶异:   “你的进步比我想象中要大,可以告诉我这幅图景你如何构思而来吗?”   欧阳芾遂与他讲述自己如何根据此前郊外写生的画稿,加工剪裁,多番修改后形成此画。   “是因先生教我临摹古画,又教我用墨技法,我才有此进步。”   “非也,”孟愈章摇头,“单学会技法,即便临摹再多古画,亦难逃古人窠臼,许多画学生临摹日久,落得千篇一律,作品终生离不开前辈面貌,你构图敢于推陈出新,能于虚实相生间展现画景意境,这是你的优点,你需珍惜。”   “是。”   “这幅画,你可有意送往禁中,呈予官家点评?”孟愈章试探问她。   “好。”欧阳芾应道。   她不再害怕了,即便得不到赞扬,即便往后不再有,此刻她也愿尝试,因那是她想做的事。   后来曾巩听闻此事,还打趣过欧阳芾:“阿念莫非日后要成为女学正?”   “女学正不至于,”欧阳芾道,“哪日若惹得叔父不高兴被赶出家门,能卖画不至饿死便够了。”   曾巩大笑,道:“原来阿念想成为女画家。”   “子固哥哥认为不好吗?”欧阳芾问。   “好,”彼时曾巩温言道,“阿念想做什么,我都支持阿念。”   八月,欧阳修旧时好友梅尧臣入京,这件事给欧阳修带来的喜悦全家人均能感受到。   梅尧臣与欧阳修早年相识于洛阳,彼时二人位微言轻,然年轻气盛,满腹才学与壮志,恨不得日日聚在一块畅游抒怀,高谈阔论,经年过去,欧阳修已官至翰林学士,而梅尧臣仍在地方担任微职,虽才名远播,终无济于仕途。   梅尧臣此次除母丧来到汴京,欧阳修专门前去迎他,无丝毫官身已高的做派,而知梅尧臣家中贫寒,生活窘迫,还特意派人送去二十匹绢。   欧阳芾随婶婶拜望过梅尧臣一家,还帮着他们在京师寻找住处。梅尧臣本人比欧阳修年长几岁,故欧阳芾喊他声“梅伯父”,其是位温和可亲的长者,谈吐沉淀着淡雅儒气,一如他的诗文,深远古淡,和平简远。   若他不提欧阳芾的字的话。 第22章第22章   这日欧阳芾从屋中出来,路过前厅,发觉厅内除欧阳修外,还坐着个生面孔的男人,故问婢女道:“今日有客人造访吗?”   “是,今儿个一早便来了,”婢女答道,“自称是眉山人士,叫做苏洵。”   苏洵!欧阳芾瞳孔里一片山崩地裂。   前厅,欧阳修正与苏洵对话。   “足下此前寄来的几篇文章我一一看过,窃以为毋论文风或内容皆属当世罕见,笔锋宏伟简健,策论古朴有力,读来若汪洋恣肆,甚是磅礴。”欧阳修对于后进向来不吝惜赞美之词,加上此番前来拜谒之人与他年岁相仿,语中更带有几分客气。   “欧阳公过赏,这几篇拙作皆为洵平日读书思考所得,牵笔辄就,粗糙欠缺之处良多,实不敢当如此称赞。”   “先生过谦了,以先生之文才,大可于当今士林享有一席之地,只修有一事不明,此前为何竟未闻过先生大名?”   苏洵叹息道:“欧阳公之问,恰好言中在下不堪回首之往事。”   “哦?”   “在下早年莽陋无知,不知圣贤书之可读,蹉跎虚度许多光阴,直至二十余岁方醒悟,始勤学奋发,然悔之晚矣,至今仍不能成器。”   “先生万勿妄自菲薄,先生二十余岁发奋,如今便可有此成就,恰证明先生天赋才学皆为常人所不及,况读书一事,桑榆未晚,先生正值壮年,岂有‘晚’字一说。”   见这时欧阳芾步入厅中,欧阳修唤道:“二娘来,过来见过苏先生。”   “晚辈欧阳芾,见过苏先生。”欧阳芾施礼,随后悄悄打量面前的男人,只见其瘦瞿斜眉,束发软巾,一身宽袖儒袍,约莫四十余岁,单就形貌而言算不上出众。   然人之思想文学,胸中韬略,又岂可以相貌论。   “这是在下的侄女。”欧阳修介绍道。   “欧阳姑娘有礼。”苏洵还道。   “先生是一个人来吗?”欧阳芾忍不住问道。   苏洵闻言稍怔,一旁欧阳修道:“怎么,你还盼望着人家前簇后拥,捎着一大群人过来么。”   “叔父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苏先生应同叔父一样是有家室的人了,此番来京,没有带着家人吗?”   苏洵还未答话,欧阳修便先纳罕道:“你怎么忽的关心起这个?”   “没有关系,”苏洵道,“欧阳姑娘猜得不错,我此次前来,确是带着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欧阳芾捕捉到关键词。   “他二人年纪还轻,一个刚至弱冠,一个尚未及弱冠,均是初次随我来京,此刻正于家中专心准备来年的礼部省试,故我未带其出门。”   礼部省试,欧阳芾又捕捉到关键词,笑眯眯道:“苏先生的儿子定也如苏先生般,学贯古今,才华硕绝。”   这话倒似说中了苏洵的得意处,令他大笑起来,道:“非在下自谦,在下两个儿子,尤其是大的那个,学问文章有时连我都自比不如。”   “有此种事?”欧阳修奇了,但见欧阳芾一副理所应当表情,丝毫不奇怪地嗯嗯点头,疑惑更上一层。待苏洵走后,欧阳修方视她道:“你怎似十分兴奋的样子?”   “有吗,我没有兴奋呀。”欧阳芾道,然欧阳修见她嘴角几乎咧至耳后根的模样,鼻中轻嗤,也不再同她掰扯。   因着欧阳修的大力举荐,又兼苏洵相继奔走于公卿之门,一时间京师多有闻其名声者,其所著《权书》、《衡论》、《几策》等文章更在短时内广泛流于士庶间,而交|口称颂者甚众。   欧阳芾也读过苏洵的文章,确实文采斐然,议论锋利,文风雄伟,是她再修炼二十年也写不出的水平。然文人争相传诵之时,唯独一人例外。   那个人便是王安石。   据闻他既不称许苏洵的文章,也不苟同苏洵的为人,甚至屡诋于众。   于是苏洵又一次来欧阳修家拜访时,欧阳修便劝他与王安石结交:“介甫的文章才学素有独高之处,且其操洁律己,品行即便放在士林间也属第一等了,苏兄与他交好,将来定有益于苏兄。”   这时站在一旁充当背景板的欧阳芾听见苏洵对欧阳修道:“劳欧阳公挂怀,苏某不才,便不去触这个霉头了。”   “苏兄莫非还因介甫的评价而介怀,介甫性子是有几分孤峭,但绝无......”   “欧阳公误会了,王牧判对老夫的评价老夫并不在意,”苏洵未让欧阳修说完,悠悠道,“欧阳公有所不知,且听我细细为公道来。”   原来早在入京之前,苏洵便对王安石其人有所耳闻,而耳闻的源头,则是益州知州张方平。   张方平曾任翰林学士,名重朝野,说的话自然使人信服,且其对苏洵有提携之恩,苏洵言语间充满对其的尊重。“我于蜀地远游时,与张公一见如故,从公甚密,其间或有论及当世诸儒,张公提到过与王牧判此前共事一事。当时张公受命知贡举,文相公向其推荐考校之人,其中便有王介甫名,张公以为其确有才学,召之入京,未料其一入院中,便对拟定的科举细案妄加评判,处处皆欲变更,洵不敢言,但以为其素不知天高地厚耳,而张公终难令其心服,故最后不欢而未用之。”   苏洵摸着胡子道:“洵以为,此事足以见其人秉性,欧阳公赞其文章才学,洵不敢有异议,然若论人品,洵窃以为其言行有矫作刻意之嫌,且不近人情甚矣,欧阳公胸襟广博,毋论什么样的人才皆礼遇备至,洵不及公,自知才疏学浅,恐难得王牧判青眼,也就不劳此一番功夫,省却落一攀附之名。”   “这......”欧阳修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与介甫交往亦有一年,未见其如苏兄所言,苏兄还是与他亲见一回,或可令苏兄改观。”   看得出欧阳修仍在极力劝说苏洵,然苏洵虽态度良好,但心底未尝被欧阳修说动,而愿与王安石相交。 第23章第23章   由于这一年灾害频仍,除五月京师水灾,还有四月河道决口,六月诸州郡奏报水灾,皇帝以为至和乃不详年号,决意弃之,遂于九月十二日颁布诏令,改年号为“嘉祐”。   与年号更易相隔不远发生的,则是当朝宰相嫁女的喜事,据闻宰相富弼亲挑的女婿冯京乃当年的三科状元,时下更于馆阁任职,品貌皆端,可谓前途无量,时人莫不以“乘龙快婿”称之,感叹命之不同。   迎娶当日,锣鼓喧阒,朝中半数以上官员寄来贺帖,更有众多同僚亲至,一一向宰执道贺。欧阳修作为富弼的老朋友,自然也携家眷前往,然欧阳芾却以身体抱恙为由,未跟随前去。   富府迎亲的车檐穿过街巷时,欧阳芾正与温仪闲坐分茶店里,温仪问她道:“怎么不去呢?”   欧阳芾挠挠头:“有叔父和婶婶去便好,我还是罢了,去了也只凑数吃白饭......不过我有托婶婶将礼物送给清殊。”   “你们才见过几次,你便送礼给她。”温仪稀罕道,颇嫌她出手阔绰。   “盼望她幸福嘛,也非什么贵重之物,”欧阳芾笑笑,以富清殊的身份,又怎缺珍奇贵宝,“他日四娘嫁人,我定送更好的给四娘。”   温仪面上忽有须臾凝住,她瞧着欧阳芾一双湛亮含笑眸子,道:“阿芾如今可还伤心?”   欧阳芾摇首:“不会了。”   “真的?”   “嗯。”   “好,”温仪笑了,“那我有一事要告诉你。”   “何事?”欧阳芾略感奇怪,从前温仪欲说什么,从不铺垫这许多。   “我要嫁人了。”温仪道。   欧阳芾望着她,许久方从她的眼神里确定,她未在说假话:“......何时的事?”   “一个多月前爹便同对方约好了日子,只那时我担心你尚在为冯当世难过,故不曾立即告诉你。”温仪呷着茶水,雾气慢悠悠升腾起,遮住她清素容颜。   欧阳芾一直认为温仪不施粉黛也很好看,只因需常照看店铺的缘故,她面上总是敷粉,唯独如今与她闲坐用食,方卸去这套繁复,显出一张婉丽清净的少女面孔。   也正望着这张面容,欧阳芾才恍然意识到,温仪今岁已二十有一,放在寻常百姓家早应嫁作人妇了。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他父亲在洛阳做香料生意,他考过功名不中,后便继承了家业,他母亲与我娘自小相识,故这门亲事是在我们幼时便说定的。”   “他对你好吗?”   “我只见过他两三面,”温仪闻言笑道,“还是在十岁之前,现下连他什么模样都不甚记得了。”   “......”   欧阳芾怔怔视她,温仪不禁道:“傻瓜,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愿意嫁给他吗?”欧阳芾问。   “愿意又如何,不愿意又如何,我爹一直惯我到今日,也该报答他了。”温仪言语轻巧,欧阳芾知她是要强之人,即便心中不如意,也断不肯教他人瞧见。   她也知晓,温仪喜欢的是像狄青那样的大英雄,喜欢做的事是每日替父看店,盘算生意,不喜欢的事是女红,最耐不住的便是坐在家里无事可干。   “四娘的夫婿定是个既会打理生意,又懂得疼娘子的好郎君,四娘性子也好,样貌也好,嫁过去定讨夫家喜欢。”欧阳芾最终笑起来,说道。   “我们阿芾嘴巴就是甜。”温仪满意地揉揉她脑袋。   “四娘嫁人以后,我还能去找四娘吗?”欧阳芾问。听温仪言中之意,夫家既在洛阳,想必她日后也要跟随夫君居住洛阳。   温仪闻她此言,心中倏忽一热,脑中霎时间闪过的是连日来与父因婚事争执不休的画面,自己对镜掩泣的画面,她美眸盈着波光道:“当然,阿芾一定要来看我。”   红烛昏帐,芙蓉帐暖,转眼富清殊与冯京成婚已有数日,这日她于镜前梳妆,侍女将一幅画递来询问:“娘子看,这一幅画是收起来,还是挂在何处?”   “我看看,”富清殊将它揽过,随后不禁笑了,“先搁在我这儿吧,官人还未看过,我想给他看看。”   “想给我看什么?”冯京踏进门来,听她二人谈话,面上不由露出温和笑意,他官袍未褪,此刻更衬得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富清殊欲自案前起身,被他先一步走来,揽住她的肩示意她坐着,于是富清殊道:“这是成婚当日欧阳家二娘子送来的礼,可惜她当日身子不适,未能到场。说来我与她也有缘,她是位好灵巧的女子,风趣可爱,画作得也出色,此前她说等我成亲时会送我幅画,没成想画的是这个。”   她语带羞涩,又染着自然而然的喜悦:“夫君觉得好看吗?”她仰首望向冯京,却未如意料般在对方脸上找到喜色。   “夫君?”   冯京回神,发觉自己竟盯着眼前的画失神良久,这才笑道:“好看。”   那是一幅鸳鸯图,图面不大,然工笔细腻生动,一双鸳鸯凫水于莲侧,亲昵旖旎,寓意明晰而美好。   “夫君若喜欢,我便照着这图样刺绣,将来欧阳姑娘成亲时,说不定能将此画绣样赠她,岂非美事一桩?”富清殊欣然畅望道,回首,却再次瞧见冯京脸上的失神。   “......夫君认为不好吗?”她问。相处数日,这是她头一回见他如此心不在焉的状态。   冯京闻言,下意识露出微笑,朝她道:“自然好,你喜欢便好,只别累着身子,此事不必急于一时。”   “不会。”富清殊听他关心自己,心下涌起一阵暖意,面色浮现微红。   这副羞怯神态落入冯京眼中,让他仿若被什么所灼伤,目眶发痛起来。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是已有妻室之人,不可能再想她,也再无资格想她了。   温家画楼。   温仪百无聊赖地坐在柜面后,目光扫荡着楼里仅有的几位客人,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再过不久,这样的日子便不复存在,一想到此,连此时此刻她也难再提起劲头了。   忽然,她目光闪动,朝着正踏入楼内的客人道:“王先生来了,真是稀客。”   王安石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身布衣襦裳,听她热情洋溢的招呼声,朝她颔首:“温姑娘。”   “王先生是头次来我们店里吧,”温仪回忆着,一边无比娴熟地迎上去询问起来,“是来看画的吗?”   “是,姑娘不必招呼,我自看看便可。”王安石没有她那样热情,礼貌而不容拒绝地推却了她接下来的介绍。   “哦。”温仪撇撇嘴,又百无聊赖地坐回柜面。   王安石今次是来为妹妹王文筠选画,因着欧阳芾的教学带动,王文筠也日渐对绘画产生兴趣,虽信笔涂鸦居多,但私底下竟也缠着王安石撒娇,欲买幅画挂在家中。   王安石嘴上不应,实际被缠得久了,亦不愿拂她心意,故于楼中缓缓踱步,将店内摆设的图画逐一观去。   这些画大小不一,内容各异,确如此前欧阳芾所言,山水、花鸟、人物不一而足,即便仅仅观赏亦不失为赏心悦目之事,却因全未押字,不知哪一幅是她所作。   此刻楼中除王安石外,尚有其他人在,故听得见他人攀谈点评声音。   “......传言欧阳内翰之侄也有画作于其间,不知真假。”   “确为真事,我听说范文正公之子亦在楼中买过她的画,后来却不知因何将画给退了。”   “有这事?”   “我亦是听人说起,详细情形不甚清楚......据传前几日富公的新女婿冯当世还曾与这位欧阳姑娘有过一段关系,当时人皆以为冯学士会娶欧阳内翰家这位娘子,熟料却被富公挑中,作了宰相女婿。”   王安石抬眸,认出面前谈笑二人,其中正说着话的乃是王拱辰从弟之子王琦,旁边听他讲话之人则是王拱辰之子王兆,两人皆荫补为官,目下在京任职。   因着父亲与欧阳修之间不睦,王兆也对欧阳家人未有好感,此刻闻言讥笑:“冯当世倒是个聪明人,不过换作其他人,只怕二者之间也会选择门第高者。”   “可惜了那位欧阳娘子。”王琦道。   “有何可惜,你道他欧阳家的娘子如何干净,欧阳公对自家女子的家训向来不清不楚,翰林学士又如何,如今这位娘子名节有损,恐怕日后难以嫁人才是真。”   “令尊的家训,便是在这市井坊间,大谈闺中女子的名节|操德,不以为耻?”   一道冷冷声线盖住他二人言语,两人骤然循去,看见面前站立之人。王琦尚不识得他为何人,然王兆面色已变:“......王牧判。”   王安石眼光扫向他:“令尊贵为翰林学士承旨,其子不思读书进取之事,反以朝中臣子家事为乐,言语轻|浪不恭,不知又为令尊添了多少荣?足下可也顾惜自己的名节?”   王兆面泛青白,低头道:“王牧判教训得是,在下适才口出无心,胡言妄语,还请牧判勿......勿放在心上。”   他心知此事可大可小,全看对方如何处理,故将头压得更低:“......还望牧判勿告知他人。”   王琦见他如此,也立即低首:“望牧判原谅。”   “足下理应自守名节,求我何益。”   王安石言语虽冷,然王兆心思机敏,忙接口道:“多谢王牧判,在下受教。”随后又朝他作一深揖,便极快速地与王琦相携离去。   “王先生好威风。”   若说之前两人私语时温仪在旁听着尚还压火,此刻闻罢王安石一通训斥,竟是乐了起来。见王安石对他夸赞无动于衷,她心下活泛,调侃道:“想不到王先生竟是如此护短之人。”   王安石皱眉:“姑娘慎言。”   “也对,阿芾与王先生并无私情,确实称不上‘护短’,只不过王先生在护着心上人罢了。”温仪改口。   王安石瞳中一猝,眉头皱得更深,却一句话也未说,片刻,拱手道了句“告辞”,便转身离去。   温仪在后望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第24章第24章   “在发什么呆呢?”眼瞅着欧阳芾一动不动良久,穆知瑾出声唤她道。   “在想四娘成亲之事,”欧阳芾将思绪抽回,“穆伯父有为知瑾考虑过婚事吗?”她想到穆知瑾也比她大上一岁。   穆知瑾笑了笑:“自然,女儿家到了年纪,爹娘总会操心的。”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家与我家是世交,家族世代经商,他父亲有意他考功名,故而目下还在念书中。”   “那你见过他吗?我是指长大后的模样。”   “自然见过,”穆知瑾觉得好笑,“怎么这样问?”   “知瑾喜欢他吗?”欧阳芾问。   这问题瞬时教穆知瑾红了脸,她含糊道:“哪有什么喜不喜欢的,这些皆是由爹娘做主,我哪有什么想法。”   欧阳芾瞧出端倪,咧起嘴道:“那他对你好吗?”   穆知瑾垂首,似回忆起什么,唇边露出抹青涩笑意:“嗯。”   欧阳芾于是心花怒放,逮着她开始问个不停:“他是怎么对你好的?他叫什么名字,年龄几许,品貌如何,书读得如何?他是何时开始对你好的?”   穆知瑾被她问得招架不住,直欲堵住她的嘴:“好了好了,别再问了......说了不知道,你这小祖宗......”   温仪要成亲了,穆知瑾的婚事也定在明年四月,依两家长辈之意,毋论男方是否金榜题名,届时皆按计划举办婚宴。   一时间只剩欧阳芾,形单影只,形孤影寡。   不对,好似不止她一人,欧阳芾想到另一位孓然一身之人。   “达官显贵不是历来喜爱榜下捉婿?每逢科考,入进士甲科者必被争抢着捉去当女婿,怎未见介甫先生被捉走呢?”   乍闻此问,曾巩不禁失笑。他清咳两声,对欧阳芾道:“阿念说得不错,愈是名列前茅者,愈易被人择中,介甫当年名列第四,自然也被相中过。”   “那他为何没有......”   “因他当时已有婚约在身。”   “他成亲了?”欧阳芾惊讶。   “介甫不曾成过家。”   瞧见欧阳芾小脸上充满疑惑,曾巩笑着与她解释:“当年介甫的母亲早为他选定了一门亲事,他是带着婚约赴京参加科考,故未曾答应过任何一门说亲。后来归乡,这份婚约因些缘故作罢,他又忙着赴任扬州,便自此再未留心过这些。”   “为何作罢?”欧阳芾问,“是女方家里反悔了吗?”   “非也,”曾巩温言道,“与介甫定亲的乃是金溪名门,纵想反悔,也需顾及颜面。”   欧阳芾似懂非懂地望他,乍然间明白了什么:“是对方自己不愿嫁?”   “阿念若是有了喜欢之人,老师却要阿念嫁与另一位彼此间毫无感情之人,阿念当如何?”   欧阳芾思考了下自家叔父的脾气以及与其吵架的胜率,迷茫道:“......剃发明志?”   曾巩笑倒。半晌,他方擦了擦眼角泪痕,眸中蕴含温柔道:“可那位金溪吴氏,却是遵从了父母之命,以令家族声誉完好。”   “......介甫先生知道吗?”   “介甫看见女子脸上泪痕,自然什么都知晓了,”曾巩道,“是故他主动放弃婚约,放了那名女子。”   欧阳芾瞪大眼睛:“介甫先生......真了不起。”   曾巩被她形容逗笑:“介甫确有君子之风,有时我也自问不及。”   “子固哥哥是因如此,才欣赏喜欢介甫先生的吗?”   曾巩打趣道:“我与介甫少年便已相识,那时他身上还未现出这许多特质,刚硬固执倒是明显得紧。”   欧阳芾大笑。   “子固哥哥是否也在准备明年初的礼部省试?”提及登第一事,欧阳芾便联想到曾巩,他与家中三个弟弟留京专心备考已有一年余,身上定也寄托着家乡亲人的期许。   曾巩脸上似显落寞:“科考之事,如今我只望尽力而为,不至辜负老师多年教诲之恩,至于能否登第,或许世事本不可尽如人意。”   “才不是,”欧阳芾反驳,“子固哥哥相信我的眼光,你定能金榜题名。”   曾巩笑中涩然,她对他的坚信,有时甚或超乎老师与介甫。   “子固哥哥,假若名留青史与金榜题名只可得一,你会选哪个?”欧阳芾问他。   未待曾巩回答,便又听她自语:“不行,还是两个都要,对!”言之凿凿,仿佛此刻说了,往后便能实现。曾巩闻着她天真之语,不禁泛起微笑。   “子固哥哥不必伤怀,毋论考中与否,子固哥哥的才学皆无人可掩,”欧阳芾道,“《卫风》里言,‘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我以为子固哥哥便是这样的人。”   心间忽地淌过一阵暖流,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曾巩清楚,此间再不会有第二人对他说出同样的话。他不禁回应她的心意道:“好,有阿念此言,毋论考中与否,我必不伤怀。”   欧阳芾奋力点头:“等科考罢了,我们一块去游山玩水,去正店享受美食佳肴。”   是年,梅尧臣在欧阳修大力举荐下,出任国子监直讲,同时刻,王安石、韩维、吴充、刘敞等后辈相继拜会梅尧臣,而在欧阳修、梅尧臣带领下,众人颇多聚谈,彼此吟诗对赋,作文唱和,相交甚频。   这日欧阳修得了幅猛虎图,邀请诸客来观,每人观图赋诗一首,待所有人作完,互相之间品评赏析,比谁作得最快最好。   一番评比后,欧阳修叫来欧阳芾,因惦记着上回被她逃过之事,这回又让她评。   “你说说,这几首诗中哪个作得最好?”表面考问,实则是查她近日功课做的如何。   诸客中,梅尧臣、刘敞、王安石等皆为熟面孔,欧阳芾瞧了一圈,又偷瞄了眼信心十足的欧阳修,后慢吞吞将目光落向纸页。   只见每张纸上皆无姓名,仅有或长或短的诗句,欧阳芾逐一视去,待看到“想当磅礴欲画时,睥睨众史如庸奴”两句,将纸稿揭起。   “这首最好。”   “嗯,”欧阳修沉思颔首,“怎么评出来的?”   “此诗兼具画之妙与虎之生气,且抒怀心志,有凌云俯瞰意境,”欧阳芾言不露怯,末了还笑嘻嘻道,“我还知晓此诗是谁所作。”   “哦?你知道是谁?”梅尧臣疑惑道。   “是,”欧阳芾余光瞥向王安石,见他淡笑着将头低了下去,“是介甫先生作的。”   刘敞道:“你怎知晓?莫非你识得他的字迹?”   欧阳芾笑而不答,反道:“我不止知晓此诗作者,更知梅伯父与叔父皆认同此诗最佳。”   “......你该不是方才在外偷听吧?”欧阳修反应过来。   欧阳芾叹息:“有的人明明自己讲话大声,却要怪人长了耳朵,做人真难。”   众人捧腹大笑。   又逃过一回,欧阳芾暗自喜乐,至送客时,她特意追上王安石道:“我便说我认得介甫先生的字,是否没有说错?”   “嗯。”王安石顺她的意应着。   “介甫先生有心事?”欧阳芾观他神情。   “没有。”   “梅伯父十分赞赏介甫先生的诗文,我曾不止一次听他提起你,言中多为称许。”   “梅直讲学识渊厚,得其赞扬乃安石之幸。”   “可先生好似并不开心,”欧阳芾道,每回吟诗作赋终了,总不见他如别人般恣意畅快,“先生是在想家吗?”   “......不是。”   “那是因何?”   见她关心神色,王安石驻足,望向一径伸向远方的林木,道:“吟风咏月,非安石之志。”   “先生不喜这些?”   “并非不喜,”王安石放缓声调,“诗文唱和,本为闲情寄趣之物,倘使终日沉溺,恐渐失心志,安石固知此理,然困居京师一年余,做的仍不外乎这些。”   他郁郁寡欢,只因难舒抱负,而身边难寻一同道中人。   “天子脚下,负一清要之职,大抵为常人梦寐以求之物。安石为官,不是为了这些。”   忆起他从前数度推却朝廷召试馆职的机会,欧阳芾原以为仅淡泊名利之故,不曾想过他心中所求。她道:“先生想做实事?”   王安石道:“如能少施所学,不负禄赐,当为安石之愿。”   不负禄赐。欧阳芾亦于他人口中听过此语,而她少有体会,或因这番追求离她太过遥远。   “抱歉,之前我还劝介甫先生留在京师。”欧阳芾愧疚,为她此前一己之私。   “非你之错,何须道歉。”   “先生想去地方任职吗?”欧阳芾问。   “我有此意,也乞请过朝廷。”他本无意对她言起,却不知为何,总逃不过在她面前将心事宣之于口,这番失意之语,竟不似他。   欧阳芾垂下头,心中莫名怅惘,顷刻却付之一笑,道:“我可曾说过,其实我一直很敬佩介甫先生,非因先生教我文章,而是因先生是这世间少有之人,先生总对心中志向坚定不移,叫我好生羡慕。”   她惯爱放低自己,此刻亦然,王安石心知这点,不由勉励道:“你有我不及之处,无需羡慕旁人。”   “真的吗,什么不及之处?”欧阳芾眸现光明,逮住他问。   那双眼深邃润泽,宛若浓墨晕在纸页,搅动他思绪与心弦,王安石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眸,不知那其中又有几分是自己。   “你能受人喜爱,此便为他人不及之处。”   受人喜爱?欧阳芾脑子转了个圈:“介甫先生是说自己不受人喜爱吗?”   “......”   “哈哈哈哈,”欧阳芾欢快笑着,临了不忘找补道,“介甫先生明明也受叔父和梅伯父喜爱。”   那是不同的,只王安石未再言。   “先生有此愿,理应向官家上书,让官家知晓。”欧阳芾没忘他适才所言,说道。   “我曾上书数封,至今皆无回应。”   “先生需坚持,书到官家同意为止,”欧阳芾道,“我也会请叔父帮先生上书,请他帮先生说话。”   即便知晓他要离开,她也无任何不舍,知他求去,便帮他离去,她的眼中当无自己。   ——如若换了冯当世。   他猝然一惊,止断思绪,语中几分生硬道:“无需劳烦,我自行奏请便可。”   “不劳烦,”欧阳芾摇头,微笑道,“因为这是先生的心愿呀。”   十月,欧阳芾收到一封寄自扬州的书信。   她展信读了数遍,不觉愉快异常,仿佛可以看见对方越过信纸,立在她面前谆谆教诲的模样,那模样一如往昔,令她感到亲切而温暖。这是自入京以来,郭熙寄来的第一封信。   信中,郭熙言及自己于扬州的见闻生活,又问她安居汴京可还习惯,京师风物比之扬州是否更宜入画。欧阳芾莞尔,览至末尾,看见郭熙对她的叮嘱,让她切勿长久困于一方天地,间或可借出游多行多看,以便开阔视野,将纷繁之景尽铭入心,乃至绘诸笔端。   回忆这一年来种种,欧阳芾思量过后,提笔写下回信。   待信寄出之时,温仪已行罢婚礼,迁居洛阳,欧阳芾送了银制的冠梳给她,寓意从今往后顺遂无忧。   温仪问她何时这么有钱,欧阳芾道,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惹得温仪笑骂。   她无法再去温家画楼找温仪谈天说地,从她那里再听来许多坊间趣闻了。   这一年的京师不曾下雪,然空气栗冽,砭人肌骨,郊野烟霏云敛,山川萧条。冬至时,欧阳芾前去探望曾巩,给他和三个弟弟送去些冬食,还在曾巩家中蹭了顿螃蟹,当然用的是欧阳修掏钱购的食材。   饭后闲话家常,曾巩还提及前日发生的一桩趣事,关于王安石。   “日前包公因庆冬至,于群牧司后园置酒宴饮,包公性豪,举酒相劝,众人皆饮,独介甫不饮,毋论包公如何相劝,他竟终席不曾饮过一口酒。”   说是趣谈,曾巩也叹惜:“介甫的性子便是太过执拗,谁也劝不动他,这般脾性,若遇心胸宽广之人还好,换作心怀稍窄之人,我总担忧他与人结怨。”   “介甫先生偏不在乎。”欧阳芾笑道。   “是啊,他若在乎便也不是他了。”   欧阳芾扭头,不经意望见墙外数枝寒梅,白瓣黄蕊,悄然绽放于朔风中。她微怔一刻,忽道:“子固哥哥有没有觉得,介甫先生像梅花?”   “梅花?”曾巩诧异。   “对,凌寒独放,似雪一样。”欧阳芾道。   她这番卓绝比喻自然未被曾巩遗忘,后来前往王安石家,曾巩还拿此调侃过后者。   那时王安石正收到家人来信,信中其母多有催促他成家之意,让他在京虽忙,宜将此事放在心上,勿将人皆推拒门外,“若得良配,当与吾知”。   曾巩于是笑他:“令堂果真了解介甫,恐介甫孤独此生,每信必多嘱咐。”   王安石收起信,等他笑罢。   “不过,京中世家之女,论才情品性皆不乏佼佼者,介甫当真无一看得上?”   “公务繁忙,无暇去看,”王安石说着,向他瞥去一眼,“你倒有空去看?”   “我已成家,又怎会在意这些,再者,我当不及介甫受岳丈欢迎,”曾巩揶揄,“介甫可知,阿念如何形容你?”   王安石一时停顿,道:“如何形容?”   “她言你似梅花,因其‘凌寒独放,似雪一样’。”   半晌,见得王安石将身背去:“......胡言乱语。” 第25章第25章   正月初一,欧阳修闲坐家中,欧阳芾和欧阳棐在旁敲着棋子,一局终了,两人拂了棋局,欲再来一盘。   “十九了。”欧阳修翻着书,不咸不淡道。   “......”欧阳芾正襟危坐,“您说什么,您要喝茶吗?”   欧阳修看了她一眼:“我说,某人是半点也不着急。”   “富娘子二十二才嫁冯京。”欧阳芾立马道,说完方觉不妙。   果然,欧阳修皱了眉头:“你还——”   “我不是,我没有,”欧阳芾忙止住他的话,“我之意是,我还差着两三年,届时年岁到了,自然便嫁出去了,叔父想见我还见不到呢。”   欧阳修原听她道“还差两三年”,已欲出言讥讽,这会儿又听她言“往后想见也见不到”,一时默然,竟不再劝,只道:“你自个好自为之罢。”   欧阳芾连连称是,袖子忽被拽了拽,看去,十岁的欧阳棐对她道:“二娘在家多待两年,陪我玩。”   欧阳芾揉上他的脑袋:“你这小没良心的,待家里就为了陪你玩是么。”   这年正月过得分外冷清,原因是正月六日朝廷忽然降旨,命欧阳修知礼部贡举,一同知贡举的还有知制诰韩绛、集贤殿修撰范镇等人,梅尧臣为详定官,这下不止欧阳修,连梅尧臣也移居贡院,不得再出来。   本朝历来有规定,考官自居贡院起,不得与外界接触,至二月底出闱止,行居皆在院内,于是家中只剩薛氏及欧阳芾等小辈,虽因着年节顿顿丰盛,总归觉着缺点什么。   欧阳芾也没能像去年般和温仪谋划些活动庆祝,只初七的夜里同穆知瑾在四处逛了逛,随意购了些杂食。人闲在家,筋骨也犯懒,欧阳芾寻思着不若找些事做,又因那夜同穆知瑾观灯时,瞧见有街头画师给人描画,遂也动了心思。   于是正月十五这日,欧阳芾用过朝食,便背着画板与画具去往她一早寻好的地方坐下,面前竖块木板,上列大字:人物像,一百文一幅。   桌椅皆赁自旁边的彩棚,棚下卖药、卖卦,还有沙地书谜的,她事先与人谈好价格,借了地盘,此刻又安置好桌椅,面前夹挂几幅往日绘作,这便开张了。   欧阳芾选的地段离御街不远,从日头升起后便一直熙来攘往,人群不断,可愿坐下付钱画张画的却寥寥无几。   欧阳芾头次感到谋生之艰,好在她也无意挣钱,全作体验生活,无聊时或与旁摆卦的老丈聊天,或径自提笔就街上行人画起来。   许是被她作画过程吸引,身旁不时有人驻足围观,欧阳芾也不在意,只专心作画。   “这一幅多少钱呀?”一位老媪牵着孩童问她。   “一幅一百文。”   “画成什么样都一百文呐?”   “画得不好不收您钱,”欧阳芾笑,“您要画吗?”   老媪道:“我不画,我孙儿想画,你给他画一幅罢。”说着将孩童引至前来。那孩童莫约六七岁,正是事事好奇的年纪,一双黑瞳炯炯有神望着欧阳芾。   “姐姐,你用的是毛笔吗?”坐在凳上,孩童眼光还在四处乱瞄。   “是。”欧阳芾一边笔下不断,一边回答他的问题。   “与写字的笔有何分别?”   “写字的笔用来写字,画画的笔用来画画。”   围观人哄笑,欧阳芾便就这样与首位小客人侃完了整幅画,后将完稿递他。   不同于寻常人物像,她刻意放大了人物特征,独属稚童的伶俐天真顿时跃然纸上,老媪付了钱满意去了,后又有人请她作画。   “你这画卖得便宜了啊,小娘子,我见州桥下那给人作画的得卖五百文一幅呢。”年过花甲的老丈也不爱掏钱买这些玩意,专爱在旁观览,好心提醒她道,“你这赚得着钱么?”   “不赚钱,只当练手了。”欧阳芾笑呵呵道。   正月里到底寒冷,一会儿不动弹便手脚冰凉,欧阳芾之间连着给人作了几张,皆是长辈带着自家孩童,让给稚子作画,稚子多精气神足,往往坐立不住,被爹娘呼喝着坐正身子,叫欧阳芾听着也不觉愉快。   后来摊前重归寂静,欧阳芾耐不住跑去买了些热食,过了晌午又零星接了两位年轻娘子,皆头戴朱钗,样貌不俗,欧阳芾便也往好看了画。   眼见着已至申时,陆续有些出来用晡食的士庶,再过不久怕便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了,欧阳芾眼角微斜,瞥见一道身影伫立在她摊侧。   “小郎君想要幅画吗?”   面前少年闻言抬首,欧阳芾见他一身缟色圆领绸衫,眉清骨秀,十二三岁模样,料是哪位士人家的孩子。   少年方才只盯着她夹列在桌前的几张旧画,却不开口,此时稍顿了顿:“这几幅皆为娘子所画吗?”   “要叫姐姐哦。”欧阳芾笑眯眯道。   少年脸一僵,窘道:“......这几幅皆是姐姐所画吗?”   “是呀,”欧阳芾道,“有何疑惑么?”   “姐姐为何于市井卖画?”   这问题倒叫欧阳芾怔了:“嗯......为了挣钱。”   “姐姐需赡养亲眷么?”   “也非如此,”欧阳芾想了想,不知如何与他解释,“你当作我在寻乐子罢。”   少年面上清晰地闪过惊讶,欧阳芾忽觉怪异:“莫非你认识我?”   少年摇摇头,收了神色:“家中长辈收藏过姐姐的画作,我因而识得此花押。”他指向欧阳芾其中一张旧作,画角是她惯常的押字。   “你家中长辈可觉喜欢?”未料有如此巧之事,欧阳芾忙问。   少年道:“陛......他很喜欢,还将之示与家人同赏。”   欧阳芾受到极大鼓舞:“那便好——你想要幅画么,我也可为你作一副。”她兴致起来,提笔便去蘸墨。   少年下意识摸向腰际,浮起一丝赧色:“......我未带银两在身......”   “不妨事,你多叫两声姐姐,我便白送你一幅。”   少年腾地红了脸,若非欧阳芾连连唤他坐下,恐更要不知所措一阵。   这是个温良谦恭的孩子,欧阳芾察着,纵使坐在凳上亦静默寡言,身板直正端谨,应是长久养成的习惯,言辞也无市井人家的浮浪,相比此年岁该有的朝气更多几分成熟。欧阳芾问什么,他便作答什么。   “郎君今岁多大年纪?”   “十二。”   “家中是做什么的?”   “......只些小本生意。”   “哦,郎君可在读书?”   “每日皆读。”   “除了读书平日还做些什么?”   “习礼乐,练射术。”   “射术?”欧阳芾奇道,“家中人还教这个?”   “嗯。”   “那你喜欢么?”   “喜欢。”   “喜欢什么,读书还是射箭?”   “.....皆喜欢。”   “若是读书、射箭只能挑一个习,你习哪个?”欧阳芾故意问他,见他终于绷不住口是心非的假面,笑了出来:“射箭。”   欧阳芾也跟着一并笑出来:“喜爱射术方才正常,豪情万丈,牵匹马便去走天涯。”她对着孩子言语里也无许多忌讳。   少年微笑,道:“射御乃强兵之术,我朝男儿皆当习之。”   “说得好,”欧阳芾称许道,“有志气——来,瞧瞧好不好看。”她将画稿取下,递予少年,少年接览过,眼底露出惊喜之色:“好。”   “什么好,是我画得好,还是你长得好?”   “是姐姐画得好。”少年对答如流,惹得欧阳芾不住笑。   “来,我替你添个名字,你叫什么?”   少年略微思索,而后道:“写个‘针’字即可。”   欧阳芾写罢,将之重递与他,赵仲针尚未来得及谢过,便只见一人匆忙而来,喘着气至欧阳芾摊前,嘴里念着:“哎呦,可算找着您了,大郎怎跑来这处玩耍?”   “我未玩耍,只在此等你罢了,”赵仲针镇定道,“你怎才来,我等了你近半个时辰。”   老仆脸色立变:“夫人以为您走丢了,叫臣,咳,叫小的们四处去找,未料您在此处,大郎还是快与我回去吧,夫人要急坏了。”   赵仲针点头:“这位娘子方才替我作了幅画,我未带银两在身,你替我给她罢。”他的称呼又变回“娘子”。   老仆掏出钱来,欧阳芾连道不用,却拗不过他执著地往她桌上放,只得接下。   她得了足足一两银,是她开价的十倍。欧阳芾握着这锭银子,脑中还在回忆方才的少年,那般举止,应不止是富贵人家。   清月当空,坊间逐渐喧嚷,毕竟上元佳节,街市张灯结彩,商铺琳琅满目,直令欧阳芾望着眼馋。   一道清瘦身影踱至她摊位前,站定,欧阳芾见了,满面堆笑道:“先生要张画吗?”   “天色已暗,你还看得清楚?”   “看不清楚,但我记得先生的容貌,不必看也画得出。”   王安石默了,欧阳芾笑嘻嘻道:“这么巧,此处也能遇见介甫老师。”   “不巧,我是来寻你的。”   “寻我?”   「王先生若是心慕我们阿芾,可得主动些好,不然阿芾被人抢走,先生怕要后悔的。」温仪转玩着纨扇,临行前看戏似的道。   王安石抿唇,他本身从未习过这些,若非温仪提点,恐还得闷上一阵,虽不喜温仪言语轻浪模样,到底是按她说的做了。   “用过食吗?”   “还未用过。”   “先吃些东西罢。”   欧阳芾头一歪:“先生请我?”   “我请。”   欧阳芾顿时眼眸一亮。她实在太饿了,又在寒天里待了大半日,急需回温,便去州桥下买了些杂嚼热食,桌凳画具一径交由旁边卖卦的老丈帮忙看守,她尚未付全赁金,故也不虑被老丈偷去。   王安石见她不住搓手,蹙了眉,朝旁兜售旋炙野羊肉的店主道:“再来碗羹汤。”   欧阳芾心满意足喝着汤,问:“先生为何请我?”   “你教文筠作画,我应当答谢你。”   “先生太客气了,”欧阳芾递他串肉,“介甫先生也吃。”   “不必了。”   “可我一个人吃,我会不好意思。”   王安石稍微犹豫,接过那串,低头咬了口。欧阳芾暗自发笑,成功。   州桥夜市向来是士庶乃至仕女出门游赏偏爱的去处,故这一趟往南,街边尽是水饭、从食,鹅鸭鸡兔、腰肾抹脏应有尽有,目不暇接,间道里卖着金丝党梅,用精致的梅红匣儿盛贮,王安石还买了匣予她。   介甫老师今日不正常,欧阳芾暗里观察,虽为答谢,也好似太满足她了。她眼珠滴溜转,道:“我想去瓦子。”   “何处,瓦子?”王安石登时肃了脸。   “嗯,想去看相扑杂剧,先生不愿去我自己去便是。”欧阳芾梗着脖子道。   王安石脸色又差几分,忍了半晌方道:“只观杂剧,不可去别处。”   “嗯嗯。”欧阳芾连连点头。瓦肆里鱼龙混杂,虽为游艺场所,然勾栏亦临着青楼妓馆,许多游人从看棚出来,顺道便进了妓馆,做得两处常客,她心知王安石不让她去的是何处。   听她要去逛瓦子,竟未转头便走,还随她一并来了,介甫老师今日果然不正常。欧阳芾心思活跃,然既得便宜,也不敢继续在王安石底线上蹦跶,只遵承诺进了座名唤“芍药棚”的,里面正舞掉刀。   棚内宾客满座,热闹非凡,舞至精彩处,席间充斥着拍掌叫好声。耍罢掉刀,又换影戏,登台的乃出自教坊的弟子,谓得此中高手,比欧阳芾之前在市井街头观的杂耍更胜十倍不止。   去岁元宵,欧阳芾因忙年节活动,未有机会出来玩耍,更未有机会观过瓦舍里面,此刻随着众宾欢然,那些微末遗憾连同近日来的惆怅似也随之去了。   她转目向王安石,瞧出他对这些东西全然无感,不由笑了,王安石侧目,见她做了个口型:“多谢介甫先生。”   这句话隐没于喧嚣声中,叫他未能听清,他欲再问时,却见欧阳芾眉梢挂笑,转开了脸。   自瓦舍出来,身后仍可依稀闻见教坊伎艺的弹唱,唱的是晏殊填词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街头伫立吆喝卖花者,篮里簇簇新梅,不时便有行人买上一两枝,插在头冠,极目望去,男女老少皆多簪戴,为寒月增添抹明艳色彩。   除去赁金,欧阳芾今日还赚了些许,于是她买了两枝红梅:“这个是我请先生的。”   “我来付罢。”王安石掏袖道。   “不用,正好用今日挣的钱,”欧阳芾道,“先生戴,我也戴。”   本朝习俗,毋论男女皆爱簪花,她还未见过王安石簪花的样子,遂将花朵插戴发间后,便去瞅王安石。   “好看。”欧阳芾笑道。王安石望向她鬓间那支红梅,蓦地思及什么,面烫起来,夜色撩人,她瞧不清他面上颜色,只顾自己言笑。   “买只冠梳吧,官人。”道旁摊子的主人将他二人方才互动皆收入眼,此刻朝王安石吆喝着,王安石驻步,视向那一径摆列的头面冠梳,领抹珍玩。   “给小娘子买只也好,女儿家皆喜欢这个。”摊主拿起一个雕刻精细,缀着珠翠的梳子,往他眼下递。   知他将自己二人当作出来幽会的情人,王安石蹙眉,本能欲拒,然稍一犹豫,望了眼前面不远处流连的人影。   他拢了拢袖,约莫着剩下的钱数,终道:“多少银两?”   欧阳芾正挑着些头面,她也非想买,只看个新鲜,忽地身旁一声惊讶道:“阿芾?”   抬目,却见富清殊立在咫尺间,她已梳起妇人髻,衣饰钗环也似清简不少,然容华依旧光彩照人。   “真巧,你也在此。”富清殊朝她笑道,身后冯京亦向她望来。   欧阳芾对上冯京视线,两人皆愣了下,随即便见欧阳芾笑了,道:“清殊姐姐,这么巧,同夫婿一起出来游玩?”   富清殊露出独属于新婚娘子的柔和笑意:“嗯,上元佳节,我们出来观灯。”   “我说姐姐今日怎如此艳丽动人,原来是有人欣赏。”欧阳芾戏谑。   “你呀。”富清殊捏她脸颊,随后状似不经地瞄了眼冯京。   冯京未察,只盯着欧阳芾道:“你一人在此么?”   “不是,我同介甫先生一块。”欧阳芾说着,便见王安石自后跟上,遂与富清殊介绍起来。富清殊听过王安石之名,此刻见了本人,自然言语里也多敬意。   冯京见他二人簪戴同样的花,心中微窒,脸色白了几分。   富清殊这厢还在邀他们同游,欧阳芾婉拒道:“下回吧,我们今日已要归家了。”   待与冯京夫妇分别,欧阳芾仍注视着两人背影。   “他们二人看上去好般配。”   王安石听她此言,倏地便忆起贺为岺从前那句,当世兄和欧阳姑娘看上去是否十分相配。   “若是心底难过,不必强颜欢笑。”他尽力说出这句话,只觉醋意来得不合时宜,又难以断绝。   欧阳芾摇头:“我不难过。”   她不难过,只觉有些寂寞,这寂寞如同她初来之时,了无亲眷,不知该落往何方,如今她又有了这样的感觉。   她盯着冯京与富清殊背影良久,直至二人消失于视野,末了才猛然发觉,身旁有一人陪她站着,而始终未言。   “看完了?”听见王安石冷道,欧阳芾一个激灵,知晓自己方才忽略了他,忙道:“看完了,也没看什么......”   王安石扭头便走:“那便归家。”   不知他为何忽然冷淡,欧阳芾也不敢多问,趋步跟上去。   不过......欧阳芾歪头暗想,介甫老师好像正常了。   身后,冯京夫妇走出一段距离,富清殊方悄问夫君道:“官人觉得,阿芾与王先生两人是否......”   她言语未尽,然意思已明了,想到这么快便能将为欧阳芾绣的婚礼赠还,不觉欢喜。   冯京勉力支撑起笑容:“我不知晓。”   富清殊瞧见夫君脸上的笑,不禁怔住,那模样又岂是在笑,分明全是痛楚。   过了正月,欧阳芾去寻穆知瑾闲谈时,曾聊起元宵这段,她原意是炫耀自己赚来的钱,然穆知瑾闻后,默默思量片刻,对她道:   “阿芾此前拒绝冯学士,是因不喜他些许行为?”   她亦通过温仪知晓此中情况,故也一直挂在心上。   “算是罢。”   “阿芾是否想过,有一人身上皆无此般行为。”   “谁?”   “王介甫先生。”   欧阳芾一惊:“......什么意思?”   穆知瑾不由提点她道:“阿芾为何从未想过与王先生?”   “不行,”欧阳芾陡然拒绝,“介甫先生是——”她张口结舌,穆知瑾问:“是什么?”   “......是我不能玷.污的人。”欧阳芾言之凿凿。 第26章第26章   “你看看,这写的是什么东西?”欧阳修将一篇誊抄送来的考生文章递予范镇,范镇接过,念道:   “‘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呵,此等奇险怪涩、滞塞不通之语,定是那帮太学生写出来的。”   “我便再送他两句,”欧阳修提笔在文章末尾处补充,“秀才剌,试官刷。”写罢又用朱笔从头至尾横抹一道,批上“大纰缪”三字。   “将此文章张贴墙壁,令考官皆来观赏,再遇此类艰涩不通的文章,一律黜落。”   “永叔,你来看看这篇。”正说着,梅尧臣自另张案后起身,向欧阳修递来篇文章,“我方才看过,实在精彩,你定会喜欢。”   欧阳修览道:“......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又细细读去,“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   “好!太好了!”待通览全篇,他不由击节赞赏,“这样的文章该列作第一等。”   “是啊,阅了这么多日,此等笔力雄厚,又语意质朴、深刻透彻的文章还是头一篇,”梅尧臣欣慰道,“我看,榜首之选今日便可定下来了。”   “嗯,”欧阳修抚须沉吟,“......不可。我观此文风格,颇似我的一名学生曾巩,如将此文章列为榜首,恐遭人非议,谓我徇私舞弊。”   “若真为欧阳公的学生所作,也证其确有才华,纵列作第一亦名副其实,公问心无愧。”韩绛道。   “正因是我的学生,才更需谨慎,”欧阳修道,“我有意革除当今文风之弊,今已黜落大批士子,想必遭人嫉恨,若又将自己的学生评作第一,恐落人口舌。”   梅尧臣知他难处,道:“永叔乃今次主考官,你自行定夺便是。”   礼部奏名之日,考官出闱,立在远道上目睹考生竞相观榜的情状。   梅尧臣指着人群道:“永叔看,那是不是你家二娘?”   欧阳修定睛一看,只见抹颜色混进人群之中:“这丫头,到处乱蹿——定是帮子固看榜去了。”   “子固哥哥!我瞧见你的名字了!”欧阳芾自榜下密密匝匝的人头中挣出来。   曾巩怕她摔着:“小心。”   “我看见你的名字了。”欧阳芾又道一遍。   曾巩不由笑:“我听见了。”   “还看见子宣他们的名字,三人全在榜上。”子宣是曾巩的弟弟曾布,一族四人尽通过省试,叫她好不兴奋。   “我们也都看到了。”曾牟与曾布、曾阜从旁走来,面上遮盖不住的悦色。   曾布道:“二娘起了大早,专来陪我们观榜,我们怎敢叫二娘失望。”   曾阜笑道:“子宣是中了榜才敢如此说,昨个还不知是谁,紧张得连觉也睡不着。”   五人俱大笑起来。   欧阳芾道:“叔父定也已经知晓,想必也在为子固哥哥高兴。”   几人正聊着,骤闻榜下一声:“岂有此理!”   视去,却见数名襕衫学生怒目而立,道:“考官偏颇甚矣,此榜太学生寥寥无几,反让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外地举子名列前茅,定是考官刻意针对太学生!”   “就是,我们写的文章哪里比他们差,凭何我们落榜!”   “我们寒窗苦读十年,下的功夫远多于他人,定是主考官挟私怨,叫我们无一人考中,真岂有此理!”   欧阳芾等面面相觑。省试历来遵循糊名制,由专人誊抄所有文章再送考官评审,若言评阅时刻意针对某人,实则可能性微乎其微。   相互对望一眼,五人悄然离去,留得数名太学生仍在原地忿忿。   省试告落,转眼便是殿试,殿试只考策论,由皇帝亲自主持,故欧阳修先行一步归家,不必再操心后面的事。   曾巩等四人于家中准备殿试,未再出门,为避嫌,殿试结束前不曾来拜会欧阳修。   薛氏为欧阳修准备了顿丰盛晚宴,犒劳其一个多月来的辛劳,欧阳芾心知自家叔父对曾巩寄予厚望,也听闻他在此次省试中大力整肃文风之举,不由感叹一代文宗心志未老,仍像年轻时那般刚直坚韧,毫不妥协。   另方面她亦心有隐忧,担心叔父遭人嫉恨,只面上未显露出来。   事故便发生在第二日晨时,欧阳修照例披服上朝,却于半道遭人围堵,家仆传来消息时,欧阳芾方梳妆罢。   “不好了!夫人,不好了!”   薛氏自屋内步出,瞧见往常随在欧阳修身边的仆役急冲冲奔进来:“何事如此慌张?”   “老爷、老爷在道上叫人拦下了,全是些落榜的举子,堵着不让老爷上朝,还用污言秽语骂老爷。” 第27章第27章   一番解释后,几人方才相互认识。   “原来姑娘乃欧阳公的侄女,惭愧,轼一时失言,还望姑娘见谅。”   欧阳芾忙道:“先生才是,方才我胡言乱语,还请三位听完就忘。”她不可思议地盯着苏轼,不敢相信他就这样站在她面前,连旁边同样眉骨清秀的苏辙也忘了看。   苏轼朝自己脸上摸了下,笑道:“姑娘为何如此看我?”   “啊......”欧阳芾叹道,“大概是迷妹的目光。”   听她此语,曾巩忙先一步朝愣神的苏轼道:“咳,她之意是,未料在此遇见三位,故仍有些不知所措。”   苏轼更笑了:“何以不知所措?”   欧阳芾摇头:“你不懂。”   身旁苏辙与章惇瞧着欧阳芾的神情,一个垂首暗笑,另一个虽也在笑,却带着几分探究,欧阳芾似有所觉,朝章惇看来:“章先生果真不愿接受敕诰么?其实先生考得不差,只稍落族侄之后,并不意味着往后仕途便一直落后。”   “姑娘好意,章惇心领了,然惇心意已决,他年再来就试也未迟。”   欧阳芾见他言辞不容回转,只好作罢,又道:“那先生还来见叔父么?”   章惇犹豫。历来新科进士上门拜谒主考官乃为惯例,然他既不受敕,便也算不得真正的进士。   “先生和苏先生一起来罢。”欧阳芾劝道。   “是啊,纵不入仕,子厚也可与我们一同去拜谒欧阳公。”苏轼苏辙也劝。   “也好。”章惇终应下来。   席罢,欧阳芾悄悄对曾巩道:“子固哥哥要同两位苏先生交好哦。”   曾巩疑惑:“为何?”   “因为他们有大才。”欧阳芾言之凿凿,尤其是年长的那个。   曾巩失笑:“我还未说呢,方才你直直盯着人家,叫人家弟弟见了都偷笑,这可非大家闺秀的作风。”   “有吗?”欧阳芾回想,“那我下回收敛些,我偷偷看。”   “两位苏先生皆是已成家之人,阿念不会是看上......”曾巩不由提醒。   “没有,”欧阳芾否认道,“我对两位苏先生只欣赏,不爱慕,只远观,不亵玩。”   曾巩放下心来,却忍不住笑道:“你啊,叫老师听见这话又要训你。”   “叔父才不会训我,只会瞪我一眼,婶婶才会训我。”   春闱过后,欧阳修连收到许多封信函,皆为新科进士答谢主考官之作,其中唯独一篇令他印象深刻,还拿与梅尧臣共赏,道:“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也!”   此文作者自然是苏轼,过了几日,苏轼、苏辙两兄弟前来拜见时,欧阳修还在与他谈论文章中的内容。   “子瞻提到当下怪僻文风,是沿袭自皇甫湜而非韩愈,老夫甚为赞同。”欧阳修坐在正厅中,苏轼与苏辙分坐对面两侧,欧阳芾端着茶水走进来时,正听见她叔父亲切地叫着苏轼的字。   才半盏茶的功夫,都叫上“子瞻”了,看来是真爱,欧阳芾内心暗道。   苏轼道:“不错,学生以为去浮巧而求朴实,才是韩先生原意推崇的文风,然其弟子过于追求古奥,以至晦涩难懂,文不成文,连带着本朝士子皆多养成此类文风,全因矫枉过正缘故。”   欧阳芾将茶盏递予苏辙,后者认出她来,向她道谢。   “章先生未来么?”欧阳芾问。   “他啊,又改了主意,说是过两日再独自前来拜会。”苏辙道。   闻二人对话,欧阳修道:“怎么,你们此前认识?”   “我们曾在白矾楼与欧阳姑娘有过一面之缘。”苏辙解释道,遂将那日情形与欧阳修简单述来。   欧阳修不知自家侄女那些小心思,闻过也就罢了,继续挂念着苏轼的事。 第28章第28章   章惇前来拜谒时,欧阳修果然再三劝他,然其心意已决,纵欧阳修也无法改其心志。由此见得此人性格之强,心志之坚,且就某方面言是个我行我素之辈。   “欧阳姑娘请留步。”送客时,章惇于门前唤住欧阳芾。   欧阳芾道:“章先生有何事?”   “章惇冒昧,请问姑娘一句,姑娘是否有意子瞻?”章惇道。   “自然没有,”欧阳芾惊道,“我对苏先生唯有尊敬。”   章惇视着她,眼神未明,道:“两年后,我会再来京师。”   欧阳芾稍怔,忽地明了,微微一笑道:“两年后,我或许不在京师了。”   另一方,王安石原无意与苏家三父子相交,然磨不过曾巩与欧阳芾轮番在耳旁念叨,说苏轼、苏辙二人多么青年才俊,“介甫老师会喜欢他们的。”此为欧阳芾的话。   曾巩就说得更多了:“我与子瞻贤弟共处这些日,发觉他不但文采卓绝,其人亦平易潇洒,真诚率直,是位难得的性情中人,弟弟子由比他沉稳些,然二人身上皆怀君子之风,介甫若因苏老先生之故而拒与他二人往来,着实可惜了。”   “子固言中的君子,便是白日纵酒淫|乐,狎妓佐酒之徒?”王安石不以为意,驳道。   他批评的是苏家两兄弟这一月来在外的行为作风,因欧阳修着力赞扬,苏轼于汴京城内声名鹊起,士子多欲与其相识,而他又性情天真,来者不拒,故常受邀赴各处宴席,席间众客请来歌妓弹唱,叫他填词,他便也填了,甚至白日走在道上被路旁卖炊饼的大娘拦下,非要他尝尝自家炊饼,尝罢央他给写两句词夸一夸,不知苏轼当时试图拒绝没有,总之最后是写给对方了。   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汴京花。若非已然娶妻,恐上门说亲者还要将门挤破。   “他二人与介甫确是两种性子,介甫看不惯也在情理之中,”曾巩随和笑道,“然子瞻贤弟文章诗歌皆为一流,此介甫总不能辩驳罢。”   王安石不言。   “这月二十,裴兄与穆家娘子的婚宴,介甫可决定去否?”曾巩问。   裴兄指的是裴如观,也正是与穆知瑾定亲之人,今年有幸得中进士,虽非名列前茅,然于普通士子而言已为家族添光了。   两家定在四月二十举行婚礼,请了欧阳芾一家、曾巩一家还有不少同年,也为王安石送来了请帖,只不过他还未作决定。   “届时子瞻、子由也会前往,介甫可借此机会与他二人言好,此非我的心意,却是阿念的心意。”   “她?”   “是啊,阿念言‘介甫先生与苏先生皆是极好的人,当然要交朋友’,也不知她这些怪念头都是从何而来。”曾巩禁不住笑。   王安石思量顷刻,道:“我会去的。”   四月二十,裴家门前锣鼓喧天,厅堂内宾客满座。新妇下轿,泼撒谷豆,小儿辈们争相捡拾,待新郎新妇入了新房,讲拜完毕,新郎自出新房,向厅堂亲客参谢。   欧阳芾伸长脖子望那新郎,被薛氏按住:“坐下,瞧什么呢。”   “瞧知瑾的夫婿长得好不好看。”欧阳芾也不害臊。   “若是想看,以后自己找个模样俊的,搁在家里天天看。”   欧阳芾装作听不懂暗示,低头扒饭:“好香。”薛氏恨其不争地摇头。   散席后,苏轼兄弟与章惇走在一道,曾巩与王安石走在一道,欧阳芾随薛氏跟在后面,眼见着面前五人同框而行,欧阳芾只觉心神舒畅,赏心悦目。   “王牧判可还因家父之事生气?”苏辙没能劝住自家兄长,还是让他凑上去攀谈了。   王安石道:“你欲说甚么?”   苏轼道:“其实我读过牧判的淮南杂说,只觉与牧判见解相合之处甚多,毋论科场取士,抑或朝中积弊,牧判之言常常切中肯綮,令轼深佩,轼以为,与牧判不该是敌人。”   王安石道:“君子和而不同,我未曾言与你为敌。”   苏轼喜道:“那牧判之意,是愿与轼相交了?”   什么叫蹬鼻子上脸,王安石视他一眼,道:“你的科场文章做得好,年方少,已能博考群书,深言当世之务,然从政不同于做文章,强辩之才再高,不能施以经世治国之用,亦为无用之谈。”   他还想言,你父亲那般便叫无用之谈,然他忍住未说。   “苏轼受教。”苏轼作揖。   “哥哥非要上去搭话,结果碰一鼻子灰罢。”王安石在前面走,苏辙落在后面对苏轼道。   苏轼笑笑,自我解嘲道:“只碰些灰还好,总未一头撞在墙上,我已知足。”   “不是的,”欧阳芾听他二人讲话,插言道,“介甫先生是认可苏先生,才会挑苏先生的毛病,若换了不认可的人,断不会说这些。”   “哦?”苏轼好奇道,“欧阳姑娘如此了解王牧判?”   “这点还是知晓的。”欧阳芾自得道。   “上回我见欧阳姑娘的画,似非全然工笔而就,倒含些许写意,令人耳目一新,不知姑娘师从何人?”苏轼仍惦念着上次的两张画,问道。   “师傅他老人家不让我报他名讳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欧阳芾也想告诉他,然师命难违。   “想来是位不世出的高人。”苏辙道。   欧阳芾噗嗤笑了:“师傅听了这话定很开心。”   苏轼道:“依轼之见,欧阳姑娘的画比起画行里许多先生作得要好,画行里那些作品动辄千篇一律,非太艳即太俗,然画师却偏爱自号什么‘清心居士’‘空竹道人’,当真令人啼笑皆非。”   众人闻言亦笑。“我看欧阳姑娘不妨也自取一号。”苏轼提议。   “有的,”欧阳芾道,“我已想好了。”   “叫什么?”   “叫做‘画姑’。”   “画姑?”苏辙道,“‘作画的姑娘’,是否过于简单?” 第29章第29章   却说当日王安石走后,欧阳修将经过述与薛氏听,薛氏愣住半晌,道了句:“夫君,你觉着王先生如何?”   欧阳修睨她:“还想着给你侄女拉夫婿呢,你不怕她再拒一个?”   薛氏正脸:“怎会,我如今看来,二娘待王先生与之前待冯学士确是两个样子,奇怪,咱们怎从未考虑过王先生呢。”   “好啦,”欧阳修叹道,“别折腾了,她那个性子,若是喜欢自己便会提了,若不喜欢,即便对方有意、你我有意,又有何用。”   “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落到她身上反变了个样。”   “那还不是你教出来的。”   “怎是我教出来的,你便没教么,”薛氏反驳道,“我看啊,全是你惯的。”   “是是,全是我的错。”欧阳修不与她继续争嘴。   薛氏想了想,道:“也非错,夫君可知,之前你在道上遭人拦阻,是二娘命家仆叫来的铺兵,也是她带领家仆去寻的你,以往未曾感受,那时方觉她真的大了。”   欧阳修忆及当时情状,道:“我记得,她一个女儿家跟人家男子据理力争,半分不让,也不见怯,可见平日在你我面前的乖顺样子皆是装出来的。”他又思少顷,打趣道:“这算是你教的还是我教的?”   薛氏勾唇:“算夫君与我各教一半。”   欧阳修仰首而笑。   朝廷下了敕书,授曾巩太平州司法参军,穆知瑾的夫君裴如观出任苏州吴县主簿,此外,王安石出知常州,刘敞出知扬州,几人就任之地恰好相近,故约同道而行。   离京前,欧阳修与梅尧臣举宴送别几人,梅尧臣还赠诗一首予王安石,诗言“曾肯为众异,亦罔为世趋”,赞扬他不随波逐流、无官架排场的高洁之风。   “梅伯父是真的很欣赏介甫先生。”欧阳芾读此诗,不禁感慨。此时她已备好行囊,宴后亦向梅尧臣告别。   梅尧臣闻言,微笑道:“是啊,二娘身为女子,也许不甚清楚,朝中素来不乏名声煊赫者,而以文名、清名立世者亦不在少数,只这些人中真正操行洁白的却寥寥无几,许多士人明里一面、暗里又为一面,难以分辨,能像介甫此般知行合一、淡泊自守者如今到底难寻了。”   这话说得寂寥,欧阳芾听着,脑袋里不由浮现出那道熟悉的身影,俄而又消去,笑道:“我知晓,也非梅伯父说的那么难寻,至少我面前便站着一位。”   梅尧臣笑了:“你啊,永叔言你惯爱油腔滑调,看来不是没有道理。”   “冤枉,”欧阳芾叫道,“叔父总诋毁我形象,我哪次不是真心实意。”   她言:“虽叔父的诗词更为工丽,然我偏爱读梅伯父的诗,含蓄朴实,平淡而有力。”   在她眼中,梅尧臣的诗便如他的人,许因仕途坎坷之故,他的诗无太多意气风发的意象,而多聚焦于山水风景、寻常人家,由景至议时政,朴实自然,拳拳之心跃然纸上。而梅尧臣本人亦朴实无华,纵使做了国子监直讲,亦不见任何奢享,平日素衣布履,身无点缀,干净而令人尊敬。   梅尧臣笑道:“文同心,大抵文相类,则心性相类,你性子温和,常能欣赏他人,而无争强好胜之心,无锋芒,故能受人所喜,不与人交恶,你的字也如此,我此前言你的字似欧阳询,便为此意,无锋但素丽,若能勤加练习......”   “咳、梅伯父,”欧阳芾慌忙截住话茬,“能否不提练字......”   她还是收到了一幅新的字帖。   欧阳芾心情复杂地将之装进行李,临行前又听薛氏一顿叮嘱:“白日里要走官道,夜深了便别再出门了,客店需选沿街的,勿往偏僻地方去,需要什么叫葶儿去给你买,别自个到处乱跑......”   葶儿是欧阳芾此次出门带在身边的丫鬟,今年只十六岁,自小便在欧阳家做活,乖巧伶俐,除她外,欧阳芾还带走了吴婆,说是路上跟吴婆学做些好吃的,实际欧阳修与薛氏明白是她自己嘴馋。   眼瞅着旁边几位士人皆笑视着自己和薛氏,欧阳芾一阵汗颜:“婶婶,我与大家同行,去不了何处的,您放心吧。”   欧阳修也劝道:“可以了,让她走罢。”   嘴上这般言着,然欧阳芾踏上马车,自窗口回望,见欧阳修与薛氏仍然相偎立于道旁,久久不返,心中不禁涌起无尽感怀。   这一年是嘉祐二年,三月唱名,大批士子登上仕途,其中苏轼、苏辙、曾巩、曾布、程颐、张载、吕惠卿、王韶、朱光庭等皆于此年登第,而后二十年,群英荟萃,后人回顾这一年的进士榜,称其为龙虎榜。   这一年五月,王安石、曾巩就任地方,随后苏轼、苏辙因母丧返回眉州,未留京待任,王安礼与欧阳发仍于国子学就读,两人皆在准备之后的科举考试。   这一年,汴京仍为世间最繁华之地,展现在皇帝眼前的依旧是海清河晏的国朝盛况。   轻风拂面,暖日微熏,榆树荫下,二人正闲坐对弈。   “不下了。”王安石面色微恼,道。 第30章第30章   待收检完毕,已又过了一个时辰。   欧阳芾随在王安石身后,慢腾腾往来时的道上走。“宿在何处,我送你回去。”王安石道。   “先生不请我上门坐坐?”欧阳芾问。   “天暗了,夜里归家不安全,”王安石道,“明日我在府署办公,你登门造访,总要备些食物招待你。”   欧阳芾笑了:“我现下便饿了,介甫先生借我些饭钱好么,明日我一道还你。”   王安石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穿着裙衫,脚踩在泥地上,一路风尘仆仆而来,却在此等了他两个时辰。   “不必,我请你,你想吃甚么?”他软下语气,道。   欧阳芾坐在脚店里,点了两碗汤饼,与王安石各自用罢。   “介甫老师总这样忙吗?”她用完食,精神重振,提起兴来问道。   “州中事务繁杂,各处皆需督查,这些日稍许忙碌,过段时候便可暂得闲暇。”王安石道。   “叔父知颍州时,也不见如介甫老师这般繁忙,”欧阳芾意有所指地笑,“介甫老师很热爱工作嘛。”   王安石表情凝了凝,道:“不过分内之责罢了。”   欧阳芾笑道:“方才听役夫言,自修运河以来,介甫老师每日与他们同吃同住,不曾好好歇息过,他们看在眼中,知介甫老师是位好府君。”   王安石被触到心底,不由几分僵硬道:“你无须安慰我,此事未成,咎在我,我无言可辩。”   “不是介甫老师的错,是天公不作美,介甫老师也不可预知天气,”欧阳芾道,“若人可预知天候,便不会有那么多旱涝灾害了。”   言起旱涝,欧阳芾便想起方才与那位老役夫的谈话,那位老丈是上了年纪之人,祖祖辈辈皆居于此,他对欧阳芾道:   “咱们常州这些年来了一茬一茬的官员,待不到一年半载便又换一拨,政令是反复无常,这块地上的干旱、水涝,却无一位官老爷出力解决,咱们这位新来的府君啊,心是好的,运河若修成,不仅旱涝可解,往后耕田汲水也有了保障,但府君实也催得急了,工程浩大不论,大伙平日还有自家的田要耕,抽不出手,更不知运河修来何用,天一降雨,告病的告病,偷工的偷工,这事便做不成了。”   老丈活了一辈子,故看得清背后许多干系,然更多青壮却是在怨怪,欧阳芾听了,也未将那些刺耳的话道与王安石,想来他已听得不少。   “是我未虑天时人力可否,一心只欲求成,故耗费资财人力甚重,他人如何议论,安石岂敢衔怨。”   王安石素来刚硬,纵知错自悔亦不愿显得软弱,更不愿在她面前叫她见到自己狼狈样子。他此时尚不知晓,往后还有许多狼狈样子要教她见到,而她一如此刻伴在他身旁,从未离开过。   欧阳芾微笑:“介甫先生也是头一回做知州,经验不足也属正常,况先生是凡人不是神仙,有考虑不周之处更正常不过,往后有了经验,再行改进便是,先生这会儿莫跟自己过不去了。”   她轻轻一席话,便叫王安石从牛角尖里脱了出来,王安石有些恼恨,她是要走的,这会儿又来拨弄他心弦作甚,可又不忍放开她的温暖。   “你到底来作什么?”王安石道。   “来找文筠呀,介甫先生莫不是真忘了自己还有个妹妹,文筠说你这两月一直冷淡她,她都伤心了。”   “......”   论夸大其词无人能比得过欧阳芾,事实上王文筠除了平日读书写字外,王安石还为她请了位娘子专教女红,她便也逐渐没那么寂寞。这位娘子名柴氏,早年丧夫,后未改嫁,而是自己抚养两个女儿,一直靠做女红赚些散钱,王安石征调民夫时翻过她的户籍,知晓她家难处,又联想起一直随自己四处宦游的妹妹,暗叹疏忽了对她的教育——女红之事本该由母亲教与女儿的。   柴氏的两个女儿皆已出嫁,她闲不住便又出来做女红挣钱,王安石道,你莫做这些了,我家有位女子正当年少,你去教她罢。   第二日欧阳芾去府署时,正见王文筠跟着柴氏学女红,她一时犹豫自己是该也跟着学些,还是带文筠出去玩。   好在王文筠一见着她,便眸里发亮,扑过来拥她:“芾姐姐!”   欧阳芾笑道:“文筠又长高了。”十三岁的年纪,亭亭玉立之姿,想来王安石的母亲也应是位美人。   府衙内里宽阔,有房屋三十余幢,东西分设大堂、二堂、六科用房,二堂后为官宅上房,知州任职期间便居于此。   上房陈设简朴,仅墙上摆些字画,皆为此前的官吏留下,王安石接任后除些必需品外,未在屋内添置东西,于是欧阳芾牵着王文筠走街一趟,将购来的绿植与花枝摆入堂内,顿令空荡荡的室内增添盎然生机。   王文筠似十分喜欢装饰家里,将一盆文竹摆来摆去,换了几处位置。   “应叫介甫先生来看看,说这些全是文筠挑的。”欧阳芾笑道。   王文筠摇了摇头:“兄长此刻在忙公务,我不便去打扰他。”   “已未时了,介甫先生不休息么?”欧阳芾愣道。   “今日一早来了几位知县,在与兄长汇述县中事务,想是因此而耽搁了。”   欧阳芾闻言,沉吟下来。   会客厅内,宜兴知县司马旦发言道:“连日大雨,河口险遭决堤,昨日已派二百名壮丁前去修整河道,不出四五日便可完工,此外,因修运河一事......” 第31章番外一   屋外人声喧嚷,笑语不休,一片觥筹交错光景,屋内却已静了下来,方才还堆聚于屋中的人尽数散去,将良宵美夜留予两位新人。   分明是大好的日子,冯京却觉周身力气用尽般,面上倾力维持的笑容终于慢慢卸下,他对着门恍惚一刻,某瞬竟似觉得耳畔愈渐遥远的喧嚣与他并无干系。   新妇锦绣红裳端坐于榻边,他知晓,她在等待他掀开盖头。这一切并非他头次经历。   皇祐元年,他为三科状元,簪花打马经东华门,只觉眼前盛世河山皆为他敞开,那时他揭开新妇的红盖,为那双抬起的潋滟水眸所惊艳,往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直至次年王氏逝世前,他仍陷在一场繁华温柔的梦里。   彼时他以将作监丞通判荆南军府事,回京后,拜太常丞,值集贤院,于他人眼中,他便注定了往后仕途一帆风顺,艳羡的,阿谀的,欲与他相交的,交错袭来,他看懂也仅为一笑。   他逐渐不与人交恶。旁人谓他好脾性,惟他自己知晓,他只是觉不出许多事有何可去计较。   他的心里到底空着一块。   「不是的,其实是因为那支荷叶长得格外高,又恰巧长在岸边,所以斜至岸上来了,那只猫经常在池塘边趴着,也不怕水的样子,青蛙是那日恰好在那里——」   她的眸子是鲜活的,生动的,无遮拦地望着他,连眼中的期待亦瞧得分明,她不会害羞地低下头去,不会避讳与他直视,第一次不曾有,往后亦未曾有。于是他愣了一息,随后笑了,不忍拂了她的期待。   「若我购下此画,在下还有一个请求,想请画师答应。」   冯京揭开那幕盖头,姣好的姿容自底下露出,雪肤桃腮,眉若远山,柔波似的眼眸微微抬起,又垂落下去。   富清殊唇边漾着抹浅淡的笑,轻问:“官人为何一言不发?”   冯京这才倏地意识到,自己竟盯着她痴了,而他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人身着嫁裳的模样。   “娘子容颜淑丽,衬得为夫黯然矣。”冯京微微一笑,将念头从脑中驱散。   富清殊笑了:“妾身不知,官人原是巧嘴滑舌之徒。”   冯京将她手握了,道:“娘子不知,今后娘子便要与这巧嘴滑舌之徒共度此生了。”   面前富清殊的脸腾地染上胭脂色,几下挣不开他的手,烛光帐下,她的头又低垂下去。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提笔写下两句,被他看了,道:「此句寓意不好,二娘不若换两句题。」   「为何?」她歪首,「只是诗罢了,冯学士原来也信这些么?」   他笑笑,并不辩解,提笔写下另两句:玲珑云髻生花样,飘飖风袖蔷薇香。   「分明没有前两句好,」她嘀咕,又摇首叹道,「古人啊。」   冯京于是笑开,许多时候他并不清楚她话语里的意思,也许因他性子使然,他未尝去深究过,后来他回忆起,也许便在这些不曾深究的事里丢失了她。   「若我是......我定会心仪于你。」   “官人,”富清殊的唤声惊醒了他,他从思绪中抽神,听她关怀道,“自上元节归来后,官人总出神,在想些甚么?”   冯京闻言歉然:“没甚么,只些琐事罢了。”他只是又想起她与另一人簪花言笑的模样,可他如何能言。   “是朝中之事么?”富清殊问,“听闻狄枢相近日离世,官家哀恸不绝,几乎不能处理朝政,夫君是因此而忧神?”   “......算是罢。”冯京欲一笔带过,又听她道:“狄枢相乃国之栋梁,他的离去当为朝中憾事,妾身无法帮到夫君,自觉惭愧,只盼夫君能少些忧思,莫伤了身体。”   「她是个很好的娘子,你会喜欢她。」拒他时,她亦曾如此道。   他望着富清殊关切的神色,依稀在她身上看见王氏的面容,这二者竟一时令他难以分辨。   ......那么她呢,若她是甚么,她才会心仪于他?   他未能听清楚当时那句话,遂在往后成为心结,教他不禁时时刻刻去想。   「当世兄何时对绘画起了兴趣,我以为惟独画师才爱此类羊毫。」   朋友调笑道:「你不知晓,他近日不但于画有兴趣,于作画之人也有兴趣。」   「晦之!」   他不曾紧张过,羞怯过,乃至无措过,除却涉及她之事。于是他变得在意,变得计较,变得不似从前,她却是惯爱说笑之人,一面叫他开心,一面又叫他面红耳赤。   「冯学士,你目前脸上这个颜色,其实是可以调出来的,我调给你看。」她说着便去蘸颜料。   他羞意上涌,又恼她戏谑,转身欲走,她忙追唤道:「我错了!调不出来,调不出来的!冯学士!」   他从未在她面前巧嘴滑舌过,纵巧嘴滑舌也比不过她。   他不禁想,若他当真能够娶她为妻,生活是否比现下多许多欢乐,是否不再只相敬如宾。   可他忘了,因她惯爱摆出言笑的样子,他竟以为她不会难过,不会伤心。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她道:「白居易此诗,独最后二句最佳。」   他非信这些,而是他欲共度此生者,大都如这两句诗所言。   嘉祐二年,富清殊嫁与他的第二年,因病重缠绵榻前,多番医治无效后,将他唤来。   “莫怕,会好起来的......”时值至今,他已不知还能说什么,文章、书墨,他一生所习一切,换不来一条简单的人命。也许王氏逝世那年他便已知晓,状元如何,高官侯爵如何,在霎眼而去的生命前渺小无力至此。   富清殊摇了摇头,抬起枯瘦的手,他伸手将之握紧。“官人......勿再为妾身忧神,妾身自知时日无多,只愿离去前......多看看官人。”   冯京潸然。   “我去后,官人......便娶了欧阳娘子罢。”富清殊道。   冯京一时惶然,欲张口,又难以开口,原来她早已知晓。“抱歉......是我负你。”   “官人何用道歉,官人何曾对我不好......官人待我仁至义尽,这一生能与官人有此夫妻缘分,清殊已知足。”   自嫁与他后,她未再以“清殊”二字自称过,此刻重拾闺名,犹若拾起自己的年少芳华:“清殊少时,曾幻想过......要嫁与世间最好的郎君,后遇夫君,方知,原来夫君便是清殊最好的郎君......上苍已待清殊不薄,清殊不敢再有奢望......”   她轻抚过他脸颊,为他拭去泪痕:“夫君的眼泪,是为我而流么?”   “是......是......”冯京声颤不止。   “往后,不能再陪夫君......弹琴作赋,为夫君......解忧消愁了。”   嘉祐二年六月,富氏卒,次年三月,朝廷敕令龙图阁待制冯京知任扬州。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府君看,这扬州之景,比之汴京何如?”   登临俯瞰,江水滔滔绵延东流,碧空与澄江于遥遥尽头汇聚一线,近处舞榭歌台,参差人家,好一派繁盛耀目景象。   “汴京恢弘,坐拥九州之冠,扬州旖旎,却为难得的温柔之乡,”冯京笑道,“无怪杜樊川言,‘十年一觉扬州梦’了。”   下了楼阁,转去而州学巡视,扬州虽为富庶之地,然州学长年得不到修缮,有钱人家非让子女去读私塾,便是在家亲自教导孩童,州学遂逐渐有名无实,惟前一任知州在任期间,下令整顿州学,延请名师,又出资修缮房屋,故这两年恢复些气象。   冯京作为知州前来,学官自于门前恭迎:“府君请。”   课室里诸生正诵读章句,郎朗之声让冯京忆起曾也如此寒窗苦读的自己,十年过去,自己身上却是换了幅景象。   他视至厅堂,见墙壁上林泉山石,峰峦秀起,枝如蟹爪下垂,而四壁云烟变幻,竟为不同时令之景,遂觉耳目一新,问道:“这壁上之景为何人所画?”   “是扬州画师郭熙所绘,”学官答道,“去岁州学修缮完成后,知州请来郭熙为墙壁作以点缀,这四壁上的景致皆为他所描画。”   “郭熙,”冯京沉吟道,“我听过此人,据闻他笔下山石多状如卷云,故也谓‘卷云皴’。”   “是,这卷云皴乃郭熙自创画法,旁人学习不来,故熟悉者一眼便知何画为他所作。”   冯京又向壁上一幅山水图视去,但觉有几分熟悉之感:“这幅画也为他所作?”   “此画并非由郭熙所作,而是他的弟子所作。”学官回道。   “弟子?”冯京微讶,而后笑道,“如此笔法,仅为一名弟子却是可惜了,我看他已然可以出师。”   “府君夸赞,想这名画师听了定然喜悦。”   “这名画师目下人在何处?”冯京不由好奇道。   “回府君,此画师今岁初已嫁了人,随她官人去外乡了。”   “嫁人?”冯京诧异,方明白过来,“......这位画师原来是名女子?”   “是的,”学官微笑道,“说来府君也当对她有所耳闻,她的叔父便是当朝翰林学士,鼎鼎大名的欧阳永叔公。”   欧阳永叔。冯京脸色霎时变得雪白,他颤了颤唇,道:“欧阳公......那她的名讳,是......”   不知知州何故如此问起,学官轻咳一声,含蓄道:“出嫁前,名讳‘芾’。”   芾。欧阳芾。   冯京骤然回望那张挂画,只见主峰如虎踞龙盘,巍然而立,下临千丈绝涧,直与天接,简练明快,气韵潇洒,足可见落笔之人胸中丘壑。   “你方才言......她已嫁人?”他感觉心脏被狠狠攥紧,连嗓音也控制不住地低下去。   “是。”学官似有些奇怪他的反应,但依旧恭敬答道。   “谁?”   “甚么?”   “她所嫁之人,为何方名士?”冯京喉间干涩,滚了滚找回声音,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稳。   学官笑道:“是位朝中人,府君也应听过他的名声——便是去岁在常州做知州的王安石,王介甫先生。他今岁调离别处任职,这位欧阳娘子是同他一道走的......”   冯京已听不清晰耳侧传来的声音,他只觉似身陷深渊,寒意刺骨,逼得他手足冰凉。   “......府君还好罢?”学官察他神情,关切道。   冯京虚虚一笑,道:“无事,你先下去,我在此处再观稍许。”   “是。”学官去后,冯京终于颓然跌落椅中,他攥紧胸前衣襟,仍无法抑制自那其中蔓延开来的逼仄感,从胸口流遍四肢百骸,令他几欲呻|吟。   他知那是甚么感觉,是嫉妒。他终于尝到了嫉妒的滋味,如蚂蚁啃噬着他的心,他的皮肉,摧垮他的意志。   他费力抬首,再度观向那幅画,画角落着一处细小的草字,念。   她换了花押,不再用从前的“芾”字,故而他方才一时未能认出她的笔墨。   她言过她不会草书,那么这个字也当为别人所教......正如曾经他教予她那般。   这一回,冯京彻彻底底地明白,他是真的再也无法挽回她了。   嘉祐五年,冯京返京,任翰林侍读学士,纠察在京刑狱,同年,娶富弼次女为妻。   玲珑云髻生花样,飘飖风袖蔷薇香。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只是诗罢了。 第32章第32章   至临近尼姑庵的街巷,王安石驻步,道:“你先回去,归家后莫与他人言起昨夜与我在一处。”   欧阳芾了然,颔首道:“那葶儿......”   “我会言未找到你,让她先行归家。”   “好。”欧阳芾应着,脚下不动,直直盯着他看。王安石顿时心如擂鼓,顷刻道:   “明日你来府署......”   “来府署找介甫先生?”欧阳芾笑了。   “嗯。”   “介甫先生怎不来找我?”她问。   王安石于是道:“那我明日前去接你。”   欧阳芾却道:“还是罢了,介甫先生有公务在身,况我寄宿尼姑庵,介甫先生也不方便,还是我去找先生吧。”   她心满意足地笑笑,却令王安石由她这番话想起她来常州一事,她口中言来陪文筠,实际也许并不如是。王安石不敢令自己多想,又隐隐怀抱期待,只道:“回去早些歇息,莫着凉。”   “介甫先生也是。”   她开始不加掩饰地表达对他的关怀,让他心间一阵温热。   欧阳芾归了宿处,葶儿和吴婆已然在屋中等候,原来昨日见她久久未归,王安石也不见归来,葶儿惦着或许她已回到家中,便向王文筠作别,先一步离去。   “昨夜我在山道上一处洞穴躲雨,没想便待至了今早。”欧阳芾一边安抚着担惊受怕的葶儿,一面暗庆婶婶不在身边,不然她彻夜未归,薛氏怕是要责上她三天三夜。   “娘子在外可有受冷,饿坏了吧,我去厨里下些汤饼。”吴婆忧道,她腿脚不便,昨日本该同葶儿一道出去找人,也因此而未能出门,故愧疚更甚。   “不冷,只有些饿,想吃吴婆做的面,”欧阳芾看出她的担忧,刻意道,又想了想,“吴婆,我记得你会做鹌子羹是么?”   吴婆道:“娘子想吃么,想吃老身先去庵外购些食材,鹌子羹需费些时候,恐天黑才能吃上了。”   “不碍事,我同你一道出门,咱们多购些食材,我不但想吃,还想学做。”欧阳芾精神抖擞,半分倦意也无。   次日欧阳芾装着满脑子的知识,提着大堆食材,午时未至便到了常州府署,然听闻的却是知州卧病在榻,不宜见客的消息。   “府君连日来过于操劳,未得休息,加上昨日又受一夜风寒,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番折腾。”请来的郎中为王安石开了张药方,叮嘱家眷道,“这两日让府君好生歇着,万不可再如此操忙。”   欧阳芾来时,王文筠告诉她:“兄长昨日归家后便起了烧,额烫得吓人,请了郎中喝过两回药才稍稍好转,今早又喝了药,似烧退了些。”   联想起前日王安石来寻她时,火光下那一身湿漉的外裳,欧阳芾顿觉全是自己害的,欲往房中探望,又因男女授受不亲之故作罢。   她再度深刻体会到封建礼教的麻烦。   “芾姐姐手里提的是甚么?”王文筠问。欧阳芾提起竹篮,道:“是炖汤用的食材。”   幸而是羹汤,若换了其他食物,真不定适合现下做。   王安石醒来时已申正时刻,他退了欲上前服侍的仆役,自己披了外衣下榻,但闻屋外一阵模糊的女子谈话声,问:“有客人至?”   仆役道:“是欧阳娘子来了。”   王安石清醒过来,随即忆起昨日分别时之约,着了裳便推门出去。   欧阳芾正端着碟菜步入内堂,堂中食案上摆着四五碟小菜,皆为清淡食物,王文筠跟在她后面,吩咐婢女将鹌子羹摆于案中央。   “介甫先生醒了?”欧阳芾瞧见他过来,立时道,“身子好些了吗?头还疼吗?”   “哥哥身子如何了?”王文筠也问。   “我无事,”王安石道,随后视向那盅散着热气的羹汤,“这是甚么?”   “是鹌子羹,”王文筠道,“是今日——”   “从外面买的,专为介甫先生调养身体的。”欧阳芾撒谎不脸红,接道。   “我不需要这些,往后莫再如此浪费钱物。”以为是王文筠买来给他,王安石毫不犹豫道。这话言得直白,王文筠恐伤着欧阳芾的心,张口欲行辩解,欧阳芾却朝她摇首,道:“文筠去看看介甫先生的药煎好了么,好了便端来罢。”   王文筠只好闭口。待其走后,欧阳芾兀自在王安石身旁坐下,悄声道:“其实鹌子羹是我做的,借了介甫先生家的厨房,前后足足炖了两个时辰。”   “……是你做的?” 第33章年节番外   “列位请看,此乃宣城诸葛氏所产紫毫笔,锋颖尖锐刚硬,毛杆粗壮直顺,下笔如麾百胜之师,横行纸墨,所向如意,作细书则宛转左右,无倒毫破其锋......”   宣墨阁里,店主谭九郎正倾其热情向顾客介绍着自己手中之笔:“当年白居易言,‘尖如锥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指的便是这宣州紫毫。如今宣笔已成贡笔,千金难求,整个汴京城也找不到几家文房阁售卖此笔,唯独鄙店前日货进一批,便是诸位眼前所见。”   欧阳芾一列望去,根根紫毫竖躺于镶金嵌玉的暗红锦盒中,笔尖精密锋锐,如壁立千仞,峭拔有力,笔杆圆润修长,大巧不工,间刻“宣州诸葛”字样,即便在金玉漆盒的映衬下,所有人的目光也依旧被其中之笔所吸引,无人怀疑这一截短短毫笔的价值将是盒身数百倍不止。   “店家,莫卖关子了,直说多少钱来!”有人起哄道。   “咳,”谭九郎抖抖嗓子,不徐不疾道,“年关将近,鄙店文房四宝多折本优惠,往常此笔要卖上一千两一支,今日忍痛,只赚个大家个吉利,六百两便可带走一支。”   四下嘁声不绝,许多顾客闻了价直接摇头散去,谭九郎忙接着喊道:“诸位,鄙店还有其他文房四宝,价格亲民,量多从优,绝对实惠,诸位看看再走——”   柜面前此时只余寥寥数人仍在打量适才介绍的紫毫,而这几人样貌穿戴皆各有考究,想来非富即贵。   曾巩之妻晁文柔这日是与欧阳芾共同逛至此处,眼见着欧阳芾一直往那紫毫笔上望,问:“二娘可是对那毫笔心动?”   欧阳芾回首,笑道:“是有些心动。”   “我听子固提起过,这宣州兔毫惟以诸葛氏所产为最高,一支笔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即便如此,文人墨客亦趋之若鹜,千金以求。”晁文柔道。   她与曾巩皆非出自豪门大户,两人日常生活更是简朴惯了,如今见了这紫毫笔也只作开开眼界,全未想过购买。   “是,梅伯父此前曾得友人赠送一支,喜不自胜,他言诸葛笔譬如北苑茶,纵有佳者,尚且难得。”欧阳芾道,她虽也买不起这么贵的毛笔,但不妨碍她盯着看。   何况,她对此笔的关注也非为她自己。   柜面前,一位士人正同店主杀价,欧阳芾遂停下脚步,欲听他能杀到多少。   “这位客官,鄙店开的价格已是汴京城内最低的了,您往外走一圈,绝找不出第二家如此低廉又正宗的诸葛笔,”杨九郎擦擦脑门上的汗,拿出生意人惯常的笑面道,“这样吧,价是不能再低了,但也有别的法子让客官您可少些银两购得此笔。”   “哦?什么法子?”士子侧耳倾听,杨九郎嗓音却并不压低,指向墙壁间悬挂的一副字道:“客官可知这幅草书出自何人之手?”   “何人之手?”   “当朝大才子苏轼。”杨九郎含着得意之色,料非头次于他人面前炫耀,“鄙人无多爱好,只惯爱收藏本朝文人才子之墨宝,其中这苏大才子的墨宝乃我辗转几番得来,所费之资堪比宣州紫毫,只可惜,至今只得一字,而无一画,故,官人若能于何处寻来幅苏轼的画,这紫毫,我便以此价售予官人。”杨九郎竖起一根手指,其意,一百两。   士人一听,大失所望,嫌恶道:“我若能得来苏轼的字画,还换你这兔毫笔作甚。”言罢掉头笼袖而走。   杨九郎笑笑,也不多言,只将方才士人取出的毫笔重收入盒,他忽地抬首,笑面又开:“二位娘子是来看看这紫毫笔吗?”   “敢问店家,”欧阳芾情不自禁道,“适才你言,若能取得苏轼的画,便可以百两银购下此笔,是真的么?”   杨九郎笑道:“娘子听见了,不错,娘子若能得来苏轼亲笔,鄙店也以百两银售娘子一支。”   “此话当真?”欧阳芾问。   “二娘不会真想买?”晁文柔在旁诧异道。   “问问,问问罢了。”欧阳芾呵呵道。   “鄙店在汴京城开了二十年,从来言出必践,童叟无欺,娘子只要在年节前带着苏大才子的画过来,鄙店必遵守承诺。”杨九郎信誓旦旦。   凡文人,无人会拒绝一支上等的毫笔。如梅尧臣,如欧阳修,也如......   “怎么了?”王安石抬目,对上欧阳芾的视线。   欧阳芾收神,忙道:“没甚么。”   王安石略略垂眸,观了眼自己案前的物品:一张宣纸,一台砚,一方镇纸,一座笔架,以及他手里的一支笔,其余的便都是书了。   “方才你一直在看甚么?”于是他问。   “没看甚么,我在想事情,”欧阳芾自然不可能说实话,“快过年了,我在思考该买些甚么。”   “从简便可,”王安石道,又想起甚么,“你若欲添新衣,自去买便是,无需与我知会。”   是,反正他的俸禄都在她这里。欧阳芾道:“我决定年节携款逃跑,把你家偷光。”   王安石闻言笑了,将一管旧毫笔蘸了墨,道:“想偷便偷。”   好家伙。   结果欧阳芾不但不会偷,还思考着如何给他买年节礼物。   欧阳芾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苏轼的妻子王弗。   因她到底不好直接拜托苏轼,只能采取迂回策略,先借拜访王弗之故,与她详述了事情缘由。   “这......”王弗迟疑。   “好妹妹,你只帮我这一回,下回你需要我夫君甚么东西,我也替你拿来。”欧阳芾保证道。   王弗笑了,却是忽略她那没谱的后半句:“非我不帮你,只是写诗作画之事,素来需他兴之所至,他向不喜为了应酬别人而作甚么,更不喜别人求取,纵是我劝也无用。”   欧阳芾思索道:“那苏先生可有现成的画作放在家中?毋须多好,随意一幅即可。” 第34章第34章   江阴,暨阳。   “如此说来,你如今仍以聚徒讲学为生?”王安石将一碗粗茶搁下,这茶碗经年日久,面上已斑斑裂纹,而茶叶色浑味苦,显是劣之又劣的茶,寻常人非万不得已,决计不会拿此茶招待来客。   但王安石仍当作无事地喝了。   “是,”王令恭敬道,“自阿姊出嫁后,我与内子商议迁往此地,一为减轻阿姊负担,二来此处大户多有教子需求,我目下于一家塾教书,尚可度日。”   王安石听罢,心知他不肯将潦倒境况如实道来,也不细究,又问:“与令正如何?”   “内子温文淳善,虽与我奔波辗转,常无饱腹,然未尝抱怨过,令惭愧,自觉欠她良多。”王令由衷道。   “你待她好,便无需惭愧。”   王令抬首,肃然道:“令不敢待她不好。”   王令之妻吴氏乃王安石的表妹,这桩婚事是由王安石介绍促成,他欣赏王令才识,故将之介绍给自己舅父,望其能将女儿嫁给王令,两人去岁成亲,此番他借任地之便前来探望,除看王令外,也对吴氏表以慰问。   王令一生孤苦贫寒,身无长物,早年言自己“志在贫贱,不愿屈就功名”,何尝不是因无所傍依,难以入仕之故,他惯见世态炎凉,瞧不起汲汲功名、趋炎附势之徒,也不屑与之为伍,然愧对妻子的心却令他煎熬不已。   王安石知晓他的才学与心志,来暨阳前他已有些打算,只此刻未明说,却是先道:“近岁可还做文章?”   “作了些,只粗陋浅薄,难以示人。”   “予我看看。”   另一侧,欧阳芾正在厨房替吴氏打下手,顺便问些二人生活。   “此屋是迁来后购置的么?”欧阳芾观着略显破败的屋舍,状似无意问。   吴氏笑了笑,谦和道:“哪里是购置的,此屋原乃本地一员外的弃宅,搁置多年无人使用,屋顶漏雨,房梁也不甚结实,我们看了欲廉价购来,那员外是个好心人,也未收钱,便予了我们,我们遂将屋顶作番修缮,就此住下了。”   欧阳芾哦了声,不再细问。   “妹妹平日都做些什么?”   吴氏道:“白日夫君外出教书,我便在家织些布,偶尔拿去集市上卖。”   “好厉害。”欧阳芾闻言道。   吴氏笑道:“赚不了多少,间或补一两分家用罢了。”   少顷,四菜一汤端上桌,吴氏歉道:“寒舍简陋,未提前备些食材,只有粗茶淡饭,还望兄嫂见谅。”   “是我不让她去买的,”欧阳芾遂向二人解释,“恐菜多吃不完,浪费便不好了,况自家人聚餐,毋须计较那么多。”言罢朝王安石道:“是吧?”   王令闻言愣了下,却见王安石自然接道:“不错,既为自家人,随意即可。”   欧阳芾笑着予他双筷,王令观他二人举止,须臾后垂首淡笑了。   饭后,王令陪吴氏收拾碗筷,王安石与欧阳芾至陇上散步闲话。   “三年前,我于舒州通判一职任满,途经高邮,他投书赠诗以求见我,彼时他方十九岁,父母早亡,然其志高行洁,作的诗文已有锋芒,我敬他才学为人,又怜他遭遇,便向高邮知军邵必举荐了他,后他被召为高邮学官,可惜,”王安石话至此处,默了默,“后来我才知,过不了多久,他便拒了学官之职,归去故里。”   “清高又倔强,同你一样,怪不得你喜欢他。”欧阳芾笑道。   王安石表情噎了噎,视她一眼,接着道:“‘人固各有志,令志在贫贱,愿阁下怜其有志,全之不强。’此为他书告邵必之语。”   “你担心他始终坚持如此?”欧阳芾道,“人是会变的。”   “他诗中志向,与从前并无二致。”王安石道。   “我非指他的志向,而是指他的境况,”欧阳芾道,迎着王安石探寻的目光而笑,“志向不改是好事,你不是希望他任武进县学官一职,否则适才也不会问他文章了。”   王安石叹道:“我问过文章,便向他提了此事。他依旧拒绝。”   “是么,”欧阳芾想了想,“许是方法不对,你怎么提的?”她好奇向王安石。   王安石:“......”   “怎么提的?”她握着他手摇了摇,锲而不舍。   王安石只得向她道来,欧阳芾听了,眼角弯起:“那我再去说服他试试。”   “逢原。”   王令正在屋内打扫,陡然闻见欧阳芾进门来,笑着唤他:“可以这样叫你么?” 第35章第35章   沈括是个文人,但他更著名的身份是个科学家。   一开始欧阳芾并未察觉到这点,然几次相处下来发现此人确有些痴。   某次于沈括兄长沈披家中聚谈,沈披言起:“我这弟弟甚么都好,只一样令人头疼,便是专爱研究奇技淫|巧,还尽数记录纸上,欲编成册。”   古时人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至本朝读书科举蔚然成风,对文士尤其敬重,至于琴师画工则比读书人低上一等,而商贾、工匠、手作艺人诸类更不入流,官宦子弟若痴迷于此,说出去是要教人笑话的。   然欧阳芾听了,却好奇起来:“甚么奇技淫|巧?”   沈括遂将自己多年来随父宦游各方时的笔记拿与她看,还为自己争辩:“我非以此为乐,而是有感于民间诸多技艺精妙巧思,鲜为人知,若不记录下来,后人如何知晓,况如天象、数算此类皆为实用之学,纵为官用事亦可习之......”   欧阳芾徐徐翻去,至其中一页,念道:“隙积术?”   “此乃我独创的求积尺之法,”沈括见她对这页感兴趣,主动热情为她讲解,“‘隙积’乃堆叠而有间隙之物,例若累棋、层坛,寻常人大抵用刍童法计算,得出的量总少于实数,我思考出一种方法,可准确得出层坛数量,首先......”   “咳嗯!”沈披在旁狠狠咳嗽一声,斜睨沈括,沈括于是瘪嘴不吭声了。   欧阳芾见状笑道:“无事,我看得懂。”故顶着沈披惊讶且怀疑的目光继续看去,待看完一页,眼里逐渐放光,又看下页。   “会圆术?”   “此法也为我独创——”   “咳!”   沈括又不吭声了,望望天,望望地,最后拢了拢袖,对欧阳芾低道:“有不懂之处可问我。”   欧阳芾忍笑:“好。”   欧阳芾看了多久,沈披便在旁观察了她多久,最后忍不住对王安石道:“令正也热衷此道?”   王安石将她瞧了眼,闲淡道:“无妨,她想看便让她看。”   将两页关于数算的部分览毕,欧阳芾看沈括的目光顿时换了一番:好小子,你是穿越的吧。   “如何?”沈括问,“此法经由我多次试验,确保正确无疑。”   他必不可能是穿越的,欧阳芾心知,却仍感亲切无比。缘何?因这隙积术已属等差级数求和的范畴。   欧阳芾前世未看过梦溪笔谈,不知沈括到底在其中写了些什么,也不知他对高等数学的领悟到达何种地步,遂只道:“这本书你定要坚持写下去,相信自己,此可谓功在千秋。”言罢又低道:“别听你家兄长的,写下去,写就对了,写。”   沈括顿时以一种惺惺相惜的眼光视她:“二娘高见。”   欧阳芾道:“你这笔记还有多少,其余的也借我看看可否?”   沈括道:“都在家中放着,我去取来。”   两个理科生对数学的热情惟在此刻达到了空前的一致,乃至于之后数日,欧阳芾都沉浸在沈括所记录的各类所谓“奇技淫|巧”当中。   王安石曾问起欧阳芾对此的兴趣由来,欧阳芾含糊解释:“旧时家中亦有此类书籍,我年少观之,但觉稀奇有趣,记住不少,如今书籍散失,只从些许相似记载中得些念想,聊以遣怀。”   王安石闻了,便不再说什么。   欧阳芾知他一直不曾仔细问过她的旧事,是怕触及她伤心回忆,她自觉使的这招有些卑劣,但也确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   随后这微小的愧疚便被沈括笔记中的内容给冲散了。 第36章第36章   一封家书寄至太平州当涂县,然两日过后,得到的回信却使他意外。   曾巩言,介甫何以将寄给阿念的信寄至他家?阿念未曾来过他这里,介甫确定她已抵达?也许路上耽搁,也许阿念始终便未曾动身,介甫不若寄封信往宁国,问问她是否仍在原处。   阅信后,王安石蹙了眉头,接着写了封信至宁国。   这封信自然不可能有回音,于是又等三四日,曾巩的第二封信也跟着寄来,言道欧阳芾确实未至他家。   这下王安石彻底坐不住了,将公务一日之内忙毕,连夜赶回了宁国县,询问驿馆掌事,可知欧阳娘子去了何处。   “娘子未与我们言过,不知去了何处,只知提刑上午离去,她下午便跟着离开了。”掌事查了出入簿册道。   无数猜想霎时冲入脑海,王安石遍身泛冷,目眩着倒退一步,几站不稳。   他撤开仆役的搀扶,心下突突地跳,强自定神道:“......沈存中呢?他还在此地否?”   沈括觉得自己明明没做甚么,却莫名有种心虚感。   “想清楚了再言。”   此哪里是询问,分明是审讯的口吻。沈括不敢同情绪正在某种边缘的人对抗,弱道:“二娘确未与我言过她会去何处,不过......她前几日一直对我所载的活板印字一篇兴趣甚浓,还问我对方是否居住杭州,向我要了详细方位......”   “活板印字?”   沈括忙将自己那篇递予他看,王安石粗粗览罢,问他:“她何时问的你详细位置?”   “应是在她离开前一两日。”沈括忆道。   王安石思忖着,又道:“还向她言了甚么,尽与我道来,另,将告知她的位置抄份予我。”   沈括叠叠应声。   杭州,毕氏书坊后堂。   “瞧,如此便烧制成形了。”   秀娘用火钳小心将滚烫铁板从火中取出,示范道,“看这字,是不是已融了些,此时覆张板在其上,便可将字印压平,这般制出来的字清晰分明,整齐均匀,看上去犹如墨印。”   “我来试试。”欧阳芾袖子抽高,跃跃欲试。   秀娘便退至一旁让她尝试,俄而提点她如何操作,往返于前厅后堂之间的毕文显时不时朝她二人瞄上两眼,道:“小心些,莫让人家娘子烫着手。”   “晓得呀,你忙你的就是。”秀娘提声回道,随即与欧阳芾相视而笑。   她实是喜欢这位欧阳娘子得紧,除与她年纪相仿外,还因她无丝毫官宦儿女的做派,尤其是喜欢自己上手这点便同其他富家娘子不一样,起先她还怕自己在对方面前显得粗鄙,谁料对方男装一换,袖子一撩,干起活来便不分你我了。   毕文显无奈摇首,欲退去,忽见仆役匆匆奔来道:“前厅来了位官人,正在铺内坐着。”便不再理会她二人,径自招呼客人去了。   欧阳芾正专注压板,听耳畔秀娘道:“阿芾这便要走了,不再多留两日?杭州地界繁华,还有许多好玩的地方,等阿芾画作完了,我可陪你多走走。”   “不必了,”欧阳芾笑言婉拒,“我本不是来玩的,日子也紧,只将你们手艺偷来,便该打道回府了。”   秀娘也笑了:“那阿芾可得多偷些,免得半道忘了。”   欧阳芾道:“在偷呢,偷得太多,昨日回去路上便从脑子里洒出来,洒了一路。”   秀娘咯咯笑个不停。   她全不担心欧阳芾将手艺偷去,毕竟她家印字方法已非秘密,别人见识了便见识了,惟独她除赞赏外,还将操作过程细细画下。她单看了其中一幅,便知对方是货真价实的画师。   而对方又不仅仅是画师,其叔父乃当朝文界泰斗欧阳修,是她们这般寻常百姓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欧阳芾此前与毕文显交易:“汴京最新出炉的欧阳公文集,可让贵坊比杭州其他书坊早一步拿到刻印贩售,作为交换——让我试试手成不?”   人与人的兴趣确实大相径庭,对比欧阳修的文集,秀娘着实看不出自家活计有何值得试手。   “对,慢慢揭下来。”   秀娘指点着欧阳芾的动作,待纸张整页揭下,满满字迹便清晰印于纸上,虽个别字脚仍有轻微糊晕,然已是幅完整成品。   欧阳芾视着自己初次活字印刷的成果:“好不好看?”   “好看极了。”秀娘捧场道。   “我得把这张收藏起来。”欧阳芾珍惜道,此可是她用一千年前的活字印刷术造出的一页字。   两人叽叽喳喳边闹边笑,丝毫未觉察旁人靠近。   “咳,”毕文显从远处步来,低咳一声,扯回二人注意,“这位是江南东路的王提刑。”他抬手介绍着身侧一袭绯服官袍的男人,却见男人目光盯着后堂情景,面上如覆了层霜,整个人冰柱似的立着,不笑也不开口。   欧阳芾朝他一眼望去,目中愣住,手上动作便停了。   “阿芾?”瞧出她神情不对,秀娘试着唤道。   “......”欧阳芾呆望着王安石,下意识想问他怎么来了,可潜意识提醒她最好别开口。   “——此便是你言的去太平州寻子固?”王安石沉阴着面,视线灼灼逼人,口吻是旁观者也能听出的苛厉。   欧阳芾心虚道:“我......”   毕文显赶忙从旁打圆场:“官人息怒,欧阳娘子只是在鄙人家中坐客,未干甚么……”   “王某同内子谈话,还望旁人勿插言。”王安石目光紧盯着欧阳芾,根本不视他人。   毕文显收了声,好民不与官斗,他用眼神示意自家娘子随己离开,秀娘略微怔忡,有些忧虑地看了欧阳芾一眼,随后跟在夫君身后走了,背后随即响起男人沉厉的声线。   “既爱寻乐,可还寻得尽兴?”   “......我没有,我只是......”   一道声高,一道声低,一道凌厉,一道气短。   “欧阳芾,作耍他人于你眼中便如此有趣?”   “......”   “可知我以为你——”   “......”   “不劳挂心,只作王某未曾来过。”   “......欲待在此多久便待多久,自去尽兴。”   前厅。   秀娘心有余悸地对毕文显悄道:“那是阿芾的夫君么?怎像教训孩子似的教训娘子......”   毕文显叹了口气,示意她收声,欲对她低道甚么,突见背后王安石一阵风似的疾步而出,招呼也不同二人打便甩袖离去,紧接着欧阳芾便自后面追了出来。   秀娘忙拉住欧阳芾道:“怎么回事,阿芾同夫君吵架了?”   “不是吵架,”欧阳芾面上急切中带着些慌乱,“是,是我惹他生气了。”   “生气也不能这般凶娘子啊。”秀娘理所当然站在欧阳芾立场替她讲话。   “是我不对,我活该的,我不同你讲了,我先走了!”欧阳芾匆匆搁下一句,提起袍角追出门去。   门口老仆见着王安石疾步踏来,翻身上马,后面欧阳芾追赶着叫他不应,哪还会不懂发生了甚么,连向王安石道:“郎君,娘子没有牵马。”言下之意,你上了马她就真追不上你了。   王安石握住缰绳的手一停,颌线紧绷着,促吸了口气道:“她在此安乐,何须用马。”言罢扬鞭而去。   欧阳芾追赶不上,停步于老仆跟前喘|息着,边喘边不忘攥紧老仆衣袖。老仆无奈道:“娘子莫抓了,郎君留老奴在此,便是欲让老奴留着为娘子差使。”   “那你告诉我他住何处?”欧阳芾道。   老仆暗叹一声,果然如此,便道:“娘子松手,老奴带娘子去就是。”   欧阳芾在驿馆外站了半个时辰,按例驿馆乃接待朝廷官员及其家眷之所,王安石不允她进,驿馆的人便不会放她进。   半个时辰后,欧阳芾返身走了。   两个时辰后,天将暗,欧阳芾又来了,手里拿着甚么,在外不住兜圈。老仆于是回屋向王安石道:“娘子又来了。”   王安石余气未消,漠道:“来了便来了,知会我做甚么。”手上继续翻书。   老仆笑道:“娘子住得远,住在青石子巷那道,从驿馆来回便要花上一个多时辰,方才应是回了趟家才过来。”   王安石捧卷不应。   老仆道:“不若让娘子先回去,再等下去,返程时便夜深了。”   等了等,王安石仍旧不应,老仆便自行退去,王安石忽地叫住他:“给她的马呢?”   老仆回道:“娘子言这是郎君的马,郎君未原谅她,她不敢骑。”   王安石几乎生出几分恨来,道:“惯会作可怜相。”   “是了,若无人怜,娘子纵作可怜相也无用。”老仆赔笑道。   “......”   王安石几番吐息,终消了怒,道:“唤她进来。”   老仆应了,去了少顷,回来道:“娘子已先离去了,只让管事的将此物交予郎君。”他将一方包裹好的布递予王安石,那布包得方方正正,砖瓦大小,却无砖瓦沉重。   王安石拆开来,果然是一册书。   一册干干净净,过去世所未有,而后也不会再有的书,翻开第一页,写道:妻欧阳氏顿首,嘉祐三年四月十六日。   翻至第二页,是他的诗,第三页,仍是他的诗。   洋洋洒洒,或叙青年壮志,或哀民生多艰,或陈嫉恶,或诉衷情,或描景致,或议时政,或五言,或七言,铺排整齐,字迹清晰,触之仿佛仍有余温。   王安石摩挲着页间字痕,半晌没有说话,再开口,他问:“她住在何处?”   活板印字,古所未有,今人典籍皆为板本,余以为活板之难寻,盖若夫妻之情,初欲厮守一生,其中必多挫折困苦,今以活板制书,惟愿与君长相厮守,白首偕老。妻欧阳氏顿首,嘉祐三年四月十六日。   时至戌时,客舍已在清扫大堂,小厮见了客人进来,道:“今日客房已满,官人改日再来罢。”   王安石道:“不住,只来寻人。”   葶儿打了水自客房出来,迎面碰上步上楼来的王安石,愣了愣,疾道:“娘子在后院散心,奴婢去叫她回来。”言罢慌忙返身去找欧阳芾。   王安石由她去了,而后径自进了屋内,将简易陈设和一席空荡荡的床榻视去,最后视线停在乱糟糟的桌案上。   案上铺展着许多画稿,他徐徐翻看,每一幅皆为工匠做活的场景,而前后似含次序,连起来便为一册书籍的印造过程。   身后步声匆匆,门吱呀推开,回头,欧阳芾立在门口微喘。她眼里灯火烁曳,竟照耀得双眸如星明亮。   “夫君,”欧阳芾试探着唤他,“你来了?”   “......”   “介甫?”   “......”   “良人?”   “......做甚么。”   欧阳芾于是步至他跟前,垂在身侧的手在他眼前摊开来,轻道:“礼物,赠你的。”   她手心两枚胶泥字印,比指甲盖约略大些,正面印着方正细楷,一枚书着“介”,另一枚书着“甫”。   有什么仿佛烫在他心上,令他不由自主微微目眩,王安石一声低嗯,终于伸手触及了她的温度。 第37章第37章   欧阳芾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了反省。   她委实过于自由了,失了对自我的约束,以为自己还似从前那般,却忘了她早已不是独自一人,身畔还会有人为她时刻担忧。   所幸她今已开悟,故对王安石保证,以后去往何处必告知他,且句句属实,这方罢了。   “夫君,你还在生气么?”次日踏上归程,马车于林荫道中缓缓而行,欧阳芾坐在其间,探察着王安石脸色道。   “想言甚么?”王安石警惕道。   “你若不气了,这会儿听我给你讲讲毕氏书坊的事好么?”欧阳芾眨眨眼。   王安石想起她那几张画来,心思平静了些,道:“讲罢。”   欧阳芾便将毕昇一家三代使用活板制书的经过与他述来,还言及活板相较雕板的优势。   王安石闻后,思索不语,片刻方问:“以活板印字,可省料用几何?”   “我全记了下来,你看看。”欧阳芾转首去掏笔记。   王安石一时语塞:“......当真下了番功夫。”   欧阳芾:“当然,这可是做研究必备的。”   将她笔记翻开,里面清楚记录着每道工序的用时、用料、操作步骤、注意事项等,又载了制作一千册书籍的成本同雕板印制的对比情状。   “方今书价昂贵,贫寒子弟购不起书,只能借读于藏书之家,逢原至今还常抄书以读,你曾对我言过,你少时也尝抄书,我以为书籍如同教书先生,若获得成本太高,不利于知识普及,本朝所倡寓教于民,是希望人人皆有书可念,如范仲淹先生改革太学,在州县广设学堂,皆为培养更多人才,可培养人才不止需开设更多学府,更需降低学子从学成本,读书便是最低廉的从学方式。”   她娓娓道来,声并不高,带着从容温和的味道,王安石将她每一句话细细听去,而后缄默。   “夫君?”欧阳芾悄悄打量他容色。   王安石放下手中满满字迹的纸页,道:“你不愧为欧阳公之侄。”   欧阳芾笑了:“我还不愧为王介甫之妻呢。”   夸一句鼻子便翘上天,实是她的性格了,王安石亦笑。“若如你所言,如此省时节料之法,何以此人至今未成富户?”   “杭州出名的书坊皆与官府过从紧密,或有亲属在其间,或经些手段交易,拿到的货单往往成批成量,州县学的典籍也多交由他们印制,其他书坊遭到排挤,久而久之,便也难以为继了。”   他二人继续就此话题聊些什么,马车于辘辘声中逐渐行远。   次月,王安石上书富相公弼,言活板印字一事。   两月后,富弼回信,请王安石详述此间细节,言辞中隐约透露出皇帝对此事的兴趣。   王安石接到来信,继续上书详论此事,同时刻,朝中关于弛罢榷茶法的争议如火如荼,被派往江东询察茶法利害的官员乃王安石之友,二人就榷茶法利弊进行过探讨,欧阳芾也曾寄信与穆知瑾,因穆家两代皆为茶商,对茶法利弊更有切实体会,故欧阳芾也将穆知瑾的书信交予询察官员看过,纷纷细节,不尽详述。   嘉祐四年二月,朝廷降诏,弛罢茶禁,俾通商利。欧阳芾将这一好消息写信告诉穆知瑾时,后者已无法再对她作出任何答复,只她寄出时尚不知晓。   嘉祐三年十月,朝廷召王安石回京,任三司度支判官一职。   欧阳芾回到汴京时,欧阳修携薛氏亲至汴河码头迎接,此时欧阳修已得拔擢,权知开封府,同年司马光回朝,升任开封府推官,赐五品服。   时隔一年余返京,欧阳宅依旧如昔,薛氏拉着欧阳芾的手引她至从前屋中,道:“你屋子里的东西我们一直没舍得动,知晓你要回来,特意打扫了一番,你可得在家多住几日。”还悄对她道:“你叔父听闻你们回来,专辞了半日公务前去接你,他嘴上不言,实际想你得紧。”   欧阳修听见了,便道:“言这些作甚么,人家现下有了自己的夫婿,自然是同夫家住在一块,日日往娘家跑,还以为夫家待她不好。”   薛氏回嘴:“那是谁言的替她收拾屋子,还买了人家爱吃的蜜饯?”   见欧阳修嘴不过薛氏,撇头不言,欧阳芾于是挽了他的袖子道:“此处也是我的家,是我一辈子的家,我在江南最想念的便是叔父与婶婶了,日日想着,做梦也在想。”   “巧嘴滑舌,真想念也不见寄封书信来。”欧阳修睨她道。欧阳芾被逮着漏洞,悄悄朝薛氏吐了吐舌。   “二娘嫁了人还这般活泼好动,看来那王介甫是真待你不错。”欧阳发倚门而立,十八岁的少年出落得青葱挺拔,发髻高束,罩着缎面锦袄,腰佩青玉。   “你如今这样,倒是有些纨绔子弟的相了,这两年没同别人打架罢?”欧阳芾将他上下打量道。欧阳发嗤了声,道:“爹的官做得这么大,谁敢与我打架,便是想找人也找不到。”   “可莫提了,你嫁人之时正属他意见最大,言那王安石准是一早便对你起了心思,趁着亲眷不在旁,将你挟了去。”薛氏笑道。   欧阳芾开怀:“我觉着有几分道理,那你当时怎不把我挟回去?” 第38章第38章   司马光与王安石竟是难得的志趣相投。两人皆生性恬淡,不爱酒色,不慕荣利,甚连起居穿度也一样简朴,欧阳芾与司马光之妻张氏相熟后,张氏对她言起,丈夫每每在家与客人聚谈,要求食无肉,衣无锦,若客人衣饰华美或携酒而来,反惹他不愉快。   欧阳芾连连点头,牢记在心,以后请司马光来家里吃饭可要小心些。   张氏是司马光的发妻,二人成婚十年,膝下无子,为此张氏曾买一侍妾给司马光,结果司马光发现后,将侍妾厉声斥走,张氏遂再未提过给他纳妾。为蓄后,二人收养了司马光族人之子作为养子,欧阳芾也因此对司马光感到由衷敬佩。   敬佩完了,欧阳芾的脑袋也开始转动起来。   这日在家对弈,欧阳芾望着对面的王安石,难得发问道:“夫君,若是我生不出孩子,你会纳妾么?”   王安石肃眉:“怎如此问?”   欧阳芾于是将司马光夫妇的事告诉他。“会吗?”她又问。   “不会。”王安石落下一子,略无波澜道。   欧阳芾笑了,道:“若我生不出孩子,你可以休了我另娶他人......”   这回王安石的眉头是真的拧了起来:“胡言甚么!”   “我还未说完呢,”欧阳芾继续道,“你可休了我另娶他人,但我是决不会给你纳妾的,我品行差得很,做不来这种事。”   对上她略显无辜的双眸,王安石沉默些许,道:“你言过要与我偕老。”   欧阳芾一怔。   “此生除你之外,我不会再娶。”棋子落下,敲出平静声响,王安石淡淡抬目视她,“......满意了?”   欧阳芾笑容扩散开:“还有个问题,若我死了——”   “欧阳芾!”   古人忌谈生死,即便不信神鬼若王安石,也素不轻易将死挂在嘴边,欧阳芾怕真把他惹怒了,便乖乖收了口。   “我赢了。”欧阳芾喜滋滋道。   王安石:“......”将捏着的最后一子掷回盒间,他道:“要甚么。”   “要你做件你不会的事。”他们这局是有赌注的,输的人要为赢的人做一件事,写诗作词定然难不着他,故欧阳芾想出新招。   见她卖关子,王安石道:“直说便是,未必见得我不会。”   豁,有自信。欧阳芾清清嗓子,朗道:“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后面呢?”   “......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是欧阳公的词。”   “不错,”如此旖旎缠绵的词,恐他说出来都觉费劲,不过还有让他更费劲的,“我要你帮我画眉。”   心满意足地看着王安石的脸色逐渐趋向古怪,欧阳芾笑嘻嘻道:“怎样,我便说你不会吧?”   “怎知我不会。”王安石接口道。   王安礼自前厅往后院方向步来,少年骨清形瘦,步履踩在青石板上几无声响,却在临近书房门口时陡然停顿下来。   门内声音传出,他正欲敲上房门的手堪堪作止。   “......别动。”   那是他兄长的声音,与平常面对自己时的声音不同,这一声低而隐忍,显是在克制甚么,而后便闻一阵碎玉般的女子笑声。   那是他的嫂嫂。笑罢,女声低低而老实地道一句:“痒。”   王安礼脸不自觉红了,他视了视面前的门,确认是书房无疑,又抬头望了望天,确定是白天,于是斟酌过后,还是敲上了眼前的门。   “哥哥,是我。”王安礼硬着头皮道完这句,便退了几步,立定等待。   房内声音停了下来。片刻后,门自内打开,王安石衣冠整齐站在他面前,道:“进来说。”   身后,欧阳芾笑意未褪,手里拿着块布似在净脸,额目之间隐约挂着......水痕?   王安礼不敢多看,镇定些许道:“宫里来了人,言要婶婶入宫见驾。”   欧阳芾未想到她头次入宫面圣,竟是这样的原因,这样的场景。   自宣德门往内,经大庆殿,便至内廷,左转入垂拱门,步入殿中,皇帝正在此与臣子议事。 第39章第39章   这封奏书耗费了王安石一个多月写就,字逾万言,心血可见一斑,然呈上去后犹若投向大海的石子,了无回音。   皇帝对这份劄子毫无兴趣。   也许他有感情,也许他曾对着劄子叹过,思过,也许只是一声哂笑,言这位臣子提出的治国之策异想天开,也许根本未曾翻阅完,只略扫几眼便丢掷在旁。   总之,当这篇劄子中的内容流布于世,受到世人纷纷议论时,皇宫方向仍未有任何动静。   因着这封奏书,王安石于士林间的声誉又上了一个台阶,中下层官员中不乏交口称赞、将这封奏书吹捧为一流之作的,高层宰辅或有评价其文针砭时弊,笔墨精炼刚健,行文若流水的,然对其中提出的改革意见作出直接评价或回应的却寥寥无几。   据闻时任龙图阁学士、文章堪为士林楷模的欧阳修在览罢这篇奏书中的内容后,长叹一声,道:“介甫当为世间少有者。”   后在熙宁年间成为王安石最大政敌之一的司马光看了这篇奏书,对其中政见评价如何不得而知,但言:“文章作成介甫此般,该无憾了。”   除却大多数人观此文章后称赞不已的反应,亦有人言上书者沽名钓誉,夸夸其谈,不值一顾。   这一切皆与王安石无关。   空濛细雨落在春夜的庭院,淅淅晚风越过中厅,带走白昼最后一丝暖意,庭下青竹压低脊梁,叶尖氤氲着雾气,似也因寒冷而蜷起身子。   一道孤影伫立在庭院中,迟迟不去,长身寂寥萧条,从背面望,似天地间惟此一人。   王安石久立不动,细雨蒙面,逐渐麻木了他的感知。此处正对宣德门城楼方向,没人知晓他在想甚么。   雨水打湿他的肩脊,一柄伞撑在头顶,为他遮过朦胧雨幕。   “会着凉的。”欧阳芾举着伞,与他站在一处,她穿着单薄褙子,风吹在身,阵阵沁入肌肤的冷。   她总看见他失意的模样,仿佛命定般。   “你认为我可笑么?”   几无波澜的语调,她却知晓深藏在底的情绪,他在失望,一寸寸随时间流逝失望下去。   “时然而然,众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介甫先生是我敬佩的人,从前是,如今也是,”欧阳芾浮起丝缕笑痕,那笑痕亦有他看不懂的含义,“未来也是。”   介甫先生,她如此唤他。王安石终于恢复些神智,他下意识去接过她手中之伞,却发现她指尖冰凉。   “回去罢,莫在此处站着了。”   “你不回去,我便不回去,”欧阳芾拒绝道,“介甫先生好自私,只顾着自己难受,不在意别人也在为自己难受。”   她控诉着,王安石心间一紧,将她拥揽进怀,衣襟贴着她的温度,令他不由自主抽了口气,他素不以软弱示人,若软弱,也是为她所逼。   “我为群牧司判官时,终日庸碌无为,自问愧对所学,愿乞外放以少施才干,然,时至今日,又与当初如何不同。纵我愿将一生所学倾付,倘人主不识,便若敝屣毫无用处。”   “不是的......”   “那份劄子,我言辞甚烈,也许在官家看来不过沽名卖直者的呓语,寡学自大,不堪世务,恐便为官家眼中之我。”   “......不是。”   “国无良材,外有夷狄之患,内无治世之臣,风俗日坏,放僻邪侈,无所不至。辅臣浑噩,黎庶疾苦,这些,他亦视若无睹。”   “......”   “我原以为,至少......”   至少那位人主会给予微毫反应,而不似此麻木不睬。   这番为人臣者的抱怨,传不进君王耳中,空落于大地上无人听闻。   这是一位勤勉爱民、宽容仁德的君主,是一位肯将秘阁古画对一位女子敞开,作为对她的赏识与嘉奖的君主,是一位虚心纳谏、时常自省,为中庸之臣所喜爱的君主,这却也是一位阅历岁月、经涉忧患的人主,一位优柔寡断、不够坚决的人主,一位在庆历年间改革失败后惟愿天下不再妄有纷更的人主。   早在庆历新政过后,欧阳芾有意识地回首了解那段往事,便隐约察觉了此点。   可天下的人主只有一位,选无可选,挑无可挑,为人臣者,惟能付忠心耳。   “但求无愧于心,”欧阳芾道,像哄孩子般轻抚他的脊背,“我们惟做自己能做的,该做的......我陪着你,好不好?”   箍住她的力道紧了紧,长久,耳畔传来一声低吟:“好。”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梅尧臣念道,“好!好诗啊!介甫此二首,与杜少陵的咏怀古迹恰恰相反,杜少陵写昭君思怨黯恨,他便写昭君受汉恩浅、胡恩深,‘乐在心相知’,新颖脱俗,别开生面,不愧为王介甫啊。”   “圣俞不识他么,他是专爱作翻案文章的人,”欧阳修对于自己这位侄婿赞赏之余不忘调侃,“不过,能把翻案诗作成此般,也惟他王介甫一人了。”   欧阳芾在旁吃瓜听评,默不作声。   然欧阳修岂会放过她。几首和诗写下来,欧阳修一一摆在她面前,要她评出高低。   “我回家探个亲,还要做这得罪人的活。”欧阳芾表现得不情不愿。   梅尧臣笑道:“二娘尽管放心,此处无旁人,只自家人关上门评。”而后略暗示道:“永叔对自己这两首和诗可是颇为得意呢。”   欧阳芾瞄了眼自家叔父暗暗嘚瑟的表情,叹息着去瞧那几首诗。   “还有司马君实先生和刘原父先生的?”她以为仅梅尧臣和她叔父写了。   “是啊,他二人早些作了和诗,一并送来了,”梅尧臣道,“稍后你也可拿去予介甫看看。”   看来大家皆对王安石的诗兴趣浓厚,欧阳芾思忖着,将诗逐个视去,半晌道:“我以为若论和诗,当属叔父的诗境界最高。”   梅尧臣笑了,并不为自己没得最佳赞誉而遗憾,欧阳修却不依不饶道:“甚么叫‘若论和诗’?”   “‘若论和诗’便是说,若与介甫原诗相比,那还是介甫的更好。”欧阳芾丢下一句,立马以袖遮面,防止欧阳修斥她。   欧阳修果真从躺椅上直起身:“嘿——这丫头,嫁了人是不同,胳膊肘也学着往外拐了。”   欧阳芾笑笑,未解释甚么。   “二娘好歹也嫁了人,永叔再唤她丫头,却是有些不合适了。”梅尧臣笑着劝解,本意为维护欧阳芾,然此言出口,却见欧阳修面容稍变,浮出几分寂寥颜色来。   他重躺进椅中,扭头不作声了。   欧阳芾眼珠转动,道:“不会呀,叔父唤我甚么都好,我都爱听,只别后面接着骂我的话就好。”   欧阳修斜乜她:“我骂或不骂,全观此人该不该骂。”   欧阳芾悄悄耸肩,与梅尧臣相顾而笑。   三月,欧阳修奉命充御试进士详定官,因此次科举无人可牵挂,故欧阳芾不曾过多关注,却未料其中遇见一位故人。   彼时方唱名罢,新科进士循例上门拜望主考官,之后公卿大臣各自使力,择其看重者邀至家中,饮宴畅聊,除榜下择婿外,还为结交后进人才。   那是某次宴席之上,外间坐着韩琦、文彦博等两府重臣,兼带一众新科进士,里间则堆满了女眷,皆在悄悄观望年轻士子,即便有的女子已嫁作人妇,也丝毫无损其对俊俏多才的异性品头论足的兴味。   韩绛之女韩湘拉着欧阳芾的手引她朝外看去,这位娘子的父亲与王安石为同年进士,故一来二往,韩湘与欧阳芾之间也熟络起来。   “那位是今年开封府试的第一名,殿试得了一甲第五,芾姐姐看,模样是不是俊极了?”   满座宾客,惟一人显得卓然不群,高挑身形若鹤立鸡群,肤白而不阴柔,姿容美而不妖,眸敛星辉,行止超逸,他在喝酒,却似仙人饮露般潇洒。   “呃,是俊极了......”但欧阳芾观着,她貌似认识这个人。   “妹妹可是看上他了?”文彦博之女文氏笑着观赏韩湘的神情,道,“可惜妹妹来晚了一步,这位士子已被翰林学士张公相中,据闻嫁资丰厚,目下已在谈论婚期。”   “姐姐说甚么,我才未看上他呢。”韩湘急着争辩,脸却先红了,她垂下首,目中隐约含了失落之色。   欧阳芾安慰道:“不伤心,改日姐姐帮你物色个更俊的。”   “哎呀!芾姐姐!”韩湘这回脸是真红了,伸手过去掐她,几人笑作一团,声音传至外间,那男子似有所觉,倒了口酒入喉,向这边看来。   其余小娘子忙羞怯地散开目光,欧阳芾不羞怯,同他四目相对,浅浅一笑示意,章惇望着她,神情瞧不分明,半晌方点了下头。   散席后,女眷各自登上马车归家,欧阳芾最后才走,门口仍有士子相互送别,章惇似故意留在最后,恰与欧阳芾迎面撞上。   见避不开,欧阳芾便寒暄道:“章先生,别来无恙。”   章惇道:“娘子好雅兴,也来参加这新科进士的酒宴。”   “闲来无事,被人邀请来瞧瞧我朝的后起之秀。”欧阳芾打趣道。   “那娘子瞧得如何?”   “我觉着都挺不错,论风姿却是眼前这位最佳。”   章惇鼻中哼了声,终归是笑出来:“论口舌,还是章惇眼前这位最佳。”   “承让承让。”欧阳芾厚颜道。   “......上回你言错了。”章惇道。欧阳芾一怔:“甚么?”   “两年后,你仍在此地。”   欧阳芾领悟过来,旋即失笑,该道他好记性还是好计较,非把这句话拎出来鞭挞她。   “嗯,我错了,”欧阳芾乖道,“章先生大人有大量,莫同小女子一般计较。”   章惇瞧着她那幅虚情假意的表情,纵有气也撒不出来。襄王有情,神女无意,他非纠缠不休之徒,该散时便须散了。   “听说章先生与张公之女要成婚了,不知是位怎样的娘子?”   “......”章惇答不出来,他怎知是位甚么样的娘子,她以为人人皆像她那般混熟了才嫁娶么。他失语片刻,道了句:“总归比你嗓门小。”   “......”非要把陈年旧事拿出来提么。   临行前,欧阳芾邀他闲时去家里坐坐,也与她夫君认识认识,章惇却懒道:“那位王介甫先生么?听闻他向不喜攀附之人,我这般没名没姓前往他家拜望,怕是得不了他青眼。”   “哪有,他很好说话的。”欧阳芾辩驳道。   章惇哂笑一声,不再接话,径自上马离去。 第40章第40章   欧阳芾本意是想让王安石也如其他大臣般多结交后进,然王安石确与她叔父不是一类人,她叔父提携后辈有多热衷,王安石交友便有多吝啬。   自回京后,朝中与王安石相交繁密的惟三人,司马光、韩维、吕公著,韩维的兄长韩绛和吕公著二人皆与王安石同年高科,韩维本人学术尤高,不出仕,为大臣推荐入馆,三人常来王安石家聚谈用食,故与欧阳芾相熟也极快。   此三人中,王安石尤其敬重吕公著,其人年长王安石三岁,性情宽厚,沉静寡言,且所识深远,常能服人。   故后来每每王安石与他人就某则见解争执不下时,欧阳芾便学会了将吕公著拉来劝架,一旦吕公著站出来言几句,纵不合王安石之意,他也只郁着脸不吭声了。   有人曾对欧阳芾开玩笑:“介甫有强辩之才,常使人不能言,但未能使人心服。”   欧阳芾当时仅觉这句话颇为精辟,然笑笑过后,亦未多放心上。   欧阳芾没等来章惇上门拜望,却收到另一份请帖。   京兆郡君高滔滔过三十岁寿辰,邀司马光之妻张氏与欧阳芾同去府邸参宴。   “邀你便罢了,为何邀我?”欧阳芾不解。高滔滔乃宗室子弟之妻,其夫乃宋真宗弟弟赵元份之孙赵宗实,据闻高滔滔虽居内闱,然十分欣赏朝臣司马光的为人,故她对张氏亲厚也说得过去,但欧阳芾与她却素无交集。   “傻阿芾,你想想,这回筵席上多为宗室子女,上次你的画蒙官家嘉赏,怕是人人皆听过你的名字,却无人有机会见你一面,此番郡君将你请去,自是愿你与大家相识。”   “唔,听上去我怎么像只被参观的猴子......”   张氏开怀道:“阿芾万莫如此说自己,放心罢,阿芾与我同去,不会有事的。”   ......是不会有事,至府邸后,前半程全在观舞戏。   欧阳芾初次来宗亲府邸,绕过庭院假山花卉,怪石盆池,见三厅四堂宽静雅净,虽无繁多奢侈陈设,然典雅气派远逾寻常富庶之家。   赵宗实与高滔滔正坐于敞厅中央,见她二人来了,高滔滔唤道:“两位娘子坐近些,来我身旁。”   欧阳芾只得跟着张氏坐过去。这是她初次见到高滔滔,这位三十年岁的娘子形容昳丽,头戴蛾钗,鬓边插戴牡丹,薄黄罗衫下长裙曳地,腰间悬玉,首饰灿然,望之若二十出头。   她身边坐的应是宗室子赵宗实了,看上去样貌平凡,不多言语,然气度依旧显出王孙家的矜持教养,欧阳芾随张氏向二人问候,又祝高滔滔生辰之喜,便在旁寻位坐下了。   台上歌妓舞女广袖翩然,鼓乐百陈,换了一番又一番,直令眼花缭乱。   高滔滔寻了空便来与欧阳芾搭话:“欧阳妹妹喜欢听这些么?”   “还好,平日听得不多,此刻听着觉得有几分新鲜。”欧阳芾回道,其实以往托她叔父之福,听得还怪多。   “妹妹平日在家做些甚么?”   “我......”欧阳芾尚未回话,便听旁侧一娘子道:“欧阳妹妹是才女,想必在家经常作画了。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   欧阳芾呵呵笑道:“也不‘经常’,我人比较懒散,一月不摸笔也是有的。”   几位娘子不信:“妹妹定在谦虚,自古哪有未勤加苦练便能出师的,妹妹的画能受官家喜爱,必是下了比常人更多的功夫。”   “哎,不妨让妹妹现场为我们作幅画,我们也瞧瞧妹妹的技艺!”有娘子提议道,随即得到众人附和。   欧阳芾讪笑,她就猜到。已数不清第几次被人如此吆喝,她早已趋于麻木。   正欲应下,却听高滔滔道:“好了好了,人家欧阳娘子头回来这儿做客,你们莫折腾人家了,想让人家替你们画画,赶明儿自个邀请人家去,莫在此处趁机占便宜了。”   “被姐姐识破了。”几位年纪轻的小娘子嬉笑着,也不觉害臊。   高滔滔指着她们对欧阳芾道:“这几个不满意外面画工画的花样,欲让你照着她们心意去画,你可莫上了她们的当。”   “不打紧,反正我平日也无事,可帮她们画些。”欧阳芾笑道。   其余娘子听了,忙也上来邀画,邀罢还对高滔滔道:“多亏高姐姐把欧阳娘子请了来,不然我们可错失了这样一位多才多艺的娘子。”   高滔滔举樽笑而不答。张氏在旁观了全程,其间几度欲言,皆忍下来,之后寻了空档,与欧阳芾独处时方道:“阿芾怎能全应下呢,她们分明是在占你便宜。”   “是哦,可我既然来了,总会有这样的事,”欧阳芾浑不在意道,“当初是哪位姐姐拉我来的,自己倒不记得了?”   张氏懊恼道:“我也未料竟会如此,况郡君今日——”她有些难言:“郡君既在你面前讨了好,又替其他娘子邀来了画,委实是厉害。”   她欲言的实则不是“厉害”,怕是“不地道”或“有心计”之类不宜开口的话。   张氏与司马光一个名门闺秀,一个正人君子,心里皆无多的城府,欧阳芾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我知晓。”   “阿芾知晓?”   “嗯,”欧阳芾点头,“我这叫广结善缘。”   “......”张氏啐笑,“胡说八道。”   宴席过半,台上换了曲目,唱的是席间娘子点的曲,欧阳芾借如厕为由,悄悄自一旁退了出去。   她在府中穿行,时而驻足欣赏院内容景,时值春夏之交,莺啼芳树,万花争妍,衬得粉墙如绣,院中一架秋千微微摇晃,此刻人俱集于中厅,却是无人来此玩耍。   欧阳芾正独自徘徊,陡然闻见一阵争执声,似从屋内传来,她本犹豫着是否离开,却蓦地在其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她二人乃朝官内眷,你我不该与她二人如此亲近。”这是道男声,语调低沉燥切,似含忧虑,“那欧阳娘子方得官家喜爱,咱们便将之邀至家中,人言可畏!” 第41章第41章   自王府归家后,欧阳芾虽未与旁人多言甚么,然之后高滔滔或其他宗室女子再邀她赴宴游赏,她皆有意识地借口回避了。   这日吕公著请得王安石、司马光、韩维等人及其家眷至家,饮食方罢,几人坐于庭院中聚谈,聊古今人物治乱,不知怎的便提到西汉刘向上书言事一则,众人见解不同,争执难下,或言其知忠义,或言其不知时向变通,吵吵嚷嚷,直令女眷们也在旁侧目。   遥见王安石与吕公著慢腾腾步来,韩维道:“介甫以为如何?”   “甚么如何?”   韩维遂将适才争论缘由道来,王安石似对刘向此人并无兴趣,随口道:“刘向仅一强聒之人罢了。”   此语甚含不屑意味,这边欧阳芾听了,噗嗤低笑出来,韩维听她笑,便道:“你瞧弟妹都在取笑你。”   见王安石瞅过来,欧阳芾忙道:“我可未取笑他,但我知他在取笑你们。”   “哦?介甫如何取笑我们?”司马光不解道。   几人连同王安石皆望着她,欧阳芾冷静道:“官人表面上是评价刘向乃喋喋不休之辈,实则是在言诸位,为一喋喋不休之人争执半天,境界低了。”   “嗬,这还有位火上浇油的。”韩维不怒反笑,司马光及一众女眷也同笑出来,不仅毫无愠色,似还觉几分在理。这一笑,适才剑拔弩张的讨论气氛便淡了。   欧阳芾对上王安石的视线,发现他隐约含了笑意视她,便也歪头冲他回笑。   调侃归调侃,争论的几人心里仍惦记着评价刘向之事,遂又问吕公著,吕公著观着气氛,不愿将此话题深入,委婉道:“刘向当为汉室同姓之卿。”   同姓宗亲,故言削弱外戚事,乃立场所决定。众人恍然,满意而止。   这厢女眷们闻罢士子议论,也自个聊起话来。   “吕先生就是不一样,说的话大家都服气,”韩维之妻杨氏道,“性子也沉稳宽厚,不与别人红脸,妹妹在家可是有福了。”   她此言是对着吕公著之妻郑氏道的,郑氏摆手:“甚么有福呀,他那个性子,甚么也不与别人争,甚么都让着人家,常吃闷亏而不自知,我说他读书读傻了,他还同我使气,言我不懂大丈夫为人处世之道。”   张氏道:“君实也如此,但我素不劝他,他做事总有他的道理,况他待我这般好,我对他也无甚可挑剔了。”   “是啊,单从司马先生与妹妹成婚十载,从未纳过一妾,便胜天下其他男子一大截了。”杨氏羡慕道,她夫君在同僚眼中亦为君子,然男人眼中的君子与女人眼中的君子到底存在分别。   “说起纳妾,王先生也至今未纳妾,欧阳妹妹与王先生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当真是神仙眷侣。”郑氏夸道。   欧阳芾憨憨笑道:“他是神仙,我是凡人。”   “妹妹莫作此想,妹妹如今可是汴京城里的红人,你瞧外面哪个画铺的师傅不在模仿妹妹的画作。”郑氏道。   几位女眷亦纷纷赞她。欧阳芾摇首:“他们只是追逐宫中喜好,与我本身并无多大干系,张美人的珠冠仿品可以售至千两,我的几张画自也有人模仿,官家这阵看我的画新奇,是因长久观宫廷画观腻了,待看惯我的画后,兴趣淡了,便也无此风尚了。”   她言辞轻淡,几人闻言却有些意外,一时无声,是意外于她的清醒通透,还是惋惜于她所言约略为真,却不曾知晓了。   众人散后,欧阳芾与王安石甫归家中,还未褪去外裳,便有奴婢送来信封与欧阳芾,道是从苏州寄来。   “苏州?”欧阳芾接过信件,“一定是知瑾寄来的。”   她展信阅去,王安石在旁更衣,半晌未再闻她声音,便向她看去。“......怎么了?”他停下动作。   “知瑾逝世了。”欧阳芾抬目,面色苍茫而惘然。   穆知瑾是产后失血过多而死,身后留下一女,其夫裴如观哀恸欲绝,几度食不下咽,故欧阳芾虽早些寄了书信与穆知瑾,然其家人却拖至今日方回信。   寄信来,除告知欧阳芾此消息外,裴如观还试求王安石为其妻子撰写墓志,两人之间交往无几,仅此前赴任江南时同行过一程,可裴如观还是为他妻子开了口。 第42章第42章   洛阳以牡丹闻名,前朝诗人刘禹锡曾留下“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的诗句,今欧阳修亦叹咏“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可惜欧阳芾行至洛阳时,已至花落时节。   今花虽新我未识,未信与旧谁妍媸,当时所见已云绝,岂有更好此可疑。她叔父怀念的是旧时自己亲眼所见的牡丹,纵世随时移,新枝争丽,他亦觉不如从前之花。   欧阳芾见到温仪的瞬间,恍然忆起了她叔父的诗,倘若温仪与穆知瑾是花,那她们与欧阳芾后来认识的女子皆当为不同色彩。   她下了马车,温仪来迎,将她一双手握了,笑逐颜开道:“阿芾长大了,越来越好看了。”   “四娘才是,一年比一年美。”   温仪施着淡妆,着轻薄罗衫,戴着首饰的手腕似比出嫁之前更细了,仿佛轻易可以折断的柳枝,欧阳芾望着她的面颊,终是没忍住眼里的心疼,道:“四娘,你看上去憔悴了。”   温仪微怔,继而捏起她脸颊:“方夸过我美,这会儿又道我憔悴,那我究竟是美还是憔悴?”   “四娘憔悴也美。”欧阳芾应答如流。   “阿芾的嘴还同过去一样甜。”温仪十分满意。闻得一声咳嗽,二人转目,温仪的夫君史固安立在一旁和善道:“怎还叫客人在门口站着呢,快些进屋叙旧罢。”   温仪敛了笑容,复向欧阳芾略略微笑,拉她进门:“走吧。”   史固安家做的是香料生意,往常接的单子中不乏富户,故家业积攒至今勉强算得上等户,从他身上锦衣玉带的派头亦能大致看出一二。   温仪去岁生了一女,跨进屋门时,孩童正扶着椅子腿站直身子,试图行走,口里喊着:“阿......娘......”结果刚走一步便前扑在地。   温仪忙将她抱起:“星儿乖,瞧瞧谁来了,叫姨姨。”   “阿......娘......”幼童仍执着地叫着娘。   “这孩子。”温仪失笑,欧阳芾不禁触了触她肉乎乎的小手,道:“知道唤娘已很好了,会唤爹爹吗?”   星儿睁着大眼睛,听不懂她们在言甚么。温仪瞥了眼史固安,道:“她不会唤爹爹,她只会唤亲近的人。”   史固安在旁讪笑,欧阳芾莫名觉得自己失言,也对他报以一笑,而后不再多话。   在史家用了顿晡食,史母刘氏倒十分热情,处处款待欧阳芾,还问她许多京城见闻,温仪也不时为欧阳芾夹菜,然她与丈夫史固安之间却几乎无话。   用过饭,温仪让欧阳芾先在自己屋中与星儿玩耍,自个则在外面处理些事。   欧阳芾对面前的人类幼崽充满好奇,并试图让她在学会“爹爹”之前学会“姨姨”,可惜人类幼崽并不配合,只顾满屋找娘。   欧阳芾摸摸她的脸蛋,充满爱心地放弃了这项工程。温仪久去不回,她正欲开门去寻,倏地听见门外隐约声:   “你非如此是吗?”   “我怎样?怪我在人前未给你面子?也不看看你配么。”   “你信不信我——”   “你来!你试试!”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伴随瓷器猛然摔碎之声,欧阳芾立于门后,终是未打开面前的屋门,她回头望向星儿,稚嫩的乌瞳里全无对这世界的了解。   温仪回屋时面上无半点异样,仍同欧阳芾玩笑,还问她欲在此留几日。   “你想让我待几日,我便待几日。”欧阳芾道。   “我让你一辈子留在这儿,你便不走了么?”温仪笑道。   “是啊。”欧阳芾亦笑。   “傻瓜,你若留在我这儿不走了,恐你夫君第一个来问我要人,”温仪嗔道,“......那王介甫待你如何?”   “他待我很好。”欧阳芾真心实意道。   闻言,温仪脸上似流露出一股怅然,又似是羡慕,她一时无话。   “对不起......”不知为何,欧阳芾话便出口。   温仪笑了:“说甚么傻话,我为你高兴才是。”   “四娘与你夫君呢,你们二人好吗?”欧阳芾旁敲侧击道。   温仪道:“我与他之间无半分情谊可言。”   次日,欧阳芾早早出门,未让温仪陪同,而是独自在街市逛了一圈,她来时忘了给星儿买礼物,这会儿欲临时补救。   购了一串寓意平安的朱红手链,又买了些孩童喜爱的小玩意儿,临近晌午方回史家。甫跨进院,便闻一阵尖锐的吵嚷声:   “我言过多少次,叫你不要去铺里!”   “客人催着要货,你不愿去,我去还不成?” 第43章第43章   再次见到王安石,温仪觉得他有些变了。   “温娘子。”王安石颔首。   “阿芾唤我四娘,你不妨也随她这般唤。”温仪稍作提议,王安石也未推拒,便改了口:“四娘。”   比印象中平和了许多,无那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了,温仪暗自发笑,怕也是因欧阳芾的关系。   “阿芾信中都对你说了?”   “是。”言起此事,王安石换了严肃面色。   温仪涩然一笑:“我不知她是如何对你说的,但我猜,她定有不曾告诉你的事。”   “何事?”   “她定然未对你提起,她在这儿受的委屈。”   话甫出口,果不其然看到对方变了神情。“你放心,她既未对你提起,想必是她认为并非大事,然我心里有愧,却不得不告诉你——那日她见我与我夫君起争执,为护我,曾挡在我身前挨了那人一耳光。”   “甚么?”王安石目带寒霜,立身而起,却是惊动了院子里陪星儿玩耍的欧阳芾,她侧目望来,王安石缓了缓容色,又坐下。   “她果然未对你言过。”虽三年未曾相处,温仪仍旧了解欧阳芾的性子,她素不爱让别人为自己忧神,故有些事刻意瞒着亲近之人,这性格不晓得好还是不好。   温仪接着道:“她既不愿你知晓,我本也犹豫是否应告诉你,然她毕竟有了身子,还是多加小心为上......”   话未竟,又闻一声意料之外的回答:“......你说甚么?”   温仪瞧他反应,怔道:“她这个也未告诉你?”随即指抵下颌思忖:“我记得看郎中是在寄信之前,那她应当......”   院内,欧阳芾将稚童抱在腿上,亲昵地蹭着对方额头与鼻尖,温柔道:“星儿乖,我是谁呀?我是姨姨,叫姨姨——”   “姨——姨——”稚童重复着单调的音节,即便如此亦令欧阳芾心花怒放。   王安石观着她与幼童玩耍的场景,几番深呼吸,终究松开垂于袖中的手,在她声声温柔腔调里逐渐归于平静,他稳了稳心神,回首对温仪道:“内子或出于私情有所隐瞒,还望四娘将此间发生之事详告。”   正厅。   史固安与王安石各坐一端,史母刘氏坐在儿子身旁,欧阳芾与温仪坐在王安石一边。仆人上了茶点,史固安介绍道:   “这双井白芽乃今年开春的新茶,原产江西分宁,听闻王判官亦为江西人,与这江西的贡茶应属同乡了。”   他有意套近乎,将家中珍贵的茶品拿出来与客人享用,熟料客人分毫未动,却道:“安石籍贯临川,平生未去过分宁,与此双井贡茶谈不上同乡。”   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史固安顿时有些掉面子,赔笑道:“王判官是严谨之人,是在下混淆了。”   气氛一时冷场,史固安只好接着道:“王判官此番是来探望妻子?”   王安石道:“此为缘由之一。”   “判官放心,令正这几日一切安好,内子与令正姊妹情深,二人常白日叙旧至夜里,形影不离。”   不知哪句话说得不对,王安石周身泛起股冷意,似刻意捻出其中一句回道:“一切安好便好。”   史固安心虚,转移话题:“呃,不知王判官此来的其他缘由是?”   王安石起了身,道:“安石不肖,来向足下讨份放妻书。”   厅内寂静一刻,史固安与刘氏面面相觑,而后史固安勉强抽动面上肌肉,道:“王判官是在同在下说笑罢?”   “安石素不开玩笑。”   “......王判官,在下虽寒门弊舍,亦自问以礼相待,判官为官人,又为读书人,高风亮节,天下士子敬仰,怎甫一登门还未茶过三巡,便行如此羞辱事,传出去,阁下不怕为天下士人耻笑么。”   颜面撕破,史固安的口气也难听起来。   “安石是否为人耻笑,自有他人评说,非由足下定夺,足下应考虑的惟有放妻一事,其他毋须挂怀。” 第44章第44章   晨光映射,流云如絮,辰时甫过,御街两旁的廊道下卖着各式各样早食,铺里飘荡着热腾腾的炊烟。欧阳芾随意捡了处摊子吃了碗软羊面,而后提着一盒栗糕往温家画楼去了。   温仪自归娘家后便重操旧业,仍帮其父温厚之打理画楼生意,她是耐不住闲坐在家的人,这一点深为欧阳芾所佩服。   温厚之在门口瞧见欧阳芾,和颜道:“欧阳娘子来啦,来找四娘的吧。”   “是,温伯父好,”欧阳芾将手里栗糕提起,“这是给您和四娘买的糕点。”   “唉,你这孩子,说了不必这么客气,还回回带些小食来,我又不惯吃甜的,最后全装了四娘肚子里。”   欧阳芾笑起来。   “谁在说我坏话?”温仪闻声从里间步出来,面上笑靥如花。   温厚之道:“你们姊妹聊,我有事出去一趟。”言罢跟温仪交代两句,便先离去了。   温厚之近来对欧阳芾愈发和善,大略是因此前她在温仪困难时尽心帮助的缘故,欧阳芾还记得温仪方归娘家时,温厚之出屋来迎她们,那双望向女儿的眼里混合着疼惜、歉疚,还有许多复杂的情绪,诸多情感交织使那双眼仿佛苍老了十载,最终却也只化作一句:“回来就好......”   温仪归来后,欧阳芾亦拾起从前事业,定时与温家画楼供画,也算得一项日常工作,有时是她自己随心而作,有时是由客人定制的命题画,唯一区别大概是得到的报酬比之从前多了许多。   欧阳芾曾希望自己成为画师,目今果真成为了画师,却未给她带来过多喜悦,闺中女子喜爱买她的画,士子们对她的画不乏欣赏,却出于一些心理,鲜少买回家中,欧阳芾对于自己无法改变的事并不很在意,然为了帮温仪多挣钱,也帮自己多挣钱,两人合议后决定,某些画作完后便不押字了,如此无名无姓地摆在店里,反引起不少识画者的注意,愿将其购回家里。   有人好奇心起,询问画师姓名,温仪也仅道句,“是位不世出的画师罢了”。   温父办事回来,温仪便得空与欧阳芾出门去,这日是大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的日子,寺院门口摆售着各类飞禽猫犬,温仪近来喜爱起动物幼崽,老想搞只狸奴回去养,还撺掇欧阳芾与她一起养。   “我夫君不喜猫犬,若我贸然拎一只回去,他会将我一起撵出家门。”欧阳芾冷静拒绝。   “算了罢,他会撵你?”温仪嗤道,“你哪日带只回去试试,我们打赌看他撵不撵你。”   “改日再说吧。”欧阳芾糊弄过去。   两人于寺庙内一道上了香,为家人祈求平安,后购了些杂食,过了晌午也不觉饿,温仪给星儿买了顶额冠,顺带建议欧阳芾也给王雱买顶幞头,欧阳芾推说不用,她叔父买给王雱的头饰玩意儿已堆成小山了。   临近申正时刻,两人方道了别,欧阳芾在回家途中还不忘去趟茶铺购买新茶。   穆知瑾的父亲近来生意愈做愈好,去岁又开一家铺子,正在太学附近,欧阳芾便总去他家买茶,鲜少再去别家,一来二往,与照看店面的穆五郎也混了脸熟,远瞅着她进门来,原本招呼着其他客人的穆五郎向她问候道:“娘子今日来得有些晚了,最后一点散茶已卖光了。”   “啊,”欧阳芾不由叹惋,“不要紧,那我明日再来吧。”   “娘子也可看看团茶,今年新上的卧龙山茶,鲜嫩清香,口感正宜。”   欧阳芾苦笑:“我倒是愿意喝......”却怕某人喝不惯。   一语未竟,面前着身素净袍衫的客人这时回了头,望向她的眼里带着意外之色:   “二娘?”   欧阳芾目光与他对上,怔了。   冯京视向手里最后一罐散茶,晃了晃神,便笑了,对店家道:“既然这位娘子专为此茶而来,便予她罢。”   “这......?”穆五郎看看欧阳芾。欧阳芾忙道:“不用,你先来的,你拿去就好,我住得近,明日再来一趟就是。”   “如此岂非麻烦,我恰巧途径此地,并非为这茶而来,稍后再去别处购些亦可。”冯京还欲让她,被欧阳芾连连推拒,无法,只好收回。   “冯先生是近日方回的京么?”欧阳芾问。   “已有月余了。”冯京露出微微笑容,应答道。   “我观朝报了,恭喜冯先生升了翰林侍读——虽然是迟来的恭喜。”   冯京又一阵意外,她竟注意到他。“......哪里。”   两人出了茶铺,立于道旁不温不淡地寒暄着,言语中多具分寸。   “我听闻了你的事。”   “甚么事?”   “活板印字,”提及此事,冯京眼里闪现出笑意,“官家于国子监试印教书千册,用的便为活板之术。”   “那是官家的事,我半点力也未出,”欧阳芾道,“我从杭州玩了一趟,认识了家书坊的主人,后面便再不干我事了。”   “二娘谦虚。”   “是真的,我若出了力,这会儿早去邀功了,还能在这儿买茶?”   冯京为她口吻逗笑。 第45章第45章   由欧阳修主持修撰的新唐书前不久最后一次修改定稿完毕,进奏皇帝,龙颜大悦,诏命所有刊修及编修官皆晋级升官,并赐金银器物以作奖赏。   这时参与编撰新唐书的梅尧臣已因疫病逝世,欧阳修受命礼部侍郎,两次辞让,上皆不允。   欧阳芾同曾巩一道来看望她叔父时,欧阳修正在庭院卧榻上晒太阳。   许是数年倾力修撰史书,一朝事了,缓过劲来后身子愈发感到疲乏,欧阳修此刻对政事、对政途已显得意兴阑珊了。   薛氏熬了绿豆汤,欧阳芾便端着一碗递至叔父嘴边,欧阳修原本懒筋上来,喝也不想喝,无奈被她喂了两口,觉出味来,便伸手端过碗自己喝起来。   “怎么说还是女儿家体贴,这若换了儿子,哪能如此伺候当爹的。”薛氏打趣道。   欧阳芾听了,立即支棱起来:“欧阳发呢,快出来听婶婶训。”   欧阳发这会儿忙着与同辈好友出游,却是没空过来。曾巩温笑:“阿念待老师当比女儿待父亲更加体贴。”   欧阳修明显十分受用,喝着绿豆汤嘴角翘得老高,一声不吭听他们聊。   “如何?养了个我不亏罢?”欧阳芾问。   欧阳修鼻中哼了声,道:“难说。”饮尽最后半口,将空碗搁在榻边,问欧阳芾道:“介甫还不欲接同修起居注之职吗?”   “接了,不接还能如何,”欧阳芾道,“之前和司马先生像比了赛似的,一径写了十几封辞状,中书不理,还是硬塞给了他,前来宣召的中贵人放下敕牒就走,追也追不上,司马先生败得快,只写了五封辞状就从了。”   “拗还是介甫拗。”欧阳修捋须感慨。   “是啊。”欧阳芾叹息感慨。   听着二人闲侃自己侄婿和夫君,曾巩在旁不禁轻咳两声,替好友说话道:“介甫的性子,难以接受这样的差遣也在情理之中。”   同修起居注,乃伴皇帝身侧,记录天子言行、群臣进对任免等的差遣,既清且贵,又近官家,按例任满即可升知制诰、翰林学士,之后便可入宰执行列,正是人人梦寐以求的位置,然王安石辞状中写,“臣窃观朝廷用人,皆以资序,臣入馆最为日浅,而材何以异人,终不敢贪冒宠荣,以干朝廷公论”。   司马光更写,“修起居注,自祖宗以来,皆慎择馆阁之士,必得文采闳富,可以润色诏命者......臣自幼及长,虽粗能诵习经传,涉猎史籍,至于属文,实非所长”,直言自己不会写“四六文”,给皇帝逗笑了,道,“卿不会写骈文,当初进士是怎么考中的?”   官员上辞呈,通常不过三次,然得知王安石已一连上了七八封时,司马光连忙又写两封,其中一封更以王安石为参照物,“安石文辞闳富,当世少伦,四方士大夫素所推服,授以此职,犹恳恻固让,终不肯为,如臣空疏,何足称道,比于安石,相去远甚......使臣之才,得及安石之一二,则臣闻命之日,受而不辞”,对好友的评价可称至高。   然最终两人皆未幸免。   欧阳修叹着:“朝廷用人,择才而授,岂能一再顺从臣子之意,固知君实、介甫二人不肯为,却也需他二人勉力为之,你在家须多劝劝介甫,叫他勿总写辞呈,驳了朝廷的颜面,官家也是人,被驳多也会不快的。”   欧阳芾应道:“是是。”   欧阳修看着她那幅不走心的样子,直摇头。欧阳芾见了,岔开话题道:“叔父如今新唐书也撰完了,可是有何打算?”   “我已上了三道劄子,自请出知洪州,目今未得中书消息。”欧阳修道。   洪州乃欧阳修父母之邦,他欲往洪州,便是生了归隐之意,欧阳芾再度忆起梅尧臣离世时他悲怆的模样,庆历六年旧友尹洙逝世,欧阳修似亦如此悲痛过,然欧阳芾当时年纪尚小,叔父丧友时究竟如何哀恸,她只能从后来逐渐看懂的诗文里寻找,如今亲历梅尧臣逝世经过,她却实实在在觉察到叔父眼中一步步寡淡的人生意趣。   欧阳芾换了腔调:“朝廷用人,择才而授,岂能一再顺从臣子之意。”   欧阳修:“......”   曾巩乍然憋笑。欧阳修瞪她一眼,她接着说:“固知叔父不肯为,却也需叔父勉力为之。”   “这你倒背得快。”欧阳修恨恨道。   “叔父的话我可都往心里去了,”欧阳芾趁机证明自己,“朝廷不放叔父离去,是因朝中需要叔父,官家需要叔父,换言之,便是天下百姓需要叔父,叔父被这么多人需要,怎可一走了之。”   “尽会言好听的。”欧阳修不愿承认自己被她说动,斥道,“你若为官,某不定是个向官家进谗言的。”   欧阳芾哈哈大笑,不以为耻反以为乐。   “叔父的新唐书我购了全卷放在家中,时不时便拿出来欣赏,”欧阳芾继续“进谗言”,“子固哥哥也购了一卷,对罢?”   被点到名,曾巩自觉接话:“是,老师编修的唐书不但可作史书观阅,更可作文章诵读,辞句粲然,字字锤炼,堪为文者楷模,我读老师的文章,常自惭形秽,不知今生何幸做了老师的学生。”   欧阳修皱眉:“子固,我已言过多遍,你何处皆不差于人,惟独一点,便是偏爱妄自菲薄。”   “就是就是。”欧阳芾附和。   曾巩失笑,难以接话。   “你如今任了馆阁校勘,平时多接触古籍,可于其中陶冶性情,修习古人笔法,你性子淡泊,这份差事应很适合你。”欧阳修关怀道。   “是。”曾巩应。   “子固哥哥在京任职,夫君与我都很高兴,这样又可常常去子固哥哥家串门了。”欧阳芾道。   “只怕惟你一人高兴‘常去串门’罢?”欧阳修坐直身,嘲道。   “才不是,”欧阳芾反驳,“子固哥哥也常来找介甫,两人可亲密了,我比都比不上。”   欧阳修笑:“正是了,你合该看紧些,莫不准哪日便教子固将介甫给拐走了。”   “老师......”曾巩挂汗。   “那我便将晁姐姐拐走,谁怕谁,”晁文柔是曾巩之妻,欧阳芾对阵起叔父半点不弱,完了还补充句,“晁姐姐肯定会跟我走的。” 第46章第46章   是年冬,裴如观的兄长裴如晦出知吴江,欧阳修作主置宴送别,席上送别者有文士七人,欧阳修、王安石、苏洵、姚子张、焦伯强、裴如观等,女眷于隔间另置一席。   是时苏洵未经科举,而是经由韩琦推荐,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这是个九品下的小官,故苏洵年纪虽大,官身却为几人之中最低。   “古之送别,未有不太息掩涕者,以为‘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今日送如晦赴任吴江,不当引为悲事,依老夫看,不如大家各自赋诗一首,就以‘黯然销魂,惟别而已’八字分韵,如何?”   欧阳修提议,诸客自然纷纷赞同。于是按座分韵,裴如观分得“销”字,王安石分得“然”字,欧阳修分得“已”字,苏洵分得“而”字,其余诸位各得一字。   众人作诗,或快或慢,这厢欧阳修、王安石已将诗句写就,裴如观拿起来念道:“青发朱颜各少年,幅巾谈笑两欢然。柴桑别后余三径,天禄归来尽一廛。邂逅都门谁载酒,萧条江县去鸣弦。犹疑甫里英灵在,到日凭君为舣船。”他笑了:“介甫先生的诗总是意味悠长,哀而不伤。”   又将欧阳修的诗念去:“鸡鸣车马驰,夜半声未已。皇皇走声利,与日争寸晷......人生足忧患,合散乃常理。惟应当欢时,饮酒如饮水。”   姚子张道:“欧阳公超脱放达,我辈之所不及。”   见苏洵仍在斟酌文字,焦伯强感慨道:“‘而’字当为八字中最难的一韵,即便如苏先生这般文采,要作得恰切自然,不着痕迹,亦须考虑良久。”   “不然,”苏洵捻须否定,“老夫心中已有章句,只老夫平日习惯了字字斟酌,但有一字不合心意,总要删改数遍,直至满意,才肯落笔示于人。”   众人于是颔首赞同:“苏老先生不愧为文章大家,对待笔墨严谨若此。”   王安石将苏洵视了一眼,未作声。   苏洵写就,裴如观看去:“谈诗究乎而......亦为佳句。”   苏洵道:“作诗求的是新意,但凡字句压了俗韵,又以俗句套之,落得前人窠臼,不如不作。”   他话里暗戳戳挤兑王安石的“谈笑两欢然”一句,王安石岂能听不出来,当即冷冷一笑,端起笔另作一首。   欧阳芾与女眷这方表达完惜别之情,出了屋子,与苏洵迎面撞上。   “苏先生。”欧阳芾含笑作礼。哪知苏洵看了看她,长袖一拂,愤然哼了声走掉。   欧阳芾茫然不解,后面士子相继步出屋,她插了空悄至欧阳修身边,问他发生何事。   “还能何事,”欧阳修叹息道,“还不是介甫将明允公气着了。”见她仍旧不解,便道:“你自个儿问他去。”   欧阳芾想了想,没有直接问王安石本人,而是又悄去问裴如观。裴如观正于桌上收拾几人笔墨,听她询问,便把几人适才作的诗句示她:   “苏先生压的‘而’韵,介甫先生本来压‘然’韵,结果作完后又接连作了两首,皆压‘而’字,一句为‘采鲸抗波涛,风作鳞之而’,一句为‘傲兀何宾客,两忘我与而’,后一句原已盖过苏先生的句子,大家心知而不言,不巧席间有人不开眼,夸了句‘介甫此句最为工’,便教苏先生的脸给气青了。”   欧阳芾明白过来,怪不得苏洵见到她心情不佳,若说王安石后面作的两首乃诗兴大发,也说不过去,谁诗兴大发偏用别人的韵大发一番,还一发就是两首?   只能是意在争胜了。   裴如观道:“两位先生如此意气相争,唉,真不知何时才能化解。”他年纪轻于二人,不敢妄加评判指责任何一位,只能委婉愁叹。   送别宴吃成了结仇宴,归家路上,气氛依旧默然。   裴如观来王安石家接女儿,女儿裴予柔正由老妪抱着,旁边王雱由奶娘抱着,两个娃娃大眼瞪小眼互相看着对方,也不哭闹,似在琢磨对方是谁。   关上屋门后,欧阳芾好歹开口道:“听叔父说,夫君今日又与苏先生不睦了?”   “就事论事,何来与人不睦,”王安石道,“他人如何作想,却不是我能管的。”   欧阳芾笑了,对裴如观悄作了个口型,裴如观看清后,亦不觉发笑。   “你们在言甚么?”见两人光明正大地在自己面前窃窃私语,王安石皱了眉。 第47章第47章   正月十三日街巷开始张灯,作灯山、灯球、灯牌楼及烟花火树,至上元夜,华灯盈丽屋,丝竹满椒房。   欧阳芾携了王安石出门观灯,因王雱太小,未带出门,街道于酉时末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已簇满了人,御街两廊下更是摩肩接踵,密不透风,欧阳芾在夜市里先点了两碗乳糖圆子,与王安石对坐用食。   这乳糖圆子乃汤圆的前身,只做法上较汤圆更考究,用桂花糖蜜渍为汤汁,甘甜可口,男女老少皆爱食之。   欧阳芾吃到最后吃不完了,便笑嘻嘻地将自己碗里的圆子喂给王安石吃,王安石接了,却道:“吃不了便不该点那么多。”   “不是有你嘛。”   “我若不在呢?”   “你不在,就只好浪费了。”   王安石睨了眼她,无多少斥责意味道:“厚颜。”   “介甫老师,你真的变了,你以前不会这样说我的。”欧阳芾道。   “我以前如何说你?”   “你以前......”欧阳芾想了想,顷刻一笑,“以前我也不会将自己的圆子给你吃,你无机会说我。”   王安石听了,心中柔和下来,又闻她道:“适才店家说九个圆子意为‘长长久久’,不然我也不会点这么多,现下想来他定是为了卖圆子而诓我,早知不上他的当了。”   王安石将她碗里最后一个圆子吃下去,看见她笑了:“所以还是要长长久久对么?”   “嗯。”   街坊士庶俱相携出门观灯,其中以仕女为多,大相国寺门口挨出拥入,万盏花灯,耀如白昼。   国朝制灯工艺已趋精湛,苏州灯花以五色琉璃制作的为上品,灯上绘着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福州灯花或用白玉制成,耀眼夺目,如清冰玉壶,其间灯品又以无骨灯、珠子灯、羊皮灯、绢灯等最为著名。大相国寺的绢灯皆提了谜面于上,要游人来猜各种谜底。   “‘严寒时节郁葱葱’,”欧阳芾念着,“这是甚么?”   “冬青。”王安石思了下,道。   “官人猜对了,”贩灯的老板竖起拇指,“猜中一题可得梅花一枝,官人可携娘子去里面领。若连猜中五题,便可得画扇一柄,猜中十题,头顶这些花灯,官人即可任选一盏带走。”   他指着屋顶张挂的各色花灯,口吻殷勤,欧阳芾与王安石互视一眼,皆忆起了曾经出谜揽客之事,不由俱浮现笑意。   “猜么?”王安石问。   “猜,我要看看介卿出的题难,还是这里师傅出的题难。”欧阳芾兴致勃勃拉他进去。   结果王安石不提醒,欧阳芾半天只猜出来两道,她正愁眉不展时,忽地闻见背后女子声音:   “这个是甚么?‘人间四月芳菲尽’......中草药名,哪有这样的中草药名?你知道就快说呀夫君,别卖关子了。”   似是某家娘子在催促自己夫君揭开谜底,随后便听闻一道熟悉嗓音:   “害呀,娘子莫再扯我袖子了,袖子都要扯坏了,这谜题得自己猜出来才有意义,我全跟你说了,还有何趣味可言。”   “你就是仗着自己聪明,不愿意告诉我,看我猜不出来的样子你就高兴。”   男人还欲再辩,倏地闻见背后唤声:“吉甫?”   吕惠卿回头,望见王安石、欧阳芾两人,方才出声的正是欧阳芾。   “介甫先生,夫人。”吕惠卿忙作揖道。   “巧了,你也来逛花灯?”欧阳芾寒暄。   吕惠卿道:“是啊,难得上元佳节,陪内子四处看看。”言罢将妻子周氏与二人介绍。   “闲时多伴家人,为好习惯。”听出王安石赞许的语气,吕惠卿连连称是。周氏轻哼了声,道:“他才不甘心陪我呢,适才还嫌我笨。”   “咳,我哪敢嫌娘子笨,我若真嫌弃娘子愚笨,那愚笨的该是我了。”吕惠卿道。   周氏啐笑:“就你能说。”她见王安石也在同自己娘子观灯,提议道:“我们方才准备去桑家瓦子观表演,先生与娘子有兴趣么?我们可以结伴同行。”   欧阳芾直觉喜欢她热情爽朗的性子,也不推辞,便答应了。   几人入了瓦肆,各棚已是喧嚣不断,杂剧说唱、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周氏指着人最多的某处地方道:“你们看,那里是不是在表演相扑?”   擂台上正站着两名身穿无领短袖的女飐,肩宽体阔,膀大腰粗,台下市井小民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拍掌起哄,口中喊着什么“六娘”“四姐”,应是在给台上选手加油。 第48章第48章   “我不要!”   欧阳芾尚未踏入书房,便闻一道干脆带着怨恼的女声自门内传来,随即某明丽的浅杏身影携风冲出,“不听,我讨厌哥哥!”   欧阳芾乍然与冲出门外的王文筠对目,见她脸上泫然欲泣的表情:“怎么了,文筠?”   “嫂嫂......”王文筠看见她,泪珠控制不住地滚下来。   “将你嫁人?”   欧阳芾一时怔目,又忙去擦王文筠面上泪痕:“不哭不哭。”   “兄长说,我到了该婚嫁的年纪,不应......不应待在家里了。”王文筠哽咽着。   “他这么说?”欧阳芾意外。   “他就是这个意思,”王文筠辩道,“他还说......已为我挑中了某家郎君,叫我早做准备......”将头埋进欧阳芾怀里,她泣道:“嫂嫂,我不想嫁人,你别让我嫁人,好不好......”   “不嫁人,那文筠想做甚么呢?”欧阳芾温声问。   “我情愿一辈子和嫂嫂在一起,照顾雱儿。”王文筠抹抹眼泪,仍旧抽噎,王雱迈着小腿走过来,不明白地看看王文筠,漆黑眼珠里满是疑惑,后者将他抱起在怀,恋恋不舍地收紧双臂。   欧阳芾笑了:“好。”   王文筠抬目,不敢置信地望她:“真的吗?”   “嗯,”欧阳芾拨开她额前碎发,“不想嫁便不嫁,没甚么。”   “可是,兄长他......”   “你兄长那里,我去同他说。”欧阳安慰道。   王文筠咬了咬唇,面庞仍在犹豫:“可以么?”   “当然,文筠不想嫁,咱们不嫁就是,文筠若愿意一辈子待在家里,嫂嫂就养文筠一辈子,谁也不能说文筠甚么。”   “嫂嫂......”王文筠红了眼眶,欧阳芾将她脸上泪珠拭着:“怎么又哭了,没甚么大不了,莫再哭了,嗯?”   在卧房安慰好王文筠,欧阳芾转首去了书房。   王安石正览着书,欧阳芾踱至他身侧,将那页书里的内容看了看,冷不丁道:“听说你逼着文筠嫁人?”   王安石忍无可忍地搁了书卷,道:“我只问她想不想。”   “一个意思。”   “......”   “介卿,”欧阳芾在他身边坐下,“我还未嫁与你时文筠便在你身旁了,她是为伴着你才在这里,如今你将她嫁人,不会舍不得么?”   王安石沉默片刻,道:“不舍难道便可一直拘着她,她终归需要嫁人,倘使因我私心挽留她,而令她未得一妥善归处,我方悔自己失责。”   “我知你为她着想,可也须问过她的想法。”   “我问过她,对方乃今年应考举子,品行端正谦直,勤孝良俭,其父与我父乃故交,家世清白,又为书香门第,不会亏待于她。”   欧阳芾支颐:“那是你喜欢。”   王安石:“.......”他按了按眉心,败下阵来:“那你道应如何?”   欧阳芾笑:“听我的?”   “这些本该你对她讲,”王安石道,“她不喜我说这些,我自也知晓。”   欧阳芾满意笑道:“我答应她了。”   “答应甚么?”   “答应她不愿嫁,我们便不将她嫁人,还答应若她一辈子不嫁,便一辈子养着她,”欧阳芾在他开口前补充,“是拿我的银子养,不花你的钱。”   王安石定定注视她。“怎么,想连我一起骂?”欧阳芾问。   “不,仅想知道你在想甚么。”   “我在想,文筠那么乖,这些年几乎未提过甚么要求,难得她人生最重要的事她提了要求,我情愿听她的。”   “她的要求,她自己可知是何含义。”   “她知晓,她比我懂事,又是你的妹妹,她一定知晓,”欧阳芾道,“介卿,你要相信你的妹妹。”   “我未曾不信任她,”王安石道,“......但此为两码事。” 第49章第49章   苏轼来时正是一日上午。   他着身象牙白的襕衫,头戴青黑纱巾幞头,腰系革带,俊拔如一举青杨,许因制科考试之顺利,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风仪雅逸洒落。   他提着一红漆方盒,先交予了仆役,然后恭恭敬敬朝王安石作揖。   “你来便来,毋须送这些礼。”王安石完全不领情。   苏轼笑道:“此为杭州特产的蜜渍昌元梅,轼听闻夫人喜食蜜饯,专送来与夫人品尝。”   王安石:“......”   这是拿捏住了。欧阳芾在旁观着气氛,忙插言道:“多谢子瞻好意。”   “哪里。”苏轼还道。   “轼不才,以第三等通过制科,还要仰赖制诰知遇之恩。”苏轼仍记得王安石不饮酒的习惯,故端茶敬之。   “将你评作第三等之人非王某。”王安石接了这杯,却并不饮多少,便将之搁在桌上。   苏轼假装听不出他言下之意:“至少阁试中,制诰作为考官,轼为考生,制诰愿意认可苏轼的才学,轼依旧心怀感激。”   “苏子瞻,此为你真心所言么?”王安石口气冷下来。   苏轼未接话。   “你不认同王某的观点,至少笔下毫无掩饰,怎到了面前反学会此虚与委蛇姿态。”   欧阳芾愣愣看着两人。苏轼彻底敛了轻松表情,他本非虚伪矫作之人,这番一冷一热的对话也让他别扭不已,他道:   “‘尔方尚少,已能博考群书,而深言当世之务,才能之异,志力之强,亦足以观矣,其使序于大理,吾将试尔从政之才,夫士之强学赡辞,必知要然后不违于道,择尔所闻,而守之以要,则将无施而不称矣。’轼斗胆问,此为制诰真心所言吗?”   这是王安石写给苏轼制书中的内容,勉励期许之意历历可见。   然王安石道:“我对你兄弟二人从无好感,你应知晓,你的殿试对策我看了,全类战国文章,若王某为考官,必黜之。”   苏轼听他这样讲话,再打算好好交流的想法也尽抛诸脑后了,不禁愤然道:“既如此,制诰写这制书岂非也是虚与委蛇,表里不一?”   “这份制书,只愿你做一方称职官员,勿眼高手低,空学表面文章。”   “王制诰!”苏轼怒了,“你非要如此吗?”   “非王某要如此,志不同则不相与谋,你既认为‘天下之所以不大治者,失在于任人,而非法制之罪’,又认为‘广取以给用,不如节用以廉取’,那王某与你也无甚好谈。”   他口中两则皆为苏轼策论中的观点,制科考试,苏轼以最高等入之,他的文章被当作范文流布传抄于世,王安石乃考官之一,只会比世人更早一步看见。   虽未点名,然即便是欧阳芾这样的局外人在观苏轼文章时,也很难不认为其中某些观点是在反驳王安石之前上书言事的内容。   苏轼道:“进策本为各陈观点,苏轼仅将所思所想写下,未尝刻意针对任何人,更无意针对制诰,苏轼笔下一字一句皆为国为民,发自肺腑,纵有得罪制诰之处,亦无愧于心。”   “自作聪明。”王安石冷道。   “夫君!”欧阳芾站了起来,这话未免太重,“子瞻不是自作聪明,是赤子之心,你不该这样说他。”   她一语,两人皆沉默了。苏轼难得将她视去,目光晦涩不明。   “为国为民这种话,留待你为官十载之后再言。”良久,王安石抛下一句,转身离去。   彻底闹僵了。   欧阳芾头疼不已,这时她倒有点庆幸苏辙没来,来了恐变成三个人吵。   她吩咐仆人将苏轼带来那盒蜜渍昌元梅放至王文筠屋中,之后自己空着两手前去找王安石。   “你还在生气么,夫君?”欧阳芾刻意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房间,一回房便轻手轻脚地踱至王安石身边,侧头探他的神情。   “适才去了哪?”王安石收拾着案上文书,问。   “在文筠屋里和雱儿玩了会儿。”欧阳芾答。   王安石便不言语了。   “你生我的气了吗?”   “为何生你的气。”   “没生我的气就好。”欧阳芾笑。   王安石看了她眼,后者继续弯起眼睛道:“介卿,我想起一件事。”   “何事?”   “听说你年轻时在扬州任上,韩琦先生正巧为扬州知州,你与他意见不合不在少数,某回争执,你说他如此做法乃是俗吏所为,韩先生便说——”   “说他韩琦便是一俗吏。”王安石接道,而后看着欧阳芾忍俊不禁的表情,不由无奈。   “当日韩先生看介卿,像不像今日介卿看子瞻?”   “你是将我与韩稚圭相类?”   欧阳芾摇头:“介卿与韩先生自然不同,但介卿昔日乃晚辈,正如今日子瞻为晚辈,长辈看晚辈,总有相同之处。”   “你想言甚么?”   “我是想言,介卿作为前辈,对后生不成熟之处应多宽容些。”   “那韩琦昔时所为,也非处处占理。”王安石反驳,见她笑吟吟望着自己,旋即才意识到自己被绕进去了。   他抿唇不言,又听她道:“子瞻今岁也才二十多的年纪,和介卿当年一样年轻,又都是天纵英才,欲施展所学,有所作为,纵使阅历尚浅,或一时思想殊异,不意味着往后不会改变,介卿不喜欢这些战国文章,也不代表写战国文章的人便做不好官,不是么?”   王安石不置可否,却抬了眸道:“天纵英才?”   欧阳芾失笑,环住他腰身道:“我是在夸介卿呀,哪里是在夸子瞻。”   “......你倒是叫得亲近。”   “介卿,你该不会在吃子瞻的醋罢?”欧阳芾提起胆子试探问,继而便感到环住的身子僵了下,紧接着某人愈发抗拒地欲将她手臂扯下。   “我错了,我错了,我唤谁也没唤介卿亲密呀。”欧阳芾死抱着不撒手,王安石几下挣不开她,深深吐息两口,不再动作。   “子固哥哥很久以前便唤夫君‘介卿’了,我也没嫉妒他呀。”欧阳芾自觉有理道。   王安石道:“你与他有何可嫉妒。”   欧阳芾啧啧:“那不一定。”   王安石:“......松手。”   欧阳芾乖乖放开手。王安石理了理皱褶的衣袍,见她还站着不走,道:“还有何事。”   “介卿,你若对子瞻有所期望,便同他好好说嘛。”   理衣袍的手停下,王安石漠道:“我非对他有所期望,但不喜轻薄之辈耳。”   欧阳芾悄然而笑。   “所以王先生便将你赶回来了?”   “话不投机,我自走的,”苏轼接过妻子王弗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又道,“真不知我作甚上门去拜望,倒不如学习子由,干脆不往,也省得落一顿羞辱。阿弗,你怎不事先劝住我?”   王弗笑道:“是你言王先生乃胸襟开阔之人,不会同你置气的。”   苏轼道:“我向来盲目自信,你也随我盲目自信么?”   王弗道:“如今见来,那位王先生确有些心高气傲,但也不似甚么坏人。”   “怎么说?”   “夫君不是言,他作为阁试考官之一,看了夫君那些反对他的观点,却也未刁难夫君,而是让夫君通过了么。”   “秘阁考官不止他一人,其余考官若皆赞同,单他一人反对也无用。”   王弗听着他因在气头上而嘴硬的话,也不反驳,笑了笑道:“其实我倒可以理解王先生。”   “你理解他?”苏轼惊讶。   “是呀,姑且不论夫君与王先生谁的观点正确,但论夫君在考卷中作论一事,他为考官,夫君为考生,考生在试卷中公然反对自己,哪位考官心里会痛快呢?必然会觉这位考生在针对自己,即便如此,王先生也未给夫君使绊子,而是认可了夫君的才识,这难道不算君子么?”   苏轼听她娓娓道来,心中火气渐消不少,然又忆起王安石说的那些难听刺耳的话,火气依旧很难消尽。   “我作策论亦为直言胸意,若为求一场考试通过,为求功名,便曲意迎合,违背心中所念,这般功名我不屑求之。”   “没说让夫君曲意迎合,是说可稍委婉些,甚或避而不谈,也好过——”   王弗话语未竟,不远处门房小步奔了过来,道:“苏先生,有位自称姓欧阳的娘子在屋外求见。”   欧阳芾踏了进来,院中苏轼与王弗正坐着,王弗起身与她寒暄两句,便去取茶水点心。   苏轼向欧阳芾略作一礼,道:“不知夫人何事而来?”   他未再叫她“二娘”,而是叫她“夫人”,口中疏离欧阳芾只作不闻。   “适才在家官人言语过重,我代他向你致歉,希望你莫放在心上。”欧阳芾和言道。   苏轼扯了扯笑容:“王制诰在外与人结怨,皆要夫人出面劝和么?”   “苏先生,”欧阳芾蹙眉,换了丝肃容,“......我认识的苏子瞻,是真诚率直、霁月光风之人,而非以讥讽他人为乐之人。”   苏轼噎住,半晌自弃一笑,颓然坐回椅中:“家父与王制诰不睦已久,其间多番怨怼,家父早已与我言过数次,我执意与王制诰来往,已然违背家父之意,如今见来,更是热脸贴了——”   他忽地止住,直觉此话难听,便不再言下去。   “他是欣赏你的,若不欣赏便不会邀你至家中,更不会作那样的制词,子瞻聪明又敏锐,只看过制书便了然,夫君他素来是心口不一之人,我知晓,只望你莫记恨他。”欧阳芾轻道。   “苏某轻薄之徒,向来只遭他人记恨,哪会记恨别人。”苏轼哂道,倏地想起她方才那句“而非以讥讽他人为乐”,别了脸,懊恼改词,“......夫人对苏某说这些,可也劝过王制诰?”   “劝过,”欧阳芾道,“劝了好久,不然怎这会儿才来找你。”   “那王制诰说了甚么?”   见他好奇,欧阳芾忍笑道:“他说让你好好为官,不负朝廷期许,不负黎庶万民。”   其实王安石还讲了些话,但欧阳芾是万不敢传达给苏轼的。   “怕是王制诰非则此意,也被二娘说成此意了。”苏轼唇角微勾,笑意便漫上眉梢。   “哪有,他正是这个意思,我最了解他。”欧阳芾道,“还有,往后你少在他面前喊‘阿弗’长‘阿弗’短,知晓他为何说你轻薄么?”   “我唤自己娘子,也算作轻薄?”苏轼明知故问,随后在她表情下拖长音道,“是——我少说便是。”   王弗端了茶盏来,见他二人已然相谈复欢,笑道:“二娘坐下喝口茶罢。”   欧阳芾端起茶盏,向苏轼道:“适才官人未饮尽的茶,我替他与你饮尽。”   “二娘饮,便不能饮茶了,须得饮酒才行,”苏轼拦下她,“正巧我上回酿的蜜酒还剩些许——”   “上回那个酒,”欧阳芾慌忙道,“我真的不行,你下回换种酒,我陪你多喝两盏......”   “那怎行,便要今日饮才作数。”苏轼嘴角扬起,眸底俱是戏谑。   庭上杨絮清白纷飞,青年目朗眉长,化作往后十年的山川相叠,涤荡浮尘。   他尚不是那个宦海沉浮数十载,惯看世态炎凉、百姓苦难,知晓世事艰辛,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苏东坡,然却一直是那个光明磊落,坦荡如砥,胸怀明净的苏子瞻。   “也烦请你向子由代话,官人并非针对于他,只是官人喜欢的文章非此类,故而有些......文人相轻,”吐出这个词时,欧阳芾默默在心底给王安石道了个歉,“希望子由莫怨他。”   “文非一体,鲜能备善,各以所长,相轻其短,轼明白。”苏轼略笑,“子由也未怨过王制诰,殿试罢了时他便对我道,恐他这次要遭落黜,因他自知言辞放肆,以为万入不了等,听闻其中亦不止王制诰一人主张落黜,结果官家与诸公宽容不咎,我们全家皆喜出望外。只是王制诰不肯写制书,担心前去拜望反遭诘难,我才与子由商量叫他不去触这个霉头。”   欧阳芾点头:“那便好。”   临走前,苏轼对欧阳芾道:“王制诰有二娘这样的妻子,当为幸事。”   “是么?”欧阳芾禁不住展颜,后又缓缓敛了笑容,摇了摇头。 第50章第50章   不久,朝廷诰敕,苏轼以大理评事充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苏辙以试秘书省校书郎充商州军事推官。   苏轼赴凤翔上任,苏辙以父亲年高、孤身在京无人陪侍为由,留京侍父,获朝廷准许。离去前,苏轼于宜秋门边买了所住宅,起名“南园”,供在京的父亲与弟弟居住,此后两年二人皆居于此。   苏轼既去,欧阳芾与苏家也渐渐淡了联系,一方面是因苏辙性子不如他兄长外放热络,而苏洵更对姓王的人无甚好感,故两家之间交往不再频繁,另一方面也因欧阳芾接下来的注意力被另外两件事拉远。   一件是王文筠的婚事,另一件则是郭熙来京。   王文筠成婚时,由于母亲吴氏不在京师,王安石和欧阳芾作为女家尊长操持了一切事宜,罗裳、幞头、彩缎,还有女子出嫁的妆奁,皆由欧阳芾备办,丰厚之至。   迎亲当日,王文筠云鬓朱钗,额间花钿,遮着盖头摇曳缃裙莲步入轿,宛如初开的花朵,这花朵自抽芽至含苞待放,被细心呵护长大,最终采撷下,落在了他人的掌心。   欧阳芾倏忽忆起一个月前,王文筠尚未凤冠霞帔,身着少女的牙色褶裙,带她偷偷摸摸潜入书房的情景。   “我们为何要像做贼一样?”欧阳芾观着面前人翻找的动作,杵在原地不解。   还专挑王安石不在家的时候来。   “因为,”王文筠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钥匙,“不能让兄长发现呀。”   她看上去轻车熟路地关闭书桌抽屉,拿着掏出来的钥匙转首去了书架前,书架陈列着厚厚匝匝的书籍,那些本是杂乱无章的,后来欧阳芾亲自花了大功夫,将之分门别类排好。   王文筠取了凳子,脚踩在凳子上从最顶层摸出个木匣来,欧阳芾只得护着她跳脱的身子道:“小心。”   “就是这个,”迎向欧阳芾自始至终摸不着头脑的目光,王文筠展露一丝神秘笑容,“给嫂嫂的礼物。”   “这是你兄长的东西罢?”欧阳芾道。这匣子她收拾书架时见过,然上面既落了锁,又为王安石的私物,她便未多探究,后来随口问王安石,王安石仅告诉她“一些旧物,无甚要紧”。   欧阳芾还曾打趣:“那我扔了?”   王安石顿了顿,道:“留着罢。”   欧阳芾便知此匣不像他口中所言那般不重要。   “是兄长的东西,但我早就看过了,”王文筠边道边用方才翻出的钥匙开锁,“嫂嫂不想知晓里面是甚么吗?”   “想是想,”欧阳芾犹豫注视着她的行为,“但咱们这样干是否不太好?”   王文筠对兄长显然没有欧阳芾那么多顾忌,也许来源于她早已看过其中之物,也许来源于她刻意追求的某种放肆:“不被兄长发现就好。”   行吧。欧阳芾看着她打开匣子,映入眼帘的竟为一叠书着字迹的纸页。   这字迹欧阳芾只一眼便认出来,虽后来勤加练字使得她的书法精进不少,然自己写过的字欧阳芾怎么也不可能忘却。   尤其是,里面的内容。   欧阳芾揭起一页,细细端视其间文字。“兄长当时一张张收藏起来,他还以为我不知晓,其实我早发现了,那时他还未收进匣子,仅夹在书籍里,书便放在桌案上。”   王文筠絮絮道:“所以嫂嫂那段时日写的‘读后感’我亦看过,抱歉嫂嫂,一直未对你明言。”   “读后感”是欧阳芾对自己所写内容的戏称,王文筠看过几张便记住了此称谓。   欧阳芾抽出思绪,对她一笑:“没关系。”   “所以我早知晓兄长喜欢嫂嫂,但嫂嫂那时似乎喜欢的是冯学士,兄长又根本不对嫂嫂坦白心迹,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始终未向嫂嫂吐露。”   欧阳芾听着一副她老实交代的语气,不禁好笑:“你那时还藏了这么多心思,真不容易,我竟没看出来。”   王文筠嘿嘿两声,腼腆又有些得意:“后来在常州,嫂嫂来找兄长,我惊讶又开心,便想着把这事告诉嫂嫂,可我连翻了几日,皆未寻着这些纸,还想是兄长换了册书夹放,抑或已经弃了,便不再寻,后来方知兄长是用匣子将这些全锁了起来,钥匙也压在屉底,我花了好久才找着。”   她絮叨毕,歪首探瞧欧阳芾翘起的嘴角:“嫂嫂喜欢此礼物么?”   欧阳芾收回落在纸页上的目光,朝她坦诚弯眸:“喜欢。”她伸手将面前女子抱进怀里,蹭着她柔顺乌鬓:“谢谢你,文筠......怎么办,我快舍不得放你走了。”   “那嫂嫂往后须常寄信给我,寻空便来看我,我回家时嫂嫂要第一个来迎我。”   “好。”欧阳芾应道。   “嫂嫂,你帮我照顾好兄长,他这个人根本不会照顾自己。”   “好。”   “兄长最听你的话了,你对他讲的话他总会听。”   “......咳,也不尽然。”   “他会听的,只有嫂嫂的话他才听,因他最在乎嫂嫂了。”   “......好。” 第51章第51章   江宁。   李定甫跨进院子,便看到一个幼小裹着银袄的身影朝他趋步而来,他蹲下身,顺势将稚童抱起,道:“雱儿乖,还认得我不?”   “怎不认得,先生回回来都要问上一遍,纵使想忘也难,”替王雱回答的是欧阳芾身边的婢女葶儿,她打趣完道,“大郎,喊先生。”   “资深叔父。”王雱盯着李定,奶声奶气道。李定便笑了,好歹记住了他的字,没白费功夫。他放下王雱,转而问道:“老师在么?”   “在呢,陆先生与郑先生已先到了。”葶儿答着,顺带补充道。   宅院内花木繁茂,有高槐古柳,苍竹方池,堂前支着紫藤花架,夏日炎炎时应为纳凉的好地方,只如今入了冬,瞧上去几分衰落之意,花架旁是口古井,李定顺着井边往后堂走,便看见老师与其他两位学生伫立在那。   这里是王安石与欧阳芾在江宁的居处,治平二年九月,王安石守丧期满,朝廷复以工部郎中知制诰之职,然王安石未去汴京复命,而是继续留在江宁,一面收徒讲学,一面专于著作。   枝头梅花开得正盛,王安石恰立枝下,一身青袍素衣显得淡泊而空阔,某种程度上却又比梅花更吸引人的注意。   李定有时候想,师母将老师比喻为梅花,不是没有道理的。   “老师。”他走至近前,垂首作揖道。   “嗯。”王安石转身,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只是示意他看那绽放的梅花,“今日不讲文章,但以寒梅为题,你们各作张画来。”   李定一愣:“啊?”   旁边陆佃、郑侠二人俱憋不住笑,纷纷颤抖起来。   作为诗人,老师自也有着诗情画意的一面,甚至作为诗人时候的老师要比作为经学家的老师温和宽容许多,不会动不动就“纠正”学生那些与自己不和的观点。   遇上学生所作千姿百态的诗句,老师会挑着优处夸一夸,剩下的学生自己心里清楚,老师也就不多言了,偶遇议论见解与己相异的,老师沉默须臾,也仅道:“不失为一种看法。”   但是......但是作画......   李定想,老师您真的不是在作弄我么,您明知我画画不行啊,尤其是在师母面前。   李定私里猜测过,老师对于梅花的偏好大抵与师母有关,当某日师母作了幅画,将一树梅花与老师画在一块儿,对他们道“看,梅花树下坐了个梅花精”时,老师似想板着脸,但最后分明是笑了。   次日老师反手作了首诗,那其中喻作杏花的,他们学生观着均知是谁,只师者为尊,不好开口点破,只能暗自发笑,又因被秀一脸,后槽牙齁疼。   “何必为难他们。”   欧阳芾从外间步入书房,身着浅藕荷色襦袄,鬓间一支简单钗子,并不喧宾夺主,抢了主人的风姿,她将新鲜红润的冬枣搁在案上,叫他们画完去食,又踱在他三人身后将他们笔下图画轻轻视去,语调染了笑意。   她二十五六的年纪,却时常流露二十岁的天真,有些学生年纪比她还大,他们不敢在老师面前开的玩笑,俱在她面前开了个尽兴。根据后来老师的反应,推测那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她应未对老师言起过。   嗯,是位好师母。   “一味修习学问未免枯燥疲累,偶尔换些事做,怡养性情,也为解乏的方式。”王安石这话既说给欧阳芾听,也说给三名学生听。   “可有的人看上去貌似很痛苦。”欧阳芾意有所指地笑。   李定抬目:师母救我。   王安石没吭声,欧阳芾也不着急救他,取了两个枣递给王安石,王安石接过,触碰到她冰凉指尖,忍不住握住。   “手太凉了。”语调没甚么起伏,眉间却现出微微蹙痕。   “还好。”欧阳芾抽回手,显然知道他下句欲言甚么。   “多添件衣裳。”   “不冷。”对于关心,师母回以浑不在意的态度。   两人对话间,这厢三人已将画作罢,其实也仅信笔勾勒,全无应付考试那般认真,但仅仅信笔勾勒也勾勒得有差距。   郑侠的画受到欧阳芾指点,技艺在众人之上,笔端梅花点缀枝头,神韵兼备,似有清香扑面而来,他性子端正耿直,与他作出的画却成两样。 第52章第52章   赵顼坐于宫殿内,案边是一沓沓的奏章。   将手中一份粗略览毕的劄子放下,他再度揉了揉眉心,试图缓解连日来的疲倦。   没有一份劄子说在他心里,能够引起他的涟漪,他们俱在教他为君之道,一群臣子,教一名皇帝如何为君,满篇只见四个字:安分守己。   大宋外遭虎狼环伺,内有冗费之害,他该如何安分守己,坐享安稳太平的虚幻假象?   “陛下,富相公到了。”   内侍近前传话,赵顼忙从案后起身,语气尚未能掩盖住急切的心情:“请他进来。”   殿门外缓缓踱进来两道身影,一道鬓边霜白,身形迟滞,另一道虽则年轻,然搀扶着年迈者,步履同样缓慢。   “赐座。”赵顼道,接着便有内侍搬来椅子。   这是历经三朝、两度拜相,为国朝勤恳操持半生的元老肱股之臣,今已年逾六十,以使相身份判汝州,临别前赵顼特意请他入宫,单独奏对,欲向他请教为政之道。   “谢陛下。”富弼在儿子的搀扶下慢慢入座。因患足疾,行动不便,赵顼亲自前往内东门小殿,让富弼之子富绍隆从宫门进入,且免了二人跪拜之礼,命其坐着谈话。   富绍隆向赵顼拜辞,出了殿门,于外等候,待其身影消失不见,赵顼便向富弼询问道:“富卿近来身子可好些?”   “劳陛下挂怀,臣身体尚可,只足疾未愈,行动仍无法自如。”富弼嗓音厚重,透出几许上了年纪的干哑,然面容精神正常,不似重病不支的情状。   于是赵顼颔首:“卿好好休养,此次出判汝州,宜以身体为先,毋须勉强。”   “陛下体恤,臣不胜感激。”   “朕初即位,于国事尚有浅薄之处,凡事还须倚仗卿等教诲,先帝在时,对卿多有倚重,此次召卿前来,是欲向卿讨教为政之道。”赵顼表明召见意。富弼于庆历年间参与新政的举措他于东宫时亦有耳闻,因而提及改革弊政,他率先想到之人便是这位经验丰厚的老臣。   富弼道:“陛下有锐意进取之心,难能可贵,然天下晏安,陛下新登未久,不必急于有一番作为,而宜以听讲学、明君道为先。”   此话与赵顼所见那些劄子上的内容并无多少区别,然赵顼按下心思,继续问:“卿认为,当如何为君?”   富弼稍稍抬目,看了眼这位年轻的皇帝:“回陛下,君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若可窥测,则奸人得以逢迎,陛下当如上天,不偏不倚,监察人臣得失,善恶由人自取,然后以实情诛赏,使得功罪明晰。”   赵顼不知怎的就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在言自己心思太过外露,教人看出来了。他抿了抿唇,虽因被看穿而有些心虚,但还是道:“卿的意思,朕明白了,朕还有一事向卿请教。”   “陛下请言。”   “自仁宗皇帝以来,边境屡遭契丹、党项二族进犯,依卿所见,若于边境用兵,我大宋与此二族胜算几何?”   这位年轻的帝王有颗不安现状、蠢蠢欲动的心,富弼观了出来,但他绝无助长帝王心气的想法,他将眉蹙深,对帝王肃道:“陛下临御未久,当布德行惠,愿二十年口不言兵。”   赵顼闻言,一阵默然。   富弼的回答无异于给他浇了盆冷水,他于殿中静坐至日头西斜,才步行踱回寝殿。   两日后,延和殿,赵顼接着召见了司马光。   此时司马光正值壮年,已位居御史中丞,又担着为帝王编纂史书一职,可谓风光无限,然其不慕荣利,两袖清风,又敢于直言进谏,遂得君王器重。   只是......   “为君者,修身之要有三,一为仁,二为明,三为武。修政治,养百姓,利万物,此人君之仁;知道义,识安危,别贤愚,辨是非,此人君之明;断之不疑,奸不能惑,佞不能移,此人君之武。”   “治国之要有三,一则任人唯贤,二则赏必信,三则罚必行......”   赵顼再一次感觉到失望,他将目光悄悄下移,落在正向他叙述为君之道的司马光的衣衫上,那件披挂在他身上的官袍已洗得有些褪色,然干净整洁,找不到一丝尘埃,正如这件衣裳的主人,公正方直,不染尘埃,却过于得书卷气。   赵顼自然敬重这样的臣子,然某些时刻又很难依靠他们去做些甚么。   “陛下。”   赵顼回神,微微坐直了身子。“臣身上有甚么吗?”司马光问道,他的举止依旧谦恭,语调醇和温文。   赵顼咳了声:“没甚么,卿继续讲。”   他抬手示意,司马光便继续讲下去:“此六条乃臣平生力学所得,臣昔日以此六言献仁宗,其后献英宗,今日献予陛下,愿助陛下有所得。”   “朕知晓了。”赵顼道。   许因自己一番恳切之言未得对方多少反应,司马光略犹豫后,拱手道:“陛下,臣另有一事,不得不言。”   “卿但说无妨。”   “陛下欲招纳嵬名山叛民之事,臣以为万不可行。”   司马光吐出此言,赵顼一时未作答话。   “陛下,谅祚虽桀骜,然至今对我朝尚行臣礼,日前更方遣使者吊祭先帝,还未还国,此时令边臣诱纳其亡叛之民,臣以为不足以损害西夏,反失我朝王者之体。”   司马光由衷劝谏:“况边境夷狄,自幼习骑射,父子兄弟相处之道尚且不分,更未尝讲仁义礼乐,此与我中原之民相异,臣恐纵然招纳其民,亦难驯服其诈谋好斗之性。”   司马光所言乃陕北绥州招降一事,绥州陷于西夏数十年,当地边民首领嵬名山、嵬夷山兄弟因不满西夏国王谅祚的统治,秘密与大宋青涧守将种谔约降。宋夏之间的边民历来为双方争夺焦点,倘使招降成功,相当于多了一万余边民,且可趁机收复绥州。 第53章第53章   「方今治,当何先?」   「以择术为始。」   「唐太宗何如主?」   「陛下每事当以尧、舜为法,唐太宗所知不远,所为不尽合法度。」   这是记载于史书中熙宁元年四月的对话,然史料既远,发生过的一切早已面目模糊,后人观之,自不可能得知当时具体情形,更不可能知晓藏在这番千古君臣际会背后、一些难以窥测的人物心思。   譬如这封任命王安石为翰林学士的诰敕乃二月发出,至王安石四月抵达京师,越次入对之前的这段时间,赵顼又将王安石此前上书言事的劄子翻出来看了几遍,越看越觉得好,他不由心神激荡,于是初次于殿内接见王安石时,一眼望去,这位身形瘦削、容貌略透着锋厉,目光清明洞彻的男人竟不令他感到意外,而是一瞬觉得,王安石便应是这样的人。   又譬如,当王安石上殿奏对,行罢君臣之礼后,抬目将这位年方十九的皇帝视去,看见身着天子袍衫,面如冠玉,青稚未褪却已有翩然风度,黑眸炯炯有神注视自己的赵顼,同样有一瞬的凝迟。   这便是新君了。   两人寒暄数句,随即切入正题。   “卿道术德义过人,朕闻已久,若有忠言嘉谋,当直言告诉朕,不可隐瞒。”赵顼道,“卿认为方今治理天下,当以何为先?”   王安石道:“应以择术为先。”   “何为择术?”   “选择适于方今国情的制度与法令,而能一以贯之。”   赵顼思忖片刻,此言与他人所呈劄子的说辞并不相同,倒令他耳目一新。   “那么,我朝目今法度如何?”   “回陛下,我朝自太|祖皇帝以来,法令虽全,然多年来无所变更,乃至政令松弛,不足以御天下,百官多庸碌苟且,贪吝纵逸,黎庶苦于苛政,而风俗日坏,边境多事,兵士孱弱,养兵养官开支与日俱增,致使财费衰竭,府库空虚,故,臣以为目今法令虽备,然形同虚设。”   此言可谓一针见血,直接戳穿了潜藏于国朝盛世太平底下的疮烂阴影,王安石也不欲曲折,他来并非为了说些客套话,取悦君王。   这些言辞搁在别人听了大抵不悦,然他面对的是赵顼,是一位听够了大臣或敷衍、或无用的谏言,深感无人支持自己想法的,颇具抱负的人主。   “卿真知灼见,与朕所虑不谋而合,”故而赵顼一时激动,毫不吝啬夸奖道,“不知卿认为目今最应改革之处为何?”   王安石道:“一为生财,二为强兵。”   生财,强兵。赵顼将此二则于心中念过一遍,道:“可否详细述来?”   王安石便将此二则作以阐释。这些对话太过繁杂,不会记录于后世史料当中,史书只留下了赵顼最后的两个问题。   他听罢王安石之言,深感须有所为,但又不知该以何人为榜样,遂问:“卿认为,唐太|宗作为君王如何?”   这位年轻的君主对于唐太|宗有着理所当然的崇拜,王安石自然听出来,他微不可察地敛目,伏身恭肃道:“陛下当效法尧舜,唐太|宗所识未远,所为不尽合法度,不足以为榜样。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繁琐,至要而不迂腐,至易而不烦难,近世之人不通圣贤之道,以为高不可攀,不懂圣贤经世立法之理,故以资质平常者为楷模。”   今人尚古,文人士大夫心中最为崇高的理想,非在汉唐,而在尧舜。   赵顼一时惶然,他尚未自信到认为自己可至尧舜境界,歉然一笑,缓解稍许的无所适从:“卿对朕要求太高了,朕自视眇小,恐难达到卿的要求,卿可在身旁辅佐朕,与朕共同完成此事。”   这番奏对延续了很久还未结束,当赵顼询问王安石“卿既言方今弊病甚深,然祖|宗守天下,而能百年太平无事,此为何故”时,王安石以时刻已晚,推辞了立即作答,而诺以奏书呈上。   天边绯霞褪去,夜幕笼罩,远在洛阳的一位文人与友散步,至城南天津桥,闻夜雾中传来声声杜鹃啼鸣,文人驻步,面露凄忧之色。   “邵先生何故郁郁不乐?”友人关怀道。   名为邵庸的文人道:“洛阳过去不曾有过杜鹃,今日始至,必有缘故。地气自南而北,说明天下不久将大乱。”   友人不解:“甚么大乱?”   “不出三五年,今上将用南人为相,南人多起,国朝遭多事之秋。”   次日,王安石上《本朝百年无事劄子》,皇帝观览数遍,再度召之于前,问其治国方略,并道:“此皆朕所未尝闻,他人所学,固不及此。”又道:“卿所言已多,朕恐遗忘,望卿将奏对内容录为文字,容朕日后翻阅。”   与赵顼形成对比的,是王安石冷静不迫的态度:“陛下择术未明,不应操之过急,倘使陛下对臣所言感到兴趣,应容臣先为陛下讲学,则臣之意,陛下悉可明白。”   赵顼认为有理,答应下来。   正事谈罢,王安石欲告退,意外听得赵顼道:“卿的夫人可是欧阳尚书之侄?”   欧阳修于去岁转刑部尚书,知亳州,目下不在京师。王安石不知他何故有此一问,回道:“是。” 第54章第54章   随后,沈括便在王安石的推荐下升任为馆阁校勘,欧阳芾算盘打得满,未料人算不如天算,八月,沈母病逝,沈括按例辞官扶灵柩回钱塘,临行前特意来向王安石夫妇辞行,并表达复职后不忘本心、仍愿为王公驱驰之意。   “让你驱驰的乃官家与黎庶,非王某。”王安石敲打他道。   沈括连连称是。   “此去静心守丧,毋须考虑这许多。”王安石又道。   欧阳芾无王安石那般高尚情操,对沈括叮嘱道:“在家也要好好念书。”沈括忙不迭地应声。   抽空欧阳芾还去了趟温仪那儿,三年未见,温仪的女儿已梳上双丫髻,着身红底小白花窄袖斜襟襦,会大大方方同客人打招呼了。   看这情形,估摸着独自打酱油也不成问题,只是小姑娘的兴趣爱好似乎在后院的几只促织上,温仪严正声明她从未教过女儿如何逮这些玩意,全是人家无师自通的。   欧阳芾觉得好笑,又莫名想到王雱再大点不会也某日跑来同自己说,“阿娘我给你看样好东西”,然后从背后掏出一只蛐蛐或蚯蚓,那样的话她一定会让王安石揍他。   寒暄数句,欧阳芾话至正题:“四娘,往后恐怕我不能再向你供画了。”   “为何?”温仪疑惑。   “翰林学士的夫人在行商贾事,传出去非为美谈。”欧阳芾笑笑。   温仪怔了下,脱口道:“是你夫君之意?”   欧阳芾摇首:“他从未如此说过,是我自己的意思。”   “从前你叔父官居高位,也未见你避讳,怎如今忽地‘想通’了?”温仪问。   “不一样,”欧阳芾道,“从前我叔父为官,仅仅为官而已。”见温仪仍不理解,遂接着解释:“四娘还记得庆历年间,范仲淹先生主持的新政么,彼时进奏院苏舜钦变卖废旧公纸置办酒宴,放在平时皆以为循照惯例,无人稀奇之事,那时却遭人检举,以盗用公钱之罪将苏舜钦削职为民,其余参宴士子亦遭贬谪。台谏官的耳目本是无孔不入,若真弹劾起来,只会防不胜防,如今夫君受官家赏识器重,我不希望自己成为别人毁伤他的理由,毋论任何方面。”   温仪默然半晌,道:“你居然想得这么多......阿芾,我还以为你一直很单纯。”   “我很单纯呀,”欧阳芾立即道,“我不单纯吗?”   “少假模假样,”温仪一副看透她的表情,恨铁不成钢道,“有点小心思尽用在装乖卖傻上了。”   欧阳芾缩脖,憨憨赔笑。   “不过丈夫为官,却要妻子跟着受累提心吊胆,真不公平。”温仪忿忿道。“等等,”她倏地想起甚么,“你言庆历年间新政之事是何意?莫非你夫君欲行同范仲淹一样的事?”   欧阳芾骤然色变:“不、不是啊,是因夫君复职未久,即受官家重用,我怕朝中有人嫉妒,刻意针对他,呃,对他不利......”   瞧着她只差将“完了说漏嘴了”写在脸上的慌张神色,温仪包容一笑,也不追究:“好罢,我是不知你夫君欲做甚么,但你决心做甚么,我永远会支持你,谁让你是阿芾呢。”言罢习惯性捏捏她的脸颊。   “四娘,我爱你。”欧阳芾感动道。   “你的爱太廉价了,我可不要。”温仪嫌弃道。   自画楼归家,仆役送来份请帖,言是早些时候宫中差人递来。   欧阳芾展帖一观,里面赫然指示着某位身份尊贵之人。“高太后?”她一时愣怔,思索片刻,收敛神情道,“我知晓了。”   太后请她入宫叙话,不知何故。   对于高滔滔,欧阳芾的了解算不上多,除却此前参加其寿辰时较为亲密的接触,她所耳闻的仅为茶肆酒楼里的闲杂之谈,人们热衷于议论这位太后的霸道与强硬,原因无他,仅因英宗赵曙在位时,后宫除高滔滔外再无其他妃嫔,彼时曹太后劝高滔滔“官家即位已久,今圣躬又痊平,岂得左右无一侍御者”,高滔滔不乐,驳道,我嫁与的是“十三团练”,从来不是甚么官家。言下之意,自己非冲着皇帝身份去嫁,凭何对方做了皇帝便可纳妃嫔。   后因赵曙病重,大略为了冲喜,高滔滔听从曹太后之意,为赵曙择了三位妃嫔,可惜次年赵曙便驾崩,如今膝下儿女皆为高滔滔所出。   欧阳芾不讨厌高滔滔,相反敬佩她的率性敢言,但......这不代表她喜欢被人拎去训话的感觉。   宝慈殿内外各立侍着两名宫女,头戴幞头,墨绿长袍,红革带,腰下左右开衩露出裙摆,云头鞋踩在地面近乎无声,殿内一支雕刻珍兽的鎏金博山炉徐徐升腾轻烟,香气缭绕至整个宫殿,熏得欧阳芾略走了神,直至高滔滔的声音将她拉回来。   “欧阳娘子近来可忙碌?”   欧阳芾微微坐正身子,向位于上首的高滔滔视去:“回太后,妾身近日还好,算不上忙。”   她不明白高滔滔为何有此一问,然高滔滔很快回答了她:“自上回寿宴以来,娘子与吾也许久不曾静坐谈话了,娘子为几位宗室姐妹画的画吾还记忆犹新,那些山水当真漂亮,宛然有李成遗风。”   “太后谬赞,”欧阳芾道,“师傅吸纳李成画法,故而下笔偶或近似李成风格,妾身才疏学浅,学不到师傅精髓,更不及李成万一。”   高滔滔笑了:“你也不必过谦,你的画艺如何,图画院待诏李嵩年也向官家与吾评析过,李嵩年春秋已高,继续执领图画院的担子对他来说有些重了,前段日子他正向官家推荐你的师傅郭熙,不知他是否愿意入图画院供职。”   郭熙于治平年间居住汴京,数度出入官宦宅邸,为官署、私第作画,名声在士大夫相继逐捧下愈来愈高,近来又奉旨与其他数名画师同作宫内紫宸殿屏,因而宫中女眷对其多有所闻。   欧阳芾想了想,道:“师傅从未在妾身面前提过是否希望入宫供职,不过师傅性子淡泊,不爱荣利,但嗜画成痴,若得作画机会,未必不应。”   她不敢替师傅表态,也不敢直接拒了高滔滔,故言得模棱两可。   “这样,”高滔滔若有所思,“官家平素看惯那些富丽堂皇的花鸟画,对郭熙的画倒十分欣赏,认为清旷明净,神韵独绝,料来应是画如其人的。”   嗯?此话若附和,会不会意在指示画花鸟之人品性不佳?欧阳芾脑筋转不明白,遂默默笑着,不答话。 第55章第55章   “还言了甚么,我想想......”   “对了,我还言介卿读书时非常专注,以至于端到身边的食物吃完了也不知是甚么,还言介卿的记忆时好时坏,分明看过的书籍几乎全记得内容,却总忘记自己将书放在何处,便连搁在架上的书也时常忘了在何位置。”   “......够了。”   王安石终于出声打断,似乎以为如此便能制止她在君主面前的肆意倾吐。   “我还言,介卿从不去烟花之地,从不招|妓佐酒,也从不蓄养歌姬舞女,”欧阳芾眉眼弯弯,继续道,执起他的右手在干燥温暖的掌心吻了吻,“是我喜欢的人。”   轻柔触感微带着痒意落于掌心,宛若羽毛细细软软拂过,王安石本能欲缩回手,避开那种让他不自然的触感,然挣了下未挣脱,欧阳芾拉着他的手继续啄在敏感的掌心,让他抵御不得,恍然生出种被吻在心上的感觉。   “......你向官家言,你喜欢我?”王安石最终还是及时抽了手,保持面容不变。   “倒也未这么直接,但官家聪明,定然看得出来。”欧阳芾全无害羞意,坦然如情场老手。   王安石对她这种扎根于性子里的厚颜没有办法,只问:“官家如何反应?”   “官家对介卿的私生活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   王安石叹了口气,感到有些东西确实一去不复返了。   “官家又提了一次,请我去教两位公主画画。”算上此前让王安石转达她那次,是第二次了。头回她以考虑之由暂且搁下,此次重提,不能不予正面回应了。   “嗯,”王安石未表露出对于此事的态度,“你的回答呢?”   “你认为我可以去吗?”欧阳芾问。   “你愿意么?”王安石反问。   “我怕自己教不好。”欧阳芾道。   “依你的画工,教导两位公主非为难事,故,不必思虑能否教好,但问是否想教。”王安石言语中包含了鼓励。   欧阳芾思忖片刻,道:“我想试一试。”   人皆喜欢被肯定,她也不例外。昔年她甚至不敢将画拿予图画院的师傅品评,如今却受官家信赖,有机会教公主作画,她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毋须顾虑,何时不想教了,我自会向官家替你请辞。”王安石听不出自己语里的偏袒,欧阳芾却听了出来,她情不自禁朝他拥去,这回王安石未再避开,而是任由自己圈揽住她。   宋人笔记言,熙宁初年,王安石作天子师,其夫人为公主师,夫妻盛宠一时,荣华无可比拟。   至徽宗宣和年间,帝偏爱花鸟,花鸟并青绿山水渐成主流,最后一幅欧阳氏所作水墨山水——临崖山涧图——从秘阁剔除,自此,再无人仿效欧阳氏之画。   “画山有三远者,一谓高远,二谓深远,三谓平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   “高远当山峰峭拔高耸,色调明朗,深远则重峦叠嶂,深重晦暗,平远可明可暗,意在恬适缥缈。”   宫殿内,宝安公主与寿康公主齐齐坐着听欧阳芾讲课。   宝安公主赵浅予乃英宗第二女,今岁方满十七,性敏慧而有见地,好读古文,今日为见老师特意梳妆打扮了番,额间梅花钿衬得肤胜白雪,鬓如乌云,姿容姣好。   寿康公主赵莹简乃英宗第三女,今岁十六,一张鹅蛋脸上同样洁净如玉,星眸灵动到处转着,显然坐久了开始有些不安份。   赵莹简是跟着二姐赵浅予来的,她本对绘画无多兴趣,仅瞧着新奇,二姐赵浅予喜欢皇帝为她择的夫婿王诜,知王诜擅画,而想投其所好,赵莹简自小跟随二姐惯了,二姐做甚么,自己便也做甚么。   于是趁欧阳芾向二人展示某幅画时,赵莹简举手发言了:“这几幅均为夫人所画吗?”   “是的。”欧阳芾答道,她刻意于三远图各挑了一幅,示以其间区别。   “夫人学画学了多久呀?”赵莹简继续问,旁边赵浅予闻此问题亦不由坐直身子,投来好奇目光。   欧阳芾想了想:“至今应有十年以上了。”   “啊?”赵莹简大大叹了口气,“那我岂非得学十年才能像夫人一样。”   赵浅予未言,然同样面露失落之色。 第56章第56章   冯京回至家中,天色已然昏黑,屋内灯火的光芒透过窗柩投射在院内地上,洒落一层柔和的阴影,他浅浅舒了口气,找回了自己。   “爹!”稚子从屋内精神抖擞地奔出来,向他打招呼,冯京摸摸他的脑袋,问他阿娘呢。   “阿娘在缝衣裳。”儿子答道。   “在缝谁的衣裳?”   “缝,缝我的衣裳。”声音发虚,低弱下去。   冯京便笑了,抬目,富氏已从屋内步出,立于门槛前柔声道:“官人回来了。”   这是富清殊的妹妹,他的第三任妻子,有时他会想成亲的次数如果太多,最后是否还存在初次的心动。   至少对他而言,山盟海誓皆付予了最初的人,后面再或有也仅是平淡中的温情。感情会日渐干涸,即便他知晓这对如今的妻子并不公平。   所以也许出于愧疚,他对她加倍地温柔。   但富氏并不这么想。官人是长情之人,她对他道,那一刻冯京发觉了她与富清殊相同之处,她们皆善解人意,脉脉无私,为他的负心寡情找着一道道理由。   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亦不禁相信,他是长情之人。   “灯下做针线伤目,我已说了许多遍,”冯京看着富氏搁在榻上的小儿衣裳,褪下官袍道,“你也不必如此节俭,衣裳穿坏了可为他再买两件。”   “一点裂口,很快就补好了,”富氏自动接过他的官袍,收叠起来,“也不纯为了节俭,我是希望莫惯着他,官人可不晓得他有多皮,哪里能穿坏了就给他买新的呢。”   冯京微笑望着幼子,道:“听见了么,你娘亲在说你呢。”   稚子“略”地吐了下舌,蹿出房门去不回来了,冯京与富氏皆忍俊不禁。   两人随意聊了会儿,不知怎的谈到近日一件轰动京师的大案,这案原非发生在汴京,然因量刑上的争执,后来牵扯至了朝堂,官员分成两派,对如何定罪各执一词。   富氏是从姑母那儿听来的,上了年纪的妇人喜爱议论短长,民妇议论街巷里的短长,贵戚命妇议论朝中短长,本质无甚区别,遂连带富氏也一并获悉了前因后果。   “那阿云也方十几岁的年纪,若非被逼狠了,定不会想到举起屠刀杀害自己的丈夫,我以为虽伤了人,然终究是一可怜的女子。”富氏道,她是二十岁嫁与的冯京,至今连鸡鸭鹅豚也未杀过,无法想象一个女子举刀杀|人的模样,却天生在情感里注入了怜悯善良的因素。   “这事并非如此简单,”冯京道,“那位阿云是守母丧期间由长辈强许给韦家,登州知州许遵正是抓住这一点,认为母服未除,应以凡人论,不当以谋杀亲夫论罪。”   谋杀亲夫乃重罪,当绞刑,然宋律规定服丧期间不得谈论婚嫁,许遵以此为由,是为放阿云一条生路。   “审刑院与刑部认为,订婚虽违律,然已成事实,仍属谋杀亲夫,故当判处死刑,”冯京道,“此外,许遵认为阿云有投案自首情节,当减罪二等,刑部以‘于人有损伤,不在自首之例’为由,认为不应减罪。”   这件案子最终上升至翰林学士之间的辩论,两方各有人支持,至今未定夺。   “官人以为阿云当判死刑么?”富氏问。   冯京道:“按律,谋杀亲夫乃十恶重罪之一,若真以此判刑,她应逃不过一死,且她仅因对方貌丑便心怀杀意,连砍十余刀,至断其一指,过于凶狠,此也为刑部认为她不该赦的原因。”   富氏怔怔叹惋了口气,为那名素未谋面的女子感到哀伤,须臾又忆起甚么,道:“可我听闻,王介甫先生作为翰林学士,是支持许遵的判决,认为当减罪论处的,官家向来欣赏王先生,说不定会支持他的意见。”   她仅仅为阿云能否获得一线生机而忧愁,却未注意自己夫君的面色突然起了变化。   王介甫。冯京一日内多次听见这个名字,不禁心底讥嘲,仿佛他便躲不开这个名字了。   他脑海中慢慢浮现出那人清高孤绝,甚或有些不可一世的模样,浮现起那人冷硬、不随俗流的态度,与自己大相径庭的处世风格。   以及,他身边的那个人。   冯京从未认为王安石的性格与她相契合,直至事实告诉他——   那便是她喜欢的人,那才是她喜欢的人。   原来如此。   “不尽然,”冯京听见自己冷静的嗓音,他惊觉自己竟冷静若此,“司马君实同为翰林学士,支持刑部判决,其余学士虽意见迥异,然大多支持刑部,官家纵然亲近王介甫,亦不会罔顾其他声音。”   富氏哦了声,升起的希望又悄然垂落下去。   冯京笑笑:“莫想这些了,此事一时半刻不会有定夺,想多了闹得心里不愉快,便得不偿失了。”   富氏轻嗯。   除却他们议论的这些,其实冯京还未向她讲述,藏在这件案子背后的深层含义。   王安石所举“自首,从谋杀减二等论”,乃熙宁元年皇帝诏令中的内容,而司马光所赞同“于人有损伤,不在自首之例”,乃宋刑统的规定,即“祖|宗之法”。当皇帝诏令与祖|宗之法冲突,当依从何者,这才是翰林学士之间真正争执的焦点。 第57章第57章   这番对话从菜端上桌至菜凉,两人统共也未吃进去多少。   若非欧阳芾不时提醒一句,“先生动筷呀”“吃两口再说,不急”,王韶估计连摸筷子的心思也无。   他发现欧阳芾不若自己预先以为的那般不谙军事,例如她会问“如何招降”,王韶答“许以官爵、厚禄”。   欧阳芾又问:“单凭利益,做得到么,他们不怕惹怒西夏?”   王韶答:“羌民各部早有亲宋之心,如能挑选机敏聪慧而有才干之人在其间往来游说,使其真心向往仰慕我大宋,则可令其发自内心归顺。”   “嗯,”欧阳芾紧跟着道,“最好先招降几个大族,其余小族望风而动,应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招顺。”   “夫人明鉴。”   欧阳芾笑了笑,忽然道:“菜都凉了。”   王韶这才看向桌案。“叫人去热一热罢,先生还未怎么吃呢。”欧阳芾说着便吩咐婢女去唤店里行菜。   “不妨事,在下于饮食无多讲究,冷些也无妨。”王韶不敢再给她添麻烦,忙道。   “先生不忌冷食,不代表我可心安理得地让先生吃冷食啊。”欧阳芾道。   王韶无法,只得由着行菜过来将菜碟取走。   “先生在西北边陲住了多久?”等待间隙,欧阳芾又与王韶随意闲话,王韶一一答了。   “先生可闻过近日的登州阿云案?”不知何故,王韶听她提起这件事。   “略有耳闻。”   “先生对此案如何看法?”   王韶第一反应是:她在试探自己,不,她在考察自己。   谁都晓得欧阳芾的夫君王安石站的是许遵那派,主张减罪量刑,王韶不由正襟危坐,斟酌了言语道:“在下以为,阿云虽有弑夫之嫌,然二人婚约乃其母丧期间由长辈强行许定,不足为凭,故‘弑夫’二字当不成立。至于投案自首,律法之中自有详定,在下不通刑律,不敢妄加评断。”   欧阳芾愣了愣,她仅仅随口寻一话题,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正经起来。   瞧着欧阳芾“哦”了声之后似无其他反应,王韶悬着的心慢慢回落下去。   热食上桌,两人又用稍许,欧阳芾道:“先生适才与我讲的那些,可有文字详述?”   “有。”王韶自怀间取出一封信笺,欧阳芾伸手接过,见其上三个大字:平戎策。   摸摸厚度,着实不薄,欧阳芾将这份凝聚着对方心血的进策收入袖中,道:“好,先生等我消息。”   她暗自有了想法,在与王韶分别后归至家中,司马光已离去,书房内惟剩王安石一人的身影。   欧阳芾轻手轻脚踱进去,立在他身畔道:“介卿。”   王安石听她唤声,转目过来:“何事。”   “你这会可闲?给你看样东西。”   “甚么东西。”王安石见她神秘兮兮掏出一封信笺,其上朴素端凝的楷字立时吸引了他的目光。   “平戎策?”他念道,疑惑顿生,“你从何处得来?”   “你先看看咯。”欧阳芾不答。   王安石接过信,欧阳芾自动闪出屋去,回至卧房,在心底默默计算时刻。   一炷香未过,王安石大步踏了进来。   “此为何人所写。”他开门见山问。   “我咯。”欧阳芾道。   王安石看着她。   唉,有的人真难开玩笑,欧阳芾暗暗叹息,道:“我在门口遇见一位名唤王韶的先生,说来拜谒你,那时你在同君实先生吵架,我便与他聊了会儿。”   “他现在何处?”   “回家了。”   王安石刚欲拔出屋门的腿登时钉在原地,瞧着他一时办法全无的样子,欧阳芾补充:“我让他明日申时过后再来。”   王安石舒了口气。   “工作狂。”欧阳芾道。   “......”反应过来她在说甚么,王安石慢吞吞、迟缓异常地道,“......你近日教导公主可还适应?”   “我都教两个月了,”欧阳芾道,“现下想起来问我了?”   王安石默了,半晌道:“阿念。”   “嗯?”   “抱歉,是我忽略了你。”   欧阳芾心软下来:“你看了这则进策,心情可有好些?”   “嗯。”   “高兴吗?” 第58章第58章   上元夜的灯火照彻霄汉,星河璀璨,银月高悬,倚楼帐底千金笑,十里街巷儿童闹。   喧哗参差的人影中,几名男子信步走在街头,其中二人相貌尤其出挑,引得迎面而来的妇人娘子含羞带怯地朝这边视来。   “想不到与晋卿、子厚出门,还有这等颜面,”苏轼忍不住调侃,“苏某还是头一回得如此多的佳人垂顾,不知该喜该哀。”   “那是她们不知眼前之人是苏轼苏子瞻,若知晓,我与子厚兄身上的目光全要移落旁家。”王诜含笑道。   他生得年轻俊美,又出身贵族,举手投足自显风流倜傥,比起年纪稍长的章惇更加引人注目。   “不然,”苏轼道,“论‘招蜂引蝶’,还是晋卿更胜一筹。”   “招蜂引蝶?”王诜头次听闻这个词,不觉新鲜。   苏轼与苏辙相视一笑,苏辙率先解释道:“晋卿不知,此为某位女子之前形容子厚的话,至于其中含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章惇皮笑肉不笑,哼了声道:“甚么只可意会,不就是说卖弄风.骚,沾花惹草。”   “她可未如此看待你,子厚万莫妄自菲薄啊。”苏轼拍拍他肩,愉悦道。   “是啊,分明是在夸子厚兄仪容俊俏。”苏辙跟腔。   王诜更奇了:“哦?你们说的到底是哪位女子?”   “不可说,不可说。”苏轼摆手,在章惇反唇相讥前扯开话题,“难得子厚与我们同回京师,今夜可得好好把盏痛饮一番。”   面前彩楼欢棚,匾额正书“遇仙正店”四个漆字,楼内彤窗绣柱,管弦笙歌,四人踏了进去,立时便有酒博士迎上来。   “公主。”   欧阳芾唤了一声,将赵浅予自恍神中惊醒。   “你在看甚么?”欧阳芾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遇仙酒楼的招牌。   “没甚么,我、我看错了。”赵浅予低首含糊道,随即便被赵莹简的呼声惊吓到。   “二姐,你看那人不是王诜么!”赵莹简指着正店门口人来人往的方向。   “你嚷甚么。”赵浅予忙拉住她袖子,示意她声低点。   “王诜?”欧阳芾再次探头望去,倒没看出哪个是王诜,却发现意料之外的熟人。   “着白袍,个头高高,模样英俊的那个。”赵莹简的描述简单直接。   那正是同苏轼等站在一道的男子,样貌确实华贵不凡,如上等的羊脂玉浸在夜色里,出尘风雅。   “嗯,我望见了,”欧阳芾道,“他身旁恰也是我认识之人,一起去打声招呼?”   “还是算了。”赵浅予犹豫道。   欧阳芾观出她的羞怯,抚了抚她脊背道:“莫怕,只当是去酒楼用食,谁说只男子可去,女子不可去,是不是。”   她目光一转,瞥见摊贩前挂的几张面具,计上心来:“这样,我们逗逗他们去。”   “几位官人,里面坐。”   转入间小閤子,内里清净雅致,隔绝了閤子外的喧哗,案几插着数枝腊梅,壁上悬挂山水字画。   要了一人一角羊羔酒,上了数碟小菜,又连点几道店内名肴,再吩咐来些弹唱助兴的歌女,这方作罢。   几人斟酒欢谈,兴致渐浓,却许久不见歌女前来,章惇正欲起身唤人,问问怎么回事,忽地只见屏风后隐约步入三名女子身影,各抱琵琶、弦琴,在屋内坐定。   隔着一扇屏风,女子琵琶声起,随后琴声相合,婉转如莺啼的唱腔便飘荡于小閤子内。   “瞧,这不是来了。”苏辙呷着羊羔酒,似嘲笑章惇的急迫。   章惇撩了袍子重新坐下,注意力逐渐放在歌女的弹唱上,端角饮着,也不回话。   此番唱的是欧阳修的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嗓音清澈干净,少了妩媚旖旎,多了柔软思眷,竟不似风尘女子。   一曲终了,苏轼率先鼓起掌:“好。”   其余三人相继鼓掌捧场。   “娘子歌声清丽,何以只端坐于屏风背后,”苏轼情不自禁邀道,“不知可愿出来一见?”   三名女子在灯火下的影子相互顾视了一番,左首一人先立了起来,其余二人跟着起身,自屏风后转出来。   “这......”几人齐齐愣住。王诜蓦地笑了声,仰靠椅背,道:“娘子如何不以真容示人?”   他虽为三人之中年纪最轻,却惯见风月把戏,听得其中一名女子回答:“几位官人只说听曲,未说须见本人容颜。”   苏辙笑了:“却成我们的不是了。”   “若我等仍欲一见几位娘子真容,不知该如何是好?”苏轼被挑起兴趣,不恼反欢,问道。   那说话的女子摇了摇头:“官人只有机会指其中一位娘子,请她摘下面具,此谓不可贪多。”   苏轼感到惊奇:“只许一位?”   “对,”女子道,“能否选中适合官人心意的那位,便看几位官人的眼光了。”   章惇自她说话起便始终盯着她,此刻桃花目微微眯起,勾唇道:“那不如便请娘子摘下面具,让我等瞧上一瞧。”   那女子向他镇定视来。对,镇定,分明戴了面具,章惇却看出镇定之色。   “你会后悔的。”她干脆道。   “我——”章惇正欲再言,被苏轼一把拦住。   “慢着,子厚,这是提醒,”苏轼道,“没准面具底下还有另一层面具。”   你以为人人皆是你苏子瞻这样幼稚的人么,章惇语塞,随即被王诜抢白:“适才唱曲的是哪位女子?”   “官人须得自己猜。”   “哥哥,我以为旁边两人或许......”苏辙思考道。 第59章第59章   王韶作为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于熙宁二年元月离开京师,临行时王安石与欧阳芾前往送别,于汴河畔柳亭下表达期冀之情。   王韶再三感激王安石的知遇之恩,王安石却难得玩笑道,他该感谢欧阳芾的知遇之恩。   王韶目中带笑,连连称是。   “介卿,你觉不觉得子纯有点像狄青将军?”送了王韶,回程路上,欧阳芾拉着王安石的手问。   “何以如此认为?”   “感觉,”欧阳芾道,“也许是我希望他能取得狄将军那样的成就。”   王安石忆起久远的曾经,她在雨下为狄青难过的模样,扣拢了她的手,道:“来日方长,不必着急牵挂。”   “嗯。”   像狄青也非甚么好事,欧阳芾蓦地想到。   那时他们还未知,此刻于遥远熙河播下的一粒种子,在短暂的孕育期后,将会给国朝带来怎样的惊喜。   王韶走后,拜谒之人依旧纷至沓来。   苏轼、苏辙来访于某日的上午,虽是拜望,然王安石的态度与过往不同,未显得那么冷淡,而是能够沉下心去倾听二人的见解。   在最初的谈话中,他甚至赞许了苏轼于凤翔为官的一些举措,但矛盾随之而来。   “轼的看法仍与制科考试时相同,我朝目今亟待解决的乃官员选任问题,而非法度,若王公执意更张法度,请恕苏轼无法相从。”   “王公自有敛取天下之财,收归己用之志,只是此与苏轼的为官理念相违背,轼万不敢与王公站在一道。”   言之最后,话便刺耳起来。苏轼是个直肠子,认为王安石所提生财之法不过变相敛聚,施加厚税于百姓,这与司马光的看法一致。   而苏辙则在兄长的看法之外,附增了自己的认识:“王公所言不无道理,国朝府库空虚,乃三冗之害所致,冗吏、冗兵、冗费,这三冗不除,将为国朝大患。只这三冗到底如何解决,苏辙与兄长的观点一致,不应贸然变更法度,否则恐伤害大于利好。”   “......节用?”王安石向以此为荒谬之谈,而今又听苏轼提起,不觉鄙弃,“方今富户坐拥万亩之田,而贫户无立锥之地,此靠朝廷节用,可济几何?”   吕惠卿来时,苏氏兄弟正与王安石争论不休,瞥见吕惠卿的身影,三人止住话语。朝王安石拜了一拜,苏轼、苏辙二人告辞离去。   踏出门时,苏轼与伫立在外的吕惠卿对视一眼,吕惠卿很快低下头去,不看他二人。   “哥哥,怎么了?”苏辙问。   苏轼方觉自己皱了眉头,他解开眉结,道:“没甚么,走罢。”   而后吕惠卿朝内走去,两人朝外走去。   欧阳芾发现王安石似乎急需用人。   不仅苏轼、苏辙拜访,连章惇也受朝官李承之的举荐而来拜谒。   起先王安石对章惇不甚了解,闻其风评不佳——主要是行为举止无状——对其心怀顾虑,然李承之推荐说:“章惇有才,有才即可用之,王内翰与他诚心相交,自然会欣赏他。”   无怪王安石顾虑,章惇在朝中的风评并非完全出于他人的恶意中伤,也有其自身一份“功劳”。   治平年间,章惇受时任参知政事的欧阳修赏识推荐,召试馆职通过,却因知制诰王陶和御史吕景、蒋之奇等言其佻薄秽滥,翻出其嘉祐二年因擢第不高丢掉敕诰的光荣事迹,而未能擢入馆阁,继续留在地方任职。   由此观之,凡事勿逞一时之快,毕竟你干了甚么十年二十年之后别人都还记得。   章惇与苏轼虽为好友,但两人政.治主张截然相反,章惇以为国朝上上下下毋论军事、财政,抑或吏治,早该出手整饬,其在苏轼看来过于激进的主张却与王安石不谋而合,且章惇之才不仅体现于辩辞上,更体现于他对各种事务的看法上。   是故,几番交往后,王安石的确对这位富有理想热情的年轻人刮目相看。   “所以我不是早让你来?”   闻见欧阳芾的调侃,章惇也不计较:“这不是听你的话来了么。”   “我几年前叫你来,你如今才来,还好意思说听我的话。”   屋门口,章惇状若不经地朝不远处王安石的方向望了眼,欧阳芾道:“不要紧,夫君知我认识你,我同他说过来与你叙叙旧。”   章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惇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王公对你还真放心。”   “那是,”欧阳芾道,“走罢,我送送你。” 第60章第60章   治平二年,王弗逝世,身后仅余一子,之后苏轼娶其堂妹王闰之为续弦,这位小了苏轼十一岁的女子对苏轼怀有天生的仰慕与憧憬,虽无堂姐的聪慧灵秀,然性情温顺,不争不抢,将姐姐的孩子视如己出。   王闰之端茶予欧阳芾时,道了句:“夫人。”   欧阳芾笑嘻嘻道:“叫姐姐。”   王闰之腼腆地低了头,苏轼在旁轻笑一声,道:“你唤她二娘就是,毋须见外。”   “我可不敢,”王闰之道,犹豫着看向欧阳芾,唤道,“......芾姐姐。”   “好妹妹。”欧阳芾笑颜。   “这么快便姐妹相称了?”苏轼道。   “是啊,我们女子之间的友谊正是这么简单直接。”欧阳芾道。   苏轼摇首笑叹。   欧阳芾是来探看苏迈的,她还记得王弗所生的这个孩子刚会走路时的样子,转瞬却已到了入童子学的年纪。   她给苏迈买了套装帧精良的四书,又买了些果子小食,让王闰之直感不好意思,可苏迈已不记得她了。   “子由未归么?”欧阳芾问,她还特意挑了较晚时候过来。   “子由自入了条例司,常晨出暮归,哪里有我待在官诰院清闲。”苏轼懒散道。   欧阳芾却听出别样意味。苏辙上书言财政事,被皇帝亲点去条例司工作,苏轼比弟弟为官更久,却只放在官诰院做个闲散小官。   不能不看出皇帝任人的偏好来。   “王公难道归家得早?”苏轼放下茶盏。   “不早,”欧阳芾道,“晨出暮归,与子由一样。”   “应比子由更辛苦才是。”苏轼多少含了嘲意道。   欧阳芾不吭声,苏轼果然憋不住道:“官家求治心切,欲更财利之法,不但设条例司,还广用新进,二娘可知,在外人眼里,条例司是个甚么存在?”   “甚么存在?”   “一群敛聚之臣,迎合人主喜好,专权擅政之所。”   “子瞻也如此认为么?”   苏轼陡然被她问得语塞,他自不可能像面对王安石那般强硬地面对欧阳芾,只得略微收了心气,道:“条例司之名本就荒诞不经,若欲变更财政之法,为何不在中书决策,反而绕过中书,只由条例司全权决断,至少,我看不出其合理之处。”   欧阳芾无言以对。她之前问过王安石,为何要设制置三司条例司,他告诉她那是必须之举,否则其后制定出的法令将无法有效推行。   虽王安石不避讳向她解释,但那毕竟为他的事,欧阳芾不想对他指手画脚。   如今看来,事物总有两面,虽不惧阻力,然阻力过重却依旧难以成事,欧阳芾私心里不愿王安石将大多数人皆推到对立面。   “据子由言,目今条例司诸事措置,俱决于陈、王二公,他作为详检官仅能依从办事,周遭又多吕惠卿那般激进之人,于是他的意见便也得不到倾听了。”   忆起数日前在家与苏辙打的一次照面,对方脸上的苦笑欧阳芾还记忆犹新。   “子由应当不愿意在条例司做事。”欧阳芾明白。   “圣命难违。”苏轼无奈道。   欧阳芾回家后,王安石问她去了何处,欧阳芾据实相告。   然当王安石问“苏子瞻与你说了甚么”时,欧阳芾却未言起那些质疑之词,只提了提苏迈和王闰之。   或许察觉出她不愿多说,王安石便不再继续问。   这番刻意维持的安稳打破在参知政事唐介逝世之后。   朝堂上,唐介与王安石多次争执,恰在此时,唐介因患背疽,重病不治而亡,故一时流传出唐介是被王安石气死的言论。   赵顼亲往宅第吊丧,授礼部尚书,谥号“质肃”,许是看出皇帝内心的惋惜与沉痛,有人立时抓住机会,上书弹劾王安石,罗列出“十大罪状”,将王安石贬斥成十恶不赦之人。   这位上书弹劾之人名吕诲,官拜殿中侍御史,素以偏激敢言闻名,之前三位宰相皆被其攻击过。   吕诲在奏书中指责王安石“大奸似忠,大诈似信,外表朴实,内心奸诈,轻慢皇上,阴险难测”,并洋洋洒洒列了十条罪状:   其一,前倨后恭,仁宗朝时屡召不应,今上一即位便立刻赴任,可见其野心。   其二,侍讲之时公然坐着给皇帝授课,目无人主。   其三,执政以来事无巨细,皆与同僚不合,借与皇帝独处之机,要挟皇帝听从己意,居功自受,错推他人。   其四,阿云一案以情执法,罔顾律法尊严。   其五,专横霸道,宰相不敢与之争,导致唐介气死。   其六,结党营私,任用奸邪。   其七,设置条例司,名为议论财政,实则大权独揽,动摇天下。   ......   整篇奏书将王安石执政以来的行为骂了个遍,而后吕诲又将奏书公布群僚,一时廷议纷然。   据闻司马光见了奏书内容,坚决反对,认为是对王安石的侮辱,他虽与王安石意见不合,然仍以君子相称。   可多数臣僚却被此篇奏书点燃了积压已久的不满,哄然响应起来。   王安石遂称病在家,不再上朝。   此为宰执之臣受弹劾后的惯常姿态,他上了道辞表,言:“臣以身许国,陛下处之有义,臣何敢以行迹自嫌,苟为去就。”   剩下的便看皇帝态度了。   “真的不要紧么?”欧阳芾问。   “无稽之谈,不必在意。”王安石翻着书道。   欧阳芾一时未作声,瞧出她心不在焉,王安石放了书卷,安慰道:“欲行新政,必遭众议,此在意料之中,我早有准备。” 第61章第61章   “冷静下来了么?”   温仪坐在榻沿,将欧阳芾散乱的额发捋了捋,自己也褪了鞋爬上床榻。   “嗯,冷静多了,”欧阳芾将被褥分她一半,“四娘,我今夜睡在你这儿可以么?”   温仪笑道:“可不就得睡我这儿么,你还能去哪。”   欧阳芾摸过去靠在她身边,蹭蹭她温暖的肩膀,直至此刻方觉心里的寒冷逐渐消退:“四娘真好。”   “傻瓜,”温仪道,“你今夜留在我这儿,明日呢?”   “明日再说。”欧阳芾闭上眸子。   “不与他和好啦?”温仪朝她面颊探去。   欧阳芾睁开眼,道:“他根本不想听我讲话,也听不进去,我同他说甚么都是错,干脆不说了。”   “怎么会。”温仪回忆着王安石在欧阳芾面前时的样子,不觉弯唇。   “我以为自己与他人是不同的,”欧阳芾道,“结果是我自作多情了。”言罢,自暴自弃地阖上双目,往下一躺。   “不言了,睡觉。”   温仪看着她挺尸般僵硬的睡姿,无奈叹了口气,将案几蜡烛吹灭,也躺下了去。   王宅。   只听“喵呜——”一声,橘色皮毛的狸奴翘着尾巴跨进门槛,发觉屋里站着个人,自动过去绕着他的腿贴蹭,直至他俯下身来,伸出手掌,狸奴舔了舔他的掌心。   甚么也没有,舔了个寂寞。   王安石俯首望着狸奴恹恹的样子,想它是不是饿了,然而平时喂它吃食的人已奔出门去一个多时辰,毫无归来之意。   他又沿着狸奴柔亮顺滑的颈脊抚了抚,脑海里浮现出她抱着猫儿的模样。   「介卿,我帮你找回了你失散多年的兄弟,你看,」她含着得色,笑靥生花,「墩墩,唤哥哥。」   「喵呜——」   门槛跨进一道低矮人影,王雱扶着门框道:“墩墩,过来。”   狸奴闻声,转身朝王雱踱去,王安石收回手,起了身,看着他将狸奴抱进怀里。   “爹,阿娘今夜是不是不回来了?”王雱本抱着猫儿想走,终因牵挂问了一句。   “......你想说甚么。”王安石无法回答,只得转问为答,话甫出口,连自己亦觉得生硬。   但王雱似习惯了他这般口气,道:“爹,你莫休了阿娘好么?”   王安石眉头拧成结:“我何时说要休了她。”见王雱不作声,沉寂片刻又道:“往后勿言这种话。”   “哦。”王雱闷闷垂首,转头欲走,想了想停下身道,“爹,阿娘最近心情不太好,子固伯父与子宣叔父吵架了,子宣叔父给你干活,子固伯父很担忧他,阿娘平日均会帮子固伯父说话,她心里向着你,所以这回甚么也未说。”   王安石盯着他乌溜溜的眼珠,一瞬为他稚嫩的口吻所惊异,不仅由于他话里的内容,更由于他展现出的不符合年纪的聪慧。   王雱在自个儿爹开口前迅速溜掉了。   房里寂静得听不见一丝响动,宛若无人存在,微风吹开门扉,发出陈旧的吱呀,远方传来入夜后久别的乌啼。   条例司。   吕惠卿将拟好的《青苗书》呈递王安石,道:“此为暂且拟定的青苗法实行条例,还请王公过目。”   王安石接过,细细观览后道:“将此份条例视与司内众人,但有不便之处,毋须顾虑,尽可述来。”   结果上午甫将之示众,下午苏辙便找来了。   “王公,我以为此法万不可行。”苏辙开门见山道,也不怕惹王安石不悦。   “如何不可行?”王安石正观着一份地方送来的农田水利奏报,闻他所言,并未动怒,仅问。   “放贷与民,收息二分,本意为救民而非求利,然出入之间,吏员借机营私作奸,纵有律法也难禁止,钱到了百姓手中,即便良民亦不免乱花,至交还时,富民也不免逾期。如此,衙役官吏定然鞭打催促以收回本息,强征暴敛,指民为罪,最终致使贫者家破人亡,富者不堪其扰。”   王安石沉默着听他言毕,道:“此法乃我早年于鄞县亲自施行,二等利息与私户放贷相比并不高昂,且百姓需则取,无需则不取,官府量入为出,并无害处。”   苏辙不赞同道:“王公昔日为一方县令,可亲自掌握放贷多寡,亲自督查青苗施行情况,如今放贷官员遍布全国各地,收息之人鱼龙混杂,何以保证不会有人从中牟利,但有心思不正者,必酿成灾祸。”   他言辞恳切,进一步道:“目今常平仓分布各州各县,虽法令日趋松弛,然仍为济民最佳之法,让百姓侥幸得钱,非国家之福,使吏员催督还债,非百姓之幸,王公若真为了百姓安好,当以整顿常平仓法为上,而非贷钱与民。”   苏辙对自己这番话的效果并不抱多少希望。   自他入条例司以来,议事每多不合,虽细则上偶或听取他的意见,然重要法令的颁布与实行,向来无他说话的份。   只他观着这隐弊甚重的青苗法,实在无法视而不见,故不惜言语冲撞,也要将肺腑之言诚恳述来。   “......你所言有理。”   嗯?苏辙愣了一息,听王安石道:“此事牵连甚广,你的担忧不无道理,我记下了,贷钱与民之事,稍后我会再行详考,徐徐图之。”   苏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望着王安石似怒非怒、似喜非喜的神色,一时游移这是正话还是反话。   王安石向他视去:“怎么。”   “哦,”苏辙立即收敛神情,作揖道,“苏辙适才言语失敬,请王公见谅。”   “我说过,任何人但有疑议,可直接陈述,你仅就事论事,何来失敬之谈。”王安石道。   “是,”苏辙道,“此事还愿王公仔细斟酌,切不可急于求成。”   王安石未答话,苏辙心知再多说下去对方便不爱听了,遂拱手离去。   回至自己公位,隔桌的章惇朝苏辙道:“稀罕了,我们皆在赌你今日会在第几句话上惹怒王公,熟料你竟全身而退。”   苏辙回他一个无奈的眼神,又默然须臾,道:“王公今日确较往常脾气好,不知是否发生了甚么好事。”   “听了你的意见便叫脾气好么,”章惇哂笑,“我估摸着王公应有心事,你瞧,王公盯着那页纸半晌未动了。”   闻言,苏辙不禁朝王安石的方向偷瞄去。   「我若与他们站在一方,便不会等到今日才对你说这些。」   「——这便叫做固执己见!」   被反复萦绕耳畔的话音扰得心思烦乱,王安石合上手底劄子,无法再看下去。   指抵眉心闭了闭目,眼前浮现的依旧是昨夜某人站在面前同自己争执的模样,她嗓音含着委屈,说官人不想见到我,我自己走便是。   他未追上去。   他若追上去......   “王公。”吕惠卿的声音唤醒了他,王安石收起略微失落的神色,转过目来。   “何事?”   吕惠卿犹豫了下,道:“今日之事,是否已处理完毕?”   意思我们是不是该下班了。   王安石明白过来,起身向条例司众臣僚道:“时候不早了,诸位劳苦,早些归家罢。”   言毕,自己收拾东西率先走了。   好家伙。众人看着陈升之的脸色由青转白,这下不下班已然全听副宰相王安石一人所言了,陈公一正宰相宛若花瓶般了无作用。   薄暮余晖铺洒,夜市未起,贩售杂食的小摊逐渐支起铺位,吆喝着果食饮子,杂嚼从食。   王安石在夕阳落尽前归了家,院内安静如许,仆役婢女们有条不紊地做活,见到王安石垂首作礼。   “夫人归家了么。”王安石问。   “夫人整日皆未回来。”婢女怯生生答,掀起眼帘悄视面前人的袍角,似想察出些动静。   那衣袍很快退出了视线,王安石一身官服未褪,踏出门去,翻身上马。   “郎君这是做什么去?”   “傻瓜,自然是去找娘子呀。”两名婢女低声碎语。   温家画楼前。   温仪颇伤脑筋地望向阶下伫立之人,四周熙来攘往的士庶皆朝这边探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犯了甚么事。   “她昨夜在你这里。”王安石道,听上去像在询问,然口气毋庸置疑。   温仪叹气:“她是在我这儿过了一夜......但她此刻不想见你。”   王安石踏步朝楼内而去。   “哎!”温仪拦他不住,慌忙跟在他身后登上二楼。   二楼临街是几间存放画稿的杂屋,靠内惟独一间温仪的屋子,门扉阖得严严实实。   温仪看着王安石叩门无人回应,倚在壁角笑了几许,王安石向她视去,她便自觉背过身去立在了楼梯口处。   王安石复扣了扣门,依旧无人回答。   他默了默,唤道:“阿念。”   阒然无声。   “......昨日之事,是我不该责你,”王安石对着门道,“你若有怨恼,先随我归家再言,好么。”   等了稍刻,不见里面人出来,王安石继续道:“你欲在此处待多久,我便在此等多久。”   门内寂静得令人心生黯淡,仿佛无声的不妥协。   温仪闻着里间传来的低语,摸了摸耳根,又是好笑又是遗憾。   “阿念。”王安石推动门扉,发觉门未闩上,稍一用力便启了开去。伴随缓缓展开的木门,一览无余的陈设映入眼帘。   房中空无一人。   王安石登时如被欺骗般,脸色难看起来,他目带质询望向温仪,后者耸了耸肩:“她是在我这儿过了一夜,可我未说她此刻仍在呀。”   “她去了何处。”   “不能告诉你,”温仪顶着他寒霜似的面容,道,“她不想让你知晓,我若告诉了你,便算背叛她了。”   “......”   “不在曾先生那儿,”温仪率先一步止断他的猜测,“也不在你能想到的任何一处地方,不过我可向你保证,她很安全。”   “你凭何保证。”   “凭她向我借的一大把银子。”   那便是住了客店,王安石心里明晰,不再言甚么。   “失礼了。”他朝温仪微微躬身,作揖道。   温仪摇首:“介甫先生对我有恩,我本不该这样待先生,然阿芾与先生之间的事,我只能站在阿芾这边,请先生勿怪。”   “不会,”王安石道,“你向着她是应该的。”   “介甫先生,温仪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请讲。”   “阿芾去岁甫一回京便来找我,对我说她不能再帮我作画了,因她怕人家说堂堂朝官之妻,却行贩画事,给你丢面。太后请她叙话,绵里藏针拿先生的事刺她,阿芾全未与你说过,今岁以来弹劾先生的劄子,路旁议论之声,她不是木偶,她全听得见。阿芾对庆历年间欧阳公的遭遇怀有忧惧,但先生说要变革,她从未不支持。”   “阿芾不是诚实的人,她愈对自己在意之人,欲不愿让他们烦忧,先生自己看不出来,她便会彻底瞒过去了,”温仪道,“倘使她对先生说了甚么,也仅仅怕先生遭人嫉恨罢了,还望先生莫生阿芾的气。”   “我并未生她的气。”王安石道,言过这句,静了许久,方又开口,“安石惭愧,四娘之言,安石当铭记于心。”   “不敢当,”温仪还礼,嘴角忽地牵出一丝弧度,“谁道先生无容人之量,四娘看来,先生当为宰相之量。”   王安石扯动唇角,道:“她并不如此作想。”   “她说的是气话,”温仪果断替欧阳芾道,“先生莫往心里去。”   临行前,王安石记起来问:“她向你借了多少银两。”   “五十两。”温仪道。   “稍后我命人与你送来。”王安石跨上马背,对她道。   “多谢王相公。”温仪自不客气,拱手笑道,看着王安石绝尘而去。   欧阳芾打了个喷嚏。   虽离开家住,然定时入宫教导两位公主作画的差事依旧进行着,外人眼中的她与平常无甚区别。   然于归家,不,归客店途中被吕惠卿叫住是她未曾想到的。   “我正好欲往王公宅邸去,夫人未乘马车的话,我可同道送送夫人。”吕惠卿客气道。   欧阳芾摇摇头:“吉甫自己去罢,不必送我。”   吕惠卿观她神态,眼珠转了转,探问:“夫人不归家么?”   “暂且不归。”   “前两日去王公家,似未见着夫人。”吕惠卿道。   “我那时正巧出门了。”   “王公与我从午后坐至夜里,夫人出门的时间怕是有些长了。”   “......”欧阳芾无言,过了片刻方道,“他未对你解释甚么吗?”   “王公不曾解释过夫人之事,故我亦不曾问。”吕惠卿道。   欧阳芾“哦”了声,心底微微失落。   吕惠卿察她脸色不佳,心思动了动,道:“夫人可是与王公之间发生了甚么?”   “没甚么,”欧阳芾道,“你去罢,莫耽误你们的正事。”   吕惠卿瞧着她独自往街旁步去,稍稍踟躇了番,便又跟了上去。   他未告诉欧阳芾,前日去王安石家时,虽对方不曾解释甚么,但明确问了他是否在宫门附近见过欧阳芾。   彼时他尚觉奇怪,这种询问的方式不似每日皆会见面之人问出的问题,然王安石讳言,他也只得假意忽略。   但吕惠卿依旧放在了心上,若非如此,今次恰巧遇见欧阳芾,他不会特意上前慰问。   “正事须得慢慢为之,非一朝一夕可有所成,”吕惠卿道,“夫人似乎心情不佳,不知可愿与惠卿道来。”   欧阳芾驻步迟疑。   吕惠卿指向前方不远处临着汴河的一座楼阁道:“登临赏景,可使心情愉悦,夫人何不登楼一观。”   凭栏,偌大的汴京城尽收眼底,一条蜿蜒的汴河自西向东横贯其中,近处的寺庙街巷,远方的正店园林,参差坐落于河道两端,向北而眺,巍峨庄严的宣德门城楼成为皇宫与外界的交界,遮挡住四面八方窥视的眼光。   欧阳芾望了眼皇宫方向,便不再继续望下去,清风拂面,似将她繁杂困顿的心绪都吹散。   “吉甫,你告诉我,为何要设制置三司条例司?”她问。   吕惠卿张口欲言,又听得她道:“莫与我言那些西周泉府之官的托词,你知我不信。”   吕惠卿叹了叹,作揖道:“夫人□□,那我便据实与夫人相告。”   他敛起表情时目里烁着光芒,那是正肃且自信的神态:“王公欲行变法,其牵涉范围之广,虽有官家支持,亦困难重重。两府掌兵政,三司掌财务,而富相公等一众宰执牢牢将中书权柄抓在手中,王公虽位居副相,然声望、人事诸多方面仅凭一人之力难与诸公抗衡,欲在中书推行变法,几乎断无可能实现。”   “人人皆言条例司侵权,殊不知惟独不受中书牵制的条例司可与三司分庭抗礼,盐铁司掌管坑冶、商税、茶盐,度支司掌管漕运,户部掌管户口并春秋两税,此三者乃我国朝财政命脉所在,如不夺三者之权,变法将寸步难行。”   “夺了权,然后呢?”   “然后,”吕惠卿道,“纵然诸相公反对,也无法再对新法产生动摇。条例司乃集中权柄之所,此惠卿无可辩言,然变革向来须先集.权,确保政令所施,莫敢不从,而集.权于一身,必遭毁骂,此惠卿知,王公亦知。”   “......”欧阳芾道,“我未言集.权不好,你毋须害怕我不理解。”   “夫人体谅便好。”吕惠卿道。   “你们做这些,目的难道仅为了帮朝廷敛财?”欧阳芾隐隐疑惑。   “是,也不仅是,”吕惠卿踏前半步,抬袖示向远方,“夫人请看。”   “甚么?”   “我大宋的燕云十六州。”吕惠卿指着连绵起伏的群山,群山背后,一片广袤无垠的土地,昭示着大宋咽喉所在。   “自燕云十六州割让契丹以来,中原失去燕山屏障,处于辽国铁骑之下,西边党项一族名为臣服我朝,实则割据一方,狼虎野心,与日俱增。可惜我朝仁文有余,义武不足,太.祖、太.宗皇帝有收复旧地之举,然数度功败垂成,近年更怯于用兵边关。官家与王公心怀雪耻之志,欲复汉唐旧境,而宋夏或宋辽一旦开战,军费将耗如流水。”   欧阳芾眺望着翠屏千重,烟岚云岫,恍惚看见铁骑飒沓交错,无数弓箭坠地的浩瀚之景。   “恢复汉唐旧境......”欧阳芾呢喃着。   她忆起王安石许多年前对她所言的话,「以当今统兵之法,只恐久患不治,终成灾祸。」   「难得便无挽救之法?」   「有,改革。」   她怎么可以忘。   他存在如此高的志向,高到她微微战栗,惊觉自己竟未将二者联系到一起。   “你知晓他的想法?”欧阳芾视向吕惠卿,眸子颤动。   “王公有宏图大志,我便助他一臂之力。”吕惠卿道。   欧阳芾定了定神,哑道:“是我一叶障目,见识浅薄了。”   “夫人只是太温柔了,甚么话都听进心里去,”吕惠卿道,“其实有些人聒噪之语可不必往耳朵里去。”   欧阳芾笑了:“我只是不希望他遭人责骂。”   “王公是不怕受人指责的。”   “你说得对,”欧阳芾道,“是我胆怯了,我说过要陪他的,我忘了。”   无外乎就是一起面对那些骂声罢了,还能有甚么呢,她不该害怕的。   吕惠卿注视她逐渐沉静下来的面容,忽有一刻羡慕起王相来,那种感情分明近在咫尺,然而他知晓自己并不具有。   “谢谢你,吉甫。”欧阳芾真心道。   “夫人客气。”吕惠卿拱手。 第62章第62章   见过吕惠卿的次日,欧阳芾退了客店的房间,返回家中时,王安石还未归来。   残阳照尽飞雁,院里笼着一层金辉,门房弯着腰道“娘子可算回来了”,好似她出去了很久,其实不过数日。   王雱瞅见欧阳芾的身影,喜出望外地趋步奔来。欧阳芾蹲身摸摸他脸颊:“雱儿乖,这几日有没有听爹爹话?”   “我每日都很听爹的话,”王雱干脆道,“阿娘,你回来后是不是便不走了?”   “嗯,”欧阳芾给予他肯定答复,然又心底发虚,旁敲侧击道,“爹爹这几日心情可还好?”   王雱摇摇头:“不太好。”   “......他是不是还在生气?”欧阳芾忐忑。   王雱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欧阳芾,思考须臾道:“是的。”   王雱想,这样阿娘便会去哄爹爹了。   欧阳芾想,完了,我是不是不该回来。   欧阳芾心情复杂地进了卧房,外间摆着一方桌案,案上除笔墨纸砚外,还堆叠了许多颇为杂乱的文书。   她抽起面上一份,是某位名叫薛向的官员上呈的关于均输法的筹划方案,对于“均输法”三字,欧阳芾从前未尝听闻,故不觉仔细将这份方案观了下去,待览至最末,她稍稍抬首,将面前铺陈的文书挨个扫去,眼里流过一丝怅然。   余晖落尽,王安石下了马,甫跨进院便闻婢女道,娘子回来了。   他略微一怔,随即撩袍往屋子里去。   至门跟前,忽地停下步子,屋中分明有灯火透来,细碎动静传入耳畔,王安石放慢脚步,轻徐缓慢地踏了进去,欧阳芾抱着叠好的衣裳,一抬首正与他目光相接。   欧阳芾显然不备,盯着他一时没了动作。   两人静默些许,王安石先开了口:“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欧阳芾嗓音略低,似情绪不高。   王安石将她身上那件青黛色褙子视去,那是她在家中常穿的衣裳,至少她应不会再离开了。   “既如此,便早些歇息罢。”   不知何故,当隔着一扇门扉时,他可曲身低姿地向她道歉,然毫无遮掩地面对面时,却连一句示软之词也难从喉间滚出。   他本不习惯认错,更怕遭到她的拒绝。   过去他们之间为数不多的争执,往往以欧阳芾撒娇讨好,抑或胡搅蛮缠告终,王安石未曾想过,当某日她不愿做这些时,他该如何。   讨好她,学着她讨好他那般,这是脑子里瞬息而过的念头。   那并非他的性格,他几乎行不来她那样的举止,王安石一时杵在原地,为难极了。   “嗯。”欧阳芾应着,心底油然而生的沮丧,也许他并不想看见她。   她体会到苏轼所言,热脸贴冷屁股是甚么滋味了。说走的也是她,厚着颜回来的也是她,王安石根本未有多的反应,他应是相当生气了。   王安石目光自她身上转移至桌案,发现文书均被人细致收拾过,整齐叠放于一旁,案头的笔墨砚台也洗的洗,换的换,收拾得焕然无尘。   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皮肤,渗透血肉,瓦解了他不知所谓的自尊,王安石启唇,示弱的话正在嘴边:   “阿念。”   “夫君。”   欧阳芾与他异口同声,王安石闭了口,转而道:“你要说甚么。”   “我们分房睡罢。”欧阳芾视线停在他腰线,并未抬头。   王安石止了须臾,僵硬生冷的气氛凝结在二人之间:“为何。”   “方便你处理公务。”欧阳芾耷拉着脑袋,“我在,恐打扰到你。”   如同一记耳光,讽刺之意扑面而来,她告诉他,你不是嫌我阻碍你办事么,我不阻碍你了,也不在你面前出现了。   她并非为他回来,也非为了他整理案上的文书,不过是疏离之前刻意的仁慈。   那根刺粗暴地扎穿血肉,流出汩汩鲜血,王安石倏地就捡回了殆尽的自尊,见欧阳芾抱着衣裳欲走,道:“不必,你留下,我去厢房就寝。”   他甚至负气地言罢便走,不回头看欧阳芾一眼。   他的自尊限制了他行为的底线,她不愿与他同床共枕,他做不到低声下气地求。   身后,欧阳芾伫立原地,手指攥紧了怀里的衣裳。   他甚至不愿挽留她。   这日后,他们之间仿佛形成一种默契,王安石清晨出门,等欧阳芾梳妆完踏出屋子时,王安石已不在了。   但他会同她一块用晡食,欧阳芾原想着既然王安石不早归,那她几时归家也无甚要紧,结果第一日酉时末才归家后,发现王安石竟在饭桌旁等她。   他未问她去了哪儿,也未责她,仅仅凝视着她,似舒了口气,方道:“菜凉了,热些再吃罢。”接着吩咐仆役热菜。   第二日欧阳芾试探着留在家中,王安石果然申时便回来了,他们一同用了晡食。   从前欧阳芾总在饭桌上叽叽喳喳,与“食不言寝不语”背道而驰,然这几日她皆无话,反是王安石主动向她提及自己的事。   他说一句,欧阳芾哦一声,两三个来回后王安石便止口不言了。   如此过了几日,富弼六十五岁寿辰,其子递帖延请朝中远近大臣携家眷参加寿宴,两人方又有机会共同出门。   富弼于今岁二月升授司空兼侍中,并获赐府第,富弼尽皆辞谢,改拜同平章事。这是正宰相之位,宰相过寿,群臣趋之若鹜,纵有事也不敢不推了事务前来。   于是宾客满座,肴酒陈肆,朝中熟面孔齐聚一堂。   文人惯于赠诗相贺,王安石亦递了诗,然被刘敞的弟弟刘攽看见,打趣道:“昔日富公六十大寿,介甫兄赠了一卷山水字画,介甫兄题诗,令正作画,可谓羡煞旁人,怎的今日惟独赠诗,却不携张画来?”   刘攽是个惯开玩笑的性子,却不知这回玩笑开错了地方。   未待王安石答话,欧阳芾先一步道:“我们上回反思过了,太出风头也非好事,故愿将此机会留给刘先生这等诗画全才。”   刘攽哈哈大笑,摆手推拒这顶高帽,而后脚底抹油快速溜了。   富弼宅邸的气派奢华更胜王孙府邸,宾客临门,杂役婢女端茶送果,穿梭于亭台池榭之间,宽阔的院子中央搭着演台,歌妓奏乐笙歌,舞女裙裾流彩。   国朝官员享乐成风,但凡稍有钱的朝官家里皆蓄养若干家.妓,听闻仁宗朝时期的晏殊晏宰相最为富贵风流,喜□□请宾客,且席上必以歌乐相佐,其笔下词句的旖旎婉转、脂腻粉香大抵亦从此当中浸泡出来。   欧阳芾坐在女眷这厢,因着司马光与王安石的关系渐僵,司马光之妻张氏于席间也不再与欧阳芾保持过去的亲密,仅礼貌依旧,韩绛、韩维两兄弟的妻子倒与欧阳芾相谈甚欢,话题由她教导的两位公主逐渐转向妆容首饰。   欧阳芾有问必答,心情亦不觉愉快起来。待至夜色渐浓,酒过三巡,一名婢女俯身在欧阳芾耳畔低道了甚么,欧阳芾起身离席。   “相公就在前面。”   婢女领她穿过几许回廊,绕过假山池塘,不远处背首伫立着一道白发苍苍的人影,婢女停在此处,不再走下去,只示意她独自过去。   欧阳芾步至近前,拜礼道:“妾身见过富相公。”   富弼回头,朝她身上望了望,嗓音透着年迈的浑浊:“长大了。你幼时永叔带着你唤我‘富伯父’,你也忘了。”   听他提及自己叔父,欧阳芾涌起怀念之情。“适才的不算,我重新说,”她道,“富伯父寿辰,小侄祝富伯父松鹤长春,松柏永青。”   富弼眉梢浮出笑纹:“好,多谢你。”   “富伯父唤我来,不知何事?”   “听闻你去亳州探望过你叔父。”富弼悠悠踱步于庭,夜色照水,幽柔清波潋滟着光泽,欧阳芾缓步跟在他后面。   “是。”   “永叔近来身体还佳?”   “叔父气色很好,身子尚算康健,去岁生过场病,我去探望时也已病愈。”   富弼与欧阳修乃多年旧友,纵然朝中诸事偶或纷执,却自始至终维系着君子间的友谊。   富弼问了欧阳修的近况,问他是否还在作诗,又问了欧阳发、欧阳棐等人的近况,欧阳芾一一答了。   岁月如流水,旧时的富弼与旧时的欧阳修把盏欢谈,自诩青年俊才,对见不惯之事可以犯颜直谏,不吝一己得失,目今敢于犯颜直谏之人已然换了一拨。   “记得永叔在滁州时,我还赠过礼物给你。”富弼道。   是的,欧阳芾同样记得,彼时富弼寄信与欧阳修,劝欧阳修勿听闲言碎语,问心无愧便可将她留在身边。   富弼不会知晓,远在滁州,有个对这世界人生地不熟,终日惴惴不安的女孩,在心底默默感激过他。   那时的富弼年轻气盛,可以担起庆历新政的重任,亦可万里赴边,出使辽国据理力争,拒绝割地。   欧阳芾想,岁月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么。   “听闻你与你夫君感情很好。”富弼回首。   “......不差。”欧阳芾憋出一句。   被模棱两可的回答堵了下,富弼稍顿道:“他在做的事,你可知道?”   欧阳芾恍然明白富弼找她的目的:“知道。”   “他做的是篡改祖宗之法,大逆不道之事,你也清楚?”   欧阳芾抬目,迎上富弼严肃的视线。“你作为娘子,理应劝劝他,这也是你的一份责任。”富弼道。   欧阳芾笑了,笑容里富弼面庞皱得愈深。   “富伯父自成为相公,将前事俱忘了。”   “甚么?”   “二十年前的富相公,敢为天下不可为之事,二十年后的富相公,只知天下不可为之事。”   岁月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么,欧阳芾想。   “你——”富弼陡然起了怒色,“你怎如此糊涂!”   “我的确糊涂,”欧阳芾道,“我自然可以劝我夫君,我不劝,是因我不想劝。让富伯父失望了,抱歉。”   她再度作礼,转身欲走,扭头猛地撞见一道人影。   欧阳芾浑身僵住,王安石披着寒月的身影立在数尺之外,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她喉咙噎住,半句话也吐不出。   俄而,那目光错了错,移向她背后的富弼。   “富公。”王安石道。   富弼已然收敛容色,不喜亦不怒地颔首,和言道:“介甫不在席上用食,怎来了后园。”   “内子不在近旁,安石特来寻她。”王安石道。   欧阳芾闭声,但闻耳畔两人交谈。   “夜色已深,不敢叨扰富公,安石先带内子归家了。”   “介甫公务甚忙,确不应在此久留,你去罢。”   王安石告辞作礼,向欧阳芾略微抬手,欧阳芾立时缩紧脖子自他身边溜走,那只手遂在半空停了停,而后垂落。   待欧阳芾身影消失不见,王安石重又回首,向富弼道:“倘使富相对朝政有何疑议,可在政事堂上与安石详论,还望往后勿施压于内子。”   富弼脸色顿时难看:我在政事堂上说的话你会听,那我还找你夫人做甚么。   筵席仍然继续着,欧阳芾匆匆离席,几位娘子问她何故她也仅含糊应付过去。   明月藏匿,浓云翻卷,王安石于正门口等她,两人默契地均未提唤马车之事,巷陌里依稀飘来宅邸的管弦歌声,又渐渐消散于遥远夜风中。   王安石走在前面,步伐不快,让欧阳芾慢腾腾也能跟上,两人各揣心事,沉默横亘于彼此之间。   欧阳芾注视着王安石袖下的那只手,忆起方才他向她伸出手的动作,提了提胆,将手伸过去摸进他掌心。   王安石仍旧朝前走着,未回头,也未说甚么,手却收拢起来,将她的手握紧。   “介卿。”欧阳芾试探着唤了声。   王安石心间一烫,她终于又愿意这样叫他。他驻步回身。   “你还生我的气么?”欧阳芾问。   王安石望进她那一弯如天上泉的水眸:“我未尝......”她又会言他骗人,于是他改口:“那日是我不应责你,你还恼我么。”   欧阳芾眨巴眨巴眼,点头。   “......”王安石抿了抿唇,眉头不觉抽紧,“你要如何才可原谅——”   眉间皱纹被按上来的手指抚平,欧阳芾道:“介卿莫再皱眉,我便原谅介卿。”   王安石如溺进了一泓温柔乡,这感受令他沉迷,失去了自我。他按捺着拥她的欲.望,只捉住她的手,另一只垂在袖下的手拙涩地学她过往那般,与她十指相扣。   欧阳芾便笑开了,顺势挽住他的臂膀:“我最喜欢介卿了。”她开心起来便爱甜言蜜语。   “最爱介卿。”她又道。   但王安石可耻地喜爱倾听,沉溺于她轻易吐出的、也许并不如口中那般深刻的爱意。   “命都给你!”   “胡言甚么。”王安石低声喝止,欧阳芾嘻嘻笑着,依偎在他臂膀,星斗阑干,仰目似可摘取星辰。 第63章第63章   七月,均输法施行。廷议上照例吵得不可开交。   此法原针对汴京物资需求与各地供应脱节情况,设发运使总管东南六路赋税收入,采取“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策略,为的是遏制巨商大贾乘机牟利、高价收购货物而高价卖与朝廷,同时农民困于租税盘剥的现状。   然范纯仁、钱岂等大臣上书言此举侵夺商贾利益,使朝廷与民争锥尺之利,失王政之体。   赵顼与王安石等变法派自不会听这些庸俗之见,然耳边争扰之声多了,难免教人心情不佳。   赵顼便在这时往后苑赏景,舒怀胸襟,意外见得三道熟悉的身影。   赵莹简拿着幅画示与赵浅予看,身子抽搐笑个不停,赵浅予只看了一眼便上去掐对方腰,两人滚作一团。   “何事如此开心?”赵顼信步入亭,两人立时停止打闹。   “大哥。”“大哥。”   “官家。”欧阳芾起身作礼,赵顼抬了抬手:“夫人不必多礼。”   赵浅予将手中画稿予赵顼看:“大哥你看,三姐将我画得这么丑。”赵顼将那张歪七扭八、辨不出人脸的图案视去,禁不住笑出了声。   “是妾身没有教好。”欧阳芾道。   “夫人的人物画可比你们二人要好得多,能不能将夫人这身本领学去,便看你们自己的功夫了。”赵顼未责她,只向两位公主告诫道。   两人吐舌,随后又换赵浅予给赵莹简作人物画像。   赵顼本欲留下观赏,结果被赵浅予使劲推走:“大哥莫看,还未作完呢。”无奈只得出了亭子。   欧阳芾在后跟着赵顼,与他讲近日教导两位公主的内容。   赵顼通常并不发出疑议,仅默默倾听,俄而道“夫人依自己想法教即可”,这是对师者的尊重与信任。   然这一回,赵顼多问了句不相干的话:“夫人见过王诜了?”   欧阳芾微微诧异,赵顼便视着她笑道:“那日在遇仙酒楼,夫人不是同两位公主见过王诜等人么。”   “官家恕罪。”欧阳芾反应过来,立即道。   原来赵顼早已知晓,公主当日说要瞒着官家,看样子也未瞒住,应是内侍告诉的他。   “夫人性子活泼,偶尔带她二人玩耍也为好事,她们平素在宫里闷久了,是该多出去走走。”   欧阳芾未抿住唇,噗嗤一声轻笑。   “官家这话言的不似哥哥,”顶着赵顼不解的眼神,欧阳芾道,“似爹爹。”   赵顼噎了噎,明白她在委婉暗示自己老成:“......毕竟长兄如父。”   “官家说得是。”   “夫人以为王诜如何?”   欧阳芾想了想:“是位俊俏的郎君,这样青年英俊的世家子弟大多很受小娘子们欢迎。”   “是啊,否则浅予也不会喜欢上他。”   “官家已决定将公主嫁与他了么?”欧阳芾问。   “甚么意思。”赵顼听出她言外之意。   “如若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呢?”   “他觉得娶公主委屈了?”赵顼蹙了蹙眉。   “官家,”欧阳芾不禁叹道,“人与人志向殊异,我知官家希望公主幸福,但——”   她换了种问法:“倘使换了官家呢?”   “甚么?”   “官家是愿意娶自己喜欢,但不喜欢自己的娘子,还是愿意娶喜欢自己,而自己不喜欢的娘子?”   “朕......”赵顼心脏微微猝动,然而稍纵即逝,“朕或许此生也不会需要作出如此选择。”   他回避了欧阳芾的问题,语气显而易见的寂寞。   欧阳芾蓦地懂得了自己试图规劝的无意义,公主婚事,向来身不由己,能择一自己喜欢之人已然幸甚,何能再求对方同样倾心于自己。   “官家有世间最好的妹妹,天下许多人都要羡慕官家。”欧阳芾道,从袖中抽出张画来,“看,两位公主画的官家。”   赵顼愣怔地接画一观,陡然失笑:“看来朕也未逃脱她二人魔掌。”那上面口正鼻歪,浓眉大眼之人,倒依稀有几分赵顼的模样。   “这是妾身今日来时两位公主示与妾身的,应为公主私下所作,否则妾身也想不到让公主互相为对方作画,”欧阳芾道,“此为二位公主对官家的心意。”   赵顼心间浮起一阵温情,他收下画道:“多谢夫人。”   “官家该谢两位公主才是。”   言谈间,赵莹简捏着画奔来给欧阳芾看,欧阳芾端详着在外人眼中粗糙生疏的墨线,未如赵莹简那般取笑不已,而是指着细处稍作夸赞,而后将笔墨不流畅之处简单教了教正确画法。   赵顼头回听欧阳芾讲画,至两位公主携画回亭,不觉发出怅叹:“夫人为师,比王相当真温和许多。”   欧阳芾觉得自己听出了甚么:“夫君对亲近之人方无所不言。”   于是她看见赵顼的脸红了红。   “朕闻夫人与王相相处时,会唤王相为‘介卿’。”提及亲近之人,赵顼便联想到。   “是啊,”欧阳芾应道,“官家想叫也可这样叫。”   这其实是在开玩笑,介卿二字乃亲朋挚友间的称呼,对于君臣抑或前后辈而言,这二字都太过狎昵了。   赵顼摇首:“朕想象不出王相被唤介卿的样子。”   “官家想听吗?”欧阳芾思忖道,“官家可将他唤来,妾身叫给官家听。”   “甚么。”赵顼微愕。   世间怎会有如此无聊之事,欧阳芾不懂,赵顼不懂,然他们就是这样做了。   宰执办公之所政事堂位于皇城西南部的文德殿外,距离后苑尚有一段距离,故当王安石领旨而至时,已又过了小半个时辰。   欧阳芾于绢上涂墨,赵顼坐在她对面,两人谈笑风生,面前摆着一支钓竿,竿头垂钩入塘,然谁也未加理会。   这是王安石步至近前时所见之景。   “陛下。”他躬身作礼。   “卿来了。”赵顼略收起笑意,对他言道,“朕适才请欧阳夫人作了两张画,想请卿来评一评,哪幅更佳。”   说着,将两张画绢与王安石递去。   欧阳芾在旁笑吟吟看着他。   原来不为公事,王安石心底微明,接过画观去,过了须臾递还道:“面上这幅更佳,另一幅当为他人所作,非内子手笔。”   “果然瞒不过卿。”赵顼笑道。   “妾身便说,介卿一定猜得出来。”欧阳芾道。   “夫人所言,朕今日方信了。”   于是赵顼看到这位官至宰辅,性格不苟言笑,哪怕于自己面前亦未流露过太多私情的臣子,抬目轻轻看了欧阳芾一眼,然而毋论欧阳芾抑或皇帝皆未表现出甚么反应。   王安石略咳了下,道:“臣常观内子作画,此无足为奇。”   “介卿太谦虚了,分明叔父也猜不出来。”欧阳芾道。   赵顼目中的王安石显然更加不自然了,浑身透着股僵硬,似欲对欧阳芾说甚么,又因一些缘故不便开口。   这情景竟使赵顼联想起被人调戏了的小娘子,不禁倏地笑了出来。   他一笑,欧阳芾亦绷不住笑了,王安石看着两人前仰后合的模样,多少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调侃了。   叹了口气,递给欧阳芾一个眼神,欧阳芾乖道:“我错了。”   你错了么。倘使赵顼不在,王安石定会问出这句话来,然此刻他只能躬身朝赵顼道:“内子顽劣,还望官家见谅。”   “朕以为夫人性格开朗,与王卿正相合适。”赵顼难得见王安石受窘,不觉兴浓。   “官家慧眼,妾身也这样觉得。”欧阳芾利索道。   两人坐着,王安石在旁立着,暖风吹过广庭,隔绝了外界的喧沓,元丰年后,赵顼回忆过往,这应是三人为数不多的欢颜时刻。   曾巩登门是在某日上午。   “子宣讥我只知规劝他,却不劝你,我便来了。”带着玩笑口吻,曾巩如此对王安石道。   “可他又岂知,我不劝是因我明白自己劝不动你,你从来欲做甚么,我何时劝得住你。”   “子固知我。”王安石道。   两人面前搁着沏好的茶,曾巩尝了尝,道:“阿念的手艺又见长了。”   王安石不置可否。   “我素知你执拗,但不知你有一日欲与满朝臣子为敌。”   “我并不认为这是‘为敌’。”   “可必然有人将你视作敌人,”曾巩踟蹰,“介甫,凡事还须多计量,勿一意孤行。”   “我以为你是来劝我放弃新法的。”王安石道。   曾巩摇头叹道:“至少这份底线我不会跨过......改革图新,此为我们共同的志向。”   “是,至少你未劝我,”王安石道,“可子固亦不愿帮我。”   曾巩闻言,心中一痛,横亘于二人之间的差异不止在为人处世,更在变革方略上。   “我曾对你道,先施教化而后择材,目今官员疏于考察磨砺,对骤然而来的新法必多抵触,操之愈急,则怨忿愈生,用力愈烦,则人之违己愈甚,故应当先令士子明德,如此三年五载,再选任官员操持变法。”   王安石不言。   “介甫又要认为我迂阔了。”曾巩苦涩而笑。   “子固既明白我会说甚么,何以仍对我言。”   “我已向朝廷提请外任,不久便要出判通州了,此番是我最后一回对你说这些,”曾巩道,“......顺带也来看看阿念,与她道声别。”   王安石握紧了手里茶盏,他当然清楚对方为何自请外任,纵然如此,他也断不可能停下脚步。   “此去山高水长,子固须多保重。”   曾巩笑了,等这个人示弱真是比登蜀道还难的事,于是他先道:“介甫,我们自始至终是朋友。”   “好。”王安石坚定回道。   曾巩又道:“裴如观这些年于馆阁就职,去岁方任了史馆修撰,我与他见过几次面,他对新法颇为支持,应能帮上你的忙。”   裴如观是穆知瑾的丈夫,王安石多年前为穆知瑾写过墓志,这份恩情依然留在裴如观心中。   “子宣意见与你相合,性子也同你一样倔,你......多照顾他。”   “好。”王安石依旧回道。   欧阳芾坐在隔壁屋中,等着曾巩过来。   “阿念。”曾巩缓步站定于她身后,轻轻唤了声。   欧阳芾不应。   “之前当着你的面争论介甫之事,是我不该,”曾巩温言道,“让你难过了,抱歉。”   欧阳芾转过脸看他:“只是抱歉么?”   曾巩叹息道:“还备了一份赔罪之礼,不知阿念可愿收下。”   “甚么礼?”   曾巩从袖间摸出一样巴掌大的物什,欧阳芾定睛一看,噗嗤笑了。   一截雕镂的手作莲藕,安静静卧在曾巩手中,原本沉重的气氛莫名增添几分滑稽。   「没听说过一句话吗?」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据闻莲藕为‘终始不渝’之意,故愿将此莲藕赠予阿念,以表在下终始不变之心怀。”曾巩道。   欧阳芾抿了抿唇,眼眶滚烫。她吸吸鼻子,狠心道:“你把它吃了,我便原谅你。”   “这......”曾巩看着那段木质的莲藕,明白甚么叫弄巧成拙。   抬目,门口王安石衔着笑视他们,并无帮自己的打算。   他叹了口气,道:“好罢。”在欧阳芾注视之下将那段莲藕递进口中,却在入口的前一刻被拦住。   “——你真吃呀。”欧阳芾懊恼道。   “自然是得真吃,方可获阿念原谅。”   “你知我没有生气......”欧阳芾低声道。   曾巩蓦地心间滞涩起来,闻她道:“子固哥哥,你会再回来吗?”   终始不渝究竟是何意思,并未有人告诉过他,然望着她眸里的祈盼,曾巩承诺道:“会,定然会。”   不久,曾巩出判通州。九月,青苗法施行,朝野一阵轩然大波。   伴随青苗法的实施几乎一同发生的,是苏轼、苏辙兄弟公开反对变法的声音。   八月苏轼为国子监举人考试官,发策暗指王安石独断,为王安石所怒,在此之前,河北转运判官王广廉于陕西漕司私行青苗法,春散秋敛,因合王安石之意,青苗法随后开始实行。   苏辙几次三番向陈升之极言青苗法不可行,又写信与王安石,均不得回应,遂干脆撂挑子不干了。   苏辙写了份奏书,言自己于条例司遇事每多不合,自知无力胜任,请求另遣一合得来的衙署。   这份奏书呈予皇帝眼前的当日,苏辙早早下了公厅,踱步至宜秋门边的南园,此处是苏轼赴任凤翔前专门购置供苏辙与父亲居住之所,如今父亲苏洵已故去,园子也已换了人家。   苏辙当然知道自己这份奏书呈上去会有甚么后果,条例司内部官员公开反对新法,此对皇帝、对王安石而言不啻为一件极难堪之事。   留待他的下场只有一个。   “哥哥。”苏辙惊然发觉面前之人。   “这么巧,阿同也来了此处。”苏轼伫立于南园之前,夜幕将他一袭青衫笼罩得黯淡,然他笑容依旧灿烂。   “是啊,忽而怀念,便来看看。”苏辙望着他知悉的眸光,倏而笑了。   王安石白日得知苏辙的奏书,自是起了怒容,本欲治罪苏辙,被陈升之好说歹说暂且劝住。   天暗,王安石归回家中,见欧阳芾抱臂坐于庭院,那股怒气不知何故便消逝于她安宁的身影前。视线里,欧阳芾仰目指道:“介卿你看,银河。”   天穹之上,璨璨星汉洒落,渺小而耀目。   “嗯,我看见了。”   她也会选择离开么,又有甚么能让她离开,一瞬而逝的念头并未引起他过多波澜,王安石道:“天寒了,勿在外久坐。”   “我在等介卿啊。”欧阳芾道,说着便起身趋步朝他而去。   “我已递呈了退出条例司的劄子,这两日应会有结果。”苏辙道。   “王相又要恼了。”苏轼不禁淡笑。   “我顾不得王相恼不恼,只愿与兄站在一边。”苏辙由衷道。   苏轼担忧:“如此,阿同你的仕途......”   “惟求无愧于心。”   苏轼笑了:“好,既无愧于心,不如趁此良宵美景,我们把酒当歌,再饮一场。”   “好。”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两道身影相携并肩,如同他们初来汴京时的模样,纵然那是漫长人生里短暂的相逢。 第64章第64章   熙宁二年秋,苏辙被贬出外,任河南府留守推官。青苗法颁布,富弼连上八道辞表,终获批准,自此闲居于外,不再统领中书事宜。   随后,吕惠卿受任为崇政殿说书,为皇帝讲学。   秘阁。   两名翰林学士边跨进门边将幞头取下,长叹口气,坐回座位歇神。   “今日司马学士可算是吃力不讨好,硬要在经筵时与吕惠卿对辩,那吕惠卿官职不高,倒是当真敢言,险些把司马学士说得没词。”   经筵乃国朝历来已久的御前讲习制度,司马光作为翰林侍读学士,奉命于迩英殿为皇帝讲读《通鉴》,这日正讲到汉代萧何。   “谁道不是,司马学士引‘萧规曹随’之例,本意为劝诫陛下谨守成法,然被那吕惠卿抓住空子,直接举出曹参所废除的萧何之法,司马学士当时尴尬的表情,现下还浮在我脑子里。”   “听说吕惠卿祖籍为闽南,那儿的人多精明狡诈,胆大险佞,不可深交,陛下如何也不经考察,轻易便将之提拔上来了?”   “据闻是因王相向陛下举荐。”对方嗤笑。   两人皆有些沉默,而后其中一人打破寂静:“陛下如今对王相言听计从,臣下意见不合,争执时亦多站王相这方,你我日后在陛下跟前讲话,还须斟酌谨慎,惟讲我们该讲的,其余事情还是少作掺和为妙。”   另一人讽道:“你讲你该讲的,我心里不痛快,有甚么话当说还是要说。”对方幽幽视他,直将他盯得改了口:“大不了委婉着说。”   谁还跟自己的仕途过不去呢。   富弼是年纪已大,荣华富贵业已享过一遍,他们年轻气盛,正是力争上游的好时机,万不愿因一时权柄更替失了前途。   两人以为阁中无人,便多言了几句,熟料阁内忽地转出道身影,两人立时僵在原位,脸色俱变。   “你是何人?”   出现者襕衫素袍,向二人作揖道:“在下图画院艺学,郭熙。”   “原来是郭先生,”其中一人显然对他颇为耳熟,松了口气道,“郭先生怎来了秘阁。”   “在下奉陛下之命,于秘阁观览古画。”郭熙道,“阁中名画浩繁,故在下一时看得入神,未闻两位学士声音,还望见谅。”   “郭先生嗜画成痴,故而专注,我们焉有责怪之理,”更加松了口气,一人道,“先生欲观秘阁内的藏画,遣内侍来取即可,毋须亲自劳身。”   皇帝喜爱郭熙才华,连秘阁内的作品亦对其敞开,供其任意观览,两人也因此对郭熙客气有加。   郭熙拜身:“在下今日已观得差不多,这便告辞了。”   两人目送他离去,而后各自舒了口气,忽地一人道:“郭先生之徒,我记得正是王相之妻罢。”   两人面面相觑,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   郭熙出了宫门,乘马车往城西而去,此时天色尚早,待至王宅门口,仆役见其面孔,慌忙来迎。   “夫人在家否?”郭熙问。   “在的,先生稍候,小人这便去通禀夫人。”   “不必,我自己进去。”未等仆役阻拦,郭熙径自跨门而入,仆婢知他为欧阳芾之师,不敢拦得狠了,只得跟随其后。   郭熙于正厅寻到欧阳芾时,后者翻着一本账册正察阅间,闻见声音,她略微抬首,陡然立起身来:   “——师傅?”   郭熙望着她仓促惊慌的动作,心头压着的怒意消散几许,平复了下情绪,踱至她面前,将一盒包装精致之物搁在案几上。   “......”那盒子欧阳芾眼熟得紧,正是她前两日差人递往郭熙家的补品。   郭熙撩袍坐下,叹道:“徒弟出息了,送礼也无须亲自来送了,只使唤下人递交过来即可。”   “师傅......”   “是不是?”郭熙看她。   “不是的。”欧阳芾咬了咬唇。   “那便是你平日事务繁忙,无暇亲自登门,抑或觉弊舍简陋,非堂堂夫人纡尊降贵光临之所。”   郭熙从未如此含嘲带讽同她讲过话,欧阳芾僵在原地宛如犯了错的稚童,垂低了头,嗫嚅道:“......对不起,师傅。”   郭熙心头一软,责问之语顿时再难言下去。   他缓了缓调,恢复往日温和:“你有多少日子未登过我家门了?三个月,四个月?”   欧阳芾垂首不应。   “既知送礼,当还是认我这个师傅的,却如何不亲自前来。”郭熙声虽温慢,却步步紧逼,教欧阳芾不得不吐露真言。 第65章第65章   夜半,吕惠卿归家,将提着的盒子搁于桌上,头顶簪戴的银红罗花摘下,周氏方姗姗从里间步出来。   “还未休息?”吕惠卿道。   “这不是等你回来么,”周氏边为他宽衣,边噘嘴道,“难为有的人还知道归家,估摸着在筵席上又同哪位佳人言笑晏晏,乐不思蜀呢。”   “胡说甚么,”吕惠卿皱眉,想了想又补充,“王公家宴,向来是不允招.妓陪侍的。”   周氏心底乐,然不表露出来,只道:“那是甚么?”她指着案上两盒东西。   “欧阳夫人赠的,一样滴酥鲍螺,一样酿梅,那酿梅原为宫里赏赐夫人之物,知你爱食梅子,夫人特意赠些予你。”   而滴酥鲍螺为江南点心,欧阳芾道,吉甫为南方人,想必更喜欢家乡的味道。   “欧阳夫人对夫君这么好,定是因夫君深受王相赏识。”周氏欣悦道。   吕惠卿听着高兴,嘴上却道:“辅佐王相乃我应尽职责,即便无这许多东西,也无损我对王相的忠心。”   周氏暗切了声,不诚实的人。   “前两日同僚送来那两根山参,你找个机会送去给夫人。”突然想起来,吕惠卿转身对周氏道。   “为何?”周氏心疼又不解,“那么好的东西。”   “让你送就送,哪那么多问题。”   周氏悻悻:“听闻王相同他夫人均是不收礼的,夫君乐意送,人家要不要还两说呢。”   “夫人身子不好,你只言这两根山参是家乡亲戚给的,王相会收下的。”吕惠卿道。   他既要变法,又要凭借变法青云直上,自不可免须得讨上司欢心,时至今日,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或已辨不清了。   次日,条例司。   吕惠卿刚至公厅,便看章惇等人嘴里食着甚么,面上还有盒摊开的点心。   “吉甫兄要不要也来点。”章惇将盒子端去,吕惠卿正欲推拒,然定睛一看,“这是——”   “酿梅。”   吕惠卿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从何处得来?”   “二娘给的,子宣和怀安也有,你问他们。”章惇大咧咧又吞一颗,旁边两人点头。   吕惠卿:为甚么!   宫里。   赵顼翻阅着堆积成山的劄子,其间半数以上在言青苗法,这其中又有八成以上在言青苗法之弊。   远在地方的韩琦、欧阳修等不惜千里送劄,说青苗法是官自放钱取息,条约虽禁抑配,规定“取民情愿”,然底下官员仍旧不论贫富,一律强迫借贷,而督索、贫富相保又使贫者还不出钱流散逃亡,富者为之破产。   更有张方平、刘敞、刘攽、韩维等言,许多官员为求政绩,强迫本无青苗贷之需的坊郭百姓也接受放贷,“因欠青苗,至卖田、鬻妻女,投水自缢者,不可胜数。”   观至此句,纵然以为心底早有准备,赵顼依旧产生了深深动摇。   分明已先于三路试行,分明已反复详议商定,分明王安石多次告诫过他许会有的反对之声,可如此多的官员亲眼所见,难道是错的么。   赵顼心神疲累,放了劄子,不再看下去。   “官家,太后娘娘来了。”内侍近前通传。   高滔滔步入殿中,赵顼起身相迎,被她止住:“官家日理万机,我炖了盅燕窝,来给官家补补身子。”言罢命内侍将盅端上。   “娘娘费心了。”赵顼复坐下,高滔滔道“快尝尝呀”,赵顼笑了笑,便拿起汤匙轻呷。   他原无胃口进食,然高滔滔望着他,他只得咽下那口食之无味的燕窝,道:“好味道。”   “官家是否在为青苗法之事忧神?”数月来新法实施引起的轰动与议论,非身居后宫可以避免闻见,儿子年纪尚轻,做事有主见虽好,可过于固执己见,听信了小人谗言则非好事。   赵顼拨了拨匙,嗯了声算作回答。   “我闻外面人言,青苗法闹得百姓家破人亡,如此非我国朝之福,官家与王相订立这青苗法时,初衷大抵不是如此罢。”   “娘娘何处闻得外面人的议论?”赵顼不答反问。   “宫人出去采买,回来时提及了些,”高滔滔道,“官家该不是要连吾身边的内人也跟着教训罢?”   “自然不会,”赵顼笑道,“娘娘身侧的宫人跟着娘娘久了,只听娘娘的话,臣的教训甚或不如娘娘的教训管用。”   高滔滔岂闻不出他话里之意,暗思着回去得教些规矩了,面上道着:“官家说笑了。”   再欲谈青苗法的事,赵顼或沉默以对,或言一句“官员夸张之词罢了”,高滔滔觉察到自己并不能劝动他,亦不愿引起母子隔阂,终归不复再言。   案角压着张白绢,高滔滔目光流转,注意到那幅奇特的图画:“这是谁作的,画风如此奇异?”   “那是王相之妻,欧阳夫人前两日作的‘漫画’,臣观着欢喜,便向她讨来了。”赵顼道。   “漫画?” 第66章第66章   内侍闻言,一时迟疑。   欧阳芾便明白他知情,道:“臣妇冒昧,陛下平日待我家官人如何,中贵人是心知肚明的,这封诏书不似陛下往日口吻,若不弄清楚原因,恐官人与臣妇误解陛下之意,君臣离隙,中贵人想也是不愿见到的。”   内侍稍作犹豫,目光移至王安石身上,低首作揖:“臣仅仅耳闻,据说陛下是命司马学士执笔。”   司马光。   王安石蹙眉。“多谢中贵人。”欧阳芾拜礼,继而做主替王安石将诏书接下。   内侍走后,她又将诏书展开,观了观上面内容。   “还看。”王安石甩袖步回内间。   欧阳芾一笑,忙跟过去,嘴里道着:“介卿莫心寒,我猜这定是君实先生在夹带私货,陛下必不会如此对待介卿。”   “也许他所言正为陛下授意。”王安石道。   “那介卿便问问陛下,是不是陛下授意的,”欧阳芾道,“顺带将介卿的怨念一并倾吐与陛下听。”   “......”   不知为何,本无异样之感,被她一形容却显得他犹如怨妇。“在你眼中......我的脾性如何?”王安石忽地问道。   欧阳芾眨眨眸子:“介卿的脾性,是我喜欢的模样。”   王安石抿成一线的唇蓦地弯起,再也板不住面:“花言巧语。”   欧阳芾跟着乐呵,忆起欧阳修从前那句“你若为官,保不准是个佞臣”,深觉叔父识人之明。   奉命于京郊暗中探察青苗法实施情况的内臣回了宫,将打探来的消息呈报皇帝。   “你之意,法令执行中并无差池?”赵顼道。   “回陛下,应言相当良好,百姓需则贷,不需则不贷,询问过两县农户,官员未有强行摊派之举,大部分人对新法呼声很高。”入内副都知蓝元震道。   “嗯。”赵顼对内侍传回的消息十分满意,又在心中长舒了口气。   甫停青苗法时,吕惠卿便来找过他,对他道那些反对派只是片面之词,绝无他们所言那么夸张,纵有执行不当,亦功大于过,此刻停止则国朝困境将永不得解决。   赵顼原便对是否该停青苗法犹豫不决,且被吕惠卿说动,派人暗访周遭县乡的结果更证实了吕惠卿的说辞。   他过于患得患失了。赵顼开始自悔,认识到自己性格上的弱点。   他不够坚定,所以他伤害了王卿,也伤害了自己。   手边摆着一份由王安石递呈的劄子,今晨方送来,内里言辞激烈地对他日前诏书做出回应,大半篇幅在自辩,最后落脚点是请辞。   彼时他惊讶不解,一问方知,原是司马光于诏书中擅做文章,暗责王安石将水搅混却不收拾残局,触恼了王安石。   赵顼懊悔不已,于殿内深坐良久,唤道:“来人。”   内侍轻步入殿,赵顼道:“备纸,朕要亲写一道诏书。”   这封诏书尚未递至王安石眼前时,另两人的回京打破安宁。   一位是此前任西京国子监教授的王安国,一位是王安石过去的学生,李定。   李定回京已有段时日,先去拜谒了台谏官李常,李常问及南方青苗法情形,李定答:“百姓皆以为便,并无不喜。”   李常闻言担忧道:“目今举朝上下俱在争辩青苗法,你最好勿在人前说这种话。”   然李定是个直肠子,心里无弯绕,待拜见王安石,复将此事道来,还言:“学生据实所言,如何在京师便说不得实话了。”   “因他们不喜有人夸赞新法。”王安石淡道。   “为何不喜,老师所行新法,学生以为均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李定道。   王安石未接话,转而问道:“你此番回京,有何打算?”   “学生已向流内铨递交文书,等候差遣。”李定为选人,经磨勘改官方能升为京朝官。   王安石颔首:“你可愿面见圣上?”   “见圣上?”   “陛下欲了解新法实效,你若愿意,可将你于南方见闻向陛下亲述。”   李定立身:“学生愿意。”   耳畔倏地传来嗤笑,李定转首不满道:“平甫兄对定有何意见,不妨直言。”   王安国坐旁闻二人对话,许久未发一声,此刻道:“兄长想让人为新法说好话,陛下又愿意听新法的好话,恭喜李兄,仕途可期了。”   李定面色憋红:“我非为了仕途,平甫兄切莫将人俱当成小人。”   “既为实话,为何不允人言,”王安石反而平静,“莫不是你以为,惟独攻击新法的才是实话。”   “既然实话便可言,那愚弟去向陛下言青苗法之害,也是亲见亲闻,兄愿意否?”   王安石骤然沉面,王安国便又嗤笑。   “我不允,你便不言了么。”到底不愿认输,王安石道。   “兄长为何一意孤行,非得施行这青苗法?”王安国作怒道,“为了兄长的新法,多少忠臣良材遭贬黜外放,多少人的反对兄长视而不见,难道兄长真如他人所言,欲作我朝的商鞅吗?” 第67章第67章   鹤发白须的老者一面搭腕切脉,一面观察病者容色。   “夫人近日可有头昏目眩、身倦无力之感?”   “有。”   “可曾心悸或气短?”   “......偶尔。”   “夫人平日睡眠如何,饮食如何?”   欧阳芾一一答了,年逾六旬的大夫随后起身,朝候立在旁的王安石道:“夫人乃是血虚之症,王参政不必过于担忧,待老夫开道药方,夫人服过数日即可好转。”   “烦劳大夫,”王安石作揖,“可知此为何缘故?”   “劳倦过度,久病不愈,抑或素体虚弱,情志不遂,皆可致气血两虚,至于夫人病症因何而起,须看夫人究竟遇到的是何种状况,不过,平日多食养血补气之物,静心安神,切勿忧虑,总归对身子有好处。”   “安石谨记。”   送走大夫,欧阳芾自榻上翻身爬起,被返回房中的王安石止了动作:“躺回去。”   王安石阖门,闻着榻里欧阳芾发出的哀叹:“又要喝药。”   “不生病,便不须喝药。”   “可汤药太难喝了,便无药丸甚么的么。”欧阳芾不情愿道。   王安石于榻沿坐下,伸手将她微凉的手指覆住,知他情绪不善,欧阳芾反手扣紧他:“我无事,真的,我现下既不晕也不困,精神很好。”   “是我令你忧心了,抱歉。”王安石道。   “介卿只会令我开心,哪会令我忧心。”欧阳芾道。   王安石盯着她:“是么。”   他在深切自责,欧阳芾观了出来,向他张开手臂,王安石便将她收入怀间。   “你不喜我同平甫争执,往后我不再同他争了。”王安石道,常年握笔的粗糙指腹与怀里如瀑的青丝并不相称,却令他徘徊留恋。   “我非不喜,”欧阳芾道,“只不希望你将近亲之人推远,他是你弟弟,纵政见不合,也该无碍亲情才是。”   “好。”   “那让平甫进来?”欧阳芾试探问。人家在门外立半个时辰了。   王安石虽略微不愿,终归依从她道:“好。”   昨夜发生之事历历在目,王安国清醒过来,悔不当初。   他于榻前低首:“昨晚是我不该饮酒,与外人起了争执,对嫂嫂不敬,害得嫂嫂昏倒,安国在此向嫂嫂赔罪。”   欧阳芾望向王安石:你们到底怎么跟他说的?   “酒固为伤身乱性之物,然将一切归咎于酒,掩盖自身错责,亦非认错良态。”王安石端坐榻旁,肃颜道。   王安国握紧拳,垂首不语。   欧阳芾晃晃王安石的手,示意他莫再说了:“我昏倒与平甫并不相干,平甫毋须为此自责。”   “我不该对嫂嫂出言不逊,对嫂嫂怒目相斥,望嫂嫂原谅。”王安国道。   “有么?”欧阳芾微笑,“我不记得了。”   王安国骤然抬首,朝她素白柔婉的面容视去,心底酿起一阵涩意:“......我向嫂嫂保证,往后不再同兄长因政事争吵。”   包括他自己,包括王安石皆对这句话感到诧异,然他看上去并不似惺惺作态。   真巧。欧阳芾递予王安石一个眼神,王安石错开她的视线。   “好呀,平甫要记住自己的保证,不然我会生气的。”   “是。”   “遇事可同兄长好好说,你兄长很在乎你的。”   “......是。”   手被攥得紧了些,欧阳芾视向王安石:“我说错了吗?”   王安石不自然地偏过面,屋内气氛一时沉寂尴尬。了解两个男人表达情感方面的拙劣,欧阳芾体贴道:“我无甚大事,平甫昨夜喝多了酒,今早该犯头疼了,教厨房熬点清粥,平甫喝完也去歇息罢。”   王安国道了声是,便退出去了。   欧阳芾忽而心旷神怡,觉着自己今后的药都香了许多。   她辞了最近一次的入宫授课,居家清心修养,其间温仪来看望过她,吕惠卿、章惇、曾布等至宅邸时皆关怀问询过她,得知并无大碍,章惇还提了只鸟笼说予她解闷。   欧阳芾哭笑不得:“你快放过人家鸟儿罢。”   出乎意料地,司马光之妻张氏也来慰问过她一回,彼时欧阳芾身子已大好,正伺机出去游玩,正巧张氏来看望她,王安石便允她与张氏一同出门。   张氏出身名门,平日去得多的亦为园圃茶苑等闲雅之所,是故欧阳芾带她去观音院桥上逗鳖喂鱼时,她起先颇为讶异,后便灵活自如起来。   “姐姐心情好些了吗?”   “甚么?”桥畔茶棚下,张氏正观着往来士庶游子,不觉被她问愕。   “适才出门时姐姐看上去心情不佳,似有心事。”欧阳芾道。   张氏容色笼盖一层怅然:“你心思细腻,当知我前段时日刻意疏远你,你不怪我?”   “姐姐请我喝茶,我便不怪了。”欧阳芾笑嘻嘻。   “傻瓜,一顿茶顶甚么。”张氏嗔道,不觉也抿起笑容,俄而笑靥收敛,目间再度浮出忧容,“我会疏远你,是因我夫君与你夫君不睦,我若仍与你交好......”   “我明白。”   司马光未必如此要求过张氏,然依张氏的性子,必然站在夫君立场,司马光在朝上反对王安石,身为其妻,张氏便不会与政敌之妻过于密切地交往。   想必张氏此次亦为丈夫而来。   “自二月起,官家连下八道旨意,任命君实为枢密副使,君实八次辞谢,”张氏道,“你可知是因何。”   “因我夫君?”欧阳芾猜道,只能是此缘故了,“君实先生不愿与我夫君同为副相,道不同则不相与谋。”   “我总担忧他的性子,将来为他招致祸患。”张氏哀道。   欧阳芾笑了:“君实先生累辞枢密副使不受,于朝野中的声望可谓空前,我以为姐姐不必忧心。”   枢密副使属宰执之列,光俸禄便为二百千,地位、权势皆非仅仅五十千俸禄的翰林学士可比,司马光辞而不受,在反变法派的眼中瞬时光芒万丈,韩琦赞他“大忠大义,充塞天地,横绝古今”,与霸着参知政事之位专权跋扈的王安石形成鲜明对照。   “可我不希望他如此,他太倔了,他——”张氏欲言又止,“我怕他遭人利用。”   欧阳芾懂得她在言甚么,韩琦赞司马光,文彦博赞司马光,可他们俱藏身不出,只在背后等待时机,让司马光这头倔驴往王安石这堵硬墙上撞。   司马光端的两袖清风,一身清白正直,他不怕贬黜,不怕暗算,然家人会怕,张氏会怕。   “阿芾,难道你我夫君之间再无第二条路可走么?”张氏问她,“便无法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么?”   “我不知道......”欧阳芾怔忡,她忆起曾巩,曾巩站在她面前,对她说他要去通州了,她心知为何,却分毫也留不住他。   “君实写了两封信与介甫先生,可介甫先生至今无任何回音。”   “信?”欧阳芾疑惑,“甚么信?”   “阿芾不知么,君实头一封信写了千余字,易稿数回,三晚方写就,我是看着他写的......”   苦涩滋味自口腔蔓延开,欧阳芾咂嘴:   “不行,我不喝了。”   王安石搁了书卷,踱步至她身侧,将那碗喝了一半的汤药端起,举匙至她唇边:“张口。”   欧阳芾心神俱疲地张嘴:“你这样硬灌,唔,我是不会快乐的。”   “喝药还须快乐?”王安石轻淡言着,又灌一口。   “介卿,”欧阳芾抽着间隙道,“君实先生是否给你写过信?”   “......张氏同你言的。”语气虽顿,却毋庸置疑。   “君实先生说了什么?”欧阳芾未否认,追问道。   “无甚紧要之事。”   “哦,”欧阳芾道,“我想看。”   “现下不可,”王安石道,“待你病好了再予你看。”   “我怎觉你像在哄孩子,”欧阳芾不满,“你该不是给我开空头支票罢。”   与她相处久了,对于偶尔冒出的新词王安石亦见惯不惊:“我骗过你么?”   “骗过。”   “自己喝。”   “没骗过。”   王安石睨她一眼,继续举匙喂着。   欧阳芾喝了整整九日药,停药后王安石那封著名的回信已然写就,她亦终于明白王安石不让她病中见信的原因。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光不材,不足以辱介甫为友,然自接侍以来十有余年,屡尝同僚,亦不可谓之无一日之雅也。   欧阳芾一列列观下去。   ......今介甫从政始期年,而士大夫在朝廷及自四方来者,莫不非议介甫,如出一口;下至闾阎细民,小吏走卒,亦窃窃怨叹,人人归咎于介甫......   条例一司已不当置而置之,又于其中不次用人,往往暴得美官,于是言利之人,皆攘臂圜视,炫鬻争进,各斗智巧以变更祖.宗旧法......   ......欲尽夺商贾之利......使人愁痛,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   方今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唯系介甫之一言,介甫何忍必遂己意而不恤乎......   将所有批评之言说尽后,司马光道,介甫受而听之,抑或怪罪我而与我绝交,责骂侮辱于我,让陛下驱赶我,“无不可者”,光待命而已。   然王安石并未选择其中任何一种做法,他提笔书了回信,驳了司马光所言“侵官、生事、征利、拒谏、怨谤”五则罪名,终道,“若君实责我在位日久,未助上有所为,福泽百姓,则某知罪;如曰今日当事事不为,墨守陈规,则非某敢领教”。   欧阳芾观过司马光之信,又观过王安石的回信,记忆与现实恍然交杂眼前。   「司马光写过三封信给王安石,每封都长达千言,王安石只回了其中一封,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这篇《答司马谏议书》,区区数百字,将对方洋洋洒洒的控诉驳得干干净净。」   「王安石的性格特点正如这篇驳论文章,理足气势,简峻锋锐,铿锵有力,坚定不移。」   欧阳芾蓦地笑了出来,泪珠滚在纸页上,被她慌张拿手去擦。   “无事,莫擦了,”王安石眉头拧紧,悔教她看信,“君实与我议论早有分歧,这一日并不在我意料之外。”   欧阳芾摇头。   “他所言之事我未尝放在心上,你亦毋须在意。”   欧阳芾抬目视他:“介卿,如有一日君实先生惹恼了你,你莫将他贬黜至深山老林里去好么?”   王安石倏而笑了,瞥她道:“我似那样的人么。”   “不似。”欧阳芾破涕为笑,“介卿是最好的。”   「我答应你,」欧阳芾对张氏道,「毋论何时,我夫君绝不构陷迫害君实先生,他不是那样的人。」   「司马光写完与王介甫第三书后,王安石再未回复只言片语,两人之间也随后绝交。」 第68章第68章   “臣司马光,拜见陛下。”   崇政殿内,第九次派遣内侍劝请对方履职的赵顼终于见到了这位自称“膝疮方愈”的翰林学士兼侍读。   觐见礼毕,惯例寒暄数句后,赵顼问:“朕命卿为枢密副使,卿为何抗命不受?”   司马光答:“臣自知无力于朝廷,故不敢受,抗命之罪小,尸位素餐之罪大。”   “卿受之而尽职,岂称尸位素餐。”   “今朝廷所行皆与臣言相反,臣焉能避免尸位素餐。”   “何处相反?”   “臣言条例司不当置,又言不宜多遣使者在外阻扰监司,更言青苗法害民,岂非相反。”   赵顼不欲同他起争执,遂道:“臣子皆言,法非不善,只因遣派之人不善而已。”   司马光拱手:“依臣所见,法亦不善,所遣之人亦不善。陛下虽令禁止抑配,然所遣使者皆暗行抑配之举,陈留一县张榜县门,听民自请,最终无一人来请,由此观之,其余诸县恐皆不免抑配。”   赵顼眉心蹙起:“朕闻陈留县令仅做表面文章,实际反对青苗法施行,这件事朕会详查,卿的敕诰尚在禁中,朕若再次委任,望卿勿辞。”   司马光坚决道:“陛下肯听臣之言,臣不敢不受,不听臣之言,臣宁死不敢受。”   赵顼无可奈何,司马光反对变法的顽固使他不悦,然公而忘私的操行又令他欣赏,他不愿舍弃这样一位社稷之臣,遂道:“卿再思考一番罢。”   实际赵顼亦知,此事多半难成了。   “陛下日前越级提拔李定,臣不晓其人何才,能但要位?”   司马光主动问起李定之事,赵顼便答他:“孙觉、邵亢皆向朕推荐他,言其文学优异,澹泊名利,朕与之谈话亦觉其颇懂经术,故放在言路试用。”   “李常于言路声名更佳,陛下何故罢李常而不用?”司马光道。   赵顼便笑了,笑得司马光不解其意。   “李常上疏言,有州县钱未贷而收息,朕让他拿出真凭实据,他以台谏可风闻言事拒绝回答,朕言,朕不追究他的罪责,他依旧不肯拿出实据,”赵顼好语解释,又自案上抽出一份劄子,示与司马光看,“这份奏疏,是他批评朕‘宫殿之费百余万,宴游之费十余万,乃令大臣剥肤椎髓掊敛百姓’。”   赵顼笑得愈深:“朕即位三载,除修缮太皇太后与太后宫殿,别无修建,更无宴游,今闻谏官谤朕如此,可知其言事反复,专为诋欺,朕贬他为太常博士,通判滑州,已然对得起他。”   言之末尾,赵顼语里含了厉色,司马光览过劄子,亦不好再言甚么。   “有谤书云,‘天不佑陛下,致圣嗣不育’,外人或言此乃卿上书内容。”赵顼紧接着道。   这是极为严重的诅咒,时赵顼无子,这两句便是咒赵顼生不出子嗣。   司马光连忙作揖解释:“臣所上疏,陛下皆见,且臣从未将奏书示与外人。”   “卿的奏书未尝示与外人,然台谏官的奏书,朕还未见,便已满朝皆知了。”   这次单独召见以不欢而散告终,后司马光终辞枢密副使之职不受,赵顼亦不再强求。   当月,学士院策试,由翰林学士司马光拟题,彼时流言传出“三不足”观点,司马光借此拟题:   今之论者,或曰“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留言不足恤”......愿闻所以辨之。   时人谣传此“三不足”之言乃王安石提出,司马光以此为题,无疑将矛头指向王安石,试题送至赵顼面前审阅,赵顼驳了回去,批示:另出策目。   隔日赵顼问及王安石,是否听过“三不足”之论,王安石答,未尝听闻。   “卿对此流言如何看法?”赵顼又问。   王安石反驳了其中两条,却赞同了第二条:“陛下躬亲庶政,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每事惟恐伤民,此为惧天变。陛下询纳人言,事无小大,岂为不恤人言。至于祖宗之法不足守,固当如此,仁宗在位四十年,数次修敕,若法一定,子孙当世世守之,则祖.宗何故屡自变改?”   赵顼闻后,便不再说甚么。   “曾公亮屡次向朕请求辞退相位,朕虑其年事已高,不欲再令其操劳中书事宜,只是他去以后,相位该由何人补阙,朕一时未虑良好。”   “陛下可有心仪之选?”王安石道。   “卿以为欧阳修相较邵亢如何?”赵顼问。   邵亢于治平四年九月拜枢密副使,在位逾年,无大补益。王安石实言道:“欧阳修胜于邵亢。”   “与赵抃相比呢?”赵抃与王安石同为参知政事。   “亦胜过赵抃。”   又比之吕公弼、司马光,王安石皆以为弗如欧阳修。   赵顼遂欲起用欧阳修,王安石建议道:“陛下宜应先召欧阳修回京,与其论时事,考察其是否确实有补于政。”   赵顼听从了他的建议,不久即派内侍前往青州慰问欧阳修,同时任命欧阳修为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并命其尽快入京朝见。 第69章第69章   清明过后,参知政事赵抃出知杭州,同日,枢密副使韩绛顶替其职。   韩绛与王安石为多年好友,两人同年进士及第,后王安石主持改革变法,与反对青苗法的弟弟韩维不同,韩绛对新法多持赞同态度,故此,中书之内反变法派已除去大半,变法一派逐渐掌握权柄,控制政事走向。   “司马光既不肯任枢密副使之职,卿以为何人可以担任?”垂拱殿内,赵顼令王安石单独奏对,问道,“冯京如何?”   冯京目下以翰林学士兼端明殿学士,权御史中丞,上过反对条例司与新法的劄子。王安石道:“冯京与臣政见相异,恐难齐心。”   “朕看过他的劄子,俱为流俗之言,不足为信,然其政绩平稳,未尝犯过大错,朕以为当是可用之人。”   “回陛下,冯京看似平稳,然立场不坚,倘遭流言蛊惑,必无法自守。”   “卿对其评价不高,可是此前与其有过往来?”赵顼问。   “臣与冯京私交浅淡,往来多为政事,”王安石道,“旁人遇事或力而争之,或退而守之,冯京或争之而不力,或退守而不甘,随波逐流,无多建树。”   王安石对于他眼中庸碌无为的同僚向来毫不吝啬批评,他曾当着政事堂一众宰执言道“公辈坐不读书耳”,此刻对于冯京的评价已然颇轻。   “冯京不如司马光那般固执,又性子稍弱,至少不会与卿针锋相对,对于推行新法的阻力也会小许多。”赵顼解释自己选择冯京的原因。   王安石察出皇帝心意已定,稍作犹豫,不再言甚么:“陛下欲用冯京,用之即可,臣无异议。”   欧阳芾从宫里出来,又往郭熙家去了片刻,至归家时夜已幽黑。   院门前停着一驾马车,欧阳芾正观着那辆眼生的马车奇怪,院门内踱出一道身影,却是冯京。   “冯中丞。”欧阳芾见到他,自然打起招呼。   “夫人。”静谧宫灯将冯京作揖的姿势剪下一方暗影。   “冯中丞是来家中做客么?”欧阳芾问,“早知我便早些赶回来了。”   冯京露出抹淡薄的笑:“我非来做客,只有些事与介甫兄商谈,话毕便告辞。”   纵灯火黯淡,欧阳芾亦观出他脸色不佳:“你......同我夫君吵架了吗?”   冯京乍怔,旋即失笑:“怎会如此认为?”   “你们没吵架便好。”欧阳芾放下心来,最近同她夫君吵架的人实在不少。   “我,”冯京略微踯躅,终究同她道来,“只来向介甫兄传达,自己无意出任枢密副使一职。”   “......哦,挺好呀。”欧阳芾听王安石言过此事,亦不知该说甚么。   “好?”冯京蓦地扯开笑,“二娘可知,是介甫兄与官家共同举我出任。我已写了辞表,今次特地来向介甫兄表明己意。”   “你既觉为难,便无须受任了,”不清楚他言辞里那股低落又愤懑的情绪从何而来,欧阳芾小心道,“若夫君不允,我可去劝劝他,要他收回诰敕。”   “......二娘不问我为何拒辞?”   “冯先生不愿与我夫君共事罢。”欧阳芾略笑了笑,轻描淡写。   “官家与介甫兄欲令我为枢密副使,不过因我不如司马学士率直敢言,纵在其位亦阻碍不了新法,”冯京惨然一笑,“我大抵是怯懦罢,接到诰敕时竟还欢喜,以为——”   他未继续说下去。   似被他失落情绪牵染,欧阳芾心底亦不禁揪起:“冯先生为何如此看低自己?”   冯京摇首,阖目不言。   “冯先生可是三科状元,当有自信才是。”欧阳芾安慰道。   冯京涩笑:“三科状元,不过虚名罢了,介甫兄比我早登进士,亦名列前茅。”   “可三科状元我朝至今惟有五位,方为真正的凤毛麟角,”欧阳芾道,忆起了甚么,语调变得缓慢而轻松,“我头一回得知冯先生是三科状元时,其实心怀自卑。”   在他愣住的目光里从容笑道,“与他人一样,与先生站在一起便须提起勇气。”   “不......”冯京张口欲否认。   “直至今日,依然十分敬仰先生。”欧阳芾望着他,坦直如昔。   为何。   为何已然抛弃他,却还给他慰藉。冯京喉咙沙哑,如被粗粝砂纸磨过:“我非二娘想象得那般优异。”   “冯先生原便优异,缘何否认,”欧阳芾道,“夫君如何想法我不清楚,但我以为冯先生有能力担任宰执,才会被官家选中担任宰执,自然,也因冯先生性格温和,难与人起争执,我夫君性子执拗,须有人婉言劝他。”   她不避讳与他说这些,冯京亦不再隐瞒:“......纵我做了枢密副使,也不会支持新法。”   “我明白,”欧阳芾道,“至和元年,仁宗皇帝欲追册张贵妃为皇后时,吴充先生力争不可,遭到外放,先生为其鸣冤,同遭黜落——我从未认为先生是软弱之人。”   那件事已过去很久了,如今又有多少人记得。   可她依旧记得。   冯京身子微颤,竟有些绵软失力:“我以为......”这些话,她若早告诉他,他是否会早些释怀。   原来他非在她心中那么不堪,情深义重,将往事挂念在心的,竟不单单只有他一人。   “......介甫兄于诸事操之过急,我劝过他多次,他未尝愿意倾听。”冯京终将心底话道来。   欧阳芾点头:“我让他下回好好听你说话。”   冯京笑了,向她揖了揖,释然离去。   不久,冯京按惯例上了两道辞表,第三回敕诰再下时,未再推辞。   欧阳芾曾就此打趣王安石:“介卿莫不情愿,冯先生任枢密副使,总好过君实先生来任,不是么?”   “我未不情愿,”王安石道,又问她,“你希望他担任?”   “纵我希望,也是站在介卿立场,为介卿考虑,”欧阳芾总能在他开口前将他心绪抚慰妥善,“谁让我一向偏心介卿呢。”   似被她动听言辞顺得舒坦,王安石不再追究,欧阳芾进而让他多听对方意见,他也仅道:“当听则听,陈腐之言自不可能句句皆听。”   算了,欧阳芾抱着他手臂想,进步一点是一点。   自去岁起,朝堂上关于废罢条例司的争论始终不休,上至文彦博、陈升之、曾公亮等宰执,下至司马光、刘敞、苏轼、苏辙等一众大小官员皆请罢制置条例司,迫于反对声浪,赵顼曾数次与王安石商讨,是否该将条例司并入中书。   起初王安石明确反对,认为中书掣肘过多,几难成事,待至新法陆续颁布,赵顼复提起此事,王安石逐渐松口,只言待诸事措置稍定,即可并入户房。   三月,因争青苗法不力,曾公亮、陈升之称疾不出,随后程颢、孙觉等人陆续上疏请罢制置三司条例司,皆被驳回。   赵顼原意待群臣言论稍息,再罢条例司,然文彦博、韩琦数度力争,对他并非没有影响。   “陛下恐伤安石,不欲亟罢,日后更欲待至何时。”   “自古未尝见有定夺之司,事不关中书、枢密院,不奉圣旨直可施行。如此则中书之外,又有一中书。”   五月,皇帝终于下诏:   近设制置三司条例司,本以均通天下财利,今大端已举,惟在悉力应接,以趣成效,其罢归中书。   沉铅色的天幕将最后一丝金辉掩蔽,掌灯时分,欧阳芾闻仆役通传,前往门院,看见抹素净白袍立于门口。   “官家?”欧阳芾诧异不已。   马车旁身着便服的宫人敛息立侍,赵顼抬眸,英挺隽秀的眉目沾着稍许茫然,听见唤声,方如梦初醒般道了句:“夫人。”   “官家为何不进去?”欧阳芾步至跟前,关切道。   “朕......”赵顼滞涩,“王卿在否?”   “在的,”欧阳芾答,俄而笑了笑,“官家怕见到他,还是怕见不到他?”   “我——王卿应当不愿见朕。”   欧阳芾心底叹了口气:“官家来都来了,难道便站在此处不动么。”见他仍不挪步,伸手去牵了他的手臂,将他半拉着领进庭院。   王安石甫出屋门,便见欧阳芾携着道熟悉身影往这厢步来,面色骤变,瞬时扭头回屋。   “夫君。”只闻嘭然一声作响,房门紧紧闭阖,赵顼就立阶下,望着欧阳芾至门跟前轻敲了敲。   “夫君,官家来了。”欧阳芾贴着门扉道。   “臣身体不适,不便面圣,望陛下恕罪。”门内传来沉肃冷静的嗓音,并无开门之意。   欧阳芾看了看阶下面怀不安的赵顼,继续道:“官家有话同你说,夫君先开开门好么?”   “陛下何话欲对臣言,可于朝堂上告知臣,臣之言,亦已在朝堂与陛下道尽。”   “王卿还在怪朕,未与卿商议便罢条例司么?”赵顼艰难开口。   “条例司当置当罢,俱出于陛下一言而已,臣万不敢责陛下。”   嘴上说着不敢责,却连门也不予对方开,若让旁人见了,恐又怒斥王安石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欧阳芾连敲数声,反复好语,皆未改其心意,无奈回视向赵顼,月色下拉长的黯影纤细孤寂,融在一方迷蒙幽微的夜里,默然无声。   “官家不若先回去,”欧阳芾思虑道,“夫君今夜怕是不会气消。”   闻出逐客之意,赵顼面色颓败,语调带了无法控制的祈求:“......姐姐......”   欧阳芾陡怔。   厨堂飘荡开袅袅炊烟,滚水翻腾后又消褪下去,赵顼坐在案边,看着欧阳芾将一碗素面端上。   “官家饿了罢,家里热食不多,只能请官家将就下。”欧阳芾将筷子递予赵顼。   “无妨,”赵顼安静道,“朕在王府时亦常吃娘娘煮的面。”   厨堂里下人皆已屏退,欧阳芾望着赵顼用筷子捻起细面,搁进口中,问:“味道怎样?”   “很好吃,”赵顼露出清浅笑容,“多谢夫人。”   好吃是因温暖,这是他今日头一回笑,化开了郁结在心的不安,流经四肢百骸的暖意令他终于可以重新动弹。   欧阳芾笑道:“那官家便多吃些。”   摸在瓷碗边缘的指尖摩挲少许,赵顼视线落在碗中:“夫人不怨朕么?”   “何事怨官家?”   “朕未与王卿商议,便罢了条例司,夫人应当知道。”   欧阳芾须臾凝滞,而后微不可察地叹息:“官家都可怜到唤我姐姐了,我还如何生官家的气。”   “......”   “官家有官家的难处,妾身明白,”欧阳芾道,“妾身斗胆,想问官家一句,官家还信任夫君吗?”   “自然信任。”   “那官家还愿意继续推行新法么?”   问题已经逾越尺度,赵顼心里清楚,然对于尺度一向敏感的他,今夜已自己逾越了数次。“自然,”他道,“王卿于朕心中当为师臣,朕一人难以力挽狂澜,王卿不在,更无他人可以助朕。”   “好,”欧阳芾干脆道,“官家一会儿要把这话再说一遍。”   “......甚么?”   惊鹊扑朔飞起,枝桠陡颤,片刻后,屋外再度恢复阒然无声。   王安石端坐案前,正书着一道劄子,闻见窗外欧阳芾的声音:“官家纵赔罪也无用,夫君是不会原谅官家的。”   “朕知王卿气恼,王卿可斥责朕,然万不可出外不理政事。”   “夫君心意已决,不日便会自请外任,官家留不住夫君,往后还请官家另请贤能罢。”   “......王卿为朕师臣,朕自即位以来未尝闻道,王卿不吝悉心教诲于朕,倾力辅佐朕更易法令,振作风俗,王卿一日不在,朕一人断不可能办到。”   “官家只是需要夫君,非拿真心相待,想用则用,不想用时便弃了夫君,如此薄情寡义,夫君缘何还要辅佐官家。”   王安石皱眉。   这一句在两人计划之外,赵顼惊诧视向欧阳芾,唇颤了颤,被逼出回答:“朕将社稷托付于卿,凡事皆与卿商议,悉听卿言,未尝一日不以真心相待,朕自知认识寡陋,凡人皆有错时,朕亦不能无错,若卿以为朕愚昧不堪,自可弃朕而去,若以为朕尚可教化,望卿予朕改错机会,朕定然不辜负卿——”   欧阳芾愣住,恐亦未料到赵顼屈尊示弱至此。   谦恭孝俭,端方识礼,此为朝臣对这位年轻天子的评价,他是在臣子面折于己时也会好脾气地笑着安抚,在经筵时会认真听讲、提出见解与侍讲学士辩论,在新登即位时便决意改弦更张、涤荡衰腐陈旧之气的天子。   人主该为何样,欧阳芾不甚清楚,但赵顼在她眼中已然合格乃至优秀,因她知道,这些事常人很难做到。   屋门打开,王安石肃着张脸立在门内,欧阳芾登时回神。   目光掠过赵顼扫向她身上,王安石漠道:“唱和够了?”   欧阳芾厚着颜道:“夫君出来了。”   便知是她出的主意,此刻亦不好同她计较,王安石躬身作礼:“陛下。”   “王卿——”赵顼到底年轻沉不住气,上前半步。   “臣有奏书呈上,望陛下过目。”王安石自袖间抽出封劄子。   以为是请放外任的辞呈,赵顼面色一白,不肯接过,欧阳芾冲他使了使眼色:官家看呀,无事的。   赵顼这方将王安石手中劄子接过,览阅间,王安石瞥了欧阳芾眼,后者朝他讨好地笑。   这是一份将原制置三司条例司所属青苗、农田水利、差役等事划归司农寺的请奏,赵顼观览过后,向王安石道:“卿所请正合朕意,朕欲下诏令集贤校理吕惠卿判司农寺,其余条例司诸员各领中书事务,继续参与新法措置。”   “陛下圣明。”王安石作揖,“纷纷细则,明日臣再以条例司名义另上一道劄子。”   “卿有何想法,今夜便可与朕道来。”赵顼道。   欧阳芾轻步退去,看着二人进入书房,而后屋门自内关闭。   赵顼从屋内出来时已至亥时,月光披了层云雾,轻纱似的朦胧,与王安石话毕,再欲寻欧阳芾,人已无踪。   问过下人,方知去了后院。   赵顼往后院踱去,鼓鼓有力的声响自院内传来,一只蹴球弹跳着掉在地上,滚至赵顼脚畔。   “官家。”欧阳芾提着裙摆趋步而来,身侧一名稚童睁着双眸盯向自己。   “雱儿,向官家行礼。”欧阳芾朝稚子道,王雱便合手在前作揖道:“见过官家。”   赵顼不觉发笑,摸了摸他发顶:“毋须多礼。”   “夫人在踢蹴鞠?”赵顼望向院中安置的风流眼。   “陪孩子玩会儿,解解闷,”欧阳芾道,“官家想试试么?”   “朕.....还是罢了。”赵顼迟疑婉拒。   欧阳芾瞧着随后跟来的王安石,微笑道:“官家不必在意我夫君,他踢得还没雱儿好。”   王安石掩唇咳了声,弯身向赵顼道:“幼子活泼,平时疏于管教,故于此类玩乐颇精。”   “孩童精气旺盛,喜好蹴鞠本属正常。”赵顼视向王雱,后者便看见一双风度高华温和的眸子。   “官家踢过蹴鞠么?”欧阳芾问。   “幼时踢过,长大便不曾再碰。”   “适才妾身十个里踢进去三个,雱儿踢进七个,官家试试能踢进几个。”欧阳芾道。   赵顼犹豫,似觉察他放不开,欧阳芾足尖勾过蹴球,往风流眼上一踢:“就像这样,很简单——官家试试看。”   那只蹴球在距离风流眼两三寸远处擦过,王雱噫了声,欧阳芾讪讪耸肩。   小跑着将蹴球捡回,王雱递予赵顼道:“官家踢。”   “......好。”赵顼不易拒绝孩子,答允下来,举目朝风流眼瞄准。要说王雱不愧为欧阳芾之子,论起胆子与其母不遑多让,竟敢于指导官家如何踢球。   “官家要这样踢。”王雱将射空的蹴球拾回,热心给赵顼做示范,赵顼好笑又耐心地听着,不时问他“是否这般”。   欧阳芾憋着笑踱至王安石身侧,同他并立观赏两人踢蹴鞠,俄而闻见身旁人道:“我何时言过自请外任?”   欧阳芾无辜道:“我猜的,介卿原来不想吗?”   王安石睨她:“适才你对官家说的那些话,太放肆了。”   “官家允的。”欧阳芾不以为意,又凑近悄声道,“介卿担心我被官家责罚么?”   “你需要我担心么。”王安石扭头不视她。   欧阳芾腆颜道:“当然需要。”   安静须臾,王安石低沉下嗓音:“官家不比他人,往后莫同官家一起胡闹。”   闻言,欧阳芾定定视他。   “怎么了?”察觉她的目光,王安石转首向她看来。   “介卿担心我,我也担心介卿呀。”欧阳芾叹道。   王安石蓦地一滞。   官家执意废罢条例司,不止因朝堂内外强烈反对之声,更因条例司“专权”之实。   侵权之司不可久留,此他明白,官家明白,欧阳芾亦明白。   赵顼有赵顼的难处,他不可能让大权独握的条例司长久延续,更为了平衡变法派与反变法派,在罢黜反对官员后,同样废罢条例司以安抚人心,此为帝王之道。   可天子纡尊降贵,肯迁就示弱于臣子,又事事倾听臣子之言,是多么难得。   “介卿与官家皆存易风俗、立法度之志,我希望介卿的理想可以实现,即便过程有诸多坎坷,”欧阳芾道,“因我知,如此介卿才会快乐。”   蹴球滚落在地,于静夜里发出沉闷声响,王安石深吸口气,将她手握在袖里。   是么。   如此他才会快乐,原来她这样认为。   制置三司条例司罢废两日后,原司所属青苗、农田水利、差役等事务划归司农寺统领,太子中允、集贤校理吕惠卿同判司农寺,章惇、曾布等加中书检正之职,其余诸人,不一列举。   初夏。榴花照眼明,枝间子初成。   欧阳芾自马车缓缓步下,尚未走进宅院,便闻见熟悉之声自里间传来。   她恍惚一瞬,侧耳细听,果真是她万分熟悉的嗓音,蓦地提步小跑而去,欣喜喊道:   “叔父!” 第70章第70章   “春季发放的青苗钱尚偿还不了,如何再发秋料青苗钱?”   “偿还不了,当查明缘故,而非断发青苗钱。”   “缘故?介甫不妨问问自己派去各路催督青苗贷发放的常平官,严催紧逼,哪个官府敢不强令放贷于民,利本相加,百姓自是归还不上。”   王安石眉头拧得死紧,正待开口辩驳,厅外忽地传来一声呼唤教他眉目乍然放松。   “叔父!”欧阳芾跃入门槛,笑容欣喜明媚。   僵持气氛消散,屋内一坐一立的两人皆缓了脸色,欧阳芾朝靠在椅里的人奔去,挽了他的手臂道:“叔父,你何时回的京师?我竟完全不知。”   欧阳修干咳两嗓,略不自然地抽出被攥住的衣袖:“若非官家三番五次催我回京,我也未必归来,便未提前知会于你。”   欧阳芾再度扯住他袍袖,甚将面颊贴上他臂膀道:“官家急着要叔父回京,是否要给叔父升官了?”   “......你夫君在这,你怎总往我身上贴。”欧阳修不由提醒她。   “夫君不会介意的。”欧阳芾道,验证般望向立在一旁的王安石,却见他目光直直盯着自己缠住欧阳修衣袖的双手,愣了一息,下意识松了开。   王安石回神,道:“阿念十分挂念您,甚欲往青州找您。”   欧阳修瞥了眼自家侄女:“如此想我?”   欧阳芾卖力颔首。   “那随我一同回颍州如何?”   “回颍州?”欧阳芾脱口而出,身畔王安石霎时看向欧阳修。   未理会王安石的目光,欧阳修只朝自个儿侄女道:“官家此番唤我回京,原意令我出任相位,你常与我书信,当知我早已无心朝堂,近岁更耳晕眼花,不堪事务......”   “叔父哪有耳晕眼花。”欧阳芾辩驳。   欧阳修拍拍她的手,安抚道:“我自知心力衰竭,宰相之职是万不可能再任了,辞表一呈,我便欲与你婶婶归隐颍州,此也为你婶婶之愿,你在京师待得久了,你婶婶怕你烦闷,欲接你同往颍州住些日子,你意下如何?”   “......叔父当真不愿在朝为官么?”欧阳芾嗫嚅道。   “我老了,朝堂当交由年富力强的后生去操持,何必由我们这些老人家占着不退呢。”欧阳修轻抚她肩,口吻怅然惋惜,惋惜的是年迈的自己,抑或不似往昔的朝堂,却难知晓。   明了他去意已决,欧阳芾低首沉默。   瞧出她为难,欧阳修犀利笑道:“怎么,舍不得离开?”   “叔父......”   “想同介甫在一块?”   “......”   王安石静望她的侧容,心湖泛起涟漪。   “你仔细斟酌罢,我今日只来看看你与介甫,这便回去了。”欧阳修抖抖袍袖起身,欧阳芾忙问道:   “叔父住在何处,我想去看看婶婶。”   欧阳修与薛氏归京后的住处仍是旧时那一方宅院,下人将屋院打扫后,一切陈设还似旧时模样,堂前几丛修竹青绿挺拔,较之从前反倒粗壮少许,欧阳芾站在院里,便能忆起往日与欧阳发拌嘴、领着欧阳棐游戏的情景。   欧阳发自荫补作了将作监主簿后,这些年始终于外地任官,欧阳棐今岁已满十九,原荫补为秘书省正字,依旧凭借自身考中进士乙科,调陈州判官,以亲老为由不仕。   与欧阳发的张扬不同,欧阳棐性子沉稳善思,颇得欧阳修喜爱,身形瘦高的青年站在欧阳芾面前,较她高出大半个头,欧阳芾比了比两人身高,咂舌:“怎么长的。”   欧阳棐环臂而笑:“我是男子,自要比二娘高才行,二娘不用不甘。”   “说得是,我们叔弼如花似玉,当受许多闺中女子欢迎。”   “......二娘的嘴还同从前一样没个正形。”   薛氏鬓角染了霜华,见到欧阳芾时,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抱怨了欧阳修一大通。   欧阳芾啼笑皆非:“婶婶精神倒和过去一样好。”   乍闻此言,薛氏竟默然稍许,缓缓对她道:“你叔父近岁身子不如以往健硕,饭食也吃得少了,我劝他多休息,他也不爱听,介甫主张那些新法与他心意相悖,他又是个拧脾气,之前未经朝廷准许便在青州擅停了青苗钱,让提举官得知,上报朝廷,此事还不知如何收场。”   “擅停青苗钱?”欧阳芾未尝闻过此事。   “介甫不曾与你说么,”薛氏道,“户民未能还上夏料青苗贷,眼观着朝廷又下旨意,要求发放秋料贷,你叔父连上两道劄子议论此事,未待朝廷批复,便做主于青州境内停了青苗钱的发放。”   “可朝廷令叔父回京,不是欲委以重任么?”欧阳芾不觉心慌,目今新法推行中对于反对和阻碍变法的官员打击分外严重,轻则贬黜外放,重则罢官免职,除少数如司马光一般的硬骨头,其余官员皆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第71章第71章   黑夜里,两人彼此依偎,长久静立。   欧阳芾言着自己如何在城门口临时反悔,向叔父婶婶歉疚恳求,又言欧阳修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嘴硬着让她要走快走。   她抱罢薛氏再去抱欧阳修时,对方明显身子僵硬不已,却闻着她的承诺最终也未推拒,饱经风霜的双手到底没有抚在她的背弯。   「......女儿家,要懂得避嫌。」   两度遭秽事污蔑的欧阳修对于业已成人的晚辈亲昵之举警惕而敏感,却也当真舍不得丢掉这份难得袒露的亲情。   「避甚么嫌,甚么避嫌,我听不懂。」欧阳芾无赖道。   王安石拥着她,倾听着她每句话,不时嗯声以应,待她话说尽了,仍未将她松开。   许被抱得紧了,欧阳芾抚着他背道:“介卿,我不会走了。”   “嗯。”王安石缓缓抽神,迟钝问她,“......雱儿呢?”   “雱儿睡下了,”欧阳芾道,“介卿,你用过食么?”   “......没有。”   “那我们去外面找些吃的罢,”欧阳芾笑道,“我饿了。”   戌时的汴京街头依旧张灯结彩,车担浮铺前点着茶汤供游人观赏,酒肆门首挂着贴金红纱栀子灯,内里灯烛莹莹,买笑追欢声不绝于耳。   沿着汴河畔往东走,一路浮光掠影,两人未入酒肆,只在街旁择了家分茶,点了两碗笋泼肉面对坐用了。   欧阳芾之前用过晡食,并不很饿,吃了半碗便停箸不动了。   王安石察觉,问她:“不吃了?”   “嗯。”   便将她那碗拿过,就着她吃剩的继续用,欧阳芾盯着他举止,支颐笑道:“你不责我浪费粮食了?”   “你想我责你么。”   “无所谓,反正你责了我也不听。”   心知她只是为了陪自己,王安石道:“便是你一口不食,我也不会责你。”   欧阳芾愉悦起来,眼光在店内四下逡巡,赏着壁上张挂的书画。汴京茶肆酒楼皆爱悬挂书画名作,勾引留连食客,她观者其间一幅颇觉眼熟,往画角望去,果见熟悉字样。   “介卿你看,是子瞻的画。”她指着那幅装裱精致的木石图,向王安石道。   “娘子好眼光,这幅画乃鄙店镇店之宝,苏判官亲笔所作。”店家呵呵笑着,边给隔桌客人送上餐食,边同欧阳芾搭话。   王安石往壁间视去,但见一株遒劲古木自怪石旁倾斜而上,枝干盘绕曲折,石皴怪奇无端,笔意松散而疏淡,似信手勾勒,不求形似而求意境,又隐隐透出画者胸中盘亘的压抑苦闷,郁结难抒。   “苏判官如今都清名难保了,店家怎还留着他的画?”旁桌客人闻言插话道。   “清名难保,”欧阳芾讶异侧首,“为何?”   “娘子不曾听闻么,苏判官几年前扶柩归乡时,拿官船私贩食盐、苏木,此事前段日子遭御史台揭发,目下正搜证查核中,”那客人应是暗地里有些门道,“我劝店家还是尽早将这画收起来罢,苏判官倘真入了罪,店家再挂着这画,可就说不清了。”   店家也如欧阳芾般意外:“这、这倒是未曾听闻......苏判官那样好的人,该不会做这等事罢?”   那客人嗤笑:“知人知面不知心,谁道人家平日不是装的呢。”   欧阳芾泛起忧色,问王安石:“介卿,你知此事么?”   “前日方得消息,”王安石道,顿了一顿,如实道来,“弹劾他之人为谢景温。”   谢景温乃王安石弟弟王安礼的妻兄,其人原为淮南转运使,因支持新法由王安石举荐为工部郎中兼侍御史知杂事。   一说是由他弹劾,意味便不同了。   欧阳芾显然也觉出甚么,但未就此多言,仅道:“子瞻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携妓出游,言辞轻佻浮浪,如此秉性之人,为何不可能。”王安石淡漠道。   “子瞻性情单纯,连心里想甚么都藏不住,哪有那种心机。”欧阳芾不肯跟着他的话走。   王安石没由来地不快,冲口欲出的辩驳被强行压在舌底,他太习惯与人争辩,凭借一贯的强势与逻辑将人驳倒,可他不习惯如此对她。   今夜,更不愿同她争吵。   “此案结果未明,待查清实据,或证为子虚乌有,再言不迟。”   欧阳芾蹙下眉心,复又望向壁上那张画,直至店家命人将之摘下,剩了空落落一片白。   心中牵挂着这事,借着章惇上门之际,欧阳芾从他口中得知案情原委。   英宗治平年间,苏洵逝世,苏轼扶丧归蜀途中妄借兵卒,并于所乘舟中贩运私盐、苏木和瓷器等专卖物资。   此为谢景温奏劾苏轼劄子里的说辞。   朝廷诏下江淮发运湖北运使逮捕当时篙工水师,严切查问,又分文六路按问水行陆行所历州县,向苏轼曾借兵夫舵工侦讯,并查问彼时曾与苏轼于归蜀中途相遇、时任天章阁待制的李师中。   案子几乎于短时间内闹得人尽皆知,朝野一片轰动,不止由于苏轼名声,更由于谢景温刻意将审查过程弄得沸沸扬扬。   “子瞻未做过,是么?”   “自是未做过,”章惇将茶饮尽,扣在案上,语气亦不轻松,“然再这般查下去,做未做过便非他一张嘴能辩得清了。”   “他目今还好么?”   章惇笑了声:“你想知他好不好,亲自去看看不就成了,何须问我。”   欧阳芾低首心虚:“我上回方骂过他,此刻去怕是不妥。”   “你说晋卿那事?”章惇不以为意,“那小子犯浑,连公主也敢轻慢,你当日走后,子瞻便一脚蹬了他,后再未携他出游——倒去看望了回公主,还专为公主写了首颂词。”   瞧着欧阳芾呆滞脸色,章惇道:“孰对孰错,子瞻分得清楚,况他那般性子,纵你骂了他,没隔两日他便俱忘了干净,你恐他做甚。”   欧阳芾:“......”   虽为章惇劝动,到底不敢独自前去苏轼家拜望,却是跟在章惇后面一同至了苏宅,以免尴尬。   未料更尴尬的场面正在眼前。   御史台的令史守在院内,其余三五令史出入厅室厢房,翻箱倒柜搜检证物,苏轼携着妻子立在院中,光天化日下,除人员往来走动外鸦雀无声。   王闰之面色惊惧不安,被苏轼挽着手示以安抚。   “这是甚么?”令史端着一落了锁的方正红漆木盒出来问道。   苏轼吸了口气,平缓道:“此为亡妻生前手札。”   “打开看看。”   强硬语气令苏轼不觉蹙了眉头:“上回皆已看过一遍,为何反复察阅不休,此为亡人之物,足下不觉有失礼教么。”   苏轼乃读书人,纵风流洒落,骨子里亦浸泡的儒家斯文,从未被如此轻慢粗蛮对待过。   “上回是上回,谁料得这两日苏判官不会又放了甚么东西进去,”令史讥道,“亡人之物如何,苏判官不是连老父的灵柩也用作供己敛财的遮蔽么。”   苏轼面色顿时青红交加,身子发着抖张口欲辩,身畔王闰之忙拉住他:“夫君......”   “放肆。”陡然一声喝斥冲在苏轼前面,几人同时朝伫立在旁的欧阳芾看去,“尚未定罪的朝官,也是你可以羞辱的?”   令史不识欧阳芾,只觉半途多出的这陌生面孔麻烦不已:“朝廷办案,娘子休要多管闲事。”   “你瞪大你的眼睛看清楚,”章惇上前半步,指着那令史道,“此为王参政之妻,当今公主之师欧阳夫人,你一小小令史也敢出言不逊。”   令史骤然惊惶,忙向欧阳芾拜倒,后者抿唇不答。   为首的令史此刻方上来打圆场道:“属吏缺乏管教,不识夫人,冲撞之处还请夫人原谅,待回去后定严加惩戒。”   知他适才藏在旁边,只让属下出来试探,欧阳芾厌烦道:“谢台端呢?你教他来跟我说话。”   在场之人惟独欧阳芾敢言这话,令史面色为难,心底明了谢景温与王安石两家间姻亲关系,不敢得罪了欧阳芾,只得弯腰回道:“台端公务繁忙,此刻怕是无暇前来......”   “无妨,你遣人去告诉他一声,说我稍后前去拜会他,请他务必抽出闲暇。”   欧阳芾于朝官妻眷中混迹多年,别的不懂,端架子的姿态只要想学,便可学得十成十。   “还不去。”她重了口吻,令史忙唯唯应承,唤了一属吏奔出院去。   屋内令史翻箱倒柜的动作仍旧不停,欧阳芾闻着物什摔在地上之声,提声道:“轻拿轻放,东西摔坏了你们赔么?”   令史首领擦着汗朝里头打眼色:“轻点、轻点......”   有人触了触她衣袖,欧阳芾侧首,王闰之担忧唤她:“芾姐姐......”   欧阳芾笑了一笑,故作轻松:“莫怕,无事的。”目光随之移向苏轼,苏轼同样在看她,那目光晦涩难解,欧阳芾便错开了。   令史奔回台院,寻着谢景温将始末一通汇报,又将欧阳芾话转述与他,谢景温不由立身而起,在厅内思忖着踱来踱去,半晌对令史道:“这样,我写封信,你此刻便送往政事堂,递予王参政。”   令史应了。   “不成,”谢景温又改口,“还是我亲自去一趟。”   言罢撩袍下了公厅。   王安石听得谢景温前来,且事关苏轼一案,本不欲于政事堂见他,以免落人口舌,又听他言情节急迫,思虑后还是单独于外间见了他。   “既有人妨碍执法,当一并扣压留审,何以前来问我。”王安石尚未觉得何处不妥。   谢景温吞吐道:“下官不敢扣压留审,因......”   “因甚么?”   “此人不为他人,正为欧阳夫人。”谢景温头埋得颇低,又自底下悄悄抬眼瞄王安石的脸色,见他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方道:   “她如何阻拦?”   谢景温便将令史之言复述来。   “令史动了她?”王安石又问。   “令史不敢动夫人。”   王安石便又不言了,谢景温拿不准他的意思,硬着头皮开口:“夫人言,稍后前来拜会下官......”   “她不会去的,”王安石道,“你安心归家,她不会去寻你。”   谢景温不了解欧阳芾,然王安石了解,听他笃定语气,谢景温稍显忧虑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是,多谢王公。”   欧阳芾确实仅为吓唬人,她同谢景温不熟,去了亦不知说甚么,然于令史面前立威却颇为有效。   令史们抱着抄检出的文书散去,庭院重归寂静。   章惇与欧阳芾二人皆伫立无言,苏轼反倒先笑了:“未料你们此时前来,招呼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家都乱成这般了,还言甚么招呼。”章惇径自坐在石凳上。   “此言差矣,我赌埋在后院树底下那坛酒尚未遭人发现,”苏轼道,“至少还可招待二位喝上一番。”   欧阳芾垂眸:“你们喝罢,我先走了。”   言罢转身离去,却蓦地闻见苏轼于身后道:“苏某如今这般光景,不是二娘想看到的么?”   欧阳芾脚步停滞,回身望去,隽秀挺拔如白鹤的文人眸光定定视她。   苏轼倏忽一怔,眼中之人仿若欲泣的脸庞让他情不自禁失悔:“......既然不是,何以不愿喝苏某敬的酒?”   欧阳芾喉头滚动,压下涩音:“因为你的酒太难喝了。”   章惇扑哧笑了,苏轼无奈至极:“这回非我所酿......是闰之酿的。”   几人复坐于庭,章惇、苏轼各自饮着酒,欧阳芾本无酒瘾,此刻更无心饮酒,面前那盏酒便纹丝未动。   “子瞻是否觉得,能碍着我夫君一两分,也算成功?”欧阳芾直白道,“先前李定之事,子瞻便不该参与。”   王安石先前荐李定为谏官,然遭人举发李定母丧未服,乃不孝之人,李定辩称生母早已改嫁,自己由养母带大,根本不知其为生母。   这番说辞不可能得到反变法派的认可,他们针对李定大肆进攻,终至李定难挡压力,自请解职,改集贤校理同判太常寺。   虽弹劾李定的数名御史一并遭到外放,然反变法派却赢了道义与人心,此事未了,他们便又树了一名弃官寻母的孝子典型,纷纷写诗赞美,还请皇帝召见此人,为的便是彻底毁灭变法派声誉,证明所用非人。   苏轼亦于其中写了诗,他官职不高,却于朝野名声斐然,王安石虽不承认,到底忌惮他那支笔,苏轼偏生喜爱议论朝政,遇不惬心意之事,“如蝇在食,吐之方快”,此番谢景温刻意罗织罪名,打击苏轼,王安石有意放任他去查,未尝没有这层原因在内。   “苏轼自是无力阻碍王相,然于不平之事却难视而不见。”苏轼道,“李定一案,苏某问心无愧。”   “子瞻或觉自己仅仅写了首诗,自然问心无愧,”欧阳芾道,“然参与党争,算不算罪?”   “二娘以为,此为党争?”   “排除异己,织罪构陷,不是么。”   “听上去似在言王相。”   “也在言你们。”   “......”   气氛沉入死寂,章惇观了眼欧阳芾,后者分明不为激烈性格,今日却数度呛人,嗓音里的压抑令人不由跟着低郁。   他终于明白她在惧甚么。   “子瞻不怕下狱吗?”欧阳芾道。   苏轼露出黯淡无光的笑容:“二娘认为我会因此下狱?”   “......不会。”   “二娘何以断言,”苏轼道,“倘使王相让我下狱,恐苏轼不得不下。”   “首先,”欧阳芾眉心正肃,“他不会让无辜之人下狱,其次,若他真让你下狱,我便再也不理他了。”   苏轼笑了:“此二则自相矛盾。”   欧阳芾:“就你话多。”   “二娘,”苏轼缓缓道,“莫与王公争执。”   “都这般光景了,还考虑别人,”欧阳芾嘴硬道,“多顾着自己罢。”   作别苏轼夫妇,于院门前登上马车之际,闻见章惇在背后道:“事已至此,只得继续往前,新政不可不推行,党争之祸在所难免。”   欧阳芾回首淡笑:“你比我看得开。”   章惇亦笑,桃花目泛着摄人的光:“二娘是想言,我比二娘心狠罢。”   是了。章惇乃心狠之辈,苏轼曾道,昔年与章惇同游凤翔时,章惇推他过万仞绝壁,苏轼不敢过,章惇用索系树,平步以过,神色不动,苏轼便戏称:“子厚必能杀人。”   能自拼命者,能杀人也。   “子厚是干大事的人,我不是。”欧阳芾赞道。   “干大事之人,一半名垂青史,一半遗臭万年,”章惇调侃,“幸而二娘是何者也沾不上了。”   “瞎说甚么,”欧阳芾嗔道,“哪有人如此咒自己的。”   章惇洒脱笑着,并不答话。   “子瞻与你不同,”欧阳芾实言道,“他在党争里活不过一集。”   章惇道:“早让他平日少言两句......莫担忧了,清者自清。”   “嗯。”欧阳芾入了车帘,马蹄踏着尘土悠悠驶远。   日暮,王宅里一片寂静。   欧阳芾考着王雱新习的四书内容,道:“背成这样,不怕爹爹批评你?”   “不怕,有阿娘护着我。”王雱信誓旦旦。   欧阳芾笑了:“爹爹要责你,我可不护着。”   “别呀阿娘,您不护着我,爹便要将我扔出门去了。”王雱赖皮地缠着她。   “他要将你扔出门,我是护不住的。”心知王安石万不会如此做,欧阳芾依旧调侃道。   “阿娘在爹面前说两句好话,爹便不扔了。”王雱鬼头鬼脑道。   王安石踱至卧房时,恰闻见这一番针对自己的发言,他咳了声,房中两人便同时竖起耳朵。   “爹。”王雱奔去他身旁,“你可算回来了,我跟阿娘皆在想你。”   瞥了眼年纪渐长而愈发随着欧阳芾性子喜爱巧言令色的某人,王安石道:“先去温书,待饭后考教你的功课。”   不会对王雱如对欧阳芾那般心慈手软,王安石只愈发觉得儿子欠揍。   支走幼子,王安石踏进卧房,欧阳芾自觉上前慰问。   她着一件素色褙子,仿佛自他清晨离去后便未出过门,然王安石知晓她出去过。   “今日你去了苏子瞻家。”   “......”欧阳芾愣了一息,“介卿怎知?”   “师直来寻过我。”王安石道,语调未起波澜。   师直是谢景温的字,欧阳芾哦了声,解释道:“我说去拜会他,是吓唬那些令史的。”   “我知道。”   “可惜师直不知。”   “缘何可惜?”   “他不知我用意,还跑去找介卿,让介卿知道了此事。”   王安石转过面来视她:“倘使他不对我言,你便欲瞒着我?”   “我不欲瞒介卿,”欧阳芾道,“但同一件事由旁人说出来,与我亲自说出来是不同的。”   “何处不同。”王安石分明清楚她意,却偏要刨根究底。   “由旁人说出来,介卿便要生我的气了。”欧阳芾诚实道。   “旁人自不如你擅于辞令,”王安石道,“更不如你会在我面前扮怜卖乞。”   “介卿,”欧阳芾与他眸光相接,“你生气了。”   气氛在二人之间僵硬下来。   片刻,欧阳芾道:“我不说了,我离开便是。”   转身欲走,倏地被捉住手腕,整个人嵌进坚实的胸膛,欧阳芾微微挣扎,意料之中未能挣开。   “我不生气,”王安石沉哑嗓音自头顶传来,“......莫离开。”   欧阳芾心内一阵发涩,伸手回抱他道:“我不离开,只去厨堂看看。”   王安石未松手,欧阳芾便由他抱着。“介卿,你莫吃子瞻的醋,你吃他的醋代表你不信任我,我是欣赏他,却也仅仅是欣赏罢了,我爱的人是介卿。”   “......”   她太直白,太坦率,坦率到冲刷去他难以称作君子的酸意。   “介卿,你知我为何要亲自对你说吗,因他人不懂我心底的念头,我见子瞻遭那样对待,便忆起从前的叔父,庆历年间的新政终变作党争,人人党同伐异,君子亦无法例外,介卿,我们莫那样好么。”   “你便如此信任苏子瞻的清白?”   “介卿也信任他,不是么,介卿让师直查他,不过欲予他警告,教他莫再言论新法不是,可人的名声一旦毁了,便再也回不来了,介卿若烦他那张嘴,可将他贬去外地任官,莫予他不该有的罪名,也莫用这些罪名折磨他,好么。”   欧阳芾承认,她确对苏轼投以他人不具有的关心,那是她为数不多的私心,可她能为苏轼做的也仅止于此。   青丝拂过颈窝,轻缓得如同贴在耳畔的话语,耳鬓厮磨。   “......好。”他再次对她退让,任她约束他的行为,若她言他有错,他便更改错责,从善如流。   王安石并非不听劝诫之人,只看对方是否能将他说服。   而欧阳芾从来能说服他。 第72章第72章   谢景温弹劾苏轼一案闹得沸沸扬扬,虽有元老重臣范镇、司马光等出言为苏轼辩解,然皇帝依旧不为所动,本以为此案没个数月翻不了篇,熟料王安石竟也于此时在皇帝面前为苏轼辩言,并称“苏轼固所学不正,然既无实据,不当捕风捉影,损其清誉”。   有人因此赞王安石为君子,也有人言其故作姿态,刻意在皇帝面前博好感,可王安石到底说服了赵顼不再追查,也的确博得了赵顼的敬佩与好感。   同时,新法虽举步维艰,实效却显而易见,因着青苗法等诸法令的实施,国库迅速充盈,于外,王安石力主王韶开展招抚西蕃事宜,并为其扫除周遭阻碍,新法的推行犹如东逝之水,再无回转余地。   看清这一点,九月,心灰意冷的司马光向皇帝请求外放,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集贤殿修撰出知永兴军。   临行前,司马光作《奏弹王安石表》,言辞之烈堪称罕见:   “参知政事王安石不合妄生奸诈,荧惑圣聪......首倡邪术,欲生乱阶;违法易常,轻革朝典;学非言伪,王制所诛;非曰良臣,是为民贼......”   欧阳芾原观此类文字已近麻木,待至看见司马光言“臣之与安石犹冰炭之不可共器,若寒暑之不可同时”,恍惚刹那,脑中闪过许多旧时画面。   “介卿,你莫难过。”乍闻欧阳芾此语,王安石略感意外。   “我未难过,”他安慰道,“无须为我担心。”   彼时王安石实话实言,好友纷纷因政见不合而离去的事实并未动摇他对新法的信念,情绪与感觉过于迟钝,直至许久后方徐徐回涌,铺天盖地侵袭没顶,稍稍一牵便痛彻心扉。   友人,亲人,原来他甚么也丢掉了,甚么也未曾留下。   同月,吕惠卿因父丧去职,由曾布等人接替其司农寺之职,继续新法实施。   吕惠卿虽离开京师,之前筹划的一系列新法已陆续成型,是年冬,司农寺接连颁布保甲法、募役法,并率先于开封府界试行。   十二月,朝廷诰敕: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王安石为礼部侍郎、平章事,自此擢为正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自任宰相当日,宅邸门庭若市,百官登门为之庆贺,持续了一月之久,赠来的贺礼堆在别院厢房落成了座小山,雪籽扑开窗扉,湿漉漉染了一片,欧阳芾方迟迟唤人将之收捡妥善。   天高云淡,空气里氤着薄雾,正厅簇满前来贺礼的官员,却半晌未见主人影子。   欧阳芾寻至西庑小阁,终在竹林前眺见那一袭点缀梅花的鹤氅,瘦落挺立的背影竟不似权倾朝野的宰相,而似茕茕孑立的诗家。   闻见脚步声,傲岸挺直的脊梁在回首向她时微微低下,那袭鹤氅便轻轻披盖在她肩头。   “介卿怎躲在这里,”欧阳芾心安理得裹了裹外披,“官员们俱在外面候着,半天找不见你,还以为你出去了。”   “太吵,徒增烦扰。”王安石道。   欧阳芾便笑了:“你不出去受贺,他们是不会走的。”   王安石嗯了声,也不言些甚么,拉着她的手往林间踱去,难得的任性之举让欧阳芾心觉好笑,不再催他,只随他慢慢走着。   “是鸟的爪印?”王安石指给她看薄雪覆盖的土壤,欧阳芾讶道,“真难得,这个季节竟还有鸟儿觅食。”   “是山雀,”王安石道,“适才飞过此处。”   “这么冷,会不会冻死呀?”欧阳芾关切道。   “此类乌雀惯于冬季觅食,想来不觉寒冷。”   “好坚强,”欧阳芾缩缩脖子,“比我坚强。”   王安石视向她,握着的手指纤细冰凉,即便在他温热掌心焐了半刻亦未回暖多少。“我有一件礼物赠你。”他道,牵着她往阁子里去。   “甚么礼物这么神秘?”欧阳芾探头探脑,瞅着王安石自书阁内取出一方长盒,内里躺着包裹精细的画绢,摊开来,淋漓墨笔勾勒的烟云峰林直映眼帘。   “这是——”   “李成的寒林图真迹。”王安石道。   欧阳芾眼睛都直了,盯着那画半晌,方想起来问:“你从何处寻来的?”   “和甫于河东路巡访时偶然觅见,知你爱画,便向对方购了来。”王安石简单道。   至于其间的辗转波折,数度磋商,包括他亲写信件与对方求画,便一笔带过。   “和甫哪有那个钱,”欧阳芾洞悉道,“定是介卿给他钱,让他买下的罢。”   王安石不答,她既猜出来了,他也不必再多言:“往后你欲收藏何人笔墨,我们便去寻何人笔墨,可好?” 第73章第73章   “自去岁寿康公主出嫁后,你似清闲了许多。”   画楼外人来人往,温仪手指拨弄着墨玉算盘,同欧阳芾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近岁画楼生意渐佳,门面较之从前扩充一倍有余,堂内宽敞明净,人观着也舒服,温仪年纪渐长后不再爱涂脂抹粉,往往仅一层薄妆示人,发髻松松挽在脑后,形容清淡昳丽,仿若出水芙蓉。   “嗯,”欧阳芾拾了块点心,边吃边应,“还差两幅官家要的屏画,待交了差,便彻底闲下来了。”   赵莹简去岁嫁与左卫将军张敦礼,欧阳芾照例为她送亲,教两位公主作画之事便就此告一段落。   “闲下来后欲做些甚么,考虑过么?”温仪问。   欧阳芾想了想:“目下还未考虑,届时再说罢。”   与温仪复聊些琐事,话别登上马车,归家路上,欧阳芾坐在车内,隐约闻得外界喧哗,掀帘一看,道旁拥了密密麻麻身着皂衣的乡民,正不断喧嚷甚么。   “怎么回事?”欧阳芾不由问道。   葶儿茫然摇首,忽而指向前方:“娘子你看,那不是咱们院门么——”   向前远眺,宅邸门前被群手持锄头与铁锹的布衣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团团裹住,人声鼎沸,气势汹汹。   马夫亦觉出不妥,回身向欧阳芾道:“夫人坐在车内莫出来,有些古怪。”   何止古怪,马蹄踏动声逐渐隐没于层层叠叠的叫喊声中,那其间浸透愤怒、指名道姓的一句句尖锐斥骂,分明冲着宅邸主人而去。   “娘子......”葶儿面容惧怕,“郎君不会出事罢?”   欧阳芾同样心如擂鼓,对她扯出抹笑:“莫怕,门还关得紧紧的,他在屋内定然无恙。”   “我们要见王相!”“让王相出来!”   “出来!”   马车陷入包围,行动愈来愈迟缓,终至再也无法动弹。掉头已然不及,有人率先觉出车内人的身份,堵在马车前喊道:   “王安石在马车里!”   “让他出来!”   “你们弄错了,车内之人不是王相——”马夫阻拦不及,教人攀上马车硬挤了开,欧阳芾忧他安危,掀开车帘径自迈了出去:“安伯,你无事罢!”   “夫人出来做甚么,快快进去。”安伯颤巍巍扶着她,连将她往车厢内推。   欧阳芾无奈又心疼,对方都攀上来了,她又能躲去何处。   闻见马夫称谓,为首一人反应过来,盯着欧阳芾道:“——是王安石的夫人!”   众人纷纷恍悟,其间一人高叫:“大伙拿了王相夫人,逼王相出来!”   “你们做甚么,”葶儿在后惊惶道,“夫人!”   混乱中不知何处伸来的手将欧阳芾推下马车,她跌踉着站稳脚步,几缕青丝仓皇垂落。   “放开我家夫人!”葶儿跟着跳下,拼命挡在欧阳芾身前。   欧阳芾手心泛冷,强自镇定,踏前一步将葶儿护在身后:“我无事......诸位请冷静!”   未待再言,门闩忽地清脆响动,院门里迈出道瘦削挺直的身影。   乡民霎时安静,一身半旧宽袖青袍的王安石眉宇凌然正肃,将面前众人扫视过,威慑气势使得近前几人不自觉后退,欧阳芾愣住,与他寻找的眸子相对上。   介卿。她哑然,迟了迟方唤道:“......夫君。”   “放了她,”王安石道,“诸位要王某如何给予交代,王某悉数给予诸位。”   顷刻沉寂,一名衣衫褴褛的青壮男子道:“放了夫人,王相如何保证予我们公道?”   王安石皱眉,问:“你是何地乡民?”   “回王相,我们俱是东明县的农户。”答话者为一苍颜白发、骨瘦嶙峋的老人,举手投足较之青年更为恭敬。   见他模样,王安石放缓声调道:“内子与此事无关,诸位父老若欲拿人,拿我便是,安石自不逃脱分毫。”   “这......”乡民们踯躅相觑。   “不必。”一道女声自众人背后响起,王安石视向平静如水的欧阳芾,“夫君同他们谈话便是,我就站在此处,哪儿也不去。”   与端丽容貌不相称的坚定口吻令百姓现出各色神情,王安石掩于袖下的手不觉握紧。   “百姓有冤要申,夫君当为他们做主,他们不是暴民,只是苦主罢了,”欧阳芾道,“他们不会伤害我的。”   众目注视下,须臾,王安石妥协地移开了视线,向适才那位发言的青壮男子道:“足下可愿将事情始末相告,若有冤屈,安石定当竭力为诸位解决。”   那青年男子道:“我们乃是附近东明县的农户,且俱为四等户,今岁初施行的募役法却要大家按三等户交纳役钱,大家伙拿不出钱,去县衙申诉,县官却说此事他们无权受理,叫我们来京城找王相。”   司农寺规定,开封府界诸县民第四等及以下免纳役钱。王安石道:“你们是四等户?” 第74章第74章   东明县一案,赵顼终归没有追究文彦博的责任,只令贾蕃以不奉法之罪谪监衡州盐仓,为贾蕃辩护的御史杨绘、刘挚两人皆被贬官。   反变法派于台谏中的力量再度削弱,御史台逐渐由变法派控制。   燕舞莺啼芳树,细柳斜笼绮陌,院子里几个孩童追逐打闹,魏玩端着碟蜜饯果子踱出屋,朝满院子撒疯欢耍的幼子道:“慢些跑,莫摔着了。”   曾綖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面撒欢,根本未听进去。   将果碟放于石案上,又往客人面前推了推,陡然听得背后一声嘹亮嗓音:“裴毓!等等我!”   魏玩回首:“这孩子,怎么直呼姐姐名字呢!”   “不打紧,小孩子闹着玩罢了。”裴如观温言笑笑,放任女儿同两个男童一处玩耍。   裴如观的女儿裴毓比王雱大一岁,比曾綖大了三岁,目今已八岁了,眉眼里愈来愈透出穆知瑾的样子。裴如观疼爱幼女,不但教她读书识字,亦教她念诗作词,俨然有培养一代才女的架势。   此刻一代才女正指使王雱、曾綖两个弟弟爬树摘果子,然欧阳芾在旁观着,颇觉女孩跃跃欲试也想上去爬。   “毓儿大了,怀安也可轻松些了。”曾布感叹道,“女儿到底比儿子贴己,这一点我倒羡慕怀安。”   裴如观笑道:“平日皆是乳娘在陪她,我还嫌自己陪她不够。”   “往后毓儿还得学琴棋书画,怀安一人照顾得来么?”魏玩道,“可曾考虑过再为毓儿找一位娘亲?”   裴如观怔了怔,婉言道:“我尚无此打算。”   自穆知瑾逝世,裴如观独自抚养女儿,至今未再娶妻。   欧阳芾毛遂自荐道:“毓儿若学书画,我可以教。”朝裴如观眨眸:“反正雱儿也要学,多教一个也是教。”   “那便多谢夫人了。”裴如观呈出笑意,面色不禁柔和。   大抵因对王安石的敬意,私底下他也素来规规矩矩唤欧阳芾“夫人”,唤王安石“介甫先生”。   “但诗词我便不行了,只能让玉汝教,我只会荼毒了你女儿。”欧阳芾紧跟着补充。   玉汝是魏玩的字,魏玩出身于名门官宦世家,嘉祐五年嫁与曾布,两人可谓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眷侣,魏玩饱读诗书,富有才情,常与曾布作词唱和,夫妻亦被周遭人称作“良匹”佳偶,让欧阳芾羡慕万分。   听她此言,几人俱笑起来。   “雱儿似也到了入童子学的年纪?”魏玩问。   “是啊。”欧阳芾叹道,上学可是苦差事,她不由同情起儿子,好在她自己已熬过那段黑暗。   “说到入学,目下正有件事,要两位娘子拿拿主意,提提意见。”曾布忽而道。   “哦,何事?”   “官家欲改革太学,令我等拟了草案,目今我们正同王相商议此事,王相对于取士之法向来看重,这套太学新制尚未颁布,须得听取各方意见,慎重实行。”   “甚么新制?”欧阳芾不由好奇。   “简单言,便是将如今的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等,学生依实力优劣选入,”裴如观道,“外舍可不限员,考核优异者升内舍,员二百,内舍优异者升上舍,员一百,从所讲官授学。州学考核优异者亦可入太学就读。”   “听上去颇为新鲜,”魏玩想了想道,“如何考核呢?”   “学校养士,当以入朝为官为首要,去岁科举已罢诗赋贴经墨义而改试诸经大义,太学同样以经义、策论为试,分私试、公试两类,凡私试,孟月经义、仲月论、季月策;凡公试,初场经义、次场策论。太学之中考核优异者可不经科举,直接授予官职。”曾布道。   “如此既能督促士子时刻用功,不至懈怠,又可长期考察士子,不以一次失利或侥幸论成败,”魏玩立时便明白了其中用意,“我以为此法甚好,若能切实推行,当为我朝一大幸事。”   她转面向欧阳芾:“二娘以为呢......二娘?”   欧阳芾目光痴傻,直直盯着曾布:“此番新制是由何人提出?”   曾布被她瞧得奇怪:“自是王相提出,何处不妥么?”   “啊......没有。”欧阳芾敛了目光,发出意味悠长的感叹。她竟以为是哪位同她一样的他乡来客,才能提出如此接近那个世界的学校制度。   原来是自己夫君,打扰了。   不过,“我也以为此法甚好,”欧阳芾道,“我还有些主意,子宣、怀安可愿一听?”   “自然。”二人欣然道。   欧阳芾遂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记忆里那些折磨学生的办法尽数道来,甚么模拟考、甚么学习标兵、甚么全年成绩加权平均、甚么寒暑作业、课题实践,全然忘了自己曾深受其害的事实。   最最重要的,欧阳芾不忘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不止学生,学官亦须考核,教导有方、成绩突出者当予升迁,执事不修者当贬降或罢黜。”   这下换作其余三人直愣愣盯着欧阳芾。   “......二娘何处得来这许多点子,”曾布失笑,又含赞许道,“确有道理——此为王相的主意么?”   “自然不是,此为我的主意,”欧阳芾不满道,“不信你向他道来,看他是否听过,他定然未曾听闻。”   王安石确不曾听闻。   曾布将意见同他详细述来时,他沉吟少许,略去其中可行度不高者,将剩下几则与曾布商讨片刻,方问:“此番意见为何人所提?”   曾布忽地一笑:“是欧阳夫人所提。”   王安石微怔,旋即促笑了声,眸光望向那列要求考核学官的意见:“难怪。”   熙宁四年,以锡庆院、朝集院为太学讲舍,上舍一百人,内舍二百人,外舍不限人数,设京东、京西、河东、河北、陕西五路学校,聘陆佃、龚原、沈季长、叶涛等为太学直讲。   学官所教以经学为主,每人专治一门,两人共讲一经,实为两者相较高低、优胜劣汰之意,又以学生行艺进退纳入学官考绩,权其升黜。   “介卿若在太学,定为上舍生。”欧阳芾对王安石信心满满,“介卿可是学霸。”   王安石听懂了前半句,未懂后半句:“学霸?”   欧阳芾便与他解释,又将“学渣”之意一并告诉他。“介卿是学霸,我是学渣,”她自认道,“学霸是看不上学渣的。”   王安石笑了:“可我便看上了。”   他本脱口而出之言,却教欧阳芾霎时颜色忧郁:“介卿,你这是承认了我是学渣。”   王安石:“......”   王安石咳了咳,道:“人本殊异,何来‘学霸’‘学渣’之分,但材不同罢了。”   欧阳芾幽怨看他。   “太学须学官,我让深之、农师为国子直讲,来京师任教,你也可看看他们,如何?”王安石转移话题道。   “好呀,”欧阳芾顿时欣喜,“我好久未见他们了,还挺想他们的。”   深之、农师乃龚原、陆佃二人,他二人治平年间俱从学于王安石,陆佃更于去岁擢进士甲科,授蔡州观察推官。   欧阳芾忆起昔时陆佃着草履、背铺盖,跋涉千里而往江宁向王安石求学的情形,不觉怀念。   “那郑侠呢,他不来么?”她问。   “他尚在光州任司法参军,我予他书信,他仍愿留在光州,至明年届满回京你再见他不迟。”知晓欧阳芾因教郑侠作画而对他格外投以关注,王安石答她道。   “也好。”   “还有一事,”王安石道,换作过去他定不愿告知欧阳芾,然如今他已决心退让,“苏子瞻递了请放外任的劄子,中书批示已下,令其出任杭州通判,不日离京。”   欧阳芾一时未作反应,只视着他出神。   “......你若想送他,可于他离京之前去。”   欧阳芾慢慢地,慢慢地勾起笑容,托起王安石手掌将面颊贴在他掌心:“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介卿让子瞻去杭州,真便宜了他。”   东南繁盛之地,莫过苏杭二都,白堤炊烟,豪奢户市,应十分符合诗人喜好。   “我以为你会高兴。”王安石淡道。   “我是高兴,”欧阳芾道,“我嫁与了介卿,是我今生最高兴的事。”   王安石触摸着她的面容,唇动了动:“......我也是。”   “官人,你见着我的镜奁了么?”   院门外,驮满行李的马车还在不断塞着小件家当,王闰之半晌找不见镜奁,出了屋问苏轼道。   “你那些闺奁我从未动过,”苏轼正抱着一岁的次子苏迨逗乐,闻言安慰,“找不见便罢了,路上再买便是。”   “官人又说这话了,咱们非富贵人家,哪能甚么东西找不见便再买呢,如此下去家中资财迟早要空空如也。”王闰之轻轻抱怨,语气无多少责怪,却是无奈居多。   苏轼笑而不驳,转头又去逗幼子。   “郎君,欧阳娘子来了。”   仆役前来传话,苏轼面色顿了一顿:“好,知道了。”   欧阳芾立于马车前观着下人搬运行李,身后朗润嗓音道:“数月前我还送与可出知陵州,熟料今日便换成了自己。”   欧阳芾回首,一袭白袍墨带的苏轼含笑翩然而立,岁月未改纯净朴质的赤子心怀,只将青涩化作几许眉目里的成熟。   “王相知你来此么?”   “子瞻认为他没有这个度量吗?”   苏轼笑道:“当日司马学士出知永兴军,王相知其向来俭朴,必不肯劳师动众,专遣人于汴河相送一程,王相之度量,轼岂敢轻度。”   他自然清楚,便是议论不合之人,王安石也仅外放不用则了,未曾施予迫害,更何况那位高高在上的相公至今一不坐轿,二不纳妾,这般人物便是骂他“轻薄”,他苏子瞻也认了。   “王公操行洁白,世间罕有,”苏轼终于亲口承认,“只可惜,滥用奸佞,妄更国法,此非轼敢苟同。”   “那子瞻便去看看罢,”欧阳芾不恼,淡笑道,“去亲眼看看,我夫君的新政是否真的一无是处。”   “轼曾疑惑,二娘为何如此信任王相。”   “因我知晓,那些政策是良策。”欧阳芾道。那些法令与后世何其相似,她焉能无觉。   苏轼不言。   “子瞻不信我,”欧阳芾微微一笑,不以为意,“我只是名女子,他事不知,惟知一样:但凡法度,自上而下,势必走样。小人自是投机钻营,而君子倘自命清高,偏安一隅闭门不出,才教天下百姓落入小人之手。子瞻率直敢为,只望子瞻在杭州,凡事以百姓好为上,不必顾那许多,倘使有人言子瞻不是,我便去求我夫君要他放过子瞻。”   彼时苏轼尚不认为新法有益,却也为欧阳芾大义所感,倘使政见相合,他扪心自问,何尝不愿从游于相公之门。   “二娘何须恳托,这自是苏某该做的。”挥去心头不当有的遗憾,苏轼用澄明眸光视向欧阳芾,“我依旧认为,王相有二娘为妻,是王相之幸。”   “这话我爱听。”欧阳芾笑起来。   “不过——”   “甚么?”   苏轼略带了玩笑口吻:“当初二娘看我的眼神,我还以为——”   “以为甚么?”   以为二娘心仪苏某。这话苏轼藏于喉间未说,此刻更觉不必再言。“罢了,”他淡笑,“王相会恼的。”   似明白了他要说甚么,欧阳芾噗嗤一笑,终摇了摇头。“子瞻若路过蔡州,替我探望下叔父罢。”她道。   即便到了蔡州,欧阳修请求退归的劄子仍旧接二连三地递往中书,礼记曰,“七十不俟朝”,其致仕年纪未到,朝廷数加优礼,曲意挽留,始终无法改其心意。   六月,赵顼终于下旨,准许了欧阳修的致仕请求,薛氏寄信与远在汴京的欧阳芾陈说此事时,朝中正在因一幅寓意晦涩之画而搅缠争扰。   “府界既淤田,又修差役,作保甲,人极疲劳。”资政殿内,冯京作揖劝道。   “淤田于百姓有何患苦?”赵顼质疑,“询访邻近百姓,皆以免役为喜,虽出钱财,然再无劳役刑责之忧,人人皆自情愿。”   文彦博道:“祖.宗之法俱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   “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有何不便?”赵顼道。   “陛下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文彦博立时辩道。   下了资政殿,赵顼往后宫而去,一路走得飞快。   “官家,官家。”   勾当皇城司内侍苏利涉在身后追唤,赵顼停了步子:“何事?”   察出皇帝心情不佳,苏利涉欠身缓道:“今日皇城司于京中闻得一事,还望官家知悉。”   “甚么事?”赵顼思忖一瞬,料来应与新法有关。   皇城司由皇帝近臣执掌,除监察官员外,亦收集街谈巷议,以防民怨,苏利涉为保守之人,凡认为不重要之事皆摒弃不报,他说有事,应为不小的事。   “大相国寺东面的石壁上今日被人发现作了幅画,谣言或称有映射朝廷之嫌。”苏利涉道。   “大相国寺?”赵顼迟疑。相国寺乃皇家寺院,平常士庶往来频繁,若有人于壁上题诗作画,当留连不少观客,“那幅画可有抄下来?”   “是,已命人原样抄下,”苏利涉自袖间捧出白绢,“请官家过目。”   赵顼摊来一看,眸光自画绢后逐渐沉下,蓦地收了白绢,道:“此为何人所画?”   冯京下了朝堂,但觉心中疲累不已,又隐隐生出挫败之感,直至登上马车亦未再开口言过一句。   归家路上,途径大相国寺,车帘外堆挤纷扰的人群令他不由探出头去,视向寺院前那一片围簇的百姓。   “发生何事?”他问自家马夫。   “回郎君,似是壁上画了幅画,大家俱在观望。”   冯京略一凝思,吩咐道:“过去看看。”   至近前,目光越过众人,石壁上栩栩如生的图样映入眼帘:那是座府衙正门,屋檐与门前石柱皆寥寥数笔,却极易辨识,最引人注目的当为阶下两只活灵活现的禽兽,一只鸡飞扑着翅膀高高跃起,一只摇尾吐舌的犬与之四目相对,将扑未扑,蠢蠢欲动。   “这画......”冯京喃喃,略微细思后不由蹙眉。   “你说这作画之人当为何意?”士庶间传来交头接耳之声。   “这还不懂,你看这又是鸡又是犬,正所谓‘鸡犬不宁’,”旁侧一人指道,“鸡犬于公家门前相斗,暗指的便是如今两党于朝廷争斗,闹得朝野鸡犬不宁。”   后半句压低了音,然已落入不少人耳中,周遭纷纷发出恍悟之声。   “何止啊,你们仔细想想,”另一士子道,“鸡为禽,犬为兽——这作画之人是将朝中两党皆喻作禽兽了。”   冯京眉头蹙得愈深。   “何人如此大胆?”   “嗐,你问我,我问谁去。”   “......”   “这幅画,”次日,未时,立于大相国寺石壁前的欧阳芾怔道,“......是我画的。”   “娘子可莫乱说,”葶儿慌张拉住她衣袖,又往身畔来往人群视去,确定无人听见方才那句话,“这怎能是娘子画的,这是、这是要掉脑袋的!”   欧阳芾身子骤然一颤,心脏发紧:“可,这确是我的画。”   葶儿听她此言,脸都白了。   “不,我的意思是,这原是我的画,但不知被何人画在了此处。”欧阳芾迫使自己冷静,向她解释道。   大相国寺石壁上的画惹来市井之民观览甚至传抄,欧阳芾初次见到此画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如今画里的含义,已与她最初作画时远远不同了。   欧阳芾反应过来,猛然对葶儿道:“我要去见官家。”   赵顼没有见她。   三日后,大理寺禀奏,画者身份不详,约略为夜半所作,此时已难查清,然原画出自何人已然探明。   大理寺关于案情陈禀的劄子以及某幅原画压在赵顼案前,留中不发。   然消息流窜速度迅疾难掩,几乎一夜之间朝野尽知。   崇政殿内,一御史出班道:“陛下,近日京中风闻大相国寺前有人作画辱蔑朝廷,讽刺朝官,此案大理寺已查明,其画为王相之妻欧阳氏所作,臣以为当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欧阳氏骄横跋扈,此前常出入宫禁,人言其行为放肆无忌,傲慢失礼,陛下若因欧阳氏曾为公主师而对其宽仁,此对朝廷、对陛下声誉皆危害甚重,”范纯仁出班道,“欧阳氏轻慢朝廷,恃陛下圣宠而骄,有负陛下信赖,陛下宜当诏令严惩,以示训戒,使朝官亲眷往后莫敢恣言朝堂。”   赵顼望向殿阶下最靠前的一处位置,那里今日罕见空着,却是王安石的位置。   “陛下,欧阳氏此画当无轻慢朝廷之意,”冯京出班道,“此画仅为两只动物于道旁戏耍,恰在府衙门前,臣以为不当以区区一幅画引为罪责。”   “两只动物戏耍,怎如此恰好,正于公府门前,且一只是禽,一只是兽,”另一御史驳道,“此画居心为何,有目之人皆当明了。”   “还请陛下严惩欧阳氏!”   “请陛下严惩欧阳氏!”   “够了!”赵顼霍然起身,将阶下伏低脊梁、言辞昭昭的一班臣子视去,嗓音冷寒,“那幅画是朕让她画的,是否影射朝堂,朕最清楚。诸卿言其放肆无忌、傲慢失礼,是否也在言朕放肆无忌、傲慢失礼?”   众臣惶然:“臣等不敢!”   赵顼道:“朕不管此画为何人画在石壁上,但攻讦一女子,诸卿大臣体礼何在?”   阶下一片死寂。   “此事就此为止,朕不想再听见任何关于此事的议论,更不想再看见关于此事的劄子。”赵顼重坐下去,口吻沉厉道。   阶下静寂半晌,方又有人站出,换了事情陈述。   皇帝对于王安石及其妻子的偏袒赫然显露,即便如此,也无人敢于再就此事触怒天颜。   崇政殿奏对延续至近午,下了朝,内侍近前向赵顼道:“图画院郭熙在殿外候了一上午,官家是否要见他?”   赵顼脚步迟滞,神色倦了倦:“怕又是来替欧阳夫人求情的罢——你去对他说,朕不欲追究任何人的责任,教他安心。”   “是。”内侍领旨退去,忽被唤住。   “还有,传欧阳夫人进宫。”赵顼道。   欧阳芾并非头次入垂拱殿,这处天子听政之所,嘉祐年间,她因活板印字一事接受仁宗召见,彼时殿内除仁宗外,韩琦、富弼等宰执之臣亦在旁列。   如今赵顼却将旁人尽数挥退,仅留下两名垂目敛息的内侍,形同虚设。   赵顼静坐于书案后,见了欧阳芾容色一如往昔温和:“夫人来了。”   “陛下,妾身有罪。”欧阳芾跪于他面前。   赵顼沉默须臾,道:“大理寺已经查明,作壁上之画者另有其人,夫人并无罪责。”   “原画确为妾身所作,妾身无言辩解。”欧阳芾低首。   “朕已昭告群臣,此画为朕令夫人所作,夫人毋须承担任何责任。”   欧阳芾闭了闭目,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再抬首,她视向赵顼:“官家何以偏袒妾身至此?妾身不值得官家撒谎。”   那幅画并非赵顼命她作的,而是嘉祐年间她见到官府门前鸡犬相斗的场景,甚觉有趣,随手将之画下。后收藏于书阁,给许多来家拜访的客人看过,若言追究,她亦不知该向何人追究。   “......妾身不但言行失当,更为夫君添了麻烦,妾身无颜领受官家好意。”   是啊,她何以令他偏袒至此。   赵顼忆起两日之前,同样伫立此殿中的那位师臣,他曾以为他的脊梁不会为任何人弯下。   「是臣累她。」他向赵顼拜首,「他人所针对者,无非臣一人而已,望陛下允臣辞去相位,内子无辜,还请陛下宽恕。」   该是谁在累谁。赵顼手底压着那幅灵动纯粹、生机勃勃的画稿。   一直是他自己在累别人。 第75章第75章   家眷德行不修,宰执难辞其咎,弹劾王安石的劄子与批责欧阳芾的劄子一并呈至赵顼面前,赵顼当然清楚他们想做甚么。   真假虚实在悠悠众口之下何其脆弱而无人关心,纵使那幅画非欧阳芾所作,可既因她而起,缘何不是她故意示与别人,授意他人画在壁上。   王安石太明白这点,连相位也甘愿辞去,变法也退居其次,只为请求赵顼勿牵罪于她。   赵顼自不可能让这样的事发生,让欧阳芾获罪,王安石定会请辞,让王安石辞退,变法又将举步维艰。   故他不教欧阳芾以实言相告天下,宁以自身为信全其声誉。他谁的罪罚也不施予。   “朕只是......想弥补过错,”赵顼道,“朕让王卿受了太多委屈,又让夫人受委屈,朕......很惭愧。”   船只一旦破浪出海,便连舵手也无法全然掌控方向,只能顺势而为,战战兢兢。   欧阳芾步出垂拱殿时,郭熙正在殿门外等候,瞧见她的身影,欲言又止。   欧阳芾摇了摇头:“陛下没有责我。”   郭熙闭目,吐出一字:“好。”   愧意霎时翻涌,欧阳芾道:“抱歉,师傅,我......”   “莫说傻话,”郭熙道,“此事你亦无法预料,毋须自责。”   “是。”她焉能不自责。   “依我看,定是那帮顽固老臣暗中指使,栽赃陷害,变法变不成他们便高兴了!”章惇拍案,愤切道。   “简直无耻之尤,”曾布接道,“我立即奏请官家,彻查此事,非将幕后之人揪出来不可。”   “我也一并上书!”裴如观立身道。   欧阳芾在旁坐着,张了张口,又觉不便插嘴,只好缄默不言。   “此时上书已然无益。”王安石坐于上首,将今日冯京寄予他的书信示与几人,“官家今日已明令禁止再言此事,继续纠缠不休,徒增损害。”   闻言,曾布等人沉寂下来。   曾对东明县一案要求彻查到底的王安石在对此案的态度上却产生微妙变化,如此曲意折衷的作风不似他平日性格,冥冥中,他亦默认了赵顼的做法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只恐委屈了夫人。”裴如观道。   “我不委屈,”欧阳芾露出笑容,“况此事也予我警醒,往后须得谨言慎行,如今思来,我过去确有些举止随意了。”   章惇哂笑:“若二娘言行也算随意,那些公然于劄子里指骂官家的一众臣子便该拖出去斩了。”   “......”   “自古来,小人的眼珠便是只盯着他人,万不会盯着自己,子厚兄还不清楚么。”曾布讽道。   欧阳芾眨眼,她原以为曾布一向为谦谦君子,温和斯文,今日才觉对方讽刺挖苦的功力也不遑多让。   变法数年,大家似都脾气见长了。   为难地望了望王安石,后者会意道:“此事官家既已定夺,我等毋须再言,你们自行好分内之责,勿予人把柄,其余诸事则不需挂虑。”   几人应了,复谈论些其他,便陆续告辞离去。   欧阳芾立在院中,手里观着封帖子,王安石踱至身后,她迟钝回首。   “在看何物?”   “韩夫人递来的请柬,邀朝官妻眷们七夕同游。”欧阳芾摇摇纹样精美、字迹娟秀的请帖。   看出王安石欲言,她先一步道:“我已婉言谢拒了。”   “......抱歉。”   “介卿这几日说了好多遍抱歉,”欧阳芾道,“我不是说了,我没有难过么。”   她自然明白,去七夕宴亦会被引为谈资,抑或被人追问不休,当面谈与背后谈,还是选择背后让人谈罢。   “介卿,其实你可以追查,”她将头靠在他肩颈,“我不害怕。”   他怕。王安石揽住她,手中不觉用力。他舍不得。   每多纠缠一日,便教她在风口浪尖多停留一日,那些刺耳风言连清臣也难以忍受,更毋论一名女子。   “此事尽快了结,对你方有好处,我不在意是否抓住幕后之人。”王安石道。   况即便抓住真凶,她的责任便能抹消么。   所以,皇帝的谎言他亦接受,亦承认,纵那让他失去君子操守。   “阿念,变法一事,我从未生过悔意,”他向她剖白内心,“如今我后悔了。”   欧阳芾心间蓦地一窒:“那我便要自责死了。”   王安石愈发拥紧了她,疼痛如枝蔓攀爬缠绕,迫得他难以喘息,一滴清泪便倏然掉落在他衣襟。   “陛下。”府邸门前,王诜拜首作揖。   赵顼嗯了声,将他上下淡淡瞧过,便撩袍往院内步去。王诜沉默跟上。   “弼儿,你看谁来看你了。”床榻边,赵浅予怀抱婴儿柔声道,素容较之初嫁时苍白几分,现出病弱之意。   赵顼往榻边坐了,制止她拜礼动作:“二姐身子抱恙,便毋须行这些繁礼了。”   未满一岁的婴孩躺于襁褓中,睁着双目仰视赵顼,赵顼同他笑道:“弼儿乖,舅父来看你了。”   伸手去逗,指尖被幼嫩小手轻轻攥住,赵浅予笑道:“弼儿喜欢舅父呢。”   自赵浅予婚后,赵顼鲜有空来探望她,产子后更是头次过府,两人闲话家常,不觉忘了时候。   赵浅予身为公主,却无丝毫娇奢蛮横之气,嫁入夫家后对王诜的寡母卢氏极尽孝顺,不但搬至卢氏隔壁居住,以便日常起居照料,卢氏生病时更亲熬汤药服侍卢氏喝药。   她素性孝悌良善,有苦闷亦压在心中,不爱与人言道,这番落了病,赵顼还是通过乳娘方知。 第76章第76章   颍州。   庭院下坐着三位士人,正相谈甚欢。   时值九月末,天气转凉,日光罩在身上驱走微薄寒意,恰到好处的温暖令人惬意舒适,筋骨也泛了懒。   三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位已两鬓斑白,精神却还奕奕,正向面前两位年轻士子道着甚么。   细听内容却有些令人啼笑皆非。   “听闻从前乘船遇风浪而受惊害病之人,取多年舵工手汗浸过的木舵,刮下碎末,与丹砂、茯苓等煎成汤药,服用后便痊愈了,”年老士人道,“医者用药,或看似儿戏,实则也见效果,很难刨根究底。”   旁的两名年轻士子听了,其中一个笑道:“果真如此,拿笔墨烧的灰给人喝,便可治愚钝,拿伯夷的洗面水喝,便可治贪,吃比干的剩饭可治佞,舔樊哙的盾牌可治怯,嗅西施的耳坠还可治丑。”   话未竟,年老士人便捧腹大笑起来。   身旁青袍士子亦忍俊不禁:“哥哥这张嘴便是总爱与人唱反调,欧阳公勿怪。”   年老士人摆了摆手:“子瞻言之有理,老夫受教,呵呵。”却是不久前致仕退隐的欧阳修。   两个年轻士子,白袍的为苏轼,青袍的为苏辙,此番特意来颍州拜访欧阳修。   苏轼七月离京出任杭州通判一职,赴任前先往陈州与苏辙相聚,后听闻欧阳修致仕消息,兄弟二人又结伴前来颍州拜望恩师。   两人九月初抵达,这段时日同欧阳修四处畅游,吟诗把酒,可谓恬淡安闲,远离政.治纷争后,心境也随之开阔,颇有几分无忧无虑的意趣。   三人饱读诗书,漫天说地起来意外合拍,加之苏轼擅戏谑玩笑,常惹欧阳修笑不绝口。   攀谈间,院外传来马匹嘶鸣,下人传话道:“老爷,娘子到了。”   未闻还有其他客人,苏轼、苏辙起身相迎,但见一名身着月白秋罗裙,外罩天水碧对襟褙子的女子在婢女跟随下步来,眸光相接,女子与兄弟俩皆怔了。   “子瞻?”容貌姣好的女子讶异开口,视线转动,“......子由?”   须臾,苏轼率先打破安静,扬笑道:“二娘。”   “叔父真是的,不早些告诉我苏家兄弟来了。”送走苏轼、苏辙二人,欧阳芾一面收拾着行李,一面向薛氏抱怨。   “早些告诉你做甚,”欧阳修自屋外跨进来,“你便避开么?”   “我——”欧阳芾扭身,凝滞失语。   薛氏打圆场道:“他二人在朝中与介甫政见不合,子由又因介甫而遭贬黜,二娘见了他们确有些尴尬。”   “尴尬?”欧阳修撩袍坐下,从鼻中哼出一声,“不论朝中有何瓜葛,他二人若敢在这儿给你脸色看,我便教他们收拾包袱滚蛋。”   欧阳芾:“......话不能这样说,他们毕竟也无错。”   她心知欧阳修仅嘴上一说,心里甭提多喜欢这两位学生,尤其是苏轼,欧阳修甚欲将引领文坛的重任托付与他。   欧阳修最青睐的学生原为曾巩,然曾巩仕途坎坷,于士大夫间影响有限,后寄托于王安石,可王安石无心文章,只愿行孔孟之道,于是横空出世、年纪轻轻却耀如星辰的苏轼便成为欧阳修的理想寄托。   薛氏自身后拍拍欧阳芾肩膀,示意她宽心。   “你此番来颍州,之前的事便莫再多想了,”缓了一缓,欧阳修含蓄道,“近日秋菊开得正盛,闲时同你婶婶去西湖畔游赏,换换心情。”   “好。”   汴梁为国之中心,京中杂谈往往朝夕间便传至四海,大相国寺壁画一事,欧阳修与薛氏亦有耳闻,只不愿于她面前多言罢了。   睡了一夜,次日方起,听得窗外鸟雀啼鸣,隐约人声交错,欧阳芾揉了揉惺忪睡眼,开门一观,正与庭下侧过目来的苏辙对上。   目中诧异一闪而过,苏辙咳了声,错开视线。   苏轼偏首望来,朝她笑道:“巳时初刻了,二娘还未起身?”   “......我昨日方至,须歇一歇。”欧阳芾脸不红心不跳。   薛氏见她模样,忙趋步来将她往屋内推:“这孩子,怎么只着中衣便出来了,也不怕人笑话......”   “......有甚么关系,他们两个成了家的有妇之夫,还能对我作何想法......”尚未清醒的嘟哝自门扉后飘来,苏轼、苏辙互视一眼,各自笑叹。   一盏茶的功夫,欧阳芾梳理妥善,换好衣裳,推门而出,两人仍于阶下等候。   苏轼道:“正巧二娘也在,今日我们欲同欧阳公游西府山,二娘可有兴趣同游?”   “西府山......”欧阳芾喃喃,踟躇目光自苏轼面上移至苏辙,后者容色和煦,朝她微笑:“二娘尚未用过朝食罢,可与我们一道在路上用了朝食,再登山不迟。”   清空明净,鸟雀扑簌停落枝头,欧阳芾心间慢慢升起温度,应道:“好!” 第77章第77章   “去岁各州府所收青苗钱共计三百万贯,免役钱一千八百七十二万贯,去除差役费用,所余免役钱约计一千二百四十八万贯......”   垂拱殿内,三司正为皇帝及两府宰执汇报财政收入情况,除王安石神色平静,略无波澜外,其余大臣或多或少面露惊诧之色。   赵顼听罢,微微满意颔首,又细问其中几则,三司皆一一详禀。   出了殿,两府各自回归办事堂,参知政事冯京落在后面,闻见前方两人交头接耳,一边步着一边低道:   “这新法积蓄之财竟如此丰厚,诸路州县收上来的钱怕是三五年也花不完了。”   “再怎么说,他王介甫在‘富国有方’上还是不负虚名的,无怪陛下对他言听计从,宠遇有加。”   “你小声些。”   “怕甚么,他不是又被陛下留着单独奏对了么,你还担心他听见。”   “......我在想,如此再推行数年,莫说稍富盈余,便是恢复太.祖时期的鼎盛景象,亦未尝不可期待......”   冯京停了步子,远远望向雕甍画栋后的一线天际,一月之前,颍州传来欧阳修逝世消息,皇帝追赠太子太师之衔,又赠金银布帛告慰其家人。   远近亲眷皆赴颍州吊唁,欧阳修之子亦已向朝廷递了辞官守丧的劄子,王安石作为欧阳修侄婿,至今未去奔丧。   冯京自然知晓他为何不去,朝中之事繁忙,王安石根本不可能走开,他不去,亦可派人前去代为吊唁。   犹记得上回过府叙话,他还因王安石家中空落落一片而感惋惜,偌大的屋宅竟不闻欢声笑语,他一时顺口,问了句“怎未见得亲眷在旁”。   便见王安石看了他一眼,道:“她在颍州。”   冯京语塞。自己确有几分想问欧阳芾之意,却也不尽如此,对方一下看破他的心思,倒非全然出于对他的了解,更像是心里只装着那人,故而旁人一问便联系至那人身上。   已是季春了,再奢望王安石离京已不现实,冯京收回目光,迈着些略沉缓的步伐往枢密院走去。   颍州。   欧阳修的丧事由薛氏与欧阳芾一同操持,欧阳棐年纪尚轻,只从旁协助,至长子欧阳发赶至颍州时,吊唁之人已陆续来过一些。   见欧阳芾面色泛着病态的苍白,欧阳发心疼不已,催她去休息,她摇摇头,说自己无事。   “爹方走时,二娘哭得眼圈都肿了,后操办丧事,因怕娘睹物伤情,又全自己揽了下来,这才身子虚损劳疾,形容憔悴。”欧阳棐私下里告诉兄长。   “你怎不帮着她点?”欧阳发不悦。   “能帮的我俱帮了,二娘偏要事事自己过目,旁人劝也不听,我有何法。”欧阳棐无奈道。   好在如今兄长回来,二娘身上的担子也轻了许多。   夜里,欧阳芾照顾着薛氏歇下,临走时被薛氏留住谈心。   拉她坐于榻边,薛氏握着她的手柔道:“目今伯和也已归来,你叔父身后事有他跟叔弼妥善处理,毋须你再劳神,二娘......可也该考虑回京之事了?”虽哀恸于丈夫的离世,薛氏仍未忽略晚辈们的处境与感受。   欧阳芾瞳眸颤动:“婶婶要赶我走么?”   “自然不是,”见她如此模样,薛氏心内不忍,“二娘愿意待在这里,婶婶当然开心,但二娘亦是有家室之人,婶婶不能凭一己私心把二娘强留在此,你已半年未归了,介甫难道不想你么。”   “他不想我,”欧阳芾道,“他只问我身体好不好,也不写信叫我回去,我不回去。”   欧阳修逝世后,王安石予她书信,除安慰她万勿过分伤心外,便是言自己公务繁重,恐无暇抽身前往悼唁。   “他是怕你拒绝他。自你叔父外放以来,他便觉对不起你,你叔父离世他亦无法前来祭奠,更觉无资格让你回去,”薛氏抚着她白瓷般的清容,“二娘若有半分不愿,介甫便是再舍不得也定会放你走,二娘应当了解他才是。”   欧阳芾垂首,忆起那些信件内容。   他说梦见她,说汴京的杏花开了,说雱儿最近新学了甚么知识,说他在看她过去写的文章。   字字不提想她,却又字字在言想她。   “我不需为叔父守孝吗?”欧阳芾略带了鼻音。   薛氏温婉笑了,原来这才是她在意之事:“二娘有这份孝心,你叔父在天之灵便心满意足了,定不会为此责怪二娘。”   父母离世,子女须守孝三年,欧阳芾虽始终为欧阳修和薛氏视若己出,到底不是亲生女儿。   “婶婶也不怨我吗?”   “傻孩子,婶婶岂会怨你,”薛氏笑道,“去罢,介甫比我们更需要你。” 第78章第78章   赵顼并未因欧阳芾表现出对青苗法的质疑而愤怒,大抵诸如此类的谏言他已从臣子那里听了不少,他更愿意相信欧阳芾不惜违背丈夫之意也要犯颜直谏的举动乃出自忠心与公心。   他喜欢并欣赏这样的人,他希望推行新法的阻力减小,又不希望人人奉扬新法,使他无从得知外界真相。   故他让欧阳芾静心调养,待她稍稍好转,又问过她一次当日未竟之言。   欧阳芾如实道来。   赵顼确实听了进去,且就此与王安石认真商议过。   “豪强官绅深嫉青苗法,朕诚知之,然贫弱小民亦受其害,是否证明法令有失妥善?”   彼时王安石回道:“陛下所言弊端,非法之弊端,乃人之弊端。青苗法于各州县执行效力不一,原在部分官员上下其手,玩弄伎俩,从中牟利,陛下非宜质疑法令,而当谨慎择取官员,选核人才。”   欧阳芾反映的情状,原因何在王安石心知肚明,朝中官员或自命清高,不肯协助新法,或暗谋私利,不理百姓生死,此所以人才不足缘故。   王安石情愿之后暂停青苗法,便是认识到此时尚不具备令新法完全成功的条件。   「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是介卿。」   回过头来,再忆起这句话,王安石承认自己的确曾经强求。那也已是许多年后了。   令人叹惋的是,元丰年后,赵顼亲自主持变法,却难具有王安石长年地方任职积攒下的经验与见识,更出于身份地位的不同,他们之间的理念到底是偏离了。   欧阳芾将养稍许,当日便随王安石一同回了家。   归了家后她也未闲下,过了没两日,便见一波接一波仆役抱了箱子往宰相宅邸里送。   欧阳芾指挥着下人将箱子暂搁于西北角几间厢房,王安石观着她收拾那些旧物,问:“缘何将之搬来?”   “叔父说了,旧宅子里的东西我想要的悉数予我,”欧阳芾笑眯眯展开一卷书册,“看,《伤寒杂病论》抄本,据说是孤本,内容较市面上的全了不少。”   王安石情不自禁接过,翻阅数页,果如她所言。   “叔父那里藏了好些孤本古籍,我尚未来得及细察,仅先搬了来,”欧阳芾拍拍衣衫灰尘,自箱旁站起,“喜欢么?”   讨赏似的语气。她去趟京中旧宅,旁的古董玩物、稀珍字画未拿,倒把欧阳修数千卷藏书挑挑拣拣携了来,王安石唇侧牵起:“嗯。”   他自然知是为他。   又道:“无需急于一时,慢慢收拾即可。”   欧阳修生前非但博览群书,更喜提掖后辈,桃李满天下,数十年的藏书若可传与后人,继续发挥功用,想来亦为其所愿。故王安石未作拒绝。   “还有叔父的文稿,”欧阳芾打开另只箱子,拾了几张墨笔书满的纸页,拂去皱褶,“在京住了好多年,手稿俱搁这边了,本说待我回京后——”   忽地顿住,“......替叔父运回颍州。”   声音沉寂下去。   “文垂千古,德芳后世,欧阳公一生当无遗憾,”王安石安慰道,“倘其在天有灵,定不愿见你为他悲戚哀切,以泪洗面。”   “我没有流泪。”欧阳芾道。   “是么,”王安石注视着她的眼眸,“便是在我看不见之处,也莫悲伤才好。”   欧阳芾长睫微眨:“介卿怎知......”   “我同欧阳棐往来过信件。”   “他竟未告诉我,”欧阳芾猛然醒悟,怪不得欧阳棐老跟她言王安石想她,她还疑惑为何他如此笃定,“太过分了,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   “是我让他勿与你提起。”王安石道。   “为何?”   “难道你知晓后,会同我实言么。”   “我不是不想介卿担心嘛。”   “反是你有理?”   欧阳芾嬉皮笑脸:“反正往后和介卿待在一块,也瞒不了介卿了。”竟有几分遗憾之意。   “介卿,我想将叔父的文稿编纂成集,”她道,“官家答应我,编纂毕的文集会收藏一份于馆阁,你说好不好?”   这是项大工程,数十年的文章诗词,兼墓志、碑文、书信、题序诸多篇章,分门别类、修订拾遗,需耗大量精力。   “你愿意,自然好,”王安石道,“可需我帮你?”   “暂时不需,需要时再找介卿。”欧阳芾爽快道,“对了,官家还答应了我件事,关于介卿的。”   “何事?”   “秘密,现下还不能告诉介卿。”欧阳芾故意吊他胃口。   “......你同官家的秘密?”   “嗯,”欧阳芾颔首,“放心,与新法无关。”   “我未作此想。”王安石解释。   “介卿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素以调侃他为乐,欧阳芾欢快笑起来。   “所以,这是甚么?”   院子一角,几人围聚于阶梯状的四层漏壶前,水流自高至低徐徐下漏,最低一层飘着浮舟,舟上竖刻漏箭。   “此为我自创浮漏,乃以燕肃之‘莲花漏’加以改进而得,”沈括略抬臂,向欧阳芾介绍道,“此一层为求壶,作供水用,其下为复壶,复壶之下为建壶,水位积至复壶侧面漏嘴即溢向废壶,如此可使复壶中水位恒定,从而使流速恒定。”   “原来如此!”欧阳芾恍然大悟,“水压恒定,刻漏流速方稳定,报时方才准确。”   “水压?”沈括及其妻子张氏异口同声。   “便是存中所言水位影响流速之因。”欧阳芾向几人大略解释,又辅以现实例证。   沈括身后,原本默默无言、仅听三人攀谈的男子笑道:“无怪此前沈司监言,欧阳夫人定能瞬间领会他意。”   “咦,存中这么看得起我?”欧阳芾弯眸。   沈括摸头:“当是夫人看得起括才是。”   “存中不必谦虚,其实我仅是个半吊子,存中才是我们的大科学家。”欧阳芾不吝夸赞道。   沈括于去岁守丧期满回到汴京,升任太子中允、中书省刑房检正官。   由于其天文学方面才能深湛,不久前赵顼令其提举司天监,负责观测天象,钟鼓漏刻,写造历书等事。   欧阳芾受沈括之妻张氏邀请,家宴闲话之余,顺带观赏沈括新发明的各种仪器。   “司天监里的日官皆多庸碌之辈,非但不识天文数法,更冥顽不灵,迂腐守旧,我欲荐朴之入司天监协助我修订新历,竟遭僚辈反对。”习惯向欧阳芾倒苦水,沈括喋喋不休道,“好在我已罢了数名尸位素餐的官员,更添一批新进士子,假以时日,应可为朝廷培养些许粗通天文历算之人。”   “僚辈反对么?”欧阳芾抓住重点,目光不觉循向安静坐于一旁的目盲文士。   文士看上去三十余岁年纪,头戴软巾,身着粗布儒袍,平和朴素的面容上是双始终闭阖的眼眸。   自方才起便鲜见他发言,许因其目盲缘故,欧阳芾却未忽略他。   “夫人不知,卫先生可口诵乘除,分毫不错,还可心算推知古今日食月食。”张氏道。   “如此厉害?”   “四年前,司天监依照旧历推算七月十五将有月食,朴之心知旧历误差甚大,曾写信与司天监陈述此事,至七月十五,果无月食出现。”沈括道,“我得知朴之之才,望他为朝廷效力,然——”   “在下目不能视,且出身微寒,为官宦之门不喜也属情理之中,沈司监毋须为在下不平,”卫朴淡淡一笑,“司监赏识举荐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至于旁人冷眼,在下早已习惯,无所奢求。”   据沈括解释,卫朴家境贫寒,常年白日耕作、夜里读书的习惯使其双目受损严重,年纪轻轻便失了光明,此前于楚州北神镇一所破庙卖卦为生,然其自幼喜好钻研天文历法,精于数算,人莫能比。   “目不能视又如何,”欧阳芾正色,“双目健全之人便能看得更清么?”   卫朴微微一愣。   “出身微寒又如何,斗鸡走马的浮贵子弟便于四方有益么?当今官家乃英明之主,选用人才不拘一格,若知遗漏了卫先生这等不世出的宝藏,定会捶胸顿足,憾恨无穷。”   欧阳芾一番话自然流畅,熟悉她的沈括与张氏已然掩唇窃笑,倒是初次识她的卫朴惊讶间生出几分诚惶诚恐。   “夫人谬赞......”   “没有谬赞,”欧阳芾道,“话说回来,我还是头回遇见擅心算者,你可心算多大的数?”   卫朴抿唇:“夫人但说数字,在下即可为夫人解答。”   欧阳芾便随意报了两个数,令做减法,卫朴不假思索答了,又报两个数字相乘,卫朴略一思索,仍答了。   拿算盘拨过一遍,果然无误。   又问天文历法知识从何习得、日食月食如何推算等等,卫朴皆条理清晰,一一答她。   待送别欧阳芾后,沈括回屋,视向依旧古井无波的卫朴,抄袖笑道:“欧阳夫人在考你呢。”   卫朴摇了摇头,淡笑道:“沈司监今日邀在下前来,原是用意在此。”又歉疚道:“欧阳夫人天真率直,不该如此利用她。”   “夫人欣赏人才,必不以为这是‘利用’,”沈括道,“况朴之既怀真才实学,宜为朝廷所纳,欧阳夫人与王相皆不以门第论人高低,朴之若能得其青睐,当为好事。”   卫朴沉吟少许,道:“据闻欧阳夫人擅描山水,可惜......却是无缘一见。”   欧阳芾果将卫朴之事告诉王安石,且言自己亲自面试,保证质量。   “介卿若不放心,可以‘二面’。”   王安石笑了:“好,我会留意。”   后经王安石与沈括推荐,卫朴得以入司天监主持修订新历《奉元历》,三年后成历颁布,施行达十八年之久。此刻暂略不表。   欧阳芾向王安石推荐罢卫朴,忆起之前王安石提及的数名学生,便询问他们目今于何处当职。   王安石言,龚原、陆佃皆已受命为国子直讲,目下在京担任学官,至于郑侠,“......他对新法怀有异议,拒绝受任。”   欧阳芾微怔,笑道:“人各有志嘛。”   又牵着王安石的手道:“介卿,中秋时我们把大家邀来办场家宴罢,子厚是不是也回来了,大家一块热闹热闹,好不好?”   “好。”   王安石素无欧阳芾那般喜欢热闹,然亦知拉拢人心于官场之重要,尤其须他人为己做事之时。   曾于地方为官时,他可自维清高,不屑随俗,甚担任知制诰,为皇帝草拟诏书时,他也可孑然一身,端着清风峻节,然亲自主持变法,广用官员时,需要的却远不止霜雪之操那样简单。   欧阳芾有意无意帮他筹划人情,他心知,也愿配合她。   中秋。   台上管弦笙歌,中庭人影绰绰,中书门下官员分了十余桌散坐,隔间又置十余桌女眷席位,一时杯盘果碟,琼浆玉液,交错杂陈。   献唱的歌姬是欧阳芾雇来的汴京著名乐班,王安石原不喜于此上豪掷,欧阳芾拉着他撒娇说,听听曲有何关系,又不招她们佐酒作陪,且别的相公皆有自家乐班,介卿总不能被他们比下去。   总归是说服了他。   歌喉清扬悠柔,正唱道:   “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   又唱: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席间,王珪之妻杜夫人闻道:“这首曲子好,‘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不知出自哪位才子之手,竟是惟妙惟肖,令人心生向往。”   “夫人不曾听过么,这是苏轼苏通判的笔墨呀,”席上一位娘子道,“苏通判去岁到了杭州任职,每作首诗词便被传抄无数,这便流到京中来了,教坊里的女子亦多爱唱苏先生的词呢。”   旁边几名娘子听了,俱也纷纷称赞起苏轼,惟独欧阳芾坐着一动未动,只凝神细听那唱词。   “欧阳妹妹却是听得入迷了?”杜夫人打趣道。   欧阳芾叹息一声:“我早便知道了。”   “知道甚么?”   “苏先生自是神仙般的人物,”欧阳芾倾听着曲调里熟悉入骨的句子,“现下......”   “现下如何?”   “现下,是神仙下凡了。”   席间哄然笑作一团,欧阳芾端了清酒小口抿着,慨叹无人懂得自己曾身为迷妹的心情。   推杯换盏,月影斜挂,女眷这厢已渐用罢珍馐,几位娘子尚有他事,向欧阳芾先行告辞。   欧阳芾于前院送毕客人,回路上瞧见游廊立着两道人影,却是沈括同章惇。   “......此种小沟自上善门延伸至入淮处,原是开挖通济时筑堤取土形成,若能利用此沟渠分层筑堰,测量汴河落差......”   谈话间,章惇目光微移,瞥见遥遥步来的欧阳芾,干咳一声,沈括随即回首。   “夫人。”沈括略作礼道。   “两位先生怎不在席间用食,在聊甚么有趣的事?”欧阳芾笑问。   两人互视一眼,不由皆笑了。“王相有意让子厚兄主持汴河疏浚事宜,我二人正就此事闲议。”沈括解释。   欧阳芾哦了声,若有所思望向章惇:“子厚也成为大忙人了。”   才从江南回来不久,又领新职,且是疏浚汴河这般关乎民生的大事,似乎章惇的才干近些年愈发突显了。   章惇勾唇:“二娘怕不是在讥讽章某。”   “哪里是讥讽,分明是夸赞子厚呀。”欧阳芾笑脸道。   简单话过一番,沈括率先作别回席,远望着他离去身影,欧阳芾陷入思忖。   “想说甚么?”章惇看她转首朝向自己,一副欲言又止表情。   “我说了子厚莫生气。”欧阳芾道。   章惇嗤笑一声:“好。”   “疏浚河道之事,存中去会不会更合适?”   “......”还真直接,怪不得让他莫生气,章惇仍旧有些不甘道,“我便不行么?”   欧阳芾笑了:“我未言子厚不行,但子厚不是方从江南回来,应是累极了,还是歇一歇,陪陪家人为好,纵使官家与夫君欣赏子厚,也不可总教你四处奔忙,得给他人留点机会嘛。存中虽有几分痴气,然于测量数算之事倒是甚爱钻研,我以为他会喜欢做这类活。”   她素能言善道,几句话便叫章惇说舒坦了。   “我听夫君说了,子厚于两湖平定蛮夷,设立州县,得田数十万亩,功绩显赫,”欧阳芾道,“还未恭喜子厚呢。”   章惇此前任两湖察访使,经略南北江,率军平定湖北等地蛮族,统一了地方长期割据势力,并设州县,发展民生,累累功绩受朝野瞩目。   虽有人弹劾章惇杀戮过重,浮尸蔽江,雷厉手腕令人震栗,然欧阳芾不爱对用兵之事多作评价,故也不在章惇面前提起。   “王相与你说的?”   “他同客人说的,我听见他夸子厚能干。”   明知她在恭维自己,章惇依旧心情愉悦,眉梢挑了挑,骄傲便放了下去:“疏浚汴河一事,我正欲向王相推荐存中兄,此事还是他比我更合适,这点二娘倒未说错。”   “子厚将来还要为国朝做许多事,不必急于一时。”欧阳芾轻笑。   他却是未着急。章惇将她笑颜视了眼,目光淡淡移向云霄。   当头明月,飞彩凝辉,似一盘通透莹亮的白玉。   九月,沈括在王安石举荐下,由赵顼任命主持汴河疏浚工程,启程泗州。   同月,王安石为欧阳修写下祭文,一气浑成,文辞粲然,时欧阳修祭文中评为第一。   ......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月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   ......功名成就,不居而去,其出处进退,又庶乎英魄灵气,不随异物腐散,而长在乎箕山之侧与颖水之湄。   欧阳芾最早读到此篇祭文,彼时王安石将将写就,墨迹方干,被欧阳芾拿来读了十余遍,而后环住王安石脖颈欲哭欲笑。   “我夫君是世上最好的,”她终究未哭,却是笑道,“我的眼光也是最好的。”   “与苏子瞻比呢?”王安石问她。   “甚么?”   “不是‘神仙下凡’么。”王安石淡道。   欧阳芾微怔,继而咯咯笑起来。   “......笑甚么?”   “我笑介卿拿自己跟他比,”欧阳芾道,“介卿不是一贯瞧不上子瞻的行为作风么。”   “到底会作文章。”   欧阳芾大笑起来,啄他脸颊:“他怎能和介卿相比。”   二十年后,苏轼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忆及恩师,作祭文以缅怀欧阳修。   后人较王苏二人祭文,以为苏之文章哀思沉挚,墨浓笔重,情辞并茂,而王之文章一气浑脱,渐近自然,“又驾大苏而上之矣”。   是年冬,第一场雪降得颇早,新雪覆了御街,又为辚辚车辙碾作泥尘。   王安石收了劄子,同恭立在旁之人道:“既回来了,也去同他们打声招呼罢。”   “是。”   后园传来一片笑语声,树梢不时垂落雪水,融入潮湿地面。   吕惠卿慢吞吞沿回廊踏过去,蓦地毫无知觉停在了那里。   几名身着裘氅的娘子坐于亭中,背面向他,合伙打趣一位正在切分蜜柚的文士。   “子宣一人给这么多娘子分柚,不知占便宜的是娘子们还是子宣呢。”   “二娘说笑了,我......”柚肉饱满多汁,似溅了文士眼目,“伺候几位娘子,当是在下的荣幸。”   “哦,曾先生很有觉悟嘛。”娘子们调侃道。   “魏妹妹可真有福气,有这样一位能诗善文,会做官,还会给娘子剥柚的好夫君。”   吕惠卿冷眼看着,目光倏忽落在欧阳芾身上。   「......福建子?」她皱了眉头,「莫在意这些,他们只是嫉妒吉甫罢了,吉甫做出成绩,这些自然不堪一击。」   「此去安心守孝,待归来后再同夫君一起谋划新法,夫君与我皆会在汴京等吉甫。」   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大度之人,也对长达三载的守孝期会发生甚么早有准备,却万万未料到,嫉妒仍旧于一瞬间占满脑海。   只需短短三载,他的位置便可为他人替代。   似感觉到甚么,欧阳芾笑着回首,发现吕惠卿的刹那,面色惊然一滞。   那双眼里的阴鸷欲将她吞没。   “夫人。”吕惠卿作了一揖。   “......吉甫?你回来了?”   应是她的错觉,欧阳芾心悸未定,再向他看去,吕惠卿脸上已找不出任何异样。 第79章第79章   吕惠卿守丧归来,召为天章阁侍讲、同修起居注,此时曾布已身兼太子中允、集贤校理、知制诰、检正五房公事数职,成为王安石手下最为得力的助手。   三年前,这个位置尚为吕惠卿占据。   “介卿,吉甫他......”欧阳芾欲言又止。   “甚么?”   “没甚么,”欧阳芾止了口,压下心中怪异感受,朝王安石浅笑,“介卿多关心关心吉甫,他方回来,许多事同从前不大一样,须些时日让他适应。”   “我会的。”王安石将她微凉的手握住,思忖少许又道,“若有何事,无须与我讳言。”   本以为她对吕惠卿颇含微词,毕竟她曾让他注意对方为人,然数年相处下来,吕惠卿并未现出任何差错,其办事之干练聪明甚连欧阳芾也刮目相看。   除了,他的性格确有些狠厉,心胸也似乎不够宽广。   吕惠卿曾向王安石建议,对反对新法之人予以毫不留情的整治与打击,王安石虽未采纳他的建议,却也日复一日对他陈述汇报的事信任不疑。   “好。”欧阳芾笑应。   龚原来拜见过数次王安石。   作为王安石的学生,他同李定一样对朝廷推行的新法持坚定支持态度,任学官后,日常讲述课业亦以王安石经学思想为主。   朝廷新设了经义局,命王安石提举,修撰周礼、尚书、诗经义,旨在重新训释经义,破不实之说,使天下士子符合古之圣王教化。   周官新义为其中最为重要的篇章,由王安石亲撰,诗、书新义则暂定由陆佃、沈季长、裴如观、吕惠卿等执笔,同样须经王安石过目与首肯。   “相公之意已向他传达,可他却说......”   “说甚么?”   “说,自己平生‘读书无几,不足以辱检讨’。”惧王安石动怒,龚原颇小心道。   熟料王安石容色平静:“他读了几本书,我还是大略清楚的,你未同他言明,修经局检讨一职无关新法,惟施教育么,他既富才学,何以不肯施展。”   “学生自是说了,”龚原叹息,“相公岂不了解郑侠秉性,他这人——唉。”   “他说了甚么?”   “这......”   “实话道来,不必隐瞒。”   龚原只好道:“郑侠说,他执经求教于相公门下,乃为增广见识,而相公发言持论,莫不以担任官爵为先,可见相公待士礼法浅陋如此。倘相公果欲提拔他,便请采纳他所献利民便物之言,行其一二,使他无愧受到进用,岂非更好。”   室内静了一息。   龚原眼观着自己老师脸色转青,深作吐息,执盏的手也发了抖,良久,那盏茶终是重重摔在了案上。   “——混账!”   欧阳芾踏进屋内时,恰闻见这一声罕见的叱骂,她愣了下,目光在王安石和龚原二人面上游移。   “老师爱惜人才,纵郑侠多次违逆老师好意,老师仍望其才华得以施展,只郑侠决然不领情面,学生以为,不必再劝。”   “他不愿做官,我还求他做么,”王安石冷道,“本相待士礼法浅陋,何用他屈就,且随他心意。”   连“本相”二字都出来了,这回是真动了怒,龚原敛声不言。   王安石是喜欢这位学生的,去岁郑侠入京述职,王安石原意令其参加出官试法,以此途径获得进用。   此种考试乃考核候补官员法律、时事,并试断案之能,当下实则便是考察官员新法掌握程度,合格者可破格升为京官。依郑侠与王安石的关系,考试合格绝非难事,然郑侠却以不熟悉新法为由婉拒。   后多次谒见王安石,当面指陈新法之弊,王安石未予回应,郑侠也渐放弃,只仍写信与王安石,望其改弦更张。   王安石虽未采纳他的意见,仍认可其才学,朝廷新设经义局,他令门客和学生予郑侠带话,望他入经义局参与编修工作,郑侠仍旧拒绝。   龚原走后,欧阳芾于案旁坐下,安慰道:“介卿莫恼了。”   “我不应恼么?”王安石视向她,因着怒火未消,听上去几分质问意。   “介卿做了宰相,便须时常听旁人不好听的话呀。”欧阳芾好语道。   “他可与旁人一样?”   “一样的,”欧阳芾道,“他亦仅为众人之一而已。”   “......”王安石一时无言,良久道,“你如此认为?”   “是。”欧阳芾笑笑,执起他手掌搁在颊边,王安石微拢了她面庞,叹了口气,指腹慢慢摩挲着。 第80章第80章   鸾扇斜分凤幄开,星桥横过鹊飞回。   七夕夜,天上牛郎织女相会,地下檀郎谢女多情。   朱门贵家原在这日多搭彩楼于庭,童子裁诗,女郎乞巧,欧阳芾以“年年如此,不觉乏味”为由,弃了搭乞巧楼的念头,拉着王安石出门观游去了。   其实是贪玩惫懒居多,然王安石对此类事不甚在意,一贯由欧阳芾做主,便也将筵席作罢。   宫城东角楼往南去,至潘楼一带最为繁华喧闹,车马盈市,罗绮满街,处处吆卖七夕特供的磨喝乐。   这磨喝乐原为个头不大的木雕佛像,加以彩绘装饰,后禁中及权贵之家亦将此作为节日礼品,磨喝乐的花样便日益繁多起来,又以金银珍珠、象牙翠玉雕饰,售价或涨至数千钱。   欧阳芾买了一对手执荷叶的金童玉女雕偶,又买了几只嗔眉笑眼的小人儿,教随从拿回家去,予王雱玩。   “你遣了他们,之后再欲购物,便须自己拿了。”瞧出她支走仆役的举动,王安石未加阻止,单提醒道。   “我不买了,”欧阳芾挽了他手臂道,“介卿,这么难得的节日,我们去瓦子看戏罢?”   他就知道。“你邀我出门,是否早便作此打算?”   “介卿真了解我,”欧阳芾笑颜道,“好不好?”   王安石看了眼拥挤的人潮:“走罢,再晚些便无座位了。”   离潘楼最近的桑家瓦子早已人山人海,据闻今日莲花棚里有名伶丁仙现登台表演杂剧,二人于戏台下买了视野极佳的位置,满怀期待等着戏目开场。   先是一番舞掉刀、耍蛮牌的杂技,热了场子后,台上艺人徐徐退去,出来个白.粉敷面、身段修长的年轻男子,柳眉朱唇,墨眸璨璨,纵搽了厚重脂粉亦看得出形容姣好。   这便是丁仙现了。   只见他装模作样骑了头毛驴,嘴里唱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似欲款款登上台阶,面前两个作卫士打扮的伶人拦住他道:“大胆刁民,巍巍朝堂岂容你等小儿妄肆登入。”   丁仙现讶道:“哎呀,小民不知,目今不是凡有脚的都能登上朝堂吗?”   台下哄然大笑。   欧阳芾面色微变,这则滑稽戏明显在讥时政,朝廷为推行新法多用新进士子,部分官员不经细察即受任用,此事一直遭保守派弹劾。   她不由轻望了眼坐于身侧的王安石,见他无甚表情,稍放下心。   民间优人素来敢于刺上,有时连皇帝、大臣亦遭开涮嘲笑,未料今夜这位也是此中名角。   丁仙现又假为一道士,言自己擅长元神出窍,旁人问:“你元神出窍,都看了些甚么?”   道士言:“近日出神至大罗,见玉皇殿上有一人披金紫,乃本朝韩侍郎也,手捧一物,乃献国家金枝玉叶万世不绝图。”   又扮作一僧人,自称擅长入定,问他看到甚么,答:“近日入定到地狱,见阎罗殿侧,有一人衣绯垂鱼,细视之,乃判都水监侯工部也,手中亦擎一物。窃问左右,云:‘奈何桥下河水太浅,欲献水利图,再开河道。’”   台下士庶笑得前俯后仰,拊掌连连,间或有人叫好。   这又是则讽政笑话,讥讽农田水利法下,如“侯工部”这般官员不顾百姓死活,大兴水利、以图恩赏之举,又暗示恶有恶报,死后当下地狱。   欧阳芾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朝王安石低道:“介卿,我们走罢。”   “为何。”王安石冷淡道,直着脊梁注视台上戏谑的伶人。   欧阳芾刚欲开口,忽地又见步出数人,各作儒士打扮,却是在扮演孔子及其学生。   此外还有两人,一为孟子,一为丁仙现扮演的高官。   高官给孟子作揖,请孟子上座,孟子推辞:“论照官爵地位,我不如你,还得你上座。”   高官又请颜回坐上位,颜回推辞道:“在下仅一陋巷匹夫,全无政绩,你是大儒,应你上座。”   说着便把高官送至上位坐了,这时孔子也起身道:“我无官爵,也无政绩,要不阁下坐我这位置罢。”   高官惶恐拱手,连道不敢,俩人谦来谦去。   欧阳芾脸色泛白。时王安石受皇帝重用,权倾朝野,被赵顼称赞为今之古人,士人间更流传王安石为当世“孔子”,其学生吕惠卿为当世“颜渊”的说法。   这高官系谁,不言自明。   耳畔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哄笑,却不知滑稽戏所讽之主此刻正坐台下,面无表情将着戏目观完。 第81章第81章   曾布所言吕惠卿陷害自己,乃关市易法一事。   为整饬巨商大贾把持行会,囤积居奇,牟取暴利之行,朝廷于去岁设市易务,由官府出资于物价低时大量收购,再于物价高时售出,以此平抑物价,同时为朝廷增添一笔收入。   原是对百姓及朝廷皆有利的举措,却因触动商贾利益,被文彦博等部分大臣斥为“与民争利,有失国体”。   市易务确断了豪商巨贾财路,诸多新法也正因此点而遭人嫉恨,变法派官员自不畏惧人言,然赵顼作为皇帝,不得不时刻怀抱谨慎。   不久前,赵顼从京中耳目得知市易务存在垄断、官霸情形,不止损害富商,也阻扰了细民生计,以致民间议论纷纭,故降手札与曾布,令其察访此事。   时市易务长官为吕嘉问,此人得王安石信任,以户部判官提举市易务,欧阳芾亦与他在家中多次照面,印象里是位年轻敢为、对王安石尊敬有加的官员。   然曾布受命后,委任魏继宗为察访司指使,命其调查市易务行为,魏继宗却向曾布揭发了吕嘉问操纵市易务的种种“恶行”:贱买贵卖,重入轻出,广收赢余,挟官府而为兼并事。   此已然违背市易务设立本意,曾布将魏继宗之言告知赵顼,赵顼又同王安石陈说此事,意欲派曾布进一步调查。   王安石同意命人调查,却对曾布所陈之言持怀疑态度:   “市易事,臣每日考察,恐不致如言者,陛下但勿仓卒,容臣一一推究,陛下更加覆验,自见曲直。”   吕嘉问提举市易务,一向对身为三司使的曾布多有不敬,两人私怨王安石亦心知肚明,大抵王安石相信吕嘉问,赵顼相信曾布,故赵顼最终听从王安石建议,除曾布外,令吕惠卿共同调查市易务一案。   “谁知吕惠卿那厮竟私底威胁继宗,逼他承认是我唆使他诬害吕嘉问,”曾布含恨道,“继宗不从,反将此事告知于我,我虽向官家言明,然官家并不以吕惠卿为罪,只对我稍作安慰则了。”   “为何?”欧阳芾不解。   曾布嗤笑一声,神色冷极:“王相认为我与吕嘉问素有龃龉,此事便是我刻意攻讦,公报私仇,官家虽信我,更信赖王相,王相要站吕惠卿,官家自会护着他。”   欧阳芾一时失语:“......可吉甫为何害你?”   曾布闭目,似回忆,又似失望:“自他守丧归来,我便觉他对我怀了恨意,我不欲评价他为人,然公道自在人心,我从未做过对不起王相、对不起他吕惠卿之事,可到头来,反是我成了阻挠变法的罪魁祸首。”   欧阳芾见他如此,心内亦不好受:“夫君全然不信你么?”   “与其说王相不信我,不如说王相更信任吕嘉问,更信任新法,”曾布笑道,笑里满含苦意,“我指陈市易务之失,于王相眼中便是首鼠两端,反复小人,与旧党何异?”   曾布摇晃起身,向欧阳芾作一揖:“吕惠卿得势,我必失势,布留于京中之日不多了,但望二娘向王相表明布之心迹,布鞠躬尽瘁,惟求新法勿毁于小人之手。”   暮色四合,院子里小儿追逐,吕惠卿一身疲累地回到家。   他已连续多日最后一个从经义局出来,此前同王相商讨的诗经义仍须作大量修改,归家后他也未能得闲,今日甫进了门,却听弟弟吕升卿上前迎道:“欧阳夫人来了。”   欧阳芾正同吕惠卿之妻周氏闲话,不知说了甚么,惹得周氏眉开眼笑。   吕惠卿迈入厅中,向欧阳芾微微作礼:“夫人。”   两人望去,周氏立身道:“夫君,你回来啦。”   吕惠卿官袍未褪,却是先朝欧阳芾道:“未知夫人来此,家中竟未能备顿丰肴晚宴。”   “我坐坐便走,不打扰你们。”欧阳芾含笑。   “欧阳夫人邀我上元夜去樊楼看烟火,届时我便不陪夫君了。”周氏眉染欢悦。   吕惠卿虚咳了嗓,道:“既是夫人邀请,你自去就是。”   “吉甫近日总操忙公事,无暇陪伴娘子,妹妹很孤寂呢。”   “夫人!”周氏慌道,知吕惠卿不喜自己于他忙碌时烦他,将他偷瞄一眼,垂低了头。   吕惠卿咳得更虚了:“夫人提醒的是......”   “所以?”   “呃,”吕惠卿稍作踟蹰,“待忙过这阵,定抽出时刻陪伴娘子。”   “哦,那上元夜妹妹便交给吉甫了,吉甫记得带她去樊楼看烟火。”   “夫人?”周氏讶道。   吕惠卿猝不及防,张口结舌。   欧阳芾忍俊不禁:“开玩笑的,吉甫整日为朝廷之事辛劳,哪能再这般折腾吉甫。”   ......也非折腾。吕惠卿闭口不言,连月来用力过猛地工作,归家后脑子都些略迟钝了,欧阳芾的调侃也未反应过来。   他是该歇歇了。   “那上元夜我便遣人来接妹妹了。”   吕惠卿于院门口送别欧阳芾,揖道:“有劳夫人。”   欧阳芾将他看了看,迟了方刻道:“吉甫归京后,一切可还适应?”   “谢夫人挂怀,一切尚妥。”   “朝廷近年又颁布几样新法,吉甫若对此有何意见,尽可与我夫君商议。”   “王相制定的条例悉为良策,纵惠卿参与,亦寻不出更为合适的做法。”   “是么,”欧阳芾沉吟须臾,“你真的认为新法无任何缺漏之处吗?”   吕惠卿拱手:“惠卿浅见,历来没有毫无缺漏的法度,但进步于过去,而可达成目的,便为好的法度。”   “达成目的......富国强兵么?” 第82章第82章   朝堂上下将旱灾缘由指向王安石及其新法,欲平息舆论,必须有人为之担责。   赵顼案前摆着王安石的乞解机务劄子:   臣孤远贫贱,众之所弃,陛下收召拔擢,排天下异议而付之以事,八年于此矣......   ......今乃以久擅宠利,群疑并兴,众怨总至......而体力衰竭,虽欲强勉以从事须臾,势所不能......   王安石连上六道劄子坚辞相位,赵顼仍不愿放他离开,以手诏向他传话,希望他“以师傅之官,留京师”。   王安石拒绝了赵顼让他留于京师的好意,恳请去地方任职。   愈是保全王安石,愈使自己孤立于群臣,赵顼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可他依旧无法痛下决心。   太皇太后曹氏便于此时来探望他,一同前来的还有赵顼的弟弟,歧王赵颢。   曹氏曾于仁宗驾崩后以皇太后之尊垂帘听政,决事肃然,又治理后宫,威望极高,虽近些年静居庆寿宫,不再过问朝政,然朝野内外风雨喧哗,仍时刻牵动她的心。   闲话一番家常后,曹氏问及新法之事:“吾听闻民间百姓甚为青苗、助役钱所苦,官家缘何不将法令废除?”   赵顼本已为此心绪抑郁,不欲同祖母争辩,解释道:“行此法是为利民,不为害民。”   曹氏不禁劝道:“吾知官家喜爱王安石,他诚有才学,然如今怨者甚众,官家欲保全他,不若令他出外暂避风头,待一年半载后再召他回来不迟。”   一年半载,多么简单的一年半载,赵顼口吻肃厉:“群臣中,惟安石能横身为国家当事,放他离去,臣更用何人。”   眼观曹氏无法劝动兄长,立侍在旁的赵颢心急附和道:“太皇太后之言有理,陛下不可不思。”   赵顼陡然怒起,目光森冷视他:“你是言我败坏天下?”   “臣不敢!”赵颢慌忙拜首。   “既然朕做不好这个皇帝,那便予你来做好了!”   “陛下!”曹氏惊颤。   赵颢立时伏跪在地,战栗叩首:“臣万无此意,望陛下恕罪!”   赵顼冷哼一声,拂袖背首,由他在地上跪着,不置一言。   “陛下何以至此,歧王不过关心陛下,一时情急言语失了分寸,陛下不听则已,何苦这样对待手足至亲......”曹氏哀劝。   赵顼胸膛起伏,背于身后的手攥得死紧,终是缓缓松开:“臣有些乏了,太皇太后与二哥同去歇息罢。”   这一场劝说以不欢而散告终,翌日,高太后又与太皇太后同来哭劝,高滔滔声声泣诉“王安石变乱天下”,请求皇帝将其罢免。   赵顼涕泪而退,数日后,终于准了王安石外放之请。   “卿此去,朕宜用何人?”   延和殿,赵顼依依同王安石道别,又怀了学生的孺慕之情,渴望从对方身上获得更多建议。   王安石道:“韩绛、吕惠卿二人,悉可与陛下分忧。”   赵顼应了,却道:“他二人皆不如卿。”   王安石抬袖遮目,掩去因这句话而起的哀切,揖道:“陛下,臣再留于京师,徒遭怨谤非议而已。”   “朕知卿义所难处,不欲再三强留,朕已下诏除卿知江宁,卿安心休息。”赵顼挚切道。   “谢陛下体恤。”   “卿答应过朕,他日朕再有用卿之时,卿万不推辞。”赵顼宛若抓住承诺不放的孩子,惟恐王安石一去不回。   那是王安石乞解机务的劄子里表陈忠心之言,王安石深深叹息:“是,臣答应陛下,异日复赐驱策,臣愚不敢辞。”   “师傅。”再见赵顼之前,欧阳芾于宫中先一步见到郭熙。   今时的郭熙已擢为图画院待诏,尽得帝王宠遇,上至禁中,下至王孙士大夫府邸,莫不以收藏郭熙笔墨为荣。   “我见了师傅的春雨晴霁图,清润独绝,出神入化,无怪陛下钟爱有加,”欧阳芾笑道,“师傅不愧是师傅。”   郭熙宽大的袍袖笼过她头顶,似欲触碰她,又止在途中,她听见一声如梦似幻,沙哑衰老的惆叹:“傻孩子。”   斑白两鬓霎时于她视线里朦胧:“师傅,徒儿不肖......这一生,徒儿无法超越师傅了......”   「师傅若通过弟子才能扬名,不是让天下人笑话,也正好看看,我们师徒二人谁先出名。」   「肯定是师傅啊。」   抬起的手欲抚在她头顶,见她灵动目光,终又徐徐落下。   她的女子之身,是否曾为郭熙增添过遗憾,如今,却也不得而知了。   “妾身拜见陛下。”   赵顼往素接见欧阳芾悉在后苑,这一回也不例外。   “夫人当真不愿留下?”赵顼道,“朕知夫人近岁身体欠佳,长途跋涉恐劳形伤神,东府是朕赐予王卿的府邸,夫人仍可居住在此,安国、安礼俱于京师供职,有他们在也可照拂夫人。”   “多谢陛下挂怀,妾身身子已无大恙,许久未归江宁,对旧地殊为想念,此番也借故回去看看。”   “......王卿不会归去太久,夫人留在京师,待将欧阳修文稿编纂完毕,王卿也便回来了。”   “陛下好意,妾身愧不敢受,”欧阳芾垂首,“妾身所受陛下恩德乃靠夫君得来,官家善待夫君,则愿善待妾身,如今夫君既去,汴京当无容留妾身之处。”   赵顼沉默良久,道:“姐姐怨我。”   “妾身从未怨过陛下。”   “为何,只因朕是官家?”赵顼哂笑,几分讽刺,“姐姐从前不似这般守礼。”   欧阳芾抬目,青年眼底是一片濒临倾塌的冷静。   “官家误会了,”她道,“妾身只是偶尔听官家讲话,已觉不出官家的年纪了。”   “......”   “官家身上的担子太重,非妾身所能领会,即便是夫君,也无法与官家感同身受,”欧阳芾直视天颜,缓缓道,“妾身斗胆,认为官家已足够成熟,足够尽力了,再无人能比官家做得更好。”   赵顼抽了口气,差些落下泪来。   他甚至不敢于王卿面前负气,却缘何如此责怪她。   “官家想让妾身留在汴京,是怕夫君就此一去不返罢。”欧阳芾望着天子眼里闪过的仓促,微笑道,“官家该更自信些才是,夫君的想法不会因妾身身在汴京而改变,亦不因妾身身在江宁而改变。”   彼时她这般安慰赵顼,可她错了。   赵顼也错了。   他们当时还无从知晓。   “朕待夫人好,不止因为王卿,”赵顼平复心绪,向她吐露,“何人对朕真心实意,何人假作虚辞,朕心中清楚,也不会忘记。”   欧阳芾微微失神,原来如此。   汴京州桥下那个十二岁的少年,或许不仅她一人还记得。   “夫人可还愿意为朕作画?”   “妾身何时都愿,”欧阳芾答,“宫里画师良多,也愿陛下多看看他们,勿只偏爱师傅与我二人,此也为师傅之愿。”   韩绛、吕惠卿等诸多变法派官员于王安石临行前悉去拜望,部分新法遭停,吕惠卿、邓绾等人一面极力向皇帝劝说勿罢新法,一面于变法派内部商议后续措置。   王安石为赵顼推荐的韩绛、吕惠卿两人皆为变法派砥柱,同样意在帮助赵顼继续推行新法。   只那已无关即将赴任江宁知府的王安石的事了。   汴京码头。   一箱箱书籍被搬上甲板,压得原本宽阔绰余的船只吃水甚深,岸旁三三两两行人在观宰相家搬运行李,猜测沉甸甸的箱子里装的是甚么。   欧阳芾细听一阵,踱至王安石身畔笑道:“介卿,他们说你往箱里塞的是金银珠宝。”   王安石视她一眼:“不是还有衣裳首饰?”   “你听到了?”欧阳芾惊讶。   如此吵耳而全不避讳的议论声,她何以认为他听不见。   王安国、王安礼前来码头送行。   因反对变法,两人虽为王安石胞弟,却未得赵顼重用,王安国仅任秘阁校理一职,王安礼仅为著作佐郎。   二人与王安石的关系也渐僵,全靠住在一处维持岌岌可危的手足之情。   见两人伫立河畔,欧阳芾自动退开,将空间留与三个互相不知该说甚么的男人。   她踱下船,四月岸沿柳影婆娑,天际客帆高挂,清风送爽,令她恍然生出慨叹。   要回江宁了。   眸光稍转,瞥见一道隐约而熟悉的身影。   郑侠遥遥立于街旁,闹市纷繁,却惟见长衫孤影,隔着距离默然相对,许久,欧阳芾露出一抹极浅的笑。   “师母可憎恨我?”   欧阳芾摇首:“夫君不在朝中,你自己多小心,并非人人皆如我夫君。”   郑侠呵了声:“我自知晓,自上流民图起,我便将此躯置之度外了。”   欧阳芾不语。   “师母终究还是怨我的,”郑侠视她神情,“我害老师罢相,害老师多年变法心血付之东流,师母不该宽恕我,便连老师......”   也不会再承认有过他这个学生。   “我不怨你,”欧阳芾道,“夫君出知江宁府也非由你造成,我只是......有些无力罢了。”   明知天象与人事无关,可这份惟她知晓的常识又有何用,他人固守的观点何其难以改变,早在她以女子之身到来这世上的一刻,她便已然深知。   作别郑侠,欧阳芾回到舟上,王安石正望着她步来的身影,一言未发。   “是郑侠。”欧阳芾主动开口。   “我知道。”王安石道。   “我同他道声别,”欧阳芾继续道,“因我想,往后大抵不再相见了。”   “嗯。”王安石依旧平静应着,朝她伸出手,“上来罢。”   欧阳芾便将手递去,足尖轻点,迈向她今生唯一的归宿。   “介卿。”   “何事?”   “无事,就是想喊一喊你。”   “......”静了静,“我在。”   船只似锋利刀刃破开水面,驶向远方,目中之景渐渐遥不可及。   四月,礼部侍郎、平章事、监修国史王安石罢为吏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知江宁府。   同月,观文殿大学士、吏部侍郎、知大名府韩绛升平章事、监修国史,翰林学士兼侍讲吕惠卿升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   至此,韩绛为相,王珪、冯京、吕惠卿三人并为副相。   吕惠卿甫任参知政事,便携翰林学士邓绾向皇帝谏言,万不可将新法罢废:   “陛下数年以来,废寝忘食,成此美政,天下方被其赐,一旦用狂夫之言,罢废殆尽,岂不痛惜?”   反复相劝,最终说服赵顼,下诏书曰,“新法运行如故”,断了朝野内外观望摇摆者的心思。   新法继续推行,亦为赵顼内心深处希望,故于诏书中切正言明,士大夫“敢有奉行不当者,必罚而不赦”。   又知《流民图》一事乃郑侠假作急报、擅发马递,违反法令呈至皇帝眼前,吕惠卿遂开始一笔笔算账,令开封府治郑侠“擅发马递”之罪。   查处完郑侠,接着便雷厉风行地办了曾布沮害市易一案。   五月,章惇自西南归京,吕惠卿派其勘审查证,两月后,以“坐不觉察吏人教令行户添饰词,理不应奏而奏”、“所陈治平财赋有内藏库钱九十六万缗,乃于支数除之”、“意欲明朝廷支费多于前日,致财用阙乏,收入之数不足为出,当奏事诈不实”多项罪名,罢曾布三司使之职,贬知饶州。   同时,以“不觉察杂买务多纳月息前”罪名,罢吕嘉问市易务提举之职,贬知常州。   韩绛与吕惠卿虽同支持变法,然并不齐心,二人之间数度争论,冯京向与王安石议论不合,吕惠卿每有所为,冯京亦多与其矛盾。   短短数月,吕惠卿一面提拔亲信,编织党羽,一面对新法颇作改动,七月,创“手实法”以清查户等,民间不堪其扰。   朝廷纷争又起,汴京一片风雨。 第83章第83章   江宁。   王安石放下手中周礼义的稿子,抬目往窗外视去。   乌鹊于檐下筑了新巢,不时啾啭啼鸣,府署仆役原欲驱赶了去,怕惹知府读书写字不得静心安神,被王安石拦了。   自然之声,正为静心养神之物,他道。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一派风物潇洒时节,可惜仍不免为案牍劳形,任江宁知府以来,虽则公务清闲,比过往从容安适许多,心内总不满足。   不满足甚么,他也无法言清。   作为江南东路首府,东南经贸重镇,江宁府的富庶繁华难为寻常州县可比,即便罢相,天子也将一处如此优厚之所予他管辖,盖圣宠殊遇,从未断绝。   穿过宽静房宇,三四厅堂,几个小儿正在庭院投壶,见了王安石,纷纷脆生生唤:“知府。”   起初是不敢这般放肆的,然数日相处下来,发现王安石管也不管他们,便胆大了许多。   这其间有一声分外明显,与他人不同的称谓:“爹。”   王安石道:“你娘呢?”   王雱道:“阿娘在前厅陪几位娘子说话。”   “上回我家三娘看了夫人的画,归家后直嚷着让我也教她作画,我哪里会这些......”   “我家女儿也是,说想跟着夫人学画,我还取笑她,夫人是你想拜师就能拜的么。”   叽叽喳喳的笑声里,一位淡施粉黛、眉目似远山恬淡的女子颇不好意思道:“学画倒不难,只我从未教过小孩,怕把原来聪明伶俐的孩子教坏了。”   “夫人随意指点一下便是,姑娘家学些书画本也为怡养性情,若得夫人一两处教诲,此生便受益无穷了。”   又是这般不惯拒绝人的性子。   王安石走近,几位娘子见着自觉起身躬礼,欧阳芾回首:“夫君?你忙罢了?”   “之前你收整的几册书稿,我寻了半晌未寻着,可还记得放在何处?”王安石问她。   “就在西面第二间书房里搁着呀,我未动过。”欧阳芾下意识答。   “几间书房皆找了,未见踪影。”   “怎会,”欧阳芾愣道,“你急用么?我这会儿去找找。”说着便起了身。   几位娘子颇具眼色道:“知府同夫人有事在身,我们便不打扰了,这便归去的。”   略作挽留,仍是携稚子们一一告辞了。   “介卿,你在赶客。”送别诸娘子,欧阳芾扭头向他,好笑道。   “若是乏了,不必强撑着陪她们。”王安石道。   “她们是雱儿书院同窗的家长,多认识认识总是好的。”欧阳芾道着,浅浅打了个呵欠,“是有些困了。”   喝过药习惯犯困,她又不愿白日里总躺榻上,连午觉也不爱睡。   “回屋憩一会儿罢,”王安石道,“我陪你。”   “好啊。”欧阳芾眼眸一亮,干脆答应。   实则是她在浅眠,王安石在阅书。   风叶鸣廊,中途自怀里醒来,欧阳芾揉揉惺忪睡目,不由笑道:“这位郎君,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王安石放了书:“哦?何处见过。”   “梦里,我在梦里见过你。”   看了她一眼,道:“睡罢。”   天气好时,他们常外出游览山水,王安石作的写景咏物诗极受欧阳芾喜爱,她说与他年轻时不平则鸣、直抒胸臆的诗歌相比,这数月来的诗精雅脱俗,深婉蕴藉,不见一丝雕琢痕迹。 第84章第84章   汴京。   王安石下了马车,吕惠卿亲自前来相迎。   身着紫衣玉带,身份早不可与过去同日而语的副宰相依旧恭恭敬敬向王安石揖礼:“老师终于回来了,学生已在此等候多时。”   王安石反应淡淡:“主张朝事数月,你辛苦了。”   “学生不过暂代老师处理琐事罢了,一切还得由老师回来主持大局。”   十个月,不过短短十个月,王安石便再度被皇帝召回。   吕惠卿不可能告诉对方,得知皇帝下诏的消息,他既惊且慌,怕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权势地位被王安石抢走。   他对王安石是崇敬仰慕的,也许曾经有过憧憬,但他更希望这样一位让他崇敬仰慕的老师自此留在钟山,不再回来。王安石的性子根本不适合朝廷争斗,他比老师更适合在这片浑水里翻云覆雨,继承老师的志向把新法推行下去。   可王安石仍是回来了。   吕惠卿望着前方清癯的背影,一时脚步未动。   “为何不走?”隔了数丈远,王安石终于回头看他。   那个人已不年轻了,可只要肯回来,依旧大权在握。凭甚么。   “......是。”吕惠卿趋步跟上。   “卿此去数月,小人渐定,回来后卿可继续有所施为。”   王安石入宫奏对,赵顼如此对他道。   “臣蒙陛下知遇,诚欲助成陛下盛德大业而已,然小人纷纷,不敢安职。今陛下复召用臣,不敢固辞,乃为报陛下知遇之恩,望陛下察臣用心。”   话虽如此,然经历过罢相,王安石心境已不可能再与熙宁初年相比,他肯回来,不过舍不下新法大业。   经历十个月独自磨炼的赵顼,对自己亲持变法的信心也日益加深,他们皆与过去不同了。   “卿所撰周礼义的书稿朕已看过,要言不烦,精奥幽微,当为天下儒生学习之典范,待稍作编订,便令国子监印制成册,颁发学官作学生教学之用。”   “谢陛下恩典。”   赵顼心情颇佳,又道:“如今国子监所用教书尽为活板印字,还是当年欧阳夫人的功劳。对了,不知欧阳夫人是否将欧阳修的文集编录妥善,朕还等着她的书稿呢。”   王安石微微怔神,向赵顼解释她此刻仍居江宁之事。   “原来如此,”赵顼闻言道,“那便请她静心休养罢,文集一事毋须匆忙,毕竟——”   答应欧阳芾不告诉王安石,赵顼意有所指地望着面前师臣,笑道,“来日方长。”   随后谈及用人,王安石又荐吕嘉问、李定、练亨甫等,神宗皆认可。   六月,三经新义诏颁于学官,作统.一教材用以取士,以一道德。   是日,吕升卿回到家,向兄长发牢骚:“练亨甫那厮又上奏弹劾我们!真是气煞我也!”   吕惠卿坐在案后,端详着底下官员所献一方产自建窑的黑釉兔毫盏,轻飘飘道:“练亨甫是王相公举荐的人,你少同他过不去些。”   “兄长不也是王相公举荐的人,难不成还比他差。”吕升卿忿忿不平。   吕惠卿停了动作,耳畔絮絮俱是弟弟的声音:   “昔日王相为人所诬,兄长极力替他辩言,如今兄长为人所诬,却是不见王相为兄长说过只言片语。”   “......”   “王相身体抱恙,官家便教他在家里养着,凡事皆不予他操劳,前两日还让大臣们去他家里汇报政务,你说说,官家何曾待你我如此。”   手中兔毫盏猛地顿在案上,吕惠卿喝道:“放肆!人家王相是当世孔子,今之完人,你我哪一点能同他相提并论!”   吕升卿被他吓到,一时失了言语。   意识到自己声调过高,吕惠卿咳了咳:“......少言这类负气话,多干实事,你手下那几个欺男霸女、强抢民宅的泼皮无赖莫以为我不知晓,尽早同他们断了干系,否则纵是我也护不了你。”   不再听弟弟幼稚抱怨之词,吕惠卿将茶盏搁进漆盒,收了心思。   「王相屡托疾不治事,积事以委臣,臣恐将来倾败,咎全在臣一人。」   他没向皇帝提过么,提过的,可皇帝说甚么。   「安石何以至此。」   「安石政事,即朕之政事。」   复相以来,皇帝与王安石在用人之事上多存分歧,又在边事上意见相反,他以为可趁此机会减损赵顼对其印象,然他轻看了皇帝对王安石的重视。   纵意见再有分歧,也远远胜过他吕惠卿。   得知刊印数千本的《诗义》被“止令勿卖”时,吕惠卿脑子懵了一下。   然后便跑到赵顼面前请求去官。   “臣每撰数篇,即送王相详定,一字一句如有未妥,必反复修改,直至王相满意为止。今言皆不可用,于理何安?纵朝廷不夺臣官,臣何面目!”   “卿且宽心,安石无他意,经义只为三二十处训诂未安,序只用旧义,亦无害。” 第85章第85章   翌日,王安石上辞表,请求去职。   帝不允。   复上辞表,复拒。   闭门不朝,不理政事,再上辞表,帝未允。   再上。不允。   再上。   ......   “陛下。”内侍回宫。   “王相如何?”赵顼问。   内侍叹了口气,赵顼一颗心便坠下去。   哀恸不绝,拒与人见。短短八字,赵顼沉坐在殿,犹若一潭死水。   眼望去南飞的鸿雁,一掠而过天际,纵然春来它们也不会再归了,赵顼心中明白。   手边堆着王安石请求卸任的奏表,三年前,似是春景未褪时节,欧阳芾对他道,妾身赢过官家一局棋,官家可还承认?   自然承认,他笑。   待妾身编修罢叔父的文章,也要编理夫君的文章,官家答应妾身,至少令国子监刊印万册,作他生辰之礼。   赵顼爽快答应:有何不可。夫人书稿修成之日,记得予朕一份,朕当珍藏馆阁,以诲后世。   官家切莫事先告诉夫君,我想予他惊喜。   不告诉他,他便发现不了么?   他一心扑在国事上,无人告诉他,他才不会发现。   赵顼大笑。   将最后那道劄子再看过一遍,满眼皆是“弱力而重任,薄功而厚享”的虚辞,又作“精神衰耗,体力惫怠”的藉口。   他是心灰意冷了,才决然求退。   是心俱化为了灰烬,才精神衰耗,体力惫怠。   没有预兆么。   一切早有预兆,只他还竭力攥着两端绳索不肯放开,实际早已生出裂痕。   “传诏,”赵顼闭目,疲道,“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昭文馆大学士王安石,罢为镇南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   这回他是真的放他离去了。   君臣一梦,千古空名。   熙宁八年九月,欧阳芾逝世于江宁。十月,王安石罢相,出知江宁府。   十一月三日,王安石归乡,返旧居,复见妻所整理文稿,恸绝。   闭门两月,未尝理事,丧事皆由家人持办。   两月后,启门,终日流连郊外,不赴公门。熙宁九年一月,皇帝传旨,命王安石赴任办公,上表力辞,帝无奈,免江宁知府之职,改以使相兼集禧观使。   自此闲挂虚职,远离政务。   同时刻,朝中官员一作改换。   罢练亨甫中书刑房习学公事之职,出任漳州判官。   迁陈州太守吕惠卿出知延州。   迁密州太守苏轼移知河中府,旋迁徐州。   诏令吴充为中书门下平章事。   诏令冯京为枢密使。   诏令李定为御史中丞。   ......   密州。   听闻欧阳芾逝世的消息,苏轼足愣了数息,而后默然长叹。   近日天降细雨,密州百姓前来告谢他祈雨之恩,苏轼哭笑,天要降雨,岂是他的功劳。   “为答谢山神赐雨而重修的常山庙已经落成,苏先生何时动身前往祭祀?”   “今日便不去了,改日罢。”   不知为何,苏轼觉得那人是不该死的,那样活泼好动的性子,他想象不出她缠绵病榻的模样。   据闻是沉疴已久,又添忧思伤神。   那人怎可能忧思,可郎中确如此说。   门生道:“夫人离世,王相公便请去职,实脆弱。”   黄庭坚道:“王相但执拗,非怯懦。”   “你们不明白,”苏轼道,“这仅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忆及朝堂上的针锋相对,雪片般弹劾王安石的奏章,贬他通判杭州的那道诏书,他一直以为只他自己备受煎熬,时至今日,苏轼终于承认,那个人的内心也存在着无人体会的煎熬。   如今最后一个可以体会他煎熬的人也不在了。   许为更新气象,次年,皇帝改年号为元丰。   继承了王安石新法的年轻帝王对诸多法令略作调整,大体仍沿袭着师臣的道路,惟集权方面较熙宁年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令人惋惜的是,新的年号未能带予国朝生机,皇帝也非长命的皇帝。   元丰五年,宋夏交战,宋军兵败永乐城,士卒役夫阵亡数万,帝中夜得报,恸哭失声,彻旦不寐。   元丰八年,赵顼逝世,听闻死前曾对身边人呢喃,朕好孤寒。 第86章番外二   元祐初年的朝堂,波涛汹涌又一片死寂。   新帝登基,太皇太后高氏打着“以母改子”的旗号,欲把自己儿子和王安石之前创立的新法悉数废除,并把昔日旧党魁首司马光从洛阳召了回来。   司马光成为宰相,得太皇太后支持,先于去岁末废了保甲、方田、市易诸法,今岁初又□□苗法,目前正欲下令罢废募役法。   大家都知募役法实际是有好处的,但旧党得势,司马光固执不听人劝,硬要恢复原来的差役法,连苏轼都气得直称其为“司马牛”。   二月十八,一个人独自站了出来。   上了篇洋洋洒洒四千多字的《驳司马光劄子奏》,把司马光之前几封劄子中错误、不合理、自相矛盾之处一一指出,逐条驳斥。   大家都认为这个人失心疯了。   这个人就是章惇。   谁也没料到章惇会在此时站出来,旧党掌权后,半年之间已将新党老臣罢黜得人丁凋零,章惇自己也正被满朝文武弹劾,几快被骂成筛子。   但他依旧选择公开和司马光唱反调,端的是将个人进退安危置之度外的态度,不为别的,只因他说得对。   司马光弱便弱在地方任职经验不足,上了台许多政令只求一味废除,丝毫不考虑实际情况,拿出的是“凡王安石赞成的我全反对”的气势,以文人论,司马光自是当之无愧的大家,然以治国论,未免过于夫子意气。   这样的他自然经不起具有丰富地方任职履历的章惇的批驳,章惇也毫不客气地揪住司马光短处,在劄子里秉笔直书,切论罢废募役法之不可。   这份劄子让旧党哑口无言,于是朝廷暂且接受了章惇的意见,置详定役法所检阅役法缺失。   司马光带病上书,坚决要求废募役法,旧党唯命是从,又依原诏实行。   于是便发生了载入史册的一幕。   章惇与司马光等同列在太皇太后帘前愤然争辩,并爆出“他日安能奉陪吃剑”的惊人之语,把高太皇太后吓得花容失色。   台谏官立刻抓住机会,弹劾章惇佻薄险悍、强愎慢上、廉隅不修、无大臣体,于帘前争役法,辞气不逊、凌上侮下、败群乱众,“中外闻之,无不骇愕”。   把章惇喷得体无完肤,唾沫星子几将其淹死。   要说章惇怼上司也不是头一回了,赵顼在位时,因某回陕西用兵失利,原欲处斩一人,宰相蔡确劝皇帝,我朝没有杀士大夫的先例,不愿让赵顼担此恶名。赵顼思考后道,那便刺配流放罢。章惇道,那还不如杀了他。   赵顼问原因,章惇道:士可杀,不可辱。   赵顼愤怒了:快意事竟一件也做不得吗?   章惇道:如此快意事,不做也好!   对皇帝尚如此直言,对旧党就更不客气了,此前司马光丧心病狂地欲将熙河开边时将士浴血打下的土地拱手归还西夏,章惇气得骂司马光“村夫子”。   去岁末,旧党违反程序将党羽安排进台谏,章惇向高太后抨击此事,旧党遂以“语涉轻侮”太后、“用心不忠”等风闻之言将他指为奸臣。   如今章惇还没认怂。   没认怂的结果是,二月,章惇罢政,出知汝州。   十月改任杭州,又被旧党认为“不当移任大郡”,复任汝州,反复折腾之下,为免遭更大迫害,章惇自请罢职,以迎养父亲为由闲居苏州。   苏州距离江宁不远,元祐二年四月,章惇去了江宁一趟。   去岁王安石逝世时,正当旧党得势,门生故吏俱怕受到牵连,没人敢往吊唁。   得知王安石死讯,远在京师的司马光给吕公著写信,“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但性不晓事,以至于此。今不幸谢世,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建议朝廷“优以厚礼”,以振浮薄之风。   这便是司马光君子的一面,也是其对王安石最后的仁慈。   罢相以后,据说王安石绝口不谈政事,甚至厌恶客人在他面前提起任何有关朝政之事,又于江宁城东门外辟了座园林,命名“半山园”,自此隐居山林,过着如隐士般的生活。   那位对他有着“卵翼之恩,父师之义”的王安石,曾评价他“吏文粗疏,然有机略,胜王韶”的王相公,罢相之后寄情山水田园,写下的诗句精致漂亮,是他这辈子也赶不及的。   章惇性格高傲,未尝服人,却是真心实意佩服王安石。   他去了趟半山园,这处王安石经营居住数年,后捐为佛寺,由赵顼命名为“报宁寺”的地方。   庐舍竹斋,草木花圃,一切陈设再简单不过,与文彦博、富弼等旧宰相在洛阳辟的精雅园林却是无法相比,料来王安石也不在意。   池里锦鱼跳跃,枝头黄鹂啼啭,放眼望去,满目杏花开得缤纷绚烂。   章惇从园里出来,意外见到王雱。   两人皆有些怔,最终还是王雱先喊了句:“......子厚叔父。”   坐下闲聊,章惇问他近些年在做甚么,王雱道:“读书,著文。”   “怎不考功名?”   “如今的朝堂,进去又能做何。”   章惇顿了顿,正欲替他爹教育他一番,王雱率先笑道:“玩笑罢了,考还是要考的,做官为的是百姓,不是意气,况我爹希望我考取功名,为国效力,我自要完成他的心愿。”   章惇拍拍他背:“好贤侄。”   王雱末了又添一句:“若考得不顺心意,大不了还可效仿子厚叔父,弃了敕诰而走。”   他说这话时眉眼里透出一股不羁之气,青衫挂在瘦长身骨上,洒落隽秀,极是出尘不凡。   这小子,尽挑着爹娘的优点在长了。   与王雱分别后,随意进了座茶肆歇息,里头说书人正讲段子,仔细一听,竟还是他熟悉之人的段子。   “这王相公与苏学士虽政见不合,然皆为君子,既是君子,哪还有隔夜仇呢,这不,苏学士途经此地,便特意前来拜望赋闲于此的王相公。”   “要说王相公与苏学士之间还是有着不少共通点,譬如,两人皆为重情重义之人。”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