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无傀/作者:蓝风山』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世人皆说,傀儡无心无情,偏爱逢场作戏。然而傀儡本人说,我不薄世人,亦从未想过薄你。这是一个有关报恩,同时也是复仇的漫长故事,主角1v1,虐,互相养成,结局he,过程略曲折拖沓,非爽文。你给了我新的生命,而我教会你如何去爱。...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吧唧一口!   又是一年芒种时节,日头正盛,暑热绵延之际。   暖风像是着了把火,烧过拂则山外两排挤满青苔的低矮石阶,沿途七扭八歪,拐在祠堂狭窄幽僻的小暗巷间,刮得一路噼啪作响。   印斟双手合十,长身跪立在神像面前。   待得片晌静默过后,方是闭上眼睛,虔诚而又庄重地道:“弟子印斟,近日琐事缠身,迟迟未有前来参拜……望神君宽宏大量,勿要因此怪罪。”   祠堂是间青石堆砌而成的破烂窄屋,彼时荒废已久,内外皆是数层遍布尘埃的蛛网。拜垫后方,零星竖着几根高矮不一的细香,这会子青烟散尽,留在香炉内的,仅剩一堆稀稀拉拉的散状白灰。   供奉在祠堂中央那尊神像,足有一人之高,然其五官面相已然模糊不清,尽数为红褐色的锈渍染至斑驳。   印斟在拜垫上跪了有小半片刻,随后直起腰身,提过早已备好的一桶清水,紧捏抹布,沿着神像破裂不堪的底座下方,开始一寸一寸进行清理工作。   这时祠堂外围一片昼光交绕,一前一后走来两位大妈,手头各拎一只鼓囊的菜篮,一见暗巷尽头隐有人影闪烁,便不由得纷纷吃惊地瞪大双眼。   其中一人道:“那块地方,我记得好像是成家人的祠堂吧,里头供奉的是那个……游什么什么神?”   另一人道:“喔,似乎废弃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们恐怕自己都记不起来,山里还有这么一座祠堂罢?”   “是啊,成老爷子如今年事已高,哪里还管得了这些?”   “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还是镇里鼎鼎有名的驱邪宗师呢!据说以前常有人见他在外除除鬼祟,做做法事之类的……”   “哎,传说而已,世上哪来这么多神魔鬼怪的?说到底,都只是人心在作祟罢了。”   人心作祟啊……   貌似是有这么个道理,但仔细想想,好像又不是。   印斟抬起抹布,沾水的手掌绕着神像底部粗砺生锈的数条金边,实实稳稳擦过了一整道圈。   然当他再度探出手臂,无意伸向神像背面那一瞬间——意外,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神像本身厚重宽大,因而在擦拭正面灰尘的同一时间里,视线与底座后端之间的范围,便形成了完完全全的一处死角。   印斟看不见角落里究竟有着一些怎样的猫腻,他只侧身过去,手里的抹布还未能贴上神像结满蛛网的后背,眼前已是猝然一黑,紧接着侧脸猛地贴上某一冰凉柔软的物什。   再回神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发丝凌乱的人脸。   这人身形扭曲,整个儿倒挂在神像粉尘漫天的后背上方,此时此刻,正肆无忌惮地闭目打着瞌睡——只因印斟施力对底座进行拖动,方才被迫逆转姿势,不慎以嘴唇拂上他削尖的侧颊。   印斟先是微微一怔,但又很快反应过来,木然抬手,将那张过于凑近的人脸推至一边。   多年在外游历闯荡的经验使然,他对任何这一类突发而来的事件,早已变得麻木不仁,见怪不怪。   何况山林深处一向阴气最重,偶有一些能力低下的人形妖物出来蹦跶,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吃惊的事情。   然而同在成老爷子门下修习多年,师弟说他木讷冷情,师妹笑他迟钝面瘫,也不是没有一定的缘由。   印斟这人就是这样,超乎寻常的镇定与理智,早将他心头那点少时的好奇与惊惶撕为碎片,同时吞噬殆尽,一分不留。   “……外来鬼祟,还是山里土生土长的精怪?”   他表情麻木,很快从袖中抽出一张龙飞凤舞的驱邪符纸,啪的一声,不偏不倚贴上眼前那妖物熟睡过后,微微撅起的一张小嘴。   “寄生在神祠里是不会有用的。恩师祖上代代皆为威名远扬的驱邪术士,包括这间祠堂供奉百年的游清神君,也曾视世间所有妖魔为必除之物。”   “所以你就老实一些,不要反抗,乖乖下到地狱,也好投胎做个完整的人。”   印斟如是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更大些的符纸,不由分说,抬起一手,用尽全力拍上妖物一起一伏的胸膛。   一时之间,尘埃翩飞,满室震得一声清脆巨响。   ——然而,在这之后,无事发生。   反倒无意对上一团发丝错乱下,朦胧惺忪一双杏眼。   那是谢恒颜平生第一次,遇到像印斟这样迟钝死板,只会乱拍符纸的榆木疙瘩。   也是印斟平生第一次,遇到在神像周边毫无忌惮,还能倒挂打瞌睡的诡异“妖物”。   就在印斟犹豫着是否要祭出第三张驱邪符纸的时候,谢恒颜终于开了金口,将嘴上那张随风飘浮的破烂玩意儿一把撕下——   他哼唧两声,如是说道:“喂……兄弟,我饿了,给点什么吃的呗?” 第2章一起睡觉吗~   拂则山下来枫镇,作为一座历尽沧桑的百年古镇,每隔十来年的短暂光景,便会因着内外局势的动荡不平,而爆发一场或大或小的激烈纷争。   大多数的小镇平民为求自保,开始追求极端,修炼一众逆于常规的强劲术法。然而各人之间体质不同,有人天生孱弱,无法承载术法带来的巨大反作用,只能调用内息法刻画符咒,强行将之打入体内,以此达到融会贯通的目的。   但此法实属铤而走险,反害得一批无辜之人,惨遭符咒反噬,失去意识理智,自此堕入妖魔一道,再无返还余地。   于是——生者为妖,死者为祟。在来枫镇多年外乱造成的不太平中,又多出一项无可避免的内乱因素。   ——直到后来,人与凶祟之间的战争彻底爆发,矛盾自始至终无以得到调解。众人每日盼星星盼月亮,烧高香拜菩萨,终于盼得游清神君从天而降,亲自施展术法灭除一众鬼祟妖物,给这一向纷争四起的来枫镇,带来近数十余年的短暂太平。   其中,与游清神君来往最为密切的璧御府成家,也因此机会成为众人眼中除魔斩妖的英雄世家。   当年成道逢这厮风光一时,还特地给拂则山上供奉游清神君的祠堂大肆修整一番,神像贴金,廊柱雕花,就连祠堂外边一方芝麻大小的池塘也不肯放过,硬往周围一圈换上密密麻麻的崭新石砖。   “说起来啊……我也有大半年没去光顾那间神祠了。”   成道逢轻咳一声,对着眼前低眉顺目的年轻徒弟,突然有些感慨,“人都是会慢慢变老的,前段时间这一病下来,身体愈发变得大不如前,连上山都变得有些困难……倒难为你天天在旁侍候了。”   印斟拱手道:“弟子由您一手带大,要说这些,本就是弟子应当做的。”   成道逢笑了笑,终是无奈叹道:“这些个孩子里头,数你最明事理,康问那小子最爱调皮……而觅伶那丫头,最不让人省心。”   印斟道:“师妹年纪还小,难免活泼任性。”   成道逢摆了摆手,似有些疲乏道:“……罢了罢了,先不谈这些闲话。”   “是。”   “祠堂既是已经清扫干净,择日天晴,你再去镇上采购一些杂物——香火和供品不能再断,神像上的贴金,也需换成新的。”成道逢道,“否则神君怪罪下来,倒平白毁了成家与他将近百年的交情。”   印斟点头称是。原本这样的对话也持续不了多久,但他如今神色有异,跪在门后,似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字半句。   成道逢忍不住先行开口,主动向他问道:“你怎么了?”   印斟顿了一顿,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师父您说……游清神君,有没有可能变成活人?”   老头子骤然听闻此处,愣是骇得眼珠一瞪,火急火燎从椅上一咕噜坐起:“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印斟唯恐将他吓着,忙是否认道,“问问而已,师父不必较真。”   成道逢一改方才态度,赫然而怒道:“小兔崽子,这种事情岂能张口就来的?”   印斟一连退后数步:“师父累了,还是早些歇下吧。”   吱呀一声,破旧的屋门拉开一道细缝,成道逢一双眼睛睁至滚圆,连连高声喝道:“你……你小子给我过来,把话说清楚……不准走,不准走!”   “……喂,印斟!”   又是一声清脆低响,木门被人轻轻合上,所有杂音随之一并消散,四面后墙所围绕而成的窄小屋内,便只剩得气势汹汹的成道逢一人。   ——要说起这老爷子,其实一直就是这样。   成道逢将游清神君看得很重,任谁也不能说他一句不是。只可惜前段日子大病一场,去往很远的外城疗养身体,供奉游清的祠堂也因此蒙遍灰尘,几乎无人主动前去参拜。   老爷子回来以后,一人对着拂则山难过了很久。但病后的身体尤为虚弱,他上不了山,拿不动剑,再无法像几十年前那样,昂首挺胸,与神君并肩作战,齐斩妖魔。   所以他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费尽心思,将神祠上下打理至焕然一新。   而神祠周围一些别的什么东西……莫说天生凶煞的鬼灵精怪,就算是很普通的小猫小狗,只要让成老爷子一眼见了,都得当场暴跳如雷。   夜里的小镇没有灯火,因而室内室外大多会归于一片平静的黑暗。印斟平躺在房间木制的小床板上,一人对着头顶的房梁发呆。   他想到白天时候,遇到那个自称神君的疯子。   如果那疯子是只妖的话……很少有用符纸都赶不跑的顽固妖祟,何况他脚下踩的那片土地,是游清神君的专属祠堂。   如果是人的话,那就更加不可理喻。来枫镇对于外来人口的出入管制极严,要说普通人能从镇口一路扒拉着跑进深山老林里,那基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印斟这样想着,微一侧目,就刚好望见桌前一沓新画好的符纸。   ——他打算明天不下雨的话,再回山里一趟,将那倒挂在神像背后的妖物赶走。   如果符纸实在没有用处……就扔几个剩馒头给他,只要事先填饱肚子,别的应该都还好说。   不过……妖物是会吃馒头的吗?   印斟睁开眼睛,下意识里想要翻一翻身。然而不知为何,身上很沉,像是无端压着一块巨石,从腰到腿都在无形传来钝厚的重量。   印斟忍无可忍,抬手将被褥一掀——夜时黯淡熹微的月光映照下,刚好点亮身上一张布满稠密发丝,惨白无血色的人脸。 第3章师兄偷吃   入夜的来枫镇,总比白天时候要安静许多。镇民们没有走路点灯的习惯,所以窗外看不到任何刺目的火点。   印斟站在后院炊烟袅袅的小厨房里,麻木地翻搅着手边滚滚一锅白粥。   成家的璧御府早在很久之前的时候,是一座非常充实富裕的府邸。只是流传到成道逢这一代,便愈渐贫穷破旧下来,变成一处篱笆碎石绕成的宅院。   成道逢一人拖着两个徒弟,外带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儿,四人的生活过得异常拮据,加上府中长期供养一批辛勤劳作的家仆,每月须得支付的银两也并不算少。   所以成老爷子主张节俭,三餐饱腹之后,坚决不可往厨房增添夜宵。   然而此时此刻的印斟,就一个劲忙着挥动锅铲,不断翻搅着锅中一团大概能被称为“白粥”的糊状物体。   这人其实不怎么会做饭,也许是脑子太直缺根筋的缘故,他做出来的那些玩意……简直堪比一锅狗食。   但他做饭的样子却是很经看的,总归显得有些耐心,更多的,还是一种挥抹不去的温柔。   男人的五官极其锋利,眉眼生得冷冽逼人,像时刻敛着一刃带刺的寒刀。可好就好在,他身形异常高挑,站在任何人旁边的时候,都会使人率先感受到他大山一般稳重平和的气息,从而忽略那一星半点骨子里透出来的凉意。   谢恒颜趴在灶台上盯着看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印斟主动开口,问他:“……你从什么地方来的?来枫镇不可能由着外人直接上山。”   谢恒颜想也不想,说:“不知道。”   印斟冷冷扬了一记锅铲:“不知道,那就别吃了。”   “好吧,我说我说。”谢恒颜立马改口,随便应道,“……山那边来的。”   “哪边?”   “……那边。”   印斟一个手抖,罐子里的盐往锅里倒去了一半。他为了不让谢恒颜发现,佯作淡定,一面继续搅着白粥,一面扬声说道:“说清楚,别打马虎眼。”   “就是……那边啊。”谢恒颜急了,差点一个翻身跳上灶台,“你这叫我怎么说清楚?”   印斟淡淡瞥他一眼,大概明白过来——这人对地理位置没什么概念。   “你是翻山过来的?”他问。   谢恒颜如实道:“是啊……有祠堂的那座山,我从另一头过来的。”   印斟还是有些不信:“那么高的山,你用脚爬?”   谢恒颜反问:“难不成还能用手爬?”   “可山那头都是海。”   “海上有座岛啊——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谢恒颜无比自豪道,“不然我还能住水底吗?”   ……这当然知道。印斟想,离拂则山最近的一座小岛,应该就是传说中断水绝粮的铜京岛。   那岛上的居民一个比一个穷,总体人数也一年比一年少,可能再用不了多久,人就各自迁到别处去住了。   不过看谢恒颜这副饿熊了的狼狈模样,确实像是从铜京岛上来避难的。   印斟微微弯腰,略有些同情地将白粥递与他道:“……吃吧。”   那团粥糊糊的味道非常不好,印斟自己尝过一勺,咸到家了,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放盐。但谢恒颜双手将那粥碗接过,压根顾不上烫,匆匆低头便开始一通狂吃,跟他吃馒头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他一边吃,印斟一边继续在旁盘问:“你家人呢?”   “没有。”谢恒颜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死了。”   印斟还想问点什么,面前这厮偏是手快脚也快,极其麻利地灌完一锅粥,便又伸了伸懒腰,习惯性地往印斟房间处走:“——好困,睡觉去了。”   他还真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印斟刻不容缓,一把上去拽住他的衣袖:“站住。”   “怎么了,师兄?”谢恒颜疑惑回头,“这么晚了,人总得要休息吧?”   印斟冷道:“回你自己家休息。”   谢恒颜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这里就是我家。”   “你要在这呆着,被我师父发现……赶人的就不止一张符纸了。”印斟道,“不要给别人家添麻烦!” 第4章白眼狼   夏日炎炎的拂则山,群木成林,碧草连天,却无论如何也遮挡不住山外烈火一般灼人的阳光。   印斟一步一步往祠堂里走时,迎面正巧碰见一对年迈的夫妻,看那样子,应该是长住山上养老的居民。   老头子佝偻着腰,叽叽歪歪在旁小声埋怨道:“近来这些天也不知怎的回事,家里总在丢东西。”   老大妈也在旁撇嘴道:“是啊,厨房被掀人得乱七八糟,跟狗啃了似的,也不知是谁做的缺德事儿。”   老头子道:“看样子也不像老鼠糟蹋的,应该是山里一些流浪的野兽。”   老大妈叹了一声,似是无奈道:“要当真是山里的野兽,我们这俩不中用的老东西,怕是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得命丧黄泉咯!”   两个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悠悠朝山下走远,印斟却在这时微微停下了脚步,抬眼望着那座杂草堆围成的小破神祠,不由自主将目光凝住。   成道逢吩咐他给神像贴金,他自然不敢有多怠慢,香火和供品也都准备好了,就等到往祠堂里一应打理齐全。   可当印斟轻手轻脚,一把将门推开的时候,却意外发现拜垫前的香炉一片狼藉,细碎的香灰撒得满地都是,几乎将昨日才清理干净的神像染至斑白。   而且最让人可气又可笑的是,盘里堆好的一些水果全部没了,遍观整间狭窄的房屋,竟连一颗完整的果核都不见踪影。   ——印斟当时的第一反应,就认为是那妖物留宿不成,反回到神祠里大发脾气。瞧那神像前搁的一小块拜垫,本就足够破旧不堪,如今棉花都给挤了出来,正可怜兮兮朝外露着白馅。   印斟庆幸自己多在镇上买了一块新的,不然哪天成道逢突发兴致想来山上看看,恐怕要被眼前这般光景给气得当场休克。   也幸好,那该死的妖物眼下不在。   印斟围着祠堂内外找了整整一圈,心说这忘恩负义的东西倘若现在回来,自己准能一扫帚过去送他上天。   后来仔细想了一想,印斟决定这新带来的包子也不给他吃了,反手搁在门外放着,自个儿再握着抹布水桶,无奈将祠堂内外又给打扫清理了一遍。   然而打扫到一半的时候,祠堂石阶上忽而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响。   印斟陡然转身,便见是那家住山腰的赵凭疏,从小和他一块儿长大的,如今正大汗淋漓,连跑带跳冲进祠堂里头,一个劲地冲他喊道:“斟……斟哥,你去看看我娘,快去看看我娘,她好像快不行了!”   印斟手里抹布一扔,一时再顾不得其他杂务,不由分说便随赵凭疏一路往他家的方向跑。   赵凭疏和他母亲所住的地方,离祠堂并不算远,前后也不过一两里的短暂路程。两人推门进去的时候,已然出了一身热汗,赵凭疏连口水也没喝,一进屋就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老母亲扶了起来,边哭边喊:“娘,娘……您醒醒!儿子把斟哥喊来了,您快给他说说,是咋回事吧!”   印斟匆匆朝赵母扫过一眼,但见老人面色铁青,额顶发黑,全身僵直,嘴里断断续续念着几段呓语——显然正是邪物缠身之兆。   赵凭疏跪在母亲身边哭天喊地,印斟更是不敢多加拖沓,飞速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啪的一声正贴在老人额际。   随后,运功施术,念动咒语,单以食指凝聚全身内息,堪堪拂上符纸最中央处,竭力出手一点——   不过片刻之余,只听赵母猝然发出闷咳,双目圆睁,自其耳鼻口三处幽幽冒出缕缕黑烟,水汽蒸发一般,瞬间于人眼前消失不见。   待得再看老人之时,适才一脸乌青色泽已然烟消云散,独那双目再次紧闭,仍是骇得意识昏沉,久未能醒。   印斟捏过她的手腕,粗略为她把了把脉,半晌过后,转头对赵凭疏道:“……没事了,只是近来暑热难挡,须给你娘开上几副药方,消消火气。”   “可……可她还没有醒啊!”赵凭疏不由仓皇道。   印斟收回手臂,声线低淡道:“睡过一阵,自然就会醒了,不必烦忧过头。” 第5章狗咬狗!   夏至时节的夕阳西下,山外一层边缘红得像火,天色也尚未黯却,剩得一丝半缕薄光,将前行的山路照至透亮。   酉时刚过,印斟一路奔回府邸,正巧碰见康问在厨房里上下忙活,便顺口一问:“师父在哪儿?”   康问头也不回,一手握着菜刀疯狂剁肉:“师父往镇上接师妹去了,得过会儿才回。咱们今晚吃猪肉饺子,师兄你去买点……”   话没说完,门口阵阵风声哗然而起,康问再抬头时,身后早已没了自家师兄半点踪影。   印斟做事一向麻利,从来不肯拖泥带水,如今成道逢又刚好不在,他自然不能因此耽误山民的安全。   左不过就是施法斩妖一类小事,师父就算在场,也只会向他提点一些意见——老人家如今一把年纪,体弱又多病,必然不能逞强往山上赶。   如是一想,印斟干脆回了房间,大笔一挥,十张半人高的长条符纸捏在手里,随后快步走向床角,将那已然落灰的石剑捧了出来,搁在桌前,拎着一张抹布在刃口小心揩试。   石剑是柄好剑,三尺余长,其剑身凶利粗犷,通体褐黑,隐有鹤纹交相并绕,而在剑柄末端嵌有一枚猫眼儿大小的殷红玉石,局部泛染寒光,其间一笔一划,苍劲有力,上下分别刻有“印斟”二字。   此剑年岁极长,乃是成道逢曾亲手赠予。若要细细算来,至少伴他近有二十来载。   印斟理完剑身,又拿来绒布将其从头至尾缠稳裹紧,系在背后,以防中途不慎脱落。   待得一应事务处理完全,他终是长吁一声,捏过符纸与短刀,一把推开房门,即刻准备出发上山——   偏在此时此刻,自背后伸来一双冰冷纤细的大手,几乎是毫无征兆地,缓缓交绕环至他胸前,无声将他紧紧扣住。   而与此同时,一道声音紧贴耳际,幽幽在旁响起:“……师兄别走,我一人害怕。”   印斟寒毛倒竖,硬生生被磨起一身鸡皮疙瘩。好在他反应极快,当即伸手一把抓了上去,一扭一攥,瞬时将人从背后用力折至身前。   紧接着,迅速自桌边抽开一条腕口粗细的麻绳,看也不看来者为谁,便直截了当给他缠绕成结,一连套了七八个圈。   不到半柱香后,谢恒颜被人五花大绑,两脚倒吊着挂在床头,嘴里还稳稳实实塞了一团皱巴巴的符纸。   印斟手握石剑,冷冷望着他道:“我就知道是你。”   谢恒颜胡乱挣动,然而未能挣脱,便只好眼泪汪汪地瞅着他:“呜呜呜呜呜呜……”   印斟将石剑一抬,刻意送上他的脖颈:“呜也没用,说,为什么偷东西吃?”   谢恒颜杏目一拧,继续:“呜呜呜呜呜……”   印斟抬手拈出他嘴里一团符纸,追问道:“为什么偷东西?为什么出手伤人?”   “没……没偷。”谢恒颜委屈道,“放我下来!”   印斟拿剑抵着他道:“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   谢恒颜一扭脑袋,头发甩他一脸:“没偷!”   印斟眼神一凉,扬声喝道:“说实话。”   谢恒颜“呜”了一声,张口咬上他的手腕。这厮当真像是一条小狗,整齐一排白牙陷入印斟薄薄一层皮肉之间,虽未使上全力,却也足够叫人难缠。   印斟拧眉向外拔了两下,没能拔动,只得一巴掌拍上谢恒颜的大脑袋瓜子,令道:“松口!”   谢恒颜瞪他一眼,宁死不屈:“梨阉胸(你先松)!”   印斟又狠狠拔了一下,最终无奈,只得先行替他松绑。哪知这厮刚扮完狗,又立马像条活鱼似的,麻绳一解,便同手同脚飞奔下地,面朝大门撒腿就跑。   印斟早就料到会是如此,扬手一挥,房门应声闭合,片刻只听翻天覆地一声巨响,谢恒颜一头撞上门缝,当场磕得眼前一黑,歪歪扭扭朝后仰倒下去。   印斟走过去,拎着他的后颈将他提了起来:“还咬人吗?”   谢恒颜眼神失焦,对着隔壁一团空气用力摇头。   印斟眼睛一眯,将人拉得稍近一些,继而探出一手,拨开他头顶一层细密温软的发丝,从里至外瞧了个清楚透彻。   ——按理来说,凶祟妖邪一类不祥之物,如若幻化为以假乱真的完整人形,额顶必然会带有一样承载周身力量的隐秘印迹。   此物等同心脏,于所有妖物而言,印迹一旦遭受损毁,本体便会即刻灰飞烟灭。   老一辈的驱邪宗师,管这玩意儿叫业生印。印斟更是自幼时起,便熟知降妖得先从它脑壳儿下手。   然而谢恒颜一头乌黑发丝之下,仅是一张干净细白的头皮,再往下翻,头发都要给他扯得没了。   印斟来来回回在人头顶折腾半天,最后有些挫败地停下动作,直瞪着眼前那妖物说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老实交代。”   谢恒颜盯他看了半天,待得神识渐渐清明,方才一扬下颌,恨恨翻他一个白眼。   “你不说也行。”印斟勾手抓过麻绳,又将他连手带脚紧紧拴在一起系劳,“一会儿等我师父回来,他有的是方法让你现形。” 第6章你好污啊   “你娘之前在厨房做饭,身上带有汤和菜的香味……也许是因为这种味道,催使某些不干净的东西执意前来抢夺。”   印斟弯腰调用内息,一面替赵母驱除周身环绕正盛的乌黑气劲,一面转头对赵凭疏道:“而那妖物喜好糟蹋吃食——他不光要将所有食物吃抹干净,还会将堆放食物的现场搅和得一团乱麻。”   赵凭疏哭着道:“那为啥偏偏盯着我家作乱?还一来就是两次!”   康问撇嘴道:“那还用问?当然是我师兄技术太差,没把东西赶跑呗……”   印斟冷冷瞥他一眼,这小子顿时安静不说话了,一时之间,满屋便只剩赵凭疏哭哭啼啼的抽泣声响。   印斟只觉头疼无比,面前一个昏迷不醒的老人,加上一个不学无术的师弟,旁边还跪着个号啕大哭的发小。   眼下这般状况,就算是天神老子下凡,也能被这般非凡气势给吓得当场就跑,何况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呢?   “你娘不会有事。”印斟淡淡说道,“只是事情本身,比我想象中要严重许多。”   赵凭疏道:“那怎么办啊?总……总不能就这样完了吧?”   印斟回眼看向自家师弟,说:“康问,你现在下山,找师父说明情况。”   康问一怔,连忙问道:“那你呢?你怎么办?”   “你快点去。”印斟道,“我一人先在这守着,你不要拖沓。”   康问又看了他一眼,心知如今事态紧急,由不得自己在原地撒泼打滚。然而刚巧转身,往前迈出不到一尺的距离,屋外倏而传来一声野兽咆哮,伴随阵阵挑衅般的急喘,像是呼着一口一口热气,反复拍打在纸糊一层门窗之间,顷刻便能将之撕穿咬碎。   康问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紧接着便被印斟一把朝后拉了过去,两人扭在一团齐齐滚向床尾,但闻轰然一声巨响过后,屋中黑沙般的烟雾迅速凝聚自一处,蓦地形成一张獠牙遍布的血盆大口,仰天一声呼啸,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浑厚长鸣。   赵凭疏那小子一见此景,当场骇得两腿一蹬,直愣愣便倒地昏了过去,而康问虽在成道逢门下修习多年,到底未曾经历实战,手握符纸之时,亦难免被那绵长嘶吼震慑得全身战栗,不住向后退缩躲闪。   印斟陡一咬牙,背后三尺石剑夺鞘而出,即刻挥上半空当中那张深渊般的野兽巨口。   与此同时,康问两手立掌,齿缝之间念念有词,恰以最快的速度催动掌中符纸——片晌之余,方双目圆睁,啪的一声,扬指点上黑雾最中央处,道:“——师兄,砍它!”   耳畔一阵破空风声,印斟手腕一旋,其间锋利石剑猝然往前,径直穿透巨口蠢蠢欲动的尖锐獠牙,不多时便将它从上至下一路搅得粉碎——   一声愤怒长嘶远远划过天际,几近要将头顶一层房梁震得裂开,漫天黑雾应声散尽,很快在石剑之下化为一片无形无状的虚影。   康问大喜过望,一把揪着印斟衣角兴高采烈道:“师兄,成功了吗?”   印斟犹疑不定,将欲开口说些什么,忽而背后一阵撕心裂肺的咆哮声响,康问下意识要从袖中掏出符咒用以镇压,不料那方才被一剑斩碎的乌黑巨口自他身后再次现形,森森獠牙倏而拉至最开,凶兽一般堪堪袭上康问毫无防备的脖颈致命一处。   印斟大惊失色,慌忙出声喝道:“康问!”   康问幡然回头,还未及做出任何反应,忽听耳畔“嗖”的一声清脆鸣响,一支穿云竹箭自窗口入,沿途势不可挡,径直朝前,不偏不倚钉入那团化为巨口的黑色浓雾正后心处,生生将它接下来的所有动作缚至滴水不漏。   “射得好!”   康问死里逃生,勉勉强强捡回一条狗命,一时连气也顾不上喘,当即拈出一张符纸对印斟道:“师兄施法!”   印斟蓦地抬头,抬起一指灌注全身气力,最后一扬手中石剑,连剑带符一并刺入巨口不断颤抖挣扎的黑雾体内,恰与适才那支突如其来的凶利竹箭形成对穿。   霎时之间,黑雾咆哮声响宛若雷鸣震天,似有似无的一排獠牙再度形成一道极其凶煞的弧度,几乎就要撞向印斟神色紧绷的侧脸。   康问情急之下,只得大声喝道:“那什么……快、快再射一箭!”   如他所言,又是“嗖”的一声,竹箭破开纸窗,牢牢实实钉在黑雾胡乱摆动的末尾。印斟闻身侧目,透过窗口微小细密一道缝隙,刚好瞥见一抹清瘦单薄的身影站在院外半人高的大草垛上,一双圆溜黝黑的杏目睁得极是专注肃穆。   晚风拂过,恣意扬起谢恒颜周身青白相间的素纱长袍,以及被他紧紧攥捏在手中的……那一把异常精巧的竹制弯弓。   印斟想起来了,这把竹弓是他房间压箱底的一样摆件,搁着落灰也不知有多久了,竟然这种时候被掏出来使用……   这人是活生生在他房间掀走了一层地皮吧!   然而不等印斟做出更多匪夷所思的表情,面前这团屡屡遭创的无形黑雾,已在极端痛楚之中失去理智,绝望挣扎,不住发出刺耳尖锐的哀鸣——但很奇怪的是,谢恒颜一连发出那两箭,似乎具有某种异常强悍的束缚力量,硬将那黑雾锁在原地翻腾跃动,自始至终都无法挣脱出笼。   眼下形势实在严峻,印斟没工夫琢磨谢恒颜是如何蹦跶着挣出麻绳的,更没闲心探讨他那两支竹箭带有如何怎样的蹊跷。   刚巧如今黑雾遭得竹箭压制,印斟心头一动,忽又想起什么似的,立马回头向身后之人大声喊道:“康问,你先在这里守着,我去一趟厨房!” 第7章师兄兄?   康问让他这突然一声高喝给震得全身一抖,手里石剑“当”的砸在地上,一时正琢磨着这人到底是谁来的——谢恒颜却已顾自一人走上前去,伸出一手,轻轻点上老妖隐隐发光的头顶。   “这是个人。”谢恒颜说,“不是妖,也不是鬼。”   此话一出,另外两人均是一愣,康问率先抢了上来,一把攥住谢恒颜的衣襟:“你小子说什么呢!他刚刚那样施术伤人,怎可能不是妖物?还有,你又是从哪儿冒出……”   “康问。”   印斟淡声将他打断,随即弯腰蹲回那老妖身边,细细打量它额顶一道显而易见的刺目光印。   ——是业生印不会有错。   但凡是只妖物,头顶上都必然会存在类似这般的印迹。   可要说有什么不对,问题也刚好就出在这里——因为这玩意儿实在太明显了,大部分妖魔鬼怪行走世间,会选择将头顶脆弱又致命的这块部位给小心藏匿起来,以防叫敌人抓住把柄,一击损毁它们的性命。   而眼前这只消又矮又瘦的干瘪老妖,除去适才包围在侧的一团浓黑烟雾,头顶剩的光圈就好像在夜里点燃一只火把,无不嚣张地向身边所有路过的敌人说明:来打我呀,戳头就死。   印斟愈是一想,便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这时谢恒颜在他耳边说道:“业生印这种玩意儿,是可以后天加上去的。”   印斟眸色一冷,霎时回头追问他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谢恒颜朝后一退,故作无谓道:“……不知道。”   印斟没耐心与他过多周旋,反手拧住结界网向回一收,转而对一旁坐在泥地里的康问说道:“此事优先禀报师父,如今一只妖物出手伤人,说明山外镇口防守必然不够严谨,往后山民会愈发陷入危险境地。”   康问点头道:“嗯,你先走吧……一会儿我进屋子看看小赵和赵婆婆,给他们照料好了再回去。”   印斟淡淡应了一声,说:“你自己走山路,注意安全。”   言罢,待要扛着一网一药往山下走,殊不知身后阵阵脚步轻响,还神不知鬼不觉跟着一个谢恒颜。   “喂,你……你给我站住——”   康问眼神狐疑,当即用力攥住谢恒颜的衣角:“我从开始就一直在怀疑了。你小子会术法,对妖物有关的事情也略懂一二……”   他一拧剑眉,转头向印斟道:“师兄,这人你认识吗?”   印斟冷冷看了谢恒颜一眼,说:“不认识。”   “可是我认识师兄啊。”谢恒颜眼睛一弯,凑上去极其亲昵地揽上印斟的胳膊,“是吧,师兄?”   康问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师兄?”   谢恒颜也笑眯眯道:“师兄?”   康问幡然变脸:“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谢恒颜也跟着撇嘴:“师兄兄?”   “好了!”印斟一揉眉心,有些不耐道,“总之,都一起带回去,先见师父再说……”   话没说完,眼前一阵风声哗然而起,印斟与康问二人同时抬头,便见那刚才还腆着张脸喊“师兄兄”的无名人士,已经从他俩眼皮子底下直接没了踪影。   若大一片山林瑟瑟之间,顷刻便只剩得两人一妖,还有第四个非人非妖的怪物,竟连半边衣角也抓握不着。   *   当晚情形实属诡异,印斟忧心康问安危,干脆与他一起安顿好赵家母子二人,一直忙到天色彻底幽黑下来,师兄弟这才结伴走下山路,同时回到成道逢所在的璧御府中。   刚巧成道逢回来不久,正陪着小女儿成觅伶坐在桌边吃茶聊天。   成觅伶伸手夹着两块甜点,坐在成道逢对面吃得甚是开心:“最近镇里的女红师傅……夸我绣的花儿漂亮,隔日拿来给爹爹瞧瞧,看我是不是进步不少。”   成道逢淡淡喝着热茶,嘴上不说,心里却已产生几分欣慰:“你难得培养一样爱好,偶尔用来打发时间,也不算差。”   成觅伶撒娇道:“这哪是打发时间?女儿明明是想学些东西,也好将来孝敬爹爹啊。” 第8章爬床!   生存和抵御,劫难与灾祸……   这一类看似遥远实则相近的问题,于大多来枫镇和拂则山一带的居民而言,都早已被抛诸脑后,达卑微到了忽略不计的地步。   人们在温水里活得太过安逸,就容易忘记过往战火纷飞的经历有多痛楚——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大概就是这样一个道理。   当夜临睡之前,众人将干瘪老妖的尸体堆放在后院,期间成觅伶哭着闹了好几十回,被成道逢劝进自个儿房间里关着,后来一整晚都没敢跨出门槛之外。   康问听得师父这般言论,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了,刚好印斟也没打算进屋,师兄弟二人便并肩坐在璧御府后院内最高一处房顶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聊天。   康问说:“师兄,以后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凶祟合力袭击来枫镇,你说我们打不打得赢?”   印斟神色淡淡,说:“打不赢。”   康问瞬间丧气,一时说不出话了。   印斟停了一会儿,方继续对他说道:“璧御府的人数实在太少。”   康问耷拉着头,长声叹道:“师父不收徒弟,我们也是半吊子水……以后人家听到璧御府成家,谁还记得咱们是和游清神君拜过把子的至交好友?”   印斟道:“这些都是虚的。”   康问闷头埋在膝盖里,半晌,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悚然道:“……对了师兄!”   “什么?”   康问眼底带着犹疑,没忍住继续问道:“今天在山上碰见的那个人,你真的……不认识吗?”   印斟脑子一溜圈,很快转过弯来:“不认识。”   康问说:“可他喊你师兄!”   “那人是我在神祠里遇见的……看着可怜,就给了一些吃的。”印斟想了一想,还是如实答道,“他说自己是铜京岛上来的,可能是那边无家可归的难民吧。”   康问拧眉:“难民都有力气翻过一整座山了,那还能叫难民吗?”   印斟淡道:“……谁知道。”   “而且,我看他好像会点东西。”康问说,“箭射得那么稳,以前肯定在哪儿练过。”   印斟道:“问题不在他身上。重要的是,现在拂则山外围一带区域,管束过于松懈,不论是人是妖,都有漏洞可钻。”   “也是……”康问苦恼道,“反正大家都过惯了太平日子,从没想过哪天要遭灾。”   印斟沉默了一会儿,只道:“你别多想,师父教你修习多年的术法,总有一天要派上用场。”   康问咬了咬唇,还想反驳些什么,印斟却说:“好了……明早还有事情要忙,我也有些累了,都回去歇着吧。”   “师兄……”   康问稍一回头,转眼印斟已纵身一跃下了房顶,连片多余的背影也没能留下。   其实一直到现在为止,康问觉得不安烦扰,而印斟是人不是木头,自然也会与他抱有同样的一份心态。   ——毕竟大难临头,谁都想要追求安逸的现状。   印斟在外忙活一天,这会儿是真的有些累了,脑壳疼手脚也酸,一进屋打水洗了把脸,便掀开薄被直接上榻睡觉。   今夜的月色甚是刺眼,打从入夏以来,就一直是这样,往往照得人无法安眠。   但印斟没能入睡的原因并不是这个。他钻进薄被里安静躺了大概有小半片刻,忽又不知为何,一个猛子坐直起身——   随后翻身,下床,猝然伸手,将那满床薄被朝上一掀!   果然,从里边一咕噜滚出一个白花花活生生的人。   谢恒颜躬身蜷在床榻最里一端,睡眼惺忪,望着室外溢满窗台的点点月光,懒洋洋地说:“师兄,熄灯。”   下一刻,就被印斟连人带被一起拽往床边:“你给我下来!”   “不……等等……不要!”   谢恒颜适才从睡梦中惊醒,一裹薄被,连忙伸手扒拉着床板惨叫道:“不行,不要,不可以,啊——”   话没说完,嘴巴让印斟一把捂住:“你叫那么大声,是想让所有人听见?”   谢恒颜用力摇了摇头,黝黑的杏眼瞬时睁得滚圆。   印斟又问:“你不是跑了吗?还回来干什么?”   谢恒颜翻身将薄被一卷,说:“我没有地方睡觉。”   “行。”印斟弯腰下去穿鞋,“我去叫师父过来。”   谢恒颜一听,脸色就变了,连忙上前将他拽住:“不不不,你不要去找成道逢,这糟老头子太凶了,我顶不住啊……”   印斟抱着手臂,站在床边冷眼瞥他:“你我之间非亲非故,我没有理由帮你遮掩。”   “有的有的。”谢恒颜说,“都睡过两次了,师兄不能不承认吧?”   印斟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谢恒颜一见大事不妙,便连滚带爬上去抱着他道:“别去!我说我说,你问什么我都说!”   哪知印斟突然一个反手,将人两只臂膀同时扣住,谢恒颜转身要躲,却已被他带着薄被一起绕了三个大圈,最后施力一压,硬生生被困在床面与墙壁形成的死角之间,一时动弹不能。 第9章傀儡发飙!   印斟这人很讲原则,凡事都是说到做到。   次日清晨,天还未大亮,他就将睡如死猪的谢恒颜从床上拖了起来。   那时谢恒颜身上,还穿着前些天在神祠里那件脏兮兮的青白衣衫。印斟非常头疼地朝他望过一阵,最后从柜中选过一件自己素日穿的常服,暂且让他用来遮丑。   结果谢恒颜穿着那件衣裳太大,衣摆袖子两处拖得老长,乌鸦般的沉黑色泽,在他身上简直丧得愈发淋漓尽致。   不过印斟才懒得管谢恒颜漂不漂亮。他一心想把人往外了推,加上又怕家中其他人醒了徒生事端,于是一等谢恒颜洗漱完毕,就把这小野狗连拉带拽一路拖出了大门,完全不给他半点反抗的余地。   芒种往夏至期间的来枫小镇,街上你来我往的行人商贩,往往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最为集中。   因为在这段时间里,日头不算毒辣,赶集方便,生意也好做,忙上忙下也不至于累得满头大汗。   印斟拽着谢恒颜七弯八拐,沿途步伐如飞,穿过无数个胡同巷口,最终停在一块刻着“玉壶居”的巨大招牌面前,印斟说:“……这家酒馆的老板,是我师父年轻时候的熟人,近来应该是缺跑堂伙计的,你进去问他找样活做。”   谢恒颜眉眼一抽,盯着门前一只乱飞的绿头苍蝇有些出神。就这片刻空档,印斟已跨过门槛走了进去,老远便见酒馆木椅里陷着一个肥头大耳的油腻男人,彼时天色尚早,几乎没什么生意,他就坐在店门口懒洋洋地打着瞌睡,一副要醒不醒的模样。   印斟过去便喊:“甘老板早。”   人家甘老板还没清醒,被他这声给喊得浑身一弹,硬是打了一个大呵欠,睁开眼睛,这才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咋了,这不是成老爷子家的大徒弟吗?大清早的想不开,来喝酒啊?”   “不是喝酒,是来给您介绍一个新伙计。”印斟一面说着,一面将准备逃跑的谢恒颜给揪了过来,“这孩子急缺钱用,您若不介意的话,大可将他收去使唤——毕竟年轻力壮,什么重活都能一试。”   甘老板眯了眯眼,直瞅着谢恒颜上下打量一番。半晌过后,似有些嫌弃地摆了摆手,说:“这细皮嫩/肉的,哪能做什么重活?”   谢恒颜眼珠一转,连忙缩到印斟身后攥住他的胳膊。   “不过端菜洗碗这些……总该能凑合着干吧?”   甘老板一勾手指,印斟就顺手将谢恒颜给推了出去。   “我不干这个!”谢恒颜咬牙道,“这活又脏又累的,我才不干!”   甘老板嗤的一声,冷笑道:“这大夏天的,干什么活不脏不累?你要想自个儿不累,到青楼当小倌去!”   “反正我不干!”   谢恒颜陡一回头,见印斟已一人独自走了出去,连忙赶上前揪住他的衣摆:“师兄,我不想洗碗!”   印斟神色平淡,轻轻将他推回门边:“昨晚我说的什么,你没听进去吗?”   谢恒颜道:“我可以做别的!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   印斟问:“你会做什么?”   谢恒颜喉头一哽,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印斟冷冷看他一眼,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走。   “师兄!”   谢恒颜杏眼一睁,那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好像一条即将被遗弃的狗。   印斟想了想,还是对他说道:“你好好干活,晚上给你送吃的。”   谢恒颜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望着印斟渐渐走远的背影,最终在美食与偷懒两者之间,无奈又痛苦地选择了前者。   ——结果一直挨到当天晚上,谢恒颜眼巴巴站在门前风干了好几个时辰,也没能见到印斟的人影。   那时傍晚已过,天色彻底化为一片昏黑。甘老板忙着在店里收拾桌椅,一眼见谢恒颜那厮还在门口杵着像尊雕像,顿时不由得怒从心起,破口大骂道:“看什么看呐,望夫石吗你?人家不会来了,你以为谁都把你当块宝贝搁着啊——赶紧过来,干活!”   谢恒颜神情木讷地走回去,甘老板道:“擦桌椅!”   于是谢恒颜就用抹布在桌面上扫。   甘老板道:“扫楼梯!”   随后谢恒颜勉强拿扫帚在楼梯间蹭了两下,算是工作完成。 第10章天上掉饼   晚来的夜风,透着无边的冷寂。但在来枫镇灯火昏暗的街头,仍旧残余着白日里烈火般的温度。   遍地残渣碎片的玉壶居内,谢恒颜吊着一双长腿,像白天甘老板那样陷在木椅之间,神情慵懒,却隐隐透着一丝不耐。   而此时此刻的甘老板,带着他的女儿甘小竹一并跪伏在谢恒颜面前,面上说不出的惊恐仓皇,偏又是无力出手反抗。   谢恒颜先说:“饿了,给我做饭。”   甘老板身体猛地弯曲,随即手脚不受控制,一瘸一拐地走向厨房,而他女儿紧随在后,迈出的步伐忽左忽右,那姿势简直诡异至极。   半柱香后,两人端出一碗稀粥,一碟小菜,以及几个吃剩发馊的白面馒头。   谢恒颜兴致冲冲地吃了一口,忽而神色一变,伸手将那满桌大碗小盘一并掀飞出去,稀里哗啦碎得满地都是。   那对父女立马缩得像两只鹌鹑,一前一后蹲在角落里,眼神涣散里带着悚然。   谢恒颜指指地面,说:“收干净。”   甘老板极尽艰难地弯下腰身,试图去捡地上摔碎的无数粒瓷片。   谢恒颜微微一笑,又说:“跪着,舔干净。”   甘老板肥硕的身躯微微一颤,紧绷的神经已然抵达极限,几乎要将大脑扎碎扎穿。   就当他躬身趴伏在地面边缘,即将伸长舌头与之相触的同一时间里,谢恒颜却忽然道:“……算了。”   他走过去,探出一手,轻轻拽住甘老板的衣角:“玩累了,你送我回家吧。”   身材肥硕的甘老板微仰起头,就见满室一片烛光缭绕之间,那男人一双温软明亮的眼睛,透着无辜,透着委屈,像是一只不慎迷途的家犬。   甘老板喉咙骇得发紧,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出声问道:“你……你家在哪儿?”   谢恒颜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说:“……我不认路。”   甘老板瑟瑟发抖道:“那我怎么送你回家啊?”   谢恒颜牵着他的衣角,拉了又拉,扯了又扯:“我不管,快送我回家。”   “这哪能啊……大爷您放过我,放过我吧!”甘老板瞬间崩溃,只恨不能挖个地坑把自己给埋了。   谢恒颜幡然变脸,厉声喝道:“快点啊!”   话音方落,甘老板喉头一腥,登时呕出一口乌血,洋洋洒洒溅了满地。甘小竹在旁惨叫一声,连滚带爬上前扶住他的胳膊:“爹——”   然而此时的谢恒颜木头一般站在原地,只觉眼前一切场景都渐渐变得索然无味,毫无意义可言。   “罢了,你们都是骗子。”   他闭了闭眼睛,长睫掀动,其间尽数掩盖着失望与茫然。   他说:“都是骗子。你也是,师兄也是,阿爹也是。”   “一群大骗子。”   言毕,瞳中红光流转,仿佛在刻意向人施与蛊惑一般,堪堪对上甘老板堆满横肉的一张老脸。   没用多久,店中父女两人白眼一翻,筛糠似的抖了一抖,随即相继脱力躺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   来枫镇的夜晚算不上有多热,但谢恒颜天生畏寒,迎风走路的时候多少会觉得有一些冷。   临近三更天了。   如今这般时辰,大街上连条野狗都难得见到——而谢恒颜,就是其中最特立独行的一只,他不认路,也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走。   他在街上实打实地溜了一圈,最终还是转回原地,蹲下腰身,把脸迈进膝盖里呜呜地嚎:“我好饿啊……”   这时面前突然多出一块香喷喷的肉饼,呼哧升腾一大团热气,登时没了命地往鼻尖里钻。   谢恒颜顺着肉饼一路视线上移,先是一只纤细雪白的胳膊,再是柔软丰满的双肩,最后是柳叶眉,桃花眼,朱红唇,如花似玉一张女人的脸。   女人捏着那块肉饼,问他:“吃不吃?不吃拉倒。”   谢恒颜猛一点头,一双黝黑的杏眼馋得滚圆:“吃!”   说罢双手接过肉饼,毫不介意地埋头开始狼吞虎咽。   谢恒颜在旁啃得津津有味,女人就拿眼睛细细打量着他——从上至下,由内到外,一寸接着一寸,仿佛要将人给彻底盯穿。 第11章小嘴抹了蜜   玉壶居的甘老板家里死了个女儿——此事刚过没多久,就以一种异常飞快的速度,传遍了来枫镇的大街小巷。   毕竟镇口桥下那条小河,已经好几年没出过落水溺亡这一类堪称稀奇的事件。   但人们对此持有的态度,大多都是见怪不怪。   要说甘老板这样一个人,虽然他与邻里之间的关系还算不错,但背地里将伙计又打又骂不当人看,那也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常态。   就连后来成道逢知道这事儿,也如是评价道:“老甘私底下脾气暴躁,不排除有仇家伺机报复的可能。”   只是印斟对此一无所知,他一直以为成道逢与甘老板之间交情不错,所以觉得让谢恒颜在他店里做些小活,也必然不会是什么坏事。   ——哪知谢恒颜这么一来,第二天甘小竹就在桥底下淹死了。短短一晚上,甘家便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惨下场。   而在甘小竹死后不久,印斟特地回玉壶居查探过一趟——谢恒颜不在,再问甘老板本人的时候,他也始终对之前的事情含含糊糊,完全记不起来一星半点。   印斟并不想一直逮着谢恒颜怀疑什么,但归根结底,事实就摆在眼前,这厮身上疑点重重,加之自他踏入拂则山那一刻起,周边也确实在发生一些显而易见的变化。   “如果不是我判断失误的话,镇上多半混进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成道逢说,“近来这几天,还需你多加留意一番——镇内镇外,但凡有足够可疑的地方,务必事先斩草除根,直接断绝它们的后路。”   印斟犹疑半晌,最终还是向他问道:“师父,有没有可能存在这样一种妖物……他的业生印不在头顶,而在身体某处隐藏更深的地方。”   成道逢一愣,旋即立马反问:“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印斟神色平淡,没有太大情绪起伏:“想到了,就觉得有些好奇。”   “不太可能。”成道逢摆了摆手,看起来并未多疑,“至少,我和你师祖当年尚还年轻的时候,从未见过哪怕半只业生印错位的畸形妖物。”   印斟缓缓道:“那就是说,这类妖物……根本不会存在?”   “也不是说完全不存在,但存在的可能微乎其微——恐怕在你我有生之年内,都很难有机会见到。”   “那……”   “不说这些有的没的。”成道逢肃声将他打断,“现在你需要做的事情,是写符纸,布结界,仔细打探来枫镇内外的一切动向……而不是在这里探究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是……弟子知错。”   印斟埋头抱拳,刻意敛去眼底过于繁杂难言的锋芒:“弟子定会竭尽所能,率先查清真凶所在。”   *   正午,一轮烈日炙烤着小镇无数层叠堆绕的房顶。   谢恒颜身着一袭水红色的薄衫,半躺不躺地瘫在一把平坦宽阔的矮木椅里,头顶两块巴掌大的柚子皮,嘴里嘬着一口冰镇梅子汤,像是过得无比舒适惬意。   “小绿姐,你说为什么……白天的空盏楼,几乎都看不到客人?”   谢恒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尤其慵懒地道:“柳姨喊我在门前拉客,这都拉了一早晨了……怎一个活人都没见着?”   而在他旁边不远处的另一把椅子里,赫然瘫坐着一个浓眉大眼,杏脸桃腮的漂亮姑娘。   “这还不好想吗?因为男人啊……本身都是不爱归家的夜猫儿。”小绿如是说道,“咱这些身在青楼里的花姑娘,为的就是俘获男人们一颗不甘寂寞的心。”   小绿那一身水绿色的轻纱长裙,映照在正午火烧般的大片阳光之下,绿得近乎有些刺人眼睛。   两人一红一绿,并肩瘫坐在空盏楼偌大一块招牌的阴影之间,一个像是枝头晒蔫的喇叭花,一个像是地里拱烂的大白菜,彼此之间相互衬托照应,便愈发显得情思倦怠,萎靡不振。   ——其实一直到现在为止,谢恒颜都认为这份被称为“拉客”的绝活儿,简直太适合像他这样游手好闲的懒鬼角色。   经营空盏楼的老板娘柳周儿,也就是昨晚赏他一块肉饼的红唇美人儿,说是近来楼里生意不够景气,便想挑些更新鲜有趣的“玩物”,来引诱一众客人们夜不归宿,长久流连在此地花钱买醉。   柳周儿一眼相中谢恒颜的样貌,当晚就领他回到空盏楼,好吃好喝的供着,香料衣裳一样没少给,那待遇甚至比楼里一些姑娘还要好。   而要求也只有一样——叫他整日守在门前拉客。   甭管人妖牲畜男女老少,但凡是看对眼了的,便给他死命朝店里拉,一个都不能放过。   反正谢恒颜认为,这项活儿比之前在玉壶居当苦工要好得太多,就是大多时候没头没脑,还略微有些费解——   “小绿姐,要如何才能俘获男人一颗不甘寂寞的心啊?”谢恒颜拿开头顶两块柚子皮,转而不明所以地望向一旁闭目养神的绿衣姑娘。   “主动出击。”小绿懒洋洋道,“让他对你好,听你的话。”   谢恒颜心念一动,立马又起身追问:“怎么让他听我的话?” 第12章约会失败!   一轮烈日当空照耀,来枫镇的街头光影斑驳,四下皆是一片灼然刺目的景象。   谢恒颜心怀忐忑与不安,跟着那位鸡哥哥在小镇内围实实稳稳转了一圈。   然而大半个时辰下来,两人分明什么都没干成,容不羁却已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个劲儿地在旁抱怨:“这天气,我受不了了,你快带我……随便找间茶楼坐坐,歇一歇。”   谢恒颜心说,谁让你大热天跑来镇上逛街的,这跟傻子有什么区别?   但他表面还算实诚,只对容不羁道:“我不认识路,你自己找吧。”   容不羁猛一抬头,像是见鬼一样瞅着他,从上到下,从里至外,死命瞅了半晌有余——最终无奈妥协,又拖着谢恒颜一起转了半圈,寻得一间小饭馆进去坐下。   两人适才落座,容不羁一面摇着扇子,一面忍不住对谢恒颜说:“狗蛋,我觉得你跟别人很不一样。”   谢恒颜专心盯着手里的菜谱,顺口问:“什么不一样?”   容不羁说:“你不知道黏我。”   谢恒颜微微抬眼:“什么叫黏你?”   容不羁自觉喉头一哽,赶忙低头嘬了一口凉茶,继续摇扇子道:“方才我们逛街,寻常姑娘,都知道要挽着我的胳膊。”   谢恒颜皱眉:“……我又不是女人。”   “柳姨难道没教过你,怎么去讨好客人吗?”容不羁问,“还是说,你是初来乍到,对此事一无所知?”   谢恒颜呆呆看他:“啊?”   “算了,当我没说。”容不羁摇着扇子,心道这小鬼怕是柳周儿给他随便揪回来的一个——连最基本的待客之道都不懂,也就为图一时的新鲜好玩儿。   “所谓黏我,不一定是要你上街挽着我的胳膊。”容不羁轻咳一声,决定亲自上阵,现场教学,“你可以适当对我撒娇,借此机会,向我讨要一些你想得到的东西。”   “哦。”谢恒颜直勾勾瞧着他手里那把水墨折扇,一摇一晃的,好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花蝶。   “你的扇子很漂亮。”半晌,他忽然道。   容不羁看了看折扇,又看了看他:“你喜欢吗?”   谢恒颜点头。   “那送给你。”容不羁大手一挥,直接将那把折扇收起,轻轻搁在谢恒颜掌心。   后者杏目圆睁,明显有些愣住。然而很快,又从他格外清秀动人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惊讶交杂着欣喜,如获珍宝一般的兴奋表情。   那模样,好像饥饿已久的孩子吃到一颗糖,甜里带着一股难言的酸楚。   容不羁也跟着愣了,好半天才微回过神,干笑三声,很是阔绰大方地道:“你要喜欢什么就说,哥哥都给你买。”   谢恒颜捧着那把折扇,摸了又摸,蹭了又蹭:“真的?”   容不羁点头:“真的。”   谢恒颜咽着口水,一指桌边那张菜谱,馋兮兮道:“……这上面的,我全都要。”   *   日落黄昏,天外数道红霞漫天。   容不羁单手支撑在桌旁,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美食佳肴,以及身边一个丝毫不知疲倦的谢恒颜……他突然觉得很累,非常累,简直累到了极致。   于是片刻过后,容不羁选择主动开口:“狗蛋,好吃吗?”   答曰:“好吃。”   容不羁又问:“吃饱了吗?”   谢恒颜头也不抬,专注啃着鸡腿:“没有。”   容不羁陡然抬头:“你已经……吃了整整一下午了!”   谢恒颜:“哦。”   “狗蛋,要不咱们打个商量。”   “什么?”   “我不想呆在这了,实在有些无趣。”   容不羁这样一个花心大萝卜,人傻钱多,酷爱追求新鲜刺激。如今浪完了京城浪城外,玩遍了女人玩男人,倒是头一次,在谢恒颜面前栽了个大马趴。   旁的姑娘小倌,就算是初次陪客,也知道要在他身边委曲求全,竭力讨好,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从他身边捞得更多的赏钱。   但谢恒颜不一样——容不羁觉得跟这人出来,就像老母亲拖带着一个孩子,他得用尽自身所有的慈母光环,来陪伴孩子,善待孩子,给他礼物,甚至买好吃好喝的逗他开心……   这对专程找小倌来寻欢作乐的容大公子而言,无疑是一种异常严酷的折磨。 第13章我真没亲他   一顿狠咬,过后加上一通猛呸,印斟顿时骇得脑壳乱嗡,手中结界光锁没能撑住,哧溜一声,便不慎将那撒泼打滚的谢恒颜给放了出来。   恰在此时,巷尾幽幽燃起一星灯火,两人一并抬头,便见不远处隐隐约约立着一道女子清瘦出挑的身影。   朱红娇唇,柳叶弯眉,正是空盏楼的柳周儿。   谢恒颜当即犹如绝处逢生,扯开嗓子,大声喊道:“柳姨救我!”   “咋回事啊,这么晚了,你缩在这犄角旮旯里干什么?”柳周儿提起灯笼,将他一张眼泪汪汪的俊脸照得惨白发亮,“容公子呢……他没跟你一块回来?”   “对啊小谢,大伙儿见你一直没回来,担心你是不是受欺负了呢。”身后挤出小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毕竟头次接客,难免会有不适应的地方。”   印斟捂紧双耳杵在原地,一脸莫名其妙:“接客?”   话音未落,谢恒颜跌跌撞撞,一头扎进小绿怀里,连哭带嚎地出声控诉道:“小绿姐,这人把我堵巷子里,偷偷吃我豆腐……”   “谁?哪个臭男人敢吃你豆腐!”小绿握紧拳头,义愤填膺地道,“姐姐帮你揍他!”   柳周儿将手里灯笼转了个向,正巧照亮一旁印斟那张冷冽如刀的侧脸。   随后,她一捂朱唇,站在后方嗤嗤地笑:“哟,这不是……成老爷子家的大徒弟吗?”   印斟一愣,只觉适才被啃过的右耳火烧一般疼。他反应不及时,甚至有些没会过意:“……你是谁?”   “印公子,碰咱们空盏楼里的小倌——可是要给钱的。”柳周儿不予回答,只带有微许审判意味地道,“这规矩,您在来枫镇待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吧?”   印斟漠然:“什么意思?”   柳周儿戳了戳谢恒颜的胳膊,问:“他怎么吃你豆腐的?”   谢恒颜缩在小绿身后,颤巍巍道:“他拉我手!”   柳周儿掐指一算,说:“一两银子。”   谢恒颜小声呜咽:“他把我按墙角里,强吻我!”   印斟:“……?”   柳周儿:“伸舌头没有?”   谢恒颜有些蒙了,小绿赶忙在他耳边提醒:“伸了二两,没伸一两。”   谢恒颜想也不想,一通瞎喊:“伸了!伸进去乱搅!”   印斟浑身僵滞地定在墙边,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柳周儿瞥他一眼,拉长尾音:“三两银子——还有吗?”   小绿又悄悄道:“多说点,说严重点,亏死这个臭男人!”   谢恒颜问:“还能说啥?”   小绿:“说他揉你(和谐),揉了好多好多下!”   “哦。”谢恒颜扯开嗓子,继续喊道,“他还揉我(和谐),揉了九百九十九下!”   柳周儿专心在旁算钱,竟险些信以为真:“那不得揉肿了,一边大一边小?”   谢恒颜听得心头一悚,也跟着鬼使神差地拍了拍胸脯——还好,一马平川,毫无起伏。   账刚算完,柳周儿手掌一摊,毫不客气地向印斟道:“印公子,咱街坊邻居的,算你便宜,总共五两银子,可不要赊账哦!”   谢恒颜像只刚刚打过胜仗的野犬,彼时得意洋洋地缩在小绿和柳周儿旁边,就等着看印斟拉下那张臭脸,一本正经和她俩互相抬杠。   谁料印斟今天不想抬杠。他沉默半晌,最终只从袖中缓缓拎出一只钱袋,对柳周儿说:“都给你,不用找了。”   谢恒颜眼珠提溜一转,正想继续嘲讽些什么,印斟却伸手朝他一指,抢先说道:“这个人,得跟我回去一趟。”   谢恒颜脸色骤变:“你……”   “不可能的,印公子。”柳周儿大手挥出,母鸡护崽似的,将谢恒颜牢牢实实护在身后,语态强硬道,“你带小谢回去,须得先行给他赎身。”   印斟亦是面色不善,声线泛凉:“……我又不打算对他做什么。”   “谁管你对他做什么?这孩子是我捡的,你说要带他回去,那他当初在街上喊冷喊饿的时候,你人又在哪里?”柳周儿冷笑道,“既没有那个责任心,就不要随随便便张口就来。”   小绿也说:“是啊是啊,你们男人都是大骗子,大猪头,大臭蛋!”   谢鸡崽便紧跟在她俩身后,边听边点头:“柳姨说得对!小绿姐威武!”   印斟:“……”   这时,巷口沙沙传来一阵脚步轻响。原本站在饭馆里不知所措的傻师弟康问,也一并追了上来,这会儿他手里还提着个半亮的灯笼,一见周围多站着两个姑娘,便没由来地有些发怵。 第14章河水吃人   谢恒颜轻轻将汤碗放下,凝向柳周儿一双魅人的桃花眼:“恩宠一时?”   柳周儿重复叹道:“是啊,恩宠一时。”   谢恒颜问:“为什么会是一时?”   柳周儿说:“没有什么感情是永远存在的。就算我承诺将来会爱你一辈子,排除以后所有变心的可能,我还会死,你也会死……人死了,就是一堆没用的骨灰,不也就什么都没了?”   谢恒颜:“……哦。”   小绿仰头托腮,凑上去一脸八卦地道:“小谢如今什么年纪啦?”   谢恒颜:“二十有四。”   小绿又问:“家里有媳妇没有?”   谢恒颜愣了:“媳妇?”   柳周儿在旁凉凉嘲道:“人家若是有媳妇,还来我空盏楼干什么活儿?”   小绿不管不顾,一把过去抓住谢恒颜的手:“小谢,姐姐给你看看手相吧?拿不准能瞧出你啥时候成亲呢!”   谢恒颜:“什么手相?”   “就是算命。”小绿眼珠提溜提溜转,低头直盯向谢恒颜细腻白皙的手心:“唔,小谢你的掌纹好浅,就像没有似的……”   谢恒颜脸色微变,忙将爪子迅速拢进袖里,转而笑嘻嘻道:“没什么好算的,我不信命。”   柳周儿也在一旁幽幽说道:“是啊,命都掌握在自己手里,是长是短,全由自个儿做主。”   小绿也跟着点头攒道:“柳姨好像很懂这些道理。”   “少拍马屁,多干点活。”   柳周儿并不接她话茬,只低头匆匆抿了口汤,又转向谢恒颜道:“说起来……今日小谢头次接客,可还觉得习惯?”   谢恒颜随口道:“习惯习惯,都还习惯。”   小绿躲在边上偷笑道:“容公子都没在咱楼里留宿,想必也觉得不怎么满意。”   谢恒颜默然低头,一想到容不羁那张不耐烦的簸箕脸,突然就不想开口说话了。   “算了,你先别急着出来接客。”柳周儿大概明白他的难处,也不怎么硬性强求,“明日让那边跳舞的小桃,带你去镇上裁几件像样的衣裳。”   谢恒颜眼前一亮,忽然兴致勃勃道:“柳姨要给我买新衣裳穿?”   “这是自然的。”柳周儿拍拍谢恒颜的脑袋,温柔笑道,“既然来了我这空盏楼,咱以后就是一家子人,柳姨为你们准备衣裳首饰,也都是应该给的。”   谢恒颜亦禁不住弯起唇角,笑出满脸甜腻却森然的味道:“……能有柳姨这般好看又大方的家人,我也感觉高兴得要命。”   *   次日午时,难得歇了漫天火灼的太阳,半空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整座来枫镇内阴云密布,正由大片升腾的水汽恣意笼罩,似争先恐后要蒙蔽行人的双眼。   “听说了吗,镇口那座大桥底下,又淹死人啦……好像还是位年轻的姑娘。”   “唔,昨晚刚好变天,下了好大一场雨。”   “可能是河水湍急,不小心被浪卷走的吧?”   “前些天甘老板家的女儿……那个小胖姑娘,不也是在这儿活生生淹死的?难道还是巧合不成?”   “最近镇里真奇怪啊,是不是被什么鬼祟给上身附体了?”   仍旧是镇口那条水流翻滚的小河,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快引来一众不怕引火上身的镇民上前议论。   人群熙熙攘攘围得满街都是,即刻将镇内弯弯绕绕一条窄道堵至水泄不通。   谢恒颜拨开手边黑压压接连成串的人头,正准备迈开大步往回了走。这时身后同行的小桃姑娘却抓住他的衣袖,轻声说道:“喂,小谢,左右现在无事,不如留下看看热闹?”   谢恒颜微侧过头,颇为意外地道:“……什么?”   小桃指着人群,紧张兮兮道:“你看那边啊那边,死人了。”   “哦,那有什么好看的。”谢恒颜黯然敛过目光,无声攥紧掌心细长的伞柄,“是人便难逃一死,早死晚死都一样。”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样?”小桃皱眉道,“就算没有一点同情心,也该觉得害怕吧?”   谢恒颜木声道:“害怕什么?”   “当然是死人啦……你不觉得近来咱镇子里,像进了一些不好的东西?”小桃掩唇道,“这条河都淹死两个人了,原来很少有这样的事情啊!”   谢恒颜静默半晌,突然问:“小桃姐,见过海水涨潮吗?”   小桃:“……海?” 第15章精神控制   雨水铺天盖地,凶猛而又急促,不断吞噬着眼前这座毫无抵挡的古镇。   “小桃——”   “小桃你在哪里?”   “小桃姐,你听得到吗?”   子时刚过,天外数层阴云密布,即刻遮蔽了头顶一束惨淡微末的光线。   空盏楼的姑娘们一手提灯,一手撑伞,并肩游离大雨滂沱的灰幕当中,来回蹚水,不断扯开嗓子,试图呼唤小桃的名字。   其间一并同行在侧的,有璧御府的印斟和康问二人,还有一小部分邻里热心的镇民。   姑娘是在大白天里丢的。   由当时谢恒颜的回忆来看,在他转头去寻印斟的最后一刻,小桃还站在距他数步之遥的地方,并没有立即走得太远。   然而等他再次回头呼唤小桃的名字之时,人已经凭空消失了踪影。   空盏楼里没有,适才经过的所有地方,也都没有。柳周儿带着姑娘们,几乎在小镇内外挨个儿找了个遍……幸而镇内居民的意识并没有太过涣散,在接连经历两次看似偶然的溺尸事件之后,他们没有选择过度的漠视,而是选择提起灯盏,鼓起勇气去探寻前方未知的真相。   最终发现小桃的那处地点,乃是与镇口河滩相距十万八千里,隔过三五条冗长弯绕的窄巷,由四面破旧院墙遮盖而成的枯井旁边——据附近一家住户所言,是在半夜入睡之前听到一阵突然急促的异样响动,点灯出来朝外一看,差点没把家里上年纪的老头子给吓出毛病。   小桃已经死了。   全身泡腐且先不说,皮肤的颜色与之前不幸身亡的两位姑娘相差无几——苍白,而且乏力。这点足以初步判断,死前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   也就是说,要么她是当场毙命,行凶之人并未与她半点反应的机会。   要么她根本没有力气挣扎,行凶之人施用术法,强行压制了她的所有行动。   “但最可怕的是……院子里这口枯井,废了快两三年了,平日下雨涨的水线,甚至压根淹不过脚踝。”附近的住户惊恐万分地道,“那这小丫头,是怎么能淹死在井里的?难道还有鬼神作祟不成?”   此话刚出,在旁一夜未眠的小绿姑娘终于情绪失控,扑通一声跪坐在湿石地上,扯开嗓子开始号啕大哭。   “小桃是我平日最要好的舞伴了……她这一死,以后还有谁能陪我唱曲儿跳舞呢?”   小绿一哭,柳周儿赶忙上去将她搂住,整个空盏楼的姑娘纷纷围去挤在一团,咿咿呀呀唱戏般地齐声啜泣起来。   谢恒颜一人木讷地杵在旁边,一时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最后只是抖了抖伞尖上的几粒水珠,默然听着它们落地后的滴答作响。   而原本帮着寻人的一众热心镇民,倏然见得眼前这般凄惨光景,也不禁一个个地呆怔在原地,满面具是惊恐仓皇。   *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昨夜一场大雨如浪潮奔涌,仍旧笼罩在整座古镇上方,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   璧御府的木门年久失修,早已生得破旧不堪。彼时被人用力推耸,拍打,摇晃,紧接着即是门后一声声接近力竭的呼唤:   “成老爷子,璧御府的成老爷子,成老爷子!”   “您醒醒,莫再睡了,发大灾了——发大灾了!”   “成老爷子醒一醒,来枫镇要完了!”   最后一道尾音方落不久,大门吱呀一声被人用力推开,府内管家的老头儿霍石堂撑着一杆扫帚,凶神恶煞拦在门口大喝:“这大清早的一个个,都吵什么吵?”   为首几个大爷大妈,皆是骇得一脸青白之色,显然是被过度的恐慌冲昏了头脑,吵吵嚷嚷不由分说,便要进门来找成道逢说事。   “近来镇里发生这么多事,人都接连死了三个——怎你成老爷子还一动不动蹲在家里,连套最基本的交代也没有?”   “是啊,老爷子当年还年轻的时候,可是镇里数一数二的驱邪宗师!”   “老爷子出来帮帮忙吧,天都要塌了,您老人家别歇着了!”   霍石堂一横手中扫帚,拦在门前语气不善地道:“什么事儿这么着急嚷嚷,就算天真塌了,也得等成老爷休息好了再上门叨扰……这天还没亮呢,堵在门口都像什么话?”   “来都来了,自然是有急事相求!”很快有人出声反驳,“百年成家延续至今,都乃是镇民一致公认的术法世家……大家以往处于敬畏,给祠堂供奉的香火钱从没少过,怎如今到了关键时刻,老爷子便越是不管作用呢?”   霍石堂额顶青筋一浮,当即怒不可遏道:“祠堂?你们竟还有脸提祠堂?山上那座神祠多久没人前去打理了,你们自个儿心里不清楚吗?”   正争执间,耳畔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响。人们还以为成道逢终于肯出来露了趟面,纷纷上赶着往前仰起了脑袋,争先恐后试图发表心中怨愤。   不想挤在一旁磨蹭了半天,最后出现在一众视线最中央的,却是大徒弟印斟高挑颀长的身影。 第16章鸳鸯浴?   “算了。”   谢恒颜颓然摆手,似是无可奈何地向甘老板道:“问你也是白问,连自己女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白痴。”   甘老板神志涣散地摇了摇头,半晌,又不知所谓地点了点头。   “不说了,把我今日来找过你的事情,都忘干净。”谢恒颜专注凝视着他的双眼,继而一字一句地下达指令,“……知道了吗?听懂了吗?”   甘老板又是一阵茫然点头。   谢恒颜笑眯眯道:“乖孩子。”   半柱香后,他一人从酒馆里缓缓走了出来,望着漫天灰蔼疏淡一层雨幕,复又无奈叹了一声气。   他原没想着,能找这死胖子问出个三七二十一,但也没料到这姓甘的一问三不知,连自家女儿的去向都弄不清楚。   谁若是摊上他这样的狗屁阿爹,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狗屁,都是狗屁。”谢恒颜冷冷嘲道,“就没一个好东西。”   他一路气呼呼地奔回空盏楼里,那会儿柳周儿正四下忙着招待客人,小绿则无精打采倚在楼梯旁边发呆,一见是谢恒颜噔噔噔直冲进来,便勉力抬头向他打了个招呼:“小谢啊,最近外面很危险的,下雨天就不要一人跑出去啦。”   “哦,小绿姐……”   谢恒颜一愣,随即缓缓蹲了过去,小声问道:“你脸色好差,是生病了吗?”   小绿无力抬头,眼底尽是一圈红褐的血丝。   她看起来异常疲惫,显是昨天彻夜未眠,今早也没顾得上休息,浑浑噩噩便开始下床干活。   “我没有事。”小绿勉强笑道,“瞧你这样子,出门忘拿伞了吧?头发都在滴水了。”   谢恒颜捋了捋脑袋,小绿顺势掏来一张巾帕递在他手上,并说:“楼上有烧热水,你把衣裳换了洗趟澡罢,以免着凉。”   “……知道了,多谢小绿姐。”   谢恒颜连连出声应着,心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自打小桃意外身亡之后,整座空盏楼便愈渐笼上一层沉重难言的氛围。姑娘们白天不再嬉笑打闹了,大多时候,选择缩在房间里一言不发,偶尔见到客人进门,才强打精神冒出一颗脑袋,以此避免弄丢了饭碗。   但在这非常时段,镇中是人是妖难以分辨,也就只有那些色胆包天不知死活的客人,才敢在此时上门光顾。   所以依照如今这般光景,空盏楼的生意也正遭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惨淡侵袭。   当然,害怕的不只是空盏楼一个。人人心中碰不到底,便也自然会对未知的死亡感到恐慌,畏惧,以及适时发出极端强烈的抵触情绪。   整座小镇,都在这夏潮包裹当中,日复一日地不断迷失着。   *   窗外仍在飘着密密麻麻的一层细雨。   谢恒颜脱去外袍,一人站定在房间中央的浴桶旁边,若无其事地舀了半天水玩。   片刻过后,约莫是觉得温度刚好,他又将内里一层中衣给剥除下来,搁在桶边,摊平放齐。   空盏楼里的什么都好,有吃有喝有地方住,周围的姐姐们还一个比一个漂亮。   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一辈子呆在这块地方不挪窝——至少温饱问题能够解决,也不会像之前在神祠暂住的那段日子里,天天只能靠供品养活。   谢恒颜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弯腰坐在浴桶旁边,扯开亵裤准备直接下水。   偏在此时,身后传来沙沙一阵异样响动,隔过墙角一扇屏风径直传向耳边,霎时激起他长久以来的警觉与防备。   “……谁?”谢恒颜冷下脸色,“谁在那儿?”   话没说完,屏风哗啦一声被人单手掀至半开。谢恒颜几乎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偏在此时此刻,正巧对上角落里一张寡淡凉薄,却又异常熟悉的人脸。   印斟整个人曲成团状,这会儿正卡在屏风与墙面形成的视觉死角之间纹丝不动——也许是因着一袭黑衣裹遍全身的缘故,这姿势滑稽而又愚蠢,使他看起来更像一只石缝底端的西瓜虫。   谢恒颜:“……”   印斟:“……”   两人相互对视,就这么僵持了大概一个眨眼的短暂空档。   谢恒颜杏眼瞪得滚圆,倏而张开两片唇瓣:“啊啊啊啊啊——”   刚巧门外的小绿耳朵一尖,赶上来咚咚咚敲响了房门:“小谢,小谢,你怎么了小谢?”   然而无人应答,回应她的,只有一串微不可闻的水花低响。   小绿心生忧虑,便忙又将房门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一条细缝—— 第17章光溜溜溜溜   “姑娘们素日里用到的香料,大多是由干花晾晒,不同种类混合而成。”   “有些堆进香囊,贴身保存……有些制成香薰,只适应于房中点燃。细数起来,至少得有几十来种,除非你是狗鼻子,不然根本没法细认。”   夜幕方落不久,窗外小雨渐有停歇之势。   谢恒颜在桌前大大小小摆有十来堆干花香料,从左至右,逐一向印斟指认道:“这是梅花,这是桂花,这是海棠,这是梅花混桂花,这是桂花混海棠,这是……”   “够了。”印斟连忙出声喊停。   谢恒颜哼了一声,极其不屑道:“我就知道,你不行的。”   印斟不予理会,只道:“别的房间呢?”   谢恒颜猝然瞪眼:“你还想闯人家姑娘的闺房?”   印斟一言不发,就着一身湿哒哒的衣裳便往门口处走。   谢恒颜当时就慌了,连滚带爬冲上去揪着他道:“喂,你别瞎跑!一会儿叫柳姨发现了,绑你浸猪笼信不信?”   印斟看也不看他:“你先把衣服穿上。”   谢恒颜咬牙切齿道:“你这狗……”   话没说完,又是咚咚咚一阵快而急促的敲门声响。   小绿扯开嗓子,一人在屋外大声嚎道:“小谢,小谢你到底在不在里面?最近事儿太多了,你不要吓唬我啊!”   谢恒颜骇得眉心一跳,下意识里出声应道:“在,我在我在,你不用担心……”   吱呀一声,姑娘没头没脑,扶着门框就要硬往里闯。谢恒颜脸都绿了,一手忙按上门板,支支吾吾与她推辞道:“先别进,好姐姐,我在洗澡……没穿衣裳!”   小绿伏在门前,仍不肯走:“那你快穿衣服,我等着你。”   谢恒颜瞬间蒙在原地:“……你等我做什么?”   小绿声线微涩,显然有些不安地道:“天快黑了,我有点害怕。”   谢恒颜:“怕啥?”   小绿轻声啜泣:“原来小桃和我住一间房的,现在我一个人,一晚上没睡着了……委实不敢在屋子里待着。”   谢恒颜杏目睁圆,倏而回头与印斟对视半晌,后者亦是一脸茫然无措,似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印斟这王八犊子,既是挖空心思往空盏楼里钻,他便必然不愿被人瞧去了行踪。   谢恒颜当然知晓这一要点,但在此时此刻,人家姑娘也在一门之隔的地方流着眼泪,要说不放她进来坐坐,似乎又太过不近人情。   “小谢,我……我真的很害怕。”小绿以手抹泪,闷声乞求道,“我今晚能不能……能不能来你房间一起住?”   谢恒颜:“?”   印斟:“……?”   小绿:“你不说话,我就当是同意了?”   谢恒颜以背抵门,直冲印斟做口型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走吗?”   印斟转头朝周围扫了两眼——如今房门被堵,雕窗紧闭,就连那一桶冒着白气的洗澡水,也渐渐生得冷却,不再带有一丝一毫的余温。   谢恒颜也跟着瞅了片刻,似乎真没什么地方可供人躲的,于是无可奈何,只好伸手朝后一指:“……滚去屏风后面,屏风后面!”   直到半晌过后,小绿终于如愿迈进了房门。姑娘眼睛还是红红的一圈,肿得像是两粒核桃,而手里倒不忘另攥着半截软枕加薄毯,看样子是真准备投奔谢小倌的怀抱。   这会儿谢恒颜的房间正乱糟糟的挤成一团,满地乱洒的水渍不说,正中央那只半人高的浴桶也还没能处理干净。   而谢恒颜本人,则随意套着一件薄衫,畏手畏脚站在墙角一扇屏风跟前,活像一只刚出壳儿没多久的鹌鹑。   “你……你真要在这儿过夜啊?”谢恒颜讷讷道,“咱俩孤男寡女的……不太合适吧?”   谁知他随口这么一问,小绿“哇”的一声,蹲在地上便开始号啕大哭:“整座空盏楼里,就你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姐姐平日待你不薄,关键时刻,你总该起点作用吧……”   谢恒颜最怕姑娘掉泪,登时吓乱了手脚,忙上前小心搀着她道:“别别别,别哭别哭,让你住就是了!床给你,我睡地,这样成吗?”   话音未落,门外噔噔噔又是一阵脚步声响,隔壁房的阿春姑娘悄悄探进一颗脑袋,扶在门框旁边嘟嘴问道:“小谢,我也害怕……我能不能和小绿挤一张床?”   隔了一会儿,楼下的阿秋也在门前小声道:“小谢,你那张床挺大的……睡三个姑娘,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谢恒颜:“……”   于是乎,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内,谢恒颜的房间里外瞬间围满了十来位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彼此之间飘香馥郁,具是贴身干花带来的浓厚体香。   最后竟连柳周儿也觉此处甚好,偏要抱着枕头被褥上来一起凑趟热闹。 第18章着火!   据说在很久之前,铜京岛尚还算是一座相对富饶的活人岛屿。   大多岛民依靠捕鱼为生,日常供求完全能达到自给自足的需要。所以人们过遍了平凡安逸的普通生活,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座四面临海的封闭岛屿,会沦落至山穷水尽的困苦地步。   过往的记忆,谢恒颜并不想与人透露得太多。尤其这屏风后还另有一双耳朵听着,似时时刻刻,都在打探他的底细如何。   好在姑娘们都累了,打打闹闹折腾一阵,也就卷上被褥各自睡得憨甜。适才还一片欢声笑语的温暖氛围,顷刻又只剩得谢恒颜一个。   可他累是归累,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安心入睡。   “怎么可能睡得着?”   此时夜已渐深,满室具是此起彼伏的呼吸轻响。姑娘们偶尔睡得香了,还得咧嘴发出一阵雷鸣般的鼾声。   谢恒颜瞪眼望着窗前一排齐的红烛:“……她们是不是不拿我当男人看?”   屏风后的印斟:“……”   “喂,姓印的。”谢恒颜自己睡不了觉,便上赶着跑去祸害别人,“你怎么还不走……准备呆到天亮不成?”   印斟不想理他,更不想开口说上半句话。   “印斟?”谢恒颜小声道,“我没喊错吧,你是叫这名字?”   印斟心道,这厮的眼睛耳朵也是灵得很,走哪儿都能把旁人的名字关系听得一清二楚。   谢恒颜:“……算了,不理就不理,谅你也不敢开口说话。”   说罢恣意朝后一靠,枕着背面那扇屏风打算睡上一宿。   他自己也累,连带意识都略微有些混沌。说来无非就是睡熟与半醒的区别,倚上屏风没过多久,人就跟着一并恍惚起来,伴着一室梦呓之声进入浅眠。   偏在此时,一阵风来,掠过窗前一排整齐堆放的幽幽红烛。   其间两三点火星迎风而灭,顷刻骇得室内余光黯然大片。   一道纤细清瘦的身影轻轻拂开床铺,翻身踏过一地陷入熟睡毫无知觉的女子身躯,继又推开房门,若无其事地朝外缓缓踱了出去。   谢恒颜猝然睁眼,几乎是下意识里低声唤道:“小绿?”   小绿没有理他,仅着一身雪白单薄的中衣,光脚便往走廊上迈。   “小绿姐?”   谢恒颜不敢扯开嗓子,生怕大半夜里扰人清静。他甚至没顾上去喊印斟,当即一人起身踮高了脚尖,连蹦带跳直向门外追了出去。   然而方走到门前一道漆黑无光的长廊尽头,谢恒颜左顾右盼,一度以为自己瞅瞎了眼睛,竟再没见着小绿半片熟悉的衣角。   “人呢?”   正如是琢磨着,倏而抬头朝上一望,就见那姑娘已经一人踏上了楼层顶端,站在最高一点的木栏边缘,双脚离地,似想脱离桎梏翻身朝下飞跃。   谢恒颜:“小绿姐?!”   这大晚上的,又闹的一出什么鬼名堂?   然而话音刚落,内室忽然风声大作,红烛左摇右晃,火星四散飞溅,终是染上纸窗吱嘎作响的木框,沿途蔓延向上,哗然一声,一路点燃满地凹凸不平的薄褥!   谢恒颜还未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听耳后一阵狂风呼啸的巨响,大火喧嚣冲天,几近将整座长廊吞并殆尽。   屋内一众入梦安眠的女子猝然惊醒,纷纷发出惊惶凄厉的尖叫——   “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突然着火?”   “天呐,烧到脚了!烧到脚了!来水,快点来水!”   “啊——快跑!快跑啊!”   霎时之间,人影纷乱,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声连绵不绝,纵观整座空盏楼中,大抹黑烟自窗口入,瞬间蔓及楼梯拐角等多处逃生要道。   谢恒颜乍一抬头,却见适才还在楼层顶端将欲一跃而下的小绿,此时此刻,竟又一次在视线范围内消失了踪影!   “小绿姐,小绿姐跑哪里去了?”谢恒颜急得满地乱窜,半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而扯开嗓子大喊,“印斟?印斟你给我出来!”   “你不是专程跑来找人的吗!怎一到关键时刻,就缩得跟个乌龟王八蛋似的?” 第19章火场躲猫猫   谢恒颜这厮天生惧水的心态,远要胜过惧怕周遭铺天盖地的火势蔓延。所以印斟那一大桶凉水洋洋洒洒盖他一个满面,瞬间将人从迷失神志的边缘给彻底拖拽了回来。   谢恒颜连蹦带跳,笼统向后退有数步之余,待得再度回神朝适才的方向投去目光之时,那定身站在火场中央的小绿,已又一次在他面前消失了踪影。   “小、小绿呢?”谢恒颜呆呆望着印斟道,“刚刚还站在这里的!”   印斟一把扔开手里的空桶,说:“没有什么小绿,从头到尾,就你一人在闷头往火里冲。”   “不可能!”谢恒颜失声道,“你在空盏楼蹲了这么久,难道还没看出来,这里有……”   简简单单两个字,说到一半的时候,却硬生生地哽在喉头,难以脱口而出。   “有什么?”印斟问。   “有……问题。”谢恒颜无比艰难地岔开了话题,“而且,问题很大。”   印斟冷冷说道:“我当然知道这里有问题,包括这场火灾在内,都是有人刻意为之。”   谢恒颜惊道:“火也是人放的?”   话方说完,正逢头顶半截破木吱嘎乱响,摇摇晃晃片刻之余,即带着星点灼热的火苗一并坠落地,眼看就要砸中印斟毫无提防的后脑!   谢恒颜登时骇得方寸大乱:“喂,小心头顶……”   他没急着继续发声,干脆一股脑朝着印斟身上狠狠撞了过去。   说来也是时机正巧,谢恒颜这连抱带冲一头闷向印斟的胸口,身后那整面燃毁的房梁便紧跟着一齐坍塌下落,伴随满室密布的碎石黑烟哗然而起,当即将那最后的出路给堵至水泄不通。   而谢恒颜和印斟本人则顺势扭滚在一团,嘭的一声用力磕上墙头的死角,等到再抬头时,原本空落一片的无人小屋,已被漫天盖来的烈火浓烟彻底吞并,竟连一扇纸窗的空隙也没剩下。   印斟原还想借助门口的长梯顺利奔往楼下,亏得谢恒颜这没头没脑的一撞,直接将两人推到了贴近死亡的绝路。   他抿了抿唇,将欲催动手中术法撑开一道结界,那头的谢恒颜显然更是不满,干脆横在原地出声怨道:“你方才做什么不躲?呆子么,反应也太慢了吧!”   印斟正聚精会神调用内息,一时也懒得与他争出高下——这人反应确是很快,奈何方向感实在太差,关键时刻一旦出了差错,那简直就是白给敌人送口粮。   好在印斟不像某人那样愚笨,两手随意一支,一道水光结界便应声在眼前撑得半开。   他稍事侧目,下意识想要拉扯正上蹿下跳的谢恒颜:“……先到结界里来,能暂时挡一挡火。”   然而待得旁边那人转过头来,印斟不知是眼花还是幻觉,竟无端对上小绿一双梨花带雨的泪眼!   姑娘仅着一身中衣,面色绯红,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倚进了他的怀里:“公子,我好害怕啊!”   印斟撞鬼一般,登时将她一把推开,周边好不容易撑开的薄弱结界应声碎裂,很快被那翻天覆地的大火蚕食干净。   “谢……”   谢什么?那家伙叫什么来的?   情急之下,印斟竟无法叫出那人的全名!   然早在他开口出声之前,怀中抽泣不断的大眼姑娘已是猝然变脸,自那熊熊烈火燃烧之间,倏忽张开朱唇下的血盆大口,仰天一阵咆哮,即刻冲向印斟脖颈最为致命一处——   铮的一声,剑鸣出鞘!   印斟手握石剑,指间气劲流走不断,蓦地在那窄小坍塌范围内支开一道巨网。   随后默念口诀,扬手发声,赫然对向半空当中猛扑前来的小绿喝道:“是你么?杀人妖物,现在还想在火场作怪!”   此话方出,掌中术法立起的密网应声而落,当即缠上小绿胡乱挣动的四肢,无声于她从头至尾束缚成结。   却在此时,谢恒颜一面呛咳,一面单手挥开室内弥漫的浓烟,高声向他喊道:“印斟!印斟!”   印斟正处慌乱之际,随意伸手朝四下一挥,攥上黑暗里一只突如其来的纤细手腕。   他自以为是摸着了谢恒颜的爪子——不料真正的谢恒颜还在浓烟里头跳来跳去,拼命唤道:“姓印的你在哪里?烟太大了,我什么都看不到啊!”   “……?” 第20章傀儡舞姬   约莫数十年前,她也曾在她赖以生存的平凡小镇里,努力充当一个与寻常人类无异的普通姑娘。   人们唤她一声“傀儡舞姬”。   姑娘人脸木身,拥有等同活人一般吹弹可破的诱人肌肤,也拥有比任何一个人类女子还要妩媚动人的笑容。   但有一点不同,她天生关节灵活,唯一存在于世的意义,就仅仅只是跳舞。   一颦一笑,都是在卖力博取来往客人的欢心。   金主是个温柔细心的男人。自她睁眼第一刻起,便教会她如何说话,教会她如何做出表情,甚至花重金请来镇上最好的裁缝,为她订制一身独一无二的新衣。   而她要做的,就只有没日没夜地为金主跳舞。   ——但她心甘情愿。   女人往往是最易陷入爱恨缠绵的傻瓜,傀儡也是。   金主回头对她报以微微的一笑,足够让她一连开心好几十天。   金主说:“周儿跳的这支舞,甚是好看。”   她便因此沾沾自喜,独自高兴到不能自已。   金主说:“周儿这面新妆不错,隔日叫人给你裁件衣裳。”   她转身走进房间的铜镜面前,心里像是抹了蜜一样甜。   金主说:“这战乱后的小镇实在不太平,等到来年大雪停了,我便带你一起走。”   她真的信了,之后每每踏上舞台扭动身姿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再努力一点,便能为他再攒一些远行的盘缠。   但金主并没有带她离开,而是将她独自一人,留在了他们曾经同住数年的小镇。   她一个未曾外出见过世面的舞女,跋山涉水,在这颠沛流离的战乱年代,试图想方设法寻回金主远离的身影。   然而等同傀儡心脏的业生印,在战火波及下受到了严重的损毁。   她最终找到金主的那个时候,已经无法维持以前那样娇媚动人的女子容貌了。   她只是个傀儡,万千枯木连结而成的苍老身躯,就连稍稍向前迈出一步的距离,也会频频发出“咔嗒咔嗒”,像是玩具毁坏的滑稽声响。   那时金主就站在她的面前,怀里拥着他那娇柔美貌的新夫人,两人一起捂嘴咯咯地笑。   “官人,这是什么东西?怎能生得……如此丑陋?”   “一样旧物罢了,自打京城那头禁妖令下来,我便再没花心思养过。”   傀儡怔然站定在原地,仿佛僵滞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那段时间里,她一直在心中频繁地质问自己……   何为美丑?   何为爱恨?   在这世间,当真会有永恒不变的事物么?   再后来,金主和他的新夫人都死了,无人知晓他们的真正死因。   傀儡发现了一样很有趣的事情。她的存在意义,并不只是一味在人前跳舞,而是更进一步,反复去蛊惑人类的心智,控制他们,玩弄他们,逼迫他们,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举动。   比如妻杀夫。子弑母。   同族血亲之间自相残杀,等最后杀到没人了,再去找根绳子垂头上吊。   而傀儡往往只需站在他们背后,通过吸食死尸周身最后一丝残留的精气,来修复当初战时过多受损的业生印。   在那之后的傀儡,走遍了大小许多座不同的城镇。她曾遇到一些生性良善的过客,也曾撞见一些人面兽心的蝼蚁。   但傀儡不会区分,凡是有缘与她相识相遇的活人,最后都会成为她掌心翩翩起舞的一具玩物。   先开始只是单纯地拿人取乐,到后来逐一抽干年轻女子身上的精气,已成为傀儡维持容貌所需的日常。   从一座城,到另一座镇,甚至再到与世隔绝的偏远小村。   她习惯问人一些各不相同的问题,但大多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因为对方只要给出相应的回答,那事后基本就是一个无故惨死的下场。   是美或者是丑,是永恒还是短暂——归根结底,都不存在真正的对错之分。 第21章救救我   印斟这么突如其来的一问,倒实打实把谢恒颜给问愣过去了——如今这般节骨眼上,他若回答说自己跟眼前这半截树皮似的人形妖祟……乃是同一物种,那印斟怕是得立马掏出一沓符纸,将他给就地解决个彻底。   谢恒颜干咳一声,想也不想,便直接开始打起了幌子。   “我爹没教过怎么捉妖,但他多少和我说过……”他转着溜圆一颗杏眼,小心翼翼地道,“业生印这东西嘛,对妖怪来说,是身上非常私密的一种部位。”   印斟:“……”   谢恒颜:“你摸她的业生印,就相当于是在摸她的……”   “你别说了。”印斟微弯下腰,将一旁地上早已昏迷不醒的小绿轻轻扶起,“先从这里出去,别的话之后再说。”   两人一左一右,合力把结界禁锢下的柳周儿给架在了中间,拨开空盏楼内坍塌损毁的一众木栏,沿着木梯一步一步朝大门处走。   半途谢恒颜大概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又向印斟问道:“你打算……把柳姨带到哪里去?”   印斟头也不回,说:“当然是去找我师父。”   “成道逢?”谢恒颜停下脚步,“你这意思,是想抓她去送死?”   “不然你以为呢?”   此话方出,柳周儿又开始在他二人手中奋力挣扎。大概出于最后求生的本能,她几乎是拼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想要脱开头顶结界带来的束缚。   但是显然,最后并没有成功。   印斟仅伸出一手,便将她轻松按了下去:“这妖物一天不死,镇上又有多少无辜百姓会因此受到迫害?”   谢恒颜紧紧攥着柳周儿的胳膊,许久没有出声说话。   她一路都在挣扎扭动着,后已缓缓流下两行痛苦不堪的泪水:“放开我……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   “小谢,救救我啊,救救我!你……你怎能和他站在一伙?小谢,你难道忘了吗?是谁花钱供你养你,给你吃好穿好?小谢!你不能忘恩负义,你要救我啊!”   谢恒颜眉心一跳:“我……”   “她能忍心对小桃小绿下手,对你自然也不会例外。”   印斟反手往柳周儿嘴上贴过一张符纸,于是接下来的所有说辞,便尽数变成了女子“呜呜呜呜”的含糊颤音。   谢恒颜无话可说,继又对上印斟那张寡淡凉薄的面孔。   “妖都是极其自私自利的生物,不会一无所求地对一个人好。”印斟道,“别被假象蒙蔽了眼睛……快走罢。”   谢恒颜低头跟在他身后,那副表情,好像一个不识对错之分的孩子:“可她给我很多好吃的。”   印斟冷声问:“我没给你好吃的?”   谢恒颜:“……她给的比较多。”   印斟深吸一口气,说:“你放心,我师父顶多只是看她两眼,不会让她死得痛苦。但杀人偿命,罪有应得,没人会容许她继续在世上生存……这一点,你自己理应清楚。”   谢恒颜垂下脑袋,望入柳周儿一双狰狞猩红的瞳孔。   他们有着太多相同相似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谢恒颜鲜少会有情绪波动,大多时候过得唯唯诺诺,倍加谨慎,不愿叫人知晓自己的身份。   而柳周儿则是恣意妄为,一生活得逍遥自在,丝毫不知何谓恐慌,何谓避讳。到最后落得一个这样的下场,大概也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谢恒颜默然敛回目光,转对印斟说道:“你说过的,她不会痛苦……对吧?”   印斟淡声道:“……嗯。”   然没等两人一并走下长梯,空盏楼的大门轰然一声巨响,朱红的门板被人自外强行破开,室内房梁廊柱顿时七零八落碎了一地。一片浓烟滚滚冲天之中,猝然探出康问一颗小脑袋瓜子,张口便喊:“师兄,师兄,你没事吧!”   印斟脚步一顿,似明显被他骇到:“你怎么来了?”   “空盏楼着这么大的火,都快烧到隔壁街的商铺了!我听说你人在这里,就想着赶紧过来帮忙……”康问上前一步,继续道,“怎么样,凶手抓着没有?那妖物当真在空盏楼里?”   然而好巧不巧,放眼朝室内粗略一扫,恰是望见印斟身旁站着一个尤其眼熟的谢恒颜——康问当场就蒙了,活见鬼般地大声嚷嚷道:“我去……怎又是这个家伙!第几次了?”   谢恒颜二话不说,赶忙往印斟身后一缩。康问还待追过去问些什么,忽觉怀中猛地一沉,印斟将手边昏死过去的小绿搁往他的臂弯,并说:“这姑娘受了点伤,赶紧带她找个大夫。”   “哎哎哎!”   康问错愕转身,瞅了瞅印斟,同时又瞅了瞅他身后畏畏缩缩的谢恒颜:“那师兄你呢?你身上有伤没有?”   “我没有事。”印斟扶起一旁动弹不得的柳周儿,以此示意康问道,“凶手在这里,我得带她向师父汇报情况。” 第22章傀儡生病!   来枫镇内闯进一只妖怪,两天夜里连杀三人,其中还都是颇有活力的年轻姑娘。   此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就连原本不信鬼神一说的多数镇民家里,也都自觉贴满了镇妖驱邪的符纸——从墙里到墙外,从门后到篱笆跟前。   至于那只开青楼的丑陋女妖呢?   说来也是好笑,事发当晚,群众暴怒不止,竟直接给人按在地上……乱棍打死了。   等到璧御府的印康两位公子挤进人群的时候,场面简直惨不忍睹。那原本完完整整一个女妖怪,已被众人联手揍得四肢分离,脑袋不像脑袋,胳膊不像胳膊,就连业生印也给惨兮兮地碾碎在地,彻底失去了维持生命的效用。   印斟与康问无奈之下,便只得捧着那妖怪一身残肢回去给成老爷子复命。   谁知次日一大早,众位镇民丝毫不知消停,气势汹汹,竟又一个个跑去拍响了璧御府成家的大门。   “成老爷子快出来啊!出大事了,来枫镇里进妖怪了,您老人家怎还有闲心睡着啊!”   “醒一醒,出来看看吧!”   “成老爷子,成老爷子——”   然而一直守到日上三竿,也没能见着成道逢的身影。   最后还是成家的二徒弟康问出来打了圆场,但他也是无话可说,就往一人手里搁了一沓符纸,并道:“……夜里关好门窗,白天上山烧香。”   众人怒问:“烧香有用吗?那游清神君的祠堂烧了多少根香了,结果还不是让妖怪闯进镇里来了?”   康问说:“……总比你们乱棍打人有用。”   众人一阵吵吵嚷嚷,纷纷对此表示极度的不满。   但不满也并没有任何用处——妖是他们合力杀的,愤怒到头来,什么也没能办成。对于柳周儿的真正来历,事后也无人有能力调查清楚。   镇民们眼下唯一能够做的,也就只有成群结队地奔往拂则山上,对着昔日荒废已久的神祠磕头烧香,祈求游清神君再度降世保佑。   那事情真就这么完了吗?   ——当然没完。   与此同时,璧御府成家布满结界以及法阵的小后院里,成道逢由两个徒弟一左一右搀扶起身,瞅着那副铁青未减的面色,便知不久前必然发过一场脾气。   “这群不嫌命短的人呐,该怕的时候不知道怕,不该怕的时候……偏是一个比一个厉害!”成道逢怒不可遏道,“如今坏了要事,倒还知道往我这儿来闹腾!”   “师父息怒……这事儿是我做的不好。”康问心惊胆战地道,“昨夜那场大火实在骇人,我怕师兄出事,也就只好带着大伙一起帮忙。”   他这话本意,原也只想为老爷子消消火气,顺便再给自己开一开脱。   哪想成道逢一听到这里,便愈发劈头盖脸地出声骂道:“你小子也不是个东西!印斟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要你给他白白操心?简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康问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脸口水,赶忙偏头,将求救的眼神甩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印斟。   这师兄到底是他家师兄,多年相处下来,早将成道逢的老虎脾气摸得一清二楚。因此师父一旦发威,印斟就有办法顺着他的毛捋。   “师弟性子冲动,固然有错在先……但经由这次一闹,也多少给镇民们提了趟醒。”印斟缓声道,“否则大多数人,恐怕还活在数十年前的安逸当中,浑然不知危险何在。”   康问小鸡啄米,猛点头道:“师兄说得对!”   成道逢冷冷瞥他一眼,半晌,约莫也觉得这话确是有几分道理,干脆拂袖一挥,也不再执着于对错如何。   但道理说明白了,也仅仅只是一个道理——真正要算起来,敌在暗,他们在明,妖物入侵小镇,镇中百姓防不胜防,届时难免还会遭受迫害。   成道逢摇了摇头,最终仍是叹道:“早些时候妖祟来袭,靠的乃是游清神君一手庇佑。眼下又哪来的福气和运气,还能唤得真神下凡?”   印斟先时默然,片刻又道:“那……依师父判断,昨夜那只乱棍打死的女妖,最有可能从何处来?”   康问也道:“是啊是啊,我还从未见过像她那样的妖怪。那副身体又干又裂,生得就跟死树皮似的,走起路来还会嘎吱嘎吱响……难不成,她是一只千年老树妖?”   成道逢手里捻着花白的胡须,仰头望天,眼神自始至终都带有一丝飘忽迷离。   俩徒弟一见师父这样子,心知结果大概也不必多说了,多半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果然待得静默一阵,成道逢仍在捻动他的胡子,到最后方才不徐不疾,意味不明地出声说道:“……那女妖头顶的业生印都碎彻底了,还如何追究她的具体来历?”   康问挠头道:“照师父这么一说,咱就当真下了一步死棋,没有半点抵御的方法了?”   “方法不是没有。不过在事前,还须得多过一趟脑子。”成道逢不轻不重敲他一记,“……明日你和你师兄分头上山,将所有的漏洞通口都布上结界,封上符咒,先确保不会有过多的妖物持续入侵。” 第23章师兄臭流氓!   夏时来枫镇的夜晚,蝉鸣不断,汹涌的热流笼罩在空气当中,久久未曾散尽。   但眼前瘫着的这个人,异常畏寒,大热天还缩在柜里冻得瑟瑟发抖。   印斟没有办法,只好掏出压箱底的棉被,围着谢恒颜实打实地裹了三道,这才勉勉强强将人从柜子底端拖拽出来,连抱带扯地扔回床上,再从头到脚摊平放好。   期间谢恒颜就没见过清醒,抱他还会下意识里蹬那么两下,等到刚刚挨上了床边,就一头闷进棉被里,彻底没了半分动静。   不过印斟也没怎么打算管他——这厮没头没脑往他家里闯,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情。   如今成老爷子脾气正大着,但凡遇到小事都能一点就着,他这徒弟千不该万不该,总归不能违背老人家的意愿。   “这是最后一晚上。”印斟如是说道,“我师父不可能让生人住进家里,就算病了也不行。”   谢恒颜蜷在他那暖融融的大棉被里,闭目睡得又香又甜,连哼都没再哼出一下。   而印斟则照例在地上铺了张褥子,连着一晚在床底下翻来覆去,硬是没能顺利睡着。   ——直到次日清晨醒来,他睁开两眼朝边上一扫,见那床头床尾空荡荡的一片,竟是连棉被带人一起没了踪影。   印斟先时以为那小倌很有自知之明,大抵是卷着棉被自个儿走了,不愿再给别人家里添麻烦。   为此印斟特地跑去瞄了一眼院里院外的房梁和屋顶,最后还将厨房周边仔细检查了一圈,直到确认那厮彻底销声匿迹的时候,他才缓步走回自己房间,不轻不重地舒出一口老气。   然而好巧不巧,他那一口老气还没能舒完,墙角的衣柜忽又嘭的一响,闹鬼似的崩开一条细缝——随后从里滑出光溜溜白花花一只小脚,连着昨晚又厚又沉的一卷大棉被褥,几乎要将整个儿半旧的衣柜撑爆塞满。   印斟:“……”   他站在原地大概僵滞了小半片刻,忽然扬长手去,勾着那卷庞大无比的棉被便是朝外一通猛扯。   也就这么用力一扯,里面缩着睡觉的谢恒颜不满意了,哼哼唧唧又开始胡乱挣动。   两人之间你拉我扯你蹬我踹的,像是不要命地对着打了一架。谢恒颜的衣服连着被子都给他揪烂了大半,最后还是印斟厉害,硬生生提着人家脚踝手腕,一股脑将人从柜子里头刨了出来。   但那此时的谢恒颜,已烧成了一颗烫手的山芋。手软脚也软,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就剩一双圆溜的杏眼抖了又抖,带着两扇乌黑的长睫在微微打着颤儿。   印斟说:“我不是让你别睡柜子吗?”   谢恒颜哼不出声,一张漂亮的俊脸烧得通红,却仍然不忘闷头朝柜子里躲。   印斟这会又有点心软了,探指过去碰了碰他滚烫的额头,问:“你很冷吗?还是很热?”   谢恒颜裹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像是含含糊糊地说了点什么,印斟没能听清。   “你刚说什么了?”他又道,“再说一次。”   谢恒颜舌头有些打结,声音是直接从喉咙里哼出来的。但这回印斟听清楚了,谢恒颜是哑着嗓子,低低朝他喊了两声“阿爹”。   “……认爹也没用。”   印斟面无表情地犹疑了片刻,最终良知战胜了理智,他还是放宽了限度,冷冷对着谢恒颜道:“这是真的最后一次,等到烧退了,你就老老实实到别处去,别来我家了。”   *   当天印斟备好了另一套干净的褥子和枕头,七弯八折在衣柜里头搭起了一个“狗窝”。末了再把熟睡的谢恒颜抱着塞进去,那大小尺寸刚好合适,简直就像给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印斟不是没考虑给他睡床,但这人骨头实在贱得发慌——大概平常睡惯了房梁屋顶一类地方,这会儿见到衣柜就像进了自家门槛一样,说什么也不肯从里头出来。   要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印斟大多时候有其他事情要忙,房间里平白无故多出一个活人,迟早要被成道逢抓个现形。   而眼下的谢恒颜钻进衣柜里边蜷着,只要他没事儿别出来闹腾,平日也不会有人主动进去查探。   这样一来,彼此之间相安无事,印斟白天出门那会儿,便将柜门透出一点缝隙,由着谢恒颜安安分分在里头睡觉。   等到晚上忙完了回来,那人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柜子里,从头到尾就没挪过窝,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像是路边饿瘫的死狗。   印斟怕他真的饿死过去,于是趁着院里没人的空档,跑去厨房偷了一小碗热乎乎的米汤。   回房间那会儿,谢恒颜仍在柜里缩着,嘴张不开,全身烧得也没什么力气。印斟试着喊了两下,没能喊醒,最后只好拿勺子沾进碗里,小心翼翼地搁往谢恒颜嘴边,再把米汤朝他牙缝里头一点一点地浇。   果然,此法对死狗甚有几分效用。   谢恒颜头次尝到了甜头,吧嗒吧嗒嘴,闭着眼睛,又等人家凑近来喂第二口。   印斟依法炮制,硬端着勺子在手里,给他灌完了整整一碗米汤。 第24章傀儡的第一次?   印斟:“……”   谢恒颜:“……”   两人无声对视半晌。   谢恒颜尴尬地偏过头,语气不稳道:“……你干嘛?”   印斟也将脑袋歪向一边,许久没有给出应答。   谢恒颜喉结攒动,伸出一手轻轻拉扯着裤头,问他:“要……要看吗?”   “不看。”印斟冷冷道,“自己把衣服穿好。”   谢恒颜微欠起身,却忽而皱紧眉头,不轻不重地“嘶”了一声。   印斟不耐烦问:“又怎么了?”   谢恒颜躬身缩回床边,虚脱一样地喊:“……有点难受。”   印斟勉强道:“什么地方难受?”   谢恒颜伸手出去,颤巍巍地朝下一指:“这里怎么回事?刚才被你盯过之后,就一直……好热。”   印斟:“……?”   谢恒颜痛苦不堪地惨叫道:“哇……都硬了!你眼睛会放毒吗?”   印斟见了鬼一样地猛站起身:“你烧糊涂了?”   谢恒颜:“……啊?”   印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不舒服啊!”谢恒颜气若游丝地道,“这也不能说吗?”   印斟:“……”   这话是正常人会说的吗?   谢恒颜眼尾下垂,声线愈发泛起几分委屈:“好难受……为什么会这样?感觉它好像烧起来了,嘶……”   “……”   印斟愣了,露/出一脸完全难以置信的表情:“你在装傻玩吗?”   谢恒颜面色晕红,脱力般的陷在被窝里端,仿佛正遭受着某种疾病的惨痛折磨。   印斟就看着他在面前扭来滚去,滚来扭去……大概呆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忽然才像想起什么似的,硬着头皮缓缓出声道:“你从小到大,你家爹娘难道没有告诉过你……那个……”   谢恒颜眼泪汪汪:“哪个?”   “不可能的,别装了。”印斟立马打消了心中想法,“就算没人与你说过这事,你自己活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过一次经历吗?”   “没有啊,我是……第一次这样。”谢恒颜呼吸困难,竭力将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真的好难受,我是不是快死了?”   ——等等,什么叫第一次……这样?   有那么短短一瞬间,印斟只觉晴天霹雳,天上掉下一道天雷滚滚,愣是将他从头到脚都砸得青烟直冒。   一个在青楼里头当过小倌,和花姑娘们姐妹相称,还能联手出来讹钱的奇男子……   居然是个一问三不知的雏儿。   这有可能吗?   印斟在诧异震惊之余,适才慢慢想起……怪不得之前总觉得谢恒颜的脑袋里边缺一根筋,但又指不出具体是哪里比较奇怪。   现在看来,他缺的怕不只是那单单一根筋……而是完整一颗正常人的脑袋。   “你过来。”   印斟满面沧桑地思忖良久,忽然郑重开口与谢恒颜道:“我有事必须和你谈谈。”   这会儿的谢恒颜上面在烧着,下面也在烧着,一时有如失足深陷在水深火热之中,久久无法得以解脱。   印斟无比严肃地竖起一根手指,问:“这是几?”   谢恒颜火烧火燎地道::“……我在难受,你还有心情问这个?”   印斟不竖指头了,直接挑明了问他:“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   谢恒颜抓心挠肺,简直就是痛不欲生:“我……我……”他不说了,反是一巴掌狠命拽上印斟的手腕,低声央求道:“……帮帮我,快帮帮我!求你,求你了!”   印斟触电一般,猛地将手抽了回去:“自己弄!”   谢恒颜哑然道:“咋……咋弄?”   印斟是真的不信了,作为一个四肢健全的年轻男人,自己处理这种事情……不应该信手拈来的吗?   但见谢恒颜那厮一头埋进大棉被里,脸色殷红如血,手软脚也软,还在断断续续的不停发抖……是真的不会也不懂,还是故意装疯卖傻?   印斟对着眼前降临的突发状况,生平头一回,感觉到了什么叫做不知所措。   他哽咽了,走过去,攥着谢恒颜的棉被,一字字道:“用手,会不会?”   谢恒颜呼吸紊乱:“你……你来。”   印斟咬牙:“……自己搓。”   谢恒颜红着眼道:“搓坏了咋办?”   “不会坏的。”印斟强忍羞耻,耐心教道,“……弄完记得洗手。”   谢恒颜翻身侧躺着,正准备动手开始实施。然而手还没伸进被子里,印斟忽然道:“你别在这弄,去外面。”   谢恒颜“哦”了一声,光脚跳下床榻,趔趔趄趄就朝院子里走。印斟一看到这里,脸都绿了,忙又一把将他拉住:“别去了,回来!” 第25章道德绑架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印斟便去准备了一只不大不小的粗布包裹,摊平放在床头,开始清点谢恒颜的全部家当。   ——一袋碎银,一条刺绣手帕,半吊铜钱,外加一把格格不入的水墨折扇。   印斟拿过折扇瞅了半晌,还没将它彻底打开来瞧,就被谢恒颜劈手夺了回去,一把捂进怀里,极其宝贝地说道:“不准碰这个!”   “我不碰。”印斟啧了一声,无可奈何道,“给你收起来,不然一会儿弄掉了。”   “不会掉的。”   谢恒颜冷哼一声,将那折扇轻轻别在腰带上,再拿短绳仔细拧了又拧,生怕它会叫人偷走似的,只恨不能端在手上走路。   两人磨磨蹭蹭准备半天,后来等到出门那会儿,天外已密密麻麻下了一层小雨。   印斟撑着纸伞走在前面,谢恒颜就蹭着他的衣摆在后面走。沿途几乎没见着什么人,街头巷尾具是冷清一片,家户门前飘飞的符纸倒能见到不少,有些甚至贴满了整整一道围墙。   自打前夜空盏楼内突现一只女妖,镇中百姓便像是一个个的丢了魂,成日坐在家里摆法阵贴符纸,有些心慌意乱的,甚至真的跑去拂则山里拜起了神像。   因此近来几日印斟忙得不可开交,多半就是为着神祠内外一众冒出来的琐事。   如今好不容易得来一天空闲,印斟侧眼瞧着身后探头探脑的谢恒颜,总觉得这厮很像一条半途闯进家门的流浪狗。一会儿给他脖子挂上一块木牌,再明明白白写几个大字——“跪求好心人收养”,那也当真是应了眼前这幅场景,毫无违和可言。   两人首先去了一趟空盏楼。那会儿的青楼已被人拆得没了原样,之前朱红雕花的围栏在烧塌过后,便陆续搭上一些破布撑起的矮棚,有人在里头摆摊卖起了米面,也有乞丐钻进棚底安家。   谢恒颜绕着矮棚转过一圈,很快便在一众扎堆的乞丐群里,发现了当天从空盏楼逃出来的姑娘阿春。   可她显然有好些天没洗过澡了,全身上下脏兮兮地粘在一团,看样子像也没吃过东西,脸色苍白里犹带了几分难言的乌青。   阿春回头一眼瞅见谢恒颜的面庞,先是愣了两下,随即连滚带爬地扑了上来,呜呜呜就开始号啕大哭。   谢恒颜差点被她吓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忙弯腰给她顺起了抽搐的背。   阿春一边哭一边说:“小、小谢……我可算见着一个能说话的人了!镇里的人都说柳姨是妖,还说咱空盏楼的姑娘也全是妖怪。我自打那日从楼里出来,就没遇上一个以前的姐妹……呜……大家都去哪里了,为何就剩你一人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她们去哪儿了。”谢恒颜说,“倒是你自己,怎弄成现在这副模样?”   阿春一听到这里,愈发哭得厉害:“我几年的积蓄都在空盏楼里存着,这一把火来全烧没了,连根束发的簪子都没能留下……这叫我以后怎么活呀!怎么活呀!”   姑娘在面前哭得声嘶力竭,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   谢恒颜蹲在旁边干瞪眼,半晌将求救的目光瞟向了身后撑伞的印斟。   印斟也极少遇见这般状况,话在嘴边挤了半天,才勉勉强强问出一句:“……你家人呢。”   此话一出,阿春就完全彻底的崩溃了。她一面哭出满脸乱蹦的泪水,一面生不如死地道:“我家就剩一个嫁出去的妹妹,人家娃都有了,哪又有心顾及我的死活?”   “别……别哭了。”谢恒颜掏出帕子给她揩泪,“你不去怎知道她不管你呢?早些收拾收拾,趁着冬天还没来,赶去投奔她罢。”   阿春摇头说:“没用的,妹妹家住平朝城,距离咱这儿十万八千里远。我连饭都吃不起了,根本没多余的银钱往镇外跑。”   谢恒颜沉默了一会儿,转头问印斟:“从我们这里到平朝城,大概得花多少银子?”   印斟道:“三五天的路程,吃饭住店都要不少。”   谢恒颜从他的小破包裹里掏出那只钱袋,掂量两下,问:“这些够不够?”   “大概够了。”印斟皱眉,“你想干嘛?”   谢恒颜想也不想,提着钱袋轻轻搁进阿春怀里,说:“这个给你,填饱肚子优先,可别到处乱花啊!”   阿春哆哆嗦嗦将那钱袋收下,待要颤抖着出声言谢,谢恒颜却伸手将印斟一拍,道:“……走了。”   两人给钱之后,别过阿春,便转身离开了矮棚,没再回头。   印斟还是撑伞走在前面,隔了一会儿,忍不住对谢恒颜道:“何必如此。”   谢恒颜问:“什么什么何必?”   印斟凉声道:“你自己有钱吃饭吗?”   谢恒颜理所当然地道:“这不是还有你吗?”   印斟:“……?”   随后没过多久,他们又顺利在街后三条窄巷的最里一端,寻到了昔日与谢恒颜关系还算不错的阿秋姑娘。   那时阿秋的怀里,正抱了两个襁褓包裹的娃娃,旁边还挂着另俩光脚跑的,叽叽又喳喳,喳喳又叽叽,一时闹得满院欢腾。 第26章同居开始!   天已渐暗,夜时风来,拂过墙外微许栀子清香。   窗前一站一坐,正无声立有两道颀长人影。   印斟双手抱臂,面色冷淡,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出声说道:“第一,没有我的准许,不可轻易离开房间,更不可擅自走进后院。”   而此时此刻,某人正卷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滚去滚来。   “第二。”印斟长臂一伸,硬将谢恒颜从床前猛拽下来,一口气直接提到衣柜旁边,“床是我的,你睡柜子,不准在里面打滚。”   谢恒颜终于不滚了,转而撑起两只胳膊默默看他。   “第三,无事不可出柜。”印斟道,“听得懂吗?不准出柜。”   谢恒颜裹着被子,躬身曲回衣柜里端:“知道了,不出柜。”   印斟仍不放心,干脆将柜门用力拉开,探头在他耳边道:“你听清楚,我只是让你暂住,不是在这呆一辈子。”   “知道知道,不能叫你师父发现,也不能叫你师弟师妹发现……”谢恒颜不耐道,“说三遍了,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印斟拧眉:“所以,你能做到吗?”   谢恒颜捂着两耳痛苦道:“能!别叨叨了,睡觉成不?”   然而半柱香后,印斟熄灯爬床,刚躺下没过多久。   柜子里:“咯滋咯滋咯滋咯滋……”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印斟忍无可忍,起身轻轻敲响柜门:“你干嘛?”   谢恒颜闷闷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啊?有吵到你吗?”   哗啦一声,柜门被印斟一把拉开,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的散了一地。   印斟点燃蜡烛朝脚下一看……瓜子壳?   还是成了堆的瓜子壳!   “第四条。”印斟强忍冲动,压低嗓音对谢恒颜道,“……酉时过后不得进食,瓜子也不行。”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窗外蛙声蝉鸣不断,印斟蒙头埋在软枕里死活睡不着觉。   末了掀开薄被,起身下床,轻手轻脚走到衣柜旁边,再次将柜门拉开一条细缝。   而里面那人,刚好也冒出一颗乱晃悠的大脑袋。   ——“嘭”的一声脆响,眼睫贴上了眼睫,额头撞上了额头,两人同时感到太阳穴在突突的跳。   半晌,印斟咬牙忍痛,很是艰难道:“你为什么……还不睡觉?”   “你才是。”谢恒颜无比悚然道,“你自己不睡,跑来偷看我睡觉?”   印斟:“我只是……”   谢恒颜又问:“干啥?要小爷我陪你睡吗?”   印斟收敛情绪,冷声令道:“不需要,你快睡!”   谢恒颜抱膝坐在柜角,两颗圆溜溜的眼珠在眶里打转,仍是一副可怜兮兮的酸样。   印斟扶额,无奈问他:“你又想怎样?”   “我饿了。”谢恒颜小声说,“能不能给点吃的?”   印斟:“……”   *   翌日一早,天外正飘小雨,暑气仍旧未散,相对已呈更盛之势。   印斟与康问各自背负一只箩筐,筐里装着符纸,短柄木剑,以及点火照明用的一类工具。   成道逢对他二人道:“拂则山内外,凡是可供出入的山道通口,都需布上结界以及法阵。单用符纸,对部分妖物并无太大成效……所以必要的时候,万万不可偷工减料。”   印斟拱手称是,康问也站在旁边连连点头。   成道逢顿过半晌,却是抬手直指向康问的脑袋道:“我不担心你师兄,就怕你这臭小子一不留神,在外乱出岔子。”   康问闻言,不由撇着嘴道:“师父偏心,明明我和师兄的实力……差不太多。”   这时成觅伶也跟在后边,慢悠悠地出声嘲讽道:“——那可真是差太多了,康师兄,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啦!”   康问还想辩解些什么,成道逢却不由分说摆了摆手,示意他两人赶紧快走。印斟最懂师父的意思,一路拽着师弟的袖子便直朝外拖,两人一直走到街口往外向山的地方,康问方才跺着两腿停了脚步,连声喊道:“哎哟师兄,别抓了……我自己会走,师兄!”   印斟淡淡回头看他,仍然没有松手:“知道今天要忙,还有空耍嘴皮子?”   康问似乎不大高兴的模样:“师父师妹嫌我,怎连师兄也一起跟着训我?”   印斟说:“不是训你,是叫你少说闲话。”   “明白了,就是嫌我。”康问原就皱着一双眉头,眼下愈发显得毛毛躁躁,“师兄最近也是,有什么好吃好玩儿的,都避着我一人偷偷地干,从来不肯吭声。”   印斟:“……”   “不说了。”   康问越说越觉得没劲,干脆一甩背上的箩筐,冷冷对印斟道:“先上山去了,省得又要挨师父骂。”   “……康问!” 第27章割鸡割鸡割鸡   这会儿篮里还剩下一个桃子,印斟便顺手抓起来,直接堵上谢恒颜一张叭叭不停的小嘴。   “别人家的事情,你少问。”他说,“明天不许跟着我上山,否则以后柜子也不给你住。”   这回谢恒颜学乖了,嘴里光啃着桃子,嘎嘣嘎嘣响:“知道了,我不问便是。”   反正成道逢那糟老头子,脾气臭得人尽皆知,能做出苛待亡妻的破事儿也并不稀奇。   ——这人已死了不知多久了,竟连牌位都没搁上一张。   其实没牌位也还好,最主要的是……怎能将自己老婆的坟,挖在这种人鬼不识的地方呢?   谢恒颜只觉得匪夷所思,但人家家里的事情,他自然不好多嘴。   两人一前一后慢悠悠地回家,这会子天刚暗下不久,成道逢父女二人还尚未归来,倒剩得康问那头房间微微亮着灯火,也不知他一人在里边做些什么。   印斟对谢恒颜说:“你先洗澡,我去看看康问。”   谢恒颜:“……我想吃饭。”   印斟:“憋着。”   谢恒颜:“可是,我想吃饭。”   印斟:“给你一炷香时间,澡洗完,衣服换好。”   谢恒颜还想说点什么,印斟已经转头走了。   入夏以来的来枫镇,就像是一口无时无刻喷发着热气的大火炉。   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被印斟单手掀至一边。那时康问正窝在床头翻书,一见师兄推门进来,便立马将手里一沓书卷仍到床底下,转而摆出一张神神气气的臭脸,愣将鼻子眼睛都扭在一团。   印斟问:“你在看什么?”   康问撇嘴:“不告诉你。”   印斟无奈唤道:“……康问。”   “就不告诉你。”康问抱臂道,“谁让师兄和他们一起嫌我。”   印斟道:“没有嫌你。我只是过来问问,你结界有没有布完。”   康问哼哼道:“当然布完了,难道师兄还质疑我的工作能力?”   “那好。”印斟说,“后天我们一起上山,把神祠里外再仔细清扫翻新一遍。”   康问一愣,不由疑心道:“怎又跑去打扫?前段日子,不是去过几次了吗?”   “那不一样。等再过些时日,中元节前后,大多镇民会上山参拜神像。”   印斟最是了解师弟的性子,这会儿想起点什么,便开始有意无意地钓他上钩:“届时你好好表现,师父自然会对你刮目相看。如今来枫镇上能除妖祟的,横竖就我们几个人,你何必为这些小事置气?”   果然,此话一出,康问就毫无征兆地换了张脸,连带声音也缓和了不少,跟猫一样,脆生生地开口便问:“……真的假的?”   印斟道:“叫你办事,还能有假?”   “嘿嘿。”下一刻,臭脸师弟瞬间就笑了,摇着尾巴上去揽住印斟的肩膀,抖了又抖,拍了又拍“……我就知道,师兄最疼我了。”   印斟侧目瞥他:“现在高兴了?”   康问嬉皮笑脸道:“师兄说的哪里话,我何时不高兴过?”   两人对着瞧了一会儿,又各自歪头笑了起来。   康问这孩子,从小就这样,莽的时候是个土匪,娇的时候又像个姑娘。   印斟和他一样,老早便没了爹娘,两人自打拜入成道逢门下那一刻起,便始终将对方当作亲兄弟看待。   印斟性子寡淡,康问性子冲动,就似恰好只为互补一般,数年这样相处下来,感情亦在不断加深。   ——这不,没说两句,康问便又像往常那样黏了上来,甚至顺手给自家师兄捧了一杯凉茶。   “说起来……”   印斟站在门前,犹豫半晌,最后还是缓缓说道:“我今天,去给师娘扫过墓了。”   不知怎的,原本已经欢快不少的氛围,又无端添上一层沉重的意味。   康问咽了咽口水,小声问道:“还是那副样子?”   印斟平静道:“嗯,半年没去,脏了不少。”   康问咋舌:“师父没说什么吗?”   “师父不知道,是师妹今早偷偷向我提的。”印斟说,“我想反正顺路过去一趟,就随手捎了些纸钱上山。”   康问叹道:“……师妹也不容易,怪可怜的。不如等改天闲下来了,我们带她一起去看看?”   印斟摇了摇头,只道:“这事若让师父知道,恐怕很难交代。”   康问拧眉道:“唔……说的也对,这么些年了,师父每次一提到师娘,就会立马冷脸。”   印斟在旁安静听着,并未发表任何感想。倒是康问这小子将话锋一转,又嫌命长似的做怪脸道:“唉师兄你说,至于这样吗?好几十年快有了,他连提都不愿提一下……女儿也这么大了,是时候该放下了。”   印斟淡道:“你去劝他放下?”   “不不不,我还是老老实实闭着嘴吧。”康问连忙摆手道,“我可不想被师父一脚踹出家门。”   印斟眯眼看了看天,原还想对他说点什么,中途大脑短路了半晌,忽又想起某件不得了的事情,便扭头对康问道:“康问,我先回房间一趟,你要有什么事情,记得先敲门。”   康问疑道:“啥……怎突然就要回去了?”   印斟不经意扯了扯衣角:“天太热了,急着洗澡。”   康问点点头,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人已经跨过门槛窜了出去,那走得叫一个健步如飞,连头都没回一下。   * 第28章鸡儿痛,心也痛!   印斟当时的第一反应,眼前一黑,浑身僵滞。   他一度觉得自己好像……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但那温度实在太凉,他有些不确定是否有真的碰到。   谢恒颜当时的第一反应,也是眼前一黑。其实要说起来……也没多大的反应,就只有那么短短一瞬间,感觉自己灵魂出窍,几乎快要飞上云端。   当然,不是爽上云端。   因为印斟那一颗脑袋,撞上去,像厚铁板,像流星锤,像开过光的巨柄菜刀。   等到回过神的时候,谢恒颜已经抽搐着躺回了床边,像是一条随时可能嗝屁的死狗。   而康问正两手抱着门板,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隔了半天,适才低低说出一句:“小、小倌?!”   “我不是叫你……先敲门吗?”印斟捂着嘴角,坐在旁边怀疑人生。   康问颤声道:“原来这就是,师兄藏在房中的……终极秘密!”   印斟:“……”   康问难以置信地道:“师兄你变了!”   “不是。”印斟扶额,“我……”   康问打断他道:“我就说师兄最近怎么奇奇怪怪的,原来是在家里偷偷养着小倌!”   “……”   “师兄太过分了……”康问悲愤交加,早已骇得语无伦次,“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不肯与我商量!”   印斟无可奈何:“康问……”   正僵持间,忽而听得大门口处传来一串脚步声响。印斟神色陡变,慌忙抽出被褥,胡乱朝谢恒颜身上一盖,瞬间将人捂得严严实实。   果然没过多久,成道逢和成觅伶一身风尘仆仆,正好从院里进来,看那样子,约莫是刚将镇外一带的结界布完。   老爷子到底上了年纪,在外忙碌一天,回房便上椅子里歇着去了,独剩师妹成觅伶推门进屋,张口便喊:“师兄——”   得了,又来一个不会敲门的。   好在印斟早有预料,事先向康问递过一个眼神,便干脆利落地坐回床边,强自镇定道:“这么晚了,师妹有什么事?”   成觅伶看了看周围滚一地的浴桶以及水渍,又看了看一旁欲言又止的二愣子康问,半晌过去,适才疑心问道:“师兄才是,怎将房间弄得如此狼狈?一会儿叫爹爹瞧见,指不定又要大发雷霆。”   此时被子里捂着那条死狗,还在痛得微微发抖。印斟轻咳一声,一面出手将谢恒颜按住,一面看似若无其事地道:“我马上收拾干净,不会让师父生气。”   “唔,那师兄赶快收吧。”成觅伶道,“我来也只是想问问,今早我拖你帮的那忙……”   “纸钱烧过了,你安心。”印斟明白她说的什么,“还有师娘喜欢的栀子花,也都放在她坟前了。”   成觅伶犹豫半晌,仍是难免忧虑道:“我爹他……应该不会发现吧?”   印斟摇头,说:“不会的,别担心。”   成觅伶垂眼道:“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很想自己过去一趟。只是爹爹近来身体大不如前,我害怕这么一去,又要惹他不高兴了。”   “你就暂时别去了,有什么事情,喊我和康问帮忙便是。”印斟道,“近来山上鬼祟妖物偏多,切莫独自一人行动。”   成觅伶点头:“知道了,不会一个人去的,师兄放心。”   两人又对着交谈了些什么,印斟天生话少,成觅伶本身话不算多,在旁站了没过一会儿,自觉没什么可说的,简单打了声招呼,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于是整间水汽缓缓升腾的屋内,顷刻又只剩得印斟与康问两人,彼此狼狈而又尴尬地干瞪着眼。   如是沉寂片晌有余,康问终于主动开口,喊了声:“……师兄。”   印斟先时还没说话,就听背后窸窸窣窣数声,被子里钻出一颗乱蓬蓬的脑袋。   谢恒颜那双滚圆的杏目还微微下垂着,这会儿像是委屈得要命,一边喘气一边说道:“……疼死我了!师兄快帮我看看,会不会……坏掉了?”   ……师兄?   康问猛然回神,想起那日在拂则山上初遇之时,这小倌也是腆着一张天生带笑的小脸,没心没肺地喊印斟一声“师兄”。   那一瞬间,康问心里有只酸溜溜的醋坛子,毫无保留地翻了个彻底。   他走过去,阴下一张臭脸,低头对谢恒颜喊:“喂!”   谢恒颜勉强撑起半边胳膊:“啊?”   康问说:“你是小倌?”   谢恒颜忙将脑袋一缩,地鼠似的躲回印斟身后,半天没敢吱出一声。这回印斟倒是抢先发话,淡淡与他说道:“康问别闹,他现在不是小倌。只是没能找到去处,我让他暂时住在家里。”   康问一听到这里,愈发有些窝火:“那也不行!师父本就不是热情好客的主儿,何况这小倌,居然管你叫师兄……这种近乎是能随便瞎套的么!”   印斟:“唉,你……”   “诶?为什么你可以喊师兄,我就不能喊了?”谢恒颜横插一脚,突然夹在他二人中间道,“不准喊师兄,那我喊什么?小印,还是小斟?” 第29章武(春)功(宫)秘(图)籍   康问那身蛮牛般的力气,完全不是盖的。他一胳膊刚撞出去没多久,旁边遭殃的那人根本未及反应,便已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后一仰,猛地朝地栽了一个大跟头。   这一下,谢恒颜连糖葫芦都不敢要了,直愣愣地瞪圆了眼珠子,就见脚边横着一道素白的人影,瘦瘦弱弱的,像是撞折了一根儿破损的竹竿。   康问也跟着一并愣了,隔过半晌,方弯腰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问:“喂,你、你没事吧?”   谢恒颜完全不嫌事大:“完了完了,康问撞人了,怎么办怎么办?”   康问咬牙:“嘁,你别说话,真讨厌!”   说罢陡然回头,就正好对上旁边那人水弯的眉,以及长睫掩盖之下,一双清冷湿润的眼。   ——倒是个额外好看的小美人儿。   康问一眼望进那张温婉素雅的面孔,人就有些呆了,硬生生卡在一旁僵住。   谢恒颜:“唔,康问,你撞到人家姑娘了!”   摔倒的女子趔趔趄趄,在康问的搀扶下勉强站直腰身,一袭如雪轻透的白衣却不幸沾满了灰尘,愈发衬得瘦弱的身形狼狈又无措。   康问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一急之下,竟硬生生地涨红了脸!   谢恒颜:“哇……康问脸红了,好害羞!”   “你……你闭嘴!”   康问恶狠狠地剜他一眼,随后偏转过头,便又是换了一张面孔,小心翼翼对那白衣女子道:“姑娘,你有没有摔着哪儿?要不要紧?”   说不要紧,那都是假的。人姑娘都给摔傻摔蒙了,好半天缓过劲来,拧着一双秀气的眉头,连连摆手道:“没事……我没事。”   康问又是愧疚又是心虚:“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   言毕又是一个转头,恨恨瞪着谢恒颜道:“都怪这臭小倌,闹着要吃糖葫芦,真烦……”   白衣女子受了惊吓,明显有些愣道:“呃,小倌?”   “不不不,不是我的小倌,是我师兄包的……”   康问一对着眼前这个漂亮人儿,舌头瞬间就大了一圈:“其实也不是我师兄包的,是这小倌他自己……”   正慌忙解释间,谢恒颜突然在他旁边道:“康问,人家都走了,你一人在这念叨什么?”   康问双颊通红,待得猛然抬头朝外一看——果然,那白衣女子纤弱清瘦的背影已是独自绕过人群,转身一人走得老远。   *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炎炎盛夏,七夕前后,乃是世间痴男怨女心神荡漾,最易产生一类懵懂情感的燥热时节。   ——此项规律,尤其针对二十出头,且至今未曾尝过情爱滋味的年轻男子。   当然,其中并不包括木头木脑的谢恒颜。   而此时此刻,他正伸直两脚,倒挂在康问房间的梁柱边缘,一晃一晃,手里捧着一卷半旧泛黄的厚书,朗朗出声念道:“心悦君兮……君不知。”   半晌,书卷却被康问劈手夺过:“别动我东西,搁床底下放好好的,都让你翻得乱七八糟!”   谢恒颜翻身从房梁上下来,转而盯向康问气急败坏的面庞,眨眨眼道:“君不知……啥意思?”   康问没好气道:“一看你就没念过书,说了也是白说。”   言罢徐徐蹲下腰身,顾自一人整理床底堆积成山的图画,以及一众微有破损的书卷。   然而好巧不巧,窗外大风一吹,骤然卷起一本散乱成纸的古旧图册,哗啦哗啦一连数声,活像不要命似的,直接贴往谢恒颜的脚跟后方。   “这是什么?”   谢恒颜随手拾起一张举在眼前,瞅了半晌,就只见得图上赤条条的一对男女,彼此相拥亲吻,抵死缠绵,正是勾勒着无比销魂一刻。   康问登时骇得面红耳赤,眼睛珠子险些蹦出眼眶,二话不说,将那图纸一把收入怀中,连声呵斥道:“臭小倌,你不要脸!这可是我珍藏多年的……”   话没说完,谢恒颜已是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捞出床底数张散开的图纸,一边看一边问:“这又是什么?”   “……”   康问瞬间愣在一旁,只抱着怀里的宝贝吱不出声。   “康问,他们在干嘛?”谢恒颜指着其中一张,好奇问道,“这是……在打架么?哇,这女的被压得好惨,可怜兮兮的!”   康问眼睛一抽:“……?”   谢恒颜又挑出一张,男女两人嘴对嘴的:“咦?边打架还能边亲嘴儿的,厉害厉害!”   康问有点傻了,呆呆伸出一手,啪的抵上谢恒颜光溜溜的额头。   片刻,似是迷茫不解地问:“你……你是小倌,对吧?”   谢恒颜:“咋了?”   康问:“你没病,对吧?”   “你才病了。”谢恒颜轻轻将他推开,继而盯着满地飘飞的图纸道:“这都是做什么用的?你为啥把它们藏床底下?”   康问咳了一声,装作不经意道:“武功秘籍。”   谢恒颜:“……真的假的?”   ——这傻子还真信了! 第30章狗精转世   这霍管家来得实在太巧,简简单单一句话出口,便让印斟无法给出更多的反驳。   毕竟璧御府成家这些年来,早已经没落得不成原样。要说门下再归入一些新的弟子,势必会演变成为成道逢的一项负担。   ——何况来枫镇那一众性子顽固的本土居民,天生不甘居于人下,约莫也不会愿意主动到往璧御府中,全然听候成道逢的指令。   但说缺人,也是真的缺人。   一座拥有百年历史的古老城镇,眼下正面临妖祟入侵的危急时刻,而镇中能拿起武器抵御外敌的实际人数,简直就是惨淡到屈指可数。   印斟摇了摇头,最终只是叹道:“收徒一事,确是弟子考虑不周,师父不必放在心上。”   霍石堂也跟着笑道:“若当真想将妖物赶尽杀绝,最主要的,到底还是倚仗镇中百姓的决心。他们肯杀肯防,才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   印斟咳了一声,道:“他们杀妖的方式……恐怕有些偏激。”   霍石堂道:“适度的警惕该有,否则还像以前那般贪图安逸,事后再如何求神拜佛,都不会起到半分效用。”   闻言至此,成道逢倚在长椅之间思索半晌,后时缓缓起身,对印斟如是说道:“斟儿若觉得近来帮手不够,调动周边有用的人前来助力也未尝不可。”   “镇民不甘心到璧御府中任意听人差遣,斟儿不妨自行在外寻觅……我相信来枫镇中有实力的明白人,远比那些手足无措的愚钝人要多出许多。”   *   是夜。   暑气久绕不散,晚风徒自生热。   印斟刚将房门推至半开,天花板上隔空飞下一道人影,哗啦一连扑腾两下,最终连手带脚一并缠在他身上,像是一条才下油锅的八爪鱼。   印斟无言抬头,恰好对上谢恒颜一张无限放大的笑脸。   “师兄,看!我会武功!”   说完两手朝外一撑,硬将印斟一路推搡着抵往墙角,后再加上两条长腿,愣生生卡在两面墙边,彻底封住二人仅剩唯一的出路。   印斟:“……”   谢恒颜笑嘻嘻道:“我刚在书上学的,厉不厉害?”   印斟先是一愣,随即轻轻将他推开:“……别闹,我累。”   “哦……”   谢恒颜呆呆松手,过了一会儿,看印斟一人独自坐回床边,便也小心翼翼跟去一起坐下。   “生气啦?”谢恒颜歪头问。   印斟懒得说话,更懒得理他。   “我今天没有和康问吵架。”谢恒颜主动投降,“晚饭也很节约,只有一碗稀粥!”   “……你吃那么少。”印斟无奈托腮,“半夜饿了,又要摸去厨房吗?”   谢恒颜坚定道:“不会的!我在衣柜里藏了两个馒头!”   印斟眼角一抽,随即起身拉开柜门,里间成群结队的馒头立马蜂拥而至,噔噔噔噔上前扑了两人一脸。   谢恒颜尴尬道:“师、师兄!”   印斟斜睨他道:“这是两个?”   谢恒颜支支吾吾:“那什么……大馒头和大馒头在一起,它们生下一窝馒头宝宝……”   印斟捏着馒头宝宝,随意朝他手里一塞,说:“夏天别在衣柜里藏食物,容易馊掉。”   谢恒颜瞬间变得垂头丧气:“……对不起,你别生气。”   印斟没有看他,只凝神望向月朗星稀的窗台。   半晌,大概是不经意想起了什么,忽而转头问道:“……我记得,你是会用术法的,对吧?”   谢恒颜直愣愣道:“嗯……?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印斟又问:“会到什么程度?”   “……呃,你指的哪种程度?”谢恒颜道,“上天入地肯定不行。”   印斟:“也没指望你能上天入地。”   “那你想干嘛?”   “你过来。”印斟冲他勾了勾手。   谢恒颜乖乖把脑袋伸了过去,随即听得“啪”一声响,印斟二话不说,往他额前贴上好大一张白花花的符纸。   *   次日天阴,拂则山外笼罩着一层极其轻软的毛毛细雨。   印斟如愿带着他的家犬一起上山,而康问则一人走在山路最末一端,接连不断地打着呵欠。   康问有时候觉得,谢恒颜真的很像一条狗。除了不会呼哧呼哧吐舌头以外,其他家养犬类具备的所有特征,他基本就是一应俱全。   好比一条狗狗它听得懂人话,有时候相处时间长了,是人都恨不能朝谢恒颜扔去一根带肉的骨头。   “这人真的是条狗吗?不是。”康问伸着懒腰,默默在后小声诽谤道,“……但他这辈子一定是狗精转世。哼,专门黏我师兄,讨厌鬼!” 第31章被嫌弃了?   反正不管谢恒颜和康问两个二愣子是怎么想的,印斟当时做出的第一反应,并不是直直盯着人家姑娘的屁!股,而是将目光微微偏转,朝上望向女子乌发轻软的头顶。   发丝相对稀疏,因此稍下一层雪白的头皮能够瞧得一清二楚。   ……最重要的是,那里并没有业生印存在的迹象。   也就是说,符纸判断有误,一切纯属巧合。   “没想到现在这个时候,还会有人参拜游清神君。”康问在旁小声说道,“我以为神祠早就荒了,就咱师父把这块破地儿当宝供着。”   印斟:“近来妖祟入镇,人心惶惶,所以才会有镇民重新到往神祠参拜。”   谢恒颜:“……你们都不看她的屁!股吗?”   康问顿了一顿,随即扭头骂道:“我说你这色狗,干啥要盯人家姑娘那种地方?”   谢恒颜:“符纸在那儿贴着,你们难道不去检查?”   “检查什么?人家身上没有业生印!”康问说,“怪你手里的符纸乱贴乱飞,还想着能逮住妖呢?呸呸呸!”   谢恒颜瞪圆一双杏眼:“都说了我不会!”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风声陡然大作。但见那张符纸好巧不巧,当真应了康问的话头,猛地朝上一提——竟硬生生将人姑娘的裙摆给撩了起来!   这下事儿可大了,只听那白衣女子惨呼一声,当即从拜垫上方迅速站起,然而一个重心没能站稳,偏又踉踉跄跄重新跌回了地上,霎时给摔得“嘭嘭嘭”一连数道闷响。   最后康问看不下去了,低低骂了一声“色狗”,便三两步朝祠堂里跑了过去,竭力将那摔惨了的白衣女子一把伸手扶稳。   多妙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   谢恒颜看得都呆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印斟也跟着一并围了上去,小心架住女子另一边颤抖不断的小细胳膊。   康问关切道:“姑娘没事吧?这小破祠堂地滑,当心自个儿摔伤。”   然而两眼直勾勾的,盯的却是人家鬓发散乱之下,一张尤为秀美清丽的面庞。   谢恒颜心想,到底谁是色狗?   好在印斟还算清醒,借着当下更近一步的距离,再次确认女子额头乃至发梢一带的小片区域,仍旧没能发觉业生印的痕迹。   而且那白衣女子摔得不轻,约莫也是符纸撩得实在突然,直接将人给吓得蒙了。就像昨天一样,她反应非常迟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过劲来,连连摆手,有些疲乏地出声回应:“……没事,我没事。”   康问搀着她的胳膊,勉强自墙后搁置的木椅上坐稳:“抱歉抱歉,是咱这儿刚来办事的小弟——他脑子不大好使,拿着符纸到处乱贴,一不小心吓着了姑娘,我代他替你道歉!”   “符纸?”白衣女子微微抬头,眼下一圈乌色的沥青显而易见,“你们是……璧御府的人?”   康问点了点头,声线里似还带有一丝骄傲自豪的味道:“这不,是师父叫我们上山清扫祠堂的。马上离中元节也近了,总会有人过来参拜不是?”   此时此刻燥热难耐的康问,就像是一只正待开屏的公孔雀,面对眼前一个有缘有分,且长相不俗的年轻姑娘,他就急着想要显摆自己一身不甘寂寞的羽毛。   ——然而很显然的是,人家姑娘根本不吃这一套,甚至没兴趣接过他的话茬。   白衣女子神色淡薄,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态度:“……既然各位公子有要务在身,奴家也不便在此久留。”   “打搅了……告辞。”   说完不等康问再如何介绍自己的来历,已是起身匆匆离开祠堂,只留三人一道撑伞离去的背影。   康问杵在原地,呆愣半晌,最后虚脱般的吐出一句:“跑什么啊,我又不是吃人鬼……”   谢恒颜从他身后探出一颗脑袋:“啧,好冷淡。”   康问龇牙咧嘴,赶着上去拧住他的耳朵:“还不都是你害的,色小倌!”   *   这年夏时的雨天,似乎尤其丰富。   白天还是淅淅沥沥数层雨丝,入夜便成大盆大盆没命浇下来的冷水。   三人并肩坐在空盏楼拆后重建起来的小酒馆内,手边摆有四盘小菜,两荤两素,外加一壶兑水兑多了的淡味凉茶。   而当日在青楼跳舞唱歌的辜绿意,如今就在这小酒馆里做着杂役。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她一面挥着扫帚扫地,一面扯开嗓子轻轻吟唱,“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很快有人在旁拍手叫好:“好听,好听,再来两段!”   同时也有人发问:“她唱的啥玩意儿?”   “凰求凤。”   “呸,是凤求凰。”   而同一时间里,谢恒颜捏着筷子,对准碗里半块白面馒头,戳,戳,戳,一连戳出好几个小洞。   半晌,偏头问印斟:“师兄,什么是四肢如狂?” 第32章偷亲~   “谢恒颜。”他说,“我叫谢恒颜。”   “什么,原来你有名字啊。”康问挠头道,“我还以为……你就叫小花小草之类的。”   印斟也是头次知道谢恒颜的全名。以往就听空盏楼的姑娘“小谢”“小谢”的喊,倒从来没仔细过问他叫谢什么。   康问道:“听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名字。你爹是做官的?还是经商的?”   谢恒颜:“……我爹只是个木匠。”   “但你是个小倌。”康问轻轻在他额角弹了一记,“我师兄不可能养你一辈子,明白不?”   谢恒颜愣生生站在两人身后,许久的沉默不语。   *   二更天,雨势已渐有几分停歇。   再晚些的时候,印斟回房捣鼓符纸,谢恒颜就一言不发地坐在榻边,两只眼睛抹了油似的,围着满房间乱绕乱飘。   印斟忙着手里的事情,不经意出声他:“……你有你爹的大致消息没有?”   谢恒颜顿了一顿,黯然道:“没有。”   印斟又问:“你没找过?”   谢恒颜说:“我是出来找了,反把自己弄丢了。”末了,想起什么,又补充说道:“……我不认路。”   印斟:“那你以后怎么办?”   “我爹存心躲着我的。”谢恒颜小声道,“他若不愿见我,我又如何能寻?”   印斟一时无言以对。两人彼此沉寂片刻,谢恒颜忽然道:“师兄准备……送我到哪里去?”   印斟没会过意:“什么?”   “刚才康问说的,你们将来都要成家。”谢恒颜眯眼道,“那我是不是……不能住你家衣柜了?”   印斟叹了一声,如实道:“他没说错,我不可能养你一辈子。”   “那万一我想呢?”   印斟道:“想也没用。劝你早些找份正经活儿干,在我这里混日子,不会捞到半点好处。”   “可是我想。”   谢恒颜说:“我不想再挨冻受饿了。师兄,就算是最普通最低等的动物,也会害怕被人丢弃在路边,孤零零地找不到家。”   “这样的感觉,师兄原来也经历过的……”   “对不对?”   印斟瞳孔骤缩,倏而偏转过身:“你……”   然而桌台那头的谢恒颜,双手托腮,眉睫无辜下垂,黝黑的杏目中央,却已无端泛起一阵堪称狰狞的猩红。   “印斟,我本来不愿这样的。”谢恒颜伸出一手,轻柔而缓慢地拧上印斟的下巴,“但这些天以来……我太难受了,难受到控制不住。”   印斟未及做出半分挣扎,便在谢恒颜目光顽固的注视之下,眼神逐渐失焦,直至最终失去自我的全部意识。   “我爹曾经说过,对人类一定要包容,因为它们的生命都很脆弱。”谢恒颜轻轻拈起印斟鬓间一缕细碎的发丝,卷在指间有意无意地把玩着,“可我寻思着……我也很柔弱啊,每次你和康问一起堵我,我都没法儿还嘴。”   “我知道,你们很嫌弃我。”谢恒颜无奈道,“我真的已经尽力,没再给你添麻烦了,师兄能不能……不要赶我出去?”   印斟神情呆滞,一动不动,已全然丧失了回答的能力。   “不行,你不准嫌弃我。”谢恒颜拧紧眉头,探出一指抵向印斟的唇缝,“张嘴,说我不嫌弃你……快说。”   印斟机械抬头,几乎是一字字道:“我不……嫌……弃你。”   “真乖。”谢恒颜拍拍他的脑袋,“那还赶我出去么?”   印斟:“……”   谢恒颜笑眯眯道:“这样说——我印斟,对天发誓,永远不赶谢恒颜出门,否则以后……一辈子讨不到老婆。”   印斟继续道:“我印斟,对天……发誓,永远不赶……谢恒颜出门,否则以后一辈子……讨不到老婆。”   彼时院外的夜晚,是望不断漆黑。室内的烛火,却是在反复闪烁着发光。   面前的男人,眉眼很是温柔。   即便五官如何带有无尽的冰冷锋利,也丝毫无法掩盖其间平淡如水的长情。   谢恒颜凝神望着印斟,不动声色地注视了许久许久。   不知为何,他又有些按捺不住。一直待得最后,终是低哑出声命令道:“印斟,你……你抱抱我。”   耳畔频繁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印斟僵滞的手臂稍事抬起,任由谢恒颜一颗乱动的脑袋,微微朝前靠了过去。   谢恒颜躬身挤进印斟的怀里,闭上眼睛,同时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真好啊,我爹以前就这么抱我。”   两人相互依偎着,靠坐在桌前宽敞的大木椅里。谢恒颜窝在印斟胸前埋了片刻,想起适才在酒馆里听的那一支曲儿,便又侧过脑袋发问:“师兄,到底什么是思之如狂?”   印斟当然不能给出回答。现在的他,不过是谢恒颜身边一具无意识无情感的玩物。   “男人到了年纪,就一定要成亲吗?”   “成亲以后的两个人……要干嘛?”   “亲嘴,睡觉,生宝宝?”   “……两个男人就不行吗?师兄也可以和我成亲。” 第33章动心   康问今日一早,就听见隔壁房间翻天覆地各种混乱声响。   那时成觅伶还特地跑出来问:“大早上的,师兄突然怎么了?”   康问摆一摆手,说:“别问,多半是昨晚……喝多了酒,这会儿还没醒呢。”   成觅伶愣道:“师兄咋还喝酒?”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谁知道呢?”康问提溜转着眼珠子,“师兄偶尔也想来次一醉方休呗!”   待得好不容易哄走了师妹,康问推开师兄那边的房门朝里一看,便见谢恒颜那厮衣衫不整,正一人站在墙角里面壁思过,而印斟则扶稳脑袋坐在床头,伸手在太阳穴上一下一下地揉。   “我不是说过,以后不准睡床吗?”   印斟皱眉望着谢恒颜,不知怎的,似头疼得有些厉害:“衣柜都腾出来给你了,为什么不睡?”   谢恒颜怯生生地窝在角落,那小眼神有点飘忽,也有一点点心虚。   他小心翼翼盯着印斟的眼睛,直至确认他对昨晚发生的事情毫无记忆之后,方才极小声地开口:“我昨天太累了,就靠床头……打了一会儿小盹。”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印斟扶额:“……你累什么?”   “反正,就……”谢恒颜小脸泛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就是很……累。”   “累你也可以上衣柜里睡。”印斟感觉自己一副好脾气,快要被他磨干净了,“我之前怎么和你说的?”   谢恒颜撇嘴:“不准出柜,不准睡床。”   “还有呢?”   谢恒颜看了看康问,低声说:“不能叫你家人发现。”   印斟冷声道:“那你现在犯了几条?”   “都……都犯了。”谢恒颜怯懦道,“我错了,对不起。”   印斟说:“我不是叫你道歉,是想让你清楚……既然没地方可去,那么寄人篱下,就需要遵守别人家的规矩。”   谢鹌鹑耷拉着头,憋了半天,还是那么一句:“……对不起。”   印斟摁着眉心,感觉不论说点什么,都和眼前这人说不大通。   两人中间像隔着一层未知的障碍,印斟跨过不去,谢恒颜更走不过来。   “算了。”沉默几许,印斟长叹一声,终只淡淡唤谢恒颜道:“你过来。”   谢恒颜同手同脚地走过去,印斟便从床前抓过一件外袍,抖了一抖,随手将他半露在外的肩膀罩上:“衣服穿好。”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t x t 8 0. l a   谢恒颜吸了吸鼻子,立马又是一副感天动地的表情:“……穿好了!”   印斟伸出一指,抵着他的脑门儿轻轻朝后一推:“今天不准跟着我上山,安生待在衣柜里,哪里都别去。”   *   “要说厉害,到底是师兄最厉害。”   临近正午的拂则山上,烈阳高照,人迹罕至。   康问并肩与印斟站在一处,边走边拍他马屁:“你看那小倌多听话啊,像小媳妇儿似的——你叫他进衣柜呆着,转眼就进去了,中途都没敢出来。”   “哎我说师兄,不如你就娶他进门填衣柜罢,我看他这么黏你,一时半会儿也送不出去。” 八!零!电!子!书 !w!w!w!!t!x!t!8! 0!.!c!c   印斟侧头看他:“要送他走的是你,要他留着的也是你。你既这么感兴趣,今晚让他去你房里?”   “别别别别。”康问连声道,“受不起受不起,还是让他跟师兄混吧!”   印斟道:“那你少说两句,别一天到晚拿他没完。”   两人正说话间,已然慢行至山腰处的神祠门口。   因着近来镇内异事的频繁搅扰,一些个相对不安的镇民会选择到往此处供奉香火,继而求得一时的心安。   所以这些天的祠堂里外,灰尘散尽,包括神像以及对应的拜垫香炉,都已在印斟和康问的打理之下焕然一新。   至于事后会否起到作用,也不再是区区人力能够决定的结果。   康问刚要朝石阶上方迈出短短一步,便听得里间传来幽幽一道女子低柔的声线:   “愿神君保佑阿偿能够早日康复,此生再无伤病折磨。”   “愿神君保佑阿偿能够早日康复,此生再无伤病折磨。”   康问浑身一个激灵,趴在门前悄悄朝里望过一眼,果见是那昨天匆匆离去的白衣女子,如今又只身一人,跪伏在游清神君的石像面前,嘴里不断重复着那一句话——   愿阿偿能够早日康复。   康问回头,无声与印斟四目相对。   “这年头,还真有把游清神君当菩萨拜的?”康问压低声音道,“……以前咱为啥没发现过?”   印斟和他的关注点并不一样:“康问,你看她的肩膀。”   “什么肩膀?”   “一天不见,你不觉得她瘦太快了么?”印斟道,“同一件衣服,肩膀那边已经榻了。” 第34章一直吻一直爽!【倒v开始】   二更入夜,晚风渐凉。   印斟端着一只香喷喷的食盒进屋,没用多久,柜里藏着那只狗鼻子就自己蹦出来了,摇头摆尾往他手边乱蹭。   印斟那时真的想问,这厮到底是人是狗。   但这问题并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因为谢恒颜有的时候莽得像狗,有的时候又笨得像猪。   唯独烛光照耀下的一张俏脸,生得甚是好看,眉清目朗,即便埋头猛吃的模样……也显得楚楚可怜。   印斟朝他看了一会儿,说:“你过来。”   于是谢恒颜便过去了,老老实实坐在榻边,动也不动。   印斟问:“你想清楚没有?”   谢恒颜愣道:“想……什么?”   “昨天和你说过的,去找活干。”印斟叹道,“你成天待在衣柜里,能有什么好处?”   谢恒颜懒洋洋地托腮:“可是空盏楼已经拆了,你想叫我上哪里去?”   他那一双杏目漆黑圆溜的,其间隐隐泛有几分温润的水光。   印斟只匆匆瞥过一眼,便不由自主地想到康问今日下山时说过的话。   听话的都是花心,是滥情。   ——何况面前这样一个人,除了在做小倌的时候得心应手,对待其余的事情,基本就是一窍不通。   印斟想了一想,还是问他:“……你不去青楼,难道就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了吗?”   谢恒颜反问:“那师兄认为,我应该去哪里?”   “面馆,酒肆,茶楼。”印斟如是应道,“镇上这么多地方,总该有你的容身之处。”   谢恒颜笑了一声,忽而朝他凑近几许:“可我觉着……你家衣柜甚好,有些脱不开身啊。”   印斟刚想说点什么,眼前一黑,嘴唇即被谢恒颜彻底封住了。   食髓知味的傀儡,端着与人迥异的能力——他不爱做些烧杀掳掠的大事,偏爱计较眼前的得失与否。   “印斟,往后像这样,你赶我一次,我就亲你一次。”   谢恒颜杏眼赤红,双手捧起印斟徒然遭控的面庞,一字一句地道,“你赶一次,我亲一次。”   “反正事后,你也不会有半点印象。”他轻轻吮着印斟的薄唇,如痴如醉道,“你有本事,别找我说话,你敢说话,我就敢控你……”   这是谢恒颜自有生以来,第一次通过控制活人,做出此等不可饶恕的坏事。   以往他阿爹不是没教过,通过自身的能力侵占人的思维和意识,原就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傀儡就是傀儡,于人而言便是温顺忠诚的玩物,本身与看门的家犬并无太大的区别。   但自从与空盏楼的柳姨相识过后,谢恒颜心底某些更深层次的东西,便正开始一点一点地觉醒。   “印斟,我不是故意想做坏事的。”   谢恒颜屈膝骑上印斟的大腿,一面凑去吻他,一面委屈巴巴地说道:“但是和你亲嘴儿……可太舒服了,我戒不掉……”   说罢,他再次闭紧了双眼,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压在印斟身前,迫切想要触碰他那温软湿润的嘴唇。   然而就在此时,房门吱呀的一声,随即传来康问大大咧咧的声音:“师兄,我们明天……”   话没说完,这小子一眼瞅见床前两道拥吻痴缠的身影,瞬间就僵滞住了。   与此同时,谢恒颜的控制突遭打断,失去效用,印斟陡然睁眼,对上的便是面前之人沉重压抑的一大道黑影。   ——与那日噩梦中的索命厉鬼如出一辙。   于是印斟当时做出的第一反应,即是狠命一拳挥击出去,不偏不倚砸上了谢恒颜两边泛红的俊脸。   随即又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屋内一众桌椅板凳尽数错位,而那方才偷腥未能得逞的馋狗儿谢恒颜……则连翻带滚从床头一路摔向墙角,发出接连数道震人耳膜的轰鸣。   印斟气喘不止,一手紧捂着带有一丝可疑濡湿的唇角,方要扬声发出质问——恰在此时,窗棂被人轻轻敲响,管家霍石堂定身站在房门外围,似有几分责备地出声问道:“印公子,都这么晚了,何故闹得如此动静?”   印斟刚要开口解释,霍石堂紧接着又道:“老爷也说你,近来愈发不够稳重。早晨闹过一遭,也便罢了,如今夜深人静,老爷身子不适,须得好生歇息,你岂会对此一无所知?”   印斟微微拧眉,俨然已说不出一字半句,好在这会儿康问主动出来解围,靠近窗台对霍石堂道:“霍管家,对不起,是我来找我师兄闹的。”   “怎么康问也在?”霍石堂一惊,“你小子,跑你师兄房里来做什么?又想偷吃夜宵么!”   康问直道:“不不不,管家误会了,我是来师兄这儿……学画符咒的!适才力道没能用匀,符纸飞出去砸到床了。怪我不小心,怪我不小心!”   霍石堂疑道:“大晚上的,你画什么符咒?”   “哎霍管家,您老人家早点休息吧,可别问东问西啦!”康问随口嚷嚷道,“明儿一早大家都要忙呢,早睡早起身体好啊……” 第35章傀儡看病   印斟:“……”   谢恒颜强忍牙痛,甚至勉力挤压唇畔,牵扯出一抹堪称半痴半傻的灿烂笑容。   有那么一瞬间,印斟真的以为,眼前这人不是在忽悠,而只是单纯的吐词困难。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于是他保持着良好的耐心,温柔,缓慢,不带一丝责备的语调,继而诱导眼前看似弱智的谢恒颜道:“慢点说,一个字一个字,说清楚。”   谢恒颜:“乌——拉——”   印斟忍不住问:“你是真的说不清楚,还是因为牙痛?”   谢恒颜指了指红肿的腮帮,说:“牙痛。”   印斟:“牙痛你能说,别的话你说不出来?”   谢恒颜理直气壮:“……乌拉拉拉拉,拉拉拉拉拉。”   印斟:“……”   隔会儿康问的鸡蛋也送过来了,印斟亲手给它剥干净壳,递到谢恒颜嘴边:“先拿着,明天还没消肿,就去看大夫。”   谢恒颜蛋都快吓掉了,连忙尖着嗓子重复道:“窝不干大夫(不看大夫)!”   “省省吧你,看大夫还得多掏钱呢!”康问懒洋洋道,“万一你这当小倌的毁了脸,我师兄可就真得娶你回家了。”   谢恒颜一手捧着一颗熟蛋,痛不欲生地问:“鸡蛋有用?”   康问道:“当然有用,厨房里还有一筐生蛋,记得煮熟再拿。”   话虽是这么说的,如今夜已三更,众人也没力气再怎么折腾。康问转头回房以后,印斟便扶谢恒颜上衣柜里躺着,临拉柜门之前,印斟再三重复道:“听明白了,等你牙不疼的时候,该说什么,你全都给我交代清楚。”   谢恒颜翻白眼:“系系系,都听梨的(是是是,都听你的)。”   印斟又道:“还有明天,不消肿就必须看大夫。”   谢恒颜躬身将被褥一卷,负气道:“几道惹,梨打人很痛,我不想鹅梨(知道了,你打人很痛,我不想理你)。”   印斟扶在柜门前站了一会儿,总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待得片晌沉默过去,他终是再一次于谢恒颜枕边开口:“鸡蛋……你会用吗?”   谢恒颜:“我又不是撒子(傻子)。”   印斟咳了一声,说:“记得用热的。”   谢恒颜:“哼。”   然而在这极不踏实的一晚熬过去以后,第二天早上印斟和康问刚出房间不久,便听厨房里的霍石堂厉声喝道:“康问你这臭小子,还说你昨晚不是偷吃夜宵的!”   康问一头雾水,刚想问上一句咋回事啊?便听那暴跳如雷的霍管家继续吼道:“一筐子鸡蛋全吃没了,你是生得几个胃啊?”   康问冷冷回头与印斟对视一眼,二人有预感到大事不妙,赶忙三两步跑回房间将柜门拉开,猛地朝里一看——   呵,真是绝了。只见那昨天还活生生一个会顶嘴的臭小倌,这会儿腮帮子倒是没在鼓了,唯独一张俊脸上泛着一丝极其难看的乌青……外加嘴角边缘,好像还挂着几片乳白色的蛋壳残渣。   他一见是印斟来了,便急着一股脑朝被窝里拱:“消肿了,我不看大夫!”   康问瞠目结舌,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请……请问,你是如何做到消肿的?”   谢恒颜闷声道:“你说的,用鸡蛋啊。”   印斟额角青筋一浮:“你怎么用的鸡蛋?”   “厨房里三十多个,我一口气……全吃了。”   谢恒颜脸色有点难看:“就现在,不太舒服,呜……嗝~”   “嗝……好难受,感觉要死了,嗝……”   印斟陡然伸手,将他两只胳膊连着被褥,一并从衣柜里刨了出来:“你现在给我……去看大夫!”   *   清晨来枫镇的街头,正是一片人满为患的喧嚣景象。   尤其是家里开医馆的卫大夫,这会子辰时未到,天色刚亮,门前便已排满一长串面带菜色的病患。   入夏以来,因暑热病倒的男女老少居多,加之平日意外频发,折手崴脚一类的外伤也并不算少。   而谢恒颜就是眼前所有病人里头,唯一一个……吃鸡蛋吃噎着的那个。   如今的傀儡面色铁青,额顶冒汗,同时被印斟和康问两人夹在中间,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便只能一个劲地在旁边喊:“我没事!不用看大夫!”   “你没事?你没事吃一箩筐鸡蛋,脸都绿了,还说没事!”康问忍不住骂道,“你要是噎死在我们璧御府里,咱那儿就成凶宅了——凶宅你懂吗?”   谢恒颜不是难受得脸绿,而是害怕到全身发抖。天知道一个木制傀儡跑去看大夫,大夫会叫他干什么?回去多浇热水吗?   光想到这里,谢恒颜就愈发觉得不寒而栗。他生怕自己暴/露身份,临死之前,只好苦苦挣扎哀求道:“我真没事,睡一晚就不会有事了……你看我脸不就没肿了吗?” 第36章上门   临近正午的拂则山底,一轮烈日当头照耀,即便山间成片绿荫环绕成林,也无法阻挡阳光带来的灼烧痛感。   然而此时此刻,一男一女带着一只傀儡,前前后后走在山路最中央处,迎着太阳向上攀爬。   康问手里捏着一张帕子,一会儿问:“姑娘热不热?   ”   一会儿问:“姑娘渴不渴?”   一会儿又问:“姑娘要不我背你走?”   一旁神色淡薄的黎海霜姑娘,却自始至终,只回应他简单四字:“不必,多谢。”   可没有办法,有的男人他天生就好这口——人家姑娘不愿给他好脸色,他偏就无所顾忌凑上去贴,是冷屁!股也没关系,估摸着一会儿也能给她捂得热乎。   这下倒是苦了后边儿硬跟了大半个时辰的谢恒颜。   “康问,我想喝水!”   “康问,我好累啊,能不能不走了?”   “康问,我可是病人,你不能这么对我!”   康问头也不回,冷冷出声说道:“方才不要看病的是你,现在我带你出来了,你又在这里嚷嚷什么嚷嚷?”   谢恒颜道:“我是说你放我回去,没说要跟你一起送人!”   康问扬声道:“那怎么行?师兄让我看着你的,怎么可能放你直接回家?”   “那还不如去看病呢,我难受死了……”谢恒颜愁眉苦脸,“再走路,我就真的要吐了,呕!”   最后还是黎海霜看不下去了,主动拉住康问说:“康公子,你这位朋友,看起来很不舒服。”   康问说:“别理他,他就是个小倌,成天装疯卖傻,就没一句话是真!”然而想了一会儿,又觉什么不大妥当,立马接着补充道:“姑娘别误会,这不是我的小倌,是我师兄的!我师兄买来闹着玩儿的,没什么别的意思!”   “那也是个人啊!”   此话一出,黎海霜竟似有些难掩的隐怒,遂将康问轻轻推到一边,转头走向谢恒颜道:“这位公子,你身体不舒服吗?”   谢恒颜一口气吃三十个鸡蛋,现在还有点噎着,但经旁人这样一番盘问,他反而还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摇了摇头,小声说道:“我没有事,姑娘还是早点回家吧。”   康问在旁直翻白眼:“他那是吃撑到了,差点把自个儿作死。”   黎海霜明显没有理他,只低头盯着谢恒颜仍旧有些伤痕的侧脸:“你……脸怎么了?好像有一点肿。”   “没……没事,是我自己走路,不小心磕的。”   谢恒颜眼神一黯,慌忙伸手将脸捂住,声音愈发骇得细小微弱:“才不是……才不是被人打的呢。”   黎海霜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康问,半晌似乎明白了什么,长叹一声,无奈说道:“我知道了,你不要怕。一会儿到我家坐坐,我那刚好有伤药。”   康问傻子似的在后杵着,霎时气得脸都绿了:“不是,我、我……”   于是三人之前沉默尴尬的氛围,很快演变成为傀儡与黎海霜二人你来我往的愉快交流。   黎海霜本身话虽不多,但她家境贫寒,对待同样身在生活底层无力反抗的谢小倌,总归抱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触情绪。   “青楼当差这档子事,之前家里最困难那个时候,我也不是没有做过。”她说,“那会儿没有饭吃,工钱给的也少,楼里的嬷嬷还会打人。”   谢恒颜:“……馍馍会打人?”   康问听到这里,却将一双眼珠瞪得老大,半天说不出话。   黎海霜苦笑道:“好在没过多久,有人将我从青楼赎出来,并出力供养我全家老小近十来口人……后来那人,就顺理成章成了我的丈夫。”   有那么短一瞬,谢恒颜仿佛听到身旁某人心碎一地的声音……而且,还是一次碎得彻底。   再一回头,果见那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康师弟,已经从头到尾换了个人——脸色发青,眼底甚至隐隐约约含带一丝泪意。   但是碍于男人最后的尊严问题,康问还是强忍眼泪,将那位已经成婚的黎海霜姑娘给一路安全送到了家。   ——实际要算起来,黎海霜和那哭包赵凭疏的家,相隔并不算远。   然而不知为何,自小在拂则山脚长大的土霸王康问,却对黎海霜家附近一带的区域……有些难以言喻的陌生。   山林倒还是那片山林,只是草木生长过于繁密的大山,走路或攀爬总会显得异常困难——康问很难想象黎海霜这样体虚易倒的弱女子,每天是如何翻越无数的树丛以及歧路,顺利到往神祠当中跪地参拜的。   黎海霜家是祖传数代的砖石围墙,土色陶瓦堆满了灰尘,有些甚至已碎得不成原样。而在墙后所包围的狭窄小院里,更是一片杂草丛生,惨淡萧条的景象。 第37章好玩不过嫂子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黎海霜捧着一只小瓷瓶走到桌边,弯腰瞧向谢恒颜道:“这伤药活血化瘀最是管用,公子需要我帮忙涂么?”   “多谢姑娘好意。”   谢恒颜双手接过瓷瓶,顺势将它塞进怀里:“一会儿回家让师兄涂,师兄最宠我了。”   “宠个屁!”康问小声骂道,“臭蝗虫。”   黎海霜只道:“二位公子先坐一会儿,我手头还有一些事情得做。”   康问:“不不不,我们……”   正说话间,黎海霜已径自一人绕到了一旁的屏风后边儿,温下声音,似对什么人轻轻说道:“相公,起来吃药啦,刚刚煮好的,小心烫嘴……”   此话方出,康问只觉心里“咯噔”一声——弄了半天,这房间里原来还睡着个人!   谢恒颜也是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抬头与康问对视片刻,却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但闻屏风后方一阵极其微弱的动静,黎海霜约莫正端着什么瓷器,在小心翼翼给她称为“相公”的男人喂药——至于那个男人,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没有咀嚼吞咽基本应有的细微声响。   可黎海霜的一举一动,却很是温柔。她一面将瓷勺搁在嘴边一点点吹,一面缓缓出声安抚道:“相公,多喝一点儿啊,不吃药的话,身体好不起来的。”   “不苦了,不苦了,霜儿给你多加些糖。”   “阿偿啊……阿偿,你要快点好起来,等到来年的时候,霜儿给你生个大胖娃娃。”   等等……阿偿?   康问探头探脑试图朝里一望,但那屏风摆得实在碍眼,寻常人的目光压根投不进去。   好在过会儿黎海霜便端着瓷碗出来了,眼底仍旧挂着一丝歉疚的苦笑:“让二位见笑了,咱这房子委实太小,一家子人挤来挤去,都是住在一块儿。”   康问心说这姑娘多懂礼貌多贤惠啊,唯一可惜的就是嫁出去了,年纪轻轻却像在守活寡。   黎海霜坐下来给他两人将凉茶倒满,康问便在一旁管不住嘴,有些好奇问道:“黎姑娘,屏风里边那人……就是你的丈夫啊?”   黎海霜脸泛红晕,羞涩点头:“是了,那位就是我的丈夫,封偿。”   谢恒颜小声嘲道:“问那么多,脸皮真厚。”   康问在桌下狠狠掐他一记:“要你管,臭小倌!”   “其实说起来,我俩还没正式成亲呢,那会儿嫁衣都准备好了,阿偿却突然病倒了。”黎海霜如是说着,神情难免多出些许落寞,“他这一病下来,咱背后整个家就跟着一起……转眼垮没了样子。”   康问道:“难道你加现在……就没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丁了?”   黎海霜摇头说:“先前我爹在的时候,有什么重活儿都是归他做的。自从他走之后,家里事情大多由我来打理……至于日常所需的用品和饭食,便全靠街坊邻居施舍接济。”   康问心想,这姑娘未免也太可怜了,全家上下十几口人,一日三餐都饭都没法吃饱——光是这样一想,他就愈发觉得,那些胡吃海喝不计代价的人,简直就是十恶不赦。   然而那个十恶不赦的人,现在还坐在他旁边,没心没肺地继续说道:“……是人都难逃一死,姑娘还是节哀顺变为好。”   瞧瞧,他这叫说的什么话?   康问只觉心里毛毛躁躁的,恨不能现下立马向印斟提议,往后严格控制谢恒颜的日常饮食。   ——就该让他天天挖野草,啃树皮,尝尝何谓人间疾苦。   熟料黎海霜听到这里,却是神情低淡,脸色愈发添得数层黯然:“人是难逃一死,但我阿爹他……原本不应当死。”   康问嘴巴一张:“啊?”   谢恒颜眼珠一瞪:“呃?”   “阿爹虽说上了年纪,但几乎不曾生过大病。”黎海霜哑然道,“唯独就那一次,他是饿得实在太狠,动了歪念,闯进别人家里偷东西吃……最后被人当场逮住,给活生生打咽了气。”   “这……这也太过分了!”康问登时打抱不平道,“人饿急了偷吃点东西,错是错了,也罪不至死啊!”   谢恒颜却在一旁微微皱眉。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姑娘她爹又不是他俩杀的,这话说出来给旁人听了,康问还没准替她报仇不成?   “姑娘,你告诉我,是谁这么狠的心?”   然而,谢恒颜着实低估了康问一颗烧不倦的圣父心肠。甚至没等黎海霜将她的悲惨经历一次说完,这混小子已是骇得满脸激愤不甘,外加捶胸顿足道:“盗窃固然可耻,但杀人更是有罪。何况咱这邻里之间关系如此要好,有什么矛盾不能和平解决,定要下重手残害一条人命呢?”   黎海霜面色苍白,声线亦是冷淡如初:“……那康公子认为,杀我父亲那一家人,应当受到怎样的惩罚?”   “处罚当然是……”   “咳!咳!咳!咳!” 第38章射得好!   半个时辰后的拂则山,天已毫无保留的暗沉下来。至于早前林间泛滥的那一星半点微光,都尽数没在夜幕最深一处,不知所踪。   入夜幽深茂密的山林内外,基本很难见到活人的影子。   山路崎岖且多沙石,更多时候,还需防止蛇虫一类毒物的偷袭。   ——然而眼下这般时候,总有某种东西,比世上任何蛇虫猛兽,还要可怕得许多。   “根据我多年除妖捉鬼的经验,咱现在遇到的这类情况,没准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   “所以,到底要怎么回去?”   树影昏暗的草丛巨石之下,谢恒颜被迫和康问紧紧挤在一团。两人绕着原本下山的方向走了近十万八千里的路程,走到最后四条腿都在不断打着哆嗦,然而集中精力再往不远处匆匆一看——离他们最近最眼熟的地方,仍旧是黎家灰矮破旧的一砖一瓦。   “我就说那女的肯定有问题。”谢恒颜道,“当时符纸都飞她身上了,叫你和师兄赶紧检查,你俩都不肯去。”   康问急得满地打转,边转边道:“问题是人家头上没业生印啊,咱璧御府没后台又没靠山的,总不能直接上去扒姑娘的衣服吧?”   谢恒颜道:“这会儿你想扒,恐怕也没机会扒了。咱们困在这鬼地方,走都走不出去。”   康问单手往前一指:“要不还是进那姑娘家里瞅瞅?反正走来走去,都是在她家破门跟前转悠。”   说罢大手大脚,径直便要朝另一头的围墙处走。结果走一半的时候,又被谢恒颜死命给拉了回来,顺带小声喝道:“你不要命了,怎还敢上她家门溜达?”   康问道:“怎就不敢?”   谢恒颜二话不说,将黎海霜方才交与她的小瓷瓶给掏了出来,拧开瓶盖,随手朝地上撒一长串——但闻窸窸窣窣数道草木焦枯的诡异声响,待康问再次低头望向脚下的时候,方才还凹凸不平的一地枯枝碎石,已被瓶中毒性强悍的液体腐蚀成了一摊粉末。   谢恒颜冷笑道:“就这堆破烂玩意儿,拿来给我涂脸?”   康问一时骇得呼吸停滞,竟半天说不出一字半句。   谢恒颜将那瓷瓶抛到一边,转头问他:“现在明白不明白?”   康问哽了片刻,方一字字反问:“你啥时候发现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上脸的东西,谁敢乱涂啊?”谢恒颜只摇了摇头,凝声说道,“开始我还没想太多,就觉得这姑娘有点奇怪。直到后来她说她老爹的故事,我就愈发听得毛骨悚然。”   康问:“什么毛骨悚然?”   谢恒颜:“她爹是因为摸进别人家里偷吃,被人活生生给打死的。康问你一颗榆木脑袋,难道就不觉得事情听来很是耳熟吗?”   “耳熟什么?人又不是我打死……”   这话说到一半,康问自个儿倒没由来地心慌起来。   根本无需多加回忆,也就不久之前刚遇见谢恒颜那会儿,他们三人在赵凭疏家里,现捉到一只干瘪瘦削……同时也对吃食有着莫名执着的老妖。   ——可是后来,那只老妖下场如何呢?   康问倒吸一口凉气,继而瞅向谢恒颜道:“还真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没准两件事情之间,只是恰好相似呢?”   谢恒颜道:“你信巧合吗?”   “不信。”   康问笑得一脸空虚:“不过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两人肩并着肩,仍旧挤在一处,借着天外微许薄弱的光芒,继续朝山脚处走。   然而这样仓皇的跑路过程并未持续多久,康问再抬头时,便见不远处的山林之间,似隐约站着一道瘦矮的人影。   康问疑道:“谁这么晚了,还在山里乱晃悠?”   谢恒颜道:“鬼呗。”   话没说完,突然自暗中伸出一只小手,借力攥上他的裤脚,狠狠朝下不断拉扯。谢恒颜登时骇得心头一跳,一声惨喝尚未冲出喉咙,便见是那白天时候遇见的黎家弟弟,此刻正委屈巴巴拉着他的衣角,喃喃说道:“漂亮哥哥,陪我玩儿躲猫猫吧!”   “我去,吓我一跳!”康问也是骇得不轻,忙低头瞧着那小男娃儿道,“干啥啊你?大晚上的,不回家玩什么躲猫猫!”   黎弟弟道:“可是家里没人陪我一起玩。”   康问摆手道:“别闹,老老实实回家去!”   黎弟弟不依不饶,忽又缠上康问将欲迈步上前的小腿:“我不管,哥哥陪我玩!陪我玩!陪我玩!”   “怎么回事……这臭小鬼!”   康问极不耐烦,伸手随意将人朝外一推,然而好巧不巧,指节正是触上男娃儿左右乱晃的头皮! 第39章再遇傀儡   谢恒颜干笑两声,忽然两脚一抬,拔腿朝外就跑!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 x t 8 0. l a   而刚才还一脸雄赳赳气昂昂的康大除妖师,现下这会儿连跑带跳,一把抱住谢恒颜的胳膊喊道:“别走,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啊!”   两人当真像是活见鬼一般,连滚带爬,几乎是同时一头钻进了隔壁房间,猛地把门朝里一推!   然在哗啦一声清脆巨响过后,仍是小屋中央那扇泛黄的破旧屏风——窗外的景象却已无端骇得电闪雷鸣,大片风雨飘摇。   女子捧着瓷碗站在丈夫床边,声线低淡,毫无起伏波澜:“阿偿,快些喝药吧,等你好起来的时候,咱们还要拜堂成亲呢。”   紧接着,是第三扇门,第四扇门,第五扇门……整条长廊像是根本走不到尽头,每扇房间的门扉在谢恒颜与康问二人面前依次排开,随后迅速映照出屏风后方,黎海霜一人独角戏般的自言自语。   “阿偿你说过,你一直在期盼我穿嫁衣的模样。如今嫁衣我都穿上了,为何你不肯醒来看一看我?”   “我等你等得太久……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求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阿偿,今天我爹……被他们带走了。他又做错了什么?不过饿急了,想吃口饭而已。自从你倒下,家里的娘和弟妹,几乎每天都在饿着肚子……如果我爹再有什么闪失,我真没法想象以后的日子,再该怎么走下去……”   最后一道木门的缝隙,在风声哗然之中愈渐接近于闭合。而黎海霜本身苍白枯瘦的身影,就站定在长廊拐角一处,目光幽冷,直视康问一双惊惶失措的眼睛,倏而张开口型,一字不差地道:   “璧。”   “御。”   “……府。”   话音刚落,康问只觉从头到脚被双无形的巨手彻底缠住,与此同时,身后猝然传来一阵异常陌生,仿佛是枯木碎裂般的脚步声响——   喀哒、喀哒。   喀哒、喀哒。   谢恒颜惊愕抬眼,几乎就在那串声音发出来的一瞬之间,猛地拽住康问的衣角,大声喝道:“走!”   随后不管不顾,蒙头闯进隔壁一间半开的房间。康问后知后觉,只看谢恒颜背靠木门将它死命抵住,不由得闷声发问:“怎、怎么?”   谢恒颜回头反问:“你真是成道逢的徒弟?”   康问恼道:“我怎么不是他徒弟了?”   谢恒颜:“外面那什么声音,你认不出来?”   康问一头雾水:“什么声音?我没听见。”   “算了,对牛弹琴。”   谢恒颜一捋脑壳,回转过身,好巧不巧,恰又是撞上屋内那扇泛黄碍眼的屏风——他心头一跳,顿时有些头疼难忍地道:“怎上哪儿都离不开这破屏风了?后面还能有鬼不成?”   康问却道:“我看,她就是存心和人过不去!什么狗屁屏风?直接拆了便是!”   “喂,你……你等等!”   话没说完,康问那双管不住的贱手,已经毫不犹豫往前探了出去。   谢恒颜有时候是真的觉得,这人脑子铁定被驴踢过——但光这么觉得,并没有任何实际用途。康问那厮一心心切想做的事情,压根就没人能够拦住。   片晌只听稀里哗啦一声脆响,两人同时自屏风前方,投来胆怯又带有几分奇异的目光。   但见彼此双方相隔不过数尺之遥的地方,是张干净整洁的木床,外加一层半指宽的粗糙厚褥。厚褥之下,即是显而易见一道凸起的人形,却无端遮盖得密不透风,连最基本的耳目口鼻都没能露/出一样。   康问自袖中掏出一张符纸,对准床铺方向,刻意提高声音喊道:“黎姑娘,这被褥底下埋着个人,就是你家丈夫封偿没错吧?”   谢恒颜问:“你想干嘛?”   “咱们好生打个商量——收起你那些膈应人的伎俩,老老实实随我回璧御府认罪。也许我师父看在邻里之间的面子上,不会对你家人下太重的手。”康问冷下声音,字字清晰地道,“但你若定要在此纠缠不休的话,你黎家上下十几个人头,管它是人是妖是鬼神,放到来枫镇上,多半都是乱棍打死的下场!”   谢恒颜忍不住道:“你这样恐吓人家,有得用吗?”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总比不说要强!一群没出过山的小喽啰,还能把我怎么样?”康问继续喊道,“黎姑娘,你丈夫还在床上瘫着呢,劝你赶紧收手,不然我可就……”   “——你大可,试一试看。”   恰在此时,耳畔猝然传来一道浑厚震耳的男声。   谢恒颜和康问霎时转身,但见那木床边缘严密遮盖的被褥应声落地,其间一道黝黑壮硕的男子身影自床头勉力坐起,同时周身关节扭曲变形,接连发出一串类似于朽木不堪折断的异响。   ——便与方才走廊中的脚步之声如出一辙!   直到这时,他们才彻底无误地看清,在那屏风无限遮掩的另一头角落,究竟躺着一个如何怎样的人物。   那是……黎海霜心心念念的丈夫封偿。   失去泛黄屏风的刻意遮掩,沉厚被褥的庇护包裹——彻底显露在人眼前的,仅是一具溃烂枯朽,头脚皆已蔓上青褐斑纹的男子腐尸。   人已经死了。四肢僵硬,面目皲裂,甚至隐有蠕动的白虫,自身体各处细孔当中爬进爬出。 第40章师兄救场!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 X``Τ ` 捌`零` . C`c   那时康问还在谢恒颜旁边说:“小倌,你……厉害,我敬你是条汉子。”   后一刻,房间的木门直接朝内敞开,随后放眼能够望见的地方,即是黎家杂草丛生的庭院与长廊。   而在那里一高一矮,一男一女,并肩伫立着两道枯瘦纤长的人影。   男人一身大红喜服,面色苍白,五官僵冷,唯独一双眼睛尤为狰狞,似隐约泛着微许赤色的光芒。然最数清晰可见的,却是在他头皮往下更深一处,一道显然具有象征意义的业生印。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女人自然不必多说,正是方才在长廊拐角处不露声色的黎海霜。   可她仍旧穿着那身素白如纸的陈旧外袍,神色清冷,仿若不甚在意地对他二人道:“你们找错人了。阿偿他……一直都在我这里。”   紧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康问甚至未能做出任何反应,身后那具爬满蛆虫的傀儡却已陡然暴涨,几乎是毫无征兆地朝外四散炸开——霎时之间,原本大批封印在他头顶的符纸如雪一般撕碎飘落,洋洋洒洒铺得遍地数层刺目的白。   而康问本人更是不受控制,连头带脚一并朝外翻滚出去,待回神时,已然狠狠撞上黎家后院临近坍塌的围墙,堪堪发出一道骨骼断裂的巨响!   谢恒颜慌忙追赶上前,一把将康问颤抖不断的胳膊攥紧扶稳:“康问,康问!你没事吧?还好吗?”   “怎么可能……没事?”康问咬牙惨呼道,“我的腰……嗷,要摔断了!”   谢恒颜只道:“快起来,起来!你符纸呢,贴他啊!”   康问痛得浑身发抖:“刚刚都用完了,还哪儿来的符纸!”   “没用的,寻常术法,能对阿偿造成什么损失?”   黎海霜领着她的傀儡丈夫,一白一红两道身影,正是朝前不断逼近:“区区璧御府的无能走狗,妄图制霸整片山林不成?”   “阿偿,还剩最后两个活人……吃下他们,你就彻底自由了。”声线无端一软,黎海霜温柔偏头,耐心与身边那人轻道,“等到那个时候,我们也就都自由了……”   那一瞬间,康问只觉脑子“嗡”的一声,胡乱开始作响——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傀儡是什么?它们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印象中的拂则山至来枫镇一带,始终都是由璧御府只手遮天的安逸之地。更重要的是,自打印斟与康问有意识以来,成道逢从未与他们提起与傀儡相关的任何实情……   是压根对此一无所知?还是真如谢恒颜所言,成道逢本是存心隐瞒?   平日应对普通低等的鬼灵精怪,尚可动用符纸来解。   而眼前凶利至极,偏又对符纸术法毫无感应的“傀儡”一物,他不曾了解,更不知应当如何前去防范抵御。   康问满心满脑的疑问,此刻只化为一个惊恐至极,同时又莫名荒诞的想法,那就是——   他要死了。   话落之时,那红衣傀儡适才本性毕露,獠牙大张,倏而朝着康问倒地的方向猛扑而来!   双方之间,咫尺相近的距离,甚至再将下颌扬起一些,能清晰看见傀儡周身一串接连一串,堪称扭曲变形的粗糙木纹……以及面部中央不断凹陷,刻意放大的狰狞瞳孔。   是鲜血流淌般的刺目猩红。   如果曾经留有的印象没有出现偏差的话,当日他在烈火燃烧的空盏楼中,也曾有见过体态特征与此妖物略有相似的怪人。   只是那时的柳周儿皮囊尽毁,仅剩下半截旧木枯朽的残破身躯,根本无法详细进行辨认。   “——阿偿,吃光他们!把他们全部吃抹干净,不要留下尸体!”   “不必手下留情……”   恰在此刻,黎海霜再次出声提醒道:“杀害阿爹的凶手,就是这群成家养来的野狗!”   ——来不及了。   康问紧咬下唇,甚至没有胆量抬头与傀儡相互对视。眼下他多么希望能与师兄印斟一样,拥有一把能够反手抵抗的顽强石剑,否则在此番不可避免的情形之下,他不光必死无疑,还要和旁边某个好吃懒做的跟屁虫小倌死在一块。   他不想死,更不想跟一个娘里娘气的青楼小倌……等等,那臭小倌人呢?   康问再抬头时,支撑肩臂的那股外力已经彻底消失了。转而出现在眼前的,是谢恒颜一双瘦削但额外有力的胳膊。   那人仅凭借一只半大不小的手掌,单单盖上了傀儡封偿那张将欲出声咆哮的幽深巨口,随后以另一手迅速绕开彼此腰身,来到对方松软宽阔的喜服袖间,蛮力撕下一片大红刺眼的布料。 第41章师兄的过去   印斟本身的箭术一向极差,这话并不是有意在贬低他的能力。   ——世人皆有短处,他这做大师兄的,自然也不会例外。   第一箭,确是横穿了封偿的整个头顶。但也在同一时间里,打断了谢恒颜先前对傀儡做出的所有控制。   只是那原该造成持续压制的第二箭,并未能够紧随其后,而是在紧要关头……直接射歪了。   ——此时此刻的封偿,非但未再受制于谢恒颜的单一控制,反而在业生印猝然开裂的情况下,仰天长鸣,一并发出痛苦到极致的剧烈咆哮。   “印斟,你……你是来砸场子的吧!”   谢恒颜惊恐抬头,眼睁睁看着傀儡在他面前拉开架势,狂怒嘶吼,犹如一匹将要展开殊死一搏的凶悍野兽!   就连康问也忍不住双手捂脸,尴尬难掩地说道:“要让我师兄射出一个百发百中,还不如要了他的命呢!”   然而最令人感到心灰绝望的事情,并不是那第二支竹箭未能命中,而是在那紧要关头,自黎海霜嘴里,不轻不重蹦出一句话:“……我说过了,阿偿不会死的。”   她又一次重复肯定道:“绝不会死。”   紧接着,众人的视线彻底自红衣傀儡身上转移,继又望向庭后长廊最幽暗偏远一处,一扇一扇从房间内部彻底敞开的门扉。   从那里走出来的,先是穿着寻常布衣的封偿,再是仅着一身中衣,脸色惨白的封偿,甚至还有躺在屏风后方,那浑身散发异味的腐尸封偿……   直到这时,谢恒颜才彻底明白——黎海霜说的封偿绝不会死,原就是在这座空间扭曲的黎家后院里,供养着数不清的傀儡丈夫,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处在不同阶段的封偿一人罢了。   一个人的执念究竟有多深,才能疯魔失智到这般地步?   然而一切至此,都是为时已晚。   谢恒颜能够戏耍单一只能力薄弱的傀儡,却无法控制这些迅速群聚在后院草丛中的怪物。   他只能拧着手里小半块破布,后退再后退,直到双脚抵上墙根,再无退路可言。   “接箭!”   关键时刻,印斟翻身下地,迅速将背后竹弓与箭筒抛掷出去,并高声提醒:“射头顶,业生印!”   谢恒颜先时一愣,随即扬手接过那半空之中飞来两物,同时印斟赶在一众傀儡伸开爪牙的一瞬之间,单手拉过谢恒颜摁入怀中,道:“别怕,直接射!”   半晌只听“嗖”的一声,伴随第三支锋利竹箭劈过长空,印斟捞着谢恒颜一并跃上房顶,顺势抽开八张符纸贴上另支箭头:“……再来,对准。”   谢恒颜双手颤抖,极力横在数尺高空当中,拉弓满弦,一箭接连无数琐碎纸片,正朝后院中央飞驰而去!   但见数缕刺目光晕陡然大盛,八张符纸自四面围墙上方撑开一道结界,其间繁冗咒文亦是应声而起,迅速往每只傀儡头顶形成整齐划一的锁链与桎梏。   那时黎海霜还未及下达任何命令,人已随着地面的不住摇晃而站立不稳,而她身边一众千奇百怪的傀儡封偿,亦很快在符咒造成的约束之下停止动作,纷纷缩回长廊幽暗的尽头,似拼命想要隐藏行踪。   印斟一手拖着谢恒颜跃向对面围墙,一手则将半支撑在墙头的康问扶稳攥紧,问道:“没事吧?”   康问咬牙坚持道:“没!就腰摔着了,有一点儿疼。”   印斟道:“我刚在山腰放了信号,等师父赶来就没事了。”   “还……还等师父过来?”康问无比痛苦地道,“现在出不去吗?”   印斟摇头道:“院墙被人施过咒法,估摸着是为方便供养屋子里这一批怪物——外人能够轻松进来,但找不到办法出去。”   “……对,就这些要人命的龌龊东西,一个比一个生得凶残。”康问龇牙咧嘴道,“我之前都没想过,问题竟会出现在黎姑娘身上!”   谢恒颜道:“就算她是人,也没法确认她丈夫一定是人。”   “是是是……我记得小倌,你管这些怪物叫什么来着?”康问眯眼道,“什么傀?什么儡?听都没听过——至少我们师父,以前就没说过。”   印斟目光一冷,转而望向谢恒颜道:“什么傀儡?”   谢恒颜脸色一变,霎时之间,忽又变得有些有口难言。   “傀儡,就……就是傀儡啊……”他支支吾吾道,“你看院子里的封偿,有一个两个三个……寻常妖物,哪会一下子重复这么多。”   印斟凉声问:“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谢恒颜理直气壮:“当然是我……” 第42章傀儡穿帮   人在婴孩时期所保持的记忆,总归是破碎而又短暂的。   但驻留在印斟脑海中多年挥之不去的,始终是那片炽烈燃烧的火海,女人黯然离去的背影,头顶即将坍塌的房梁……以及在那火光冲天的一刹那间,骤然扼住他脖颈的那团黑影。   却只短短一瞬,耳畔继又响起一人愈渐清晰的呐喊。   “……印斟!印斟闭眼!你别看它,也别听它说话!”   慌乱中,隔空伸来一只冰凉苍白的手掌。那指节修长有力,即刻蒙上印斟一双接近呆滞的眼睛,亦在同一时间里,将他从烈火灼烧的梦境彻底拉回冰冷的现实。   印斟猝然回神,眼前仍是黎家灰矮破旧的庭院,以及伏在围墙边缘试图向上攀爬的一众凶煞傀儡。   谢恒颜一手勉强拂上印斟双眼,另一手同时承担他们三人的重量,显然已经撑到了极限:“印斟,我手真的要断了,你俩能不能……快点上来?”   “扶稳些,我马上就……”   印斟伸出五指,抓过谢恒颜右面撑得老直的半只胳膊,刚想借力带着三人一起翻上墙头,忽听耳边“啵”的一声清脆声响,面前谢恒颜近在咫尺的细软小臂,竟在最终不堪重负的情况下……   断、断了?   是真的,折断了。   而且生生掰成了两截,连手腕间细密齐整的木质关节——都在印斟眼底骇得一览无余。   谢恒颜:“……”   印斟:“……”   两人具是一脸铁青,彼此无言地对视半晌。   那时康问正头部朝下,对身边两位的突发状况压根一无所知:“……臭小倌,赶紧拉我上去啊,这群怪物都要爬过来了!”   话音未落,印斟和谢恒颜陡然失去重心,相继从那墙头高处一并滚落下来,堪堪砸得康问一个措手不及。   三人头脚纠缠,难舍难分,一路摔进墙下半人高的深草丛里,接连翻滚了数尺远的距离。   而就在那短短一瞬的间隙,谢恒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将那断开的半截小臂拾了起来。   随后想也不想,正当着眼前印斟的面……又将它若无其事给安了回去。   所有一系列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快到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很显然的,印斟并不是瞎子。加之早前在空盏楼时便有过的推断和怀疑,他甚至无需多想或是多问,便能很快明白过来——眼前这个自称谢恒颜的男人,究竟有着怎样难以言喻的身份与背景。   印斟原想说点什么,但眼下这般形势,并不容许他这么做。   落下墙头的三个人,就像是往饥饿的野兽群中,放置了三块肥腻带血的活肉。   原先符纸设下的结界,不久便被一众疯魔的傀儡撕成碎片。脆弱的禁锢彻底遭到消除,而印斟和康问对待这批怪物,基本没有任何应对抵抗的措施。   “从……从没听过还有傀儡这种东西存在,师父原来教咱们除妖的时候,也没提过这茬儿啊!”康问心生绝望,不住哽咽道,“师兄,难道我们注定要死在这座山里了吗?”   印斟望着那满院扎堆成群的怪物——清一色的红眼木身,扭曲的关节,以及行走时发出“喀哒喀哒”的刺耳声响。   不知怎的,他忽然有些自嘲地道:“谁知道呢?有的东西像是没见过,不代表我们身边没有。”   康问仍旧愣着,显然并没有听懂。谢恒颜却捂紧刚断不久的右臂,始终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   印斟冷笑一声,侧目凝视他道:“怎么,连你也打算死在这里吗?”   “这话说的……你们进到这间院子,又不是让我给害的!”谢恒颜莫名委屈道,“再说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呢……谁要跟你俩死在一块儿!”   正说话间,倏而头顶一道电闪雷鸣。原本漆黑一片的夜空,骤然大开一条裂缝,其间无数熹微的曙光自天空最高一处散落而下,洋洋洒洒照亮了黎家整座阴森可怖的院落。   与此同时,自那百尺高空翩然落下一人敏锐迅捷的身影,手握折扇,背负长刀,正于脚尖点地的一刹那间,飞速在四面墙后落下对应四道光点。   随后两指立起,自成一道咒诀,堪堪将那原已粉碎的符纸结界,一寸一寸,再次于周围四堵墙面之间拼凑,合拢,最终全然恢复至原样!   众人皆是一惊,康问眼睛都瞪圆了大半,不禁失声喝道:“这是谁啊!”   然而待他一句话刚巧落尾之时,适才满院张牙舞爪的一众傀儡,已被那从天而降的怪人一次捆缚得完完全全,竟连一个也没漏下!   就连黎海霜蓦然见得此状,亦忍不住大惊失色道:“不可能的!阿偿……阿偿快跑起来啊,普通符纸而已,不能耐你如何的!” 第43章真相?   晨时布满碎光的璧御府门前,一如既往的的的冷清寂静。   只是院内气氛僵硬冷凝,无端多出几张陌生的面孔。   一个是刚从山上带下来的黎海霜,一个则是容家排行老二的二公子,容饮。   还剩一个后来才慌慌张张赶往来枫镇的,长相略微有些奇特,瞧着既眼生又眼熟——乃是此番与容饮同行的小侄儿,容不羁。   实际再往前追溯数十年的光景,成家与容家除了早前在战乱中的相互协助之外,基本不存在其余过多的交集。   何况之后的容家开始追求富贵与权势,不断与京中各大王公贵族串通勾结,愈渐攀上一条虚假繁荣的不归之路。   成家则在过久安逸的生活之中卸去了爪牙,原本应有的实力更是大不如前。   而且换一句话来讲,容家这群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子弟,过久了高高在上的神仙生活,偶尔会对这无人问津的璧御府成家,感到深深的鄙夷与可悲。   而恰好相同的是,像成道逢这样自恃清高的顽固脾气,自然也对容府后来的小人做派表示万分唾弃,甚至从根本上感到无法接受。   但,人毕竟是他请来的,加之本身的责任要远大于个人的负面情绪,成道逢没给两位客人冷脸,反而对容饮出手救印斟康问一事,好声好气地表达了感谢。   就连成觅伶也跟着在旁说道:“之前师兄放信号那会儿,可把我们都吓坏了,拂则山那么远的地方,要赶过去,怕是黄花菜都凉了——好在容二公子出现得及时,这才救下二位师兄性命。”   然而好巧不巧,对面一根筋的容饮,根本没打算给成家这个面子。   他脸色不善,开口便直截了当地道:“拂则山内地势险要,乃是一众凶祟妖魔滋生聚集之地。二十余年前一场空前绝后的战乱,便是因着防守不当而起,怎如今璧御府坐镇此地这么多年,还能对山内频发的各类事故放任不管?”   听这话说的,实在太冲人了。普天之下这么多人,大概没一个敢用这样强硬的语气,正面直接抬成老爷子的杠。   当时别说成家自己人,就连向来财大气粗的容不羁也跟着惊了半晌,赶忙扯着容饮衣袖提醒道:“二叔,你稍微注意一点儿。”   “成老先生,起初收到您的书信,容府上下所有人,都对此事感到震惊又惶恐——究竟是如何厉害的妖物,才能逼得当初在来枫镇呼风唤雨的成道逢,匆忙写信发出求助。”   容饮全然不听劝阻,顾自一人继续说道:“直到晚辈前往拂则山中仔细探寻,发现您的两位徒弟,被那些愚蠢的傀儡围困山林里,险些直接丢掉了性命。”   “而他们,不光对傀儡的攻击束手无策,同时也对此类低等妖物的存在……一无所知。”   “所以,你想表达什么?”   成道逢面色骤凉,声线亦是说不出的冷硬:“容二公子大老远从京城赶到来枫镇这穷乡僻壤,就只为揪着傀儡一事,劈头盖脸将我这所谓的‘前辈’训斥一顿?”   容饮神色不改:“晚辈无意冒犯,不过是对您一直以来的欺瞒行为,感到愤怒。”   容不羁在旁摇着扇子,小声说道:“二叔,有话好好说,别在人家地盘摆脸色啊!”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这会儿成觅伶也上去将成道逢拉开,好生劝道:“爹,您上了年纪,少动肝火!”   成道逢却自始至终都是一副阴鸷脸色,如今无端受得一番痛骂,便愈发骇得青筋暴起,神情可怖。   “成老先生,您不如向您两位差点丧命的徒弟解释解释……为什么,至今不肯与他们交代实情?”   容饮亦是态度强硬,字字清晰地道:“您这是在害怕?还是因为多年前在来枫镇那一战……”   “你住口!”成道逢幡然变色,几近拍桌而起!   成觅伶慌忙道:“爹!冷静一点!”   “师父瞒了我们什么?”   气氛正是僵滞之际,沉默已久的印斟却主动出声问道:“……对于‘傀儡’这类妖物,不光是我,就连镇中多数百姓,也都是对此全无所闻。”   成道逢赫然而怒道:“印斟!你是打算帮着外人,一起来谴责为师的不是吗?”   “不是谴责,师父。之前空盏楼的柳周儿,您或许一早猜到她的身份,却选择对我们隐瞒实情。”印斟沉声道,“既是真实存在的妖物,为何迟迟不向大家说清道明?反是叫我同康问白忙一场,将结界尽数布在山外那些地方?”   康问怕得发抖,不由得悄悄唤了他道:“师兄,你别胳膊肘朝外拐啊!”   印斟:“性命攸关的大事,如何分得谁内谁外?”   成道逢面色更是阴沉扭曲:“印斟,你也闭嘴。”   “成老先生,您这是太自我了。” 第44章师兄护妻!   原本自拂则山中带来黎海霜之时,众人只当她是认妖作夫,误入歧途,丧失了脱身远走的能力。   不料这一问下来,真正的实情,远比容饮所想象的还要复杂难言。   这黎海霜乃是青楼出身,家中母亲早亡,兄弟姐妹也都相继离世,只剩一个神志不清的老父亲与她日夜相伴。   后来好不容易觅得一个如意郎君,那男人又是个极其短命的病秧子,拜堂成亲当天,便直接在新娘面前歇了菜。   黎海霜于绝望无助之际,家里却从天而降一位行踪诡秘的贵客。   那人声称,自己能救活她的家人以及丈夫。   起初的黎海霜,自然不信人能死而复生。直到一日归家之时,望见父母仍像往常一样并肩站在门前,笑着向她招手——自从那一刻起,她的意识,就彻头彻尾进入了魔怔状态。   印象中的那位神秘恩公,动用术法,将黎家偏僻幽深的后院,转换成为藏匿傀儡的一处异力怪圈。   圈中区域与现实空间彻底分割,能够轻易造成黎母以及家中一众弟妹,尚还存活于世的假象。   至于黎家那位上年纪的老父亲,“恩公”原意是想施法祝他平安长命。不想老人在体内植入业生印之后,走火入魔,转头袭击山中住民,反被印斟康问合力降服,最终印碎人亡,下场凄惨。   而唯一与黎家众人截然不同的,则是黎海霜的丈夫封偿。   这倒霉男人尸骨未寒,便被依照他生前的五官长相,总共刻画复制出二十五具傀儡木身——其中每一具傀儡,都能活灵活现映照出封偿这些年的不同模样。   健康的、病弱的、濒死的……甚至身着喜服,即将与黎海霜拜堂成亲的。   那时本就羸弱不堪的黎海霜,很快在这极端扭曲的生活环境中,逐渐崩溃到失去自我。   她时而以为丈夫还活着,便会反复到往祠堂当中叩拜神君,想要为他求得一世平安。   她时而又异常理智地醒着,却愈发难以面对现实带来的悲痛与恐慌,又执着地想要回到幸福的假象中去。   自从丈夫“封偿”在黎海霜的意识当中彻底复苏,她所面对的整个世界,几乎都是围绕着傀儡而生的。   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成天与数十余具形容可怖的怪物关在一处,同时过着日夜颠倒,时间错位的混乱生活。   ——以至于到后来回答容饮的问话之时,她的思维与记忆,已经濒临绝境,甚至无法区分真正的梦与现实。   “阿偿没有死。”   时至今日,黎海霜仍旧这般说道:“救人的恩公曾经允诺过,他是不会死的。”   康问听过她这一长串混沌不清的表述,不由得冷嘲热讽道:“那是……你夫君几十多个呢,死了一个还有一个来顶。”   容饮沉思片刻,继而凝声问道:“说起那位救人的‘恩公’……你可还记得他的名字?”   黎海霜摇头:“恩公不曾提起他的名字。”   “那我问你……”容饮又道,“‘方焉’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成道逢冷脸喝道:“容饮!”   黎海霜仍是摇头否认:“没听过。”   容饮重复问道:“你没有在撒谎?”   “得了二叔,这女人明显不正常……你还问她,能问出什么来呀?”容不羁摇摇折扇,连声叹道,“不如直接带到平朝城里,和那批傀儡一起处置罢了。”   “不,再等等。”容饮神情肃穆,复又低头望向黎海霜道,“说清楚,你那位恩公,具体长什么模样?”   黎海霜皱眉答道:“是个相貌年轻的男人,但他腿脚不好,随身常带着一根拐杖……”   话没说完,容饮倏而变了脸色,仰头朝上一声喝道:“——什么人在那儿!”   众人骤然闻言,皆是骇得眉心一跳,然待得再回神时,容饮手中折扇已是抛掷而出,不偏不倚,堪堪袭上对角矮房的顶端。   片晌只见那房顶瓦砾震颤不断,同时自高处跌下一人狼狈不堪的身影,狠狠砸在门前空落的石阶上方,当即磕出一声惊天巨响。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时转移,纷纷移向这位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成道逢与容饮尚是满脸戒备神色,印斟康问二人却已无声僵在后方,面色一阵青白,全然挤不出一字半句。   ——反正一晃眼一抬头,谢恒颜就这么蜷在不远处的地上,一抽一搐,像是摔得七荤八素,半天没能缓过劲头。   没人知道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连印斟也对他的神出鬼没感到无比的震惊。   原以为适才在拂则山上放任他离开,也当是一次无需多言的永别——不想这厮狗胆包天,别的地方他还看不上眼,溜达一圈,最后竟又偷偷摸摸地跑了璧御府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眼下这般节骨眼上,谢恒颜的突然出现,无疑就是上门找死。   偏在此时,那不要命的容不羁,还扯着他的大嗓门儿惊声喊道:“嚯,好家伙,这不是空盏楼的漂亮小倌吗?怎还知道上璧御府来寻情郎了?”   此话一出,成道逢的脸色,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煞白,再化为铁青,再渐渐的……化为乌紫。   成觅伶当场就给吓愣住了,忙是一把搀着他的胳膊道:“爹,您先别生气!至少先问清这人是从哪儿来的……多半都是误会,误会!”   容不羁道:“能有什么误会?这就是空盏楼的小狗蛋呀!是不是9你们谁偷偷养家里的,没藏好露馅儿了吧?”   “胡言乱语!”   成道逢袍袖一挥,大步上前,一把拧上谢恒颜的衣襟道:“我璧御府是什么地方,岂容得你这下三滥说闯就闯的?老实交代,什么来头!” 第45章亲亲啦   当晚气晕过去的成道逢,昏昏沉沉便发起了一阵高热。   众人急得手忙脚乱,连夜请大夫前来诊治。匆匆把过一次脉后,说是老人家上了年纪,身子太虚,加之天气又热,肝火旺盛,不宜情绪过激——总而言之,就是一些小病积累久了,一触即发,便逐渐拖成了大病。   大夫留下一剂处方,说是要给他每日煎服,同时叮嘱众人万事谨慎,调养期间,切莫招惹老人动怒。   虽说如此,病也看了,药也煎了,好几个晚上熬过去,人却总不见好,大多数时候睁开眼睛,神志也未必清醒,说话都含含糊糊的,没过多久,便又歪着脑袋昏睡过去。   成觅伶不吃不喝在旁照顾了好些日子,脸都熬得青了,人更是瞧着瘦了一大圈。   但这样的结果,是谁都不曾料想到的。   印斟本无意酿成大错,心中久久自责难言,然而成觅伶年纪虽小,心似明镜,早已洞穿师兄与父亲的想法。因而她对印斟道:“……不是师兄的错。”   “这么些年了,我爹哪次提到我娘,不是当场翻脸的?容家那群人啊,就是不嫌事多——反正真要闹起来,他们也是在旁说笑看戏。”   如她这样一说,印斟反而不知该如何应答。   成觅伶无奈长叹道:“我爹那会儿正在气头上,你却要当着外人的面……去袒护一个小倌,这事儿不论搁谁身上,同样都会迁怒于你。师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印斟沉声道:“是我不对。”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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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 c   “没有说你不对,师兄这般年纪,要选什么人来相伴成家,原该由你自己抉择。”成觅伶道,“但任何事情,须得注意分寸——这点我都能明白,师兄不会听不懂吧?”   印斟有口难言:“不是,我……”   成觅伶打断他道:“我爹的事情,师兄不用太担心自责。大夫说过,耐心调养一段时间,自然慢慢会恢复。”   印斟应声道:“知道了,你也注意身体,不要勉强自己。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喊我和康问便是。”   成觅伶摇了摇头,只道:“爹爹由我照顾,你们不用操心。眼下最重要的,还是……”   二人说至此处,不由得同时侧过目光,径直望向后院两道翩然摇扇的闲散人影。   自从成道逢病倒之后,璧御府内外上下须得及时解决的一众事务——基本都由这两位容家公子前来助力。   说得好听,那是叫雪中送炭,乐于助人。   说得不好听,那其实和幸灾乐祸也没什么区别。   成家与容家的关系,原就算不上有多融洽。   尤其在当年一场战乱过后,两家便已决定各走各路,互不相扰。   何况一直以来,成家鄙夷容家趋炎奉势,有失风骨。   而容家更嫌弃成家死要面子,活受罪。   ——反正归根结底,就是互相看不顺眼。   如今敢情倒好,成道逢这回病得彻底,璧御府至今后继无人,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成家累积百年的功绩与威名,也算是断在成道逢这一代,没得跑了。   但反过来看,这事儿对于容家而言,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威胁。   那容府来的两位公子哥儿,在来枫镇里该吃吃,该喝喝,完全是过得顺风顺水。   至于黎海霜及她家后院藏匿的二十来只傀儡,次日天还未亮,便被容府专程派来的接引人,连夜打包给送到了平朝城。   毕竟人家容府……上头有人罩着,就算往后天塌下来,也不过是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儿。   “老实说啊师兄,我觉着吧……这两人成天待在面前晃来晃去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少有那么点烦。”   后来康问悄悄与印斟道:“他俩怎么还不走啊?咱家师父病了,也没说归容家管啊!”   印斟只道:“容饮说了,要等中元节过后,看情况再走。”   “还看什么情况?师父都病成了这样,我瞧他俩是存心看笑话吧!”   “你也少说两句。他们虽是表面和气,但手下帮过的忙也不在少数。”印斟道,“容府办事,素来有始有终。上回黎家那群傀儡没查清来源,他们是不会走的。”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康问撇嘴道:“瞧他们那副嘴脸,是存心和傀儡杠上了吧?明知道师父不愿意听,还偏要一次说得完全!”   印斟侧头,凉飕飕道:“你别忘了,我们差点死在傀儡的手上。”   “虽然我也觉得,这件事儿上,是师父得做不对。”康问拧眉道,“不过啊……是人都有那么点心结,师父不想提及旧事,我们也不该往死里逼问。”   “可是康问,你……”   印斟原想说点什么,但抬眼瞧见康问愣头愣脑的表情,话又硬生生在喉头止住了。   成道逢至今无法承受丧妻带来的极端痛苦,所以他拒绝直视傀儡的存在,甚至不愿面对与爱妻生前有关的任何事物——这些举动,且都还算合理,但绝不是他隐瞒傀儡一事的理由。   印斟隐约能够察觉,成道逢还在心底藏匿着某些不曾言明的实情。但老爷子那点脾气……谁都清楚明了,有些东西只要他不肯开口,也没人能够继续深究。   “……算了,没什么。”印斟敛回目光,继而淡声转移了话题,“近来师父病倒,家里那些杂事,还是多留心罢。”   康问闻言,却是悄无声息地瞥了他半晌。待得隔了一会儿,方装作不经意地咳了一声,低声说道:“对了师兄……” 第46章花式强吻!   一切的一切,与初遇时的场景似曾相识。   谢恒颜犹是一摇一晃,倒挂着出现在人头顶——不过这一回,他亲的不是侧脸,而是壮着胆子,直接含上印斟的嘴唇。   但那时彼此之间的距离,实在凑得太近,印斟下意识里紧闭双眼,甚至能清晰察觉到傀儡无意拂过的冰凉呼吸。   ——寻常人类,本不应这般濒临死亡的异常体温。印斟早该料想到的,只是谢恒颜设下的骗局防不胜防,真相根本无从寻起。   两人在原地僵持片刻,最终印斟回神睁眼,扬起剑鞘,便朝谢恒颜头顶抡了过去——可怜傀儡一张小嘴,才刚刚沾上印斟半片唇瓣,甚至还没使力开嘬,人就已经连翻带滚地飞了出去,霎时磕得整间祠堂都在用力震颤。   随后一抬头一起身,额顶便堪堪抵上石剑沉冷尖利的剑锋。   谢恒颜嗓子发哑,勉力喊了一声:“……师兄。”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 _0._c_o_m   印斟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知道我来做什么的?”   谢恒颜硬着头皮道:“给我送饭?”   印斟目光一凛,谢恒颜当即便如泥鳅一般,滋溜从他手底滑了出去,趔趔趄趄直朝神像后头钻——然而不知这厮是真傻还是假傻,途中一个没能撑稳,竟给迎头撞到了香炉盖上,嘭的一声,听来都是一阵抓心挠肺的疼。   印斟就抱臂站在旁边,看谢恒颜跟只无头苍蝇一样,捂着脑袋打了好几十个转,最后还是畏畏缩缩蹲在神像旁边,主动投降道:“我……我错了,别杀我!别杀我!”   印斟抱着看戏的心态走近前去,仔细一瞧,发现他并不是真的重心不稳,而是右半边胳膊异常迟缓,此时正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形状扭曲着,看样子像是骨骼错位,几乎丧失了动作的机能。   ——想来是之前在黎家后院的时候,这厮匆匆忙忙断了半截小臂,事后没能拼接成功,便成了如今这般狼狈模样。   眼下倒好,敌人不战而溃,印斟若有意想对付这只傀儡,对方压根就没有出手反抗的能力。   “……说吧。”他面无表情道,“你心里应该明白,我想问些什么。”   谢恒颜怯生生道:“你想问什么?”   铮的一声,剑鸣倏然响彻耳畔。   印斟手中石剑毫不留情,再次抵上他的额顶:“……你觉得装傻很有趣吗?”   谢恒颜瞳孔骤缩:“我真不知道你想问什么!”   “来枫镇中二十余年,从未有任何傀儡现身的踪迹,你是第一个。”印斟凌厉道,“自柳周儿那时起,你就什么都知道,包括后来的黎海霜和封偿,你也都心知肚明!”   “她们要杀人放火,又不是我在背后指使!”谢恒颜刻意避开石剑刃口,复又皱眉说道,“再说了,你拿什么证明……我是开天辟地第一只傀儡?我爹都不敢这么保证,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说清楚,你爹到底什么人?”   印斟无意抬手,随之猛然扬起的石剑却一个不慎,往傀儡折断的右臂上敲了一记。   谢恒颜当时疼得脸都白了,忙又一股脑朝神像后躲,印斟起身作势要追,那傀儡偏借着体型优势,一头钻进神像与墙面形成的小石缝里,活像老鼠打洞似的,将整个儿身子一并塞了进去,就仅仅露出半条坏了的胳膊,实在没处可放。   印斟无可奈何,只能在外面喊:“……你出来。” 八*零*电*子*书 *w*w*w*.t*x*t*8 *0.*c*o*m   谢恒颜在里面翻白眼:“出来挨打?你当我是傻子?”   印斟:“我不打你,你出来。”   谢恒颜:“呵呵。”   印斟:“我数三声……你快出来。”   谢恒颜嘲道:“你滚吧,忘了小爷如何救你狗命的?活着回家就翻脸不认人……狗东西,我呸!”   印斟沉声道:“你出不出来?”   “就不出……等、等等,你往哪儿抓呢?印……印斟!”   “啊……疼!!!”   半晌,又听“啵”的一声脆响,随即传来谢恒颜撕心裂肺的一阵惨嚎——印斟抓握着傀儡断开移位的右半边胳膊,一不留神,竟又硬生生将它给拔了出来!   这一回,谢恒颜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他自问性格素来温顺,极少出现过失控伤人的丑态。   然而身体上的尖锐痛感,根本无法单纯地依靠情绪来进行压制。   也就那么一刹那间,傀儡残暴的妖性一触即发,同时催逼他张开利齿,不住发出野兽惯有的剧烈喘息。   而那时的印斟,手里端着那半截木制的小臂,尚还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眼前的傀儡却已痛苦至极,使出浑身解数,几乎就要猛扑上前,不顾一切与他展开搏命的抢夺!   然就在这关键时刻,某只獠牙大张的凶悍傀儡,却异常尴尬地发现,自己好像卡在了这条紧密又狭窄的小石缝里……   出不去了?   出不去了。   出不去了!!!   谢恒颜赫然睁大双眼,有那么短短一瞬间,感觉自己快要昏厥过去了。   他蜷在石缝的边缘扭来扭去,蹭来蹭去,用尽所有能缩小身体的方法,却是无论如何,也没能重获自由。   最后走投无路,谢恒颜只能垂下杏眼,将怂巴巴的目光投向一旁看戏的印斟。 第47章徒嘴劈榴莲   谢恒颜有生以来头一回,在印斟面前大获全胜——但与此恰恰相反的是,他并未感到丝毫的喜悦与快意,而且自那之后,甚至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情绪低落。   首先让谢恒颜最为抓心挠肺的事情,莫过于神像与墙壁之间……这条要命的缝隙。   之前逃命的时候生怕它太宽,如今离开的时候又嫌弃它太窄。   何况此时此刻的谢恒颜,压根就卡在中间没法出去。   整整一个夜晚,他没合眼——自始至终都在认真研究,应当以怎样的姿势才能顺利从中逃生。   最后谢恒颜想通了,他将印斟离开时落下的小半截手臂拾了回来,强忍剧痛,又给它扭好关节,原封不动地塞进袖管里。   可这玩意儿装归装上去了,偏是怎么也不听使唤。折腾半天,谢恒颜还是像个独臂大侠,窝在墙头乱扭乱蹭,到后来干脆放弃挣扎,一人趴回石缝里自言自语:“……印斟,狗东西。”   然而狗东西不来给他送饭,他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就彻底没救地颓了。   足有两天,这只卡石缝里的傀儡水米未进,意识消沉,饿得恨不能张嘴啃墙。   好在第三天,有人来了,却并不是印斟。   谢恒颜老远就见着一人畏畏缩缩的身影,一路拖泥带水,撑着柄花伞踏进祠堂里头,正是家住拂则山的哭包赵凭疏。   这哭包胆子可小,进来就眼神乱瞟,四下张望。谢恒颜怕他发现,便慌忙躲进石缝底端,将衣袖朝头顶一遮——然而隔过半晌,却见那赵凭疏左掏右摸,从背后捧出某个以红布包裹的硕大物件,小心翼翼搁进供品盘儿里,随后扑通一声,跪在神像面前,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神君保佑,神君保佑,这是咱家远房亲戚带来的上品榴莲,绝世好物,数年难得见到一回!”赵凭疏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道,“如今榴莲给您供上,您老人家千万要保佑我娘和我,这一阵子平安无忧啊!”   什么上品榴莲?   谢恒颜瞪圆一双杏眼,趴在石缝里悄然朝外窥探。   片晌过后,忽又觉得心头一动——今天的饭食,八成有着落了。   *   镇内接连数日的阴雨天气,想必也是立秋刚过,一场秋雨,一场寒凉。   成道逢前些天的高热未退,搁在温度稍降的日子里,也多少有了一点消停。但不知怎的,人还是一直躺在床上,迟迟不肯清醒。   成觅伶说:“我爹啊,这都是年轻时候落下的病根。现下上了年纪,身子骨便愈发大不如前。”   印斟默然,想起镇中常有人说,成道逢以往风头最盛那一阵子,可谓是人人心中斩妖除魔的大英雄。   死在他手底下的妖命数以千计,不论善恶与好坏,不论是非与对错——妖类的必然抹除,始终都是人类眼中不可逆转的规律。   不过后来,容饮如是说道:“傀儡此物,其实硬说起来,不能算是真正的妖类——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依照活人刻画的死物。”   “但在京城那头‘禁妖令’中有过规定,但凡是带印之物,一律斩杀,决计不可留活……所以当年方焉的傀儡双亲,被人当众处斩,印碎身亡。这也是为何在后来,他报复心起,决意向镇中挑起战乱。”   康问在旁听得此言,不由咋舌叹道:“这么复杂?”   容饮挑眉:“这就叫复杂?”   印斟的关注点却截然不同:“……傀儡能够生育?”   容饮摆手:“这话我可不敢断言。唯一可以判断的是,方焉当年一双奇手巧夺天工,若有心给自己造出一双傀儡父母,也并非什么稀奇的事情。”   康问吃饱了撑的,又胡乱问道:“那他后来怎么不造了?”   容饮道:“方焉手里那批傀儡,大多残暴成性,人不像人,妖不像妖,甚至害死你们师娘——你认为以成老先生那样的脾气,有可能留它们一条活路么?”   康问挠头:“……确实没可能,师父提都不肯提起这事儿,想必也是仇怨太深。”   容饮凉声道:“他自以为亲手杀死方焉,世上便再无傀儡可言了?有句话叫做‘防患于未然’,有些东西就算没有,也必须掌握抵抗它们的方式——逃避现实,多半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打傀儡要怎么打?”康问道,“那群怪物厉害得很,普通符纸完全起不到效用。”   容饮道:“也不是完全无用。傀儡与寻常妖物大同小异,都只依靠业生印来生存——唯有一点不同的是,傀儡擅长读心,能通过与人对话的单一方式,进一步掌控对方的思维及行动。”   康问眼前一亮,倏而扬声道:“哦!我想起来了,当时在黎家后院里,我和师兄都差点中了傀儡的招,多亏有小……”   “多亏有容二公子出手相救,我与康问才能幸免于难。”印斟淡淡将康问隔至一边,转而回头与容饮道,“……所以若想提防傀儡的控制,只需避免与它们搭话即可?”   容饮点了点头,半晌,又意味不明道:“……前提是,你能区分什么是人,什么是傀儡。”   *   傀儡非人非妖,只是依照活人模样而仿造出来的异类群体——它们不存在灵魂与生命,却又在本质上,与普通人类相差无几。   恰因如此,当傀儡有意混迹在人群当中的时候,很难分辨它们与活人之间区别何在。   而业生印等同心脏,通常会被隐藏极深,如要彻底杀死傀儡,在毁去业生印之前,还需提防它们极其强大的控制能力。   当印斟背着石剑再次上山的时候,就一直在思考另一个与之相关的问题。   所有人都知道,妖物的业生印多半只会生在头顶。 第48章岳父初现   有那么短短一瞬间,印斟只恨自己没能狠心,将那墙缝里半颗脑袋直接拽下来,拧断再揉烂,揉烂再踹翻。   这厮好像忘了自己是只傀儡,眼下行动全然受制,根本不该这样对人大呼小喝。   后来印斟不切榴莲了,干脆抬着眼,冷冷看他,就只冷冷地看。   隔了一会儿,谢恒颜自己大概也意识到什么。于是他腆着张脸,又假模假样,将旁边半片榴莲拾了起来:“我吃我吃,我吃就是了!唔这味道……好……臭……啊呜……呕……”   “不吃就放下,别做那副恶心样子。”   印斟劈手将榴莲夺了回来,毕恭毕敬搁往神像面前,一回过头,就见谢恒颜整张大脸凑得近在咫尺,几乎快要吻上他的嘴唇。   然而借着这样难分彼此的距离,傀儡一双长睫正微微朝下垂着,黝黑的杏目透彻又温润,顺从又可怜,真的很像一条索求吃食的小狗。   他小声说:“师兄,我想吃糖葫芦。”   印斟猝然回神,立马将人推到一边:“……你以为你是谁?”   “那馒头,馒头总可以吧?”谢恒颜有气无力道,“求求你,我真快饿死了。”   印斟僵硬道:“榴莲剥好了,你爱吃不吃。”   谢恒颜苦着脸道:“我两天没吃东西,这东西哪里咽得下去啊?”   正说话间,印斟却已动作麻利,转身背上他的石剑,径直朝祠堂外边走了出去。   谢恒颜当时就傻眼了:“你又跑什么?”   “喂,印斟……?印斟!”   “你有病吧!?”   谢恒颜扯着嗓门儿喊了半天,没人回应,想来也该是走远了,听不大见。但他现在只觉印斟这人,简直病得不清——倘若遇上成道逢容饮等一类干脆果决的性子,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反而没那么多痛苦可言。   如今遇到印斟,可算是倒了八辈子霉。这王八羔子不下狠手,偏喜欢有事没事前来撩拨一会儿,不高兴了就立马拍屁!股走人,声儿都不带吭一个。   谢恒颜趴在石缝里忍了又忍,最终无可奈何,只好将那饿到发颤的小爪儿,满不情愿地伸向了神像前的几瓣臭榴莲。   这时有道模糊不清的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幽幽响起:“嗟来之食。”   谢恒颜动作一顿:“……印斟?”   他等了半天,还是没有得到回应,抬眼一瞧祠堂外的天色,已经暗了,若真要掐指算起来,他已经接近三天水米未进。   “管你什么嗟不嗟的?小爷都快饿死了,填饱肚子要紧。”   谢恒颜侧过腰身,不由分说,又将榴莲带盘一起端过来,捏起鼻子正要开吃——片晌只听稀里哗啦数道混乱响,室内烛火骤然摇曳,手中瓷盘尚未成功递至嘴边,便已蓦地朝外掀落了一地!   谢恒颜顿时就恼了,挤在缝边拍墙喝问:“印斟,我看你是真的有病……”   话未说完,下颌倏而被人以蛮力拧紧。谢恒颜于慌乱之中扬起脖颈,却无意撞入一双浑浊干涸,但圆润如初的杏眼。   男人发丝灰白,微弯着腰,手边放有一根从不离身的木制长拐。此时此刻,在他低头与谢恒颜相互对视的一瞬之间,彼此眼中,都是对方相似到极致的一张脸。   男人五指伸开,轻轻掠上傀儡不断颤抖的发梢:“印斟……是谁?”   谢恒颜瞳孔陡然缩紧,忽而像被人攥住喉咙一般,迟迟发不出任何回答的声音:“印斟……是……”   他在做梦?   仍旧是拂则山上无人问津的荒旧祠堂,神像破损,砖瓦堆灰,门前的石阶上碎石枯叶,许久未有来人清扫。   而在眼前,不过方寸之地,悄然站定着一个绝无可能出现在此处的人影。   男人抚摸着傀儡苍白冰冷的侧颊,声线饱含怜惜,说出的词句却是无端刻薄:“数年未见,我教过你的那些,可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谢恒颜目光闪烁不定,似仍旧认为自己身在梦中。半晌他用力摇头,下意识里温顺恭谨地道:“没……没忘,都没忘……”   男人刀刻般的视线赫然下移,继而抬手拧上傀儡扭曲折断的右臂,一字字道:“你让我很失望,恒颜。”   “不……不是!”   谢恒颜强忍痛楚,慌忙出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弄坏的,我很好……我没事!”   可那男人沉冷阴晦的身影,却似失意至极,亦在周遭忽明忽暗的烛火微光中,愈渐变得浅薄难辨。   “我没有事,我不会死的!”   谢恒颜瞳色猩红,倏而张开凶利的獠牙,混乱朝前发出凄厉的嘶吼:“你……你别走,不准走,不准走!”   “阿爹!!!”   *   “蒸、蒸馒头?”   山间灯火昏暗的小矮屋内,赵凭疏正两手泡在木桶里洗碗:“别开玩笑了,斟哥,眼下这时辰,谁家还有现做的吃食啊?” 第49章师兄的秘♂密   三更天,仍是一片乌云密布,阴雨连绵的潮湿夏夜。   而在赵凭疏家后院的小柴房里,燃着火堆,一锅冒白烟的滚烫稀粥,外加毛毯棉被包裹着一个昏睡未醒的人。   印斟没有猜错,这傀儡尤其畏水,也异常畏寒——方才刚回来那一阵子,他冻得浑身僵硬冰冷,几乎是在不断地哆嗦痉挛。直到后来紧挨着火堆烘过一阵,勉强平复了呼吸,身体才渐渐趋向于回暖。   印斟实在想不通,谢恒颜是如何挣脱束缚,一晃眼钻进河里扑腾胡闹的——不过很显然,也不用想得太多。这只傀儡蠢到独一无二,总有一天把自己作死,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于是趁着傀儡闭目熟睡的空档,印斟盯他仔细瞧过一阵,半晌,又将视线下移,转望向衣襟里相对较为私密的部位。   之前光溜溜的谢恒颜,他也不是没见过。但碍于面子问题,印斟从来不曾抓人细看——眼下知道他是傀儡,反而像是松下一口气般,觉得看光看遍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现在首先要做的,即是确认这只傀儡的业生印,究竟生在什么地方。   印斟伸手掰开谢恒颜的小嘴,决定从头开始查探清楚。然而借着这次难得的机会,他恰好瞧见傀儡左右两边一对尖尖的獠牙,半寸余长,凶悍且锋利。   ——就这两颗害人玩意儿,刚在河边撕烂了他半面手掌,如今伤口尚未愈合,仍在有意无意朝外渗着血珠。   一想到这里,印斟就情不自禁往里探进两根手指,拧住其中一颗獠牙,犹豫着要不干脆给它掰断。然而这会儿谢恒颜反皱起了眉头,混乱之中,喉头溢出一串明显抗拒的小声呜咽。   印斟正待抽手离开,腕间却是蓦地一紧。谢恒颜双手施力,偏将他那半只胳膊缠在一起,狠命捞进怀里抱着,大有几分抵死不放的气势。   印斟先是微微一愣,等到意识过来的时候,才想起这傀儡右面小臂原该是扭曲弯折着的,现下不知为何,又像是能够动了……而且不光能动,还缠人缠得有些打紧。   傀儡的自愈能力,有这么强吗?   半天没看着,独臂将军便又是一条如狼似虎的好汉?   印斟心中生疑,不自觉地伸出一手,将欲解开谢恒颜的里衣一探究竟——偏在此时,柴房的小门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推开了。   赵凭疏抱着一叠崭新干净的衣裳站在门前,低咳一声,极不自然地道:“斟哥,你……你要的衣服,拿来了。”   “麻烦你了,多谢。”印斟撩起毛毯,反手将谢恒颜盖住:“放边上吧,我一会儿给他换。”   赵凭疏同手同脚地放完衣裳,又在一旁左转右转地绕了几圈。片刻过后,终还是忍不住道:“斟哥,这人到底是谁啊?”   印斟面无表情:“……”   “不是……我没有打探你隐私的意思。”赵凭疏忙摆手道,“只觉得这人瞧着……实在眼生,原来没见过。你知道的,最近山里头事情又多,之前老上祠堂的那位黎姑娘,已经好一阵子没见过了,我就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心慌……”   印斟默然片晌,方缓声道:“没多大事,你不用慌。”   赵凭疏指着谢恒颜,显然有些为难道:“可这……”   印斟道:“他是以前空盏楼的小倌。”   赵凭疏瞠目结舌:“空盏楼?”   印斟淡声:“嗯。”   赵凭疏又道:“小、小倌?”   印斟仍是轻轻“嗯”了一声。   这下赵凭疏彻底傻眼了,捂着一张嘴巴说不出话,半天过去,才磨磨蹭蹭走到门边,一脸活见鬼的怪异表情:“那斟哥你……慢慢弄,注意身体。”   顿了顿,又说:“这么晚了,我先回屋睡去了……”   印斟眉心一跳,原想出声解释点什么,赵凭疏已经一溜烟地跑没了影。他再低头朝下一看,见谢恒颜那厮又哆嗦哆嗦,顺着半只胳膊爬进了自己怀里,正是睡得一脸狗样,不忍直视。   好烦。   印斟扶额一声短叹,又颇为嫌弃地将人按回一旁,拉过毛毯紧紧裹住。   ……真的好烦。   在那之后整整一夜,他都未能安眠,临近晨时方才意识模糊,朝后靠墙打了会儿盹。   次日天光乍起,印斟陡然睁眼,第一反应是感觉有一些热——待得再抬头时,发现旁边空了,而毛毯和棉被全部加盖在他的身上,从头一路捂到了脚。   印斟:“……”   他直觉大事不妙,便赶忙站直起身,飞快奔往院门跟前。好在那时赵凭疏和赵母正坐在树下择菜,赵凭疏一见印斟来了,还挥手向他打了个招呼:“早啊斟哥,昨晚睡得好吗?”   印斟只道:“……昨天那人呢?”   “嗯?没看见呀?”赵凭疏愣道,“他怎么了,不见了?”   “没事,你忙你的。”   印斟摇头,转身又朝屋后郁郁葱葱的山林里头奔。   果然没走多远,就见昨晚出事的河岸边上,正隐约倒映一人弯腰半蹲的身影。   耷拉着头,垂眼望向地面——看他那副架势,像是又准备蒙头往河里钻。 第50章醋精发酵了!   一切都还好说?   印斟有些怔住,半晌默然,复又淡声问道:“他为什么不见你?”   谢恒颜挑眉:“想知道?”   印斟兴味索然,连连摆手:“你还是别说了。”   “那不说了。”谢恒颜无所谓道,“还有什么想问的,一次说完。”   印斟见他了然,干脆开门见山:“方焉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谢恒颜:“不认识。”   印斟眼也不抬:“……你说谎。”   “我告诉过你,最开始的时候,傀儡没有意识,与人类稚婴无异。最初是谁造我,我当然不记得——我只记得是谁养我。”谢恒颜忽然凑近前去,盯向印斟的眼睛,“难道你婴孩时期的事情,到现在还能记得一清二楚?”   印斟喉头一哽,想起记忆里那片灼烈的火海,很快又摇头否认道:“不记得。”   谢恒颜微微撇嘴,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傻子。”   印斟莫名其妙:“什么?”   “我说我自己,傻子。”谢恒颜神情恹恹,“我是傻子。”   印斟懒得与他贫嘴,只木然说道:“那天黎海霜说过的话,你在屋顶应该听得很清楚。”   谢恒颜耳朵一尖,面上却并无起伏波澜:“她说的什么?”   “一个相貌年轻,但腿脚不好,带拐杖的男人。”   谢恒颜无谓一笑,看似漫不经心道:“什么男人?我不认识。”   印斟冷冷扳过他的下巴,强使彼此的双眼正面相对:“不认识?”   回应他的不是对方低淡无谓的声音,而是傀儡陡然向前伸开的唇齿。   谢恒颜黝黑的杏目霎时软化,面含春色,堪堪就要吻上印斟尚未闭合的一双薄唇。   而在两人相隔不过数寸之遥的地方,即将被亲的那位眼疾手快,飞速自袖中掏出一张符纸,啪的一声,竭力封住谢恒颜已然泛红的小嘴。   “牙齿……太尖了。”   印斟神情冷淡,很是嫌弃地道:“收回去。”   谢恒颜微微一顿,旋即不满道:“我又不咬你。”   印斟硬声道:“收回去。”   谢恒颜兴致全无,继而灰头土脸地闭上了嘴。   “……第五条,不准碰我的嘴。”印斟严肃道,“尤其不能嘴对着嘴。”   谢恒颜嗤笑道:“什么第五条?你以为还在你家呢?”   印斟:“这是你我之间的相处法则,如有违反,你……嘶……”   话没说完,谢恒颜倏而偏头,转又吻住对方上下攒动的喉结。   印斟当即骇得方寸大乱,待要凌然出声呵斥,低头只见那傀儡一双凶狠的獠牙近在咫尺,几次险些擦过颈间最为致命的地方,却并未下口深咬,仅是拖着牙尖于皮肤表层轻轻摩挲,再缓缓施力舔舐吮吻。   整个亲吻的过程极其漫长,印斟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因为一旦谢恒颜在中途改变心意,那对迅猛锋利的獠牙随时能够贯穿他的喉咙,甚至往下狠狠撕烂他的身体。   但谢恒颜没有这样做。   他对人类一切行为举止的好奇以及亲密程度,已远远超乎了印斟原有的想象。   眼前的傀儡呼吸急促,眼神迷离,几乎是在反复不断蹭咬着印斟的颈窝。   ——一直到最后收唇离去,还不望如痴如醉地靠往他怀里,伸出两爪在男人微有战栗的脊背上温柔摩挲,缓慢拍抚。   “你说不准碰嘴。”谢恒颜悠哉悠哉,挂着一脸十分餍足的红晕,好像一只饱食过度的猫儿,在拼命安抚它那惊吓过度的饭碗,“……可没说不准碰脖子啊。”   印斟已经颓了,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谢恒颜只道:“别怕,你让我舒服,我不咬你的。”   印斟:“……”   谢恒颜说完,却已将手伸向内襟,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似正准备在人面前宽衣解带。印斟脑子登时“嗡”的一声,下意识里抓住他的手腕道:“你做什么?”   “你不是问我业生印在什么地方?”谢恒颜理所当然道,“我脱衣服给你看啊。”   印斟犹是一愣,片刻后又摇头道:“你直接说就成了,不用特地脱给我看。”   谢恒颜道:“我和别人不一样。光说没用,一定要看,要摸——不然根本发现不了。”   “不……那我不看了。”   印斟捂紧温热的喉结,站直起身,像是又准备往祠堂外撤。   谢恒颜眯眼道:“真不看?就这一次机会,以后你再要,我铁定不给。” 第51章好一对痴男怨男   性情相似的两个人,其实很难有什么共同话题要讲。   比如像印斟容饮这一类的,一个天生刻板,一个天生刻薄,两大冰块并着肩膀一起下山,中途走的路从头到脚都飘荡着一股冷冷的寒意。   然而容饮本身话并不少,沉默一会儿,便转头与印斟道:“印公子这些年,在璧御府过得还算不错?”   印斟无言,只道一声:“嗯。”   容饮道:“来枫镇这地方,到底太过偏远。你师父又是个倔强性子,许多以前的事情,都未曾与你明说。”   印斟侧目,神情难辨喜怒:“……容二公子想表达什么?”   “没什么,随口说说罢了。”   容饮漠然一笑,露出有些意味不明的目光。   两人下山走到璧御府前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成觅伶一早守在院门旁边,见印斟回来,便匆匆迎了上去,焦声问道:“师兄怎到现在才回家?昨天一晚不在,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印斟淡道:“没事,不用担心。”   “师兄回来得正好啊……”康问自后院快步走了出来,“你今晚要是再夜不归宿,师父知道了铁定得揍你。”   印斟眼神一变,忙是问道:“师父醒了?”   “醒了,才醒不久,等着要见你人呢!”康问小声道。   印斟面色转凉,随后话也不说,径自一人便朝里屋处迈。穿过后院以及一众木栏长廊,待得推门进屋之时,果然成道逢正在躺椅前靠着,一旁霍石堂则给他端水端药尽心伺候。   这会子只见印斟屈膝便要行礼,成道逢干脆缓声令道:“不必跪了,你过来吧。”   印斟点头称是,而成老爷子约莫也才清醒不久,声音不似往日那般冷厉:“方才唤你不在,上哪里去了?”   印斟如实答道:“拂则山。”   成道逢忽而古怪笑了一声,冷不防道:“你那情儿……在什么地方?带来让为师看看。”   印斟面不改色:“师父说笑,那不过是空盏楼的小倌罢了,如今无处可去,方来府中借住几宿。”   霍石堂在旁笑着说道:“印公子眼看着也已长大成人,有些事情……偶尔同老爷说说,他也不定是完全不肯理解。”   成道逢也道:“斟儿眼下二十有四,正是成家娶亲的年纪。为师隔日差人替你做媒,娶个好姑娘到家中作伴,再等往后上了年纪,彼此也算是一个惦念。”   印斟道:“弟子……多谢师父美意。但娶妻一事,现下还言之过早,不必……”   成道逢顾自打断他道:“至于那空盏楼的小倌,为师只劝你与他少些来往——就算是当真喜爱,也切莫再往璧御府中领。”   印斟:“……”   霍石堂亦是叹道:“区区一介青楼中人,公子若待他执念过深,这可未必是件好事。”   印斟原只当他二人思忖已久,如今乃是有意要好生相劝。然而待得再抬头时,却只见面前成道逢的神色沉冷阴晦,全然未有分毫轻松之态——此时此刻,就算是再不懂得察言观色的愚钝之人,想必也该在心中了然一二。   “说这么多……师父还是不愿对之前隐瞒傀儡一事,给出半分合理的解释?”   印斟赫然侧目,与成道逢冰冷的视线有过极其短暂的交汇。然而没用多久,霍石堂便主动出声提醒道:“印公子,老爷眼下还病着,你是何故要对此事刨根问底?”   印斟淡声道:“我知道师父病着,所以只想简单问几句话。”   霍石堂方欲开口阻止,成道逢却摇了摇头,摆手让他退下,转而沉沉望向印斟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印斟道:“傀儡。”   言罢顿了一顿,复又继续说道:“容二公子曾经批评师父太过自我,甚至一度指责您为师娘的离去冲昏头脑。”   成道逢神情淡薄,始终不为之所动。   “但我不认为,师父是因个人仇怨太深,才迟迟不愿告知我们傀儡一事。”印斟一字字道,“何况您在外除妖多年,理应知晓不论任何妖物,都不存在永绝后患这一说法。”   成道逢漠然道:“当初唯一能制作傀儡的方焉已死,剩下一群不伦不类的人形怪物,又能嚣张快活到什么地步?”   印斟沉声道:“至少我和康问,曾险些死在它们手里。”   “此事实属意料之外——虽然说到头来,确是为师一手造成的过错。”成道逢微扬下颌,缓慢说道,“如今妖也捉了,当年的隐情也尽数与你坦白,你还有什么可追问的?”   印斟眼神锋锐:“那么敢问师父,此事该如何……与镇中一无所知的百姓交代?”   “你认为以当前来枫镇的实际情况,适合将所有实情和盘托出?”成道逢面色一凉,声线愈发多出几分肃冷的意味。   印斟道:“于情于理,应当如此。”   “我以为在镇中这么些年,你该早已懂得这份道理——有时候的无知群众,远比祸乱突发时期带来的损害,还要愈加严重几分。”成道逢倏而自椅间站起,由霍石堂搀扶之下缓步上前,逐渐行至印斟身边,“来枫镇数十余年的安定太平,他们已在潜移默化中习惯这样的生活。”   “而就在这个时候,你想突然打破固有的平静,告诉那些镇民……在他们赖以生存的平安小镇中,正混有一类与活人无法区分的凶煞妖物——斟儿,你告诉我,执意这么做的最后,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   印斟抿紧薄唇,似对此般严密的说法无从出声反驳。 第52章傀儡偷情!   后来回房一人独自沉思的印斟,其实想的又完全是另外一个与感情无关的问题。   他是觉得今日成道逢所说那一席话,在某种程度上,确是有几分必然的道理。然而一码归一码,道理是道理,总归不能当成饭吃,有些事情可以暂且压下风头,却绝不可能与人欺瞒一辈子。   ——只不过依照成道逢的倔强脾性,很有可能他不愿意说的事情,旁人一辈子也别想知道。   至于理由是什么,印斟问不出来。   他只觉得有地方不对,然而问多了,成道逢要恼。完全不问,心中又会始终不安。   最终在这百般困扰难言之际,他首先能够想到的,居然是那只看似一无所知的二愣子傀儡。   有时候问人问不出来的东西,如果转头去问傀儡的话,指不定还能问出一点什么。   印斟当时的第一反应,即是转身走到房间的角落,径直盯向墙头一只硕大宽敞的衣柜。   他觉得现在将柜门拉开,没准下一刻谢恒颜会从里面蹦跶出来,叽叽歪歪朝人抱怨一堆无聊的废话。   于是一直挨到最后,柜门真的被打开,印斟淡淡朝里瞥了一眼。   果然……   没有。   ——怎么可能会有?   只见那平日由棉被毛毯一并占据得满满当当的衣柜上层,如今倒显得空落落的,几乎是一无所有。印斟探头进去,匆匆朝里瞅过半晌,很快便在柜角发现某人未及带走的所有家当。   一方手帕,半袋瓜子,以及……一把尤为眼熟的水墨折扇。   这把折扇,瞧来似乎并不陌生。之前谢恒颜将它当块宝贝似的供着,走路缠腰上,吃饭放腿边,睡觉抱怀里——反正从来不肯离身,更不愿由旁人前来触碰。   印斟垂下双目,将折扇摊开在掌心仔细端详一阵。过不多时,便在扇尾最末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发现了一个精心雕刻的“容”字。   *   次日初七,天阴无雨,又是一年过半最难熬的七夕时节。   康问曾如是说道:“我最讨厌七夕,没理由地讨厌。”   成觅伶却笑着说:“我看你就是没伴,心里酸。”   然而讨厌归他一人使劲讨厌,实际来枫镇入了夜的街头巷尾,不光正是挤得大片人满为患,这些镇民偏还嫌弃不够热闹似的,又在处处饰以各式各样亮眼的红绳灯笼——偶尔一阵风来,便能瞬时吹得沙沙作响。   而璧御府中至今未能成家的同门三人,眼下正面对面坐在一间混乱喧嚣的小饭馆里,远望着街外流水一般成双成对的人潮,几乎是同时陷入某种无法言描的沉默。   隔了一会儿,康问坐不住了,一边夹菜一边嘴碎说道:“过什么七夕节啊?年轻男女,最是把持不住。什么情情爱爱你侬我侬的,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成觅伶忙着照料父亲多日,难得空闲一天出来吃顿好饭,如今左耳听得街边一阵杂闹,右耳又是康问闷头发酸,最终忍耐不住,抬头用力敲着饭碗道:“康师兄,省省吧你,连人家姑娘的小手都没拉过……成天伤春悲秋的,也不嫌丢人。”   康问立马瞪眼道:“没拉过就不能说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又懂什么?”   成觅伶只道:“与其任你在这儿感叹没完,倒不如听印师兄说说他的故事。”   康问拧眉道:“师兄能有什么故事?”   印斟也在一旁小口喝茶:“我有什么故事?”   “当然是养小倌啊!”成觅伶眨眼道,“师兄是如何将他藏家里的,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后来我爹不让……你又把那小倌怎么着了?”   印斟一口凉茶险些没咽下去,猛咳一声,有些尴尬地道:“我都说了,不是……”   “还有那空盏楼的小倌,究竟长什么样子?”成觅伶全然不予理会,顾自在旁好奇不已,“我长这么大,真的从没见过青楼里的人。上次就看他一人摔下屋顶,狗啃泥似的……至于具体是什么模样,我也没能看清。”   康问一听到这里,登时就乐了:“这个我知道,我知道!”   成觅伶斜眼道:“你又什么都知道?”   “这个是真知道!我和你说,那小倌啊,其实长得……还挺眉清目秀。就是吧……”   印斟手中茶盏一磕,继又冷冷咳嗽一声。   康问连忙压低嗓音,附在成觅伶耳边悄声说道:“就是……他脑袋不大好使,有点像个傻子。” 第53章一道绿光   “幽会?幽什么会?你们都听清楚了,之前空盏楼还在的时候,本公子可是第一个点他牌子的恩客。”   容不羁一上一下摇着折扇,语气从容不迫地道:“任何事情,都讲一个先来后到。怎么有些话从你这嘴里蹦出来,偏就变得不堪入耳呢?”   此话一出,愣的可不止康问一人,就连一旁半迷糊半清醒的成觅伶听到这里,也不禁是有些怔住。   “原来师兄他……好这一口啊?”她忍不住小声说道,“我完全没看出来。”   康问眉头一皱,同样压低嗓音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还以为小倌就是师兄的小倌,他从来只和师兄一个人好呢……”   “说笑了,你们璧御府来的人,都是一个还比一个天真的么?人家再怎么说,也是青楼来的小倌。”容不羁面带嘲讽,顺手拢上谢恒颜的肩头,“……狗蛋,快告诉这些土包子,你总共接过多少客了?”   “没接客。”谢恒颜冷不丁地道。   “什么?”   “我没接过客!”   谢恒颜大力将容不羁往桌边一推,随即不耐烦一般,转身便朝饭馆外的门槛边上走。   这会儿康问与成觅伶尚且怔在一旁不知所措,容不羁倒不乐意了,抄起折扇往里一收,不依不饶追上去道:“哎,话说好好的,你又上哪里去?”   谢恒颜头也不回:“你别跟着我了。”   容不羁道:“咱不是说好了,七夕跟我过么?”   “谁和你说好了?你自己一人过去吧。”   谢恒颜心里头沮丧得很。如今的印斟若有心与他翻脸,他俩一人一傀儡,想都不用想,必然是谢恒颜自己遭殃。   等到那时还管他七不七夕的,一旦傀儡的真相示于人前,他谢恒颜多半是与柳周儿同样一个下场。   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头疼心也烦。   偏这容不羁还没事找事,总要上来有意无意地撩拨两下。   先是说:“狗蛋,你生什么气呀?”   过会儿见没人搭理,便又说:“你最近……好像有些暴躁?”   最后又说:“你莫不是看上璧御府那穷小子了?没前途的!我和你说啊……”   谢恒颜原当他又是一时兴起,想找个人随便玩玩闹闹也就罢了。   可是容家这位阔少爷,近来似尤其钟情于“旧爱重逢”这一戏码,眼下纵是无人出声应答,他一人也能在旁唱得不亦乐乎。   谢恒颜懒得与他纠缠不休,加之七夕夜的街头又是一阵喧闹不堪,没走两步见那容不羁仍在身后死死跟着,演得倒像是一脸深情款款的模样。   ——他现在可算知道了,天下男人多是同样一副德性,平日里心潮浪荡,不甘寂寞,便专爱挑那种性子突出的猎物慢慢下口。   可小倌毕竟不是牲畜,再说这青楼出身的名头……也不是谢恒颜主动求人冠上的。这会儿容不羁在旁一口一个狗蛋,一口又一个接客,最终谢恒颜忍无可忍,陡然回头与他喝道:“你烦不烦?别喊了!”   容不羁却反手将折扇一挥,皮笑肉不笑道:“呵,有个性,我喜欢。”   谢恒颜说:“我不喜欢,你滚行不行?”   容不羁眼睛一眯,总算有些正色道:“你什么意思?”   “我现在不是小倌,名字也不叫狗蛋。”谢恒颜尤其不耐道,“我不接客,更没兴趣陪你乱逛……这七夕节,你还是找别人一起过吧。”   容不羁嗤笑一声,问:“你不吃好吃的了?”   谢恒颜道:“……不吃了。”   容不羁又道:“酒楼也不包了?”   谢恒颜只道:“别了,没那个福气。”   容不羁摇摇折扇,无所谓道:“行,既然你不愿做这小倌……那以前我送过你的东西,是不是可以还过来了?”   谢恒颜霎时愣道:“……你送我什么了?”   容不羁下颌微扬,刻意抵了抵手里那柄娇贵无比的扇子,侧头朝他笑道:“你长点眼睛看明白了,咱容府专用的丹青绘扇,都是取自京城里一等一的大师手笔——卖出去能值一百两银子呢,那可比玩儿你一次贵得多了。”   谢恒颜:“……”   容不羁声线一抬,无不恶意地道:“愣着干什么!东西呢?”   “还便还罢,不就一把破扇……”   谢恒颜下意识里探手出去,要紧不慢地往襟口处一摸——这下倒好了,竟是毫不例外地扑了个空!   扇……扇子呢?   气氛一度有些尴尬。容不羁摊开手掌,同时不忘出声调侃道:“喂……说话啊,我的扇子呢?”   谢恒颜一双杏目睁得溜圆,心说那折扇多半是落在印斟房间的衣柜里了……而看眼下这般情形,又叫他如何拿来归还?   “所以我说啊,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口是心非——手里拽着一套,面上偏得摆出另一套。” 第54章印斟啃人   七夕时节的街头,往往是平日双倍程度的喧哗与热闹,尤其熬过二更趋向于夜深,镇中一众寂寞已久的年轻男女,便愈发难得就此消停。   印斟领着谢恒颜挤人堆里穿过一长段路,最终七弯八拐,绕停在相对安静的镇口河滩旁边,勉勉强强坐下来歇了趟脚。   分明在不久之前,这条河边还发生过两次意外,而且折腾去了三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那时满镇满街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叫嚣着定要将所有妖魔鬼怪尽数铲除——如今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事情没过多久,便又往河岸边上挂满了一串接着一串琉璃彩灯,并连无数条细碎鲜艳的红绳,全无早前那般紧张戒备的氛围。   谢恒颜这会儿就坐在临近河滩的碎石台阶上,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包炒栗子,一人咬得嘎吱嘎吱乱响,似乎还吃得挺香。   而印斟则沉默站在旁边,始终保持静立不动的姿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得半晌过后,谢恒颜随手剥两颗栗子给他,说:“傻站着干啥?坐啊。”   印斟没伸手去接。谢恒颜也不嫌尴尬,反手扔自己嘴里吃了,末了远望着面前滔滔不尽的河水,忽而又道:“……印斟,你在躲我啊?”   印斟木着脸不说话,谢恒颜便就势前去挽他一只手,果然这样一碰,人就瞬间有了反应,顺带僵声斥道:“做什么?”   谢恒颜道:“我看街上人都这么牵的,咱俩也牵一个玩玩儿呗?”   印斟却道:“不牵……我回去了。”   “别啊,一会儿姓容的又来了,我该拿什么赶他?”   谢恒颜伸手拽他衣角:“坐下坐下,回家有啥好的,陪你师父秉烛夜谈不成?”   印斟思前想后,确是不想回去面对成道逢的冷脸,因而一再犹豫,还是被迫弯腰,就近在旁边坐了下来。   两人各自无言,偏又极为诡异地对视一阵。最终印斟没能忍住,幽幽出声问道:“……既然觉得讨厌,何故要捧着他送你的东西,一直不肯撒手?”   谢恒颜先时一愣,低头见那破折扇仍在印斟袖间拢着,后才想起什么似的,轻笑一声,无所谓道:“其实吧……也没有特别讨厌。”   印斟:“……”   “我爹原来总怕我出事,就一直把我关在家里,不让出门,也不让和外人搭腔。”谢恒颜道,“所以这都二十多年了,我压根没认识什么朋友。”   印斟只道:“你一个傀儡,交什么朋友?”   “就是因为没有啊……没有才会羡慕。容不羁给那把折扇,是我生平第一次收到礼物。”谢恒颜两只眼睛亮圆亮圆的,全然一副欢喜不已的神情,“你说你初次收朋友东西,能不搁进怀里当块宝么?”   印斟说:“不能,而且……”   “而且什么?”   印斟犹是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你管容不羁那样的……叫朋友?”   谢恒颜反问:“你倒是给我说说,不叫朋友叫什么?”   “算了。”   印斟预感在这一方面的问题,从来和他讲不大通。谢恒颜天生缺一根筋,而且刚巧就缺在此处,完全没法靠后天领悟进行弥补。   反正说了他也不懂——印斟抬手出去,直朝这傀儡嘴里塞了一把栗子,壳也没剥,随口糊弄道:“吃你的,合不拢嘴。”   谢恒颜:“……?”不是他先开口问的吗?   印斟想了又想,只得另换一种说法,拐弯抹角与他解释道:“但凡是平朝城容府派出来的人,逢妖必诛,决计不会留情——你当容不羁是朋友。回头他杀你,眼都不眨。”   “当初柳姨喊我接客那会儿,我又不知道他什么身份。”谢恒颜懒洋洋道,“那时只顾填饱肚子,谁又管人家从哪里来的?”   印斟有点无语:“你是为了吃,什么都愿意做?”   谢恒颜两手托腮:“也不是什么愿意做。”   说完又给自己剥开一颗栗子,边吃边说:“像刚刚容不羁说什么……呃,弄我?我都不知道啥意思,哪能给他瞎弄,弄坏了怎么办?”   印斟额顶青筋一浮,刚要出声将话题打住,这会儿谢恒颜却已率先开口问道:“印斟,‘弄’……到底什么意思?是要打我么?”   印斟:“……”   “说话啊,别卖关子。”傀儡轻轻拿胳膊戳他。   印斟哽了一下,半晌才慢吞吞道:“差不多……就是打的意思。”   “难怪了,他说让我下不来床。”谢恒颜凑近上前,探手去拨印斟袖子里的折扇,“那这玩意儿……早些还回去得了,以免他心里老惦记着,我可消受不起。”   印斟心说,确实消受不起。   然而方抬眼时,见这傀儡一本正经,低头取扇子的模样,却不禁有些难言的尴尬和羞耻。   他为谢恒颜过度单纯的思想感到难堪。   因此当两人双手无意发生触碰的那个时候,印斟却陡然扬腕,将那折扇连柄一起收回袖中,同时冷声推拒道:“……不必了,明日我帮你给他便是。”   话没说完,他那半面温热的侧颊,却被对方倏而抬起的手掌一把捧住。   谢恒颜小声说:“印斟,你脸……好烫。”   印斟彻底僵滞,连带瞳孔也一并发出细微薄弱的战栗。   “你病了?”谢恒颜问。   印斟稍偏过头,说:“……没有。”   只是感觉不怎么好,仅此而已。 第55章隔山海   ——原就只是一次意料之外的无心触碰。   不过因着氛围使然,夜时成双成对的痴男怨女,和着河滩周遭五光十色的无数灯影,这场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像是必然,同时又像是引诱飞蛾扑火的巨大牢笼——明知死期将近,偏还愿以性命前来一试。   于是如今的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嘴唇贴着嘴唇,谁也不曾料想,会是这样一幅场景。   其实归根结底,也就只是勉勉强强……沾了那么一下而已。   印斟先是这么想的。   一直待得意识回笼,他却像是受极惊吓感到窘迫不安似的,陡然抬臂,将那只被迫靠近的傻子傀儡,又重重一把推了出去。   以至于谢恒颜压根没尝到半点甜头,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就已经踉踉跄跄栽回了地面,直接给摔得一个屁!股着地,狼狈不堪。   身后又是一阵过路之人充满惊诧,同时饱含嘲讽的咯咯嗤笑声响。   而印斟却只在旁使劲擦嘴,拼命抹脸,俨然一副受害者被强吻的屈辱表情。   末了,还不忘继续出声问道:“你刚刚……为何不躲?”   当时谢恒颜真的就愣了,杏眼瞪得如同核桃一般大小。   “行……行了,起来吧。”印斟大概也觉得尴尬,半嫌弃半犹豫,直朝他缓缓伸出一手,“……起来了,有人在看着。”   谢恒颜没接他的手,转身抱紧膝盖缩成一团,干脆不肯出声了。   “……快起来。”印斟弯腰拽他衣角,“你再闹,我直接走了。”   “那……你走吧。”谢恒颜闷声说。   印斟:“……”   谢恒颜头也不抬,垂眼望向不远处灯火交绕的河面。那里仍旧有人在放花灯,走过一批,又来了一批,总归是各种不同的面孔,却无一例外带着满面欢喜跃动的笑容。   傀儡在看花灯,而印斟在侧头看傀儡。两人谁也没再开口说话。   隔过一阵近乎窒息的沉默,印斟无可奈何,便把手里的糖葫芦和炒栗子递过去,在人眼前晃了又晃:“……还吃不吃,不吃我扔了?”   谢恒颜小声说:“不吃了。”   ——美食诱惑,失败。   印斟盯着眼前这样一个人,却见他始终缩在台阶上,小小一道单薄的背影,看起来似乎很不高兴。   他是在生气……?   可是又有什么好气的?   他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形妖物,生来本该受制于人。印斟给了他最大的自由,却并没打算予他过度亲近的权利。   印斟莫名有些心烦,也有些心乱。憋了半天,也也只重复一句:“我走了。”   谢恒颜还是不说话,抱紧双膝背对着他,装聋作哑学得还真挺像。   印斟眉角一抽,厚脸皮在他身后撑了一会儿,最终忍耐不住,只得麻木转身,一人独自往别处走。   ——他真的在生气?   傀儡还会生气?傀儡凭什么生气?   然而一边想,一边回头,那只傀儡仍旧蹲在河滩旁的小台阶上,时不时仰起脖颈,瞅一眼路人手里明晃晃的花灯,然后再慢慢低下头去,将脸重新埋回膝盖里。   印斟走一半停了下来,犹豫半晌,鬼使神差般的摸到岸口,找那卖灯笼的小贩要了一盏花灯。   末了,满不情愿地走回去,端起花灯的一角,试着戳了戳谢恒颜的头。   “……干啥?”果然传来对方怯懦低淡的回应。   “花灯,放不放?”   印斟硬着头皮,继续拿灯戳他。   谢恒颜闻声一顿,随即窸窸窣窣,从他弯曲的膝盖里慢慢抬起了脑袋。   ——直到这时,适才露出底下那张彻底烧红的面颊,以及蕴满水光的一双杏眼。   骤然仰头的傀儡,如今浑身发烫,两眼猩红透亮,就连说话时候的吐息都是温的,炙热的,甚至隐隐带有一丝情/欲浓重的鼻音。   “放、放什么?”谢恒颜呼吸困难,勉力抬头问道。   印斟手里的花灯,“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随即退后两步,迟疑出声:“你怎么了?”   “你刚刚,亲我了……”   谢恒颜双手捧脸,眼神迷离,脑袋就跟烧着了一样,混乱又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是第一次……被别人亲!我爹以前都没……都没亲过我。”   他越说话,脸越红,印斟险些以为他要哭出眼泪——然而说到最后,这傀儡似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眼睛一弯,竟咧嘴笑出两颗尖尖的獠牙:   “啊……好开心,怎么办?我从来没有被人亲过!”   印斟喉头一哽,登时露出被雷劈过的诡异表情:“不是……”   谢恒颜简直笑了开花儿,全无方才阴沉懊恼的模样,说完从台阶上站起身,小猫一样围着印斟蹭:“你刚说什么……放花灯?走啊走啊,快去放给我看!”   印斟让他半推半就一路扯到河边,整个人还在梦里没能醒神,回头见谢恒颜还在托着腮笑,两颗杏仁眼弯成了月牙,吃了蜜般的又憨又甜。   ——倒是印斟自己,心乱得像是被猫爪挠过一样,一边弯腰点花灯,一边咬牙咬到腮帮子痛。 第56章心软   反正自打七夕那夜之后,印斟便无端陷入一种身心扭曲的诡异状态。   他自觉内心不大舒坦,可思来想去,也不知究竟不舒坦在什么地方——归根结底,还是得怪那只傻乐呵的二愣子傀儡。   好在后来有那么几天,印斟没再瞧见他的踪影。衣柜及房顶都仔细搜过几圈,厨房也没见有人偷吃过的痕迹,总之镇里镇外没闹出什么过大的动静,那便说明他还好生活着,至少没蠢到让人直接揪住。   为此康问和成觅伶没少私下问东问西,然而多半……也是为着当日一事好奇八卦。   “师兄后来和那小倌怎么了?”成觅伶托腮问道,“我还是头次见到活的小倌,长得像只瓷娃娃一样,也难怪一堆男人围着他转。”   康问却说:“我看啊……人家八成跟那姓容的私奔去了,不会再回来找师兄了。”   “为什么啊,我们师兄哪里不好了?”   康问一本正经道:“你是不知道,那臭小倌——实在太能吃了,师兄根本养不起他。”   成觅伶惊诧道:“那是得有多能吃呀,连师兄都没法养?”   康问贼兮兮道:“他一顿能吃三十个鸡蛋……你觉得呢?”   “三十个?”成觅伶吓得两眼瞪圆,“那、那他还是个人吗?”   康问以手掩面,故作神秘道:“我觉得吧,他已经不能被称为人了……那食量,简直就是个怪物。”   说完恰好回头——印斟就站在他俩身后冷冷看着,幽灵似的,一直没有开口吱声。   康问急中生智,立马将话头一转:“哟,师、师兄啊……你看今天这天气真是好,艳阳高照的,适合上街打酱油啊!”   成觅伶也跟着打马虎眼:“对啊,这天气真是……不对,这是要下雨了啊,哪门子的大太阳?”   印斟懒得与他二人贫嘴,手里木桶抹布一搁,转身又去准备蜡烛供品等一类繁琐杂物。康问猜是再过不久的七月十五,镇中百姓必定前往拂则山祠堂内例行参拜,在这之前,成家往往会率先派人将一应事务打理俱全——话虽是如此一说,每次真正往外忙进忙出的,也就单只印斟一人罢了。   至于成觅伶与康问两个,一个磨磨蹭蹭使不上力,一个愣头愣脑只会捣乱,到最后只会适得其反,沦为甩不掉的两大累赘。   印斟临出门之前,管家霍石堂还在后院里收拾衣裳被褥,一边忙一边絮絮叨叨道:“看这架势,再过几日天该凉了,进出拂则山恐怕不大容易。”   成道逢在旁饮着热茶,幽幽说道:“再怎么不容易,一年到头的参拜都必不可少——这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谁也不可贸然打破。”   言罢将那茶盏轻轻往下一搁,扬声唤了印斟道:“斟儿,事不宜迟,还不快些上山?”   印斟点头称是,待要转身离开时,成道逢却忽然道:“慢着。”   印斟应声回头,成道逢便指向他怀里两大只包裹,问:“都带了些什么,拿这么多东西?”   印斟侧身将包裹拉开一条缝隙:“供品盘和香炉,神祠里的磕坏了不少……现在赶去换新的。”   成道逢皱眉:“之前不是换过新的么?”   印斟顿了一顿,很快又道:“山间飞鸟走兽居多,平日喜往祠堂中偷食供品,偶尔不慎造成一些磕碰,也是无法避免的。”   成道逢摆了摆手,亦无意多加追究:“行了,天色不早,你且快去快回罢。”   随后见人走到门口,忍不住再次出声提醒:“斟儿,参拜一事……至关重要,今日过后,切莫再惹出任何岔子。”   印斟心知他将祠堂神像看得极重,自然不敢有半分懈怠,当即收拾一身大小物件,同时挎着包裹与木桶准备上山。   走前霍石堂甚是细心,说过后不久多半是要落雨,偏还往他臂弯里搁了一柄半旧不新的绿伞。   然而印斟离家那会儿,天上虽是阴风阵阵,却也未见有任何将要落雨的迹象。入秋以来温度转凉,但天气多半趋向于干燥,印斟上山路没走多远,便将绿伞折起来放回背后,转去专注折腾手里两大只布包。   提起这俩大包裹,要说他完全没有私心——那是不可能的。包里放的东西,当然不止祠堂用的香炉和瓷盘,再往里探过一些,能明显瞧见最下一层严密遮盖的好几只纸包,以及一些秋时需用的加厚外袍。   纸包内是现蒸的馒头,外加三串藏匿极深的糖葫芦。   外袍也是让裁缝新做的。只因某人的身量与印斟比起来,实在相差太远——宽阔的衣裳于他而言,并不算是保暖,反倒多少有些漏风。   印斟先是忙完手里的工作,随即扔下抹布木桶,绕着祠堂仔细转了两圈——神像背后和墙缝都找过了,还是没见着人影。   按理来说,那二愣子傀儡没别的地方可去,多半只会在祠堂附近胡乱晃悠。 第57章不可平   此话一出,印斟整一张俊脸,瞬间就黑下去了大半。   偏偏谢恒颜那一根筋的脑袋,浑然不觉问题何在,反倒愈发惊惧不已地道:“是不是你们璧御府的人……都喜欢弄妖怪来的?可是,我很怕死的啊,你要真有那种想法,我……我……”   印斟忍无可忍,终是冷声喝道:“好好说话!”   谢恒颜心道,我难道没在好好说话?   然而嘴上到底没敢造次,哆嗦两下,只好随口应道:“说就说罢……你老凶什么?”   印斟不想与他论些歪理,左右手头还有事情要忙,整好包裹便顾自起身,头也不回地道:“还有,近些日子,你也别住祠堂里了……中元节前后会有一次聚众参拜,届时不管是我师父,还是镇里其他百姓,都会陆续上山为神像供奉香火。”   谢恒颜慢慢“哦”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但也大概听懂他话中含带的深意:“那……我不能待在这处了,得换别的地方过夜。”   印斟原想问些什么,回头只见那家伙又在托着腮笑,杏仁眼弯成了两道圆圆的弧,脸颊也是微微泛着红的,看起来似乎很是高兴。   有什么可高兴的?乐得像个傻子一样……   印斟方要再次转身,谢恒颜却已迎面朝前走了过来,看这狗胆包天的架势,多半是又想张嘴来啃。   殊不知印斟早有预料在先,堪堪朝后退有两步之余,正待要躲,偏这傀儡丝毫不知回避,眉开眼笑便踮起脚来继续索吻——   然而靠近到一半的时候,谢恒颜顿了顿,似乎意识到印斟很不喜欢他那对过于锋利小獠牙。于是犹豫半晌,这只傀儡又是灵机一动,微微抬起一边手掌,转将嘴唇遮住大半。   随后隔着中间一层温软的手背,轻轻吻了吻印斟的侧颊。   末了,仍是笑眯眯地退回去。谢恒颜反复揉搓着手里两大包裹,缓声说道:“谢谢你啊,印斟。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不过现在……我也没啥东西能给你的,等以后找到我爹了,咱们商量商量,我大可以身相许……”   话没说完,两片唇瓣便被印斟一手拧住,眼前好生生一个漂亮人儿,偏被拧得像只鸭子一样,张嘴不是,闭嘴也不是,便只能眯眼发出难受的呜咽。   印斟说:“以身相许就不必了,我不需要。”   “为、为啥?”谢恒颜瞪眼,“我会烧饭,还会带孩子……我什么都会。”   印斟却问:“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谢恒颜:“自然是公的。”   印斟松了口气,淡声道:“你明白就好,别总想些有的没的。”   “其实我也可以……变成母的。”谢恒颜小声说。   印斟陡然回头:“……?”   “不过一刀子的小事,我爹还能出手帮忙。”谢恒颜蹭上去,一手挽过印斟的胳膊,“反正你喜欢的模样,我都有。”   “……”   印斟登时一脸被狗咬的诡异表情。   “怎么了?”谢恒颜窝在他旁边探头探脑,“可别说你也不喜欢女人,那你喜欢什么呀?”   印斟轻轻推开了傀儡的脑袋,随后又以两手按紧他的胳膊,说:“你就站这里,不要乱动。”   谢恒颜愣愣的:“哦……不动。”   紧接着印斟跨上石阶,一路走进祠堂古旧破损的木门后方,扬声与那傀儡道:“你看清楚,这是什么?”   谢恒颜说:“门啊。”   印斟神情冷漠:“我是人,你是妖,我若杀你,本该是龚行天罚,理所应当之举。我若救你,却是在一误再误,违背师门道义。”   谢恒颜站在原地,无动于衷:“那又如何?我没杀人,也没害人,你若贸然索我性命,难道不会良心不安么?”   印斟说:“所以我不杀你。”   谢恒颜无谓道:“既然如此,何必介怀?你待我好,我自当加倍偿还。”   印斟定身站在门槛之内,声线亦是淡薄如一:“人妖殊途,即便只有一门之隔,你我别说夫妻,就连朋友也不该做成。”   谢恒颜跨步上前,一只脚已然直抵门槛外围。他道:“这有什么关系……管你隔一扇门一扇窗的,我自个儿过来找你不就得了?”   言罢不由分说,伸开两手便想前来将人拥住。   印斟当时用来唬人的符纸都准备好了,原想由这傀儡再近一步,便定要让他饱尝一次苦头,往后也好长长记性,莫再与人动手动脚。 第58章醋精升级【倒v结束】   谢恒颜是个言出必行的实在人。   别看他又瘦又小一副身板,背起人来倒是绝不含糊,没用多久便驼着姑娘走到门口,轻轻松松,简直全然不费力气。   只不过再往外走到石阶底下的时候,印斟指着一旁刚带来的包裹,说:“东西还要不要了?不要我都拿回去了。”   ——言外之意就是说,你为了背一个姑娘下山,把我带来的衣服糖葫芦都抛在一边,我如今心里不怎么舒坦,你最好识趣一点,知道区分孰轻孰重。   好在谢恒颜不是那么没心没肺的人,回头看着印斟和他手里的包裹,多少有些犹豫为难。   毕竟衣物和吃食都是命,但朋友需要帮忙也不能坐视不理。   这时辜绿意在他耳边小声说:“不如算了吧,我一个人下山也就慢了一点,多大个人了……还要你背,怪不好意思的。”   “没事。”   这是谢恒颜数不清第几次对她说没事了。反正他说没事,那就多半没什么要紧的大事。谢恒颜头也没回,只对印斟道:“东西你帮我挂树上吧,晚点我回来了,一块儿带走便是。”   印斟道:“我没时间帮你看着,丢了可没人管。”   谢恒颜这回总算转身了:“那要不……你陪我下山吧?”   印斟微微拧眉,方要开口说点什么,谢恒颜却摆了摆手,直接泄气道:“算了算了,你忙你的,包裹搁祠堂里,不会有人偷的。”   说完就背着辜绿意往山下走了,两人多些时日没能见面,如今像是一对情深意切的小姐妹似的,有说有笑便把印斟一人搁在了身后,压根没再去理会。   不过辜绿意到底心思细腻,不像傀儡那样没头没脑。两人往山路上走过一阵,她心里过意不去,还是忍不住对谢恒颜道:“小谢啊,你说咱们俩这样,小白真的不会生气吗?”   “气什么啊?”谢恒颜笑着说,“印斟不爱和我待一块,他老嫌我碍手碍脚。”   辜绿意却道:“我看他对你好像不错。”   谢恒颜摇头道:“小绿姐说笑了,他对谁都那样,不怎么容易亲近的。”   辜绿意忙是关切地道:“怎么?难道你们感情不好么?”   谢恒颜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于是想了又想,最后只含糊说道:“我说了能够以身相许,但他不要,还非把我推到祠堂门外,说什么咱俩‘一门之隔,朋友都做不成’。”   “这话什么意思?”辜绿意幡然色变,“他是嫌你出身低微,配不上他家门槛?”   “啊?”谢恒颜先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支支吾吾道,“差不多……就这意思吧。反正他不喜欢,我又不能把他怎么样了,不要就不要呗。”   辜绿意又道:“那你俩到底咋回事啊?成了还是没成?”   谢恒颜道:“还能怎么成啊?他师父当初知道这事,差点没给气得半死。”   辜绿意骤然听闻此话,顿不由得大惊失色道:“这、这还让成老爷子发现了?他没当场把你扫地出门?”   谢恒颜无奈笑道:“你说呢?”   辜绿意叹了一声,复又问道:“那你现在住什么地方?”   谢恒颜显然有些迟疑:“这个嘛……”   “罢了,你别说了……我也不问了。”辜绿意趴在谢恒颜背上,看起来像是非常伤感。   青楼出身的小倌,跟着一个来自璧御府的清高男人——最后会是怎样般一个惨淡下场,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多问反而是徒增伤感。   两人又各自沉默一阵,辜绿意才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出声说道:“小谢,不然这样,你到我那边去住吧……白天还能到小酒馆里做做杂活,至少不会饿着肚子露宿街头。”   谢恒颜微微侧头:“酒馆?”   辜绿意道:“你眼下二十四的岁数,老跟着别的男人也不像话呀,总得自己攒钱讨媳妇吧?”   谢恒颜诧异道:“……讨什么媳妇?”   “讨媳妇,盖房子,生娃娃。”辜绿意逐一与他清点讲明道,“别告诉我,你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吧?”   ……还真没有。   他一个傀儡能需求什么?生孩子那是不可能的,盖房子他又没钱,讨媳妇确是可以考虑考虑,但说起来……真要没钱没家底的话,也没人愿意跟他过一辈子。   这问题着实将谢恒颜问住了,他一人在旁愣了半天,反倒让方才主动发问的辜绿意觉得不好意思。   “没想过就没想过吧,现在来想……也不是来不及的。”她伸手摸了摸谢恒颜的脑袋,用饱含慈爱以及怜悯的声音继续说道,“反正你仔细考虑罢,上我那儿的小酒馆里,包吃还能包住,总比跟着小白吃苦受累要好。” 第59章符咒   印斟想到之前与傀儡多年共处的黎海霜。   同样身为人类之躯,她与妖祟之间过从甚密,周身难免沾染有损元阳的不祥之气,久而久之,便更易召得驱邪符纸的误辨。   印斟当时只觉此事,多半是因他与谢恒颜来往过于亲近的缘故。因而霍石堂一旦问起,印斟第一反应,便是直接否认说:“……不清楚。”   末了,又继续补充:“我上山只去过祠堂,别的地方有无妖物出没,我不知道。”   成道逢微微抬眼:“你不知道?”   印斟淡淡“嗯”了声,仿佛当真对谢恒颜的存在一无所知。   “你最好什么都不知道。”成道逢老眼一眯,似是意味不明地道,“明日一早,我与管家自会先行上山。届时参拜神像所需事宜,照例由你一手打理,倘若当天闹出什么乱子,你该清楚会是什么后果。”   印斟只道:“弟子明白。”   成道逢却略微摆手,对霍石堂道:“你先出去,我还有事,得与斟儿单独谈谈。”   霍石堂略一点头,转身放下茶壶,继而顺手将房门轻轻掩上。彼时屋内便只剩得印斟与成道逢二人,印斟本想先说点什么,不料成道逢已微弯下腰,探手自窗旁不起眼的窄木柜中取出另张老旧泛黄的符纸,最终徐徐展现自印斟面前,低声说道:“……这个,你且收好。”   印斟低头观那纸上符咒,是密密麻麻揉作一团,其间纹路复杂难辨,甚至有些早时的笔迹干涸发灰,光从表面来看,暂难区分此符究竟是何作用。   成道逢却是声线沉稳,一字字与他详尽解释道:“早在京城那头禁妖令正式公布之前,已曾有人于私下驯养小鬼、精怪,包括傀儡等一类生猛邪祟。至今尚在来枫镇中游离未散的妖物,多半是当年战后苟延残喘的那一批。”   “此符与寻常符咒虽相差不大,但若单只用来压制傀儡妖物,效用足是一般符纸的数倍有余。”成道逢道,“为师知你一向聪慧,不易为外界妖邪蒙蔽双眼……此物于你,当是大有用处所在。”   印斟只将那泛黄符纸托于手中,良久未言。不想他那师父倒是足够直接,返身一人坐回椅中,旋即不假思索地道:“中元节后,参拜事毕,为师自会联同容府,一并将镇内妖物尽数收割,决计不留半分余地。”   印斟微怔,抬眼问道:“师父的意思是……”   “此前说过,傀儡一事,不宜惊动镇中百姓。”成道逢道,“既是如此,大可早些出手,也好叫那些背后作祟的蠢货无处可逃。”   话都说到这般地步,印斟不可能再听不出其中半分蹊跷。   成道逢的意思是要除妖,而且要将镇中遗留的所有妖物一网打尽。   很显然,之前黎海霜一家的出现,让他感到不安,震怒,甚至已经到达无法容忍的地步。   ——但这本该是迟早会来的事情。只因近年成道逢的身体大不如前,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耽搁至今日。   “那按照师父现在的想法,还是不愿由镇民知晓傀儡的存在?”印斟直截了当道。   “……是。”   成道逢简单以一字应答:“否则你又待如何?”   印斟忙是拱手:“不过问问罢了,绝非有意质疑师父的决定。”   成道逢道:“为师待你严苛,不过是在你身上寄予厚望。降魔除妖,乃是璧御府成家多年本分,你身为我成道逢门下最为得力的大弟子,今后琐事繁多,自是需要你来竭力相助。”   印斟同样淡道:“弟子明白。”   “明白就好,为师不会过多要求你什么……恪尽职守,便是足够。”成道逢轻抚掌中茶杯,看似漫不经意地道,“在外忙碌一天,也该是累了。你下去歇着罢,明日还需起早,切莫睡过了时辰。”   印斟点头称是,方要转身拉门的前一刻,忽又听成道逢自他身后低声道:“对了……”   “方才霍管家给你那柄旧伞,可还有带在身上?”   印斟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随口敷衍道:“不曾,我见没雨,便直接落在祠堂里了。”   “那柄伞内,带有为师亲自绘上的镇妖符咒,总共七七四十九道,一道不曾缺漏。”成道逢也不管他是何副反应,仅是顾自轻飘飘地出声说道,“不论有形或是无形的妖物与它发生触碰……必然遭它当场诛灭。轻者业生印碎,重者即是死路一条,绝无任何生返的余地。”   印斟脚步一顿,蓦然回头,偏是正好对上成道逢冰冷一线的双眼。   “怎么,你看起来有些惊讶?”   “没有。”印斟眼神微黯,再次抱拳,“……师父有意出手相护,弟子感激不尽。”   成道逢说:“你不用责怪管家瞒你。此事是我一人出的主意,管家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生怕你被那山中妖祟缠身已久——贸然提醒,恐会打草惊蛇,所以才让你带柄旧伞用以防身。”   印斟仍是面无波澜地道:“多谢师父好意,弟子平日行事已足够谨慎,未曾与外界妖魔鬼祟近身接触。想是近来出入拂则山次数频繁,偶有妖气沾身……也是不可避免之事。”   ——现在的印斟,大概能够看出来了。   成道逢是在试他的底细,探他的心思。是想从这一来一回的只言片语当中,确认他有无忤逆抵抗等一类异心的存在。 第60章黑白   “结界边缘力道不均,偶尔发生这样的事并不少见。”   印斟见成觅伶两眼红红的,索性随口劝慰道:“你总不能让师父把结界撤了,单就为这一条狗。”   成觅伶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只不过按照原来小时候的脾气,可能就哭着喊要她爹赶紧将结界撤下了,不然铁定闹得没完。   但现在她也没力气闹腾,别扭到最后,也只是弯腰蹲下来,小声在旁叹道:“可这狗也没什么错啊……”   印斟侧目看她,却并不说话。   “它不过是走错了路,来了不该来的地方。”成觅伶如是说道,“好歹一条命呢,死了也就没了……”   印斟也叹了声,说:“一会儿挖坑埋了便是,留心别叫师父和管家瞧见。”   成觅伶显然有些惋惜:“要早些看到就好了,也不至于弄成这样。”   成家这位小师妹在某些方面,总比同龄人要来得更加天真敏感。   印斟知她性子细腻,故而不做反驳,只缓声说道:“早些看到也没用的,结界既设在这处,平日又无人理会,暴死的野猫野狗实在太多……你看不过来的。”   “就算看不过来,能救下一只也是好的。”   成觅伶说的倒是理所应当,印斟却始终有些不以为然:“那如果结界旁边……是一匹快死的野狼,你是救还是不救?”   成觅伶道:“师兄说笑了,这镇上打哪儿来的野狼?”   印斟淡道:“我说如果。”   “不救。”成觅伶回答得尤其干脆,“我没事救狼做什么,等它扭头过来反咬我一口?”   印斟应声抬眼,忽又听得成觅伶继续说道:“……但我若知道它注定惨死,随手捞一把能改变狼命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可犹豫做不做的。”   “大不了真的害怕,把它一脚踢出结界便罢了,何必非要看着它血溅当场呢?”   印斟还是沉默着,远望面前野狗尸体留下的一串斑驳痕迹,许久没有开口说话。然而这时敏锐的成觅伶却从中察觉出了什么,她轻咳一声,没再朝下看着地面,原想转头对印斟说点什么,后者却摆了摆手,道:“不说了……先回去拿伞,当心淋雨着凉。”   成觅伶点了点头,然待回身时,发觉印斟与她走的,却是另外相反的一个方向。   她愣了一愣,本要开口再唤一声师兄,但见印斟脚步走得很急,几乎是眨眼片刻的功夫,便在后院末尾一处隐匿了踪影,匆匆消失在数层交叠不断的雨幕当中,愈渐远去不见。   *   七夕后的立秋时节一向多雨,加之山中树多雾浓,入夜以后的石道泥泞而又湿滑,显然并非是用以参拜的大好日子。   印斟没有撑伞,一路向上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外袍以及头发已在朝外不住淌水,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往前走进供奉神像的旧祠堂里,其间不曾停止对周遭任何一处隐秘角落的探寻。   他觉得目前最糟糕的情况,不是谢恒颜本人正在什么地方——而是眼前的雨势非同小可,已经到了必须撑伞,才能勉强在山中行走的地步。   ——然而现在的谢恒颜,并没有在祠堂里好生待着。可能也是当初印斟善意提醒的缘故,这只傀儡异常惜命,因此绝不会挑选于中元节前后,特地窝在祠堂附近的地盘坐以待毙。   可令人感到绝望的是,祠堂内外不光没见着半只傀儡的踪影,连带之前印斟放置在地面上的两只包裹,也跟着一并消失了。   所以东西肯定是被谢恒颜顺手带走了,压根用不着多猜。   印斟几乎不敢想象,傀儡碰上镇妖符咒会是一副如何惨淡的模样。他只记得幼年时期随着师父一起在外捉妖,当时惨死在成道逢手下的大小妖祟,最终基本都被折腾至体无完肤,带着业生印一并四分五裂,直接毙命当场。   何况像谢恒颜那样蠢到令人发指的二愣子傀儡,可能根本没注意一柄雨伞上会有如何致命的蹊跷。   恰好他本身还是一副非常具有念旧感恩情绪的性子。之前容不羁随手扔来一把折扇,他能当宝贝似的从来不肯离身,而今一柄看似实用无害的雨伞,不知能被他抱怀里捧到什么时候。   或许就在他兴高采烈抱上雨伞的同一时间里,就被那隐藏在内的四十九道符咒给劈晕了过去——眼下印斟已为他做了最好的打算,大不了直接来个瞬间暴毙,没有痛苦,就不用受到符纸禁锢带来的折磨。   虽然……印斟现在是这样想的,但他还是不自觉地,抬腿往祠堂外迈。心底尚存有一丝侥幸的希望,觉得傀儡会在哪面墙头下避雨,或是附近某个阴暗的草丛里打着瞌睡,再不济……还有可能失足跌进了河里,眼下正扑腾着狂喊救命。   因此上次落水的河边,印斟也穿过去仔仔细细找寻了一遍,但到最后一无所获,反而淋得满身衣袍尽在沉沉往下淌水。   他现在只觉得,兴许一开始收留谢恒颜的时候,就已经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谁也没预料最初捧在手心日夜喂养的小奶狗,其实本质上是一匹人人忌惮的野狼。   ——只是这匹野狼与众不同,从来不会刻意去伤人。   被人刻意遗弃的滋味,并不好受。印斟自己清楚也明白,所以才会轻易动摇那颗恻隐之心。但从始至终,他不曾想过在向傀儡施以援手的过程之中,会不分善恶,不分是非黑白,便直截了当要去他的性命。   要就能够保证他的安全,要就干脆不救,任由他流浪街头,生死天定。   但是印斟前后绕在祠堂周围转了好几大圈,最终精疲力竭,就着一双湿哒哒的泥鞋微弯下腰,蹲在石阶数尺外的小水洼旁,彻底失去了再去起身寻找的想法。   找什么?有什么好找的……   明日一早例行参拜,众人跟着忙进忙出,没谁会去注意祠堂外是否多了一只,或是少了一只原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傀儡。 第61章那谁是第一?   “现在这么晚了,你上山做什么?”   “找东西。”   “找什么?你也丢了包裹吗?”   “……丢了狗。”   “你啥时候养的狗?”   谢恒颜微微仰头,并未如愿得到对方的回答。独那荷叶下的一盏纸灯飘忽飘忽着,眼看就要暗了,他却借着最后一星半点火光,抬手拂上印斟浸满水渍的额际。   “你脸上都是水。”他说,“哇,好冰……一会儿得着凉了。”   印斟轻轻将头撇开,然而很快,谢恒颜又在他旁边问:“你脚还麻吗……不然我背你走?”   “不用。”印斟冷漠说着,已借谢恒颜的肩膀缓慢起身,自墙边一瘸一拐勉强站稳。   谢恒颜只道:“先躲雨吧,我回去看看我包裹到底在不在。”   说完把荷叶塞进印斟手里,自己则转头跨上了石阶,慌慌张张直往祠堂里冲。   印斟紧随在后,看他像是一只弄丢存粮的老鼠,迈着两只小脚噔噔噔跑向神像后方,找了又找,捞了又捞,末了还不忘再转个方向,仔细朝另一处墙缝里使劲地钻。   ——可是论他如何费心去找,包裹已经不翼而飞。神祠里外几乎被两人重新翻了个遍,愣是没能瞧见半点伞和衣裳的踪影。   谢恒颜是真想不通,谁有闲心会去偷那些不值钱的东西。末了灰头土脸转过来,瞅着印斟,委屈巴巴道:“真没了……我明明把它塞墙缝里的。”   印斟:“……”   谢恒颜懊恼道:“那几件新衣裳,我还没舍得穿……”   印斟轻咳一声,本想顺着话头说点什么,谢恒颜却率先黯了脸色,俨然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像是丢了什么绝世珍宝一般,耷拉着脑袋,小声与他说道:“……对不起啊,印斟。”   印斟反而有点愣住,看这面前的傀儡小嘴撅着,伸出一只小爪儿勾着他的衣角,尤是不高兴地上下搓拧。   “我没想过会弄丢你的东西……”   谢恒颜屏住呼吸,其间几乎没敢抬头。他垂眼在印斟身侧站了半晌,见人迟迟未有出声,便愈发骇得心慌意乱。   “你别生气。”他小心翼翼道,“我……我再出去找找!”   说罢当真直接转身,蒙头蒙脑便朝门槛外走。   “不用!”   印斟适才回神,反手将他半边胳膊用力拽住。抬眼时,见那傀儡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低落表情,印斟忍不住再次重复道:“不用找了,丢了就丢了。”   谢恒颜登时骇道:“那怎么行……做衣裳得花不少银子,怎能叫人白白偷了?”   “我说不用就不用。”印斟面色僵硬,完全不知该如何与他解释,“以后再买就是了。”   谢恒颜:“不,我……”   “我白天给你那柄伞里,有我师父下的镇妖符咒。”   印斟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道出实情:“总共四十九道……足够要你命的。”   这回轮到谢恒颜愣了,呆呆站在门槛边缘,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印斟不自然地别过脑袋,说:“我之前不知道……”   ——所以……丢了就丢了,没用不是正好?   殊不知他在内心深处,早已反复祈愿了千遍万遍。   如果最初没把那柄雨伞送出去,也不至于惶恐无措到这般地步。   然而此时此刻的印斟,偏只觉浑身上下别扭得要命。   正待开口出声之时,偏被陡然回头的傀儡两手抱住,紧接着怀里猛地往下一沉,忽又多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我就知道,师兄是天下第二好!”   谢恒颜扑人从来不分轻重,好在他本身重量不算过分,所以整个人扒拉在印斟身上,呼哧呼哧,又摸又蹭,真的像是一条会摇尾巴的傻狗。   印斟:“……”   所以,为什么是第二?   谢恒颜简直开心死了,只恨不能抱他起来打一百个转。奈何印斟天生一副寡淡性子,鲜少与人有这般的亲昵接触,自打他有意识以来,就算康问也不会对他搂搂抱抱直接上手。   ——独这傀儡是当真黏糊得打紧,反正别人不敢碰的地方,几乎从头到尾给他蹭了个遍。到最后印斟实在承受不住,便只得伸手扣住谢恒颜的脑袋,卖力将他朝后拉扯道:“松手,你再来我就……”   “师兄就是不想我死!”谢恒颜抱着他不肯撒手,“什么人妖殊途,一门之隔,都是骗人的!你其实很喜欢我是不是?舍不得我是不是?”   印斟冷着脸说:“不是。”   谢恒颜双颊一红,立马无比痴醉地道:“啊……果然师兄最喜欢我了!” 第62章神像遭毁   果然不出所料,成道逢几乎是立马沉了张脸,不顾管家搀扶,径自走向印斟道:“你怎么回事?弄得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成觅伶唯恐父亲置气,忙是在旁低声劝道:“爹,师兄近来在山上山下忙碌不停,偶尔忘换件衣裳,也实属人之常情。”   “他忙什么?”成道逢气急败坏道,“我看他就是让鬼迷去了心窍,参拜这般重要的事情,怎可如此敷衍对待?”   康问也跟着连连劝道:“师父消气,师兄他肯定不是故意这样……估摸着正赶上下雨,没来得及带伞罢了!”   刚巧提到雨伞,成道逢似想起什么一般,将欲开口发声,回眼见那山底灯火与人群已愈渐向上汇集,到最后忍了又忍,干脆冷冷拂袖,转身与霍石堂道:“走了,先办正事要紧,回头再和这臭小子算账!”   霍石堂一面扶成道逢上台阶,一面压低嗓音陪了笑道:“老爷此趟上山不易,何故为些琐事与孩子置气?”   成道逢只道:“孩子?印斟如今多大的年纪?偏是近来屡次犯戒,愈发在人前失了规矩!”   言罢略微侧目,见印斟仍一言不发在后跟着,成道逢扬起长拐朝他一指,继又冷声说道:“你就在门外守着罢,余下之事交由康问觅伶打理。”   印斟毫无怨言,仅应声道:“是。”   话落之时,康问与成觅伶方紧随而至,几近是丝毫没敢耽搁时间。临进门前,康问还特意回头朝印斟递了个眼色,无奈后者心不在焉,压根没注意到师弟挤眉弄眼是在作何打算。   “咱师兄怎么回事儿啊?”康问小声与成觅伶道,“为何会整成这副衰样?”   成觅伶道:“我哪知道?”   康问道:“他昨晚……又没回家?”   成觅伶眯眼道:“没,一直在山上待着呢。”   康问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过来,甚至回头朝山间汇集的人群中央多瞧了两眼。只不过他预料中的谢姓小倌并未出现,倒是镇里来的百姓比往常要多出许多,没用多久便将祠堂外又细又窄一条山路挤至水泄不通。   ——反正自打柳周儿那事闹出来之后,这群惜命又怕死的来枫镇镇民,没少往外多出一份心眼。   原本成道逢一把年纪正病着,祠堂荒废已不知多少个漫长年头。如今事事皆不顺遂,加之妖祟鬼怪频繁现身,镇中且无人出面独挑大梁,众人便只好将往日祈求的那份安逸生活,再次转移到游清神君身上。   但真正要说起来,当年亲眼见过神君降世的老一辈人物,至今死的死,痴的痴,早已没剩下几个正常活人。至于后来镇里那批年轻的小辈,有一部分乃是土生土长,另一部分则是外来迁居,他们大多也只将神君除魔一事当作传说来看。   虽是如此,参拜之前,沐浴焚香,斋戒三天,包括衣着礼仪皆需齐整得体——就算只是做做样子,那也必须得做得有模有样。   如像适才印斟那般狼狈失态的露脸方式,按祖规看来已是大忌。真要依照成道逢以往时候的暴躁脾气,大抵能当场让自家徒弟挨顿板子。   好在今日老爷子心情还算不错,可能也是爬山上来实属不易的缘故,他便懒得与印斟太过计较。   过不多时,早前荒寂无人的祠堂门外,已排满长而整齐两串队伍,以成道逢为首,到后来的容饮及容不羁,原本印斟的位置则由康问来顶替,一众人等围绕成群,手持神香,逐一行至拜垫前方躬身跪拜。   游清神君于当地人而言,乃是始于先祖一代供奉多年的活神。   自不像是古书石碑上记载的故事传说等,活神降世,绝非轻易虚构之事——也就是说,那些拜神之时心虔志诚的普通百姓,终能求得神君给予庇佑的机会。   于外人瞧来许是迷信,但在历经当年一场战乱过后,镇民们不管是信他真假与否,必要时候当跪则跪,当拜则拜,供品神香自是一样也不可缺少。   独在此时,印斟一人定身站在祠堂石阶不远的地方,成道逢不许他贸然进门半步,他便安然在外守着,听那山间雨声久久未呈消停之势,以及祠堂众人祈愿时低沉缓慢的声响,像山风在吹,不知笼统吹过了多少个年头。   往年上山参拜,多半走的是同样一种仪式。但可能再过些年,成道逢腿脚愈发不好,便无法再登上这座拂则山,亲自往神像面前焚一炷香,借此求得心中一时安宁……   反正印斟一夜未眠,此时倦意难挡,而脑袋里徘徊反侧的,全是一些仿佛很远的,但其实又算不上多远的散乱画面。一直到最后视线模糊,他甚至想干脆将眼睛闭上,就地歇上一阵,也比什么都强。   然在事实上,老天不让他歇,他便永远没法直接歇个痛快。正当印斟半阖眼帘将睡不睡那时候,原本在那祈愿之声此起彼伏的祠堂当中,骤然响起一阵诡谲异常的骚动。   就像是往一碗热粥里无端扔去一颗米粒大小的老鼠屎,早前齐整一片的人声忽而趋向于嘈杂,连带纷涌四起的议论之声也因此朝外扩散,很快惊动了尚在门槛外排长队等待烧香的其余众人。   印斟意识多少有些迟缓,然正待仰头抬眼之时,恰好霍石堂自石阶上方快步跨了下来,面带沉冷,隔过数尺人潮扬声唤道:“……印公子,老爷喊你进去一趟。”   印斟一眼见他那表情,心知多半没什么好事,当下也没再犹豫,三两步抬腿迈过石阶,便径直朝祠堂门内踱了进去。 第63章粉饰   “拂则山上那间祠堂坏了。”   “不是祠堂坏了,是祠堂里的神像坏了——好像是让人凿了一个大窟窿?”   “那还得了?莫不是镇外来的妖怪,想警告咱们吧?”   “岂止警告,人家妖怪要的可是人命!”   “神君保佑,神君保佑,可莫再叫镇里闯进什么妖魔鬼怪……咱一家老小十几口人,谁能经受得起啊!”   “还神什么君呀?神君亡了,趁早赶去逃命罢!”   彼时山雨未停,林间潮冷寂静,偏那祠堂门外一阵喧嚣之声不绝于耳,亦呈几分愈演愈烈之势。   人皆满脸惶恐不安,更有胆小怕事者,抱头捂面,俨然一副副天塌下来的迥异表情,好似没了神像便会身心俱碎,甚至害得最后家破人亡。   倘若放在平时闹出此事,尚且还有几分收场的余地,而今满山满镇都是一群心怀希望前来参拜的无知群众,足以见得先前成道逢所顾虑担忧之事,也并非全无道理可言。   ——有人安逸生活过得实在太久,倘若在这时突然给他落下一记惊雷,那么事后造成的反响,必然不仅仅是恐慌或诧异。   更多的……还有往后无穷无尽的猜忌与疑心。   “此事皆是弟子看管不周。”印斟不顾周遭频频发出疑虑的杂声,径自一人出声说道,“师父大可加以重罚……弟子绝无任何怨言。”   其实在他骤见神像有损的一刹那间,已然料想到成道逢会是如何一张面孔。   但师徒两人同时又心知肚明。且先不论往神像头顶刻业生印的贼人究竟为谁——此番一时众乱难平,首先需要做的,是立马安抚镇民百般猜疑的心态。   印斟原想找张合适尺寸的绒布,将神像从头到尾彻底盖住,之后今日的参拜一行到此截止,待得隔日神像修复完全,再另行上山也并不算迟。   但很显然的,成道逢完全没有这样做的打算。从始至终,他那一张爬满细纹的冷脸,近乎都扭曲到了一种狰狞可怖的地步。   印斟能够理解神像遭辱带来的滔天怒火,可他那时将成道逢的所有表情尽收眼底,却愣是没能看懂其间含带某些意味不明的隐晦情绪。   两人先只在嘈杂不断的人声当中,有过一段较短时间的对视。   一直到片刻过后,印斟幡然醒悟,继又略微有些失神。   他猜也许现在成道逢要的,并不是任何一套相对合适的措辞……而是一个绝对固定的答案。   ——成道逢想让印斟说的,无非就是抢先包揽所有罪名,承认损毁神像一事皆是由他亲手而为。   反正理由是什么都好。心存恶念,或是一时冲动,随手闹个玩笑也罢……只要能让镇民稍事安心,继而停止对妖物入镇的一切可怕设想与舆论,便是暂且稳定来枫镇的最佳手段。   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拉印斟来做只替罪羔羊,借此理由粉饰太平,营造璧御府成家能够只手掌控的和平假象。   果然待得片刻过后,成道逢凝视面前沉默寡言的徒弟,反又再次追问道:“……就只这些?”   “我昨晚确是在祠堂守夜,没来得及回府。”印斟看穿师父心中所想,因而淡淡将目光移开,“但神像受损一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成道逢神情阴鸷,仍旧不改一色:“与你无关?”   印斟同样冷硬道:“与我无关。”   “你再说一遍。”   印斟赫然抬眼,目光登时利如刀锋:“师父希望我说什么?”   身后蓦地传出一阵窃窃私语,有人在议论,同时有人在恐慌,却多半是满脸手足无措的模样,似对迟来的真相全然困惑无解。   “神像是我毁的?业生印是我凿的?”印斟凉声道,“还是别的什……”   话未说完,迎面即是一记耳光,“啪”的一声,几乎响彻了整整一间祠堂。   印斟牢牢实实被成道逢一巴掌打偏了头,另半边耳朵甚至仍在嗡嗡作响。回头时侧颊五道鲜明泛红的指印,顿将一旁看呆的康问吓得浑身打颤,当即弯腰前去劝慰求情道:“师父息怒!师父息怒!师兄他不是故意的!”   周围一众不知情的镇民亦是骇得不轻,慌乱惊愕之余,再不敢在这成老爷子面前吐出半点疑言。   “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成道逢面带不善,隐怒之下,语气已是说不出的沉冷难言,“印斟,为师教你养你,难道是由你在此般场合胡作非为的么?”   印斟虽一向对待师父温驯有礼,从未有过任何反叛抵抗的意向。无奈他性子耿直倔强,最是忌讳无端认错——成道逢愈是意图拉他出来替罪,他便愈发不愿就此顺从。   说到底成道逢心里怎样想的,印斟完全不能理解。反正自打柳周儿一事在镇中彻底闹开,成道逢便似一直在有意无意遮掩什么,显然对某些事情有着相对刻意的隐瞒。   印斟无法从中猜透虚实,终只是一字字道:“弟子犯错在先,但绝非有意作乱。师父若有闲心追究这些琐事,倒不如先行安排上山参拜的镇民……首先解决他们的去向,不才是璧御府应当做的事情吗?”   此话既出,成觅伶已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师兄,你也消停一点!” 第64章承诺   瞧他这一番解释,真真乃是妙极。   成道逢的大徒弟昨日夜不归宿,却是与早前空盏楼的小倌在一块……不清不白待了整整一宿。   ——不描还好,越描越黑。   印斟当时只觉头皮发麻,等再抬眼瞥上成道逢一张铁青泛黑的老脸,心知此事算是彻底没了挣扎余地。   “我不是让你躲起来?”印斟无比头疼地道,“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谢恒颜说:“我来帮你!”   印斟:“……”   他这哪里是帮……?分明就是在雪上加霜!   “印斟昨晚确实同我待在一处,他没有碰过神像,更没可能往神像头顶刻业生印。”   谢恒颜骤然回身,径直对上成道逢冷凝如冰的双眼:“如今山内妖祟作乱,害人性命,肆行无忌,要想到祠堂里摧毁一座神像,难道还不容易?”   如他所言,一切实情有理有据,正是切中要害。   ——然而很不巧的是,成道逢压根不吃谢恒颜这一套。   一个常年拿捉妖当饭吃的老练人物,和一只不谙世事懵懂无知的人形傀儡。   成道逢抬眼与傀儡对视,那眼神里带有不言而喻的审视意味。偏他迟迟没有开口说话,站在原地便已是气场十足。   待得半晌沉寂过后,老人方是上前一步,声线冷厉地道:“……那你来说,毁神像者,当是何人?”   偏在此时,容饮冷哼一声,摇扇讽刺道:“区区一介青楼男娼,也敢来此奉神重地指点江山。”   身后犹是一阵议论声起,在场镇民不识真相,自然对谢恒颜的出现嗤之以鼻。   不过硬要说来,也确实该是如此。自古那些风尘男女,素来不受旁人待见,何况小倌地位不比青楼头牌,始终是个供人摆弄的漂亮玩意——只因那身子一旦惹了脏污,恐是连灵魂也要沾满几分浑浊淤泥。   这样的人前来参拜神像,理应不得跨过门槛半步,便更莫要提在活神面前高谈阔论。   ——可谢恒颜又怎会明白众人心中所想?   傀儡眼中是非黑白,仅仅就只如他所闻所见那般朴素简单。   “你说你能证明,印公子并未对神像下手。”容饮折扇微收,看似漫不经心道,“……那谁又能证明,你方才一番言论,究竟是真是假?”   谢恒颜倒退一步:“我……”   容饮道:“你一个青楼小倌,频繁出入拂则山,带有什么目的?还是说,神像受损一事,与你也脱不了干系?”   谢恒颜面色方变,急忙说道:“我有事没事,毁神像做什么?”   “那你来这拂则山上……究竟是为何事?”容饮平生最大一项乐趣,便是想方设法看成家出丑。眼下将这小倌逮个正着,自然不肯饶他半分,“谁让你来的?谁准许你来的?”   谢恒颜蹙眉道:“这山是你家开的不成?寻常百姓上来转悠一圈,还需获得你的准许?”   “放肆!”容不羁骤然斥道,“狗蛋,你是有多大胆量,竟敢这样同我二叔说话!”   谢恒颜眉目微扬,方欲开口说些什么,不想容饮手中折扇朝回一敛,仍是平声唤容不羁道:“罢了,羁儿,莫要与他再行争辩。”   言毕微微侧头,转又望向成道逢道:“……成老先生,我瞧这小倌伶牙俐齿,问题确是不小,倒不如将他也一并带入府中,严加审问……指不定能问出什么别的名堂。”   谢恒颜一听到这里,脸色“唰”的就变了,待要再次出声,成道逢却已斜过目光,冷冷唤道:“……管家。”   霍石堂应声上前,探出一手,伸向谢恒颜道:“公子,请吧。”   谢恒颜愣道:“做什么?”   霍石堂眯眼冷笑:“老爷之前病着,没时间追究你那档子风流情/事。如今你自己送上门来,可不是自愿等着领罚?”   “等等……罚什么?凭什么罚我?”   谢恒颜一连朝后倒退数步,像只受了惊的猫儿一样,退到最后无路可退,终被印斟一把伸手稳稳按住。   然而此时印斟神情低淡,半张侧脸指印尚未退却,方自神像面前勉力起身,便扬声应了周围众人道:“……不必多问了,是我让他来的。”   “神像的事,和他没关系。”印斟道,“要罚要审,单只针对我一人便是。”   谢恒颜慌忙道:“印、印斟,我……”   印斟回头看他一眼,并未多言,继而又向成道逢与容饮二人道:“于情于理,当是早些安排镇民要紧。至于神像受损一事,自由我来承担罪责,无需另扯旁人。”   说罢伸手将谢恒颜朝外一推,只道一句:“走。”   傀儡愣生生向着门口迈出两步,偏那霍石堂紧随在后,仍旧一声喊道:“慢着!” 第65章醋坛子也会发烧!   当日康问临下山前,还特地向印斟谢恒颜道了一声“保重”。至于其他的话,不敢多说,毕竟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看着,万一嘴漏说错点什么,成道逢铁定要赏他吃几顿板子。   反正一大批人浩浩荡荡上了拂则山,神没拜成,香没烧完,又灰心丧气地聚了又散,陆陆续续朝山下走,一直到了最后,祠堂门前便只剩下一人一傀儡,纹丝不动杵在原地,愣生生地干瞪着眼。   半晌,等人走光了,印斟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跑回来做什么?”   谢恒颜还是那句老话:“……帮你。”   印斟又问:“你会修石像?”   谢恒颜顿了一顿,最后挠头,说:“我……咳,那什么,不会修。”   印斟算是彻底颓了,理都懒得理他,转身便朝祠堂里走。谢恒颜见他一走,便立马迈着小脚跟了出去,像只小狗一样追得没完。   黏人的动物固然可爱,但黏过头还没脑子的动物,印斟只会觉得头疼难忍。他有时恨不能将谢恒颜的脑袋拆开来仔细瞅瞅,里面究竟掺了多少凉水进去,反正不是水就是泥,两样糊在一块,便彻底剥夺了他凡事三思的能力。   然而傀儡的思维天生简单到可怜,谢恒颜完全不懂印斟在想什么,只瞧他满脸担忧焦虑的样子,便跟上去不知所谓地问:“你怎么了?我帮你把成道逢赶走了,你咋还是不高兴?”   印斟差点被他气得笑了:“我师父是走了,你告诉我,三天之内,神像的事情该怎么办?”   谢恒颜一脸理直气壮:“三天后的事情,留到三天后再说呗。”   印斟给他堵到无话可说:“……”   “大不了我去镇里,找个石匠过来。”谢恒颜说,“敲敲打打,最多不过一天半天。”   印斟只道:“敲打说来容易,你请石匠,知道要花多少银两?”   谢恒颜:“……”   印斟又道:“神像的材质价值不菲,两样加在一起,又要花多少银两?”   谢恒颜眼珠一转,直接出起馊主意:“……要不,问你师父要钱?”   印斟原想说点什么,一口气没能呼吸上来,呛了一声,突然没了命地开始猛咳。   谢恒颜着实让他这顿咳嗽吓得坏了,不知所措地探出一手,拍拍他的脊背,无济于事,复又胡乱揉一把他的脑壳——但印斟这回咳得惊天动地,半天过去没能止住,连带一双眼睛都给呛到微红。谢恒颜就一直绕在旁边,左边摸摸,右边碰碰,最后将手掌探上印斟的眉心,轻轻一点,猝然惊道:“哇,好烫!”   印斟一边咳一边将他推开:“……不用你管。”   ——这时谢恒颜才想起,昨夜印斟冒雨上山,足足折腾一晚上,白天又挨成道逢一顿打,到现在都没能好生歇息。   这会子略微有些高热,确也是预料中会发生的事情。   “你这哪成啊?”谢恒颜急道,“我们去看大夫吧!”   印斟仍是道:“你别管。”   然而那双冷淡的眼睛,却因过度的呛咳生着湿润,泛着薄红,连带整张锋利的面颊,苍白到失色,甚至隐隐约约含有一丝病态的微青。   谢恒颜当机立断,伸手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别说了!走吧,我陪你下山。”   印斟扭头将手抽开:“……不去,没力气。”   谢恒颜:“那我背你。”   印斟额顶青筋一浮:“不用,你走吧。”   谢恒颜再次将他连手腕带胳膊一并揽住,二话不说,便想撑着印斟往背上驼。殊不知傀儡那么小点个子,足比对方矮了块大半颗脑袋,这会儿背人不成,反被印斟又扯又拉一路赶到祠堂门口,最后大手一挥,干脆将这傻子傀儡朝门外狠狠推了出去,说:“你走,我累了。”   谢恒颜站在门槛旁边,委屈巴巴道:“我能背动的,之前还背过小绿姐呢!”   印斟冷冷看他:“……”   谢恒颜小声说:“病不能拖,你让我试试。”   印斟反手将大门一关,道:“……那你去背小绿吧。”   谢恒颜:“等等,不是……”   这和小绿又有什么关系?   “印斟,喂,开门!”傀儡一头雾水,站在门前嘭嘭嘭地捶,“开门啊,你这是准备做啥?”   印斟与他一门之隔,许是因着方才咳嗽的缘故,声音都是闷哑的,听来不是那么高兴:“……你好吵。”   于是谢恒颜愣着又捶了两下,声音越捶越小,一直待到最后,终是渐渐安静下来,没再制造半点杂音。   而印斟靠在门后等了一阵,等到外头彻底没声儿了,这才悄然伸出一手,将那破门缓缓拉开一条细缝……   然在此时,祠堂门前已是大片空阔,只剩石阶上方一串湿润泥泞的脚印。   ——傀儡没了踪影,也不知一人溜去了什么地方。   印斟扶着门框出去瞄了两圈,没能找见,偏那干涩一晚的喉咙因着高热袭来,此时正火辣辣生出一阵刺疼。他身子底一向不算太差,许是近来过于忙碌所致,偶感一次风寒,便觉头晕目眩得厉害。 第66章有钱任性   印斟从没尝过谢恒颜做的东西,竟不知道这傀儡瞧着又傻又没脑子的,做起饭来……味道是相当不错。   一把白米泡水下锅,熬出来的热粥又香又稠,完全吃不出一点糊味——看他那样子,以前约莫是伺候过人的,手法娴熟,火候刚好,加料的时候也能把握住度,总之不像印斟那样,做出来的东西完全没法下肚。   印斟冷冷瞥谢恒颜一眼,最终饥饿还是战胜了理智,他将那小锅端在手里,就着瓷勺,大口大口地埋头开吃。   以往在璧御府的时候,做什么都得顾虑成道逢的脸色。如今身在这深山野地里,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压根不用在意时间,反正无人看管,过得自在也是一种无形的享乐。   印斟边这么想着,边侧目抬头,正好对面谢恒颜也在托腮看他,一双杏眼眯成一线,连带两片薄红的嘴唇,也是微微张开笑着的,露出两颗傀儡特有的獠牙。   其实要说起来,这厮的皮囊五官……确是挺耐看,而且还是十足清秀的那类长相。   不过整体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具精雕细琢的木偶,美固然是美,但显然缺乏一丝鲜活的生气。   至于谢恒颜全身上下最为生动活泼的地方,并非那双黝黑发亮的杏眼,而恰好就是嘴里一对又尖又细的长牙。   ——笑的时候会有,说话的时候会有,特别是在亲的时候……   印斟陡然睁大眼睛,忽只觉得,自己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心中一时气堵难言,偏又无处可施,最终按捺不住,干脆缓缓探出一指,用力弹了一记谢恒颜的脑壳儿。   又是“啪”的一声脆响。谢恒颜两手捂头,恼声问道:“你打我做甚?”   印斟说:“……看见你烦。”   “神经病。”谢恒颜嗤笑道,“你这人怎的烧了一回,跟个孩子似的,尽冲我一人闹腾?”   印斟喝着米粥,道:“你烧的时候,像个傻子。”   谢恒颜慢吞吞道:“我……我那不是……”   印斟漫不经心:“不是什么?”   “算了,没什么,你吃你的。”   谢恒颜弯腰替他整理棉被:“吃完再睡会儿,神像的事情,我明早下山去问。”   印斟淡道:“你能问出什么?我自己去吧,这事不用你管。”   “那怎么能行?”谢恒颜回头看他,“是我跟成道逢提的条件,干啥叫你出去忙活?”   印斟只道:“你明知自己没那兑现的能力,何故要在人前逞强?”   谢恒颜:“……我是为了帮你。”   印斟神情冷漠:“我不需要你帮。”   谢恒颜叹了一声,无可奈何道:“成道逢不会放过你的。”   印斟:“……”   谢恒颜又说:“他不过是拿你做挡箭牌,替了那真正毁神像的贼人罢了。”   印斟赫然侧目:“……你知道?”   “你师徒二人情谊,尚且不过如此。”谢恒颜幽幽说道,“那成道逢绝非一般良善之辈,我劝你早些远离他得要好。”   印斟嘲道:“他非良善之辈,难道你就是了?”   谢恒颜啧的一声:“我认真说的……你知道他之前杀多少妖吗?眼都不眨,凡是头顶带印的,连人都砍,何况你一个徒弟。”   印斟无所谓道:“头顶带印的……那还算是人吗?”   谢恒颜古怪一笑,倏而望向他道:“为何不算?真如你这般所说,普天之下皆为妖魔,活人有心堪比无心残忍,还分什么有印或是无印?”   印斟却道:“有心为活人,有印则为妖魔,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定局既成,早已无法更改。”   谢恒颜一脸讽刺道:“好好好,你家师父斩妖除魔,所向披靡,他是个大好人,而我是个大坏蛋……我就活该给他弄死!”   “……师父救过我命。”印斟知他心有不满,自然也不多作辩驳,“他要想做什么,自然都有他的道理。”   谢恒颜问:“那倘若我曾救过你的性命,往后我想做点什么,你也会理解并且赞同么?”   印斟手里最后一口米粥吃完,继而轻蔑看他:“……你救我?”   谢恒颜眼皮微抬,两手抱臂,勉勉强强哼出一声。   “做梦。”印斟冷不防道,“我何时轮到你来出手施救,那才是当真没得救了。”   谢恒颜:“……”   彼时山间雨停不久,然天色已是彻底暗沉。印斟吃罢米粥,身上热度还未退却,谢恒颜以手替他探过一阵,最后拿来帕子浸了凉水,暂且搁在额前敷上,听印斟似还有些小咳,便耐心叮嘱道:“你先睡着,明日若是还烧,我去镇里给你抓药。” 第67章震惊!   印斟愕然侧目:“……你疯了?”   “又不花你的钱。”谢恒颜拍拍胸脯,满面红光,活像个一夜暴富的小土地主,“小爷我有的是钱,正愁没处花呢。”   印斟问:“你哪儿来的钱?”   谢恒颜孔雀开屏似的,两手抖抖衣裳,印斟把他领口拽来朝里一看,果见一把白花花的小碎银子,由布包裹着,正藏得不浅也不太深,仿佛是在有意炫耀他的充裕富足。   印斟不由分说,立马就要上前去抢,却被谢恒颜反手拍开,龇牙咧嘴,做出一副野狗护食的凶狠模样:“这是我的!”   印斟面色微凝,蹙眉问道:“这么多钱,你怎么弄的?”   谢恒颜冷冷哼出一声:“反正不是抢的。”   印斟:“说清楚!”   谢恒颜:“有什么好多说的?有钱要的就是结果,何必追究过程如何?”   印斟:“你……”   正争执间,忽听神像那头的刘哥一声长喊:“谢公子,你们这尊神像,原来可有图纸没有?”   谢恒颜立马不理印斟了,转头直往堂前处走:“你们要什么图纸?”   旁边的石匠打灯朝神像额顶一指,只见那处石纹庞杂繁密,却可循规蹈矩,显乃是由人精工雕刻,半处错漏也不曾出现。   刘哥便说:“这神像年头有些久了,雕花儿都给磨没了,要想做得完全一样,必须给张参照用的样图。”   谢恒颜问:“你们做这么多年手艺人,游清神君的石像,难道不曾见过原貌?”   “公子说笑了,咱这都是别处迁来的流民,从来不信这个。”刘哥一抹额头上的汗珠,随即点根旱烟嘴里衔着,坐一旁边嘬边道,“什么鬼不鬼什不神的,填饱肚子都成问题,哪有闲心供奉神像?”   谢恒颜摆一摆手,说:“罢了,有纸笔没有?我来画。”   说完门口小厮便呈了一套工具上来,谢恒颜就着一支分叉的毛笔,半张泛黄的薄纸垫在地上,沾点墨水低头直接开画。   傀儡的记忆天生与人不同,有些看过的东西,几乎就是过目不忘——因而从谢恒颜手里绘出来的石纹错落有致,与神像原该有的纹路一般无二。印斟就在身后抱臂站着,看他娴熟勾完满满一张纸,随后掂在掌中轻轻一抖,抬手递与刘哥道:“就这样了,照这个雕,不会出错。”   那刘哥将图纸接来一瞧,登时乐道:“哟,挺懂行啊,难不成以前练过?”   谢恒颜道:“没练,只是我爹专干这行,难免见过不少。”   刘哥略一点头,捏着图纸再次爬上神像顶端,随即捏着小锤锉刀敲敲打打,摸摸碰碰,看似正忙得有模有样。   印斟还是不大放心,干脆拉过谢恒颜到一边,小声问道:“你到底从哪请过来的人?他们连神像都没不了解,如何能够修好?”   “人家说了,镇外流民不信这个。”谢恒颜翻白眼道,“就你们这小破祠堂,大概也只有成道逢舍得掏钱出来供着……你看容家那两个油水厚的,怕是巴不得盼它早日能垮。”   瞧这傀儡时疯时癫,时而又清醒万分,如今说起话来,更是难得的一针见血。   印斟有时甚至怀疑,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然而有些问题卡在嘴边,到底没能问出口来。印斟思前想后顾虑好一阵子,终还是忍不住道:“……你花了多少银子?”   谢恒颜警惕抬头:“问这干什么?”   印斟说:“我还给你。”   “不用你还,都是我自己辛苦挣的。”谢恒颜一脸财大气粗的阔像。   印斟又问:“你拿什么挣的?”   “你问这么多干啥?”谢恒颜不高兴道,“都说了不用你还,做什么老追着问?”   印斟无奈道:“……我怕你吃亏。”   谢恒颜:“没吃亏。”   印斟:“那你说明白,到底怎么弄来的钱。”   谢恒颜见实在拗他不过,便只好干脆利落,应出一字:“……卖。”   闻言至此,印斟果然头皮一麻:“卖什么?”   谢恒颜避开他的目光,表情多少有些飘忽不定:“卖就是卖了,还能卖啥?”   印斟:“???” 第68章同乡人   骤然提及此处,周围窸窸窣窣,很快响起一阵讨论声响。其中有一专跑腿的石匠小张喝多了酒,单手一指祠堂大门,通红着脸便晕晕乎乎道:“我瞧这拂则山……它也挺邪乎,还搞什么祠堂神像,压根就镇不住几个妖魔鬼怪。”   刘哥道:“你又知道了?一个穷石匠学人家看风水,尽在这里胡说八道。”   众人随即发出数道哄笑。   “我是说真的!我家姥爷那一代人,原就生在来枫镇外一带,也是经历过当年那场战乱的。”小张一本正经道,“那会儿死了多少人啊,就算建了祠堂,也没顶几个鸟用。”   此言既出,即刻有人出声反驳道:“可别这么说,我听以前住镇里的人讲过,那年是真的有过活神下凡,他们亲眼见的,绝不会假。”   小张只道:“可你见没见过?”   那人摇头:“……没见过。”   “那不就得了,没见过你说个屁!”   众人又是一阵笑罢,刘哥却是点了旱烟,眯眼瞅向不远处的旧祠堂道:“我看这间祠堂,至少建了百年该有了,究竟有神还是无神,也不是我们一群镇外人能随口揣测的。”   小张也道:“别的我不知道,单只知道当初建这祠堂的璧御府成家人,个个都是厉害角色。尤其那叫什么……呃,叫成道逢的,好像人还挺凶残,脾气又差,几乎没谁敢惹。”   谢恒颜听到这里,“嗤”的一声,拿胳膊肘直顶印斟道:“哎,听着没?人挺凶残,没谁敢惹,哈哈哈哈……”   然而那头印斟似有些心不在焉,被谢恒颜这么一顶,也不说话,就只偏头看他,眼神说不出的沉郁冰冷。   “你怎么了?”谢恒颜小声问,“不舒服吗?”   印斟却将目光偏向一边,脸色僵硬,气压低到异常难言。   这时刘哥也发声问道:“其实我一直挺好奇,这位不说话的兄弟又是谁?你俩都是璧御府派来守神像的?”   谢恒颜说:“他是,我不是。”   一旁小张登时捂嘴,惊恐骇道:“我的老天,这还真有璧御府的人……我就开个玩笑,你可千万莫要生气!”   刘哥回头啐他一口:“你这不是说的废话,人家掏钱出来修缮神像,除了他们璧御府的,还能有谁?”   小张瞬间瞪眼咋舌道:“那我刚刚说的成道逢……他不会就是成道逢吧?”   “他哪里会是成道逢啊!”谢恒颜笑嘻嘻道,“他可比那糟老头子要帅得多了。”   小张松一大口气,但见眼前印斟此人,确是生得丰神俊朗,气宇不凡——偏偏一副冷面锋如刺刀,目色寒凉,着实叫人畏他三分,远远不敢上前亲近。   倒是旁边那谢恒颜乃是天生一张笑脸,唇红齿白,俏生生一个可人儿,自然瞧来更好相处。   于是过了一会儿,小张那股好奇劲头涌了上来,偏又窸窸窣窣凑到谢恒颜耳朵边上,指指印斟,小心翼翼道:“那他是成道逢的什么人啊?”   谢恒颜扫了印斟一眼,也不彻底说穿,只顺口道:“他是成道逢的跟班小弟,脾气不差的,你不用害怕。”   小张:“那我能不能问几个问题?……纯属好奇!”   谢恒颜:“你问。”   小张咬嘴唇道:“我听说成道逢以前杀过人的……这事儿是的还是假的?”   谢恒颜登时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随后扬扬下颌,将目光再次转往印斟身上:“这个你得问他,他最清楚。”   小张挤眉弄眼道:“不敢问。”   “我看你们那尊神像头顶,似乎是给人刻上了一枚妖印。”正瞎掰胡扯间,突然刘哥插嘴将他二人打断,“那印是叫什么来的?”   谢恒颜道:“业生印……确是一枚妖印。就因为刻了这玩意儿,惹得成老爷子大发雷霆。”   刘哥点了点头,却眯起眼,似在努力追溯某些久远的往事。   “我记得很早之前在京城那边,曾经发布过一条禁令。”他喃喃说道,“那会儿只要头顶带印的——不论是人是妖,都是格杀勿论,而且当时毁一枚印上交朝廷,还能拿到一定的赏金。”   小张道:“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我小时候也听家里人提过。”   “正因如此,那年出现了很多惨遭迫害的无辜百姓——什么小孩儿啊,老人啊,连人家大着肚子的女人都杀。”刘哥沉声道,“毕竟有人为了朝廷赏金,什么龌龊办法……都能想得出来。”   印斟默然抬眼,却仍旧不发一言。   其实刘哥说这些事情,他未必是全然不曾听过。只不过大多旧事由平朝城那头刻意打压,如今在人前流传的相关信息少之又少,也只有这些不知死活的外来流民敢挂往嘴边议论。   “所以我想你们这回神像遭灾啊,多半就是由人蓄意报复。”刘哥神情诡秘道,“二十多年前的余孽——没除干净。这会子找上门来了,毁神像还是小事,真要闹得大了,没准整座山要化成灰烬。”   “哇,这么恐怖!”谢恒颜杏眼瞪得溜圆,“刘哥你好厉害啊,怎连这些都知道!” 第69章分手!绝交!   ——看吧,他又不知道。他总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等着别人来教。   印斟抬眼望他:“……你卖了多少两银子?”   谢恒颜如实答道:“照你说的,五十两银子。”   印斟漠然问:“单为了五十两银子,你就把自己交代出去了?”   谢恒颜立马反问:“那要不然呢?我也是为了帮你。”   印斟道:“我说过要你帮了?”   谢恒颜心头一滞,顿时硬声道:“是你告诉我可以卖的,不然哪里来钱去修神像用?”   印斟声线愈发骇得冷厉逼人:“我让你卖你就卖,你当自己是小狗吗?”   此话方出,谢恒颜一对杏眼瞬间睁得滚圆发亮,呆愣半天,连带眼尾也渐渐染上薄红,不知是屈辱亦或是愤怒。印斟方意识过来,有些后悔语气冲动,待要出言解释点什么,谢恒颜却是倔气得很,声线一抬,猝然便道:“狗就狗吧,反正有钱能拿,小爷我心里高兴得很!”   印斟霎时凉声:“你真是……”   谢恒颜:“是什么?”   印斟面色青白,一字字道:“不知羞耻。”   谢恒颜愣了两阵,忽不知怎的,别过脑袋,压低嗓音,酸溜溜道:“不知道谁总拿我当小狗看的,自己心里没一点数……”   这回轮到印斟卡壳了,冷不防被这傀儡戳中心事,一时骇得有些心烦意乱。谢恒颜却在旁冷哼一声,转身便朝门外石阶上走,印斟问:“你干什么去?”   谢恒颜脚步一顿,沉默半晌,闷声说道:“我……我要同你绝交!”   印斟差点没能听清:“绝什么?”   “我说你这人……真的好生奇怪!”谢恒颜咬牙切齿道,“对你好也不成,坏也不成,你心是铁王八做的,捂都捂不热吗!”   印斟:“……”   谢恒颜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气到最后又原地蹬了回来,伸手往怀里一掏,白花花的小碎银揉一把全扔进印斟手里,道:“这个给你,就当是那什么……分手费了,免得你说小爷我白嫖。”   印斟低头看他,只觉有点无语。   “还有还有。”谢恒颜动手把外袍拽了下来,“衣服也是你给的,我不要了,都还给你!”   印斟说:“……你怎不把裤子也一起脱了。”   谢恒颜怔在原地,定身片刻,忽然埋头伸手,委屈巴巴开始解裤腰带。   印斟终于看不下去了,赶忙上去拽他:“你别脱……喂!别真脱了。”   然而待谢恒颜回头过来,偏是屈辱到泛红的一双杏眼,攒着水光,似有眼泪挂在眶里反复打转,却硬要憋着,不肯叫它往下掉出一颗。   印斟霎时像哑火一样,半天说不出一字半句。   谢恒颜慢吞吞道:“我……我要生气了!”   却在开口出声的短短一瞬间,印斟注意到他嘴里原该有的两颗小尖獠牙,此时独只剩下孤零零的一颗,正伴随嘴唇的张合幅度起伏不断,瞧来甚是古怪而又寒酸。   印斟当时第一反应,脱口便问:“……你牙呢?”   谢恒颜:“……”   印斟扯了扯他的嘴:“牙呢?”   谢恒颜眼神黯淡,倏而从喉咙里呜咽两声,随即再次偏头,心如死灰地说道:“卖了。”   印斟心头阵阵狂跳:“什么?”   谢恒颜负气将他一把推开:“都跟你说卖了,还老问个没完,有意思吗?”   印斟僵滞片刻,终忍不住继续问道:“等等,你说你……卖五十两银子,是指卖的这个?”   “干什么,瞧不起啊?小爷一颗长牙堪比稀世珍宝——比你那破神像金贵多了!”   谢恒颜愈想心里愈不痛快,傀儡的獠牙代表什么?那可是素日里头与人搏命用的,锋利程度足以胜过任何一柄绝世好剑!   可谢恒颜好生生一颗宝贝獠牙,拿去贱卖换了五十两银子,回头还要被他印斟说是“不知羞耻”!   他才不知羞耻,他们璧御府所有人都不知羞耻!   “不说了,我跟你绝交。”   谢恒颜气鼓鼓地跑出门外,见印斟还在后边跟着,恼意陡生,干脆把门一拉,自认为凶狠霸道地瞅着他,说:“不准跟上来!”   话没说完,便被印斟连头带脚一并朝里拐了回来,抵在门板边缘,伸手直接按上他温软的唇缝。谢恒颜顿时惊恐,喉咙里不断发出类似警惕的颤音:“……你做什么?” 第70章同床共枕   印斟有时真的不懂,谢恒颜一颗脑瓜子,到底是由什么东西组成的。   他只觉得无奈又很好笑,继而托着手里半袋碎银,吊在傀儡面前,一晃一晃地哄他:“钱不要了?”   谢恒颜说:“不要了。”   “牙也不要了?”   “都不要了。”   殊不知谢恒颜一副孩童心性,变幻无常,往往最是难哄,印斟坐一旁拿银两勾逗半天,不见他笑,反而愈发将头拱进棉被深处,弓着身子,蜷得像是颗煮熟的虾米。   最后无可奈何,印斟只好清清嗓子,凑在他身后,佯作难受,不轻不重地咳了两声。   果然没过片刻,那傀儡自己动了,一咕噜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轻声问他:“咋还在咳啊,你没吃药么?”   回眼见印斟却是微微抿唇,拧着一双好看的眉头,仿佛是在强忍笑意。   谢恒颜:“……”   印斟偏头掩面,像是不轻不重地笑出一声,那表情简直就是在欲盖弥彰。   “你、你骗我?”谢恒颜恼意陡生,杏眼霎时瞪得滚圆发亮,“你这人怎么……”   话未说完,偏被印斟抱小孩儿似的,一把从棉被深处抠了出来,无视他的所有挣扎,高高托起,直到举过头顶,谢恒颜两边侧颊终于涨得通红,倏而冲他喊道:“放手,我咬人了!”   印斟问他:“你没有牙,如何能咬?”   谢恒颜张牙舞爪道:“剩下一颗,还怕咬不死你?”   印斟淡定道:“……会漏风的。”   “我……我……我……”   谢恒颜喉头一堵,半晌哽咽,方才恶狠狠憋出一句:“……我和你拼了!”   话落之时,忽觉眼前一阵天昏地暗。印斟将谢恒颜放下,手掌却不忘在他头顶罩着,来回摩挲,似带有几分不言而喻的安抚意味。   ——谢恒颜顿时就说不出话了。   他像是一头被人彻底驯服的温顺野狼,就算给顿鞭子,也永远只会站在原地缩头缩脑——然而随手扔颗糖吃,却能甜到整颗心都软掉。   一只不懂该如何生气的傻子傀儡。   谢恒颜唯一表达伤感情绪的方式,也就只有耷拉着头,眼尾下垂,无比沮丧地出声说道:“行吧……算你赢了。”   印斟却叹声说:“是你赢了。”   谢恒颜:“你厉害,你赢了。”   印斟漫不经心:“是你。”   谢恒颜立马瞪眼:“你!”   印斟话都懒得说了:“……”   谢恒颜声线陡然抬高:“我说是你就是你,不准反驳!”   自己方才说完,突然一个闭嘴,赶忙将话头止住。印斟也向他做出噤声的手势:“……外头睡着一地,都叫你一嗓子喊醒了。”   谢恒颜冷哼一声,眼睛睁到快要翻出来了。   “你老实些。”印斟道,“听我把话说完。”   谢恒颜扬了扬下巴:“说。”   印斟道:“你的牙,我会想办法弄回来。”   谢恒颜垂着眼睫,一声不吭。   印斟又补充:“我没有别的意思……”   谢恒颜别扭地问:“那你什么意思?”   “那颗牙……咳,也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印斟干咳一声,别过脸去,略有些尴尬地道,“就这样叫旁人买进卖出,颠来倒去,恣意玩弄,你自己想着,能开心吗?”   谢恒颜眉角抽搐,忽觉一阵恶寒:“本来没多大点事,让你这么一说,突然觉得恶心。”   印斟道:“所以,要拿回来。”   谢恒颜还是杵在原地,迟迟没有开口说话。印斟便抬手推他回床,放缓声音,感觉像在哄个闹脾气的孩子:“反正……是我不对,你怎么都好,牙齿必须拿回来。”   谢恒颜心里堵着,原想趁机反驳点什么,偏又听得印斟继续道:“明日若能得空,带你去镇里下趟馆子……想吃什么吃什么,成不成?”   谢恒颜翻身钻回被里,赌气说道:“谁稀罕。”   然而过得一阵,又忍不住拉开被子,问:“你要带我吃什么?”   印斟裹着毛毯躺到一边,说:“随你。”   谢恒颜探头瞅着他:“那……我想要十根糖葫芦。”   印斟淡声问:“你没牙能吃这个?”   谢恒颜:“……”   印斟低叹一声,语气里满是无奈的纵容:“行,买。”   “一百根也成?”   “都买。” 第71章埋脑袋~   此事说来也甚是蹊跷。印斟分明感到自己迎头撞上一个什么人,然再放眼望那阴雨连绵的街头巷尾,竟是再未瞧见半分多余的身影。   ——且那一双黝黑的杏目当真熟悉,简直与谢恒颜生得别无二致。   难不成是思春了么……怎的走路都能出现傀儡的幻象?   印斟揉揉眉心,回身掀开当铺的门帘,正好里头的伙计正趴在柜台前端打着小盹儿。印斟曲起指节在他耳畔叩了两叩,脆响数声,伙计立马转醒,抬头望上印斟的眼,登时挂得满脸古怪的笑意:“哟,这位不是璧御府的印大哥么,您是想要当点什么,还是想来买点什么呀?”   印斟废话不说,开门见山:“昨日白天,是否曾有人来此处当过一颗兽牙?”   伙计道:“昨日?昨日在我们这儿当掉的兽牙……可并不算少。虎牙狼牙犬牙,金牙银牙铜牙,大多都是猎户现成打的,要什么牙都有,您是想找哪一颗?”   印斟心道,总不能直接说要傀儡牙吧。于是思忖一阵,终只对他道:“都拿出来,我看看。”   伙计为难道:“这……恐怕真有些多啊。”   “无妨。”印斟随手扔他一粒碎银,道,“有多少,都摆出来。”   “哟,真不愧是成老爷子手底下的人——出手起来,就是比一般人阔气!”   那小伙计倒是个好说话的明白人,一下子见着银钱在手,眼睛登时瞪如铜铃般大,二话不说,回头便要翻箱倒柜一阵翻找。   然偏在此时,当铺里间“吱呀”传来一声推门声响。适才睡醒的雷老板,懒洋洋撑起另边遮风用的长帘,扬声问道:“怎么,来客人了?”   伙计忙道:“来了,又是一个重金买牙的,怎的最近挺时兴这玩意儿?”   雷老板偏头瞅了印斟一眼,也是笑了,直道:“呵,来稀客了。原来璧御府的人,也会到咱这小破店里头凑热闹啊?”   印斟不耐叩了叩桌:“……别的少说,直接拿牙出来。”   “若是想问昨日早晨,那颗长相奇特的长牙……刚好凑巧,方才已叫人买了去了。”   雷老板无奈摊了摊手,正要躬身前去收拾桌椅,印斟却已上前将他手腕拧住,冷声问道:“是谁买的?”   雷老板漠然道:“不认识,反正看那样子,不像是我们本镇的人。”   “就刚才买的不久,应该还没走远。”伙计略微嘲讽地道,“不过,你也别想着要回来了……人家出了十倍的价,八成是不肯让给你的。”   印斟神色微变,继而想起适才在巷尾无意撞见的熟悉面孔。   难道不是幻觉?   ……那会是谁?   “没看清他是如何一副相貌?”印斟又问。   伙计摇了摇头,很是无奈地道:“哪儿能啊,人家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单就露一双眼睛出来,压根见不到全貌。”   印斟原还想借机问出一点什么,偏不巧那雷老板眯着双眼,缓缓坐回柜后陈设的木躺椅里,目光阴寒,同样不善地瞥向他道:“我说你们璧御府的人啊……最近是不是都挺闲的?”   印斟下颌微扬,眼底猝然泛出一股冷意。   “前些年成道逢人还精神点的时候,成天叫嚷着修缮祠堂供奉神像,喊咱这些老百姓将你们一个个的,当作神明看待——可事到如今,镇里闹死了多少个人?这要守备没守备,心里不安想求个神,偏偏神像还让人给毁得一塌糊涂。”雷老板坐在椅间边拨弄他的手指,声线却是愈发带有几分寒凉,“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印斟……好歹是公认的半个罪魁祸首。眼下倒还挺有闲心,整日窝在镇子里头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当真一点也不怕旁人议论。”   “是啊印大哥,你别怨大伙儿说话难听……上次祠堂那事儿,闹得实在太大,我们也不信你会去神像头顶造次。但在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反正是觉得你们璧御府——唉,近来越是不大靠谱。”伙计也跟着说,“若连你这做大师兄的都没了保障,咱底下一群没本事的平民百姓,还如何能睡个安稳觉呢?”   此言既出,摆明是在对璧御府表达极其强烈的不满情绪。   镇民会有这样的想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印斟一直都知道,成道逢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然而神祠长时间的荒废与疏弃,必然不止是单单一个璧御府造成的结果——早前贪图安逸的生活有多么令人健忘,如今刀临脖颈的清醒现实,便会是加倍无数次的绝望。   所有人都静在原地等待救赎。但印斟并不想将那最终救赎的援手,施以面前一众刀俎上永远不知死活的鱼肉。   因而他毫不留情,几乎是一字字地道:“你是没有本事,还是没手没脚,连最基本该如何活命都不知道?”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那伙计登时翻脸怒道,“好好说话你不听,还非得跟咱杠上了?”   印斟凌然道:“璧御府当是如何,几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我说两句怎么了?你要不出去听听,其他镇民都是如何在外指点议论的?”伙计不依不饶道,“放着被毁的神像不去修,跑来大街上头乱晃悠,你这简直是……” 第72章有什么好摸的?   “你说什么?五……五百两银子?”   街外正是一片车水马龙的小酒馆内,谢恒颜瞪圆两只黝黑发亮的杏眼,只差没把面前整张木桌从头掀翻:“是谁这么大手笔,花重金单就为了买我一颗破牙?”   彼时印斟就坐在桌旁,恹恹扒拉着手边几碟小菜,却是味同嚼蜡一般面无表情。   “……我收回方才说的那些话。”谢恒颜馋到两眼恨不能滴出血来,“你快想办法,把牙弄回来……天呐,五百两银子,够我一辈子不愁吃穿了!你去把它弄回来,快弄回来,拜托拜托……”   印斟放下手中碗筷,继而冷眼瞥他:“你这一辈子,就值五百两银子?”   谢恒颜在他耳边嗡来嗡去:“弄回来,弄回来,弄回来,弄回来……”   印斟:“……”   “那不然这样——”谢恒颜灵机一动,忽而扬声道,“我把另一颗牙也拿去卖了,指不定又有人出五百两要的,这样可不就发大财了?”   印斟凉声道:“白日做梦。”   “啊……卖吧卖吧,要死了,我从来不知道我有这么值钱。”   “坐下吃饭。”印斟喊他,“你不吃就走了,回山里还有别的事要忙。”   于是谢恒颜兜了一圈,又灰溜溜地转回桌边老实扒饭,印斟则伸出筷子,剔开盘里白嫩干净的虾肉,一个一个朝他碗里夹。   到底是只没心没肺的呆头傀儡,有人给他递去吃的,转头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立马便能烟消云散。   倒只剩得印斟自己,一边剥着虾壳儿,一边堵到心口发闷,最后忍不住看向谢恒颜,说:“……问你一个问题。”   谢恒颜头也不抬,忙着滋溜吃虾:“你问。”   印斟道:“你爹长什么模样?”   话音刚落,便只听得“咯噔”两声,谢恒颜手里筷子稀里哗啦,直接朝下滚落一地。   “你……你问这个做什么?”傀儡尽是一脸悚然,“你见到我爹了?”   “……没有。”   印斟神色淡薄,对适才巷中那番偶遇只字未提,仅是看似漫不经意地道:“问问而已,不用那么大反应。”   谢恒颜犹是惊魂未定:“怎突然想到问他?”   印斟反问:“不能问吗?”   “倒不是不能问。可我爹他……就是一玩木雕的普通工匠。”谢恒颜挠头道,“他从来不爱惹事,顶多就脾气怪了那么点,也不是什么坏人。”   说完,瞅着印斟欲言又止的脸色,偏又不慌不忙地补充一句:“不过吧,还是比你那挨千刀的师父……要好不少的。”   印斟:“……”   他想问的明明不是这个。   是长相,是五官,以及对方看人的每一道眼神。   然当谢恒颜抬头与他对视那个瞬间,傀儡一双乌黑圆润的眼睛,偏与在那巷中无意瞥见的黯色杏目,已近相似到了如出一辙的地步。   ……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若说傀儡与他父亲并非亲生,那这世上还能有谁,能与他的容貌相似到这般程度?   两人大眼瞪着小眼,不知所谓地互相打量好长一段时间。   忽而耳畔拂过一阵尖锐,传来微许嘈杂声响。有人拼死拼活扯开了嗓子,唯恐天下不乱似的一声高喊:“师兄?!”   谢恒颜与印斟同时回头,便见康问与成觅伶在酒馆临桌不远的地方,彼时正愣生生睁大四双眼睛,朝他二人投来惊骇无比的目光。   康问三两步跨过木桌,径直朝前走到印斟身旁,压低声线,又极其郁闷地喊了一遍:“师兄!”   不过短短三日未见,这对师兄弟倒像是千百年未能见得一面般,生出几分久别重逢的微妙情绪。   “师兄怎能同这小倌在一块吃饭?”康问酸溜溜道,“自从上次参拜之后,你连家也不回了,成天就只在山里晃悠,害得师父天天对我和师妹冷脸。”   印斟干咳一声,未及开口说些什么,谢恒颜却在旁拧眉问道:“师兄为何不能同我一起吃饭?”   此话出时,康问已是拉开桌椅,毫不客气地坐到印斟身旁,拿起筷子夹虾肉来吃:“师兄,再照这样下去,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家住了?”   印斟:“……”   说完身后成觅伶也一并跟了上来,两眼瞅的却非多日未见的大师兄印斟,而是直直瞥向旁边呼哧扒饭的谢恒颜。   “我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师兄养的小倌。”成觅伶又是好奇,又是紧张道,“居然真是活的小倌,他……他还会动耶!”   “……”谢恒颜一口白米没咽进去,差点给她当场呛得半死。   “你皮肤好白呀!”成觅伶活像是看见什么稀奇物件般,几乎是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着谢恒颜道,“眼睛也好圆……天呐,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圆,是不是所有小倌的眼睛都长这样?” 第73章质问   回不回去这个问题,印斟不是没有考虑过。   早前与成道逢闹得太僵,大大小小一堆误会没能解释清楚。   成道逢有他个人的意愿,而印斟也有他自己的想法,两人之间很难心平气和地进行一次普通交谈,所以有些事情至今仍是一片含糊。加之神像受损那一事过后,山下镇民待他的看法也是各自不一——反正单从当铺那一处听来,大多不是什么好话。   但打这三日以来,住在拂则山的条件有多艰难困苦,印斟病过一回,委实有些被憋到内伤。   白天的时候没地方吃饭,便是一堆人围在小锅前互相抢食,有些东西还是从赵凭疏那处现借过来的,怎么用来怎么膈应。   夜里和谢恒颜挤同一张褥子睡觉,印斟以往从没与人挨在一处睡过,别的不说,还总得管那傀儡瞎踢被子乱拱人。   总之这几天一路磨合下来,印斟算是没了一点脾气。眼下侧目望向身边正探头探脑的谢恒颜,谢恒颜却是连饭也不吃了,放下碗筷,一心一意抬眼看他:“你是准备回去了?”   印斟没说要回,也没说不回:“我还有事,需同师父交代清楚。”   “……那我怎么办?”谢恒颜只当是他又要回璧御府了,心下一急,登时扬声道,“你是有地方可去,可我不能一人住祠堂啊!”   印斟未再多言,伸筷子朝他碗里又夹了些肉:“先吃饭,别的之后再说。”   谢恒颜犹是颓然,垂眼盯着面前一碗鲜肉白米,显然不高兴道:“你昨晚还说给我买糖葫芦,今天他们来一喊,你就着急想回家去了。”   “没说不买。”印斟淡声道,“你吃你的。”   彼时康问就坐在对面,被谢恒颜如是一番举动逗得直乐呵。   “喂,你这浪荡小倌,前段日子不还和容不羁混在一块的?”康问有意调侃道,“怎现在知道黏着我家师兄不放手了?知道他有多好,不舍得了吧!”   谢恒颜眼睛一瞪,当即反驳出声:“你胡说,我何时同容不羁混在一块了?”   康问挑眉道:“还说没有?上次七夕你俩上街,我们大家都看到了!”   “后来我和印斟一起放的花灯。”谢恒颜脱口道,“他在河边还亲了……唔!”   话没说完,嘴里突然被人塞进一只鸡腿。回头时印斟又在朝他碗里添菜:“吃饭归吃饭,别总说些有的没的。”   康问却只当谢恒颜在讲笑话听,冷哼一声,复又不咸不淡地道:“你若有本事,求得我师父放你进门……也不是不行。”   “谁想进你家门?”谢恒颜恨恨拔出鸡腿,同时拧眉说道,“又不是什么多好的地方,进去难道遍地黄金?”   “遍地黄金没有,再怎么说,也是师兄本来的家——等到三日期限一过,师父必会上山查探神像。届时师兄不回咱家,难道眼睁睁在人面前满山流浪不成?”   “……”   康问说的没错,人家璧御府的大师兄,就算和师父吵了趟架,也没道理沦落山里过起没米没盐的清贫日子。   印斟一个活人,到底不比傀儡身体那样结实还耐打,稍不留神便能染了风寒,回头发高烧浑身没力气,久而久之这么下去,迟早得让他折腾病死。   谢恒颜一时无言,坐在桌前怔立半晌,终是未再出声反驳。   于是当天一顿好生生的午餐,最后因着康问成觅伶的突然出现而不欢而散——但说是不欢,其实归根结底,也就只有谢恒颜一人闷闷不乐。   他师兄妹三人多日不见,聚在一旁谈天说地,当真是好不快活。饭罢各道一声别,约好明日祠堂里见,不多时便留得谢恒颜与印斟二人,收拾东西准备再次回山。   “刘哥那边,神像该是完工了。”印斟抬头望了眼天,见山那头差不多也在放晴,“明天我回家一趟,那些石匠的工钱由我来结。剩下那些银两,你自己留去买吃的。”   谢恒颜撑着手里一柄纸伞,迟迟没有出声说话。   他该说点什么才好?傀儡相对于人类而言,本就是即用即扔的一具玩物罢了。不过是他心思敏感,畏惧孤独,所以一直试图向有活人的地方不断靠近,借以索取本该不属于他的那些温暖。   “那……我呢?”   谢恒颜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再次抬起双眼,径直盯视着印斟道:“我当你是朋友,你是如何看我的?”   印斟没想过他会这么一问,当下还让这傀儡问得愣住,怔然偏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是怎么看待谢恒颜的?   要说朋友,于他自己内心而言,压根还没到那个程度,顶多只能算是施舍与被施舍,困难时期相互依存的被动关系。   这一人与一傀儡之间,隔一座山,隔一片海,其间汹涌澎湃的,并非是那无可掌控的滔天波浪,而是背后诡谲难测的小小一颗人心。 第74章谢淙   彼时初秋,山间路途软湿泥泞,一众石匠吵吵嚷嚷扎堆在林后潮腻的空草丛里,而谢恒颜与刘哥并肩走在人群最后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刘哥想同我说什么?”谢恒颜回眼看向另一边,印斟还在祠堂门前不耐烦地走来走去,似正以行动示意他快些回去。   “你不打算和咱一块走?”刘哥显是将这些看在眼里,却未多话,照例只点燃一杆旱烟,搁在嘴边吞云吐雾,“我们说要游山玩水,也不是开玩笑来的,带你一个不会嫌多。何况这里有你老乡,往后一起在路上,还能相互有个照应。”   谢恒颜笑了笑,道:“不是不想走,只是我现在……委实脱不开身。”   刘哥问:“为何脱不开,你难道不是自由身?”   “没有。”谢恒颜道,“我在此处落脚,单纯是为了寻人。”   “寻谁?”   谢恒颜敏感地抬头,刘哥便意识到自己过问太多,遂摆了摆手,随口说道:“罢了,想必是你个人私事,我原也不该进来掺和。”   谢恒颜没有说话。片刻过后,忽又听得刘哥道:“你同他关系很要好。”   “嗯……谁?”谢恒颜猝然偏头,似被问得有些怔住。   其实谢恒颜不懂刘哥想表达什么。左不过一场萍水相逢的偶遇罢了,他拿钱办事,完事走人,也没什么好多顾虑多惦记的。   彼时这石匠偏像是别有所想,说话间正对着谢恒颜的双眼,目光却渐渐飘至山头那间冷清寂静的祠堂,以及在长廊石阶之外,一道愈发遥远虚微的人影。   谢恒颜说:“你到底来找我说什么?”   “……他不是成道逢的跟班。”刘哥抽着他的旱烟,嘴里虽说含含糊糊,吐词却是清晰可辨,“他那副模样,哪里像是成道逢的普通跟班。”   谢恒颜登时反应过来,刘哥意思指的是印斟。   然而印斟又有什么可琢磨的?他是成道逢的跟班还是徒弟,于他们这些石匠而言,压根没有实际上的利害关系。   谢恒颜顿生几分警惕:“……不是跟班又如何?”   那头同乡的老包听闻此言,却是掐着张脸笑出了声,直听得人一阵毛骨悚然。   “笑什么?”谢恒颜一头雾水,“有什么可笑的?”   刘哥摇了摇头,只是张嘴吐烟,并不出声说话。   此时山间正是雾浓,谢恒颜同这几名石匠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山路边缘参差不齐的泥草地里,不知不觉,已与山头祠堂相隔甚远一段距离。   谢恒颜多少感到几许惴惴不安,没走多久便停下脚步,硬声说道:“别的话不多说了,我回祠堂里找印斟去……各位保重,后会有期。”   偏在他转身欲离之际,刘哥自后徒然一声慨叹:“……谢公子,你且莫要急着回去,此处尚有几样重要物件,还未能交与你手中。”   “什么物件?”谢恒颜疑惑道,“你别老对我卖关子啊,有什么想要说的,直接开口便是……何必做出一副要说不说的模样?”   此话出时,但见一旁老包着手,从身后背负的一众杂物当中,仔仔细细挑出两件稍小些的粗制包裹。   谢恒颜一眼瞧来甚是古怪,待要伸手去夺,老包却是稍一抖臂,将那两小包裹各自朝外摊开,片刻只听得窸窸窣窣数声闷响,从里一连倾倒出几样眼熟之物——其中首当其冲的,竟是之前印斟在镇上替他备的加厚外袍!   “这是……是我的包裹!”谢恒颜幡然变色,“为何会出现在你们手上……喂,拿来!还我!”   话音未落,偏又见得眼前阵阵黑烟骤然腾起,包裹落地顷刻碎作粉尘无数,洋洋洒洒扑入遍地淤泥间,当即只在眼前消逝得无踪无影。   谢恒颜蓦地抬眼,将欲前去阻拦,却是为时已晚。   老包手里那两件包裹,不知究竟从何而来,里头装的样样皆是印斟送过来的东西。   ——入冬需用的衣裳,崭新几串糖葫芦,有些纸包的精巧小食,甚至没舍得拆开。如今一口气倒腾出来,尚未着地,便已在人前四分五裂,一瞬之间化为虚无泡影。   且更令人感到身心诡异的是,其中甚至包括那柄绘有镇妖符咒的绿伞!   为什么?   谢恒颜内心有一千一万个疑问。他们明明只是来自镇外的一批普通石匠,为的也不过是五十两银子的工钱罢了!   ……他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可如今却像是被人正监视着一般,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背后一双紧密跟随的眼睛。   “人人之间相识一场,本来也是极其不易。但公子所遇之人,并非良人,今日你得他这些好处,往后身临绝境,想必需以性命偿还。”刘哥微微拱手,道,“再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傀儡之躯易劳易损,若非走投无路之际,切莫以它换取任何身外之物……”   谢恒颜再度睁大双眼,以至于瞳底恣意泛滥的猩红无处可去,已渐呈现出不可掌控的扭曲之势。   然那头一众石匠却似丝毫不以为意,凝望他的目光里,犹自带有几分琢磨不透的逼视意味。   刘哥躬身上前,忽自袖中取出一枚崭新精巧的木盒,递至谢恒颜手中,继而缓声说道:“刘某适才一番话语,皆乃是由令尊亲口所言,绝无半分虚假——今将此物交还原主,还望公子……凡事务必三思而行。”   谢恒颜双手止不住地战栗,最终微微挑动指尖,将那木盒自顶端掀开一条细缝。 第75章过山车   “没什么。”谢恒颜将那木盒藏得更深一些,“刘哥喊我一块下山,我没答应。”   印斟道:“你倒是走到哪里都能开花。”   谢恒颜道:“傀儡又不全是木头桩子,就算是我,也想多结识一些亲朋好友。”   印斟轻咳一声,确是待此无言以对。   是他说的人妖殊途,人与傀儡没法做成朋友,但他也没权利阻止傀儡去结交自己想认识的人。   何况明日一过,印斟回到璧御府做他的印大师兄,傀儡继续往天涯海角里四处流浪闯荡,本该不存在任何多余的交集。   然彼时各自怀有一份沉庞心事,印斟想的是当铺门前那双诡谲熟悉的杏眼,而谢恒颜所顾虑的,又何尝不是那位突然出现的养父谢淙?   一个年逾半百,腿脚不便,时常需以木拐轮椅来支撑行走的病弱老人,而今远离海岛,翻山越岭,直抵来枫镇中频繁露面,为的到底是什么?   难道近日镇内屡次出现的一众大小妖物,都与谢淙的出现脱不开干系?   谢恒颜神色悚然,机械而又麻木地坐回祠堂台阶上,远望着山头大片雾霭及枯林,像是不知所谓地陷入了沉思。   而印斟也不晓得从哪处捉来两只山鸡,架火堆上稳稳实实烤了半天,最后撒过盐巴递至谢恒颜嘴边,说:“……吃饱去歇着吧,明天我走了,没人管你饭食。”   谢恒颜本来不怎么饿的,如今见印斟主动前来投食,自然不好推辞:“你就知道你一定能回去了?万一成道逢不肯认你,又待如何?”   说完低头咬了一口鸡肉,没嚼两下,却是尝出满嘴烧焦的糊味。   “印斟,你做东西真的难吃。”谢恒颜忍不住道,“除了我肯吃进肚里,你看还有谁能咽得下嘴。”   印斟没有接他话茬,只淡声重复道:“明日我便下山。”   谢恒颜“嗯”了声,专注撕着手里两只鸡腿,压根没再抬头看他一眼。   印斟说:“我要下山了。”   谢恒颜:“噢。”   印斟于是不说话了,就坐在一旁,冷冷盯着他看。谢恒颜后知后觉偏过脑袋,反笑着问道:“做甚?等着小爷我开口留你啊?”   印斟面无表情:“……”   谢恒颜放下鸡腿,转而伸出另边干净白皙的手掌,轻轻盖过印斟一双骨节分明的指节。   “那好罢,斟哥哥。”他那火光下的笑颜唇红齿白,漾着略微一丝缱绻柔情,格外的清晰分明,“我想你能永远待在山里陪我,你肯为我留下来么?”   这一声“斟哥哥”唤得猝不及防,委实让印斟听来烧着耳根,随后木然将手指抽出,直冷声道:“你乱喊什么?”   谢恒颜却是不动,目光专注,仍旧垂睫望入印斟双眼。   今日的傀儡,不知为何,总觉有些不对头的地方。印斟如是一番想着,偏偏谢恒颜那如孩童一般充满稚气的面庞,当真叫人受尽蛊惑,难得将他心思全数摸透。   二人沉寂半晌,谢恒颜忽然说道:“我问你一个问题啊,印斟。”   印斟说:“若是想问你跟师父我会选谁……诸如此类蠢话,便不必多问了。”   “不,我不问你这个……”谢恒颜伸了个懒腰,猫儿一样,凑去靠着他的肩膀,“之前刘哥他们说的事情,你有仔细听过吗?”   印斟漠声:“什么?”   “来枫镇战乱那些年头……京城曾下达的禁妖令。”   印斟赫然侧目:“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恒颜道:“当年你师父也曾参与其中,你难道不知道吗?”   印斟思忖半晌,方淡声说道:“禁妖令……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朝廷那头下达的死令,大多数人不过是在依令行事,途中正逢一场战乱突发,难免会出现误死误伤。”   “那你可知道,当时禁妖令在很大程度上……禁的不是妖魔,而是活人也可炼化而成的业生印?”   “我不清楚,那时我才刚出生不久,对以往战乱相关的旧事都只是道听途说,不曾亲眼目睹。”印斟说,“而且你说这些做什么……难道又想借此缘由,指责我师父如何不是?”   谢恒颜却只轻叹一声,侧脸抵着他的肩膀,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你,是如何看待傀儡的。”   这回印斟并未犹豫,直接答道:“我说过,有印便是妖魔,你也不算例外。”   谢恒颜托着腮问:“那你舍得杀我么?”   印斟:“……”   “嘿嘿,我就知道,你可喜欢我了……不会舍得看我死的。”谢恒颜再次伸出一只小爪,不由分说勾住印斟的手指,唇畔挂着浅薄的笑意,眉眼里却尽是一些难辨的复杂情绪。   印斟其实不懂谢恒颜想表达什么,他今日所说这些话,就好似为两人注定的分别做好铺垫一样,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   印斟说:“我不杀你,是因你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但你终究是妖,如若有一日死在旁人手下……也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第76章羽毛   “今早天还没亮,平朝城那头差遣猎鹰送来一封急报。”容饮冷冷说道,“黎海霜同她驯养的二十五具木身傀儡,于昨夜尽数失踪,现不知正逃往何处。”   印斟神色微凝:“何人劫囚?”   容饮摇了摇头,沉声说道:“马车从来枫镇一路驶往平朝城内,途中不曾出现任何突发状况。后黎海霜同她那些傀儡专程由人看守接送,直接押至容府的结界地牢,按理来说,就算劫囚,也不应当是挑在这种时候。”   “是啊,咱容府人多势众,加之京城内的防守绝不会轻易叫人破解,是谁这么大本事,胆敢在天子脚下翻天覆地?”容不羁也道,“难不成是想有意闹事?”   印斟又问:“之前说要查明那二十五只傀儡的背景来历,现在弄清楚了吗?”   容不羁道:“人都被劫了,还如何能查?”   “什么容府人多势众……这都几天过去了?办事效率这么低下,难怪要平白遭人劫囚。”康问怪声嘲讽道。   容不羁折扇一收,赫然瞪眼:“你……”   “罢了康问,休要无理。”成道逢到底是一把年纪沉得住气,“眼下尚不知城内是怎般状况,倒不如先派人快马加鞭前去打探一番。觅伶,你去门外,唤管家来。”   成觅伶却是匆匆上前,道:“爹,管家今日没在门外。”   成道逢一拍手掌,恼火皱眉道:“偏选这种时候,又上哪处瞎忙活去了!”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见那方才还不见人影的管家霍石堂大步进门,张口便是高声喊道:“老爷,大事不好!”   成道逢横眉倒竖,当即与他怒斥道:“何事惊慌至此!”   霍石堂忙是压低声线,苦着张脸,凑向成道逢耳边,愈发无奈道:“外街开当铺姓雷的那一大家子,昨个夜里莫名其妙,叫人一口气全抹了脑袋!今早他们家伙计过去,满地是血,老板人被砍得七零八落,连他家三岁小孩儿都没放过!”   容饮闻言一展折扇,遮去面孔,却丝毫不掩眼底嫌恶之色:“开当铺的……什么人?”   而在一旁印斟听得“当铺”两个大字,登时变了脸色,侧目望向霍石堂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道?眼下当铺门前堵得水泄不通,全是一群担惊受怕的镇民,街坊邻居都跑过去看了,一个个吓得跟没了命一样。”霍石堂长声叹道,“老爷赶紧差人去管一管吧,这会儿快要闹变天了!”   成道逢面色一沉,继而对印斟道:“斟儿,你随我来。”   印斟心头狂跳,却是强自镇定道:“……是。”   当下师徒二人也不再犹豫,转头直朝雷家当铺所在的街尾处绕。   谁又曾料区区一晚的短暂时间,平朝城那头二十五具木制傀儡凭空消失,同一时间来枫镇这处不起眼的小小当铺,还能再顺势闹死一大家子人——成道逢一路走得脸色极差,好几次印斟以为他要痛骂出声,但他没有,反是出乎意料地平静,边走边问道:“那姓雷的一家,近日是惹了什么祸乱上身?”   霍石堂道:“想来不曾。不过是间再普通不过的穷当铺罢了,平日鲜少有人前去光顾。”   众人加快步伐,待得赶至当铺门前之时,果如适才霍石堂所言,里里外外皆已围满大批神色悚然的镇民,甚至因着惊吓过头,人群中鲜有嘈杂纷乱的议论声响,更多的还是一阵阵仓皇无措的低语。   按理来说,这些镇民在历经大小无次场突发事件之后,理应树立起适当的防范心理。不曾想这一波还要胜过一波高,前些日子还只是划花一尊神像罢了,如今直接闹得人家血流遍地,满门横尸。   好在这一回,这群人倒明白不必奋起来闹了,个个开始闭口不言,竟是表现出难得的安分守己。以早前在柳周儿手下痛失家妹的宋扬为首,今日见得成道逢来,话也不多说,干脆利落给他让出一整条宽路,就这么齐齐整整地站一旁,无数双眼睛带着幽怨,恐慌,深深的戒备,甚至难以言描的痛苦与不甘,注视着他们在这座即将面临枯萎的城镇当中,仅此唯一,却又岌岌可危的衰老靠山。   成道逢是他们所有人的支柱,然而此时此刻的印斟,站在大片阴霾的人群后方,只觉周围每寸传递来的目光,都冷到堪称刺眼。   分明于昨日晨时尚在巷尾完好无损的雷家当铺,今早从外间长帘至后方摆满货物的大小木柜,已尽数染满一层清晰可辨的血污,经雨水冲刷后的殷红浸得遍地一片狼藉可怖。   而在当铺内间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其间正是雷老板及他上下老小总共五口子人,包括他那未满三岁的可怜女儿,今也未能幸免于难。   唯一的活口,就只剩在当铺照看生意的那名伙计,这会子已经骇得半疯半傻,一眼瞧得有旁人来了,便像是活见鬼一般缩回门帘后方,边抽搐边小口朝外喘着粗气。   成道逢只粗略在外看过一阵,之后随行而来的容饮随口打声招呼,随即将折扇往袖中一插,三两步便上前踱至雷老板身边蹲下细探。   印斟神色僵冷,沿着脚下湿腻一层血水缓缓蹚进正门,犹是做出一脸木然模样,弯腰蹲至容饮身边,待得低头下去,终没忍住喉头泛起一阵恶心。   但只见那雷老板的死法极其诡异——四肢扭曲碎裂,周身骨骼近乎尽数错位,其间伤痕最为明显的,却是脖颈至头顶一带致命要害之处,伤口严重撕裂,甚至被分割成无数小片,那密集程度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第77章傀儡鸟   “成老先生说得在理。”容饮手摇折扇,轻飘飘道,“诸位不必惊慌,但凡出现任何纰漏,都会有我容府在后支撑到底。”   康问听罢却是不满,继而悄声与一旁成觅伶道:“这姓容的阴阳怪气,不晓得打算干什么。”   成觅伶道:“容府受朝廷多方差遣办事,恐是急着邀功,又不想与璧御府翻脸。”   话音方落,成道逢已是扬声唤道:“带那剩下一个活人出来,看能问出什么端倪。”   门前沾满血污的长帘由印斟一把掀开,自内间缓缓扶出那名浑浑噩噩的当铺伙计。伙计虽说毫发未伤,但人因着过度惊吓早已神志不清,这会儿成道逢喊他,他便翻起白眼来,口中喃喃泛着呓语,却难得吐出一句半句完整的话。   霍石堂道:“看这样子,八成是问不出话了。”   印斟神色冰冷,远远望过伙计那双涣散的眼,一张一合的唇,种种迹象无一不在表明,此番行举,多半乃是傀儡控制后的残状。   可这镇上除去谢恒颜一只傀儡,还有谁能拥有如此凶猛强悍的力量?   此时印斟脑中联想到的,即是谢恒颜口述数次,但又不曾真正面见的那位谢姓木匠。   他微弯下腰,探身过去,原想更近一步观察那伙计的耳目口鼻。不料他这一番靠近,本就惊慌失措的伙计登时就像被人踩着尾巴一样,疯狂挥舞着手脚,连连出声斥道:“你……你别过来,别过来……不要过来!”   容饮道:“你不用怕,我们不会伤你,只粗略问几句话罢了。”   那伙计却是越说越急,额顶冒汗,面色形同火炙一般涨得通红泛紫,到最后仍是骇得口鼻大张,胸腔剧烈起伏,却死活挤不出一字半句来应答。   容饮一看情形不对,慌忙要去查探伙计的嘴,不想这厮力气甚大,拦手一挥便将容饮赶至一旁,随即支起另边肩膀,一边呜咽,一边伸出一截颤巍巍的手指,发不出声,目光依次掠过眼前每一张陌生面孔,最终徐徐定格,竟是落往身后黑压压的人群中央。   霎时之间,印斟有过片刻的神经紧绷。倘若这伙计胡言乱语,交代出昨日他来当铺寻找獠牙一事,那么当着无数双眼睛面前,成道逢恐会怒极,以至于直接判下他的死罪。   好在这伙计如今已近痴狂,一举一动俱是丧失活人最基本应当有的理智及思维,他憋不出话,众人自然不依不饶,尤是容饮一人,二话不说,冷脸赶上去问他:“你在指谁?”   伙计却是嘴唇紧抿,脸色青紫,显有一口气堵在喉中苦苦无法呼出,独那一根手指始终僵立在半空之中,摇来晃去,不曾有个明确目标。   “他呼吸不畅。”印斟冷静说道,“是不是嘴里含了别的东西?”   成道逢一扬下颌,道:“把他手脚按住,掰开嘴巴看看。”   见老爷子并未因此起疑,印斟心虚难言,倒是缓缓松出一口老气。待要伸手上前之时,容饮已是先行一步,以两指掂过伙计下巴,另边食指撬开他的唇齿,将欲往前继续探入,偏偏这厮余力尚存,两眼骤然睁大,猛又开始新一轮的胡踢乱蹬!   容饮慌忙喝道:“把他按住!”   印斟应声上前,然而手掌未及拍过对方肩膀,又听这伙计痉挛般的干呕出声,喉头强烈震颤,忽而唇齿大张,发出连串痛苦不堪的呜咽。   容饮见状,不由厉声喝道:“不好,快退!”   话落一瞬,耳畔倏而响起嗡嗡数道刺耳鸟鸣,众人赫然一阵惊呼,见那伙计双唇抖动不停,继而喉间传来极其诡异的展翅之声,几乎就在短短霎时之间,蓦地自他口中飞射出一道堪称迅疾的禽鸟身影——   印斟与容饮二人尚未反应过来,但见那鸟身如漆般黑,划过头顶时落下数枚尖利骇人的长羽,竟与适才从伙计身上搜出的锐物如出一辙!   一众镇民纷纷抬眼观望,亦是不禁骇得惊恐万状,不住大声叫喊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好像是鸟!”   “它朝那边飞过去了……拂则山!”   容饮眉心紧蹙,回头与印斟成道逢道:“是傀儡鸟!快追,别让它跑了!”   此话出时,身后那干呕不止的伙计已是涨得两眼通红,将欲挣扎起身的同一时间里,身体不受控制,方才朝前迈开不到两三步的距离,猛地一个趔趄摔翻在地——一旁康问眼疾手快,原想弯腰下去搀扶,不想那伙计及地失去支撑,身体猝然开裂,倏忽化作万千道飞驰鸟影,窸窸窣窣擦过面前大片不安骚动的人群,竟是不顾一切朝往人堆里扎了进去!   康问当即吓得不轻,待得再回眼时,原地那抽搐不停的倒霉伙计已然消失不见,独留漫天腾空的黑鸟嘶鸣不断,展翅如同弯刀落地一般,顷刻袭上周围一众毫无防备的镇民中央。   幸而成道逢反应及时,扬手一张符纸高划过额顶,即刻自整片人群上空升起一道刚劲有力的巨大结界,不多时便将那袭人飞鸟隔绝自头顶更上一方,来回左右扑打着翅膀,却始终无从寻得漏洞进攻。   然而此番一举着实使人受极了惊吓,原本只是来看热闹打抱不平的一众无知镇民,倒是数年以来头次见着妖魔现世的怪异景象,何况这群飞鸟本身来历不明,以往在来枫镇中又从来不曾冒出半点踪影,就连一向以制妖为主要工作的容府及璧御府,都对此鸟的骤然出现暂且无计可施。   情急之下,加之周围人声嘈杂喧闹已呈愈演愈烈之势,成道逢扬起脖颈,赫然一声喝令:“都待在结界里,别走出去!” 第78章衣冠冢   快马沿途疯狂疾驰,几乎是片刻不曾有过停歇,最终直抵拂则山脚处,容饮一个飞身落下马背,继而摊开袖中折扇,即刻顺着漫天展翅的黑鸟快步赶上山路最末一端。   拂则山中绿荫甚浓,那群傀儡鸟飞行的轨迹看似散漫而毫无规律,实际仔细观来,只会发觉其目标地点异常单一,且大部分都有迹可循。   容饮原本不曾见过所谓的傀儡鸟究竟为何物,好在之前于外降妖多年的经验使然,令他在任何突发状况面前,都能够表现得冷静淡然——何况容饮本身已足够胆大而心细,如今眼尖瞥见那些个黑鸟头顶雷打不动的业生妖印,当下也能猜出它们与普通妖物之间,其实并无太大的区别。   ……既然这样,一切都还算好办。   容饮尚且无法判断镇内那些漏洞究竟是从何处起始,唯一可以进一步猜测的便是,距离上次祠堂内神像受损一事,少说得有八成,势必与此番傀儡鸟的出现关系密切。   他沿着山路不断往前攀爬,途中经过祠堂的时候,有过短暂片刻的停顿——但很显然,那些傀儡鸟的目标并不在于祠堂或者神像,而是要往山林内部,更深的某一处地方。   容饮这一路走得极为漫长,以至于后来随行的马匹无法顺利跟上,便只剩得他一人在那枯枝凋零的山林当中疾行不断。   但最后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在他想象中鸟群理所应当占据的巢穴或是据点,并没有如愿出现在眼前。取而代之的,仍旧是拂则山中大片遮挡视线的枯林,秋后纷扬的落叶残枝,以及……在那最末一点处,将近有半人高的树丛之外,隐藏着的一块半旧不新的木制长碑。   碑上歪歪斜斜刻着一枚细小的“蓉”字,连带数朵彻底风干透了的栀子小花,今已尽数枯黄,为雨水沙尘碾作无数碎片。   这是……成夫人的衣冠冢。   容饮赫然睁大眼睛,满脸俱是难以置信的莫名神情。   而在长碑背后,又另外倚着一人颀长瘦削的身影。   彼时那人肩臂微抬,吸引着山间近数以百计的傀儡黑鸟,在离他周边不远不近的地方展翅飞天,亦或是驻足休憩。   ——青灰长衫,鬓发微白,一根从不离手的木制长拐。   刹那间容饮眸色微动,几乎是下意识里呼唤出声:“……成、成老先生?”   不……那必然不可能是成道逢。   那人闻声回头,却是一双低淡到极致的晦暗杏眼,其间隐有几分凶光,圆润却锋利,仿若藏有无数汹涌的波涛暗流。   “不对,你是……上次跟着印斟的青楼小倌。”容饮目光尖利,倏而一字字道,“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镇里出来那批傀儡鸟,都是由你一手饲养的?”   他顿了顿,复又继续说道:“看来并非是我多想……你曾一度在璧御府周围多次出现,果然是另有所图。”   那人没有说话。他仍在专注勾逗着手里几只扑腾乱飞的黑鸟,甚至悠哉悠哉,伸手亲昵地拍抚着它们的翅膀。   直到容饮袖中雪白的折扇,如同刀尖出鞘一般,于他面前骤然展开——那人顿生警觉,同时扬起下颌,以至于他那全然苍白的正脸,于阴影下恣意形成一抹扭曲不堪的弧度。   容饮又问:“你到底是谁?平朝城昨晚遭人劫囚,恐怕也是你做出来的好事吧?”   “呵……青楼小倌。”   那人终于舍得开口,却是说着与容饮所提毫无关联的题外之话。   “如此看来,那小混账一人在外浪迹多年,没少给我这当老子的……乱添麻烦。”   容饮神色陡凝,语气愈发多出几分刻不容缓的意味:“不管你是谁的爹也好,儿子也罢。如今人形傀儡再度现世,定然与你此行此举——脱不开干系。”   那人眼帘微抬,身外扑腾的黑鸟亦在他指节之间收翅低飞,不时围绕成为数道密集不一的圈。   待得隔过许久一阵,他方缓缓出声说道:“你是容府的人?”   容饮正色道:“容某奉命行事,绝不容许任何带印妖物,在容府眼皮底下扰乱民安!”   那人却顾自说道:“那真是不好意思……刚好,我也没打算放你一条生路。”   容饮神经紧绷,随即于袖下无声将折扇扣稳。   那人闻言,仅仅只是回眼一笑,继而懒洋洋竖起手中那根拐杖,无谓说道:“我今天倒要看看,所谓容府那些花拳绣腿,究竟值个几斤几两。”   *   “师父,太危险了,这根本顶不住啊!”   来枫镇内一层单薄如纸的结界圈下,众人慌乱仿若潮水纷涌上岸一般,简直拥挤嘈杂到不堪入目。   而在外一周整整足有二十五具木身傀儡,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围绕在四面八方的房顶上方,将如狼似虎的目光投注在结界内一众惶恐不安的镇民身上。   神像遭毁,京城劫囚,以及镇外漫天袭来的飞鸟……   这无端串联的一切,仿佛是早已在人规划之中,偏又事发突然到叫人措手不及。   “是黎姑娘……铁定是黎姑娘回来寻仇了。”康问颤声说道,“之前我们在拂则山上,杀了她爹,现在她逃出来,必然想借傀儡灭了咱们全镇!”   “胡言乱语!”   成道逢一掌拍上他的后脑,旋即怒声斥道:“过去上符纸,补结界,不要想些有的没的!” 第79章误解   “傀儡鸟是你招来的?”   “不是。”   “平朝城容府地牢遭人劫囚,与你有关?”   “无关。”   “但做这些事的人,你都认识,而且知道。”   “……”   谢恒颜默然片晌,终是点头,如实承认道:“是。”   印斟目光微冷,随即看向两人仍旧交握一处的双手,厉声道:“……放开。”   谢恒颜固执道:“那你随我一起下山,别留在这里。”   印斟反手抽开背后石剑,继而毫不犹豫抵上他的脖颈:“我可以先杀了你。”   谢恒颜道:“杀了我,你自己也会没命。”   印斟神色冷硬,犹自望入傀儡黝黑湿润的双眼:“从一开始你来拂则山,目的便不单纯,是不是?”   谢恒颜声线低淡:“我说很多次了,流浪而已,你为何不肯信我?”   印斟道:“你这样,叫我如何能信?”   “那你再信我一次……我带你下山,不要理会鸟群经过的地方。”谢恒颜缓声道,“就这一次,我绝不会害你性命。”   印斟眼底没有动容。他只抬眼,与面前看似纯良无害的傀儡,形成漫长一段时间的对视。   两人分明只是初识,然而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谢恒颜仿佛已像这样,在他身边驻足停留了许多个不同的年头。   印斟确保自己从来不曾接触过人形傀儡这一类有关的任何妖物,独在谢恒颜的面前,熟悉的感觉不断油然而生,直至将他现存的理智全数吞没殆尽。   印斟一时说不出话。于是谢恒颜伸手过去抱他,几乎是用了全力,发狠地将他往另边死命拖拽。   而在此时,倏忽头顶传来一阵异样杂响,隔空横来一柄飞速旋动的雪白折扇——印斟下意识里回神,带着谢恒颜往旁猛地一偏,随后那柄折扇“嗖”的一声没入泥土,几近快有半尺之深。   印斟猝然转身,厉声喝问:“什么人!”   谢恒颜同是眉心狂跳,窝在印斟身旁未敢出声。   然在下一刻,自那林林总总的枯木之间,忽地闯出一人趔趔趄趄的狼狈身形。但只见那一袭白衫沾满血渍,胸前乃至背后尽是无数道狰狞可怖的致命创口,彼时已然血肉模糊,甚至难辨出原本应有的模样!   印斟呼吸骤停,顿觉一股血腥气味在空气中顺势漫开——   “容……容二公子?”他不免意外道,“你怎的伤成这副模样?”   容饮呜咽一声,埋头吐出一大口黑血,之后勉力扶稳树干,还未及说出一两句话,抬眼只对上印斟身旁谢恒颜一张异常熟悉的正脸,当即骇得方寸大乱,扬手直指向他道:“是……你……怎么又是你!”   印斟疑道:“你在说什么?”   “你究竟用的什么妖术!竟然能在山中随意穿行?”容饮闷咳一声,呼吸渐沉,“我容饮今日,难道注定栽在此处了么……”   “容二公子,你清醒点。”印斟上前将他搀稳,“是我,我是璧御府的印斟。”   然而此时容饮伤得实在太重,几乎全身上下都是密密麻麻一层新伤,有些甚至已经深入骨髓,显然并非寻常刀剑锐物所致。   ……是谁能下这么狠的手?   容饮在容府中的实力数一数二,按理来说,根本不会让一般妖物伤得如此惨状。   印斟正待犹疑不定,倏而身旁容饮一个挣扎,愤然扬起一边手掌,竟是狠狠握住印斟手边那柄出鞘不久的锋利石剑!   “小心!”   片晌只听哗啦数道震耳巨响,见那适才还奄奄一息的容二公子,彼时全然不顾伤重,拔开印斟掌中三尺石剑,就近便朝着一旁谢恒颜猛挥而去——偏偏谢恒颜似早有预料在先,蓦地闪身朝后堪堪一跃,同时石剑剑尖一往无前,反被印斟单手出去朝回一握,继而极力回身,直接拦挡至容饮面前,将谢恒颜牢牢实实护于身后,硬是不曾留出一丝空隙!   霎时间容饮面容扭曲,一面呕血,一面怒斥出声:“姓印的,你还敢护着这无耻妖物!”   印斟不答,回头看向谢恒颜。谢恒颜却是从容不迫,道:“容二公子,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第80章见家长   谢恒颜也不知对印斟说过多少遍“别再追了”,总之喊到后来嗓子都在冒烟,印斟多半是没听进去,仍旧执着催着他的马匹在山林间疯狂穿行。   他当时觉得印斟简直就是个傻子,中途提醒无数次赶紧下山,他偏偏不听,非挨到容饮那头见了真血,这会子再会过意来,早是为时已晚。   然而谢恒颜现在最害怕的,还并不是这个……而是在这之后,由着印斟与谢淙打上照面。   谢淙是副什么脾气?   若说成道逢算是顽固不化,那谢淙简直就是乖僻邪谬,不近人情。   以往数十余年的朝夕相处,谢恒颜自问从未摸清过谢淙的真正想法——一个喜怒无常的人,就算平日笑着的时候,那心里多半也是在盘算着什么。   高兴未必是高兴,愤怒未必是愤怒。   以至于谢恒颜白给人当了十几年的儿子,至今仍对谢淙在外的所有行径毫无了解。   两人是名义上的父子,实际是饲主与他驯养于笼中的小宠。   宠物无权利干涉谢淙的任何事情,但谢淙却有能力决定他的宠物是死是活。   如今想至此处,谢恒颜愈发多出几分慌乱。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嗓音,发了狠地对印斟吼道:“印斟我叫你别追了,不想要命了吗?”   可印斟岂止是不想要命,他恐怕也没想让谢恒颜活命。彼时一只精巧竹弩自他袖间迅速拖出,随即往箭上粘符,“嗖嗖”数声扳动弩机,连发两箭,径直对准谢恒颜头顶两只傀儡鸟的鸟喙——   ……然而,箭术太差,根本无济于事。   谢恒颜快要被他气笑了:“你以为自己很能耐是吧?百步穿杨?夸父射日?……喂,你听不听得到我说话,聋子,叫你别射/了,快滚啊!”   印斟冷冷扣动第三次弩机:“……那是后羿。”   谢恒颜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话刚说完,又是兜头两支短箭,裹带数十余张符纸,随着逆风的后劲直接糊满谢恒颜一脸。   谢恒颜:“……”   印斟在底下扬声道:“你把头蒙上。”   谢恒颜问:“你要干什么?”   印斟:“蒙上。”   谢恒颜紧张巴巴抬起两边袖子,堪堪举过额头寸余高度,忽而耳畔传来一阵锐利声响,印斟连发五支短箭,同时绑带整整近一沓符纸,加起来足有一块板砖那么厚,就这么硬生生逆着山风招呼到谢恒颜头顶上,登时拍出稀里哗啦一阵嘈杂乱响。   谢恒颜咬牙切齿:“我看你是想杀了我吧!”   正怒骂间,符纸随风四散,倏而自短箭末端一路飘至谢恒颜头手脚各自三处,随后纸面符咒即刻生效,蓦地在他手腕及腰间形成一道束缚锁链,再由印斟施力一拽,谢恒颜整个人便漂浮在半空当中,俨然自成下坠趋势——   然而此法既出,身边异常敏锐的傀儡鸟群到底经不起半分惊扰,稍有触怒,便当即疯狂挥动翅膀,同时目露凶光,不住朝外发出类似于警告的愤怒长嘶!   印斟根本不管不顾,空出一手,抄出另张符纸,继而朝天狠狠一指——伴随一道锐利光芒划破长空,天边羽翅狂舞,惊起阵阵粗嘎鸟鸣,谢恒颜忍不住以双手捂耳,拧眉冲他喊道:“印斟,你到底想干什么!”   下一刻,身体极速朝下坠落,谢恒颜骇得双目紧闭,甚至未及做出任何反应,紧接着便是面部朝下,沉沉埋入一人温暖有力的怀抱。   与此同时,印斟大手朝前,不偏不倚往谢恒颜后腰一捞,顺势两鞭狠力抽在马背,一声喝道:“驾!”   谢恒颜简直不敢相信,立马挣扎着自他怀中起身:“你……”   但话还没能出口,印斟却猛地曲肘上前,正是卡在谢恒颜脖颈中央处,旋即冷声说道:“你老实一点,最好把所有该交代的事情,一字不落说清楚!”   谢恒颜一口气没喘上来:“我交代什么?”   印斟拎着谢恒颜的后颈,迫使他因过分恐慌而微有躲闪的目光重新凝向自己:“往山上放傀儡鸟的,是你什么人?”   此话出时,忽地马蹄踏过脚下大片碎石陡坡,震得谢恒颜一个趔趄摔向印斟胸口,登时痛到鼻子眼睛扭到一团,不住哀声唤道:“你能不能好好骑马……好好骑马!有事待会再说!”   印斟厉声道:“先回答我!”   谢恒颜顿觉头疼不已:“你不是早猜到了吗?”   印斟:“我要听你亲口说明白。”   谢恒颜单手支撑马背,勉力直腰坐起:“你先听我的,下山成吗?我……我向你保证,绝不害你!”   印斟面色僵冷,原就生得极寒一副五官,彼时剑拔弩张的状态之下,亦似覆上一层尖锐寒霜。   然他垂眸凝视谢恒颜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两人沉默对视片刻,印斟手劲微松,拧着谢恒颜的胳膊扶回马背中央,仅是低淡说道:“……坐好。”   谢恒颜终于长长吁出一大口气,浑身乏力,窝在印斟怀中接连呛咳数声,方抬起眼来,远望周遭一带地形地势,直道:“逆着傀儡鸟的方向走,往另一头下山。”   印斟回眼看他:“若我定要顺着走呢?”   “……我管不着你。”谢恒颜无奈道,“你若是上赶着去送死,我也没办法。”   印斟道:“那你告诉我,你爹来这里,是想做什么?” 第81章婆?媳大战   两人互相对视,其间所含带的情绪,却比方才任何时候还要来得复杂。   当然他们不仅仅只是互看而已。因为紧接着谢淙做了一个非常玩味,同时又很具有挑衅意义的动作——   他模仿成道逢的样子,将手中那根木拐抬高了些许,然后正对着印斟所在的方向,颇带深意地指了一指。   这样微小的举措,谢恒颜没能看懂。但对印斟来讲,其中轻蔑鄙夷的含义,可能比正面直接给他一拳来得还要深重。   因为早前在祠堂因神像一事与成道逢发生矛盾之时,印斟的好师父——他最敬爱,最尊崇的好师父,曾经就是用这样一根木拐,当众对他进行无情的责罚,同时还逼他揽下莫须有的错误。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谢淙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印斟目光中骤然多出几分冷冽,随即缓缓后撤数步,将空余的手掌拢入袖中,摸到那最后几张镇妖用的符纸。   而在这时,谢恒颜却将他的意图一眼看穿,当下伸出手来,缓缓按在他腕间,又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但印斟明显没有听进去,他佯作安安分分地收回五指,偏将其中一张符纸轻轻按于掌心中央,无声以袖口掩住。   “……这就是你之前口口声声说的,交的新朋友印斟?”彼时谢淙却忽然开口。   谢恒颜抬起两眼,看了看身旁面色僵冷的印斟,最后还是讷讷转移了话题:“阿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谢淙眯眼道:“我在问你问题。”   谢恒颜咬了咬牙,仍是固执问道:“阿爹为什么在这里?”   谢淙赫然扬眸:“谢恒颜!”   “你不是不肯要我了吗!”   话音方落,谢淙已然扬起手中木拐,眼看着就要朝下砸向谢恒颜的正脸,忽然身旁印斟探出一手,从中将那木拐尾端以两指稳稳摄住。谢淙微有惊讶,待要施力将之取回,印斟却是抢先一步,往木拐一头一尾相继贴上两张符纸,随后单手画咒,再借力抽出袖中最后一张大符,朝空中一旋,不由分说便要扣上谢淙的脑门!   此举实属突然,以至于谢恒颜没能提前做出半点反应,待要出手阻止之时,那张整脸大的符纸已经嗖的一声,好巧不巧定于谢淙额顶正中央处,接着立马生效,倏忽自他头与颈项间生成一道禁锢锁链,再由印斟伸手朝回一勾,登时如同狩猎牲畜一般,硬将谢淙原地往前拉出数尺长的距离。   谢恒颜瞬间骇得脸都绿了:“印斟,你别胡来!”   印斟冷冷一扬手腕:“但凡玷污神像者,不论是谁,都决计不可轻饶!”   “谁跟你说是我爹干的!”谢恒颜慌忙拽住他的衣角,“快把符纸解开,你怎的不分青红皂白乱扣人!”   印斟侧目望他:“我看你才是瞎了眼睛……认贼作父!”   谢恒颜喉头一哽,差点没让他气到吐血:“你说什么?”   恰在此时,符纸下的谢淙猝然仰头,圆润的双目如同充过血一般,蓦地转向,继又再次凝向印斟正微泛冷的侧脸。   紧接着印斟还未反应过来,喉咙便像是被人隔空狠狠地扼住——分明谢淙没有抬起任何一边手掌,但在两人目光再度交汇的一瞬之间,仿佛整颗心脏,都被谢淙一并攥握在手里,恍惚间,竟多出微许生死一线的尖锐意味在内!   “你再说一次。”   谢淙扬起下颌,眼神利害到仿佛是刀子在一遍遍地剜:“我是什么?”   印斟丝毫不惧,几乎一字一顿,极尽清晰地道:“偷毁神像,暗袭镇民……不是贼是什么?”   “印斟,你别说了!”谢恒颜失声喝道。   偏偏此时,谢淙苍白细长的手臂骤然扬起,穿过木拐及两张符纸的层层阻隔,竟是径直朝前拧上印斟的下巴!   随后只听得一声骨骼错位的异响,印斟被迫回转目光,继又迎上谢淙猩红狰狞的一双杏眼。   这回是当真如被人束缚禁锢于笼中一般,他只觉得浑身猛地一麻,手脚瞬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待要反抗挣扎,双耳却是猛地一震,再次听得谢淙幽幽下达了指令:“怎的不肯说了?”   印斟狠命开口,硬是发觉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谢淙愈发肆意道:“接着说啊!”   印斟面色铁青,又接连尝试数次,终究没有任何破解的余地。   谢淙又道:“说清楚,谁是贼?到底是你——还是你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师父?”   ——于那短短一刹那间,印斟幡然醒悟,大概自其中明白了一些什么。   谢淙拥有与傀儡同等的能力……精神控制。   而且是比普通傀儡更强悍更直接的那一种。   可谢恒颜明明说过,他爹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若说活人也能修得这般强悍可怖的一类精神术法,再之后的日子,就算能有“禁妖令”重出江湖,那也都是形同虚设。   印斟根本来不及多想,袖内却是忽地传来一阵湿腻。   一滴,两滴。 第82章容饮上天   将近落日黄昏,曾经一度安静祥和的来枫镇内外,至今仍旧是由一片群鸟疯狂围绕的杂乱景象。   而距离成道逢最初撑开天外那道结界,前后已笼统过去近数余时辰。周围一众镇民由开始毫无间歇的争执吵闹,此时已渐渐转变成为濒临极端的恐惧,以及无法遏制的焦躁不安。   直到这时于拂则山头忽然传来一阵尖锐而又幽长的口哨声响。   围困于结界内的一众人等倏而抬头,便只见得一只比寻常任何傀儡鸟还要更为雄壮凶猛的黑鸟大展双翅,猝然划破云霞漫天的长空——随后高昂起头,以它那额外洪亮的嗓音,再次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鸣啼。   “那又是什么,它在召唤更多的同伴吗?”康问已然精疲力尽,如今徒然又遭警醒,不由微有些崩溃地道,“这些鸟再来一群,根本不用等到容府来人救援,我们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你别胡说!”成觅伶一把拎住他的胳膊,“还有师兄在呢,师兄会回来救我们的!”   一听到这里,康问难免又多出几分惶然:“对啊,师兄还在山上,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有事没有。”   彼时成道逢却冷冷出言将他打断:“哆哆嗦嗦像什么样子!你一个会术法的都能怕成这副模样,再叫镇上其他百姓如何能活?”   康问闻声朝外扫视一周,发觉身边挤作一团的人亦大多是同样疲惫不堪的表情。于是他适时地闭上了嘴,忐忑不安之间,不忘小声嘟囔道:“我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成道逢道:“有何可担心的,天塌下来,有你师父撑着,还怕你比我先死不成!”   成觅伶眼圈一红,慌忙唤道:“爹!”   康问亦是哽到喉头微涩,回头时定定凝视着成道逢的双眼,而成道逢却仍自定身于原地,以他那双苍老却额外有力的掌心,默默支撑着头顶一层笼罩所有人的巨大结界。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的师父已经老去了许多。可成道逢至今还像是最初记忆里的那样,无时无刻,都在用他那强大安稳的能力,尽职尽责守护着他们这一整座小镇。   而固执凶悍的外表,只是他用来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   倏忽间康问转过头去,闷着声音,几乎是一字一句对成道逢道:“对不起,师父。”   成道逢并未给出回答,他在专注维持着手边的结界。   成觅伶却不可思议地道:“好生生的,你突然道歉做什么?”   “以前都是我不懂事,总爱调皮捣蛋,总爱闹。”康问缓声道,“如果这一次,我们能顺利度过劫难的话,回府我一定潜心修炼,争取比师兄做得更好。”   成道逢低头看他,眼底带有某些难以言描的复杂情绪。   康问深吸一口气,道:“师父,我……”   “老爷,看天那边!”话题忽然被霍石堂打断,“情况有变,注意结界!”   成道逢立马集中精神:“什么?”   “是鸟……好像要散了。”人群中有人兴奋地道,“不……不是好像,它们真的在散了!”   康问与成觅伶同时仰起脑袋,果然见方才那只大鸟绕飞鸣啼的地方,群聚的小批傀儡鸟开始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朝四面八方不断散开,就像是海水落潮一般,大片大片自人眼前销声匿迹,有一些甚至没能及时离开,便已化作一缕黑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半空之中,好似一开始就不曾来过。   “这是怎么回事,它们不是要吃了我们吗?”   “为什么都走了……是成老爷子的术法生效了?”   “唔……快看,那些趴在房顶上的大妖怪也在走了!”   成道逢应声抬眼,却是异常惊讶地发现,就连黎海霜和她所驯养的二十五具傀儡,也一并追随着傀儡鸟集体消失的轨迹,缓缓朝镇外远离人群的角落一点点撤退散开。   就像是受到什么指令影响,急着想要从现场撤离。   康问简直感到不可思议:“我的天……它们怎么说走就走,是被师父吓跑的吗?”   成道逢摇头说:“不是我。”   “是那只大一些的傀儡鸟。”霍石堂伸手朝上一指,“它刚在天上叫了半天,恐是背后有人下达命令,强行迫使它们全部离开。”   康问与成觅伶再次仰头,见那体型庞大的黑鸟仍旧在人群上方挥翅盘旋,所及之处便是深深一片阴霾,偏它迟迟不肯及地,仿佛是在持续监视人群中的一举一动。   康问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到底是谁如此厉害,竟能养得这样一批可怕的怪物。”   “还能有谁?多半是当年没清理干净的一些杂鱼渣子,今天寻着机会卷土重来罢了。”成道逢冷笑一声,唤了霍石堂道,“管家,取我弓箭来!”   霍石堂二话不说,自随身携带的箱中取来一支长弓,成道逢劈手将之夺过,随即架稳利箭置于其间,拉弓满弦,“嗖”的一声,箭尖如同虎啸龙吟,一往无前,霎时穿透大鸟雄浑有力的脊背! 第83章余恐   其实按理来说,容府与璧御府两家人在这数十年间,一直处于一种不冷不热,表面友好,背地互嘲的一层尴尬关系。   ……然后这层关系,就被容饮突如其来的死讯给彻底搅黄了。   当天容不羁报完信回到镇里,容饮的尸体刚好给人抬下山不久——与此同时一并跟出来的,却并非是印斟的人,而是他一向不曾离身的宝贝石剑。   至于那把剑身上沾的,几乎都是容饮流出来的血,有一些甚至还没能干透。   那时容不羁所做出的第一反应,简直让在场所有见过现状的镇民……无一不为之瞪眼咋舌。   ——堂堂一个七尺男儿,扑通一声,说跪就跪,直接在上百号人跟前哭成一个泪人儿,嘴里不住喊着“二叔、二叔、二叔”,喊到后来嗓子都哑了,还是成道逢差人过去把他给拉开,这才勉勉强强安分了一点。   总之这天夜里,一整座小镇外连拂则山一带的所有住民,就没一个能够睡得安稳。   包括成道逢及他背后整个璧御府,更是在为着印斟与容饮之间的事情彻夜未眠。   直至次日清晨,天还没亮。平朝城容府的大老爷容磐,快马加鞭带领府中上下近十余人,浩浩荡荡一大家子围堵在来枫镇的镇口,差点没直接踏破璧御府的门槛。   唯独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他们虽说来势汹汹,丝毫不知何谓客气,但容磐那会儿见了容饮的遗体,什么都没多说,只沉默一阵,回头长叹一声,对身边随从道了一句:“……带回京城,好生安葬了罢。”   随后他微微抬头,于周围众目注视之下,远远望入成道逢同样复杂深邃的双眼。   ——容磐如今年过五十,相对于面前须发斑白的成道逢而言,还要略次一个辈分。容饮是他同父异母的亲生兄弟,论年纪尚且还轻,人又生得俊俏,甚至不比他亲儿子容不羁相差太多,所以容磐平日待他额外的器重,容不羁亦与这位二叔的相处甚是融洽。   孰料天灾人祸,生死难定。容磐也不知派他出来这么一趟,会酿成这般不可挽回的惨剧,同时容府一些德高望重的长辈听闻此事,也难免感到阵阵悲恸惋惜。   事后问起来龙去脉,受尽刺/激的容不羁则一口咬定,此事必是印斟所为。   “我当时从镇口回来,他们才刚把石剑从我二叔胸前拔走。”容不羁红着眼睛说道,“是成老先生派他的好徒弟上的山……镇民都说,那把石剑是印斟的东西。我之前也见他背过,绝不会假!”   “你血口喷人!”康问当场一蹦三尺高,“我师兄何等正直一个人,怎会做出此等下三滥之事!”   容不羁面部扭曲,嘶哑吼道:“包小倌,毁神像,和着他的小情儿一起欺师灭祖——这就是你所谓的正直?”   康问登时有些噎住:“你……你……那都是小倌逼着他做的,和师兄本人没有半点关系!”   容不羁却道:“我看他们两个都有问题,不信你上山搜搜,没准那情儿也跟着一块跑了!”   康问不知怎的,忽的两眼一红,大吼一声:“你给我住口!”   说罢便像是疯猴儿一样,张牙舞爪地缠了上去。成觅伶在旁“哎哎哎”叫了半天,没能拦住,回头容不羁刚好也是悲愤欲绝,连手带脚狠狠与康问缠在一团,对着骂了几句,又给了几拳,各自打得鼻青脸肿,最后被霍石堂和容磐的带来的小厮联手拉到一边,成道逢提着康问的衣领子将他拎了起来,怒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不知轻重?”   容磐亦是装模作样地竖起折扇,狠命敲打容不羁的肩膀:“不争气的东西,少在外面给我惹事!”   容不羁不由大声反驳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问成老先生……他教出来的好徒弟,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此事归根结底,确与那孽障脱不开干系。”   成道逢目光微垂,倒是头一次于外人面前主动服软。他上前一步,庄重而严肃地拱起双手,弯腰朝容磐深深作以一揖,沉声说道:“石剑乃是老夫当年亲手所赠。如今他若非遭遇不测,多半便是弃剑远逃,与那邪魔外道勾结一处,彻底与我璧御府为敌。”   容磐目光微凝,继而意味不明地道:“那成老先生认为……最有可能的结果,当是哪一种?”   成道逢没有说话,康问原想顺势辩驳些什么,却被他一个伸手直接拦住了。 第84章谢老爷   那是二十年前,几乎燃遍整座小镇的一场弥天大火。   人人都在逃命的路途发出惨呼,惊叫,甚至不住流下痛苦不堪的泪水。   独那纷乱一片的黑影火光之间,正有一人佝偻腰身,匍匐在地,以单手紧抱着襁褓中的幼婴,始终站定于原地,一动不动。   ——是个相貌冷清的年轻女子。   彼时浑身血污,衣着破烂,竟是连鞋也没穿,赤脚走在遍地焦枯的残骸之上。一步接着一步,即便脚底被无数细小的碎片扎穿,拖曳出连串密密麻麻的血痕。   到最后她缓慢而机械地跪了下来,拖着怀中啼哭不止的婴孩,缓缓地,一点点地,将它毫无反抗能力的弱小身躯,置入那摇摇欲坠即将坍塌的废墟底端。   “阿斟……”她伸手捂住微红的双眼,忽而如是说道,“你……你千万不要恨我。”   仍旧是记忆里的那片火海。   也仍旧是女人落荒而逃的背影。   随后幼婴因着泪与汗水而浸至透湿的面庞,被一团从天而降的巨大黑影彻底笼罩住。   那是印斟整个幼年时期,最是无法忘怀的一场噩梦。印象中是那样一双冰冷僵硬的大手,几乎不遗余力箍住他的四肢与脖颈,破使他陷入桎梏,无法呼吸,直到眼前的世界变成一片黑暗与混乱。   恍惚间听到有人在与他道歉。是女人的声音,一遍一遍地说着:“阿斟,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隔过一阵,倏而换得一张面孔,声线冷淡,微微颤抖着说:“如果一开始就由你死了,也许这结果……比什么都好。”   紧接着又是一道含糊男声,温温缓缓的响在耳畔,不大清晰,像是在勉勉强强说着:“别……哭,给你买……糖葫芦。”   “印斟……不要哭。”   漫天烈火的梦魇猝然碎裂——   印斟猛地一颤,继而睁开双眼,对上的却不再是方才那滚滚燃烧的火海,而是头顶幽暗一片的房梁。   他呼吸困难,喉间干涩。待得一个猛子坐直起身,方发觉手脚已被人铐上枷锁,而自己则身在一间四面围墙,彻底封闭的低矮房间内,周围什么都没有,独有一碗干净的清水,及半面巴掌大小的破窗。   ……这是在什么地方?   印斟疑惑地撑起臂膀,原想撇往窗前仔细打探一番。不料四肢百骸蓦地传来一阵撕扯般的剧痛,他习惯性地要往前站稳脚跟,偏又一个趔趄,原封不动往回跌坐了下去——彼时忽只觉浑身上下疼得厉害,像往骨缝里插了无数根针,是那种细细密密的尖锐痛感。   直到这里印斟才想起,是早前在那拂则山上,撞见了召唤傀儡鸟的主人……也就是谢恒颜的养父谢淙。   那时谢淙彻底控制他的意识,甚至借以某种未知术法,险些将他全身筋脉尽数震断。   后来的事情都记不大清了,只隐约记得谢恒颜一直在旁拼命阻拦。然印斟当时神识尽碎,眼前几乎是一片昏暗——那谢姓父子二人之后说了什么,他全无印象,等到再度醒来睁开眼的时候,已身在此处陌生幽闭的矮房之内。   印斟低头侧目,发现穿的衣服似刚让人换过不久,之前重伤留下的血污也做过清理,外带身下还铺垫着一层细软的薄被。   他怀疑适才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谢恒颜多半在这里待过一阵。   那他现在人呢?   ——忽然屋后传来几许轻缓微弱的人声。   印斟屏住呼吸,只听外有一人低声道:“里面那个,醒了吗?”   有另一人答:“没醒,这会儿多半还睡着。”   “……给他弄起来。”   “是。”   伴随“吱呀”一声尖锐刺耳的轻响,印斟猝然倒退数步,房间由人施力掰开一条细缝,有微光传来,刺到眼睛都在发涨。紧接着自外缓步走进两具堪称“人形”的古怪妖物,身近九尺余长,人首木身,面无表情,步伐机械,进门二话不说,劈手拧过印斟的胳膊,直截了当便朝门外狠命拖拽。   “……你出来。”   印斟未及做出任何反应,下意识想要出手挣扎,然彼时肩臂腕间具是阵阵刺痛难消,根本使不上力气,三两下便叫那俩木身傀儡反手一箍,拎着脖子一并拖出了门槛。   屋外陡然一阵苦咸味的海风冷冷拂至面上,印斟眼皮虚沉,胃部微有痉挛,走路时甚至忍不住想要干呕。   然待被迫拽离身后幽闭的内间,方觉脚下地面乃是木制的甲板,踩在上头一阵嘎吱作响,而他此时身在一艘行驶于海面的窄小货船上,四面皆是围栏,已微有些旧损,再往后方是整齐一排紧闭的暗间,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幽深一片,几乎没有用到灯火照明。   印斟再回头看他身边两具表情麻木的人形傀儡,心下倒隐隐约约地明白过来——这一回,恐是一头扎进了傀儡窝里,凶多吉少。   “你随我来。”其中一具傀儡道,“我们主子要见你。”   印斟没有说话,而另一具傀儡已抢先拢住他的肩臂,迫使他弯折腰身,缓缓朝下跨过数级台阶,直至踏入货船内部光线晦暗的封闭船舱。 第85章第二次交锋   印斟赫然侧目,带着镣铐的手臂下意识里上前,狠命扯住谢恒颜的衣角,试图将他往后拖拽。   但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推开了。   转头时依旧是那样一张带着笑容的俊脸,只是下巴尖都在狼狈不堪地滴着水花儿。   谢恒颜没去擦拭脸上的水珠,也没回头再看印斟一眼,只定定凝视着谢淙幽暗阴鸷的双目,继而温声说道:“人我带过来了,你有什么要说的,一起都说了吧。”   谢淙转身坐回屏风后的木藤椅里,神情未变,唯独那带有审视意味的冰冷目光,让印斟感到极度的压抑与不舒适。   片刻过后,谢淙懒洋洋的出声道:“这人是成道逢的徒弟。”   不是疑问,是肯定。   印斟猜不出他为什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唯一能够想到两人之间的联系,也就只有一旁温驯如狗的谢恒颜。   他根本不像是谢淙的儿子,简直就是他养的一条狗。虽说两人的已经相似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但谢恒颜就站在那里,任由对面与的男人对他又踢又打,倒水泼茶,丝毫没有一点怨言。   就算现在谢淙拔剑冲上去杀了他,他也许都不会有任何反抗的意愿。   然此时谢恒颜却并未给出回答,谢淙倒是微微抬臂,冲着印斟勾了勾手,说:“过来。”   印斟只当没有听见,迟迟站着不动。   “你过去。”谢恒颜拿手肘撞他,“别倔。”   于是印斟面色愈渐有些沉冷,他几乎是有些憎恶地别过肩头,反手将谢恒颜推到一边,随后下一刻,胸前衣襟便被谢淙一把伸手拧住,生生提了起来,扭曲到近乎要拽烂扯破的地步。   “天生反骨,一脸顽固不化的蠢相,和成道逢那老不死的狗东西一模一样。”谢淙回头看向谢恒颜,“……你怎么看上他的?瞎了眼吗?”   谢恒颜含糊其辞:“认识很久了,是老朋友……他和成道逢不一样。”   “老什么朋友,你有个屁的朋友!”谢淙陡然喝道,“你和这种下作东西来往,经过我的允许了吗?”   印斟蓦地抬眼,几乎就要出手反拧上谢淙的脖颈,中途却被谢恒颜牢牢实实地拦了下来,推至一旁,转继续望向谢淙道:“没有就没有罢……你说什么都是对的。反正——你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又不需要考虑我什么感受。”   谢淙杏眼微眯:“你再说一遍?”   谢恒颜喉头一哽,硬着头皮,愣是没敢再出声。   “很早之前我就说过,所有与我有关的事情,你不要出来干涉。”谢淙傲慢地道,“现在倒是好,硬给我钓回来一条璧御府的走狗……你想我怎么处置他?带回铜京岛,还是扔进海里喂鱼?”   谢恒颜道:“你可以拆条小船出来,放他回去。”   “我疯了?”谢淙反问道,“回头等他见到成道逢,再带容府一起出海追到岛上……届时牵动的是京城背后的朝廷,你想看铜京岛像二十年前来枫镇那样,被人围剿起来烧成灰吗?”   谢恒颜却是沉默了,他拧着眉头,一动不动凝视谢淙的双眼。半晌复又垂下眼睫,小声怯懦道:“你原来不像这样的……”   谢淙脊背一僵,连带整副五官都近凝住。   “你在船上养的些什么?那些傀儡,我以前从没见过。”谢恒颜声线微有些颤,“还有黎海霜,你什么时候救的她,我一点也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和璧御府树敌吗?”   谢淙没有看他的眼睛:“你问太多了。”   “阿爹,你不是爱主动挑事的人。”谢恒颜上前拖住他的衣袖,“我以前以为,是我有很多地方做的不好,你嫌弃得想把我扔掉,那都是我自己活该。可现在我觉得,你是故意撇下我——你驯养近一艘船的傀儡,黎海霜和她的畸形丈夫是你救的,来枫镇的傀儡鸟是你召的,之前还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只不过是时隔多年,前往镇上面见一位故人罢了。”谢淙悠悠说道,“何况来枫镇上那群不知死活的蠕虫,难道不都是罪有应得?”   “……他们有什么罪?”彼时印斟忽然开口问道,“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罢了,何故要受你这般侮辱糟践?”   谢恒颜低声喊他:“印斟!”   “你让他说。”谢淙古怪一笑,倏而望上印斟冷透的双眼,“成道逢此人一身污点洗脱不净,我特别想知道,他带出来的徒弟到底是副什么样子。”   印斟道:“我师父有何污点洗脱不净?”   谢淙没有正面给出回答,只低头将一旁茶壶端了过来,直接正对着壶嘴灌了两口。   两人一时陷入难言的沉默,谢恒颜便说:“茶有些凉了,我去换新的。”   “不用。”谢淙兴味索然,直摆了摆手,“……把这条野狗带下去,栓紧点,莫要让他跑了。”   谢恒颜道:“你不问话了吗?”   “不问了,暂时不想看到这张脸。”谢淙道。   谢恒颜点了点头,转身去拉印斟的胳膊:“先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印斟淡淡“嗯”了声,且先一言不发由着他带。谢恒颜还疑惑他何时竟能变得这样顺从,转头印斟已是一个旋身,扬起一掌朝谢淙那边径直劈了过去。 第86章傀儡遭压!   是夜。   白日里晦暗无光的船舱内部,彼时终于亮起一星半点微弱的灯火。   但周遭总归是微微暗着的,也许整艘船的主人并不大喜好亮光的缘故,连接船舱到甲板围栏的唯一一条狭窄走廊,沿途直至最末一端,方才能勉勉强强寻得一盏昏黄的烛灯。   而印斟如今就被困在其中低矮封闭的暗间之内,望不见半分光亮,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唯独身下木制的地板在摇摇晃晃,是船只在一望无际的海面四下沉浮。   直到走廊外间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是谢恒颜。   他的嗓音,总是很轻很缓:“他吃过东西没有?”   门外看守的傀儡回道:“主子吩咐过了,不准给他饭食。”   “知道了,把门打开。”谢恒颜道,“我要见他。”   “这……”   “打开。”   紧接着又是一阵钥匙开锁的声音。印斟侧耳听过一阵,赶在谢恒颜推门进来之前,躺回一旁铺好的薄被之间,闭上眼睛,佯作已经熟睡的模样。   果然谢恒颜进门的脚步轻了些许。伴随身后铁门彻底闭合的沉闷声响,这间幽暗无光的小窄隔间内,很快便只剩得印斟与谢恒颜两人。   “你睡了么?”谢恒颜试探地问了一声。   印斟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他躺在旁边纹丝不动,脑袋却已在这段时间里活动开了。   当下满心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逃。   他就算真的沦落到投海自尽的地步,也决计不能烂在谢淙手里。   但具体该怎么逃?没有随身携带的石剑作为助力,他根本不是谢淙的对手。加之如今又身在船上,就算真有那么点本事,逃出去面对一片茫茫大海,到最后生还的几率恐怕还过不了一成。   那他此时唯一能够做的,也就只有借着谢恒颜这一层特殊身份,去要挟谢淙松手给他一条活路。   他父子二人的相处模式虽说怪异,但彼此关系到底还是匪浅,倘若能够正确把握住度的话,谢淙多少会在人前露出一定的破绽……等到届时,直接将他人头拿下,操纵整艘货船,或许还能抓到回来枫镇的机会。   于是印斟此时平躺在黑暗当中,久久按捺不动。等谢恒颜走近前来,点燃一盏烛台,搁在二人手边,然后缓缓弯腰坐下,似又往薄被上放置了几样东西,听来瓶瓶罐罐一阵清脆声响。   ……他想做什么?   印斟眉心微锁,有些不耐。同时感到谢恒颜冰凉的五指伸开,探向他的外衣下摆,窸窸窣窣摩挲片刻,后竟是放肆张扬地扯开了他的衣带!   印斟当时心间一股无名邪火,遂抢在这傀儡做出更多暧/昧举动之前,一把擒住他手腕反拧过来,随即听得天旋地转一阵剧烈响动——谢恒颜惊恐抬头,正待出手反抗之时,却被对方一个曲膝狠顶在小腹,紧接着闷哼一声,印斟翻身过来反客为主,以单手牵制谢恒颜的肩臂,膝盖抵在他腹部,另一手将他反向压进薄被之间,凌厉出声质问道:“……你干什么!”   谢恒颜登时错愕道:“你才是……想干什么啊?”   印斟脸色冷到可怕:“那姓谢的又叫你来做什么?”   “不是他……是我自己来的。”谢恒颜让他压在身下,根本动弹不能,“……你放手,别压着我,有点难受!”   “都到现在这般地步,你还有闲心撒谎!”   “我没有撒谎!”谢恒颜狠命挣扎两下,却是无济于事,“你起来啊,这样压着我有什么用?”   “骗人很有趣吗?”印斟凉声问道,“还是你们这些怪物,都很喜欢骗人?”   谢恒颜瞳孔一缩,赫然问道:“你说什么?”   印斟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将他翻了过来,后背朝上,谢恒颜先时不明所以,遂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他:“你想干啥?”   “……印斟?”   “如果你很喜欢像这样,玩弄糟践别人的信任。”印斟面色沉冷,倏而伸手攥住他的衣领,“……那我让你玩到够。”   谢恒颜还未及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忽只感觉眼前一黑,印斟沉重的身躯覆了上来,强力按过谢恒颜瘦削的脊背,随后五指向下挪移,直至拽开他的腰间一排衣扣,倏而朝外猛地一番拉扯!   谢恒颜心下一跳,发觉情况有些不对,当即开始扭腿挣扎,但膝盖刚弯曲不久,偏又被对方一记蛮力狠狠顶了回去——谢恒颜原在体型上,根本不占任何优势。他所有拼尽全力的反抗与挣扎,印斟只单凭一手就能全部镇压回去,而剩下一手的力道,就全部用来箍在他的衣带上,几乎是发了狠地不断撕扯拆卸。   其实印斟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一开始是蓄意报复,想让谢恒颜也知道,被人欺辱玩弄于鼓掌之中,究竟是怎样窝火难言的滋味——他骗了他,从最初相遇的那一刻起,印斟无心加害于谢恒颜的性命,而他谢恒颜却利用这样一份信任与同情,步步算计,引诱他堕入一座深不见底牢笼当中,再充当一个善意虚假的角色,企图夺走他最后一丝尊严和自由。   他感到了无法控制的愤怒。然而再到后来,这愤怒渐渐地变了味道,又转换成为一类说不出的凄凉。   印斟没有不把谢恒颜当朋友。 第87章对不起   “……这是什么?”   印斟探出一手,试图揭开谢恒颜的衣袍,便于往下看得更清楚一些。然室内光线过于昏暗,加之谢恒颜抖得厉害,期间一直蜷着身体试图往墙角里缩,印斟实在没办法,便只好箍着他的两腿,牢牢实实将人从角落里挖出来,强行拖往薄被上摊平放稳。   但也是因着这样一拖,剩下的衣摆尽数散落松开,随后再度展现于印斟眼前的,却并不再是初时雪白细腻的一层皮肤,而是背部区域大片斑驳青紫的痕迹,及坑坑洼洼无数道刺目狼狈的疤。   ——如今这只傀儡,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无损的地方。   许是因着本身无血无肉的缘故,大部分创口压根看不清楚深浅,唯独往里一处青褐色的木身,正于皮下一层若隐若现,有些地方甚至已完全绷开,似带有几分即将彻底破裂的趋势。   印斟只低头看过一眼,便撤开双手没敢再碰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因为谢恒颜总会把自己伪装得很好,就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不在乎的样子,所以根本没人看清他是否在疼或是难受,也更不会知道他是何时弄得遍体鳞伤。   “这谁弄的?”印斟忍不住问,“……怎么弄的?”   谢恒颜没有答话,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不妙,以至于整具身体都在不断地蜷缩并抽搐着,但单从外表来看,印斟又瞧不出他是难受在什么地方,到最后无可奈何,印斟伸出了手,小心地抓过谢恒颜的臂膀,说:“转过来,我看看。”   霎时间谢恒颜杏眼圆睁,突然又开始往薄被上乱踢乱蹬,印斟自然不会让他得逞,因只单用出一手,便把这只张牙舞爪的傀儡给托了起来,抱坐回腿上,继而强硬扣住他的两手,迫使他活动十指,将那最内一层洁白的里衣彻底拆散拨开——   谢恒颜呼吸一滞,近乎是呜咽着出声阻止:“别看!”   但印斟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   ——除去一身狰狞可怖的伤疤之外,于傀儡左心口处,偏近内侧的一块地方,被人扎进了数根三寸余长、类似于粗制骨针的某一类锐物。   而今针尾已尽数没入前胸,牵一发而动全身,只需稍有大幅度的动作,便能将他整具身体一并刺穿。   印斟突然像是哑火一样,木然望着谢恒颜的眼睛,完全不知再该说些什么。但谢恒颜却把目光别向一边,声线沙哑,倏而开口说道:“你放我下来。”   印斟微微一顿,迟疑着松开了钳制他的双手。   谢恒颜终于得以解脱,长吁出一口气,随即浑身脱力倒回墙角里端,但这一次,他连将身体蜷缩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彼此又是一阵难以言描的沉默。   直到这时,借由室内一星半点烛火的照耀,印斟才看清角落里搁置的那些大小瓶罐,如今已七零八落地撞翻一地,幽幽散发着一股苦涩的草药味道。   而谢恒颜就这么衣衫不整地横在地上,待得歇过一阵,感到大概能缓过那么一口劲来,方不徐不疾地伸出两手,有些费力地给自己系起了外袍。   忽然胸口处传来微许熟悉的暖意。   印斟低头靠近,替谢恒颜将敞开的襟口拉上,随后小心翼翼地探来另一只手,又琢磨着帮他把里衣穿好系好。   但印斟的手真的很笨,也是因着打小不会照顾人的缘故,他有尝试过温柔一些,可每次都会弄巧成拙。   最后谢恒颜忍耐不住,低声说:“……我自己来。”   于是印斟又把手缩了回去,怔然望着他伤痕累累的背影,本想解释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变成一句无措的,无辜的,无心的……   他刻意别开脸,似有些懊恼:“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从一开始就是。   忘了就是忘了。人类的情感单薄而脆弱,久远的记忆轻易就能破碎至模糊,因此方能对今日所做的一切……感到无谓,侥幸,或是干脆一无所知。   “我只是来给你换药。”   谢恒颜沉默一阵,忽然平静地说:“谢淙之前打伤你,不及时止血上药的话,你撑不到下船就会死。”   印斟:“……”   谢恒颜深吸一口气,因着身体过度的疼痛,嗓音略微有些不稳:“我提醒过你,很多次……如果一开始你听进我的话,老老实实下山,那你现在会安生地躺在璧御府里,而不是在这艘船上。”   “我拿什么信你?”印斟远望着面前幽幽一团烛火,淡漠出声说道,“你谎话实在太多……我不知道该怎么信。”   谢恒颜问:“我几时骗过你?”   “你一早就知道,黎家那群傀儡与你爹有关。”印斟斩钉截铁地道,“但我后来问你,你反对着我装疯卖傻。”   谢恒颜不发一言,算是默认他的猜测。   印斟说:“……你太会装傻。”   谢恒颜闭上眼睛,竭力把脸埋进角落最深处。   “我本不应该心软。”印斟木然说道,“那天晚上,你掉进河里……我更不该下去救你。”   “你认为那时候不救我,我爹就不会出现了吗?”谢恒颜反问。   印斟侧过目光,并未回眼看他。   “……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养那些傀儡,包括现在手边正在做的,我真的……不明白,也说不清楚。”谢恒颜抬起手,放在心口,在那处刺进无数根骨针的位置,是细细密密一股尖锐的痛楚,正朝四肢百骸不断地漫开,“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普通木匠。我们一起相处快二十年,至少,他以往在我面前,从来都很……温柔。”   “温柔。”印斟冷冷笑道,“是真的很温柔。”   谢恒颜眼神愈渐有些黯淡:“是我不够了解他吧……这些年,或许他也过得很苦。”   印斟道:“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谢恒颜不吭声了,单从表情上看,他似乎并不那么好受。印斟才想起刚刚那茬儿,便敛了话头,淡声询问:“……你还好吗?”   谢恒颜没说话,袖下一双拳头却攥得死紧,连带指节都将掌心一带皮肤扎穿。   “为什么?”印斟忽然问。 第88章傀儡的故人   于是印斟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这一次,还是没得到任何回应。   事实上印斟是个非常自尊自傲的人。他肯拉下脸皮,对着面前一只傀儡诚心道歉,已然是用尽自身最大的勇气。   然而好巧不巧的是,这傀儡压根就不理他。   “该说的我都说了。”印斟别过头,颇有些冷淡地道,“你若听不进去,那就算了。”   其实说完这些,印斟一直在期待他多少能给句回答。   但是没有,谢恒颜自始至终就在角落里躺着,背对着他,竭力将身体蜷作一团,就好像在用他柔软的外壳,抵御一切来自于外界的声音。   ——他很疼。是真的疼。   疼到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   骨针穿心,但傀儡没有心,那便穿的是皮,是肉,是连接身体最深一处的经脉与骨髓。   就算是木头,也会感到无边的痛楚。   “……很难受?”   印斟探过手,试图把谢恒颜熟虾一般的身体掰开一些,但那根本无济于事,两人之间僵持不下,最后还是印斟略一施力,再次将谢恒颜从墙角里挖了出来,直至抱回腿上,牢牢实实地放平放稳。   然这时谢恒颜连最后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就像是个任人摆布的娃娃,耷拉着头,全身散架般的窝在印斟怀里,呼吸低淡,眼神迷离空白——那是被迫扭曲来的安静与温驯。   印斟心头说不出的沉郁焦灼。但他素来不会说话,抱人也并不温柔,彼时捉着谢恒颜,将他贴在离自己心口最近的位置,偏像是抱着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对不起。”   说来说去,还是那三个字。   “对不起。”   “……我没事。”谢恒颜道。   “对不起。”   “别说了。”谢恒颜垂下眼睫,“你这是在给自己道歉吗?”   “我……没有。”印斟坦诚地道,“我在跟你道歉。”   谢恒颜却是笑了一声,笑得很轻很淡。   他沉默片晌,大约也是攒够了力气,终于开口说道:“印斟,我本来可以杀了你的。”   印斟没有说话,只将目光微微偏移,继而凝向谢恒颜温软细腻的薄唇。   在那里,正有两颗足以致命的獠牙——其中由傀儡亲手断裂的那一颗,如今俱已修复完全,光从痕迹来看,多半乃是人为拼合。   “你需清楚,我至今不肯动手杀你……不是因为,你很特别,或者,我很喜欢你……还是别的什么。”谢恒颜闭上双眼,近乎有些脱力地道,“我从几年前离开海岛,一直到现在,遇到过很多和你一样……蛮不讲理,又很奇怪的人,但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他们。”   印斟总觉得他说这话,可能有意在贬低自己,但迫于现状不大乐观,印斟并没有出声反驳。   谢恒颜:“你知道为什么吗?”   印斟:“你想说明……因为你善良。”   “因为我想做个人。”谢恒颜一字一字,很是清晰地道,“我……想做人。”   印斟略微一顿,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有些怪异为难的表情。   “如果说,‘业生印’代表的是无可洗脱的罪孽,那么假以业生印为由,大肆屠戮,生杀予夺的那些人,又何尝不是‘业’呢?”谢恒颜抬起虚弱的眼,望的却不是印斟,而是头顶那面狭窄密闭的窗,“归根结底,他们是在杀死‘业’,还是……在不断重复地缔造‘业’?”   印斟问他:“你说这些……是在单指谁?”   “没有单指谁,我只是在陈述一个现象。”谢恒颜缓声道,“原本我也没想过这些。在我还没完全得到意识的时候,凭借本能去猎杀活人,这原就是弱肉强食的规律……就像你师父,一路踩踏着妖类的尸体,才能走到今天一样。”   可在大多数人类心里,杀妖即是正义,就算因此残暴,凶狠,丧失人性也没有关系——只要最后能铲除与之对立面的所有一切,那便是人人心中最伟大无私的英雄。   “在谢淙收养我之前,京城禁妖令盛行那段日子。我被人追杀,一路逃亡出来,途中撞见一个行动迟缓,大着肚子的女人。”谢恒颜道,“那本该是我挨饿数日,唯一见到的食物……可我那时业生印受损,已近到了全数碎裂的地步。” 第89章旧友   “……我不知道。”印斟无奈笑着,神情多少带有一些恍惚迷茫。   谢恒颜也说不出话,他转头把脸窝进印斟怀里,半晌过去,方有气无力地道:“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慢慢想吧。”   印斟:“……”   不知是否因着方才惊吓过度的缘故,今晚的谢恒颜虽然话多,却是额外地冷淡疏离。   两个人贴得很近,但两颗心其实距离很远很远。   ……是从未有过的那种远。   原就是两个世界中截然不同的人,他们各自思考问题的方式,自然也会因周围环境的差异而产生巨大的隔阂。   有些坚韧的壁垒,从一开始起,就是没有办法打破的。   ——即便其中一方,努力做过许多的尝试。   于是两人之间,又是许久不言的沉默。途中印斟有试过想要说点什么,但是他大脑一片空白,加之又笨嘴拙舌,感觉自己除去“对不起”三个字之外,已找不到任何合适的措辞来缓解这份尴尬。   最后他们什么也没说,谢恒颜也就这样蜷成一团,靠在印斟怀里睡了过去,直到呼吸渐渐变沉。   但此时印斟倒是睡不着了。他抬眼望着头顶一面细密狭窄的窗,感到有咸涩的海风阵阵拂来,吹至脸上却是泛着苦的,还隐约泛着一股冷。   可这份安宁并没有持续太久,也不过一炷香的短暂时间,走廊外忽然响起微许脚步声。谢恒颜睡眠很浅,几乎立刻就睁开眼,随即听见有人在外低声道:“小谢公子,主子在那头唤你。”   “……什么事?”   谢恒颜连忙从印斟怀里爬了出来,行至门前露出探寻关切的目光。   “主子就想喊你过去。”   “知道了,我马上来。”谢恒颜回头看了印斟一眼,想了想,还是耐心说道,“你就待在这里,别想着往别处跑。”   印斟动了动唇,有些话思忖一半,偏还是卡在喉咙中央,没能顺利出口。   *   片刻之后,仍旧是走廊末端最为昏暗的一间矮房。   谢淙翘着两腿,悠哉悠哉坐在木藤椅里,忙着摆弄两手之间一只精巧别致的花瓶。   直到门扉“吱呀”一声,被谢恒颜一把朝内推开,谢淙适才停下手边动作,瞅着儿子今日额外苍白的面庞,笑了,倏而出声嘲讽道:“你摆着张臭脸,给谁看的?”   谢恒颜没接他话茬,只淡淡道:“你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谢淙轻描淡写道,“看不惯你在别人那处待着,就叫你过来。”   谢恒颜:“……”   “你生气了?”谢淙眯眼过去瞧他。   谢恒颜:“……没有。”   “我不是没让你那小情儿投海么?”谢淙懒洋洋道,“你气什么?”   谢恒颜默然垂下眼睫,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谢淙托起腮帮子,逗他:“乖儿子,笑一个。”   谢恒颜挤了挤脸,勉强给他凑出一抹歪歪扭扭的笑容。   “太丑了。”   谢淙佯作要拿花瓶砸他,这厮一下就站得笔直,倒真像是不知反抗一般,就这么愣生生地杵在原地,等他要砸要打要骂,都是甘愿承受。   如是一来,谢淙反觉得没什么意思,不多时便将花瓶放了回去,转又靠回椅背里,拉长尾音缓声令道:“过来,给我按会儿肩膀。”   于是谢恒颜又挪到椅后,尽心尽力给他捶背揉肩,全然没有一丝怨言。   分明在不久之前,谢淙还是那样狰狞可怖一副面孔,肆意拿捏着满手骨针,发了狠将这只傀儡折磨到遍体鳞伤——但转头过来,他们彼此又像是没事儿人似的,谢淙照例堆着随时变脸的假笑,谢恒颜亦照例对他百依百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当真如同小狗一样温驯乖巧。   “你这处,还疼不疼了?”   谢淙喝茶喝到一半,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而伸出一手,点了点谢恒颜的胸口。   谢恒颜迟疑片刻,只木讷地道:“不疼了。”   谢淙慢悠悠道:“再来两针?”   谢恒颜:“你觉得开心解气的话,就无所谓了……”   谢淙:“反正你也死不了,是吧?”   谢恒颜:“……可能吧。”   谢淙没说话了,独那双手颇为不耐地叩击着椅背,也不知道是被谢恒颜堵到无话可说,还是当真不怎么想开口出声。   待得半晌过后,倒是谢恒颜主动问道:“我只想知道,你这次到来枫镇,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淙斜眼看他:“干什么?套了话,好向那条走狗通风报信?”   谢恒颜道:“我不会说的。”   “说了你也听不懂。”谢淙冷漠道,“就你那点破脑袋瓜子,能装得下什么?”   “你……对自己的身体动过手脚?”谢恒颜突然问道。   谢淙回视他的目光倏而有些凝住。 第90章无悔   谢恒颜瞳孔微缩,下意识里出声问道:“什么心愿?”   谢淙道:“当初带你来铜京岛的那个人,你还记不记得?”   谢恒颜努力回想过一阵,终是摇头:“不记得了,那时我受了重伤,哪里还记得这些。”   “你的业生印,是被人强行缝合在心脏的位置,与你本身很难融合为一体。”谢淙指指谢恒颜的心口,“当时是他出手救你,你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谢恒颜顿时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我不知道……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谢淙淡淡地道:“死了。”   谢恒颜:“……”   “他一早就让成道逢杀了。”谢淙冷声道,“而你倒是厉害,现在把人璧御府的走狗捧手心里……当真宠溺得很。”   “我没有宠他。”谢恒颜立马反驳道,“我只不让你杀他,其余做什么,我都无所谓。”   谢淙瞥他一眼,忽而一声嘲道:“……没心没肺,糊涂东西。”   谢恒颜不想与他争辩印斟的事情,遂扭头看向前方一排铁笼,继续说道:“你接着说,后来那人死了,他托你做什么?”   谢淙反笑道:“人死了,自然是想活过来。”   谢恒颜随即一怔,讷讷问道:“人死不能复生,怎又可能活得过来?”   “说了你都不懂。天下术法,万变不离其宗——人若走了极端,想要延长阳寿的方法不胜枚举。”谢淙眯眼道,“他虽身为活人,但曾炼化出与妖相差无几的业生印。之后他将那枚业生印拆卸下来,分给了与自己本体同等的一具木身傀儡。”   谢恒颜神色微变:“……普通人经得起这样折腾?他这还能活吗?”   “当然能活……不止能活,自此之后,他刚好被分成了两个人。”谢淙一字字道,“一具活人本体,一具傀儡木身——皆是由他自主控制意识,不曾出过任何差错。”   谢恒颜怔了许久,方艰难地道:“他既这样厉害,为何还能让成道逢轻易杀死?”   “所以我说啊,他不想死,就有无数种方法不让自己死。”谢淙漠然道,“当时成道逢在来枫镇亲手斩杀掉的,不过是他的活人本体——至于那具傀儡木身,保存得完好无损,业生印也至今未死。这也是为什么,他在身死之后,还能千里迢迢将你带往铜京岛,最后送到我的跟前。”   闻言至此,谢恒颜满脑子忽然就闪现出一个人的名字。他想也不想,几乎瞬间便脱口而出:“你那故人,是不是叫方焉?”   谢淙也有些诧异:“你记得?”   “不……我之前在璧御府,偶然听人提起过。”谢恒颜道,“成道逢对这个名字讳莫如深,容府似乎也对这人颇为忌惮……你是怎样与他沾上关系的?”   谢淙抬了抬下颌:“我能与他沾上关系,难道不是托你的福吗?”   谢恒颜尴尬道:“可我对他没什么印象……我只知道,他绝不是什么善人,你若替他做事,难免要惹祸上身。”   谢淙却是不语,他抬头深深望了谢恒颜一眼,其间带有的情绪意味不明,却终究少了原本心狠暴戾的味道,反倒多出一丝不可言描的柔软。   但那种柔软微乎其微,几乎是转瞬即逝。   谢恒颜还没能来得及看到,谢淙便已侧过目光,面无表情地道:“我说过,我的事情……你不要过多干涉。”   谢恒颜拧了拧眉,又道:“那这些傀……不,这些怪人,都是方焉让你养的?数量这么大,若让容府的人捉见,是要被杀头的。”   “傀儡木身的保存时间有限,现在它失去方焉的掌控,就只是一具随时腐烂的空壳。”   “什么意思?”谢恒颜沉声道,“你是想说,他幸存下来的那具傀儡身体,也活不久了?”   “所以,他迫切需要另一具与他完全契合的活人肉身,来作为供养业生印的现存容器——等到一切安定之后,再去寻求别的方法,达到最终复生的目的。”   谢淙略一抬手,拂过铁笼周边一整排坚硬牢固的铁锁——而在那里,无一例外都关押着大小一众没有意识,近乎丧失活人特征的丑陋怪物。   谢淙说:“这些都是失败品,走火入魔着了道的……多半变不回来了。”   谢恒颜杏眼睁圆:“那之前黎海霜一家人……”   “是。”谢淙毫不避讳地说,“原本封偿的身体与方焉之间相对契合,所以我从他们黎家开始下手,甚至依照封偿的模样,做出很多具同等的傀儡……但到后来,都以失败告终。”   谢恒颜登时难以置信地道:“你到来枫镇上,就是为做这个……抓活人作容器用?谢淙,你疯了吧!”   “不然你以为我在做什么?”谢淙面色阴鸷,偏又是一脸肆无忌惮的古怪笑容,“我离开铜京岛,四下奔波这么些年,难道就只在游山玩水么?”   “不是!”谢恒颜几近失声地道,“你找的那些,包括黎海霜他们一家,都是实打实的活人。你……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情?”   谢淙道:“收起你那点泛滥的同情心,他们生死与否,又与你何干?”   谢恒颜委实让他堵得一哽。半晌过去,方支支吾吾道:“就算如此……明明在岛上的日子也可以过得很好,你为何要铤而走险,为着旁人的私利来折损自己的人格?”   “人格。”   谢淙单出一手上前,卖力戳了戳谢恒颜的胸口:“在这里……在整艘船上,最没资格提到人格的,就只有你。”   谢恒颜一时怔忡,竟是无言用以反驳。   谢淙问:“你是人吗?”   谢恒颜别过脸,道:“……我不是。”   谢淙道:“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要做什么事情,该你管吗?” 第91章别哭了   谢恒颜方从台阶底端一路挪回船舱上方,经过长廊拐角最是光线昏暗的地方,却是好巧不巧,一眼撞见面前一道高大雄厚的身影。   回头来看,正是不久前被谢淙怒赶出门的傀儡封偿。   当初谢淙为替方焉的业生印寻找一个合适的肉体容器,不惜害得黎海霜一家子几口人下场凄惨,个个生不如死,就连上头两个老人也没放过。到最后黎海霜本人精神失常,而她那位心爱的好丈夫封偿,也被谢淙当作人形模板,分别制作成为数具木身傀儡,今已全然丧失意识,除却听令于人之外,几乎不具备活人应有的任何特征。   谢恒颜往前走过几步,原想站在封偿背后仔细打量片刻,不料那傀儡却返过身来,一双毫无焦距的眼珠微有转动,正是迎上谢恒颜略带复杂的目光。   “你为何……会在此处?”谢恒颜问,“我爹不是让你别在船上闹事?”   “没有……闹事。”封偿反应迟钝,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在这里,看海。”   “看什么海?”   谢恒颜皱眉走过去,木然抬眼,果见在离封偿不远的木花雕窗处,正是船外一望无际的碧蓝汪洋。   “海霜就在……那边。”封偿伸出一手,径自指向窗后茫茫一片的平直海面,“我认得来枫镇的方向,我要去救她。”   谢恒颜沉默盯他半晌,忽而别过侧脸,冷冷说道:“别想了,不可能的。”   封偿还是那一句话:“我必须救她。”   “没可能了。”谢恒颜道,“当真让我爹抓见,没准扔你去海里喂鱼。”   说完他便转身想走,不愿再看,亦或是根本不敢再看封偿面上麻木不仁的迟钝表情。   ——他被谢淙做成了傀儡。   最后还无不残忍地分成了二十五具,导致男人的脑部思维僵滞缓慢,近与一般的枯木相差无几。   但即便在这样糟糕的状态之下,他心中首要惦记着的,却仍旧是他下落不明的爱妻黎海霜。   谢恒颜委实不想面见这样悲苦的场景,待要远离走廊往别处去时,衣角却被身后封偿一把狠狠拽住了。   “救救海霜。”封偿如是祈求道,“拜托你,帮忙救救海霜。”   谢恒颜站定原地不动,面色却同死般的灰败惨白:“我如何能救?”   封偿微微躬身,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你救救海霜。”   “我若是救得了她,谁又能来救我?”谢恒颜喃声问道,“谁来救一救我?我才是感觉快死了……”   谁也救不了他,如今便是堕入泥海深处,无人能前来与他救赎。   封偿闻声抬眼,与谢恒颜相互对视,随即露出同样迷茫无助的神情。   “喂,丑东西。”   谢恒颜蹲下来,双手抱住膝盖,以便于面对面地同他形成平视:“你说,世上若有一个离你最亲的人,他一直在默默做着傻事——就是错到头,没人会原谅的那种。你是帮他,还是拦他?”   封偿眯了眼睛,神情单一木讷,似乎并没有听懂谢恒颜在说些什么。   谢恒颜见得如此,只好长叹一声,语气多少带有一些落寞无奈:“算了……你怎的比我还蠢。”   “帮他。”   片晌静默过后,封偿终于开口应道:“自然是……帮他。”   “为何?”谢恒颜怔然道,“就算他与全天下人为敌,你也要义无反顾地帮他吗?……你确定不是在害他?”   封偿大概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勉勉强强将他这一段话听懂大半。   但他出声之时,从来不存半分犹疑:“如果,我很爱一个人,那就只要她开心,做过不会后悔的事情——即便天理不容,我也甘愿与她共同承担后果……生也好,死也罢,我都无所畏惧。”   “爱?……爱什么?”谢恒颜杏眼睁得溜圆,“我爱我爹,这算是爱吗?”   封偿:“……算是吧。”   谢恒颜艰难道:“我不懂,你说的爱……就是绝对的服从,以及无限的包容吗?”   封偿想了想,回答说:“不是。”   谢恒颜问:“那我应当如何表现,才能算是爱他?”   封偿说:“如果像你说的这样做,肯定是不对的……你爱的那个人,也不会感到高兴的。”   谢恒颜目光微黯,随即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感到高兴。”   封偿不说话了,也就这么跪立在原地,怔怔看他,木制的面庞上挂满了无措与迷惘。   许久过去,他仍是伸出一手,试探性地拽了拽谢恒颜的衣角,说:“你……你先想办法,救救海霜。”   谢恒颜霎时回神,总归拗不过他如此固执,遂只好道:“这事与我商量,没得用啊……你得去找我爹说。”   封偿满面呆滞:“不,你先救海霜。” 第92章最后的仁慈   谢恒颜感到莫名其妙:“你笑什么?难道我喜欢你,有什么错吗?”   谢淙道:“你没有错。”   谢恒颜问:“那你为何要笑?”   “没什么。”   谢淙缓缓抬起一手,于谢恒颜正鼻尖处,轻轻落指一点。   谢恒颜惊讶地抬起双眼,彼时谢淙却已收回了手。紧接着,他仍是重复方才那一句:“你……没有什么错。”   这已是近段所有时间以来,他能够对谢恒颜做出的……最是温柔亲昵的动作。   尽管只有短短一瞬,谢恒颜还是不可避免地红了双眼。他忍不住,反复执着地问:“那你来说,如何才能算是喜欢?”   谢淙喃声道:“也许对你而言,它……比任何一件事还要艰难。”   “谁说的?”谢恒颜急道,“我也可以努力喜欢!”   谢淙道:“你没有心。能拿什么去喜欢?”   “那你喜欢我吗?”   “……”   谢淙仍然保持沉默。而在他眼底,总是含带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对于谢恒颜一只木头做的傀儡来说,它们多半都是他倾尽一生,也永远无法读懂的东西。   “我……不问了,我什么都不问了。”谢恒颜杏眼微垂,竭力掩下嗓音中的失落,“阿爹,我现在,就只想和你一起回家。别的什么,都无所谓了……”   谢淙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早就回不去了。”   谢恒颜顿了顿,终是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   “有些事,单凭口头上说,根本不可能懂。”谢淙淡漠地道,“时至今日,你所经历的那些,还是过于浅显,不够让你理解。”   谢恒颜犹是关切地道:“那我应当如何去做,才能达到你预想中的样子?”   “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谢淙指指谢恒颜的心口,“到现在为止,你还是那具懵懂无知的傀儡罢了……并没有做成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谢恒颜立马朝他投去茫然无措的目光。   谢淙却摆了摆手,短叹一声,平静地道:“算了,不提这些。反正,你也难得明白。”   “不,我要提。”谢恒颜固执上前,以两手同时攥住他的衣角,“我能明白,只要你说,我就能做!”   谢淙眯了眼睛,倏而斜睨他道:“你说得倒是容易。”   谢恒颜反问:“怎就不容易了?”   谢淙傲慢道:“我让你杀了璧御府的野狗,你肯杀吗?”   谢恒颜瞬间哽住了,半天也挤不出一句话。   “怎么,肯不肯杀?”谢淙面色骤凉,“不是我说什么,你都肯为我做吗?”   谢恒颜沙哑道:“除了这件,别的……都可以。”   谢淙却是轻蔑地笑了,拂袖一挥,立马转身,朝长廊深处迈开了脚步。   谢恒颜慌忙喊他:“谢淙!”   ——然而谢淙闻声回头,却是啪的一声,突然抬掌,直接握上谢恒颜纤细的脖颈,力大之下,竟连带着骨骼也在骇得咯咯作响!   谢恒颜怎么也没料到,话说好好的,会是这样一番结果,当下让谢淙一个发狠捏得脸色发白,偏又不敢胡乱挣扎,遂只好咬紧牙根,缓慢说道:“你要别的什么……我都可以答应,唯独不能……对印斟下手!”   谢淙面沉如水:“我白养你二十来年,难道还比不得一条畜生?”   “在我心里,你最重要。”谢恒颜颤声道。   “……我不稀罕!”   谢淙猝然扬手,谢恒颜便随那巨大劲道猛退数尺,重重磕上身后一排坚硬的墙面,哐当一声巨响,整条长廊都在为之震颤。   刹那间,谢恒颜心口发出剧烈疼痛,待要闷哼出声,抬头时却又被谢淙整个拎了起来,折腰扛回肩上,二话不说,便朝船舱内部的暗间继续穿行。   “阿爹?”谢恒颜被迫伏在谢淙肩上,不住发出艰难的喘息,“你做什么?你答应过我,不杀印斟的,你不要胡来!” 第93章失火   谢淙这些个年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谢恒颜着实想不通,为何他会与方焉此等利害人物,扯上说不清道不明那些纠葛。   当真是因看不惯谢恒颜这教不熟的便宜儿子吗?   谢淙总是在说,他没有做成一个完整的人。但谢恒颜稀里糊涂混到今日,却压根找不见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当中,究竟包含哪些不可原谅的缺点。   所以为什么,要说他没做成人……而又是为什么,在当他说出“喜欢”二字的时候,要露出那样讽刺难堪的笑容?   他的喜欢,有那么廉价可笑吗?   谢恒颜抱臂坐在面前一众面目可怖的活人堆里,耷拉着头,低垂着眼,就像是具失了魂的空壳一般,始终不发一言。   何况在这四面黑暗的情形之下,也无人能与他说上一两句话。   ——直到时间不知不觉这般过去了许久,等他渐渐开始有所意识的时候,忽不晓得怎的回事,鼻间无端传来尖锐的涩意,竟嗅到空气中一丝额外可疑的糊味。   谢恒颜敏感地站立起身,几乎是条件反射朝四下张望数番,然而船舱底部的光亮简直稀薄到了可怜的地步,加之困锁这批“活人”的狭窄空间相当有限,四周不断涌起的焦糊味道异常明显,但偏偏就是找不到那最终的源头究竟在何处。   “什么味道?”   谢恒颜第一反应,是认为有东西烧起来了。但他绕着面前一排齐的铁笼转了两大三圈,最后认定味道不是从船舱底部传来的,而是再往上走的长廊暗间,亦或是朝外临海风的甲板和船帆。   “谢淙!”   谢恒颜自然不蠢,他知道一艘货船在这荒无人烟的贫瘠海面上燃烧起来,会是怎般一副糟糕局面,当下也不再犹豫什么,就近攀上被重物全然堵死的通口处,连手带脚一起,疯狂开始拳打脚踢:“喂,谢淙,放我出去,你不要命了吗!”   偏经他这样一番怒喊,身后铁笼内众多无意识的活物徒遭惊动,纷纷倚在门前铁锁旁边卖力嘶吼——很显然的是,那股物体烧焦发出的气味愈渐靠拢,几次都要冲上谢恒颜的鼻腔,而此时笼中那些个活人自也按捺不住,一个两个脑袋拥挤着冲上门栏边缘,争先恐后朝外伸出无助的双手,挣扎着试图逃离眼前的桎梏。   然而这些——毕竟是由谢淙亲手设下的铁锁,非他之外根本无人可解。谢恒颜手忙脚乱,围着铁笼兜了好几圈,最终无奈回到原点,伸出两只爪子拼命往头顶上刨,一边刨一边喊:“谢淙!”   “谢淙你在吗……吭声啊!”   其实刨到一半的时候,谢恒颜就在想,谢淙别是当真想要了他的性命,只不过碍于早些年的父子情分,不便直接下手——又或者说是,下不去这狠手。所以干脆将他关押在船舱底部,和这些失了效用的“失败品”们堆放在一处,等到时间过了,是死是活,便全凭上天来决断。   可是……如果当真如此,那周围一股子烧焦的味道究竟是何处传来的?   依照谢淙张扬跋扈的性格,若想要取一人性命,恐不会拐弯抹角留人到现在。唯一的可能就是,谢淙他自己也没料到,船上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兴许是因着某处起火,严重影响到了整艘船的运作与机能,那他现在正愁眉不展,多半没空来管底下疯狗一样四处打转的谢恒颜。   ——他绝不是故意把我扔在这里。   绝不是。谢淙不会这样做。   原本谢恒颜是这样想的。然而待到后来,焦糊的味道逐渐蔓延展开,紧接着自脚底、头顶乃至于四面各处细密隐蔽的缝隙当中,忽而一点一点挤出小团高温浓厚的黑烟,他猛一低头,及至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已压根不是忘没忘的问题了,是他如今整个人就困在一处全无出口的封闭空间内,和着一群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失控的怪物待在一处。   而再往外一些,于他完全无法接触到的某处未知角落,正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燃烧,以至于熏眼刺鼻的黑色烟雾一团一团地冒出来,很快将台阶以下的大部分空地尽数淹没。   起初味道还不算太大的时候,谢恒颜还能安慰自己,不会有事,最多照着头顶多捶两下,谢淙很快就会赶来救他——但随着时间一点点地流失远去,这份原就少得可怜的期许盼望,倏而便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与恐慌。   “谢淙?!”   谢恒颜向来不惧死亡,但他打心底里认为,被丢弃、或是被遗忘,是件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就像之前在铜京岛,谢淙突如其来的不告而别一样。 第94章有我在   谢恒颜当时只觉呼吸一滞,嘴里那团湿布没能衔住,“噗”的一声给吐了出来,直接掉到地上,当时就消失在滚滚浓烟里,迅速找不着半点踪迹。   谢恒颜愣了一愣,原想弯腰去拾,但盖在肩膀上的两手却把他强行支了起来,随后那人直接出声令道:“别捡了,一会儿上来给你新的。”   谢恒颜艰难地道:“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到,上不来。”   “你抓我手。”那人说,“脚下是不是有台阶?蹬腿。”   谢恒颜着急地说:“看不清楚,蹬不到!”   “……”   顶头那人似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随即空出一手,在一旁开口的空隙里敲敲打打,将那破裂的木箱又给捶碎了一些,继又对谢恒颜道:“你再钻过来试试,往我手臂的方向钻。”   谢恒颜瞎着一双眼睛,于那黑暗当中就像是只烧着脚的蚂蚱,突来突去地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反正到最后连头带手并着两只脚丫子一起,甚至连牙都用上了,偏就是死活摸不对位置。   这回谢恒颜是真的急了,愣生生地窝在洞口边缘,白睁大一双杏眼不知所措。好在头顶上那位还算有耐心,见这傀儡委实找不着方向,干脆侧身往下弯得更深了些,以两手实打实握在谢恒颜腰际,轻轻出声说道:“过来抓紧我,我抱你上来。”   谢恒颜嗓子已经哑了,正木讷地缩在台阶底下干杵着不动,随即感觉上头那人肩臂施力,攥着他的整副身体,正在一点点地往上拖拽。   彼时于台阶下方,俱是大团大团的浓厚烟雾,但通口以外的其余空间亦是模糊一片,显然也没好到哪里去。谢恒颜刚将半颗脑袋探出去的时候,又被那股子刺鼻的气味熏得一脸,一时吓得俩小蹄子乱踢乱蹬,险些又给一咕噜栽下台阶去——幸而抱他那人手劲极大,抢先一步死命拽住谢恒颜的手腕,又硬生生把他从半空中给拎了回来。   他的手真的好大也好温暖,尽管隔有一层厚实的外袍,谢恒颜还是能感受到其间安稳有力的热度。   他就这么把傀儡紧紧抱着,几乎已是用尽浑身的力气,一面拽着一面低低地说:“别怕,有我拉你,不要乱动。”   谢恒颜呜咽一声,手脚还是在微微打着战栗:“我看不见东西!”   “有我在。”对方两手抓握在他腕间,用力极大,但看得出来很小心翼翼,“别蹬腿……头也别乱扭,转回来!”   谢恒颜心头仍在悬着:“那你不要松手,我怕掉下去,这台阶有些陡。”   “不松。”他说,“手,再过来点——抓好我。”   两人于周遭全然黑暗的环境之下磕磕碰碰,途中一连呛了好几口烟,到后来嗓子都沙得说不出话来了,谢恒颜还是让人狠命提着腰腿,几乎是使出浑身解数,从那处又窄又小的洞口最底端,给牢牢实实挖了出来——   伴随着最后一口悬吊着的老气彻底松开,谢恒颜四肢僵滞脱力,旋即一头扎进面前人暖热宽厚的怀抱之中,彻底失去了继续挣扎的能力。   而抱他上来那人显是用力用得太猛,等到松手放人之时,两边胳膊都已麻到无法动弹。尽管如此,他还是艰难地伸出五指,一面安抚谢恒颜因着过度恐惧而剧烈弓起的后背,一面放缓了声音,轻轻与他提醒道:“这里烟浓,不要大口喘气。”   谢恒颜没有说话,他把整颗脑袋埋在对方胸前,许久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一直等到差不多缓过那口劲来了,方挣扎着将下巴抬起,最终一路往上搁在男人肩头,开始极为缓慢地一点点吐息。   他气若游丝地说:“多谢。”   “……谢什么。”   “我还以为……是谢淙。”谢恒颜道,“至少不大可能是你。”   “我听到你在底下一直喊。”   “呃……慢着慢着,不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谢恒颜蓦地回神,倏而有些迷茫失措地问,“我之前明明……”   那人淡然无波地道:“难道只准你骗我,我就不能骗你一回?”   “不是,我对你……用的是精神控制。”   谢恒颜微微失神,旋即挣扎着离开了对方的怀抱,竭力睁大双眼,试图看清那人具体的面容。   ——他一度怀疑,这一切也许不是真的。印斟分明中了他的控制,此时应当记忆全失,躺在暗间里不知所云才对……但如果这样,如今蹲在旁边救他抱他,还不断安慰着说“别怕”、“有我在”的这个男人,除去印斟一人,又还能有谁呢?   谢恒颜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直到下意识里抬起两手,如愿触摸到对方于黑烟弥漫中,棱角分明的侧脸之时,方是心下陡地一沉,彻底确认面前倾尽全力救下他的男人……当真是刚才叫他抹除全部记忆的印斟。   “不用质疑为什么。”印斟语气非常平静。   谢恒颜原本以为他该生气,失望,亦或干脆就对着人暴跳如雷——但印斟没有,他性子素来不算很好,唯独这回是出乎意料的温和。 第95章诀别   整艘货船的内部结构原就非常拥挤,加之过道处长期不曾亮灯的缘故,遂一经此番浓烟密布的混乱状况,人走在中间便是全靠自己两手摸瞎。   谢恒颜一头冲入烟雾里端,但依照他这不辨方向还路痴习惯,如今扎进去压根找不着北——唯有一点额外清晰的,就是他心里大概清楚地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火势是从何处而起。   傀儡封偿总共分为二十五具,相当于谢淙把它们原本应有的主体强行分割开来,硬生生地撕扯成大小众多不同的分/身。因此封偿相较于之前还活着的时候而言,会显得十分的迟钝且蠢笨——但总体来说,他们虽同时拥有多副不同的身躯,而大多数情况下的思维意识,却是完全共享的,不存在任何差异可言。   所以他心中所想的事情,或说是一直以来惦念的那一个人,绝对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轻易发生改变。   甚至在他变成傀儡之后,会对黎海霜保持一种越发矢志不渝的执着情感——这种情感相当于精神食粮,也就是唯一能支撑他活下来的动力。   偏偏谢淙之前大发脾气,说什么也不许封偿回镇上救人。很有可能在他被强行拒绝之后,那一头的另外二十四具傀儡,早就往船里船外活动开了。   不让救他老婆,他脑子根本转不过弯,又能拿出什么办法?那就只好放把火将船给烧了,反正谢恒颜方才一本正经与他说的,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去。   遂光从船舱内部燃烧的痕迹来看,空气中飘散的烟雾来自四面八方,加上走路途中所接触到的温度时高时低,足够说明封偿必不止往一处投放了火星,而是急于求成,近乎疯狂地往船舱里端不同的各处角落燃遍了无数把火——等到届时海风一刮,火焰蔓延到了甲板及船帆上方,整艘船也差不多失了运作能力,只能随时等待沉底。   甚至后果预计得再严重些,还有可能会发生爆炸。   谢恒颜一旦想到这里,就觉心乱如麻,整个世界恨不能一并塌了。   他不能没有谢淙,绝对不能没有。如果谢淙因着这件事意外死在了船上,那于谢恒颜本身,也就失去了苟活在世的所有意义。   因而此时的他意识混乱,理智近无,几乎是没头没脑地一顿乱冲,直往浓烟四溢的长廊内端不住的钻。   等到一路全凭感觉,终于找到早前谢淙时常用以休憩的那处暗间附近,彼时周遭空气中的温度却在不断地升高,而与此同时,充斥鼻间的浓黑色烟雾愈发肆无忌惮,像是黑暗之中能够吞噬毁灭一切的血盆大口,只用短短瞬间,便将谢恒颜瘦削单薄的身体包裹成一团,甚至再难寻得半分踪迹。   “谢淙!”   早在距离房门近十尺有余的时候,谢恒颜已经按捺不住,强行撕扯着嘶哑的喉咙高唤了一声。   但很显然的是,他并未如愿等到任何人的回答。   等到再往前方稍事贴近些许,方惊觉一片漆黑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极为难得的几道光亮——然而很快,这种惊讶便立马成为一种实打实的惊吓。   因为谢恒颜发现那抹光线的源头,并非走廊悬挂的灯盏或是蜡烛,而是在眼前整面黑烟环绕的窄小木门之外,连带长帘地毯门框等诸多物事一起,竟赫然于一团炽烈的火焰当中燃烧正旺!   “阿爹!”   谢恒颜脑袋里“嗡”的一声,原开始还带着那么一点思考的能力,如今当真什么也没能剩下,义无反顾地迈开两脚,便顺着那火烫的门槛上方踏了进去,愣是没有片刻的犹豫或迟疑。   但如他这般莽撞的举措于火场当中,实际与直接前去送命没什么区别。火势疯狂蔓延下的高温不断上升,不多时便燃塌了支撑整排暗间的木制房梁——伴随一阵阵重物坍塌的沉闷响声,门与墙面近乎在同时落地摔得支离破碎,有些带着微弱的火苗蔓及脚下一层单薄的地板,之后顺着墙面持续往上,霎时将整条长廊带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   滚烫的黑烟吞没了所有的视线,但谢恒颜撕心裂肺的叫喊,却从头到尾不曾有过停歇。   “谢淙——你在哪里?到底有没有事啊!”   “阿爹!!”   “谢淙你给我出……”   这回话说到一半,忽而眼前一黑,自头顶往下罩来一件冷水浸湿的薄衫。   谢恒颜心下一喜,登时回身一声低唤:“谢淙!”   ——可惜来人并非谢淙,偏是方才捞他上来的印斟!   谢恒颜立马一脸难过失望的表情:“……怎么是你?”   彼时印斟也黑一整张脸,表情说不出的僵硬别扭:“你不要命了?”   “不要你管!”   谢恒颜狠狠吠他一声,倏而回头,红着眼睛继续冲进火堆里翻找。而印斟就跟在他不远的地方,冷冷出声提醒:“你还找什么?指不定你爹已经先跑了,留你一人在船上,多半没想过回来。”   “他不是这种人。”谢恒颜绕着房间转了好几大圈,最终一无所获,只能站在印斟面前手足无措,“谢淙不会丢下我的,他肯定出事了!不然……不然你去其他地方帮我找找,拜托了!” 第96章何弃疗?   那时谢恒颜甚至还正愣在谢淙凭空消失的背影里走不出来,下一刻,船体剧烈震颤,碎裂的木板与木板之间不断摩擦而产生的火星四下溅射,霎时点燃脚边大团大团忽然涌出的刺鼻黑烟!   “发什么愣!”   印斟大手伸来,猛地圈住谢恒颜瘫软乏力的腰身,期间只觉撕裂的风声如同刀子一般,在耳边阵阵不停地剜,紧接着谢恒颜被迫一头埋进印斟胸口,又被揉成一团紧紧裹在他怀里,并沉声令道:“抓紧我!”   谢恒颜嘶哑问道:“什么?”   印斟没有回答,继而抬起一腿,狠命踹开密封房间内仅此唯一的一扇木窗。刹那间谢恒颜明白过来什么,顿时捂在他怀里疯狂挣扎:“不……不行!”   然而印斟根本不给他反抗的机会,夹带着傀儡一个旋身上前跨过窗台,便直截了当从船舱内部翻了出去。   窗外连的就是海水,基本没有任何落脚的余地,两人裹一团往下一摔,扑通一声溅起数尺高的水花。   殊不料谢恒颜一旦沾了水,便是一条没了命的疯狗,印斟还没来得及说两句话,这傀儡脑子里一根筋已经彻底崩断了,忽而连手带脚开始猛地一阵扑腾!   “我不下水,不下水,不下水!”谢恒颜哑着嗓子,近乎魔怔地出声吼道,“快带我上去,上去!”   “船要沉了,你还想上哪里去!”   “我不管,我不泡水!不泡水!你放……放开我,放开我!!!”   印斟原本水性不差,偏叫谢恒颜挣得一连呛了好几口水,满喉咙俱是一股子海水咸涩的味道。最后无可奈何,印斟实打实地伸出一手,将谢恒颜俩爪子带着俩小腿一并攥在一处,同时冷冷出声喝道:“再动我不管你了!”   此话一出,世界瞬间安静下来。谢恒颜就像是哑巴了一样,默默挂在印斟脖子上不敢吭声,唯独两条腿还在水下细小幅度地痉挛,似是怕得厉害。   印斟知道傀儡畏水,如今见得他这副模样,忽又没由来的一阵心酸。遂抬起手,轻轻按在谢恒颜肩头,低声与他安慰道:“不会很久的。去找条小船,一会就安全了。”   谢恒颜说不出话,就听那嗓子里“呜呜呜”的发出哀鸣,眼睛忽明忽暗地闪着猩红,正与他那日拂则山上落水的一幕如出一辙。   印斟说:“你抱好我,别乱动。”   谢恒颜怔了怔,却是神色一黯,小声说道:“不然你先……走吧,把我扔在这里就行。”   但他声音实在太小了,蚊子般的嗡嗡发抖,印斟忙着划水,压根没能听清一字半句:“你说什么?”   谢恒颜没说话了,以下巴搁在他肩上,只剩湿漉漉的一双眼睛,于周遭烟幕四起的海面上泛着微弱的红光。   印斟只当他又是在害怕,便缓声继续安抚道:“我会游水,你不用怕。”   两人互相抱着,借以印斟一人的力气,拼命朝海面上漂浮。而眼前烈火灼烧中的货船,很快于高温之下燃得七零八碎,船帆烧焦便成了散沙状的灰尘,包括甲板与栏杆等一众木制的物事,纷纷扬扬往下跌落至水中,登时激起一片耀目火光。   而谢恒颜就望着整艘船在眼底幽幽地下沉,分明就在距离不远的地方,但又好像离他很远一样,诸多情绪交杂在一起,便是怎么也摸不着边。   印斟猜想他是在回味谢淙方才说的那一些话——如今想来,也确是有些寒心。就像谢恒颜之前说过的一样,傀儡没有心,但这不代表他不知道疼。   他能不顾自己的性命,义无反顾地冲进大火堆里,只为确认谢淙的生死安危。但回过头来,谢淙却将他丢在这里,独自一人转身离开,临走之前,还无不冷情的落下一句……让他与印斟“同归于尽”。   也许只在那一瞬间,印斟忽然就明白过来,为何那日的谢恒颜,会流露出以往从未有过的悲伤与绝望。   印斟曾一度以为,他是因着骨针穿心后的疼痛而无法自拔。直到现在才有所会意,一个人若满心怀着期盼与渴望,却反复一次次地被抛弃再推开,直到最后,依然是具一无所有空壳——可能那些心悦的期许渐渐随着时间消了,散了,便是当真什么都不再剩下。   傀儡是如此,人亦是如此。   印斟两手扶稳谢恒颜,泡在海水里待过一阵。傀儡身子较轻,遇水则浮,只要不做出过激过大的动作,几乎不会出现下沉的征兆。   印斟抱着他,倒像是无形攥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两人彼此依偎着,在这火光冲天的黄昏日落里缓慢漂浮,待得夜幕将近的傍晚时分,他们终于在废弃货船全然破裂的小仓库里,意外觅得一条不大不小的渔船。   印斟一手拉着谢恒颜,而另一手不住往前滑动,后时使出浑身上下的力气,方将那条渔船顺着货船底部,沿途又拖又拽,硬生生从水下捞了出来。彼时船尾经过高温灼烫,已有一部分被烧至焦枯,但勉强还能派上用场。   印斟伏在船沿上歇息片刻,后干脆一鼓作气,从外一个猛子折腰翻了进去,而谢恒颜沉默而温顺地窝在水里,安静看着印斟忙活,却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   印斟回头瞧见了,便伸手过去拉他:“你不会上来?……把手给我。”   谢恒颜抬眼看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忽而一阵海浪随风掀来,顷刻便将傀儡瘦弱的身形彻底淹没。幸而印斟眼疾手快,立马上前攥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以至于那木制的腕骨都在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   然而海浪过后的水面并不算安稳,一波未平,另一波便已隐在水下未知的地方蓄势待发。加之谢恒颜与印斟同在渔船的一头四下活动,倘若一个不慎没控制好力道,很容易造成最终翻船的糟糕结果。   “快上来,别磨蹭。”印斟令道,“过会儿天要黑了。”   哗啦一声,谢恒颜自水底艰难地浮出半颗脑袋。随后他睁开双眼,乌黑清亮的瞳仁与印斟之间形成短暂的对视。 第97章印斟的承诺   按照之前谢淙驶船的方向来看,他并非是朝往铜京岛去的,也就是说,他没有打算回家——至于船舱内另关押的那些个“失败品”是要带到什么地方去的,谢淙没有提过,反正后来他人一走,货船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有多少的铁笼子都沉了底,基本再无生还的可能。   而现下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海域之内,就剩一条半烧焦的木船,船上一个印斟,带着一只半死不活……而且也不大想活的傻子傀儡,两人相依为命,过得甚是艰难困苦。期间印斟一直奋力挣扎,试图找到一处至少能歇脚的地方,但谢恒颜是完全地颓了,他只当自己是块烂木头,从头到尾躺在一旁不肯吭声。   好在印斟带来那几张符纸多少有一些效用,燃有数余时辰过后,两人由海水浸湿的衣裳渐渐转干,倒不似初时那样狼狈不堪。   可眼下毕竟是深秋,入了夜的气温骤然降低,海风便如刀子一般,阵阵刮在脸上,说不出的难受滋味——加之船上又没有搭棚,有的只是几样钓竿和木桨,想必都是拿来捕鱼用的,等要当真遇了大风大浪或是暴雨类的天气,这也大概只有当场翻船的命运。   以至于头天刚上船那一阵,印斟忙着寻路,谢恒颜还能眯着眼睛,朝他说两句没好气的风凉话。   第二天给他冻哑巴了,这傀儡晓得怕冷,便一头扎进印斟怀里,抠都抠不下来。   等到了第二天晚上,俩人都实打实饿着肚子干瞪眼,愣是连半滴水也没能沾上。   偏偏傀儡修复伤口,需要补充食物及较长时间的安稳睡眠。而谢恒颜冷到神志不清,浑身不住地打颤,根本无法顺利入眠,印斟在旁干着急半天,后时无计可施,干脆解开里衣的襟口,将人严严实实套了进去——然这时的谢恒颜,已连奋起较劲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乖乖蜷成一团,通过印斟的体温来相互取暖。   但说是相互取暖,其实也就印斟自己身上带有正常人的温度。傀儡毕竟是样死物,再怎么捂,身体也是僵的,偏他比一般人都要怕冷,两人抱一起时间长了,印斟多少有些吃不大消,到后来人都是恍惚混沌的,说不出话,也没力气再去做别的事情。   他大概没想到有朝一日,身在璧御府成道逢门下的自己,竟会与一只人形妖物一起,沦落到今天这般绝望透底的地步。   不知眼下这个时候,他曾一度赖以生存的故乡来枫镇,会是怎般一副场面。师父,师弟,还有师妹,于谢淙离开之后,也不知有无发生意外,或是不慎受伤。   在印斟心里,总会不知不觉联想到很多东西。但谢恒颜不一样,现在的他一无所有,心是宽的,因着一片贫瘠,所以不曾承载过多的负担。两人贴在一起,谢恒颜整张脸都埋在印斟温热的胸前,却感觉他心跳得好快,响在耳畔,更甚于海面挥之不去的风声。   “喂。”谢恒颜突然喊他。   印斟:“说。”   “你……后悔吗?”傀儡的声音又低又哑,忽在印斟怀中闷闷传来。   “什么?”   这应该是数日以来,谢恒颜主动寻他说的第一句话。   谢恒颜嘲讽地笑了笑,说:“咱俩混成现在这样,你肯定不情愿吧。”   印斟却是微怔,没有急着开口。   “当初我偷偷溜进璧御府的时候,你为我煮了一锅很难吃的白粥。”谢恒颜说,“就那坨米糊糊,也算是我的救命粮食了……你现在后不后悔,当时拿那么多吃的喂我?”   “自然是后悔的。”印斟没有扯谎,只如实答道,“我原非多善良一个人。你我注定是敌对关系,只怪我自己心软,那时没有忍住。”   谢恒颜闭着眼睛,小声地道:“嗯……你倒是实诚,不晓得撒点小谎骗我。”   “但之后那天,答应你的……我也是认真说的。”印斟微偏过头,仰望不远处烟雾朦胧的海面。   谢恒颜疑惑地睁眼:“答应什么?”   “你说,想让我带你走。”印斟淡道。   “噢,那个啊……其实是诓你的。”谢恒颜想起来了,随即幽幽地道,“是谢淙喊我消除你的记忆,我怕你不肯上当,就随口胡编两句,故意说给你听的。”   “我知道。”印斟面上没有太多的起伏,“只是后来你说的那些……我确是仔细考虑过很久。”   实际上,印斟不觉谢恒颜在有意骗他什么。相反的是,他认为傀儡被逼无奈后随口编造出来的话,大多都是心底某一层里,最是渴望期盼的东西。   一直以来,谢恒颜都在小心翼翼地活着。努力对人好,对人笑,尝试去喜欢所有人,让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   但他什么也没得到,反是四处碰壁,落得遍体鳞伤,到最后仍是孤零零的一人。   这只傀儡,已经独自漂泊得太久太久,他只迫切需要一个温暖的安身之所,来终止这场无声无息的流浪罢了。   就算他是妖也好,是魔也罢。印斟始终认为,自己并无权利,去剥夺对方渴盼成人的机会。   ——何况是一个不曾为恶,从头到脚都干净纯澈的普通人。   “你考虑什么了?”谢恒颜出声问道。   “这次若能有幸活下来,往后……你便跟着我罢。”印斟静下心来,声音淡薄,却很是清晰,“我不确定,能不能给你想要的生活。但至少,你不必四处流浪,也不用担心今后的温饱问题……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会想办法,让你过得更好一些。”   谢恒颜乌黑的瞳仁动了动,也不知究竟听进去了多少。半晌过去,方眯了眼睛,木讷地问:“跟着你……是什么意思,你要给我一个家么?”   印斟:“嗯。” 第98章船群   “什么东西在那里!”   “别是什么妖怪吧?快抓起来,抓起来!”   “当心他们伤人!”   印斟刚把谢恒颜拉到身后不久,忽而前后左右像是潮水般的,迅速蹿出数十余道全然陌生的漆黑人影,一阵吵吵嚷嚷,各自俱是议论不停,当即将一片死寂无声的场面给打破得彻底。   彼时正是深夜,海面全无光影照耀,唯独周围一圈人手中所执纸灯,于那海风当中缓慢摇曳,直刺得人极难睁开两眼。待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他们所在的小船,便已让周围纷涌而至的中型船只给包围堵死了。   “怎、怎么回事!”谢恒颜躲在印斟背后,不住惊恐地道,“这种地方哪里来的船,不会是鬼吧?”   印斟脸色也不大好看:“不知道。”   两人站在一众船只正中心处,一时似是不知所云,忽只听得几许嘈杂水声自耳畔阵阵传来,随即有船头缓慢不断地靠近,及至与他们所在的破木小船贴拢在一处,彼此撞击发出“嘭”的一声轻响。其间更有高矮数道混乱的人影打着灯笼,二话不说,正好朝前照在印斟与谢恒颜的面上,将那两张断水断粮多日的人脸照得惨白。   也是借由周围突如其来的灯光,谢恒颜总算看清在这些黑压压的船群之上,载的都是一些什么——   不是鬼,也不是怪,而是一群素未谋面的活人。眼前个个拎着灯盏,头顶草帽,身披蓑衣,手持木桨与渔网等一些杂物,作普通渔民打扮,而今一眼见到谢恒颜和印斟,反倒将他二人当作是怪物看待,彼此之间干巴巴地瞪了半响——最终是那船头上主动跳下来一个男人,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胡子拉碴,面色甚是不善,上前便与印斟喝道:“你们什么来头,怎的大晚上还在海上溜达!”   印斟试着动了动唇,却被身后猝然发出质疑的声音给立刻打断了。   “可别当真是什么妖怪吧……咱们这处地方,白天都难见什么人影,这会子又怎会碰到活人!”   “不是妖怪也会是海盗什么的,别过去,当心人家一刀要了你狗命!”   “就两个人,劳什子的海盗,还要命呢——我看就是妖怪来的,!”   谢恒颜登时骇得脸都绿了,心说这群人定要这样猜测怀疑,难道他和印斟就不能抱以同样的想法吗?   然而他刚想完这一番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反驳,紧接着身旁一圈人就已隔着船身一跃而下,直接跳到他二人船头上来了——印斟见状,立马露出极为防备的神情,但他这接连两日以来不眠不休,还要忙着照顾一个半死不活的谢恒颜,体力早就耗得光了,此时别说是掏符纸出来做点反抗,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能剩下多少。   “我们不是海盗,更不是妖物。”见人影围得愈发多而杂乱,印斟无计可施,只好顺势出声解释道,“是之前在的货船出了意外,实在走投无路,方才流落至此。”   “以往在海上有食人妖物到咱这处招摇撞骗,用的也是你这套破烂理由。”人群中很快有人反驳道,“村子里有人心善救了它们,结果当天晚上……就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印斟:“……”   谢恒颜:“……”   “先绑回去,究竟是妖还是别的什么,让咱村长瞧了再做决断。”最开始下来的中年男人道,“——倘若真要是妖怪,咱就直接撕碎了沉海。”   说完身旁陆陆续续走出几个人,手里拿着绑箩筐用的麻绳,直截了当便朝印斟谢恒颜迈了过去。   谢恒颜素来胆子极小,最是忌讳人多杂乱的场面,此番见周围生人个个揣了绳子上来,不由骇得两眼发光,头发都竖起来了,稍适叫人一碰,霎时龇出嘴里两颗尖利的獠牙,满面俱是畏惧防备的凶相。   而身边那些个渔民瞧来很是朴实,约莫也没遇到过这般阵仗,一时瞅见傀儡两颗亮眼的尖牙,自然也是心生恐惧,手里捏着绳索,反而有些无所适从:“……真的是妖!你看他俩牙齿这么尖,多半是拿来咬人用的!”   “我的天,好像是有……那另外一个人呢?”   众人又集合起来看了印斟,却见他嘴里平平无奇,似与同行的谢恒颜不大相同,正疑惑间,谢恒颜却已自行挣开桎梏,一咕噜钻回印斟怀里躲着,印斟亦是不知所措,两手捂着傀儡一动不动,只望向身旁一张张惊恐不已的面孔,拧眉出声扯谎道:“他……不是妖,天生就长这副模样。”   “睁眼说瞎话,这么长两颗牙,正常人会是这样?”   “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妖就是你养的吧……年纪轻轻,怎的走上一条歪路!” 第99章环形村   谢恒颜记得以往还在铜京岛上待着的时候,曾经听当时邻里的住民说过,拂则山外往北那一片海域,素来荒凉而且贫瘠,并不适合成群成批的人前去长久居住。   一来是因着地形缘故,水路极其不便,一般货船不会想到朝那处行驶。之前四面临海的铜京岛,就是从最开始的自给自足,堕落到后来山穷水尽的寥落惨状——其中有大一半原因,便是和这全然封闭的地形脱不开关系。   二来则是初时地形导致的资源匮乏,单一以捕鱼为生的岛民不再满足于简单维持生计的现状,遂到后来能走的走,能散的散,岛上就剩一批尤其恋乡的年迈之人,守着脚下大片的荒地安然度过晚年,最终整座热闹富饶的铜京岛,便成了无数枯骨累积起来的孤坟。   而今谢恒颜与印斟倒是开了眼界,方从一众渔民所驶的船上一跃而下,周围仍是乌黑的一片,没怎的点灯,便全凭船头几许微光来照亮前路。   隐约能见船群停泊的地方,乃是一处较窄的码头,前后不过十余尺的宽度,一旦所有中型船只依靠在岸,便已足够到了拥挤不堪的程度。而码头后方,即是稀稀拉拉不成林的几根枯木杆子,看起来像是有能落脚的空地,但因着夜里光线过于混淆不清,谢恒颜只能勉强猜测……此处约莫是座非常不起眼的小海岛,总共算来,恐还没有铜京岛的一半大小。   而且这岛上多半还很穷,吃穿用度都愁的那种——这一点,是根据之前铜京岛最末时期的惨状而推断出来的。   谢恒颜原还想着能再看出些什么,然刚下船没过多久,便被身旁渔民打扮的男人给拎了起来,直接扛在肩上,黑压压一群人往着岛屿更深处迈开了脚步。   后再朝里行走不到一里左右的短暂距离,撇开方才一眼见的几株枯树,外带路旁近半人高的杂草丛,弯弯绕绕一路往内,随即出现在人眼前的,便是一座丝毫不加掩饰的环形村庄。   ——看起来,大概是座村庄。   但若硬要说成是村庄,实际情况也并不怎么相像。   因着在那几乎每处角落,都是肉眼可见的贫穷简陋。稻草随意堆起来的破旧围栏且先不说,村内环绕一周的房屋亦是额外的拥挤又矮小,大体瞧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直到走近仔细一番看来,方知屋子并非是木头或者泥土糊的,而是就着几张粗布做的帐篷勉勉强强搭建而成,后再经码头来的海风轻轻一刮,便立马骇得哗哗作响,俨然自成摇摇欲坠之势。   谢恒颜离家也有些年头了,期间再未见过比自家故乡还要惨淡的海上岛屿,眼下一时呆愣地站在原地,竟不知该是先感到陌生的恐惧,还是为这份熟悉的凄凉感到心酸。   紧接着印斟也由其余众人押着带了上来,两人又是一阵沉默的对视,但还没缓过劲来说半句话,适才那位递姜汤的乌大哥便已扯开嗓子,陡然一声吼道:“——村里来了俩外乡人,赶快来人去通报村长!”   谢恒颜两耳一阵嗡鸣,顿又吓得躲回了印斟背后,只剩一对溜圆的眼睛提溜地眨。   不过很快,他也就躲不起来了——村子小自是也有小的好处,姓乌的堪堪一声吼完,霎时便从周围一圈帐篷里窸窸窣窣钻出十余来人,其间都是年轻男女,各自高举着灯笼火把用以照明,手里还无一例外握紧锄头棍棒等一类防身重物,满面俱是戒备又害怕的样子,一个个地直奔上前来,颤巍巍地发问:   “……哪里有外乡人?”   “拎出来看看!”   “还看啥子,指不定又是什么妖魔鬼怪,先打一顿再说!”   打渔的男人们把谢恒颜印斟按着往前一推,两人一下子没站稳,扑通一声就给跪坐在了地上。待得再抬头时,便正好对上无数双惊恐不已的眼睛,由那昏黄的灯笼陡一照亮,顿时如同鬼魅般的形容可怖。   “看看,都看看这撩牙!”   其中一人掰开谢恒颜的嘴巴,亮给围观群众逐一看了个遍,“这么尖!这么长!难保不是海里来的食人妖物!”   谢恒颜拧着眉头,忍不住道:“我不是妖,你们才是妖!”   “看,他还会顶嘴!”众人立马惊骇道,“生得这副模样,不是妖还能是什么?”   “管他是啥,只要外面来的,多半没什么好东西!”   “都抄家伙,给我打!”   “打啊!打残再说!”   霎时之间,棍棒锄头连着火把高高举过头顶,这群村民们似是受极了惊吓,眼看就要扑腾上来,将这两位陌生外客直接打个半死不活,忽而人群外围又是一阵高喝,那头的乌大哥猝然出声阻止道:“都先冷静,不要冲动!村长出来了——”   话音未落,谢恒颜已是一个哧溜钻进印斟怀里,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印斟自然也是神经紧绷,硬生生地跪在原地不曾吭声。   直到半晌过去,终于自那气势汹汹的人群中央,让开一条拥挤狭窄的小道。众人闻声纷纷抬眼,便只见那位乌大哥小心谨慎地微弯着腰,自身后搀来一个步伐迟缓,且走一步瘸一步的年迈老头儿,想必便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村长。 第100章巧合   乌大哥本名唤作乌纳,父辈往上一代乃是中原北部地区的游牧民族,及至后来乌纳随着父母南下经商,不幸遭遇海难,中途颠沛流离好些年头,吃了也不知道多少的苦头,方才到往此地安家落户。   至于这座异常贫瘠的岛屿……它从最初时起,便是一座无人予以命名的荒岛,即便后来岛上渐渐开始有了人烟,也至今未曾与它配上一个合适的名字——倒是再往后数年过去,一名杨姓男子携带家中十余来人,于岛上费心费力建造了一座村庄,因着岛屿四面临海,源远流长,遂取水为永,由此命名为永村。   而这名杨姓男子,便是面前年近百岁的老村长——杨德奕。   印斟一路保持沉默,跟在乌纳与杨德奕二人身后,缓慢迟钝地走上一行凹凸不平的软泥小路。原本以为又该是段折磨人的漫漫长路,但未想到这座村庄是当真小的可怜,左不过眨眼片刻的功夫,便到了杨德奕所居住的帐篷面前,乌纳摆摆两手,朝印斟做了一个进去的手势。   印斟却回眼望着谢恒颜在的方向,那头灯火仍旧未熄,一群村民吵吵嚷嚷将傀儡围在一团,也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乌纳看出来他在想什么,便道:“我说过不会有事,你还怕我们吃了他不成?”   印斟道:“我同伴身上有伤,胆子也小,一般情况下不会伤人……切莫给他过多惊吓。”   乌纳嘲道:“听你这意思,他就是妖。”   印斟拧了眉头,只冷声道:“他不是。”   乌纳道:“那就是了。”   印斟:“……”   “别吵吵了,都进屋。”那头杨德奕哑着嗓子不耐喊道。   乌纳这才闭上了嘴,扬起下颌,对印斟道:“罢了,你先进去吧。”   印斟心下忐忑,仍是紧绷神经,弯腰掀开帐篷外的布帘,硬着头皮跨进这座勉强能被称为“屋”的东西。   怎么说都是村长住的地方,前后也就只摆了一张破旧不堪的木床,并一套歪歪扭扭的桌椅,杨德奕躬身坐下去那会儿,便不住发出“嘎吱嘎吱”濒临崩断的响声。   乌纳则寸步不离,前来笔直地站在杨德奕身后,对印斟说:“你也坐。”   印斟侧目环绕一周,尴尬地发现并没有多余的凳子可供他坐下,那乌纳的意思便是叫他直接坐地上。于是印斟在坐与不坐之间纠结了一阵,最终出于对老人的尊重,还是饱含屈辱地在他面前席地而坐。   然而这时杨德奕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乌纳便立马说:“你也站。”   印斟:“……”   “不必。”老人的声音一度非常地沙哑,他驼着背走上前来,与跪坐在地的印斟擦肩而过,随即走到帐篷角里一排落满灰尘的木柜面前,翻了又翻,找了又找,最后捞出一样类似于书册账本一般破烂泛黄的物事。   乌纳问:“村长,您在找什么?”   杨德奕并未搭理,只将那书册稀里哗啦,迅速翻到最后一页,然后递至印斟面前,示意他看。   印斟不明所以地眯了眼睛,但见在那书册尾页略有破损的正中央处,似一笔一划绘有一名男子模糊不清的小像。而在紧贴小像的斜下方,则是一行较为整齐的字迹,依稀是写着“穆什么”,恐是因着年代久远,委实没法辨认出来。   杨德奕将那书册死命攥在手里,以至于手背上纵横交错的青筋不断暴起,于周遭微弱的灯火下显得甚是狰狞。几许沉寂过后,他方艰难地抬起手来,指指印斟,又指指尾页所绘的男子小像,一时间喉咙骇得发紧,迟迟没发出任何声音。   遂印斟并未明白杨德奕是什么意思,他只低头瞅着那枚小像——是十分模糊的五官,不算锋利冷厉,也无什么特点的普通眉眼。他不觉熟悉,也不觉在哪处见过,当真是全然陌生的,不存任何多余的记忆。   但杨德奕这回确是有些急了,他忍不住颤抖着声线,嘶哑地问道:“我问你……小伙子,你……是不是姓穆?”   “……”   印斟抬眼注视着杨德奕因着过度紧张,而不断战栗痉挛着的眼角,推测他兴许是不慎认错了什么人。   于是印斟毫不犹豫地道:“……我不姓穆。”   “不不不,这不会错的。”杨德奕用力摇了摇手,于那细小而沧桑的眼底,满是坚定与顽固的意味,“我从第一眼见到你起,就感觉到了……绝不会错,你一定姓穆。”   印斟深吸一口气,说:“我姓印。”   杨德奕却没把印斟的话听进去,他转头看向乌纳,并以两指用力点着书册尾页的小像,一字字道:“乌纳,你记不记得二十多年前……也是这个时节,那对穆家夫妇就那会儿到岛上来的。你记不记得?”   乌纳略微思忖一阵,也皱眉道:“记得,好像是的。”   “不要说好像,你就看这小像!”杨德奕陡然抬高音量,无比激动地指着印斟道,“这小伙子,难道长得不像穆大夫吗?”   乌纳慌忙将他按住:“村长,冷静!您是想说,这位外乡人,与当年的穆大夫相貌相似?”   杨德奕道:“我方才远远在人群里看到他,就觉得足够眼熟了……何况时间隔得如此巧妙,同样都是深秋时节入的岛,又怎可能会出错?”   印斟茫然望着面前两人,似完全不知他们在说着些什么。 第101章怪病   “……”印斟几乎是难以置信地道,“为何会是如此?”   乌纳却在一旁,全然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村长您这样,在外人面前……恐怕不大合适吧。”   “你要说我是老眼昏花——我这一把年纪,确是没甚么好反驳的。”   杨德奕缓缓抬手,将头顶花白稀疏的发丝又重新拨了回去:“而但凡在普通人身上……多出这一样玩意儿,再要硬说会记忆有损,这是决计不可能的。”   ——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活人体内,一旦植入与妖物同等的业生印,在那之后将得到的惊人变化,可以说是完全无法估量的。   单拿谢恒颜来看,只要业生印不碎,他就能做到永生不死的地步。同时妖类长存的记忆,不会随时间的推移发生任何转变,因此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往后决计没有遗忘的可能。   遂杨德奕对待印斟的态度,始终都非常的肯定,且不带丝毫的迟缓或是犹疑。   ——但问题刚好也就出在这里。   印斟打小就在璧御府长大,他到目前所接触的一切,都是与来枫镇相关联的。之后年岁稍长,他的活动范围也仅仅只是在各大城镇之内,了不起除一除妖祟,布一布结界,给平民老百姓们画几张符纸。   若当真浪到乘船出海的程度,恐怕成道逢能冲出来把他两条腿都打折。   所以要说认识什么姓穆的大夫,根本绝无可能——除非是在梦里。要么就是再戏剧些的说法,他前世是个姓穆的大夫,出海行医曾经光顾过这座岛屿。   于是印斟思忖半晌,仍是摇头说道:“我认识业生印,但我不认识您,更不知道什么姓穆的大夫。”   杨德奕却是神色阴沉,纹丝不动地盯着他道:“也许你见过,只是你不记得了。”   “……”   印斟其实很想同这位老村长说实话,自己之前就是专程除妖来的——像杨德奕这样头顶妖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而不自知的迟钝妖祟,不晓得该死了有多少次。   但是出于自己的安危考虑,他选择对过去的职业避而不谈。   然而这时杨德奕却道:“你知道这业生印是做什么用的吗?”   印斟顿了顿,只下意识里应了他道:“您想修习术法,拥有与妖同等不死的寿命?”   “这话你说的没错。算上今年,我刚好是满一百四十岁。”杨德奕道。   印斟眉心一跳……还真是这样,正常人又哪能活到这般岁数?   “但我在身上搁置业生印,并不是因着贪生怕死,而去想方设法延长寿命。”杨德奕指指自己头顶,倏而抬高了嗓音,一字一顿地道:   “……我是为了治病。”   印斟怔然抬眼,登时露出茫然不解的神情。   老人又是摇了摇头,行动迟缓地朝后退步,直至慢慢坐回木床旁的破椅上头,方再次开口,嘶哑着喉咙与印斟道:“咱这永村自打当初搭建时起,一路坚持到现在,差不多也有了几十个年头。但这么多个年头过去,岛上还是该怎么穷,就怎么穷,人口只减不增……小伙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印斟突然想到从铜京岛上避难来的谢恒颜……那可真像是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百八十年没吃过一口饭的饿死鬼。   然而乌纳却冷冷在旁接话道:“因为在我们这座岛上,一直都流传着一种怪病——普通人一旦存活超过一定年龄,一定时间,就会加速衰老。导致最后成功活过四十岁大关的,至今没有一个人。”   印斟面色微变,随即瞥了一眼面前歪歪斜斜坐着的杨德奕,又将目光移向在他身后人近中年,看起来额外强悍壮实的乌纳大哥。   “你不用看我。”乌纳十分冷静地说,“我今年不过二十五岁。”   闻言至此,印斟却是蓦地睁大了双眼,一时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听出了幻觉。   若非是他眼瞎的话,眼前这高个子男人满面细纹,发间已隐约透出零星几许白点,怎么看都至少得有四五十岁的年纪——又怎会仅与自己相差一岁?   “你没听错。我们也不是在说谎骗你。”杨德奕嗓子哑得厉害,“乌纳这种怪病,在永村每个人身上都有,无一幸免——只是人人之间病发的年龄不同,显在表面上的程度也不同罢了。”   印斟心下悚然,由此立马想到适才刚上船时,十几来个年轻有力的渔民,及后来入村之后,帐篷前高举火把的一众村民,其间确是不存任何一个人面貌衰老,或是头发花白——而杨德奕,便是他们之中最为独特,且仅此唯一的那一个。   “您的意思是说……”印斟有些艰难地问,“在这整座岛上,没有一个能活过四十岁的正常人。而大多数人,会在一定的年龄段突然衰老,然后直接面临死亡……是这样吗?”   乌纳肯定道:“是……且这一点,在女子身上尤其突出。女人一经生下孩子,身体会变得大不如前,根本无法抵御突来的病发。”   印斟皱眉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杨德奕与乌纳口口声声所说的“怪病”,实际并未伴随周身任何一处地方出现实质性的问题,而是整具身体突如其来的衰老,最终导致并非意外的死亡状态——实际来看,其实也仅仅只是加速了一个正常循环过程而已。 第102章穆家夫妇   那对夫妻当年出现的场景,与印斟谢恒颜的突然到来实在太过相似。   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闯进来的,因在这片海域之内风浪极大,一条破木小船根本没可能承担这般间接不断的颠簸。   且那对穆家夫妻的着装打扮非常的诡异——二人皆是着一身从头到脚全然遮死的黑色斗篷,不论如何都不愿向旁人露出真容。甚至到最后与村民们一起相处那段时间,都不曾摘下遮挡面容的那一层面纱。   以至于他们初入村时,受惊吓的村民一度将他们当作怪物看待。   好在后来误会解除,这对年轻夫妇原是来自医者世家,因着家中严令禁止同族通婚,他二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私奔出来做了一对自在快活的野鸳鸯。   这对野鸳鸯虽说已脱离家族桎梏,但多年以来从未失过本心,沿路游山玩水,顺手便当那一双悬壶济世的游医——所谓妙手仁心,医遍天下,也就莫过于此。   唯独有一点不妙的,则是这对年轻气盛的小夫妻……委实有些离经叛道,但凡是旁人不敢做的事情,他俩便定会前去一试。其中害得引火上身的一件,便是他二人在“禁妖令”刚实行不久的平朝城内,一鼓作气救了三只性命垂危的小妖。   这件破事儿要放在当时,无疑是在跟朝廷对着叫板。   于是他俩便成了京城里赫赫有名的通缉犯——满天乱飞的悬赏令,从围墙这头,一路铺到码头海滩。   穆大夫被闹到无可奈何,只好带着他老婆逃命出海。熟料屋漏偏逢连夜雨,中途又正好撞上朝廷带来的商船,双方一阵翻天覆地的对峙过后,两艘船都沉了海,夫妻俩又合伙偷了朝廷那头的渔船,奔着离陆地愈远的方向狠命的划。   最终走投无路,滞留在这座并不能持久永恒的穷困“永村”,也不晓得究竟是意外还是命定。   而穆家夫妇与杨德奕之间的微妙缘分,也是由此地开始的。   那时永村的村民都因着“怪病”突发,接二连三地不断死去,杨德奕则是在这些人当中,活得相对较久,且至今没有病发的一个。   当初他到岛上刚落户那会儿,已经有了一百来岁,是个心态良好,难得没什么伤病的健康老头儿,甚至熬到之后家人都死光了,他也依然坚!挺地活着——论道理来说,可以算是全村唯一的希望。   可惜这位全村的希望,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突然“病发”,浑身萎缩枯竭,直接抵达了濒死的地步。   于是那对素来坚定大胆的穆家小夫妻俩,便在当晚做了一个听起来非常荒谬,又决计不可为世俗容忍的决定——他们要拿妖怪的业生印,移植到杨德奕的头顶上。   或许只有通过这样的方法,才能挽救他的性命,从而阻止“怪病”的持续蔓延。   这项决定,若要让平朝城那些个虎视眈眈的朝廷官员听见了,恐怕会立马跳脚。但对眼前这些迷茫空洞,扎根在岛上静待死亡的可怜村民而言,只要能活下来,不管用什么方式,也要拼尽全力用以一试。   包括杨德奕自己也说:“我这一把老骨头,活到现在,也心满意足了……倒不如趁临死之前,做件对大家有用的事情。你二位尽管拿我开刀,最后是死是生,我都绝无怨言。”   遂小夫妻俩当下也没再犹豫,二话不说,就当真就拿他动了刀子。   那枚用来就人命的业生印,是当初在平朝城里意外得到的。   刀,还是村民们用的杀猪钝刀,全无工具基础,但一切都是为了救人,哪怕周围条件再差,咬咬牙也得忍下去……   ——也就这么一忍,业生印成功转移到了老头儿的头顶,完美融合,甚至以一种非常迅捷的速度,直接修复他周身因着“怪病”延伸而带来的枯死伤痕。   所以说,杨德奕此番一次冒险,非但没有丢去性命,反而硬生生地活到了现在。他作为这些年在“怪病”摧残之下,唯一能够活下来,且活过百岁的永村村民,一直都是所有人心中一致看齐的榜样。   村民们也是头回知晓,寻常人口中走火入魔修炼而成的“业生妖印”,在关键时刻,竟还有这般出乎意料的妙用。   一时之间,大家伙的都给高兴到了天上,恨不能把穆家这对治病救人的神医给捧进云端里,好生吹捧犒劳。   但……这其实压根没什么效用。   所谓能克制“怪病”的业生印,整座岛上就只有一个,而正常人又不敢贸然去修炼,万一走火入魔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可不就是弄巧成拙?   所以众人白高兴一场过后,又开始了一如既往的等死状态。反正这样也好,生老病死,只是比寻常人要快那么一些,是个凡人都会经历的事情,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偏偏穆家这对不甘平凡的小夫妻俩不是这样想的。   他们觉得既然有病,就应当尽心竭力去医治,何况这“病”不是无药可医。只能说业生印的获得渠道非常的狭窄,要么,就从炼有这玩意儿的活人身上抢过来——这点大多数人都办不到。 第103章未来的情敌?   从海岛出发的所有船只,无论如何也没法成功绕出这片海域,甚至杨德奕及众村民前后试过不下数十余次,最终都只能纹丝不动地转回原点,静静困守在岛上等待死亡。   类似这样的异象,印斟并非没有过任何接触——分明在之前拂则山上的黎家后院里,那道怎么也无法突破的四面围墙,至今仍是困扰他的一大疑点。   至于杨德奕方才一直念叨着的“穆家夫妇”,那对桀骜不驯的小夫妻俩,印斟是完全不曾听过,但这不代表谢恒颜不了解也没见过。   这只傀儡看起来是天然的痴傻蠢笨,实则是个实心木头,脑子里装的东西比谁都多——然而只要有人上去问他,他就能立马腆着张脸使劲打哈哈,绝不透露一字半句。   这会子杨德奕坐在椅子上休息,而乌纳则单独引印斟出了帐篷。经由适才一番不深不浅的交谈过后,这位未老先衰的大哥似对印斟少了那么些戒备和敌意。   两人一前一后在一块走路,乌纳对印斟说:“你刚刚说……你是从来枫镇来的。那是个什么地方?”   印斟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他,遂只好道:“能落脚的地方,和这里也差不太多。”   ……就是没有这么穷。   乌纳又问:“你原来是做什么的——养妖怪?养小鬼?你是巫师?”   印斟摇了摇头,却有心没回答这些过于敏感的问题。   乌纳道:“你带来那只小妖,是你自己养的?”   “不是。”   印斟原本想说,那是别人不要了,我捡回来的。想想这么说也不大好,故又迟疑改口道:“……也算是吧。”   “你不用担心,村民们顶多叫喊唤几声,吓唬两下,不会真的伤害他的。”乌纳说,“之前有穆大夫在的时候,他们是不让伤妖怪的……除非是在危机时刻,为了自保。”   关于这一点,倒在某种程度上,与谢恒颜一直以来秉持的观念有一定相通相似的地方。   印斟怔了一怔,只见乌纳向前迈动的脚步已然停了下来,面前大片灯火缭绕,方才群聚的村民仍旧高举手中火把及纸灯,将整座村庄剩余的空地团团围堵至水泄不通。   然而在这片拥挤吵嚷的人群中央,却迟迟未能见到谢恒颜的影子。   “……人呢?”   印斟实打实朝四周扫过一圈,随后以两手拨开身旁正看热闹的一众村民,几乎一丝不漏地寻遍了每处可以藏人的角落,仍旧不见那只要人命的傻子傀儡。   找到最后印斟都有些懵了,愣生生地站在人群中央,随手抓过一人问道:“我同伴在哪里?”   这时乌纳也快步走了出来,见不着人,遂顺口帮他问道:“喂,喊你们呢!方才逮的那只小妖怪上哪儿去了?”   此话一出,村民们偏是窸窸窣窣地静了下来,同时又瞪大眼睛瞥向印斟,纷纷露出一脸欲言又止的诡秘神情。   “他人呢?”   印斟心里蓦地就沉了,声音也一并跟着凉得透彻:“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没……”此时有一村民支支吾吾,很是心虚地道,“没怎么。”   印斟不耐道:“所以他在哪里?”   村民却是畏畏缩缩,匆匆一头扎进人堆子里,不敢吭声了。   印斟委实让这反应震得哽住,继而回头看向乌纳:“你方才不是说,他们不伤妖的?”   乌纳也被唬得愣住,一时手足无措地定在原地,几张嘴也解释不清:“这……我也……”   然印斟的脸色却一点点地冷了下来,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慌乱,忽又只觉心头憋闷得厉害。   ——实际按道理来说,就算这群村民有心抓了谢恒颜去投海,印斟认为这样不对,那也确是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毕竟在所有人类的认知里,妖类的存在即是错误,两者决计不可共存,所以他们要做任何事情,都会被歪曲成是对的。   他是不能怎么样。   也没权利替谢恒颜去争辩什么。   但如果谢恒颜当真就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座岛上,他必会因着此事不得安宁地度过整一辈子。 第104章谁厉害?   本来好好一副温馨场面,如今叫得乌纳一番搅和进来,顿时闹得鸡飞狗跳,满顶帐篷恨不能掀翻过来,硬生生地叫那一老一小两人毁得彻底。   后听在场另外几个村民解释,谢恒颜怀里抱那三个小孩儿,俩女娃娃分别叫文萤文箐,是对亲生的小姐妹花,自幼时起,父母便因着怪病双双离去,眼下跟着婶婶在一块住。而婶婶又是个至今未嫁的,不曾生育,不会带小孩子,更不晓得如何照顾,常常弄得两姑娘又哭又闹,一家子上下不得安宁。   ——如今有谢恒颜倒好,这只傀儡天生便似犬系生物,性子又温顺可亲,只要小孩儿见了,难免生出几分依赖的心思,都忍不住凑近前去与他亲昵,时不时揉揉头发,摸摸獠牙,叫叫小名儿甚么的,双方自然而然也就舒心了下来。   至于那个上来直接动嘴的,名叫乌骞,乃是乌纳前些年在码头意外收养的孤儿。这孩子性子极野,生来放!荡不羁,不过六岁就开始学着拉人姑娘家小手,顺带再去亲亲小脸——发展到了后来,连村里看门的大黄狗也不放过。   反正不管是人是狗是畜生,但凡是乌骞见了喜欢的,至今没一个能逃脱他的毒手,为此乌纳没少追着打他,但打了也没见他改,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   整座村庄一共也就那么点大小,这对父子二人赛跑似的绕了一整个圈,最后给乌骞一头钻到灌木丛里去了,乌纳实在没有办法,想起手头还有正事要办,遂干脆不再追了,回头去找印斟与谢恒颜二人。   刚回去时,谢恒颜正好掀开帘子,不动声色地从帐篷里出来。这傀儡也是几天几夜没有过休息,彼时眼下一圈沥青,脸色不大好看,见了印斟,便是面无表情地问:“怎么?问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了?”   印斟的脸色……自然也不怎的痛快,眼神还停留在傀儡侧颊上一块狗啃般的吻痕,红扑扑的,还隐约挂着一丝亮晶晶的水渍。   印斟盯着瞅了半天,瞅得谢恒颜浑身不自在,遂问:“看啥子……我脸上长绿毛了?”   印斟顿了顿,随即敛去目光,极其艰难地说道:“……这里的村长要见你。”   “见我做什么?”谢恒颜莫名其妙道,“我不认识他啊。”   “没提认不认识,村长只想寻你问些事情。”乌纳十分恳切地道,“我们可以打包票,绝对不会伤害到你——不信问你这位朋友。”   “朋友?”   谢恒颜微微一怔,抬头看了看乌纳,又瞥了一眼印斟,倏而古怪地笑出一声,嘲道:“逗我玩呢?”   印斟:“……”   话虽如此一说,谢恒颜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到底没怎么折腾,还是一并跟着去了。   三人远离人群,缓步走在往杨德奕帐篷那头的软泥小路上,期间印斟一直保持沉默,而乌纳姑且还算是热心,便对着谢恒颜把刚才杨德奕说过的那些陈年旧事,又原封不动地转述了一遍。   “反正吧,你朋友的意思是说……他确实不认识那两位姓穆的大夫。”乌纳尤为清晰地道,“但他觉得你多少会知道点什么,所以我们也想看看,你能否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   “什么线索?……我想吃饭。”   果然一问到关键问题,谢糊糊又开始装糊涂了。揣着通透心思,偏要明知故问,实在不行还能转移话题。   印斟深知他这一点,原想多问些什么,又怕他牙尖嘴利给堵回来,便只作没听见似的,默然看着路旁的风景。   然乌纳又不晓得这傀儡是什么德行,总归都是要讲明白的,干脆继续追问道:“若说到当年那件怪事,摸不清的线索实在太多条了,你随便列举一两样,说不定都能变成有用的讯息。”   谢恒颜低头玩弄着腰带上的扣子,漫不经心地道:“比如说?”   “二十年余年前,那艘最后绕出小岛,但至今没有任何音讯的海船……也就是穆家夫妇带领的那艘船。”乌纳背过双手,顾自在前方大步地走着,“他们最后会到什么地方?是不幸卷入又一场海难?还是没能等到靠岸,就已经病发身亡?又或者说,他们成功地回到陆地,并且找到足够数量的业生印……”   谢恒颜步伐猛地一顿,猝然在他身后停下。   “但……在中途发生了什么变故,导致他们最后没能回来。”乌纳一字一顿,几乎是毫无遗漏地推敲分析道,“或者说是,根本没能活下来。”   “不知道。”   谢恒颜却是眼神渐敛,大半张脸都埋没在夜时浓厚的阴影当中,以至于所有的表情都模糊不清。   “你真不知道?”印斟终于开口了,忽而回眼看他。   谢恒颜冷漠地说:“……不知道。”   乌纳顿时短叹一声,露出心灰意冷的表情。   “别闹。这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印斟头回对着谢恒颜——对着这只傀儡,缓和了素来冰冷强硬的声线,几乎是非常克制着的,以一种堪称温和的语气劝说道,“你要知道什么,直接说出来行吗?”   谢恒颜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不知道。”   印斟蹙眉道:“你能不能说一次实话?”   谢恒颜微眯了杏眼,却是显然不善地反问道:“都说不知道了,你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吗?”   印斟抿紧双唇,没有说话,就这样定定凝视他,足足过了片晌。 第105章有味道的一章   印斟适才听至此处,忽不知怎的,感觉半边天都要塌了,整块后背凉飕飕的,完全使不出一点力气。   ——乌纳说的没有错啊,都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人了,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非要对着吵一通架?   倘若谢恒颜当真染得村里这种“怪病”,可能印斟自己也活不久了,一个人浑浑噩噩的,就在这座破岛上孤独终老,最后死不瞑目,也算是牢牢实实倒霉了一辈子。   可转念一想……也没道理啊,谢恒颜是只傀儡,时常有着业生印护体,又怎会轻易染上这种怪病?   幸而永村的村民们还算好心,七手八脚拖着谢恒颜进了帐篷,各家又纷纷捐出粗布稻草匀出一个小床,直接给人放上去搁着,末了还不忘围在旁边看热闹:   “这小妖怪长得挺漂亮,真的是妖吗?”   “死了还怪可惜的……养着用来看家多好。”   “多少钱一斤啊,咱也想弄一个回去。”   “说啥呢?出多少钱也没地儿给你买啊!”   一时之间,四下闹得沸沸扬扬,印斟头都大了两圈,后又有人指着谢恒颜,好奇地问:“这是个什么妖?它有原形没有?”   印斟说:“硬要说的话,算木头吧。”   此话出时,便从人群后方挤出另个年轻男人,自称家里世代都是养花栽木的,这会儿盯着谢恒颜说得头头是道:“既然是木妖,想必是失了养分才会昏倒……不如给他施肥看看,指不定就能醒了。”   印斟立马发问:“施什么肥?”   年轻男人道:“还能施什么肥?给他浇粪呗。”   印斟:“……”   “怎么你不信吗?不然你来我家后院看看,木头个个蹿得比人还高。”   “……不了。”印斟痛定思痛,但为救活这只傀儡,还是决定冒险一试,“直接……浇吧。”   男人扭头冲帐外吼道:“儿子——递粪桶!”   印斟登时心都颤了,忽又有些后悔,原想开口阻止一声,但帐外那头两大满满当当的粪桶已递了上来,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浓浓的异味,村民一个还比一个热情,争先恐后想赶上来尝个新鲜。   然而印斟虽说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却是头次听说救妖需要施肥这种荒谬说法,他杵在一旁思忖了半天,见两三个村民正提着粪桶往床边上走,这下再也顾不得什么救不救的,慌忙张臂把谢恒颜给实实挡了起来:“……还是算了吧!”   村民只道:“救妖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浇点粪又怎么了——还不是为了他好!”   印斟喉头一哽:“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让开让开,来救命了噢,一,二,三,泼——”   “慢着!”   忽自帐外传来一道清冽的女声。   众人闻言皆是回头,便见一道利落人影破除层层包围,赶在谢恒颜变成谢粪颜之前,匆忙掀开布帘大步跨了进来。   印斟刚抬眼就注意到了,是名样貌普通的矮个子姑娘,穿一身不起眼的麻布长裙,顶着头巾,手里端一只不知装什么的破碗,进门就把周围一圈提粪桶的男人们扒拉到一边,顺口扬声说道:“让开让开……都会不会照顾人啊?哪有给病人浇粪救命的?”   家里种树的男人道:“他又不是人,是木头妖!”   “妖也不能这么折腾呀,之前穆大夫救了那么些妖怪,有哪回是用粪浇的?”姑娘好气又好笑地道,“一群大老爷们儿,心粗得跟什么一样……一点常识都没有。”   印斟也是被折腾颓了,无精打采地睁着两眼,直望向那姑娘道:“那在姑娘看来,应当如何施救?”   姑娘无奈叹道:“他几天没吃饭了?”   印斟心里默数一阵,答道:“少说四五天了。”   “我看……他就是饿晕了吧。”姑娘弯腰,揉揉谢恒颜松垮垮的眼皮,随后将手里小碗端了起来,带枚小勺舀了一舀,直接送到了傀儡的嘴边。   印斟还是不大放心,遂问:“这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糖水呗。”姑娘无可奈何地道,“哪像你们说那么夸张,人在海上饿好几天,当然是先吃东西饱肚子要紧,浇粪算是哪门子说法?”   经她这样一点,印斟这才想起来,自己胃里也是空荡荡的,多少有些难受——可能对谢恒颜这一只活脱脱的饭桶而言,一顿不吃恐都会要了他的性命   正说话间,姑娘抵着谢恒颜的齿缝,硬生生给他喂进了三口。等到第四口的时候,果不其然,这不省人事的傀儡眉心一皱,猛然呛咳数声,愣是把方才喂进去的糖水都给呛了出来,直接喷得满地都是。   “哎呀,醒了醒了,真的醒了!”众村民登时一阵拍手叫好。   “原来是饿晕的,我还以为是什么重病……”   “快快快,把粪桶收起来,熏死人了!”   “没事儿就好,散了散了,大晚上的,都回去睡觉了啊!” 第106章谁不讲卫生?   傀儡那一双白皙无暇的纤纤玉足,踏过扬帆起航的码头船只,蹚过一望无际的碧蓝汪洋,走过沿途无数的青山绿水……最终,毫无保留地栽进了泥巴坑里,沾得满脚底的稀泥——至今,还没来得及拿抹布擦干净。   而它现在无限贴近,无限亲昵地粘在了印斟的脸上,就像是两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仇……仇……仇……   呃,好像确实只有剪不断的仇仇仇仇。   且还是谢恒颜对印斟单方面的。   ——其实,他老早就想这么干了。之前印斟一不高兴,就对他臭着张脸,不时还会恶语相向,伤害他的自尊,也一样伤害了他的傀格,而且浑然没有一点要改的意思。   最重要的是,印斟冷不丁说出口的那些无心之话,他自己可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听在谢恒颜耳边,却很容易让他感到愤怒,恼火……甚至是难过,心酸。   总归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   所以谢恒颜这一脚踢出去,没控制好力道,以至于印斟猝不及防,就给当场见了趟血。   因着周遭光线实在太暗,光凭眼睛看不出来,谢恒颜只感觉脚底热热的,等到慌忙把蹄子从人脸上挪开的时候,印斟已是崩了一脸的鼻血,啪嗒啪嗒,沿着嘴唇下巴往衣服上滴。   谢恒颜脑袋“嗡”的一下,立马就乱成了一锅沸粥:“我……我不是故意的啊!”   说完就上蹿下跳给印斟找东西止血,然而帐篷里什么都没有,谢恒颜干脆将外袍干净的地方撕了下来,揉一团帮印斟把鼻子堵上。   一边堵,一边特别委屈地说:“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让你下去!”   末了还问印斟:“你为啥这么不经踹啊?你是水做的人吗……”   印斟让这一脚踹到内伤,鼻血往外止不住的淌,如今整个脑袋都是蒙的,眼前也是一片混乱的乌黑,就听谢恒颜在旁边嗡来嗡去,当下也是既无奈又无语。   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后干脆用布料捂紧鼻子,长叹一声,淡淡凝视着谢恒颜道:“……你终于肯好好说话了?”   听到这里,适才还像小狗一样围着他转的谢恒颜,突然浑身一僵,又闭紧了嘴巴,没再说话了。   印斟却把手抬了起来,谢恒颜条件反射地闭眼,似总觉得他会出手打他。然而印斟毕竟不是谢淙,没有以虐待他人为乐的扭曲爱好,他只把手掌轻轻压在傀儡毛茸茸的发顶,揉了一揉,按了一按,温柔地替他把发丝捋顺。   却是因着这般不经意的细微举动,谢恒颜忽地一言不发,无声抿紧了嘴唇。   随即眼尾下垂,期间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温热的泪水,就已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他哭了。   他是真的在哭。   并不像上次在船舱时候那样,一半在落泪,而另一半在演,为的只是打动自己,打动印斟,继而成功达到他的目的,进一步消除印斟的记忆。   然而这一次,印斟才是实实在在的感受到,这具无心无情的人形傀儡,终于打破了身边所现有的桎梏与枷锁,在他面前丢盔弃甲,不加任何防备地流下了眼泪。   印斟同是喉间温热,甚至不带犹豫地伸出两手,紧紧将谢恒颜揽到了他的怀抱里。   ——其实是能感觉到的,这只傀儡,自打被他昔日信赖深爱的养父抛弃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就像失去在背后掌控支撑他的那根致命丝线,孤独的傀儡是没有任何灵魂存在的,他只是一截再普通不过的木头,试图于痛苦的深渊之中无力挣扎过数回,最终无法抵抗命运带来的折辱,便连内里最是脆弱的皮肉也一并腐烂得透底。   他就从没有过真正开怀的那一刻。   然在此时,印斟两手抱着谢恒颜,感觉就是圈着一条走投无路的孤犬。谢恒颜把他的无奈,他的辛酸,他那许多说不出的憋屈与痛楚,通通都哭了出来,化作数不清的眼泪,沾湿印斟的衣裳,将他暖热有力的胸膛,哭至一阵阵挥抹不去的冰凉。   他们都有过某些额外相似的苦痛经历,现又同在这片海域上流落了如此之久,一路以来,过得惊心动魄,几次险些意外丧命——而今还能幸免于难,完好无损的活着,不论是对谢恒颜,还是对印斟而言,对方都不再是当初势同水火的敌对关系,而是彼此温存着的,甚至相依为命的独特存在。   “没事了,别怕……真的没事了。”   印斟一边低声安慰,一边轻轻拍抚着傀儡的后背,不住地重复着“没事了”、“不用怕”、“有我在”等一类简短易懂的话语。   偏生这傀儡一旦哭起来,眼泪完全是收不住的。两人又刚从海上逃难回来,染得一身脏污,衣裳鞋袜都是数不清的破洞,这会子紧抱在一起,当真成了一对脏兮兮的乞丐,窝在稻草堆上互相取暖,看起来滑稽好笑,又是额外的寒心酸鼻。 第107章日常   印斟也是默然一阵,一时没想好如何与他回答。   谢恒颜却说:“明知故问,这种人最可恨了。”   印斟:“……”他到底是在骂谁?   “最后那艘船去到什么地方了,你心里就没点数吗?”谢恒颜凉飕飕地问。   印斟揉揉眉心,无限疲乏地道:“我不确定……究竟是不是我想的那样。”   谢恒颜又问:“你同那些人说了,你是做什么的没?”   印斟一怔,随即答道:“自然没说,这叫我如何能说?”   谢恒颜嗤笑道:“你且算是聪明了一回,晓得没拿符纸贴人家。”   印斟木然道:“……我又不傻。”   “一艘大船出海二十多年,至今杳无音讯,当初一起离岛的那些人一个也没回来。”   谢恒颜翻了个身,平躺到稻草堆上,声线缓慢地道:“……你说他们最后能怎么了?是死是活,明明很容易猜啊。”   印斟斜眼看他:“你也知道是猜啊……”   “不然还能咋的?”谢恒颜长声叹道,“你要问我,我这些年接触的人总共只有那几个,世界这么大,脑袋这么小,哪里够我想的?我只能说,当年朝廷下达禁妖令的时候,不管是人还是牲畜,只要头顶带了业生印的,那都是格杀勿论……你说,他们费尽心力逃到陆地上,通过移植业生印的方式,来治疗岛内带来的‘疾病’,最后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印斟没有说话。他想到之前还在拂则山上时,那些石匠曾经谈论过的,有些关于最早“禁妖令”时期,成容两家在外大开杀戒那些事情。   ——为了赏金,为了向朝廷效命,可以不分青红皂白,杀死一切阻碍前路的活人,即便他们并未犯下任何过错。   “璧御府与容府两家人,声名素来不算太好。”谢恒颜道,“现今能够死心塌地追随他们的,都是些毫无依傍的可怜百姓罢了。万一让这些村民知道你师父是干什么来的,你猜他们会怎么看你?还像这样热心地空出帐篷,供你休息供你睡觉吗?”   印斟心头有些梗塞,但论道理来看,谢恒颜确是没有说错。   永村的村民对待业生印的态度,不像之前陆地的百姓那样讳莫如深。正相反的,他们将业生印的到来,当作是一种珍贵的救赎——一样足以救人性命,也决计不可被轻视践踏的重要之物。   所以像成道逢这样手染无数荤腥的凶利人物,恐在他们心中,也是一类不容许被接受的可怖存在。   “我都清楚……”印斟额外艰难地道,“我也不会让他们了解到这些。”   谢恒颜道:“不光是你。我爹可能一样有份……一旦要说漏嘴了,我俩算是一起完了。”   印斟沉道:“不会说的。”   谢恒颜却是长长往外舒一口气,躬身躺回草堆里端,没再出声说话了。   二人彼此静默一段时间。但印斟明显没有闲着,他悄无声息地伸出一手,正是轻轻摁上了谢恒颜的胸口。   而在那里仍旧刺有数枚骨针,摸来并不平坦,甚至多少有些硌手。   “……你摸什么?”谢恒颜杏眼眯成一线,却并未刻意将印斟推开。   “你以前和我说过,这里的业生印,不是你自己的。”印斟说,“是别人转移到你身上的。”   “嗯。”   谢恒颜如实道:“我自己的早就碎了。”   印斟问:“你说的那个女人,她现在还在吗?”   “不知道,我们之后没再见过。”谢恒颜抬眼望着帐顶,眼神在不断地飘忽,“但她当时并不大好……自从生了小孩之后,整个人都处于情绪崩溃的状态。嗯……我想,应该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女人,这种责任心也使她比一般人还要脆弱。”   印斟道:“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第108章秀恩爱时间   傀儡的五官容貌,是第一眼看过去不算惊艳,但看久了,会觉得非常温柔和顺的那种类型。   说真的,他特别像只楚楚可怜的小动物,就算仅是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那双乌黑的大眼睛里,嵌着水光,融合了无限的温软与柔情,如是一般四下瞅着看着,也总能叫人心底生出几分异样的怜惜。   印斟不自觉地望着谢恒颜,一时还略有些失神。   时间久到谢恒颜都浑身不自然了,方踢着一双过大的草鞋啪嗒啪嗒迈了过去,抬眼横他,不高兴地说:“看什么啊,我只能这么穿了,又有什么办法?”   印斟别过头,蚊子嗡嗡似的,低声夸他一句:“好看。”   “什么?”谢恒颜没能听清。   印斟忽然神经紧绷,仿佛生怕被他知道般的,尤其不自觉地道:“不好看就不好看……傀儡挑什么衣服,有穿的就行了。”   “那你也别穿了!”谢恒颜恶狠狠地吠他,“你个丑东西,拿树叶遮遮得了!”   印斟:“……”   两人沿途都在吵嘴,虽是谢恒颜单方面的炸毛,一直吵到了小路尽头,乌纳给掀开面前一顶大帐篷的布帘,方从里间露出杨德奕那深邃而又沧桑,布满细纹的一张老脸。   彼时谢恒颜才下意识地噤声,又像缩头乌龟一般,唯唯诺诺地躲到了印斟身后,伸手拧着他的一边袖子,可怜巴巴地拽了又拽,拉了又拉,约莫是在害怕。   “没事,不用担心。”   印斟反握傀儡的手掌,牵他走到杨德奕的面前,如实对老人说道,“昨晚闹出一些意外,今天把人带过来了……村长若有什么想问的,直接开口便是。”   杨德奕却是不言,一双小眼睛实打实地盯向谢恒颜,几乎是从头到尾的细细打量。   而谢恒颜目光虽微有躲闪,却也并未全然回避——两人俱是沉默地对视了半晌,后时杨德奕主动上前,不露声色地眯了眼睛,开口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谢恒颜。”傀儡坦诚应答道。   “没听过。”杨德奕又道,“你从什么地方来的?”   谢恒颜又道:“铜京岛,我爹……”   “他是我捡回来的。”印斟淡然替他扯谎,“我们住的地方,恐怕村长都不曾听说过……是没办法问出什么的。”   “嗯,我确是没听过,那是座什么样的岛。我在这村里待得太久,早已不清楚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了。”杨德奕摇了摇头,直叹气道,“罢了罢了,我也不想再问这些。今天喊你来一趟,也是为着更重要的事情。”   “您问吧。”谢恒颜微低下头,很是温顺地道,“但凡我知道的,必然不会隐瞒。”   杨德奕:“听说你是妖。”   谢恒颜:“是。”   杨德奕:“可否借妖印一观?”   谢恒颜瞳孔微缩,眼底浮出几分犹疑之色。   杨德奕知他心怀戒备,自然也不强求。遂赶在谢恒颜做出答复之前,老人抢先一步,正于傀儡眼前,缓缓剥开了花白的发丝,继而将一道幽幽发光的业生妖印,毫无保留地展露而出。   谢恒颜瞬间就愣了,但见杨德奕头顶那道光印尤为明显,寻常人一眼便可瞧得异常清晰,恰与当日在拂则山上,被迫植入业生印的黎家老父如出一辙。   骤然见至此处,谢恒颜反还有些心慌意乱。毕竟个别乱子是因谢淙而起,要说他对此事完全没有插手的话,谢恒颜是不会相信的。   然此时杨德奕就在面前,近在咫尺,谢恒颜便也只好佯装镇定,平静出声说道:“听说村长的业生印,是由人亲手移植上去的……为的是能够治‘病’。”   乌纳在后点头应道:“村长目前为止,全村活得最久的人。当初与他一同到岛上安居的人,现已因着“怪病”的蔓延,一个都没能剩下了。”   “这些话,你重复许多遍了。但我昨晚刚听到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谢恒颜侧头瞥了印斟一眼,忽然说道,“……我不认为,你们得的是病。”   印斟听到这里,也不由自主地偏移了目光。   ——看来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想到的东西,并没有差得太多。   乌纳道:“不是病是什么?难道还能是妖魔作怪不成?” 第109章颜颜陪我玩   印斟闻言,不由正色问道:“村长打算如何一试?”   杨德奕抬颔道:“倘若真有‘屏障’一说,你二人可有办法,寻得此等屏障具体在何处?”   印斟侧目与谢恒颜对视一眼,谢恒颜却连连摆手,直推着印斟一阵往前:“我是没那个能耐,这事儿你得问他。”   杨德奕又问印斟:“你有办法?”   印斟思忖半晌,只得应道:“试是能试,但……一来,这件事情本身,并非全然确定。二来,就算能确定屏障的存在,我们谁也不知道,空间往外延伸的范围究竟能到多远。”   杨德奕道:“撑船出海去看看。”   乌纳嘲道:“我们天天在码头周边打渔,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印斟顿了顿,随后问道:“冒昧地问一下,岛上有船吗?”   乌纳抱臂道:“有啊,渔船。”   印斟:“……”   小小几只渔船,无非就是在海岸边缘打几个转罢了,又能划到多远?   “如果你要用到大船的话,岛上目前是没有的。”乌纳面色有些沉重,“唯一一艘大船,已被当年穆家那对夫妇带离了海域……之后留在永村的其他人,都是打算老老实实过日子的——迄今为止,他们已经没有精力,赌上性命去争取所谓的‘机会’了。”   印斟原想说些什么,却被谢恒颜拦了下来。   “没有就没有吧。”谢恒颜道,“小船也行,等你们要撑船出海捕捞的时候,顺路捎带一趟便好。”   乌纳点了点头:“也成,明日一早,我来帐篷喊你们。”   印斟听罢,自也不再出言争辩,反正该说的话,也都说得差不多了,三人不便久留于帐中长时间搅扰,遂辞过村长之后,逐一掀开布帘朝外走了出去。   方缓步于小路上走过十余尺的距离,这时乌纳忽在谢恒颜与印斟身后开口:“……二位,请留步。”   谢恒颜应声回头,紧接着印斟的脚步也跟着停住。   “我有一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乌纳迟疑地道。   谢恒颜道:“你说吧,有什么不能说的?”   乌纳蹙眉道:“听二位方才的意思……是需要用到一艘能远行的大船,借以查验屏障是否真实存在。”   印斟如实应道:“是,普通的渔船根本没法划远。否则中途出现什么事故,怕是无人能够应付。”   乌纳却显然皱眉道:“就算用到一艘十项全能的大型海船,在海上遇到的风险,也绝不会小得多少。”   听他现在的语气,多半是不太赞同印斟提出远行的建议。   “如果是艘大船,能航行的路线相对较远,发生意外的几率也会稍适降低一些。”印斟无奈解释道。   “不……我现在只想问一个问题。”乌纳赫然抬眼,“你们两位,是不是急着想要出岛?”   印斟谢恒颜同时一愣,期间谢恒颜还是讷讷的,像被突然问得猝不及防,考虑半天,也只随口说出一句:“我不知道……都看他的。”   印斟却回答得尤其直接:“我无愿在这座岛上等到老死为止。自然不管用到什么方法,都一定要从这里出去。”   说完偏头去看谢恒颜,谢恒颜还是呆呆的样子,乌黑的杏眼也是微垂着的,不晓得在一人想着些什么。   然而这一回,乌纳干脆对他摇了摇头,随即明确说道:“我觉得,我有必要说句实话。”   印斟:“……”   “我在这座岛上住了大半辈子,现在已经快要死了,期间不是没有挣扎抵抗过……同样身边有一批人没有放弃,但到坚持到最后,都只能以失败告终。”乌纳极是认真地道,“可能我这样说,会严重消磨你们的斗志。可事实就是这样,几十年都这样过去了,没人能够真正离开,你们也不会是最特殊的那一个……就算那些推算都是对的,谁又可以保证一定能打破屏障,带领所有人成功离岛呢?”   印斟蹙了眉心,淡声反驳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我还什么都没试……”   “大家早就已经放弃希望了。何况在村子里,也没人有能力造船……说难听一点,其实我们,都更愿意在岛上心平气和地等死——可能你们初来乍到,不能了解这样的心态。”乌纳打断他,继又无声瞥了身后的帐篷一眼,“现今也就只有老村长一人,心里总还抱有一些念想。但他现在一把年纪也有了,身体状况并不算好,全靠一枚妖印撑着……你们又是何必,要让他老人家多添几分忧愁呢?”   “要照这样一说,我既是闯入这片海域,就应当安安分分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去做,浑浑噩噩直到老死为止。”   印斟声音凉了半截,面色亦是带有几分不善。   乌纳只道:“没错,说的就是这意思,你能听懂就行。”   印斟的目光,却在渐渐转冷。 第110章印斟被流产?   整座永村笼统就那么大一点距离,经由村民们环绕而居的一小圈破布帐篷,背后即是金灿灿的大片田地。   彼时傍晚的夕阳刚好斜打下来,田里大把的稻子便能一层层映照成火红的,像是要迅速烧着的那种颜色,甚至隐约透出一抹尤为刺眼的光亮。   而乌骞就弯腰蹲在田地边缘,拿树杈子一遍遍反复戳着泥坑里的石头,仿佛正是无所事事。   “我最讨厌爹爹了,每天喊我干这个干那个,家里挑水种地都是我干的。”他不高兴地道,“就因为我是捡来的儿子,所以他就可以打我骂我,还不停指使我干重活吗?”   谢恒颜抱臂站在旁边,微眯着杏眼,远望天外一轮血红色的夕阳,却是久久未有发出一言。   半晌过去,他方缓缓的躬身弯腰,挨着乌骞一起蹲了下来,看似不经意地问道:“那阿骞想做什么?”   “我想乘大船出海,到大城镇里学人家念书。”乌骞垂了眼眸,小声说道,“但我爹说读了书也没什么用,反正在岛上活不过四十来岁,还不如吃饱饭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   谢恒颜默默在旁听着,后不晓得从哪里摸出一颗水灵灵的大绿香瓜,就着袖子擦了两擦,放嘴里便直接啃了起来,嚼得吧唧吧唧直响。   乌骞却仍在嘀咕道:“所以我才说想出海啊……可我爹就让我别想些有的没的。噢,他当然不用想了——我爹前年才在岛上娶的媳妇,现那女人肚里又有了孩子,以后他们一家三口过得快活,就剩我一个捡来的野娃杵在那儿,也不晓得多尴尬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啊……这些天见乌纳一人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的,倒是没见过他媳妇长什么样子。   谢恒颜一边吃瓜一边心想,难怪这孩子这么能闹腾,一山不容二虎,换他自己也得吵到翻天覆地。   ——不过谢淙还会娶媳妇吗?   大概率是不会的了。   那印斟也会娶媳妇吗?   这个不好说……但硬要算来,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谢恒颜摇了摇头,决定不再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随后蒙着脑袋继续吃瓜,顺便向乌骞道:“原来那位乌大哥有媳妇啊,我还当他是一个人呢。”   “他——?还老说我耍流氓呢,他追女人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样儿。”乌骞很是不快地道,“娶什么媳妇,有什么好娶的……照他这么说来,人活到四十多岁就得死了,干甚还要成亲生娃?”   谢恒颜吞一大口瓜,嚼在嘴里含糊地道:“男人到了年纪都要成亲的——娶媳妇,盖房子,生娃娃。这是以前我一朋友告诉我的,所有人都是这样,不这样就不正常。”   乌骞听得半信半疑,后又问他:“那颜颜娶媳妇吗?”   “嗯……?”谢恒颜有点被问住了,好半天才不确定地说,“不……不娶吧,我是妖啊!而且我阿爹原来也和我说过,我若娶了人类回家,是没法让人家生小孩的。”   乌骞问:“你怎就知道不行了,你试过吗?”   谢恒颜耳根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没试过,这哪里能瞎试的……而且,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试啊。”   “你不知道?”乌骞忽而瞪大双眼,“你这么大个妖了,连这些都不知道?”   谢恒颜两边脸都红了:“你就知道了?”   乌骞非常得意地高昂起头:“我当然知道!”   谢恒颜瘪嘴道:“那……应该怎、怎么弄?”   乌骞眯眼道:“你想知道吗?”   谢恒颜:“有点。”   乌骞一脸神气道:“那你先答应我,明天还陪我玩。”   谢恒颜想也不想,连连点头:“好,我答应你。”   于是乌骞朝他勾了勾手,两人神神秘秘的,像地下组织一样,偷偷把脑袋凑到一起。乌骞声音特别的小:“跟你说啊,我之前在我爹屋里,翻到他的好几本小画册子……里面两个小人儿睡床上,一个压着另一个,时不时按着,亲个小嘴啊什么的,反正乱七八糟的,睡就完事儿了。”   谢恒颜:“……?”   乌骞继续说道:“经过我的长时间考据以及观察——生小孩的方法,肯定就是这个。”   谢恒颜一听,心说怎么这么眼熟呢?后经得一番思忖过后,立马回想起来,这玩意儿可不就是当年在康问房间里发现的画册吗?   那家伙也收藏了好几本的!   ……那时康问怎么说的来着?   “你确定你看到的……难道不是武功秘籍吗!”谢恒颜无比惊悚地问。   但乌骞的表情比他还要惊悚:“你是怎么把它当成武功秘籍的?”   谢恒颜颤声道:“我之前看到的时候,还拿上面的招式对我朋友试过……他也没怀上小孩啊!”   乌骞:“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谢恒颜杏眼瞪圆,方要不轻不重的舒出一口气来,乌骞却又突然沉了脸色,非常严肃地道:“但一般来说,最大的可能,是你们没有保护好这个孩子。”   谢恒颜的心,蓦地就紧了:“什么意思?” 第111章我的小宝贝   “是、是又怎么样?”谢恒颜两耳烧得通红,约莫是觉得很没面子,忽又一个狠心,把陶罐往怀里拨了回去,“你既吃过饭了,那便不要也罢……”   说完却被印斟伸手拦下了。   “没有说不要。”他轻咳两声,有些不自然地道,“做都做了,少说喝两口吧。”   谢恒颜杏眼瞪圆:“喝两口——?”   印斟艰难地道:“喝完,可以吧?”   谢恒颜:“吧?”   印斟无可奈何:“……去掉‘吧’。”   谢恒颜:“那喝完。”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坐到窗前,燃一盏烛灯用以照明,谢恒颜坐在印斟旁边,小心谨慎地握着汤勺,探往陶罐里舀了又舀,把厚厚一层汤油撇干净了,再都一并搁进手边的碗里。   ——直到此时此刻,印斟才极为悚然地注意到,谢恒颜亲手炖出来的,乃是一罐……特别浓郁,而且配料尤其丰富的老母鸡汤。   但最重要的,不是这碗鸡汤。   而是在陶罐里头装着的,不止那肥瘦相间的几大块鸡肉,偏还杂七杂八挤了一些……   红枣?枸杞?蛋白?   为什么全是些大补的玩意儿?   “这……这都从哪弄来的?”印斟忽然开始结巴。   谢恒颜眼也不抬,头顶三根褐色的鸡毛便显得甚是亮眼:“调料和菜都是找村民要的,鸡是在田地里现抓的。”   印斟脑子有点不够用了:“为什么突然想到炖汤?”   “……”   谢恒颜两颗杏眼仍是在转,待得半晌过去,方支支吾吾,还尤其小声地道:“我是想……最近吧,你也没吃到什么好的。打从上船开始,一路磕磕绊绊到现在,受伤又饿肚子,咱俩都不容易。唉,反正我……我什么都没有,也没东西可以多给你的,我只会做饭,能拿的出手的东西,自然只有这些了。”   印斟微微一哽,随即留意到傀儡脸上几道鲜明的爪痕,问:“……你和鸡打架了?”   谢恒颜抬手擦了擦脸,反问印斟:“废话,不打怎么捉它炖汤?”言罢见印斟还在看他,谢恒颜反愈发显得局促不安,左右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便只好无措地道:“你看我做什么……喝汤啊!”   印斟倒不是真的想看他什么,但现在的心境和原先比较起来,总又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以往的谢恒颜,让谢淙一次伤得透彻,而印斟当时某些不得当的举措,也是强使他感到悲观颓丧的原因之一。   尤其在那之后,傀儡的态度一直显得不冷不热——只有印斟知道,那是以前鲜少有过的防备心理。   他后来试过很多方法,想至少能让谢恒颜放宽心点,不必再去介怀与谢淙有关的事情。然而印斟嘴笨,不管说什么,也就那样三三两两几句,还不如人家刚认识的孩子哄得厉害。   不过眼下看来,倒是好了不少。哪怕只心血来潮地炖一罐汤,至少说明谢恒颜存有那份心思,没想要把两人间的关系彻底冷却。   印斟沉默低头,小口小口抿着香喷喷的鸡汤,彼时身体是暖的,满心更是说不出的一股温缓情绪。   他现在是真觉得,谢恒颜没什么不好的。傀儡虽是一只妖吧,但性子随和温驯,不曾主动伤人,加之做饭的手艺确是不差,印斟难得尝过两回,一回是在山上,一回是在这里——反正不论谢恒颜自己过得好是不好,他要拿出来给别人的东西,都是精心准备过的,从来不存敷衍一说。   然而,与此同时……   另一头的谢恒颜,却想的完全不是这档子事情。   眼下他那一双乌黑发亮的杏眼,就直勾勾地盯着印斟的正脸,往下,往下,在往下……乃至全然平坦的小腹之上。   而在那里,就是他尚未出世的孩儿——甚至傀儡还没做好要当爹的准备,这可怜的稚子,就在完全意外的情况下,无缘无故失去了性命……   于是乎,这会儿的印斟,正坐在窗边,无限感慨地喝着鸡汤。而谢恒颜从始至终,就在旁边盯着瞧着,那眼神是说不出的诡异复杂,甚至带有几分心疼怜惜的意味在内。   印斟只当他是良心发现,也没太怎么留心。半晌等那罐鸡汤喝过了大半,复又想起方才白天发生那些事情,遂向谢恒颜道:“……今早乌纳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啊?说、说什么了?”谢恒颜陡然一个激灵,还没从他的儿子梦中完全惊醒。   印斟无奈看他:“乘船离岛,想办法去探屏障。”   “……”   谢恒颜应声回神,侧目看他:“怎?不是说好明早喊你的吗?”   印斟登时一脸颓了的表情:“……”   谢恒颜瞅他想了半天,现下终于想了起来:“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想用渔船。”   “乌纳明显不愿意冒险。”印斟伸手揉揉眉心,显是有些不耐地道,“真像这样,靠着区区几只渔船,又能划出多远?许是连屏障的边都够不到。”   谢恒颜沉默一阵,约莫用过一段时间来调整情绪,方缓声说道:“你不能这样想……现在岛上人力物力都受到极大限制,你说想要大船,他们去哪里给你整艘大船出海?而且村民都随时会暴死,没人愿意把性命搁在这种事上打转。”   印斟道:“我知道……但是,我的性命也有限。” 第112章猜他在叫谁   什么小可怜,小宝贝?   印斟差点没被他唬得傻了,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终忍不住喝道:“你疯了?……乱喊什么!”   谢恒颜索性粘在他腰上了:“你要骂就骂吧,反正是我不好,我也认了。”   “你瞎说什么?”印斟揪住谢恒颜的后领,试图把他从身上撕开,“喂……下来,别靠这么近!”   谢恒颜直接一口咬上他的衣带:“我不!”   印斟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疯狗行为,当下整张脸都是一阵红一阵青的,想扒谢恒颜偏又害怕伤着他,末了实在没法拗过,干脆一动不动在原地僵着,任由谢恒颜一股脑地扎在他腰间,五官眉眼几乎全部挤得错位。   ……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抱别的什么地方都还好,腰是人类身体上最脆弱也最敏感的位置,尤其针对印斟来说,这会儿若要旁人这么来一通折腾,他早就大巴掌直接招呼上去了——可偏偏这个人是谢恒颜,打谢恒颜又有什么意思?就像虐待小动物一样,除了会生出恃强凌弱的负罪感之外,还真没什么别的。   ……是啊,就像小动物一样。   就是小动物。   反正只是小动物。   印斟如是这样一想,强使自己平静下来,然而骤一低头下去,又正好对上谢恒颜乌黑溜圆的眼睛,两人堪堪一番对视,印斟耳坠都是红的,双手按在谢恒颜的肩边,不住将他往旁边一个劲地推:“别这么近,下去,快下去!”   谢恒颜委屈巴巴,直朝他腰腹间瞥了一眼,犹是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印斟有时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瞎了,他竟然从傀儡这双素来无波的眼睛里,尝到了那么一丝薄薄的……情意。   真的就是那种……尤其浓郁深厚的感情。   “你没事吧?”印斟手足无措地道。   “我没事,我只是很担心你。”谢恒颜缓缓从他身上爬下来,完事儿了还伸出两边爪子,同时包住印斟的十根修长手指,“以后我都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了……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印斟无比尴尬地说:“……谢谢你。”   ——但你能不能先好好对你自己。   谢恒颜拍拍胸脯,犹是严肃认真地道:“我虽然是傀儡,但我很讲究责任担当的……再往后你的饮食起居,我都会仔细加以照料。”   印斟一头雾水:“……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恒颜倏而抬头,抓握着印斟的双手,以一种极为专注的眼神凝视他道:“斟哥哥,我想以后都给你一个人做饭。”   印斟心头疯狂乱跳,这一回,可算是彻底地被震撼到了。他脸色一阵红白交替,战栗着凝视着谢恒颜的双眼,近乎是不住颤抖着问:“你今天怎么回事?”   “时辰不早了,我不闹你了。”谢恒颜蓦地起身,开始四下忙着熄灯拉窗,“明日还要早起,你快些睡去吧。”   说完印斟甚至来不及阻止,帐篷里头“噼啪”一声,烛火灭了,独留窗外一星半点夜光,由谢恒颜拉过布帘遮挡严实后,便不再剩得任何一丝细微的亮。   印斟躺回稻草堆上,心头一阵莫名其妙,边收拾毛毯边对谢恒颜道:“窗户留缝啊,夜里睡着很热。”   谢恒颜讳莫如深地道:“你不能吹风。”   印斟听来觉着好笑:“我为什么不能吹风?”   谢恒颜闻言至此,却丝毫不为此动容。他不光把布帘窗户都拉死死的,完了还一脸慈爱地坐回床边,顺势替印斟将薄毯拉好,从脚尖一路朝上遮过锁骨:“已经深秋了,注意身体。”   印斟:“……”   眼下正是一片漆黑混沌之中,印斟总觉有些难言的诡异。   两人像昨日一样并肩睡下,于稻草堆里躺过一阵。谢恒颜难得没像之前那样,没头没脑往人怀里钻,而印斟这回虽是睡得舒坦,却感觉怀里空荡荡的,不似那么踏实圆满。   少了东西就是少了,那少了只傀儡也一样是少了,反正怎么睡也好,就是觉得奇奇怪怪,全身上下都在别扭。   遂安安静静憋过半晌,这位“被”小产的印小媳妇,至今还对自己的悲惨遭遇一无所知,憋到最后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侧头问谢恒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和我说?”   忽然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旁边谢恒颜猛地探出一只爪子,啪的一声正盖在印斟的腰上。   也就那么短短一瞬间,印斟脑子里头嗡的一下,所有东西就突地一起炸开了。   这次他是真的,被谢恒颜牢牢实实骇得浑身一跳,几乎就要条件反射,直接把人从床头上狠摔出去——偏正在此时,谢恒颜又缩着脑袋,再次捂进了印斟怀里。   然后他轻言细语地唤了一声:“……宝贝。”   印斟刚巧听到这里,周身血液瞬间凝固了起来。 第113章容十涟   “为什么没叫我?”谢恒颜愣生生地道,“他……他怎能把我一个人扔帐篷里?”   说完掀开布帘想要朝帐外走,然还没往外迈出半步距离,人就被乌骞飞扑过来给猛抱住了腰。   “说好了陪我玩的,不准你走!”乌骞抓着谢恒颜死活吵道,“不准走,不准走,不准走,啊啊啊啊啊啊——”   “好好好,不走不走,我不走就是了……”   谢恒颜给拗得没办法,只好托着孩子抱进怀里,拉拉扯扯带他一并跨出了帐篷。   眼下正是时过中午,整座环形的永村漫着一股很是熟悉亲切的炊烟香味。谢恒颜绕着半大点的地方找了几圈,也没能瞧见渔船归来的影子,遂在途中抓过一个村民问了两句,村民与他说道:“近来海上风大,他们逆风撑船回来,少说得等到天黑。”   谢恒颜听罢,愈是恨得牙直痒痒:“好你个印斟,长出息了……这么能折腾,难怪保不了孩子。”   乌骞问道:“你在嘀咕嘀咕什么?”   谢恒颜悻悻地别过头,说:“没什么,就只觉得不大舒坦。”   “你不是不和臭大人一块玩吗!”乌骞扯过谢恒颜的耳朵,忽而一声大吼道,“臭大人都是不讲道理的!我爹也从来不带我出海,他们每次出去捕捞,我就只能在一边看着。”   谢恒颜先时一怔,后又没来由地觉着好笑。他对乌骞说:“你一小屁孩罢了,他当然不能带你。万一途中遇到什么变故,你出事了,你爹该怎么办才好?”   乌骞一头扎进谢恒颜怀里,闷声说道:“他还能怎么办啊,他有那个女人陪着……有没有我在,才无所谓呢。”   谢恒颜问:“哪……哪个女人?”   乌骞不耐道:“就是那个女人。我昨天和你说那个,怀小孩的女人!”   谢恒颜恍然大悟道:“什么女不女人的……那不就是你娘吗?”   乌骞又是一手拽上他的耳朵,对着大声喝道:“明明是我先来的,凭什么我管她喊娘!”   谢恒颜倒抽一口凉气,直摆头道:“不喊娘还能喊什么?”   “你还不懂,等到他们生了小孩,就不会带我一起了!”乌骞倏而低下头来,眼底挂着微许委屈的泪意,“我爹现在都对我够不好了,往后难道不会更差吗?”   “怎么会呢?”   谢恒颜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乌骞才这么点小的年纪,脑子里却满是一些复杂又悲观的想法。   傀儡蹲下身来,以两手按住孩子的肩膀,渐渐放缓了语气,很是温和地道:“你爹既费心费力养你这么些年,必然待你有很深的感情,又能对你差到哪里去?”   “可他总是在打我,还动不动就凶我。”乌骞卷起自己的袖管,露出衣下一些青青紫紫地痕迹,“好几次若不是村里其他人拦着,他怕是要当场把我揍死才好!”   骤然见得此处,谢恒颜却是无端骇得浑身一凉。   紧接着便想起之前还在船上的时候,谢淙待他做出的种种暴行。现今有些狰狞的针孔,仍停留在手臂肩胛等无数处隐秘的地方——那是在他心底,绝不容许被人轻易揭开的致命伤疤。   谢恒颜咽了咽口水,仿佛是害怕似的朝后退过两步,后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乌骞道:“为何会是这样严重?”   乌骞委屈地偏头,无比沙哑地道:“谁知道呢?可能就是为了那个女人,穷偏心吧!”   谢恒颜正是心疑,光从表面上看来,乌纳哪里像是这样的人?然正待开口问些什么,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道有力的女声:“乌骞——这个点了,你不回家种地,还愣在外面干什么!”   乌骞闻声色变,登时从谢恒颜手里挣脱出来:“糟糕!那个女人要抓我回去干活了!”   谢恒颜亦是应声侧了侧头,还未见乌骞口中“那个女人”是什么样子,但只见这孩子两脚抹油,撒腿就跑,偏只留下一句“我明天再来找你玩”,便独自一人窜进枯草丛里,瞬间溜得无影无踪。   随后谢恒颜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刚巧从地上缓缓站直了腰身,迎面正走来一个女人,两手握一杆扫帚,气喘吁吁地冲上来,直问谢恒颜道:“……乌骞呢!”   谢恒颜无意一眼瞥见她的麻布长裙,及尤其熟悉的碎花头巾,当时脑子里头灵光一现,几乎是立马就回想了起来——这不是,当日给他灌救命糖水的年轻姑娘吗?   “糖水姐姐!”谢恒颜惊喜无比地道。   姑娘显是没听进去,仍在探着脖子四下张望着,不住寻找乌骞的影子:“奇了怪了,那臭小子跑哪里去了,刚要喊他回去种地的……家里一堆活计还没干完。”   谢恒颜道:“找乌骞的话,他已经跑了。”   姑娘霎时拧了眉道:“啧,这该死的小混账——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 第114章斟哥哥钓鱼   平朝城……容府。   ——谢恒颜万万没有想到,就算逃到这般荒无人烟的犄角旮旯处,容府一帮子朝廷鹰犬,竟还能围绕在周边不远不近的地方,时时刻刻都阴魂不散。   以至于他浑身僵滞,过度惊骇后的乌黑双目于一瞬之间撑得暴涨通红,几近就要逼滴出血来。   而在此时此刻,容十涟仍是纹丝不动地跪伏在傀儡的脚下,甚至在尝试着出声劝慰:“你不用害怕……我已经脱离容府,有好些年头了。”   谢恒颜不住的后退,直至脚跟抵上接连帐外的布帘:“容饮是你什么人?”   容十涟如实答道:“容饮是我二哥,我在家中排行老五,但这些……已经与我没什么关系了。”   谢恒颜又道:“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为摆脱家族的控制,才独自一人乘船出海,试图远离容府的视线。”容十涟跪趴在谢恒颜面前,已然带了微许战栗的哭腔,“我知道,我的请求对你来说,实在过于突兀。我也明白,一直以来,容府对待妖类十分的残忍,你确是有敌视我的理由……但,我自从上岛以来,便与家族彻底脱开了关系,我发誓,不会伤害妖类,更不会伤害你!否则当初你昏倒,我也不会拿糖水救你命了!”   谢恒颜眼睫颤抖,似被她这般一套说辞与做法彻底地震住了,过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眼前躬身跪立着的,并不是容府心狠手辣的刽子手,而只是一个流落荒岛,孕育着无辜生命的普通母亲罢了。   于是他蹲了下去,以两手将容十涟轻轻扶稳:“你先起来,先起来……你肚里有孩子,我不要你跪我。何况,你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容十涟这才犹豫着起身,谢恒颜又搀她坐回到桌旁,继而问道:“别的容府什么事情,且都不谈。你先告诉我,为什么需要我的业生印?”   容十涟缓缓抬手,摁在自己尚还平坦的腰腹之间。这孩子不过才三个月大小,还未显出原本应有的形状,谢恒颜只偏头扫过一眼,大概心里也明白了几分。   果然没过多久,容十涟出声说道:“我……希望,能帮到我的孩子。至少,该让它平安地来到这世上。”   谢恒颜哑然道:“它现在难道不平安吗?”   容十涟凝视着谢恒颜的眼睛,无声摇了摇头。紧接着她伸开五指,竭力解开了头顶碎花的布巾——而在那一团乌黑浓密的秀发之间,谢恒颜非常眼尖地瞅见了几缕尤为花白的发丝。   ……那是村民即将“病发”的征兆之一。   短短一瞬之间,谢恒颜也跟着说不出话了。   “乌纳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但我心里清楚的很,可能我的寿命,根本撑不到生下孩儿的那个时候。”容十涟沉声说道,“许是我容家多年在外积怨过甚,如今报复上头来,害的都是年轻的下一代。”   谢恒颜道:“你的意思是,想借用我的业生印延长寿命,帮助你生下这个孩子?”   容十涟无比恳切地道:“我只需借用一次,在那之后,定然会将原物归还。”   “很抱歉,我必须打断你这样的想法。”谢恒颜不加迟疑地道。   方听至此处,容十涟整副五官都在瞬间凝固。她几乎是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   “你身在容府多年,难道不知道业生印这样物事,并不存在有借有还一说么?”谢恒颜反问道,“如果我把业生印给你,那我等不到你生完孩子那一刻,就已经先死绝了。”   容十涟道:“可是……”   “而且像你这样的例子,二十年前在岛外,我也曾经遇到过一回。”谢恒颜一字字地道,“当时那名女子的身体极度虚弱,就算是在借助业生印的情况之下,也根本无法顺利产下婴儿。”   容十涟失声道:“原来真有人试过这样的方法?”   “她的确是试了,但最后非但没成功,就连幼子也险些一并毙命在腹中。”谢恒颜冷声应道,“妖印的存在,势必与人体本身极其强烈的排斥。就连母体也无法承担的反噬作用,你叫一个未出生的稚婴拿什么抵抗?”   容十涟陡然一个惊骇,竟险些从凳上摔落下来。幸而谢恒颜身手敏捷,抢先上前将人稳稳扶住,但容十涟犹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许久都没能缓过那口劲来。   她眼前阵阵眩晕,终忍不住低声道:“照你这样一说,我的孩子……是不是没有救了?” 第115章印斟玻璃心   印斟:“……”   他一时分不清楚,傀儡到底是想夸他,还是变着法在损他。   两人站一块,有一搭没一搭说了几句闲话,回头刚好村民那边喊着开饭,过不多时,便在帐篷外的一圈,围满了大批熙熙攘攘的人群。   在永村吃饭大家都有一个习惯,因是岛上材料相对较为稀缺,不可能做到家家户户都生火煮米,遂一般能节约省着点用了,大多数人都聚在一起吃同一锅饭菜。   印斟本说是要给谢恒颜煮鱼片粥来的,奈何村民们那头邀请委实太热情,到最后实在拗不过去,便只好将那一桶小鱼虾暂且搁置,转而牵着谢恒颜到人堆里去打现成的白米饭。   一人一傀儡顺势牵起手来,也是与寻常人一样的熟稔自然。谢恒颜更多时候,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村人们只当他俩是对感情要好的兄弟,殊不知斟哥哥吃饭用的从来都是小碗,颜弟弟吃饭却是用桶装的,一顿能吞好几个鸡蛋,纵是一口咽下一只活鸡,说起来都并不怎么夸张。   如今一大群人围在一处吃着晚饭,虽说菜样不算丰盛,素多荤少,瞧来总是有那么点寒酸,但人多起来话自然也多,各帐篷来的村民们互相对着拉拉家常,彼此吵吵嚷嚷的,还甚有几分热闹。   然彼时谢恒颜手里撕着半截鸡腿,那边忽有人前来唤了两声,紧接着从人群外围传来传去,又不知为何,终递到傀儡手里一碗新鲜热乎的糖水。   ……怎么又是糖水?   谢恒颜心里正郁闷着,抬头往外瞥了两眼,另头的容十涟却仍是忙前忙后的,不时捏着手绢轻轻替乌纳擦汗,夫妻二人尤是融洽得很。   “我也不是只喝糖水啊。”谢恒颜低头瞅着那水碗,小声嘀咕道,“给这么多算是怎么回事……”   印斟自然也注意到了,问他:“谁给你糖水?”   谢恒颜扬了扬下巴,道:“……她。”   印斟:“说清楚,是谁?”   “哎,就是乌大哥的媳妇。”谢恒颜不耐地道,“下午在她家里吃了顿饭,她以为我爱喝糖水,就一直在给。”   这下印斟脸色就沉了,碗筷往旁边一推,当下便道:“警告你啊,不要胡来……她一个有夫之妇,和你那些姐妹花都不一样,没事少去招惹。”   谢恒颜边啃馒头,边皱眉道:“我没招惹啊,是她自己喊我去帐篷里的。”   印斟表情瞬间凝固:“她喊你去干什么?”   “没什么。”谢恒颜忽然哽住了,并不想把话题往业生印上头引,“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她是容饮的妹妹。”   “嗯……方才出海那会儿,乌纳也同我说过一些。那位姑娘,是为摆脱家族的束缚,才误打误撞闯进了永村。”印斟淡声道,“世界真的很小,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容家的人。”   谢恒颜顺口道:“嗯,是啊,她也和我聊过这些……这个姐姐比容府的人要温柔多了,做事也挺讲理的,不那么招人讨厌。”   印斟斜眼看他:“你们聊得很多?”   谢恒颜悠哉悠哉道:“也不多,不过一下午而已。”   “吃顿饭要这么久?”印斟神色非常僵硬,“她没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谢恒颜看起来呆呆的:“什么奇怪的事?”   印斟:“那个……”   谢恒颜心里想的,和印斟此刻正担心的,完完全全不在一条线上。这傀儡权当是印斟料事如神,提前想到容十涟借用业生印的事情,遂格外敏感地道:“就纯聊天而已,不然还能有什么奇怪的事。”   印斟却偏过头,目光极不自然,甚至隐约透着几许不快:“以后别去了,再闲也别老往别人家里串门。”   “还不是你今天出海不带我一起!”谢恒颜瞪眼道,“你要肯带我出去,哪里会来那么多事!”   说罢手里糖水却被印斟一把抢了过来,仰头喝了个干净。末了他伸手抹了抹嘴角,面无表情地对谢恒颜道:“以后她给糖水你别接,她喊你吃饭也别去,知道没有?”   “我不!有东西吃为什么不能去?她又不会给我下毒!”谢恒颜刷的一下站起来了,几乎是理直气壮地道,“而且这个姐姐怀小孩儿呢,我得多向她学习经验,将来才好照顾宝宝啊!”   印斟额顶青筋微浮:“你学这干什么?你又不能生小孩。” 第116章怒火   然在此时此刻,怒火中烧的傀儡,压根不剩多余的半分理智,再去考虑什么别的。   他睁开眼睛,第一反应——好个印斟,又不等我。   第二反应——他完蛋了,我俩绝交。   第三反应——绝交不行,这样我就成了个不称职的坏爹爹。   于是这位自认为很称职的好爹爹,在挖空心思瘫稻草堆上思忖了片刻有余,终于一咕噜爬起身来,委屈巴巴地冲到帐篷外头去了。   今日天气不似昨日那般明朗,许是一晃深秋预备要入冬的缘故,天上层云俱是乌黑的一片,估摸着随时便得落下一场刺骨的寒雨。   谢恒颜肩头披半块毯子,磨磨蹭蹭到最后也没吃成午饭,一人无聊在村里晃悠了半天,最后干脆抱膝坐在帐外的小草垛上,木木盯着昨晚印斟带回来的小鱼小虾发呆。   然而发呆正发到一半,忽听得耳畔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喝:“乌骞,你这臭小子,给我站住——”   谢恒颜刚巧回头,顿觉怀里猛地一沉,无端多出一人瘦小薄弱的身影。   随后即是容十涟手握扫帚,照例气喘吁吁地紧随在后,不住出声喊道:“臭小子,你爹前脚刚出的门,后脚你就想跑!昨晚的打都白挨了吗?还不快去干活!”   “呜呜呜,颜颜救我!”   低头下来,乌骞立马抱上谢恒颜的脖子,带着哭腔道:“那个女人又抓我回去种地了!”   傀儡让他娘俩一下整得都蒙了,当下没敢犹豫,直将横冲前来的容十涟一把拦住,好声好气地劝慰道:“糖水姐姐,有话好好说啊,你跑这么快,当心摔着肚里的孩子!”   “乌骞这个臭小子,成天就惦记着偷懒!”容十涟由谢恒颜两手拽着,仍忍不住怒气冲冲道,“村里那么多地,你不去种,大家都不去种,往后拿什么吃的,喝西北风吗?”   乌骞躲在谢恒颜怀里道:“你怎不去种?张口闭口就晓得使唤我一个孩子!”   容十涟道:“你每天进嘴的饭都是谁做的?也是西北风刮来的吗?”   乌骞道:“大不了我以后都不吃了!不吃你做的饭!”   “你……”   容十涟一口老气咽在喉咙中央,愣是半天也憋不出个一字半句。   幸而中途谢恒颜从草垛上跳了下来,正好卡在这对母子中间,充当起了和事佬的角色。   “都不吵了不吵了……”傀儡打着哈哈连连陪笑道,“要种什么地啊!不然我也过来一起帮忙?”   容十涟听罢一怔,而在谢恒颜怀里捂着的乌骞倒是率先跳了起来,欢呼雀跃地道:“噢,好耶!颜颜来陪我种地!陪我种地!”   ——既然人都这么说了,左右谢恒颜也是闲来无事,多一个人便能多一份力量,容十涟自然没想推辞什么。   刚好乌骞又吵着不愿干活,这会子有个谢恒颜在旁安静陪着,孩子便不像先时那样只顾逃跑。于是一人一傀儡扛着锄头木桶一起下了地,谢恒颜脱草鞋时,才留意到袜子里给印斟塞过保暖用的棉絮,如今将东西牢牢捧实在手心里,还没忍住有些微微发愣。   骤然见得此景,那头认真干活的乌骞便大声喊他:“颜颜,怎么可以偷懒!”   “知道了,阿骞也不可以偷懒啊……”谢恒颜反手把棉絮揣进兜里,正想闷头下去干活来着,忽而眼睫上方传来一股冰冷的湿意。   ——他把五指伸出去无意一探,发觉天边不知何时,竟是窸窸窣窣地下起了小雨。   临近冬季这一场大雨,当真是席卷得铺天盖地,只恨不能淹没整座贫瘠的海岛。原本只是稀稀拉拉那么一小点,大多数村民不以为意,还窝在地里弯腰忙着农活,不多时雨势却猝然转大,几乎像是泼水一般的,层层叠叠从头顶上浇洒下来,许多没做好准备的人,便是从头到尾给淋湿得彻底。   永村的冬天来得总是很快。有些怕冷的人已提早换过一身厚重的棉衣,尽管霜降时节才刚过去不久,但这也无不是在充分昭示着,那如同洪水猛兽般的严寒冬季,即将于数日冰冷的雨水之中悄然降临。   ——而这一趟无缘无故的寒雨下来,谢恒颜也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活计,老老实实坐在乌骞家的帐篷里头发呆。   分明印斟昨晚还交代过,没事不要跑去他家去串门。但眼下的滂沱雨势来得委实突然,也就只有乌骞家的帐篷距离田地最近,加之谢恒颜又特别怕冷,如今一头钻进室内呆着不愿挪窝,刚好容十涟端上来擦脸用的毛巾,又给他和乌骞一人备了一碗现煮的姜汤。   容十涟是个表面普通大意,实则非常细心温柔的女人。以至于她看见淋成落汤鸡的谢恒颜,没忍住关切地问道:“要不要我拿纳哥的衣裳,给你换身干净的?”   谢恒颜拧眉瞥了一眼周围半大的帐篷,连个半人大小的转折或是死角都没没有——他再怎么反应迟钝,也还没有心大到,能直接在不熟悉的外人面前脱衣更衣。   于是傀儡果断摇了摇头,说:“不用,我等印斟回来,穿他的衣裳吧。” 第117章手记   其实如今这玩意儿拿在手里,牢牢实实掂量几下,也称不上什么正经的画册——顶多算个破纸本子罢了,许是因着搁置落灰的时间太长,边边角角都显然的卷起泛潮,以至于它原本的模样已渐有些模糊不清。   “这又是什么东西?看起来也不像书啊……”   谢恒颜将那画册摊开来,粗略翻过数下,方觉除去最开始能勉强辨认的几页图文,再往后一些,基本都是些杂七杂八的手记,外带几张墨笔绘的图纸——彼此难舍难分混合在一团,一眼瞧来甚是凌乱。   且书页间的字迹异常潦草,绘图又多绘的是些花鸟鱼虫类的细物,很难想象此人在落笔之时,究竟是怎样一番扭曲心境。   乌骞正伏在谢恒颜肩头,见他迟迟没有出声,终忍不住道:“还念不念了,你是不是不识字啊?”   谢恒颜立马道:“谁说我不识字了?换一本换一本,这本上面乱七八糟的,怎么念嘛!”   “哎哎哎,还换什么!拿来给我看看。”乌骞直皱了眉道,“照你这么个念法,一箱子书都不够换的!”   谢恒颜顺手把画册递了过去,没想这小孩还挺大本事,装模做样地翻过几页之后,果然不再哭了,继又转了面色,一本正经与谢恒颜道:“认真点啊,不准打岔!我来念给你听。”   谢恒颜只好也跟着点头,心说念就念罢,反正只要他不哭不闹了,自己也算是功德圆满。   “这应该是本简单的栽种手记。”乌骞指向第一页所绘有的几只土花盆,道,“人家这都写清清楚楚的,怎么种花,怎么摆放,怎么修剪。”   谢恒颜:“不是说故事书吗?看这玩意儿干嘛,我又不爱种花。”   乌骞:“喂,到底是我念还是你念?”   谢恒颜慌忙妥协,连连摆手道:“你念你念,继续继续。”   乌骞便又低头朝后翻了几页,顺势搂过谢恒颜的肩膀,还特别自豪地道:“颜颜你看,这几张图上绘的,都是白栀子花……这花栽种起来特别容易,而且本身生得好看,又是可入药的。这人应该很偏爱栀子,好几页都在说的这个。”   “栀子?”   谢恒颜偏头朝那画册上瞥过两眼,果见泛黄的纸页上一笔一划精心绘制的,皆是成片成群小栀子花儿,许是亲手往自家栽种来的,看着数量当真不小。   以往谢淙也喜欢在铜京岛上捣鼓一些花花草草的,但他种的东西多被当作宝贝护着,一般不会准许谢恒颜毛手毛脚过去碰到。所以但凡与这类有关的一些讯息,谢恒颜多半都会自觉地避开,遂也因此甚少有过这方面的了解。   “是啊,种栀子花。”乌骞照着图册继续说道,“这些画的大意,应该是在说,他是一个很喜欢种花的人。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种了满院子的花,最后只剩下一根独苗。”   谢恒颜忍不住问:“为什么只剩独苗了?”   “都说了不知道为什么,你是不是傻!”乌骞撇嘴道,“……人家就是这样画的啊,不信你自己看!”   谢恒颜把画册抓过来再次摊开,果见方才绘那整张纸的茂密花草,在隔页过后,便只剩单独稀少的一叶幼苗,孤零零的一笔点过,怎么看都是怎么别扭。   “……这人是不是有病,哪有这么奇怪的栽种手记,越种越少来的?”   谢恒颜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继续把画册往后面翻。   却见在那方才形单影只的幼苗旁边,又额外添过一对已然开/苞的细致成花——其中一枝插在左面,一枝插在右面,以一种非常熟悉亲昵的摆放方式,将幼苗实实环绕在正中央处。   而左面花枝的下方,以相对清晰可辨的落笔痕迹,一笔一划勾勒着一个“父”字,右面相对应的,则是一个同样清晰的“母”字。   “我知道了,他是害怕这朵小花太孤单,所以动手给它添了一对漂亮的爹娘。”乌骞在谢恒颜耳边道,“这个人好贴心啊!”   谢恒颜无奈地瞪他:“你又什么都知道了。”   两人彼此相视一笑,后又各自低头下去,把那画册继续往后翻过一页——但是这一回,幼苗旁边栽种的“父”花与“母”花,却再一次神秘地消失了。整张空荡荡的纸面之上,又只剩得那寂寥冷清的一笔,以及最下方的角落处,几行非常模糊乏力的狂草。   “‘它们’……残忍地带走了‘父’与‘母’,并将‘父’与‘母’的存在彻底销毁……后来我曾尝试多种方法,试图将‘父母’复原,最终都并未成功。”乌骞眯着两眼,一知半解地道,“这都说的是什么啊?他的意思是,有人抢走了他花,最后还把花都毁了?”   谢恒颜也是皱眉道:“谁闲着无聊,干这种缺德事啊?”   “谁说没这种人了?”那头忙碌的容十涟刚好听到这里,便淡淡对他二人道,“我原来在京城住的时候,很多朝廷官员就是这样……包括我爹,我大哥他们,不是没欺压过平民老百姓。只是许多事情明面上不提,暗地里使得痛快罢了——像你们说这些抢东西的,根本不在少数。反正只要得不到,就把它们全部毁掉。”   乌骞闻言,不由得瞠目结舌:“当真这么厉害?”   容十涟道:“是啊,听完这些,你还想出海吗?” 第118章饭桌修罗场   印斟当时在门外站着,余光就正好瞥见这么一幅“欢声笑语”的温馨场面。   谢恒颜和乌骞两人你追我赶,绕着中间一个容十涟笑笑闹闹,满屋子乱跑乱跳,脸上皆是洋溢着鲜少有过的灿烂笑容。   这一点,当真不是印斟有意要往歪处想——他们就像最寻常不过的一家三口一样,乌骞是那不懂事的小毛孩子,容十涟刚好是一副慈母长相,温柔贤惠又体贴……然后谢恒颜呢?那就更不用说了,他跟谁都能合得来,走到哪都是一朵朝外开的小雏菊。   他还叫什么谢恒颜啊?干脆就叫谢雏菊得了!   印斟心里一口气堵着,愣是憋得慌,这会儿什么也不说,扭头拒绝乌纳道:“不用,我回……”   “我先回去了。”   谢恒颜显是也注意到了印斟,当下直把布帘一掀,揣着画册便朝帐篷外头走。   印斟抿了薄唇,刚想说点什么,只觉身子猛地一歪,乌纳大手罩在他肩头,同时又把那头正准备跑路的谢恒颜给拽了回来,旋即笑着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兄弟俩又吵架了?”   印谢二人异口同声道:“谁跟他是兄弟?”   乌纳:“……”   “这人简直病的不轻。”谢恒颜直翻白眼,“我已经不想跟他说话了!”   印斟也冷声道:“也没人和你说话。”   谢恒颜愤然道:“那你是猪!”   印斟道:“谁吃得多谁是猪。”   “我……我……我……”谢恒颜气得跳脚,倏而冲上去张牙舞爪道:“——我和你拼了!”   然而话没说完,直接被乌纳单手给拦了下来。这位大哥毕竟还是大哥,这会子一边罩着印斟,另边又拎着一个疯狂跳脚的谢恒颜,二话不说,便强行按着他两人靠在了一起——头挨着头,肩并着肩,愣像是连体人儿似的,中间不隔一丝多余的空隙。   乌纳道:“前些天不还和你们说了,朋友之间要互相包容!互相包容懂吗?为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吵成这样,值得吗?”   谢恒颜立马反驳:“是他先和我吵的!”   印斟:“……”   “管你们是谁先吵的,现在都不许吵了!”乌纳拍拍谢恒颜的后背,又揽揽印斟的肩膀,面上笑容不改,“今儿天冷,都来咱家里吃火锅吧……有什么不痛快的,等到填饱肚子,之后也该一笔勾销了!”   说罢一手拖着一个,三人并排一起挤进了帐篷。容十涟早已在桌前摆满了新鲜食材,外带一口不大不小的热锅,里头正咕咚咕咚冒着白气,漾得室内一股子浓郁飘香。   谢恒颜和印斟本来还很不情愿,但近日正赶上气温骤降,谁也没法抵御热食带来的巨大诱惑,遂刚进帐篷没过多久,他俩就让乌纳强摁着坐到了一块,容十涟给一人分过一只小碗,随即笑着说道:“都别吵架了啊,好好吃饭。”   乌骞也拉着谢恒颜的袖子,小声劝慰道:“颜颜不要和臭大人生气!以后让我陪你玩!”   谢恒颜握起筷子夹菜吃:“我才不跟他生气。”   印斟:“……”   “今天是真的很冷啊,撑船那会儿可没把我冻死。”乌纳适时出来转移话题,“好在近来村里太平,没人出事,不然这一个个病倒下来,往后这几天,还不晓得怎么去过。”   容十涟只道:“你别说这话,小心乌鸦嘴啊!”   乌纳叹道:“这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真要轮到病发,也就一眨眼的事情,谁又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呢?”   空气中一时有些静默,乌纳这话题挑得不好,委实太过沉重,屋里五个人都硬憋着没有吭声。半晌过后,倒是谢恒颜捧着小碗捂手,顺口地问出一句:“乌大哥,今天海上风挺大的吧?”   乌纳道:“是挺大的,鼻子都给冻得通红。我没想会这样冷的,早知道出门多带两件衣裳。”   “噢,那乌大哥辛苦了,吃块鱼吧,也好多暖暖身子。”   谢恒颜突然站起身来,特别殷勤给乌纳夹了一块白花花的鱼肉。   乌纳大概觉得莫名其妙,但出于礼貌,还是伸碗过去接了:“……多谢。”   谢恒颜又道:“糖水姐姐,你做饭辛苦了。”   容十涟先时一愣,随即笑了道:“不辛苦,不辛苦。”   谢恒颜起身给容十涟夹了根鸡腿:“姐姐吃鸡腿吧,这儿不肥,还对身体好。”   容十涟虽有些不好意思,却到底没去推辞,也跟着上前去接了。   而对面的乌骞看到这里,眼珠一瞪,扯开了嗓子,猴儿似的吵闹着道:“颜颜,我也要!”   于是谢恒颜笑眯眯的,又给乌骞夹了一根儿肉骨头:“阿骞吃排骨,以后长高高噢!”   乌骞开心死了,端着小碗又蹦又跳:“谢谢颜颜!颜颜最好了!”   最后这一整趟下来,谢恒颜给饭桌上每一个人,都一一夹过了菜——当然,除了印斟。   ……其中针对意味非常明显。   虽说如此,印斟也没什么过大的反应。到底是性子淡薄的一个人,他埋头默默吃着碗里的青菜,反正不管傀儡在旁边怎么作妖,他都能稳如泰山一般,永远屹立不倒。 第119章哦嚯,翻车   话音刚落,那头乌家夫妇二人“咣当”一声,筷子双双落得遍地都是。就连乌骞也没忍住睁大了双眼,满脸一副见了鬼的惊悚神情。   而印斟本人……更如同被风干过一样,喉头哽塞,浑身僵硬,半天都挤出不一字半句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乌骞拧着眉道,“你前些天说你意外小产的那位朋友……难道是他?”   谢恒颜“嗯”的一声,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他了,不是他还能是谁?”   “……”   印斟闻言抬头,顿时露出看傻子般的关切眼神。   ——待得片晌死寂般的沉默过后。   容十涟:“噗……噗嗤。”   乌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乌骞:“颜颜,好丢人噢……”   “怎么了?你们笑什么?”谢恒颜感到莫名其妙,复又伸手去拉印斟的胳膊,不高兴道,“印斟,你自己和他们说说,你是不是弄丢了我们的孩子!”   印斟青着张脸,按捺许久,方才一把拽住谢恒颜的衣角,无比哽咽地道:“你……你坐下。”   谢恒颜听话地坐下了,然后又问:“难道不是的吗?”   印斟强忍羞耻,低哑着嗓子,一字字反问他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觉得我……怀了你的……?”   “我说的不对吗?”谢恒颜一头雾水,甚至无措地道,“这都是乌骞告诉我的,他说两个人只要睡……”   “我没说过这种话啊!”乌骞慌忙将他打断,“是颜颜自己误会的,跟我半点没关系!”   乌纳幡然变脸,怒拍桌道:“乌骞!你又给人家乱讲什么!”   乌骞也跟着急了,瘪起嘴巴无限委屈道:“我可没说过,两个男人也能生孩子啊!”   此话一出,偌大的帐篷之内,忽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直到又是一阵许久的无言过后。   谢恒颜红着两眼,愣生生地问:“什……什么东西?你骗我的吧?”   乌骞道:“我骗你做什么,这是基本常识啊!”   这时容十涟也清了清嗓子,多少有些尴尬地道:“小妖怪,怀孕生孩子……那是女人家的事情。原来这些都没人同你讲的吗?”   谢恒颜茫然摇头,继又眼巴巴瞅向了旁边的印斟。   “告诉我,你是怎样……才能有这种误会?”印斟格外艰难地道。   谢恒颜颤声道:“我们该做的什么都做了,你至今都没给我生出孩子,不是丢了还能是什么?”   “???”印斟简直难以置信,“我和你做什么了?”   谢恒颜奋力把碗筷朝桌面上一扣,站直起身,极为愤懑地道:“太过分了印斟,你这人怎么敢做不敢当啊?”   印斟让他问得蒙了:“所以是做了什么?”   谢恒颜:“你……”   “二位冷静!”   对面乌纳悚然起身,试图于他二人中间劝阻:“小孩子还在看着呢……你哥俩要有什么私房话,过会儿再说成不成啊?”   谢恒颜却是微微怔住,旋即错愕地垂下眼帘,望了乌骞,望了容十涟和乌纳,最后又颤巍巍地凝向身边纹丝不动的印斟。   “……先别说了,吃饭吧。”印斟无奈叩了叩桌,“这些话等回去,我单独找你谈。”   容十涟也给谢恒颜夹了些菜,顺势笑着对印斟道:“你养这小妖怪,什么都不懂,找机会好好和他聊聊吧。”   乌纳也道:“小妖怪也是有趣得很,连这些东西都分不清楚。”   印斟表面敷衍地应和着,其实头顶热乎得打紧,就差要冒出白烟了——天知道谢恒颜是怎么想的?竟会拿他俩那档子过家家的小动作,与人家生娃小产扯上不清不白的关系……   且先不说他们一人一只傀儡,存在巨大的物种隔离罢——现两个大男人之间谈及这些,又能算得是什么事儿呢?   说句实话,印斟打了二十多年的穷光棍,当真还从没想过,往后要找什么人在一起,携手共度余生漫长的光阴。虽然初牵初抱初吻这三样……都实打实地栽在了谢恒颜手里,但印斟本身心思单纯,性子又冷,与人相处不带多余的感情,更不会对一只傻狗生出不该有的暧/昧邪念。   因着在他眼里,傻狗就是傻狗,再漂亮的傻狗,那也不过是只耐看的动物罢了——寻常人可能对自己亲手养的动物产生特殊感情吗?   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然在此时此刻,旁边那只谢傻狗,却并没有再多说出任何一句话。   他顾自埋头,啃着碗里半根黄瓜,显是一副失魂落魄的颓丧模样,连带神情也是麻木又机械的,不存一丝一毫的起伏波澜。   印斟受到的打击也并不算小。谢恒颜方才一口认定他小产,他是实在找不出自己哪点做的像个产妇,竟会引起傀儡这样莫名荒诞又不切实际的想法。   可如今正在乌纳家的小饭桌上,大家都和和气气吃着火锅,印斟也不想单因这一件小事,闹得所有人都不大愉快。   唯独谢恒颜吃东西吃到一半,忽然又站了起来,对乌纳一家三口道:“抱歉啊……我想起还有点事情,今天先回去了,你们慢用。” 第120章针对性战略   “我为什么对你没感情?”谢恒颜很快作出反应,“我们俩的感情基础,难道还不够深吗?”   印斟道:“你是这样觉得的。”   “我说得不对?”谢恒颜眯眼问道,“我很喜欢你,想和你过一辈子,这有什么问题?”   印斟只道出一句:“你,是傀儡。”   谢恒颜抬眼望他:“你瞧不起傀儡?”   印斟直视谢恒颜的双眼:“你知道什么是喜欢?”   “……”   这一回,谢恒颜是实实在在被他问得愣住了。   以往谢淙也向傀儡提过一模一样的问题。直到现在谢恒颜还能清楚地记得,当他做出回答的那一刻,谢淙什么也没说,只意味不明地冲他笑了一笑,到最后也没有给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就像在嘲讽他的喜欢很廉价一样。   而今印斟也向他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什么是喜欢?   对于一具没有心脏,没有大脑和思维,所有的情感与情绪的宣泄,几乎全数依靠业生印来支撑运作的人形傀儡来说……   喜欢,其实就是一种非常单一的感情输出方式。   “答不上来,是不是?”印斟的声音依然很平静。   他一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面前谢恒颜的反应,并没有让他感到惊讶或是意外。   印斟对谢恒颜说:“你不理解这是怎样一种感情。所以就算将来,你尝试去和别人成亲,甚至想要留下你们后代——就凭现在这样的状态,你觉得最后你能得到什么?”   谢恒颜根本没把印斟最后一句话听进去。他反去问印斟:“我为什么要和别人成亲?”   印斟:“……问题不在这里。”   谢恒颜:“所以我为啥要和别人成亲,不能和你成亲?你说以后我可以跟着你过,这不就是默允我俩以后都在一起了,就算你不能生孩子,我也不会跟别人成亲啊。”   印斟无奈扶额:“你还是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谢恒颜蹙眉道:“说来说去,你就觉得我不懂什么是喜欢——那你看起来很懂,你知道什么是喜欢?”   印斟肯定地道:“我没有喜欢的人,更没考虑过往后会和谁成亲。这些事情,我想都没有想过,也不抱任何期许。”   谢恒颜无所谓地摊手:“那不正好?我俩凑一块呗。”   “我说,我暂时没遇到喜欢的人——但这不代表,我对感情的处理会这样轻慢随意。”印斟面色虽淡然,语气却是明显的沉重,“所以我才会说,没有足够的感情基础,就不要轻易说出喜欢这句话——如果对你来说,喜欢什么都是一样的,那根本不能叫做喜欢。”   谢恒颜刚听到这里,却是直接从火堆边上站了起来。他忍不住质问印斟:“什么叫做‘都一样的’?在我心里,你排第二,我爹排第一……这样的感情基础,对你来说还不够深吗?”   印斟什么也不说,就只冷冷丢出一句:“那你来说,我和你爹有什么区别?”   “……”   谢恒颜却没说话了,独那一双黝黑的眼睛,在火光照耀下沁得微微泛红。   傀儡对于过往任何一个片段的记忆力,素来都能达到绝无遗漏的强悍程度。   类似的问题从印斟这里,前后已一共冒出了两句。   ——尽管印斟一直都在小心翼翼,竭力避开傀儡某些不容触碰的伤口,但他还是毫无例外地一脚踏出去,直截了当踩进了谢恒颜最不愿意直面的那一处领域。   因为上个提出同样疑问的男人,已经毫不留情地与他背道而驰。   所以当印斟第二次尝试这样问的时候,留给谢恒颜的就不再是最初那般生离带来的极端恐惧,而是一种几近燃烧所有理智的偏执与愤怒。   而谢恒颜表达愤怒的方式非常简单。他把印斟方才递来的外袍给脱了下来,狠狠撒手扔到了地上,并且瞪着眼睛道:“你直接说不喜欢我不就得了?费那么大劲拐弯抹角提醒我,我都替你感到辛苦!”   印斟:“……?”   他难道不是在认真讨论问题?   “我真不懂,你刚还一脸亲热地拉我回来……原以为是要好好跟我聊天。”谢恒颜咬着牙根道,“弄半天就是想说这个?什么喜欢啊成亲的,乱七八糟,讲的什么东西!”   印斟:“???”他刚才不是在好好聊天?   谢恒颜这话说出来,印斟自己都觉得莫名憋屈。他明明是在想方设法和谢恒颜讲道理,结果到这傻狗耳边听来,就是纯粹寻他扯皮吵架。   “我也不懂。”印斟说,“我觉得我在和一块木头讲话。”   谢恒颜斜睨着他:“我本来就是木头,有问题吗?”   “行。” 第121章碰不得哥哥   ——反正自打昨晚血雨腥风的无情一夜过去之后,谢恒颜就单方面对印斟展开了一场漫长而激烈的拉锯战。   不让睡草堆还是其次。   更过分的是,第二天早上起来,谢恒颜一个人穿好衣服,大摇大摆地跨出了帐篷。印斟本想趁他不在,刚好能偷上草堆补一补觉——结果呢?这人不光自己走了,就连睡觉用的那堆稻草也一并卷没了踪影,愣是连一根草沫子都没能留下。   印斟心说,很好,够狠。   然后他也只能强忍困意,起身离开那将就了一整晚的破毛毯子,掀开布帘,腰酸背疼并一瘸一拐地挪出了帐篷,无比凄惨又辛酸。   正逢今日风大变天,细雨间断,不宜撑船出海。渔民们大多选择待在家中暂歇,或是帮着妇人们一起照看田地。   印斟艰难地挪出帐篷后,又绕着村子转悠了两圈,无果,遂抓过路旁挑水的村民,问:“有没有看到那只妖怪?”   村民答曰:“早上看他抱着一堆稻草,不晓得上什么地方去了。可能是天气太冷,准备烧草烤火吧……”   印斟:“……他是不是疯了?”   说罢已再次转身,钻到帐篷圈外的田地里找过一阵,这回好巧不巧,又迎面碰到了躲草丛里迟迟不肯干活的小毛孩子乌骞。   乌骞一眼见到印斟,立马就喊出声儿来了:“啊,这位不是……碰不得哥哥吗?”   印斟脚步骤停,黑着脸问他:“谁准你这样喊我的?”   乌骞扯鬼脸道:“我不知道,反正就是碰不得的——碰不得哥哥。”   印斟冷漠道:“你不说,我这就喊乌纳过来。”   乌骞幡然变脸,忙是投降:“别!千万别,我说就是了!”   印斟根本无需多问,便直奔主题道:“……他人呢,躲什么地方去了?”   “颜颜方才在田埂边上看书。”乌骞小心翼翼道,“现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可能想办法找东西吃了吧。”   印斟冷笑:“他倒还有心思看书。”   “颜颜正在看的那本书,我知道——他还说小孩子不可以看的。”乌骞神秘兮兮地道,“上面都是各种各样的图画……还自带批注呢!”   印斟瞬间脸都绿了大半:“你说什么?”   乌骞贼笑道:“嘿嘿嘿,颜颜长大了,要看大人才能看的书——什么孤单啊,新生啊,父母啊一类的东西,他好像特别感兴趣呢。”   “他想当爹想疯了吧。”印斟简直无语,“真是不可理喻。”   乌骞道:“那自然了,颜颜喜欢小孩子,你又不会生小孩子,他以后都不跟你玩了。”   印斟却拉长一张棺材似的冷脸,一板一眼地对乌骞道:“你在这里守好,我去别的地方找他……如果你比我先遇到的话,记得帮我说一声,我有话必须找他谈。”   “好嘞,碰不得哥哥慢走!”   乌骞表面答应得甚是容易,回头等印斟转身走得远了,方是不屑一顾地哼出一声,仰头嗤笑道:“呸,我才不帮臭大人办事呢!颜颜只能是我的!”   *   然而此时此刻的谢恒颜,确是在看那本图画丰富,自带批注,还“只有大人才能看”的……栽种手记。   他闲来无事,把这小破本子捏在手里,前后翻了快五六遍,最后能找出来最多的,也就是这本手记原主最是喜好栽种的“栀子花”,以及通篇都在记录的某些看似为栽种过程,实则又别有一番深意的潦草文字。   谢恒颜又把它们细细整理过一遍,随即凭借最初那天晚上入岛的记忆,沿着软泥小路七弯八拐,顺利找到了杨德奕所居住的那顶帐篷。   刚好杨德奕正在帐外提着一只木桶,忙前忙后给他新栽的树苗浇水施肥。   谢恒颜上去喊了一声:“村长。”   这时杨德奕也注意到他了,遂停下手里的活计,直起腰身来盯着他瞧:“……是你啊,今天怎不和你那位朋友一起?”   “我有话想单独问您。”谢恒颜跨步走过去,“不知道您现在方不方便?”   杨德奕想了想,干脆把木桶也一并放下,朝谢恒颜道:“有什么话,进帐篷说吧,外面风大。”   “这些天,印斟都在跟随乌大哥一起出海。但想来您也清楚,其实一条捕捞用的普通渔船,根本没法向更深的海域继续行驶。”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光线昏暗的帐篷内间,杨德奕点燃一盏照明用的烛台,并示意谢恒颜可以坐下与他交谈。   然而谢恒颜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只定身站在原地,沉眸与杨德奕道:“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可能会使您非常为难……但事实就是这样,迄今为止,他们绕着海岛转了无数道圈,却依然都是空手而归。可能时间再拖久一些,大多数原有能力反抗挣扎的人,都等不到重出这片海域的那一天。”   “我明白你的意思。”杨德奕缓声道,“你们现在迫切需要的,是一艘能够往海上持续远行的大船。”   谢恒颜:“其实那天见面时,我就想这样说了。当时乌纳大哥的态度很明显,他认为有渔船就足够了,没必要花心思去造一艘更大的船——我猜岛上大多数人,也和他是同样的想法,所以我也一直没提。”   杨德奕长叹一声,无可奈何道:“乌纳这孩子,一直就是这样。加上造船也并非一件容易事情,没人愿意拿剩余不多的性命,去做一把风险极大的赌注。” 第122章恋爱真的好难啊!   “这位朋友,你最近话有点多啊。”谢恒颜回头侧目,阴沉沉地道,“……又想找我谈什么?”   印斟瞥了一眼傀儡方才过来的方向,问:“你刚找村长做什么?”   “摸手一两,陪聊二两,吵架三两。”谢恒颜摊开一只爪子,径直伸往印斟面前,无不恶劣地道,“……给钱。”   印斟:“……”   谢恒颜杏眼微眯,凑近瞅向他道:“是不是没有?”   印斟冷漠问他:“你非要这样?”   谢恒颜:“没有就不聊,再见。”   印斟先时没有说话,似被傀儡这番举措给实实堵到了气结。   但是很快,他又缓过了那阵劲头,伸手往外袍口袋里摸了半天——最后的最后,当然什么也没摸着,仅只捞出半块巴掌大的破贝壳,缓缓递到了谢恒颜手上,说:“……没有银子,只有这个。”   其实那半块破贝壳,真的丑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颜色绿中带黄不说,整体看起来,就像一只馊了的馒头……何况边边角角几乎都磕得碎了,连半点最基本的形状都没有。   但谢恒颜偏就喜欢这种新鲜玩意儿。因而他只略微扫过一眼,表情立马就从坚决变得有些犹豫。   ——也就是这须臾片刻的微小变化,印斟将之尽收眼底。   然后他赶在谢恒颜试图探手去接的前一瞬间,把那块丑贝壳又收回袖中,牢牢实实给重新掩住了。   印斟觉得既然谢恒颜喜欢的话,那就这样扔块破东西给人家,未免太过寒碜敷衍。往后出海的机会还有很多,他完全可以挑一块最好最漂亮的贝壳给他,当是诚心送出去的礼物。   然而印斟不说,谢恒颜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傀儡一根筋的脑袋,只觉得印斟是在耍他,以至于在对方收手回袖过后,谢恒颜原本稍适缓和下来的神情,又在瞬间变得低落,失望,甚至从未有愤怒。   “不给就不给了,逗我很好玩吗!”谢恒颜咬牙切齿道,“本来也没打算要你给钱,你递个破贝壳偏得耍诈,一点诚意也没有!”   印斟给他吼得愣住了:“我那是……”   “是是是,你大道理最多,你做什么都对。”谢恒颜把他往旁边一推,负气道,“让开让开,别挡我道!”   印斟却误以为谢恒颜很中意那块贝壳,三两步追了上去,慌忙将丑东西塞回他手里:“那你拿去好了,我又没说不给。”   谢恒颜:“我不要!”   印斟:“拿去。”   谢恒颜:“都说了不要,你烦不烦!”   印斟:“……快拿去。”   两人推推搡搡互相折腾半天,谢恒颜却忽地停下来,大声蹦出一句:“我真的好讨厌你啊!”   “……”   印斟突然也像被雷劈过一样,浑身僵滞,一动不动了。   谢恒颜一股脑把破贝壳递还回去,又气又恼地道:“……以后不做朋友,就没那么多破事了。”   说完果断转身,头也不回地一个人跑了。倒剩下印斟一脸无措地站在原地,浑然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   谢恒颜是只说到就能做到的实在傀儡。   当天晚上,他把稻草堆给抱了回来,分给印斟一半,自己留了一半。然后又捡来小石块,在帐篷里堆出一根又细又长的分界线,刚好把两人居住的空间分割成两半,彼此间留有的面积还特别的精准均匀。   印斟回来时看见自家帐内无比奇葩的摆设,问他:“你干什么?”   谢恒颜不说话,反手递他一张密密麻麻的破烂纸条。   上面写着:   合住契约——   一,禁止相互交流,但凡先开口者,分界线往此人占地内挪进一尺。多说一句,则多罚一尺。   二,但凡先越界者,惩罚力度同上。   三,禁止肢体触碰,捉手罚一尺,按头罚两尺,拉拉扯扯罚三尺!   四,如有要事,请以纸条留言。一天只许留一条,超过一条罚一尺!   印斟看完整张纸条,额顶青筋顿时直跳,实在没忍住,冒出一句:“你幼不幼稚?”   谢恒颜还是不说话,仅以手势比出一个“一”。   印斟抱臂看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谢恒颜又比了个“二”。   印斟朝前走出一步,刚好踩在分界线上:“你过来,我们好好谈谈。” 第123章新情敌?   “我同纳哥,是几年前在这座岛上认识的。当时我刚脱离家族不久,一个人乘船出海,后又落水受伤被冲上海滩,是纳哥带我回家,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我大半个月。”容十涟捧着脸颊,无比怀念地道,“我觉得喜欢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啊,他那时救我,我对他一见钟情,整个过程都是顺理成章的,感觉来了就是来了……一切发生得非常自然。”   谢恒颜茫然地问:“啥感觉来了就是来了?那我对我爹也是一见钟情,顺理成章啊?”   容十涟道:“那不一样。你喜欢你爹,会时不时想亲他嘴儿,摸他抱他,再和他共结连理吗?”   谢恒颜阴沉地道:“我倒是想啊……可我哪儿敢?”   容十涟适才听到这里,倒吸一口凉气,仅只吐出四个大字:“你没救了。”   “……那你救救我吧。”谢恒颜整个人差不多废了,“我快被印斟折腾疯了,现只要看到他那张脸,就能做一晚上噩梦,停都停不下来。”   殊不知那些个与喜欢及爱相关联的深层次问题,对于一具没有心的木制傀儡来说,实在太困难了——之前谢淙要这样问,问完转头把他一脚踹开,自己则独自一人远走高飞,留得谢恒颜像个傻子似的守在原地,心里除却痛苦,也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困惑与迷茫。   然而现在的印斟还像这样问,谢恒颜照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结前番失败透底的那次经历,谢恒颜认为最大的问题,必然出在自己身上——是他做的不好,所以谢淙才会狠心将他丢弃。   而今也是同样的道理,是他没有达到印斟的要求,所以印斟认为他们的关系,就应当止步于朋友这条界线。   但人与妖之间,毕竟存有巨大的差别。容十涟看着面前这只无助又焦躁的傀儡,一时也想不出任何办法来缓解他的不安。   她只能这样问道:“你确定你喜欢印斟吗?”   “不确定,我现在有点怕他,不想见……嗯,其实是不敢见他。”谢恒颜头疼地道,“印斟这个人,太容易较真了,每次和他说话都好累。”   容十涟却道:“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这种时候,你应该主动找他,把话说清楚啊。”   谢恒颜想了半天,还是耷拉着头,筋疲力竭地道:“不了,我真和他没话讲了。”   容十涟:“你这……”   “不如糖水姐姐,你帮忙安排一个对象,让我好好体会一下——喜欢到底是啥感觉吧!”   谢恒颜蓦然抬头,随即以两手重重扣在容十涟腕间,声线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正经:“拜托你了!”   “啊?”容十涟顿时红了双颊,不敢相信地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谢恒颜却已低头下来,郑重其事地道“真的拜托你了!”   容十涟:“喂……”   谢恒颜脑袋快垂到地底下去了:“拜托你!”   “也不是什么对象都可以的!”容十涟为难道,“这种事情,哪里是说来就能来的?”   谢恒颜眼泪汪汪地道:“你明明说感觉来了就是来了……”   “我那是说……哎,我的天呐,我算是知道印斟为什么和你吵架了。”容十涟以手扶额,连声叹道,“那这样,你同我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类型?”   谢恒颜神情微顿:“什么类型?”   容十涟:“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活泼的安静的,温柔的冷淡的……”   “当然是胖一点的。我喜欢身上有肉,抱起来很舒服的那种。”谢恒颜对手指道,“反正不是印斟那样的。”   容十涟又问:“那性情呢?”   “可动可静,但必须要黏人……哦还有,得温柔点,不可以太冷淡。”谢恒颜红着脸,继续说道,“反正不是印斟那样的……”   容十涟:“……”   “话可以多,但不要都讲大道理,最好不会吵架……吵架容易伤感情。”谢恒颜挠头道,“反正,不是印斟那样的……”   容十涟:“……”   她可算是知道了,归根结底,他就不想要印斟那种类型的。   谢恒颜终于把话一口气说完,然后颤巍巍地攥着衣角,一脸紧张地问:“这样可以吗?会不会……要求太高?”   容十涟抱着双臂,直摆手道:“不高。”   谢恒颜期待地道:“真的吗?”   ——于是半炷香之后。   容十涟把守村口的大黄狗给牵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带到谢恒颜旁边,问他:“……你看这个,行吗?”   “诶?”   谢恒颜弯腰下去,打量眼前呼哧呼哧,吐舌头摇尾巴的大黄狗。   肉确实挺多,抱着肯定舒服。   看样子性格也不会太差……至少吵架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彼此间的语言不通。 第124章金针、银针和骨针   其实依照印斟令人发指的洁癖程度来说,他没有当场把狗揪起来直接丢出帐外,已经是他能对狗做出的最大仁慈与让步。   印斟这人有一坏习惯,他打小就不喜欢由陌生东西近身,包括之前谢恒颜屡次过度的冒犯,都是印斟长时间忍耐下来,才能勉强算是接受的结果。   ——何况如今这条热乎乎的狗,还刚好就在他的床上。   以至于他在摸到一手狗毛的一瞬之间,整个人就像是被电过一样,全身上下每一处毛孔都不得安宁。   印斟飞快起身,大步跑去点燃一盏烛台,而在周围所有黑暗尽数退散的同一时间里,他几乎能一清二楚地看见,在自己素日用来休憩的稻草堆及毛毯上方,正趴着一条近有半人高的健硕大狗。   如果没认错的话,还是在村口经常转悠来转悠去的那一只。   ——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印斟面色铁青,满头大汗,期间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将这只肥到流油的大黄狗从稻草堆上拽了下来,然后硬拧着它的脖子,一个劲把人家往帐篷外头撵:“脏死了,出去!去去去!”   恰好谢恒颜抱着一盆香喷喷的狗食,掀开布帘从外面进来,一眼看见印斟正连拖带拽,想方设法要撵走他的狗。   “干什么你!”谢恒颜杏目圆睁,陡然怒道,“不准欺负我家金针!”   金什么?   印斟手一抖脚一崴,险些没把满兜的贝壳全撒地上。   “金针,过来!”   谢恒颜气呼呼地喊了一声,那只被唤作“金针”的大黄狗便呼哧呼哧凑了上去,不住吐着舌头,从傀儡的手臂顺路舔到他的掌心,还不忘一直拿脑袋蹭来蹭去。   “金针乖,该吃晚饭啦。”谢恒颜由它舔得直咯咯地笑,三两步跨过昨天摆的分界线,两手抱着食盆温柔地道,“这是我今天亲手做的烧鸡,味道特别好,只单独给你尝哦!”   金针:“汪,汪汪汪!”   印斟:“……”   “好吃吗金针?我的手艺是不是很棒?”   彼时的谢傻狗,对着另外一条傻狗,笑得两颗獠牙都收不住了,而印斟在旁边就像看傻子一样,仿佛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是按捺不住,憋着满心陡然生出的恼意,冲上去问谢恒颜:“你怎可把外面的狗,直接带到帐篷里来?”   谢恒颜看也不看他,权当没听见似的,顾自瞅着啃鸡腿的金针,笑眯眯道:“金针好棒啊,居然会自己撕鸡腿呢!”   金针:“汪汪汪!”   谢恒颜杏眼弯弯的:“以后每天都给你做饭,好不好啊小金针?”   此话方出之时,印斟忽而就愣住了。   分明在不久之前,这只自称很讲责任担当的傀儡,还信誓旦旦在他耳边说:“斟哥哥,我想以后都给你一个人做饭。”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然而转头这些话就通通拿去喂了狗。   印斟兀自站在一旁,怀里揣着满满一袋子的贝壳,听它们彼此撞击发出清脆短促的鸣音——忽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感到一阵莫名的委屈。   这只傀儡是他捡回来的。   是他亲手喂的馒头和粥糊糊。   是他给了他可以藏身的地方。   也是他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抢救回来。   所有谢淙不在的日子里,印斟都可以独享傀儡对他产生的全部依赖。   但现在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自从那日入岛以来,他们好像离得很近很近,又好像离得很远很远。许是相互接触的亲密程度在与日俱增,导致两人在一起的大多数问题,也在一点一点不断地放大延伸,最终到达了不容忽视的地步。   要说人与傀儡之间,阻隔着不可跨越的山海,这也绝非是印斟当日对着谢恒颜信口开河——因为有些时候的事实就是这样,也只有眼前亲身的经历,才会使人渐渐明白得透彻。   因此印斟朝谢恒颜走到一半的时候,倏而觉得腿脚乏力,干脆抱着膝盖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是真的感到累了。   是身心俱疲,也是从未有过的迷茫无措。   印斟眯着眼睛,表情哀怨地看着帐篷门口一只傀儡一只狗。月色把谢恒颜的背影拉得老长,他穿着村里很常见的一身粗布短衣,脚下是双并不怎么保暖的半旧草鞋,约莫是因着夜晚的海风委实太冷,他蹲在门前时,把两只小手捂在狗肚子上取暖,以至于大半边的身体,几乎都借此与金针紧密依靠在一起,就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第125章PY交易   ——谢恒颜这没头没脑的一跑,整个乌家算是彻头彻尾地遭了趟殃。   原本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好不容易和和气气吃得一回晚饭,这会子筷子还没拿到手里,就见谢恒颜像是一条被踩着尾巴的疯狗,掀开布帘一头扎进帐里,然后连滚带爬钻到了桌子底下,抱着地毯凳子没了命地瑟瑟发抖。   乌纳和乌骞顿时都惊呆了,幸而容十涟原是见过世面的,这会子拍着胸脯缓下一口气,便小心翼翼走过去问:“怎么回事啊,你被狗咬了吗?”   话刚说完,外头印斟也气喘吁吁赶了过来,带着脚边呼哧呼哧摇尾巴的金针,同样一溜烟蹿到了桌下,对着缩成熟虾状的谢恒颜汪汪直叫。   乌纳道:“你们俩又怎么了,为何闹成这样?”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印斟只觉尴尬得要命,忙弯腰去拽桌子下的谢恒颜:“你闹够没有?这里可是别人家……跟我回去!”   不想谢恒颜刚一听到印斟的声音,瞬间如临大敌一般,蒙头又想试着往别处钻。印斟见此,干脆单膝跪地,空出一手探往桌下,扣住谢恒颜胡乱扭动的脚踝,直接拧起来朝外蛮力拉扯。   印斟:“别丢人了,快回去!”   谢恒颜:“我不!”   印斟:“出来!”   谢恒颜:“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旁边一家三口都看傻眼了,万万没料到这哥儿俩平日瞧来挺正常的,一旦动起真格来,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特殊爱好。乌骞正看到一半,索性站了出来,趴在板凳上为谢恒颜呐喊助威:“颜颜加油,不可以输啊!”   印斟简直快累死了,扯人脚踝又扯不动,折腾半天,只好又动手去掏谢恒颜的脑袋——也就这么轻轻一掏,原本缩桌底的谢恒颜却回头过来,红着一双湿润的杏目,陡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暴怒咆哮!   霎时之间,周遭四人俱是为之震动。就连看热闹的乌骞也给骇得两脚发软,一屁!股朝地跌坐下来,慌忙滚进乌纳怀里躲了起来:“颜颜变得好可怕啊!!”   而在那头桌底最末一端,谢恒颜双目猩红,喉头攒动,躬身藏匿于桌椅交错而形成的暗角阴影之间,满面皆是戒备敌视的压抑神情。   ——傀儡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哮,对于印斟来说,实在太熟悉不过了。几乎所有野外生存的妖物,在自身察觉到严重威胁的时候,都会流露出如是一般极具攻击性的凶悍模样。   但印斟从没想过,谢恒颜会以这样陌生的表情对着自己。以至于他错愕地僵在原地,隔过好长一段时间,始终没能从傀儡暴戾凶狠的注视下完全回过神来。   后来还是容十涟跨步上前,扶稳印斟的胳膊,小声劝慰道:“我看不如算了吧,再这么闹下去,一会儿惊动其他村民过来,你俩估摸着都要受罪。”   乌纳也一起应和道:“不然这样,你就让他今晚住咱们这儿吧。我怕你俩回去打起来,至少得见一回血。”   印斟仍没死心,抬起另一手探到桌下,似想摸摸谢恒颜的后背——但是很显然的,人家根本不想让他碰,嗖的一下便直接钻到地毯底下去了,愣是半片衣角也没肯留在外面。   印斟只能收手回袖,干巴巴地喊道:“你出来吧,我不碰你。”   谢恒颜动了动身子,继又往里挪了一些。   容十涟叹道:“你就蹲在这里吓他,他也不会愿意出来的。”   印斟:“我……”   容十涟:“安心吧,一晚上而已,我们都会看好他的。”   印斟拧着眉头,又无比纠结地考虑了一阵。最后盯着桌底那头俨然不动的谢恒颜,终是无奈妥协,压低声音朝他说道:“那我……回去?”   谢恒颜把头闷在地毯里,半天没有吭出一声。印斟便转身对容十涟道:“他很怕冷,要麻烦你们多给几床被子了。”   容十涟点头道:“会给的,你回去吧。”   印斟苦笑道:“多谢……真的很抱歉,这么晚还来搅扰你们休息。”   乌纳只道:“没什么,邻里之间互相照顾,本来都是应该的。”   “那……我走了。”印斟垂下眼睫,对着地面说道,“真的走了啊?”   谢恒颜趴在桌底缩了一缩,但并未出声挽留。   于是印斟再一次低头下去,默默朝傀儡望了半晌。   ——但待得许久的沉寂过后,依然没得到哪怕一句回应。   他是真的……再拿不出任何多余的办法和勇气了。最终长长叹出一声,起身掀开乌纳家的布帘,独自一人缓缓走出了帐篷。   后来回去这一路上,迎面吹了许久近冬时节的海风。印斟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摸着怀里没能送出去的一大袋子贝壳,就忍不住在想……事情是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的?   是他做的不好?不够耐心?   ……还是他和谢恒颜之间的矛盾实在太大,已经没办法靠交流来解决了?   明明刚认识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至少谢恒颜一直在努力,不断尝试着向人类靠拢。   但他现在就像破罐子破摔了,觉得什么都无所谓,死也无所谓,活也无所谓,印斟也无所谓……哦,反正就只谢淙一人对他有所谓。   难道他喜欢谢淙?   印斟边走边这般想着,便有些不自觉地绿了张脸。 第126章颜颜的真心话   谢恒颜难得起了个早床,没像以往那样,一觉直接睡到中午。   因在乌纳家的小帐篷内,实打实总共住有三个大活人。其中乌纳和容十涟两位,那是铁定不可能睡懒觉的,但是他们俩一早起来忙进忙出,势必会将浅睡的乌骞吵醒——而伴随乌骞这么一醒,整座永村都会因此彻底沸腾,随即闹得一阵翻天覆地,四下鸡犬不宁。   谢恒颜就是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完全清醒过来的。而他脸上,正还挂着两抹分外可疑的红晕,像是昨晚做了场不可告人的美梦。   他头次起得比印斟还早,吃过馒头及稀粥之后,容十涟喊他去一趟村口,帮助妇人们一起做缝补及裁衣的工作,也好借此机会聊一聊天,多多疏解一下心结。   于是乎,谢恒颜二话没说,还就真的跑过去给人家帮忙了。   如今正值立冬前的大冷天里,背对着层层叠叠刮来的海风——一只无比突兀的雄性傀儡,手握针线布匹等一类材料,同与十几个姑娘并排坐在村口的大树底下,一面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话,一面捏着小细针在手里缝缝补补……那画面简直说不出的诡异,可在这种诡异之中,又好似带着几许无法言喻的和谐。   其中有一姑娘问谢恒颜:“我看你年纪轻轻,成亲娶媳妇儿没有啊?”   谢恒颜老实答道:“还没,我是妖怪,哪里能够成亲。”   姑娘道:“谁说妖怪不能成亲?话本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话本是话本,现实是现实。”谢恒颜淡淡地道,“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这时旁边又一妇人道:“话虽是这么一说,可真正等到春天来了,连动物都知道需求交配……又何况是与人相近的妖呢?”   谢恒颜搓弄着手里的针线,看似一本正经地呆了片晌。然后脑壳儿短路,直截了当地问出一句:“那个……请问什么是交配?”   妇人:“……?”   一旁众位姑娘:“???”   话音刚落,恰赶在周围女人们正要七嘴八舌嚼开之前,忽而一道迅捷黑影从天而降,刷刷刷惊起满地残叶飘飞如雨,紧接着一个大步猝然朝前……   然后,直接踩空——   不偏不倚,正好跌进了谢恒颜的怀里。   谢恒颜:“……”   众女人们:“……”   空气一时如死一般的沉寂。而谢恒颜低下头,对上一双提溜打转的眼睛——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乌纳家的小毛孩乌骞。   谢恒颜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遂眯起杏眼,格外警觉地问:“你来干什么啊?不帮你娘干活吗?”   熟料此话一出,乌骞什么也不说,忽地扯开喉咙,“哇”的开始一阵嚎啕大哭:“呜哇哇哇……我摔得好痛痛啊,呜哇哇哇哇……”   “啊?摔到哪儿了?”   骤一见到小孩子落泪,谢恒颜立马坐不住了,忙把手里针线放下,小心上前扶住乌骞道:“哪里痛啊?是不是扭到脚了?”   乌骞哭得涕泪横流,一头扎在谢恒颜胸前,委屈巴巴地道:“呜呜呜,阿骞好痛痛,要颜颜抱抱才能好!”   “好好好抱抱抱,不哭不哭啦……”谢恒颜两手把乌骞圈住,同时紧张地问,“你刚摔到哪里了?脱袜子给我看看?”   乌骞边哭边道:“不!我要颜颜回答我一个问题——只要颜颜肯说出来,我就不痛痛了!”   谢恒颜一头雾水:“啊???”   乌骞:“呜呜呜哇哇哇,颜颜我好痛啊啊啊!”   “好好好,你问你问。”谢恒颜头皮阵阵发麻,只好松口哄他道,“不要哭啦,有什么就直接问吧……”   乌骞又抬头凑到谢恒颜耳边,小幅度抽搐着,尤为可怜地道:“颜颜,我问你啊……”   谢恒颜一脸郑重:“嗯!”   “从前有一个人,他嘴特别笨,总是不会说话。”乌骞挤眉弄眼,极力掩饰着道,“然后有一天呢……这人一不小心,对着他一位很重要的朋友,说了些不可饶恕的错话。”   谢恒颜疑道:“怎突然开始讲故事了?”   乌骞哭着道:“你听我说完嘛……”   谢恒颜:“好好好,你继续。”   “现在他这位朋友,很生气,非常生气,甚至不肯理他。”乌骞眉飞色舞地道,“所以我想来问问你,如果你是这位朋友的话……要用什么样的方法,你才肯原谅说错话的他啊?”   谢恒颜先时一愣,随即像真被问进去了,拧眉思忖了半天,终只挤出一句:“……这要分情况吧?”   乌骞问:“分什么情况?你说大声一点呗?” 第127章虐狗   其实一直以来,在谢恒颜所固有认知的思维方式里,也就仅仅只分喜欢和讨厌两种最简单的个人感情。   喜欢又分第一喜欢,第二喜欢,或是第三喜欢……   至于讨厌,就更不必说了。一旦沾染上类似于此的负面情绪,那在接下来被讨厌的那个人,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对于一具没有心脏头脑作为支撑的木身傀儡而言,理所应当就该是这样。   “如果真像这么说的话……颜颜和碰不得哥哥在一起,会感到开心快乐吗?”   此时此刻,乌骞突然在旁边问道。   谢恒颜眼神渐渐泛空,似乎用去很长一段时间,来思考适合这个问题的最终答案。   直到半晌过后,他才微微弯了杏目,几近是同时带着温柔与向往地说:“很开心啊……我一直觉得印斟很好很好。和他在一起,也没什么不高兴的。”   乌骞忍不住兴奋道:“那你……”   “他就像我阿爹一样。”紧接着谢恒颜又补充说,“是那种非常体贴入微的类型。”   不远处的草丛:“……”   就算说像哥哥,也比像他那位神经爹要好吧!   乌骞多少有点无语:“呃,是这样吗?他像你爹啊,那可真是太……太太太体贴了。”   “嗯!所以说嘛,我俩不适合。”谢恒颜点头应和,“还是不要做朋友比较好。”   乌骞陡然惊问:“为什么?你刚不是才夸他很好很好吗!”   谢恒颜却是笑了笑,低头拨弄着手里的针线,露出毫无波动的释然表情:“……我不想和臭大人做朋友。”   “不行!你一定要和臭大人做朋友!”乌骞蓦地上前,锁住谢恒颜双肩,格外激动地朝他喊道,“不然臭大人他、他就不肯带我一起出……”   ——话刚说到一半,他又像无端想起什么似的,十分自觉地闭起了嘴巴。   谢恒颜却由此起了疑心,再次放下手中针线,起身四下环顾一周,不大高兴地问:“阿骞,你是不是在套我话啊?印斟他来找过你了?”   “没有没有没有!”   乌骞脸色骤然转绿,立马伸手抱紧谢恒颜的胳膊,又是摸又是蹭道:“我这是在担心你啊——你和碰不得哥哥闹了好几天矛盾,你不高兴,他也不高兴,我当然是盼你们俩快点和好啦!”   谢恒颜冷笑一声,倏而变了语调,显是嘲讽地道:“我没有不高兴,我高兴得很!”   乌骞可怜巴巴道:“那你快原谅碰不得哥哥吧,他昨晚一人在帐篷里睡,都委屈得偷偷哭了……”   草丛:“……”   谢恒颜轻飘飘地道:“我原谅他了啊。”   乌骞:“真的假的?”   “……我就是不想看到他而已。”   刚说完这一句,谢恒颜即是弯腰下去,匆忙收拾起手边扎堆的各类材料。   其实压根不用多想,光看这一番异常举措,便知傀儡恐是已嗅出味儿来了,多半准备逃往别的地方继续藏身。   然而乌骞却是不依不饶赶了上来,两手拖住谢恒颜的袖子,咬牙喊道:“不行,我不准你走!我们话还没说完呢!”   谢恒颜杏目瞪圆,小声吓唬他道:“你再抓我,我喊糖水姐姐过来了!”   “哎呀,你们怎么……怎么都拿臭大人来威胁我啊!”乌骞当真是头疼得厉害,然正松懈间,眼看谢恒颜又在盘算如何跑路了,慌忙冲上去抱着傀儡的小腿,连连出声哀求道:“颜颜你不能走,你这一走,我的梦就彻底碎了!你知道打碎小孩子的梦有多过分吗?你这样太卑鄙了!我会伤心到哭的!”   谢恒颜道:“那我见到印斟,还天天做噩梦呢!谁关心我会不会哭!”   “要不这样,咱俩谈个条件吧!”乌骞急中生智,蓦地开口,“你不是想吃糖葫芦吗?如果碰不得哥哥可以给你做的话,你就原谅他好不好?好不好嘛?”   “我不要!我现在不想吃糖葫芦了!”   谢恒颜无情挑眉,一字一句,尤为清晰地道:“我想要天上的星星跟月亮,他要真有本事,就全都给我摘下来啊!”   乌骞:“……”   草丛:“……”   谢恒颜继续挑眉,顺手叉了腰道:“怎么着,办不到了吧?” 第128章星星与你   自从谢恒颜与印斟相识以来至今,两人有过无数次的分歧与争吵,但印斟会主动前来服软的次数,几乎称得上是屈指可数。   唯独历经此番九死一生的海难之后,印斟就好似彻头彻尾转变了一副态度——原本该是那样冷淡又固执的一个人,眼下倒是头一回,主动朝那区区一只傀儡拉下脸色,甚至尝试着放低姿态,想方设法讨得他一次欢心。   ——眼看都到了如今这般地步,要说完全没有一点意外心理,那是不可能的。   而此时此刻,谢恒颜躬身伏在印斟头上,两人就保持这样无比诡异的姿势,迈着轻快而又平稳的步伐,一路远离明亮的村落及人群,穿过海岛边缘层叠交绕的枯枝树丛,最终踏在无数碎石沙砾铺垫而成的海滩之上,连带脚底都不住发出“沙沙”、“沙沙”的轻微脆响。   谢恒颜从一开始的疯狂挣扎,到现今已挣不动了,索性箍着印斟的脖子一动不动。后来又实在按捺不住了,便怯生生地问他:“这么晚了,你到码头上来做什么?”   印斟头也不回,说:“摘星星给你看啊。”   谢恒颜扯他耳朵道:“别开玩笑了!哪来的星星给你摘!”   印斟却道:“没开玩笑,你去看就知道了。”   “不看!”谢恒颜狠狠吠道,“放我下来!”   印斟:“不放。”   谢恒颜:“你放不放!”   印斟反手把他脚踝一拉:“有本事你跑?”   谢恒颜气得打跌,眼看就要龇獠牙过去啃人脑门儿了,忽而面前一阵风来,但只见印斟已前脚迈入浅水滩中,恣意激起阵阵微末的涟漪,拂在耳畔尽是清晰可闻的水滴声声。   谢恒颜慌忙攥住他的衣角,有些害怕地问:“喂,你干啥要下水啊?不知道我讨厌水吗!”   印斟只道:“你别乱动,就不会有事了。”   谢恒颜不高兴道:“我不想看了,你放我回去……唔!”   “别怕,信我。把眼睛闭上。”印斟单一一掌遮住傀儡的双眼,随即小心翼翼托着他,又蹚水朝前走出十余尺的距离,直至水面正好淹没膝盖的地方,印斟又说:“……眼睛闭好,不要睁开。”   谢恒颜由他紧捂着双眼,面前所能感知到的世界,俱是一片温热的漆黑。唯独脚下连绵起伏的水声,及海浪轻轻拍打着海岸的声音,还有汇聚在印斟掌心最深一处……那一些不容忽视的暖意。   谢恒颜小声地问:“你干嘛?如果只表演猴子捞月的话……我可没兴趣看啊!”   印斟并不说话,一手正拦腰抱着他,另一手则空余出来,于衣袖间窸窸窣窣地捣鼓着什么。   听声音,像在拨弄某类非常熟悉的纸张。谢恒颜狐疑地皱眉,总觉快要猜出点什么来了,遂盘算着睁眼偷瞧两下——不想印斟料到他的意图,仅以大手朝下一按,便将傀儡整颗脑袋摁进他怀里,一时想挣都挣不出来。   印斟正经道:“别偷看。”   谢恒颜磨牙根子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婆婆妈妈的,再不让睁眼,我就走了!”   “……好了。”印斟又突然说,“可以睁了。”   谢恒颜:“呃?”   正说话间,印斟把挡眼的手掌撤开了。谢恒颜只觉面前拂来一阵冰冷的海风,紧接着眼皮遮盖下的黑色帘幕泛起温润的薄红,如同是无端生起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热度在黑暗中迅速蔓延展开,甚至带着眼外平静如水的另一处世界,也纷纷随之陷入灼烈而疯狂的燃烧。   谢恒颜缓慢睁开双眼,最先注意的却不再是岛外最为熟悉的码头港湾,而是适才经过细砂与碎石席卷铺盖的大片海滩,彼时于其接连最末一端的枯树林处,倏忽间升起数十余点橘红色的微渺星火。   而这些并不起眼的细小星火,经由一阵又一阵的海风吹拂而起,以最初的浅水滩作为起始点,径直奔往大海更深一处,甚至更远,更陌生的那片区域,迅速延伸漫开——   紧接着自那一瞬之间,周围全无灯火照明的漆黑海面,忽像是被星火彻底点燃一般,橘红色的浪潮哗然而起,沿途裹挟数不清的曼妙火点,骤然迸发出堪比白昼烈日更为夺目耀眼的刺光!   在此同一时间内,伴随漫天璀璨的火星四散飘飞,及至将头顶幽深沉寂的天空彻底撕开一道尖锐的伤口——由此最后展现在谢恒颜眼前的,是那如同无数烟火谢幕凋零之前,所遗留停滞于半空当中,最是缤纷绚烂的光雨。   ——虽仅在眨眼一瞬,此天地间,迸溅的烈火与奔腾的浪潮,光与水花间隔形成的巨大倒影,便是自成一道斑驳陆离的星海。   而彼时谢恒颜高高挂在印斟肩头,黝黑的双目一动不动,甚至于刺冷的光下漾至晶莹透亮。   那一刻,他甚至忘记自己身在什么地方。好似周遭所有微末的星火与浪潮,已然变得近在咫尺。   ——偏在那一切都触手可及的明亮世界里,几乎眼前所有可见的物事,皆乃是虚影幻象。就连那些飘飘然的暖橘色火光,于不慎撞入掌心的刹那之间,也是出乎意料的冰冷。   “这是怎……怎么办到的?这也太厉害了。”   谢恒颜趴在印斟背上,一时竟连眼睛都看得花了,好半天也没能从那星火点点中成功挪开视线。   于是印斟扛着他,朝往海面更深的地方慢慢地蹚,而在那处,尚还剩余几点未曾散去的渺小微光——至于其他那一些,早在它们即将点亮整片海滩的前一瞬间,纷纷由浪潮及海风一并吞噬尽了,就连半点存在的痕迹也没能留下。   “真的太、太……太漂亮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谢恒颜整个人都惊呆了,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地道,“你这玩意儿,到底怎么弄出来的?” 第129章你又亲我了   谢恒颜是觉得,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听到印斟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还全是用来解释道歉的软话。   因此他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就感觉印斟在耳边不停地叭叭叭叭叭,什么“好”,什么“最好”,什么“都是给你的”。   到最后谢恒颜没能忍住,干脆直白地挤出一句:“可那个星星是假的啊,我要的是真星星。”   印斟话刚说到一半,彻底卡壳儿,就给他直接堵得颓了。   谢恒颜沉默片刻,方是嗫嚅着道:“……你放我下来吧。”   印斟想到他怕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动。   “我要下来!”谢恒颜又在他肩头蹬了两脚。   于是印斟这回松了手,抱他稳稳实实放在水浅的地方,却仍以另边手掌将傀儡的小爪子扣住,防止他半途跑路开溜。   好在谢恒颜并没有想逃的意思。他只弯腰下去,把裤管稍适卷起,顺口问印斟:“……你什么时候,话变这么多了?”   两人并肩蹚在浅水滩上,任由浪花不住朝前拂过脚面。印斟牵着谢恒颜的小手,一路握得牢实,但其实也没敢多用力。   他对谢恒颜说:“我不会说话,只能多说一点。”   谢恒颜偏过目光,注意到他脸上顶的那张狗头面具,这会儿还没摘下来,加之印斟本又生得高挺,在这漆黑无边的夜晚里,正对面前一张狰狞丑陋的狗脸,怎么想都觉着有些毛骨悚然。   “你说话就归说话,还顶着狗头做甚?”谢恒颜嫌弃地问,“怕自己长不够丑,不好用来吓唬我吗?”   印斟淡道:“是你说的,不想看见我。”   谢恒颜勉强道:“我确是不想见你。”   印斟:“但你想见狗。”   “那不一样,金针是金针,你是你。”谢恒颜没好气道,“完全没有可比性。”   印斟却拽住谢恒颜的手腕,迫使两人再度停顿下来,不经意的目光交错间,最终无可避免地形成对视。   “为什么不能比?是我做得不如狗好?”印斟压低嗓音,似在极力克制心头不断上涌的情绪,“你是不是……很讨厌听我讲道理?那我以后都不说了,你可不可以不生气?”   “我没跟你生气。”   距离一下拉得太近,谢恒颜耳根有点烧着了,于是他暗自使力,把印斟往旁边推开了一些:“你真的很好,很好,很好……没有哪里不如狗的地方!”   印斟道:“那你跟我回家。”   “……是我自己,太笨太差劲了。”谢恒颜连连后退,几乎是惊慌失措地站定脚步,在距离印斟至少三尺远的地方,缓慢开口说道,“你那些道理,都没毛病,我没有不喜欢听。我只是听不懂,恼羞成怒,习惯冲你发火罢了。”   “没有这回事。你如果听不懂,我不说就是了……”   印斟犹是上前,扳过谢恒颜的双肩,试图将他朝回拉拢一些。但谢恒颜却侧身避开他的手掌,以一种非常镇定的语气,一字字说道:“你先让我把话说完。”   印斟沉了面色,道:“……你说。”   “我觉得你说的对,我是一块木头,没有办法理解你们人类那种……什么深什么浅的复杂感情。就算你一定要解释清楚,在我这里看来,最多也只能到一知半解的程度。”谢恒颜尤其认真地道,“还有啊,我之前说要与你成亲,也不是存心想怠慢你的意思——我那只是单纯地认为,和你做朋友非常开心,想要在一起更久一些,如果能变成家人的话,那样或许会更好。”   印斟微微一怔,随即不自然道:“成亲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我现在知道了啊。是你让我别藏着掖着,所以我就把自己的想法都说出来,全部说给你听。”   谢恒颜背过身去,懒洋洋地摊开两手,借力踩踏在水底凹凸不平的碎石之间,复又平缓而安定地道:“可能对你来说,喜欢是一件很严肃很慎重的事情,包括成亲也是……我可以理解,也尊重你的想法。就像你之前说过的,咱俩人妖殊途,如今能做成朋友,已实属不易,又何来夫妻爱侣之谈?反正我是近来才渐渐明白,所谓一门之隔,原来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印斟心说,你现在才明白隔与不隔这个问题,未免反应也太过迟钝了些。   “总之,不管怎么说吧,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是很喜欢的那种喜欢!”   谢恒颜幡然回头,那双黝黑的杏目却是弯弯的,带有几分显而易见的笑意:“印斟对我来说,是和阿爹一样最重要的人,就算不成亲也是!”   印斟猝不及防,让这突来的一番表白骇得浑身一震,待要开口说点什么,忽听耳畔一阵水花轻响,谢恒颜踏过浅浪径直朝前扑了上来,随后踮起脚尖,轻以一吻落在狗头面具坚硬冰冷的额顶。   ——但只一瞬,印斟恍惚睁开双眼,谢恒颜却已朝后挪出数尺,自觉与印斟拉开近半臂的合适距离。   “印斟,谢谢你带我来看星星,我很喜欢,今天也特别开心。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   入了夜的海滩周围,分明不曾有过半点灯燃。但在那遍地起伏的粼粼波光之间,正清晰倒映傀儡那一张微泛起红晕,同时又充斥着天真与满足的温软面庞。 第130章高质量接吻   “……为什么?”谢恒颜愕然道。   印斟只道:“我反悔了。”   谢恒颜立马变得手足无措:“你……反悔什么了?”   印斟的声线低而又沉,响在傀儡耳边,额外清晰地道:“我之前说那些话,通通不作数……你就当没听过,全都一起忘干净吧。”   谢恒颜一头雾水,不由得抬起双眼:“什、什么意思?”   印斟闷声道:“我不想……和狗平起平坐。”   谢恒颜犹豫了一会儿,适才垂下眼睫,不太情愿地道:“那就……勉强让你,比金针重要一点点吧。”   印斟说:“这个不行,再换一种。”   谢恒颜黑着脸道:“你到底想要哪样?”   “就按照你说过的……怎么高兴怎么来吧。”印斟扬起手掌,略微朝前靠近一些,直到彻底掬起傀儡气呼呼的小脸。   然后又隔过很长一段时间。他叹了一声,似乎无可奈何地道:“是我错了。不该强迫你,去理解一些……对傀儡而言,困难又复杂的东西。对不起,我认真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忘记前些天,我提到过的所有问题。”   谢恒颜杏眼微沉,显是不大高兴:“为什么?”   印斟忙解释道:“你……不要把感情当成负担来看。不管喜欢什么人,都是一件简单轻松的事情,没有那么多需要考虑到的问题。何况……”   说到这里,他不自然地别过了脸,像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谢恒颜把他连脸带面具一起掰了回来:“何况什么?”   “我自己没有经验,也没试过喜欢别人,本不该对你指手画脚。”印斟耳根发热,却是强行掩过目光中的青涩,“反正,我……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拜托你,不要放在心上。”   谢恒颜仍是一脸认真严肃的神情,就保持这样直愣愣的姿势,纹丝不动地瞅向印斟——一直待得老半天过去,他才嗫嚅启唇,硬着头皮挤出一句:“我……还是,没有听懂。”   “那不听了,就这样吧……”   此话说完,印斟即是欺身上前,再次衔住傀儡冰凉湿润的薄唇。   “印……”   谢恒颜甚至没来得及喊出他的名字,剩余所有微不足道的反抗声音,便被印斟突来的亲吻彻底吞并,霎时湮没在了喉咙最末一端。   ……印斟。   谢恒颜眼尾湿润,面颊通红,同时又在脑海深处……悄悄将他的名字念全补完。   他很喜欢像这样,与印斟相互贴近着亲吻。这份喜欢,从很久以前第一次开始,就一直不曾有过改变。   尽管两人仍旧吻得不得要领,但至少在这一回,谢恒颜能清晰察觉到……印斟很想与他亲近。   被回应。   被宠爱。   以及……被珍视。   那些无意识举措所带来的愉悦程度,远比他一人孤独的尝试要好得太多。   “抱。”吻到一半的时候,谢恒颜突然很小声地道,“要……抱。”   印斟低下头,抵着傀儡红透了的脸颊,气息有些不稳:“什么?”   谢恒颜脸都要一起烧没了:“我想被你抱。”   话刚说到一半,忽觉身体猛地一轻,紧接着被印斟举了起来,愣像是抱三岁小孩儿似的,活生生给托到了手臂上方,一并扶着坐稳。   但这姿势简直太屈辱了,根本不是幻想中的温馨模样。谢恒颜忍不住动来动去,三番五次想要下来,印斟却反手将他朝回一摁,继而注视傀儡黝黑湿润的双眼,一字一字,极为缓慢地道:“把嘴张开。”   谢恒颜听得愣住:“啊?为什……”   ——然后只觉嘴里蓦地一堵,好像闯进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   “???”   谢恒颜瞳孔骤缩,呼吸剧烈颤抖,在那瞬间全然忘记要去如何挣扎。一直到最后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事情如今的走向,似已完全脱离了最初能够预想的地步。   因为印斟不光亲他,还更猖狂地把舌尖朝里探了进来,甚至一路触碰到傀儡最是敏感的两颗獠牙!   谢恒颜两脚发软,从脸到脖子尽数涨得通红,差点紧张到昏厥过去。但他现下唯一能够做的,不是挣扎抵抗,而是使出浑身解数,瞪大一双杏眼,咬紧牙关,死活抵住印斟伸来湿软的舌尖——然后,一个劲朝外推推推,挤挤挤,强行增添对方前来索吻的难度。   分明两个人都是头回这样进一步地深吻。偏这傀儡的反应实在太过激烈,让印斟感觉不是在亲他,好像是在要了他狗命。加之过程中谢恒颜一直没肯张嘴,印斟试着撬了半天,没撬进去,倒险些给那俩颗獠牙扎穿舌头。   结果这一吻草草收尾,谢恒颜几乎去了大半条命,印斟也因此闹得十分狼狈,乃至收唇之时,隐约尝得嘴里一股腥甜——那是谢恒颜没把控好力道,不慎咬破了他的舌尖。   印斟歇过一阵,顺手抹去唇角留下的水渍,后又想帮谢恒颜也清理一下。然他刚侧目时,就见傀儡眉头紧锁,正拿两边袖子疯狂揩嘴,就好像吃进什么有毒的东西,要拼命把它擦干净一样。 第131章傀儡的感叹   当印谢二人火急火燎沿路赶回到村里的时候,于乌纳家的帐篷门前已是嘘声一片,很快便熙熙攘攘围堵至水泄不通。   ——此番事发实在突然,这头村民们还正高燃火堆用来群聚取暖,顺势绕坐一团聊着各家的闲话。而另头忽传来容十涟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待得众人争先恐后围冲上前时,乌纳已毫无征兆地倒了下来,瞬间失去意识与知觉。   印斟掀开布帘,大步跨进帐篷,而谢恒颜则牵着哭闹不止的乌骞,一路紧跟在印斟的身后。   彼时帐内仅只留了三个人,一个容十涟,红着两眼跪坐在地,显是泣不成声,另一个杨德奕,杵在旁边阴沉着脸,也不开口说话——还剩那最后一个,便是躺倒在稻草堆上,浑然不省人事的乌纳。   谢恒颜朝前走过一步,见那男人原就沾了白的满头灰发,现如今已是一丝不漏,尽数染得花白刺眼。乌纳本身生得高挺健壮,常年在外撑船捕捞的缘故,皮肤又晒的黝黑,四肢也比一般人还要结实有力——但也正是因着这些缘由,导致他在面临衰老的一刹那间,全身都遭受到了脱水压缩的疯狂制裁。   先时还只是五官至四肢缩挤在一团,到后来外层皮肤亦随之渐生紧绷,迫使内一层的骨血无处可去,不得已朝外不断地延伸展开,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一并撑至爆裂。   ——这是在岛内近数十年以来,“怪病”突发的所有人群当中,症状最为严重且突出的那一个。   当时容十涟整个人都快崩溃了,乌骞同样骇得不轻,虽然他们在不久前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明白这一天早晚都会来临,但真正到死亡逼近的那一刻,自人心底涌现而出的恐惧和悲伤,纵是竭尽全力尝试去阻拦,也无法顺利将之压制。   容十涟一度近乎失声,却仍在不断发出喝问:“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快?”   她经不住在想,乌纳今年不过二十五岁,他还很年轻,依照正常人的年纪来算,本不应当错过他们孩子的出世——那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也是夫妻二人曾经相爱相识的证明。   但现在乌纳就躺在这里,眼神泛空,说不出话,身体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衰老,甚至凝神去细听,能清晰感受到血肉枯死崩裂所发出的细微声音。   乌骞也伏在门前号啕大哭,不住钻往谢恒颜的胸前,抽噎着出声央求道:“颜颜救救我爹,救救我爹!你一定要救他!”   谢恒颜为难地道:“我、我如何能救?我什么都不会啊……”   乌骞哭喊着道:“颜颜可以的,颜颜什么都能做……救救我爹,我不要他死啊啊啊……”   谢恒颜弯腰蹲下去,将乌骞轻轻揽进怀里,小声安慰道:“不要哭,你先不要哭啦……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你别哭,不然弄得我也想哭了啊!”   尽管以往曾多次从杨德奕口中听得“病发”中的村民是如何一番惨状,但现下将乌纳濒死前的狰狞面容尽数烙入眼中,还是难免会感到一阵阵的胆寒心惊。   印斟俯身探过乌纳的手腕,彼时见那黝黑的皮肤干枯得就像树皮一样,稍适做出小幅度动作便会不慎崩开,更严重还会影响到往内一层脆弱的血管经脉。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一救他的?”容十涟嘶哑地道,“不管怎样都好……我不想看到纳哥出事!”   杨德奕叹声道:“十多年都像这样过去了,能有什么办法救得了人?不过都是命定的劫数……唯独乌纳这孩子,实在太可惜了。”   村长这话说得没错,自打乌纳早些年前入住永村以来,就一直在众多村民中扮演着领头的重要角色。虽说他年纪不大,村人们却总习惯唤得一声“大哥”,平日里起早撑船,待得日落而归,也是由乌纳坚持出面,将船队带领得井井有条,数年以来皆是如此,从未有过任何一日懈怠。   而今乌纳若是死了,那再往后忙碌的永村骤然失了支柱,也不晓得会乱成怎样一般情形。加之“怪病”势头愈发变得猛烈,也许到最终大多的村民,都将沉溺于无穷无尽的恐慌与悲戚之中,再无任何挣扎逃脱的打算。   杨德奕正是为此而愁眉不展。然这时沉默的印斟却站了出来,淡淡对众人道:“我有办法,能暂时延续他的性命。”   帐内哭声骤停,杨德奕愕然抬头,容十涟亦是难以自控地睁大双眼。   “你别乱来!”谢恒颜忙将乌骞放下,转而皱眉朝印斟道,“人命关天的事情,岂能容你说延便延的!”   印斟从容不迫,分别自袖中掏出符纸与笔,头也不抬,随口应道:“……没有乱来。”   乌骞倒是头回见得此类物事,顿时觉得惊奇无比,三两步冲上去追问道:“这是什么,能救活我爹的法宝么?”   杨德奕同是讶异侧目,有些意外地道:“你这又是做何打算?”   印斟却是不言,兀自攥符纸立于掌心中央,逐一铺平摊开,借以笔墨朝上轻轻一点——片晌之余,但见一道微渺金光翩然跃至纸面之上,随后满纸咒文便如同瞬间鲜活一般,纷纷扬扬汇聚自一团,径直朝前注入乌纳布满细纹的眉心深处。   乌骞大喜道:“碰不得哥哥会用仙术!”   容十涟霎时变了面色,两眼不住发出剧颤,同时盯向丈夫周身萦绕而起的淡金色光晕——待要上前伸手触摸之时,印斟反以一手将她拦下,冷声提醒:“先不要碰。我在借符咒施用术法,封死他的经脉及心脏,暂时停止身体的老化。”   容十涟眼底泪痕未消,表情已是十足惊骇:“你这是……” 第132章一波未平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说到底,又能够怎么办?   单凭一个人的薄弱能力,根本没办法做出任何实际的改变。   “想要出海,必须用到大船。”印斟沉声道,“大船的建造又需要用到人力……但依照永村混乱的现状,造一艘船简直难如登天。”   谢恒颜默然片刻,只向他道:“难的哪里是造船?现在最重要的,是没人愿意出海。大家剩余的时间都不多了,谁又肯把性命放在完全没把握的事上?”   印斟:“也不是完全没把握。”   谢恒颜:“你有多少把握?”   印斟:“没多少把握。”   谢恒颜翻白眼道:“那你说个屁。”   “什么话?”印斟皱眉反驳,“没把握就完全不试,到最后都干坐着等死吗?”   “倒也不像你说得这么绝对……”   谢恒颜坐在旁边,硬生生与印斟干瞪着眼。待得片晌过后,他又把小手伸进上衣口袋里,窸窸窣窣地翻来捣去,也不晓得在忙着干什么。   印斟问他:“你找什么?”   谢恒颜活像变戏法儿似的,左摸右捞,最终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团子,置于掌心缓缓铺开碾平。   印斟原本以为,会是傀儡闹来玩的一些个小图小画,纯属无聊娱乐罢了。   ——不想当那纸团彻底展现于人眼前之时,其间内容却委实让印斟狠狠震惊了一道。   但见于那纸面正中央处,赫然是以粗制墨块一笔一划,精心勾勒出的一艘浅淡船形!   虽说只是再简陋不过的一纸小稿,但其首尾之间部件俱全,包括甲板与底板的构造皆已绘得大概,如若静下心来稍加修饰,便可算得上是一张完整的结构图纸。   印斟低头盯向那张小破纸团,心头不住狂跳,一时竟连话也说不清楚:“这……这个是……”   “你忘啦,我爹原来做什么的?”谢恒颜无比自豪地扬了扬唇,“谢淙以前还住铜京岛的时候,就一直喜欢研究各式船类。在他手下绘出的船体图纸数不胜数,但凡只叫我看过一眼,就能画出完全一样的东西——不管货船还是渔船,基本都是过目不忘噢!”   印斟目光不动,仍旧死死集中于纸面之上,片刻也不曾有过停歇。谢恒颜生怕自己不被人夸,偏又贼兮兮地凑上前去,尤其谄媚地道:“怎么样啊斟哥哥,我是不是特厉害?”   言罢只觉浑身一轻,便被印斟抱小狗似的,活生生给托举起来,正儿八经端放在半空当中,凝神一阵细细端详。   印斟心说,这何止算厉害,简直就是捡了块宝在手里,不知蒙了多久的灰——他原来从不知道,这傻子傀儡竟有这样多的能耐。   但要说起来,也怪他自己发现得太晚,之前谢恒颜还在拂则山的时候,就已在绘图这方面展现过极其高的个人天赋,只不过印斟一直没留意罢了,倒是由此耽误了这样长的时间。   “你什么时候画的图纸?”印斟忍不住问,“我怎么完全不知道……”   谢恒颜让他这般抱得手足无措,登时破口大骂道:“傻子,你当然不知道!你天天只会寻我吵架,几时注意我在做些什么!”   印斟却认真与他道:“对不起,是我不对。”   “放我下来,笨蛋!”谢恒颜气急败坏道,“你别高兴太早,我只会画,又不会真的造船!这玩意儿画起来容易,真要干起事来,不一定能成功的啊……”   “这个我知道。”印斟稍适松手,将傀儡放下一些,搁回自己腿上扶好坐稳,“但……如果有图纸的存在作为前提,不愁找不到船匠。能做这些的,村里应该大有人在。”   谢恒颜拧眉道:“那也得人家愿意才行。”说完才又想起什么似的,微微挪开了脸,很是别扭地道:“但你……不用太担心啊什么的。这事须得从长计议,真要办起来,中途多少会有一些坎儿……至于成不成功,那些都是后话了。”   “嗯。”印斟深深注视着他,还是那句:“我知道。”   “总之,我会陪着你的。”谢恒颜小声说着,另以一手轻轻扣住印斟温热的指节。   两人同是沉默下来,无言良久,耳畔只听燃起的火花阵阵噼啪作响。   分明正是无情寒冬蔓延之际,谢恒颜的眼尾一路至耳根,却正无端泛有一丝微妙的薄红。   印斟先时以为他冷,便以手掌盖过傀儡一双漂亮的耳坠,缓声道:“不然先回帐篷?等到有事再出来。”   “不了,就在这等乌大哥的消息吧。”   谢恒颜如是说着,忽把脑袋靠进印斟怀里,轻轻地蹭了又蹭。 第133章康先生   ——究竟要到怎样一种可怕的程度,才能与整整一个团的妖怪并驾齐驱?   谢恒颜瞪眼道:“璧御府把你怎么了?”   容十涟抬头看印斟:“你是成家人,又怎会什么都不知道?”   印斟道:“我需要知道什么?璧御府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何曾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我看你也没干净到哪去!”容十涟愤然起身,“你是成道逢派来岛上的奸细!”说罢又单手指向谢恒颜,道:“你是璧御府养的小鬼,专程用来吃人的,对不对?”   谢恒颜两手举起,单纯道:“我不是小鬼。”   “莫名其妙。”印斟显是不耐,“你丈夫现在性命垂危,最多活不过三天,你倒有心情在这里疑神疑鬼。”   言毕拉过谢恒颜,冷声喝道:“走了,别浪费时间。”   谢恒颜慌忙道:“喂,你们好歹把话说清楚!”   而就在印斟掀开布帘的前一瞬间,容十涟在他身后忽地开口,一字一句道:“平朝城‘禁妖令’执行期间,成道逢与容磐两人曾私下密谋……联手烧毁整座来枫古镇,及其外围不下十余处活人村落。后来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但那些人没有一个活到今天——这件事情,你敢说你完全不知道?”   印斟足下微顿,随即露出有些难言的复杂神情。   “我和老二容饮,是在当年第一批站出来反对的人。但我们那时年纪尚幼,发出质疑根本得不到回音……包括在那之后,容饮因着言辞过激,让大老爷关在地牢整整禁足一年。等他重见天日的时候,之前随行的战友及部下,几乎全死绝了,就连尸骸也没留下半点。”容十涟面色如厉鬼般的惨白赫人,“后来容饮彻底妥协了,一声不吭跟着大老爷办事,什么都不问,什么也不说。我不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好还是不好——反正在那之后,我的日子过得糟糕透顶,不光在容府处处受到挤兑,同时还要忍受外人的风言风语。大老爷由此对我失去信任,若非我们中间那一层血缘关系,很有可能我就跟其他人一样,最后死到连灰都不剩。”   “打住……”印斟回头道,“你说这些,和璧御府又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容十涟近乎崩溃地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明知故问?你觉得为什么,现在来枫镇会是这样一派祥和的景象?因为从根本上看,所有抗议的声音都被抹除干净了!没人再提出任何不合时宜的质疑或是猜想!他们就是这样,如果没得到绝对的服从……那就杀死,破坏,毁灭,直到最后完全一致——我一个人,拼死拼活奔逃将近有十年时间,就是为彻底摆脱他们控制。直到今天……在这里,偏偏又遇到了你!璧御府的刽子手,冷血无情的怪物!”   印斟幡然侧目,眼神亦在瞬间变得冰冷。   谢恒颜察觉气氛不对,立马伸出一手将印斟扣住:“不要冲动!”   容十涟还是骂道:“怪物!”   印斟一语不发,双拳却已攥得死紧。   尽管他一早就知道,容十涟乃是容府叛逃出来的旧人。   ——但是任谁也不曾料想,背后竟还有这般不为人知的过往。   成道逢手底不干净,印斟多少是了解一点,毕竟为了撑起整座来枫镇,身上不沾染几滴荤腥,那是说什么也不可能做到的。   至于这些“荤腥”,沾染到什么程度,印斟并不知晓……估摸成道逢更不可能让他知道,而以前那些事情距离印斟太遥远,没人会刨根究底问得清楚,大家多是知而不言,何况印斟作为成道逢的徒弟,理应帮忙维护这份祥和的现状——包括成府当中所有人,也都抱有一样的想法。   直到今天,这样的想法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和鄙夷。   印斟不清楚容十涟前些年在四处奔逃的日子里,究竟过着怎样黑暗到极致的绝望生活。导致眼下她可以完全不顾乌纳的死活,歇斯底里地冲上前来,只为揭露当年容磐与成道逢联手做出过的丑事。   ——就像在单纯拿印斟泄愤一样。   “杀人,活埋,甚至不放过幼子以及妇人。”容十涟无不痛楚地道,“就连自己的家人也能狠下毒手,他们将这当作是至高的荣耀……简直就是愚蠢,荒谬!”   “你也冷静一点,糖水姐姐。”谢恒颜忍不住道,“京城执行禁妖令的那段时间,印斟连毛都还没长齐,怎可能知道成道逢以前做过什么?”   “你要说他完全不了解,我是不会相信的。就拿离你们最近的一个例子来说,当年在来枫镇一场大火,烧死一间私塾内十来余人——缘由便是在学生当中混进一只小妖,导致教书先生满门遭屠,其余无辜者亦是无一幸免。”   容十涟定定凝视着印斟,斩钉截铁地道:“但凶手不是那只小妖,而是璧御府的成道逢。那位教书先生姓康,因袒护学生被成道逢就地斩首——当时我就在现场,所有过程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我没记错的话,那位康先生,是成道逢的远房亲戚,他在临死前还留得一个孩子在世……”   “胡言乱语!”印斟陡然将她打断,语气不满到了极点,“康家人分明亡于妖祟之手,镇内纪事薄上都有过详尽记载!”   谢恒颜却道:“这说的难道不是康问?” 第134章成道逢杀妻   成道逢亲手杀妻这桩旧事,就算放在当时,也是决计不容许被人提起的禁忌话题。   其实真正要算起来,二十多年前完全了解事件始末的,一个成道逢本人,一个“帮凶”容磐,还有一个年仅十来余岁,远行出门执行任务的容十涟。也许过程中还有其他人牵涉在内,可那些人后来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包括那时的老二容饮,也因着长达一年的禁足时间,对曲蓉一的死亡原因一无所知。   据说曲蓉一刚进成府的时候,一直将自己隐藏得极好,所以在璧御府一连数年待下来,都无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   ——至于一个活脱脱的带印之人,为什么能突破层层法阵结界,成功上位变成璧御府的女主人……这些都是不得而知的后话。   唯一可以知晓的是,后来东窗事发,京城内“禁妖令”一经颁布生效,曲蓉一作为成道逢的妻子,自然而然便成了成家上下首当其冲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这女人本身并没做什么令人发指的坏事,错就错在运气不好,在当时那样的大环境下,修炼业生印,硬生生给自己添了个大堵。   “我对这件事情印象非常深刻。因为当初成道逢娶亲闹得沸沸扬扬,送贺礼时我还去璧御府上凑过热闹。”容十涟说,“可等后来我满了岁数,大老爷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却是协助成道逢处理他的夫人……那时他们结亲也有些年头了,我没法想象亲手杀妻是个什么场面,这对我来说太困难,简直就是一辈子的阴影。”   印斟和谢恒颜就在她对面,重新坐下来,三人燃着火堆,在远离乌纳的角落里烤火取暖。   谢恒颜问:“一直听你说大老爷……那到底是谁?”   “那位是容家的家主容磐,也是我的兄长……但我没管他喊过哥。”容十涟阴沉道,“大老爷以往对我期许很高,但没想我比二哥还要叛逆。来枫镇一战之后我自觉待不下去了,准备逃跑却被他抓回来,禁足一次就是三年,比容饮那回还要长。”   谢恒颜吃惊道:“那他一定比容饮还恐怖!”   “二哥就是大老爷养的一条狗,为了活命他什么都愿意做。唯独他脾气不怎么好,想必近来没少在容府碰壁。”容十涟看向印斟,“我说这些,你到底听进去没有?怎么你还在为自己是成道逢的徒弟感到自豪,感到骄傲吗?”   “我不明白。”   印斟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你说是我师父,亲手杀了师娘。那为什么这些消息放到现在,却一点风声也没有?”   “当时他们打的是斩妖除魔的旗号,实际上那些‘妖’连活人也一起算进去了。而成道逢作为与高层指令相关联的重要人物,他的一言一行都将直接影响到来枫镇的存亡。”容十涟十分清晰地道,“为了不惊动朝廷和百姓,当年对曲蓉一都是秘密处理,而这刚好又能满足容府的利益需求——他们将抹杀曲蓉一的存在,作为打响战争的起始点,由此展开对所有带印之人的搜刮和捕杀。”   “难怪每次提他老婆,反应大的跟要杀他一样!”谢恒颜不合时宜地喊道,“我还以为是真的伉俪情深,原来都是假的幌子啊!”   说完偏头一看印斟,见他神情冷得可怕,简直像被千年玄冰冻过似的,由内到外冒着丝丝寒气。   “啊……对不起,我太大声了。”   谢恒颜顾及他的感受,忙又急着道歉。   “没事。”印斟淡道。   打从一开始容十涟谈及这个话题的时候,印斟的反应就显得冷淡异常。   他好像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吃惊。谢恒颜也看出来了,印斟他不是觉得诧异或者惊骇,而是单纯地想要逃避……他不想听,不喜欢听到这些。   是了,印斟给成道逢做了二十多年的徒弟,其间有些事情,真真假假摆在面前,他都选择性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素日以来,对成道逢积累了许多的不满与怀疑,但只要是在挑弄是非的外人面前,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站出来,拼命维护自己的师父。   所以说谢淙曾管他唤作“走狗”,这个形容还是很贴切的。   唯独这次不太一样,他真没想过深挖有关成夫人的过去,竟会得到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   “其实那天在你家房顶上偷听,包括之前我们给成夫人扫墓,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谢恒颜道,“成道逢若真的爱惨了他的老婆,也不至于每次提到名字就立马发飙——但就算是这样,好歹给人做块正儿八经的墓碑吧?老拿一个破衣冠冢在山上摆着,没事还不让人过去清扫,装作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弄了半天,原都是不想叫人发现而已。”   “别说了。”印斟摆手示意他停下,谢恒颜立马识相闭嘴。   容十涟反问:“为什么不能说?这些都是实话。”   印斟面无表情道:“在没有任何确凿证据之前,没必要恶意揣测别人的家事。”   容十涟道:“我就是证据,也是受害者之一。”   印斟道:“可你现在好好活着。”   “果然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容十涟冷笑道,“你这做徒弟的,和成道逢的说话方式如出一辙……真让人感到恶心。”   “糖水姐姐,别这样。”谢恒颜严肃道,“印斟和成道逢不一样的,他好几次都救过我的性命!”   印斟却是面色僵冷,陡然起身掀开布帘,独自朝外走出去了。   “完蛋,这倔驴又生气了!”谢恒颜顿时抓狂。 第135章偷偷哪个?   一家子三口人里接连倒下了两个,这回可让村民们一次炸开了锅,纷纷围在乌纳家的帐篷门前转来转去,像是一群发了蒙的无头苍蝇。   好在后由村里有经验的妇人细细探过脉搏,方知容十涟并不是因着病发而突然昏倒,只是孕时身体气血不足所致,加之岛上条件有限,平日又过度操劳,时常帮着村民干些粗活累活,很有可能不多留意的话,肚里的孩子根本熬不到出世那一天。   可这说到底又能怎么办?   杨德奕只能叮嘱容十涟,叫她近来少在田地里头忙活。   谢恒颜也主动站出来说:“我可以做饭,以后糖水姐姐的位置,就由我来顶替好了。”   杨德奕道:“乌骞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该是时候帮他娘亲多干些活。”   熟料那头乌骞刚听到这里,却陡然开口反对道:“这个女人不是我娘,我才不要帮她干活!”   谢恒颜低声劝道:“听话啦阿骞,将来等到弟弟妹妹出世,你这当哥哥的要做好榜样啊!”   “我不要,颜颜是坏蛋!”乌骞红着眼眶道,“爹爹也是坏蛋!”   说罢丢下众人,一溜烟便跑得没了踪影。   但依照如今这般情形,村人们没空多去管他。待得明日一早起床,船队照例要出海捕捞,而姑娘们也要忙着烧饭种地,各家料理各家的杂务,压根抽不出时间去做其他的事情。   眼下乌家这对夫妇双双病倒,就仿佛骤然失了支撑每日劳作过程中的顶梁柱,导致一切事务都变得有些杂乱无章,毫无头绪可言。   尤其在这头天夜里,乌纳吊着大半条命,随时可能会死,邻里几个人担忧得打紧,便奔去帐内轮番看护,谢恒颜则留下来,一起帮着照料昏迷的容十涟。   一时间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谢恒颜一整晚没有睡觉,守在旁边给容十涟喂水掖被角。等后半夜完全困到意识模糊,杨德奕那边差人来替了谢恒颜的位置,他这才魂不守舍地离开帐篷,就着一身褐色的血污赶去池塘边洗澡。   然而在这寒风凛冽的大冬天里搓冷水澡,对于一只怕冷又怕水的傀儡来说,委实是件要人命的难事。谢恒颜脱去衣服下水,本来没敢在池塘里多待,谁料洗到一半的时候,总觉得周边有什么东西晃来晃去,待要定睛前去细看,忽有一道声音冷冷自背后响起:“你洗的什么澡,衣服也不拿,打算光着上来?”   谢恒颜哗啦一声仰起脑袋,就见印斟站在岸边,手捧一沓干净的衣裳,正一脸嫌弃地盯着他看。   “你怎么来了!”   谢恒颜惊叫一声,偏生这会不着寸缕,不知怎的在印斟面前,反多有几分不好意思。待要匆忙往下钻回水里,印斟却拧着毛巾伸手前来,囫囵罩住傀儡脑袋,略微施力揉了揉:“……这么大个人了,洗澡也不会。”   谢恒颜立马不动了,感觉印斟温暖的大手正在发顶细细地摩挲,他便舒心地靠回池塘边缘,十分理直气壮地道:“之前都是你给我洗的呀!”   印斟先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往傀儡脑门儿上轻轻弹了一下,道:“小傻子。”   “你才傻……不对,乌大哥那边怎么样了?”谢恒颜适才想起什么,忙转移话题道。   印斟叹道:“还能怎么,没得救了。”   谢恒颜:“……”   彼此又别开脸,各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印斟拿毛巾打过皂荚,一声不吭帮谢恒颜搓背。借由天外一层微弱的月光,能清楚瞧见在他周身上下,细细密密无数道疤,尽管大多伤势现已完全愈合,但这些遗留下来的斑驳痕迹,都是以往不曾有过……同又象征着人心叵测,与厉鬼凶祟同等狞恶的证明。   ——很多时候,人若存心为恶,势必比世间任何一类无心的妖魔鬼怪,还要来得凶猛残暴许多。   印斟垂眼盯他看了良久,直到谢恒颜终于忍不住了,主动出声打断他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讲?”   印斟怔了一下:“嗯?”   “你在梦游?”谢恒颜扬手招呼他一脸冷水,“醒醒。”   “……”印斟顿时无语,抬起袖子擦脸,边擦边道:“我在想事情。”   谢恒颜道:“你还能想什么?无非是对刚才糖水姐姐那番话耿耿于怀,又说不出口,一个人憋着穷较劲罢了。”   印斟:“……”   谢恒颜笑道:“看,让我说中了吧!”   印斟拿毛巾把他那张刺人的大笑脸一起盖住了。   “……唉,真是没办法,只好我来开导你了。”   谢恒颜随手擦干身子,窸窸窣窣穿鞋上岸。印斟揭开干爽的里衣替他披上,在低头忙着系腰带的间隙里,他终于按捺不住,对谢恒颜说道:“其实……你一直都清楚。”   谢恒颜问:“我清楚什么?”   印斟道:“容十涟说的那些实情,你至少知道大半吧。”   “……”谢恒颜思来想去,最后如是回应他道:“没你说的那么夸张,我只在心里明白,成道逢不是什么好鸟——但这也仅限于对待我们妖类。他是你的师父,将你从小抚养到大,于情于理,你若执意追随他的想法和主张,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名。”   印斟神色未变,独是目光渐深:“我知道,他始终是我的师父。可在很多事情上……”   “老实说,你们不适合当师徒,璧御府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谢恒颜打断他道,“谢淙这回掳你出来,未必不是件好事。”   印斟喃声道:“……那我觉得,还是你爹毛病更深一点。” 第136章请求   印斟与谢恒颜顿时骇得够呛,又在瞬间猛地把对方推开了。   回头才发现乌骞就在不远处的小草丛里,许是身量并不算高的缘故,他一直站着也不知看了多久,这会儿盯着印谢二人便喊:“颜颜和碰不得哥哥在那个!”   谢恒颜听得一愣,蹲过去问他:“哪个那个?那个是哪个?”   乌骞空出两手乱比划:“就是那个那个!”   “别乱说。”印斟忙把谢恒颜赶到一边,自己唬着脸对乌骞道,“这么晚不去睡觉,一人在村里乱晃悠什么?”   乌骞两眼还是红的,显是方才哭过一阵,但现在似乎缓过来了,只嘟着嘴,不高兴地与印斟道:“我在和村长一起散步!”   印斟疑道:“村长?”   随后另又听得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草丛里忽地冒出杨德奕一颗花白的脑袋,此时正朝向印斟由红转绿的俊脸,无比尴尬地挠头笑道:“抱、抱歉,本来没想出来打扰二位,是乌骞他……”   印斟:“……”   谢恒颜:“……”   *   半个时辰后,原本透黑的天已渐蒙蒙亮了。照看乌家夫妇的村民们换过一批又一批,而部分准备出海捕捞的渔民们,现正整装待发,像往常一样前往海滩码头集合。   而在杨德奕所居住的那顶小帐篷里,这会子刚燃起一团火堆,中间架稳一口小锅,里头咕咚咕咚煮着一些零散的热食。   杨德奕、印斟、谢恒颜适才忙过一个晚上,甚至连饭也忘记要吃,眼下正好得空片刻,三人早已饿得头晕眼花,杨德奕干脆把他们都叫过来,备好食材和热锅,连着今晨的早餐也一并吃罢,多少算是节约一顿饭食。   偏偏此时此刻,印谢二人难得一次主动亲热,刚又叫面前一老一小齐齐撞破,印斟本来面皮就薄,如今更是尴尬得要命,半天僵着张脸,愣是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至于旁边那只傀儡,原没觉得有什么好害臊的,可乍一瞥见印斟反应,自己便跟着生出几分腼腆的窘态。反正印斟不说话,傀儡也不说话,两人就默默裹着外袍,蹲在火堆旁边哧溜喝汤。   不多时印斟却侧身过来,偷偷往谢恒颜碗里扔了一条小鱼,道:“吃。”   谢恒颜闻声抬头,随后红着那张漂亮的小脸,努力冲印斟挤出一抹笨拙的微笑。   “年轻人就是好。”这时杨德奕也笑着叹道,“我和我媳妇原来也像这样,成天待在一块,简直腻歪得没完。”   印斟沉默低头,盯着锅里不断上涌的白气,不做多余补充,也不做任何反驳。   “我还没有与印斟成亲,他不能算是我媳妇。”谢恒颜却是一本正经地开口解释,末了,又特别骄傲地朝印斟道,“我们是朋友,不是伴侣……对吧!”   印斟当场黑脸,抬手往傀儡嘴里塞进一颗鸡蛋:“就你话多。”   谢恒颜:“……?”他又理解错了不成?   “噢……是这样。”杨德奕意味深长地笑了,也不知怎的突发奇想,忽神神叨叨地念出一句,“反正不管如何,至少人还在的时候,须得知晓何谓珍惜啊……世间大多数的痛苦,并非源自求而不得所带来的挫败心态,而是屈服于生死两隔带来的无可奈何——人若一死,便当真什么也不会再留下了。”   但很显然的,帐内其余三人心不在焉,完全没把这番话听进耳朵里。   乌骞忙着低头扒饭,谢恒颜疯狂给印斟碗里夹红枣,印斟则拿鸡蛋豆腐糊他一脸,到最后就差动手打起来了,杨德奕却顾自在旁说道:“相识相知易,相爱相守难啊……”   这下谢恒颜终于舍得回头了:“嗯?您在说啥?爱什么恨什么?”   “没什么,突然有感而发,念及年轻时候的旧事。我媳妇走得早,看到你们,总容易想起她。”杨德奕摆摆手,平静地道,“哎,别的也不多说。今天召你们过来,不单是为吃顿早饭……主要是有要事要谈的。”   谢恒颜边吃边道:“看出来了,您不像是打算聊闲话的样子。”   “嗯。”杨德奕搁下碗筷,非常恳切地与他二人道,“近来村里发生太多事情,多亏有你二位出手帮忙……不然乌家那头接连病倒两个,大伙怕是得一次全乱了阵脚。”   印斟淡道:“都是应该做的,村长不必客气。”   杨德奕却侧目看向他道:“但我这些天……”   说到一半的时候,偏又不动声色地停了下来。老人眯起一双深邃而带有无限沧桑的眼睛,总归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   于是印斟坦然道:“您有什么想说的……便直接说出来罢。”   “其实是这样的。”杨德奕冷不防道,“从你最初那天来岛上起,我就一直在对你……进行长时间的观察。”   印斟一口红枣没吞进去,差点没把自己呛死。   谢恒颜也是一脸见了鬼的古怪表情。   杨德奕想了又想,最后到底把实话说了:“我还是觉得……我的记忆不大可能出错。尽管你从头到尾都在否认,但我始终认为,你与当年出现的那对穆家夫妇,必然存有一定联系。”   印斟偏头与谢恒颜对视一眼,谢恒颜眼迷茫地耸了耸肩,印斟便只好对杨德奕道:“我之前也说过了,这个想法过于巧合,如果不存在实际有力的证据,剩余所有猜想和怀疑就没有任何意义。”   杨德奕道:“我知道,我也不是在逼你承认什么。” 第137章谢·狐媚子·颜   杨德奕是在所有永村的村民当中,带领最早一批住民,成功在岛内安家落户的第一人。   所以称那一声村长当之无愧。   最初他与妻子及其他家人生活在一起,每天睁开眼的日子都是幸福美满。   之后妻子生下了儿子,儿子娶来儿媳,又给他们生下了孙子,再往后拥有数不清的田地,大大小小无数个家,每个村民都是一起的家人。   直到后来妻子死了。   儿子也死了。   又轮到年轻的孙子,以及其他更多活生生的村民。   最后只剩得杨德奕一个人,站在最初时光定格的那处地方,佝偻着腰,远望面前新旧高矮无数座坟……他沉默发着呆,却不愿再回想起曾经无限美好的过往。   业生印带来的生命是无穷无尽的,但这并不能缓解他本身躯体的衰老程度。   也就是说,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活在这世上,一方面,要不断承受亲人离去带来的痛苦,另一方面,他又是个垂垂老矣的无用之人,除去这无限延长的寿命之外,他的将来几乎全是一片空白。   换句话来说,其实他已经一无所有。   “我也想过,要多出一份力,至少说服其他村民一起,想方设法离开这里。”   杨德奕跪在印斟面前,老泪纵横,声线都在止不住地颤抖:“但业生印放在我身上,从始至终,也就只能延长无尽的命途……其余什么都没法办到。”   印斟亦是不免艰涩地问:“能够活着,难道不好吗?”   “你有尝试过失去的滋味么?”杨德奕反问道。   印斟无言以对,继而摇了摇头。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杨德奕说,“你现在人还年轻,身边不断会涌现更多新鲜的物事,导致你应接不暇,就算拿最好的东西放在面前,你也只会视而不见。”   印斟淡声道:“您说笑了,没有这回事……”   “我知道,你需要更多的助力,来达成最终出海的目的。”杨德奕闭目道,“但以我现在的样子,不管再如何有心,也无法帮你做出任何改变。”   这回印斟算是哽住了,随即以同样的姿势半跪在地,尝试与杨德奕平起平坐,以示最起码的尊重。   杨德奕道:“你需要的是乌纳的帮助。”   印斟:“……”   “只要能够说服他,让他号召群众各出一份力量……不愁最后造不成船。”杨德奕头脑很清晰,想法更是理智得可怕,“摘下我的业生印,转移植到他的头上,兴许用不了多久,全岛的人都有机会成功出岛。”   印斟头一次动摇了:“这……”   “不,我也不想让村长死!”   乌骞却在这时冲上前来,拦腰将杨德奕死命抱住:“村长爷爷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不像我那坏爹爹,总在追着我打……爹爹他根本不关心我,他只惦记那个坏女人!”   “你在说什么傻话!”杨德奕扬声喝道,“天底下有哪个当爹的,不疼爱自己的儿子!”   虽是一句说与乌骞听的无心之话,而在旁沉默已久的谢恒颜却无端抬眼,露出带有讶异的微妙神情。   乌骞喊道:“我又不是亲生的!”   杨德奕道:“他养你这么些年,供你吃供你穿,何曾管你是谁所生!”   乌骞含泪道:“他老是打我!”   “打你是恨你不成器!”杨德奕怒道,“你这孩子,成天调皮捣蛋,好吃懒做,他能不生气吗?”   乌骞:“可他娶了那个女人,我不喜欢那个女人啊!”   杨德奕愤然起身,一字字道:“我就问一句,你想看着乌纳死吗?”   “不想!”乌骞趴下去,猛地开始抱头大哭,“不想!不想!不想!”他拼命哽咽了一下,忽又大声喊道:“爹爹给了我命,我当然永远爱他!”   这一下,就连谢恒颜也没能忍住,跟着一起湿了眼眶,连带眼尾也缓缓浸至通红。   印斟在旁看得一愣,待要伸手替他揩泪,谢恒颜却用力吸了吸鼻子,瞪大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挤到杨德奕身边干巴巴地问:“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办?真的要摘下业生印吗?”   杨德奕点点头,不再多言:“嗯。”   “就算您甘愿赴死,村里也没人胆敢做出这样危险的事情。”印斟不留情地指出问题,“取业生印是要伤人脑袋的,包括移植业生印也是……弄不好最后妖印毁了,您同乌纳也都丢了性命。”   谢恒颜又问:“村子里没有看病的大夫么?”   “原来是有船医出身的村民,但都已经不在了。”杨德奕道,“凡是得了要动刀子的大病,基本只能躺着等死。”   印斟皱眉道:“如此一来……您的想法根本没可能实现。”   谢恒颜思忖一阵,突然说道:“我觉得我有办法!”   杨德奕惊问:“什么办法?”   “不如让印斟来亲手动刀子。”谢恒颜麻溜地道。   印斟:“???”   谢恒颜一脸信誓旦旦:“印斟肯定可以办到的!”   “别开玩笑!”印斟忙着否认,“人命关天的大事,怎能容得我乱动刀子!”   然而此时此刻,杨德奕给出的回答,偏与当年做下的决定如出一辙。   他伏在印斟面前,眼神坚定,目光中不存一丝一毫的懊悔之意。 第138章无悔   “您说什么!”   容十涟浑身一颤,手里鱼汤冷不防泼了谢恒颜一腿。   谢恒颜:“……”   “我说,让你安心养胎。”杨德奕道,“乌纳的性命……由我来担着。”   “不,村长,您这……”容十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使不得,村长,永村不能失去您的支撑!”   杨德奕定定凝视着容十涟,谢恒颜总感觉他像是有很多话要讲,但到一直挨到最后,老人也仅只说出一句:“十涟,稚子新生,理当无罪。”   容十涟幡然抬头,眼神中是深深的动摇与震撼。   杨德奕继续道:“我相信,你不会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   容十涟颤声道:“您……”   稚子……无罪。   谢恒颜眯起杏眼,似要顺势想起些什么,但是很快,又被杨德奕接下来的话语打断了。   “乌骞,以及你尚未出世的孩子……他们不能失去乌纳的照顾。”杨德奕沉声道,“村民们更离不开乌纳的号召。”   容十涟蹙眉道:“这样不行,村长!我和纳哥何德何能,受您如此大恩!”   “希望你能做位合格的母亲。”杨德奕道,“不要让我失望啊,十涟。”   容十涟慌忙道:“您在说什么呢!这座村子,可是由您亲手建造起来的……纳哥他就算醒着,也不会同意您的做法!”   “乌纳深明大义,势必会理解我的想法。”杨德奕眉目舒缓,微微笑着道,“……我也是时候,该好好休息了。”   话说完时,容十涟挣扎起身,还试图继续与他辩驳,杨德奕却是去意已决,转身掀开布帘,大步朝外走了出去。   “为什么会是这样!”容十涟趔趄着坐回草堆,几近魂不守舍地道,“将业生印让给纳哥,这未免也太荒唐了!”   谢恒颜愣了一愣,还是捧起剩余的半碗鱼汤,向容十涟道:“糖水姐姐,别急了,吃东西吧。”   但容十涟此时的脸色并不太好,说不出的惨白乏力,就像在掩藏什么不可说的心事。   “乌大哥能够得救,难道不是好事么?”谢恒颜道,“这样村长也可以得到解脱,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容十涟不耐道:“说多了你也不懂。村长这样做,纳哥就算醒过来,也不会感到高兴的……”   “我是不懂。你们人类的心思,太难猜了。”谢恒颜托腮道,“不过……说起来吧,我也有事想问你。”   容十涟:“……什么?”   谢恒颜:“你昨天说到的成夫人。也就是……曲蓉一这个人,你认识吗?”   “怎么?”容十涟疑道,“是你熟人?”   谢恒颜摇头道:“不熟,我不认识她。但我就想问问,你对她了解多少?”   容十涟不屑道:“这有什么好问的,不过是个没嫁对人,最后惨遭夫家杀害的可怜女人罢了。他们当年成亲设宴那天,我还隐约在人群里瞥过一眼呢……”   谢恒颜紧张地问:“那你看清她长啥样了吗?”   “人那么多,怎可能看得一清二楚……不对,你何时变得如此八婆了!”容十涟嫌弃道。   谢恒颜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就是问问而已!我……我听说她也喜欢栀子花,就想能不能和那本手记的主人对得上号。那个……所以嘛,姐姐知不知道,那位成夫人原来是哪里人?”   “你在扯什么荒唐话,成夫人和那什么……栽种手记?这都八竿子打不着一处的东西。”容十涟只觉得好笑,“人家那是土生土长的来枫镇人,怎可能来我们这座小破岛上种栀子花?”   谢恒颜:“可是……”   容十涟嘲道:“我看你是想得太多,整个人都魔怔起来了!”   谢恒颜眼尾一垂,顿时有些颓了:“……”   ——想想容十涟也确实说得没错。他自打看过那本莫名诡异的栽种手记之后,满脑子就全是和栀子花有关的人或物事,反正听到什么便是什么,总容易联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也许真到头来,它们彼此之间压根没有半点干系……全部是他一个人的臆想罢了。 第139章我全都要   冬至时节,在永村下过一场纷纷扬扬的小雪。村内环绕一周的破帐篷顶,彼时皆被吹得如纸一般白,窸窸窣窣朝下抖落着凝结成冰的细雪。   距离乌纳昏迷已过去一个多月,村民们由最初时候的焦躁不安,现逐渐变得习以为常。好似杨德奕才刚刚下葬不久,生活依然要继续,没人会永远跪在坟前哭喊不停——又许是之前那般闹过一阵,日子愈发变得忙碌起来,尤其现下正是寒天,就连老鼠也知道储备过冬的存粮,倘若活人一直颓唐怠惰下去,多半也只会是死路一条。   然而谢恒颜不喜欢过冬。   ——于傀儡而言,最为致命的就是天冷。以往住在铜京岛上的时候,谢淙会为他备好火炉及炭盆,床头的毛毯被褥换得崭新,随身披的狐裘也白得跟雪一样,光看一眼就会觉得浑身暖和。   但如今到这座小破岛上,印斟只会喊他:“过来劈柴。”   “过来洗菜。”   “过来烧饭。”   谢恒颜又实在怕冷,每每裹着张毛毯出来,整个人哆哆嗦嗦,就像是一根儿半生不熟的春卷。后来还是容十涟看不下去了,动手给他织了一顶毛茸茸的帽子。于是乎,这只傀儡就像陡然揣得什么稀奇珍宝一般,每天兴高采烈地捂着戴着——他说以往从没人给他织过帽子,所以就连睡觉也要罩在头顶,说什么都不肯轻易摘下。   可这玩意儿刚织好那阵,显然不受印斟待见。反正他前后不只一次,旁敲侧击对谢恒颜说:“这帽子很丑,你别带了。”   不然就是:“戴帽子不如裹毛毯。”   甚至发动激将攻势:“你好丑,能不能别戴帽子。”   结果当然是遭受谢恒颜一顿白眼,外带之后几天都不肯好好同印斟说话。   而今两人同住一顶小帐篷里,日子过得平淡如水,和所有村民一样简单又忙碌。印斟感觉就像回到当初在璧御府的那段时光,只是从前身边那些人,都变成了一只爱笑爱闹的傀儡——他原来不曾料想,自己身为成道逢的徒弟,竟有一日会沦落到与妖物一起,同屋吃饭,同屋睡觉,不时按着耳鬓厮磨一番,就连被子也是盖着同一张。   ……这下倒好了,明明说是朋友,偏做得跟寻常人家的小夫妻一样。就连其他村民也总说,他二人如此瞧来,确是说不出的登对合拍。   冬至后有数日,小岛内外下着连夜的大雪。海滩码头附近的浅水已然凝结成冰,渔民们不再忙着撑船远行,而是就近在冰面上进行捕捞。   印斟一早出门,顶着漫天呼啸的寒风,到村外田地里帮忙翻土。   谢恒颜难得没睡懒觉,卷着棉袍和毯子,一咕噜爬起床去烧饭。   这只傀儡厨艺精湛,纵是眼前食材寒酸又稀缺,也一样能做得满桌丰盛。素汤下锅,和着五谷杂粮,熬成淡金色泽;鱼虾切粒,油锅里翻滚,并青豆一起炒得红绿相间;最后再蒸出一盘香喷喷白花花的大馒头,摆在桌前尤其耐看,当真显得色香味俱全。   谢恒颜正站在灶台旁边清洗锅铲,倏而从腰下穿来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整个人一并轻轻揽住。   “阿骞?”谢恒颜看也不看,随口喊道,“今天有没有帮着大家铲雪?当心你娘出门滑倒噢……”   话音未落,又只觉怀里蓦地一热,似多出一样温暖滚烫的物事。谢恒颜幡然回头,却见印斟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边提着个半新不旧的铜壶,直到拉近了看,方知是一只小巧精致的手炉,彼时还正热着,自小孔内冒出缕缕细弱的白烟。   “哇,这这这这个……是从哪里弄来的!”谢恒颜杏眼瞪得溜圆,一时激动得舌头打结,就连锅铲也顾不得了,赶忙前去捧过手炉道,“天呐,好……好暖和,这是给我的吗?”   印斟缓缓点头:“拿旧壶给村里铁匠打的,你先凑合着用,应该还能保暖。”   说完便被扑上来的谢恒颜一把抱住了:“印斟你真是太好了!!”   “这样……帽子可以摘了吧。”印斟小声问。   “不行,帽子要,炉子也要。”谢恒颜噘嘴撒娇,“我全都要!”   “不准要。”印斟板着张脸,“二选一,你要帽子,就把手炉还我。”   然而谢恒颜压根没听见,顾自捂紧手炉弯下腰去,忙着掀动柴堆,收拾灶台旁边热气蒸腾的饭菜。   村人们的日常餐点,早已习惯用大锅来相互分食,自打容十涟一病下来之后,她的主要工作便全交由谢恒颜来顶替。   这会儿与众人一齐用过饭食,谢恒颜挽着印斟胳膊,两人简单清理过门前堆满的积雪,便一起进到帐篷里头烤火。   印斟问:“乌纳这些天,还没有转醒的迹象?”   “没有,不知道啥时候醒。”谢恒颜瘫进稻草堆里,懒洋洋道,“这都一个月了,我快习惯在岛上过日子了。”   印斟却是叹了一声,淡淡地道:“可能之前容十涟说得也对,转移业生印的决定……委实欠考虑。当时应该想好再去做。”   谢恒颜道:“可一旦没了乌大哥,你就很难想办法出海。”   印斟只道:“且不说往后他会不会醒——就算真的醒了,我们又该拿什么说服他?”   “……当然是用必须出海的理由。”谢恒颜斜眼看他,“其实印斟,我也想知道,如果以后有机会离开这里,等你成功回到外面的世界……之后又是如何打算的?”   印斟亦是抬眼,无声与谢恒颜对视。   “我先说清楚了,你要回去直奔成道逢的怀抱,我是不可能继续跟着你的。”谢恒颜轻飘飘道。 第140章在?看看胎?   容十涟家的帐篷距离前些时日而言,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唯有一点,也就是太冷清了,与以往乌纳醒的时候相较起来,确是少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   谢恒颜进帐之后,特地去床边看过一眼乌纳,见人还是沉沉昏睡着的,但于头顶开过那道伤口,现已全然愈合了,独留下一枚尤为显眼的妖印痕迹,搁在发间频繁发散着薄弱的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容十涟走到桌前给谢恒颜倒水:“但愿……我能撑到他睁开眼的那一天吧。”   水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糖水,容十涟知道谢恒颜嗜好甜食,无奈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所以每当谢恒颜来家里做客的时候,也就只能煮一碗又热又甜的糖水用来招待。   “会醒的,你心情放开一些。”谢恒颜说,“听说怀孕期间老不高兴,宝宝也容易受到影响。”   “嗯。”容十涟点点头,“你今天是想和我说什么?早上召那么多人在门前,简直吓我一跳。”   谢恒颜放下水碗,道:“是这样的,昨天我和印斟,谈到女人生子这个问题……”   容十涟古怪道:“你们两个大男人,为甚要聊到这种东西?”   “不不不,这个先不提……说正经话。”谢恒颜忙摆手道,“之前刚来岛上的时候,不是做过一个有关时间压缩的假想吗?”   容十涟:“是啊,我觉得你们想得没错……我当时也这么觉得,就单只找不到别的突破口。”   谢恒颜缓声道:“糖水姐姐,你难道没注意到另外一个更严肃的问题吗?”   容十涟微眯着眼:“什么?”   谢恒颜却将目光下移,挪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在这座岛上所有的普通村民,一般很难活超过四十岁。”他说,“唯独女人在怀孕这段时期,没有受到这样的影响。”   容十涟沉声道:“怎会没有影响?怀胎不过四五个月,突然病发身亡的姑娘多了去了……你是瞎吗?”   “我说的是,完全撑到幼儿诞生那一天——新生命依附母体生长的全部过程。从怀胎开始,到最终降生,都在经历着与岛外相差无几的同一时间段。”谢恒颜费力与她解释道,“否则真要依照压缩的进程来算,你这个孩子……理应就在近些日子降生才对。”   容十涟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她低下头,反复打量着于她腰腹之间,这个尚未落地的弱小生命——未来的变数还有无数多种,她并不确定这孩子是否能熬到出生那一天。而今它给容十涟带来更多的,是一种濒临绝望的恐慌与负担,而非是最开始那份初为人母的惊喜。   “你说的这些,确是有几分道理……不,应该说,没有哪里不对。”容十涟面色苍白,略有些乏力地道,“但村里大多数女人,因着种种原因及条件限制,根本没法撑到那个时候。”   谢恒颜道:“重点不在这里,而是在孩子的身上。为什么母体会受到‘怪病’的影响,但体内胎儿却能在出生前的数月之内,依照正常的生长规矩存活下去?”   容十涟目光微顿,随即露出有些讶异不安的表情。   “反正,我同印斟是这样猜的……如果我们正身在一处时间线完全紊乱的空间范围之内,随时可能遭受寿命减短带来的制裁。但那些尚存于母体当中的胎儿,却具备抵抗这类影响的免疫能力——至于……最后它们能否顺利降生,还是得看母体本身的存活状况。”   谢恒颜勉强比划着道:“现在……这样说,你能听懂吗?”   容十涟是个很聪明的人。几乎在谢恒颜开始详细解说的那一瞬间,她就渐渐地会过意来了。   但是她的聪明才智,显然不仅仅体现对问题的理解这一方面——而是在目前所有疑点的延伸之上,也大有几分冷静而理智的见解。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你的意思。你是想借怀胎十月这一说,来破解永村数十余年无人能解的‘怪病’谜团。”容十涟不知为何,反是有些尴尬地道,“但这其实……也不能说明什么呀。若说胎儿的存活规律,是因母体同时存在而不受到影响,那这个受益范围非常狭窄,或许也只是限于幼胎罢了。”   谢恒颜:“嗯?”   容十涟一字一顿,极为清晰地道:“假若,我们成年人想避免怪病的持续蔓延,难不成也要像稚婴一样,到处找个女人的肚子,硬生生把自己塞进去,藏起来么?”   谢恒颜喉头一哽:“咦?”   容十涟问:“小妖怪,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嘶……我……哎呀!”谢恒颜霎时脸红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试着提一提,看你有没有什么新的想法……”   容十涟叹了一声,无奈道:“没有,你这个说法……简直太荒谬了。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很难想通啊——虽说不是完全没有根据,但这根据也约等于没有。”   谢恒颜眼巴巴地道:“万一呢!万一离岛的方法就在这里,那我们不是……”   “你得先找到这个万一的前提才行啊。”容十涟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和印斟,都很想很想离开这座海岛。但光凭一些完全连不上的蛛丝马迹,永远不会起到任何作用……至少要付诸实际行动吧?”   谢恒颜垂下眼睫,忽又有些气馁地道:“那我应当如何行动?海岛这么大,根本无从下手。”   容十涟自然也不晓得如何去做——谢恒颜所提及那些线索,并非全然一无是处,至少还能指明大半的方向。   但这方向感硬要看来,委实太过模糊,甚至大多数时候,还能叫人平白往歪处想……   到最后容十涟脑袋里头满是浆糊,独自一人思忖半天,终也只是随口说道:“幼胎啊幼胎……你去找个能瞧的胎儿来瞧瞧好了,看人家能不能开出什么花儿朵儿来。”   “那——糖水姐姐!”   傀儡忽然一本正经,尤其严肃地凝向她道:“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胎?” 第141章他们回家   容十涟悚然道:“那你别是吃撑了吧?”   谢恒颜:“……”   乌骞问:“妖怪吃撑了也会死吗?”   “这、这我没试过,可能就是饭量的问题吧。”谢恒颜心虚道。   “怎么可能!”容十涟一针见血地道,“你这肯定是业生印的问题啊!”说完已直接上手,一掌按在谢恒颜的头顶:“过来,让我看看……别、不要乱动!”   谢恒颜面色一白,慌忙要别开脑袋:“不不不……不是不是……”   容十涟:“不是什么,我看你就是!”   谢恒颜:“不是啊!我的业生印不在这里!”   “咦?”   容十涟满心疑虑,待得拨开傀儡额前细密的发丝,却只见得一层空荡荡的雪白头皮——而再往下的位置,竟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妖印,更不存在哪怕一丝一毫的印痕。   谢恒颜无比窘迫地道:“都说了,不在这里。”   容十涟显是惊骇到了:“你……你是个怪物吧。”   谢恒颜:“我本来就是啊。”   “别人家的业生印,都生在头顶……”容十涟盯着他看来看去,“怎的你就和其他妖怪不一样?”   谢恒颜干巴巴道:“之前也说过,我的业生印是后天缝合上去的。原来生在头顶那道,早就碎干净了。”   容十涟诧异道:“还有这种事?”   “是啊……现在这道业生印,伴了我快二十来年,至今没有与身体完全融合。”谢恒颜凝声道,“可能是它位置不正常,也有可能是我自己的原因——木身不易保存,素日里的腐朽损坏,都是常态。所以业生印一旦出现问题,牵连到的必然是整副木制的身体。”   容十涟思忖半晌,又道:“也就是说,你这两次突然栽倒,都是因为业生印出了毛病。”   “我不确定。或许是真的因为吃撑了,也说不定呢?”谢恒颜苦笑道。   容十涟嘲道:“别安慰自己了。你……业生印在什么地方,我来帮忙看两眼?”   “不……不必看了,我的业生印藏得很深。”谢恒颜摆摆手,“你我二人之间,看起来不大方便。”   容十涟利落道:“这有什么看不得的?缝在什么私密部位不成?”   谢恒颜小声道:“在我胸里,你也要看?”   “你说什么?”容十涟愕然道。   “啊……反正!不管怎么样,还是希望糖水姐姐……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印斟。”谢恒颜双手合十,试图转移话题,“拜托你了,千万千万不要!”   容十涟微微皱眉:“为什么?我以为你们是同伴,他至少该关心你的身体状况。”   “别……印斟这个人,太容易较真了。如果让他知道这件事,八成又要胡思乱想,担心一堆有的没的,最后把自己急得团团乱转。”谢恒颜垂眼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没想让他瞎操心什么。我就是根木头,从土里来,迟早要往土里去啊,谁能指望活到成千上百岁,再多开几多花不成?”   容十涟忍不住道:“你这又是个什么说法,哪有自己咒自己死的?”   “我没有咒自己,我只是把这些看得很淡,没觉得死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谢恒颜平静地道,“但印斟他肯定不一样。我们如今在这座岛上,印斟身边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个我,反正不管怎样,我必须陪着他,让他能有安全感,至少不要自暴自弃……等坚持活下去,熬到出岛那一天,届时有没有我在,也都无所谓了。”   此话说完,不光是容十涟倍感几分唏嘘,就连一旁的乌骞也呆怔起来,许久没有出声说话。   “你……小妖怪,你真是这样想的吗?”容十涟难以置信地问。   谢恒颜反问:“不然还能怎样?在我活着的时候,自然希望印斟更能好好活着。”   “看不出来……你对他感情竟有如此之深。”容十涟道,“你……你真的只是木头?”   谢恒颜却道:“这些,都是我欠他的。现如今……按理归还罢了。”   不料这时乌骞却扑了上来,一头扎进谢恒颜的怀里,颤巍巍带着哭腔道:“颜颜对不起!是我害你摔倒了,呜呜呜呜……”   “呃……”谢恒颜让他拦腰一抱,反倒不像方才那样气闷难消了,遂只干笑两声,拍拍乌骞的脑袋,说:“没关系,是我自己太笨了,走路都能摔跤。”   乌骞在他胸前嚎啕大哭:“呜呜呜,我差点把颜颜摔死了,都怪我不好!”   谢恒颜道:“没那么严重,这不怪你!”   乌骞磕磕巴巴道:“可我……我把碰不得哥哥给你捡的贝壳……都弄碎一半了……” 第142章奇怪的蛋   “那就是……没有了。”谢恒颜失落地说,“以后都没有了。”   印斟淡道:“是啊,碎了的东西,哪是说修就能修的?”   谢恒颜垂眼道:“这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我……唔!”   话没说完,却被印斟按低脑袋,轻轻往他唇畔沾过一口。   “……”谢恒颜拧紧眉头,瞪眼看他。   印斟说:“这算第二次送了。”   谢恒颜:“这个不算!”   却不知印斟从哪儿摸来一根细绳,吊在谢恒颜面前,晃了又晃,好像在逗小狗:“看好了,这个。”   谢恒颜扭头道:“什么?”   印斟从布袋里拈出几片碎的贝壳,同时穿引着细绳,就似在变戏法一般,将它们尽数连成一串,最终拧紧成圈,小心缠绕成结——随后这堆不成原样的贝壳碎片,便在印斟心灵手巧的织绕下,重新变成一串五彩斑斓的贝壳手串,一片一片漾在火光之下,闪烁着绚烂多样的光泽。   傀儡黯淡的双眼,也在那瞬间亮了起来:“……哇!”   印斟挑起贝壳手串,替他戴回腕间,道:“学着点,不是所有东西摔碎了,都会完全失去作用。你原来住在海岛边的,连这点常识都不懂?”   然而谢恒颜已完全傻掉了,捧起手串高高举过头顶,就像得来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简直兴奋得满帐篷乱跑,边跑边禁不住地赞叹:“好漂亮!印斟好厉害!”   印斟心说,那是自然。   他自问如果对待其他姑娘家……是没什么有效的办法,但应付一只孩童心性的二愣子傀儡,还不都是信手拈来的易事?   “下次别去雪地里打滚。”印斟无比骄傲地说,“连手串都能摔坏的话,我就真的没办法了。”   “还要还要!”谢恒颜在他身后张牙舞爪,“再做一个备用的!再做一个再做一个!”   印斟顿时黑脸:“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要!再做嘛再做嘛!”谢恒颜呼出一口热气,酥酥麻麻的,蹭在印斟耳朵边上,“印斟最能干了……我真的很想要啊,拜托拜托!”   印斟耳根泛红,窘迫喊道:“别贴这么近,站旁边去!”   谢恒颜听话蹲到了角落里,印斟不知想起什么,又说:“也别把‘想要’挂嘴边上!”   “那说什么?”谢恒颜问,“给、给我?”   “……”   印斟不想理他了,低头捏起手边的布袋,说道:“过来,不要光看,自己学着弄。穿个手串而已,这都不会,以后如何能过日子?”   “哦。”谢恒颜道,“等我学会之后,可以拿去讨姑娘欢心吗?”   印斟斜睨他道:“别想了,不可以。”   “印斟好小气。”谢恒颜撇嘴道,“你又不愿同我成亲,凭啥不准我找别的姑娘?”   印斟无奈道:“不是小气。你至少得明白,人是究竟为何要成亲。”   谢恒颜说得理直气壮:“那等我弄明白的时候,你会同意嫁给我吗?”   印斟两手一抖,布袋里的贝壳碎片全数掉落出来,稀里哗啦散得满地都是。   谢恒颜忍不住说:“唉……印斟笨手笨脚,还老喜欢指挥别人做事。”   印斟恨声道:“你哪里有脸说我?”   “啊!这个是什么?”谢恒颜忽然低头问道。   印斟应声转移目光,却见在那遍地零散的贝壳碎末中,赫然带有两片白里透黄,相对较为光滑薄壳状物。乍一眼看过去,非常像是贝壳……但若仔细瞅上两眼,又好像不是。   印斟:“……”   “我知道了!”谢恒颜大声道,“这不是蛋壳吗?”   印斟将那两片壳状物捏在手边,还未及开口说话,谢恒颜已是哇哇乱叫道:“印斟太过分了,说是给我捡贝壳,居然拿破鸡蛋耍我!”   “我没有。”印斟简直冤枉死了,“都是一个一个捡的,哪里来的鸡蛋?”   谢恒颜指着那两片壳状物,无不义愤填膺地道:“那你说说,这不是蛋壳是什么!你以为我傻吗?”   印斟:“你本来就傻。” 第143章傀儡的怒火   印斟大概能够明白,此时此刻的乌纳……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在不断流着眼泪。   许是业生印的植入过程太过痛楚。   又或许,这本不应当是他想要得到的结果。   一个在死亡尽头反复徘徊过无数次的人,可能连他自己,也早已放弃能存活下来的希望——但到最后,他非但没有顺应变化直接面临死亡,反而借由旁人的力量,获得了永无止境的生命。   重活一次,那种感觉又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   乌纳认为自己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妖物。   事实上,他也确是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妖物。那满头灰白的长发……以及当初濒死之时,布满枯老皱纹的面颊,甚至于头顶发丝深处,那一枚刺目骇人的硕大妖印,因着整月以来未曾有过任何处理及清洁,其间隐隐沾带着数余凝固干涸的血痕,也不知是乌纳本人的,亦或是来自杨德奕生前的遗留。   而眼下最重要的是,在他身上所背负着的,又是另外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如今他的存活,相当于是间接抹杀了杨德奕的存在。   这样无限黑暗而沉重的负罪感,正是一柄紧逼于人喉头的利刃——迫使他在往后无数的日日夜夜里,感到窒息、痛楚、甚至无法忍受的情绪崩溃。   但他最终无能求死,更不能轻易求死。   如是一来持续紧绷的状态,几乎时时刻刻能够把人逼疯。   尽管如此,彼时帐内的气氛,却比一开始印谢二人来时要安静得许多。   印斟保持沉默,谢恒颜在他提醒之下,也按捺着没有出声说话。尽管以现在傀儡的角度看来,他认为不管怎样一个人,只要能够侥幸存活下来,都是件值得欢喜的好事。   ——就算活着时候的痛苦,可能比他死后还要来得更加尖锐。   他们就像这般静默了许久,久到帐外村民们的议论声愈演愈烈,渐渐变得无法掩盖。就连容十涟也忍不住发出担忧的疑问:“里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很快有村民道:“听不到动静,别真是闹出人命了吧?”   “也不像啊,没听到乌纳的声音。”   “找个人进去看看?”   “……我去吧。”容十涟额顶在冒冷汗。内心虽是害怕,但若要说起来,这毕竟还是她自己的家,若连她都迟迟缩着不敢进门,那往后这个家……恐怕也什么都没法剩下了。   这时乌骞也轻轻拽过她的衣角:“我也要去。”   容十涟道:“你就在外面看着。”   乌骞道:“你怀着小宝宝,我爹以前说过,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保护你的。”   容十涟心头微热,却是没再反对,乌骞便牵着她的裙摆,两人一前一后掀开布帘,忐忑不安地朝帐内跨了进去。   然而刚进帐时,却被谢恒颜迅速递来的手势止住了声音。容十涟拉着乌骞,还没能朝前迈开几步距离,帐篷内后来总共四个人,堪堪瞪大数双无措的眼睛,同时望向稻草堆里那抹若隐若现的灰白色泽,一时间谁也没敢开口说话。   “纳、纳哥?”   容十涟喉咙嘶哑,待得挨过半响,还是按捺不住心头思绪,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   然而乌纳背对着她,没有给出任何相应的回答。   “纳哥你还好吗?”容十涟又朝草堆挪出一步,“你……你还难受吗?”   谢恒颜提醒道:“糖水姐姐,别靠太近!”   “没事的,没事……”   容十涟想,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相守多年的患难夫妻。无论乌纳变成什么样子,都绝不会全然丧失理智,狠心夺走她的性命。   也就只有外人会干杵在一旁,犹疑着,踌躇着,不敢——也是不愿继续朝他靠近。   而她,是他的妻啊……就算乌纳走火入魔,变成彻头彻尾的怪物,她也理所应当,该长久伴在他的左右。   “纳哥,你不要怕。”容十涟小心走过去,及至挨到稻草堆的旁边,“我知道,兴许你心情并不好受……我能理解你,也不怪你,你想要怎么发泄都好,千万不要为难你自己。”   谢恒颜恐她受到伤害,慌忙说道:“糖水姐姐,当心乌大哥会……唔!” 第144章坚持   回到帐篷第一件事,谢恒颜仔细检查了印斟的手腕。   适才乌纳发狂扔出来的桌椅板凳,无一例外……全让印斟给拦挡了下来。要说完全没受伤,那是不可能的,分明椅背敲打在印斟腕骨上的时候,谢恒颜听到极大一声脆响,他自己当时说的没事,如今叫谢恒颜拉出来一看——果然,肿起好大一块,局部泛着青紫,显然是伤得不轻。   “我的天……下手这么重,我看他真是疯了。”谢恒颜看得心疼死了,“你怎么不说啊,一直闷声不吭,我还真以为没事!”   印斟本来也无所谓,但看谢恒颜如今这般反应,还是极力反驳道:“……我说了,叫你快点走。你非要站那儿和乌纳理论。”   “我……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谢恒颜说不过他,只得撩开布帘,在门外抓过一小把雪,揉成一团,再扯来一张不用的帕子,暂且给印斟包扎上。   虽说是小伤,但若放着不管,指不定闹出什么大的毛病。谢恒颜一边帮印斟缠布,一边自己又气得不行,思来想去,也不知道骂点什么才好,到最后也只是埋怨他道:“谁让你替我挡了,我又不会受伤!”   印斟淡道:“不会受伤,可是会疼。”   “……”谢恒颜只觉眼尾一烧,半晌憋不出话,又负气说道:“那也不要你替我疼!”   “容十涟也没要你替她疼。”印斟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   “什么?”谢恒颜愕然抬眼看他。   印斟却别过头,僵硬地说道:“算了,当我没说。”   “什么跟什么嘛,印斟总这样,说些莫名其妙……又很费解的东西。”   谢恒颜拧着眉头,顾自一人思考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印斟所言之事,又有着怎样一番不同的含义。   印斟凉声道:“你别想了,想多久都不会懂的。”   谢恒颜于是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道:“也是,那不想了,咱们来说正经事吧。”   印斟:“……”   真的好想揍他一顿啊,怎么办……   “本来乌纳已昏迷够久了,再这样放着他不管,又得浪费多长时间?”谢恒颜转移话题,尤是认真地道,“真不能继续耽误下去了,反正以后乌纳活得够长,他自己倒无所谓了……可岛上多少还有人想出去的,没有大船,一直这么拖着,总有一天会死在这里。”   印斟低头凝视手腕上一串新打的蝴蝶结,无奈道:“你说说看,还有谁想出去的?”   谢恒颜掰开指头数:“我和你。”   印斟:“嗯?”   “乌骞……呃,还有糖水姐姐。”谢恒颜说得一本正经。   印斟:“还有?”   谢恒颜讷讷道:“然后就……不知道了。不了解。”   “这就是你说的‘还有人’?”印斟挑眉,“你告诉我,还有几个人,现迫切想要离开海岛的?”   “哎呀,你先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谢恒颜用力拍他一下,偏这下好巧不巧,正打在印斟包扎好的腕骨上,“嘶”的一声,印斟本人还没开口喊,谢恒颜已瞪圆了一双杏眼,陡然开始嚎道:“嘶哈嘶哈嘶哈,好痛好痛好痛!”   印斟:“……”   “痛、痛么!”谢恒颜抓过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安抚道,“我帮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噢……”   印斟尴尬道:“不……不必。”   谢恒颜:“呼~”   荧荧火光下,傀儡一张额外秀气的面庞,彼时出乎意料地温和了下来,倒不似方才面对乌纳时的剑拔弩张。   印斟不自觉地盯着看了许久,忽感觉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每每谢恒颜的冷漠生疏,都是对着旁人才会有,唯独两人在独处之时,才能见他放下所有戒备的温柔。   印斟头一次在心中肯定地认为,小刺猬比小雏菊要好得不少……然就在他开始深度探讨,小刺猬究竟好在什么地方的时候,谢恒颜突然好死不死地来了一句:“……我听糖水姐姐说啊,很多男人表面坚强,其实受伤难过的时候,也很想像小孩子一样,一头扑进娘亲怀里撒娇的。”   印斟:“?”   “就算等到后来长大,娘亲已经不在了,在自家媳妇的身上,也能找到类似最初娘亲的那种味道……”谢恒颜缓缓地道,“今天我就在想,乌大哥那时一直抱着糖水姐姐哭,可能也是一种独特的撒娇方式吧。”   “你又想说什么?”印斟满心不祥的预感,开始一点点地上涌。   “所以,印斟要试试不?”   谢恒颜蓦地摊开双臂,笑盈盈地朝印斟道:“过来埋一埋,这里有娘亲的味道哦……”   “不试!”印斟腾地站了起来,果断拒绝道,“你别闹,我又不是乌纳!”   谢恒颜保持姿势没变:“真的不试吗?说不定来埋一次,手就不会再痛了。” 第145章意外突发!   印斟原本想说,木箭飞得那么远,让他一个人去找就行了。   偏偏谢恒颜这人固执得要命,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入冬的天气又糟糕透底,前一阵落得满地的积雪,至今还未有半分消融的迹象,两人便一路踩雪出了枯林,徒步走向村外早已结冰的码头海滩上。   刚巧村里那些渔民们也不曾远走,纷纷扎堆在浅水滩附近,等着水底的鱼儿自己上钩。   印谢二人过去那会儿,时间已近正午,头顶的太阳蒙了层灰白的雾霭,完全感受不到一丝的暖意。按常理来说,渔民现在该是暂且歇下,开始琢磨着要吃午饭了——然今日不知是怎的,老远只听得嗡嗡嗡的一阵议论声响,而此番愈是靠近,那声音便愈发来得急促而不可控制,仿佛有什么要人命的头等大事正发生一样。   印斟心说又怎么了,这群村人们整天唧唧歪歪的,嘴里就没一刻得来空闲。   正疑问间,谢恒颜已无所顾忌地奔上前去,就近拉过海滩旁一老渔民,直接问道:“老伯,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只见那老渔民面如土色,浑身哆嗦着道:“大、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啦!”   印斟不耐道:“到底怎么了?把话说清楚。”   “咱这新村长……才上任第一天,就天降惩戒,天降惩戒啊!”老渔民颤声道,“肯定……肯定是业生印这东西,本来不该转移,如今强行搁在乌纳身上,惹得天神都怒啦!”   印斟愣是听得莫名其妙:“神神叨叨的,在说什么东西!”   谢恒颜也是一怔,说道:“什么惩罚,神啊怒的,你魔怔了?不然……问问别人看吧。”   两人刚要往前再走几步,忽有嘴碎的村民跟近前来,阴恻恻地在旁说道:“不用问啦,你们大概不知道吧!也就今晨出门钓鱼的时候,乌纳不晓得几时恢复的精神,突然像往常一样,跟大伙儿一起到码头上来了!”   印斟微微一惊,而谢恒颜更是瞪圆一双杏眼,克制不住地道:“你说什么?乌大哥这就……精神了?还有心情出来钓鱼?”   “是啊,我们都不敢相信!他昨晚还缩在帐篷里发狂,今早不晓得怎么回事,说来就来,一点儿也不含糊!”那村民亦是惊奇地道,“原本大家还在害怕。但乌纳强调说了,他都躺了快一个月,想提早适应村子里的生活,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真的假的?”谢恒颜难以置信道,“不应该啊,乌大哥昨天一直说不想变成妖的,怎今天就顶着业生印出门来了?”   村民道:“当然是真的!人就在浅水滩附近撑船呢……村里这么多人,就属他胆子大,一人划得最远。”   谢恒颜无不嘲讽道:“他还有力气撑船,那可真是太稀奇了!”   “我都说了,叫你别急。”印斟淡声道,“让他自己恢复,比谁都快。”   谢恒颜:“谁知道他今天就能下地了!”   “所以说啊,报应这不就来了?”村民摇了摇头,显是担忧地道,“咱都猜想,多半那业生印啊,是什么不大吉利的凶物——如今换了新的主人,必定是要来降灾的!”   “啊?降什么灾了?打从刚刚过来,你们全都在说这个。”谢恒颜问。   “你俩是来得太晚,没看到吧。”那村民脸色也不太好,抬起两手,向谢恒颜逐一比划道,“就方才大家伙儿的,原都挤在浅水滩旁钓鱼。偏偏乌纳今日大病初愈,一个人撑着他的渔船,划到最深的地方去了——咱一开始还劝他呢,他不听,说他媳妇身子太虚,要钓大些的鱼虾,好生给她补一补。”   谢恒颜一听,也觉这确实像是乌纳的做事风格。他一向最是心疼容十涟,这会子刚刚冷静下来,肯定优先照料好自己受惊的老婆。   “然后?”印斟问。   “然后他在忙着钓鱼呢,忽然!从天的那头,落下一支穿云利箭——嗖的一声,直接过来钉船篷上了,足足没入一尺深呢!”村民尤是惊恐地道,“当时在场的人都吓得蒙了……那落箭的声音,叫一个响亮呀!整个篷顶都快劈裂了一半,真的差一点点,就擦着乌纳的脑袋过去了,险些伤到业生印呢!”   谢恒颜:“……”   印斟:“……”   ——他们好像能知道,这所谓的“天降惩戒”,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了。   而面前的村民毫无感觉,仍在对他二人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们说,这业生印可不就是凶邪之物?乌纳这会儿还没尝到鲜,就提前感受到了天神的谴责……说白了,一切都是命啊!”   “这……”谢恒颜喉头哽塞,一时尴尬到无法形容,“这不是什么神,是我……”   印斟在他耳边小声道:“让你试箭,这下闯大祸了吧?”   “哎呀,暂时不管这些了。”谢恒颜拉着印斟道,“先去找乌纳,弄清楚他那边是哪支箭。”   印斟道:“十有八九,是第一支。” 第146章为了爱   印斟已经快忘记当时是什么感觉了。   刹那之间,心间翻了天的五味杂陈,简直什么情绪都纷涌上来了,以至于心跳陡然失控,仿佛快到要将肋骨齐齐扎穿崩裂一样,连带额顶太阳穴都在突突一阵锐响。   而此刻满脑子一团乱麻的混沌想法,都迅速化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   他不能让谢恒颜出事。   绝不能。   印斟目光剧颤,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着抖。尽管手脚已骇到全然失力的地步,但在那至关重要的一刻,他还是不受控制地飞冲上前,几乎用比乌纳还要迅捷更多的速度——大步迈开,抬臂出去,强以宽厚有力的双手,狠命拎在了谢恒颜的后颈。   彼时距离傀儡完全没入水中,不过差有短短数寸的距离。   印斟完成了自他生命当中,最是重要,最是艰难,同时又堪称极限的一项搏命挑战。   ——他从死神手里,把谢恒颜抢了回来。   是真的,抢了回来。   “印……印斟!”   哗啦一声,谢恒颜钻出水面,呼吸颤抖,湿漉漉的发丝紧贴在额顶,连带着好几片水中漂浮的碎冰,整个人就像浸过霜的小白菜一样狼狈不堪。   “印斟!”他又喊出一声,喉咙嘶哑,额头下巴都在啪嗒啪嗒不断滴水,那模样简直可怜辛酸得要命。   “我在,别怕!”   印斟眼眶发热,一把将谢恒颜拨进怀里,语无伦次地出声安慰道:“颜颜别怕,我在这!”   “咳……咳咳……咳!”谢恒颜脸色骇得惨白,埋头在他胸前,一面哆嗦,一面呛水,其间咳出好几口细碎的冰渣,仍不忘挣扎着道,“冷……冷……咳咳咳……真的……冷!”   “别乱动……先别乱动!”   印斟已经没有外袍可以脱了,但乍一听到谢恒颜喊冷,还是慌到六神无主。挨到最后无计可施,干脆解开内一层干爽的薄衫,替谢恒颜把湿透的头发擦干,末了抱他靠得更近一些,继又四下检查询问道:“有没有其他受伤的地方?”   谢恒颜牙齿都在打架,根本挤不出一句回应的话。天知道冬天结冰的海水到底有多冷,傀儡这一趟下去,命都至少丢了大半,印斟在旁看得心慌意乱,只恨不能将最后一层里衣也脱给他了。   偏偏谢恒颜浑身痉挛,又一直在拼命咳水,印斟边拍他背,边拉起他透湿的衣袖和裤腿,干着急说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别蹬,让我看看……”   “没、没有。”   谢恒颜眼前尽是一片晕眩,头是沉的,手脚也完全使不上力气,此时便如同置身于地底黑暗无边的冰窟之中,兴许再往下挪出一步,即是紧逼绝迹的死亡地狱。   他感觉自己大概用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勉勉强强缓过那股劲头。随后抬起那双沾满冰渣的小手,轻轻扯上印斟的衣角:“没……没事了,没有伤,不用担心。”   然而待抬头时,却被印斟猝然伸来的双臂,再次紧拥入了怀中。   “……印斟?”谢恒颜小声喊道。   正如同方才在那生死时刻,竭力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的稻草……印斟两手抱着谢恒颜,迟迟没有要松开的迹象。   ——仿佛再往后,这就是他的命了。   谢恒颜稍动了动,将侧颊贴在印斟胸前,感到他心脏跳得好快好快,像是要立马蹦出来一样。   “我还以为……要完了。”谢恒颜眼睛一酸,趴在他耳边,嗫嚅着说道,“真的好可怕,吓死我了。”   “对不起。”印斟垂下眼睫,抱着他完全不敢撒手,“你也吓到我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谢恒颜开了开口,原想说些什么,印斟却低头扶他起身:“起来了,先回家换衣裳。我抱你。”   谢恒颜乖乖点头,说:“……好。”   随后以两手圈住印斟的脖子,脑袋窝进他温热的颈窝里,尤其依赖地道:“印斟身上好暖和。”   印斟说:“是你太冷了。”   “啊,对了……箭,箭刚刚也掉水里了!”谢恒颜陡然醒神,无比紧张道,“怎么办?”   “都确认是射偏的,掉了也就掉了。”印斟缓声道,“你比较重要。”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在怀里窝着,方要转身朝往回处走。   而在这时,好巧不巧……恰逢乌纳迎面走上来,尤是一脸阴沉晦暗,瞧着来意甚是不善。   印斟乍一抬眼,正对上乌纳的视线,整个人顿时警觉起来,连带目光也在瞬间变得冰冷。 第147章印斟的爱意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要打架?   光从这点来看,乌纳自己都没弄明白,此番出手的理由是什么。反正自他一直以来的认知当中,男人之间用拳头说话,远比用嘴说要来得干脆痛快。   ……然而于印斟而言,又是为的什么?   印斟同样也想不通。   也许三言两语概括下来,就只是为着谢恒颜打抱不平而已。   但像这样的说法,未免形容得太过含糊简单——偏偏在他自己心底,其实通透得很。   某一些无可忽视的尖锐情感,便像是那扎根已久的刺一样,一早在内心深处生了萌芽,开出无数朵隐形的花。尽管在这漫长累积的过程中,印斟始终试图将它根除,或是推得远一点,再远一点……结果又总是藕断丝连。   一直挨到最后,无计可施。印斟干脆转身,仓皇逃避,索性选择视而不见。   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当真还能一鼓作气,什么都当作看不见吗?   印斟扪心自问,不可能了。   拳头一旦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自然,人心也是一样。   一个有心的活人,对着一截无心的木头,产生了原本不该有的感情。   而这时木头还杵在旁边,一遍一遍地问他:“你们为什么打架?”   印斟从始至终,没有给出一句回应。随后那裹挟全身蛮劲的狠戾一掌,稳稳实实劈上了乌纳的脑门,同时乌纳怒至癫狂的重拳,伴随哐的一声闷响,径直朝前砸中了印斟的眼眶——   浅水滩上陡然发出一连串惊恐的呼喝,渔民们担心再像这样打下去,两人间的争强斗狠愈演愈烈,最后会直接变成双方搏命的斗争。   谢恒颜跪坐在一旁,喊得嗓子都干了,手脚又完全使不上力气,想上前阻止更是难于登天。而就在他犹豫着,要不然一起加入进去的时候……身后人群蓦地又响起另一阵骚动,渔民们纷纷回过头,仿佛是见着什么天降救星一般,猛然开始大声喊道:“容姑娘来了……快让路快让路,乌纳他媳妇来了!”   谢恒颜眼睛一亮,待得抬起头时,老远便见浅水滩上多出一女子单薄瘦削的身影,彼时又挺着肚子,极其艰难地迈着大步,火急火燎朝冰面上赶。   谢恒颜道:“糖水姐姐!”   “都让开,都让开,乌纳家的媳妇来了!”   “乌纳快别打了,你媳妇要吓坏了!”   “旁边那小伙子也别打了,人家媳妇都过来了!”   杂音未止,容十涟已是一头挤进人群最中央的位置,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没了命地狂喝出声道:“都——给——我——住——手!”   那一声落定,简直堪称震耳欲聋,众人皆不由得捂耳皱眉,不住在后连连议论慨叹。而与此同时,乌骞也从人堆里连滚带爬跳了出来,扯开嗓子颤声喊道:“爹爹!爹爹!”   乌纳应声回头,冷不防被乌骞飞冲上前,一把圈住了小腿。谢恒颜也看准时机,扑过去抱住印斟的腰,硬生生将他二人扯开一段距离。   “别打了!”谢恒颜双目紧闭,怕到浑身发抖,“印斟停手,再这样我生气了!”   乌骞也劝道:“爹快别打了,你媳妇都来了,还不看看她吗?”   遂这一小孩一傀儡,合一起不知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勉勉强强将印斟与乌纳完全分开。彼时俩大男人早被对方揍得鼻青脸肿,一个个面部充血,骇得双眼发红,脑袋却肿得跟猪头一样,那模样要多惨烈有多惨烈,根本叫人不忍直视。   乌纳一口气没喘过来,还待出手要打,这时容十涟已快步上前,带着哭腔唤道:“纳哥!”   而印斟本来都做好准备要揍他了,眼看着人家小夫妻俩贴在一块,一言不合开始搂搂抱抱。容十涟眼泪都淌出来了,伏在乌纳怀里哭得梨花带雨,伤心含着娇嗔的语气责备道:“纳哥你怎么回事,这才多久没看着,你就跑去和人打架?”   “是我不好,涟妹,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乌纳原还像只不服输的大公鸡,这一下在容十涟面前,瞬间化身一条摇尾巴的温驯大狗,认错态度极其诚恳:“我不该打架,不该和人发生冲突。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紧接着,乌骞也站不住脚了,“嗖”的一声蹿到两人中间,大声说道:“我也要爹爹抱!……爹爹抱!”   于是乎,人一家三口连扑带抱,转眼聚在一团又哭又笑,即刻在冰面水底拉开三道幸福而美满的影子——倒剩得谢恒颜与印斟两个愣在旁边,一人冻得瑟瑟发抖,说不出话,一人被打得眼泡浮肿,头破血流。那场面一度是凄清冷情,无限的凄清又冷情,冷情又凄清……   *   小半个时辰后,正是灯火通明,温暖一片的帐篷之内。   “嘶……”   “你别动,别乱动,药都糊头发上了!哇啊……好烦!”   “轻……轻点。”   “叫你别动!……现在知道痛了,早干嘛去了?” 第148章差点露馅   偏在此时,乌纳率先迈开步子,朝二人迎面走了过来。   谢恒颜紧张道:“乌、乌大哥!”   “抱歉。”乌纳淡声,面色和缓了些,尤是恳切低头道,“之前是我不好,没问清事情缘由,贸然对你们大发脾气。我……向你们道歉,诚心道歉。”   这一下来得太突然,印斟和谢恒颜都愣住了,万万不想乌纳这副倔强脾气,竟然服软服得如此之快。   容十涟笑着说:“不用太惊讶,我刚刚已经教育过他啦!好歹这么大个人儿,怎能像小孩一样,说打架就真的打?”   “嗯,我反思过了。”乌纳继续说道,“我事前不知道,你不会水。后来推你下去,也纯属失手……害你差点丢命,真的很抱歉。”   “呃,也没有那么夸张啦,反正有印斟在,又没出什么大事。”谢恒颜忙摆手道,“是我做的不对,试箭之前,没有考虑到村民的安全问题,对不起……让大家受惊了。”   好在乌纳本身,是个极好说话的爽利脾气,但凡能将误会解释清楚了,自然也没什么好多吵的,遂与谢恒颜二人,彼此各又客套一阵,落水这茬儿且算是盖过去了,也没人一直揪着不放。   倒剩下一个印斟,在旁黑着张脸,显是非常不满,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于是谢恒颜拿胳膊肘顶他,催道:“印斟,快给人家道歉。”   印斟:“……”   乌纳挑了挑眉,垂眼直视他的正脸。   “罢了罢了,不过几拳头的小事情,都别放在心上。”容十涟出来解围,“谈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真是不好意思,印斟给你添麻烦了。”谢恒颜垂头鞠躬,十分抱歉地对乌纳夫妻二人道,“他一直就像这样,小孩子脾气,不要同他计较……”   乌纳道:“不计较,不计较。”   印斟却冷声道:“我是为了谁?”   谢恒颜道:“你一定要在这里同我吵吗?”   印斟:“……”   “好了,都不要闹。”容十涟道,“现在叫你们过来,不是扯这些有的没的。”   乌纳也开门见山道:“方才你们一直说试箭,到底是为什么试箭?”   “是这样的,早上时间赶太紧,没来得及同你们解释明白。”谢恒颜将先时削的那张木弓取过来,连着之前飞回来的鸡蛋一起,递至乌纳面前,“在你昏迷这段时间里,发生过好些事情……我大概也同糖水姐姐说过一次了,但在当时线索不够,很多结论都只能凭空猜测。”   容十涟问:“是你早前说的,那什么……有关女子怀孕,以及幼胎的事情吗?”   “嗯,那时候让你驳回了,我本来也没再多想。不过再后来……我和印斟,无意发现了一样更关键的物事。”谢恒颜伸手入袖,随即从中仔细包裹的小布袋里,拈出那两枚被暂且搁置的奇怪蛋壳。   容十涟尴尬道:“这不是……印斟之前送你的贝壳吗?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这个不是贝壳,是蛋壳。”印斟道,“捡的时候没注意到,混在贝壳堆里,很难看出来。”   乌纳皱了眉,道:“……拿来我看看。”   谢恒颜把怪蛋递过去,然乌纳只搁在手里,粗略看过两眼,便道:“这是猛禽的蛋啊!”   印斟问:“能确定吗?”   “能确定,且多半是些食肉的大鸟。”乌纳肯定道,“在永村没有这样的鸟。我小时候出海的时候,在父母的船舱里见过……当时都拿铁笼子拴着,生的蛋不多,一个两个金贵得很。”   “大鸟……那能是什么?雕?隼……还是鹰?”谢恒颜挠头道。   容十涟道:“怎么可能?都说了永村没有。”   “这个不好说,我也不是专程驯这玩意儿的。”乌纳道,“但在咱们村里,确是没有这种东西……大家连鸡鸭都养不活,便更别提那些食肉鸟类了。”   容十涟拧眉道;“我看,这就是龟蛋吧!”   乌纳笑着搂了她道:“不,涟妹,你信我的眼光,绝对是鸟蛋没错——问题是,它到底从哪儿来的?”   “我们一开始也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到后来为了验证,干脆拿鸡蛋配着木箭一起试。”谢恒颜扬手举了举弓。   乌纳一听到这里,表情立马严肃起来了。就连容十涟方才还一脸不信,这会忍不住问了他道:“那……结果呢?” 第149章坏木头   其实单只“船”这一个字,放现在永村的村民们眼里看来,似早已变得久远模糊起来了。   几乎所有在海边扎根居住的人,都会对乘船出海,带有一种莫名的执着——只是这种执着,伴随时间的推移加深,会逐渐演变为一种平缓而又无谓的情绪。   尤其是在岛内常年生活,养成习惯的普通村民。待往后日子过得长了,他们对于迫切想要出海的那份期待,仿佛就成了梦里的奢望,醒来也就抛诸脑后,尽数忘得一干二净了。   而今众人们或近或远,专注望着印斟与谢恒颜手里那一连数张巨大的图纸,正仿佛见得什么新鲜稀奇的物事一般,纷纷发出难以置信的唏嘘声响。   自然在那些声音当中,惊叹的情绪要远大于赞许。   “刚刚乌大哥把该解释的那些话,都向大家说清楚了……昨日那支天上来的木箭,是我不小心射偏过来的……我提前说明,我并没有恶意,只是单纯的失误而已。为此惊扰到大家了,真的很抱歉,对不起!”   谢恒颜难得正经一回,用力抖了抖手里的图纸,开始干巴巴地道:“但今天乌大哥召集大家过来,不止是想解释那支射偏的箭,还有更、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他简直快要紧张死了,头次站在这么多人面前,一脸郑重地说着关系生命与未来的要紧事情。   尽管印斟在背后悄悄捏了他的手,谢恒颜还是抖得像只刚出壳的鹌鹑,全无先前小雏菊绽放时的灿烂模样。   “你到底想说什么?尽量快些吧,大家还得干活!”有村民催促道。   “是呀,咱们饭还没有做,一会儿要饿肚子了……”   “小妖怪,你要想说之前放箭的事情,咱不怪你,你不用太往心里去!”   谢恒颜登时急得脸都红了,心说他手里明明搁这么大几张图,怎就没一个长眼睛的看仔细些?   “都、都说了,不是单为了道歉,你们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啊……”谢恒颜垂头丧气道。   印斟提醒道:“你说大声点,昨天的底气上哪儿去了?”   谢恒颜咬牙道:“我也会很紧张啊!不然你来说好了!”   “我我我——我听见了,颜颜!”   这时,人群里忽响起一道洪亮而清脆的呼喊:“我知道,颜颜准备和碰不得哥哥一起——修造大船,领着大家出海啦!”   谢恒颜陡然抬眼,后只见得面前人头攒动,倏而自那黑压压无数道森冷高大的身影当中,迅速蹿出一人单薄瘦小的身形——定睛一看,居然是乌骞!   谢恒颜惊喜道:“阿骞!”   印斟别开脸,轻蔑道:“……哼。”   乌骞睁大一双黝黑明亮的眼,面上挂着无限自信的笑容,像是嵌进正午的阳光一般朝气蓬勃。随后他扑上前来,小手高高拖起谢恒颜手里的图纸,不轻不重地抖了抖,大声对四面围观的群众道:“我和大家说哦,我们家颜颜超厉害的,昨天只通过简单的两次试箭,就研究出了能带大家离开海岛的方法!”   众人闻言,又是骤然掀起一阵无端的骚动。   “真、真的假的啊!”   “假的吧,小孩子说的话哪里能信呢?”   “可人家连图都拿出来了啊,喏,这不是造船用的图纸么?”   “乌骞!”乌纳气得脸色忽青忽白,“你给我滚回来,又欠收拾了么!”   乌骞俨然不动,就像谢恒颜身边的小守卫神一样,两手托举着他与印斟的图纸,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才不是假的呢!颜颜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最厉害的人,他不光会射箭,而且还会画船哦——这几张图纸,颜颜每天都有认真在画,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反正啊,只要大家肯一起出力来造船的话,应该很快就能离开海岛了!”   “什么啊……”立马有村民嗤之以鼻道,“咱有多久没碰过船了,有些好几年前的老船匠,手也早该生下来了吧。”   “现在造船?有没有搞错,这大冬天的,肚子都难填饱,你们确定现在要造船?!”更有人满脸难以置信。   “可别忽悠咱们呀!”   “乌纳!”村民们齐齐瞥向一旁站定不动的乌纳,“到底咋回事?怎突然又要闹出海了,你儿子说得是真的吗?”   “抱、抱歉!我儿子不懂事,给大家添麻烦了。” 第150章过年   谢恒颜原本以为,乌纳又要借着这次不可多得的机会,好好对着他游说一番。   事实上,乌纳先是这样想的,但他并没有这么做。等到那年轻二人的丧事打理完毕,漫天的风雪似乎稍有几许停歇,乌纳没让谢恒颜直接回帐篷,而是领着他向枯林深处七弯八拐,一路引到岛后一间荒废已久的小木屋外。   而在那周围正是杂草丛生,四处铺盖着自隆冬以来所有厚重的积雪,有些在长时间的堆灰过后,甚至呈现出尤其脏污的色泽。   谢恒颜问:“乌大哥这是打算做什么?”   “你看了便知道。”乌纳道。   谢恒颜半犹疑着走上前去,两人各又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将屋门推开一点——看得出来,这间破屋至少有好几个年头没人光顾过了,连门闩都是废的,并没有什么大用。倒是门前几块碎石及枯枝,堆着积雪一起挡住了去路,谢恒颜连手带脚上去掰了半天,期间一度怀疑乌纳在耍他。   甚至在门缝朝外拉开的短短一瞬间,里头传来一股子极大的霉味。   谢恒颜几乎是立马捂住了鼻子,瞪乌纳道:“你……你玩儿我呢吧?”   乌纳只道:“说了是好东西,你别不信。”   随后略微抖手,自袖中抽出一支刺眼冒光的火折子,唤谢恒颜道:“看。”   谢恒颜应声抬眼,但见内间漆黑模糊的一片,压根什么也看不清,那火折子递出去,只隐约照亮几张破烂的蛛网。   “啥东西?”他刚问完,待得视线慢慢朝下,却又赫然发现一处极为熟悉的边角——见那尾端,雕刻着精巧细密的花纹,正接连有上下无数木制的零件,其中有大也有小,纵然堆放的时间显是过长,久年积累的灰尘却丝毫不影响木材本身的韧性。   “是船!”谢恒颜一下子惊呼出声,继而回头看向乌纳,又一次重复道,“是、是船,对吗?”   乌纳肯定道:“不用问‘对吗’,它就是。”   “我的天呐!”谢恒颜顿时激动不已,杏眼瞪得又大又圆,只恨不能把整颗脑袋也钻进去,“好厉害,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不是说当时岛内最后一艘大船,已经让穆家夫妇乘走了吗,为什么这里还有?”   “你看清楚,这不是大船,不然也不会关在屋子里。”乌纳摊手道,“这艘船,只比村里捕捞用的渔船稍微大出一点,是当初落难到岛上一批富商,无意留下来的观赏物……实用性很差的。”   谢恒颜立马又颓了,露出满脸的失望:“啊?什么呀,不能下水的玩具船而已。”   “……”乌纳抱着两臂,表情有些恨铁不成钢:“我也没说这船完全不能用啊!”   谢恒颜悚然道:“你让我和印斟乘这玩意儿出海?”   乌纳摇了摇头,几乎快要叹出声来了:“刚刚说这么多,你还是一句没弄明白。我是近来听说,你同印兄弟在为造船需用到的木材发愁——想来整座海岛上,也找不到支撑龙骨合适的木头了。刚好这艘观赏船,制造用的都是上等柚木,不存在易裂易腐的问题。”   “!”谢恒颜幡然醒悟,“好像是这样!”   “所以我说,把它拆了重新组装,好歹也算是旧物利用……不对,这也不说算是旧物,自打它刚被搬出来那会儿,几乎也没怎么沾过水。是大家觉得观赏船只能看,没甚么大用处,所以才会闲置到现在。”乌纳眉头紧锁,似在竭力回忆之前的往事。   但如今的谢恒颜,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两眼直勾勾盯向木屋内间,此刻满心满脑子里,就只剩下单单一个字——   船船船船船船船船!   以至于到最后丧失了理智,他干脆一个扑腾跳了起来,险些高兴到一把将乌纳抱住:“谢谢乌大哥!你果然是个大好人!”   “哎哎哎哎,你别给我整这一套。”乌纳忙推开他道,“我之前也说过了,不参与造船的过程——这是你们自个儿要忙的,和我没有半点干系!”   “有这个就很棒了!”谢恒颜笑得獠牙森森,“我得赶紧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印斟。他也一定会高兴的!”   ——说完当机立断,拔腿便朝自家帐篷那头一阵飞冲。   乌纳看得都呆了,直在他身后大喊:“喂,现只有你们两个人,真想清楚了?多半造不成的!”   “不——会!”谢恒颜跑得像风一样,声音穿过大雪及寒风,远远传递至乌纳耳边,“我相信印斟,不管多难的事情,有他在——就一定能办成的!”   *   而事实证明,所谓“好事成双”,也必然有它一定的道理。   乌纳此番无意的一次帮忙,解决了印斟与谢恒颜目前为止,相对最是困难的头等大事——此后建造龙骨的问题,暂且不必过多担心,甚至观赏船所能提供出来的木材实属上等,根本无需大费周折另去别处寻找。   次日大雪未止,天气一如往昔那般寒冷。印斟与谢恒颜身披厚斗篷,一人备一把斧子,由金针嘴里叼图纸,两人一狗踩着遍地积雪,深一脚浅一脚摸向枯树林后的那间木屋,盘算要将那艘观赏船现场拆卸下来,再连拖带拐挪到自家帐篷后头,以防乌纳那厮中途反悔。 第151章焰火   “好啊,咱们边走边说。”   谢恒颜弯了唇角,牵过印斟的手,继续朝前迈开了脚步。   灯下一张尤为温润的笑脸,愈发衬得眉眼动人,无不是在狠命撩拨印斟的心弦。   “颜颜。”   ——突如其来的一声低唤。   谢恒颜还没反应过来,忽只听得脚下积雪沙沙作响,寒风如刀呼啸,漫天席卷着灌入彼此的双耳。   随后,傀儡便被印斟陡然伸开的臂膀,竭力拥入他温暖有力的怀抱中央。   “印……”   谢恒颜待要发出惊呼,然而接下来的所有话语,即刻湮没在印斟猛袭而来的亲吻当中,彻底消匿了原本应有的声响。   这是自打两人相识以来……最是疯狂,亦是从未有过的一次亲密举动。   而此时此刻,他们就近在乌纳家的帐篷外,仅仅只有一帘之隔的地方。印斟呼吸滚烫,扑打在谢恒颜耳后至脖颈一带,温软的位置——继而侧头,噙住傀儡温软的薄唇,几乎是发了狠地亲吻上去,全然不顾獠牙锋利,纵情与他相拥缠绵。   “唔……你……”   谢恒颜被亲得呼吸不过来,方要抬肘,与印斟稍微拉开一些距离,偏那双手不依不饶,像是锁链一样,自背后紧紧与他相拥,甚至借力将他一举一动完全牵制,愣是不予一丝能够转身逃跑的空隙。   “别动!”印斟令道。   说完不给谢恒颜反应的机会,再次低头下来,亲吻他的额角,鼻梁,嘴唇,獠牙……   而这一回,又明显温柔了不少。   谢恒颜被迫张开嘴唇,仰头与印斟交缠于一处,虽说已涨得满脸通红,却是说不出的迷恋与享受。他们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但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彼此的第一次,又都是毫无例外地交给了对方,甚至不曾有过半分的犹豫。   ——直等到这无限漫长的纠缠过程终于停止下来。   印斟托起谢恒颜的手掌,用力摁上自己左心口处,那个疯狂跃动,一度狂跳到近要失去理智的位置。   “……谢恒颜。”   印斟气息紊乱,耳根烧红,倏而垂下头去,注视着傀儡漾满水光的杏目,郑重喊出一声:“颜颜!”   谢恒颜无措地道:“咋……咋了!”   印斟神情无限紧绷,而在那一刻,他几乎是鼓起了毕生所有的勇气,再一次开口,出声,甚至有些颤抖地说道:“颜颜。你……能懂我的意思吧?就……你看着我,看我眼睛,明白没有?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你一定能懂……”   “啥?你……你说啥了?”谢恒颜嘴都被亲肿了,迷惑地抬起头来,问他:“我又懂什么了?把话说清楚呀!”   印斟还是把他小爪子按在自己胸口,紧张道:“你……你过来,仔细听。就这样,懂吗?”   “哇,心跳好、好快!”谢恒颜瞪眼道,显然不在那个状态,“你……得病了?”   “……”印斟登时一脸吃瘪的表情。   “你不舒服吗?”谢恒颜赶忙踮起脚,伸手探他额头,“你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不是,你……还不明白么!”印斟捉住他双手,声线低哑,满是无奈与煎熬,“都这样了,你还看不出来!颜颜,我很早就说过了,想与你单独在一起,可你心里老想着别人,什么乌骞、容十涟,还有那个新来的陈琅——你们认识几天?你这么惦记他……可他连话都讲不清楚,到底有哪一点比我好了?”   谢恒颜让他这一通炸怕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干巴巴道:“这、这样吗?你的意思是说……你,单想与我一人独处,不喜欢同大家一起?”   “是,只有你。”印斟肯定地道,“在我眼里,只容得下你。所以我更不想在你旁边,看到什么别的人,谁都不行,狗也不行!”   “好……好,我知道了。”谢恒颜温声安抚道,“等明天,我在家里做饭给你吃,不喊别人就是了……你想同我单独过年是不是?”   “这不是单独过年的问题……我刚说那么多,你一个字也没听懂。”印斟感觉自己快上火了,“谢恒颜,我,只要,你。明白吗?不光明天,后天,大后天……往后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只要你一个人,你也只准要我,听懂没?”   “听懂了!”   谢恒颜立正站稳,一本正经地道:“所以,咱们去快找陈琅吧,我肚子饿了,好想吃饭呀!”   印斟:“……”   谢恒颜兴冲冲地拉他:“走吧!”   “算了。”   这一回的印斟,终于是彻底地,完全地颓了下来,“简直……对猪弹琴。”   ——他现已用空所有的力气,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了。   有时候,印斟真忍不住想,这根木头笨到如此地步,自己到底怎么喜欢他的?   是品味独特?还是心态猎奇?   分明方才那一番表白,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立马看穿。偏偏谢恒颜一句也没能听懂,从始至终,就只有印斟一人在心慌意乱,所有思绪搅作一团,根本就骇得难以收拾——就算是这样,他也在想方设法,试图将内心极度渴望的感情,一并传达给对方,至少让他明白这份心意。 第152章上课   印斟说着要带谢恒颜去放焰火,其实等他二人慢悠悠一路晃到海滩边上的时候,第一批过去的村民已差不多快散场了,总体感觉不比最开始那样热闹。   幸而乌骞和陈琅两个还在,彼时一人手里捏一大把耀目刺眼的小细棒,一旦点着,便会迅速朝外喷溅火星,老远瞧来极是漂亮,又显得十分有趣——他们管这玩意儿叫焰火棒,玩起来方法也简单,只需拿火一蹭就着,届时抓过一把燃起来,发出声音也是噼里啪啦的,虽不足爆竹一般洪亮震耳,但那感觉已足够新鲜刺激。   谢恒颜起初玩时还有点心慌,生怕那焰火棒劲头太大,不慎把手给烧伤了。于是印斟给他点一支,他就干站着玩一支,一直呆呆等它放完为止,再等印斟给他递来下一支。   “你会不会玩?”印斟在旁看得着急,“抓一把在手里,甩起来,会不会?”   谢恒颜问:“火星子溅身上咋办?”   印斟道:“不会溅!你早上不还点过爆竹?”   谢恒颜点头道:“好吧,你让我试试。”   结果,他这么一试,人就彻底疯了,到最后捏来两大捆焰火棒,泼猴儿似的乱挥乱舞,愣是撵得印斟满场子惊慌逃窜。   自然的,待傀儡手里那批“危险物品”彻底燃尽,立马被印斟狠逮着训斥了一通——到头来,还是只准他一支一支点着玩。   谢恒颜、乌骞、陈琅,三人并肩一排,站在离泊船处稍偏远些的地方,一边谈天说地,一边摇摇晃晃甩焰火棒玩儿。印斟则独自杵在十尺开外的后方,虽说完全不参与活动,偏要冷冷抱着两臂,活像老子盯儿子一样,目光穿过乌骞和陈琅,径直看向一旁攥着独苗的谢恒颜。   ——明明乌骞和陈琅手里都还剩一大簇,连人家傻子都玩得比傀儡带劲。   乌骞见他可怜,便主动说道:“颜颜,不然我的分你一点?”   谢恒颜心动了一下,刚要开口说话,印斟已凉声道:“如果你也不想玩了,尽管都拿给他。”   乌骞打了个哆嗦,登时不敢吭声了。   谢恒颜也道:“算啦,就这样玩,也没什么不好。”   “颜颜,我觉得,最近碰不得哥哥……是不是总针对你呀?”乌骞捏着嗓子,尤其小声地道。   “别说了,他自打昨晚除夕以来,压根就没正常过。”谢恒颜同样压低声音,拧眉抱怨道,“老是喜怒无常的,一会儿特别好,一会儿又特别不好。”   “我也觉得他不对劲。昨天咱们吃饭,他一句话都不说。”乌骞神叨叨地说道。   “他之前都不这样的,现在变得好难哄。”谢恒颜显是非常苦恼。   乌骞眼睛提溜一转,忽而又道:“不如,你把目前所有的情况都说出来,我帮你……分析分析?”   谢恒颜结巴道:“什、什么情况?”   乌骞一本正经道:“详细症状,具体表现,哪方面比较突出?”   “其实吧……也没别的什么,就是爱发脾气。”谢恒颜偷瞥一眼身后的印斟,见他没怎么注意,便继续说道,“但每次发完脾气,好像又觉得……愧疚?所以转头对我特别温柔。”   乌骞瞪眼咋舌:“这……”   谢恒颜又道:“昨天不说了娶亲的事吗?他一直很不高兴。刚出帐篷就找我谈话,非说什么,只……只要我,让我也只准要他。还抓我手,偏拉我过去摸他的胸,一直问懂不懂,懂吗,明不明白?”   乌骞:“……”   谢恒颜懊丧道:“你说,这叫人如何能懂?”   乌骞刚听到这里,足足呆了半晌过去,方无比艰难地问:“你……认真的?”   谢恒颜:“当然是认真的!”   乌骞立马叹出一声,简略点评道:“嗯,那我觉得……你俩问题都挺大的。”   谢恒颜猛点头道:“是吧,我也觉得他问题大。”   “不!”乌骞一针见血地说,“问题最大的,就是颜颜你自己!”   谢恒颜顿时恼火:“你乱讲!我能有什么问题?”   乌骞:“就问你一句,想不想同他重归于好!”   谢恒颜:“当然想!做梦都想!”   “好!那你过来,拿我的焰火!”乌骞严肃道。   谢恒颜一脸痴呆的表情:“……啊?他不是不让吗?”   “笨蛋,不是给你玩!”乌骞吼道,“让你带过去,给他玩!”   “哦……哦,好。”   谢恒颜手里攥一把乌骞的焰火棒,回头过去,一步一步走向印斟。 第153章一酒分攻受   待得傻子此番精彩表演最终圆满落幕——乌骞陡然站立起身,对陈琅竖起一个大拇指,赞道:“精辟!”   谢恒颜立马跟着鼓掌,啪啪啪啪地响:“好、好厉害的戏法!”   乌骞:“……”   陈琅:“……”   “颜颜,我问你。”乌骞沉脸道,“你原来在家的时候,你爹……还有你娘,他们都如何教你的?”   谢恒颜道:“我没有娘。”   乌骞道:“那你爹呢?”   “我爹他吧……”谢恒颜挠头道,“啥都不肯告诉我。后来有好多东西,都是我在空盏楼里,跟姐姐们现学的。”   “空盏楼?那是什么楼?”乌骞问。言罢回头去看陈琅,陈琅却脸色一变,用力对他摇了摇头。   谢恒颜:“就是……”   “青……青……”陈琅艰难开口,“青,楼。”   “对对对,就是青……不对,你咋知道?”谢恒颜瞠目结舌,这人难道不是傻子么?   “咱们陈琅啥都知道。”乌骞骄傲搂过陈琅的肩,半炫耀半夸奖道,“我也有好多东西,都是他一点点教的呢!”   “真的假的?”谢恒颜奇怪道,“这还能算是傻子吗?”   然而刚巧回头,看人瞪眼睛流哈喇子的痴傻神情,登时又说不出话了。   ——他可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傻子!   “颜颜你说,明明都是傻子,为啥你和陈琅差这么多?”乌骞忍不住问。   “好好好,差得多就差得多。”   谢恒颜懒得与他争辩,只道:“你快让他告诉我,方才那戏法儿,到底啥子意思?”   “陈琅!”乌骞打了个响指,令道,“给颜颜解释,那是啥意思!”   陈琅于是抬眼,死死盯着谢恒颜的脸瞧。谢恒颜也同样发狠拼命,毫不留情地瞪了回去。   半晌过去,陈琅开口,吐出一词,道:“断,袖。”   谢恒颜愣道:“断啥?”   “哎呀,笨死了!”乌骞推他一下,无限郁闷道,“我总算知道,为什么碰不得哥哥老生你气了!”   “什么啊!到底还有什么事,能比亲亲更害羞的?”谢恒颜捂脸垂头,只恨不能满地打滚,“快告诉我嘛……”   乌骞迟疑了一会儿,又问:“你、你想做么?”   谢恒颜瞎嚷嚷道:“想想想!我什么都想和印斟做!”   乌骞:“那……我若是想近距离观摩,你准我看不?”   “……”   比亲嘴儿还要害羞的事情,由他一个小屁孩近距离观摩?   谢恒颜开始犹豫了:“这……”   乌骞摊手:“你不愿意就算咯,当我没说。”   “啧。”谢恒颜一咬牙一拧眉,干脆利落地道,“看就看嘛,我准了!”   “那成!”乌骞冲他略一勾手,神秘兮兮道,“耳朵过来,让我给你支一招!”   *   乌骞表面说要给谢恒颜支招,其实说白了,就是他心里有鬼,自己想看得很,偏又不好意思明说出口。   毕竟人家一个打小在封闭岛上度过童年的小男娃娃,对于这方面知识的了解,仅只限于家中收藏的书籍图册,以及偶尔无意那么几次……不可说的误打误撞。   何况在乌骞一直以来的认知当中,所谓风花雪月干柴烈火翻云覆雨共赴巫山……普遍皆为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   至于什么男风,什么断袖之癖,什么龙阳之好……基本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奇经历。   ——恰好面前一对儿现成的,印斟和谢恒颜,乌骞老早见他两人腻歪遍了。素日就算出门吃趟午饭,印斟也要时刻牵着谢恒颜的手,简直比旁人家里当爹妈的还要认真负责。   那要说他俩相处起来,从没有哪次不慎走火?傻子听了都绝对不会相信。 第154章一波多少折   “……陈琅你说,为啥这么久了,里头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帐篷外,草丛边。晚霞散尽,夜幕已然低垂。   一小孩带一傻子,刺骨寒风阵阵拂过正脸,直刮得两人手脚冰凉,禁不住地瑟瑟发抖。   “你看清他俩咋样了没?”乌骞问。   陈琅嘴边挂着哈喇子,朝他摇了摇头。   “碰不得哥哥他……是不是不太行?”乌骞疑惑道,“这大肥肉都搁嘴边了,他怎完全不晓得吃呢?”   ——正好这时,帐中两道人影晃动,同时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随后“不太行”的印斟张开双臂,将一旁烂醉如泥的谢恒颜抱了起来。   “啊,开始了开始了!”乌骞一阵脸红心跳,简直兴奋得不能自已,“哥哥终于抱颜颜了,快看!接下来他们要做什么?到、到床上去,还是就在桌子上……诶?”   结果,印斟只是把谢恒颜抱到自己腿上,稳稳实实地放好,再喂他喝了几口清水而已。   乌骞一拍大腿,遗憾嚎道:“什么啊,他到底能不能行?”   陈琅:“……”   而此时此刻,帐篷之内半盏灯明,光线略有几许晦暗。   “下次别碰酒了,不会喝还胡闹。”印斟捋了捋谢恒颜的脑袋,问道,“感觉好点没,会不会难受?”   谢恒颜侧头歪在印斟颈窝,眼神已完全涣散下来,而彼时整张脸伴随呼吸起伏,正透着一丝近乎温软的晕红,无不是在呈现着惹人怜爱的姿态。   因而待印斟垂眼之时,一下没能忍住,竟是凑上前去,往傀儡侧颊轻轻啄了一口。   “嗯……”谢恒颜眉心皱起,尤为嫌弃地道,“金针别舔,走开呀。”   印斟:“……”   “我要……印斟过来。”谢恒颜道,“印斟人呢?”   “我在,我一直在。”印斟无奈叹道,“你这傻子……真的,这些年没被人拐走卖掉,完全是靠老天庇佑。”   谢恒颜迷糊道:“什么天?今天是晴天,明天是阴天。”   印斟:“……”   谢恒颜:“晴天我就开心,阴天我就不开心。”   印斟:“你什么时候不开心过?”   谢恒颜笑眯眯地,直朝向他道:“但有印斟在我身边,就永远没有阴天哦……”   印斟却不回话了,心口跳得厉害,顾自伸出两手,将他的傻子傀儡用力拥住。   “唔,印斟身上……好热。”谢恒颜别开脑袋,艰难开口道,“还都是酒味,辣辣的,不喜欢。”   “还不都是你害的?”印斟贴在他耳畔,嗅了两嗅,低声道,“……你是木头味的。”   谢恒颜仰头朝天,无比自豪地说道:“猜对啦,我就是木头!”   印斟刚刚喝完一整杯酒,这会儿后劲跟着上来了,意识便慢慢地昏沉起来,人也变得不太清醒。   于是乎,两大醉鬼相互抵着肩膀,坐在桌边一摇一晃,你挤过来,我再挤过去——最后还是印斟霸道一点,抱着谢恒颜圈进他怀里,冷冷出声令道:“不许动,木头哪里会乱动?你怕是个假的。”   “我是真的。”谢恒颜果然安分下来,抵着印斟肩膀,胡乱蹭道,“比真金还真!”   孰料印斟掰开他的嘴巴,直接上手摸了傀儡的獠牙,问道:“这个是木头吗?”   “怎么可能!獠牙是随妖印长出来的。”谢恒颜嘲讽道,“不然怎么与人搏斗?……蠢货。”   印斟道:“但像你这样的蠢货,脑袋必然是木头做的,对吧?”   “那是当然的咯!”谢恒颜笑嘻嘻道,“榆木脑袋,说的不就是我这种?”   印斟被他的傻劲感动到了,低头将脸埋在傀儡肩后,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音。   谢恒颜倒仍像一朵小雏菊般,温顺而又乖巧,浑然不觉自己正经历着什么。   然而……   半晌过去,印斟脑中灵光一现,似乎有意无意间,想到什么更恶趣味的东西。   他喉头微涩,几乎是半犹豫着开口:“那,我问你……”   谢恒颜好脾气地道:“你问,你问。” 第155章你的斟   “怎、怎么会突然出血呢?”谢恒颜失色道,“肯定是平时没注意!按理来说,六个月的宝宝应该很稳定才对呀!”   乌纳说得满头大汗:“我又没生过孩子,怎可能知道这些!”   “那……那请大夫来看过了吗?”谢恒颜又问。   “村里老大夫刚来把过脉……但他对生孩子也没经验,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乌纳沉声道,“只说她身体出了大毛病,多半是素日以来没调养好,孩子跟着一起吃亏受罪。”   谢恒颜急道:“所以,小宝宝还好吗?”   乌纳眼睛红了,仿佛下一刻就要在他面前落下泪来:“我、我不知道啊!”   “让我进去看看!”   谢恒颜二话不说,就像自家亲儿子出了事一样,火急火燎便朝帐篷里头冲。半途却被印斟单手捉住,赶忙在他身后制止道:“人家媳妇生病,你一个大男人跑进去,像个什么样子?”   “没关系……我原来给人接生过的,好歹有些经验!”谢恒颜推开他道,“印斟你在外面等着,不准进来偷看!”   印斟拧眉喝道:“你……!”   然而话没出口,谢恒颜已然撩开布帘,直截了当地跨了进去。倒剩印斟一人杵在帐外,闻到风中幽幽飘来一股强烈的腥味,便再说不出哪怕半个“不”字,最终只好强行退出数尺之外,与之隔开一段相对安全的距离。   而彼时帐篷内间,仅只燃起半盏微弱的烛灯,光线虽稍有几许昏暗模糊,却能将面前沾有血污的被褥及布巾映照得一清二楚。   谢恒颜适才进帐,止不住颤声喊道:“糖水姐姐!”   容十涟整一张脸血色全无,惨白中泛着难以言喻的青紫,四肢却正极小幅度地蜷缩痉挛着,显是身体散架般的难受——如今起不来身,脱力一般瘫在草堆上方,眼神失焦,连满头发丝也让冷汗一并湿得透彻。   “小、小妖怪?”她人还醒着,意识却在愈渐涣散。   “糖水姐姐!”谢恒颜眼泪汪汪道,“你不会死了吧?”   “……怎么可能,你别瞎说!”容十涟乍一听到这句,顿时挣扎起来,有气无力地吼道,“嘶……痛死我了。真是的,你怎么来了?”   “涟妹!”   乌纳端来一盆干净的温水,忙唤她道:“大夫说了让你躺着,切莫随意乱动。”   “现在还有出血吗?”谢恒颜大脸凑上去,无限关切地问,“小宝宝怎么样了?”   “目前不清楚。”容十涟缓缓道,“这孩子都六个月了,我以为不会出问题的……哪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谢恒颜问:“大夫是如何说的?”   容十涟神色微黯,再不吭声了。乌纳便接过话头,替她说道:“涟妹的身子实在太虚,前些日子又着了风寒,一直没怎么留心过。大夫只推测说,有很大可能,这娃娃……保不住了。”   “……啊?”谢恒颜顿时露出非常伤心的表情,“宝宝没有了吗?”   “还不确定,也许能熬过来,也说不准。”乌纳苦笑着道,“我现在只盼着,涟妹千万别有事……不管其他什么,都没她一个人重要。”   “那姐姐身体还好么?”谢恒颜道,“一下子出这么多血,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大夫可有留下药方?”   乌纳凄凉地道:“咱们这小海岛上,哪里能有什么药不药的?连唯一一家游医出身的村民,现也只能医得了小病,稍微严重一些的,基本都是束手无策。”   “这、这要真得了大病,岂不是只有等死了?”谢恒颜惊诧道,“到底行是不行,连个准话都没有?”   容十涟虚弱地摇头,抬手将两眼盖住,嘶哑道:“我怕是……不太行了。自打入冬以来,这身子就没怎么好过,尤其年节这些天,感觉像是随时要垮……做什么都使不出力气。”   “涟妹,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乌纳慌忙上前,握住爱妻冰凉的双手,“我不会让你有事……我、我一定会好生照顾你的,涟妹你千万不可以死,千万不要!”   “……”   容十涟眼底有泪,费力别过脸去,艰涩出声:“……纳哥,这要是时候到了,你我都拿不出任何办法。”   “不会的,你绝不能死!”乌纳面色涨得铁青发黑,乃至语无伦次地喝道,“谁也不能把你带走……谁也不能!”   “你……别任性,纳哥。你现在这副样子,叫我如何放心?”容十涟皱眉道,“以往在村里,又有谁家姑娘真能命长的?有身孕的女人,原就十分脆弱……关于这一点,你我都很清楚,最开始不也做好了准备么?”   乌纳激动道:“孩子可以不要,但你不能死!大不了业生印给你好了,我不需要!”   谢恒颜:“……”   “尽说傻话,我一个普通妇人,就算拿着业生印……往后活到长命百岁,又有什么用?没有你的日子,我也不需要啊!”容十涟叹声道,“再说了……老村长亲手交给你的村子,才过去几个月,就这么打算抛下不管了?”   乌纳说不出话,只用力闭紧了双眼,把头埋在容十涟腕间,喉咙都在发出颤抖的呜咽。 第156章死胎   “……”   印斟道:“傀儡与寻常人类又不一样,万一生起病来,找不到办法医治,岂不是只有难受了吗?”   话没说完,那头谢恒颜哗啦一声,已顾自翻了个身,悠哉悠哉躺了下来。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印斟扳过他肩膀,追着问道。   谢恒颜龇牙咧嘴:“印斟好吵噢,话变这么多,一点都不酷!”   印斟凉声道:“谢恒颜!”   “我不在我不在。”谢恒颜捂住双耳,满地打滚,“听不见听不见!”   印斟:“你……”   “说实话,你们两个都好吵!”乌骞拧眉道。   印斟回头,与谢恒颜互瞪一眼,正想说些什么,忽而帐外传来脚步声响,有人扯开嗓子焦急吼道:“印兄弟,印兄弟!你们在不在!有没有人在啊!”   “咦?”谢恒颜应声偏头,“这么晚了,谁啊?”   “是我!你们快……快出来!”乌纳在外高声喝道,“有急事!有急事啊!”   乌骞眼睛一瞪,腾地坐直起身:“我爹的声音?”   “乌大哥?!”谢恒颜悚然道,“刚不才从他家出来,这是闹鬼了么?”   乌纳狂吼道:“闹个屁的鬼,你们赶紧出来!……就是老子本人,是乌纳啊!”   印斟反应倒还算快,抬手将帘子朝外一掀,果真露出乌纳在外一张接近扭曲的正脸。谢恒颜被他夸张的表情吓一大跳,赶忙从火堆旁边跳了起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不让你好生照顾糖水姐姐么,为啥又跑出来串门儿了?”   “不……不是!”   乌纳满头大汗,正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偏偏脸色难看得打紧,这会子见了印斟与谢恒颜二人,一时竟连话也说不清楚,只好断断续续地道,“你们快过去看看涟妹……看看涟妹,她样子不太对劲!看起来……看起来就像是……”   谢恒颜快被他急出毛病来了:“像什么?能不能一次说完了?”   “要生了!”乌纳终于脱口而出,甚至带着急喘又重复一遍,“孩子要生了!”   “啊?”   谢恒颜杏眼瞪得溜圆,倏而回过头去看印斟,而印斟更是一脸迷茫无措,直冲他摊手摇头,仿佛压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孩子才六个月大,怎么可能现在就生?”   入了夜的冰冷海风一波接着一波,刀锋一般狠狠刮过正脸,霎时间吹得人骨头都要散架。谢恒颜适才进的帐篷,眼下就连外袍也没来得及披,顺手裹着毛毯便冲了出来,边跑边问乌纳道:“找大夫过来看了没有?产婆呢,村里有没有产婆?”   “大夫是有了,可我该上哪儿找什么产婆!”乌纳脸色一阵青白,“在岛上生过孩子,还能活到现在的姑娘……简直就是屈指可数,这让我如何去找!”   谢恒颜拧眉道:“但你要说六个月,未免也太奇怪了——除非糖水姐姐和一般人不一样,不然以现在这时间段里生产,十有八九是出了大毛病,一不留神就得丢命的!”   “刚刚你们才走没多久,她就突然开始喊痛。我本来以为又要流血,谁知道……谁知道会是如今这般情形!”乌纳折腾一夜没能歇过片刻,这会子整个人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我已经找不到别人来帮忙了!反正不管怎么样,现在都靠你了,小妖怪,你一定不能让她死……一定不能!”   “……”谢恒颜登时结巴道,“你、你别这样,人家大夫都救不来的病人,我怎么可能说救就救的!”   乌纳喝道:“你说你原来替人接生过的!”   谢恒颜看一眼旁边沉默的印斟,忍不住说道:“我那帮忙接生的,是正常娃娃,好歹人家母子健康。你们这才六个月的……怎么想都不正常吧!”   乌纳道:“别讲这些废话!不管如何,你都必须帮这个忙!”   “印斟,你快劝劝他。”谢恒颜无奈道,“我真是说不过了……”   印斟也冷冷说道:“……是你自己夸下海口,说会接生的。”   “连你也帮乌大哥说话!”   谢恒颜气愤地转过身,原还想再反驳些什么,这时众人经由一路狂奔过去,已然抵达了乌纳家的帐篷门前——甚至话刚说到一半,老远就听见帐内女子痛苦至极致的一阵阵哭嚎之声,伴随环形村内无数寒风吹拂,谢恒颜冷不防打了个哆嗦,几乎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惊声喊道:“糖水姐姐!” 第157章转机   “乌、乌大哥!”   谢恒颜乍一见到乌纳,仿佛连话也不会说了,慌忙挺直腰杆,干巴巴地道,“糖水姐姐她还好吗,有没有缓过来一些?”   乌纳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神色尤是显得黯淡憔悴。   直到这时,印斟才注意他怀中包裹的女婴。如今托在手里,当真只有半大的一团,四肢严重萎缩,面部模糊不清,周身皆由血与汗水黏湿得打紧,一时半会儿都没来得及清理干净。   印斟道:“这孩子……”   “拿去……处理掉。”乌纳眼神空洞,言语间不带丝毫起伏,“先别、别让涟妹看到……不能让她看到。”   “慢着!”谢恒颜追上前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处理?”   大夫凝声说道:“还能如何处理?自然是赶快带走烧掉了!年初就闹这样的事情,必然乃是大凶之兆……就算村里其他人不在意,容姑娘自己也接受不了的。为避免往后夜长梦多,还是早些处理得好。”   “烧掉?!”谢恒颜惊诧道,“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就这样烧吧?……好、好歹走得体面一点啊!”   乌纳面色阴沉,缓慢开口:“那你还想怎样?”   谢恒颜问:“糖水姐姐怎么说的?她不愿意看看孩子么?”   “你觉得依她现在的模样,还能怎么去看孩子?”乌纳反手一指帐篷,咄咄逼人道,“不然你自己进去瞧瞧,涟妹给这死物折腾成了什么样?”   “……”   谢恒颜呼吸渐沉,继而盯向他怀中遍身血污的死婴,于心不忍道:“可是……”   “没有可是,你别说了!”乌纳喉中哽咽,眼角已然带了浑浊的泪,“别说了,不要说了……求求你,饶了我,饶了我们吧。现活着已经足够糟糕了,就别再让这种事,继续折磨我们夫妻两人了……”   谢恒颜:“我……”   “颜颜,算了。”印斟拉过他的手腕,低声道,“让他自己弄吧,我们别管了。”   谢恒颜终于没多说了,沉默看着乌纳朝前,与他二人错身而过,堪堪走向枯林更深一处,逐渐消失了踪影。   印斟也是片晌无言,最后牵着他的手,说道:“走了,过去看看容十涟。”   谢恒颜难受地点点头,印斟便揽着他,转身一起进了乌纳家的帐篷。   而在此时,帐内刚生产完的容十涟,如今已疲惫地睡下了,闭目可见双眼深深地下陷,整张面孔伴随着一抹无法消除的乌青色,就连昏睡期间的梦呓……也是痛苦而惊惧的,一声一声地低唤:“别、别让它过来,把它拿开……拿开!滚……滚开啊!”   乌骞安静守在一边,不时轻手轻脚地上前,替她拭去头顶汗珠,难得没像往常那样调皮捣蛋。这会儿见了印谢二人过来,便只回过头,怯生生地问道:“那个,妹……我的妹妹呢?”   “妹妹被你爹带走了。”谢恒颜垂下眼帘,顺手摸摸他的脑袋,“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乌骞仓皇地问:“是要扔掉吗?”   谢恒颜道:“是要烧掉。”   乌骞“啊”了一声,双眼猝然瞪得老大。印斟扯了扯谢恒颜的衣角,有些责备地道:“你和小孩子说这做什么……”   乌骞艰难地道:“不会吧,是真的要烧掉吗?”   印斟看了眼一旁欲言又止的谢恒颜,没再多说什么,仅是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且算是对这个问题做出了回答。   三人各不说话,杵在一旁站定片刻,后又怕搅扰容十涟安眠,干脆一起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预备回家的途中,谢恒颜嗫嚅着说道:“我还是觉得不合适啊,孩子才刚生下来,就那样脏兮兮地拿去烧掉……”   “不然还能怎么?洗得干干净净,穿件新衣服,取个好名字……再风风光光地下葬?”印斟毫不留情地说,“这不是徒增伤感么?”   “那要是我俩生的孩子,你打算怎样做?”谢恒颜反问。   “……”印斟一下被问得哽住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实吧……我也觉得不大合适。”乌骞在旁小声地道,“怎么说都有六个月的感情,单这样生下来,然后立马草率地烧掉……就算换作是我,也会有些舍不得啊。”   “唉,宝宝好可怜。”谢恒颜仰天长叹道,“……糖水姐姐也好可怜。”   “可怜也没办法,岛上条件就这样,你要把所有女人和死婴都同情一遍吗?”印斟斜睨他道。   谢恒颜道:“如果可以,我也想啊。” 第158章最动人的哭声   适才乌纳还一直叫嚣着,定要把孩子拿去烧掉,决计不能让容十涟瞧见……实则整整这么一天下来,却还是抱着它在原地一动不动,就连半根柴火也没碰过。   印斟和谢恒颜走过去,乌纳眼睛仍是通红的,彼时见了他二人,便强压下发颤的嗓音,竭力平缓地道:“你们……来了。”   说完停了一阵,不待人开口,又继续道:“帮忙把这孩子,埋了吧……我实在下不去手。”   谢恒颜微偏过头,与印斟对视一眼,两人倒是很有默契,也不多说话,上前拿起现有的工具,便帮着乌纳一起下去挖坑。   大概花了好一段时间划地,谢恒颜有些累了,靠在印斟腿边开始休息。乌纳也抱着孩子蹲在一旁,四肢乏力,眼神上下飘忽,锄头握在手里纹丝不动……到头来就剩得印斟一人,在边上忙得累死累活。   待得片晌过去,坑都挖下一大半了,乌纳却幡然醒悟过来,说道:“等……等等!”   印斟停下来,问:“怎么?”   “海边风大,天气又凉。”乌纳道,“这里不好……换个地方埋吧。”   印斟:“……”   谢恒颜跟着道:“我也觉得不好。”   印斟只好认命,转头又往林深处走了几步。眼看就要确认地点重新开挖了,乌纳目光微动,偏又一次产生了动摇的想法:“不然……还是算了,这林子略有些潮,不太适合下葬。”   谢恒颜立马附和道:“我也觉得很潮。”   “到底挖是不挖?”印斟不耐烦道,“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   “要、要挖的……自然是要挖的。”   乌纳抱着怀里的孩子,回身绕着枯林转了半天,最终寻得一处相对茂密的树荫之下,叹息着说道:“就这里吧,也不用太远了,总归是往后能看到的地方。”   印斟便不说话了,只埋头下去,继续帮忙办事。谢恒颜歪头靠他腿边,一个人偷懒打盹,乌纳终也握起锄头,缓缓跟上来刨土。   ——然而从始至终,他就抱着怀里的婴儿,一直不曾放下来过。   借那漫天沉庞的夜色照耀,三人忙碌不堪的背影,正于雪面上方反复地起落,委实显得疲惫而落寞。   挖到中途,谢恒颜似是想起了什么,便忍不住对乌纳道:“乌大哥……其实舍不得吧。”   乌纳手边动作一顿,还是没有给出确切的回答。   谢恒颜原以为依照乌纳这般强硬的性格,有一些话长久沉在心底,是不会轻易出声承认的。   ……不想片刻的沉默过去,乌纳却是长叹一声,出乎意料地开了口。   “是啊,不舍得。”乌纳说,“……这世上哪有当父母的,愿意亲手葬送自己的子女入土?涟妹怀胎足有六月,在那期间的每一天,我又何尝不是抱有满心的期待?若非是怕她因此陷入痛苦,我哪里……哪里又肯下得了手。”   “……”谢恒颜侧目看了那孩子一眼,随后也是一声叹道,“节哀罢,这么小的孩子,就算真活过来,也是不好养的。”   “这些都是后话了。孩子已经没了,再如何去可惜惦念,它也不可能回来。”   乌纳独自冷静这么久,也差不多该释怀了些许。如今抱着他的孩子,情绪亦不似晨时那般全然失控,唯有于他黯淡失色的目光当中,犹自徘徊着一抹失意的沧桑。   “其实我也好奇,为人父母,究竟是种怎样的心态。”谢恒颜仰头望天,嗓音平缓无波,“乌大哥好歹是当过父亲的人了,阿骞长这么大,不也是你一手带过来的……这样一说,养子和亲生骨肉之间,果然有甚么区别么?”   乌纳经他这么一番提点,反是无端醒悟了过来,继而摆了摆手,不假思索地道:“能有什么区别?不同是由自己养的?到底手心手背都是肉,只能说乌骞那小子……太不争气,教育他的方式难免粗暴了些。不然像我们这样的人,压根没读几个书,整日里依靠捕捞为生,偏他小子游手好闲,成天只会白日做梦。棍棒底下出孝子,这话说得没错——我若不出手打他,他如何肯听我的话?”   谢恒颜闻言,却是喃喃道:“可我明明很听话啊,为什么总是在挨打……”   “什么?”乌纳愣道,“你挨打?”   “没什么,想到我爹而已。我很久没见到他了……还是蛮想念。”谢恒颜抱住膝盖,笑得很是低柔。   印斟冷漠道:“你想一个疯子做什么?” 第159章灵魂拷问   短短一天的时间,乌纳好似将那人生大喜大悲,所有的酸甜苦辣,都一并品尝体会遍了,再无一丝一毫的遗留可言。   他一下子从兴奋到眩晕的最高点,陡然坠落到又一次失意的谷底——而这回所带来的无情打击,虽不足以致命,却总归又在他所剩无几的希望幻想当中,又徒然增添了灰暗的一笔。   印斟和他说:“你不同寻常的女儿,很有可能是瞎了。”   最初乌纳当然不信,但与其说是不信,倒不如说是完全无法接受罢了。   他从帐外掀开布帘,一路奔进温暖如春的内间。而那时的小娃娃已让谢恒颜洗白花花的,换过一身新的棉衣包裹,牢牢实实窝在被褥里捂着,疲乏过后也愈渐安分下来,不再像方才那般啼哭不止。   乌纳将它抱起来,温柔地搂进怀里,试图出手抚摸,但又总归有些胆怯的意思。女婴本就只有小小的一团,待那浑身血污汗渍清理干净,便更如同纸糊一般的孱弱不堪。   唯有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亦是最初时惊吓到乌纳的那一双,此刻睁得又圆又大,径直注视着父亲粗犷的面孔,目光中似带有一丝莫名而来的冷意。   “这、这不能看见么?”乌纳问道,“瞧这小眼神儿,还怪瘆人的……”   印斟看他死活不愿相信,只好伸手过去,往那婴儿头顶晃了两晃。   ……果不其然,见那双黑亮的眼睛,不论睁得有多开,到头在印斟一番手势的吸引之下,都不曾有过半分的动容。   甚至从头到尾,眨也没眨一下,就这么定定地望着同一个方向,连最基本的反应也没有。   “看清楚没?它是瞎,不是在看你。”印斟道。   乌纳还是不信,又自己动手上前摇来晃去,扯眼睛做鬼脸——如此反复下来数次,怀中婴儿俱是一脸迷茫的神情,并没有给他一个想要的回应。   因而在那之后,乌纳好不容易出现微许希望的明媚面孔,终还是带着无限的失落与不甘,再一次地黯淡了下去。   “六个月的幼胎,在所难免啦。”谢恒颜拍拍乌纳的肩膀,“现在最需要担心的,不光是眼睛的问题……是往后再该怎么活下去。”   印斟也道:“孩子这么小,没法离开母体的保护。”   乌纳急忙问:“那……那怎么办?它已经生下来了,总不能再塞回去吧?”   谢恒颜“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印斟倒是神情肃然,转而对乌纳道:“有我的符纸在,暂时能够撑开结界,给它身体需要的温度。但不管怎么说,结界不比寻常母体一般稳定……风险随时都有,你需做好心理准备。”   乌纳登时露出为难之色:“这……”   “放心啦,印斟每次这么一说,他自己也会尽到全力的。”谢恒颜笑眯眯地,顺带将印斟胳膊一挽,无比自豪地道,“我们家印斟最厉害了,就算天底下最难的术法,他也都是样样精通哦。”   印斟往他脑壳儿拍了一记,道:“你别乱说。”   乌纳闻言,却是感动不已,当下于印谢二人面前,险些一个屈膝给跪了下来。好在印斟抢先将他拦住,乌纳这才含着满眼泪光,颤巍巍地出声说道:“二位大恩大德,乌某铭记在心,来日若得机会,必当涌泉相报!”   “还报什么报啊,救你孩子要紧。”谢恒颜叹声道,“等明早糖水姐姐起来,看她能不能喂奶……我先出去生火,煮一锅米汤喂了再说。”   乌纳低头下来,再次与他道谢,谢恒颜却不再多言,转头备了锅子以及柴火,掀开布帘出帐篷去了。   他这么一走,印斟也一起跟了出去。夜里海风吹得正冷,谢恒颜就弯腰蹲风口上煮米,印斟走过去,递了两张毛毯给他,说道:“你别忙了,放着我来煮吧。”   谢恒颜头也不抬,只道:“放着你煮?你能行吗?”   “我怎么不行?”印斟也蹲下去,拿胳膊挤他,“你回去休息,煮个米汤而已,我又不傻。”   然而侧过头时,恰好对上谢恒颜一张含笑的面孔。那一双杏眼圆溜溜的,彼时微弯着,同时带有几许说不出的缱绻与温情,望着印斟,又仿佛是在望着什么更深远的东西。   两人如此对视有半晌,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印斟让他这般突来的笑容触动了,倒有些不好意思,反手往傀儡脸上一拍,低道:“笑什么,明明累得要命,忙了两天没停。”   “……真好啊,印斟。”谢恒颜道。   说完把脑袋一歪,轻轻靠在他肩上。   “哪里好,一点都不好。”印斟如是说着,却还是抬起一边臂膀,将人实实揽住,掌心盖过傀儡细腻温软的发丝,道,“捡个别人家的小孩,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印斟不喜欢小孩吗?”谢恒颜一边舀米汤,一边问道。   “不喜欢。”印斟道,“我只喜欢……” 第160章桃源   小娃娃拼命哭着要拉屎,三个大男人围在一旁团团乱转,最后还是谢恒颜勇猛地伸出双手,掐着鼻子靠过去,将它屎尿齐流的小襁褓给一把揭开了。   ——一时之间,整间帐篷都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   谢恒颜剪开旧的床单,给孩子裹着当尿布用。   印斟则抬手捂住口鼻,露出一脸嫌弃到家的古怪表情。   “嫌弃什么?”谢恒颜边裹边说,“你小时候还不是这样?”   印斟:“……”   他沉思半晌,不知想起什么,问道:“你又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样?”   谢恒颜头也不抬,反问:“……难道大家不都这样?”   印斟不说话了,缄默下来看他。谢恒颜每每带起孩子来,总比对待一般人要耐心得多,换完尿布的娃娃总算不再哭了,等再过得一阵稍安静了些,谢恒颜便小心抱它起来,搁进怀里轻言细语地哄——   “乖宝宝,睡觉觉,醒来才会长得高……”   “别哭噢,不要哭,哥哥给你买糖糖吃……”   ——别……别哭,不要哭,我去给你买糖葫芦。   ——印斟,好孩子,要乖乖睡觉哦……   印斟骤然抬眼,自脑海当中久远模糊的记忆,好似又回到当年那片炽烈的火海。   他尚还躺在襁褓之中,啼哭着等待死亡的到来。而面前伫立着一道模糊不清的黑影,形同摄魂夺魄的厉鬼一般狰狞——随后缓缓地,缓缓地,朝他伸出尖利的双手,直到扼住稚婴脆弱而无力挣扎的脖颈。   那是在印斟幼年时期,唯一一场久挥不去的噩梦。   但在现在看来,那梦中索人命的凶猛厉鬼,好像也只是低头下来,温柔地亲吻了孩子的额头。   ……仅此而已。   “谢恒颜!”   印斟蓦地扬手,几乎是发了狠,紧紧扣在谢恒颜腕间!   “你……”   谢恒颜愣道:“干什么你?当心吓着孩子。”   印斟喉间微哽,倏忽间又冷静下来,垂头在傀儡面前,表情说不出的怔忡:“没……没什么。”   “等再过会儿,我再去找趟糖水姐姐。”谢恒颜道,“孩子不能没奶吃,本来六个月大,就比别人差很多了。”   “嗯。”印斟低道,“你很会照顾小孩。”   谢恒颜:“那是自然,我是傀儡,生来该是陪人一起的。”   印斟:“那你……原来也照顾过?”   “……”谢恒颜神色微顿,随即起身,将孩子放进印斟怀里,“抱好,可别把它吵醒咯。”   印斟无措道:“慢……慢着。你做什么去?”   谢恒颜转头喊乌纳道:“走吧乌大哥,我们去找糖水姐姐。”   乌纳怔了怔,立马回过神来,应声道:“好!”   “你就在家里,照顾好小宝宝。”谢恒颜又去看印斟,“要中途有什么闪失,今后我就跟你绝交!”   印斟:“……”   谢恒颜踮起脚,往他侧脸亲了一口:“知道没?”   印斟别过脸,抱着孩子在怀里,小声道:“知、知道了。”   *   谢恒颜手里提着一锅现煮的鱼汤,老实巴交地站在乌纳家的帐篷门前,来回左右转了快三圈。   最后回身,与缩后方的乌纳本人堪堪对视一眼。乌纳勉强点了点头,结巴道:“进……进去吧。”   谢恒颜道:“你去撩帘子。”   乌纳道:“你去。” 第161章恋爱经验   ——孩子往后该去哪儿?   这并非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容十涟不愿认自己的女儿,可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比孩子亲娘还要亲的?   乌纳第一反应,是看向谢恒颜:“不如你……”   “不行。”印斟立马否决,“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如何能去看管孩子?”   “我……”谢恒颜嗖的起身,不服气道,“我怎么照顾不好了?!”   印斟凝向他道:“你来看孩子,造船的事怎么办?以后就这样,一直放着不管?”   “……”   谢恒颜微微一哽,顿时辩不出一句话来了。   印斟此番言语,也并非全无道理。本来这些天,为着乌纳家闹不完的矛盾及突发事件,造船进程已有过长时间的耽误,如今再莫名多出个孩子,谢恒颜还需时刻留心它的温饱问题,于是在那之后更多的负担,明显将会降临到印斟的头上——等到届时,两边都想兼顾,偏生两边都没法照料周全,如此一番忙乱下来,反而误了最要紧的大事。   “那、那孩子该怎么办?”乌纳自知不可勉强,只好垂头叹道,“麻烦二位……至少帮忙支个招吧,我是当真想不出半点法子来了。”   印斟怀疑地道:“难道容十涟完全不肯松口?”   乌纳回头看一眼谢恒颜,谢恒颜便对印斟道:“看样子是不可能的,多问也只会平添反感。”   “别人家呢?”印斟不死心,继续问道,“乌纳不是人缘好,关键时刻,没人愿意出手帮忙?”   “这……”乌纳侧过脸,很是为难地道,“马上就开春了,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成天早出晚归,不是捕捞,就是种地。也没人能抽空照看孩子啊……”   印斟冷声道:“那我们就是完全闲着的了?”   乌纳:“唉,我……”   “印斟,别这样说。”谢恒颜皱眉道,“这么小的孩子,现能好好活下来,已实属难得。既没人肯来帮忙,那便暂时放这里,由我照顾就是了!”   印斟当下沉了面色,问:“那船呢?当初主意是你出的,现你又要分心去看孩子,船就直接不要了?”   谢恒颜:“没说不要。船接着造,孩子我带,往后天气回暖,我就将它系身上,走哪儿带哪儿,也没什么不方便。”   印斟:“它还这样小,你是打算系多久?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谢恒颜诧异道:“怎可能系一辈子?糖水姐姐是它亲娘,总有一天能相认的!”   印斟不依不饶道:“……总有一天相认,为何不能是今天?”   “你……”谢恒颜登时不高兴了,“印斟,你一定要同我争个输赢吗?我说了,孩子不落下,造船继续,我也会尽全力帮忙,不会因此延误进度,你没必要瞎操心。”   “那行,我是瞎操心,你说什么都是对的。”印斟面无表情地说,“……这事你自己看着办,我管不了。”   说罢已是起身,哗的一声撩开布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倒留得谢恒颜与乌纳愣在原地面面相觑,这会儿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他怎么又生气了!”谢恒颜愕然道,“我说错什么了?”   乌纳自然知晓其中缘由,一时只觉说不出的尴尬。犹豫半天过去,终是抱着孩子,转身朝外走道:“算了算了,这事总归靠不了别人,我还是先回去,试试找涟妹求情罢。”   “哎!你又把孩子抱来抱去,总有一天折腾死在半路上。”谢恒颜忙阻止道,“你别走了,今晚就在这住下。孩子的事,明早再说罢,总能想到办法的,先不要着急。”   乌纳这回也是实在没辙,怀里抱着孩子一个,家里发了疯的老婆一个,眼下俨然正处为难之境,完全找不到地方安身立命。   如今一听谢恒颜这话,干脆又厚着脸皮,什么也顾不上了,堪堪一屁/股坐了回去,老实巴交地说道:“那……那我先留下来了,真的谢谢你……真的,我、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你是个好人!好妖!以后定是要得到成仙的,在这之前,我得先谢谢你,谢谢你全家!”   “……谢全家就免了。”谢恒颜叹气道,“你也好些天没睡觉了,赶快躺着歇下吧。”   乌纳见他正朝帐外走,便问道:“你这是准备干什么去?”   谢恒颜满脸无奈与心酸:“还能干啥?找那讨厌鬼生气包去!”   *   短短须臾之间,暮色已彻底沉庞下来,整一天过得就像飞一般的快,时间流逝得悄无声息,甚至不给人半点喘息的机会。   谢恒颜刚出门的时候,正巧撞见数日未曾碰面的傻子陈琅。   自打容十涟生子出事以来,他们那无比浩大的造船工程……就给直接中止了,有好些天没再忙着锯木头,陈琅因此无事可做,成天便只在村子里头四下乱晃悠。 第162章我喜欢你   其实陈琅本意是好心,一路轻手轻脚过来,并没想要将熟睡的谢恒颜惊醒。   但依如今这般形势看来,估摸已是不可能了。   印斟乍一见到谢恒颜,像是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涌上来了……以至于意识根本不受控制,并在那同一时间里,强烈而迅速地占据了他的脑海。   乌纳甚至有种……他即将哭出来的错觉。   但印斟必然不会落泪。   如他这般性子顽固刚直,又从来不愿吐露心声的笨蛋男人,唯一用来表达感情的方式,即是大步上前,一把将他那同样蠢笨的可怜爱人摁进怀里,动作粗暴,全然不知轻重,且又克制不住自己的双手,便形同一头猛冲出笼的野兽,抱着谢恒颜就是一顿殴打式揉搓。   谢恒颜原正睡得憨熟,连美梦都快做了大半,这会儿猝不及防,愣是让印斟两手搓得一个激灵。   待睁开朦胧一双睡眼,方见面前人头攒动,似是实打实站有三道身影——一个惊呆了的乌纳,一个提灯照路的陈琅,外带一个忽然凑近来的印斟。   “你为何会……”   不等傀儡开口,印斟已然紧抱着他,低声于耳畔道:“对不起!”   谢恒颜登时怔然:“干、干啥呀,突然给我道歉?”   “对不起,我错了。再往后,我不会反对你了。”印斟侧头埋入他颈窝,闷闷说道,“你想养孩子,就养吧。我……我什么都不说了。”   “不是……”谢恒颜错愕地道,“怎么又准养了?你不生我气了?”   印斟哪里还敢与他置气?   剩余那点不堪一击的小情绪,早让一路来的恐慌与仓皇尽数湮没透了。彼时,他两手抱着谢恒颜,生怕一转眼过去,他又会消失不见——被那要命的老妖怪谢淙,或是被别的什么人带走。   兴许稍不留神,他们将是天各一方,形同陌路,再不会有任何重逢的机会。   “我知道错了。”印斟除去拼命道歉,仿佛什么话都不会说了,“你不要同谢淙走,不要躲我,也不要不回家。我脾气虽差,但会慢慢改的,你……别嫌我,尽量别嫌,我什么都可以改!”   “为啥又扯到谢淙了?你好重,先起来说话……哎不对不对,等等!”   谢恒颜适才清醒过来,朝四下略扫过一道,方又是惊呼出声道:“我、我怎么就睡着了?!还是在这种地方……我的天,现什么时辰了?”   印斟让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应该将近子时了——你自己睡没睡着,难道不清楚吗?”   谢恒颜整个人就是个糊糊:“不清楚啊,完全没印象。”   说完已站直起身,绕着小木屋前的空地,一连转了好几大圈,复又一头雾水地问:“我刚刚干啥去了,为何会睡在这里?”   “我怎可能知道?!”印斟也跟着懵了,“你不是生我的气,故意躲这里的吗?”   谢恒颜听得直瞪眼:“……啊?我为什么要躲你?”   身后跟来的乌纳,更是完全傻眼了:“你俩到底咋回事?”   印斟:“……”   “我方才离开帐篷,是想出来找你啊!但刚走到一半,突然感觉有些困了。”谢恒颜挠头道,“我当时特别想睡觉,只好又掉头往回走,然后走走走走,就……”   印斟:“就……”   “就不知道了。”谢恒颜摊开两手,说得一脸理直气壮,“……反正,等再醒过来的时候,恰好就见到你了,感觉真巧!”   印斟:“……”   乌纳:“……”   陈琅:“……”   谢恒颜:“哈,这下睡醒了,好像精神多了——咱们回家不?”   “……你是傻子吗?!”印斟陡然抬高了音量,几乎无法控制地怒斥道,“大晚上在路边睡着,这到底有多危险!你自己心里完全没数?”   谢恒颜忙道:“呃,我是真的困,忍不……”   印斟厉声将他打断:“万一遇到妖物作祟,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凶什么凶!有话不会好好说,干嘛非得用吼!”谢恒颜登时恼了,“都说了我困,睡着也是没办法,你听不懂人话?”   印斟也有些窝火:“困了多走两步,回家睡不会吗?” 第163章危险   “阿琅!”   谢恒颜背后系着个婴儿,怀里抱着大堆木头,站在木屋外的空地前,那扮相如同村里命运最凄苦的农妇:“……你给我站住!”   然而陈琅头也没回,顾自一人往别处走。   “陈琅!”   谢恒颜大喊一声,快步上前,五指冰冷的关节扣上陈琅的手肘。   “你跑什么!”谢恒颜生气道,“听不见我说话吗?”   陈琅垂下眼睫,并不看他,也不愿吭声。   “我有话要问,你做什么老躲我?”谢恒颜道,“别走了,转过来。”   陈琅还是不肯回头,谢恒颜便伸手过去扳他,两人站草地里互相推搡一阵,最后还是谢恒颜更胜一筹,拧着陈琅手腕将他硬拖了回来,犹自出声问道:“阿琅,昨晚是不是你把我藏起来的?”   陈琅微微一愣,登时摆手,磕磕巴巴地道:“不……不不……”   “就是你!”谢恒颜笃定地道,“我记得我在路上走好好的,怎么也不可能睡进龙骨里啊!”   陈琅避开他的目光,说道:“不……不!”   “不准说不,你给我说实话!”谢恒颜道,“为什么把我藏起来?说!”   陈琅慌忙道:“没,藏,没,藏。”   谢恒颜不依不饶道:“我要听实话,实话!”   “你,你,突然,睡,着。”陈琅严重口吃,只得以两手胡乱比划道,“在……在,路路路,路边。危,险。”   “我……在路边睡着了?”谢恒颜先时一愣,随即眯眼,“你果然什么都知道。说吧,为什么把我藏在那种地方?恶作剧吗?”   陈琅摇摇头,还是那两个字:“危,险。”   谢恒颜一头雾水:“什么危险?”   陈琅沉了目光,说道:“怪,物。”   谢恒颜以为他在说小孩儿,便将目光移向背后熟睡的娃娃。   “怪,物,吃,你。”陈琅神情阴鸷,显然不是与他说笑,“吃,你。”   “啊?你在说这孩子,会吃我?”谢恒颜呆呆地问。   然而话刚说完,那小娃娃便如同有感言一般,“哇”的一声,忽而嚎啕大哭起来。   这下陈琅当真是慌得六神无主,那眼神就如同见了地狱里的厉鬼,一时骇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杵在原地跳来跳去,仿佛很想逃走,但看着眼下这般状况,又委实不知往哪里逃。   于是那孩子哭,陈琅便一个劲地跳,谢恒颜则将它转过来,两手抱进怀里,轻声安抚道:“乖宝宝,别哭啦……不要哭,要听话……”   ——瞧他现这一脸无限慈爱的神情,简直堪比孩子他亲娘。   陈琅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不喜欢这孩子,而且表现得很明显,但彼时它就在面前,如此孱弱不堪的一条生命,几乎能让世间任何人对他生出无法克制的保护欲望。   就连陈琅亦是如此。   两人沉默站定在木屋前方,直至哄得孩子睡着为止,陈琅再不敢弄出什么大的动静,谢恒颜便将它重新系回背上,牢牢实实地放好背好,那模样其实多少有些滑稽——毕竟他不是孩子亲生父母,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再怎么也不该像这样,成天抱着别人家的孩子忙来忙去。   何况他们忙的还是粗活累活,有时还容易受伤,如今再带个无比娇弱的小婴儿在身边,危险便更是无处不在。   陈琅只觉得不合适,也不像话,可这话究竟轮不到他来说。   他与谢恒颜并肩在一起捣腾木头,谢恒颜办事却比原来还要起劲,仿佛孩子的存在并不能对他造成实质性的影响。而陈琅侧目凝视着他,始终似有话要讲,待得老半天熬过去,还是谢恒颜率先开口道:“接着说吧,什么怪物吃不吃我?”   陈琅还没吭声,谢恒颜又追问道:“我有什么危险?”   陈琅别过脸,表情木然,不带丝毫起伏。   谢恒颜:“别老卖关子,我要生气了!”   陈琅只好道:“……怪,物,危,险。你,养,它。”   谢恒颜不由拧眉:“我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说它是怪物,然后又一点理由也拿不出来。你认为这么小的孩子,现就能一口吃了我吗?”   陈琅漠声道:“不,知。”   谢恒颜:“……”   “我不想理你了。”他想了又想,还是感到气闷,“……你们都是笨蛋!” 第164章妥协   两人深陷在稻草堆里,一番浑然纵情的唇齿交缠。印斟发力将傀儡圈进自己怀里,继而吮过他的唇畔,再到削尖的下巴,最终轻轻吻上他温软的喉结,那瞬间彼此纠绕的爱意不言而喻,印斟低头抚摸着谢恒颜的侧脸,似乎能从他眼底捕捉到某些朦胧的情愫,却又不知是因着什么,始终执著着不愿出口。   而就在印斟拨开谢恒颜的内襟,试图将亲吻持续往下延伸的时候,谢恒颜终于反应过来,忙探出一手,慌乱无措地抵着他道:“等……等等!”   印斟停下所有动作,专心注视他的双眼。   “你不可以……”谢恒颜别开脸,难为情地道,“不可以在小孩面前,做这种事!”   印斟道:“它看不见。”   谢恒颜怒道:“它听得见!”   “那你别出声,也别反抗……会弄出动静。”   印斟压过去,轻轻吻了傀儡的眉心,然后是鼻梁,到嘴唇时犹豫了片晌,复又找到更合适的角度,无声亲吻了他尖锐凶利的獠牙。   只那一刻,谢恒颜仿佛心都要融化了。   以往从没有人,会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这便意味着印斟待他,从身到心完全无碍的接受。尽管妖物的獠牙生得如此狰狞,但它丝毫不能阻挡印斟交付出的感情。   这难道就是源自于人类的喜欢吗?   那……傀儡的喜欢,又该是什么样的?   谢恒颜禁不住地发怔,然待回神时,印斟已摊开一边臂膀,将他拉得更近一些,两人紧贴在一起,气息热忱地交融,是无法诉说的亲昵与情真。   “别躲。”印斟说道。   谢恒颜:“我不……”   印斟再次重复:“别躲着我。”   谢恒颜胡乱蹬他:“我没躲你!”   印斟低声道:“都这样了,还不叫躲?”   “那你说罢。”谢恒颜整个人都混乱了,“我……我应当如何做?我什么都不知道。”   印斟道:“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想给你最好的……你慢慢试着接受,这样就足够了。”   谢恒颜急促地说:“可我只是木头!”   印斟说罢,固执翻身,反将傀儡摁在怀里:“……我就要木头!”   “木头不好,又不是人!”   “可你很好,我想要你!”   “我……我不好,我很差劲!你……我……不准喜欢我!”   谢恒颜话也说不清楚,只三番五次试图要推拒。   然而身体的反应,从来不允许说谎。他下意识里不想逃开,偏更愿意由印斟这么抱着,就算根本动弹不能,彼此的胸口却正温热着,似在恣意燃烧对方传递来的缱绻爱意。   ——一根懵懂无知的木头,从此生了痴念,动了凡心,对人世间的爱恋情深,充满了近乎贪婪的渴望。   不过短短一刹那间,谢恒颜已然浸红了双眼。同时感到左心口处的数余骨针,连带着业生印一并陷入灼烧当中,甚至不受控制地开始疯狂跃动!   “嘶……”   似有尖锐至撕裂的剧烈痛楚,隐如潮水般的席卷而来,霎时占据身体每一处虚弱的角落。   谢恒颜十指绞紧,倏而将脸埋入印斟的胸膛,不住发出隐忍的低吟。   “怎么?”印斟低头问,“哪里不舒服?……我压到你了?”   “没……没有。”   谢恒颜翻了个身,从草堆里探出半颗脑袋,继而挤出一抹淡笑,喊他:“印斟。”   “嗯?”印斟回眼。   “你喜欢我什么?”谢恒颜问。   印斟似乎顿了片刻,说道:“我也……不知道。”   谢恒颜:“你都找不到理由,还谈什么喜欢?”   印斟淡道:“喜欢哪里需要理由。爱了便是爱了,感情本就来得突然。”   谢恒颜又问:“那它也会突然走吗?”   “不会。我只喜欢你一个,这辈子都是。” 第165章小针儿   谢恒颜直觉里认为,昨晚乌家两口子之间,多半发生过什么矛盾——不然今晨容十涟也不会寻过来,直接与他说出这些个话。   反正,谢恒颜是这么猜的。果然找到乌纳的时候,他正躺在枯林木屋的房顶上,嘴里叼着旱烟,一波接一波地吞云吐雾,将整张刚毅的脸都湮没至混淆不清的模样。   “乌大哥!”   谢恒颜怀里抱着孩子,扬声大喊,引得周围帮忙的男人们轮番回头。   乌纳没理他,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懒得吭声。   谢恒颜又道:“乌大哥,你娃不要了?”   老王老张等人俱是抬眼,纷纷对着顶头上的乌纳小声唏嘘,并忍不住跟着一起指指点点。   谢恒颜:“乌大哥?”   “得了,别吵吵,我能听见。”乌纳终于受不了了,拿起草帽盖头,无比颓然地说,“让我一人静静行不?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谢恒颜问:“你同糖水姐姐吵架了吗?”   乌纳反问:“你觉得呢?”   “那孩子该怎么办?”谢恒颜上前一步,焦急地问,“总不能真的跟我一辈子吧!”   “我昨天回去一趟,什么话都说遍了,涟妹听不进去。她不肯认这孩子……唉,我已经说不通了,完全拿不出别的办法。”乌纳呈大字型,平躺在木屋顶上,整个人就像块煎糊了的饼,脑子里头一团乱麻,心里也是一样。   “我能做些什么呢?她们一个是我的妻,一个是我女儿。”乌纳叹了一声,继续说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哪又能说割舍便割舍的?”   “你有时间在上头抱怨,不如下来帮我们的干活。”   另一头,老王老张等人忙进忙出,早已累得汗流浃背,忍不住直冲乌纳喊道:“当初叫我们来的是你,如今一人躺着偷懒的也是你。”   “是是是,我这就来。”   乌纳勉力应得一声,终是从屋顶上方纵身跃下,缓慢摸到龙骨附近,弯腰帮忙拾起了木材。   “你说说,说说吧。我现还能怎么办?”他愁眉苦脸地说,“……能拖一天便是一天了,我都没胆量回去见她。”   谢恒颜:“……”   “干事吧,努力干事。”乌纳重复说道,“我只想找点累活来做,麻痹自己,尽量别想些令人头疼的事情。”   谢恒颜:“所以,你还是没说孩子咋办呀?”   “你再帮帮我,帮帮我吧。暂且帮忙,照看一段时日……否则除你之外,我再找不到第二个人能来接手此事了。”乌纳以他近乎央求的语气说道,“你……你就当是,咱们互帮互助,互相抵消,这样对谁都好。”   谢恒颜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犹是无奈说道:“这样一点都不好……”   但不得不说,自从乌纳引来一批实干的人力加入之后,龙骨的固定进程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持续增长。虽然最开始的时候,大伙儿都嘴硬说着不愿出手,但实际一天这么下来,他们只要有空余多出的时间,便会顺道过来看两眼,时不时给出一些指导意见,包括各样配件的制作过程中,也少不了这些人的尽心帮忙。   原都是靠着这行吃饭的老工匠,经验丰富,敬业乐群,摸起木材来上手也快,一旦彻底投入到进程中去,便会立马变得认真专注。   谢恒颜带着孩子,笨手笨脚,几次犯了点小错,当下被逮着狠狠训斥一通,回头便老老实实不敢再犯——甚至有好些回,他们连乌纳也敢追着一并骂了,完全一点面子也不给外行人留。   说来倒是稀奇,这些工匠们挑三拣四,眼光又高,偏对傻子陈琅抱有极大的赞许之意,纷纷夸他心灵手巧,精明能干,将来定是可塑之才。他们乐意教陈琅办事,有时还能与他聊得开怀,不知觉间,便包揽了不少繁琐冗杂的细活,众人齐聚在一起,有说有笑,谈及年轻在外经历过的趣事,俨然已成一道平淡温馨的风景。   至于乌纳本人……显而易见,近来生活过得不大如意,时常与容十涟闹不愉快。偏他解决问题的方式十分糟糕,因着惧怕互相伤害,便只能想法设法往别处逃,而大多数闲散时光,则是躺在木屋搭满稻草的宽阔顶上,抽着旱烟,听工匠们在底下边做活边聊天,也不知一人在想些什么,反正有人喊他,他便会下来一起帮忙。   这样一来,印斟负责搬运,众工匠们负责完善龙骨,谢恒颜带着小孩不方便,则被赶去细化图纸——之后彼此的分工愈渐变得明确清晰,距离龙骨的最终定型也在时刻不断地推进,眼前一切的一切,好像比想象中进行得要更顺利一些。   每天到中午,印斟来给谢恒颜送饭。   两人最近都是分开忙的,他们必须将固定好的龙骨转移到海滩码头上,后续各种配件的组合,内外板的铺设,等等一系列繁重过程,都将在距离出海最近的地点进行。反正印斟腿长跑路又快,挑地儿搭架子的事情基本由他一人包揽,偶尔遇到捕捞的渔民就近搭把手,互相衔接着干活也算不上有多累,于是印斟多余的时间,便老喜欢往林子里跑,隔三岔五给谢恒颜捎一些糖果点心,还有自己亲手做的不少焦糊状物,色香味俱不全,真真是没有办法用言语形容。   ——旁人是看不太出来,只有他和谢恒颜心知肚明,两人间的关系比起之前来看,像是没什么不同,但其实有什么明显不一样的地方,一时半会儿又说不清楚。   “你能不能别老给我做这些……乌漆嘛黑的东西了?”谢恒颜无比头疼地说,“有毒没毒都不知道,你自己吃不会生病吗?”   印斟理直气壮道:“我在码头上忙,一直看不到你。总想着要过来,又找不到理由。”   谢恒颜听得直翻白眼:“你直接来不就好了!这还需要什么理由?” 第166章幻觉   “好久没见你了。”谢恒颜笑眯眯地道,“最近怎不来找我玩儿啦?”   “家里事多,一直没空。”乌骞牵着金针上来,顺手摸了把他俩背后的孩子,“这个……就是妹妹,真有些日子没见到了。她……唉,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她现在还瞎不?”   谢恒颜苦笑着道:“自然是瞎的。天生目盲,一般难得治好。”   “也是没办法,近来我爹,总为了妹妹同那女人吵架。”乌骞叹道,“我都不想住家里,每天听他俩争个没完。偏偏我爹这人啊,又不愿真的惹恼人家,吵完便想方设法,催我过去哄她……可、可这哪里是我能哄得来的?感觉真是累啊。”   乌骞说得没错,父母之间争执,最终受影响最大的往往是孩子。   谢恒颜见他近来干农活,瘦下来了整整一大圈,没来由地觉得心疼:“不然来我这里住吧,我和印斟从不吵架。前些天住得不挺好?”   印斟:“?”   “算、算了吧,我看哥哥——未必会同意。”乌骞面露为难之色。   谢恒颜道:“别看他脸色,这个家我说了算!”   “不了,不了。不好过来打扰。”乌骞小声说道,“我听爹说,你们俩……是不是成了?”   “嗯?”谢恒颜听得一愣,随即笑道,“没、没那回事……”又偷偷瞧了眼印斟,“好吧,有,姑且还算那么回事儿。”   “哥哥要娶颜颜当媳妇吗?”乌骞好奇地说,“还是颜颜来娶哥哥?”   谢恒颜疑惑地问:“这有啥区别吗?”   乌骞与印斟同时道:“这区别大了好吧!”   谢恒颜:“……”   乌骞又道:“所以,你们啥时候有喜酒喝?”   谢恒颜回头去看印斟,刚好印斟也在看他,这让谢恒颜莫名有些别扭,便伸手将他推开了点,说道:“别老看我,我不知道!”   言罢又转身来,望向对面干站着的乌骞:“阿骞,走吧!今晚上我家来玩,提前为你摆桌喜酒。”   乌骞想也没想,立马拒绝道:“不不不,这可不能说摆就摆的。明明是很重要的终身大事,该由哥哥和颜颜来决定才对!”   谢恒颜道:“那阿骞不来同我玩吗?我做了不少好吃的东西。”   “改天吧,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忙。”乌骞头疼地道,“一会儿再晚一些,还得帮着那女人一起做饭呢!”   谢恒颜听罢,不由诧异地道:“阿骞真的很辛苦啊!”   “是了。而且,现在我也得走了。”   乌骞抬头看了眼天色,忽弯腰下去,从手边的小竹篮里掏了又掏,抽出一把浅翠色,隐约挂着点新芽的绿树枝杈,后又一脸郑重递到了谢恒颜的手上:“颜颜,这个给你。”   谢恒颜道:“这是什么?”   乌骞答道:“这是栀子花的枝根,我今早种地时挖的。”   谢恒颜怔然:“诶?为什么会是栀子?”   “我想拿来送给颜颜,等到夏天来的时候,它兴许就会开花了。”乌骞面带诚恳,很是认真地与他解释道,“祝愿哥哥和颜颜,能够白头到老,一生相伴。”   “哇!”谢恒颜杏眼瞪大,十分惊喜地道,“谢谢你,阿骞,居然想到给我送花!”   乌骞道:“应该的,我也想看颜颜高兴。”   谢恒颜抱着那些枝杈,两只小爪儿摸来摸去,一时没舍得放手:“太好了!我回去就把它们栽土里,夏天就能看到花开了!”   “你喜欢就好。”   乌骞牵着金针,朝谢恒颜挥手道:“那,我要走了,等隔些天再来找你玩!”   谢恒颜蓦地抬眼:“这就要走了吗,不多说说话?”   “我记得,颜颜承诺过,将来一定带我一起出海。”乌骞离开之前,回头对谢恒颜道,“我就耐心等着,等你们造好威风的大船,往后离开海岛,便再也不用呆在这里,每天都干粗活累活啦!”   谢恒颜两手抱着大把绿油油的栀子花枝,抿唇站定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似乎想再出声说些什么,但又想了想,终还是没能开口挽留。   夜里,印斟在帐外忙着挤羊奶,谢恒颜在内间,着手铺被子堆稻草,顺手把他俩的衣裳给洗了。近来总在枯林周围跑来跑去,兜得一身是灰和泥土。   “我感觉,阿骞突然生疏好多。”谢恒颜道,“现让他过来陪我玩儿,怎么喊都喊不动了。”   印斟端着羊奶进来,并说:“人家那是变懂事了。男子汉大丈夫,迟早得学会顶天立地。” 第167章满月   “这谁干的!”   “是谁干的啊啊啊!”   次晨一早,天还没亮,谢恒颜便像是公鸡打鸣似的,扯开嗓子在外大声嚷嚷:“到底谁这么缺德!”   印斟眼都没来得及睁开,随手撩开布帘往外一看,见傀儡正一人站在帐篷后头,转过来又转过去,两颗大眼珠儿睁得黝黑发亮,一时气得跳脚,只恨不能把整块地底都给瞪穿。   “气死我了!”谢恒颜愤然回头,瞪向印斟道,“怎么会有这种人啊,好好的花儿栽进土里,干什么把它弄成这样!”   “怎么回事?”   印斟外袍也没顾得上穿,见谢恒颜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登时快步自帐内赶了出来——而于他所经过的小路周围,见昨晚累死累活种下那把栀子花枝,如今已尽数烂得透底,沿途一眼望去,无精打采,蔫了吧唧的杵在外边儿,似还隐约留有几道黑漆漆的脚印。   ……瞧着目前这般糟糕状况,多半是真的种不活了。   “花都死了。”谢恒颜伤心地说,“明明昨天还是好好的,我以为肯定可以种活。”   印斟先时没有说话,只下意识里敏感地联想到了什么。昨日夜里无端发生那一系列的怪事,已让他的神经时刻处于紧绷的状态——虽说暂不清楚那种异样感觉的源头从何而来,但依照印斟追根究底的一副性子,绝不可能对待此事放任不管。   谢恒颜是缺了那么点心眼,印斟倒是心眼多得过了头,有事没事深入思考两下,便不管看什么都觉疑点重重。   “怎么会突然死的?”印斟凝声问道。想起昨夜分明没有刮风,那花枝自个儿从桌上摔落下来,引得印斟低头过去,便对上桌底阴影下那双尤为可怖的幼婴的眼,简直叫人久久无法释怀。   “不知道,是不是哪家村民恶作剧?”谢恒颜气不打一处来,“你看这脚印,脏兮兮的,多半是什么人有意过来踩的……这太过分了,别让我知道是谁干的,否则我跟他没完!”   印斟便又走近了些,认真观察花枝周围留下狼狈不堪的那串不规则印迹……待得凝神半晌过去,偏又眯了眼,看向彼时系在帐后,正低头吃草的瘦小母羊——那玩意是之前为了喂补婴儿,印斟向邻家一对老夫妻俩讨要来的,平日就栓在帐篷后的小空地上,绳子拉得又长,任它跑来跑去也没什么不方便。   印斟低下头,仔细看过它那四只乌漆嘛黑的羊蹄子,又瞥了眼栀子花枝附近看似可疑的连串印迹,顿时有些会过意来,缓缓松下了一口气,转而对谢恒颜道:“……你再好生看看,确定是人弄的吗?”   谢恒颜狐疑道:“怎么不是人弄的?慢着……听这话的意思,不会是你吧?”   印斟一脸怀疑人生:“???”   谢恒颜道:“我就知道,你不喜欢这些花——所以趁我睡着,偷偷过来踩的,现在完事儿了,还想嫁祸给别人?”   “你不要乱冤枉人行不行?”印斟上前,将那瘦到可怜的母羊牵过来,示意谢恒颜看它的蹄子,“自己看,看清楚,不然别跟我说话。”   “看什么?”谢恒颜盯着母羊瞅了半天,“怎么,你……你还想说是羊弄的不成?”   印斟强行捉过谢恒颜的爪子,往那泥巴地里显而易见的蹄印上一摁,说道:“你再说一遍,是我踩的?”   谢恒颜“咕”的一声,顿时老实下来,不再吭声了。   “我就问你,这是羊还是我?”印斟道。   “好像……”谢恒颜也瞧出来了,半晌怔忡过去,终只好自认倒霉,有气无力地说,“好像是羊……吧。”   印斟冷冷道:“什么好像?本来就是!”   谢恒颜硬着头皮:“谁让你把羊系在这儿的?”   印斟反问:“谁让你种花不看地的?”   “我不管,没了就是没了!”谢恒颜垂头丧气道,“我们的花没有了,这都是印斟的错!都怪印斟不好!”   印斟探出一指,往他额上轻轻一点:“是是是,怪我不好。我这就重新去挖,你别气了,行不行?”   “行吧。”谢恒颜勉强撇了撇嘴。   印斟:“嗯?” 第168章何辜   “印斟!”   谢恒颜忽回过头来,笑出两颗小獠牙,激动地朝印斟挥手:“你怎么来了?”   说完把手里刚得来的腌猪肉高举起来,晃了又晃,傻乎乎地大声喊道:“给你看……我的肉!”   印斟心说,打从他们最初相识那时候起,这傀儡还真是没怎么变过样的,骨子里透着一股纯天然的傻劲,有时傻得可怜,而大多时候……又傻得十分偏执可爱。   印斟原想顺路上前,过去抱一抱他,再摸摸他的小脑袋。不想好巧不巧,这二愣子傀儡又冲他嚎了一声:“……咦?怎么糖水姐姐也在这里?”   话音未落,气氛陡然变得凝固起来。   那头给众人发鱼发肉的乌纳浑身一僵,旋即偏过目光,远远望向枯林中泣不成声的容十涟。   ——只那一瞬,容十涟站定转身,毫不犹豫地决定离开。   “涟妹!”乌纳扬声喊道。   容十涟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乌纳干脆将鱼肉扔谢恒颜怀里,快步上前,一把拧住容十涟的手腕:“涟妹,你终于肯出家门了么?”   容十涟怒斥道:“放开,别让我看见那怪物!”   “容姑娘,来都来了,大伙儿难得一起,吃回饭也是好的呀!”老王急忙在后挽留道。   “是啊,老乌最近又累又忙,过得也挺不容易。你就当是给咱面子,赏脸出来坐坐呗!”老张也附和道。   “糖水姐姐,和大家聊聊吧。”谢恒颜怀里抱着大把鱼肉,将半张俊脸衬得红扑扑的,“孩子有我看着,你同乌大哥,就趁这时间好好说话吧。”   “……”   容十涟登时语塞,方要冷冷反驳些什么,发觉周围一众人等都在看她,就连乌纳亦是一脸恋恋不舍的神情,如是一番热情难拒的态度,反叫人想说什么都无法顺理出口。   其实所有人都心里明白,容十涟不愿承认孩子的存在,遂在出言劝她之时,对那未满月的闺女只字未提。只说如今出来一趟实属不易,夫妻俩也是时候该坐在一块,好生吃一顿饭,把近日的累积误会纠纷都解释清楚。   于是乎,由乌纳亲自掌厨,忙前忙后做得几样好菜,赶着今儿天气正晴,在外摆得整整两桌酒水吃食——反正到头来,也不说是为孩子置办的满月酒席,大家心里头默认便是了,目的主要还是引容十涟出洞,能够令他夫妻二人关系进一步趋向和缓。   整整持续一个多月,容十涟不曾于人前露面,如今强留下来木然坐着,神情冷淡,与之前相比起来,显然有些疏离的意味。乌纳却下足了血本,为讨媳妇欢心,特地杀了只活鸡炖肉汤,外带红枣山药等一系列大补食品,另烧了些稍清淡的小鱼小虾,用来款待平时交好的那几位哥们儿。   谢恒颜隔得老远,坐容十涟对面,将孩子藏进帐里安抚着睡下,印斟则挨在旁边,一言不发给他剥虾——他剥一个,谢恒颜便埋头吃一个,剥一个吃一个,如此往复数次,两人都不禁想到当初还在来枫镇时,他们一同下山吃饭的熟悉景象。   时间过得太快,转瞬即逝,就好像根本不及追忆的幻象。   “喂,码头那边架子搭得咋样了?”谢恒颜问,“得弄快点,马上必须搬龙骨去了。你……你该不会偷懒了吧?”   “没。”印斟拿虾塞进他嘴里,“吃你的,别老问来问去。”   谢恒颜吃得吧唧吧唧,边吧唧边说:“一会儿我得去看看,免得你这家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照目前这样的进度,最多用不了半年,肯定能行。”老王插嘴道,“就怕中途有什么闪失,前功尽弃。”   老张则道:“哪儿来这么多闪失?少乌鸦嘴。就怕到时候,船造好了……人却出不去——那不才是最尴尬的吗?”   乌纳忙喝止道:“得了得了,你们都是乌鸦嘴,能不能往好的方面想?”   众人闻言,纷纷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了,埋头吃起饭来。乌纳顺势抬眼,看向身旁始终沉默的容十涟,想了又想,还是给她夹了颗红枣,说道:“涟妹,吃枣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容十涟还是没吭声,谢恒颜却不知想到什么,脱口便问她道:“对了,糖水姐姐为啥想到来这儿?还有印斟也是,你俩一块来的?”   要论直接,还是谢恒颜这没心眼的最是直接,想到什么就都直接说了,完全不用考虑后果。   倒是旁听众人,无端竖起了耳朵,自是对此事起了阵阵疑心——众所周知,印斟同容十涟素来没什么交集,加之容十涟近来脾性暴躁,就连乌纳也没敢大胆招惹……可为什么,偏就能与印斟走到一起呢?   村人们向来最爱八卦,老王等人刚一听到这里,眼睛快把他两人活活瞪穿了。谢恒颜犹是一脸纯洁无害的模样,看看印斟,又看看容十涟,浑然不知死活地重问了一遍:“为什么呀?”   “……”   就连乌纳也将筷子放下,面子多少有点挂不住,嘴上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第169章在劫难逃   老村长杨德奕临去世之前,曾说过这样两段极为相近,同时又意味深长的话语。   一次,是众村人们齐聚一堂,聊起有关新生儿死活相关的问题之时,所有人表现出来那种无关痛痒的态度,令杨德奕感到大为悲恸,从而留下那样一句“稚子何辜”的质问。   还有一次,即是在自愿转移业生印为乌纳续命的时候,杨德奕对容十涟如是嘱咐道——稚子新生,理当无罪。   也就单单这两句话,至今于谢恒颜的脑海当中,从未有一刻遗忘或是远去。   结合早前无意翻出的那本栽种手记来看,当初爱花成痴的手记主人,很有可能是借栀子花的消亡指代着什么——惨遭掠夺的“父花”、“母花”、以及他在字里行间所表达出的愤怒悲伤,乃至歇斯底里地沉默呐喊。   谢恒颜原以为,此人单只心疼他那种了满院的栀子花儿,又或许是平民百姓面对压榨时的无奈与感慨,继而借助手记存在的形式,来表达内心最是卑微无力的抵抗罢了。   而现在呢?   “陈、陈琅……”   谢恒颜神色紧绷,几乎是发了狠地伸出手,牢牢扣在陈琅颤抖的腕间,随后一字一顿地质问出声:“……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究竟从哪里来,为什么说不了话?你是怎么傻的……还是说,你根本不傻,以前都是装的?”   陈琅眼泪不止,仍是拼命摇头:“不,不,不……”   “你别害怕,不要害怕!有我在,没人敢找你麻烦。”谢恒颜握着他的手,轻言细语地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有办法保护你的!……别害怕,不要躲!”   陈琅咬牙挣扎:“不,不,不,不!”   谢恒颜怒道:“还不不不不?你这死不肯说,让我如何帮你?”   “不,不,不,你……”   陈琅嘶哑开口,抬眼正对上谢恒颜的面孔,原还想大声喊出一些什么。   ——然而很快,他就喊不出来了。   因为谢恒颜就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能清楚看见陈琅整张脸骇得煞白,紧跟着双眼无限睁大,瞳孔剧烈震动,陡然露出一副惊恐至极的扭曲表情!   *   同一时间,午后不久,码头上阳光正是充足。   印斟在海滩附近搭木架子,忙前忙后,一刻不停。而乌纳端个小板凳,坐浅水滩上,嘴里叼着根烟杆,吐得漫天白雾缭绕不停。   “女人啊,真的是种神奇生物。”   乌纳慨叹道:“你说哄她吧,掏心挖肺,死活哄不明白。不哄她吧,她对你爱答不理,走哪儿都能受到排挤……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印斟累得满头大汗,听得此话,只简简单单回他九个字:“不知道,不了解,没试过。”   乌纳幡然回头,诧异问道:“怎么,你难道连女人都……”   印斟冷冷道:“没。”   乌纳大声喊道:“不会吧,你他娘的是个雏儿啊!”   “……”印斟简直无语了,“犯得着说这么大声?”   “不是,你……你在遇那小妖怪之前,就完全没有过任何经验?”乌纳难以置信地问。   印斟面色不改,只道:“没。”   乌纳双手抱拳,无比崇敬道:“在下佩服,佩服!”   印斟:“……”   乌纳整个人都惊到了:“那敢问这位英雄,你是如何走的歪路?”   “不知道。”印斟转头搬架子,完全懒得理他,“这叫什么歪路?你找谁不是过一辈子?”   乌纳只觉匪夷所思:“你还真打算,跟只妖怪过一辈子?先前我同你说那些话话,你怕是一个字没听进去……你真觉得,往后带他一起出去,你俩就能幸福一辈子了?” 第170章喂饭   妖怪生病应当如何治疗,印斟不知道。   妖怪受伤又当如何处理,印斟更是一窍不通。   这只二愣子傀儡,曾一度险些撑死过,后来牙也碎过,胳膊也断过,且身体还让海水泡腐泡烂过……这些印斟都未有刻意去关注什么,因着大多数时候,谢恒颜只需睡上一觉,身体很快便能恢复如初。   即使早前在海船上,受到谢淙堪称残忍的身心折磨,傀儡也能跟没事儿人似的,照例在人眼前晃来晃去,仿佛压根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但他现在实打实地倒下来,瘫地上一动不动,就跟完全死了一样。旁人见了无可奈何,便只能跑去问印斟道:“这……这这,该怎么办?”   印斟给出的回答,居然是:“……不知道。”   说完背过身去,仍旧捏着谢恒颜的两只小手,好像这样就能将他活活捏醒。   末了,委实拿不出一点办法,偏又没人敢过去动他,乌纳便说,不如将木屋腾出地儿来,先让谢恒颜进去躺着,不然这大白天的一直睡在地上,怎么看都不太合适。   于是乎,当时在场帮忙的总共五六个人,七手八脚上来搬着一个谢恒颜,那模样好似捣腾在一具千年古董,几乎全程都是谨小慎微的,唯恐中途将他磕坏碰坏——甚至平日与傀儡最是亲熟的印斟,如今平白生出几分胆怯的意味,迟疑半天过去,竟是不敢亲自前去触碰。   直到等众人将手边一切安排妥当,印斟还是老远站定一旁,忙进忙出只为清扫木屋,后又匆匆回家一趟,取来几床干净被褥,小心翼翼为谢恒颜垫上。乌纳有一次撞见印斟的时候,发觉他前脚刚拿了被褥过来,后脚又跑去抱了暖炉以及炭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彻底搬家,直接住进木屋去了,这会子叫乌纳逮住,便忍不住问道:“你这是打算干什么?要在木屋那头常住?”   印斟还是那句老话,答道:“……不知道。”   乌纳无语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印斟只是单纯地以为,傀儡修复伤口需要长时间的充足睡眠,那便尽量让他睡时所处的环境更好一些,说不定一觉到天亮睡得十分安稳,次日早晨即会见他活蹦乱跳地起来,一脑袋扎进印斟怀里有说有笑。   乌纳听闻至此,也觉印斟所言颇有几分道理。妖怪受点皮肉小伤,根本不足挂齿,只要有业生印在体内发挥它的效用,就算拧断脑袋也不会因此丢命。   “既然这样,你就让他好好睡一晚。”乌纳如是说道,“一般来说,第二天都能醒的。寻常妖物没有这么娇弱。”   说完还特地找人讨要了些安神用的上等熏香,包括自己都不舍得睡的蚕丝艾叶枕,全都拿来贡献给谢恒颜一个人用。   然而……   当天印斟守在谢恒颜身旁,千盼万盼,熬了整整一晚不曾合眼,却终究未如愿等到他的苏醒。   次晨刺目耀眼的天光,缓慢穿透木屋错漏参差的顶,同时也照亮傀儡杏目半阖之下,那张苍白如纸的俊美睡颜——他便像是一具温润如玉,雕工精湛的木制人偶。身体冰冷而僵硬,五官容貌俱是出自人手,分明刀刀落得锥心致命,却在冥冥无形之中,创制出如此惹人垂怜一样尤物。   印斟抱膝坐在角落,沉默盯他望了很久很久。   他现能看到的,便是最初始形态的谢恒颜。   一只……或许该说是一具,不会说笑,也不会动弹的傀儡木身。如今支离破碎地躺在面前,纵使一夜安眠已去,于他周身青紫斑驳的裂痕,也丝毫未有修复的迹象——总归来说,昨天是如何一副惨状,今日仍是当时原封不动的模样,完全没有发生半分改变。   为什么会这样?   印斟目光不动,只微上前些,握住谢恒颜一只冰冷的手。   你总在说,你什么事也没有。   所以这些话,都是用来搪塞我的吗?   中午乌纳来了一次。夹带着春分时节的寒潮细雨,而这间木屋已年久失修,顶处蓄满冰冷的雨水,正顺着墙缝一滴一滴往下淌。   “还没醒吗?”乌纳皱眉问道,“都这么久过去了,难道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印斟摇了摇头,躬身坐在旁边,眼神透着说不出的迷茫。   “你吃点东西吧。”乌纳递来热气蒸腾的食盒,“他都倒下了,你可千万不能再病了。”   印斟侧目望着食盒,迟迟没有出声说话。 第171章师兄   容十涟当时做出第一反应,是转身质问印斟:“你……虐待他?”   因为在她眼里,印斟正与他师父成道逢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专以诛灭妖物,弑杀夺命为人生一大乐趣——印斟既身为他的好徒弟,不定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甚至做出变本加厉的事情。   印斟也不多说,只否认道:“不是我。”   “那这谁干的?怎想到往业生印上钉骨针?”容十涟神情犹是惊悚,“未免太残忍了……这和杀他有什么区别?”   印斟哑然道:“他说没事,我以为……”   “你为何这么糊涂?”容十涟看傻子似的看他,“往你心上来几针,你疼是不疼?”   印斟沉默了,不知该如何回答。确是他素日以来疏忽太多,又抱有一份侥幸心态,总想着木头不会有事,才让谢恒颜钻了空子,一直有机会对他说谎。   “这是什么针?”容十涟问,“你知道吗?”   印斟如实答道:“据说是骨针。”   容十涟又问:“什么骨?”   印斟想了想,还是将那根不慎掉落的骨针自袖中取了出来,递至容十涟的面前,道:“就是这个。”   容十涟拈起骨针置于手心,仔细看了看,又以指尖敲了敲,随即难以置信地道:“该不会是……人骨吧?”   印斟脸色登时也难看起来。   朝业生印上嵌入人骨——这恶心事约莫也只有傀儡他爹做得出来。如此一说,这些骨针所用到的材质,莫非是谢淙身上的……   “究竟是谁这么残忍,那人你认识吗?”容十涟拧眉道,“竟干出如此害人害己的膈应之事!真要想杀就杀了,放着折磨人做什么?”   别人不知道,如果那人是谢淙的话——能做这些也完全符合他的扭曲性格。   印斟自觉猜出十有八九,但在容十涟面前,他选择了暂时的隐瞒。   “先救人。”印斟道,“别的事情,等他醒了再问不迟。”   “我没什么好说的,首先把这骨针都拆了。”容十涟伸出一指,点在谢恒颜伤痕遍布的心口,“这些东西时间一久,指不定能要了他的性命。”   印斟沉目,片晌方问:“你确定骨针乃是可拆之物?”   容十涟反问:“不拆留着干嘛?”   印斟薄唇微抿,根本无言以对。他自小跟随成道逢所学而来的,多是些操控符纸用以捉妖的进攻术法,救人或是医人,他不了解,这方面只能完全依靠容十涟的摆布。   容十涟说:“拆。”   然而,印斟下不去手。那些骨针都是长在木头里的,如今半年时间匆匆过去,它近与谢恒颜的业生印融为一体,真要下狠手给他全拈出来,恐怕远比当初扎入的时候还要痛苦。   “真没用啊!”容十涟忍不住骂道:“你这心软也太不是时候了!”   “你来吧。”印斟黯然道,“我怕弄疼他。”   “小妖怪,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心心念的想要嫁男人!”容十涟对着谢恒颜道,“一到关键时刻,就畏畏缩缩像一条狗!”   说罢躬身上前,抬起手掌,为向印斟证明她的利落果敢,干脆以两边指节拧在骨针最边缘处——二话不说,直接就要发力开拔!   那一刻,印斟整颗心都揪起来了,不知怎的,下意识里想要阻止:“你别……”   然而容十涟注意力高度集中,倏而以两指上前,精准狠厉,力道惊人,眼看一根尖锐骨针将是呼之欲出,偏在那短短一瞬之间,她手腕陡滞,恍惚中见谢恒颜睁开那双猩红的眼,忽自枕边偏过头来,对她露出一抹阴冷至极的诡谲笑容!   “啊!!!”   容十涟发出一声凄厉惨叫,继而猛地朝后仰倒,一个趔趄从床铺边缘滚落下去!   “怎么了?!”印斟同是起身,近乎错愕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醒了!他醒了!”容十涟心在狂跳,冷汗直流,遭不住这般突如其来的恫吓,俨然是骇得叫唤不止,“这小妖怪真真要命,干什么做这种表情!”   “……”   印斟应声走过去,弯腰摸到谢恒颜冰冷的侧脸,后又回头与容十涟道:“哪里醒了,你在做梦?”   “你……没看到吗?他刚睁开眼睛,还故意对着我笑。” 第172章媳妇,原谅我   他喊他师兄。   印斟仿佛很久没被这么叫过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兴许是在来枫镇,在拂则山,然早已记不大清楚……   唯有这一刻,谢恒颜近烧熟的木脑袋,紧紧贴在他胸前,两人抱在一起,忽又涌上某种阔别已久,彼此重逢后的苦涩与酸楚。   印斟说不出话。分明他还藏有许多心事,没能脱口而出,但这时他抱着怀里发烫的谢恒颜,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更是一阵阵地发堵。   “印、印斟。”谢恒颜迷迷糊糊的,像狗一样,轻轻拿侧脸蹭他,“……不要哭。”   印斟黯然:“我没有哭。”   谢恒颜却弯了唇角,笑容恬淡,缓缓对他说道:“我……我去给你买糖葫芦。”   印斟先时怔然,随即低声道:“你烧糊涂了。”   “是……糊涂了。”谢恒颜眯着眼睛,在他怀里闷闷地说,“我买回来,才想到……你没有牙,吃不了糖葫芦。”   “你在说什么?”印斟愣道。   “所以,都让我吃掉,你在旁边看着,只能流口水啦……”   “喂,你……”   印斟还待问些什么,谢恒颜却软软歪了下去,闷头埋进印斟怀里,眼看又要稀里糊涂睡过去了。   “谢恒颜!!”印斟登时慌神,面色骇得铁青,一个劲地推他扯他,“别睡,别睡了!你给我醒醒,起来!”   千万别是回光返照什么的,他会不会死?他是真的要死了吗……傀儡也会死掉吗?   “呜……”   谢恒颜适才睁开双眼,抬起一手,轻轻盖上印斟乌黑的发顶。紧接着,动了动唇,他又喃喃说了声:“乖。”   印斟:“谢……”   “先、先睡。”谢恒颜意识残存,时昏时醒,说话也不清不楚。等再过得一阵,方伸手捏过印斟的衣摆,说,“我头好痛,睡会儿……再睡会儿。”   印斟拧了拧眉,按捺良久,终是道了声好。   谢恒颜继续拿脸蹭他:“抱我。”   印斟不吭声了,默默拉过被褥,自他身旁合衣躺下。   谢恒颜这一觉仍旧睡得十分憨熟。印斟却抱着个烫山芋在怀里,一动不动,独自度过一个心事重重的夜晚。   原以为,又该是一次漫长而煎熬的等待——但出乎意料的是,等到第二天晨时,谢恒颜却醒得比印斟还早。   这回是真的醒过来了。   谢恒颜高热未退,脑袋沉沉的,仿若有千钧般重。但当他睁开眼,视线愈渐变得明亮清晰,方瞥见一旁熟睡的印斟,满面倦容,疲惫不堪……眉心仍是化不开的深锁,似藏有千万无数道心结,至今未能得以纾解。   谢恒颜目光温缓,倏而探出脑袋,似乎很想于他额前落下一吻。不想印斟睡眠很浅,谢恒颜刚弄出一点动静,人就惊醒了,立马抬眼看向他。   印斟:“……”   谢恒颜:“……”   片刻尴尬难言的对视过后,谢恒颜缩了缩脑壳儿,又怂巴巴地将脸埋进了被褥。   “醒了?”印斟沙哑地问。   谢恒颜不敢吱声,半天没给出一句回应。于是印斟伸手过去,试图将他捞出来些,谢恒颜却蜷成一颗虾米,把自己藏到被褥更深的地方去了。   印斟摸不到他,遂问:“躲什么?”   谢恒颜还是不说话,老实躺着装死。   印斟继续唤道:“颜颜。”   见人依旧没有回音,他干脆弯腰过去,洗了张干净的帕子,贴在傀儡露一半的头顶:“……昨晚你发烧,说了不少胡话。叫你你也不应,现在醒了,还是不肯同我说话。”   彼此隔着一张半干的冷帕,谢恒颜烧热的脑袋紧贴印斟宽厚有力的掌心,看起来就像印斟在温柔抚摸着他一样。   “……你不要我了?”印斟哽咽问道。   听这一声近乎低哑的质问,夹杂着数不清的辛酸泪意,好似一只待人抛弃的落单孤犬,彼时心灰意冷,然更多的还是一种无可奈何。谢恒颜霎时按捺不住,蓦地掀开被褥,自床铺间半欠身,随即感到印斟弯腰靠近,两人重新抱回到一起,谢恒颜两手虚虚搂着他的腰,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一点一滴,将印斟雪白的衣襟浸至透湿。 第173章可我介意!   这一下,牢牢实实将印谢二人吓了一大跳。   谢恒颜幡然回头,一时竟还有些结巴:“陈、陈琅!”   然而陈琅没理他,单手提着灯笼,顾自与他二人擦肩而过。待要迈步进帐之前,衣摆却被谢恒颜用力揪住:“跑什么,我还有话要说!”   陈琅一语不发,继续朝前,掀开帐外沉厚一层布帘。   谢恒颜道:“站住!”   “你……病,成,这,样。”陈琅冷冷道,“何,不,回,去,歇,着?”   “印斟你看这人。”谢恒颜颤巍巍道,“他根本就不傻……都是自己装出来的!”   印斟缄默,似略有几许语塞。   陈琅究竟傻是不傻,这事村里没人说得清楚。见他平日多是浑浑噩噩一副模样,时不时流着哈喇子,在村里村外胡乱晃悠……要想说他不傻都难。偏在某些时候,言行举止颇为复杂,又是寻常人不及的敏锐智慧,总归是叫旁人琢磨不透。   “回,去,吧。”陈琅说罢,犹是转头,多有几分躲闪意味。然还没走到一半,胳膊被人反手拧住,用力往回一扳……这次不是谢恒颜了,而是身后面色凝固的印斟。   “他为什么会成这样,你心里没一点数?”印斟一字一顿,极是清晰地问。   但陈琅并未回头,神情淡薄自若,亦不带有丝毫变动。   “那天在屋顶发生了什么?”印斟凉声道。   “他,从,顶,上,摔,下。受伤,昏倒,大,家,都,看,到。”陈琅虽是口吃得厉害,此番言辞之间,却显然并不含糊,“这,有,什,么,问,题?”   “这当然有问题!”谢恒颜高声喝道,“小爷我从头到尾,就没有上过屋顶!怎到你这一说,就成摔下来受的伤了?”   陈琅抬眼,盯视傀儡高热未退的晕红面颊。半晌方道:“你,发,烧。烧,傻,了。”   谢恒颜:“你才……”   “你,走,吧。”陈琅道,“该,说,的。我,都,说,了。”   “……陈琅!”谢恒颜陡然喝道,“别撒谎了,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那天我对你说的话,你难道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陈琅脊背颤抖,蓦地出声反问:“那,我,说,的,话。你,都,忘,干,净,了,吗?”   谢恒颜错愕道:“什么?”   那一刻,陈琅骤然回头,随即自他黯淡无光的眼底,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悲怆,哀伤,隐忍,甚至某些彻骨的痛楚……还有更多旁人无法轻易读懂的复杂情绪。   谢恒颜动了动唇,原还试图说些什么,陈琅却沉郁转身,毫不犹豫地进了帐篷。   “喂,你……”谢恒颜在他背后焦急地喊。   然陈琅没进去多久,忽自帐内提了只木桶进来,正对着面前印斟和谢恒颜,咬牙吼道:“滚!”   紧接着,桶内盛满近溢的冷水随之泼了出来,朝天洋洋洒洒,瞬间溅得二人满脸满身!   印斟:“!!!”   谢恒颜:“哇啊啊啊……”   陈琅瞪大双眼,再次发出警告:“滚!”   只那一瞬,印斟面色骇得铁青,眼看就要夺过木桶,狠狠往陈琅身上砸回去了,幸而谢恒颜伸出两手,及时抱着印斟肩膀道:“别别别,算了算了,回去吧……喂,印斟,听话!”   “别拦我!”印斟怒道,“我非把这傻子杀了不可!”   陈琅全然不惧,犹自高举木桶,以他近乎威胁的声音说道:“你,们,还,不,滚,吗?”   “好了好了,走吧!”谢恒颜拽着印斟道,“你别跟他计较,走吧走吧,印斟……”   印斟侧目与陈琅对视一眼,后者面无表情,仅提高手中木桶,似乎并没有任何害怕的意思。谢恒颜见陈琅这般反应,心中自已有了些许定数,料想穷追不舍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好声好气劝印斟道:“算了不说了,咱们走吧,乖了啊……”   印斟目光冷得像刀,谢恒颜只感觉下一刻,他就要冲上去把陈琅杀了。   早知如此,也不该在这时候前来拜访?三人原地僵持一段时间过后,陈琅纹丝不动,俨然无意退让半分,最终无奈之下,印斟带着谢恒颜离开,而当两人转身入了枯林,距离陈家帐篷有些距离的时候——老远见陈琅还是提着木桶和灯笼,僵尸一般在原地死死地杵着,末了见到印斟回头,似还隐约递来一道阴冷的眼神。   “水溅身上没有?” 第174章苦糖   尽管有过短暂半日的清醒时间,然而在那之后——谢恒颜两眼一闭,闷不吭声,又是足足睡过了三天三夜。   期间高烧不退,整个人病得神志不清,活像是在火坑里头打过滚一样,浑身上下就没一处不是发热发烫。   先时印斟还能给他喂些粥菜、米汤、豆腐等一类清淡软食,和着之前大夫开的草药一起,想方设法朝傀儡嘴里一个劲儿地灌。   可慢慢到了后来,谢恒颜吃不进了,喂什么吐什么,就连米汤入口也要皱眉。印斟再前去给他递勺子,他便下意识往一边闪躲,印斟强行要喂,却硬是将人逼得呛住,换来昏天黑地一阵猛咳。   “怎么就这样了?”印斟急得焦头烂额,偏偏到了这般地步,周边所有村民都无计可施,“明明昨天还是好的……这烧难道不会退了吗?”   乌纳大着胆子,向他说了一句:“回、回光返照?”   眼看印斟整张脸罩上一层阴鸷的黑色,当下又安静地闭嘴,不再多说一句话了。   而当话头转向容十涟的时候,她的表情却十分平淡而冷漠,没有惊慌,反是对印斟深深的嘲弄与讥讽。   她仿佛一早就料定眼前发生的一切,如今谢恒颜正在承受的巨大痛苦,确是她之前便有过的预言——只可惜,并没有人听得进她的话,就连她的丈夫也甘愿被俘虏,死活不愿相信事情的真相。   “我说过了,那孩子就是怪物。”   在距离人群相对较远的角落里,容十涟对印斟道:“纳哥认为我疯了,你也觉得我疯吗?”   印斟冷冷侧过头,神情俱是说不出的焦虑不安:“我不知道。”   “你看着受伤的小妖怪,再说一次?”容十涟眼中不乏尖锐的意味,“就是那看似弱不禁风的可怜怪物,在源源不断蚕食他的生命。她利用小妖怪现有的精力,起死回生,从而顽强地活在这世上……否则六个月大的短命婴儿,如何能平安撑到现在?如你所见,她是活下来了,可小妖怪很快便会死了。”   “但我也想知道,这样可怕的怪物,是如何被你生下来的?”印斟漠然问道。   “我该怎么与你解释?”容十涟反问,“能否借一步说话?”   印斟抬眼,瞥向远处带孩子的乌纳:“……这不合适。”   容十涟:“你好歹是个男人,不该这么古板迂腐!就当是为了小妖怪的安危,我们暂且合作一回。”   印斟:“我没什么好同你合作的。”   容十涟见拗不过他,只好自退一步,又道:“我想,关于那本神神叨叨的‘栽种手记’,小妖怪肯定向你提过几次吧?”   印斟倏然偏回目光,无声与她对视半晌。   “继续。”   片刻之余,印斟淡淡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其实那本手记,原来不属于这座海岛。”容十涟道,“是我当年在海域外围落难,意外捡到手里的。”   印斟:“意外?”   ……为什么他们都喜欢用意外这个词?   “是啊,我之前做过一定猜想。在这整座岛外设下屏障,并且恣意缩减活人寿命,迫使全村村民浸在暴死恐惧中的那个人……很大可能,就是这本手记的主人。”   容十涟放缓语速,尝试把话说清楚:“但在后来,我将所有猜想,同纳哥、村长他们都说过——只可惜,纳哥不愿出岛,早已接受他的命运,随时准备等死。而村长年事已高,更是无能为力,我……”   “……”印斟有些无言以对,“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同谢恒颜说?”   “你听我说完!”容十涟赫然瞠目,表情尤是惊悚而狰狞,“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奔逃出海?”   印斟道:“不是你自己说,想要摆脱家族控制?”   容十涟声线诡谲,几乎是一字字地道:“这只是其中一方面。至于另一方面,我就问你,有没有听过‘方焉’这个人?”   印斟微微一怔,随即露出无限愕然的目光。   方焉这样一个人名,自打入岛以来,就像自他耳边彻底蒸发了一般,再也不曾出现过。而现在想来,兴许是他与世隔绝得太久,大多于外界渲染的腥风血雨,都变得同他失去关联——殊不知某些在过去已十足深刻的阴影,至今乃是岛外幸存的活人心中,一道挥之不去的伤疤。   正如以往成道逢提到方焉所表现出的激烈反应,容十涟身为容府旧人,曾一度历经多场浴血搏命的残酷战役,更是对方焉的过往及存在讳莫如深。   “二十余年前的方焉,曾是容府与璧御府联手追杀的对象。此人阴险狡诈,擅驭木制傀儡之术,甚至能在最极端的状况下,将自己身体分割成无数部分——而每一个残缺的部分,又能组装成一具完整的傀儡,作为替他在外行动的分/身,以假乱真,迷惑旁人心智。”容十涟眉心紧蹙,多少说得有些费力,“正是因此,放在当时,没人能杀死真正的方焉。他既是拥有分/身顶替出战,同时造出大批的人形傀儡,以活人身份祸乱人间,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害死无辜人命无数,同时给容府带来极大的压力及威胁。”   “你说的那个方焉,后来不是死于我师父的刀下?”印斟听来听去,倒难免跟着混乱起来。 第175章夫君晚安,好梦!   片刻过后,谢恒颜两手攥着糖块,盘腿坐在床边,带了那么点谨小慎微的意味,一面低头啃糖,一面心虚抬着两眼,不住偷瞧旁边的印斟。   然而……   印斟从始至终,什么话也没多说,仅只端着手里药碗,沉默在旁站定不动。   谢恒颜啃完第一块糖,约莫是觉得不太够味儿,又吧嗒吧嗒嘴,拿饱含期待的小眼神,有意无意觑向印斟的脸。   印斟微微挑眉,把药端过去,给他:“先喝药,喝完再给糖吃。”   谢恒颜讷讷道:“都说了,药这玩意……对我无效。”   印斟道:“你三天没吃饭。药里添过别的补品,多少能起到一些作用。”   谢恒颜却不说话了,顾自拧紧眉头,盯着碗里黑糊糊的一团。   印斟弯腰下来,用近乎温和的语气说道:“喝吧。”   谢恒颜龇了龇獠牙,深吸一口气,终是接过药碗,撞着胆子,仰头将之一饮而尽。末了,印斟如约往他手里又放了块糖,并轻声嘱托道:“慢点吃,别噎着。”   说完,捧起床前一堆勺碗盘罐,转身要去木屋外头清洗。   ——而在这时,衣摆却骤然一紧,被人有意伸手拽住。   印斟回头,便见谢恒颜耷拉着脑袋,自他身后,极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印斟:“……”   “对不起。”谢恒颜又重复了两道,“印斟,对不起。”   印斟无奈叹气,继而放下手中杂物,缓步走回床边。然还未及开口说话,谢恒颜已伸开两手,牢牢实实圈在他的腰际,闷闷出声说道:“我……我方才吼你了。”   印斟没有吭声。谢恒颜便有些慌了,急忙解释道:“我脾气太坏了。我……我是坏蛋。”   “我没生气。”印斟拍拍他的脑壳,说,“你也不必在意。”   谢恒颜怔然仰头,黝黑的两颗眼珠儿睁得溜圆,似是一只慌乱迷途的小鹿,置于云雾之间左右徘徊,迟迟找不到归家的方向。   那眼神迷蒙而又温软,着实叫人生出无限爱怜。   “可我……我是真的吼了你。”他嗫嚅着道,“我还说了那样过分的话,你会不会……唔!”   印斟难忍心下冲动,干脆偏头前去,狠狠封住他微张的薄唇。   傀儡适才灌下一碗药汁,嘴里尽是未褪的苦涩味道,和着那股惯有的木香一起,偏成了无法释怀的回甘蔓延。   总归是印斟要吻他,他却从来不知道躲,只下意识里紧闭双眼,仿佛任由对方做什么都可以。   ——显然,这样并不是什么好事。   印斟几乎毫不费力,便将这只发愣的傀儡摁了回去,成功压制到了自己身下。   就像是一匹游荡在外,早已饥饿难耐的野狼,彼时正恣意扑杀着他爪牙下的猎物。尽管这只猎物……毫无防备之心,也全然不知道何谓反抗。   大概,他扑的只是半截木头罢。   待那漫长一吻终于收尾。印斟气息不稳,却停下所有动作,专注凝视着谢恒颜的眼。   谢恒颜也同样盯着他瞧,眼底雾蒙蒙的,侧颊泛起几许病态的嫣红:“那个,我……”   “嘘,别出声。”印斟抬指按住他的唇,“让我抱抱你。”   谢恒颜先时一愣,随即别过脸,细声应允道:“你抱吧,抱吧。”   话落之时,印斟低头,将脸埋入傀儡温热的颈窝。两人不分彼此,几乎是紧拥着贴在一起,耳鬓厮磨,翻来覆去地交缠亲吻。   如此一番亲昵下来,再分开时,俱已是难耐地起了反应。谢恒颜视线混沌,脑子更是一团乱麻,只凭借本能模糊的意识,不断回吻着印斟。却感觉身上那人侵略性十足,几乎是每一次亲密接触里,都带有显而易见的渴求意味。   ——谢恒颜隐约察觉到,或许此时此刻的印斟,正迫切而急躁地需要着什么。 第176章一路货色   原以为谢恒颜这一觉睡去,至少又是两三天的光景。   不料这厮心里惦记着事情,等挨到次日晨时,竟难得醒得比印斟还早,眼看窗外天还没亮,便窝在床头拱来拱去,非缠着印斟给他做副木拐。   印斟心说,这又不是当天讲,就能当天解决的易事。   何况……这只傀儡笨得要命,印斟私心不愿他下床走动。要说偶尔外出散散步、透透气倒无可厚非,可若真由着他拄俩木拐,四下玩耍游荡,没日没夜地疯疯癫癫,指不定得又闹成一副什么模样。   可话虽如此一说,事情往往就这么凑巧。近日在海滩那一头,众船匠们正忙着搭设配件,余下几块新鲜热乎的木材,中午的时候,由乌纳亲自送过来,就扔在两人大门口前,直愣愣地搁着。   印斟瞪向那批木材,心中一时复杂难言,说了半天,终又拗不过谢恒颜,干脆遂了那份心愿,依照他的身高腿长,比划着做了对长度适中的木制长拐。   但说实话,这玩意儿做出来,总归是给老人家用的。傀儡生来一副年轻人的俊美面孔,回头笑时,如那白玉无瑕,雾掩飞雪,眉眼之间,俱是说不出的温润轻灵。   偏生此情此景,手里再多出两根突兀长拐,谢恒颜便撑着它俩,一瘸一拐,哐当哐当,反复在屋里踱来踱去,好像一只横行无忌的螃蟹大王。   “我是后悔给你做了这俩玩意。”印斟无比头疼地说,“看我几时一不留神,你又能打开屋门,一人在外胡乱闯祸。”   谢恒颜道:“我不会瞎跑的,你尽管放心罢。”   印斟道:“你在生病,随时可能丢命,至少知道爱惜自己身体。”   谢恒颜连说三声:“知道,知道,知道。”   然而挨到当天傍晚,日落黄昏。   印斟刚煮完粥,快步从后门进来,发觉屋内空荡一片,当下骇得火急火燎,待要出门寻人的时候——脚步猛地一个顿住,抬起眼来,只见谢恒颜搬着张小凳儿,怀抱那副木拐,弯腰坐在小屋门前,正老实安静晒着太阳。   彼时那一袭青衫,长袍及地,和着漫天尘埃与阳光一起,干净到近乎透明。独是傀儡目光清淡,软软倚在墙角旁边,无表情望着远处余晖散尽的海面,似乎也没甚么多余力气,撑起木拐乱跑乱跳了……   印斟长长舒出一口老气,放缓步伐,走过去。这会儿倒希望他能活泼一点,打起精神往别处转转。   “不去找陈琅了?”印斟问。   “找啊。”谢恒颜回过头来,主动拉着印斟的手,“走吧,你陪我去。”   印斟确是让鬼迷了心窍,感觉他说什么都是好的,说什么都该点头同意,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两人于是一前一后,印斟走在前面,小心为他开路,谢恒颜则攥着两根木拐,沿途趔趄而尴尬地,费力往泥巴地里戳来戳去……十足一个正经瘸子。   走一半的时候,停了下来,杵在路边大口喘气。印斟见他脸色不妙,原本想说算了,别走了,不如我代你过去?   不料谢恒颜却叹了一声,忽是有些忧伤地道:“原来我爹这么辛苦啊,人一旦年纪大了,随便走点路,还必须。得靠拐杖撑着。”   印斟却道:“不。我认为……像谢淙那种人,根本用不着拐杖。”   ——他那根拐杖平日握在手里,也没见常用来撑地走路,想必是拿来砸人伤人,作武器用还差不太多。   谢恒颜眯起眼睛,斜睨此时印斟饱含不屑的神情。印斟一直不喜欢谢淙,就跟他讨厌成道逢是一个道理。   “看我做什么?”印斟抬额道,“你爹不是罪魁祸首?”   谢恒颜先时没有说话,仅是幽幽抬手,自树上摘下两片枯老的叶子。   印斟问:“你这是干什么?”   见谢恒颜清了清嗓子,拈那两片叶子出来,一左一右各贴在侧脸,假作胡须状。   随即学着成道逢以往训徒弟的语调,直拿木拐戳印斟膝盖道:“斟儿,为师将你从小带大,就是由你今日恣意妄为,与妖物结为连理,违背师门道义,败坏伦常风气的么?”   印斟让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老半天过去,方回过神来,半是恼怒地捉着谢恒颜道:“都说了,不要拿人师父开玩笑!”   “啊哈哈哈哈……”谢恒颜笑得獠牙大张,正是无比开怀:“谁让你先说我爹的!”   印斟看到他笑,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边笑边说:“本来就是,坏还不让人说了?”   谢恒颜道:“都是一路货色,一路货色!” 第177章把酒   等到离岛之后,会是如何怎般的景象,目前无人能够预料。他们对方焉的过去一无所知,更没法判断所谓那个“它”,将会从什么地方复生,又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再次紧逼至众人身边,恣意带来无限的报复以及灾祸。   而此时此刻,谢恒颜单看着眼前的印斟,总感觉他好像割舍了太多太多,原本不论如何也放不下的东西。   他害怕印斟的付出无法赶上回报。   尽管一直以来,想努力将他推得更远一些。但结果往往是拉得越来越近。   “我是真的……”谢恒颜如是叹道,“真的很自私啊。”   既排斥,想远离,但在下意识里,又永远无法抗拒。谢恒颜骨子里是个爱撒娇的人,其实印斟也是,不论在本质上有多么成熟,在猝不及防的爱情的面前,所有人都只是个渴求被爱的孩子。   末了,两人略分开些,凝视彼此满是眷恋的面孔,忽又忍不住想要轻笑出声。   “去喊陈琅吧。”印斟莞尔道,“别耽误时间。”   谢恒颜“嗯”了声,道:“你走远点,莫要让他看见。”   于是印斟听话地走了,看傀儡一人杵着两根木拐,站在陈琅家的帐篷门前,小心翼翼地撩动长帘。   然而……   情况就同上次一样,喊了半天没人回应。   “是不是没人在?”印斟站得老远,扬声喊他,“那傻子白天不爱在家待着。”   谢恒颜纳闷道:“没道理呀……方才糖水姐姐给他送饭来着。”   印斟道:“也许吃完就走了。”   “肯定是你声音太大,把他吓到了!”谢恒颜怒道,“都说别跟上来了,你偏管不住脚!”   “……”印斟道,“哦。”   “走吧走吧,到码头上看两眼。说不定他在那儿帮忙呢。”谢恒颜一瘸一拐地过来,十分费力地道,“咱们的船停工多少天了……半个月快有了吧。”   印斟掐指一算,说:“自你病倒那天起,我就再没往那边去了。”   谢恒颜瞪他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结果他俩一个瘸着,一个在后扶着,一路磨磨蹭蹭,好不容易挪到浅水滩的时候,天已黑了大半,偏生眼前略微陌生的景象,俱让数日不曾前来光顾的印谢二人大吃一惊。   见那早前由印斟松松垮垮随意搭起的几处木架,今已纷纷朝内挪动了位置,并在其正中央的地方,摆上整一副牢固定型的巨大龙骨,和着船头船尾需用的大小零件一起,包括同样重要的船中肋骨等无数配件……现还未能有来得及拼接组装,便皆是整整齐齐地排作数列,放在距离海滩不远处的草棚下方,避免春时来雨受潮。   “天……天呐。”谢恒颜无比震惊道,“这是谁帮忙做的,印斟你真的没来过吗……这也太厉害了吧!”   “……”   印斟也跟着吓一大跳,分明在谢恒颜生病前夕,木屋内外的图纸木材等物还堆得乱七八糟,搭船所需用到的各样配件也差一大堆,大多都要从各家村民手里想方设法地挤……但没想到如今一趟重病下来,再睁开眼时天降鸿运,老天把所有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这莫不是在做梦吧?   谢恒颜道:“我瞎了吗?船会自己造自己了?”   然而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瞎。等到小两口子再往远瞧上一些,这才见到码头周围隐有人影晃动,眯起眼睛仔细打量,方知是之前乌纳带来那几名船匠,老王老张等人,领着他们的儿子,还新来了几个稍为陌生的面孔,分明天已经黑了,他们仍在船头船尾忙碌不停。   印斟小心搀扶着谢恒颜,缓步朝前,刚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乌骞也从龙骨背后冒出一颗脑袋,一眼见到谢恒颜,登时激动地大喊:“颜颜!”   谢恒颜一愣,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咦……”   “颜颜终于醒了,你病好了没有?”乌骞瞅着他手边那俩拐杖,忍不住难过地问,“你不能走路了吗?听我爹说,你腿摔坏了,以后都不能玩了。”   “嗯……暂时不能走。不过没事,这不是有印斟在么。”谢恒颜温声道,“阿骞怎么有时间到这里来?”   乌骞答道:“是爹让我们来的,说你病倒了,但船不能停工。大家闲来无事,索性一起来帮点小忙。” 第178章雨女无瓜   “你……你都听到了?”谢恒颜哑声问道。   ——适才他们与容十涟那番对话,乌纳他……居然都听进去了!   说来也是难怪,整座永村就这么大点地方,村民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之间说点什么,也相当于只隔了一层纸,根本毫无隐私可言。   乌纳仍是那句老话:“告诉我,方焉是谁。”   谢恒颜抬起眼来,与印斟相互对视,待得极长一段时间沉寂过后,印斟率先开口,轻轻一弹满手沾的油腥,拉过抹布一揩,犹是平静地说:“一个……我们也不曾亲眼见过的人。”   乌纳又问:“那它究竟是人是鬼?”   印斟看了眼谢恒颜,淡道:“不清楚。”   乌纳倏而怒了,以至于耐不住脾性,扬声吼道:“不清楚是什么意思?你们说来说去这么久,连他是什么样都无法描述?”   “乌大哥你说,一个活在后世人噩梦中的邪佞代表,大多数人提到他,都只会流露出讳莫如深的惊恐表情……”谢恒颜道,“就像这样,堪比妖魔般的存在,没人愿时常挂在嘴边,就算你有意要问,我们也是无从说起。”   乌纳喝道:“既然不知道,你们凭什么……凭什么说我孩子是他!明明拿不出任何证据,偏将罪责推到一个无辜孩子的身上,难道内心不会受到谴责吗?”   “这话你该去问容十涟。”印斟站出来,劈手拦过,冷冷将谢恒颜推至身后,继而直视乌纳道,“我们没想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谢恒颜只是想保护你的孩子。要杀她要除她,也都是容十涟提出来的想法。”   谢恒颜皱眉道:“印斟……”   “乌纳,我就问你,在将容十涟娶进家门的前一刻,你对她的身世、背景、过去有多少了解?”印斟不加掩饰地问,“你也许并不知道,容十涟的敏感焦躁,正来源于二十年余年,数不清道不明的宿命战争。她比你大出不少岁数,对于某些事物的恐惧心理,也远比你……比我们,要累积得更多。”   “所以你……印斟,你们认为她是对的。”乌纳一字字道,“那孩子确是食人命的妖怪,是这样么?”   印斟缄默下来,无言以对,似并不想与他过多辩解什么。谢恒颜却在后解释道:“印斟不是这个意思。乌念到底是不是方焉,这问题目前还待验证……只是说方焉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困扰我们的重要线索,现如今迫切想要离开这里,就必须知道方焉他需要什么,我们得想办法踩到他的关键点上。”   “抱歉,我没有兴趣知道他需要什么。”乌纳眼神冷漠,声线亦是从未有过的沉重,“我只想证明乌念的清白,让涟妹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重新接纳我们的孩子,履行一个母亲应该有的义务。”   谢恒颜顿时露出为难的表情,看了看印斟,又重新望向乌纳,磕磕巴巴道:“我感觉……这事根本无法逆转。糖水姐姐有她自己的想法,你若试图强迫她,让她听从你的命令,恐怕只会让彼此误会加深,彻底造成无法摆脱的僵局。”   乌纳表情不变,眼底幽黑深邃,早已骇得一片波澜汹涌:“我说了,这不是命令,是义务。孩子需要她的爱,就算她不肯施舍半分,至少不该生出杀心,时刻欲夺去无辜幼儿的性命!”   谢恒颜忙道:“乌大哥,你……”   “都别说了,这没什么可辩驳的。”乌纳略一摆手,自火堆旁边缓慢起身,不假思索地说道,“就算我一介粗鲁的渔夫,也想拼命努力,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乃至保护我背后的家庭。所以在这之后,我做出的一切,都与你们没有任何干系……希望你们,也不要自诩正义前来掺和!”   说完,不顾身后二人迷茫无措的神情,乌纳径自转身,大步迈开,远离适才喝酒烤肉聚的火堆,独一人朝枯林环绕的村落深处走了进去。   谢恒颜骇得一愣,复又于他身后大声问道:“喂,你打算干什么去?”   乌纳没有给出任何回答,谢恒颜却已浑身冰冷,莫名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随即伸出两手,慌忙拉扯印斟的衣袖道:“印斟,快追上去,别让他做出什么蠢事!”   印斟起身熄灭火堆,待要上前拿旁边两根木拐,谢恒颜却什么都顾不得了,火急火燎直往他背上跳:“快快快,你背我,别用那木拐了,俩破玩意儿根本走不快!”   印斟心说,这种时候倒知道惦记我了?   然而口头到底不存半分怨念,谢恒颜吵着要背,加之事态紧急,印斟当下即是想也不想,就弯腰下去,自愿当了傀儡的便车。两人一路走得虽快,但印斟背后到底多着个人,老远见乌纳一双长腿健步如飞,高大的背影顷刻消失在林木之间,甚至不曾有过片刻的停留。   他到底想干什么? 第179章记忆复苏   ——若单单只是两张符纸失效,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关键在那之后,紧贴乌纳双膝及正脸的另外三张符纸,亦于某种未知形式的催使之下,倏忽之间迎风飘落,另其水墨点的笔画咒文,瞬间随之销声匿迹,禁锢效用悉数崩溃瓦解,再无初时半分强劲效用。   偏生就在这时,乌纳手握那柄骇人菜刀,因符纸的骤然落地而重获自由,紧跟着身体迫于惯性控制,刀刃不断前倾,几乎以一种不可阻挡的猛烈气势,堪堪朝向印斟脖颈至前胸一带挥扫而去!   ——这意外来得太过突然。   印斟没能反应过来,甚至单靠嘶吼发泄的乌纳也没反应过来。   两人愣生生站定在原地,任由那锋锐刀光紧逼前来,刃口近在咫尺,距离印斟喉间不过短短半寸之余,他甚至做不出任何抵抗,而瞳孔深处却在抑制不住地疯狂紧缩……那是人在被迫逼近死期之前,身体下意识会做出来的应激反应。   然而,一切的起始与结束,偏只在那转眼一刹那间。   ——帐内稀薄散乱的气流徒然凝固,烛火应着风声四下摇曳摆动,倏而停留自那最初时一点,不再随风发出濒死覆灭前的焦灼鸣响。   此后,眼前所有尚在跃动的鲜活画面,就像突然遭得定格一般,不受控制地停滞下来,正如一幅陷入沉沉死寂,亦再无法添笔泼墨的黑白画卷。   场面完全静止,周遭却隐有异声忽而响起。待得细细听来,却像是冰雪融化之际,水流冲刷泥沙而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声……   印斟心头狂跳,喉咙止不住地颤抖,同时不动声色地睁开双眼,凝向面前,仅仅相隔数尺之外的乌纳——而正在此刻,这粗鲁莽撞的渔夫,仍旧紧紧攥握他的菜刀,额角青筋暴起,神情狰狞中带有几分极端的惊恐意味,似乎很想将它强行收回,但到最终还是无能为力。   偏偏这刀,并没有砍到印斟的脖子,且乌纳所有的肢体表情,都保持适才嘶声呐喊时的原样,再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变动。   包括帐内燃起的烛台与火光,微风不断掀起又落下的沉厚布帘,以及草堆后方光线昏暗的窗台。   ——此时此刻,整顶帐篷所划分而成的窄小区域之内,已完全陷入一种诡异而尴尬的静止状态。   “乌……”   印斟动了动唇,试图开口出声。但他发觉自己成了哑巴,于周遭静如死水的环境之下,喉咙艰涩,唇齿麻木,甚至无法顺利咬出一字半句。   ……这是怎么回事?!   印斟神情陡滞,条件反射想要抬腿旋身,去通知帐外草垛上的谢恒颜——然而很快,他就会过意来,自己不是喊不出来,而是根本动不了身。   他同面前手持刀刃的乌纳一样,成为被困锁在这阴沉晦暗的内间当中,无法动弹,亦无法做出任何改变的静物之一。   换一句话说,如今帐内流走不断的正常时间,忽遭到某种外力的严重影响,迫不得已中途停止下来,造成周围所有物事的滞留定格……   哪怕,只是室外无意吹进来的一缕微风。   而这一切异象发生的源头,又来自于什么地方呢?   印斟面色愈渐沉冷下来,此时只感觉到惊讶,但又不像是那么惊讶。仿佛所有事情的始末,一早便在预料之中,偏它来得如此突然,以致叫人猝不及防,没能做好应对的准备。   他抬起眼帘,耳畔尽似是无数积雪落地,继而纷纷融化的微妙声音。恰在某种程度上,又更像是二十年前,疯狂席卷整座城镇,那铺天盖地的熊熊烈火。   直到无意将目光微垂,忽对上草堆床头,另外一双黝黑湿润的眼睛——正与早前匍匐在桌底,那双神秘而诡谲的婴儿眼睛如出一辙。   只可惜,这一次的“它”,并未成功使他感到恐惧或是惊吓。   印斟从始至终,单只有一句话,想要找“它”问得清楚明白。   你,是谁?   但他喉咙仿佛被冻住了,嗓子说不出的嘶哑堵塞,在面对那双眼睛的同时,俨然问不出一句完整像样的话。   周遭亦是死寂般的沉默。时间流走掌控在它的手中,而它却无所畏惧,仍旧躺在襁褓中依偎着,休憩着,就像一匹潜在黑暗中的野狼,时刻预备猛扑上前,以獠牙扎透印斟的喉管,随即残忍地撕碎他的灵魂。   这莫名使印斟感到不寒而栗。他看着散乱满地,早已落灰失效的符纸,意识到自己的术法在“它”面前,只不过是等同寻常玩物般的存在,并不足以对它造成任何形式的威胁。   ……所以,所谓的“它”,究竟是谁?   印斟双目颤抖,甚至按捺不住内心纷涌,几次尝试着质疑出声——但,他发不出任何有效的声音。甚至无法听见自身强有力的心跳,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第180章二次发飙   喀哒、喀哒、喀哒。   这声音对印斟来说,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也就只有傀儡怒极,将要对外敌发动攻击的时候,才会摆出这般完全接近野兽的迅猛姿态。   他几乎能猜到之后再会发生些什么。当时能做出的第一反应,即是紧捂脖间伤口,站立起身,慌忙唤了傀儡道:“谢恒颜!”   话音未落,谢恒颜目中已是红光流转,而那头乌纳还没能会过意来,身体随即不受控制,一个猛子朝后倒退仰倒:“啊——嘶啊——救!!放、放开我!!!”   此后,内间的烛台桌椅板凳,包括角落里的木箱书柜,通通在乌纳的惨嚎声中摔得七零八落。同时,草堆上熟睡的乌念徒遭惊醒,睁开眼来第一件事,就是“哇”的一声,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爹!爹你怎么了!”帐外乌骞听到响动,连忙赶向布帘旁边,急声呐喊道,“爹,你没事吧!”   “别进来!”乌纳扯开嗓子吼道,“就在外面站着……嘶!!别进来!!!”   “这到底怎么回事!里面发生了什么?”乌骞一动也不敢动,吓得哭腔都溢出喉咙:“爹!!!”   “你小子,好生在外呆着!不……准进来!……啊!!!!”   偏他乌纳脚步一刻未停,被迫维持后撤倒退的诡异姿势,在帐篷内间忽上忽下,几近癫狂地磕碰刮擦,就如同任人控制摆弄的牵丝木偶,只消谢恒颜递来一个眼神,纵是跪坐在地上吃灰也不足为奇。   ——当然,谢恒颜不会让他吃灰。   但凡是伤及印斟性命的人,必须使用更严厉的惩戒方式,借以制裁他的粗暴以及鲁莽。   此时此刻,婴儿陷入不安中的啼哭声响,无不环绕在整顶帐篷的上空。而谢恒颜不以为意,仇怨带来极端剧烈的情绪,早已吞并他的全部理智,今时剩余下来的,就只有即将失去印斟带来的那份尖锐恐惧——这是足以笼罩谢恒颜一生的厚重阴霾。   “阿爹确是说过,人类的生命都很脆弱……所以对待你们,一定要包容,要爱护。”   ——他无法想象,如果印斟因此而死,他将得到的会是什么。   “可是他说错了!”谢恒颜倏而怒道,“不懂得珍惜生命的人类,根本不值得我包容!”   “谢恒颜!”印斟乍然自幻象中清醒,“你冷静点,我没有……”   “一个一心想要求死的人,倚仗业生印的延续恣意胡为,末了,又要用激烈的言语抵制它的存在!”谢恒颜眼底红光愈演愈烈,显是愤怒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你是不是忘了,业生印这样物件,原本并不属于你!”   “我何时求过你们,让业生印转移到我的身上?”乌纳全身不受控制,遭得一股外力狠狠卷起起掀翻,复又重新摔回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钝响!   身旁草堆上的乌念哭声不止,乌纳想要伸手去抱她,可他根本做不到,只能强忍骨骼关节处的剧烈疼痛,撕扯声音,一字字对谢恒颜道:“我从来没想过要续命!这一切,都是遂了你们的意愿……是你们,将业生印强加到我的身上,让我重活到这世上,经历堪比地狱般无休止的磨难!”   谢恒颜冷声喝问:“你既心知肚明,又有什么权利,摘下妖印转赠你的女儿!”   乌纳同是狂怒道:“我没权利,难道你有权利吗?”   “我是没有权利,左右别人的业生印。”   谢恒颜薄唇微启,眼中红光倏而大盛,旋即不顾破碎的双腿,倾身朝前,五指伸开,罩上乌纳额顶,“但是乌纳,我有这个权利……可以杀了你!”   印斟看得头皮发麻,忙伸手扣在他腕间,拼命阻拦道:“谢恒颜,快住手——”   “纳哥!!!”   与此同时,帐帘被人再度掀开,帘下女子紧扶门框,露出那张震惊到近要崩溃的憔悴脸孔。   “你们……你们做什么,快把纳哥放开!”   谁也不曾料想,偏已是如此混乱不堪的局面,又突然多出一个前来搅局的容十涟!   见她骇得双目圆睁,进帐时第一眼,正是对上谢恒颜凶光难掩的狰狞面容。   “纳哥!”容十涟嘶声喝道,“小妖怪你疯了吗?!快把手松开,把手松开!”   然彼时傀儡已然入了魔怔,满心怨怒,只对乌纳所作所为感到深深的厌恶。   世间少有贪婪的妖类,能够真正做到无欲无求。   谢恒颜所有的温和以及驯顺,都建立在与人类绝对平等的基础之上。 第181章隐瞒的原因   三更天,夜幕渐沉。   入了夜的海岛灯火暗尽,无声降落着淅淅沥沥的雨。   “如果一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就不该让你跟着。乌大哥出手没轻没重,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又从来管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方才若非我跟着,乌纳恐怕连命都没了。”   “这事儿能怪我么,本来就是因为他……”   谢恒颜撑着他的木拐,在两人住的小木屋里踱来踱去,翻箱倒柜,上蹿下跳,最后找来绷带、剪刀,以及糊伤用的药膏。印斟几次想起身去帮他,但又被谢恒颜龇牙咧嘴,原封不动给摁坐了回去。   “不要乱动!”谢恒颜气得横眉竖目,“你受伤了,流血太多……是会死的!”   尽管印斟解释无数次,只是刀尖磨破了表皮而已,冒出那么点血珠的普通划伤,两三天就能彻底痊愈。但这傻子傀儡听不进去,非说受伤就会没命,流血就会暴毙——末了,扯开绷带过来,将印斟脖子绕成一圈一圈,说是为了止血,却险些当场给他勒得半死。   “我真的……没事。”印斟实在不习惯被这样照顾。让一个发烧的小瘸子围绕着他,转来转去时刻不停,一会儿端茶递水,一会儿又包扎上药,那感觉简直身心诡异,就像在做什么有损阴德的坏事。   “颜颜,别忙了,说了我没事。”印斟再次出声,而这时谢恒颜又撑起他的小木拐,转身朝门外走了过去,印斟立马问道:“你又做什么去?”   谢恒颜匆匆忙忙道:“我……我去给你煮木耳红枣汤。”   ——话没说完,印斟直接伸长两手,带那连人同拐一并给捞了回来:“……都叫你不要忙了!”   “印、印斟……喂!”   谢恒颜骇得手足无措,一阵胡乱扑腾下来,待要起身挣扎着逃开,印斟已是张开双臂,牢牢实实将人抱坐回了腿上,低声喝道:“还想跑!这么晚了,煮哪门子的木耳红枣汤?”   然当谢恒颜微仰起头,正于彼此对视的间隙,却见那双杏眼犹是通红的,好像受了惊的小兔子一样,又不肯吭声,就这么抿紧双唇,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   不过单单那么一眼,印斟完全败下阵来,再也说不出哪怕一句责备的重话。   ——今日之事,若真要论及过错,乌纳自然当是首位。   但需知在世人眼中,妖魔毕竟是妖魔。一旦傀儡凶相毕露,贸然伤及乌纳的性命,那之后整座永村的所有村民,就像乌骞看待他时一样,除去无休止的惊骇与恐惧,便只剩下烙在骨子里的敌视意味。   印斟原在璧御府生活多年,对这一点最是清楚明了。且不论谢恒颜是否有意伤人,亦不论一人一妖究竟错在何处,首先人类在人类心中,永远处于受到保护的弱势地位——所以,当谢恒颜朝乌纳出手那一刻,他就真的“错”了,而且错得非常离谱,甚至不会再被人类原谅。   古往今来,所谓正义的规则,就一直像这样,从未有过分毫的改变。   “……别担心了,颜颜,真的只是小伤而已。”   最可笑的是,印斟不知如何与他解释。只因为那道理,讲不出其中必然的理,所有规则便仿佛在强行诡辩一样,显得十分苍白无力。   他只能试着将绷带扯开一些,露出颈下细近无痕的伤口,以此不停地示意谢恒颜,说:“没事了,流这么点血,不会有事的。不信你来看,都差不多愈合了,根本没划多深。”   然而……   直到现在为止,谢恒颜双目泛有湿润,眼睫颤抖,甚至仍在轻微地痉挛。就算印斟于他身边,安安生生待着,而适才惊险的每一幕,尚在眼前不断涌现而出,就像一柄冰冷锋利的刀刃,无时无刻剜着心口那道妖印,恣意带来阵阵一尖锐磨人的痛楚。   他实在太害怕失去印斟了。那比要了自己的性命,还要令他感到无助恐慌。   以至于在与印斟相互注视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谢恒颜喉咙禁不住地哽咽,以致无法顺利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印斟……”   彼时的傀儡,于他怀中无力蜷缩着,声音细到几乎模糊不清。   “你……你知道吗?”他闭上通红的眼,一字一字,极为缓慢地道,“当时,我掀开帘子,第一眼,看到乌纳……用菜刀,对准你的脖子。你们两人之间,只差了一点……那么一点,不到拇指宽的距离。”   “我虽没有心,不知心跳应是如何。但我那时感觉,业生印都不是自己的了,好像他要砍的是我一样……你、你能明白我的害怕么?”   印斟没有说话,但已低下头来,以眼神证明了他的答案。   当初谢恒颜重伤昏迷,一连数夜未能转醒……他又何尝不是浑浑噩噩,守在一旁提心吊胆,时刻都在惴惴不安?   “只要我在的一天,就绝不容许……绝不容许,你死在我面前,哪怕只是早了一步。”谢恒颜深吸一口气,把脸扣进印斟温暖的怀里,颤巍巍地出声说道:“不然你说,我拼命撑到现在,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   这一回的印斟,不再急着开口,如往常一般急着问话。他只沉默垂下眼帘,专注凝视傀儡的神情,唯有此时此刻,方能从中捕捉很多很多……原来不曾留意到的复杂情绪。 第182章不可说   其实在很早之前,无意与谢恒颜交谈的时候,印斟就做过类似这样的猜测。不过当时没想那么多,加之谢恒颜给出的态度强硬,又总是模棱两可,印斟懒得纠缠那些文字游戏,便鲜少去猜测背后相关的隐情。   后来才渐渐意识到,有些偶然并不是偶然,有些意外亦是刻意为之。   就像一年前在拂则山的那天夜晚,印斟不慎拧断谢恒颜的手臂,但他并没有及时道歉,反是异常冷漠地说道:妖物没有善恶之分,于所有人而言,存在即当是抹杀。   谢恒颜却红着眼睛,如是反问道:……可我有害过你吗?   他有害过我吗?印斟当时没有相信,而是选择了质疑。   现如今再回想起过往那些旧事,发觉面前这只很傻很傻的傀儡,好像也只是跟在他身边,单纯喜欢黏着而已。   “被带到铜京岛以前的事情……我连对谢淙也不曾透露半句。”谢恒颜费力偏过头,定定凝视印斟双眼。仿佛隔过很长一段时间,适才一字接着一字,十足谨慎地说道,“在我的业生印里,有原主留下的一道咒。所有不该说的,不能说的,一经出口,妖印必会因此开裂……不论是你是我,就算早已心知肚明,也绝不可以提出半句,哪怕只是问也不行。”   此话出时,印斟猝然抬眼,目光当中意味不明,于那满心震惊无措之余,更多还是油然而生的强烈悲怆感。   他神色微动,喉头不断颤抖,几次试图说些什么,但到最后还是抿唇低头,无声将怀中傀儡抱得更紧。   “所以……”谢恒颜深吸一口气,及至闭上双眼,迟疑不决地道,“所以,我……”   “我知道。我懂。”印斟低声道,“你不必说了,没事,我明白的。”   “我不是想骗你。”谢恒颜坚持道,“‘但你问的那些话,我……说不出来,说了我会没命。”他再一次拉扯印斟的衣袖,生怕不被他原谅,更怕不被他相信,所以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印斟,我……不想死那么快,我想活久一点,至少等到乘船出海那天。明明半年以来,我们都在一起努力这,就为了将来能有机会出去。”   “我知道,我知道。”印斟重复说道。随即以两手捧上傀儡温热的侧颊,轻轻揉搓道:“我不问了,也不提了。咱俩都别说了,好不好?”   谢恒颜用力摇头,犹是攥紧他衣袖,两只杏眼睁圆溜溜的,彼时蓄满仓皇的泪水。他忍不住死死抓印斟,一刻不停地追问:“印斟,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你不要我当媳妇了?”   印斟明显一怔,还没来得及反驳两句,谢恒颜又在他耳边,干巴巴地问道:“我们做不成夫妻了吗?你以后,要娶别的女人……啊,喂,你怎么……!”   话没说完,人已被整个儿托了起来,印斟抱着谢恒颜,就像抱着个大娃娃一样,将他重新放回床铺上,并拉过一旁的被褥,替他捂实盖好。谢恒颜愣生生的,想要曲肘欠身,印斟却空出一手,捏着肩膀把人给强摁了回去,谢恒颜还待继续挣扎,印斟干脆欺身压上来,两边手臂锁在傀儡身侧,同时弯曲膝盖抵在他腿间,冷冷出声令道:“别动!”   “……”   谢恒颜顿时不敢再动,缩在被褥里讷讷看他,独剩两颗眼珠转来转去,仿佛完全不知该怎样才好。   印斟却不说话了,半晌过去,只是低头垂眸,专心注视着谢恒颜的眉眼。   ——整整二十年过去了,他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唯有每每夜时梦魇缠身,辗转煎熬,方从那遥远模糊的记忆碎片中,寻得一些与以往相关的踪迹。   其中被遗忘最多的,受磨难最久的,便是在他面前,在他身边,早已遍体鳞伤的谢恒颜。   而印斟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彼时想要问得明白,偏生又无从开口。   “你讨厌我了吗?”谢恒颜不确信地问。   印斟长久沉默,没能给出回答。谢恒颜便缩了缩脖子,把脑袋埋进被褥里,不再让他看到正脸。   印斟适才醒神,伸手勾过傀儡衣袖,同样凑近去问道:“……那你讨厌我吗?”   “……”谢恒颜声音闷闷的,“为什么这样问?”   印斟说:“我好像……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   谢恒颜闻言顿住,又不知如何回话了。   “我是个很差劲的人。”印斟继续道,“小时候发生过的那些……我全都忘干净了,到现在还记不起来。”   “你还说!”谢恒颜忽而急促道,“想看我原地蒸发吗?”   印斟忙闭嘴,道:“对不起。”   谢恒颜:“……”   印斟上前抱着他的脑袋,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他一连说了两次对不起。   一次,是为方才,差点没收住话头。   而另一次,是为这二十年来,尤其在重逢后的这一年里,他的所作所为……向谢恒颜道歉。 第183章它   图纸没法画,船就没法造,但谢恒颜人正病着,治疗又必须要乘船出海——如此一来,造船与治病之间,便形成了无可逆转的恶性循环。   老王问印斟:“他大概要睡多久?”   印斟完全答不上来,他是真的不清楚。也许是明天,也许后天,也许一辈子这么睡去了,造船进度就只能永无止境地往后延期。   “内外配件总共那么多,没人能挑简单容易的画?”印斟拧眉道,“暂时拉人顶替一阵不行?”   “行是能行。”老王为难道,“但还是得让他开个先手,至少有了大概的样子,后来的人才能照葫芦画瓢,继续往下深入——可、可是你看,他现在能画不能?”   众人闻言,同时回头望向谢恒颜,而谢恒颜本人毫无知觉,始终一动不动闭着两眼,任凭印斟怎么喊也无济于事。   “他起不来了。”老张啧啧叹道,“这回是真完了,要一直这么躺着,船根本没法继续搭。”   “是啊,白让咱们费力这么久。”   “这……这不成了折腾人吗?”   后来实在拿不出办法,那些船匠自知没戏,杵在旁边没过多久,就都纷纷转头离开了。整间木屋便只剩印斟与谢恒颜两人,印斟紧握傀儡的双手,反复在他耳边问道:“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要怎样才能帮你?”   “谢恒颜……”   只有在这般深不见底的绝境之中,印斟最终熬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这才想到数日之前,那道似梦非梦的虚幻光影。   “它”曾经说过,它能够救谢恒颜——只要印斟能带它出去,离开这里。   当时印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而到如今也没弄明白,它口口声声说的“这里”,具体是指什么地方。   但现在别无他法,谢恒颜时刻命悬一线,而整座海岛上无人能医,印斟目前唯一能看得到的希望,就是那间帐篷里安生躺着的,被她亲生母亲视作野兽怪物的弱小婴儿。   他必须再见一回乌念。   可如果这么做的话,他就没法守在谢恒颜身边了。   “……我要带你一起去吗?”   印斟试着去问谢恒颜,但他自己知道的,根本不可能得到回答。于是问完这样一句,他干脆把谢恒颜托起来,像他平时抱乌念那样,印斟抱起比婴儿体型大无数倍的谢恒颜,继而站直起身,异常艰难地打开屋门,两人纠缠在一起,趔趔趄趄朝外踱了出去,直往永村绕满帐篷的大路上走。   期间自然收获到无数异样的目光。村民们都说,那位养妖的印兄弟想必是疯了,明明那小妖已病入膏肓,偏他还强行把人带出来,风雨无阻地继续遛弯儿。   可印斟又有什么办法?他委实放不下心,不肯将谢恒颜一人独留屋中,届时不论发生任何意外,最终的结果都只会无法想象。   然而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太过招摇,本来找乌念需要低调,印斟出门一趟惊动无数人,后连孩子他爹也注意过来,主动上前与印斟打起招呼。   两人足有数日未曾见面,印斟忙于照顾谢恒颜,乌纳则为村中各样琐事发愁,再加上回菜刀那事儿闹得太僵,双方差点磨没两条人命,之后乌纳也不知怕尴尬还是怎的,后来好几日没再上他们那处唠嗑。   “那什么……印兄弟。”乌纳第一眼见到印斟,还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我都听说了,近来小妖怪……状况不太好。”   印斟淡淡“嗯”了声,算是作为简单的回应。乌纳以为他今天出门,是想找自己秋后算账,索性率先开口,再次将话题转到谢恒颜的身上:“你别太难过,妖物与人大有区别,在岛上无人可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如加快造船进度,早些带他出岛,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总有人能够救他。”   “这些我都知道。但造船要用到图纸,图纸只有谢恒颜能画。”印斟冷声道,“谢恒颜一天不醒,船匠都只能停工。”   “怎……怎么会这样?”乌纳哑然道,“咱们这么大的村子,连个会画图的人都没有?”   印斟摇了摇头,乌纳继续问道:“陈琅呢?你们没找陈琅帮忙?”   “陈琅靠不住。”   印斟对陈琅产生的怀疑,早已不单是一天两天了。这傻子看似愚钝,其实内里的心思并不单纯,倘若让他代替谢恒颜画图,倒不如去寻乌念来得实在。   “怎么会靠不住?陈琅那孩子不见得傻。不然他家离我那处近,我帮你们过去找他?”乌纳道。   “不用。”印斟并没有领情,只抱着怀中谢恒颜,轻飘飘问出一句:“……你孩子呢?”   “嗯?”乌纳心头一跳,为何又扯孩子身上去了?   印斟又问一遍:“孩子在哪?”   “怎么了?”乌纳显得很局促。 第184章我肥来了!   “他那些骨针,拆过了吗?”容十涟问印斟道,“难道还都留在心口?”   印斟揽着谢恒颜,道:“不拆了。”   容十涟又问:“为何不拆?那些针……”   印斟凌然道:“关你什么事?”   分明前些日子,她还是一脸大义凛然,举刀直指他二人脖前,口口声声说傀儡此类妖物,凶猛残暴,寻常人等无法压制,留下更是后患无穷。   却亦是她一直挂在嘴边,拿谢恒颜当作要好的“朋友”。   印斟脸色并不好看。   若说乌纳是粗鲁莽撞,天性如此,那还尚可理解原谅。但容十涟本身并不愚钝,不存在一时冲动的说法,那在她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印斟看不通透,更没甚么耐性与她深入交谈。   “印兄弟。”乌纳终于看不下去了,“你还在为那天置气不成?涟妹只是一时心切,又不是想伤到小妖怪。再说他本来也……”   “……算了,纳哥。你别说了。”   容十涟摆摆手,继而缓下声线,主动与印斟说道:“当时情况紧急,我也不知小妖怪为何出手,只是突然看到纳哥受伤,第一反应自然是保护他。”   印斟没有说话,始终保持缄默。   “我知道,当天我太过火,危急关头,完全失了理智。”容十涟冷静下来,缓声说道,“如果你们因此事心生芥蒂,这不是我想看到结果。大家朋友一场,我愿意向小妖怪、也向你道歉。”   乌纳道:“涟妹……”   印斟:“……”   容十涟固执道:“……是我做得不对,我感到很抱歉。”   印斟根本无言以对。容十涟伶牙俐齿的程度,远比面前三个男人更胜一筹,谢恒颜往往只是擅长诡辩,简单粗暴的忽悠,而这女人则是有理有据,永远能在人前占据上风。   “小妖怪向来心软,晚些我送碗糖水过去,他便不会与我生气了。”容十涟叹了声,随后微微朝前低头,向印斟怀里的谢恒颜道,“是这样吗,小妖怪?”   谢恒颜眯着两眼,懵懂点了点头,也算是作为一声应答。   “你看,他不就是这样。”容十涟轻松道。   “随你怎么说吧。”印斟懒得与这女人胡搅蛮缠,“至于糖水……就不必送了,我光喂饭都很困难。”   容十涟道:“我只是想,偶尔能来看看他。”   印斟道:“随便你吧。”原本他想说,你还是别来了,我家不欢迎你。但余光瞥一眼旁边的乌纳,印斟终是给他留全了面子,没将这话直接说出口。   末了,四人各道一声别,乌纳同容十涟一前一后地走了,印斟领着谢恒颜回家,将他重新放回温暖的床铺里,拉过被子盖好捂实,并问道:“颜颜,天气现在转暖了,你还要手炉吗?”   谢恒颜睁开朦胧的眼,说了声:“要。”   “那就要吧,我出去生火,顺便煮粥。”印斟拿手摸了摸他,“一会儿就回。答应我,先别睡……好不好?”   谢恒颜:“好。”   “乖。”   印斟说完这些,便转身出门去了。其实他也没抱多大希望,毕竟每次谢恒颜应这么一声,就跟没说一样,倒头就能睡得不省人事。   然当印斟劈完柴,煮好粥,并提手炉从后门进来的时候,却意外发现被子里空荡荡的,竟是没了谢恒颜的人影!   “谢恒颜!”   印斟心脏都快要蹦出来了,慌忙朝后转移了视线,这才瞥见另一头的烛灯微微亮着,谢恒颜仅着一身单薄里衣,连鞋也没穿,光脚踩在地上,彼时手执墨笔纸张,弯腰坐定在旧木桌前,正一笔一划书写着什么。   这下可把印斟吓得不轻,当下粥菜手炉全不要了,几乎是三两步冲上前去,拦在桌边惊声问道:“你下床干什么?衣服也不穿,你……不要命了?”   谢恒颜恍若未闻,顾自低头,注意力仍在手中纸笔间,愣是没有半点要停顿的意思。   印斟又喊一声:“谢恒颜!”依旧未得一声回应。待走上前时,方注意到那浮于纸面之上,笔尖勾勒出一条条,一道道,整齐划一的深浅墨痕——竟是船内各式配件的精细图样! 第185章乱七八糟   立夏的到来,像是忽然下了场大雨,转头天晴之时,入夏暖热的海风,就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座海岛——自此之后,又是鱼类繁殖旺盛,渔民出海捕捞的忙碌时节。   谢恒颜着一袭麻布单衣,及脚踝的青灰长裤,整个人蜷成虾米形状,趴在木屋前的大廊柱下,手底雪白的纸张漫天飘飞,伴随着不慎被风掀翻的墨汁毛笔,星星点点洒得遍地俱是黑渍。   印斟刚巧从旁路过,原想开口喊他,上前走近半步距离,方觉谢恒颜正眯着两眼,原是蜷在木屋门口,就地打起了小盹儿。印斟于是放轻脚步,转进屋里捞了张毛毯出来,走到谢恒颜身边,悄悄替他捂实盖好。   末了,仍旧不发一言,将脚下铺一地纸张收拾干净,依次整理放到谢恒颜手边,又拿来一只瓷碗压稳盖牢,以防途中再次被风吹散。   默默做完这些,印斟转身准备离开,谢恒颜忽睁开惺忪的睡眼,在后小声唤了他道:“……印斟?”   印斟先时没吭声,谢恒颜便倚着廊柱撑坐起来,彼时头发乱糟糟竖着小撮,衣服也松松垮垮的,几近滑下半边瘦削的肩膀。印斟见状,只得原路折回去,伸手将他两边单衣扯好,问:“我吵醒你了?”   “没……没有。”谢恒颜揉揉眼睛,仍是犯着迷糊,抬手拉过印斟裤腿,说,“码头那边怎么样了?”   印斟淡道:“准备固定内板,晚点我过去帮忙。”   说着就要抬腿进屋,谢恒颜却道:“……你别忙了,来陪我坐会吧。”   印斟应了声,弯腰坐到廊柱旁边,谢恒颜便拉过印斟胳膊,歪头靠他肩上枕着。两人并肩挨在木屋门前,初夏微渺的阳光自屋顶缓缓洒落,过不多时,便拉开长长一道相互交叠的影子。   ——距离那时永村的春末,足有一月多的时间匆匆耗去。   近来谢恒颜大抵是如此,习惯靠在屋外晒晒太阳。醒时即不厌其烦地修改图纸,累了便倒头在旁小憩,印斟担心他身体出问题,但每每抬手探过他额头,感觉热度又不像先前那样强烈,总归是一阵又一阵发着低烧,好不起来,却也坏不彻底,像有什么东西在背后硬生生支撑着。   为此印斟没少往乌念住的那处跑,但头两回不是撞见乌纳,就是撞见容十涟在帐篷附近左右徘徊,后头几次再去瞧了,乌念偏是一动不动,从早到晚就那么睡着,俨然只是个寻常嗜睡的婴孩模样。   谢恒颜有时会问他:“怎么你也喜欢小孩子了?我记得原来你最讨厌她。”   印斟答不上话,他是讨厌“它”,但有些话,委实不便于明说。说少了,怕谢恒颜会胡思乱想,说多了,又怕它从中作梗,生出更威胁的事端。遂印斟干脆保持沉默,什么东西说不得,做不得,他需样样谨慎,如此一来,风平浪静确也是有了,倒不知能暂且平静到几时。   之后那些船匠也来问过印斟与谢恒颜,他们平白这样努力,凑出大把时间耗费在造船与各样配件的制作安装上,最后结果真能如人所愿,成功破开这道困锁村民数十余年的海岛屏障吗?   印斟当时沉默很久,才缓缓回答说:“不一定能。”待众村民各自唏嘘一声,纷纷将要垂头丧气之时,印斟又出声补充道:“……八成。”   “八成希望,总该是有的。”他说,“我想,我大概……能找到问题的根源在哪里了。”   村民们问:“那是什么?”   印斟回头看了眼乌纳的方向,片晌,终只是含糊说道:“等到出海那天,你们就会知道了。”   ——话虽是这么一说,将来是否真的能够出海,完全还是要看天意如何。   一方面的忧心忡忡,要远大于期望与舒心,一方面的造船进程又必不能停。从开始铺设龙骨,中途转移木架,搭制肋骨,到后期帮忙的村民愈渐增多,效率比最初时候也明显增进不少。   今再回想起年初时四人一狗忙进忙出的狼狈身影,一切忽然变得滑稽而又十足地心酸。   到现在印斟手头要做的重活变得很少,闲下时间几乎全守在谢恒颜身边,从早到晚,盯他画图,喂他吃饭,陪他睡觉,生怕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出事——但是并没有,除去偶尔没来由的昏睡之外,谢恒颜就撑着他的小木拐,在木屋前后转来转去,甚至趁印斟无意经过的时候,藏小角落里,忽然跳出来吓一吓他。   可惜最后的结果,往往是被印斟提溜起来,按进角落里狠命揉搓一番,末了再面红耳赤地出来,却连站都没法站稳了。   唯独有一次,印斟在码头忙得很晚,等到天色彻底黑尽了,才匆匆赶着回家。一进门时,发现谢恒颜没在屋里待着,紧跟着木屋前后,还有平日他用来藏身的地方,也都忙去找了,愣是没瞧见半点傀儡的踪影。   印斟急到心脏骤停,即刻转身出了木屋,然跑到一半的时候停下来,下意识里往回折返数步。倏而只听不远处林间,隐有细微的水声荡漾起伏,印斟又稍稍往里挪过一些,及至穿过面前大片茂密的树林,方见自那沐浴用的池塘边缘,正是一道浅青色的瘦削背影,彼时裤脚高高挽过膝盖,木拐与草鞋随意搁置在旁,本人却光着两只小脚,坐在一旁悠哉玩水。   印斟老远站外树后,缓缓舒出一口老气。片刻适才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走上去……原也是想顺带吓他一吓,不料刚巧走到水池边缘,谢恒颜忽回过头来,“啊”的一声,印斟一下子未及反应,前脚猛地一个趔趄,后脚便拐了个大弯儿,“噗通”一头栽进水池子里去了——一时之间,冰冷水花洋洋洒洒,冲天溅得谢恒颜满脸满身,包括手边一带草地泥地也尽数湿得透彻。   谢恒颜:“……哇哦。”   印斟:“……”   “哗啦”一声,印斟从水底冒出半颗脑袋,这会头发衣裳全在不停滴水,那模样简直狼狈不堪,说他一句落汤鸡也绝不为过。偏这落汤鸡模样生得甚是水灵,纵如今落得满脸俱是水渍,眉眼之间棱角分明,锋芒暗藏,亦是说不出的英气逼人。   谢恒颜只朝他瞅了两眼,便弯腰下去,拿手舀水起来,洒得人家一脸都是,并调侃道:“哪儿闯来的无耻色胚,一眼见到小爷我,竟连站也站不稳了?”   印斟支撑在旁,自水池边勉力站直了腰身,随即抬起眼来,冷冷望向谢恒颜道:“你不怕水了?”   “怕啊,怎就不怕了?”谢恒颜道,“没看我只敢在水边上……呜哇!!”   话没说完,印斟已伸手上前,捉住他一只光溜溜的脚丫,直接一把扯进怀里摁紧:“你还是一起下来罢!” 第186章信物   “是灵符。”印斟说着,以那微亮的指腹,轻点在傀儡心口,所有骨针包围的正中央处——霎时间,谢恒颜獠牙大张,露出无比恐慌的神情,印斟却吻着他道:“别怕,不会伤到你的。”   谢恒颜颤抖道:“可是……”   片刻后,印斟松开手来,谢恒颜适才注意到,他用那发光的灵符,在木身心脏的位置,一笔一划,留下一枚清晰有力“斟”字,彼时紧挨傀儡的妖印,隐约散发着微弱的光晕。   “这是护命符。说不上什么大符,但它就在心脏周围,相当于是一面屏障,足够帮你抵御承受一次大的伤害。”印斟认真凝视着谢恒颜,说,“我能力有限,最多只能做到这里,等咱们出岛之后,再想其他的办法,成么?”   谢恒颜怔怔瞅向他,问:“那这灵符……对你有没影响没有?”   “没有,顶多体力消耗大些。”印斟侧躺着,卧在谢恒颜身旁,无所谓地说道,“这回是真的累了……”   “为什么刻‘斟’字?”谢恒颜又问。   印斟道:“因为你是我的。”   谢恒颜怔了怔,随即反驳道:“可我……只是木头。”   印斟:“木头也是我的。你现身上刻着我的名字,往后一辈子,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谢恒颜便微微沉默了,隔了片晌过后,方才把头埋进印斟怀里,深吸一口气,竭力出声说道:“……嗯,我是你的!”   *   次日,第一缕天光照亮整间木屋。   谢恒颜睁开眼时浑身酸痛,木制各关节处散了架似的难受不已,彼时半撑起身来,习惯性伸手往旁边一摸,果然印斟那厮……起得比鸡还早,这会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谢恒颜原想挣扎着下床,无奈腰腿完完全全使不上力气,探手去摸床边的木拐,又因着手短根本没法够到,到最后窝在床头折腾到天翻地覆,还是印斟推开大门,端一锅新鲜的热粥进来,老远闻到一股接着一股熟悉的香味。   “给你煮了鱼粥,今天没有煮糊。”印斟放下粥锅,又端过水盆毛巾等众杂物,前来伺候谢恒颜洗漱,“……多少吃一点,把肚子填饱。”   “哎……哎……我不行了。”谢恒颜趴在枕边,十足一上年纪的老头,没了命地痛苦哀嚎道,“腰好酸,腿也好痛,屁/股又肿了,这都什么事儿啊,当真不如杀了我好……”   印斟一张湿毛巾扣他满脸:“你昨晚一直喊,‘重点,再重一点’……我也不敢就这么停,只好应着照做了。”   “你……你放屁!”谢恒颜耳根涨红,毛巾往床边一扣,瞬间恼怒道,“我看你才……爽得不得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简直就是厚颜无……唔!!”   话没说完,印斟往他嘴里塞了勺粥,道:“媳妇吃饭。”   谢恒颜一口老气没咽下去,这会满嘴全是搁的稀粥,软软香香的,温度也正好,隐隐带着一股海鱼的味道,很难相信是印斟煮出来的东西。   “真难得,你这么贤惠。”谢恒颜边吃边说,“原来在璧御府的时候,还记得不?那会你只会煮米糊糊,还难吃得要死……可是我饿了好多天,不得不硬着头皮灌进去。”   印斟眯眼道:“……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谢恒颜笑嘻嘻道,“当相公的学会做饭,你最辛苦。”   两人抬头相对视一眼,片刻过后,各又放声笑了起来。   时至今日,足有一年的时间匆匆逝去,那感觉好像过得很快,实则彼此的心境都是在这漫长的过程之中,一点一点在发生转变。   这时印斟再看向谢恒颜的眼神里,又明显带了微许不太一样的情感。   最初时起,确是对他嫌弃得要命,也不喜欢,只恨不能把这傀儡推到天边去,任由他一人自生自灭也好。可到现在他们相依为命如此之久,不知不觉间,傀儡已成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   尤其在昨夜一切发生之后,那种将欲与他携手一生的偏执情绪,忽变得十足深刻而强烈。就好像是……真的度过了只属他们的新婚之夜一样,两人间距离正在无限拉进,原本说不出口的东西,自然在双方心底,亦早已变得透彻清晰。   “好吃么?”印斟问道,舀了舀碗里的稀粥,将那些煮烂的鱼肉都搁进勺里,递到谢恒颜的嘴边,说,“肉多吃点。别光顾着吃米。”   “好吃。”谢恒颜点点头,道,“你自己也吃啊,老看着我做啥?”   印斟:“我刚吃过了,一会出门,你就在家待着……业生印还疼吗,昨晚画的灵符,没让你不舒服罢?”   谢恒颜:“没事。我同你一块出去,码头那儿量甲板是大事,图是我画的,我怕老王他们摸不清楚。”   印斟想了想,还是道:“那你多吃点,等会我带你过去。” 第187章兜风   谢恒颜仍是怔然,凝向陈琅的目光当中,再度染上疑惑而不解的意味。   好像在陈琅看来,他早将所有话都阐明得一清二楚,偏生谢恒颜对此一无所知,还定要追着他死缠烂打一样。   ——可真想到头来,陈琅又对他说过什么?   除了强调老村长当时一句“稚子何辜”,再就是没了命地重复那一个“不”字,不论谢恒颜说什么,他都给出满口否定的回答,乃至后来发生的一切,至今没有半点确切的解释。   而到如今,完全临近出海的日子。岛内潜伏着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其中对谢恒颜造成的影响更是不可规避,没人能预料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就算他同印斟时刻待在一起,却仍会对他们的未来产生惴惴不安的想法。   “这哪里是我迟钝,分明是你说不清楚。”谢恒颜说,“陈琅,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好支支吾吾的?”   陈琅面色阴沉,单手卡在傀儡领口之间,犹是久久不发一言。   乌骞倒是看得十分尴尬,昔日形影不离的好友,眼下却各自骇得神情迥异,剑拔弩张,俨然一副水火不容的狰狞模样。   “颜颜,陈琅,你俩这是咋回事呀!”乌骞夹在中间,显是非常难受,“有话好好说,颜颜都生病了,可莫要因小事伤了和气!”   陈琅冷哼一声,终是把手放开,谢恒颜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被乌骞一把上前扶住,并顺势替他捡来了木拐。   “病了,就……休,息。”陈琅冷漠地说,“到,处,乱,晃……会,死,的。”   谢恒颜:“你……”   刚说完这些,陈琅又深深看他一眼,半晌过去,方是撩开布帘,转身进到帐篷里去了,中途就连头也没回一下。   “这个陈琅……”谢恒颜拄着俩木拐,当下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我看他是存心和我过不去吧!”   乌骞小心扶过他道:“哎……你悠着点,没见过你这么能蹦的瘸子。你俩到底咋回事呀,总感觉病这一圈下来,颜颜和大家都处不好了。”   “我哪知道!”谢恒颜翻白眼道,“快……快过来扶好我,我要进帐去找他,今天非把话说清楚不可!”   乌骞闻言,不由惊叹道:“简直了,还要进去啊,没见他都不想理你吗?”   谢恒颜固执道:“去!找!”   “你们在干什么?”此话出时,刚好自小路尽头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谢恒颜与乌骞同时回头,见容十涟在树荫底下站着,两手叉腰,头上一顶旧草帽,背后硕大一只竹筐,彼时满脸还淌着汗水,老远瞪大双眼,直愣愣地盯着他二人瞧。   “啊……那个女人来了。”乌骞登时咋舌道,“她今天不是忙着种地吗……”   谢恒颜也有些惊讶:“糖、糖水姐姐。”   “饭送完了吗?”容十涟走过来,抬眼望向陈琅家的帐篷,道,“让他早点吃了啊,别放一会都馊了。”   乌骞道:“送了,陈琅刚出来过了。不过看他的样子,好像瘦了不少……莫不是你在饭菜里偷工减料,有意苛待他吧?”   “你小子胡说些什么!”容十涟怒道,“我发什么疯,非得苛待一个傻子?是他自己成天发病,只知道到处乱晃,不肯好生吃饭……这又怪得了谁!”   谢恒颜也看着帐篷的方向,不禁微微出神道:“是这样吗?陈琅最近奇奇怪怪的,我又没招他惹他,怎就躲起来不肯见人呢?”   “谁知道?他不一直那副鬼样,傻子一个,你指望他待你如何?”   容十涟不屑地摊手,继而整理好竹筐,将视线移向旁边的谢恒颜:“今天倒是稀奇。怎么,平日就连病着也要画图纸大忙人,也有心情出门来了?”   谢恒颜俊脸一红,想到之前二人为乌念起争执一事。当时谢恒颜虽没说过几句重话,但容十涟的情绪异常激动,三番五次试图说服他的观点,而谢恒颜毫不听劝,始终一意孤行……要说没因此产生隔阂,那是不可能的,以至于后来再见到她的时候,谢恒颜都难免生出几分尴尬难言的心态。   “我……我只是凑巧碰到了阿骞。”谢恒颜局促不安地说,“而且我也没有病入膏肓,是印斟不肯让我出门乱转……不然他要生气的。”   “哦,那你现在偷跑出来,他就不会跟你生气了?”容十涟嘲讽道。   谢恒颜:“那个,我……”   “得了,别我我我我的。先前那些事情,我也没放在心上,之后不提便是了。”容十涟背起竹筐,无比洒脱道,“好歹朋友一场,就算意见不合,也没必要争个你死我活。”   谢恒颜总算睁开了眼:“是……是。糖水姐姐说的对。”   “大热天的,别在这儿晒了。我打算到码头上去,要一起去看看船么?”容十涟擦了擦汗,问道。   谢恒颜愣了愣,容十涟便继续说道:“托你的福,他们开始测量甲板了。大致的雏形都一目了然,你自己亲手画的船,没想过去仔细看看吗?” 第188章坦白   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就算当年有人尝试出海,到最后仍是受挫归岛,那好歹也是在屡次试过之后。   而印斟对此毫无经验,目前唯一能够倚仗到的,也就只有隐藏在海岛深处,某种莫名而强大的力量。   容十涟说,“它”源自于方焉。   但印斟对方焉一无所知,所有传闻不过道听途说,因此他们为出岛所付出的一切,都只是凭借猜想而形成的赌注罢了。   说白了,就是拿命在赌。   “也不是说完全没底。”谢恒颜趴在船头,懒洋洋地说,“既然船都搭了,你总得试试看吧!大家不都是抱了几成希望,才肯过来一起帮忙的?”   乌纳揪着问道:“那到底有几成希望?”   谢恒颜道:“大概……一半一半吧。”   乌纳当场黑脸。   “六成……啊不,八成。”谢恒颜忙改口道,“这么说,你总该满意了吧!”   乌纳:“……”   “时间尽量选在入秋之前。”印斟说,“不管怎么样,我需带乌念一同出海,就这一个要求……应该不算过分。”   乌纳拧眉道:“我就她一个女儿,又不是你亲生的,你当然觉得不过分。”   印斟道:“那你又待如何?”   乌纳便不说话了。他对未来一样是迷茫,确也不知,该为乌念选择一个怎样的去处。   印斟还想说点什么,谢恒颜伸手扯过他衣袖,并无声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多言。   于是印斟也不再说了,转而坐到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探过去玩水,后来又渐渐转移话题,各自聊了一些出海相关的经验问题,等到太阳差不多下山了,印斟说:“回去吧,之前和他们说了,晚上要搭甲板。”   乌纳也应了声,撑着渔船往回浅水滩的方向划,乌骞却一脸没玩够的表情,不高兴道:“这就回去了啊,明明什么都还没玩!”   乌纳骂道:“谁跟你玩了?等再晚点起了风浪,几条命都不够你玩儿的!”   印斟顺势往远处瞥了几眼,记得他们刚来的时候,这片海域倒还算得上平静,不然他和谢恒颜也不会活到现在……当然,不排除谢淙刻意为之的可能性。   谢淙没想过要杀谢恒颜,那他多半是想利用这只傀儡,来达成与他自身密切相关的某些利益——其中方焉的指使,兴许正是最重要也最关键的一点。   印斟回头去看谢恒颜,而谢恒颜还是软趴趴的,下巴搁船头栏杆上,微眯着眼,整个人蜷成虾米似的,一动也不动,显然没什么力气。   “你……就是不舒服吧!”印斟登时慌了,忙侧身前去抱过他道,“刚刚为什么不说?”   谢恒颜面带菜色,虚弱出声说道:“没……没事。就是有点想……想……”   印斟:“想什么?”   谢恒颜:“呜呕……”   话没说完,差点吐了印斟一身,还好他脸正朝着海水,场面才不至于过度惨烈。   这下乌纳乌骞全回过头来了,纷纷惊悚地看向谢恒颜,乌纳甚至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吐了?”   谢恒颜撑在船头,弓下腰身,又没了命地吐了一回,霎时间印斟脸都青了,忙上去扶稳傀儡的胳膊,伸手帮他顺了顺背,边顺边问道:“怎么了?早上吃坏了肚子?”   乌骞道:“是不是怀了啊?”   “怎么……可能……呕……”谢恒颜脸都快埋进水里去了,那样子看起来狼狈而又难受。   好在乌纳还算有经验,当下取水壶递过来,并道:“船太晃了吧,这会海风又潮,想吐也是没办法。”   “谢……谢谢。”   谢恒颜接过水壶,漱了口,勉强灌了点水喝,印斟又脱件外衣给他裹着,说:“那快上岸吧,明天别再到处乱窜,好生在家里待着。”   “嗯,知道了。”谢恒颜也没想到,难得坐一回船,竟会遭得如此反应……至少原来也没像这样。   乌纳看他也是可怜,只好拼命加紧划船的速度,遂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渔船便成功抵达了海岸。   而那时谢恒颜腿都软了,木拐也没力气撑着,走路全靠印斟来背。刚好那批老船匠们捕捞归来,打算与印斟商量搭甲板的事宜,一大群人围着他俩七嘴八舌,印斟不得不停下来,一个一个认真做出应答——这会倒是想回家也难得直接回了。   “先让他到草棚里休息吧,那处不热,再拉张帘子挡风。”乌纳提议道,“你就一直这么背着,时间长了,你俩谁也不好受啊!” 第189章交易   然而,死一般的漫长寂静过后,耳畔风声呼啸不断,却并无人给出哪怕半句的应答。   谢恒颜僵站原地,本已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在那瞬间垮塌下来,似乎又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难道我……还找错了不成?”谢恒颜自问道,“没道理啊,谢淙总不可能骗我。”   “那……就算谢淙在骗我,方焉意图复生不假,那本与栀子花相关的栽种手记,不也是在向我暗示什么?”   谢恒颜走到帐篷的边缘,方扬了嗓音,下意识里出声唤道:“不会错的。你一定在这里,我都知道,你想离开海岛……需要我带你出去,对不对?”   良久,犹是不存半句回答。   谢恒颜又道:“如果你救不了印斟,那我们都别走了,今后就在这岛上,谁也别想活命。”   “谁在里面?”彼时帘外,忽响起乌纳熟悉的声音。   谢恒颜蓦地闭嘴了,随后只见布帘被掀开,乌纳大步跨入帐内,一眼瞥见角落里的谢恒颜,顿时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说着,抖了抖满身的水珠,顺带把纸伞收好,然后走到谢恒颜的旁边,一脸诧异地说:“外面这么大的雨,你一个瘸子,如何从家里出来的?”   谢恒颜:“那个,我……”   “你等等啊……”乌纳转身,说,“我去喊印兄弟过来。”   “不要!”谢恒颜扯开嗓子,大声喝道,“别喊印斟过来!”   这一下,声音委实大得刺耳,草堆上的乌念霎时被吵醒了,“哇”的一声开始嚎哭起来。而乌纳也被吓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反应过来,急忙抱起女儿柔声哄道:“乖……乖念儿,别哭别哭,爹爹在噢,不要怕……”   乌念:“呜哇……呜哇……呜哇!”   “好了好了,没事了,念儿别哭!”乌纳一面哄着,一面对谢恒颜道,“你说你,来干什么的?孩子都给吵醒了,简直是……”   说到一半时,再回头过去看他,亦是一脸快哭出来的委屈表情,眼圈红红的,好像谁欺负他了一样。   乌纳乍只瞥过一眼,倒抽一口凉气,忙又对着傀儡摆手道:“你……你别啊,这套对我可没用!”   谢恒颜也不说话,薄唇微抿着,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乌纳也是头次见到这般阵仗,想来这妖当是与寻常野兽无异,如若一个不慎给惹恼了,他们谁也不好过——遂经原地思忖一番,乌纳转头从带回的食盒里,摸出一张半熟半生的甜饼,撕开一半,递给谢恒颜,哄小狗似的哄他道:“给你,吃不吃?”   谢恒颜微微一愣,随后接过那饼,掂在掌心里,仔细打量一段时间,方是塞进嘴里,小口小口地慢慢吃了。   乌纳总算舒出一口老气,心下便想,印斟那厮也着实不容易,就算养条看门狗也好,偏生供着一只喜怒无常的小妖,寻常人又哪敢惹得这般凶悍的媳妇?恐怕世间也唯有印斟一人,有胆量与这妖物共度余生罢……   “你来这干什么?”乌纳忍不住问道,“不会就为吃这一张饼吧!”   “……”   谢恒颜嘴边挂满了饼屑,吧唧吧唧啃着,吃相毫无美感可言。   “我来……看看孩子。”半晌,他如是答道。   “只是看孩子?”乌纳眼底戒备十足。   谢恒颜:“是的。”   乌纳却摇了摇头,说:“你吃完东西,赶紧的回去吧,别一会让印兄弟瞧见,铁定又得当场黑脸。”   说着转了身,替女儿整理起襁褓衣裳尿布等一类杂物,末了又不忘握起扫帚抹布,围着整间帐篷里外转来转去,打扫清理,俨然一副当爹又当妈的操劳模样。   但谢恒颜吃完了饼,也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默默坐在旁边,观察乌纳的一举一动。盯着他给女儿换尿布,又去桌边端来新鲜的羊奶,预备放温了再给她喂食——面前这个男人,看起来十分粗犷,脾气也不是一般的暴躁,也就只有在对待孩子的时候,才会难得露出他最温柔细心的一面,而在其余大多数时候,甚至常会蠢钝到引人发笑。   谢恒颜不自觉盯他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帐篷内间已被打扫得差不多了,乌纳手头空闲下来,谢恒颜适才讷讷唤了他道:“那个……乌大哥。”   “干甚?”乌纳头也不回,“老子忙着呢,不是叫你吃完就走吗?”   谢恒颜:“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乌纳:“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今年入秋之前,等到那艘大船完全搭建起来,我们会带着乌念出海。”谢恒颜道,“那时乌大哥和糖水姐姐,也会一起……离开这座海岛吗?”   此话一出,乌纳确是有些愣住了,仿佛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待过得一阵,他才不太确定地说:“这个问题,我同涟妹也有商量过。虽然她没有给过确切的回答,但我心里知道,她是肯定会走的……没谁能够留得住。” 第190章试船   大暑前后,正赶在即将入秋的日子,接连下了好几场倾盆大雨。   而那艘海船的搭建,恰好完成在立秋之前,某个炎热至极的夜晚。   当天所有来帮忙的船匠,包括那些来凑热闹的普通村民,激动了整整一夜未能睡着,直到大船的风帆高高挂上了桅杆,整座环形村内依旧保持着灯火通明。   此船身长十来余丈,宽近三丈,可容纳少说二十余人,因着连夜赶的急工,船体本身算不上有多大,更不如当年入岛的商船那般奢华大气,硬要说来,也只比码头那些普通捕捞的渔船,稍微大出不过数倍的体积罢了。   谢恒颜唤它一声:“铁根。”   印斟管它叫:“入云。”   乌纳却说:“不如叫它‘顺风宝船’,所谓一帆风顺,四通八达,不正是这个道理!”   谢恒颜道:“那为什么不叫元通宝船,又吉利又好听呢!”   印斟道:“既然四通八达,单取达一字,寓意吉祥,干脆叫运达仙船罢。”   乌纳与谢恒颜同时回头,乜了印斟一眼,并十分鄙夷地说:“好土。”   谢恒颜道:“印斟的品味……真的很糟糕诶,遗传你师父的吗?”   “……”印斟无言以对,只好应道,“随便你们叫什么吧,与我无关。”   于是乎,最后这艘大船,就突然多出五花八门无数个名字。谢恒颜就爱叫它铁根,印斟喜欢叫入云,而乌纳偏要叫它顺风宝船,之后一众船匠想出的名字更是数不胜数,但到底也上不了什么台面,念出来图个笑话听了便罢。   一时之间,整座永村都沉浸在欢呼雀跃的气氛之中,人人喜不自禁,对将来乘船出海的计划饱含十足的期待。   殊不料……在大船完工的第二天夜里,忽又没了命地下了一场大雨,海风吹得堪比刀刃一般凶悍有力,当下将那名为铁根,理当无坚不摧的大船桅杆给吹折了一小截。   第三天早上起来,众人俱是大眼瞪小眼,而先前提议要将船身加固的老王,当场便和他坚持否决意见的儿子吵了起来,很快那番大船完工的喜悦心情,就湮没在船匠们没玩完了的议论与争执中,不过片刻即烟消云散。   “好了好了,不就断了半截木头?”这时谢恒颜站了出来,扬声对着众人道,“今晚换一根新的,明早咱们上船,先在浅水滩外试行一圈……没问题就直接走吧!”   “……”印斟望向他道,“你认真的?”   谢恒颜:“当然是认真的。”   印斟:“为什么这么急?这船明显还是半成品,倘若在海上遇到风浪,又当如何应对?”   “所以我才说,先试行几圈,不行就继续找材料,加固船身啊!”谢恒颜瞥着印斟道,“怎么了,这位小印船员……你有意见不成?”   印斟顿了顿,方偏过头,道:“没有。”   如是一来,印斟拿不出实质性意见,其余老船匠的建议又与回炉重造差不太多,倘若再耗半年时间用在修改精化配件这一方面,恐怕之后有幸能活下来的村人,还不及目前人数的一半。   应谢恒颜所说,就算桅杆断了,也只能去寻找新的替代品,重做的想法放到如今来看,明显不够实在,他们急着离开海岛,任何拖延时间的举措无异于消耗生命。   因而在这天夜里,包括谢恒颜在内,印斟及老王老张等人一家老小,又一次不眠不休,前后忙碌了一整晚,为的就是将被风刮断的桅杆重新补齐。   挨到次日一早,一人顶俩大熊猫似的眼圈,好不容易将桅杆架回了船头,结果没到中午的时候,天外又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   此时此刻的处境,当真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新船这才搭建起来几天,还没来得及下水的木制船身,就提前在海岸上泡潮了,原还说要绕小岛试行一周,现一大群人就蹲在码头附近的小草棚下,一个个的全部都是愁云满面,仿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要试就现在试吧。”谢恒颜说,“谁能保证出海那些天,绝对不会遇到阴雨天气呢?”   身旁那些老船匠们腰酸背痛,听到他的话也只是摇头道:“一般人也没那胆量折腾,咱们一把年纪了,回回见到下雨的天气,渔船都不敢往远了驶,又何况是这么大一艘船?”   “试试吧,没什么好怕不怕的。”人群里,忽响起容十涟沉冷的声音。她对此事鲜少发表自己的意见,今日倒忽像是勇敢起来了,大步上前拨开人群,直对谢恒颜道:“走了,上船,别磨磨蹭蹭的……多大点雨,至于怕成这样?”   谢恒颜:“诶……糖、糖水姐姐!”   “涟妹!”乌纳也站出来,焦灼地牵过容十涟的衣角,“别闹了,天在下雨,改天再试也不是不行!”   容十涟偏过头,目光很冷,也是从未有过的陌生。她说:“早试晚试,不都是要试的?我们的命又不比普通人,过一天少一天,提心吊胆的日子,你要掐指算算还剩多少?”   乌纳悲声道:“涟妹……”   “小妖怪,上船。”容十涟喝令道,“绕行一周而已,又没说要到哪儿去,一群人磨磨唧唧的,怂什么?!”   此话一出,毫无疑问是对众人一次激将式的鼓舞。容十涟一介弱女子丝毫不惧,那旁的有心要逃离海岛的村民,又有甚么好害怕的? 第191章分别的前兆   那天从船上下来,乌纳就坐在码头外的小草棚下,抽着旱烟,仰头喝了好几大坛最烈的酒。   容十涟说,她要走了。   其实这是所有人都料定的结果。毕竟从最开始落难海岛的时候,容十涟也从未允诺过,要与乌纳在这座偏僻小岛上厮守一生,到现在出海的机会近在咫尺,离开不过都是早晚的事。   刚好日子又定在立秋附近,距离七夕不过短短数天,他们还是没能聚在一起,过完最后一个相守的节日。   “我承认,涟妹到这座岛上,受了很多委屈。”乌纳喝得面红耳赤,醉醺醺的,对着棚顶自言自语道,“我这个人……没文化,脾气也差,她总是忍不了我。可我……对待涟妹,从来都是掏心挖肺……想法设法地要对她好。”   “她怎么就要丢下我,这么走了呢?”   “乌大哥没想过离开海岛,同糖水姐姐一起出海远行吗?”谢恒颜撑着纸伞,站定在他身后,浅青色的一道影。   乌纳抬起一双迷蒙的醉眼,望向不远处站定的谢恒颜,最后愣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怎么远,怎么行?”   谢恒颜:“按照你想的去做呗。”   “你来告诉我,永村这么多的人,全倚仗我头顶这道妖印,才能勉强撑起来过日子。”乌纳口齿不清,心思却明了得很,“我这么一走,他们连最后的希望都看不到了,往后又该如何才能活下去?”   谢恒颜杏眼微垂,面色忽明忽暗,终是露出半懵半懂的复杂情绪。   乌纳喝酒喝到一半,忽又想起什么,指着谢恒颜说道:“还有,小妖怪,你最好听我一句劝。”   谢恒颜:“……什么?”   乌纳一字字地说:“以你目前的身份,待在印兄弟的身边,等将来到了外面的世界,你敢肯定……一介骇人妖物,不会为他招来杀身之祸吗?”   谢恒颜神情不变,亦不曾开口接话。   “我就是清楚这一点,不管当初活着的时候如何怎般,现在的我,已经死了……站在这里的只能算妖。”乌纳嘲讽地笑了笑,大概是在笑他自己,“我已经……不配站在涟妹身边了,兴许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我都知道,没说出口罢了。”   谢恒颜沉默片晌,只道:“那我同你不一样。至少在对自己认知方面,不会因为我是异类,便自认为低人一等。”   乌纳道:“可事实往往就是这样……难道不是吗?”   “我一直都想做个寻常人类。刚好上天也赐我这个机会,让我有幸遇到印斟,与他共同度过这段日子。”谢恒颜缓缓说道,“虽然在很多方面,我还是一窍不通。不过短短一年时间,能够得到他的认同,对我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乌纳嗤笑道:“光这样就够了?”   谢恒颜道:“不敢奢求太多。”   彼时天外,正下着细细密密的小雨,码头上来来去去,都是在浅水滩捕捞的船影。   乌纳面朝大海,大口大口灌着他的烈酒,旱烟如云如雾般的散至上空,很快便消失不见了。而谢恒颜就站定在后方,撑着纸伞,乌纳也不知这傀儡是来做什么的,只感觉他跟他好像一样,都在远远望着大海发呆出神。   片刻后,树林里响起乌骞的声音:“爹——”   乌纳应声回头,乌骞便扯开嗓子,继续喊道:“爹,你一人在海滩上做甚?”   乌纳道:“不知道,你要干啥!”   乌骞道:“村里开饭啦,那个女人让我喊你!”   “哦,吃饭了啊……”乌纳又木然一笑,自嘲似的对谢恒颜说,“走了,吃饭去了。甭管是人是妖,想要活着,就得吃饭,你说是不是道理?”   谢恒颜笑了笑,随口答道:“是。”   今日正值天阴,海水涨潮,出海捕捞的渔民少之又少,大多选择守在海岸上,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面等待午时惯例热开的大锅饭。   尤其近来这些日子,村里各式各样嘈杂的声音,远比往常时候要热闹得许多——而其中很大一部分,皆是在议论不久后将要出海的事情。   乘船离开海岛,对于身处一座完全封闭,乃至二十余年不曾出世的小岛村民而言,无疑是件难以判断喜忧的新鲜之事。   “你打算去吗?”   “本来就活不了多久,我可不想把这条小命浪进海里……还是算了罢,让他们年轻人去拼。”   “年轻人也一样不想拼。你们都忘了,二十多年前离岛那艘海船,至今都无人平安归来……何必给自己找死胡同钻呢?”   “不一定是死胡同吧,我倒认为,这事儿还是有那么一线希望的。”   “你觉得有希望,那你肯去吗?”   “这个这个……” 第192章噩耗   印斟明显一愣,继而回眼看向谢恒颜,一时半会,竟找不出合适的措辞用以回答。   待得片刻过后,方是意味不明地问出一句:“猜什么?”   “没什么。”谢恒颜轻描淡写地说。   “你又来了。”印斟漠然道,“成天打哑谜,你以为我猜不到你在想什么?”   谢恒颜问:“好啊,你说,我在想啥?”   印斟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谢恒颜:“那也不一定。”   “方才我也碰到了乌纳。”印斟转移话题,道,“你知道我们说了什么吗?”   谢恒颜懒洋洋道:“什么?”   “我在想,什么时候娶你。”印斟眼底流露几分憧憬,“之前不是说好了么?要在新搭的大船上成亲,你是傀儡,难道还会忘事?”   “呃……啊?当、当然记得!”谢恒颜尴尬应道,“怎么可能忘记呢!”   印斟道:“我看你不是忘了,而是压根没放在心上。”   “没有的事……你干嘛这么想我!”谢恒颜一巴掌拍上他肩膀,用力晃了两晃,撒娇似的说道,“快回去吧,这不下着雨呢。我肚子也好饿,现在特别想吃饭。”   印斟仍是看着他,隔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好。先让你吃饱了,我们慢慢聊。”   谢恒颜:“……”   印斟两手背着谢恒颜,就像带着孩子一样,两人一并在雨中,蹚起满地的水花,向小路深处缓缓地前行。   “最近一直在下雨,也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谢恒颜说,“如果像这样持续一整月,恐怕立秋前出海的日子,不得不往后延期了。”   印斟觉得无所谓,遂只道:“延期就延期吧,多一天少一天,也没什么影响。”   谢恒颜顿时色变,道:“怎么可能没关系?拖一天,压缩来算就是好几年……谁敢保证在这些天里,有多少人会因此而丧命?”   印斟神色古怪,瞥他一眼:“……你激动什么?又没说一定延期。”   “……”谢恒颜别过头,说,“你别总是无所谓,先前刚入岛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印斟:“这时候与那时候,心态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谢恒颜扯着他的脑袋,大声说道,“印斟,你说过的,你不愿在这座岛上,一直呆到老死为止,怎到了现在,突然就变卦了?难道你是顾虑到我,怕我到外面会受伤,所以……才迟迟不肯离岛?”   印斟倏而凝目,直直望向她道:“你说呢?”   谢恒颜:“不是,你为什么……”   “就算是我,也会有想逃避的时候。”印斟木然说道,“之后到了外面的世界,无人预料又会是怎般的景象……我很没用,自然也怕护不住你。”   两人走到自家门前,印斟为谢恒颜脱去鞋袜,随后将纸伞收起,又拿来干净的毛巾盖在傀儡头顶,轻轻将满脸的雨珠擦拭干净。   忽然间,谢恒颜也伸出一手来,轻轻覆在印斟手背上。   “印斟,我不需要你保护。就像原来那样,你能过得好好的,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没什么好多要求的。”谢恒颜认真地说道,“反正在我心里,你,印斟,永远是我最最重要的家人……那个,虽然我没有心,但是我有业生印。人心还会撒谎,可妖印是不会骗人的,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不明白。”印斟回答得很干脆。   谢恒颜咬牙道:“印斟!”   印斟快步进屋,弯腰将谢恒颜放在床边,继而转过身,熟稔地取来他们吃饭用的碗筷,逐一摆放到桌前,顺口问谢恒颜道:“吃什么?村里的饭,还是我煮的粥。”   谢恒颜顿了顿,很快又道:“你做的。”   印斟应了声,直往谢恒颜的小瓷碗里,灌满香喷喷热腾腾的米粥,其中大片细细碎碎,红白相间,似搁了不少红豆莲子等一众配料,想必是他自己钻研做法,一点点给磨出来的精湛手艺。   谢恒颜还没张口开吃,印斟又说:“锅里炕了几块甜饼,要不都拿出来,和粥一起吃着试试?”   “你……还会炕甜饼?”谢恒颜登时惊道,“什么时候学的,我咋不知道?”   印斟笑着望他:“想不想吃?”   “当然想。”谢恒颜连连点头道,“只要你亲手做的,不管是啥玩意,我都乐意吃得干干净净。”   印斟探出一指,刮了刮傀儡的鼻子:“就你嘴甜。”   谢恒颜道:“我只对夫君嘴甜。”   “行了,你先拿着粥,我看看饼炕好了没。” 第193章再说一遍   在那之后,村里好像又多了一个借酒消愁的人。   然而印斟不会喝酒,以往更是滴酒不沾,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乌纳旁边,偶尔闻一闻酒味儿罢了。   “多情……多情自古……伤离别。”多情的乌纳,今时正是醉眼通红,如是高声念道,“更……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印斟:“你还会念诗?”   “废话,老子……老子什么都会!”乌纳口齿不清地说,“独有一样做不到的,那就是……就是……”   印斟问:“就是什么?”   “嗝!”乌纳仰起头来,大口灌酒,“就是……留不住……涟、涟妹的心。”   印斟:“……”   两人并肩坐在码头外的小草棚下,乌纳脚底是成了堆的空酒坛子,一路从草棚的这头,远远堆到了海滩那头,就像他们化不开的浓浓哀愁一般——不论如何,也无法得到最终的疏解与救赎。   乌纳问印斟:“不过印兄弟,你又是来这里……干什么的?”   印斟说:“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乌纳睁大一双醉眼,大着舌头,含混不清地继续说道,“你马上就能坐、坐大船,出海到外面的世界……逍遥快活去了,还有什么好愁云满面的?”   印斟还是说:“……不知道。”   他只感觉现在的自己,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本造好大船,将要出海远行的那种心情,即刻在谢恒颜的寥寥数语之下,不堪一击地碎为粉尘……乃至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忘记应该怎么去想,或是再该怎么去做。   “后来我同涟妹商量了很久。”乌纳一边喝酒,一边与印斟说道,“涟妹说,她也希望我能放弃村子,跟她一起到海域外的世界,闯一闯,看一看,这样的人生才算完整。”   印斟问:“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但是,我尊重她的选择,她也尊重我的选择。”乌纳苦笑着说道,“涟妹是知道的,头顶妖印的我,就算到外面的世界,也只会得来无数吃苦的命途……而在那之后,我们夫妻间的矛盾,将比现在还要多得许多。”   印斟:“……”   “人妖相爱,所能够带来的,并不只是彼此双方存在的问题,而是背后两大种族,千百年不曾磨灭的成见隔阂。”乌纳说,“在这一点上,涟妹帮不了我,同样的……你也帮不了小妖怪。”   印斟沉默片晌,方是缓缓开口:“我从不认为,爱上谢恒颜,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   乌纳道:“我也没说你错了。只是借自己的亲身经历,向你提个醒儿,顺带陈述事实而已。”   印斟便不说话了,只抬头远望着起伏的海面,乌纳亦是长叹一声,转头点燃旱烟,正对着头顶一阵吞云吐雾。   *   当天夜里,好不容易盼来了雨停。   然而夏末炎热的温度,全然没有要消退的意思,甚至在那暴雨过后的空气之中,尚还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夹杂着引人窒息的潮湿味道。   印斟方离开码头回家,却未能如愿看到谢恒颜的身影。屋里屋外都找过几圈,此刻天还阴着,随时可能下雨,偏那傻瘸子连纸伞也没拿,不知又躲到什么地方,一个人偷偷难过去了。   ——自午时二人那番交谈过后,印斟一直处于一种完全无话的封闭状态。   他向来不是一个擅长承受打击的人。因着在这之前,从没有哪怕一个人,能让他感到挫败至此的绝望感。   唯独这一次,印斟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完完全全地懵了。甚至当谢恒颜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印斟已忘记自己是如何一副表情,兴许非常难看,又兴许非常悲伤,多半将谢恒颜吓到了,他害怕再见到他……也说不定。   好在整座小岛不大,环形村能用来歇脚的地方,总共也就那么几处。印斟手里托着食盒,里面装的全是谢恒颜爱吃的点心,刚绕小路拐了没几道弯,便在之前的水池边上,瞧见了傀儡熟悉而单薄的背影。   他就那么一个人,躬身抱着双膝,孤单地坐着,裤腿分明挽得老高,却迟迟没有伸进水里。   “谢恒颜。”印斟喊道。   谢恒颜肩膀一弹,眼看就要起身逃跑了,印斟却上前一步,抢先摁住他的木拐,谢恒颜喉间微动,待要出口说些什么,印斟已弯下腰身,并肩坐到水池旁边,顺势伸手揽住傀儡的肩膀。   谢恒颜不自然道:“你……”   “晚饭不吃,就一个人发呆。”印斟把食盒递给他,“你想饿死自己,趁机报复我吗?”   “没有。”   谢恒颜忙摆手道,还想继续解释,印斟大手探来,掀开食盒的盖子,随即自里幽幽飘出一股果香——乍一闻起来,酸酸甜甜的,像是糖葫芦的味道,但低头仔细看了,又不是,只是样貌普通的小果子罢了。   “这……这是什么?”谢恒颜结巴地问。   “你说你想吃糖葫芦,这里没有。”印斟说,“只能找野果糖浆和在一起,勉勉强强这么做了……有些不伦不类的,还算能吃。”   谢恒颜又细细看了两眼,却是笑了起来:“挺像那么回事。”   说着伸手拈过一颗,直接扔进嘴里,很快那种酸而苦涩的味道,自口腔当中蔓延开来,并不是想象里甜到发腻的味道。   印斟问他:“是不是不好吃?” 第194章笨蛋   唇分之时,谢恒颜意识都散去大半,仅凭最后一丝清明神智,固执重复道:“我不喜欢你了,你滚……唔……嗯……!”   又是一番近乎忘情的深吻,印斟倾身上前,一手紧紧搂着谢恒颜,另一手压制在他腰侧,最终低头下来,没了命地与之唇齿交缠。   “……再说。”吻毕,印斟注视谢恒颜的双眼,继而威胁他道,“接着说。”   然此时的谢恒颜,已完全软成一滩烂泥,勉力张开微肿的嘴唇,无意识地出声说道:“不、不喜欢……”   ~~有删节+轻微的改动,你们都懂的~~   两人怔然对视一阵,后时谢恒颜平息下来,缓缓抱着印斟,眼泪却是止不住了,顺着侧颊一点点淌落下来,将雪白的软枕沾染至透湿。   “我想好了。”印斟哑声说,“你不走,我也不走了。死不死都无所谓……我愿意陪着你。”   谢恒颜偏过头,无比艰难地说道:“……你在说什么蠢话。”   印斟沉声:“我不能将你一人留在岛上。”   谢恒颜拧眉道:“又不是一定回不来了!等你找到外面世界的出口,届时再想办法接我出去,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你也知道不是一定。”印斟倏地扬声,“如果我一个人离开海岛,最后多半可能回不来了,还谈什么接你出去?”   谢恒颜红着眼睛,很是难过地说:“可你若是不走,一样活不了多久……最后还不是留我一个人,这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印斟说,“至少还能陪你,我不会留下遗憾。”   谢恒颜:“我也没说要你拿命陪啊!”   “我说了,我愿意拿命陪。”   印斟起身下床,打来一盆热水,又拿干净的毛巾泡进去,拧了拧,一面替谢恒颜擦身,一面神情木然,冷冷说道:“我宁愿死在你旁边,也不想死在外面。”   “那好吧,你别走了!”这句话不知怎的,忽而触怒了谢恒颜。他蓦地翻身坐了起来,啪的将毛巾甩到床边,恨声说道,“……我俩谁都别走好了!”   说罢半撑起身来,狠狠拽开印斟的衣袖,两只爪子朝里掏来掏去,印斟顿时愣道:“你找什么?”   但只见谢恒颜张牙舞爪,将印斟满袖藏的各式符纸,红的黄的白的绿的,连拉带拽给刨了出来,随后二话不说,将它们拼命揉作一团,竟是一股脑全部塞进了嘴里!   “你疯了!”印斟面色铁青,忙是上前,欲将那沓符纸夺回,不料谢恒颜俨然是条疯狗,乍一见印斟手伸过来,登时扑上去一阵猛啃——   然而,他那赖以生存的凶悍獠牙,早已只剩单那么一颗了,如今咬起人来,根本不具备任何威慑力量。印斟只消稍一施力,便将谢恒颜整个儿翻折过来,一并拉进怀里,顺带将那些符纸强行扯出,远远扔到一边,斥道:“你不要命了?!这东西是能随便吃的?”   “反正你都不要命了,我这半截破木头,还要这条贱命作甚?”谢恒颜赫然而怒道,“不然你也死了,我也死了,咱俩今天同归于尽,兴许比什么都强!”   印斟:“你……”   “我什么我,放开!”谢恒颜整个人都快要炸了,“以往你说什么,我是不答应的?我在乎你,简直在乎得要命!可你呢?你这王八羔子,都说的什么屁话,纯粹伤人的心吗?”   印斟错愕道:“我怎么伤你心了?”   谢恒颜吼道:“你这人就是这样,明明在做很过分的事情,为什么还能这么理所当然?”   “谢恒颜……”印斟让他堵到说不出话,“我一样很在乎你,说白了,就是不想和你分开,我……”   谢恒颜恼火道:“在乎个屁!每次正说到关键的,你就直接过来上手——除了会干/我,你还会干点啥?”   印斟:“可你方才不是很爽?”   谢恒颜:“……”   印斟:“……”   “滚!!!!”   谢恒颜一脚蹬过去,顺带掀起毛巾枕头等,通通砸上印斟的后背,最后不忘扣翻那满满当当一盆子水:“你给我出去,出去啊——!!!”   *   ——谢恒颜生气了。   他好像是头回发这样大的脾气,除去先前与乌纳发生争执那次,他还从未对身边任何一个人,有过那般凶狠又蛮横的脸色。   但与其要说是凶狠蛮横,倒不如说……只是单纯的难过伤心罢了。   印斟甚至没弄懂他在气什么,刚巧说完那一句话,便被连踢带踹给轰出了家门,并喝令今晚不准再踏进门槛一步。   印斟心说,我做错了什么?难道不是实话实说?   谢恒颜却说:“你根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就这样吧,我也不想跟你多废话了。”   说完将木屋的前门轻轻合上,两人互相背对着,一里一外各自靠木门站定,印斟不说话,谢恒颜也没想过要开口,原本暗淡的天色彻底黑了下来,整座环形村便笼罩在迷蒙混沌的夜色之中,远望也看不清漫天遍布的星辰。   印斟并非全无脾气,方才谢恒颜那般待他,他心中自然有气。只是他们这么不清不楚的,也分不出来谁对谁错,如今各自干巴巴地杵着,谢恒颜不让进去,两人又是大不痛快,终究无话可讲——说到底,还是印斟自己吃亏,眼下正大半夜的,是人都该睡了,独他还在门外木讷地守着,什么也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穷站着喝西北风罢了。 第195章逼迫   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对那些所有深陷困囿,永世无法脱身的永村村民来说,仅仅数月的短暂时光,便足以替代他们未来漫长的一生。   “我没有想赶你走的意思。”谢恒颜说,“印斟你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哪次不是我跟在你身后,拼死拼活也要黏着的?”   印斟问:“那你为什么不黏了?”   “没有什么,能比你活下来更加重要。”谢恒颜木然说道,“你若是活着,将来还有很多可能。但你若死了,咱俩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印斟听到这里,沉默了许久。半晌过去,适才抱着谢恒颜,将脸埋进他冰冷的颈窝里。   谢恒颜深吸一口气,说:“印斟,听我一次劝……别再拖延时间了,赶紧这里吧。”   印斟低道:“我不想走。”   谢恒颜却是抬起手来,细软的指节探入印斟发间,动作轻缓地摩挲着,而同是在那一处,尽是寻常人不应当出现的,惨白而无力的死亡征兆。   “我不想走。”印斟再次重复道,“往后没了你的日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一次,谢恒颜没有再答话,而是缓缓垂下眼睫,目光迟钝地望着地面出神。   印斟唤他道:“颜颜。”   谢恒颜沉默别开了脸。   “谢恒颜。”印斟又一次唤道,偏过头来,无限留恋地蹭了蹭他的侧颊。   而在这时,谢恒颜忽而抬眼,定定凝向印斟的面庞。然后他开了口,声音极是平淡地说:“印斟。”   “嗯?”   谢恒颜道:“二十年前,平朝城对外下达禁妖一令,自那之后,明里暗里派遣无数朝廷人士,将所有与妖物相关联的家族或是个人,通通赶尽杀绝甚至连刚出生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印斟疑道:“你突然说这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等到我渐渐得到微弱的意识,那时业生印已经碎得彻底,甚至用不了多久,很快就会变成遍地尸骸中的一具。”谢恒颜顾自说道,“可是后来,我没有死,印斟你知道为什么吗?”   印斟蹙眉道:“你说过,是那个带印的人类女子……救了你的性命。”   “是啊,印斟,那个人……救过我的命。”   谢恒颜喃喃说着,待得再垂眼时,面颊,颈侧,以及四肢不同的关节处,纷纷响起尖锐刺耳的,类似于枯木断裂的声音,“而她对我,不存任何过分的要求,唯一需要我做的,就是……”   此话出时,正于他左心口处,数枚锋利而尖锐的骨针,猝然开始疯狂的跃动——紧跟着,傀儡湿润的杏目全数染红,顷刻倍成狰狞凶狂之态,在那径直望向印斟的一瞬之间,印斟面色骤冷,倏忽间反应过来,扬声冲谢恒颜道:“你别说了!”   “迄今为止,我仍在这世上,根本就是为你而活!”谢恒颜目光猩红,言语之间,胸前骨针赫然涌起,几乎要将整道脆弱的妖印扎穿,“难道你还在单纯地认为,二十年前,我允下诺言救你一命,如今又来到你身边——单只为看你如何惨死的吗?”   一声,两声,三声,恣意在咒语中破碎的傀儡关节,那是枯木在濒临破碎毁灭之际,遗留下最是清晰响亮的颤音——谢恒颜神情之中恼怒不减,仿佛自那下一刻,就要将所有真相……及至内心崩溃到的绝望与痛楚,纷纷借着此番机会脱口说出——   “别说了!谢恒颜,你真不要命了吗?”   印斟心头狂跳,甚至一度惊慌失措,连带嗓音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偏在那短暂的一念之间,他一动不动,注视着谢恒颜的面庞,复又很快明白了什么,并为之露出不言而喻的艰涩神情——谢恒颜是在用自己的生命,要挟他,强行迫使他,做出这最后一步的必要抉择。   “我不能让你死啊,你这蠢蛋!”谢恒颜再一次哽咽道,“你为什么就听不明白???”   “好了,你……不要说了。”   印斟伸出手来,轻捂他泛红的双眼,继而缓缓落指,触碰到唇畔,那仅剩唯一一颗的獠牙……   而另一颗,彼时正藏在印斟胸前,以细绳吊坠着,贴在离心口最近的地方,早已无声捂至暖热的温度。   “别说了。”印斟声音低淡,眼神已全然晦暗下来,“谢恒颜,我……”   谢恒颜自他怀中仰起头来,目中蓄满难言的泪水,彼时闷声不吭地望着他,其间决然意味更是不言而喻。   “我……知道了。”   印斟哑然说道:“立秋之前……我自然会走的。”   *   “你……你说什么?”   “小妖怪他不能出海?印兄弟,你别是在……诓我玩儿的吧?”   次日午时,雨过天晴,烈日当空。   乌纳蓄着满管的烟灰,“啪”的一声,全部抖落到地上,随后瞪大一双乌黑的眼,直愣愣盯着印斟道:“你昨个不还一脸神气的,又是要娶他,又是要带他走……怎么今天就突然变卦了?”   印斟不想说话,只翻白眼看天,在数顶头有多少朵云。   “你俩莫不是吵架了吧?”乌纳问,“吵什么了?给哥说说,指不定能帮你出出主意呢!” 第196章拉勾勾   半柱香后,一贯冷冷清清的小木屋里,飘出一股难得浓郁的甜点香味。   容十涟给谢恒颜带来了甜饼,还有些现做现蒸的果羹、羊奶糕等一类物事,逐一搬出来,搁在桌边,活像开花儿似的摆了一串。   但谢恒颜没甚么胃口,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前,容十涟喊他吃东西,他只意思意思,啃了半块饼,然后问道:“……你来找我说什么?”   “也没什么,中午听他们说话,说到你俩……出海的事。”容十涟随手拈了块奶糕,看似不经意地说道。   谢恒颜淡声:“如果你是想劝我,允准印斟留下来的话……还是打消这个想法吧,没可能的。”   容十涟却道:“不是。”   谢恒颜懒洋洋的,趴回桌边,无精打采地说:“反正没什么好话,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说着要帮他,硬要这么做,反而是在害他。”   容十涟道:“小妖怪,我当然明白,普通人留在这座岛上,根本用不了几年时间,都逃不开必死的结果。”   谢恒颜:“你既都知道,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容十涟蹙眉道:“我只想过来问问,你身体究竟差到什么地步……真的完全不能近海吗?”   谢恒颜神情一滞,随即微别开脸,讷讷问道:“……你问这干什么?”   容十涟道:“你别是同印斟闹了别扭,死活撑着不愿意走吧?”   “怎么可能?”谢恒颜回头过来,愣生生道,“这事儿是能要人命的,我就算胡闹,少说有个限度,也不至于是非不分啊!”   容十涟:“那你……”   “我生来就是木身,与你们人类大不相同,如今业生印又严重受到拖累,自然没办法出海……难道你以为,我会拿这种事同印斟说笑?”谢恒颜诧异道。   容十涟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恒颜有些不高兴了,问:“那你什么意思?”   容十涟缓了声音,低低说道:“小妖怪,我是见你待印斟一往情深,偏他又不懂你的想法,明明正临分别之际,你们却为着此事闹不愉快……实属不应该啊!”   “不然还能怎么样?”谢恒颜拧眉道,“就算打晕了,也必须把印斟拖上船,还管他乐意不乐意的?保住狗命要紧!”   “不如……你陪他一道去了?”容十涟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   “……我?”谢恒颜瞪眼道,“不都说过了,我这副身体,不可能出海的……如何能陪他一道去?”   容十涟道:“你又没试过,怎知道能还是不能?再说了,等到那时,船上只留他一人……能不能突破屏障都是个问题,你就不会为他担心吗?”   谢恒颜眼睛便有些红了:“担心啊,怎么不担心?我就是怕他出不了屏障,到时若被困在海上,出不去又回不来,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村里。”   容十涟蓦地起身,按住傀儡双肩,尤是认真道:“小妖怪,不是我说你,看你这块木头身子,估摸也撑不了不多长时间。与其留在岛上,受尽离别相思之苦,还不如借着机会拼一把,出海到外面试试?”   “试什么啊……试不了,我一出去人都没了,还拿什么同他一起试?”谢恒颜抱膝坐回到床边,显是十分的沮丧,“……我还不是想陪着他,可陪不了就是陪不了,怪我自己倒霉,活不到那时候呗。”   “小妖怪,硬要说起来,我也同你一样。”容十涟坐下来,单手揽过他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同纳哥相识到现在,算起来有好些年了。说实话,自从落难到此处,我没有一刻不在盼望着离开……现实又没人肯出这个头,一直到今天,好不容易盼到这次机会——就你来看,我是该走,还是不走?”   谢恒颜不晓得该怎么说,单从这件事来看,他与容十涟之间,倒算难得有几许共鸣。但不知怎的,他总觉容十涟还是带了些别样的想法,他二人心境并非完全一样,所以谢恒颜每当面对她时,多少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我认为糖水姐姐……虽然大多时候很固执,但也是个很有主见,也难得很坚定的人。”谢恒颜道,“也许只有这样,才不会被旁人的想法所左右。”   容十涟笑道:“是这样吗?”   谢恒颜点头道:“是啊,我相信糖水姐姐,只要亲口说了,定会离岛出海,那往后在船上遇到什么困难,印斟还得多受姐姐照料。”   容十涟再一次问道:“你认真的吗?明明这么放心不下,到死也不愿陪他一起出海?” 第197章骗局   “傀儡,不如这样。我们来做一个……对双方都公平的交易。”   “交易……?什、什么交易?”   “这座被人称为永村的海岛,距离它的出现到如今,已近有数十余载的漫长时光——然而迄今为止,我的残魂仍旧困守在这座岛上,从来不曾远离片刻……你可知道是为何?”   “还能是为何?只有犯了什么过错,才会被人囚禁到如此地步——所以,你定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照你这么说,在这岛内所有暴死的普通村民,他们都是十恶不赦,论罪当诛的咯?”   “你……你这是什么话?他们会变成现在这样,还不是因为你在背后作乱!”   耳畔水声四起,倏忽之间,自那池底显露出一张异常陌生,支离破碎的模糊人脸。   那是在谢恒颜所有记忆中,从来不曾出现过的面孔。   “环绕海岛数周,控制时间变换的那道屏障,只有通过我的生魂触碰,方能进行短暂的破除。”   它对谢恒颜如是说道:“只是我的生魂,早与海岛的生死存亡,形成不可缺失的共生关系……一旦我离开这片海域,整座海岛势必因此覆灭,而我亦将魂飞魄散,永堕万劫不复之深渊,往后再无复生机遇。”   “为什么?”谢恒颜僵声问道,“这道屏障不是由你亲手设下的吗,难道连你自己也没办法解开?”   然而,它没有给他任何确切的解释,到头来,终究只有那决定性的一句话。   “我需要一个无魂无魄之人,代替我在海岛上的必然存在,从而与之形成新的共生关系。印斟只有这么做,既不会产生过量的影响,我也能够顺理成章与屏障脱离,同样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引领那艘大船,突破这片海域,回到寻常人所在的外界中去。”   “为什么是我?”谢恒颜皱眉问道,“为什么不能是别人?我一样想同印斟一起出海,凭什么我要成为最后留下来的那一个?”   “天底下哪来这么便宜的事情,你想出海,我想出海,他也想出海!……你们所有人,都自私贪婪地妄图活下来,比谁将来命更长。”它探出手来,拧住傀儡的下巴,继又狠声说道,“你想知道凭什么,你,会成为留在海岛上的那一个——这些话,你得拿去问谢淙!他亲手嵌在你心口里的骨针,原本该是属于谁的东西!”   谢恒颜浑身一震,随即低头下去,迟迟望定于自身胸口,那处正随时面临着枯竭腐烂的位置——而当“它”再次伸手前来,似想借以指节触摸的时候,谢恒颜却警惕地拉紧衣襟,并不动声色地朝后倒退数步,待要说些什么,“它”却率先一步开口说道:   “我对你一块木头,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一切长话短说,如果你还想活下来,见到谢淙,把所有来龙去脉问清楚的话——你就老老实实留在这里。其余的,我自会带那些该出去的人,一并乘船离开海域。”   谢恒颜硬声道:“倘若我偏要走呢?”   “你可以试试看,是他们死的快——还是你一个人走得快。”   *   “……印斟!”   已经是第无数次,自那夜循环往复的噩梦中惊醒。   谢恒颜挣扎着坐起身,印斟正在一旁睡得半熟,彼时听到傀儡的呼唤,亦是条件反射地睁开眼睛,低声询问道:“怎么了?”   偏头时,谢恒颜正垂下目光,双眼牢牢盯在自己袖口手腕处,那大片溃烂泛着青紫的木制皮肤。   “怎么,伤口疼吗?”印斟一下就醒了,忙跃身下床,翻箱倒柜给他找起了药油。   而这时谢恒颜却说:“别找了,涂药没用……是我这老木头快不行了,业生印都没法给它修复。”   “那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么烂着吧?”印斟握着他的双手,心疼到不知该说什么,“你早说身体不舒服,那天我也不会拉你一起上船了。”   谢恒颜只垂眼望他,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他不敢告诉印斟,那天从大船上下来,是他自己将双手浸在盐水里,足足泡了两三个时辰,一直等到手腕开始出现腐烂的迹象,他才强忍痛意,缓缓自那从盐水中收手。   他并不是不能出海。先前那所谓近水便会腐烂的谎话,都是现成编来骗人的——他对印斟说这些,只是盼他能够早日离开罢了。   离岛的日子,确定在明日清晨。   也就是初五。   彼时距离七夕不过短短两天,尽管印斟死皮赖脸说,他很想留下来把节过完,但类似这样的提议,无一不被谢恒颜当场否决了。   谢恒颜的意思是,能早走就快点走,延后一两天都有可能闹出无限的事端。印斟委实拗不过他,末了,只好主动给他备下两大箱过冬穿的衣裳,以及秋冬时节的棉被褥子,等等一大堆生活用的必需品。   而与此同时,将同印斟一齐出发的,包括容十涟,乌骞,及村里一些相对活跃的年轻村民,加起来总数不到十个,怎么看都是一片凄凄冷冷,与当初他们齐心协力造船时的场景截然不同。 第198章陈琅上天   次日晨时,天蒙蒙亮。   窗外隐约响起几许海浪扑打在码头上的细微声响。   印斟翻身起床,匆匆裹了件外袍,原本想给谢恒颜煮碗热粥,不料谢恒颜窝在被子里,拱了又拱,最后伸手拽住他半边衣角,说:“别忙了,陪我再睡会。”   印斟道:“你得吃饭。”   谢恒颜含混不清道:“……吃你。”   印斟无奈,坐回到床边,将人一把捞进怀里,牢牢实实抱稳扶好:“用哪里吃?”   谢恒颜以手指了指嘴,说:“这儿。”   印斟便笑了,凑上去吻吻他的唇角,又沾了沾他的鬓发,目光是难得的温柔驯顺,眼底却总归带了些眷恋的不舍。   两人又坐在床边上,没完没了黏糊一阵,印斟好不容易将谢恒颜逗笑了,回头看他眼圈红红的,俨然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还待再说些什么,谢恒颜却将衣裳鞋袜一并抛了过去,说:“快穿衣裳啊,笨蛋……再不走,想就留在这儿不成?”   印斟道:“想留。”   谢恒颜一爪儿拍在他背上,道:“穿!”   于是印斟只好起床穿衣。在他身上,还是村民们惯例穿的麻布粗衣,及膝的松垮短裤,带一双草编的夹趾拖鞋。   这样的装扮在成道逢看来,兴许是要被撵进神祠里头罚跪忏悔的,但在谢恒颜眼里却是从未有过的亲切平和。   想到往后,他将乘船出海到来枫镇上,换回那身从上至下包裹严实的深色装束,谢恒颜倒认为从某种意义上看,印斟自由叛逆的天性是被束缚着的,兴许将来再也无处得到开释。   那以后他的人生,还有快乐可言吗?   谢恒颜弯腰替印斟系好腰带,末了,又拈了拈他胸前那颗獠牙,待所有行囊都收拾打点毕了,谢恒颜方拍拍印斟的肩膀,说:“该走了啊。”   窗外码头那处,隐隐传来喧嚣冲天的人声。不用想也知道,大船周围铁定围满了来送行的村民,而谢恒颜却对印斟说:“……我不送你了。”   印斟回头看他一眼,说:“嗯,我知道。”   要带的东西不多,左右不过一些管饱的干粮,几件换洗用的衣裳,还有船上应急用的各式工具。   谢恒颜撑着木拐下床,一路送印斟到门口。而他自己则站在门槛里,伸手把印斟推出去,并别开脸,冷冷出声催促到道:“去吧,该上路了。”   “……”印斟忍不住问,“你会不会说话?”   “滚啊!”谢恒颜牙一咬,心一横,狠狠一脚踹印斟小腿上,大声吼道,“还不滚,等小爷送你到船头不成?”   印斟登时有些慌了,本来想过去,至少哄一哄他,谢恒颜却蛮力抹了把脸,红着眼睛推印斟道:“去呀你,干什么忸忸怩怩的,你还是不是男人?”   印斟抿了抿唇,良久过去,方低声说道:“那……媳妇,我走了?”   谢恒颜重复道:“嗯,我不送了。”   印斟:“我真的走……”   “啪”的一声,谢恒颜把木门关上了。   印斟:“……”   片刻沉寂后,印斟开口,轻声与他承诺道:“我会回来的。”   门里那人没有声音,印斟便沉默看着他,一直这么看着他。   过得一阵,头顶天光散落,已照亮木屋门前落叶的台阶,他方提起行囊,缓慢转身,走向了小路的末端。   *   ……走了吗?   谢恒颜脊背紧抵着门板,直到屋外的人声彻底归于静谧,他才微垂下眼,长长舒出一口老气。   伴随“吱呀”一声轻响,木门被他悄然拉开一条细缝。   “印斟?”谢恒颜讷讷喊出一声。   然待他抬眼望向门外的时候,前院周围早已空落的一片,再不见那人高挑熟悉的背影。   “真的走了!这臭王八蛋,不知道再抱抱我吗?”谢恒颜太阳穴一阵突突地跳,事后再回想起来,忽又觉得十分的后悔。   “不管怎么样,我得到码头上送送他。”   他如是说着,又瘸着两腿,颠簸着回去找到木拐,出门甚至急匆匆的,一时竟连鞋也穿反了,只顾往去码头的碎石小路上闷头狂冲。   印斟这么一走,别说十年半载,他们到今天兴许便彻底缘尽了,往后也不会再有重逢的机会。   谢恒颜不是一个懂感情的人,但这不代表他不会为彼此间的离别感到悲伤难过。因而他几乎是疯了一样,连滚带爬一头扎进树林里——直到一路狂奔,至小路末端的分岔口时,他才猛地想起什么似的,堪堪在那路中间停下了脚步。   谢恒颜仰头瞥了眼天色,估摸着应该还早。印斟就算到了码头上,还要等同行的其他几人收拾东西,再磨磨蹭蹭说几句告别的话,等最后真正挨到出发,大概也是一个多时辰之后了。   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谢恒颜在经过分叉口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么长时间过去,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那就是陈琅。 第199章怪物的真相   那一瞬间,谢恒颜神情陡滞,周身都在失控般的微微颤栗着,乃至不断滋生出锥心刺骨的冰冷。   ——那道声音对他来说,实在太熟悉了,以往就算在噩梦里,也反复听过了无数遍。   一时间他甚至没勇气回头,害怕即将看到的真相,将会令他再次陷入另外一种恐惧之中……自此之后,再无翻身挣脱的机会。   但很可惜的是,背后那人,并没打算遂了他的心愿。   光线昏暗而封闭的窄小帐内,沉厚堆灰的布帘随风扬起,最终被人一把朝上掀开。   眼前猝然多出一抹刺目灼人的光亮。   谢恒颜半睁扎着站起身,试图摸到床边支撑平衡的木拐,而在此番转身的间隙之中,身后那人冷漠僵硬的面孔,亦是毫无保留地映入了眼帘,狠狠凿穿他心底,最脆弱不堪一击的那个位置……   容十涟。   是她。好像除了她,能在这时候突然出现的,也没可能会是其他什么人。   此时此刻,她单手撩开布帘,就站定在他面前,神情寡淡而冰冷,面容更是意味不明的陌生。   “糖、糖水姐姐……”   谢恒颜喉咙哽咽,起身的同时又跌坐下来,紧挨着床底陈琅僵硬的尸体,难言的恐惧与刺鼻的腥臭混淆共存。   忽然间,他忘记了要说什么。   “为什么?”   他至今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竟是精准到这般可怕的地步:“为什么……会是你?”   “为什么不是我?”容十涟傲慢抬头,目光一寸接过一寸,斜睨谢恒颜的伤腿,及至半晌过去,她似突然放松下来,弯了薄唇,咯咯一连轻笑两声,发出银铃般清脆的尾音。   “是你……你给陈琅下毒。”谢恒颜僵声道。   他想起来了,打从入冬那时起,容十涟就一直负责替陈琅送饭。到后来除夕那天,他同印斟一起喊陈琅吃年饭……而陈琅又是怎么说的?   当时他扣着谢恒颜的手腕,不断对着他,重复说那一句“不去”、“不去”、“不去”。   那会谢恒颜还想不通,为何两家人关系如此要好,叫陈琅去乌纳家吃个年饭,却会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   而到现在,他似已想通了大半。   谢恒颜艰难支起半边身体,面向容十涟,一字一句,犹是颤抖着说道:“陈琅他……害怕你,原来是因为这个!糖水姐姐,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一个傻子,下如此毒手……”   “不,你想错了。”容十涟木然将他打断。   谢恒颜愕然抬眼:“……什么?”   容十涟嘲道:“给他下毒手的人,可不是我。”   谢恒颜:“……”   容十涟见他沉默,便顾自问道:“你知道陈琅原是什么人?”   谢恒颜刻意别开脸,显然不想与她多言。   “他中的不是毒……是蛊。”   容十涟探手入袖中,取来一枚小巧的瓷瓶。瓶塞旋开,即刻自里钻飞出一只紫灰色的蝴蝶,甲盖般大小,正于容十涟指间展翅扑腾,来回绕飞。   “倘若我将一切和盘托出,你也许根本不会相信——陈琅生母,曾是当年出身容府,我大哥身边一介寻常婢子。”   “你在说什么?”谢恒颜怔然道,“陈琅不是……陈老船匠的儿子吗?”   “那婢子生性浪荡,与外人勾结私通,方生下此胎孽种,连夜逃离容府,妄想与我容家断绝关系。”容十涟的神情充满了鄙夷不屑,“殊不料,我大哥用人素来谨慎,但凡他府邸中的婢子下人,全数由此毒蛊加以掌控。至于解药,则以毒发周期定时发放——而那婢子在外奔逃多年,周身毒素积蓄已久,事后毒发之际,想必死状尤为惨烈,多半也是将陈琅吓成痴儿的原因之一。”   谢恒颜道:“可这与你又有何干系!” 第200章永隔   “还在等啊?你别等了,他不会来了。”   码头周围来人聚集越来越多,老远抬眼扫过去,已成黑压压的一大片,直将小路进出的通口围堵至水泄不通。   印斟定身站在浅水滩边上,时不时往树林深处张望一番,但许久过去了,依然没能瞧见那人熟悉的身影。   “不是我说啊,印兄弟。”乌纳按过印斟肩膀,忍不住叹声说道,“咱们寻常人的心情,同他们妖类相比较起来,总归是有些共通之处……如今到了这般时候,你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你,你们倘若再见上一面,最后不还是要分开的?说到头来,又是为了什么……让他站在这里看着你走,可不是白折腾穷伤心吗?”   “我……”印斟避开他的手掌,目光晦暗,不由低声道,“我实在放心不下他。”   “你怕什么?有我在呢,还怕护不住他一只妖怪?”乌纳拍拍胸脯,很是诚心地道,“我乌纳向来言出必行,往后你走了,我便将小妖怪当亲兄弟看待,咱俩每天同吃同住,保管他衣食住行样样不缺,绝不会叫他吃亏难受……你看这样,成不成?”   “算了,算了。”印斟连连摆手。   管他吃喝还行,睡觉还是罢了。况且,哪有把别人的媳妇,当成兄弟看的?   “你只需看好他,别让他成天跑跑跳跳,到处玩闹便够了。毕竟瘸子不比以往行动方便,恒颜自己心里没数,必要的时候,还需劳烦大伙帮忙留心一些。”印斟低头抱拳,这一次,确是十足沉重地道,“等到出海之后,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一定会回来找他的。”   “是,是,是。”乌纳无奈应承道,“你一定回得来,一定能回来的……”   话虽这么一说,可真要谈到回不回得来,还是得看两人之间命数如何。   反正乌纳是觉着,但凡乘船出了这片海域,彼此就是天各一方,基本不存再见的指望。   ——就像他与容十涟一样。   正如是一番想着,海滩那头,忽响起女子熟悉的唤声:“纳哥——”   乌纳与印斟同时抬头,便见是容十涟自那小路尽头跑出来,这会气喘吁吁的,身后带有一大堆的行李,还同时喊了好些村民来帮忙扛着。   “抱歉啊……抱歉!”容十涟抬手抹了把汗,直冲到乌纳面前,累得连连弯腰,“我……我来迟了。”   乌纳皱眉问道:“怎么用这么长时间?”   容十涟忙解释道:“东西实在太多,花了些时间清理。”   “这……出门之前,你怎没同我说呢?好歹我正闲着,还能一起出一点力。”   乌纳粗略扫了眼她背后,确是大小箱子齐齐堆积成山,也不知道都放的些什么东西。乌纳着手要动,原想帮她抱上船也好,容十涟却伸手过来,扣在他腕间,并说:“不麻烦你了,都是些轻便的衣物和干粮,也没什么重量,我自己能拿。”   “涟妹……”乌纳涩声道,“为何待我如此生分?你我终究夫妻一场,还谈什么麻烦不麻烦?”   “哎,纳哥,你别……”容十涟不忍见他难受,犹豫片晌过后,终是抬起手来,主动拉了拉乌纳的衣角,“临别之前,你还要同我争个没完?我还不是怕你累着,你既是前来送别,咱俩何不站着多说说话?”   “站着也是说,搬东西也一样是说。”乌纳二话不说,将那其中两大箱子扛过肩头,一面上船一面对容十涟道,“走了,让我再送你一程。”   容十涟还待上前阻止,乌纳却不让,他力气又大得很,每次上船,单拖两三大箱子不成问题,容十涟便只好追在他身后,有些为难地道:“哎呀,纳哥,都这时候了……你还同我倔什么?”   乌纳头也不回,道:“我想再送送你,不成吗?”   “成……成。”容十涟眼睛微红,声里犹带了些颤,“你说什么都成……”   两人一同上船,站在船头远望辽阔的海面,一想到不久之后将面临的分别,乌纳笑不出来,容十涟亦是一脸心事重重,许久不曾开口说出一句。   后来还是乌纳憋不住话,偏过头,主动唤容十涟道:“涟妹……”   “别问为什么。”容十涟回答得很是干脆,“我有我自己的想法,自打入岛以来,你也都知道的……我从没打算一直留下。”   “我知道,我理解。”乌纳说,“但是,涟妹,你……” 第201章一个开头   当那日落后第一抹稀薄的月光,彻底划开头顶漆黑沉庞的天幕。   夜时晦暗冗长的街道,昏黄的灯火逐渐户熄灭,残光落定在那青灰色的地砖台阶上方,静谧得没有一丝声音,仅只带起数道微不可闻落叶轻响。   “站住,你给我……站住!”   ——倏忽间,自那巷尾最深一处,飞出一道仓皇而逃的狼狈人影。   细看是名身形纤弱的女子,彼时面色骇得惨白,妆容尽数哭花,身外仅着一身彩色薄纱衣,发髻松散,匆忙间竟连鞋也没穿,赤脚踩在青灰色的地砖上,沿途一路狂奔,徘徊在街头巷末无数的角落,背影由那顶头一束月光拉得老长。   “站住!!!”身后猝然响起男子咆哮般的怒吼。   “别追了!”那女子不住发出惊恐的央求,“求求你,不要追了……”   话落时,脚底蓦地一滑,不慎踩中路边半块凸出的石子——女子浑身一个趔趄,带那迎风起伏的薄纱彩衣,狠狠前仰摔落在台阶上,顿时磕出一声惊天巨响。   而待她再度抬头,勉力自地面撑起半边身体,“锵”的一声,面前正是利剑出鞘,凌然剑光径自朝前映入眼帘——   与此同时,自那巷尾黑暗处,缓步走出一名翩翩少年。   见他身形高挑,眉目若星,着深蓝色劲装,手持一柄三尺长剑,其剑尖剑身俱是锋利无比,今时正对女子眉心致命之处,彼此不过短短半寸距离。   “少侠,饶命!饶命啊!”女子哭着喊道,“我没做坏事,也从没伤过人,不过是想吃点东西,勉强活命罢了!”   少年俨然不动,长剑直抵女子喉咙,继而冷声说道:“管你伤没伤人,但凡是妖物,在这城里猖狂浪荡的,都得是一个死——没有活路可留!”   “少侠你看着面善又仁慈,想必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我如今孤苦伶仃的一个,所有忙活都是为能填饱肚子,何曾想过以谋财害命为生?”那女子噗通一声,跪伏在地,连连磕头哀求道,“少侠大人大量,放小女子一马……来日如此救命大恩,定当涌泉相报!”   少年拧眉喝道:“你这大胆妖孽,可知我是何人?”   “我知道!璧御府中弟子,也并非那般穷凶极恶,是非不分!”那女子跪地哭道,“少侠年少有为,胸襟宽广,今若能饶过小女子一命,来日定成济世之才,拯救苍生,造福六界,得道成仙……”   “得了得了,别说了!就没见过你屁话这么多的妖怪……你怕是个马屁精吧!”长剑哐当一声,收入鞘中。那少年俊脸微红,一面抬手挠头,一面哽着嗓子,很是难为情地说道,“你走吧,走吧……下次可别这么明目张胆,就算没做坏事,让其他人瞧见,多半还是得丢命。”   女子闻言,不由感激涕零,不住磕头谢道:“多谢少侠!多谢少侠!”   “哎,别谢了!”少年羞涩转身,摆了摆手,扬声对那妖女说道,“趁着这般天色,赶紧逃出城吧……”   然而话没说完,那跪地女子方欲起身,身后利剑长嘶陡然响起,少年尚未及做出反应,黑暗中另一柄长剑隔空飞来,正赶在女子即将站直的前一刻,狠厉朝前,“哧”的一声,直接穿透她的整面胸膛!   少年瞳孔骤缩,霎时间回转过身,见那夜幕中的薄纱彩衣飘起又坠落,于身后一柄锋锐剑下缓缓落定,最终沦为一地残破木渣——一经晚风吹来,适才纤细的女子身影顷刻崩塌,万千碎木幻化作一道微弱光印,再由那冰冷剑锋齐腰斩下,过不多时,便永远无法亮起来了。   “康小弟,人头顶这么大的业生印,你放着不杀,多说两句好话,心就软了?” 第202章第二年七夕   平朝城贵为王都,历来都是天子脚下,最是富饶昌盛的中心地段。   护城河所围绕包揽而成的繁华区域,笼统由三道城墙各自分割为内外两城。外城与四大城门紧密相连,内城又划分为宫城,及宫墙外东西南北四条长街——今时康问容不羁所住内城容府,便是背靠护城河十里地远,紧挨南街两道城墙,宫门外一处依山傍水的僻静安息之地。   只不过……说是僻静,“静”都只是表面功夫,容家世代出登徒子,此话并非民间谣传。容府上至家主容磐老儿,下至小厮婢子等一众底层鱼虾,一个个皆是能闹腾得很,偏又都是些腰缠万贯的浪荡人物,每逢出门之前,只恨不能将“有钱”二字写在脸上,摆明了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出了容府后门,再往前约莫三四里的距离,便是内城最热闹的四条长街,入了夜的酒楼内外即是恒舞酣歌,器乐奏响声更与那阵阵欢声笑语缠绕不休,几乎一刻不曾有过停歇。   到如今这般一眼匆匆扫去,内城夜时的四条长街俱是人满为患,处处拥挤喧嚣,确比来枫镇那处乡下小地儿要热闹许多。   彼时康问与容不羁二人,便坐在其中一间小酒楼里,一面听着姑娘唱曲儿,一面小口小口嘬酒,木制雕窗外正是一片灯火辉煌,远远朝楼底望去,整条长街字是纷纷攘攘,皆是黑压压一众人头攒动。   “我见近日城里格外热闹……人也突然变得多了。”康问说,“羁兄,你说天气这么燥,他们都在赶啥热乎呢?”   容不羁笑道:“过七夕呗,人家男女成双成对,你说他们赶什么热乎?”   康问一听,瞬间就愣了:“……七夕?”   容不羁仰头喝了口酒,道:“是啊,明儿就该是七夕节了……康小弟打算如何去过?”   “还能如何?”康问懒洋洋道,“前些日子师父要给我说亲来着,可我这人更看重缘分,只相信命中注定的良人……说亲说来的姑娘,又有什么意思?”   容不羁哈哈笑道:“你说什么?……缘分?可别闹笑话了,现哪还有人信这种东西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还讲什么命中注定?”   康问却不说话了,抬眼望向窗外,零碎散开的灯影,忽然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有些沉了下来。   容不羁只当他还在为方才惨死的女傀儡伤神,遂想了一想,又对康问道:“康小弟,你要知道当年禁妖令下,但凡是与妖物相牵连的,哪怕只见一眼也会被人问罪。适才若非是我出手救你,将来一旦落下半点话柄,就算成老先生出面也保不了你。”   康问回过神来,不耐烦道:“哎,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一直说了,真烦!”   容不羁道:“不如哥明日带你上东街新开张的袖竹坊里瞧瞧?”   康问回头问道:“袖竹坊是什么玩意儿?”   容不羁嘿嘿一笑,抬手冲他做出一个特殊的手势,康问顿时色变,并露出十分嫌弃的表情:“哎呀,你怎么总喜欢去那种地方,逗小倌玩儿呢?一群大男人涂脂抹粉的,个个搽得跟妖精似的,看着就恶心得要命,呕……”   “你懂什么?”容不羁挑眉道,“玩女人玩累了,偶尔也该换换口味!”   康问别开脸,皱眉道:“你还是自个儿换口味吧,我们璧御府的都是正常男人——正常男人,才不会扎小倌堆里,跟着一群男人黏糊说笑。”   容不羁却是沉默一阵,忽而冷笑出声:“这话可就说错了,你师兄不也养小倌吗?他同他那小情儿处得多好,这不都双宿双飞了呢……”   又来了……   每次一提到印斟,康问势必同他翻脸。这都一年过去了,两人平素虽是要好,却难免还会为当年印斟与容饮之事发生口角,各又闹得不大愉快。   “我师兄不喜欢男人。”康问严肃纠正他道,“当年收留小倌,完全是看他可怜,一人在外无依无靠,所以才大发慈悲,勉强给他一些照料。”   容不羁嘲道:“看他可怜,所以陪他一块过七夕节?如今印斟人都走了,顺带将那小倌一并带没了踪影……这些都是因为看他可怜?”   康问道:“随你怎么说吧,我同师兄从小一起长大,他究竟该是什么品行,我又怎会不知?旁人误会指责他的不是,独我绝不可待他如此……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   容不羁冷哼一声,极是不屑地应和道:“是是是,你说的都对,他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还有,我师兄那样正直无私一个人,更不会同那臭小倌成日厮混在一起。”康问一脸神气地说道,“等他什么时候回来,把所有误会解释清楚,大家自然都会相信他的!”   容不羁犹是满脸耐人寻味的嘲讽,在旁听康问喋喋不休吹了大半天的牛皮,终忍不住出声打断他道:“喂,康小弟!”   康问:“什么?”   “万一啊……我说万一。”容不羁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师兄真是害死我二叔的凶手,而那小倌恰又是与他同流合污的作乱帮凶——你,康问,还会义无反顾帮着他俩说话吗?”   此话既出,康问偏头过来,沉默中又带了几许别样的复杂情绪。半晌过后,他方缓缓与容不羁说道:“不论对方是我什么人,但凡是他做错了事,理当得到相应的惩罚——我永远,永远只会站在公正那一边。”   容不羁笑了笑,继续小口喝酒,却不再接他话茬。   “就算他是我师兄,也都一样。”康问如是说道。   * 第203章凉了凉了   天色正暗。   容十涟下到船舱最底层的时候,周围已完全黑下来了,仓库四面全是封死的角落,几乎找不到能够用以照明的光亮。   她缩在木箱堆里四处摸瞎。凭借自身所现有的直觉,走到一处堆积成山的行囊跟前——而在那里,正搁放着数日不曾开封过的干粮,大多因着天气炎热又潮湿的缘故,已渐生出几许格外难闻的馊味儿。   容十涟伸出双手,将那堆粮食朝向两边赶了一赶,纷纷扔进直到耳畔忽传来数道细微的轻响,像是指甲刮磨在木板上的尖锐声音,一阵紧跟着一阵,细听直骇得人头皮发麻。   但她犹是面无表情,抬手将另三只食袋挥开到一边,及至挪到所有行囊杂物遮盖的最底处,即是一只看似无异常的普通木箱,缩在仓库毫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彼时正于容十涟前来之际,忽像是察觉此番动静一般,蓦地发出垂死挣扎的剧烈响动!   “别费力气了!”容十涟冷冷说道,“你出不来的!”   此话出时,但只见那木箱反应愈发强烈,三番五次狠命撞在箱顶上方,试图借蛮力从中脱身而出——然最后能发出的声音却异常微弱,甚至不足以将箱盖顶开半条细缝。   “你全身都被下过了咒。”容十涟嘲道,“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办法救你,还妄想能从这里出去?”   听闻至此,箱内那人仿若是泄气一般,颓然停止所有动作,慢慢安静下来,期间再未有过任何要挣扎的迹象。   容十涟心中直笑,想这傀儡也不过如此,如今又是瘸了双腿,半残不残一只蠢钝小妖罢了,还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   如是想着,容十涟方上前靠近一些,两手正卡在木箱边缘,拉过中间那道紧实有力的锁扣,施力朝上缓缓一掀——   下一刻,箱缝之内红光骤然大盛,容十涟还未及做出任何反应,谢恒颜已是嘶吼一声,锋利的獠牙狠狠刺穿女子纤细柔弱的手背——容十涟登时惊声呼痛,反手一巴掌抽在傀儡右脸颊上,同时曲肘将那箱盖重新关上,又牢牢实实拴过一道新锁。   “嘶……”   这会再将獠牙撕扯过的手背用力拔出,见那细腻的皮肤周围挂满一圈狼狈的齿痕,彼时稀稀拉拉朝外渗着血珠,俨然是让那牙尖划伤了一大块。   果然没用多久,伤处又痒又麻那种痛感便涌上来了。容十涟不由气得浑身直哆嗦,一面疯狂拿帕子揩手,一面握拳捶打在箱面上,恨声与傀儡说道:“你确定非得这般对我?小妖怪,你怕不怕我一高兴起来,便带着这整艘船一并沉海了?”   谢恒颜薄唇微微颤抖着,却始终无法发出声音。黑暗里,他那一双杏眼通红,早已布满狰狞可怖的血丝。   容十涟于是又道:“你不怕我杀了印斟?”   谢恒颜的呼吸愈渐加重了些,容十涟干脆一抬手指,解了他喉咙间的禁咒,谢恒颜一口气方才慢慢缓了过来,终于能够正常开口说话。   “你……到底想要什么?”   谢恒颜的声音十足嘶哑而疲惫,显是数日以来不曾歇过片刻,此时已完全接近于垮塌的虚弱状态。   “业生印。”容十涟的回答很干脆,“妖印归我,届时印斟乌骞他们上岸,我绝不多加任何干涉……说到做到。”   “我凭什么信你?”谢恒颜眼皮渐沉,仿佛每说一句话,都在无形消耗他的生命:“你取走我业生印,过后立马想办法沉船,将我们所有人淹死在这里……你再一个人上岸,回到容府去邀功?”   容十涟冷冷笑道:“那你就完全说错了。”   谢恒颜道:“你以为我不清楚你的想法?”   “今时我回到容府,目的并非是为哄我大哥开心。”容十涟仰起脸来,尤是傲慢地说,“业生印对我来说,自然大有用处可言……至于用处是什么,你也没必要知道。反正没了妖印,你不过是根破烂木头,之后不论发生什么,也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容十涟此人野心甚重,自那日她对谢恒颜坦白一切那时候起,谢恒颜大致便能猜出,容十涟先前与他所言之事,一半真一半假,谎话里多半掺了些她的个人想法——说到底,她真正想去做的事情,也不定会完全偏向容府与朝廷那一边,最终是非与否,全凭她一人来主张罢了。   但是……   “我业生印周围嵌了骨针,目前除了我爹……无人能解。”谢恒颜木然说道,“就算我有意摘下来给你,那些骨针也不是想拆就能完全拆除的。”   容十涟闻言,不由微微蹙起眉心。谢恒颜心上那些骨针,她是知道的,之前也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一直没机会研究解法。   “你把衣服脱了。”容十涟不耐烦地叩了叩箱顶,并硬声命令道,“让我来看……不管怎样,总会找到相应的办法拆除。”   谢恒颜却笑了声,犹在箱内自嘲道:“你认真的?”   容十涟道:“自然是认真的。只要你同意将妖印归我,我发誓不动印斟半根手指头……直到船上所有人平安上岸,之后我们各走各路,必定互不相扰。”   谢恒颜人在箱子里,似乎犹豫了片刻,声音方隔过木板幽幽传来:“那你来吧……只要能行。”   容十涟扬眉问道:“听你这话,就是肯了?”   谢恒颜冷漠道:“嗯。”   容十涟二话不说,倾身上前,纤细的手腕沿着木箱边缘,直接摸向中间那道锁扣。   然而这一回,当她试图将箱子再度朝外掀开的时候,手中动作却有过瞬间的迟疑。 第204章最后的警告   “怎么是你?”容十涟顿时惶然道,“都这么晚了……”   印斟提着纸灯走近,许是因着周遭火光薄弱的缘故,他整张脸几乎冷得像冰:“我也想问,这么晚了,你跟谁说话?”   “我来仓库清理存粮,没想遇到几只老鼠。”容十涟故作轻松地说,“好些袋子给咬破了口,差不多都馊了……”   印斟闻言,方提起纸灯,小心上前数步。走近木箱时,似略有几许停顿,但很快又将目光移向角落里,那些泛着轻微馊味儿的干粮。   “是馊了……天气太热,仓库不通风。”印斟说,“把箱子都搬甲板上吧。”   说着弯腰过去要搬,容十涟却“哎”的一声,拉住他道:“你会不会办事?昨晚刚下的雨,箱子放到外头,全吃水去吗?”   印斟木然道:“那不然呢?继续堆仓库里,等被老鼠啃光?”   “现在太晚了,大伙儿都在休息,你搬来搬去不是招人厌吗?”容十涟一挥手来,将印斟往走道外的扶梯上赶,“有那力气半夜折腾,不如省点劲帮忙做点别的。”   印斟:“……”   “碰不得哥哥?你们在那里干什么?”   这时候,船舱那头休息的乌骞也给吵醒了,怀里乌念约莫是饿了,突然发疯似的开始号啕大哭,一度震得整个船舱都在嗡嗡不住乱响。   “我就说了,让你不要折腾。”容十涟无比头疼地扶起了额角。此番乘船远行,她最不愿见到的,一个是印斟,另外一个就是乌念,但凡两个人加在一起,几乎无时无刻能让她感到郁闷心烦。   “算了,算了,你们就折腾吧。”容十涟抹一把汗,十分不耐烦地说,“这几天累,我要休息去了……”   “可是,妹妹在哭。”   乌骞不怎么会哄小孩,这会乌念又在他手弯里躺着,没完没了地放声哭闹。   好在印斟之前帮谢恒颜照看过几次,多少有些经验,如今一见孩子这般状况,忙弯腰将她揽回来,抱进怀里轻哄几声,并伸手探了探她的裤底——果然,已被尿沾湿了大半。   “去找尿布过来。”印斟皱眉道,“早上喝的羊奶呢?还剩多少?”   说着回头去看容十涟,容十涟却翻了个白眼,满脸写着“我不想管”的憎恶表情。   “我来,我来……我去找尿布。”乌骞二话不说,一头扎进仓库里去了。   容十涟怎么也没想到,这混小子突然会朝那里边钻,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乌骞已是左手挪开一边箱子,右手挥开两袋干粮,活像老鼠打洞似的,探在木箱堆里捞来捞去。几次看着就要擦过谢恒颜所在的那只木箱锁扣,容十涟霎时变了脸色,忙上前去拉过乌骞手腕,僵声喝道:“你乱翻什么?尿布怎么可能放在那儿!”   “这……我记得爹跟我说过,尿布和换洗的衣裳都在箱里,老早就叠着放好了。”乌骞愣生生地回头,直看向容十涟道,“你才是的……老一惊一乍做什么?不是不想管吗?”   容十涟道:“……干粮都给翻烂了。你让开,我来找!”说着转身上前,直将乌骞推到一边罚站去了。   那边印斟抱着乌念,难免朝她投来疑惑的目光,乌骞也哽着嗓子小声怨道:“什么脾气……这都多少年了,还是这副老样子,一点不知道变。”   “你说什么?”容十涟俯身探进箱子堆里,七捞八拽的,最后扯出一张干净尿布来,啪的甩到乌骞脸上,犹是阴沉着脸,不高兴道,“我不知道变,难道你就知道变了?”   “怎么了怎么了?”如是一番吵闹下来,船头守夜的小周也打着哈欠,从扶梯下到船舱走道处,一眼瞥见高矮三道人影,怀里还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孩子,场面顿时变得无限混乱,“容姐姐?……印兄弟也在?大晚上突然这么热闹,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哦……没事。”容十涟冷冷说道,“小孩儿在这闹腾,给她换尿布罢了。”   小周哈欠连天,含糊不清地说:“还是多注意休息吧,说到底咱们这破船又不算稳,每晚都得差人去守夜……等过阵儿时间久了,是人都吃不消啊。”   容十涟别开脸,没说话。印斟却将乌念放下来,重新搁回乌骞怀里,继而探手入袖中,取来符纸及墨笔等数样物事,笔尖沾过墨汁,刷刷挥舞两下,顷刻自那半空之中,勾勒数道深浅墨痕。   众人尚未来得及眨眼,但只见黑暗中骤然闪出光线无数,符咒应那一声正于纸间生效,霎时飞旋至头顶上空,扶梯之外,紧贴船头风帆所在的位置,无形生成一道宽阔有力的符纸结界。   “哇!”乌骞眼前大亮,忍不住惊喜出声,“颜颜说得没错,哥哥果真擅长法术……好厉害啊!”   容十涟亦是转移视线,将目光偏向甲板内外撑起大半的结界光束——那是璧御府中,经由成家先祖世代独传的符纸术法。世间精通此法之人屈指可数,加上成道逢本人在内都寥寥无几,想来他对印斟这名外姓弟子也是颇为器重,否则也不会将此法精髓尽数传授与他。   然而……印斟这厮,占着璧御府的老底,用着成家传的术法,如今在外又都干的是些什么事儿呢? 第205章找到你了   大船看似风平浪静,飘飘然在海面上行驶了三天。   到第三天的时候,印斟前往船头替换新的符纸。甲板上守了整夜的小周站起身来,对印斟说道:“印兄弟,你看如今这天气阴的,莫不是又要来场暴雨?”   印斟抬头望天,但见其间天光晦暗,阴云正浓,俨然自成落雨之势。偏此时正午刚过,雨水却迟迟未降,想来正挨到风浪盛起之际,大有可能是在夜半时分,船头众人已下到船舱休息的时候。   “先去休息吧。”印斟思忖一阵,方淡声道,“现有符纸在外支撑,每隔半天替换一次,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话虽如此一说,印斟到底没有过出海远行的经验,到了这时具体应当如何去做,他也拿不出什么既定的主意。   一般这些问题……如果有谢恒颜在的话,也许事态不至于变得如此棘手。   印斟低低叹了声。感觉自己还是太依赖他了,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   “印兄弟,你也注意休息。”小周已经连着几天精神不济,随行来的大家差不多是这样,“可不能长期这么耗下去,不然人还没跳上岸,个个就先累趴下去了……”   印斟点头,道了声“嗯”,后来小周再说些什么,他也不曾去细听,彼时伏在船头栏杆上,整个人懒懒散散的,脑袋里正在想的,又全是些琐碎的事情,大多与此番出行毫无关联。   *   入夜时果真开始下起了雨。   好在雨势并不算大,刚近天黑那会儿,不过淅淅沥沥的落下一点,但好歹也是浸了秋寒,一阵阵泛着股骇人的凉意。   容十涟在船尾生火,拈着仓库里现有的小半袋碎肉,主动给随行众人煲了一锅热汤,并叮嘱他们近日正是立秋,多吃些暖身的东西以防体寒着凉。   那些永村来的年轻渔民,平日在岛上也受了不少容十涟的照顾,如今一面喝着肉汤,一面纷纷赞说,有了这位容姐姐在身边,就好像时刻都能感受到家的味道。   容十涟笑着摆手道:“哪来这么大本事,不过是做我应该做的。”   小周却说:“能娶到像容姐姐这样好的媳妇儿,真真是乌大哥前生修来的福气。”   一旁喝汤的小李却插嘴道:“好是好啊,只可惜了,乌大哥现一人留在岛上,孤零零的……心里大概也不好受吧。”   偏他这完全无心一句话,周围本来暖融融的气氛一下降到了冰点。   容十涟托汤碗的手陡然僵住,连带身旁低头喝汤的几个人也不敢动了,一时间连头也没好意思抬起。直到这会儿,小李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用力呸呸两声,连连对容十涟解释道:“对不起啊容姐姐……我就是提一提,没什么别的意思!”   “没事。”容十涟苦笑着摇头,示意他不必太介意,“本来就是我有愧于纳哥,我心里很清楚……将来若旁人对他说三道四,是非议论,多半也是因我而起——是我对不起他。”   小李已不敢多言,只慌忙垂下脑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尴尬地张嘴喝起热汤。   而那头忙着照顾乌念的乌骞却压低嗓音,极是小心地出声埋怨道:“你也知道,是你对不起他。可到现在呢?连你俩的孩子都不肯出手照顾……这又算哪门子的对不起?”   容十涟闻言,陡然抬起那双锐利的眼,鹰一般锐利逼人的目光,径直逼向乌骞毫无防备的稚嫩面孔。   霎时间,乌骞汤碗朝下一搁,双手抱着乌念站起,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寒战,随后又连退两步,背抵着墙面,结结巴巴地说道:“那个……我、我给妹妹换尿布去了!”   “你不吃饭了?”印斟看着他道,“……汤也没喝。”   “我不饿!”乌骞着实有些被吓到了,头也不回直朝船舱里跑,“换完尿布再来吃!”   印斟道:“你知道干净尿布放在哪?”   “知道,上次换过,我记得!”   乌骞说着,脚下当真没停,一溜烟便从扶梯侧口滑了下去,转眼跑得没了半点踪影。   容十涟见状,只好也放下碗筷,正准备起身紧跟而上,印斟却在她身后开口说道:“你别管了,孩子本身经不住吓,你何必追去同他争执?”   容十涟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道:“你何时变得这样多管闲事?”   印斟沉默了,半天没开口说话。旁边喝汤的小李却想着打破僵局,便陪着笑脸对容十涟道:“小孩子嘛,不都是那副臭脾气!等到往后长大了,自然是要慢慢变的……容姐姐不必同他置气。”   小周也跟着附和道:“是啊,骞儿那小娃娃,都是咱们看着长的。原来那么小的时候,总是跟他老爹闹得满村子跑,到如今也算懂事了不少,至少晓得怎么带妹妹了。”   人既都这么说了,容十涟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想那混账小子左右也只是去换张尿布而已——她若紧抓不放,反而显得心胸狭窄,遂思来想去弄了半天,终是由着乌骞一个人去了。   *   “什么啊……那个女人,每次都像这样,瘆得人心慌。” 第206章重要的事   “……乌骞?”   身后容十涟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在哪里……找尿布呢?”   霎时间,乌骞瞳孔阵阵紧缩,心头某种不祥的预感纷涌而至——偏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猝然伸来一双冰冷纤细的手掌,正赶在容十涟即将跨入仓库门槛的前一刻,狠狠拽过乌骞单薄的双肩,顺带将他怀中乌念一并拉扯入箱中。   “咔哒”一声,箱盖再次闭合,原就昏暗不堪的视线彻底陷入大片的漆黑。   乌骞登时大惊失色,慌乱中就要开口喝道:“你是……”   说到一半,却被谢恒颜强行捂住了嘴。   随后清脆的脚步声不断逼近,就像是时刻贴在两人耳畔叩击一般,十足清晰而尖锐,乌骞不由骇得蜷缩起身体,堪堪朝后一抵,却一头撞进谢恒颜冰冷的怀抱里。   熟悉的木香透过薄衫涌入乌骞的鼻腔,在那瞬间,他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陡然就要弹坐起身,然背后谢恒颜却死死将他拽住,同时伸出一指来,正抵在乌骞将要开口呐喊的唇畔。   乌骞悚然道:“颜……”   黑暗里,谢恒颜对他用力摇了摇头。恰在这时,容十涟的脚步愈来愈近,及至完全贴在木箱锁扣的边缘,乌骞与谢恒颜立马屏住呼吸,一时间谁也没敢发出声音,便在那狭窄封闭的箱内空间当中,彼此睁大双眼这么对视着。   ——为什么……为什么,颜颜会在这里?   乌骞头冒冷汗,禁不住想要偏过双眼,确认谢恒颜的真实存在——而在身后,那只傀儡呼吸极是微弱,仿佛随时将要凭空消失似的,再加那一双泛有红光的锐利双眼,像是蓄势待发的一头凶煞野兽,几乎无时无刻都能猛扑上前,獠牙撕裂贯穿乌骞的脖颈。   ——颜颜这是怎么了?他会不会发疯过来咬我?   “乌骞……这臭小子,跑哪里去了?”   倏忽间,容十涟的唤声再次响起,于仓库内外激起回音无数:“混账东西,又把仓库翻得一团乱糟!”   “……”   乌骞不禁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回头去看谢恒颜。谢恒颜仍未开口说话,只将乌骞乌念又抱得更紧一些,以强硬的动作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乌骞!你小子给我出来!”   容十涟大喊一声,随即轰然一脚狠踹在箱面上。周围箱堆顿时七零八落一阵摇晃,箱内一连三人天翻地覆似的左右滚动,怀里乌念小嘴下垮,眼看就要放声大哭,谢恒颜赶忙欠起身来,以手掌盖住她大半张脸。   “乌骞人呢?”   容十涟的唤声近在咫尺,乌骞感觉快要被吓尿出来了,他甚至根本不知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谢恒颜需要他做什么。随后紧跟着,木箱外的锁扣陡然掀起一阵响动,容十涟的双手探上来,正卡在箱缝之间,似要施力将他们所在的木箱朝上扳开!   “乌骞!”“乌骞。”“乌骞……”   她的声音简直阴魂不散,一阵一阵缠绕在耳边   ——然而此时此刻,乌骞满脑子一片稀里糊涂,大多全是容十涟那张目光冰冷的面庞,仿佛下一刻她将要直冲上前来,利爪獠牙狠命剖开他的心脏,让他再也无活路可逃。   “你喊什么?”幸而这时,远处传来印斟淡漠的声音。   锁扣上的双手蓦地滞住,随后容十涟似乎从箱堆里起身,尾音无限拉长,远远飘到了仓库之外:“啊……没什么,我在找乌骞,他人突然不见了。”   印斟问:“他刚不是往卧房里去了,你来这找什么?”   “是吗?”容十涟说,“我不知道。”   说着脚步声愈渐偏向门外,听起来竟像是慢慢向走道里去了。   而同时在箱内,乌骞与谢恒颜皆是松下一口老气,等到仓库里外的声音彻底归于安静的时候,乌骞方是抬手,吱呀的一声,将箱盖拉开一条细缝。   左右不见容十涟的人影,其他人也全都不在,乌骞终于得以展开手脚,自那屎尿混合并带着馊味儿的木箱里出来。然而前脚刚翻过去不久,后脚还没开始外挪,身后谢恒颜亦是全然脱力似的,前仰昏倒在乌骞单薄纤细的后背上。   “颜颜……”乌骞不由瞪大双眼,待他幡然回头之际,适才注意到箱底蜷着的谢恒颜,如今正是面如纸白,手脚严重弯折扭曲着,整副身体被强行缩放在木箱角里,压根没有任何行动的余地。   “差点忘记问了,你为什么会……”刚开口没多久,双唇再次被一指伸来抵住。   箱底谢恒颜勉力睁开虚弱的眼,全程没开口说一个字,但乌骞大概猜出来他想说什么。他目前所看到的谢恒颜,双目泛着红光,面部却完全失色,一度竟呈现出濒死般的灰白,几乎是一种精疲力竭的透支状态——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很有可能,他在这只木箱子里待了三天三夜,途中经过无数的摇晃挪动,颠簸翻滚,被人托起来又推出去……这简直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遭遇。   乌骞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怀里抱着乌念,怔怔跪坐在谢恒颜面前,几近忘记自己是来这里做什么的,直到半晌过去,他才回过心神,连扑带滚扑到箱边,一手支起谢恒颜的肩膀,一手紧扣在谢恒颜腰间,咬牙喊道:“颜颜,来……我帮你出来。” 第207章横祸   印斟与乌骞同时回头,但见容十涟站在扶梯后,入夜时冰凉的雨水拍打在她头顶上,水珠沿着侧颊滚滚滑落至里衫,很快将她大半片衣角浸至透湿。   “你们说什么重要的事?”容十涟上前一步,跨上甲板,对着乌骞正脸,漠然出声问道。   乌骞顿时愣生生的,回头看一眼印斟,印斟也不说话,再瞪向容十涟,她的目光却十足冰冷,像是开过刃的刀子一样,在拼命剜着他的心肺。   “没……没什么啊!”倏忽之间,乌骞双手抬起,将怀中满身屎尿的乌念一把推到容十涟面前,然后十足恶劣地歪嘴一笑,高声对那女人说道,“就是——那什么……   我方才在房间换尿布,尿布没找着,屎尿全都蹭你被单上了呗!”   “你说什么?”容十涟登时脸都青了,几乎是嘶吼着出声喝道,“你……你……你……”   乌骞见她当真,又急忙补充道:“沾都沾上去了,我又不敢让你知道,只能偷偷跑出来,跟哥哥分享分享……谁叫你非凑上来听呢?”   “你……”容十涟面色青了又白,瞬间涨得通红发紫,一时气得话也说不出了,反手抄来一根鸡毛掸子,正对着乌骞后背,扬起手来,眼看将要抽打下去——好在乌骞反应极是迅捷,只稍侧身一滑,便抱着乌念躲了过去,顺手冲容十涟做了个鬼脸,佯装成平日调皮捣蛋的样子,挤眼睛又吐舌头道:“呸呸呸,你来打我,来打我呀!”   “乌骞!”容十涟忍无可忍道,“你小子是真欠收拾了吗!”   然而乌骞什么都不听,什么也不做,一溜烟顺着扶梯滑了下去,容十涟还待要追,印斟和小周他们几个又在旁劝说道:“算了算了,小孩子而已。”   容十涟气得声音都在发颤:“我看他就是仗着他爹不在,这会子皮痒痒等着挨打!”   “别生气了,容姐姐。”小周撑伞过来,忙拉过她道,“外面下这么大雨,可别淋着凉了呀!”   容十涟忍不住叉腰骂道:“这混账小子,只会越发不像话,他老子都说了,不听话就是要打——哪有像这样的,无法无天了不成?”   “容姐姐,你消消气……再说了,没尿布换也不是他的错,别为这么点小事伤了和气!”   “不说了不说了,想想就觉得来气——我下去卧房里看看,你说像这样的天气,叫人如何清洗被单?”   “算啦算啦,小孩儿也没法控制自己不是?”   *   同一时间,正是漆黑一片的船舱走道之内。   如今已然入了夜深,头顶甲板至风帆高处,却由雨水海风不住拍打得劈啪作响,几乎无时无刻都在搅人清梦。   走道末端,容十涟所在卧房内外,犹是闹得一阵不可开交。而在另一头斜对面,最不起眼的小角落里,乌骞却抱着乌念反复踱来踱去,期间有好几次想略上前些,悄悄拉住印斟的衣角,但他没能成功,因为容十涟一直徘徊在两人共同的视线范围内,再加船舱现有的空间本身窄而又小,八个人的活动区域难免会相互碰撞,所以乌骞要想找到印斟单独说话,就只有等到夜深人静,船上所有人都开始休息的那个时候。   ——而现在明显不太可能。容十涟那边为着尿布一事喧扰不休,印斟和其他几人又在旁研究图纸,判断这场大雨将会持续多长时间,看起来问题似乎变得十分棘手,如果这时乌骞上去拉他说话,势必会引起容十涟的注意。   所以说……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避开容十涟才能讲?直接冲上去说了不好,整艘船上全是男人,还怕她一个凶巴巴的臭女人不成?   乌骞实在想不通,可他干巴巴站定在原地,这会只恨自己底气不足,心里多少又有一点害怕——这种时候,倘若能大声告诉印斟,谢恒颜其实一直在箱子里就好了。   偏他实在害怕容十涟那个女人,谢恒颜对他百般忌惮也并非全无道理……肯定有他一定的理由。   一直拖到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乌骞叫不到印斟,左右又怕谢恒颜憋着难受,遂只好蹑手蹑脚摸到厨房,顺手偷来两张饼藏进怀里。   然后趁着容十涟在清洗被单,他又踮着脚一路小跑进了仓库,跨进门槛时悄悄将门带上半边,最后连滚带爬扑到木箱旁边,小声说道:“喂,颜颜,是我来了……”   木箱里很快有了细微的动静——谢恒颜果然一直醒着,甚至期待而迫切地试图从里出来。   “别、别急,我这就放你出来!”乌骞忙探手摸向锁扣,慌里慌张将它解开了一半,箱子里的谢恒颜便陡然一下子冲出来,顶着乱成鸟窝似的脑袋,红眼睛不住朝四下张望,几乎所有焦切的肢体语言,都在不断应证着一句话——   印斟呢?印斟在不在?   但很可惜的是……就算他把整间仓库都望穿了,也没能望见印斟哪怕半片衣角。   不过短短一瞬,谢恒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颓然下来,整个人再一次脱力倒回箱底,仿佛连最后坐起身的力气也不剩下多少。   “哎呀,你不要泄气!碰不得哥哥真的太难碰了,你又不想让那女人知道,可他们几个人一直都在一间房里。”   乌骞趴在箱口上,摸狗似的揉揉谢恒颜的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要不然这样,我直接去找哥哥,把话明说了吧,不要再偷偷摸摸的了,我快忍不了她了啊!” 第208章摸到屏障~   “什、什么?触礁?”乌骞心下一慌,急忙开口问道,“……到底怎么一回事?”   容十涟不耐烦道:“不知道,你快先上去!”   乌骞回头看一眼木箱,又看了看容十涟,一时愣在原地,似略微有些犹豫怔忡。然而容十涟显然脾气更大,逮着他便厉声喝道:“还不上去?等我过来请你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来了!”   乌骞委实怕她进来,只好压低嗓音,对箱子里的谢恒颜说道:“颜颜,你再忍忍,我马上喊哥哥救你!”   说完抱着乌念起身,踏上摇晃不止的木制地板,回头大步冲到仓库门外去了。而那时容十涟跟在他身后,隐约似朝内间成山的箱堆瞥了一眼,反正后来什么也没说,亦是提着纸灯翻身跃上了甲板。   彼时船外风浪正大,乌骞方沿着扶梯攀上船头,正是一阵巨浪拍打在船身侧面,击起近数十余尺的水花掀滚到甲板栏杆上,瞬间将船篷压塌下去大半。   然眼下丑时刚过不久,天色已然暗至透顶,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乌骞抱着乌念从甲板上冒头,天外雨水霎时倾盆落下,纷纷扬扬溅得兄妹二人满脸。   “好……好大的雨!”乌骞趴扶梯口上,以手掩面,呼吸的间隙吃进好大一口雨水,忍不住连连呛咳着喊道,“哥哥,碰不得哥哥,你在哪里啊——”   话音方落,但只见豁然一道光束自船头升起,乌骞尚未及看清发生了什么,倏忽间头顶数丈高处燃起一方金光交织成的巨大结界。   而此时此刻,印斟身影位于所有光束最中央,以手代替墨笔,隔空落指,同时写下三道咒文——第一道迅速飘至上空,正赶在暴雨即将落定的前一刻,率先抵挡住狂风迎向船身的致命一击!   紧跟着第二道、第三道,分别对应船头至风帆各关键支撑处,赫然立起数道坚不可摧的光罩结界。   很快,乌骞发觉头顶的雨势稍有减弱,待得完全抬眼望向印斟之时,方知是他以一己之力撑起整艘船的符纸结界,借力抵御住接下来所有狂涌而至的狂风与巨浪。   “那个……哥、哥,碰不得哥哥。”乌骞突然变得怯生生的,完全拿不出半点底气,“我我我……”   “印兄弟,好像不是触礁!”船尾小周亮起纸灯,高高在头顶摇晃道,“船体本身没有问题,就是这风浪……来得实在蹊跷,再这么持续下去,很有可能会翻船啊!”   乌骞一口老气哽在喉咙里,只觉这辈子都没法将话成功出口。   “会不会已经接近了‘屏障’,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容十涟撑着雨伞,在后扬声吼道,“有没有办法摸到界线在哪儿?”   印斟头也不回,冷冷喝道:“哪来那么大能耐?”   “这什么屏障……界线什么的,在哪儿?”小周一头雾水,愣声问道,“怎、怎么摸?”   “一群蠢货!”   容十涟终于忍不住了,雨伞反手朝后一扔,随即一个大步跨越上船头,双手曲折并立,自成一组极为扭曲的复杂姿势,高声冲印斟吼道:“……结阵!”   印斟微微一愣,恍惚间回过头来,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而容十涟却毫不在意,当下冷着张脸,极不耐烦地对印斟重复道:“我叫你结、阵!结阵会不会,需要老娘亲手教你吗?”   印斟忙又“哦”的一声,亦不再有过任何犹豫。如今危难当头,稍不留神都有可能导致丢命,遂由容十涟一声令下,二人并肩站定在船头,齐齐运转内功,正于整艘船的顶上空处,同时拉开一道由无数光束组合而成的宽阔阵法。   容十涟即刻以两指并拢,半空之中划开三五数道咒文指令,后又正对头顶那道刺目光阵,竭力一声喝道:“……开!”   光阵应声开始剧烈收缩,周遭狂云暴雨亦在此刻扭转曲折,止不住地跃动咆哮,顷刻之间,撕一道近十尺宽的巨大光眼——   而在那光眼正中心处,正是一片风起云涌,巨浪滔天,却在那支离破碎的短暂间隙中,无不倒映着他们所在的船头船尾,目前能够预见的所有景象!   印斟诧异地仰起头来,注视众人头顶那道完全陌生且极为迥异的光眼。他从没想到依容十涟的实力,能够召出眼前这样从未见过的特殊阵法——就算放在以往璧御府来看,恐连上了年纪的成道逢运转此等阵法,都会显得吃力不讨好。   ……那容十涟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看光眼中心。”容十涟突然出声,对印斟说道,“我们的船在转向……虽然转的不明显。”   印斟适才回神,应声望向那光眼最深处——果见此刻他们所站定的船头,正以一种极其歪曲的角度,缓慢朝着另一道方向不断地扭转。   “为什么会这样?”印斟赶忙回头,厉声唤了小周道,“你快去喊小唐,他不是负责掌舵吗?怎会驶错了方向?”   “不是我!不是我啊印兄弟!”这会小周还没撒腿开跑,掌舵的小唐已是淋着大雨冲了上来,一手捏着此番出行用的图纸,一面跌跌撞撞走到印斟身边,颤声对印斟说道,“我是想把方向打正来着,可是船舵压根不听使唤……整艘船它就一直偏啊偏的,我都不知道会偏到什么地方去!”   “……”印斟面色骇得铁青,赫然而怒道,“知道方向偏了,为何不早说?” 第209章老婆的牙印   “行了,别磨蹭。”   这时候,印斟忽然开口,强行将乌骞打断,继而对容十涟说道:“你说要如何开阵,我照做就是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哥哥?!”乌骞话没说完,生生由印斟那一句硬堵在喉头,一时间眼泪都快冒出来了,“怎么连你也帮这女人说话,你知不知道,原来颜颜最疼念儿了,你怎能拿她的性命去冒险呢,你……”   然而这一回,印斟反手一张符纸,直接贴在乌骞争吵不休的嘴上,容十涟随即走上前去,将乌念自他怀中夺了过来,并漠然与他说道:“你当我有多稀罕这怪物?若不是为了活命,谁还愿意出手碰她?”   “唔……唔……唔!!”   乌骞瞬间泪流满面,止不住地开始疯狂挣扎!偏生印斟符纸束缚在外,任他如何以蛮力抵抗,今时不仅发不出声,就连最基本的行动也全数受到桎梏。   容十涟要通过献祭乌念的方式,来达成最终破开屏障的目的——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箭双雕!   再加如今谢恒颜尚困在木箱之中,受尽颠簸拥挤苦楚,一旦由得容十涟破除屏障,成功脱离到外面的世界,谁又能料接下来会是什么结果?   冥冥之中,乌骞感觉快要猜到了什么,可印斟死活不让他开口,偏是任由容十涟一手托起乌念,大步走到船头上,正对那狂风暴雨下即将垮塌的风帆,高高扬起手臂,头也不回地对印斟说道:“——印斟,你来助我开阵!”   印斟道:“如何能助?”   容十涟道:“你用一道灵符,送这怪物往天上去,对准光眼。”   印斟默然片刻,方道一声:“……好。”   “唔……不!!”霎时间,乌骞扯开嗓子,几乎是嘶吼着朝他二人喊道,“哥哥,不要啊……!!!”   ——此话初时,偏是为时已晚。   印斟一纸灵符隔空点墨,期间咒文即刻化为无形数道光束,嗖嗖飞往乌念所在襁褓之外,过不多时,便自然凝结成一道光符,起伏落定间,俨然已呈上升飞天之势。   “唔!你们……”   乌骞屏住呼吸,焦急间妄图冲脱桎梏,飞扑上前将乌念夺回,容十涟却是狠狠一掌将他打开,顺带厉声斥道:“滚开!”   乌骞:“唔!!……不!!!”   “印斟,傻站着干什么!”容十涟声冷如刀,偏头与他令道,“抓紧加固光眼,别只让我一个人出力!”   “……嗯。”   印斟淡淡回了声,随即站定在容十涟身后,十指结印,同时召出数余空白符纸,借力运功控制笔锋,三两点迅速挥洒出数道蜿蜒墨痕——   顷刻之间,容十涟怀中乌念啼哭骤停,继而睁开双眼,黝黑空洞的瞳仁如同深海漩涡一般,径自望入容十涟的目中,仿佛自那瞬间伸出一手,狠狠攥上她的心脏,乃至五脏六腑,身体每一处致命的角落!   “果然有反应!”容十涟拧眉喝道,“印斟,还不速速送这怪物上去!”   话音未落,但见眼前数缕光芒陡然大盛,正于乌念襁褓间,那刺目灼人的光符应声而起,随后自头顶风卷残云的半空之中,倏地融成一道长近七尺的结界锁链!   容十涟急声:“快一点,再晚就要撑不住了!”   印斟双手并立,旋即以一声喝令道:“收!”   “不!”乌骞早已喊到喉咙嘶哑,“不要——”   然此令既出,见那结界锁链所飞驰而向的,并非襁褓中尚才睁眼的乌念——而是在即将触碰到它的前一刻,骤然转向,忽直朝身旁容十涟所在的位置,倾尽全力,扭曲绞紧,将她由脖颈至腰腹间迅速捆绑至一团!   “哥……”乌骞一句话未说完,却是愣在了原地,不由瞪圆了双眼,看看印斟,又看向船头徒然遭缚的容十涟,一时竟不知再该如何开口。   “印斟!”容十涟怒声喝道,“你学的什么术法,捆错人了,快把我放开,不然就光眼就要……”   “我没捆错。”   而在这时,印斟毫无波澜的声线,自她身后幽幽响起。   容十涟斥道:“这种时候,你开什么玩笑!”   印斟却是对准锁链顶端,隔空对之轻轻一点——随后,容十涟一边纤细的手臂被迫抬起,远远朝他高举过了头顶。   “你干什么?”容十涟瞬间变了脸色,像是为这般举措感到十分屈辱似的,大声朝印斟吼道,“印斟,我看你是疯了吧!快把我放开!”   “印兄弟!”那头小周亦是惊声呼道,“发生什么了?有话好好说啊,哪有对自己人动手的!”   掌舵的小唐同是悚然出声道:“怎么回事?” 第210章箭矢   而在那时,印斟尚未及做出任何反应,却只听前方乌骞大喊一声,正朝容十涟所在船头木栏的边缘,一头莽撞地直冲了过去!   “你这坏女人,还我妹妹来——”   “乌骞!”印斟心下一凌,登时扬声喝止道,“快回来!”   然不等他回身抓过乌骞双手,见那孩子已是完全不要命似的,拼了狠劲冲到容十涟面前,二话不说,蛮力以一记嫩拳砸到对方脸上?   但说到底,孩子也只是个孩子,乌骞就算尽全力使出来的劲道,也万万不及容十涟一小半,她只消稍一抬手,便将乌骞整个撂倒在地,随后一手单拎在他后颈,另一手紧扣在他腰腹——于那转瞬即逝的空隙之间,容十涟低下头来,与乌骞有过短暂一段时间的对视。   “你……你这个恶心的坏女人!”乌骞扯开嗓子,倏而奋力吼道,“你杀了自己亲女儿,还想害死颜颜,你到底是不是人!”   容十涟闻言至此,不由眉目一横,双臂陡然发力,硬将乌骞翻转过来,狠狠摔回甲板上,一连滚出数尺之外!   “早就说了,我没有这个女儿!”容十涟怒声喝道,“乌骞,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乌骞趴伏在地,还待挣扎起身,印斟却是抢先一步上前,强行将他按下去,随后空出一掌,振袖飞出三张符纸,嗖嗖贴在容十涟肩臂之间——容十涟反应过来,正欲侧身躲开,印斟所念咒诀快如疾风一般,瞬间于船头撑开一道符纸结界。   容十涟根本来不及闪避,硬让那三张符纸一并狠推到木栏上,其撞击力道之凶猛利害,甚至连带着整一艘船身都在海浪之中摇摇欲坠。   与此同时,头顶乌云间的光眼失去二人支撑,阵法所维持的力量愈渐减弱流失,直至最后濒临消逝那一刻,仅只剩下一粒模糊不清的微弱光点。   “混账,光眼要消失了!”容十涟不由骇然,说话间方低下头,见适才被拋下海的乌念衣衫透湿,此时仍被巨浪翻滚着掀回船头,大片纷涌的海水拍打在她身上,顷刻将那孱弱不堪的幼儿身躯泼溅至狼狈不堪。   容十涟二话不说,转身扶稳栏杆,伸长一手想将她重新勾回。殊不料印斟正赶在同时,陡然一掌自她头顶生生劈下,随后自他二人身边符纸生效,纷纷飞驰笼罩向容十涟周围,再度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结界锁链!   “印斟!”容十涟幡然回头,犹是怒声喝道,“你不想从这里出去了吗?”   一旁小周小唐两人早就看得傻了,包括后从扶梯上来的小李亦是满面惊恐,如今只怕快要吓尿出来了,一个个呆愣愣地杵在原地,半天竟连话也挤不出来一句。   “都愣着干什么?”印斟厉声道,“下去扶稳船舵,转方向啊!”   小唐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地道:“怎、怎么转!往哪儿转?”   印斟冷冷道:“往回去的方向转。”   “什么?”小唐失声道,“回、回去?”   “印斟,你是不是疯了?!”而在另一头,容十涟咬牙切齿道,“这么多人的心血,耗费半年的时间,由你说这一句回去,所有人的期望努力,不全都白费了?”   小唐闻声,不由停下脚步,朝印斟投去迟疑不决的目光。而印斟毫不犹豫,凌然与他斥道:“快去啊,站着等死吗?”   小唐:“可是,这都……”   “摆脱屏障要紧,还是命要紧?”印斟复又偏头,向身后小周小李二人道,“快想办法,把乌念捞上来,别让她被水冲走!”   小周小李二人互看一眼,忙点头道了声“是”,而乌骞也跟着握起竹篙渔网等工具,跟在他们身后大喊道:“我也要来!让我也来!”   “给我站住!”锁链束缚之下,容十涟赫然开口令道,“都不准动,有我在这,谁敢擅自调动船头!”   “这……”小唐浑身发着抖,看了看印斟,又斜了眼容十涟,顿时陷入两难境地,“印兄弟,容姐姐,你们……”   “别听她的。”印斟道,“再磨蹭下去,等到翻船那时,我们都是死路一条。”   “是……是!”   小唐只好硬着头皮,顺那摇晃不止的扶梯下跃至船舱。而印斟更是不管不顾,只趁符纸还能缚住容十涟一时,转身便朝下方仓库直奔过去,眼看着就要摸到内间成山搁放的箱堆,偏在与谢恒颜仅隔数尺距离的前一瞬,身后猝然传来“嗖”的一声锐利刺响!   印斟一时躲闪不及,单薄外衣即刻划开一道长而狰狞的血口,而待他再次停步,方回头抬眼之际,忽只见那半空当中袭来一样迅猛锐物,定睛一看,竟是一柄凶利异常的铁制折扇!   这是……容府中人的独门武器!   “这都是你们逼我的!”   船头木栏上,容十涟挥手展袖,话落时折扇嗖嗖两声归入她手中,几乎不费半分力气,便将印斟所召符纸绞得粉碎,锁链应声而开,容十涟即刻翻身,足尖与海面相触,堪堪将乌骞小周等人一脚掀翻,后以一己之力跃身下海,折扇随之飞驰上前,不偏不倚正勾住乌念摇摇欲坠的脚踝!   “妹妹!”乌骞惊声喝道,“哥哥快救妹妹!” 第211章亲吻   那支突如其来的冲天飞箭,印斟自然是记得的——那是乌骞临上船之前,乌纳备给他的数样杂物之一,因着占地方又不算实用,被暂时搁置在仓库角落里,自打上船便再也不曾拿出来用过。   而事到如今,在目前所有同行众人之中,唯一一个擅长剑术,并且能使出相当力道的那个人,也就只有……   “谢恒颜!”   印斟霎时醒神,在那瞬间回头转身,将要朝船底仓库那处飞身跃下,容十涟却是反手一记折扇挥来,扇尖正刮过印斟颈侧,不留神便划开一长道红痕!   印斟“嘶”的一声,待要还手回击,这时怀里乌骞却猛地冲了出来,张嘴狠狠咬上容十涟的手腕——而这一回,是当真使出浑身解数,拼了蛮劲一口咬在她腕骨上。   容十涟压根没反应过来,回头时乌骞满口利齿已陷入她小臂近数寸之深,尖锐的痛感即刻朝外四散开来,当下骇得她整张脸都扭曲成一团,扬起臂膀欲将乌骞甩脱出去,然而乌骞偏是伸长两手,紧紧卡在容十涟腰际,死活不肯松懈半点!   “混账!”容十涟怒喝一声,一巴掌挥打在他背上,厉声骂道,“你找死吗?还不快把我松开!”   “不松——”乌骞整张脸涨得通红发紫,一面抱紧乌念在怀里,一面颤抖着对印斟喊道,“哥哥,快下去救颜颜!”   容十涟拧目道:“滚!给我松开!!”   乌骞咬牙吼道:“哥哥快去啊!!!”   然而印斟见此,仍未转身离开,反是探手入袖中,一连抽开数余符纸,随后飞速念动咒诀,再次试图将容十涟缚入结界之中——可容十涟哪里又肯遂了他的心愿?此番怒极之下,亦是召回折扇,陡然扬起手来,扇尖展平摊开,直朝印斟方向猛烈飞驰而去!   不料这时,乌骞犹是伸出五指,赶在容十涟做出下一步指示之前,放下怀中乌念,继而一个跃身上前,竟是硬生生倒挂到容十涟的小臂之上!   一时间,容十涟险些站立不稳,接连朝后退过数余距离,方以两手撑在船身上勉力站定。然不待她完全反应过来,见那半空中的折扇失去控制,原指向印斟的锋利扇尖陡然回撤,堪堪反朝手臂间的乌骞猛刺而来——   “快松手!”容十涟焦声喝道,“滚一边去!”   乌骞丝毫没有察觉,犹自挂在她臂间,恨恨出声咒骂道:“我、不、松!坏女人,你去死吧——”   容十涟:“松开啊,蠢货!”   “乌骞,快下来!”印斟厉声道,“危险!”   此刻乌骞适才回头,但那头顶折扇已是横劈直下,正对准他的头颅,眼看要将之生生斩碎为两半,在那关键时刻,容十涟下意识里第一反应,竟是横来一掌拍在乌骞后背上,强行施力将人从臂间一把推开——   乌骞“哎哟”的一声,带着乌念一连翻滚出十来尺远,随后见那折扇从天而降,带着完全失控的迅猛力道,轰然坠落在整艘船身的正中央处,顷刻震出振聋发聩的沉闷巨响!   而在那时,乌骞几乎整个人都呆怔住了。他甚至完全无法想象,方才容十涟的全力一击,居然是从折扇尖下挽留他的性命。   “……”   前方容十涟亦是满面悚然,此番一连串动作下来,带着胸腔都在止不住地发出颤栗。   但事实并未给众人留下片刻喘息的机会。   就当那柄铁制折扇自头顶落,后又毫无阻隔地嵌入甲板中央,其间所灌注的无形力道,早已超出寻常数倍之余。   再加此前脆弱的木制船身,经由数日狂风暴雨的肆虐,如今又是印斟容十涟一番天翻地覆的激烈打斗,所有硬撑在外的薄弱结界逐一失效。   片晌过后,忽只听得“咔”的数声脆响。自船头甲板中间,延伸至船尾全无防备的木板栏杆之外,赫然裂开一道数丈之宽的巨缝!   “完了,完了!”小周立马凄声惨呼道,“甲板裂了,这回是真的要沉船了!我们全都完了,全都得死了啊!!!”   此话出时,众人脚下大小裂缝震开无数,瞬间于周遭巨浪扑打翻滚之下,断断续续渗出微许细密的水流,乃至压根没用多长时间,便同甲板上积蓄已久的浑浊雨水汇聚于一处。   ——直到这时候,他们才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先前造船之时图快赶工,抢在立秋之前完成一切,紧跟着火速乘船出海,中途亦不曾做过任何详细的检查,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在拿性命当成最后的赌注。   而这赌注背后的唯一基础,就是印斟断定他们在大船损坏之前,能够平安抵达海岸——不论是到外面的世界,还是放弃回到永村。   但依目前的状况来看,去到哪里都成了一场不切实际的空想。   脆薄不堪的木制甲板,由容十涟那一记折扇从中劈开,船身浸在海浪之中摇晃不断,眼下暴雨未停,狂风犹是呼啸不止,原本还算坚实的侧板更是从前端断开,一旦经由海水纷涌至船舱乃至船头各大角落,届时船舵失灵,风帆折断……到最后只能是一个沉船的结果。   印斟抬起眼来,望向船头仍自剑拔弩张的容十涟。容十涟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此般生死攸关这一刻,两人破天荒没再朝对方大打出手,而是彼此冷静下来,片晌死一般的沉寂过后,周遭独只剩小周等人没了命的哀嚎与痛哭之声。 第212章做件好事   两人就这么一直抱了很久。直到印斟感觉谢恒颜的身体在渐渐发冷了,这时才猛地反应过来,手掌贴过他冰凉沾水的侧脸,慌忙出声问道:“对了,差点忘了问你……不是说不能出海?你有没有事,哪里受伤没有?给我看看……”   谢恒颜摇摇头,半晌过去,复又用力点点头,印斟这才发觉他被容十涟下过了咒,完全没办法正常发声。   好在此咒没甚么伤害,印斟亦是会解,只稍拉着折腾了一阵,谢恒颜终于能说话了,长长吐出一口老气,几乎是半死不活地望向了他。   印斟又问:“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没……没有。”谢恒颜说,“我没事。”   印斟又抓过他的小手,撩开衣袖上下反复摸了好多遍,直到确认他的木身没有遭到腐蚀,别处也没添什么明显的新伤,这才勉勉强强松下一口气,隔了半天,方继续追问他道:“颜颜,你……”   “先不说这个,有更要紧的事情……还没做完。”   谢恒颜的嗓音很虚弱,整个人被迫弯曲在箱底,完全没甚么多余的力气。   周围找不到一丝光亮,唯有耳畔汩汩水声自脚下不断传来,彼时已近湮没印斟脚踝至小腿的高度。   谢恒颜拉过印斟的手,引导他摸到旁边箱堆里横躺着的,一把细弱颀长的竹制长弓,连带零零散散几支短箭——那正是乌纳当初备给乌骞,平常多只拿来捕鸟用的普通弓箭,实际并不存在任何过量的杀伤力。   “刚刚……当真是你射的箭?”印斟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如何拉的弓?”   谢恒颜点了点头,没有继续与他应答。方才自仓库底端飞出那样一支穿云利箭,想必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到如今谢恒颜抓着印斟的五根指节,都在克制不住地颤抖痉挛着,好像随时将要散架一般。   “算了。”印斟弯腰抱过他道,“先出来,船要沉了……我带你上去。”   “……不。”   谢恒颜俨然不肯挪动,甚至反手紧摁着他,直到确认印斟摸到那把长弓,并将之完完全全握入掌心的时候——谢恒颜方深吸一口气,尤其艰难地开口说道:“我……我大概知道,要怎样才能解开屏障了。”   印斟微微一怔,还未及说些什么,谢恒颜却抢先开口说道:“当时我们在岛上看的那本栽种手记,上面是如何写的?”   印斟想了想,凭借久远的印象,勉强挤出一句:“新生是劫,也是命定?”   “不是这句……”谢恒颜道,“是那句‘宿命定因果,栀子无轮回’。”   印斟:“那个是……”   “其实那句话,我们都看错了。”谢恒颜语速很慢,显是说得十分费力,“真正的顺序应该是……栀子定因果,宿命无轮回。”   印斟有些错愕地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谢恒颜顿了顿,似乎沉默了有一段时间,半晌才缓缓对印斟说道:“在你们离开海岛的前一天,我好像……无意间,见到过一次方焉。”   印斟目光陡滞,方听至此处,险些自箱边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然而他没能跳起来,却被谢恒颜又重新按了回去。   “你别激动,先听我说。栀子定因果,所谓的栀子,应当是指方焉的生魂——他将自己的魂魄,寄生在乌念的身上,试图借用她的肉身……离开这片束缚他的海域。”谢恒颜一字一句,竭力清晰地道,“而最终能够破除屏障的方法,很有可能是用方焉诸多分散魂魄中的一部分,与通向外界的那道屏障进行直接的触碰。”   印斟道:“这样说来,方才容十涟……”   “她用乌念献祭的方法……没有错,是对的。”谢恒颜低声说道,“只是现在……我们都没办法确定,方焉的魂魄还在乌念体内残存。”   “它”已经很长时间不曾出现过了,不论是在印斟身边,还是在谢恒颜混沌的梦里,几乎再也看不见那道神秘的影子。   “何况,孩子是无辜的。我不想赔上她一条性命,去换取眼前本不存在的渺茫希望。”   谢恒颜如是说着,忽勉力空出一只手来,动作迟缓而笨拙的,探入前襟海水浸透的薄衫之内。印斟正疑心他要做什么,却只见眼前大片黑暗之中,傀儡猩红泛光的杏眼一点点地暗了下去,随即涌上几分显而易见的痛苦之色。   只那一刻,印斟心下一凉,瞬间跟着反应过来——谢恒颜是在动手拆开胸前的骨针!   “你这是干什么!”印斟猝然喝道,慌忙探身上前,蛮力扳住谢恒颜的手腕,“疯了吗,谢恒颜!”   “这些骨针……全都是方焉身体的一部分!”谢恒颜咬牙切齿,嗓音近乎嘶哑地说道,“它们也许能破开屏障的——你这傻子,别拦着我!”   印斟冒火道:“你才是傻子!也许是有多大的可能?不赔乌念的性命,难道赔你自己的命吗?” 第213章永别了,屏障!   顷刻之间,原经剧烈摇晃到近乎垮塌的破碎船身,彼时骤然响起一阵紧跟一阵天翻地覆的打斗之声。   “哥哥,碰不得哥哥!”乌骞弯腰下来,跪坐于甲板上方,双手撑在被堵死的通口前,疯狂出声大喊道,“你快出来啊,甲板上面都渗水了!”   而此时此刻,正在下方,船舱底部幽暗一片的狭窄走道里,容十涟一记折扇陡然挥出,擦过周遭无数木板直冲上前,堪堪将要抵上印斟脖颈之间!   印斟怀中抱着谢恒颜,根本无法出手用以抵御,硬由那迅猛折扇催逼着连退数步,最终一头靠回仓库前的门板,谢恒颜慌忙喝道:“快放我下来!”   话音未落,容十涟折扇回收,继而再次抬起扇尖向外,掀起遍地咸腥潮湿的海水,直朝印谢二人面前猛扑而来——印斟无可奈何,只好暂将谢恒颜放到一边木箱里,箱盖虚掩,随后探手入了袖中,数张符纸应声飘飞而出,嗖嗖两声与那铁折扇缠斗于一处。   ——一时之间,漫天水花起落飞溅。锋利扇尖无不擦过原就脆弱不堪船舱内部,再加符纸展开时的结界外力非同小可,转眼将无数细小零件震碎开裂,连带拥挤狭窄的过道处,都开始崩开一道道向船尾蜿蜒的狰狞裂痕!   “我看你也不想活了。”印斟冷冷说道,“整艘船随时可能沉底,你还有力气在这里捣腾没完?”   容十涟只道:“这妖物是我亲自带上的船。不论最后沉船与否,傀儡对我容家大有用处——归根结底,也由不得你来与他同生共死。”   印斟凉声道:“说什么大有用处……怕只是你对妖印垂涎已久,拼死也想将它据为己有。”   容十涟目光一凌,二话不说,攥紧折扇飞身前来,扇尖与印斟所施符纸堪堪相抵,其间摩擦所迸溅出的巨大火花几乎照亮整条走道。   “容姐姐,印兄弟,求你们别再打了!”船头小周带着哭腔喊道,“船真的要沉了,大伙儿全都得丢命了!”   掌舵的小唐也道:“印兄弟,船舵压根没法儿动了啊,这回得找备用船了,你们可不要再闹了,这是做好准备等死不成?!”   话刚说到一半,耳畔传来“吱呀”的一声惊天巨响,甲板众人登时发出一连串呼喝之声,而船舱走道内的容十涟印斟亦没能站稳,各又趔趄着后仰倒回墙面上,等到回过神时,还待要继续起身来开打——忽只见头顶上的木板豁然一下尽数开裂,支离破碎的木渣与零件,纷如暴风骤雨般地垮塌下来!   容十涟手中折扇还没来得及收势,紧跟着船身剧烈晃动,伴随一阵阵海浪翻涌滚入舱内的哗然水声,头顶乃至周边破碎的木板很快被水冲开,几乎是毫无征兆地陷入坍塌的极端状态。   最后在狂风骤雨与激烈缠斗的双重压力之下,这一艘为期半年临时建造而成的半成品船,终于不堪重负地从中间分开断裂,狼狈而彻底被分割成为船头船尾两段!   “船要沉了,船要沉了——”小周声音嘶哑,带着惊恐不断喝道。   “碰不得哥哥,颜颜,你们在哪里啊……”   乌骞急切的呼唤,交杂着乌念啼哭时的嘈杂声响,显然甲板上毫无秩序可言,纷乱的脚步声交织着浪花拍打船身的猛烈响动,所有人都陷入前所未有的绝望中,完全找不到能够应对的方法。   刹那间,印斟反应过来,立马转头去找箱中的谢恒颜。而容十涟犹是不依不饶,三两步借身旁墙壁撑起,蹚着水花要朝他二人所在方向追去——不想此时船体已近下沉,舱内狭窄的走道严重向一边倾斜,同在一处的三个人,连带整一仓库的木箱都朝斜下方一并滑落下去,随后纷纷浸入咸湿而冰冷的海水之中,一时竟连水花也不曾激起半分!   “谢恒颜!”黑暗里,印斟尤是焦急喝道,“谢恒颜!”   周围俱是破碎的木板,印斟甚至分不清哪块地方是木箱,哪块地方是受到损坏的船身。他只感觉半条腿已彻底蹚入了翻滚的海水之中,迎着巨浪掀起的方向不断朝下偏移。   而就当身后容十涟扬起折扇,即将朝印斟挥刺而来的前一瞬间——一度晦暗无光的走道内间,忽像是燃过一场汹涌灼人的烈火,刺目锋利的白光如同隔空挥来的巨柄刀刃,骤然自船身浸入海水的最底端滚滚袭来!   印斟与容十涟同时闭上了眼,几乎无法克制地偏转过脸,随后只听耳畔传来一声划破长空的锐利箭鸣,巨啸声径直穿透头顶,与周遭哗然浪声缠绕混杂成一团,那声音简直嘈杂到无可辨认。   那时印斟完全听不清周围动静,唯有眼前那道凶猛白光闪烁过后,原本红绿交织的模糊视线逐渐清晰起来——他大概用去很长一段时间,才隐约望见面前不远处,那道单薄而瘦削的熟悉身影。   谢恒颜全身湿透,乌黑的长发全数贴着侧脸,彼时正源源不断地朝下躺着水。他的胸膛一起一伏,似是急促地喘着气,而在手中紧紧攥握着的,俨然是方才扔到一边的竹制长弓。   “谢恒颜!”印斟嘶声喝道,“你干什么?”   谢恒颜没有给出回答,而是伸手探入衣襟,强忍那股撕裂般的痛楚,自左心口处蛮力拆下第三根骨针。   ——紧跟着,取来水中漂浮的零散断箭,颤抖着双手,将它架上竹弓,继而缓缓张开肩膀,拉满那一根脆弱不堪的细弦。   “不!”容十涟蓦地抬高了声音,“快住手,你这蠢货可知道——一旦这么做了,带出去的会将是什么?”   “……我知道。”   谢恒颜的声音很沉,沉到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或是迟疑。   “我认为我是对的,所以……我不后悔。”   他如是应答道。 第214章归来   醒来时,天外好像有了几许薄弱的光。   印斟半睁开眼,感觉微光远在海平面那一头,弱到几乎混淆不清,仿佛无论如何也无法触碰得到。   周遭亦是从未有过的安静平和,原本盘踞在耳畔嘈杂不堪的人声,以及翻天覆地的海浪与狂风,好像都在那白光乍现的短暂一刻戛然而止。   “谢恒颜?”   印斟嗓音已然嘶哑,勉力抬起头来,眼前能够望见的,却是茫茫一片灰白的雾霭。   “谢恒颜?!”印斟又喊了一道,仍未得到一字半句的应答,“颜颜,你在哪里……好歹回答我一声!”   彼时他浸在冰冷彻骨的海水当中,身侧是大船分割垮塌遗留在海面的碎木无数,以及仓库沉海后纷纷浮出水面的破旧木箱,他大概能认得出来,哪边是船头,哪边是船尾,包括早在狂风中折断的风帆与桅杆,都几近能辨认得一清二楚。   ——一切仿佛是与方才相差无几。   但当印斟勉力展开手臂,在视线范围内的区域来回游过数圈,却不曾见到同行中任意一人熟悉的身影。   没有呼救声,没有哭喊声,也没有谢恒颜在身边……什么都没有,他看到的世界空如一张白纸。   印斟已在周边一带探寻摸索了好多遍,包括水面所有可见的破碎木箱,以及船身开裂四散的零件无数,但凡是能够用来藏人的不起眼角落,都已被他翻天覆地寻了个透底。   到头来,仍然不见谢恒颜的踪影。   “谢恒颜!”   印斟目光愈发的黯,此刻天地间,像独只剩下他一个活人,仿若失了魂般的浸在海水之中,一时间竟不知再该向何处走。   他依稀还记得,方才是忽然袭来一道巨浪,那时他与谢恒颜之间,仅相差不过短短数寸的距离——兴许稍微再往前探过一些,印斟便能将他整只胳膊都一并握住。   ……但印斟没有立即反应过来,当时海浪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谢恒颜整个人又完全失力,散架似的软倒蜷缩在箱底,根本没力气朝外挣扎。   因而在那道猝不及防的巨浪过后,印斟被迫卷入迅猛湍急的水流之中,谢恒颜亦是翻滚着栽进水底,连带整只木箱都在不断地下沉——印斟原能感觉到傀儡的气息近在咫尺,不料此番从水底一路浮出水面,身边所有人就好像原地蒸发了一样,偌大的海面之上空阔的一片,除去先前支离破碎的小半艘海船,印斟再也没见他们其中一人出现在眼前。   目前的状况令他感到极度的不安。因着结果一般只有两种,要么是印斟本人冲破了屏障,而其他所有人都被迫留在屏障之内,在那巨浪翻滚之际没能从中脱身。   而另外一种则完全相反——这也是印斟所希望的,哪怕留他一人在这里也好,只要谢恒颜能成功闯到外面的世界,他那受到严重损坏的木身……也许能得到一定程度的修理。   印斟起先是这么盼望着的,他想让谢恒颜活命,比什么都想。   ——但事实往往不会遂人心愿,偏是朝着另外一种完全相反的方向不断延伸。   就当印斟浸在水中,试图抓过其中一块浮木,继续往别处展开搜寻的时候,头顶忽传来一连数声刺耳尖锐的鸟鸣。   印斟原以为附近是有落难淹死的浮尸,招来海上以食死人肉为生的一众猛禽。但当他听到愈发朝身边靠近的振翅之声,以及耳畔不断响起极为熟悉的鸣啼阵阵,方觉此刻多半已远离海滩,压根不存那些食肉猛禽能够歇脚的地方。   那如今在头顶喧嚣吵嚷的,展翅盘旋着的……究竟又会是什么?   印斟陡然抬眼,直到这时,才看清天边笼罩一层乌云之间,正停留近有十来余只通体棕黑,刺耳鸣声一阵紧接一阵的巨大猎鹰!   ……真的是猎鹰!   印斟一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里居然会出现猎鹰,难道说……   “!!!”   霎时间,他反应过来,待要伸手入袖中,取来用以镇压的符纸数张,但那一切已经为时已晚。   因在那同一时间,一道尖锐悠长的鹰哨声,正海面中央陡然响起——随后女子纤细修长的身影踏过水面,轻点在周遭漂浮而起的断木上方,仰头对着漫天盘旋的一众猎鹰,厉声令道:“猎鹰……把他给我抓起来!”   印斟根本来不及躲避,那些个凶猛的怪鸟一旦接收指令,便如疾风骤雨一般朝他猛袭而来!   一时之间,本该平静下来无风无浪的宽阔海面,再次掀起阵阵喧哗入耳的凶狠长嘶。印斟一连数日为海船忙碌,方又遭得那样一场无情浩劫,如今早已有些体力不支,遂当那些禽鸟飞扑上来的瞬间,他完全没有办法做出任何抵御。   混乱中,隐约只见得容十涟那张阴鸷的,沉重的,扭曲的,却又毫无表情的惨白面容。彼时她浑身透湿,纤弱的身体在海风中瑟瑟发抖,因而整个人的重量几乎依靠猎鹰的来回飞旋暂以维持。   “小妖怪人呢?”容十涟扬声喝道,“还有那该死的怪物……你把他们藏在哪儿了?” 第215章傀儡的媳妇儿   傍晚最后一丝霞光落尽,天外响起数道绵长而悠远的鹰啼之声,彼时隐约传入耳畔深处,便只剩得零零散散的一点。   谢恒颜感觉自己是泡在水里,半截完全浸湿乃至发霉软化的枯木。等他渐渐恢复了神识,开始对外界一切有所感知的时候,方觉半边身体是麻木的,因着长时间的强行弯折与海水浸泡,如今已僵硬到无法动弹的地步。   他勉强抬起半颗脑袋。这会身体仍旧弯在箱底,就仿佛同那木箱连体生长般的,他想方设法也没能从中脱身,却反而越发像与之紧贴于一处。   ——此时,距离屏障裂口外陡然掀起那道巨浪,已过去了整一个白天的时间。   “印斟?”   黑夜里,谢恒颜双手撑在箱边,勉力自箱口探出一颗湿漉漉脑袋。   他胆子其实很小,半点风吹草动就能立马犯怂,也就只有印斟在身边的时候,才能强使自己撑起那点胆量,做出与自身勇气完全不符合的事情。   然而就当他冲破所有底线,耗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决意要带印斟脱离这道屏障的时候,忽而一道巨浪袭来,他们谁也看不见谁——等到谢恒颜再睁开眼的时候,印斟已经不在身边了。   “印斟?”他哑着嗓子,半边身体蜷在箱侧,忍不住连声朝外唤道,“印斟你在吗?”   偏这时天已彻底黑了下来,周遭俱是漆黑的一片,不时只听得远近不一的浪潮扑打声,一阵一阵在箱外翻滚不断,像是要将谢恒颜那只木箱往别处推搡。   “不会……没出来吧?”谢恒颜浑身挂满水珠,如今挣扎着要爬出箱底,却在与海水相触碰的刹那间弹了起来,又触电般的重新缩回箱内,愈发小声地唤道,“印斟……印斟你在哪儿?”   周围光线晦暗到模糊不清,谢恒颜被水泡腐的五指伸出去,很快便被海上堆积的浓雾所包围,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蜷缩在那水与云雾所形成的方寸之地,能够发出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后终究趋向于力竭,甚至连印斟的名字都喊不出来。   印斟……   你不是说过,不会丢下我的吗?   谢恒颜几近绝望,趴伏在箱边,艰难喘了好几口气——直到这时,怀里忽像是有了动静,窸窸窣窣的,传来数道怪异而陌生的声响。   谢恒颜难受地低下头,而同时自他湿透的薄衫里端,蓦地凑出一双乌黑圆润的大眼,正在傀儡微微垂目的间隙,二人视线相抵,谢恒颜牢牢实实骇一大跳,一时之间支撑不稳,竟险些从箱底翻滚而出!   谢恒颜:“!!!”   而正当他后背直抵箱侧,几乎就要惊呼出声的那一刻,怀中那双眼睛骤然眯起,雾蒙蒙的目光投照在谢恒颜的脸上,随后他只感到一股凉意自心口泛起,周身如同被人强行控制束缚起来一般,俨然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乌念……”谢恒颜喉咙嘶哑,结巴着说道,“不对,你是……方、方焉!”   此时此刻,乌念羸弱不堪的瘦弱身躯,就在他怀里,如今一身褴褛的衣衫,连带身体最脆弱的部分都被海水浸至透湿冰凉。在谢恒颜眼里,她向来细软的身躯僵冷如石,就像刚从冰窟里捞上来的一样——很难想象,一个难产生下来的病弱婴儿,竟能在如此狂风巨浪的侵袭下一路活到现在,倘若不是方焉的力量在后暗自支撑,眼前的乌念,恐怕已是茫茫大海中的浮尸一具了。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谢恒颜满心的混乱,在望见乌念时,不由自主地出声问道,“你……你到底是乌念还是……方焉?”   乌念没有给出回答,她的眼神冷到让人发怵,谢恒颜一度在深深地怀疑,所谓天生目盲这项缺陷,究竟是不是方焉故意伪装而成——也许它根本不瞎,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让她拥有能比普通目力更强大的洞察力量。   “你……没事吧?身上好多水,得想办法弄干才行。”   但现在谢恒颜根本别无选择。不论他遇到的是方焉还是乌念,怀中所抱着的这个瘦小婴儿,她的身躯完全弱不禁风,一旦在水中受凉伤及肺腑,最终造成的后果都是雪上加霜。   “不行,不能在这儿多待了,再这么下去,我俩都会死的。”谢恒颜一手抱着乌念,一手撑在木箱边缘,挣扎着要自那箱底再次脱身。   然而正在这时,前方忽又是一道巨浪,不偏不倚正打在木箱的前端,那边谢恒颜还没做好准备,硬是让那拍起半人高的水花掀落下去,一头狠狠栽进水里,噗通的一声,还待要伸出一手扣住木箱,不想那木箱也一起掀翻下去,瞬间带着谢恒颜乌念在水里打了个弯儿——两个人一大一小,正如那夏日池水中的浮萍,伴随海浪的起伏跌宕在水面上下翻滚。   谢恒颜本来不通水性,这下既要抱着乌念,又要挣扎着浮出水面,三番五次这么下来,人再由后来的海浪往前一掀,顿时咕噜咕噜喝进好几口咸涩的海水。   “救!!”谢恒颜哭着喊道,“印斟救我……”   此话出时,忽自半空当中落下一只钓钩,谢恒颜哭声顿止,随后感觉那铁钩正勾在他后颈处,连着一根又细又硬的结实鱼线,再施蛮力朝上一拉——哗啦的一声,谢恒颜便连着乌念一起上了天……大概没过多久,钓钩松开,湿透的谢恒颜又立马朝下坠落。   但这回不是落在水里,而是落在一艘又破又烂的旧木小船上。谢恒颜的后背就蹭在那粗制滥造木制纹路间,分明衣裳都让海水浸得透湿,可那热痛的触感就刮在他的脊背及肩臂周围,好像随时都能擦出一团火来。 第216章要被卖了?!   “铜京岛?”那女人听罢,无声与她丈夫对视一眼。两人沉默片晌,方有些古怪地偏头,俱是愣愣望着谢恒颜,道,“你说……你是从铜京岛上来的?”   “是、是啊。”谢恒颜怯生生道,“有什么问题?”   “没……没什么问题。”女人摇头,继而转过身,自船头取来一件衣裳,缓缓披到谢恒颜肩头,“那什么……夜里风凉,你且先多穿一些。等一会儿上了岸,再去换身干净保暖的衣裳……”   谢恒颜还是愣的,没想她会突然这样热心,遂呆呆跪了好一阵子,才低声与那夫妻二人道:“谢谢……”   那女人陡一回头,又对她丈夫喊道:“相公,你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撑船回去啊!”   “啊……啊,哦!”那男人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一拍脑袋,回身前去撑起竹篙,“也对,都这么晚了,咱们快些回去罢!”   说完卖力弯腰,当真就着两盏纸灯往前探路,一起一伏在后摇起了船来。   “你原是打算上哪儿去的?”女人问道,“倘若途中顺路,咱俩还能送你一程。”   谢恒颜神情犹是茫然,老半天才回出一句:“……不知道。”   末了,又接着补充道:“我同我媳妇儿,本来也只想离岛。具体要到什么地方,我们都还没定,原打算以后再说,谁知道……”   “那真是怪可怜的。”那女人说,“咱这海岸附近,年年都有像你这样,丢了媳妇又丢娃的……不过寻常遇到海妖作乱的居多,周围渔民一般也没那胆量放上船来。”   “我……我真不是妖怪,你们可以放心,我绝不出手伤人!”谢恒颜怀里兜着乌念,颤巍巍地举起双手,对天发誓道,“我现只想讨回一条性命,能苟延残喘已是足够。哥哥姐姐帮了这回大忙,将来我……我一定会尽力报答的!”   那女人摆摆手,意思是不必在意。另一头撑船的男人却说:“那你现在……是做何打算?你自己又想往哪里去?”   谢恒颜朝四处扫了扫,又低头看了眼乌念,道:“……这里什么地方?你们顺路回家,能否在附近仔细找找——我眼神不好,怕把我媳妇儿弄丢了,我找不到他,担心他会出什么事。”   男人刚想说点什么,那女人却是抢先开口,对谢恒颜道:“能的,能的,自然是能。毕竟人命关天,你耐心等过片刻便是……我丈夫撑船一向很快,这会有两盏灯,我们就在周边一圈好生找找。”   “那真的……真的太麻烦你们了!”   谢恒颜早已累得一点力气也不剩,彼时单手揽着乌念,远望眼前海面上茫茫一片雾霭,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唯一只担心印斟现在的状况,还有先前一同出海的乌骞小周他们……倘若在所有人当中,仅他一人幸运自屏障内脱身,那这份幸运倒还不如不要。   谢恒颜闭上了双眼,满脑子都是不太好的想法。   ——如果连印斟都让他给弄丢了,那他活在这世上,还有甚么意思?不过半截没用又碍眼的木头罢了,他宁愿找个没人的角落,慢慢一个人躲到烂掉。   “这位小兄弟,你真是从铜京岛上来的?”忽而这时,那撑船的男人开口问道。   “是啊……没错。”谢恒颜恍恍惚惚的,回神应道。心说为什么要一直问,难道人住在铜京岛,是件值得稀奇的事情不成?   “有什么不对吗?”谢恒颜小心翼翼地问。   女人道:“没什么不对。”   “我们也不住那里,只是听说……铜京岛上日子不大好过,许多人都急着往外边跑。”男人道,“你们也是因为这样,才会想办法出海的吗?”   谢恒颜不知该说什么,磕磕巴巴半天,也只点点头道:“是这样啊,那边慢慢在断水绝粮,出行又不方便,住人确实很难受……何况大家都穷到揭不开锅,自然是过不下苦日子的。”   “哦?有这么可怕啊?”女人笑道,“那不是比咱们住的村子还要更穷?”   谢恒颜一听到这里,方想起他们说到璧御府,以及神仙香火甚么的,便忍不住问道:“那敢问二位恩公,是从哪里来的?”   男人道:“我们当然是从……”   “你说我们?”女人忽将他打断,笑呵呵地说,“我们是住在海边,纯粹靠捕捞为生……每天累死累活的,就为赚口饭钱。”   谢恒颜道:“可你们刚刚说璧御府……”   “什么璧御府?”那女人回头望了男人道,“我们有说过吗?”   男人亦是愣道:“什么是璧御府?”   “你们……”   谢恒颜登时有些傻掉了,难道是自己太挂念印斟,还能出现了幻听不成?   “你们没有住在一个叫……扶则山的地方,还有来枫镇啥的?”谢恒颜呆呆问道,“难道就连听也不曾听说过?”   那对夫妇立马否认道:“没听说过……那是什么地方?”   谢恒颜道:“那你们说的渔村,又是在哪里?” 第217章危机   车轱辘沿着凹凸不平的土山路没了命地滚,沿途碾碎数不清的枯枝碎叶,吱呀吱呀的,像在拼命发出痛苦煎熬的求饶之声。   谢恒颜渐回过神的时候,头顶还贴着那张宽大的符纸,将他半边脸也遮得透彻,鼻子眼睛都给闷在了一处。   车窗外夜色正浓,太阳下山该有些时间了。而此时此刻,他却被麻绳旋拧成一团,半悬挂着窝在窗下小角落里,左耳是敞口车厢发出呜呜呜的风声,右耳是前方那对夫妇断断续续的低语交谈。   “这段山路真是难走。”那男人说。   “等过了这座山头,前面路会稍平坦些。”女人抱着乌念在怀里,很是嫌弃地道,“这小孩儿身上太脏了,不知沾的什么东西……现在还没干透,简直恶心得要命。”   男人道:“不如一会路过山口,停下给她讨碗水喝?”   女人尖声道:“我是发什么疯,给傀儡的孩子讨水喝?”   “你别这样,万一人是傀儡抓来塞牙缝的呢?”男人道,“你看这娃儿还小,连衣裳都没得穿,想必也没怎么吃到东西。”   “真是麻烦!”那女人啧的一声,“就在前面停罢,刚好我也有一点渴。”   男人嗯了一声,谢恒颜感到马车忽地顿了下来,女人抱起孩子下地,周围稀稀拉拉燃着晦暗的灯火。谢恒颜勉力自窗下抬头,不知为什么,总觉车外景象有些熟悉,一草一木都似曾经见到过的,初入目的印象并不是那么的陌生。   这里是哪儿?   谢恒颜歪了歪头,从角落缓缓坐起。而那对夫妇说着说着,就转眼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想是到山路外边找水解渴,谢恒颜索性趁此机会,整个人一扭一扭的,尝试从敞口的车厢末端出去。   方才他们用的见印符,是一巴掌直接拍上头顶的,力道用得非常之狠,以至于谢恒颜当场晕厥过去——但他的妖印长在心口,实际符纸拍脸,对这傀儡并没什么明显的影响。   谢恒颜也只是昏过一阵,如今再醒过神来,全身几乎使不上力,再加皮肤长时间与海水相触,这会大面积的腐蚀程度,完全没办法直接恢复。   想活下来,就必须得逃。   可现乌念在他们手里,自己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谢恒颜拼命抬头,隔过一层破烂的纸窗,远能望见灯火模糊的山路尽头。   而在另一头曲折蜿蜒的泥路,当真十分的熟悉。谢恒颜绞尽脑汁回想了很多遍,却始终想不起来,究竟曾在哪里见过。   ——直到他无意偏头,忽在那路尽拐角处,瞥见了两道古旧屋檐的边角。   “!!!”   那个不是……   只那一眼,谢恒颜瞬间弹坐起来,待想挣扎着起身,却是不慎磕上了马车外的硬角!这会他还由那麻绳紧捆着,嘴里塞一团抹布,咿呀的一下痛呼出声,紧跟着一头朝下,连扑带滚栽进车外小草丛里。   草丛旁边即是斜坡的土堆,谢恒颜还没反应过来,便顺着那斜坡侧面一连翻滚下去,中途天旋地转撞了整整一路,最后磕磕绊绊停下来的时候,谢恒颜完全神志不清,只差不多又当场昏过去了。   等到睁开眼时,距离他方才待的敞口车厢,已足足翻滚数十尺的距离,老远只瞥见一道模糊的影。   那对夫妇约莫料准了他难得逃跑,所以临走前也没想把那豁风的车厢口给拉上。而今谢恒颜就卡在山路旁边那条小石沟里,身上拧着条麻绳,左右爬滚不回去,又没法张嘴说话,偏只能窝在原地发疯似的扭来扭去。   他几乎可以确定,方才一眼瞥见那俩屋檐的边角,并不是什么陌生的地方,而是……   先前拂则山上,供奉游清神君的那座神祠!   璧御府,神祠,熟悉的山路……种种迹象皆在表明,他根本不在所谓的屏障里,而是被之前那道巨浪掀翻出去,直接飘到拂则后山外的小码头去了。   世间真有如此巧事,在外摸爬滚打近一年之旧,最后竟是被一道海浪冲回了原点?   谢恒颜完全不敢相信。但一想到有乌念在身边,也没甚么不可能的,兴许他也是歪打正着,碰巧搭了“它”的顺风车罢。   ——可这会子乌念又在哪儿?   正想到此处,刚好那对夫妇找完水回来了,第一件事便是掀开车厢,检查他二人的“赏金”是否健在。而也就是这么一掀,立马掀出问题来了,车厢敞口处空空如也,谢恒颜人已不在了,且有明显挣动逃走的痕迹,车下草丛更是乱七八糟压垮了大半!   “人呢?”那女人扯开嗓子,大声问道。   “人、人呢?”男人也小声问道。   女人吼道:“我是问你人呢?”   男人登时一脸无辜又无措的萎靡神情。   “好,好……这下好了!人给跑了!”女人陡然怒道,“都怪你,给小孩儿喝什么水,这下让他溜没了……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了!”   那男人急忙道:“我又哪里知道?绳子绑那么紧,又有符纸在外罩着——这样都能逃跑,他怕不是妖怪,是神仙下凡吧!”   那女人扬声喝道:“去你娘的神仙下凡,还不赶紧去找,应该没跑远!”   偏在这时,远处传来熙熙攘攘几许人声。谢恒颜万万没想到,在这附近竟是另有山民居住的……或者说拂则山原就是座活山,先前在此安家落户的普通百姓也不算少,笼统一共这么大点地方,稍微来两人闹一出事情,周围一带几乎都能立马全炸开锅。   那对夫妇嗓门又大,随口嚷嚷几声,大部分警惕心强的住民,便一个一个全涌出来了,纷纷追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乍一听见山里进了妖怪,他们就好像全被针扎了一样,二话不说抓了灯笼符纸,还有胆大的攥了棍棒铁犁锄头等,转身便朝周围草丛内外展开搜寻。 第218章获救   缘分,往往妙不可言。   就在彼此相对视的一瞬之间,谢恒颜立马认出来了,而对方也在同时做出了反应。   他撞到的那个人,居然是……   辜绿意!   当年空盏楼的小绿姑娘!   谢恒颜不由瞪大双眼,却因嘴里那团抹布,迟迟无法发出声音。自然小绿也认出了他,硕大一盏灯笼拍在傀儡熟悉的脸上,一晃一晃五官面容完全照亮得一清二楚!   小绿:“你……”   紧跟着,她就说不出任何话来了。因在她腰间所悬挂那枚见印符上,很快展现出十足激烈的巨大反应!   而她只消稍一低头,便能清晰望见傀儡猩红色的瞳仁,闪烁在光影晦暗的草丛里端,正如所有山间野兽一般凶猛而狰狞。   “你是……小、小谢?”   小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呆愣愣地抬眼望她,她亦手足无措地注视着他。   这时山路间提灯笼喊捉妖的那群人都过来了,熙熙攘攘黑压压一大片,纷纷扯开嗓子问道:“找到那妖怪了吗?”   “赶快找啊!别让他跑出去害人!”   说着领头的大汉冲出人群,引身后一众村民分散开来,老远朝小绿的方向喊道:“辜姑娘,你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小绿手中灯笼一抖,回头瞥了眼谢恒颜,谢恒颜缩在草丛里,求饶似的看着她,眼底已然泛了几许泪光。   “我这里……”   小绿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说道:“没、没有。”末了,又结结巴巴地补充道:“……什么也没有!”   话落时,人群那头皆是一连串的怨与叹声。过不多时,聚拢的灯火渐渐散了,整山头的住民为那一只落跑妖物寻了大半个夜晚,至今连根妖毛都没捉到。   大伙儿大抵也是累了,没那力气继续折腾,只得对那对夫妇说,明儿一早再上璧御府寻求帮助。   “还找什么璧御府啊!”那男人长声叹道,“现还有谁不知道,成老爷子人在京城,府中都是那小丫头片子当家做主!”   女人也道:“妖怪没找着,这妖怪小孩儿倒在我这,我不如直接给她掐死罢了!”   众人见状低头,果见她怀里揣着个孩子,浑身泥沙,没一处干净地方,看起来也比普通婴孩瘦弱不少。   于是有山民劝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谁知道她是人是妖……万一杀错了怎么办?”   “我看还是送去璧御府的好。”男人也说,“管她到底是谁家孩子,是死是活都不关我们的事。”   那女人顿时负气道:“你看看你办的事!这下好了,钱没捞到,我们还得花力气将这孩子整到镇上!”   男人道:“唉,本来打算去的,就当顺路不就好了!”   女人道:“顺路?顺哪门子路,妖都丢了,你去给这孩子找家。”   众山民见状,慌忙上前与他二人劝架。说甚么暂歇一晚,明早再启程也不迟,自然也有因此山中入了妖怪,各在一旁惶恐不安的,催促他们赶快下山通报。   最后那夫妇二人无可奈何,应了多数人的要求,连夜赶马车下到来枫镇去,请求璧御府来断定这孩子的去留——而闹腾一夜的山民们,亦是提灯散开,吵吵嚷嚷议论了一路,到底还是各自回家歇息去了。   一时之间,原本灯火通明的山头,迅速晦暗下去大半,先前那些喧嚣冲天的人声,亦跟着渐渐归于死水般的平静。   而此刻远离人群,里外近相隔数十尺的草丛石沟内,小绿熄灭了手中灯笼,同时为避免旁人的注意,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生怕制造出半点可疑的声响。   可她双拳犹自紧握着,额间早已布满细密的冷汗,彼时顺发丝一滴一滴淌落下来,却好像能瞬间凝结成冰一样。   及至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整座山头彻底趋向于沉寂的那个时候。小绿方是开口,她甚至不敢回头,就这么背对着草丛,后肩严重僵硬着,压低声音对谢恒颜说:“你……真的是小、小谢吗?”   谢恒颜:“呜……呜……”   小绿说:“我不相信!”   谢恒颜:“呜!”   小绿又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谢恒颜:“呜……”   小绿猛一回头,这才记起他原是被捆绑着的,嘴里那块抹布也还没能拿开,这会整个人衣衫褴褛,头发透湿,狼狈不堪地歪在草丛深处,俨然是一脸焦切又无助的神情。   小绿站在原地,看着他,似有过片刻的犹豫。又过了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蹲下去,一手缓缓上前,将傀儡嘴里那块抹布抽开。   ——也就那么一下,谢恒颜“哇”的一声,突然呼出好大一口气,本该藏好的獠牙也原封不动龇了出来,锋利的牙尖正离小绿数寸之距。   那会小绿也被吓了一跳,当下对上他红色的瞳仁,一连朝后趔趄好几步,最终一屁/股栽进身后的小草堆里,赶忙举起手边半块石头,正对准谢恒颜的脑门儿,惊声威胁道:“你……你别过来,再来我喊人了!”   谢恒颜却躺在石沟里,窝着喘气,也不吭声,半晌连头都没抬过一次。小绿见状,便扶稳石堆再次起身,缓缓走到谢恒颜跟前,半迟疑地蹲了下来。   “你……真的是小谢?”她重复出声问道。 第219章傀儡的醒转   小绿连夜带谢恒颜下山。   及至次日抵达山脚的时候,谢恒颜已完全昏迷过去了,小绿独自一人驾马车,驶入来枫镇时将谢恒颜藏在杂物箱里,赶着天还没亮那段时间,一路悄悄将他运送到自己家门跟前。   小绿家里总共就俩人,一个她,一个帮忙打杂的小伙计,原来老家有个妹妹,后来发大水给淹没了,到现在怕连座衣冠冢也不曾留下。   祖辈留下那点积蓄,勉强够她在来枫镇住下,后来约莫是觉得寂寞,又自己捣鼓着开了间酒馆,总体来说生意一般,往来都是先前空盏楼的熟客。   开始只她一人忙前忙后,不过年初那会下了大雪,自家门前忽躺了个半死不死的小乞丐,小绿素来又心善,干脆捡了他到自家酒馆当伙计。   本来一个家住两人就够了,不挤不空,刚好也有人一起说话。结果一晃大半年过去,小绿心软手也软,又在山头捡了只傀儡回家,虽说这傀儡面相纯良眉清目秀的……却到底是个十恶不赦的妖怪,一旦由旁人见了,恐怕不止会说那几句闲话。   小绿带谢恒颜回来,原想暂留他几天,等他差不多恢复精神的时候,再敞开大门将这妖物放归自然。   可她万万没料到……谢恒颜这么一昏,之后就再没起来过。   他睡得很沉,简直跟死了一样,同时伴随骇人温度的高烧。小绿想尽各种办法,也没能让那高热退下,说到底又没胆去寻大夫,便只能成日提心吊胆的,由这傀儡在自家后院儿里躺着,一躺就过去好些天。   小绿说:“再这样一直不醒,等届时璧御府盘查下来,我们怕都得当同伙给抓了。”   小绿的伙计不理解她这样的做法。家里莫名多出一人的饭钱,何况这厮是妖又不是人,平时他们将谢恒颜藏在后院里,白天酒馆来客的时候,总担心会不会被人发现,一方面又得给他填饱肚子,傍晚还用剩下来的饭菜,特地捣成米糊糊喂给他吃。   伙计说:“我看你还是送他去璧御府的好,一道妖印就是一笔赏金,指不定换来酒馆一年的开销。”   起初小绿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但她同伙计围着谢恒颜头皮找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业生印在哪儿,可手边的见印符又一直在给出反应。到最后还是伙计扒了谢恒颜的衣服,这才发现在他左心口间,带有一道极其微弱的光印,周围由数道骨针包围交错着,而在那正中央处,却另是一枚闪烁耀目的“斟”字。   “他业生印上好像有字。”小绿不太识字,只能勉强认个大概,“那是个什么,甚斗?……好像在哪里见过。”   伙计道:“……那是斟字,斟酒的斟。”   小绿立马回想起来了——那是当年璧御府的印斟!她记得救谢恒颜回来那天夜里,他嘴里含含糊糊喊的那个人,多半也该是印斟没错。   可印斟为何会往傀儡妖印上刻字?   小绿百思不得其解,她记得他二人关系一向交好,昨晚却没见印斟在旁跟着一起……难道说他们因为什么分开了?或是决裂了?   她怎么想也想不清楚,只能待谢恒颜醒来那日,再抓他好生盘问一番。   ——然而,谢恒颜自昏迷那日起始,就不曾出现任何醒转的迹象。   转眼耗去大半个月,处暑过了即是中秋,小酒馆里的客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小绿原先将谢恒颜卖去璧御府的想法,好像又随时间渐渐消磨下来。   她每日同伙计忙完,惯例会到自家后院里,看看谢恒颜醒了不曾。   若是醒了,便打算与他问话,若是没醒,也就继续给他喂饭。时间这么一长,反而使得好奇心甚重——小绿忍不住想,他从哪里来?他为什么是妖?他和印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伙计明显对此表示不满。家里住进一只妖怪,来日面对璧御府时,总要多出不少风险,何况一旦由坊邻居知晓,他们三个恐怕都没什么好的下场。   小绿却说:“先让他住着罢了,没人会到后院里看的。我还有许多话得问明白。”   伙计道:“那万一他死了呢?”   小绿也愁道:“是啊,万一要是死了,我们该拿他怎么办?”   话虽这么一说,她其实不想看谢恒颜死。毕竟原来那份交情尚在,谢恒颜又全身满是谜团,小绿乍看到他时,总能想到那天山头的小石沟里,谢恒颜流露出脆弱又无助的神情,很难让人将他与凶神恶煞的妖物牵扯在一起。   ——不过还算幸运的是,谢恒颜这只二愣子傀儡,天生傻傀有傻福。 第220章你的小孩   一年里具体发生了什么,谢恒颜不知如何与小绿讲述。那些经历看起来似乎很近,但其实与他相距甚远,先前在海岛那一幕幕往事,至今早已只是云里雾里一星半点。   谢恒颜只能跟小绿说,他们后来出了趟海,回来时遇到容府中人的追捕,期间印斟落水不知所踪,而他则趴在木箱里,有幸被海浪冲回了岸上。   他问小绿这里是哪儿,小绿苦笑着道:“很不巧,我这儿就是来枫镇。出门拐几个街角,刚好能到璧御府。”   “……”谢恒颜的表情不像害怕,说来说去,他就那一句老话,“那……印斟人在璧御府吗?”   “什么啊,你难道不知道?”小绿惊讶地问,“印斟老早被挂在通缉令上,整一年都过去了,没人能抓到他,赏金也一直在提高。”   谢恒颜愣道:“通缉令?什么通缉令?”   小绿道:“当然是杀过人的通缉令。你……真什么都不知道?”   “印斟杀了谁?”谢恒颜难以置信道,“为何我从来没听说过?”   小绿道:“还能有谁?一年前扶则山上,难道不是他杀了平朝城那个容什么?”   谢恒颜焦切道:“容什么?”   “容……容……容……”   小绿想了半天,才磕磕巴巴挤出一个人的名字:“大概是叫……容饮。”   “这怎么可能?”谢恒颜霎时变了脸色,“怎会是印斟杀的容饮——他们是如何说的?”   “还能如何说的?当时容饮尸体从山上下来,旁边刚好就是小白……印斟常用的那把石剑。”小绿皱眉道,“大家记得很清楚,石剑上沾的全部是血,所有人都认定是印斟杀了容饮,包括通缉令都是成老爷子亲手下的——这样还能有假?”   “他们……他们一定是疯了!印斟怎会动手杀容饮,动脑子想想也不可能啊!”   谢恒颜豁然一下自床头坐起,一时间连鞋也顾不上穿,慌忙挣扎着就朝门外头钻。   小绿说她记得很清楚,可还有谁能比谢恒颜记得更清楚?当年分明是容饮夺走石剑,后又遭到傀儡鸟的集体围攻。谢恒颜同印斟离开之际,容饮根本还没断气,不管最后他如何死的,这些都与印斟没有半点关系!   “喂!”小绿急声喝道,“你上哪里去?”   “我去救印斟!”谢恒颜半句话还没说完,忽是一个踉跄栽倒在门槛上——他完全没法走路,双腿破碎的关节足有半月不曾活动,如今早已不如先前那般灵活。   他半抵在门框旁边,几次试图站直起身,却终究是颓然歪倒了下去。小绿见状,忙上前一步,稳稳搀扶他道:“谁疯了?我看你才是疯了!外面到处是成容两家的探子,稍不留神,就连活人也能一起遭殃——你说你去救印斟,你能上哪里去救?”   谢恒颜道:“他一定在璧御府!”   小绿喝道:“他不在!”   谢恒颜固执道:“他在!”   “印斟不可能在!小镇至今没收到相关的任何消息。”小绿又急又怒,“其他人也在找他,镇里镇外全是通缉令,大家都想要了他的性命!”   “……”   谢恒颜陡地一怔,随即垂下眼来,整个人像忽然泄了气似的,缓缓缩回门框旁边,再也没有多说出一句话。   小绿沉默片刻,却是主动上前来,挽住傀儡瘦削而单薄的胳膊。   “你俩到底发生了什么?”小绿忍不住问道,“印斟他……”   “印斟没有杀容饮,是容饮抢走印斟的剑,他自己害死自己的……”谢恒颜颤抖着出声说道,“他们怎么能……成道逢他……他是印斟的师父,连他都不愿相信自己的徒弟吗?”   小绿怔怔望着他,仿佛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就这么一蹲一坐,半夜时阴冷的风随院外吹入到室内,小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转身自床边取来一张毛毯,继而弯腰盖到谢恒颜的背上。   “你现在说这些,不会有人相信的。”小绿缓缓说道,“人们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小谢,容饮被杀一事非同小可,其中牵扯到无数人的利益纠纷,只听你这几句片面之词,不会有人站在印斟这边——不论是成道逢,还是我们……还是我。”   谢恒颜薄唇微抿,仍是未曾多言。   “目前的来枫镇,早就大变样了。”小绿说,“一年前,容府给镇民大量发放见印符,起初我们也觉得不可思议。可后来妖类频繁不断地出现,傀儡冒充百姓混迹镇中,处处惹得人心惶惶。大家都是无可奈何,就连最胆小的那些个人,也在璧御府及容府的唆使之下,不得不拿起武器,将怀疑、猜忌、憎恨的目光,转移到自己身边最亲近的身上……”   谢恒颜目光一滞,随即开口:“为、为什么?”   小绿叹着摇了摇头,再望向谢恒颜之时,眼神已变得沉重而复杂。 第221章师徒叙旧   是夜。   平朝城,容府。   康问刚跨进大门的时候,还在与容不羁吹嘘说,今日布了多少多少道阵,捉了多少多少只妖,言罢抬手拎出一只小锦袋,说这里面都是刚收集来的妖印,还新鲜热乎得很。   容不羁却说:“才这么点东西,你就别到处显摆了……当心一会叫成老先生撞见,又得拉长脸来数落你的不是。”   康问道:“什么叫‘这么点’东西?我看你就是嫉妒我捉得多,就你成天只会挥扇子,跟个娇滴滴的大妹子似的!”   “我是大妹子?”容不羁气得笑了,“那你是什么?”   康问:“我当然是……”   话刚说到一半,守门前的霍石堂忽摇了摇头,朝他二人做出噤声的手势。   康问与容不羁对视一眼,意识到今日容府与往日略有不同。康问只敏感地察觉到一丝不对,遂问霍石堂道:“管家,你怎没同师父一起?”   霍石堂还没说话,容不羁已是猜道:“是不是府中来了客人?”   霍石堂的回答模棱两可:“大概是。”   什么叫大概是?   容不羁探身上前,眼睛直往正堂处,扫了又扫,但只见今时大门紧闭,门外台阶特唤了两名小厮在前把守,容不羁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却连半点人声也不曾捕捉到。   “来的什么客?”容不羁抓过门前小厮,狐疑问道,“遮这么严实,生怕让我看见?”   小厮忙摆手:“不、不是,少爷……”   容不羁道:“不是什么?都给我老实交代!”   小厮道:“是老爷他……”   “羁儿,休要胡闹。”倏忽间,门缝里传来容磐沉冷的声线,“今日尚有要事在议,还不速速退下?”   容不羁浑身一个激灵,待要匆忙后退之际,又听自内传来另外一道女声:“算了,大哥。我与羁儿,也有许多年未见了,不妨喊他进来,让我仔细瞧瞧……指不定长变样了,我怕都认不出来。”   容磐道:“变什么样?成天只会游手好闲,倒是越长大,越活回去了!”   大……大哥?   容不羁瞳孔微缩,还没反应过来,正堂红褐色的雕花大门已被人拉开,随后自那半掌宽的缝隙间,透出一张熟悉而陌生的,女人的脸。   容十涟早已褪去先前海岛上的平民装束,如今换一身深灰色的织锦长衫,腰间发间也都添过新的珠玉翡翠,与先前忙于耕织的辛劳农妇截然不同。   容不羁只看了她一眼,嘴里磕磕巴巴地,老半天才念出那么一声:“五……姑、姑姑!”   *   近年来,平朝城容府对于容十涟的印象十分的模糊,大抵是因她长年在外不着家的缘故。容不羁约莫只记得他小时候,容十涟也才十几来岁,她偶尔兴起抱过他那么几回,却从来不曾与他一块玩闹。   容磐那一辈兄弟姐妹笼统共有五人,其中数容磐岁数最大,其次容饮,却比容磐足足小了二十来岁,往后老三老四命都不好,个个死于非命,剩一个老五容十涟,到底又是女儿出身,不比容磐那般专横强势,遂惯例府中任何大事,都由容磐出面主持大局,而容十涟无名无姓,只能当个影子般的陪衬。   容不羁方进门时,险些没认出那是他的五姑容十涟。他记得她离家也有好些年了,当初也是为了出海追捕方焉,但一直没能回来,底下小厮纷纷传言她是死了,也有人说她是受不住大老爷的掌控,干脆借此机会逃之夭夭,给自己一份自由。   而当所有人以为她不会回来的时候,就在半个月前,容磐意外收到猎鹰从海上传来的消息,此后不过短短半天时间,容磐当机立断,亲自带领船队出海,只为接他流落在外的“好五妹”回家。   好五妹是真的“好”五妹。进家门修整数日过后,方对她这多年以来的海岛生活进行汇报,其中大部分在追踪方焉的去向,以及有关永村外那一道无法破除的海域屏障——她将一切来因去果整理得井井有条,包括对谢恒颜也有过详细说明,却唯独对乌纳的存在及乌念的出生只字不提。从头到尾,只说方焉尚有一缕魂魄寄生在幼婴体内,而那幼婴至今下落不明,很有可能被海浪冲向了别的地方。   “方焉此人千张面孔,幼婴只是他暂以寄生的一部分。”容磐沉思道,“近日我自会差人出海查探。你忙了这么些年,也该是时候歇一歇了。”   容十涟不答,显然她没有“歇”的意向,但面对容磐时,她什么也不说,永远只保持平淡的沉默。   “就等你回来,近日这段时间,随你如何安排。”容磐道,“上头暂且没有指令,不如在这之前,抢先寻得方焉的踪迹……以免由这魔头,落入旁人之手。”   容十涟道了声:“是。”   随后压低嗓音,看了眼容不羁,复又对容磐说道:“另外,大哥。我这儿尚有一位故人,如今暂压在结界地牢中——我猜大哥你,还有尚在府中做客的成老先生,多半对他很有兴趣。”   *   正位于容府地底深处,那一整座无形结界围绕而成的巨大囚牢,素来是由容家世代先祖所遗留多年的繁密阵法。目前唯二能对之进行破解的,只有容磐及容饮兄弟二人——不过容饮死后,这项权利就转交到了容十涟手中。   地牢深处灯火通明,四处燃着油灯,即便入了深夜也同白昼一般,时刻闪烁着朦胧惨白的刺冷光晕。   一行人皆由容十涟带领,其中容磐与成道逢居首位,容不羁同康问埋头走在最后,另三名守卫手中燃有纸灯,分别将前后左右的宽阔过道照得清晰透亮。 第222章你别死!   时隔一年,师徒二人重逢,叙旧的话却寥寥无几,少到无言相对。   成道逢看着印斟,眼神淡漠,就如往常在璧御府时一样。   印斟抬眼望向成道逢,中间隔一道铁栅栏,如同蛇扭般缠绕的铁锁,沿着昏黄的烛灯摇摆不定,仿佛随时将要坠落下来,陡直拧断人的脖颈。   他披头散发,坐在那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面部表情模糊不清,好像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有保持死寂般的沉默。   “……回来了。”成道逢忽而开口。   “嗯。”印斟应道。   “该听说的,我都听说了。”成道逢的声音很冷,透过栅栏传来也是破碎的,似已被分割成无数的裂片。   印斟还是道:“嗯。”   成道逢问:“知道为什么抓你?”   印斟面无表情道:“我没杀容饮。”   而在那一头,成道逢面色紧绷,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印斟干脆闭了眼,不再看他,只道:“还是师父认为,我,‘必须’杀了容饮——您才能给他们容府一个交代?”   成道逢不答,他只淡淡注视着印斟的面庞,而后说道:“……你驯养傀儡一事,不假。”   印斟没说话,算是对此表示默认。   “斟儿,你还记得,为师当初领你回来,是如何对你说的?”成道逢背过了手,隔着牢门,他的声线仿佛越拉越远,“我璧御府,素来与妖物势不两立。当年来枫镇一战,镇民死伤无数,多是为了……”   “我没杀容饮,傀儡亦不曾害人。”印斟冷声将他打断,“傀儡本是被安放在海域屏障内,不曾有过出海到外界的想法……偏她容十涟从中作梗,导致海船沉底,傀儡方焉至今下落不明。师父你不如去问问容十涟,问她自己,究竟对此是何居心!”   “我没有要问她。”成道逢赫然而怒道,“我这是在问你!”   印斟却道:“我是有罪还是无罪,师父心中难道没有定数?”   “印斟!”成道逢大掌劈上牢门,栅栏连同锁链陷入剧烈的摇晃,“事到如今,你尚且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我有什么错?”印斟同是凉薄道,“倒是师父您为什么,选择与容府同流合污?他们愿为朝廷鞍前马后,难道师父您也为此折服,甘愿位居人下——这样同牵线傀儡又有何区别?”   话落时,成道逢再是一掌隔空挥出,嗡嗡的一阵乱响轰鸣,巨大的后劲径直穿透牢门,将印斟整人带锁链一并掀飞出去,狠狠撞上身后坚硬的一堵石墙!   “混账!”成道逢怒声喝道,“此番蠢话是能在地牢中说得?回头当真惹了是非上身,纵是菩萨再世也保不了你这一条贱命!”   印斟猛地咳出一口乌血,随即手抵墙面,不卑不亢地半撑起身,定定凝视着成道逢道:“我看真正心虚的,该是师父才对。”   成道逢道:“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当年师娘是如何死的?康问的双亲,又是如何死的?”印斟抬手抹了把嘴边的血,微微咳喘着说道,“师父初时对提到傀儡讳莫如深,难道当真是对师娘的惨死不能释怀?还是因为,您同容磐为了掩盖滥杀无辜的真相,而刻意演出一场感动自己的戏码?”   “你给我住口!”成道逢神色陡然一变,此后用那张绷至铁青发紫的面孔,一动不动注视着印斟,那眼神如同刀割一般锋利骇人,“是谁……是谁给你说这些胡言乱语?”   印斟不言,原本一颗狂跳不止的心脏,却在望见成道逢表情的瞬间,慢慢迟缓下来,一度近是趋向于停止。   容十涟所说那些话,一向真假参半,难以辨明是非。但很凑巧的是,印斟把什么都听进去了,而且记得一清二楚。   而今他一言不发,默然端详成道逢的脸孔,却在对方狂怒至极端,隐约将要陷入崩溃一举一动中,愈渐捕捉到一丝微妙的真相。   “弟子本以为——师父您为人坦荡,一生光明磊落,不行苟且亏心之事。”印斟一字一顿,极是清晰地说道,“不过现在,确是我想得太过简单。原来,师父您也是为了眼前利益,情愿颠倒黑白,违背初心的贪生怕死之辈……”   “闭嘴!”   成道逢一声厉喝之下,额顶青筋暴起大半,布满血丝的眼珠抖动不止,好似随时能挤出眼眶,活生生贴到印斟的脸上,将他粉身碎骨,连带心肺也一并凿透挖穿。   “你这混账东西,又知道什么?”成道逢颤声道,“只不过听旁人信口胡诌的几句,你就什么都信以为真了?”   印斟只道:“是不是信口胡诌,师父您自当心知肚明。”   “你……你……我看你当真是狗胆包天,不知悔改!”成道逢声色俱厉,怒极之下,手中掌风积蓄已久,此番俨然克制不住,隔过外一层牢门,陡直劈向印斟毫无防备的头顶!   片晌之余,但只听得一阵穿云裂石般的轰然巨响,四周石墙剧烈震颤,牢门前后的铁链锁扣都险些随之一并震裂震断。   成道逢这一掌是当真使了蛮力,乃至收手之际趔趄着一个后退,当场竟险些没能站稳。结界地牢外的守卫见得此状,不由得成群结队赶了进来,纷纷上前问成道逢道:“发生什么了,成老先生,您没事吧?” 第223章修腿   这整个秋天,小绿什么也没忙,单就为谢恒颜一人忙前忙后,一刻不停。   没醒的时候,成天惦记着怕他死了,遂想方设法要给他弄醒。   如今人倒是醒了,状态却是浑浑噩噩的,一样像是随时要咽气了。再加他坏了一双木制的腿,又没法下床走路,生活上大有几分不便,都是伙计在旁帮忙照料。   小绿说,要给傀儡请个木匠师傅修腿。   然而没人能修这样的腿,傀儡本又是只妖物,冒这样大的风险差木匠进后院,可能一经旁人发现异常,他们三人都将一起送进璧御府里杀头去。   伙计说:“不然把他扔了,扔了吧!扔到荒郊野外,由他一人自生自灭去。”   小绿捡回这名伙计,姓平名稞,北方人,性子直爽脾气也臭,偏就容不下酒馆住进一只傀儡,他总说要把谢恒颜赶到外面去,但得不到小绿允准,他也不敢随意自作主张。   好在后来,谢恒颜精神稍好些了,撑着小绿原来用的那副木拐,常到后院里帮忙洗米洗菜,这一来二去的,平稞自然不好多说什么。   有的时候,两人干活挤到一块,平稞嘴巴憋不住,就老瞅着谢恒颜问东问西。   比如:“喂,你真能生小孩儿吗?”   谢恒颜:“……”   再比如:“你这牙齿怎么长的,是不是缺了一颗?”   谢恒颜:“……”   或着:“你们妖怪都是怎么来的,到了季节也会发/情交/配吗?一窝能生多少个崽?”   谢恒颜:“……”   其实谢恒颜压根懒得理他,这家伙一直说要把他赶走,幸亏小绿一直在后拦着,不然谢恒颜现就是在外游游荡荡的饿死鬼——但小绿同平稞有个很大的共同点,那就是两人都很话痨,且又爱追着谢恒颜问个没完。   今日平稞来问傀儡会不会下崽,明日小绿又跑来问他:“你娶了亲不曾?”   “你同印斟,你们俩……那孩子怎么生的?”   “是谁生的孩子?”   小绿缠着谢恒颜问了半天,最后谢恒颜没有办法,只得解释说,那是朋友家的孩子,原本有两个,大的那个哥哥被浪卷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小绿便又问:“你说的那个朋友,到底是不是你自己?”   “……”   谢恒颜长长叹了一声,继而反问道:“所以说,小绿姐,被抓去璧御府那孩子,目前有没有消息?”   小绿与平稞对视一眼,两人俱是满脸无奈的表情。这些天小绿在璧御府附近打过几次转,后来平稞也去过好些回,但他们都没听说府里来了小孩儿什么的,里外也从没传出任何相关的消息。   “你最开始遇到那两个人,指不定就是人贩子,专程拐小孩儿去卖的?”小绿如是分析道。   平稞也说:“年节将近,拐什么的能没有?别说拐小孩儿了,就连后院养的鸡鸭鹅都得随时看牢。”   谢恒颜本还觉得有那么点希望,但听他俩这么一说,反愈发变得忐忑心慌起来。   他弄丢了印斟,又弄丢了乌骞,这下连乌念也给人拐没了影——倘若乌纳泉下有知,怕是死了也得让他气活过来。   “璧御府在哪?”谢恒颜说,“……我自己过去看吧。”   “你去看?”小绿看了看他,又看了眼他的腿,“就你瘸成这样,打算拿命去看?”   “我……”谢恒颜登时有些急了,语无伦次地说道,“我连印斟在哪都不知道,我害怕他会出事,他……他他、我我……”   小绿只道:“你急什么,急什么啊?咱不是说了,先把自己整好吗?”   谢恒颜颓然道:“我整不好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   小绿却定定望着他,许久不曾出声说话。 第224章作死   来枫镇近年新添的习俗,大抵是在每月中旬挑出几日,提前差人上山清理神祠,待将一切事务打点完毕之后,方备好香炉供品等前往参拜游清神君。   谢恒颜刚昏迷那段日子,正值中元,幸而在山头遇见了小绿,这才得救活到了现在。   而中元过后,即是中秋。来往扶则山的人群愈发堆聚在一处,上下山过路时又无处歇脚,便多是选择在小绿那间小酒馆中停留驻足。   于是小绿同平稞两人,成日在酒馆忙进忙出,谢恒颜就待在他们的后院里,拄着一双僵尸腿走来走去,咔哒咔哒哐当哐当,那声音就像在削铁一样,说不出的嘈杂而滑稽。   后有天小绿偷偷摸摸的,不知从哪掏出块形状怪异的石头,说是给谢恒颜系在颈上,能暂避见印符面对妖印时形成的剧烈反应——平稞将那石头拆来一看,发觉原只是块普通磁石罢了,带身上能对见印符的符咒产生一定的干扰作用,但这作用并不绝对,一旦到了关键时刻,必然躲不过璧御府的拷问盘查。   平稞乍一见那磁石,登时有些抓狂起来:“你疯了吗?给他戴这玩意儿,万一让人查出来,我们全都得掉脑袋!”   小绿却道:“戴还是不戴,只要被发现了,都一样掉脑袋,那为什么不给他戴?”   平稞道:“你这就是掩耳盗铃,掩耳盗铃!”   小绿道:“掩什么耳!盗什么铃!”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吵,我戴就是了,好歹少几分风险。”谢恒颜道,“我若不戴这玩意儿,等到中秋参拜那天,怕是没法混进人群上山的。”   平稞与小绿闻言回头,纷纷以惊悚的眼神看向他道:“你说你要去哪儿?!”   谢恒颜语气异常的轻松:“中、中秋参拜啊……”   小绿瞪眼咋舌:“你再说一遍?”   谢恒颜只好又道:“我想上山参拜。”   他说他要上山,此话不假——因为只有正式参拜当天,才能在不冒险混入璧御府的情况下,面见到负责看守神祠的成觅伶。   ——到那时候,想必自当知晓乌念的下落,指不定歪打正着,还能打听到印斟相关的消息。   “这事不成!我不准!”   然而此话一出,小绿立马义正辞严地摆手道:“我给你磁石用来防身,不是让你进人堆乱晃的,你还偏往人多的地方钻——是嫌自己命不够长吗?”   谢恒颜道:“我必须找到印斟和孩子。”   小绿急道:“不是说了,我帮你问吗?你怎又开始慌了,难道你不愿信我?”   “不是我不信你,是时间来不及。再这么拖延下去,印斟迟早丢命。”谢恒颜摇头道,“若他出了什么事情,我自然也没法活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小绿显是有些生气了,“我掏钱给你看病,给你治腿,都是为让你好生活着。可事到如今,单为一个印斟,你居然说你不想活了?!那这样好了,小谢,咱们俩来算一笔账——你,把所有花的钱都还给我,我现在就能放你走!”   “不是……”   谢恒颜与印斟间的牵绊,三言两语根本说不明白,显然小绿不定能够理解,谢恒颜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支支吾吾半天,终只憋出一句:“……对、对不起,小绿姐……我身上没有钱。”   小绿道:“没钱就老实待着,把身上病都养好为止。”   谢恒颜又道:“等找到印斟了,我让他来付给你……”   “……”   小绿简直被他气昏过去,连翻好几个白眼,最后还是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下来,苦口婆心劝了整整一晚,说什么你身上有伤,腿脚不方便,走路动静也大,戴磁石还不一定保险云云之类的话。   ——谢恒颜当时点头点得挺好,小绿原本也慢慢安下了心,想着他这回该是听进去了,能老实在后院待着也甚好,至少短时间不会添太多麻烦。   孰料参拜当日天还没亮,小绿起床往谢恒颜房里一瞥,心下登时凉透了大半,就连剩余那么一丝温度,也随风一并吹得烟消云散。   这只固执到死的傻子傀儡,还是走了。   而且多半随着白天参拜的人群,稀里糊涂一起上山入了神祠。   *   前后近一年的时间不曾回到扶则山。   上一次来时还是深夜,谢恒颜只记得自己蜷在马车里,沿着泥地坑坑洼洼翻滚向前,满耳尽是车轱辘行驶时的轰鸣之声。   而事到如今,展现于眼前山林间的景象,同以往确有几许不同之处。似乎自先前傀儡鸟袭击小镇一事之后,镇民对于游清神君的依赖心理要远大于数年之前——至少,原本轻蔑或是忽视的态度不再有了。更多时候,他们会将神祠里外打理得干干净净,并主动呈上对应分量的供品,以向神君表明欲求得庇佑的一颗虔诚之心。   此时此刻,谢恒颜便混迹来往于山路间的人群当中,因着彼此混乱的喧嚣之声过于嘈杂,几乎无人留心他走路时发出的怪异声响。   ——老实说,小绿给他修的新腿,目前完全用不习惯。现在的谢恒颜,俨然是根会动的木头,尽管他在后院反复练习过许多次,到如今走出酒馆仍旧僵硬而机械,显得十分不自然。 第225章偏见   人群内外喧嚣声起,逐渐响起惶然不安的骚动。   “有妖怪混进来了?”   “哪里有妖?”   “莫……莫不是只傀儡罢?”   谢恒颜黝黑的杏眼紧缩着,他甚至能清楚看到,人们纷纷立起手中见印符,其间密布成群的繁杂咒文汇聚于一处,伴随山风哗然一连串的细微声响,就像在无形嘲讽着谢恒颜的妄为与胆怯一样。   ——符纸是他们的守护神,却也是能伤害傀儡最直接而锋利的刀刃。   “……嘘,不要乱动。”   这时,身后忽传来小绿熟悉的声音。   谢恒颜神情紧绷,方在短暂回头的间隙,瞥见小绿挤在人群后方,冰凉五指扣着他的手腕,同时将他不断地朝后拉拽。   “小绿姐!”谢恒颜惊讶道,“你怎么……”   “嘘……!”小绿拉着他道,“到后面来,别挤那么前面!”   谢恒颜:“哦……哦。”   两个人偷偷摸摸的,小绿像是母鸡护崽,一路拽着谢恒颜后撤。到这时候谢恒颜也顾不上那么多,眼看那只猎鹰正在头顶展翅盘旋,他整个人仿佛耗子见了猫似的,没了命地直冲人群里躲藏。   “先不要自乱阵脚,抓的又不定是你。”混乱中,小绿按过谢恒颜肩膀,压低声音说道,“我早在山路那边备了辆马车,有平稞帮忙照看,到时万一露馅,咱就从那儿直接开逃。”   “小绿姐……”谢恒颜眼眶一热,一时间既是感动又是难过,“我……”   话没说完,半空中的猎鹰陡然发出一声长嘶,谢恒颜与小绿同时抬头,便见那双锐利鹰爪自上而下,疾速降落至躁动不安的人群之中,瞬间掀起一阵阵狂浪般的惊呼之声!   霎时间,谢恒颜喉头僵滞,几乎以为它要朝自己迎面袭来,小绿亦在那时绷紧全身,做好准备转身即逃——   但出乎意料的是,猎鹰的目标并不是谢恒颜。   它那双骇人利爪在触碰到众人的短短一刹那,倏忽又猛地朝外转向,偏自人影分开散乱的最一前方,陡然展翅往下一划!   “!!!”   只那一刻,谢恒颜竭力屏住呼吸,小绿不由伸出一手,将他紧紧稳在身旁,并以小声宽慰道:“别怕,它没看你,没在看你!”   “我……我知道。”谢恒颜浑身发软,“它在看谁?”   小绿摇头道:“我不清楚!”   ——但只见那猎鹰于低空之中盘旋半晌,最终却是不偏不倚,正停在谢恒颜正前半尺余处,一名身着粗衣麻布,装扮尤显普通的中年男子身上。   “……是木身傀儡!”成觅伶目光冰冷,骤然出声令道,“来人,给我抓住他!”   此言既出,无疑是往躁乱不堪的人群当中,又泼下一滩滚滚沸水。原就胆战心惊的一众村民方听至此处,登时一个个全炸开了锅,胆儿大的已抄起锄头铁棍等工具高高举过头顶,而胆儿小的慌忙抱滚成一团,看那样子只恨不能当场钻进地里藏身。   谢恒颜同小绿仍在人潮拥挤处,见那猎鹰已是迅猛朝前,猝然提起中年男子的衣襟后领,一双利爪狠命划过他无防备的侧颊,登时留下一长串刺目狰狞的伤疤——   而在那一道道显而易见的伤口之下,果真不存一丝一毫的血肉痕迹!   “他是傀儡!”人群发出嘶吼似的叫喊声,“这家伙没血,肯定就是傀儡!”   “快快快……抄家伙,杀了他!”   “杀了他!” 第226章画像   “一群不知好歹的糊涂东西,这一年里哪回出了大事,不是我出面解决的?!”   “他们喊我黄毛丫头?嫌弃就不要让我帮忙!”   “混蛋!”   “混!蛋!啊!”   ——伴随一连串瓷器碰碎的尖锐声响。   分明已入了深夜,璧御府内外灯火通明,成觅伶抱一只花瓶在怀里,眼看就要狠狠朝地上砸。   “小姐,使不得啊小姐!”家仆见状,慌忙上前阻拦道,“这件古瓶儿价值连城,老爷平日最是喜爱,你切莫砸坏他的心头之好啊!”   成觅伶道:“什么?不是假的么?”   家仆哭着说道:“一屋都是假的,就你手里这个……最真!”   “混账!”成觅伶怒而拍桌,“你们都是混账!”   家仆:“是是是,我们是混账,我们是混账……小姐您快把瓶子放下!”   同一时间,正在璧御府石墙外的另一头。   无灯火照耀到的晦暗角落里,倏忽冒出一双猩红色的,圆润泛光的杏仁儿眼睛。   “……还真是脾气大啊,难怪印斟说他不敢招惹。”谢恒颜蜷缩在墙角里,硬等了半天,愣是不敢出来冒头。   ——他方花了好一番力气,才勉强拄着一双僵尸腿,一瘸一拐从小酒馆出来。本想进璧御府瞅两眼便回去了,结果上街迷路迷了半天,好不容易从后门进来,又是成觅伶在里面狂摔花瓶。   这会小绿看不到他,怕是得急疯了吧……   可乌念到底在哪儿?   别真让成觅伶打包送容府去了吧?   “……念儿。”谢恒颜弓着身子,压低嗓音,小声在周围唤道,“念儿你在吗?”   黑夜里,无人与他半声回答。   “念儿,你听得到吗?”谢恒颜挪出半步,卡在墙角最边缘处,试图慢慢朝外伸出一只脚丫。   ——偏在这时,府邸内外接连不断的瓷器碎裂声,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戛然而止。   替代而来的,是寒剑出鞘时,金属摩擦发出的清脆声响。   “念……”   谢恒颜最后的唤声卡在喉咙,他没来得及回头做出防备,随即感觉后颈陡然抵上了一样锐物。   *   “谢恒颜!”   印斟蓦地睁开双眼。待慌忙坐起身时,方觉已惊起一身冷汗,周围仍是容府地牢熟悉的石墙,重重环绕的铁锁垂落下来,沿铁栅栏的边缘一摇一晃,好像在不断做出濒死的挣扎。   没有谢恒颜……不过是做了场梦罢。   “师兄!”   栅栏外,康问探出双手,低声唤了他道:“师兄你还好吗?”   “康问?”印斟疑道,“你怎还在这?”   “你……你都昏睡好些天了!我真担心你出什么事,所以差人送了伤药过来。”   先前成道逢那一掌下来,实打实用了十成力道。康问方赶上前来探望之时,印斟已不受控制昏厥过去,为此康问特地向守卫求情,明里暗里送进不少吃食与药物,太阳下山又溜进地牢里守着,一守就是整整一夜,生怕印斟再醒不来了。   可如今人倒是醒了,嘴里却喊着另一人的名字。   “师兄,你连昏睡的时候,都一直在喊小倌的名儿。”康问一面与印斟递药递绷带,一面讷讷与他问道,“难道羁兄说得都是真的……师兄,你失踪这一年,当真是同小倌在一起吗?”   印斟默然片刻,还没开口回答,康问已是替他答道:“是的,对吗?”   印斟:“……嗯。”   “为什么?!”康问陡然扬声,显是难以置信,“你明知他是傀儡,可你骗了我,骗了师父,骗了所有人……最后还跟他一起走了!这些事情,原来你从不做的,师兄你让他蛊惑了心智不成?!”   印斟淡道:“没有。”   康问发了疯似的喝道:“师兄!你真的是我师兄吗?!”   “你会狠心杀死一个无罪之人?”印斟反问道。   “我……”康问狠怔了下,半天会过意来,犹是怒声反驳,“谁说小倌无罪?当年袭击来枫镇的傀儡鸟群,可不就是他带过来的?!”   印斟道:“那不是他。他同我一样,是让方焉手下带离小镇,耗足一年才得以逃脱出海。”   康问俨然不肯相信:“那他现在人呢?”   印斟沉声道:“容十涟从中作梗,害他落水遭浪冲走,至今不知下落。”   “说白了,还不是他弃了你,一人溜到别处去了!”康问愤然道,“师兄你别忘了,他不光是只傀儡,还是青楼小倌——那水性杨花的臭小倌,就你对他动了真情,他怎可能待你不离不弃?”   印斟根本不为所动:“他不会。” 第227章爹爹   说到这里,容磐忽然停了下来。   他问印斟:“……你可知道,这些情报从何而来?”   印斟没有说话。很显然,他并不想知道。   但容磐只是摇摇折扇,守卫们便前后上来架住印斟肩膀,强行拖拽着他身体,朝地牢更深一处迈开了脚步。   ——容府结界地牢,笼统分割为三层。首一层,多用来会客,集中审判,次则是结界中心,用来关押囚犯,至于最底一层,大抵就是他们说的私审之地——所有能公开的,不能公开的,都在最终一层遮掩之下,悄然进行。   他们将印斟强押到底层,成道逢与康问紧随其后,容磐仍是一脸悠然,径自摇摆手中折扇,缓步行至地牢最幽深处。   到这时印斟才发觉,素来灯火通明的牢狱里端,此处竟是未燃灯的。甚至越往深处走,空气中越发飘来一股厚重的腥味,那强烈感觉扑面而来,几乎随时激得人将欲作呕,康问禁不住以手捂鼻,颤声问道:“什、什么味儿啊!”   然而很快,他就发不出声了。   容磐站定在一扇牢门之外,隔面前重重叠叠一层栅栏,隐约能见得一人枯瘦如柴的身形,彼时蜷缩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端,一动不动,看起来已经没有了呼吸,但守卫上前敲了敲门,那人却抽搐似的弹坐起身——可惜没能起身,反又全然乏力地瘫倒下去,带起地面一滩一滩猩红的血渍,有些已全然干枯,渐凝结成了暗褐色的硬壳。   “这个女人,是方焉的帮凶之一。”容磐以扇掩面,目光却冰冷如同刀割,“一年前来枫镇大乱,是她带领二十五具木身傀儡,连夜自此地牢出逃……当时在背后接应他们的,便是方才画像上的那人。”   康问心头陡滞,待那牢中女人转过身,露出半张她那削尖的,骨骼错位,乃至带有无数裂痕伤疤的侧脸——康问终于认出来了,那是先前在扶则山遇见的,白衣女子黎海霜。   “……黎姑娘。”康问喃喃唤道。说着缓步上前,双手攀在栅栏上,隔老远望着她沾满血污的身体。   “人像是她画的,她对驯养傀儡一事供认不讳。”容磐漠然道,“至于方焉的具体行踪,她没说过,想是那谢姓男子,也不曾与她透露半分。”   印斟仍由众守卫压制在地,余光瞥见角落里的黎海霜,却久久不发一言。   “前日,我拿这幅画像去问五妹。她说画上这人她识得,而且你们二人之间……很熟。”容磐拉长尾音,刻意强调那两个字,“很熟。”   “和我师兄没关系!”康问忙解释道,“是那小倌他……”   “康问!”成道逢厉声喝道,“你住口!给我回来!”   康问焦急道:“师父,师兄他是被冤枉的,都是小倌陷害他——指不定容饮也是被小倌杀的!”   “他们不是同一个人。”印斟忽地出声。   一旁容磐却眯了眼,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当年来带傀儡鸟的那人,与后来受困于屏障的,并非同一个人。”印斟冷漠说道,“你们巡两个人的踪迹追查一个人,最后没可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容磐于是蹲下来,正对印斟面前,字字清晰地说道:“那……你告诉我,应当如何追查?”   印斟却是笑了,说:“我不知道……”   容磐折扇合拢,倏忽间跨步上前,反手攥住他的衣领,扭曲的眉目如同野兽一般狰狞:“我在给你机会,小子……你不要不识抬举——黎海霜下场如何,你难道看不到?”   印斟还是那句老话:“……我不知道。”   “师兄!”康问嘶声道,“你就招了吧,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袒护那该死的小倌,自己的命不重要吗?!”   “说了,我不知道!”印斟蓦地偏头,目光直逼容磐,毫不犹豫发出反问,“容十涟奉命追查方焉数年之久,她待此事有何隐瞒,可曾需要我来解释?!”   话没说完,容磐手中折扇陡然一扬,正是浑厚一击堪堪劈过印斟头顶!印斟眉目一拧,未及做出任何抵抗,偏那折扇力道来势汹汹,霎时连同身后守卫一并横扫出去,印斟亦是脊背着地,仰倒朝后震开数尺之远,方欲挣扎起身之际,容磐不依不饶,又是展开折扇挥击而来——不远处康问心急如焚,禁不住失声大喝道:“师兄当心!”   半晌,方听豁然一声沉闷巨响。 第228章一个故人   爹……爹?   成觅伶不禁瞪大了双眼。   “爹爹。”桌底下,乌念扒拉着谢恒颜的裤腿,几次试图往上攀爬,但又因重心不稳跌落回去,一咕噜滚回地面上,沾得满身尽是泥灰。   “念儿!”   谢恒颜眼眶一红,立马弯下腰,将她抱了起来,牢牢实实揉进怀里,就像平常一样温柔地抚摸道,“念儿你居然没事……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一时间,谢恒颜高兴得要命,乌念也看起来很是高兴,只有对面成觅伶仿佛傻掉一般,呆呆看了看乌念,又看了看谢恒颜,老半天过去,才颤巍巍地向他问道:“这、这是你的女儿?”   谢恒颜含糊应了声:“……嗯。”   下一刻,成觅伶便是愤然起身,抄起手边长剑,径直朝谢恒颜挥刺而来:“好你个水性杨花的臭妖怪,竟敢同别的女人生孩子?看我不替师兄报仇雪恨,斩了你那害人孽根!”   谢恒颜啊呀的一声惊呼,慌忙抱乌念滚到了桌底,成觅伶二话不说又是一剑,险些戳到谢恒颜肋骨上,这下虽未伤及他半分,却将怀中乌念彻底惊动——“呜哇”的开始号啕大哭,谢恒颜适才反应过来,一面柔声哄着乌念,一面摆手与成觅伶道:“停停停……你先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成觅伶道:“还有什么好解释的?!臭妖怪,我璧御府留你不得!”   “这不是我的小孩儿。”谢恒颜磕磕巴巴道,“是朋友的,我只负责代他照顾……”   话没说完,乌念抱着谢恒颜的脑袋,脆生生地喊了声:“爹爹。”   “还说孩子不是你的!”成觅伶赫然而怒道,“……你这种人,不配当她爹爹!”   谢恒颜不知如何解释,这会抱着乌念,整个人近乎抓狂地道:“不是啊,你这让我怎么说?”   成觅伶道:“你下地狱里,同阎王说去!”   谢恒颜登时慌得六神无主:“你在璧御府这么多年,难道从没听过,傀儡是不会生育的吗?”   ——也就这么一句,成觅伶瞬间愣下来了。谢恒颜赶紧趁热打铁,补充说道:“我……我没那功能!而且你想,印斟脾气那么臭,他会准许我同别的女人生孩子么?”   成觅伶转念一想,也是啊,印斟那般倔驴似的性子,倘若捉见这傀儡同别的女人偷/欢,可不得追来将他大卸八块?   可说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成觅伶只觉有些失神,浑浑噩噩坐回桌边,彼时望着面前谢恒颜与乌念,她就在想,印斟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喜欢一只傀儡——当真这么一直下去,往后也只有与成容两家做对的结果。   不然……也只有将这傀儡杀了,才能保住他自己的性命。   成觅伶摇了摇头,抬眼看向谢恒颜,谢恒颜却低着脑袋,拿手指挑逗怀里的乌念,说那不是他的孩子,但两人相处像是寻常娘俩一样,难以言喻的和睦与温情四溢。   “你来璧御府……”成觅伶忍不住问,“就是为了找她?”   谢恒颜“嗯”了声,偏头答道:“本想打听印斟的消息,看来你也不知道,我只有上别处问了。”   “那……那你这孩子,到底从哪儿来的?”成觅伶神色古怪,目光投往乌念的面庞,迟迟不曾移开半寸。   谢恒颜察觉她的异常,遂问:“……怎么?”   “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是一对夫妇送她到这里,我当时看着面熟,便将她留在身边,顺手给了些银钱,打发那对夫妇走了。”成觅伶皱眉道,“这事儿我没对旁人说过,连容府那边也不曾通报,对外只说是我侄儿,来璧御府中暂住几日。”   “面熟?”   谢恒颜蓦地抬眼,似有些惊讶的模样。   照成觅伶这样一说,恰能与那对夫妇当日的行程对上。   “他们当时慌里慌张地说,山里跑进一只妖怪,害我连夜差人将扶则山搜了个遍,还以为是什么厉害妖物破了法阵。现在想来,那只妖怪……应该说的是你?”成觅伶道。   “是……是我。”谢恒颜点头说,“那天我让海浪冲上了码头,正巧与他二人撞见——原说送我和孩子进璧御府,中途我跌下马车逃跑了,孩子却落到了他们手里。”   “……所以说,这是谁的孩子?”成觅伶并不关心他经历如何,她只定定望着乌念,眼睛里好像冒了火一样,那种汹涌奇异的情绪让谢恒颜感到莫名的不安。   “朋、朋友的。”谢恒颜怯生生道。   成觅伶道:“哪儿来的朋友?”   谢恒颜为难地别开了脸。有关乌念的身世来历委实太过复杂,他不知怎样向成觅伶开口,但看她样子又不像要对乌念做什么,反似带有某种小心翼翼的、毫无威胁的单纯目的感。   “你先说这些天,为何将念儿留在府中,也没让其他人知道?”谢恒颜拧眉道,“你对念儿有什么想法不成?” 第229章印斟的背叛   “是……是这样吗?”成觅伶盯着乌念黝黑发亮的双眼,“我以为她能瞧得见,你看她现在,不像是在看着我么?”   谢恒颜摇摇头,说:“难说。这孩子以往没正常过,但自从离岛到了外面的世界,反像是突然平和下来……再没出现任何异常。”   “你们怀疑她是方焉?”成觅伶问道。   “是啊,你难道不害怕么?”谢恒颜说这话时,总担心成觅伶是什么样的反应,可如今看来她对乌念的关心,总像带有某种特殊意味在内,“我原以为,你会和容十涟一样……对这孩子十分排斥的。”   成觅伶笑道:“怎会?真要讨厌,也不必留她到现在了。”   谢恒颜道:“那你……”   “你等我一会。”   成觅伶转身出了房门,约莫隔半炷香的时间,方踏过门槛回到桌旁,这会手里却多出一样陌生物件。   谢恒颜眯眼过去瞅了两瞅,发觉竟是一张镂空的符纸,四片边角都绘有复杂繁密的咒文,谢恒颜也看不懂写的什么,待要开口发问,成觅伶却回头来,朝他做出噤声的手势:“……嘘。”   谢恒颜:“?”   “这个是人像符……我很小的时候,从爹爹书房里偷的。”   成觅伶探出一指,直抵那符纸顶端,轻轻落下一点——随后只见半缕青烟幽幽升天,忽自纸面正中心处,现出一道模糊不清的虚影,细细看来,当是一个女人细腻温柔的五官。   “本来让我爹收拾起来,准备一并扔去焚毁的,好在我眼疾手快……留得一张下来,一直保存至今。”   成觅伶说:“这人你也该听过了,曲蓉一……她是我娘。”   谢恒颜浑身一震,抬头望时,满眼俱是一副烟雾缭绕的朦胧面孔。他只能勉强辨出是个女人的形儿,确切的五官却是似有似无的,怎么也看不大清楚。   “我娘走的早,有关她的各种传闻,好的不好的,大部分我也听过。反正对我来说,大概算是个……活在旁人记忆里的故人吧。”成觅伶苦笑道,“我理解我爹的做法,他背后关系璧御府的生死存亡,许多事情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不论爹曾经做过什么,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谢恒颜道:“可是……”   “至于这张人像符,我也没敢让他知道。好歹是目前唯一留下来,长伴我身边的一样旧物。”成觅伶捧起那张符纸,看了眼谢恒颜,复又望向他怀里的乌念,“方才我说,这孩子像我一位故人。也许你听来觉着好笑,但事实就是这样,当晚见到她第一眼,我就觉得很是熟悉……一方面又害怕她是什么特殊身份,所以一直偷偷藏到现在,不曾向平朝城容府通报。”   “原来是因为这个。”   谢恒颜低头盯着乌念,足足看了大半晌,继又瞥了眼那张模糊不清的人像符:“我觉得不像啊,这破符纸……人脸都不太清楚,你靠什么认出来的?”   成觅伶笑道:“直觉。”   “直觉也不定是对的。”谢恒颜拢了拢衣襟,将乌念裹进自己冰冷的胸口,“你别看她还小,孩童的模样往往最会说谎,也许将你的直觉变成了错觉,也说不定呢?”   成觅伶不言,她只定神望着谢恒颜,意味深长地问出一句:“那你呢……你也会说谎吗?”   “你觉得我会不会说谎?”谢恒颜反问道。   成觅伶还没来得及回话,谢恒颜便径自抱起乌念,转身走向了窗前,说:“时间不早了,孩子留这也不合适,你既没有抓我的意向……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等等,站住!”   成觅伶陡然起身,试图抓住谢恒颜的衣袖,谢恒颜却没有回头,他背过身,无奈对成觅伶说:“别太依赖自己的直觉,成姑娘,人类总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但实际上,看得太乱,想得太多,往往只会给自己带来更深程度的痛苦。”   “你……慢着,不准走!”成觅伶追在窗后,低声说道,“我从没说过我有多么痛苦煎熬,我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也相信自己看不到的,只是这么些年来,真正的答案一直困扰着我,我时常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具体又该……如何去做。”   “他们所有人……所有人,都说我行事浮躁,将来必定难成大器——可又不是我自愿变成这样的。”成觅伶摊开双手,而在她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无助与彷徨,“我想你是傀儡,无心亦无杂念,在这一点上,你应该比我理解更通透……是吗?”   “谁又说是呢?”谢恒颜叹了声,缓缓说道,“就算是我,也常有感到迷茫的时候。”言罢低头看了眼乌念,他又笑着说,“就像现在这孩子,我带她在身边,最后结果如何……也很难说。”   成觅伶道:“你不怕……她会伤害你吗?”   谢恒颜道:“你收留她的时候,有这样想过吗?”   成觅伶摇摇头,谢恒颜便笑了,说:“我得走了,时间留得太久,我怕你突然变卦。”   成觅伶忙道:“哎……你再等等。”   谢恒颜:“什么?”   “这孩子,我以后……能来看他么?”成觅伶道,“你现住什么地方?我想……”   话音未落,忽而窗前一阵寒风袭来,成觅伶不由闭上了双眼,而待将目光重新挪回窗前之际,原本抱着小孩儿微微笑的那只傀儡,已经不见了踪影。   整间光线昏暗的卧房之内,如今只剩那一盏照明用的烛台,以及昏黄火光映照之下,成觅伶微带错愕的怔忡表情。   “什么啊,有这么胆小。至少听人把话说完吧……”   成觅伶如是说着,又愣在原地静默半晌。及至最后一抹红烛即将燃尽,她方低头将面前人像符的烟雾轻轻吹开,然后捧起它在掌心,再小心翼翼收进盒子,与她母亲最喜欢的栀子花搁放在一起。 第230章叛逃的开端   彼时眼前正是大片的烟雾朦胧,灯芯落地时点燃整间阴暗无光的走道深处,倏忽之间,冲天火光飞溅四溢,乃至照亮成道逢大半张苍老深邃的侧脸,以及那陷入重重雾障当中,冰冷麻木的一双眼睛。   印斟方回过头,成道逢就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双手背立,不动声色凝视着他。   但印斟只是略微一顿,随即飞冲上前,锋利短剑划开面前云烟无数,一往无前,毫不犹豫踏过了牢门,飞身至数尺高空处,决意就此与成道逢擦肩。   偏是那短短一瞬之间,就当印斟纵身跃离牢门的前一刻,成道逢大掌骤然挥出,其间力道夹杂一股牢狱中独有的浑厚腥风,堪堪直朝印斟脊背中心处猛袭而来!   印斟幡然回头,同时立掌并指,竭力施以一咒进行抵挡——一时间浓烟弥漫的走道拐角,猝然由师徒二人掌中劲风冲开,成道逢纵已是迟暮之年,今时出掌气势丝毫不减,而印斟更是不堪示弱,此番回击所施力道正与成道逢蛮横相抵,以致师徒之间竟是难分伯仲。   “住手!”康问及时赶来,直对印斟嘶声大吼道,“师兄,你怎可对师父动手?!”   印斟不答,成道逢却是怒声喝道:“康问,你别过来添乱!”   话音方落,印斟索性横来一指,直逼成道逢头颈肩臂一连数道穴位——成道逢千算万算,偏不想他竟是如此胆量,当下怒从心起,拦手朝后再挥一掌,此番印斟还待要躲,成道逢五指伸开,蛮力正压制于他肩臂之间,并道一声:“孽障,事到如今,还死活不知悔改!”   印斟仍是不言,方欲做出抵抗同时,成道逢手背青筋陡然暴涨,只稍以掌心发力,印斟猝不及防,便随那雄浑内力震开数尺之远,后背撞击牢门栅栏,坠落时发出阵阵刺耳轰鸣!   “师兄!”康问嘶哑喝道,“师父,你们快住手——为什么非得这样,好好说话不成吗?”   为什么非得这样?   其实当印斟对成道逢出手的时候,也曾思考过类似这样的问题。   但到后来,他发现不论以怎样的形式去思考,去计划,去打算,都只是在原有混乱不堪的基础上,再平添一层破碎的伤疤罢了。   印斟对成道逢,早已没什么可多说的,想来成道逢待他亦是如此。长达二十余年的刻意隐瞒与欺骗,换做成觅伶兴许能理解,但对他印斟来说,决计无法轻易做到——何况,有些过往旧事烙在印斟心底,如今便是支离破碎的无数部分。   他看不透,成道逢说不清,渐就成了师徒二人间永远无法跨越的心结。   康问一直问他:“为什么?”   印斟给不出任何准确的回答。   他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还在璧御府那段日子。成道逢手把着手,一步一步教他如何画符施咒,挥剑布阵——那时年纪尚幼的印斟,也同样每天都在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习武?为什么练剑?为什么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背诵抄写那些看不懂的繁密咒文?   当时的成道逢,只拍着印斟的脑袋,与他极尽清晰地道出八个字:   “惩奸除恶,济世安民。”   ……惩奸除恶,济世安民。   直到现在,他依然很想问出一句……为什么?   对成道逢来说,对璧御府来说,究竟什么是奸,又什么是恶?   印斟分不清楚,却唯独对着一点心知肚明。打从他挥开手中短剑,将剑锋指向成道逢的那一刻起,他便已被面前所有亲眼目睹者,远远划分到“奸”与“恶”那一类区域中去了。   “……执迷不悟。”   幽暗如潮的地牢深处,成道逢睨视着他的徒弟,终于如是开口说道:“容府结界地牢,岂是你想闯便能直接闯的?”   印斟由他一掌掀飞到墙上,彼时满脸俱是猩红滚烫的血水,沿额顶至鼻尖一路淌了下来,挂在脖颈锁骨之间,留下数道狰狞可怖的印痕。   浓烟入喉的嗓音是嘶哑的。但他仍自远望着成道逢,晦暗的视线中意味不明,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方唤了他一声……   “师父。”   成道逢微微眯起了眼,并未因此浮现出半分动容。   “我出生那年,来枫镇……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起过一场大火。”印斟喉咙微颤,倏而一字字地,对他说道,“那时在我身边,躺着半颗女人的脑袋。她的身体四分五裂,甚至血肉模糊,完全辨不清是怎样的五官面容。”   成道逢布满血丝的瞳孔骤然一缩,恍惚间,他似乎想说出些什么,印斟却率先一步开口,不依不饶地质问他道:“师父,你可知道……那人是谁?”   ——空气忽像是凝固一般,陷入一片死寂的僵硬与沉默。   成道逢面无表情。然而他的早已眼神出卖了他的心声,以至于印斟再度抬眼,与他四目相对之时,那冰冷如刀锋尖利的目光,正在无时无刻将他撕碎洞穿。   “你们在说什么?”康问茫然在旁问道,“什么女人……什么脑袋?”   “是谁与你说的这些?”成道逢冷静问道。 第231章熊瞎子   正值中秋当夜,平朝城那头忽闹起一场前所未有的大乱。   容府地牢结界遭毁,其间困锁无数妖邪连夜逃遁,牢前守卫近十余人尽数烧至重伤,就连入府养病的成道逢也无端遭人一剑穿心,接连数日昏迷不醒。   且最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同是在那混乱不堪的中秋之夜,冲天大火起始于牢底一头——而在另一头,早已困守至濒死状态的黎海霜,亦在那场汹涌纷乱当中隐匿了踪迹。   以致事后容府众人赶至现场,关押黎海霜的那间底层牢房空空如也,仅剩遍地凝结干涸的红褐色血迹,以及半扇四分五裂的破碎牢门。   ——继印斟强闯牢门逃狱之后,黎海霜也跟着一起人间蒸发了。   那一整晚的容府损失惨重,不仅地牢外一层结界受到严重损毁,数年来长期压制牢底的一众凶兽邪魔,亦是趁次机会冲出牢笼,纷纷隐入夜色之中失了行踪。   一时间京城内外俱是人心惶惶,上至王公贵族世家官吏,下至普通百姓寻常门户,无一不为此事忧虑恐慌,乃至日日夜夜难以安眠。   “眼下最难说的,还是成老爷子。说到底,他不过是上门修养的外客罢了,哪想身在容府也能生生遭这一趟灾,如今已上了年纪,心口再刺生生那么一剑……还不晓得能活到什么时候。”   消息一度远传在外,幽幽飘至成道逢的老家来枫镇,周围镇民便像忽然被人点燃了似的,纷纷一惊一乍地炸开了锅。   这一下,有围在一处议论不止的,亦有缩在暗处瑟瑟发抖,发不出声的,更有一早开始杞人忧天的那些,嘴里不住念叨着“成道逢要死了”,不然就是“璧御府要完了”、“天都要塌了,我们全都完了”……   但真正感到“天将要塌”的成觅伶,如今仍在璧御府里忙前忙后,日夜不休地处理手边各类事务,原定在月末赶往京城探望父亲的计划,也不得已地一推再推,最终变得遥遥无期。   “听说容府这回是倒了大霉,上头一旦降罪下来,容磐那拽上天的老不死铁定遭殃。”   “可不是吗?地牢一毁,数不清的妖魔鬼怪全给放了出来,吓得京城那帮孙子一个个都不敢出门。”   “不是,你们只关心这个,难道没人想知道,是谁毁的地牢?又是谁一剑捅的成老爷子?”   “谁啊?是哪家魔神下凡,胆敢在成道逢眼皮儿底下动刀?”   来枫镇人来人往的小窄巷外,小绿家的酒馆正是一阵如日中天,生意无限的红火兴隆。   入秋的天气一旦开始降温,每日进出的酒客也在愈渐增多,镇民茶余饭后闲适的日子,总爱到这小酒馆里唠一顿嗑,呷一口酒,不然没事过来坐坐,便是聚在一堆拉扯别人家的长短。   而事到如今,他们再提及容府地牢遭人损毁之事,心慌害怕的自然是有,而更多却是对那始作俑者的猜测与好奇。   “谁有胆量捅成道逢一刀?”   “究竟何方妖孽,竟有如此身手?”   “哎——还能有谁?据说啊,就是老爷子养的好徒弟,前段时间贴墙头的那位,亲传大弟子印斟呗……”   “嗯?……等等,你说谁?”   “印斟,印斟的印,印斟的斟——原来璧御府的那位,你们忘记了不成?”   人群骤然掀起一阵不明的骚动,似乎所有人都对这突来的话题感到格外的兴趣,果然没用多久,便纷纷聚拢到一团,你一言我一语地嘴碎去了。   ——而此时此刻,酒馆后方的小院之内,正在刷碗的谢恒颜陡然停下动作,方欲站立起身的前一刻,刚好小绿手里揣着根鸡毛掸子,一摇一晃走到后院中央,堪堪将谢恒颜拦挡在了路旁。   “上哪里去啊?”小绿垮着张脸,犹是不高兴道,“不是说好了,白天酒馆有人,让你别往外跑吗?”   “我……我给念儿喂奶。”谢恒颜挠头道,“她刚刚哭了。”   “小谢!”小绿登时变得严肃起来,“你又开始了!方才外面在说什么,你都听到了是不是?”   谢恒颜装傻充愣:“没、没听到……说了什么?”   “还敢狡辩!”小绿上前一步,狠狠扯过谢恒颜的手腕,直将他拉着退到后院角落,连连出声斥问道,“之前我们如何约定的?我冒着被杀的风险救你,又花大价钱医好你的伤腿,每天心惊胆战怕让旁人发现……可你又是怎么做的?刚醒便急着到处乱跑,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最后居然直接闯到璧御府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真的不怕死么?”   ——直到现在,小绿都清晰记得那天寒风凛冽的深夜,谢恒颜翻过璧御府高大森冷的院墙,落地时怀里还兜着个啼哭不止的女孩儿,两人站在那样显眼又危险的地方,仿佛随时将要消失一样。   尽管谢恒颜说,成觅伶顾及印斟的面子,没有取他性命,两人只在房间里聊了会天,聊了有关以前的一些旧事。   殊不知在那段时间里,小绿早已哭红一双眼睛,与平稞提着灯笼在街头巷尾搜了足足半个夜晚。   后来小绿找到谢恒颜的时候,也就是在璧御府的最偏僻的院墙之外,那时谢恒颜怀里抱着乌念,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小绿便已扑上前将他死死抱住,温热的泪水全数沾湿他单薄柔软的衣襟,好似要将傀儡半边胸口都浸至微妙难言的热烫。 第232章失败   原先空落的卧房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柜子里搁着乌念用的新衣,床前是专程为她备的奶瓶,桌后要什么玩具应有尽有——谢恒颜就这么怔怔站在门后,他记得乌念来这里之前,小绿没表示自己很喜欢小孩儿,本来家里三个人吃饭,就显得十分拮据而拥挤,如今再多出个病恹恹的孩子,小绿又能拿出多少钱为她治病?   ——而且迄今为止,谢恒颜从未向小绿说明,乌念与方焉中间这一层微妙的关系。   自两人从海岛逃离出来之后,围绕乌念身边的各种惊悚异象,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不曾出现在谢恒颜的面前。   有时谢恒颜甚至怀疑,会不会方焉已经死了,现如今乌念就只是乌念,一个普通无奇的弱小婴儿罢了——但一方面又忍不住害怕,他们将她当成普通孩子来养,倘若养到后来方焉复生,最终无辜受到牵连的,恐还有小绿与她仅剩唯一的这间酒馆。   “小绿姐,你……真没必要这样。”谢恒颜局促地说,“这孩子她……”   “我说了,我乐意。”小绿道,“只要小谢你安生一些,日子肯定是能过下去的。我可以将你藏好好的,不让外人发现,你至少也该相信我吧?”   谢恒颜讷讷道:“可是……我得去找印斟。”   小绿道:“我帮你找。”   谢恒颜又道:“很危险的,你又是个姑娘家。”   小绿还是道:“我不怕。”   谢恒颜:“……”   小绿说要给孩子治病,自然是说到做到。果然到了秋分前后,医馆进出的病人相对较少了些许,小绿便将乌念裹进襁褓,牢牢实实系在胸前抱着,准备一并带出门去。   期间谢恒颜追来拦过几次,小绿死活不让,说定要治好乌念的眼睛,谢恒颜实在拿不出法子,只好追在她身后说:“你带我一起去!”   小绿抱起乌念,回头瞥了他一眼,原没打算让这傀儡跟着添乱。后仔细想了一想,觉得让谢恒颜长期这么关在后院,未免太可怜了,遂照常拿出磁石给他系上,边系边叮嘱说:“咱们都约好了,回头到医馆那边,你就牢牢实实呆着,不要引起旁人注意,知道了没有?”   谢恒颜点头,说:“……好。”   “还有,这个你也戴好。”   小绿不知从哪摸了块碎花头巾,磨磨蹭蹭给谢恒颜罩头顶上,说怕街上有人辨出他的模样。   但其实真要算起来,谢恒颜是有些日子不曾上街了。先前是因为病着,如今腿脚又不大方便,好在小绿做的新鞋派上了用场,谢恒颜穿脚边舒舒服服的,大小正好合适,连带那双铁腿走起路来,声音也不似那般嘈杂刺耳。   于是三个人一起出了酒馆大门。   白日的小镇内外相对较为忙碌,往来都是些跑腿运输的杂货商人,自然也有摊贩做的小本买卖,捣腾一堆杂七杂八的玩意,大清早一阵阵的吆喝之声连绵不绝。   谢恒颜初时只觉不适应,毕竟前一年住永村那段日子,早晚都是同一群人在眼前晃悠,大家也没什么要买要卖的,邻里间需要便直接伸手去拿,大不了隔天再送些鱼肉回去,权当是替换。   而今谢恒颜挤在小绿身后,街头巷尾熙熙攘攘的一片,擦肩而过的却全是一些陌生面孔。   他们准备先顺道买点新鲜的肉菜,小绿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抱着乌念,不时碰到几位酒馆的熟客,他们都调笑说:“绿姑娘这是连娃儿都有了,啥时候生的,我们怎不知道?”   又有人问:“男娃女娃?怎没见过孩子他爹?”   “老板娘厉害呀,既能赚钱养家,又能顺手带娃。”   “你们都别拿我说笑了,我一把年纪还未成亲,哪来的条件现在生娃?”小绿笑着说道,“不过是远房亲戚送来的孩子,近来入秋染了风寒,送她上医馆里头看看。”   众人闻言,哗然的一声,纷纷又无趣地散了。倒有那么些眼睛尖的,瞥见身后带花巾的谢恒颜,一副清清瘦瘦的男子身形,瞧那衣着打扮也十分干净漂亮。   懂行儿的人立马蹭上去问道:“怎么了绿姑娘,这是打算收拾好酒馆,重新干回老本行儿了?”   “去你的老本行,老早收手不干了——上回自空盏一闹起来,谁还敢没事开青楼的?”   小绿连连朝人摆手,末了将谢恒颜拉到自己身后,母鸡护崽似的说道:“他才不是小兔儿,是我家新来打杂的伙计……不卖色相,不卖色相!”   话虽这么一说,就算一般寻常人,也该慢慢品过味儿来了——小绿姑娘至今未能出嫁,眼下上街多带了个孩子,背后又站了个陌生男人。尽管她什么都不说,众人听罢也只是笑笑,心里却不由展开无限的遐想。   这一下有说她包小白脸的,也有叹说这么下嫁可惜的,反正如何去猜测指点的都有——小绿一概只作不闻,至于谢恒颜本人呢?他偏是个听不懂的二愣子,什么话吹到他的烂耳朵里,自然也跟聋了没什么两样。   两人带着一个乌念,面色如常地继续走路,谢恒颜整个人呆呆的,满眼是街头来往不断的人群,小绿走在一旁,却总忍不住回眼瞧他,一面看时,一面又讷讷出声说道:“小谢你这个人……当真没怎么变的,还跟原来一模一样。”   “什么?”谢恒颜正微微出神,没留心她说的些什么。   “没什么。”小绿调笑道,“是不是太久没出门,眼睛都快看直啦——看起来好呆好傻。” 第233章重逢前夕   “小儿先天失明……”   “寻常的听觉触觉,亦存天生的差池。这病都从娘胎里头带出来的,恐怕挨到年岁再稍大些,还得冒出什么别的毛病……唉,这些难说,孩子能活到现在,也挺不容易了。”   医馆,卫大夫难得一日清闲,却让小绿缠着为乌念把脉,但把脉把不出什么名堂,卫大夫索性眯着双眼,将这小娃儿翻过来调过去,全身上下都检查一道。   ——怀胎六月出生的早产儿不是没有,然大多活不过三天,便因身体各方面的衰竭而早早夭折了。   至于乌念目盲,且算是典型的例子,偏只她一人撑着熬着存活至今,不晓得算不算是个天大的奇迹。   “奇迹说白了,都是侥幸。”卫大夫说,“像娃儿这样常病……活着也是一种累赘。哪怕花大价钱治病,也不定能够医好,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这是什么意思?”小绿皱眉道,“难道孩子的眼睛没法儿好了?”   卫大夫道:“完全看命。治愈的可能微乎其微,我这处倒有几副药方,只是需用的药材价值不菲……具体该怎么办,就看你们将来打算如何。”   小绿抱着乌念,回头去瞅谢恒颜,谢恒颜却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半晌过去,才勉强出声问道:“那依医大夫来看,这病……是该治还是不该治?”   卫大夫却不多言,显是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小绿见状,大概也明白他话中别样的含义——大概是说,这孩子没得救了,就算花钱也只能买回一趟安慰。   如是一番想来,反觉心里越发的难受,小绿沉默一阵,还是向谢恒颜道:“小谢,我觉得……”   “大夫能否帮忙看看,除去早产带来那些毛病,孩子身上有无其他异状?”   这时候,谢恒颜率先发了问。这话到底又很是含蓄,卫大夫甚至没懂在问什么,他睁大一双眼睛,于乌念周身仔细打量了片刻,最终只能摇头,对谢恒颜的问题表示茫然。   末了,小绿同谢恒颜走出了医馆,两人表情都是不约而同的沉重复杂。   乌念治病用的那些药材,小绿粗略看过一道,都是寻常人家吃不起也用不起的东西,随便朝里挑出一样,都能抵过酒馆近整月来的巨额开销。   但要说到乌念,她又何尝不是无辜?小绿思来想去,压根做不到见死不救,两人离开医馆没走多远,她便拉着谢恒颜道:“小谢,你知道念儿亲生父母是谁?不然我们想办法,喊她爹娘出钱帮忙?”   找谁掏钱?容十涟还是乌纳?   谢恒颜连连摆手,说:“别了,念儿爹娘要能管这事,我也不必带她四处奔波了。”   小绿固执道:“你不试试,怎知一定不行?她爹娘是什么人,告诉我,我自己找去问个明白!”   “小绿姐……”事到如今,谢恒颜自知不可再瞒,他偏头看向小绿,语气是少有的沉缓严肃,“念儿身世不比一般寻常之人,了解越深,只会越发陷入危险难以脱身。我们已经欠你太多了,有关念儿的事情,你就别再管了……我总不能害了你的性命。”   “这是我说第三遍了。”小绿拉着他,固执重复道,“我乐意,我乐意……我乐意帮你!”   谢恒颜停下脚步,犹是不解道:“……到底为什么?”   “愿意就是愿意了,哪来什么为什么?”小绿红着耳根,硬声说道,“我说,我愿养你一辈子,连念儿也能一块养。小谢你……你还不懂是甚么意思吗?”   谢木头仍是呆呆的,小声嗫嚅道:“什么意思?”   小绿涨红脸道:“我方才还问你,有没有娶亲的打算!”   “有……自然是有的。”   谢恒颜目光微暗,原想说点什么,小绿却主动拉过他双手,犹是认真道:“既然说有,那不就成了?你看咱俩能不能……”   说到一半的时候,却见谢恒颜表情不是很对,彼时将薄唇微抿着,脸色也是说不出的半青半白。   小绿侧目瞧过半晌,发觉他双拳紧握着,像是攥着什么东西,伸手过去扒拉两下,他还刻意朝后躲了躲。最后实在躲不过了,小绿将谢恒颜包裹的掌心彻底掰开,这时见他手里实实握着的,原是方才由风吹来那张皱巴巴的白纸。   那是……挂有印斟画像的悬赏令。   自他们踏入医馆时起,谢恒颜便一直白着脸,将那画像时刻揣在身边,走路走得浑浑噩噩,大夫问话也心不在焉,做什么都显得魂不守舍。   ……弄了半天,原来是因为这个。   原来,是因为这个。   小绿泛光的两眼瞬间黯了下来。紧抓他的双手,也在同时默默地松开,不自然搁放到了一边。   “我当然是……想成亲的。”谢恒颜压低声音,缓缓与小绿说道,“但我想娶的那个人,他不在这里啊。”   小绿默然片刻,问他:“小谢,你是认真的?”   谢恒颜:“……嗯。”   小绿哽咽道:“你原来说,他待你不好。” 第234章再遇封偿   接下来一整天,谢恒颜都心神不宁。   他和小绿将那死鹰拈起来,拖进麻袋里,一路拉扯到无人的地方,点把大火,连带羽毛一起烧得一干二净。   期间小绿一直瑟瑟发抖,看样子像很是害怕。谢恒颜便上前拉着她的手,说:“没事,死都死了,只要没被发现,我们就不会怎样。”   小绿抽泣道:“那万一……”   “没有万一。”谢恒颜缓声道,“你别害怕,一旦出什么事情,有我担着,普通人没法奈我如何。”   小绿道:“可猎鹰这么一死,容府那边必定察觉异象,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又哪里会是对手?”   谢恒颜摇摇头,说:“这些傻鸟,都是按批放出来的,他们往来枫镇广撒网,想必也料到中途会有意外发生。你不慌神,只作浑然不知,自然不会引人生疑。”   小绿抿着唇,良久不曾出声,谢恒颜却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先回去罢,我想在周围转转,看能不能找到……杀死猎鹰的那个人。”   小绿犹豫了片刻,自知拗不过他,只好伸手抱回乌念,小声对谢恒颜说:“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多小心。”   谢恒颜:“嗯。”   小绿:“还有啊,小谢。”   谢恒颜:“怎么?”   “天黑之前,你会回家吗?”小绿走到一半,忽回过头,不放心地问道。   “会的。”谢恒颜点头说,“别担心。”   小绿最后看他一眼,方是迟疑转身,抱着乌念一点一点朝后离开了。   谢恒颜则定身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回头望着猎鹰焚成灰烬的角落,继而艰难地蹲下了身去。   印斟……   会是你吗?   *   约莫四更天,整道喧嚣冲天的街头巷尾,彻底归于最初时的静谧与沉寂。   周遭昏黄暗淡的灯影,早已被风吹熄了大半,直待天外最后一层云雾渐散开时,谢恒颜那道浑浑噩噩的身影,终于飘忽到了酒馆门前,一动不动地缓缓站定。   整一个白天到黄昏,再由黄昏磨到深夜的时间,谢恒颜一刻不停,直将来枫镇里外尽数搜寻了遍,几乎所有印斟可能待过的地方,他都仔细检查了不下三道。   然而到头来……却是一无所获。   哪里都没有印斟,唯一那张杀死猎鹰用的符纸,如今已随其尸身一并毁得连灰不剩。谢恒颜巡着猎鹰盘旋的踪迹找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变得麻木了,但事实感觉就像在做梦,分明有人背后对着猎鹰施法,可到最后竟连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   那眼下印斟到底在什么地方?   京城那头说他伤了成道逢,恐怕这样一来,他自己也该伤得不轻吧?   谢恒颜正心事重重低着头,“吱呀”的一声,酒馆外的小门开了半条细缝。小绿一手提着灯笼,一手塔着半件外袍,小声在门里唤了他道:“小谢。”   谢恒颜应声抬头,小绿便走出来,小心将外袍搭到他背上,说:“夜里风凉,赶快进屋吧。”   谢恒颜愣道:“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我惦记着你,睡不着觉。”小绿拉着他进门,“怎么样?找到人了吗?”   谢恒颜摇摇头,说:“没找到,完全没头绪。”   “你知道是谁?”小绿问道。   谢恒颜先时没说话,小绿以为他没听见,遂又追着问了一句:“小谢,你知道谁杀的猎鹰?”   谢恒颜:“我……”   “你们……你们俩,杀了容府的鹰?”这时候,平稞忽冲了出来,逮着谢恒颜问道,“这是不要命了吗?容府一旦降罪下来,赔咱三颗脑袋都不够用!”   “哎呀平稞,你不要捣乱!”小绿皱眉道,“我和小谢在谈重要的事……”   平稞怒声道:“什么叫捣乱,你俩闹出这事之前,为啥不预先同我商量?”   小绿道:“事发突然,如何与你商量?”   平稞道:“行吧行吧,反正每次这类破事,从不把我放在眼里……等将来被杀头了,咱们就一块死吧,全都死了算了!”   “大晚上的,你突然发什么疯?”小绿难以置信道,“今早是给念儿看病,才撞上容府来的猎鹰……且那鹰又不是咱们杀的,哪怕问起罪来,也不会落到你的头上!”   平稞闻言,却越发与她置气:“是了,老板娘当然不觉害怕!你既捡了一只傀儡回来,出钱出力,每日带他东躲西藏不说,还替他养个瞎眼小孩——你究竟图什么?他就什么都好,值得你拿命去搏?” 第235章重逢!!   深夜时的扶则山,云雾浩渺,几乎望不断山路的另一头,隐约几点细碎的火光,经由风一吹来,便朝四下散得开了,此后再难寻得一星半点。   谢恒颜带封偿出门时,一声不吭从后院走,没有惊动熟睡的小绿和平稞。   他们方离开酒馆,便直接跨上山路,期间谢恒颜一直试图问些什么,但封偿神志不清,话也说不大完整,谢恒颜稍一开口,封偿便只将他往山林深处引,一路上几乎半声不吭——途中谢恒颜几次起了疑心,但一想到印斟性命要紧,便始终按捺着没有发火。   直待封偿引领着他,两人一前一后,拐过了将近大半的山路。这会谢恒颜累到腿都软了,一连喘好几口气,终忍不住问道:“喂,丑东西……你到底行不行啊,印斟他人呢?”   封偿说不出话,半天只听他喉咙发出呜咽似的声音,谢恒颜也听不懂,原想拉着再问两句,封偿却将脚步一停,两人站定在一处杂草丛生的路口外围,远能望见夹杂在枯枝碎叶之间,一道道土灰色的砖石围墙,参差不齐堆满了小半条山路。   那样式多有些熟悉,谢恒颜只粗略看了两眼,便霎时反应过来——那是一年之前,他曾待过的黎海霜家!   自当年容饮毁去外在一层结界之后,它便只剩面前半间残破不堪的土屋,如今庭院里外碎石尘土密布,生出无数的杂草树根,想必已无法再容纳活人进门居住。   “……印斟在里面么?”谢恒颜急声道。   封偿仍是不言,谢恒颜一把掀开他,径自跨过门槛冲进了里院。方上前时,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扑面而来,谢恒颜只觉说不出的惶然不安,加之如今夜色又沉,他害怕印斟受了什么伤,眼下正到濒死也无法挽回的严重地步。   但当谢恒颜沿路摸黑,一直走向庭院深处,却只见一人枯瘦而虚弱的身形,半蜷缩着躺倒在不远处的小石阶上,彼时脚下淌了一地乌黑的血……看体格显然并不是男人。   “印斟呢?!”谢恒颜怒从心起,幡然回头,猩红双目直逼封偿丑陋狰狞的正脸,“小爷大半夜陪你翻山越岭,不是来这老宅子闹着玩儿的!”   话没说完,噗通一声闷响,封偿屈膝跪倒面前石阶下,谢恒颜一时没反应过来,骇得连退数步,后背重重抵在半开裂的廊柱外围,紧跟着封偿匍匐上前,额头朝地,佝偻着伏在谢恒颜的脚边,以他嘶哑而颤抖的声音不住哀求道:   “救……救……救救……海……霜。”   “救……救……海……霜。”   谢恒颜浑身一震,很快回过神来,目光变得错愕而呆滞:“你……你说这是谁?”   “求你……”封偿大半张脸紧贴着地面,喉咙呜咽痉挛,撕裂般的声线直朝谢恒颜道,“救……救……海霜。”   居然是……黎海霜?   难怪先前京城传来她与印斟同时逃狱的消息,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先,告诉我……印斟人在哪儿?”谢恒颜拧眉道,“说话!别卖关子!”   封偿仍是跪伏在地,久久不发一言。谢恒颜登时有些急不可耐,单手一把拎住封偿后领,硬将他带着满身泥灰拉扯起来,一字字出声逼问道:“说话啊,不怕我杀了你么?”   封偿闭上双眼,即刻露十足痛苦的扭曲神情,谢恒颜只见他这副模样,愈发变得怒不可遏:“丑东西,你敢耍我?”   说罢已是扬起一手,堪堪要袭上封偿毫无防备的头顶——偏在这时,地面陡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弱响动,谢恒颜警觉侧目,却是蜷在石阶上的黎海霜挪动着身体,以她那全然失力的嗓音制止道:“住……住手!不要伤害阿偿!”   谢恒颜微微一怔,尚未及想好该说什么,那头黎海霜已是长长吁出一口气,继而极尽艰难地开口说道:“你……你要找的那个人,他……”   “他正在……”   “神……神祠。”   *   折腾将近整一个漫长的夜晚,谢恒颜的耐心差不多耗得一干二净。   尽管他在转身离开黎家时,已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在返回山路走向神祠的途中,还是难免忐忑不安,以至于原本僵硬难行的双腿,都不由自主地发出颤抖。   黎海霜说,当时容府结界地牢遭毁,是印斟往走道深处燃了一把大火,导致无数守卫家丁围绕地牢进出不断,场面一度拥挤至混乱不堪。   封偿早在容府外围徘徊数日,因而地牢结界一经受到损毁,他便携着黎海霜准备逃出容府。但这傀儡身体残缺,如今单剩得一具,思维不比常人那般清晰敏锐,他自己无法判断逃脱的方向,只好一路尾随在印斟身后,打算跟他到安全的地方,停下为黎海霜疗伤。   “但即将出城的时候,他发觉有人在后尾随……于是对着阿偿大打出手。”黎海霜说,“最后他自己体力不支倒下,阿偿认出他胸前那颗傀儡獠牙……于是巡着踪迹,一直找到了这里。中途清醒过一次,他对阿偿和我十分抗拒,我们没办法,只能将人暂安置在神祠里……” 第236章抱会儿~   两人这么抱了有一会儿,谢恒颜蹲在石像面前,全身力量支撑着印斟,却只感觉他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到最后,竟是倚在谢恒颜的肩上,全然疲惫地昏睡了过去。   那天夜晚,印斟一句话也没有说,倒是谢恒颜哭得脑子发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抽一抽的,伸手往印斟襟口里上下摸索——果不出所料,内一层里衣已让血和汗水沾湿透了,想是骨头折断了几根,再加大小无数处的内伤,谢恒颜一时找不到伤口在何处,又不敢贸然为他解衣。遂原地左右磨蹭了一阵,终只好暂拖起印斟回身,两人一步一个趔趄,转往祠堂外相对隐蔽的矮树丛下走。   谢恒颜能明显感觉到,印斟伤得不轻。在半抱半拖着他的间隙里,周围又是一片漆黑,隐有温热黏腻的血水淌出来,不住沾得谢恒颜满手都是——但具体状况如何,谢恒颜无法辨认,中途他试着喊了两声,印斟没给出半点反应。倒是他的呼吸脉搏,正愈渐趋向于微弱无形的状态,如若一直这么颠簸下去,大有可能会拖到没命。   谢恒颜自知走不了多远,索性就近停在山路最末一端,将印斟藏进一处半人高的草丛下。末了,扯开外袍给他半垫半盖着,自己则蜷缩起来窝在一旁,几乎是战战兢兢守了一整夜,及至次日近天明时,才难忍倦意一头歪进印斟怀里。   *   ——等到再度睁开双眼,天外已是彻底大亮。   谢恒颜一个激灵坐直起身,衣袖间沾的全是山间的露水。彼时印斟仍在身边躺着,只是稍稍换过了姿势,空出一手揽着谢恒颜的肩膀。   “印斟?”谢恒颜小声唤道。   印斟没出声,双目犹是禁闭,起伏呼吸倒是均匀,想是尚在熟睡中未能苏醒。   谢恒颜又凑近去扒拉两下,今时借头顶几束微渺的白光,方见印斟外一层破烂的衣裳,胸前背后各带有几处明显的划痕,另外有些青紫的淤伤覆在额顶,大有可能出自成道逢之手。   ——幸而除去这些之外,并未发现更为致命的伤处。谢恒颜拉着印斟,将人全身上下都仔细检查了一道,直至确认目前印斟不会有任何危险,谢恒颜方是披衣转身,悄然走向了树丛外一道蜿蜒曲折的山路。   *   约莫巳时,天上一轮秋日正旺,街口小酒馆刚开门后不久。   平稞说,谢恒颜就像一只发了情的公猫,昨夜半夜三更爬墙出去,天刚亮又一身脏兮兮地回来。   小绿问他人去了哪儿,谢恒颜也不说话,只飘忽着钻进卧房里,三两下换一件干净的衣裳,后又鬼鬼祟祟地想要出门,这会小绿却追了上来,扯着他的衣角疑心问道:“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没……没什么。”谢恒颜压着嗓子,装作若无其事,“昨天……不是烧了那只鹰么?我怕容府那头派人追查,所以在外守了一整晚……没睡着觉。”   “谁让你守整晚了?”小绿拧眉问道,“你一个瘸子,不好好睡觉,跑去外面守夜做甚?”   谢恒颜:“我……”   “别是偷偷跑去跟人幽会……”平稞甩着抹布走了出来,“不敢对老板娘吭声吧?”   谢恒颜还没来得及开口,小绿已是怒道:“平稞,你又开始了?大白天的,还干不干活了?”   平稞“哼”的一声,原还待反驳些什么,但一想昨晚小绿险些给他弄哭,便只好硬着头皮转身,往酒馆里忙着扫地擦桌子去了。   于是乎,偌大的后院只剩小绿同谢恒颜两人,这会面对着面,眼瞪着眼。   小绿昨天发那一通脾气,现下还莫名觉得不好意思,殊不知谢恒颜压根没记心上,如今只愣生生盯着小绿的脸,隔半天过去,才没头没脑地朝她问道:“那个……小绿姐,你那还有跌打伤药吗?就之前给我抹腿,没用到的那些?”   小绿登时变了脸色,紧张问道:“你怎么了?腿又疼了?”   “没……不是……呃,那个,有、有点,疼!”谢恒颜结结巴巴道。   “到底疼是不疼?”小绿狐疑道,“不是说药都对你没用吗?”   谢恒颜道:“也不是完全没用……” 第237章正宫的凝视   封偿瞪大那双被烧焦的眼,半张脸都挂满树皮一般的干枯纹路,这会就站在树下,一动不动地盯着印斟和谢恒颜,喉咙不住发出诡异的呜咽。   印斟先时露出警觉的神情,待要起身与封偿对峙,谢恒颜却将他反按回去,继而顾自起身,走到封偿面前,拧眉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封偿艰难开口,嗓音几乎嘶哑到微不可闻:“海……海霜……救……救……”   经他这么一提,谢恒颜适才回想起来——眼下的黎海霜,大抵还在她那间小土屋里,伤势恐怕比印斟还重,封偿心急也不是全无道理。   谢恒颜想了一想,方转身挑了几样伤药,连着绷带一并给他递去,说:“就这些了,别的我也得用……你且拿去给了她罢。”   封偿揣着那些伤药,仿佛生怕有人与他蛮抢似的,转身头也不回,一溜烟跑得连影儿也不剩。   谢恒颜倒是长长吁出一口老气,回头与印斟对视一眼,印斟却将脑袋微微别开,沉默转向了另一边。   “怎么了?”谢恒颜搓搓小手,蹲到印斟旁边,替他将外袍都裹回肩上,“不舒服吗?不然给你换处地方?”   印斟没说话,谢恒颜还以为他正与他闹着玩儿,谁知龇着牙一头蹭上去的时候,印斟却伸出一根食指,略带抗拒地抵在傀儡额上,硬是将他推出了半尺之外。   谢恒颜:“……”   “谢恒颜。”印斟有段时间没开口了,如今再凝视着谢恒颜的面庞,眼底忽又多出几分别样沉重的复杂情绪。   ——数月前尚在永村时,谢恒颜对诸多真相的刻意隐瞒,包括临行之际,那些数不清的谎言,以及最终分别那一次,谢恒颜不顾印斟反对,强行拆出心口骨针,用以损毁海域外的那道结界。   印斟一辈子都忘不了在那时候,几近心如死灰般的绝望状态。他一度认为自那之后,他将永远失去谢恒颜——别说是再见面的机会,兴许谢恒颜耗进气力沉海的瞬间,就根本不存一丝活下来的希望。   而今谢恒颜近在眼前,印斟反像是无话可说。他用去很长一段时间思考,又用去很长一段时间做出反应——而到现在,伸出手触摸到的,仍是谢恒颜冰冷的,不带半分温度的侧脸。   谢恒颜在他面前,心虚地垂下了眼睛,目光中的躲闪与逃避意味清晰分明。   “你没什么对我说的?”印斟问。   谢恒颜:“我……”   抬眼时,印斟正不动声色盯着他看,谢恒颜立马又低头下去,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那个……我……我……呃……我去帮你煮好吃的!”   说完拔腿就要开溜,印斟却在他身后喊道:“慢着——回来!”   “我……错了!”   谢恒颜噗通一声,弯腰跪倒在印斟脚边,同时扯开嗓子,浑身仿佛筛糠似的发抖:“我不该不听你的话,自作主张,惹你伤心生气……还差一点把你弄丢,我真的错了,对不起!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要杀要剐,随你痛快,呜呜呜呜……”   然而印斟方抬起手,谢恒颜立马狗头一缩,一咕噜滚到旁边去了——果然又是这招,印斟算是将他完全看透了。素日里但凡做了什么错事,这傀儡便挂着鼻涕眼泪,缩在印斟面前一心求死。但事实又是怎样的?他就掐准印斟心软这一点,每到这时,卖点可怜便能蒙混过关,到头来依然还是死性不改。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谢恒颜凑往他身前,可怜巴巴地说道,“我只是不愿见你枉死,本能就那样做了——不管怎样,哪怕由我一人没了都好,绝不可以让你出事啊……”   “我当时是如何说的?”印斟一把扯住他的领口,眼神在瞬间冷得像冰,“要死一起死,倘若你死了,我绝不可能独活!”   谢恒颜双目紧闭,犹自拧眉道:“我是想着,就算没了我在,你还会有师门……什么的,哪里想到……”   “所以,打从一开始,你全都算计好了?”印斟沉声道,“之后我说什么,你压根没准备听,更不曾考虑过我的感受如何!”   谢恒颜哽着嗓子,勉力呜咽道:“考、考虑了啊,我不都……跟着你走了?若不是后来那场大浪,我……”   “……”   印斟已不想同他继续理论,两人间的想法原就不在一条线上,印斟说了什么,谢恒颜压根不听,那便更不必提最后听懂与否。   反正从始至终,谢恒颜一颗歪木头脑筋,永远只挂念他自己在意的事情——不论印斟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这只傀儡都能全然置之不理。   所以说到底来,他们彼此之间,又能算得了什么? 第238章我会魔法   “说……说什么?”谢恒颜一把抓过印斟的手,“你脾气太横了,不准欺负小绿姐!”   印斟冷声道:“是她重要,还是我重要?”   谢恒颜磕巴道:“当、当然是你。”   印斟道:“那你什么都别管。”   “可小绿姐就像我亲姐姐一样。”谢恒颜道,“她那么好,你忍心欺负媳妇儿的姐姐吗?”   话没说完,印斟又给他脸盘子用力一拧,一下扯得傀儡大半张俊脸近乎变形。   他边拧边说道:“这才分开一个月,如若时间再久点,你得认多少个‘好姐姐’?”   “不认了不认了!”谢恒颜仓皇求饶道,“你最大,你最大……呜呜呜……”   印斟懒得理他,把手一放,别开脸去吃饭了,谢恒颜却贱兮兮地凑上来,小脸侧进他怀里,边打滚边蹭来蹭去,印斟实在受不了了,只好捏着傀儡的鼻子斥道:“别闹,真当我治不了你了?”   谢恒颜还待要蹭,印斟便抓过他的手腕,凝声问道:“行了……我问你,先前在船上强拆那些骨针,你如今身体状况究竟如何?……说实话,别想对我撒谎。”   谢恒颜正要上去撒娇,经由印斟这么一问,整个人忽像是僵住一样,说不出话,愣是半声儿也吭不出来。   印斟察觉他的异常,便愈发变得不依不饶起来,连连追着问道:“你不必想着瞒我,谢恒颜,你知道我的脾气……但凡骗了什么,我绝不可能轻饶你的。”   “我……”谢恒颜说到一半,却突然泄了气似的,垂下脑袋,半是颓然半是无奈地说道,“这……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印斟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下火气,竭力温缓地问:“身体现状如何,你自己都说不清楚?”   谢恒颜委屈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不信你过来看好了……”   印斟二话不说,动手过去扒他衣服,低头时只见傀儡左心口的妖印周围,实打实几道黑而深的小孔,带着骨针进出留下的明显裂痕——至于业生印就更不必说了,历经几番生死劫难下来,脆弱的表层早已折腾得惨不忍睹。   幸而印斟留下的灵符起了些作用,如今便是一道微光闪烁的“斟”字,刻在傀儡胸前最重要的那处位置,就好像时刻守护他安危的神明一般,从未有过一刻离去。   印斟伸出一手,盖过傀儡微发着光的业生印,轻轻摸了摸,继又很小心地询问他道:“还疼吗?”   “不疼……早不疼了,没什么事的。”谢恒颜摇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末了,又将散开的衣襟重新系好,反向印斟问道,“别老说我啊,这么些天了,我都还没问你,你咋从容府地牢跑出来的?糖水姐……那个容十涟,是她带你回的平朝城?”   方提及此处,印斟不由再次沉下面色,谢恒颜生怕触及他伤心之事,遂摆摆手道:“……你不愿说也没关系,本不是什么大事,我不着急听。”   印斟却道:“没什么说不得的。他们逼我承认杀死容饮之事,我不肯,自然闹得不痛快。”   “难道连成道逢也逼你?”谢恒颜惊讶道,“他可是你师父啊!”   说起成道逢,印斟才是真的头疼。   他师徒二人间的嫌隙累积起来,也并非这一两月的对峙与争执——先前印斟尚在璧御府的时候,成道逢待他的态度,便已带有显而易见的排斥意味。   以至于再后来,印斟流落到永村海岛上,听容十涟对往事那一番追忆,不自觉间,更对成道逢当年的各种行径产生了极为强烈的猜忌与怀疑。   “我不确定那时候,容十涟说的话有几分真假。”印斟说,“但之后在容府地牢,我提起康问双亲及师娘的旧事,师父也不曾表示否认。”   “你拿那些破事直接问成道逢?”谢恒颜瞪眼道。   印斟道:“不然呢?”   “就你师徒俩的臭脾气,不吵起来才是真稀奇了。”谢恒颜拧眉道,“你怎这么傻,这么笨?就算你师父做了错事,也由不得你在旁胡乱指责……你想知道什么,静下心来慢慢盘问便是了,何必指着他的鼻子一顿呵责——那不就是自寻死路么?”   印斟只道:“那时我人在地牢,拿什么条件去慢慢盘问?”   “你……”   谢恒颜一下给印斟说堵住了,半天难得开口,印斟便朝他嘴里塞了一根排骨,说:“傻子。” 第239章所谓喜欢   谢恒颜去找小绿拿药,印斟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两人闹来闹去争到最后,谢恒颜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他傲气的正宫娘娘按捺下去,连哄带骗地说道:“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等我好了,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话虽这么一说,让谢恒颜单独去同女子会面,印斟完全没法放宽了心——于是他们约好了,谢恒颜下山回镇里一趟,印斟就站在山脚下等他,反正赶在天黑之前,谢恒颜定会从小绿那处回来。   但其实等谢恒颜到来枫镇口的时候,太阳已差不多落山落了一半,天空正是要黑不黑,笼着一两层琐碎的乌云。小绿那间小酒馆门前,依然同往常一样,挤满了来往不断的各路熟客。   谢恒颜原打算趁着人多,一股脑从大门人堆里直接溜达进去——殊不料,他前脚还没跨进门槛儿,后头小绿一双长手便伸了过来,径直拧着谢恒颜的后衣领,同时拉长声音唤道:“小——谢——”   谢恒颜正准备拔腿开溜,对面平稞也揣着抹布堵了上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将谢恒颜团团围在中间,小绿松开谢恒颜的后颈,直接绕到他的面前,两手叉腰,犹是一脸严肃地审视他道:“……你还想跑!”   “没……没!”谢恒颜忙应声道,“我没有跑啊!”   小绿喝道:“尽说谎话!”   “白天那会,厨房突然没了两根排骨。”平稞也道,“是不是让你偷了?”   “没……没偷。”谢恒颜无比心虚地道,“我是肚子太饿,就扔锅里煮了吃了。”   “那锅呢?”平稞冷脸道,“为啥连锅也一起不见了?”   锅呢?谢恒颜直接从厨房拿的锅碗,当时也没怎么细想,只满心盼着给印斟给印斟做些好吃的,填填肚子——没料到一转头回来,还得面对这么一茬。   “我就说了,老板娘,这小子他手脚不干净……”平稞把脸转回来,正对着小绿,尤其愤慨地道,“妖怪毕竟是妖怪,你如何指望他会同寻常人一样,对你抱有哪怕片刻的感恩之心?他压根就没有感情,只会朝你无限地索取!老板娘,我们不如将他……”   “够了!”小绿扬声打断平稞,继而拉过谢恒颜的胳膊,说,“平稞出去看店,小谢你……你随我来一趟,我有话对你说。”   谢恒颜还没反应过来,便由小绿这么拉着扯着,两人一道转身入了卧房。彼时乌念尚在床头熟睡,旁边堆成山的衣裳和玩具,都是小绿亲手替她备的,谢恒颜只怔怔看过一眼,便抬头向小绿道:“小绿姐,我……”   “小谢。”小绿语重心长地,凝视着他,一字字地说道,“你能不能对我说一次实话?”   谢恒颜讷讷道:“什么实话?”   “你近来这段日子,都在外面做些什么?”小绿一脸认真严肃,看样子不像与他说笑,“你时常不在家,有时半夜还会溜出门去,手里拿一些伤药绷带,包括厨房里的用具和粮食。”   谢恒颜别开脸,显是为难地道:“我……”   “我这样说,也不是不让你做这些——你给谁送东西,那都是你的自由。”小绿顿了顿,随后继续说道,“可是小谢,自先前在医馆的时候,咱们烧死容府来的猎鹰,我就一直无法释怀,有时就算天黑了,睡着了,四下里很安静很安静,我也总感觉那些怪鸟在头顶盘旋……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小谢,我相信你也知道。”   “小绿姐,你多虑了,没有什么怪鸟,那只猎鹰死了之后,也没有容府的人前来追查。”谢恒颜见她如此,忙开口安慰道,“只要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害怕,没人能伤害到你的。”   小绿却道:“说了这么多,你怎还不明白——小谢,我是担心你会出事!”   谢恒颜喉头一哽,由她这么一说,反而像是憋不出话来了,愣了半天过去,却终究是无言以对。   “小谢这个人真是……太笨了,太笨了!”小绿一连重复两个“太笨”,一面虽是骂着,一面眼底却挂满了泪花,强压下声线颤巍巍地说,“为什么啊,明明我什么都说了,什么也做了,你却好像听不懂一样……是我说得不够明白吗,还是你故意对我充愣装傻?”   “什么装傻?”谢恒颜看她快要哭出来了,登时有些着急地道,“我没有装傻!”   “……算了。”   小绿摆了摆手,短叹了声,说:“你……”   谢恒颜:“……?”   “你去忙你的吧,让我一个人静静。”小绿挥开他,忽垂下眼睫,有些颓然又失落地说,“太难受了,小谢,为什么会是这样?”   谢恒颜忙凑近了些,拉着她的胳膊,小声说道:“你生气了吗?”   小绿摇摇头,说:“没有。你继续忙你的事吧,我想自己一人待会儿。”   谢恒颜原想说些什么,看小绿态度坚决,他亦不便上前打扰,于是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抱着满手瓶瓶罐罐及干净的绷带等,一个转身又溜出门去了,过不多时,立马跑得不见了踪影。   如今这会,倒剩得小绿坐定在卧房里,一人难受了好一段时间,方是回过神来,陡一拍桌,异常气恼地说道:“他就这样,说走就走了……这个大笨蛋,不会留下来哄哄我吗?!”   *   谢恒颜刚从镇里一路赶到山脚,那时天已黑得彻底,扶则山的碎石小路又是格外的崎岖不平,傀儡一双新修的铁腿踩在那些石子上,沿途嘎吱嘎吱一阵乱响,隔老远在树林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印斟一早发觉动静,立马从隐蔽的树后钻了出来,彼时手里提一盏灯笼,缓缓走到小路尽头,替谢恒颜接过怀里那些杂物,末了又空出一边手来,将这只走路乱颤的傻子傀儡牵住,并微微施力与他十指相扣。 第240章黎海霜之死   夜半时的扶则山间,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一盏半熄灭的灯笼,漾着一星半点低弱的火光,照亮黎海霜那一张苍白的,却沾满了血光,乃至四分五裂的枯瘦脸庞。   ——其实很难想象,先前她曾在容府结界地牢中,遭受过怎般接近非人的待遇。   谢恒颜伏在一旁仔细检查过一阵,发觉黎海霜周身大多伤处乃是棍棒锁链等锐物所致,长期殴打的痕迹异常明显,也就是说,在她后来身处地牢近一年之余的漫长时间里,都在经受容府众人惨无人道的严刑拷打。   “怎会没气的?”谢恒颜蹲石阶旁边,探手摸向黎海霜的鼻息,“明明昨天看着还好……至少能开口说话。”   “好什么?好不了。止血敷药都是权宜之计,以她身体的现状,迟早都会断气……难救回来的。”   印斟之前在地牢待过,那里什么环境他最清楚,寻常人恐怕十天半月也熬不过去,那便更不必提关押整一年是个什么结果。   “不成,怎么说也是条人命啊。”谢恒颜上前一步,握着黎海霜的胳膊,继而对印斟道,“过来帮忙,我给她换药试试……”   话没说完,忽从石阶上伸来一双冰冷的手,陡然扣过谢恒颜腕间,发出啪的一道清脆声响——印谢二人同时回头,却见那原本躺倒在地,双目紧闭的黎海霜,如今睁开一双严重充血的眼睛,目光陡直而凶狞,一动不动注视着某个方向,嘴唇微微蠕动着,显是试图开口说些什么。   “哇……”   谢恒颜给她吓一大跳,险些一屁/股后仰跌坐回地上,而这时黎海霜却紧抓他的手腕,喉间不住微弱地颤动,发出的声音也像嘴里含了沙子一样,说什么都显得含混不清。   谢恒颜凑近去听了半天,才勉强听清她挤出支离破碎那几句字词,几乎全是在呼唤着“阿偿”、“我的阿偿”、“阿偿在哪儿”……   她的阿偿,她的封偿,是将她从那迫欢卖笑的风月场中,解救出来的一生寄托。她一辈子也只遇了这么个人,后半生的颠沛流离,几乎都与封偿的存在脱不开关系。   “阿……偿……”   黎海霜紧紧抓着谢恒颜的手,谢恒颜只觉她力气忽然大得可怕,五指间像是无端嵌进一根根尖锐的刺,一度扣得人手臂灼烧似的阵阵发疼。   “他……他答应过我的,他答应过我的。”黎海霜的声音,尖而又细,带有无法自控的剧烈颤抖。倏忽间,她撑起旁边的石阶,半坐起身,却还是死拧着谢恒颜的手腕,一字字艰难地说道:“他说阿偿不会死,阿偿永远不会死的。只需最终目的达成,我们所有人……都不必再过这般四处躲藏的苦难生活。”   “‘他’?……你说哪个他?”谢恒颜蹙眉道。   ——原以为黎海霜口中念叨着的,除去封偿应当别无其他,不想在这临终弥留之际,她心中有所执念未消散的,居然还能另有其人。   “他说,他说……他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一切都是迫不得已。”黎海霜喃喃出声说道,“他做那些事,都只是想让……他的孩子能够活着。单为那一个人,为他一个念想——可我呢?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迫切地盼望……阿偿他能,好好活在这世上。”   “你……你把话说清楚,他是谁?”谢恒颜拧眉问道,“谁为了孩子迫不得已?”   黎海霜抿了抿唇,火光之下,她惨白的脸已不带一丝一毫的血色。谢恒颜试着上去追问些什么,但黎海霜却对谢恒颜摇了摇头,将脑袋侧到一边,沉沉闭上了双眼。   “喂!”谢恒颜无比焦急地道,“你别把话说一半啊,累不累人?”   他又试着喊了好多遍,但黎海霜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待印斟伸手去探她鼻息,亦感觉不到半分存活的迹象。   “没气。”印斟说,“……已经死了。”   谢恒颜:“?”   “死了。”印斟见他不信,又重复了一遍,“是真的死了,不会有错。”   “……”   谢恒颜僵怔在原地,忽感觉心口好像塌陷了一角,在一点点地往下沉沦。   人类的生命,远比他想象中要脆弱得许多。只稍稍那么一碰,便灰飞烟灭,自此消逝得毫无保留。   在黎海霜闭目后的很长时间,谢恒颜整个人都是愣愣的,直到最后回过神来,方躬身窝进印斟的怀里,将侧脸埋在他温热的胸口,听见那格外有力的心跳声,一阵,一阵的,不断敲击着彼此的耳膜……   *   封偿跌跌撞撞取来药锅的时候,甚至没能见到黎海霜最后一面。当他趔趄着跨过门槛,重新回到他和黎海霜的家,看到的仍是那半盏要熄不熄的灯笼,火光照耀下,谢恒颜与印斟相互依偎的身影,以及石阶上安静躺着,已完全没有呼吸的黎海霜。   封偿本人的意识非常之含糊,他听不懂寻常任何人所说的话,也无法巡着人的指令做出相应的举措——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黎海霜的跟前,试图等待谢恒颜着手将她医好治好。   ——可惜他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了。   因为在那之后,印斟扶稳廊柱起身,对怀里尚在怔忡的谢恒颜说:“尸体得烧了,不然会引来麻烦。”   “嗯,再等等吧,就一会儿。”谢恒颜拉住印斟的衣袖,两人一起偏头看向门口,那时封偿怀里还捧着个锅子,呆呆站定在门槛旁边,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痴愣愣地站着。   “喂,丑东……不是,封偿。”   谢恒颜走过去,对着封偿说道:“你回来晚了……那个,你能听懂我说的话么?” 第241章门呢?!   封偿黎海霜这么一死,烈火烧红了半边深蓝天空的一角——火光下,同时立有四道人影,谢恒颜和印斟在里,小绿和平稞在外,彼此双方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   片晌过后,小绿忽而开口,望向谢恒颜,唤道:“……小谢。”   谢恒颜应声,正待上前一步,却被印斟以一手用力攥住了。   “……喂,印斟!”谢恒颜小声道。   印斟没说话,偏头看向对面小绿,而这时平稞终于按捺不住,站了出来,指着印斟鼻子说道:“这……这不就是悬赏通缉令上那个人!怎么跑上扶则山来了?”   “……”   印斟顿时露出十足警惕的神情。   “平稞,你别瞎说!”小绿揪住平稞衣领,硬将他牢牢实实扯到了身后,继而转向印斟和谢恒颜,凝声说道,“有什么话,等下了山再说吧。这里还有其他山民,切莫要惊动了他们。”   谢恒颜点点头,认为小绿说得在理,她总归不会害了他们——于是四个人忙进忙出,将黎家后院简单整理了一道,彼时黎海霜与封偿二人已被燃成一滩焦黑色的灰烬,枯死人骨与木渣混合在一起,这回是当真实现了最后的永不分离。   谢恒颜在黎家院里铲了道坑,大把大把的骨灰埋进土里,然后再一层一层重新填上,也算是给他夫妻二人一个最终的归宿。   但离开黎家之前,谢恒颜没给他们立碑,怕躲不过容府后来人的盘查,甚至连挖坑都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倒是忙碌期间,小绿一直在旁边跟着,谢恒颜铲土,她便过去一起铲土,谢恒颜撒灰,她也定要跟着一起。   到最后兜兜转转,四个人一并下了山。入了秋时的寒风刮得好像铁片一样,嘶啦嘶啦在耳边一阵一阵地响,反正从头到尾,平稞都是一脸愤懑不平的表情,小绿却好像不以为意,径自领着印谢二人踏入了酒馆。   距离太阳下山过后天黑,酒馆早已打烊多时,门前门后不似白天那样拥挤,甚至可以算得上是静谧无声。   小绿带一路他们引到后院,谢恒颜先前住的那间卧房里。印斟大概看得出来,小绿在谢恒颜身上狠花了一番心思,不管什么东西,都拿来最好的给他——崭新的棉被,衣柜里合身的衣裳,以及桌边堆的那些药罐。   兴许谢恒颜自己看不出来,但印斟心思敏锐,几乎一眼就能察觉异常,偏生他们谁也不说,只等小绿过来,拉开桌椅,对印斟谢恒颜说:“……坐吧。”末了又唤平稞:“去给客人倒茶。”   平稞怒道:“这算哪门子的客人!”   小绿扬声令道:“你只管去倒!”   平稞只好去了,吱呀的一声,木门被不情愿地推开,房间里便是一盏烛台,照亮神情各自不一的三个人。   仍是漫长一段时间的沉默,这回却是谢恒颜先出了声,主动唤了小绿道:“小绿姐,那个,我……”   “你这些天,忙进忙出,夜里出门,都在山里照顾他?”小绿打断她,顾自与他问道。   “是、是的。”谢恒颜垂下头,心虚道。   小绿却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恒颜:“啊?”   “为什么,你照顾印斟的事,没有事先告诉我?”小绿重复问道,“那样我知道的话,好歹能给你们一点帮助。”   “我……”谢恒颜磕磕巴巴的,半天过去,才小声说道,“不想给你添麻烦。现在酒馆收留我,已经很危险了,再加一个印斟,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小绿却微微扶额,长声叹道:“小谢,我既容你同念儿一块住下,又怎会嫌你多添麻烦?明明我之前说过,你需要什么,直接开口便是了……何需对我躲躲藏藏?”   “我……没有躲藏,只是觉得,这样不太好。”谢恒颜攥着衣角,不敢看她,“而且印斟,他……”   “谢恒颜是我的人。”印斟忽而拉过谢恒颜,将他一把拽进自己怀里,就像一头认定伴侣的野狼一样,死抓着谢恒颜不肯松手,并宣誓主权般的对小绿道,“一年多了,你难道看不出来?”   谢恒颜忙推他道:“你瞎说啥呢……不要胡说八道!”   印斟漠然:“我说的有错?”   谢恒颜软柿子一颗,印斟这么一唬,他便立马缩头缩脑,不敢吭声了。然而小绿完全不甘示弱,她凑近上前些,抓过谢恒颜的衣袖,一字字对他说道:“小谢你说,先前还在来枫镇的时候,印斟是如何白嫖你的?”   谢恒颜:“他……”   “他以往约你出去,从不付钱,而且又嫌你出身低微,青楼小倌儿,入不了他璧御府的大门。”小绿一样一样,掰指头替他数道,“印斟对你态度很差,爱理不理,说你碍手碍脚——还有,你们俩的一门之隔呢?门呢?”   谢恒颜也愣住了,问印斟:“门、门呢?”   “不知道。”印斟别开脸,过得一阵,又补充说,“……早拆了。”   “再加一点,这也算是出尔反尔。”小绿认真地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算话……就这样一个男人,你确定要同他过一辈子吗?”   谢恒颜给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印斟终于看不下去了,起身拉过谢恒颜的手腕,说:“没什么好说的,走吧。”   “哎……”谢恒颜怔然道,“别急,等等……” 第242章大概是争吵?   “乌念人呢?”印斟蓦地坐了起来,问谢恒颜道。   “哎呀,你躺下,别折腾了。”谢恒颜忙将他按了回去,连声说道,“念儿在小绿那边房间,每晚同她一块睡的。”   印斟骇道:“没出什么事?”   “没有事,哪来那么多事?”谢恒颜道,“上次从永村出来之后,感觉像什么都没有了……说来也是奇怪,阿骞还有小周他们几个,你后来有再见到吗?”   印斟摇摇头,说:“那时我睁开眼,看到的只有容十涟。至于乌骞他们,我认为大有可能……是漂回到永村去了。”   谢恒颜听到这里,不由略有几分晃神。印斟注意到谢恒颜的表情变化,遂拉过他,将他按坐到自己怀里,问:“怎么了?”   “印斟啊……”   谢恒颜叹了声,忽而低声道:“我就做个假设……只是一个假设。”   印斟道:“什么假设?”   谢恒颜缓声道:“我认为乌大哥他们,还有整座永村海岛,也许……都已经不在了。”   “怎么会?”   “不是……可能在这之前,我没跟你说清楚。”谢恒颜倏地坐直起身,定定望向印斟,一脸认真道,“现在我同你说的话,你能不能同我保证,你听了绝不生气?”   印斟顿了顿,回答得很是干脆:“……不能。”   “那算了。”谢恒颜别开脸,很不情愿地说,“你太凶了,我不想跟你解释,越说越乱。”   说完要将印斟推开到一边,印斟却抓过他的手腕,沉声说道:“有什么话,你直接讲就是了,我又不会拿你怎样。”   谢恒颜却抿紧唇,一双杏眼又黑又圆,彼时硬生生瞪着印斟的脸,待老长一段时间过去,才微有几许松动,讷讷对他说道:“你当真不会生气?”   印斟没说话,只略点了点头,算是勉强作为回应。谢恒颜便又深吸一口气,在确认自己不会受到影响的情况下,他将先前在海岛那时,与方焉的偶遇及后来的交谈,包括他们那一次似有似无的模糊交易,都重新梳理了一遍,然后一点一点叙述给印斟来听。   本来刚开始的时候,印斟还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只觉惊奇或是难以置信。但后来谢恒颜提到方焉与海岛间的共生关系,包括方焉拉谢恒颜来做代替的时候,印斟瞬间坐不住了,脸色愈发变得铁青泛白,谢恒颜还待要说,印斟却完全忽略了重点,径自拉过他道:“……他说那些莫名其妙没根据的话,你也肯信?我们连他到底是谁都不清楚,他喊你做交易,你就直接答应了?”   “你不说你不生气吗?”谢恒颜顿时委屈道,“你再吼我,我啥都不说了!”   “你不用说了,后面什么样,我大概都能猜到。”印斟冷声道,“你是信了他的谎话,所以诓骗我说,你不能出海……那时我有多痛苦,你都看在眼里,也不为所动,就按你以为的一意孤行——谢恒颜,我不说你没有心。可我说什么,你听不进去,旁人说什么,反而全都信了,你简直……”   话说到一半,见谢恒颜仍睁大那双杏眼,圆溜溜的蒙了一层水雾,看那样子像要哭出来了一般。印斟登时噤了声,把脸别开到一边,这会谢恒颜却推开印斟,想从他怀里出去,印斟忙伸出两边手臂,将这要人命的谎话精给捞了回来,边捞边硬声斥道:“你跑什么?……都这么晚了,你还继续闹腾?”   “我不想听你说话了。”谢恒颜别扭地道,“你老骂我,说话出尔反尔……我俩这才见面多久,你就这么凶我,往后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印斟差点没让他气昏过去,“我说的不是实话?你不光骗了我,还险些害了你自己……旁人说的什么,你都相信,难道不是傻吗?”   “好好好,我傻我傻。”谢恒颜恼声道,“你让我一人傻去吧,我就是个大傻子。”   说这话时,印斟反手将谢恒颜捉了回来,一面紧拽着他,一面皱眉说道:“……颜颜别闹。”   谢恒颜却是拧着眉,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只恨不能用鼻子出气了。印斟无可奈何,只好主动上前一些,勾着谢恒颜的小手道:“到现在为止,除去那些不能说的,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一直瞒我的?”   “没有!”谢恒颜不自然道。   印斟又道:“真没有?看着我说话!”   “苍天啊,看看我,啥时候害过你了?”谢恒颜抓狂地道,“你就不能相信我吗?”   印斟本来要说,不是我不信你,是你笨得要命,实在没法让人安心。然而转念一想,还是长叹一声,拉回谢恒颜说道:“行了,天色也不早了,回来睡吧。”   “……哼。”   “乖了。”   “……”   谢恒颜还生着气,拗了半天不肯回来,印斟只能放软了声音,说几句好话,又哄哄他,这傻子傀儡才胡乱脱去外袍,不情不愿地翻上了床头,与印斟并肩躺到一块。   夜色确是有些深了,估摸着再过一阵,天外也该亮起一片半片微亮的边角,差不多又是一天新的开始。 第243章这是一个问题   小绿原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偏过头时,却听隔壁房间窸窸窣窣的,传来一阵低而沉的交谈声响。   她也没有点燃灯笼,顾自蹬起草鞋,一路跨过踏进后院里?在经过旁边不远处的卧房门前,只见外一层单薄的纸窗开了一半,内间两道身影便依偎在床前,谢恒颜的小脑袋贴在印斟肩旁,虽是一副要睡不睡的昏沉模样,嘴里却隐隐约约念叨着什么。   “那会在永村小岛上,咱俩坐一块吃饭的时候,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谢恒颜喃喃说道。   印斟:“嗯?”   “大多事情的背后一面,本来就是看不见的。”谢恒颜道,“你的印象是你的印象,不代表一定是背后的真相。”   印斟偏头道:“你又知道了?”   谢恒颜斜眼瞥他,继而撩开衣襟,给他看自己的业生印,意思说有些就算知道,也不能瞎说,但我一定不会骗你就是了。   印斟却是笑了,也不说话。半晌过去,才伸手捋了捋谢恒颜的脑袋,道:“算了,睡吧。”   谢恒颜道:“我是说真的!”   “睡了。”印斟闭上眼睛,搂过他的傀儡,声音愈渐缓了下去,看样子是真的有些困了。   “那睡吧。”谢恒颜也眯了眼,把头埋进他怀里,一脸幸福地说,“……夫君好梦。”   如此之后,房间便再也没发出半点声音。倒是小绿站定在窗外,沉默看了许久一段时间,方缓步上前,替他二人将纸窗轻轻掩上了。   *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   小绿家的酒馆没来得及开张,谢恒颜与印斟便匆匆忙忙起了床,小绿一早听到了动静,揉揉眼睛将房门打开,那会两人已经整理洗漱完毕,谢恒颜正站在后院里,着手为印斟系上外袍,边系边说:“……你小心点啊,伤还没好,就想着到处蹦跶。”   印斟还没说话,小绿便追了上去,蓦然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准备走了不成?”   “啊,小绿姐!”谢恒颜说,“印斟出去办事,我打算陪他一起。”   小绿又问:“办什么事,需要起这么早?”   谢恒颜正待开口说话,印斟使了个眼色,原是让他口风紧些,不要到处乱说,谁知谢恒颜一张破嘴拦挡不住,三两下便奔到小绿面前,叽叽呱呱说了好一大堆。   “什么——你们、你们要去偷来枫镇的纪事薄!”小绿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简直难以置信地道,“这东西岂是能偷得的,万一让人抓到,可不止被抓起来那么简单了……”   印斟瞪了谢恒颜一眼,谢恒颜只好打着哈哈,安慰小绿说:“没事的,没事的。印斟他身手了得,十来余的守卫也未必能将他抓住——何况我不是偷,是借,只借来瞅瞅而已,过后定会物归原处。”   小绿还是不放心道:“你们借那种东西做什么?”   “自然是有……重要的事,必须查明清楚。”谢恒颜竭力与她周旋道,“反正,又不会影响到谁,你也不用乱担心啦。”   “怎么可能不担心呢?”小绿不依不饶地道,“好歹你们……”   然而话没说完,印斟偏将衣袖一拂,翻身跃上墙头,对谢恒颜说道:“你们说吧,我自己去了。”   “哎……哎?!”谢恒颜压根来不及阻止,印斟这一来一去就像一阵风一样,说刮就给刮得没了踪影,这会就剩得他与小绿两个,站小酒馆的后院里互相干瞪着眼。   “他怎么又生气了啊!”谢恒颜无比头疼地道。   本来今晨刚起床的时候,什么都说得清清楚楚——他们准备调查印斟的身世,但这过程显然并不简单。因为与整座来枫镇相挂钩的“纪事薄”,其实并不只是一两张薄纸那样简单,而是一间专程用以记录全镇镇民初始家族与来历的隐蔽暗阁,彼时位于璧御府后街不远处,由京城王都亲自派人把守在侧,成家人只负责给出一定限度的辅佐。   至于与印斟相关的背景身世,恐怕只是整间暗阁中的某一小角落,或许根本就不会有。毕竟少年时的印斟,好奇心甚重,多少有调查过自己的父母双亲究竟是何人,现今又身在何处——但每每到最后,得到的答案总是异常的含糊,甚至完完全全不能称上是答案。 第244章离别   “你娘的……遗物?”谢恒颜诧异地道,“什么遗物?”   我怎么不知道?   “早让火烧没了。当年那些东西,有几个是能留到现在的?”印斟淡声道,“师父说的是刺绣,绣在香囊上的‘印’字,具体什么香囊,我没有印象……反正没见过。”   谢恒颜道:“你怎么啥都不知道?”   印斟斜眼望向他,谢恒颜立马轻咳一声,把脸别开到一边,半天不再说话了。   这时印斟却说:“我对原来那些事情,多少有点印象。特别是我娘,我大概知道她如何死的,但凶手是谁,我不清楚,或者说……我也不敢贸然去猜。”   说完又来看着谢恒颜,谢恒颜只将两手举起,一脸诚恳地对他说道:“你别看我,这我是真不知道,不是故意瞒你。”   ——他的业生印,老早被人下过了咒,什么话不该说的,不能说的,哪怕到死也没法直接出口。   印斟心里也明白,自然不会迫他继续坦白。然而有些旧事拦挡在心底深处,时间一旦久了,就容易滞留成一段沉庞复杂的心结。   尤其在当年漫山遍野的火海之中,那抹转身离开的萧瑟背影,转眼只剩得一颗带血的头颅。   “我记得先前刚到永村的时候,杨老村长曾提到那对做游医的穆姓夫妇……你还记得么?”印斟问道。   谢恒颜:“当然记得,咋?”   “那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一度认为他在胡说八道。”印斟说,“现在时间过得久了,反感觉一年前在海岛上,还是有很多地方值得细细推敲。”   “推敲啥子?现在已经晚了。天底下姓穆的人那么多,你从什么地方开始推敲?”   谢恒颜伸出手来,将桌边两本沾灰的书册翻来翻去,折腾出一连串稀里哗啦的声响。印斟反将其中一本夺了回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翻看一遍,最后发现并记录下来的“穆”姓家族寥寥无几,总共只有两处,而且与之相关的文字少之又少,基本找不到任何参考价值。   “看看那两家姓穆的,都是什么来头?”谢恒颜道。   印斟便将那书册折了一页,拿去递给谢恒颜看——其中一家是开赌坊的,好些年前给人砸了场子,闹出了人命,之后便再没见到半分人影。   另一家自不必说,书册上的记载一笔带过,甚至连人叫什么名字,住哪处地方也不曾提及,就算要查也根本无从下手。   ——至于那所谓的“印”姓,从头到尾更没见到哪怕一个。   如此说来,真要费心去追溯一个“印”字的由来,多半还需到镇外更远的地方去大海捞针。   “印姓没有,穆姓也没有……你说,你本姓到底是啥来的,不会跟我一样,其实都是姓谢的吧?”谢恒颜托着下巴,懒洋洋问印斟道。   “怎么可能?”印斟将那俩书册一合,“找不到不代表没有,也许他们与来枫镇本无任何关联,我是让师父带回来的,真正的出生地离这里很远也说不定。”   “很远?那也远不到哪里去。”谢恒颜说,“当初那对穆姓夫妇乘船出海,无非也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全员上岸,最后死于禁妖令下——另一种,自然就是海船沉底,所有人都没能幸免于难。”   听他这样一说,印斟却是微微抬眼,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偏头对谢恒颜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当是假设,当年他们的海船没有沉底,从永村出发到最后靠岸的码头总共那么几个,倘若一个一个挨着去问,总能得到一些相关的讯息。”   “一个一个问?”谢恒颜瞪大双眼,不由悚然地道,“你哪儿来那么大能耐,还一个一个去问,不是傻子是什么?”   印斟道:“说了,数量不多,不算难找。”   “这……”谢恒颜拧了眉,方抬起手来,指指他自己,“那你去找,还要带上我一起吗?”   “……不然呢?”印斟斜他一眼,犹是冷漠道,“你打算留在这间小破酒馆,麻烦你的好姐姐照顾一辈子?” 第245章离镇前夕   印斟的担心,自然也是谢恒颜最担心的。他们没人能确认方焉的存活,但像这样直截了当的拒绝,又唯恐伤了小绿的心。   于是三人一齐商量过片刻,最终谢恒颜承诺小绿说,他同印斟只是暂且离开而已,等过段时日风头稍弱了些,自然带乌念一起回酒馆看她。   ——殊不知此一番离别,等真正能重逢的时候,又将往后拖延到何年何月?他们所谓的再见,到最后也不定是能再次相见。   这一点谢恒颜和印斟都很清楚明了,小绿心中自有隐有几分预感,只是临别时分,三个人彼此这么相对着,谁亦不曾多言半分,想来都是看破不说破罢了。   印斟老早在镇外备了匹马,临出门前,谢恒颜往背后绑了一只竹筐,将乌念的日常用品都塞进去堆好——末了,再连乌念一并安放入筐内,用柔软的毛毯包裹成一团,这样就算路途颠簸,孩子也不至于受到太大的影响。   直待手中一切事务打点完毕,印斟牵过谢恒颜的小手,谢恒颜则背着装乌念的那只竹筐,两人并肩走下酒馆后院外的石阶——这时小绿赶上前来,执意要送谢恒颜往镇口去,印斟却回过头,淡淡对她说道:“……别麻烦了,你回去吧。”   小绿刚想说点什么,谢恒颜也抱歉地笑了笑,温声与小绿解释说道:“小绿姐,总共这么点路,就不用跟着一块了……倘若让人瞧见异常,难免给你带来麻烦。”   说完转身便要离开,小绿仍是不依不饶追到门外,伸手拉过谢恒颜的衣角,一脸认真地说道:“小谢,你是答应了我,一定会回到这的……咱们说好了,你可不许耍赖!”   谢恒颜点点头,笑着说道:“嗯,我从不食言。”   “还有!”小绿抬高声音,忽而抬起手,指向一旁的印斟,犹是正经地道,“如果这个人,他对你不好,你随时可以回来的!”   “不会。”印斟冷声说道,继而拉过谢恒颜的胳膊,硬是将他拽往自己的身后,谢恒颜还待与小绿打声招呼,印斟却直接说:“……走了。”   “好吧好吧,走了。”谢恒颜只好同小绿挥手,一面倒着走路,一面对她说道,“小绿姐,你自己一个人,多注意些……近日来枫镇也不大太平,你一定要小心啊!”末了又向平稞道:“平稞,你也一样,千万别再把小绿姐惹哭了!”   平稞抱起双臂,横一双眼,只恨不能用鼻子说话:“只要你人不在,老板娘她是不会哭的!”   小绿登时红了耳根,怒骂道:“你瞎说什么呢!”   话落时,酒馆门前的二人再抬起头,只见印斟与谢恒颜已至巷尾处,一人一顶斗笠,朦胧的乌纱随风垂落下来,将他们彼此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走到一半的时候,印斟忽而开口,问谢恒颜道:“怎么?你好像很舍不得?”   “你又来了!”谢恒颜不高兴地道,“我有说我不舍得吗?”   印斟道:“你没说,但我看出来了。”   “是是是,你看出来了。”谢恒颜没好气道,“你最最最厉害了,我真是太佩服了呢!”   “……”印斟没说话,只单将他的臂膀,反搭上谢恒颜的双肩。   这样一高一矮的位置刚刚好,他就这么一声不吭搂着谢恒颜,谢恒颜却是笑了,轻咳一声,对印斟说道:“说句实话,你别生气。”   印斟瞥了谢恒颜一眼,意思让他有话就说,别忸忸怩怩不肯出口。   “小绿真是个挺好的姑娘,我配不上她。”谢恒颜看向印斟,语气很是坦白诚恳,“其实啊……昨天你俩打那暗语,我是知道的,故意装不懂罢了。”   “……?”印斟陡地回眼,露出无比悚然的神情。   “小绿姐对我的感情,大概就是你常在我耳边念叨的……喜欢?差不多是这样的,我说的没错吧?”谢恒颜叹了声,背过双手,缓缓出声说道,“不过啊,她昨天问我那些问题,我一个也答不上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装傻充愣最为妥当,好歹这样的反应,能让小绿姐心里更舒坦些。”   “……”   有那么短短一瞬之间,印斟感觉自己像被欺骗了一样——仿佛他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所措的傻子。   印斟直愣愣望向谢恒颜,待隔了老长一段时间,方是不太确信地向他问道:“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她没说,但我看出来了呀。”谢恒颜粲然一笑,随即背起他的小竹筐,大步朝前跑了出去。   “等……”   印斟后知后觉,立马紧追在后,扬声喝道:“谢恒颜!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有多少事情,你自己知道,还对人穷装傻的!”   “不知道不知道!”   “站住!你……又有胆了?”   “没有没有,我只是根傻木头,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第246章憧憬   成觅伶这番话语一经出口,印斟与谢恒颜皆是骇得浑身一震——   他们谁也不曾料想,这位向来开朗又豁达的小师妹,心中竟早已暗藏了无数的真相,却从未有一刻向身边的亲人坦白。   印斟也好,康问也好,哪怕她亲生父亲成道逢,也未必能读懂自己女儿的复杂心思。   成道逢亲手杀妻的实情,成觅伶一早了解得清清楚楚,那到底又是因着什么缘故,催使她将这段过往隐藏二十余年,至今也迟迟不曾与人道明?   印谢二人适才缓过神来,那头成觅伶已是警惕起身,同时以厉声朝后喝道:“谁?谁在那儿?”   谢恒颜:“印……”   “走!”印斟陡然出声,随即伸手将谢恒颜朝怀里一捞,另一手勾起竹筐架在腕间,飞速跃至身旁树梢顶端处,转身朝下山的另一道陡路迈开了脚步。   印斟这会跑路像飞的一样,谢恒颜甚至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装乌念的竹筐贴两人身后一路摇晃得吱嘎作响,等到完全停下来的时候,不知不觉已回到最初那处山脚下方,看样子成觅伶是没能成功追来,倒是筐子里的乌念“呜哇”的一声,扯开嗓子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哎……印斟你看你,跑那么急做什么?”谢恒颜忙低下头,将乌念从竹筐抱进怀里,匆匆揭开襁褓一看——果然是印斟下山动作太大,害得乌念吓尿了一身,衣裳裤子都给沾来一股难闻的臊味儿。   “你们师兄妹两个,也有一年多不曾见面了,怎如今难得碰一回面,你好像活见了鬼似的?”谢恒颜停在路边,蹲下了身,一面给乌念换起衣裳,一面问印斟道,“出来这么长时间,没想回璧御府看看吗?”   印斟偏着脑袋,仍默然远望方才的方向,半天也不说一句话。谢恒颜便用手肘戳了戳他肩膀,喊道:“喂,你吓傻了?!”   “……没有。”印斟回过神来,应声道。   谢恒颜道:“我跟你说话呢,为什么跑?成姑娘也不是坏人,我之前去过璧御府一趟,还让她给放出来了。”   “对你来说,谁都不是坏人。”印斟嘲道,“我既做了离镇的打算,又何必为这些琐事耽误时间?”   谢恒颜又道:“我倒觉得,成觅伶的想法真挺多的。你看她,明知道成道逢杀了成夫人,都二十多年过去了,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样算正常吗?”   “不正常。”印斟摸了摸谢恒颜的头,而后替他将竹筐拾起来,乌念放进去,复又拉过他的小手,若无其事地说道,“……走吧。”   谢恒颜愣道:“等等……这样就走了?那你上山干啥的?”   印斟背过身,片晌沉寂过去,也仍未给出一句回答。他二人便巡着与扶则山完全相反的方向,朝往最初既定的那条镇外大路上,一前一后慢慢地走了出去。   谢恒颜就在印斟身后,彼时凝视他一语不发的沉默背影,大概隔过漫长一段时间,方是后知后觉地会过意来——依照印斟现如今的处境,频繁进出璧御府,恐只会给成觅伶带来更大的麻烦。何况印斟失手伤了成道逢,师徒关系这样僵硬得不清不楚,叫成觅伶在中间更是难得做人。   如是一番想来,谢恒颜好像也能理解印斟目前的做法,确也不定是因为固执,大多也是因着自身无奈罢了。   “去哪儿啊?”谢恒颜小心翼翼的,指节紧扣印斟的衣袖,忽没来由觉得一阵心酸。   “镇外,我备了马。”印斟回应他道,“你只管跟着就是了,不会卖了你的。”   *   印斟说是要寻找当年海船靠岸的码头,但其实他们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眼看天气渐渐入了深秋,俨然直奔冬天去了,谢恒颜也愈发变得怕冷起来。   临离开来枫镇之前,他们不光上了一趟扶则山,那天下山后,印斟在山外近海的码头也晃悠了好几圈,顺带问了周遭常驻的几家渔民,他们都说不认识姓穆的医者世家,更没听过哪家人原是姓印的,兴许像这般罕见的姓氏,也只有往大城镇才能觅得一丝曾经存在的踪迹。   但印斟没打算往大城镇里走,毕竟他的画像早已挂得满街都是,谢恒颜又是只傀儡,平日出门还需依靠一枚并不可靠的磁石,几乎无时无刻都得提心吊胆地过活——偏生印斟依据图纸,找出来海船自永村海岛出发,最有可能停靠的海岸码头,总共是有九处。   其中一处便是扶则山附近,问了找了也没翻出来半点像样的结果。至于剩下另外八处,都是小镇往南,有的近有的远,且行径间的路途坎坷不平,要想与周围人来人往的大城彼此分开,还须得绕远路偷偷摸摸抄小道走。   他们大概是从秋分之后出发,一直到霜降时节的天气,就明显冷下来了不少。谢恒颜成日冻得一张小脸青白,中途又鲜少见到能停下整顿的驿站,因此当他们连续扑空三次,最终半夜抵达第四处临海的渔村之时,谢恒颜终于支撑不住病倒了下来。   ——当天夜里,谢恒颜发了一场高烧,乌念状况看起来也不大妙。印斟自然是知道,谢恒颜先前险些让容十涟折腾去大半条命,之后在永村那段日子里,病情也是忽上忽下很不稳定,是近来在小绿的酒馆安生住了一些时间,才慢慢给这傀儡养得能吃能喝,活蹦乱跳。 第247章朱砂   印斟说要到人多的地方安家。这话听来当真新奇,谢恒颜总觉他在开玩笑似的,半信半疑,然而印斟却很诚恳地说,他的话全是认真允诺的,只要等谢恒颜病好了,绝不食言。   可病又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谢恒颜这么一烧起来,大半个月说没也就没了,霜降方过即是立冬,去年他们还在永村海岛上住帐篷,吃大锅饭,生活且算是平稳而安逸。到如今印斟带着谢恒颜东躲西藏,差不多每隔十天换一次住处,成日须得躲避京城那帮巡逻的疯狂追查,甚至有那么几次,都是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偷偷溜走的,兴许只差那么一点儿,也就得让人抓去平朝城了,一家三口子往那容府地牢里头齐聚一堂。   好在谢恒颜是个机灵的,人虽病着也不拖后腿,时常印斟没注意或是犯疏忽的,谢恒颜也能敏锐地留心到。因而自入冬以来,印斟领着谢恒颜一路往南,笼统换了差不多四五回住处,期间谢恒颜烧渐渐退了,吃喝还算正常,长时间这么养下来,人看起来也精神不少,到最后差不多快痊愈的时候,谢恒颜自知时间不可再拖,便主动向印斟提议继续他们的行程。   印斟翻看了出发时用的那张图纸,最近的停船码头距离他们至少三座小镇,绕行可能会迫使原本计划的时间和路程再加三倍的延长。而在之后他们四下奔波的忙碌日子里,印斟无法确认谢恒颜是否会再次病倒,于是在犹豫迟疑很长一段时间过后,他对谢恒颜说:“我们不赶路了,就这样慢慢走吧。”   谢恒颜问道:“怎么个慢慢走法?”   印斟不知道如何跟他具体形容,谢恒颜大病初愈后的第一天,他带谢恒颜一路骑马朝南行,不到天黑便突然停了下来,说要在途中经过的小镇外歇脚。谢恒颜负责去打听住处,印斟不便露面,另外抱着乌念顺带牵马,在相对隐蔽的地方静心等候。   沿途谢恒颜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叫人瞧出半点异常,谁想他兜转了一圈回来,紧张巴巴地准备汇报情况,印斟却不知犯的什么毛病,二话不说,一把拉过谢恒颜的小手,径直往小镇人声最喧嚷的地方逛起了夜市。   ——这一下,可将胆儿小的傀儡吓得不轻。毕竟满城通缉不是闹着玩儿的,偏他印斟好似不以为意一般,入了镇就是一身最寻常普通的装束,头上一顶全然遮脸的斗笠,眼下画了近三寸长的狰狞刀疤,为防叫生人认出画像上的模样,还往嘴角点了一颗绿豆般大的黑痣。   “媒婆痣。”谢恒颜说,“你这不是掩耳盗铃?旁人要认出来,还是认出来了,多了颗痣又能咋地?”   印斟却说:“你也来一笔。”   “我不要!”谢恒颜忙挡住脸,推脱说,“哎呀,我不要那玩意儿,多丑……我又没让人挂得满城都是画像,不要!”   然这回印斟给谢恒颜用的,却是胭脂调的红墨,鲜亮而不失张力的颜色,点一枚朱砂在他眉心之间,倒是愈发显得面相秀美又俊朗。   末了,印斟收回笔墨入袖,拿镜子递到傀儡面前,问他:“好不好看?”   “还……还成吧。”谢恒颜拧眉说道,“为啥要点这个?”   印斟道:“朱砂开智,给你醒醒脑子。”   “你说啥?”   谢恒颜眼珠一瞪,当场气得獠牙都龇了出来,印斟却反手扣在他腕间,淡笑着说道:“走了。”   “去哪儿?”   彼时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长街内外正是一阵人头攒动,在这座以往不曾接触过的陌生小镇上,印斟牵着谢恒颜的手,谢恒颜背着装乌念的竹筐,他们倒真像一家三口走在人群中央,最热闹喧嚣的地方,自是说不出的缱绻温馨之感。   印斟说要慢慢走,这一次,确是在“慢慢”地走。他们自打入了小镇,印斟也没有着急赶路,反是拉着谢恒颜到这里逛一逛,到那里转一转,再顺路给他买三串油纸包的糖葫芦,一捆两捆歪鼻子扭眼睛的糖人儿,一面走一面吃,最后选在一家小食馆外坐了下来,说是想品尝本镇固有的乡土味道。   今时到底不同往日,他们一路从来枫镇过来,原都吃的些清淡饭食,再加谢恒颜平日里没甚么胃口,午饭晚饭惯常是白粥配着咸菜,包括后来马不停蹄赶路那段日子里,也都是印斟随手煮来一锅米糊,两个人没什么挑剔,大抵凑合着能饱腹便已是足够。   印斟感觉,自他同谢恒颜认识以来,好像从没带他见过什么好吃好玩儿的。如今难得来一次外镇,印斟说到做到,不光牵着傀儡逛了夜市,如今又在街边人来人往的小食馆外,摆满桌的水晶饺、糖醋鱼、白切鸡,半甜半咸的鲜奶糕,炸得又酥又脆的臭豆腐……还有两人共吃一碗的牛肉细面。   谢恒颜倒是头次吃到这样多的新鲜东西,乃至刚看到大碟小碟美食上桌的时候,都忍不住瞪大一双溜圆的杏眼,边流口水边问印斟道:“……你今天怎么了?怎平常那样抠的,突然变得这么大方?”   印斟一听到这里,登时不乐意了:“我抠什么了?” 第248章锅从天降   谢恒颜原总是直气壮地认为,乌念与方焉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凡是方焉的残魂尚还留存于这世上,乌念便远比其他普通幼小的婴儿要顽强得许多。   孰不料几经颠簸降温下来,乌念染得一身风寒,行路期间在那竹筐后咳喘不止,肉眼可见地虚弱下来,偏生印谢两口子拿不出任何的办法,只有谢恒颜壮着胆子跑去经过的大城中开药,两人再躲去小道间相对隐蔽的地方,想方设法让乌念将药服下。   到了眼下这般地步,谢恒颜不得不开始怀疑,之前说方焉借用乌念的身体复生,那他本人究竟是否还在这世上?   他也曾说过,一旦海岛出现问题,届时死的并不止是乌纳及永村众人,还有与他们形成共生的方焉自己。   “会不会方焉已经……不在了?”谢恒颜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说到底,这也只是个传说中的人,你们见都没见过,到底为何对他如此忌惮?”   印斟却道:“你爹不是替方焉办事?你难道完全不清楚?”   谢恒颜愣了半天,才挠了挠头,对他说:“我也不记得了。”   谢恒颜的记忆在这二十年之间,曾有过两次次完全的中断。一次是在当年战后获救,到被带往铜京岛修理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谢恒颜压根不记得见了什么人,更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只一睁开眼来,面对的便是铜京岛上的谢淙。   至于另一次,则是印斟问他,最开始是从哪来的时候,谢恒颜整个人陷入了迷茫混沌的状态。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到这世上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方焉,方焉这一生制作的傀儡无数,谢恒颜也许只是他作为赠品,送给谢淙长期伴在身边的一具玩物罢了。   “算了。”印斟说,“不管从哪来的,反正从现在起,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谢恒颜笑叹了声,两人抬起眼来,互相交扣着手掌,一时间也不多言。   乌念的咳疾如此耗了三五天,起初还只是轻轻咳那么两声,不想嗝日服过药后,反是愈发变本加厉起来——时常谢恒颜翻开竹筐,便见她躺在里头双眼通红,涕泪不止,呼吸尤是艰难,夹杂着嗡嗡一连串的嘈杂尾音。   这一下可将谢恒颜急傻眼了,当下什么也顾不得,忙抱起乌念往周边最近的镇里就医去——偏不巧,左右这镇中医馆就只一个,白天排起队来便是老长的一条,从街这头一路蜿蜒到街那头。   谢恒颜清晨时过去,一直挨到当日正午,才勉强见着镇里唯一的大夫。然而那大夫也并不靠谱,托着乌念翻来翻去看了半天,一会说她得了肺病,吓得谢恒颜眼皮子狂跳,一会又说只是普通风寒,开几副药方煎服了完事儿,根本没什么要死要活大不了的。   谢恒颜追着问了半天,那大夫一脸不耐烦,过了会儿又说不治镇外人,让他们上别处寻医馆去。   于是折腾大半天,谢恒颜还是抱着乌念空手而归,印斟早已在镇口等候多时,回头只见谢恒颜双眼通红,一脸受足委屈的模样,忙上去问道:“怎么了?”   “他不给念儿治病。”谢恒颜难过地说,“这里的大夫怎么这样?连小孩儿都没耐心治的?”   印斟想了想,道:“不是不肯治,应该是治不了。”小地方的条件原就受到极大的限制,再加乌念体质特殊,不比寻常婴儿那样身强体壮,如今这一趟重病下来,一般的大夫怕都没胆直接上手来医。   而在那头,谢恒颜正急得到处打转,看样子似想鼓足勇气,寻那镇中大夫继续说理去。印斟见状,忙一把拉过怒气冲冲的谢恒颜,三两下抱他上了马,连带乌念一并裹进怀里,说:“别在这耽搁,我们往大城去,那儿大夫总比镇子里好。”   谢恒颜俨然是个路痴,现只听他说要走,便又着急问道:“……去哪里?念儿不能颠簸太久!”   “继续朝南,绕行。”   在他们临行前备的那张图纸上,来枫镇居中偏南,再朝南一带海域周围。笼统共设有十来余处偏远村镇,其中规模相对较大的热闹城区,尚远不及平朝城那般繁荣昌盛,但也是目前他们唯一能找到治病救命的地方。   印斟带着谢恒颜同乌念,三人快马飞赶近一天一夜的路程,最后选在距离最近的归杨小城停了下来。   因着当天夜里实在太晚,城门早已不再对外放行,他们不得不在外凑合过了一宿,半梦半醒间,只听乌念呼吸间断断续续的咳喘声,谢恒颜只觉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印斟在旁看着,自然也没好过到哪里去。   次日天刚蒙蒙亮,趁城内把守的侍卫尚未及全数到岗,印斟便以单手背起竹筐,同时揽着乌念谢恒颜两个人,踏轻功悄无声息翻进了城墙之内。   归杨城虽说是一座小城,但所处地域偏远而荒凉,往来人言语间多带有浓重的地方腔调,有时印斟听不大懂,谢恒颜更是完完全全一窍不通。   两人前后花费好一番功夫,最后打听到的医馆也仅仅只有两处。   据说第一间医馆里的大夫,在他们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谢恒颜抱着装乌念的竹筐,硬生生在外等了大半天,最后见到那位妙手仁心的大夫,却是一张意外刻薄的脸,同样没甚么好脾气,操一副听不懂的奇怪腔调,说起话来更是爱理不理。 第249章歪打正着?   印斟手里没有武器,此刻他单一手抱谢恒颜,另一手拎乌念后颈,一家三口站在墙头上,俯视墙下宛如潮水涌动般的愤怒人群。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谢恒颜呼吸不稳,慌乱之间,心口那道业生印几乎是在狂跳不止,“我刚来的时候,人就已经死了,我……”   “胡说八道!”众人手中长棍一扬,厉声喝道,“此事既与你二人无关,那为何定要偷摸进城,为何又要以纱覆面!莫不是做了甚么亏心事,不肯见人罢!”   谢恒颜喉头一哽,正说不出话,墙下忽又有人直指印斟,愤然扬声:“倘若有那本事,便将斗笠摘下,遮遮掩掩,算什么英雄?!”   印斟闻言,与谢恒颜对视一眼,却也不过片刻之余,印斟抬起手来,将那头顶斗笠骤然一掀——此后,遮面的乌纱随风飞跃至上空,帽檐下一张冰冷而锋利的男子面容瞬间显露而出,院内众人只匆匆瞥过一眼,立马认出此人五官面相,乃是外城通缉令上,重金悬赏长达一年的极恶之徒!   “居然是他!平朝城内,弑师毁牢,闹得满城风雨,印……”   “印什么?”   “是印斟!!”   “愣着干什么?!都给我上啊,捉住他!”   然而话没说完,印斟一记斗笠脱手飞出,直打得墙下一众人等惊呼不迭,一时间全然陷入混乱无法自拔,印斟趁机拉过谢恒颜的衣摆,低声于他耳边喝道:“走!”   谢恒颜尚未及做出反应,印斟已是骤然转向,带谢恒颜与乌念飞身踏过众人头顶,随后堪堪施力,朝房梁上方一跃,便在所有人起伏不断的呼声当中,一个腾空自后院墙外倒翻了出去!   这一下,原是成群结队前来逮人的普通百姓与众官兵等,纷不由发出连串震惊带着恐慌的呼喝之声,方欲回神追赶之际,却只见那两人带着一只竹筐,老早翻过院墙跑没了踪影。   “人呢?!”   “铁定还没出城,赶紧的,给我搜!”   “搜啊……”   彼时方至正午,归杨小城万年寂静无人的长街之外,俨然陷入一阵接近疯狂的呐喊与沸腾,街头巷尾到处围满议论不止的本地住民,内城派来的官兵更是毫无秩序,前前后后霸占了整道狭窄的路口,以致使这座原就拥挤不堪的偏远小镇,愈发陷入水泄不通的混乱状态。   印斟拖着一大一小两个人,笼统未跑出多远,最终在距离十里外的一处废弃草棚内停了下来,勉勉强强歇了趟脚。   两人连夜的忙碌奔波,已近三日不曾合眼休憩。谢恒颜适才停步驻足,惊魂犹是未定,此刻拽着印斟的胳膊不住喘息,呼吸却迟迟不曾平缓。   “没事了,已经追不到了。”印斟拍拍他的头,两人缓慢蹲下身,倚在草棚隐蔽无人的小角落里。谢恒颜偏过头,额角紧抵谢恒颜的肩膀,大概耗去好长一段时间,才费力地闭上眼睛,慢慢使自己变得平静。   原来叫人喊打喊杀的日子,竟是过得如此惊险苦难。谢恒颜只觉自己安逸太久了,反应变得尤其迟钝,如今到底不是在那人人亲切的小海岛上,外人待他们如此敌视的态度,让谢恒颜不禁想到二十年前,那场人与人,人与妖厮杀不断的疯狂战乱……也许人们在某种无意识的状态下,已是在重演当年血流成河的悲剧,只是暂且无人自知罢了。   “怎么了?”印斟见谢恒颜沉默,忙搂过他问道:“不舒服?”   “没有。”谢恒颜摇摇头,刚想说点什么,印斟又问他道:“吓到你了?”   谢恒颜想了想,方如实答道:“是……有一点。”   “别害怕,有我在。”印斟勾了勾谢恒颜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捞到自己怀里,这会乌念仍倚在谢恒颜的胸前,轻微地咳喘,看样子状态并不太好。印斟以手掌抚过她的额头,温热微烫,想是有些发烧,如若一直这么下去,恐怕根本撑不了几时。   “药呢?”印斟道,“方才从第一间医馆出来,大夫没给她抓药?”   谢恒颜摇摇头,只从怀中掏出半张皱巴巴的纸:“没有开药,只给了药方。”   “药方也行。”印斟将那纸片接过,随即站稳起身,对谢恒颜道,“你就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   “哎,慢着!”谢恒颜反手拉过他,略有些恐慌地道,“你上哪儿去?”   印斟只道:“没事,你等我就行,最多一炷香的时间……我会回来的。”   谢恒颜压根还没应允,但只见印斟三两步跨过墙头,飞上了天,顷刻在他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恒颜也不晓得印斟去做什么,且呆愣在原地,抱乌念一直这么干杵着等。印斟说要一炷香的时间,实际谢恒颜窝在那处草棚的小角落里,打从黄昏等到了落日天黑,却始终没等到对方归来的身影。   “这个混蛋,取个药得这么长时间吗?”谢恒颜不禁自问道,“他不会不回来了吧?”说毕又低头看向乌念,愈发变得伤心低落起来,“念儿你说,印斟会不会……不要我们俩了?”   此话出时,草棚外陡亮起忽明忽暗一盏盏昏黄色的灯火,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远在街外传了过来,谢恒颜敏锐抬头,在那瞬间起身离开了草棚——果然没用多久,一众手提灯笼,腰系长剑短刀,身着官服的陌生男子自拐角处走了出来。   乌念骤然受到了惊吓,眼看又要扯开嗓子号啕大哭,谢恒颜忙将她小嘴儿捂了起来,顺势躲进后方不远处的小草丛里,见那群官兵抬高了灯笼,不住往周围的小角落里照来照去,显是白天那场风波未平,全城百姓俱是提心吊胆,只判早日将他二人捉拿归案,以此还得归杨小镇一份安宁。 第250章翡石村   谢恒颜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问道:“你这意思是说……”   “还不确定。”印斟道,“巡着路径先过去,也许能找到什么……顺带给乌念治病。”   谢恒颜道:“你怎知那处定有大夫的?万一啥都没有,岂不是白跑一趟?”   印斟道:“那你在这留着,一直等人追杀?”   谢恒颜说不出话,印斟便拉过他,活像拽驴子似的,硬声说道:“走了!”   两人一路出了归杨城,印斟另外备了马匹,一面离城之时,谢恒颜一面对他说道:“我们都跑出这么远了,为什么平朝城的猎鹰,还能追到这处来?”   “不一定追的是我们。”印斟说,“至少赶路的时候,没见过猎鹰跟踪的影子。”   谢恒颜道:“那说明……他们本就要杀屈大夫?可是,为什么要杀他?”   印斟回头道:“……我怎知道?”   说毕双手一扬缰绳,和着初冬时节刀子般的冷风,一路直朝镇外坎坷不平的羊肠小道飞赶不停。   ——屈大夫所居住的翡石小村,距离此归杨城外近有三座城镇之远,且在一处相对隐蔽,地形崎岖的山林之内。其间村民多数姓曲,据屈大夫家中族谱上说,他们至今在世的年老一辈中,尚存有不少医术精湛的族人,至于究竟是真是假,也无人能够妄断。   印斟拖带着谢恒颜与乌念二人,自当日白天一直到深夜,差不多到三更天时,终于在翡石村外寻得一处暂能歇脚的角落。   彼时夜已深沉,见那村落内外几乎无人往来,隐约只见得几束微渺的灯光,顺着泥泞的山路这头,幽幽蜿蜒到那头难辨方向的远处。   而他们寻找的翡石村,则隐藏在一座地势不高,但其路途曲折离奇,相对常人而言,较难往深处继续步行的山沟之间。   印斟方牵马走在路口前端,竟险些一个趔趄摔进土里,幸而有谢恒颜在后搀扶——两人彼此商量过一阵,想到印斟不便在人前露面,遂还像先前那般,由谢恒颜抱着孩子前去求救,印斟则隐匿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等他二人平安归来。   谢恒颜将乌念裹在怀里,独自往山路深处艰难前行,走到一半的时候,忽而眼前有了刺眼的灯光——谢恒颜尚未做出半点反应,倏而自村那头嗖嗖钻出数道人影,二话不说便将他围挡在路中央处,手中棍棒铁锄亦随之高高扬起,直抵往谢恒颜的脑袋,同时以厉声喝道:“什么人?!”   谢恒颜还没开口,已有人率先与他吼道:“半夜三更,还能有什么人?”   “咱村里进了贼了……还不快打?”   “打!!!”村人们异口同声道,“把这小贼往死里打!”   谢恒颜浑身一颤,登时骇得獠牙大张,待要睁大杏目,予以反击的同一时间里,人群中却又有一人扬声喝止道:“慢着……先停手!”   众人喊打喊杀的声音渐消停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陡然朝前点燃的灼烈火光,谢恒颜忙收了泛红的双眼,朝后退有数步的距离。紧跟着,自人群后方走出一须发灰白的老人,佝偻着腰,手中一杆数尺长的火把,这会走上前来,照亮在那黑暗之中,谢恒颜半张清秀的侧脸,以及他怀中呼吸微弱,尚在咳喘不止的病瘦婴孩。   “居然带着孩子!”霎时间,议论声起,即刻有人惊问道,“这小贼,莫不是来求医的么?”   “看样貌不像本土人……是从哪里来的,偏要半夜闯人村子?”   “就算是来求医,如今这般晚了,不能等到明日再来么?”   幸而这时候,方才举火把的老人开了口,语速缓慢,不带任何敌意地问道:“你这孩子,像是染了咳疾。一旦时间拖得久了……容易熬成痨病。”   “那……那怎么办啊!”谢恒颜方听至此处,登时急到六神无主,“我是听说翡石村能够医病,所以连夜赶路到这里来的,孩子都拖了快十天半月,先前大夫嘱咐的药方也都用了,但是一点也没见她好。”   老人闻言,伸手入乌念襁褓之中,沉默探过半晌,片刻后抬起双眼,对谢恒颜道:“……跟我来吧。”   谢恒颜仍在原地愣着,似是有些不知所措。这会旁的村人却推他道:“过去啊,老爷子这都喊你去了,还傻站着做什么?”   谢恒颜这才懵懵懂懂的,一面跟随那老人的脚步,弯弯绕绕往山沟深处徐行,一面又忍不住回头,想着印斟现在什么地方,有无遭受什么危险——两人互相见不着面,想必都在为着对方担心着急。   约莫一炷香后,谢恒颜两腿几乎走得麻了,身旁村人才提醒他说,已经到了地方。 第251章端倪初现   谢恒颜把头埋进印斟温暖的颈窝,深吸一口气,片晌方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怎不能来了?”印斟反问,说毕单手扶过窗台,一个翻身自窗口外跃入屋内,落地顺带将谢恒颜拦腰抱起,边抱时边问,“媳妇难产?……早亡?我怎不知,你竟有个这样的媳妇?”   “你……你都听到了?”谢恒颜哎的一声,忙推搡他道,“我这不是……为了念儿,不然他们那些村民,哪肯收留来历不明的外人?”   印斟不听,只问他道:“你从哪里来的媳妇?”   “你烦不烦?方才我担心得要命,生怕闹出什么事端,你倒有兴致同我说笑?”谢恒颜咬牙愤懑道,“走开走开,我睡觉去了,真真懒得理你……”   此话说完,谢恒颜冷哼一声,已是扭头上了床榻——硬要说来,这些干净的褥子和枕头,还是热心村民替他备的,若真将实话实说了,哪还会有眼下这般待遇?   谢恒颜想着想着,越发将身旁褥子裹得老紧,正翻身间,印斟也跟着一起躺了下来,谢恒颜先时还不愿让出地儿,印斟便压在他身上,一个劲直往床边倒——到最后实在拗不过了,谢恒颜只好挪了又挪,放印斟躺在他旁边,并将暖和的棉褥子分出一半,牢牢实实搭在印斟的腰上。   两人就这么躺着,印斟空出一边手臂,揽过谢恒颜单薄瘦削的肩膀,末了,又低头吻过他的发顶,就像一头野狼在亲近他的爱侣一样。   但印斟不是野狼,他们一人一只傀儡,只是逃亡在世界边缘的一双孤魂罢了。   “颜颜。”黑暗里,印斟忽而出声。   谢恒颜:“咋了?”   “你后悔吗?”印斟偏了头,如是问道。   谢恒颜怔然道:“后悔啥子?”   “这么跟着我,时刻提心吊胆,没一次安生的日子。”印斟说,“这样下去,你……会感到厌倦吗?”   谢恒颜却是笑了,想也不想,看向他道:“说什么呢?按理来讲,是我拖累了你才是。你原是璧御府的大徒弟,而我是个傀儡,你却将我当媳妇儿了……说到底来,还是你吃亏了不是?”   印斟道:“我没吃亏。有你在,我从不觉得吃亏。”   谢恒颜傻笑道:“嘿嘿,我也这么觉得。”   说完却被印斟逮着,吻了吻唇角,谢恒颜翻了个身,印斟顺势压上前来,抱着他便是天翻地覆的一顿亲吻。   直到这时,谢恒颜心口忐忑不安的那道妖印,适才一点点归于平缓安稳的状态。   他闭上双目,待那一吻结束时,彼此的鼻息都有些不稳。谢恒颜紧贴在印斟身边,大概隔过好长一段时间,方缓声开口说道:“喂。”   印斟:“?”   谢恒颜:“你说,明天怎么办?”   印斟:“什么怎么办?”   “你人来都来了,不想查些什么吗?”谢恒颜道,“我方才问过了,这里的人,很多都姓曲,给念儿看病的曲老先生,应该是他们翡石村中最年长的一位。”   “嗯,我知道。”印斟是后来跟进村的,谢恒颜随曲柬进药房的时候,印斟便在房顶一直默守着,之后曲柬与谢恒颜交谈的内容,他也基本听得一字不差。   “明日我去探望念儿,顺带帮你问问情况?”谢恒颜道,“我该如何去问?问他们这儿,有无一个叫曲蓉一的女人?”   印斟想了想,说:“你别这么问,谁知道曲蓉一在他们这里,是个什么样的身份?”   “还能是什么身份?”谢恒颜道,“不过都是姓曲的同族之人,是不是还不一定呢,能有甚么稀奇不成?”   印斟长叹了声,方道:“……她是妖。”   谢恒颜这才回想起来,先前尚在永村海岛的时候,容十涟是如何与他们说的?   所谓璧御府的成夫人曲蓉一,乃是当年朝廷最为忌惮的“带印之人”——具体状况如何,容十涟不曾与他二人详说,但只凭借这样一段模糊不清的字眼,也足够判断曲蓉一的身份,一开始便并不普通。   究竟是妖,还是后天夺来的妖印?   谢恒颜想不明白,隔了片刻再去看印斟,发觉不知何时,他已贴着谢恒颜的肩膀,眯眼熟睡过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都是印斟在前赶路,谢恒颜同乌念在后睡着,要说不累是没可能的,印斟就算是个铁做的人儿,自然也有身心俱疲的时候。   谢恒颜想了又想,最后将身体蜷缩起来,依偎在印斟的怀里,小声说道:“夫君,辛苦你啦……”   *   次日晨起时,谢恒颜习惯性地看了眼床边,这时印斟已经不在了,床头的外袍里衣等叠的整整齐齐,根本瞧不出昨夜有人来过的痕迹。   谢恒颜心说,这家伙想得还挺周到!一面又忍不住忐忑,白天山沟里外都是村民,印斟一人又能躲到哪里去? 第252章掠夺者   谢恒颜乍一见这人名字,瞬间就有些走不动路了。   其中最重要的,压根不是那人名儿。硬要说来,也许姓也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那画像上的男人,身后背着药箱,手里攥着草药,完全作的是医者打扮。   这个人若是姓穆,他并不稀奇。他若是个大夫,也没什么好多想的。   但他既是姓穆,同时是个大夫,又与翡石村这样的医者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让谢恒颜不得不产生异样的想法,此人与当初那对穆家夫妇之间,是否来自于同一宗族——世上还真有这等巧合之事?   谢恒颜一时发着愣,那头曲柬忽仍了一本书来,随手摊开一看,却并非是与医术相关,上面勾画着些繁杂看不懂的一些古文。   谢恒颜待要发问,曲柬已是开了口,转眼看向他道:“这上面的字,你可识得?”   谢恒颜愣道:“……不识得,这写的什么?”   曲柬却是眯了眼,继续与他问道:“不知你可曾听说过……‘借身还魂’,这样一说法?”   “……?”   谢恒颜整个人一顿,随即有所会意,神经瞬间变得紧绷起来。   他不曾料想,曲柬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这让谢恒颜感到无所适从,甚至不知该如何给出回答。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曲柬道,“……你想说,我分明是个大夫,为何会相信这样荒唐无稽的说法。”   “没、没有。”谢恒颜别开脸,假作不经意地道,“只是觉得奇怪,原本以为……老先生您,会拿出什么药方,特来医治念儿目盲的病症。”   “她那目盲之症,我昨晚略探过一二,确认不是先天不足引起的病根。”曲柬说,“早产只是其中一个诱因,至于其他别的缘由,你作为她的生父,难道不曾多想过?”   谢恒颜忙道:“自然是想过……”   何止是多想?   他只恨自己不会那通天术法,现没法将乌念身体里住的那人,牢牢实实给提溜出来,然后再歇斯底里地质问它,你究竟从哪里来?又带有什么样的目的?   但像这样的问题,又怎敢轻易向旁人提起?   所以当曲柬问出“借身还魂”的时候,谢恒颜除了装傻充愣,也就只有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我是觉得……她比一般孩子都要奇怪。”谢恒颜低声道,“可当时情况紧急,我只顾她是死是活去了,哪又管得了那么多?”   然而曲柬反手上前,倏而却那书册对半翻开,正对着谢恒颜的面前,几乎不带任何犹疑地说道:“这些听来邪乎,又不切实际的妖法咒术,早在二十年前,京城已明确下达禁止的指令……若硬要说有,旁人兴许不愿相信,但要说没有,又有谁能指出它是为何而禁?”   此一番话说来,谢恒颜身为傀儡人形,心中越发只觉忐忑难言,而今再抬眼凝视曲柬的面容,那种心虚的感觉顿时油然而生。   “死者残魂不息,意图以生者肉身达到最终复生的目的,尤其是那出生不久的稚儿,意识薄弱不堪,无法抵御外来力量的侵袭——年轻人,事到如今,我只念你爱子心切,适当做这一句提醒。”曲柬淡望着谢恒颜微有躲闪的双眼,一字一句,犹是清晰地说道,“世间万事万物,有因必有其果,如此轮回往复,皆为人生一大定数——唯独人死而复生,妄图留存于凡世,乃是天理不容之逆事。”   谢恒颜:“老先生……”   “切莫因着一时心善,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曲柬道,“你这孩子,生来异于常人,如若问她异在何处,我想……大抵是那双不能视物眼睛。我这样说,你能听明白吗?”   “明白。”谢恒颜其实没听明白,但他还是僵硬地开口,连连道了两声,“……明白。”   曲柬见他如此反应,暂也放下了心,方回身准备离开之时,谢恒颜忽在他身后道:“老先生!”   曲柬停下脚步,回眼看他。   谢恒颜道:“晚辈尚有一事想问。”   曲柬尚且不言,意思让他明说便是。   “老先生可知道,早在二十余年前,你们翡石村里,曾有一个叫曲蓉一的姑娘?”谢恒颜按捺半天,终是硬着头皮问道,“后来她嫁到来枫镇去,给人当媳妇儿,至今也不知所踪的?”   *   天色将暗,傍晚近黄昏的时候,在外劳碌一整天谢恒颜,终于得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将后来曲柬所说的话大致梳理了一遍。   曲柬告诉谢恒颜,自翡石村至今建立百年以来,为使弱小的家族根基不至于走向没落,村中曲姓一众人等,大多选择与背景家势身后的外族中人联姻结亲——说白了,也就讲究一个门当户对。   而在那时能与曲家联姻的外姓家族屈指可数,至多不过方才墙头画像上的几位,且从当年到现今跨度如此之久,大多数人已称得上一声“老祖宗”的名号,其中最年轻的那位,便是眼前早已白了满头的老先生曲柬。 第253章被发现了!   从小喜欢栽种栀子花的凤子,当她的栀子花田伴随大火一并消失的时候,凤子也跟着一起没了踪影。   之后再没有人见到她。   她的身世、来历、背景,以及最终的去向,都成了无法解开的谜团。   “印斟,你说那凤子,到底是个什么人?”谢恒颜趴回到床边,犹是认真地道,“之前糖……那个,容十涟说,栽种手记是方焉留下来的,但现在你看这栀子花田,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印斟歪在枕旁,大抵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方偏过头来,问谢恒颜道:“……方焉究竟是男是女?”   谢恒颜摇了摇头,道:“这个难说,反正我只觉得,他身份多重,来去无踪,压根分不清楚。”   印斟顿了顿,忽而唤了他道:“谢恒颜。”   谢恒颜:“啥?”   “我现在,有一个想法……”印斟迟疑道,“但是很荒谬。”   谢恒颜道:“……我也有个荒谬的想法。”   两人相对视一眼,谢恒颜心里知道,他们多半想到一起去了。虽说如此,印斟却并未将这想法直接说明,谢恒颜也没有开口多问,片刻过后,他方抬起手来,握在印斟腕间,沉下声音说道:“印斟,我总觉得……等这事处理完后,我须得回家一趟。”   “回家?”印斟愣声道,“你回什么家?”   谢恒颜道:“铜京岛。”   印斟倏地反手来,扣往谢恒颜肩头,犹是僵硬地道:“你到那去做什么?”   “哎……你先别激动!”谢恒颜忙道,“我只说回去看看,又没说去了不回!”   印斟又道:“你要看什么?!”   “我只是想……回去看看谢淙,自先前海上一别之后,我好像……再没见到过他,就连梦里也不曾见过。”谢恒颜放缓声音,略带安抚地说道,“不管怎么样,他也是我阿爹。你说这天底下……岂有儿子不认老子的道理?”   印斟喝道:“别去!”   谢恒颜:“为啥?”   印斟赫然而怒道:“你是拿他当了老子,试问他几时将你当过儿子——先前谢淙那般待你,你倒能不计前嫌,还要回头去寻他?”   “哎呀,你……你别这么说,谢淙他……”谢恒颜说到一半,此番望见印斟的眼神,却又有些说不下去了——他知道的,印斟是在害怕,害怕会因此失去他。   可谢恒颜何曾不是这样想?最后的真相总是近在眼前,偏又无端蒙上一层雾霭,致使外面的人永远看不大清,便也只能被蒙在鼓里,始终出不去了罢。   “我只是之前听说,咱俩在外整整一个年头,如今的铜京岛今非昔比,早已沦为一座无人的荒岛。”谢恒颜道,“我是放不下心……那里好歹是我的故乡,所以想回去查证一趟,看那些传言究竟是真是假。”   “……那好。”印斟拉过他的双手,硬声说道,“让我同你一起去,往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谢恒颜想了想,还是转移了话题,对印斟说道:“咱先不说这个……印斟,我这另有一样物件,须得由你来过目。”   印斟问:“什么物件?”   谢恒颜站直起身,左右扫过一眼,在确认门后窗外无人窥听之后,方缓缓伸手入袖中,取来一样近半指宽的泛黄书册。   “刚才,曲老先生喊我去了一个地方。在那里存放着整座翡石村目前所有的藏书,包括过往数十年来,各家族之间往来联姻的记录。”谢恒颜道,“……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印斟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他喊你去那里做什么?”   “先别问这个,你快过来,瞧瞧这玩意儿——我临走之前,特地顺进袖里的……差点没让他发现。”谢恒颜说着,将那微有破损的纸页翻开——印斟凑近上前,方见其间密密麻麻一行小字,显是放置的念头有些久了,大部分的字迹几乎变得模糊不清,但勉强还能认出是些人名。   “你乱翻村里这些东西,确定没人注意?”印斟诧异地道,“这都写的什么?……完全看不清楚。”   “哎,你这个人,为啥从来不分重点?” 第254章因与果   “正是此人,他背叛师门,烧毁容府地牢,害得牢中妖孽尽数逃脱,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众村民手中火把一扬,直指向印斟,愤然出声喝道:   “你欠了多少条命债,手里沾了多少人的血……就这样,还敢到我翡石村里头撒泼?!”   “我们绝不容你!”   “绝不容你!”   “他不是这样的人!”谢恒颜陡然扬声,站定自木窗旁,奋力替印斟辩解道,“他没有背叛师门,更没有杀人——印斟从不伤害无辜的人!”   “你也闭嘴!你就是他的帮凶!”人群中的曲汀怒目嘶吼道,“亏我还替你的孩儿喂奶,竟没想到,你与这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是同一类人!”   “还同他废话什么?”众村民齐声道,“都上去,不用捉活的……往死里打!”   说罢,高举的火把已然围聚成一团巨大而灼烈的火焰,人们手中锄头、棍棒、砍刀等锋锐骇人的凶物随之展露而出,纷纷朝面前二人站定的窗台猛冲而来——   印斟下意识将谢恒颜护在怀里,谢恒颜却着急拉过印斟道:“念儿还在他们手里!”   “别慌,等我去找她。”印斟抱起谢恒颜,将欲转身离开的同时,屋外那群狂暴的村民已强行挤开雕窗,木门,所有能空出来的大小缝隙,愤然如同潮水般地涌入内间,刚好将印谢二人团团围挡在正中央处。   “还想走?!”领头的壮汉厉声喝道,“你当初既有胆量杀人,就该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兄弟们,上!给我打!”   “打!!!”   话落时,伴随整间屋内众人一张张狰狞而又扭曲的五官,空气中夹杂着烈火与汗水混合燃烧的气味,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里,带着憎恶、痛恨,以及粗鲁而莽撞的怒火,俨然是一众丧失理智的野兽,在疯狂向外展示他们迅猛尖锐的獠牙。   谢恒颜初次接触到这样的眼神,大抵还是在数十余年前,那一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乱——人与妖间彼此仇视,憎恨,厮杀,酿成最终无法遏制的恶果……   “印、印斟!”谢恒颜浑身紧绷,不住发出恐惧的声音。   然而在这时,自印斟掌心的符纸赫然冲开,飘升至烈火灼烧的上空,顷刻形成一道丈余高的宽阔屏障,将众村民挥击而来的锋利重物隔绝在外,只消稍一施加力道,便在瞬间碾碎成为粉尘。   混乱之中,周遭正是大片的火光冲天。印斟拉着谢恒颜的手,复又唤来一张符纸,紧贴在他单薄瘦削的后背,道:“……从屋顶上去,符纸引你出村,我稍后就来!”   谢恒颜道:“你干什么去?”   “去找乌念。”印斟说毕,蓦地抬起手来,朝他肩上一推——谢恒颜压根没反应过来,人已随符纸传来的力道飘飞出去,隔开外一层黑压压的人群,径直朝众人头顶上方飞跃而去!   众村民陡然发出惊呼,谢恒颜亦是惶然挥舞着双手,偏此时距离地面愈来愈远,不多时便由符纸形成的屏障带离了人群,悠然飘至无人的房顶之上,正与印斟相隔数尺高空的距离。   “印斟!”谢恒颜惊恐出声喝道,“我不要一个人走!”   印斟只道:“我马上来!”   谢恒颜一个“不”字尚未能出口,那头印斟召唤的符纸已猝然生效,倏忽间带领谢恒颜飞下了屋顶,弯弯绕绕一路老远送他到了翡石村的村口处——   “快抓住他……这个人,他居然会妖术!”村民高举手中火把,不住于人群中喝道,“别让人跑了,追!”   “他曾是璧御府的大弟子,倘若没那点本事,又如何刺伤他的师父!”   “废话少说,快把人追来!两个都不能放过!”   话音未落,半空中徒然袭来一阵飓风,于那刺烈的火光拼命燃烧之中,印斟飞身出屋,正赶在所有人做出下一步举措之前,豁然一张符纸自掌心飘出——此后没用多久,便将那隐藏于村中矮屋之内,尚在襁褓中熟睡不知情的乌念隔空捞出,哗然的一声,飞速旋转着落回到了印斟怀中。   “糟了!他把孩子抢走了!”混乱中,曲汀嘶声喝道,“快把那孩子带回来,是他们联手拐卖的也说不定……孩子是无辜的!”   “带什么?”这时候,人群后方的曲柬面色沉庞,倏而向周遭一众村民道,“不必带了。”   曲汀愕然道:“曲老先生?”   “……她一点也不无辜。”曲柬冷声令道,“他们三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来人,速速送信往平朝城内通报,切莫让那杀人魔头逃出此地——快追!”   *   翡石村内外,此刻暮色四合,俨然已是入了深夜,然而在那山林之间,仍是一阵火光闪烁,灯火通明的喧嚣景象——同时夹杂着一众人等此起彼伏的呼喝之声,几近响彻了大半边深蓝色的天幕。   谢恒颜牵着他们的马,背后背着空的竹筐,独自站定在黑暗的角落里,寒风如同刀子般反复刮过他的侧脸。偏他不敢吭声,一句话亦不敢多说,便只能在那有限的范围之内,抱紧单薄双臂,不安地踱来踱去,不时远望天边暗淡一层光束,愈渐多添几分难言的焦灼。 第255章年节   灼烈的热气仍在头顶深蓝色的上空沸腾。   印斟拉着谢恒颜的手,到最后他们听见不远处的天外,隐约传来吱嘎数声嘶哑的鸟鸣。   ——再抬眼时,竟是几只猎鹰在翡石村的上空盘旋。   “完蛋了,印斟。”谢恒颜喃喃说道,“等消息传到平朝城,他们又要说你杀了屈老大夫,炸了翡石村……这下当真解释不清了!”   印斟抿着唇,面色很沉,良久方道:“那些人,扣的帽子还少?”   谢恒颜低下头,凝视怀里的乌念,印斟却牵过他,无所谓地说道:“走吧,别让容府的猎鹰发现。”   “印斟。”谢恒颜原地不动,似有些无端的怔忡。   印斟:“怎么?”   “我们……念儿该怎么办?”   谢恒颜抱着乌念,用为难的眼神看向印斟。印斟看了眼林深处的大火,又看了眼襁褓中的乌念,心下大抵明了了几分,遂问谢恒颜道:“你是作何打算?”   “我不知道。”谢恒颜摇摇头,如实与他说道,“村子临毁之前,曲老先生对我说过,念儿先天不足,并非是引起目盲的主要原因。”   两人一同看向乌念,谢恒颜沉了声,继续道:“倘若我们执着于追究真相,很有可能……最后的下场,就跟现在的翡石村一样。”   “我不怕。”印斟握着谢恒颜的手掌,低声说道,“经历这一些事,对我来说,总有比死亡更可怕的结果。”   谢恒颜迟疑了片晌,方道:“我也不怕。我只怕会失去你。”   “我不会离开你。”印斟说毕,再次揽他入怀中,“你也……别再瞒着我了。”   他们在漫天星火与浓烟中相拥,谢恒颜将侧脸拼命贴在印斟颈窝,以索取所剩不多的那一丝温暖。   事到如今,两人已行至末路,什么都没再剩下。他们只有彼此了,到最终会是怎般一个结果,无人能够预料,谢恒颜大概也知道,走到今天这一步,一不留神即是死——倘若能再多活些时日,他同印斟,也理当感到庆幸无比了……   *   临近年节,左右不过半月的日子,偏南方的小镇忽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那场面总能让谢恒颜想到一年前,白雪皑皑的永村海岛上,他同印斟、乌骞、乌纳……还有容十涟,那时的她还是糖水姐姐,他们几个常常聚在一起,吃火锅,谈天说地,满怀期待地盼望乌念的出生。   到今时却只剩得他同印斟,带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乌念,一路马不停蹄地向南,从始至终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自先前翡石村遭毁,数十余村民全数遇难,不过短短两月的时间——他们几乎都在没日没夜地颠簸奔波,唯恐哪一日于人前显露了行踪。幸而印斟有他自己的规划,三人沿途行时,总归是避开容府猎鹰飞行的轨迹,逐渐朝偏离平朝城的地方不断远行。   在这期间,谢恒颜并非没有考虑,是否要给乌念一个更合适的归宿。曲柬临死前的告诫言犹在耳,这让谢恒颜不得不对乌念产生防备的心理,先时方焉消失的错觉占据在谢恒颜的心头,不知不觉已形成一种难言的恐惧。   但在另一方面,乌念在他二人眼中,仍是当初那个体弱多病的婴孩。前些时日染了风寒在身,伴随除夕前后愈发迅猛逼人的寒流,她身体的状况并不妙,即便长期用药也不见好,时刻伴随轻微的咳喘,低烧等大小症状——除去那晚在翡石村一次骇人的睁眼,之后大多数的时光,都在虚弱的沉睡中度过。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谢恒颜越看越是担心,终忍不住道,“咱俩成天东奔西逃的,时刻拖他一个孩子,难免会惹出事端。”   印斟却道:“你是如何想的?总不能就地将他扔了。”   “扔了?……扔谁也不能扔她呀。”谢恒颜显是苦恼地说,“我是害怕,自打上次离开永村之后,我一直以为方焉该是没了,到现在反又觉得……事情不像那样简单。可是真相吧,总又离得那么远,我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印斟只道:“你怕什么?有我在,有什么可怕的。”   谢恒颜摇摇头,他在心中担忧的事情,印斟大抵也不会明白。   乌念的身体状况很差,谢恒颜这根烂木头也没好到哪去,原先小绿耗重金给他打的那双假腿,部分关节已近磨得开始生锈了,再加业生印外的骨针时刻都在松动,又莫名少了那么几根,谢恒颜时常会有些发慌——他不知道还能陪印斟到几时,只见那白天黑夜一日一日的过去,印斟在马背上永远是道孤单的身影,他没有人陪,有的也只是一根没有心,也许哪一日会突然失去意识的烂木头罢了。   等到那时,将来尚有无数跨不过的坎儿,这叫印斟一人如何去面对?   “怎么,不高兴?”说话间,印斟留意到谢恒颜忽然变沉重的表情,不由低唤了他道,“谢恒颜?”   “哎?”谢恒颜匆匆回神,却是笑道,“没不高兴,我想事情呢。”   印斟问他:“想什么?”   谢恒颜叹了声,道:“也没啥想的,就是觉得,原来你在璧御府,当大师兄的时候……多神气威风啊,现在跟了我,完全就成了过街耗子,人人喊打。”   “……现在也一样威风。”印斟自嘲道,“寻常人见了我的真容,没几个不吓跑的。托了那些通缉令的福,满城满镇都认得我的模样,这不也是一种威风?” 第256章最后的除夕   “也没有啊。”谢恒颜无所谓地道,“本来过年什么的,原只有我和阿爹两个人,他总不让我出去,我也不知道过年是怎么过的……反正,就现在这样,我觉得挺好。”   印斟拉着他的手,说:“以后你有我。”   谢恒颜道:“你也有我。”   说着却让印斟噙住了唇,凑近上前来,与他亲吻在一处。   分开时,谢恒颜不由红了耳根,一只手扔拽着印斟的衣袖,问他:“那个,你想……要么?”   印斟笑了,答说:“想。你肯给?”   谢恒颜别开脸,显是害羞地道:“那走吧,走吧……快脱衣裳去。”   印斟却反手将他拽回,揉一团摁进怀里,压低声音说道:“这么急,到底是你想还是我想?”   “哎,你……你这个人,烦不烦!”谢恒颜登时恼道,“不做了不做了,往后你都别想了,我再不给了!再也不给了!”   “嘘,小声点。没说不要,就现在不行。”印斟忙抱着他,柔声安抚道,“山里太冷,将你闹病了怎么办?隔日上客栈里头……再给你点个炭盆。”   谢恒颜气得瞪眼:“还挑地儿了你,之前在永村那冷水池里头,怎没见你这样?”   印斟道:“那不一样。”   谢恒颜咬牙切齿:“哪儿不一样?!”   印斟起身,拉过傀儡的小手,转移话题道:“走,带你去放焰火。”   果然这招有用,谢恒颜刚一听到这里,整个人就兴奋了起来:“上哪儿放焰火?”说完又反应过来,他们这是在山里的小破庙外,又哪来的焰火给他放?遂又立马怒道:“你诓我吧,印斟你这王八蛋,我要生气了!”   “没诓你。”印斟说着,抽手唤来一张符纸,立结界拦挡在破庙之外,刚好将内间熟睡的乌念拢角落里,随后拉过谢恒颜,道:“我们下山去,过会再回。”   谢恒颜愣道:“哎,等……”   “没事,有结界在,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印斟道,“至多坚持两个时辰,放一回焰火,想必是足够的。”   谢恒颜还是放不下心,印斟又拉着安抚了几道,活像是哄小狗似的,一路哄这傀儡下了山。如今他们停留的这座小镇,与翡石村已相隔老远一段距离,就算有人在后一路追踪,也总不至于赶在年节的空档,跑到这处穷乡僻壤里头寻不愉快。   正值除夕,不管身在什么地方,这年是要过的,家家户户亮着灯火,即便早已熬过了子时,街头巷尾仍是挥不散的人群一片——这会印斟简单做了易容,牵着谢恒颜,混迹在吵嚷而嘈杂的小镇外围,看那铺天盖地的大红灯笼,今时虽至深夜,冲天的火光却燃遍了大半晦暗的天空,将谢恒颜一双黝黑的眼都全然照至透亮。   印斟偏头看着他的傀儡——自不必说,谢恒颜一向爱好这样的热闹场面,即便人挤着人,彼此之间推搡来推搡去,他也只会感觉新鲜又快活。印斟掏钱买了五串糖葫芦,拿油纸包着放进怀里,末了又拐过街角,学人小孩儿买了满手的烟花炮仗,并叮嘱谢恒颜说:“……拿好了,别对人脸放。”   谢恒颜道了声:“好。”   他们在镇外寻了一处河滩,谢恒颜站水边点焰火玩,印斟则另拐了趟弯,不知从哪又买回一只花灯,变戏法儿似的托到谢恒颜面前,唤他道:“颜颜。”   “啊?”谢恒颜乍一回头,见印斟站河岸边上,手里一只大红色的花灯,中间燃着微黄的烛火,照亮他一张锋利而冷峻,却又带着异常温柔的面庞。   谢恒颜“啊”完一声,立马又张开小獠牙,格外惊喜地道:“哇!你从哪儿弄来的花灯!” 第257章三人行?!   原是年节时分,四下张灯结彩,满镇满街的人们都在欢庆声中度过。不想这会忽冒出一只妖怪,三两下窜进人群当中,让那追捕在后的官兵一剑刺穿了脑袋,没见血,倒是头顶上的业生印给露了出来,发光发热的一道,直将在场围观的众人骇得大惊失色,聚拢在一处,又纷纷作鸟兽散。   “该死的东西,跑三天了你。”那官兵头子陡一扬剑,硬抵在乞丐破碎不堪的头顶上方,随即扬声,喝令身后众部下道,“快把他带回去,否则延误了时辰,京城那帮人还得怨我失职!”   众人方道了声是,慌忙围上前来,七手八脚将那小乞丐拖到一边,在旁看热闹的镇民当下散开来,为他们让开一条空阔的道路。   而在另一头,原还与印斟有说有笑的谢恒颜,这会却是完全笑不出来了。他只呆望着小乞丐倒地的身影,及头顶那道支离破碎的妖印,半晌过去,才抓紧印斟的衣袖,唇角颤巍巍的,半天也挤不出一句话来。   “要变天儿啦。”这时候,街边路过的老人提着灯笼,忽冒出这样一句,“还过的是个甚么年,过不去咯……”   “走吧。”印斟揽过谢恒颜的肩膀,低声道,“这里不能多待,我们回山上去。”   谢恒颜点了点头,眼底却是说不出的难过与心酸,本来好好的除夕夜,如今不得不以狼狈收场,说到底谁又能提前预料,他们还能否平安度过下一个除夕呢?   “别难过了,京城下的禁令,一经由人发现,只有死路一条。”印斟沉沉与他安抚道,“你我都不是局外人,早些离了此处,以免惹得一身是非。”   谢恒颜叹了声,只道:“我明白……只是心里不舒坦,乍一见了他死,刀子就像砍在我身上一样。我是觉得,早有一天,我也……”   “你不会的。”印斟说着,牵过谢恒颜的小手,引他混入到人群纷扰处,一面在前开路,一面压低声音说道,“有我护着,没什么好害怕的——大不了,要死一起死了。”   谢恒颜却道:“嘘……别瞎说,我可不想见你死。”   印斟道:“我也不想让你死。”   “好了,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的……不准说了。”谢恒颜道,“咱回咱山里去,继续做那‘耗子王’,只要没人发现,一样的逍遥快活。”   “嗯。”印斟笑道,“都听王后的。”   谢恒颜又恼了,一把推开他道:“你才是王后!”   不想这么一推,印斟没能抓稳,再加周围人又较多,谢恒颜一下就给挤了出去,随着汹涌的人潮一路倒退,眼看将要趔趄着翻倒在地上——谢恒颜害怕得打紧,倏忽之间,却是一头撞进一个完全陌生的怀抱,对方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只那一刻,印斟谢恒颜尚未及做出任何反应,头顶蓦又响起一人熟悉入耳的声音:“……姑娘,你没事吧?”   谢恒颜喉头一哽,刚想反驳一句“谁是姑娘”,然而乍一抬起头来——对上的,却是康问那一张许久未见……五官轮廓日渐趋向于成熟的正脸。   在那一声“姑娘”之后,谢恒颜睁大了双眼,康问亦是低下头来,彼此四目相对的瞬间,谢恒颜浑身僵滞,偏赶在康问开口出声之前,反手将他推开到一边,继而转身绕进后方嘈杂的人群,头也不回地扑进了另边印斟的怀里!   “印斟……印斟!”谢恒颜好像疯了一样,两爪子扒拉着印斟的衣袖,“我……我我……我看到了……”   他一连说出四个我,俨然已是语无伦次,印斟更是干着急,但只见谢恒颜骇得面色通红,半天也挤不出一字半句,印斟只好按过他的双肩,低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谢恒颜:“我方才看到了康……”   康什么?   印斟微微蹙眉,但没等他将“康问”二字出口——在另一边,人群外的康问已是幡然回头,目光毫无征兆地扫中他二人,恰与印斟不经意的视线交汇在一处。   偏只那么一眼,双方都是如遭雷击——印斟霎时变了脸色,不想康问反应极快,脱口便直唤他道:“师兄!”   话音方落,印斟反手拉过谢恒颜,只道一声:“跑!”说毕大手伸来,拦腰将傀儡捞回怀中,符纸结界随之撑开大半,他二人方踏入半空之中,与周遭茫茫夜色相互交融,顷刻消失了踪影。   “师兄!”康问尚在人潮涌动中,眼眶骤红,不由悲声喝道,“师兄你又去哪儿?!”   “师兄——!!!”   *   此番印斟与谢恒颜转头便逃,二话不说直接上山,印斟方牵回随行的马匹,谢恒颜上破庙中抱回熟睡的乌念,两人活像是见了鬼似的,这会子年也不过了,饭也不吃了,匆匆忙忙便要下山,预备连夜离开这座小镇。   “康问为什么会在这里?”谢恒颜惊魂未定,惨白的一张脸,连带声音都在发抖,“我以为他远在平朝城,怎么也不可能到这偏远小镇里来……”   “不知道。”印斟神色复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淡淡对谢恒颜道,“东西收好,我们赶紧下山。康问在这里,容府的人多半也在附近。”   谢恒颜登时惶然道:“真的假的,这……要是容府的人来了,我们……” 第258章眼中结界   眼前像是乍然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以至于台阶内外三个人都未及做出反应,谢恒颜回过头时,刚好对上乌念那双睁开大半的眼睛,黝黑的瞳仁好似一把无形的利刃,几乎要将他毫无防备的心口撕碎扎穿——   而待三人同时回过神识,康问悲恸至极的吼声甚至未断,忽只感觉身体在飞速倒退下坠,周遭山间一切景致都在随之旋转扭曲,至最终完全撕裂变形,顷刻化为虚幻如同云烟般的泡影。   谢恒颜惶然出声喝道:“印斟!”   另一头,印斟亦是感到惊骇无比,待要伸手握住谢恒颜的手腕,回头时仍是乌念那一双眼睛,就仿佛扎进了成千上万根尖锐的刺,硬生生将人朝她眼底吸引进去,那股强大而莫名的力量,纵是用尽全身力气,也仍旧无法顺利挣脱——   “师兄!”   是康问那歇斯底里的最后一声唤,自此之后,三个人都同时失去了意识,如同坠入梦海当中,眼前骤然蒙上深黑色的帘幕,周围层峦叠嶂的山影树影,亦在那一短暂的瞬间消失殆尽,沦为看不清的一片雾霭。   *   “印斟!”   再次睁开眼时,眼前仍是一层朦胧的白烟。谢恒颜勉力支起半边身体,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竟身在大片灰白色的沙地之中,望不到边,唯有掌心一路蔓延至鞋底的尘土及沙砾,一时间沾染得满身尽是泥灰,挥袖时带着迷蒙的烟雾漫天飞舞。   ——这是在哪儿?   谢恒颜瞥了一眼怀中,乌念已经没了踪影,抬头远能望见的地方,俱是模糊不清的沉沉雾霭,隐约似有一星半点朦胧的水光,谢恒颜巡着灰白沙地的轨迹缓慢前行,并没有发现任何一处水源,就连方才身边的印斟康问都不知所踪。   “印斟……印斟你在哪?”四下都是茫茫一片的灰色沙海,什么山林,什么破庙,包括山外张灯结彩的小镇,一切事物皆已消失不见,如今呈现在眼前的,除了白沙,也就只有遍地的枯枝碎石,踩在脚下吱呀的一声声响,说不出的刺耳嘈杂。   “印斟!”   谢恒颜感觉自己走了很远的路,找不到尽头,最后嗓音都喊到嘶哑,偏偏印斟也不在身边,周围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影。   而就当他精疲力竭,尝试想蹲下身的时候——倏忽间,自脚下出现一双青白的手腕,陡然穿过地面成堆的白沙,一把扣在谢恒颜的脚踝上,啪的一声清脆声响!   “哇!”谢恒颜惊叫道,“是谁……谁!”   话落时,康问一副戾气十足的五官,忽自那泥沙深陷中显现而出,随后已是伸出一手,狠狠拽上了谢恒颜的手腕,厉声喝道:“又是你这小倌——我师兄呢?!”   “康、康问!”谢恒颜退后一步,颤声问道,“怎么你也来了?”   康问扫了眼周围连绵不断的沙地,却不知是怎的,愈发变得懊恼起来,上前一步直拧住傀儡的衣襟,扬声喝问道:“这是哪儿?你又玩什么把戏?!”   谢恒颜只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康问愤然道,“你不知道才是见了鬼了!你这骗子,定是将我师兄藏在哪儿了……别想说谎,速速如实招来!”   谢恒颜:“我也不知道,印斟他……”   话没说完,康问手中长剑出鞘,不由分说朝谢恒颜猛刺而来——谢恒颜一面朝外闪躲,一面慌忙出声解释道:“喂,我是真不知道,你有这么恨我?我又没做过坏事……干啥拿剑伤人,跟我没有干系……啊!”   康问俨然失了理智,蓦地一剑朝前,划开谢恒颜单薄一层外袍,雪白的里衣随之敞开了大半——这一下可将谢恒颜气红了眼,张开獠牙反手向康问挥了上去。眼看两人就要打得难舍难分,忽而自半空中闪出一道熟悉的人影,那人一手摁过康问肩膀,另一手压在谢恒颜头顶,硬将二人从中间分开,生生推向两边完全空阔的沙地。   “师兄?!”   “印斟!!”   谢恒颜反应过来,立马收了凶相,一头扎进印斟怀里,委屈巴巴道:“印斟你快管管,康问他想杀我!”   印斟同是刚到此处,方侧目时,满眼俱是望不断的尘土与白沙,和着远方摸不见的朦胧水迹,显与先前所在的镇外山间截然不同。   “师兄,都是这傀儡在背后作祟,你还这样护着他!”康问怒声道,“你怕是让他迷了心窍,是非不分了罢!”   谢恒颜道:“说了不是我!你这人怎跟头倔驴似的,不听劝啊!”   “都别吵,康问把剑收了。”印斟冷声令道。   康问横眉道:“凭什么?师兄自己不清醒,难道我也跟你一块不清醒?”   印斟不等他反应,回手一记符纸飞来,堪堪将那长剑击飞数尺之远,康问待要回身去拾,印斟已是率先一步上前来,一指点上他肩头要穴——然康问显是怒极,这会子又丢了长剑,干脆赤手空拳与印斟相搏斗起来!   只是印斟不愿伤他,康问又是理智全失,不多时两人缠斗在一处,印斟一拳抡了他的脑袋,康问直接上嘴,啃了印斟的胳膊,倒只剩谢恒颜一人站在旁边,手足无措地喊道:“你……你俩别打了,先解决手头问题不行吗?”   康问骤然闻声,却是愈发变得激愤难忍,印斟倒是有所会意,大手盖上康问的脑袋,赫然出声斥道:“别闹了康问,你还想不想出去了?”   “我知道了!”康问拧着眉头,一字字道,“你们两个,合起伙来骗我!你们想将我囚_禁在这里,等到将来饿死老死,就没人迫你回容府了不是?!”   谢恒颜叹道:“完全解释不通。”   印斟不知该说什么,怔了半天,只能如实与康问道:“……带你来这里的,不是他。”   康问道:“那还能有谁?”   印斟回头看了谢恒颜一眼,问:“乌念人呢?”   康问:“乌念又是谁?!”   谢恒颜摇摇头道:“不知道,方才到了这里,便不见念儿踪影。” 第259章回娘家   记忆中的铜京岛,原就不算有多么富饶。几乎所有岛民依靠捕鱼为生,年年岁岁俱是如此,再加地域又是偏远,岛里的人出不去,岛外的人更不想进来,时间一旦久了,纵是富足也能愈渐变为贫穷。   谢家父子二人就生活在这样一座小岛上,谢恒颜从来不被允许出门,大多时候都是在他们那间小屋子里,安静趴在窗边,看窗外海浪扑打的沙滩,以及时不时停靠在岸边的渔船。   尽管后来那些渔船,也都渐渐的消失了踪迹。   铜京岛在最末期的时候,已近沦为一座无人的荒岛。然而归根结底,也是谢恒颜曾居住二十年的故土,且不论它是荒了或是死了,谢恒颜既是记得,那便是一辈子的记得,哪怕只是沙地上的半粒尘土泥灰,他亦能辨认得一清二楚。   “不是好像……本来就是。”谢恒颜几乎肯定地说道。随后他朝前走了一些,脚跟轻点在沙地上一块破碎的木板,“这里原本是码头。”   说毕又指了指往深处一条模糊的小道:“再往里走,就是我家了。”   “什么你家?”康问诧异地望着满地白沙,“你怎知道,那是你家?”   谢恒颜道:“我自己家,我当然识得。”后又挣开印斟的手,跨上前一处平坦的沙地,看样子显是急不可耐。   印斟康问也是一头雾水,只能匆匆在后一路跟着,见谢恒颜一人走得又快又急,不知朝的什么方向,面前仍是大片大片的沙地,谢恒颜那双瘸腿踏在灰白色的软沙上,留下一连串深浅不一的印迹。   原以为他要一直这么走下去,康问甚至有些不耐烦了,但往前并未过多久,眼前忽是影影绰绰的,现出一幢像是房屋似的虚形儿,谢恒颜却不知怎的,脚步愈发加快了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朝那处扑了上去。   幸而印斟理智尚存,快一步拦过谢恒颜的肩膀,问道:“……你瞎跑什么?”   谢恒颜睁大一双杏眼,干巴巴地说道:“那是我家啊……”   “什么你家我家的?”康问略朝四下扫了一阵,周围尽是虚幻空阔的一片,独眼前那一间半虚不实的房屋影子,瞧来犹是突兀,倒像是忽然出现的一道诡影,里外夹杂着一股说不清的煞气,“……我看你也是迷了心窍,这哪里是什么人的家,满地全都是沙子,突然空出来的一间房子,你也有胆随便进去?”   印斟看了也是,他们一路走了这样远的平地,沿途别说是一间屋子,就连一处树花草的什么都没有,如今骤然多出一道房屋的虚影,飘飘然杵在遍地灰白的沙砾中央,说没蹊跷也是不可能的。   因而印斟拉回谢恒颜,道:“你先别慌,这是在结界内,并非它原本的地方……究竟是不是铜京岛,眼前所见所闻,都是虚幻也说不定。”   “不……你,印斟,你陪我过去看看。”   谢恒颜目光不离那间房屋,他几乎可以肯定,小屋内外木制的围栏,篱笆,还有那扇熟悉的雕窗与木门,俨然正是数年以前,他离家时的模样。但究竟为何会沦为眼前这般虚无的荒地,他不知道,他只能凭感觉不断地前行,就像多年以前他沿着回家的那条道路,无数次地徘徊与等待。   印斟耐不住谢恒颜的请求,两人便朝独那一间突兀木屋所在的方向靠近,康问却是半信半疑跟在后方,扬声发出疑问:“喂,你们真是疯了!想办法出结界啊,往那种地方跑什么?”   殊不知,谢恒颜已是真的疯了,多年在外流浪以来,他渴望回家的心态从未如此迫切。   这一路他拖带着印斟一往无前,穿过遍地冰冷厚重的沙地,径直奔至远处那间房屋的门前,最终是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一语不发地站定。   “这真是我家!”谢恒颜颤声说道,“就是铜京岛,不会有错的!”   ——谢淙曾经是岛上唯一的木匠,他们家的木屋便是由谢淙亲手搭建而成,前有围绕一周的环形花圃,那里栽种着谢淙最喜爱的花草,进门前仍是木制而成数级台阶,雕花的扶手以及窗台,包括那些熟悉的古朴纹路,处处都是谢淙当年留下来的痕迹。   可是……   为什么他们的家,会出现在乌念所设立的结界里? 第260章画中人   短短一瞬之间,康问险些让那诡异的面容骇到神魂分离,眼看手中长剑将要夺鞘而出,印斟抢先一步伸出手来,硬生生拦挡在康问身前,道:“别去!”   紧跟着,在那后院枯草环绕的深处,谢恒颜毫无征兆地悲唤出声:“阿爹……阿爹你怎么了!!!”   谢淙仍在那张木制躺椅上,一身青灰的长衫,彼时已然浣至轻微的褪色,枯瘦的五指垂落在扶手一边,从始至终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动静。尤其那张形容枯槁的正脸,俨然与骷髅的面相无异,倘若不仔细去查探,甚至难辨出以往清秀俊美的轮廓。   印斟是记得的,谢淙虽说年事已高,然而他的五官面容,却师兄如傀儡一般的姣好精致,若非是谢恒颜脸上时常出现的那股子呆愣傻气,寻常人恐怕也无法分辨他父子二人间的差别何在。   “阿爹!!”谢恒颜握过谢淙冰冷的手掌,不住扬声唤道,“阿爹你怎么了?你说说话啊……”   康问早看不惯了,跨前一步到躺椅旁边,以手探至谢淙形同鬼魅般的鼻下,随后吁声嘲讽道:“气儿都没了,还你爹说话呢,他不会说话了!”   谢恒颜幡然回头来,却是红至发亮的一双血眼,其间凶煞狠厉之气分明易见,直将康问骇得心头狂跳,霎时间拔剑出鞘,并僵声与之喝道:“你瞪我做什么?你以为我会害怕不成?”   印斟冷道:“康问!”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护他!”康问咬牙恨道,“当初你是如何教我的,事到如今,你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吗?”   谢恒颜轰然一声,踏步上前,尖锐的指爪恰与康问的长剑相擦而过,康问还待扬手出剑,这时印斟再一次站了出来,一手扣在谢恒颜腕间,另一手抵过康问长剑,凌然与谢恒颜道:“颜颜停手,别伤了他!”   谢恒颜自然没甚么可说的,推开印斟和康问,回头握住谢淙枯瘦的手腕,继续唤道:“阿爹!……谢淙,谢淙你醒醒!”   “醒不了的。”印斟按过谢恒颜的肩膀,低声道,“你还没发现?这里的结界时间定格,周围所有都是静止的死物……你怎么推他都不会醒的。”   谢恒颜眼眶骤然便红了,直问印斟:“可……谢淙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康问忍不住道:“都说只是结界而已,你突然发的什么疯?”   “如果结界当真是时间定格,说明……说明这间屋子,是曾发生过的某一段时间静止……”谢恒颜颤声道,“那谢淙如今这副模样,必然是真实存在过的!他真的受了伤,不然就是生了病,否则为何突然丢下我,一个人不辞而别?!”   “你冷静!”印斟不由将他拉入怀中,放沉了声音安抚道,“也许只是幻象罢了,不要自乱阵脚……我们到别处去看看,你家总有其他地方,不定能寻到什么线索呢?”   “有自然是有。”谢恒颜虽已是起身,但目光片刻不离谢淙,“可我爹他……”   印斟拍了拍他的背,缓声说道:“我们先去别处看了,再回来寻你爹也不迟……他总归不会起身走了,别怕,有我陪你,但凡有什么万一,那也都是我的过失。”   谢恒颜沉眸叹道:“印斟……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怨你。”   话落时,已让印斟连拖带拽着起身,一路缓缓催离了后院。谢恒颜起先有些不肯,但既转身入了木屋内间,只见四下一成不变的各式摆设,心中难免泛起了几分猜疑——若说此番场面,乃是铜京岛上曾经某一处时间节点,那表明眼前一切都是发生过的,即存在过的,然而归根结底,这会是什么时候的铜京岛呢?   至于谢淙,他又是如何变成这般模样的?   谢恒颜百思不得其解,到最后,也只能带着印斟一起,重新返回到木屋的前厅。进了前厅,往左一道尺余长度的木廊,在那处便是谢淙以往居住的卧房及书房——谢淙的个人喜好非常明显,走道两边分别设有近半人高的木制机关,而在末端又另外藏匿极为繁琐的锁链及结界,非寻常人想必是无法破解。   素日里,谢恒颜从不曾踏入谢淙的房间,或者说,无意因此惹他生出嫌隙——所以大多数时候,谢恒颜会尽可能避开谢淙的个人空间,如非是必要与他产生接触,但凡是谢淙一人独处的时光,谢恒颜都不会主动上前打扰。   但现如今的情况,又明显不大一样。   他们身在一饭莫名的结界之内,木屋后院形容枯槁的那个男人,是谢淙不会有错,一方面因着时间静止的存在,谢恒颜又隐约期盼着,能否找到另一处时间节点的通口,继而成功寻到一个完整的、没有受伤的谢淙,这样至少能暂且使他安心。   正是借了这份期盼带来的勇气,谢恒颜拆开沿路形成障碍的机关,最终行至走廊最末一端,缓缓将谢淙平日那间卧房推开半条细缝。 第261章黄凤谓之焉   “这是哪里的钥匙?”印斟问道。   谢恒颜捏着那钥匙的串儿,努力回想了一段时间,方道:“应该是……地下室?”   “你家还有地下室?!”康问悚然惊道。   谢恒颜道:“不都用来堆放杂物什么的,谁家没有地下室呢?”   印斟又道:“能下去看看么?”   谢恒颜想了一想,最后点头说道:“……能。”   谢淙这间木头堆的房子,外一圈的花圃连着后院儿,地下室则另在方才走廊的外端,通口以一块半厚的木板遮挡,上面堆了几坛陈年的老酒,如今已蒙上一层薄灰。   “以往我是不会进去的。”谢恒颜弯下腰,将那酒坛挪到一边,末了又掀开外一层半指厚的木板,扬起漫天的粉尘纷飞,“谢淙习惯将作废的木材放在这里,很少下到底层清理……只偶尔得空,会下去打点两下。”   印斟偏过头,朝那幽深的通口里端瞥了一眼,复又问道:“那钥匙呢?”   谢恒颜道:“钥匙应该是更往里面的另一扇门。”   康问惊道:“还里面的门?你家藏了多少个门?”   “地下室当然要上锁。”谢恒颜道,“不然……下去看看?”   说完朝那通口下的扶梯伸出一只脚,印斟却拉住谢恒颜的手腕,低声道:“等等。”   谢恒颜:“怎么?”   印斟:“贸然下去,不会有什么危险?”   “也是……”谢恒颜迟疑道,“那让我先去吧,你就在这等着。”   “你说的什么话?要就一起下了,要死一起死。”   言罢,印斟一手拉过谢恒颜,两人想也不想,便直朝那幽黑无底的通口一跃而下,倒剩康问一人趴扶梯上,不住犹疑地问道:“你们俩做什么啊,这就跑下去了……喂!”   通口往下的地底,几乎看不见灯光。印斟召来一纸符咒用以照明,谢恒颜紧跟在他身后,两人落地时,惊起遍地死寂般的灰尘——这一间地下室所接连的底部空间,并不能算是空阔,甚至容纳两人已有些拥挤。   周边两条走道,正如谢恒颜所言,成堆摆放着各式不同的废弃木材。其中机关也有,人形也有,老远一眼望去,就像一具僵立不动的尸体一般,当真能叫人毛骨悚然。   地下室总体感觉不大,四下堆放数不清的杂物及木箱,空气中蔓延着一股不好闻的腥潮气息,再加人能活动的范围少之又少,他们笼统走了不过数十尺的距离,再往深处拐了个弯儿,即是对应方才钥匙的那一扇门。   开门之前,印斟问谢恒颜:“里面放的什么?”   谢恒颜摇了摇头,茫然道:“我不知道……之前没来过,谢淙也不常与我提起。”   康问终忍不住恼道:“你怎什么都不知道?”   谢恒颜道:“那你什么都知道,不如你进去看看?”   “……要进就快进,磨磨唧唧的,是不是爷们儿了?”康问二话不说,一把将那钥匙夺了过来,不顾其余二人反对,正朝着锁孔便给直接塞了进去。   谢恒颜还待说点什么,吱呀的一声,走道里端那一扇破旧的木门,因着常年无人往来,此番推开时所发出的刺耳声响,就像是什么物件被强行撕碎了一样,直听得面前三人连连朝后倒退。   ——方要及时做出反应,偏在那同一时间,忽听耳畔哗然阵阵清晰的水声。   谢恒颜心说,地下室为何会有积水?   然而下一刻,他回过神来,第一时间看向印斟,喝道:“印斟快上去!这地方接通地底的水源,我们……”   半句没能说完,伴随木门陡然拉开半指宽的缝隙,最后的防线在汹涌水流的冲刷之下,彻底遭得摧毁坍塌。谢恒颜费力抬起双眼,只觉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扑面而来,下意识里回头去寻印斟,这时门后冰冷咸腥的海水已然纷涌而至,顷刻之间湮没他三人头顶——   *   最终残余的意识消失之前,谢恒颜好像看到一星半点微弱的光影。   ——紧跟着是如潮水一般,遮天蔽日的巨大黑暗。   冥冥中,谢恒颜感觉有人牵着他的手,似乎要将他引向某个未知的方向。原本以为该是印斟,但谢恒颜偏过头时,黑暗里,对上的却是方才那画中之人戏谑凉薄,眉眼带笑的一副姣好面容。   “怎么是你?”谢恒颜赫然惊道,“你是游清……神君?印斟呢?……还有康问去哪儿了?”   游清一言不发,只将双眼眯起,食指贴过唇畔,露出一抹神复杂而神秘的微笑。 第262章谢丑八怪   ——既然如此,你便唤我方焉罢。   方焉说,他原是没有名字的,不知自己从何而来,更不知将要到何处去。   彼时方与谢淙初见,但只见此人死灰一般的面容,眼底不带一丝一毫的波澜起伏,俨然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死气。   就像一个人对世间失去了留恋,徒留一具空壳,尚在红尘俗世当中来来去去,始终找不到他应有的归宿。   方焉曾问谢淙:“因何而苦,又是因何而悲?”   谢淙不答,殊不知不久之前,他方将他此生至亲至爱的二人,亲手送归了尘土,入了坟墓。   屋中尚还挂着他们的画像,年轻貌美的妻,及他懵懂天真的儿,当方焉的视线触及到他们的时候,不知为何,却从那冰冷的纸张之中,无意觅得一丝无法言说的苦楚。   “曾经我也拥有过至爱的家人。”方焉对谢淙说,“但是它们啊,让那一群野兽全夺走了……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过。”   谢淙:“野兽?”   “是啊,野兽。”方焉笑着说道,“一群只知掠夺的……凶猛野兽。”   谢淙听不明白,遂偏头道:“你不必与我说谜。在我这里,没有野兽,也没有什么掠夺者,有的只是天命……天意如此,夺人性命,我又能奈它如何?”   方焉道:“你就这样信命吗?”   谢淙懒得理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不姓命,我姓谢。”   方焉不知说什么,却是“哧”的一声,笑了出来。谢淙因问他从何处来,又是为何伤重至此,方焉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懒洋洋地趴回榻边,略带戏谑地说道:“我是投胎投错了地方,生来便招得人厌……后来四处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有了个家,那家人却变着法子想杀我——我原就是这样不招人待见的,不论走到哪儿,总归是没有能安息的地方。”   谢淙道:“家人为何想杀你?”   方焉道:“因为我天生命是如此。”   谢淙冷笑道:“说玩笑话。”   方焉道:“你不是最相信命吗?我这般说与你听,怎就成了玩笑话。”谢淙不答,方焉便继续说道:“我素来不信命运不公,所以当初生天命已定那一刻,我一直在想方设法做出改变。”   谢淙嘲道:“有什么能改变的?你都说了,人生来即是如此,若非是神仙下凡,又如何能篡改自身的命运?”   方焉道:“如果我说,能够改呢?”   谢淙只是冷冷笑着,并不与他答话。这时方焉却从床榻边坐起,倏忽间人与影相互拆分割裂,在无形之中分别化为两个部分,谢淙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前的方焉突然变成完全分隔开的两道人影,一个躺在榻边,另一个正在谢淙身旁,朝他露出一抹诡谲的微笑。   霎时间谢淙大惊失色,苍白的面上浮现出无限恐慌的神情,面前的方焉却在他仓皇退后的同时,由那两人继续分_裂成四人,而后重新幻化变形,就仿佛是有数不清的千张面孔——时而变作那风情万种的女子,时而又化成那懵懂无知的稚儿,最终又恢复他本来的面貌,站定在离谢淙不远的地方,睁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无声与他形成对视。   ——结界之外,谢恒颜与谢淙流露出近乎完全一致的惊恐神情。   只那短短一瞬,谢恒颜大概明白了过来,方焉一直以来所掌控的能力,不仅是对结界产生固定的时间分割,这样的控制同样能适应于他自己——正如先前在海船上,谢淙无意向谢恒颜透露出的讯息。方焉虽身为人类,却炼化出与妖物同等的业生印,此后他的身体便被肆意分割成无数部分,其中谢淙有意提及的,一个是死于成道逢手中的活人本体,至于另一个,就是方焉为自己亲手打造的傀儡木身。   那么面前这道结界中,方焉所借用的躯壳,究竟是他的主身还是木身?   谢恒颜抬起眼来,身体不断往前靠近,以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显然谢淙的震惊惶恐不比他少,以至于在方焉拆分成四人的那一刻,谢淙一双黝黑的杏眼瞪得溜圆,不住朝后倒退躲闪,最终一个趔趄跌坐回地上,却仍旧以惊慌失措的眼神望向方焉。   不想方焉也让他如此大的反应骇了一跳,待回过神时,终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整一间死气沉沉的木屋内外,顿时回荡着他起伏不断的爽朗笑声。   笑毕,方焉却是蹲了下来,正对谢淙的身旁,并抬起一手捏住他削尖的下巴。   “……喂。”   方焉忽然问道:“你相信这世上,有永恒一说吗?”   谢淙愣了愣,而后偏过头,淡声道:“我不相信。”   方焉道:“如果我可以做到呢?”   谢淙扬了扬眉,显然认为他又在说的甚么无聊空话。   偏在此时,谢恒颜将一切听在耳边,忽有一种极为强烈的预感——他感觉方焉的承诺并不简单,甚至一旦谢淙选择答应,那便大有可能为之付出惨痛的代价。   果不其然,自那有意无意的一次试探过后,心思诡谲而狡猾多变的方焉,便暂时从谢淙的视线范围内消失了——就像他来时匆匆的那个白天,方焉走后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只是对远在结界外旁观的谢恒颜而言,与他们相关的一天一夜,不过是转瞬即逝某个零碎的片段。 第263章凤子   自那之后,谢淙身边忽多出一只样貌丑陋的人形傀儡。它不会说话,却能大概听懂人话,因着周身皮肤惨遭大火腐蚀的缘故,致使它的日常生活变得异常艰难,饮食起居几乎是由谢淙亲手照料。   谢淙问方焉:“你是给我找了个惊喜,还是麻烦?”   方焉道:“你说呢?”   谢淙却是冷笑着,始终没有答话。   “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时间并不是永恒的,眼前一切皆有始有终,有得到就必然会有失去。”方焉说,“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厌倦身边的珍贵之物不断流走消逝。我只想留下所有最美好的事物,哪怕它们仅是短短那么一瞬之间。”   谢淙道:“什么是最美好的事物?”   方焉叹了一声,方带领着谢淙,走向木屋外的那片栀子花田,转眼时遍地花开,方焉对谢淙说:“看,这不就是最美好的?”   偏头时花又谢,方焉便又道:“它们终有枯萎的那一天。”   说毕抬起手来,正于谢淙面前,展开一道微光闪烁的宽阔结界——谢恒颜能清楚看到,木屋外的环形花圃,在方焉灵动双手的催使之下,被强行划分为两个部分,分明他与谢淙站在同一处地方,谢淙脚下的花田瞬间焦枯,化为一地的残落花瓣,而在方焉周围恒久不变的雪色花影,白茫茫的一片,正是盛开得迷人双眼。   “这是……”那一瞬间,别说一旁的谢恒颜,就连一向波澜不惊的谢淙,也在漫天花海中为之感到震撼,“这是怎么做到的?”   方焉不答,他只问谢淙道:“如何?像这般永恒的存在……你想要吗?”   谢淙只愣愣的,睁大那双黝黑的杏眼,许久未能给出任何的反应。这时方焉却牵起他的双手,拉到半空中,自那漫天雪白的花影之间,一寸一寸地划开,割裂,支离破碎的空间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最终拆分成为大小不定无数份,谢淙眼睁睁看着面前的栀子花田,如同一张张全然定格的画纸一般,从盛开到凋零的每一幅画面,都在他面前滞留漫长一段静止的时间。   “时间永远是在流失的,唯有空间的绝对静止,能使远走时间变得永恒。”方焉说,“这些年…来,我总习惯留下曾经最美好的瞬间,将它们永久保存在身边,走到什么地方,就一路带到什么地方——这样一来,最好的永远是最好的,任凭日子过得如何清苦,在你眼中能预见到的,都将是你曾一度希望盼望着的……”   方焉对他周围所有的空间时间,展现出惊人的控制能力,他能将眼前一事一物,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全然分割成静止的无数部分——而后悉心引它们入到结界之中,再施以咒术密封保存,待日后有心想要缅怀的时候,再重新打开来看看,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也不能算是失去了。   “可你一旦这样做了,不是相当于是活在过去?”谢淙问道,“你耗尽心力,做出这些虚幻的结界——说白了,也只是将往日故去的盛景,永久定格在封闭的空间里,时刻拿来观赏罢了。”   “那不一样。”方焉说。   谢淙挑眉道:“有什么不一样?”   “这些都是我亲手建立起来的结界……它们对我来说,就像在某个时间段,耗费心血完成的画作一样——它们属于我的作品。”方焉笑着说道,“也许你很难理解其中别样的情感,可在我自己眼里,不论过去还是将来,它们都是鲜活存在过的,并且至今也一样存在——因为这份拥有,能让我感到无限的满足。”   谢淙眉心微微蹙着,很显然,他作为一个正常人,并没能理解方焉近乎癫狂的复杂想法。当然方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拉过谢淙的手,忽而开口说道:“你随我来。”   谢淙道:“你做什么?”   “让你看看,我以往那些‘作品’。”   话落时,伴随方焉掌心一丝骤然亮起的薄光,谢淙再度睁开双眼,面前不再是铜京岛上遍布的栀子花田,而是在某个完全陌生的小角落里,正有一道极其弱小而单薄的身影,彼时双膝弯折,目光涣散,竭力将身体蜷缩在无光照耀的暗处。 第264章在所不惜   原本谢恒颜还觉身在梦里,一切真相仿佛透过水面缓缓传递而来,但当方焉若有若无的最后一句响至耳畔,谢恒颜不得不开始正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   什么翡石村的疯女孩儿凤子,嫁入璧御府的曲蓉一,成道逢亲手杀的妻,以及与成觅伶缘分不浅的乌念……他们,全部都是同一个人。   也就是方焉。   只那一瞬,谢恒颜顿觉如遭雷劈。原来他们兜兜转转如此之久,到最后真相就在眼前,不过蒙了一层薄纸,致使外面的人永远看不见罢。   在方焉所设立的时间结界里,所有过往的回忆如同流水,即便触碰得到,也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瞬间。谢恒颜看到谢淙开始明显嘲讽的态度,到最后一点一点变得接纳,甚至一度能理解方焉近乎癫狂的做法。   谢淙收留了方焉仅剩下的第三具傀儡,作为他搭救它的谢礼,方焉说,允许他将傀儡改造成任意他喜欢的模样。   谢淙喜欢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方焉问他:“你想要什么?”   谢淙答不出话。   “你想要一个时刻陪伴的家人。”方焉自顾自地说道,“往后,他就是你的家人——相信我,傀儡永远不会背叛你的。”   谢淙仍旧显得无所适从,他单捧着傀儡那张烧伤烧穿了的脸,默默凝视了很久很久——身为木匠,他没什么能为傀儡做的。他只有倾尽自己所能,为这只浑身上下烧至腐烂的半残傀儡,重塑一双新的手脚,抹去过往那些残留的疤痕,并依照自己的容貌,为它雕刻了一副年轻而稚嫩的五官。   谢淙管他叫谢恒颜。   ——从今往后,作为唯一亲人的替代,长伴在他身侧,永不分离。   “阿爹……”谢恒颜却是呆怔着的,隔过片晌,方软软糯糯唤了谢淙的名字,“谢……谢淙!”   然而谢淙无法听见他的呼唤,方焉这数层深而远的结界当中,谢恒颜能清楚地看见,于他以往印象全无的铜京岛上,谢淙不仅轻而易举地接纳了方焉,并且由他长此以往居住在木屋内。   方焉往那片栀子花田周围设了结界,此后在时间静止的影响之下,所有的栀子花都是常年盛开着的,从未有任何一刻面临枯萎。   方焉将它所有美好瞬间的保留,全数称之为“作品”。   永村海岛,乃是他初完成的失败之作。而在来枫镇一场战乱过后,方焉主身遭毁,展开结界的能力已是大不如前,谢淙既收下他的第三具傀儡,理所当然将方焉也一并收留了下来。   方焉不光往木屋外一层设了结界,就连木屋内的狭窄空间也让他一并分割成多层。甚至大多数时候,谢恒颜并不知晓方焉的存在,那怪物似的人儿行踪不定,且久居在地下室的最底端处,几乎屋下所有多余的空地,都让他占据一方,并堆放满了一直以来他心中所执念之物。   而在那一处,谢恒颜如愿见到当初栽种手记上所说的,“掠夺者”强行带走的“父”与“母”——原先以为说的是栀子花,因为后来在翡石村那段日子里,凤子的栀子花田也让人强行烧毁过一次,到现在反应过来,说的该是方焉认做父母的那一双人形傀儡。   方焉将那对严重损毁的傀儡暂存于结界中,尽管他一直想方设法,意图使他们完整地复原——但到后来都没能成功。   当初同批带出来的三具傀儡,如今只剩得谢恒颜一具,另两具永远活在方焉过往的记忆中,包括方焉自己,也在战火中失了肉身,变成一具支离破碎的木头人。   ——然而归根结底,那些傀儡又是来自何处?   谢恒颜原本弄不明白,直到他眼见方焉在谢淙木屋的那间地下室里,亲手绘得一幅清晰可见的人像,并始终将之悉心珍藏。   而那人像,正是他们方才无意翻出来的一纸卷轴——其间所绘五官面容,当是游清,不会有错。   “方焉为何留着游清的画像?”谢恒颜不由发出疑问。   方焉本是一副天生叛逆的性子,他既不相信命运,又怎肯轻易相信鬼神一说?   说来父子果然是父子,当谢淙第一眼见到那幅画像的时候,也向方焉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这画上的是谁?”谢淙如是问道。   方焉先时没有答话,谢淙便径自做出猜想,继续问他:“你的家人?” 第265章谜团   “这是……”   “容府的猎鹰,颜颜来我身后!”   话未说完,空中那数余猛禽的黑影已是陡直向下,倏忽间朝那水面上方突袭而来——印斟慌忙展开结界,以至于猎鹰锋利的喙尖堪堪低掠过头顶,霎时溅起冰冷的水花无数!   “咱不是还在结界里么?”谢恒颜猝不及防溅一脸的水,半晌仍是愣道,“为啥结界里会有猎鹰?!”   “不知道。”印斟侧目,瞥向一旁康问。   “不是我!”康问急忙否认道,“我都是一人行动的,怎可能会通知旁的什么人?”   谢恒颜又道:“念儿呢?念儿上哪去了?”   康问刚想说点什么,忽而水面那头,隐约飘来三两道乌黑色的船影——印斟登时警惕心起,第一反应将谢恒颜护到身后,然在这时,头顶已响起一道尤为熟悉的声音:   “大胆妖孽,还不速速就犯!”   谢恒颜乍然抬眼,便见不远处水面一艘船头甲板上,赫然一张吊儿郎当的簸箕脸——再定睛一看,居然是许久未见的容不羁!   “羁兄!”康问同是大惊道,“羁兄怎会在这里?!”   容不羁老远站风帆下方,一手扬起折扇,另一手紧握长剑,身前身后黑压压的一大群人,人人身着轻甲与劲袍,腰间佩戴着利器,其间锋锐光芒,正无形与水面波光融成一色。   这一下,谢恒颜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如今他们三人,早已脱离方才的结界,随水流冲刷到了外面的世界!   印斟方脱手向半空之中,符咒霎时拉开半道细长墨痕,眼看此咒法将要隔空生效,那头容不羁忽是越过栏杆,转眼间踏过水面飞扑上前,随后一纸折扇沿三人头顶骤然划过,锋利扇尖恰将印斟所施咒法拦断在后——印斟二话不说,再次以手施召来符纸无数,不想水面漂浮的船影愈渐逼近,与容不羁随行的容府众人纵身跃下,纷纷拔刀指上前来,直将谢恒颜与印斟围挡在中央,刀尖抵过二人脖颈致命处,彼此不过拉开寸余距离!   “羁兄!”康问忙是开口,待要出手阻拦,那容府众人同是扬刀逼来,直指康问眉心,俨然不留半分情面。   康问道:“羁兄!你怎么来了?!”   “废话,我怎不能来了?!”容不羁陡然怒道,“大老爷派你我二人一同出行,结果呢?刚出京城没多远,你这兔崽子就寻空档一个人溜了——康问,你耍我呢?我还不明白你那点花花肠子!”   康问道:“不是的,羁兄,你听我解释……”   容不羁喝道:“解释个屁,印斟差点砍死你师父,你还有心替这魔头辩护!”说毕,扬手一挥,吩咐众下属道,“来人,把他们仨儿给我捞上来!带回容府复命去——”   *   是夜,归杨小城河畔,容不羁所驶风帆船内。   “羁兄,我真没那想法,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什么?”   甲板上,一张小桌,伴一壶好酒,容不羁眯着一双半醉的眼,直愣愣瞪着康问道,“这回是在我的面前,你有心想袒护印斟,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下回换了旁人面前——我爹,我姑……他们几个,疑心甚重的,迟早得要了你的小命!”   康问:“不是……”   “还不是什么不是?”容不羁骤然起身来,望向康问,神色复杂道,“你以为,你那些小心思,旁的一般人都看不出来——有些东西就是写在脸上,那样明显的,换了谁能闻不出味儿?”   康问为难地道:“羁兄,我……”   “别你你我我了,康小弟,咱俩原是朋友一场,这一次,算我放过你的。难道事到如今,你还没认清那两人的嘴脸?”容不羁一面仰头喝酒,一面叹声说道,“你师兄,一早让那小浪蹄子迷了心窍,他说什么,你师兄只管应了,还管什么是非黑白……全都成了心甘情愿的!”   “是……我知道。”康问深吸一口气,而后沉了面色,缓缓与容不羁道,“那日自他一剑刺穿师父心口,我就明白了,印斟他……早已不是当初的大师兄了。”   “归杨城闹出一条人命,前不久翡石村又遭大火烧毁,全村村民无一人幸免于难——这些都同他两口子脱不开关系,你我且将此事上报容府,届时我爹他们得了线索,势必算成我二人的功劳,你说你若是冲进来,横插一脚,岂不正坏了一桩好事?”   “是……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康问抱拳,低声道。   容不羁摆摆手,只道:“我没打算要你道歉,康小弟,我只想给你些提点,以免过后走了歪路,还苦不自知。最初在京城时,我二人一同执行任务,你时常因着心软,不是放了这个,就是放了那个——当真这么下去,总有一天,还是自己吃亏,落不到什么好处的!”   康问道:“羁兄教训的是……”   “罢了,我就这样说,料你也听不进去。”容不羁押了口酒,“不如你自个儿下去,亲自审他二人一审,看能探出什么要紧消息,也好安了你师父他老人家的心。” 第266章仇恨   “这有什么?”谢恒颜道,“他大概也知道自己后继无人,想留个种在这世上,总归胜过没有的好。”   “颜颜,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师父。”印斟无奈道,意思让他别说太过。   “哦……抱歉。”谢恒颜立马闭嘴了,随后见印斟再次陷入沉默,复又上去问他道,“你生气了?”   “没。”印斟揉了揉谢恒颜的脑袋,将他一头乌黑的长发弄得乱糟糟的,而后低声说道,“我就是有点乱。你……让我静静,稍微静静。”   “都这样了,你还静个啥子?”   谢恒颜忍不住道:“咱俩现在是囚犯,十恶不赦的罪人,等随船到了京城里,是要让那帮狗官杀头的……哦,到时你还要面对你的师父。”   一说成道逢,印斟更头痛了。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转头逃一辈子,往后再不回到璧御府去。   “所以说,再怎么办?”谢恒颜趴窗台上,懒洋洋问印斟道,“我不想见成道逢啊,他不会认我当徒媳的。”   印斟道:“谁让你见他了?”   谢恒颜道:“不然你坐这牢里,一点表示没有,不是做好准备看我死吗?”   印斟不知道说什么,隔了半天,只向他道:“外面守了几圈人,船靠岸之前,出不去的。”   谢恒颜眼睛一亮,道:“那你意思是说,等船靠岸后……”   “别想了,就算船靠了岸,码头上重重守备森严,你俩用不着打逃跑的算盘。”正说话间,容不羁领着康问下到船舱,走道两旁守卫登时让出一条空路,并为他二人点燃烛灯用以照明。   “康问,你去。”容不羁大手一挥,令道,“把话都说明白了,该讲什么讲什么。”   康问心说,我该讲什么?   他其实不知自己该说什么,面对印斟和谢恒颜,他总是显得十分局促,乃至不安到仓皇。   因而他走到牢门跟前,站定,沉默很长一段时间。隔一层铁栅栏,谢恒颜走过去,轻声唤了他道:“……康问。”   “别喊我名字!”康问厉声喝道。   谢恒颜委实让这一声骇到,怔忡着倒退数步,脊背抵向背后冰冷坚硬的石墙,这时印斟走上前来,拦手护他到身后,继而扬声,转向康问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已说得足够明白。康问,不论如何,我不会回到璧御府了,想来师父他……也不可能认我这个徒弟。”   康问目光变得有些凉:“你怎知道,师父他铁定不肯认你?”   印斟没有说话,康问于是冷笑道:“是你不愿认他了吧……师兄。”   印斟淡漠道:“随你怎么想。”   “说重点的。”容不羁道,“还跟他扯什么恩怨?”   印斟方退后一些,眼神中警惕意味十足,并将谢恒颜稍稍后拉了一些。   谢恒颜担忧道:“印斟……”   “康问说,之前你们俩带着个孩子。”容不羁眯眼道,“那孩子虽是年幼,却已习得一身高超术法,能施结界控场?”   印斟与谢恒颜对视一眼,印斟偏过目光,远望向牢门外的康问,康问却别开脸,硬声与容不羁道:“我没撒谎。不久前,那娃娃还在小倌怀里,转眼就没了踪影。”   “那孩子人呢?……说话啊,都闭着嘴当神仙了?”容不羁瞪向牢门内的印斟,“从归杨城一路到翡石村,总共闹出多少条人命,你俩倒能撇开到一边,欢欢喜喜准备过大年了?”   印斟面无表情,看向他的簸箕脸,说:“不知道。”   容不羁陡然上前,一记重拳狠狠敲击在牢门边缘,以至于整间船舱走道都在为之耸动。周边众守卫登时围了上来,纷纷惶恐出声道:“小少爷!”   “印斟别忘了,是你这混账,害死了我二叔!那天在来枫镇,你的石剑让人带下山……上面沾的全是我二叔的鲜血!”容不羁不禁悲声狂吼道,“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你这般折辱,连死后亡魂都难寻得归处……印斟你这杀人的刽子手,每每午夜梦回时,没有无辜冤魂来索你命么?!”   印斟越是不肯说话,这样的沉默越是激发容不羁的怒火。他那一张硕大的簸箕脸紧贴着牢门,几乎让沾满铁锈的栅栏撕成两半,彼此间相隔不过数尺的距离,容不羁看起来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满腔怒火无处宣泄:“你给我记住,明明杀了人,还死活不承认的孬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究竟什么叫做血债血偿!”   印斟对此没有任何解释,甚至当谢恒颜上前一步,试图为印斟辩解什么的时候,印斟反手将他拉住了,并冷漠地摇了摇头,意思是不需要。   或者说……没必要。 第267章回乡   同一时间,同样一束倾泻而下的清冷月光。   成觅伶手里端着托盘,托盘里尽是一碗两碗褐黑色的,飘浮着滚滚热气与白烟的浓厚药汁。   “爹。”   她缓缓停步在门外,而后压缓了嗓音,轻声唤道:“……是我。”   长廊上的木门,伴着跃动的灯火,吱呀一声,从里至外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随后即是成道逢一张苍老的面庞,伴一双失了光的灰暗眼睛,彼时整人半卧于躺椅间,说不出的病态与虚弱之感。   现如今的成道逢,早已不比当初盛年时的凌人狂妄之态,他就像一头任人削去指爪的纸老虎,早已不复先前那般风光。   成觅伶端着药碗进门,彼时成道逢已是半寐半醒的昏迷状态,她便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到他身边,并将药碗放在桌旁,小心替成道逢掖上一层薄毯。   而在这时,成道逢却睁开了眼,嗓音压低成一线,问:“来了?”   成觅伶笑了笑,面上带了几许苦涩,说:“是啊,来了。”   自先前容府地牢遭毁,成道逢让印斟一剑刺穿心口之后,远在来枫镇的成觅伶听闻消息,又苦于周边事务繁忙,暂且无能赶来探望,于是只有定在年节时分,空出短短数日的闲期,前往平朝城容府与成道逢相见。   但很显然的,成道逢并不那么期待她的到来。甚至某种意义上说,他不愿成觅伶只身前往容府,这处堪比龙潭虎穴般的险恶之地。   尤其她的身份特殊,早已成了父女二人之间,一个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你不该来的。”   成道逢坐直起身,成觅伶再次端起药碗,放到他的手边,却始终没说一句话。成道逢抬头扫了她一眼,然后捏着药碗,仰头将那乌黑滚烫的药汁一饮而尽。   “爹,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如何打算的?”成觅伶一面收拾药碗,一面与他说道,“这么些年也都去了,与往日相关那些事情,我从未想过多问你什么。只是今时又不同往日,璧御府早已不如当年那般威风,先是朝廷势力在前,又有容府在后虎视眈眈……爹爹你伤成这副模样,偏何苦将我们这些人,一个一个全往外推呢?”   成道逢沉默不语,就此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方偏过头,对成觅伶说道:“觅伶……等过了这趟年节,你回去,我也一并跟去了,不必在此地久留。”   成觅伶道:“爹爹的意思,是打算回家去了?”   成道逢微微仰头,而后长叹一声,道:“……也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   *   成觅伶刚跨出门槛,将木门再次掩上的时候,屋中成道逢已闭了双目,大抵是入了梦中,正睡得半熟不熟。   “老爷已睡下了?”霍石堂在不远处的墙后,声音很低,缓缓问成觅伶道。   “是啊,这么晚了,管家去歇着罢。”成觅伶道,“这会有我帮忙伺候着,管家您也上了年纪,不必一直在爹身边伴着。”   “哎,小姐这是说的哪里话。”霍石堂忙道,“我这一把老骨头,能拖到今天,也全是沾了老爷的福气,二三十年都这样过来了——眼下老爷身子虚了,正需人手看护,我又怎可在这关键时刻,轻易弃他而去呢?”   成觅伶心说,霍石堂倒也是个重感情的实在人,这么些年以来,自成道逢二十来岁时修习术法,到后来初次掌管璧御府,如今已近古稀之年,他二人相识相伴数不清的年头,现下鬓发愈渐染上一层层的白霜,成道逢到底是老了,霍石堂自也跟着一并老了,却是待他始终如初,从未有过一刻变化。   “没事了,管家,我爹他一早就想回去了。”成觅伶方想到此处,心下不由微暖,遂主动拉过霍石堂道,“等过了这趟年节,我们便哪儿也不去了,一起回家,好生过日子便是了。”   霍石堂愣道:“怎么,老爷是想回去了?”   成觅伶笑叹道:“是啊,容府再怎么好,也比不得咱自己家。”   霍石堂道:“小姐说的是。”   “对了,管家。”成觅伶忽而回头,转凝向他道,“您在璧御府一待好几十年,我怎从没听您说过自己的家人?如今又正好是在年节,您难道没想过……回自己的故乡看看?”   “故乡?”   霍石堂有过片刻的失神,而后却是笑了起来,不知怎的,笑声中隐带一丝莫名的惨淡的意味。   “我哪还有什么故乡?”霍石堂苦笑着,复又对着漫天倾洒而下的月色,重复说道,“我还能去哪里……找到我的故乡?”   成觅伶疑惑道:“管家为何这么说?”   “没什么。”霍石堂摇了摇头,继而转过身,只留她一道枯冷而沧桑的背影,“再往后,你自然懂了。”   *   “痛痛痛……”   “啊啊啊啊……”   “轻点轻点,不行太窄了,啊啊啊啊……”   “啊呀,印斟你这王八蛋……怎么能……”   彼时已入了深夜,船舱内外幽暗一片的铁牢角落里,谢恒颜满脸通红,眼底泛泪,整个人被迫蜷成虾状,趴伏在眼前半人宽的窗台上方,不住发出艰难而疲惫的喘息。   “不行不行不行。”谢恒颜忽而回头来,一蹄子将背后印斟蹬开,“你别搞了……这哪能出得去的,别弄了别弄了……松手松手!” 第268章重回来枫   正月十八,元宵方过不久,遍地大红的爆竹残渣尚未来得及清除,素来热闹喧嚣的来枫镇内外,已在年初时节陷入不可开交的忙碌之中。   小绿那间小酒馆,自打除夕那夜开始,一直闹腾到了十五上元。里外往来的,都是些没地儿住的他乡旅人,总归也回不去家乡,索性扎堆在这间小酒馆里彻夜畅谈,一窝就是十几来天,小绿和平稞忙得完全没地儿歇着。   眼看小酒馆的生意愈渐的兴隆红火,旁的街坊邻居每每经过的时候,总忍不住凑进来与她招呼寒暄两句——一时有人问她是如何寻的门路,自也有人前来凑热闹套近乎的,更多还是原先那些认识久的熟客,时不时凑来问出两句,说:“你原来养的小情儿呢……长相挺秀气的那个?我记得……你俩不生了个小女娃娃,怎现在都没见到了?”   “哪来的什么娃娃。”一般到这时候,小绿便连连摆手,打马虎眼说,“我何时找的小情儿,模样还挺秀气——为何我自己都不知道?”   平稞也跟着接话道:“你们说的漂亮小情儿,是不是我?”   小绿忙啐他一口,道:“呸,再这么胡说,当心撕烂你的臭嘴!”   众人闻言,纷纷跟着笑了起来,小绿见大家都笑了,自己也难免跟着大笑出声。   然而笑完之后,又是说不出的空虚失落感——自打中秋到新年以来,小绿没一日不在为着谢恒颜的去向焦虑担忧。璧御府和京城的消息来得并不频繁,往往是在商议提升印斟的悬赏金额,且不知道为什么,分明印斟的画像挂得满街都是,偏迟迟不见与谢恒颜有关的任何讯息。   有时小绿甚至在想,会不会印斟终究介意傀儡的身份,走到半途他二人已分道扬镳,独留谢恒颜一个在这天寒地冻的初春夜里,瘸一双腿,反而不知再该往何处去了。   “小谢啊小谢,若一开始你听了我的话,早该在咱小镇子里落户安家了,我们一块儿打理酒馆,你在后院住得安稳又舒坦……何苦大冬天在外奔波流浪?”   小绿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原先就说过了,你跟着印斟,难得有好日子过的……”   “怎么你还想着他呐?”这时候,平稞忽从角落里钻了出来,问她,“人都走了小半年了,再咋地也没可能回来了,你何必对他这么执着呢?”   小绿凉声道:“让你管了,活儿都干完没有,跑到这处闲没事干?”   “哦,老板娘,你能在这处闲着没事,光想男人,为甚我就不能跟着一起?”平稞下巴一挑,冷哼着说道,“你要想他,那咱俩一块想呗,这生意不用做了,光凭想人便能吃饱饭咯……”   “哎,我说你这人……”   小绿当真是一时气恼,扯开抹布想上去揍他——偏在这时,酒馆外忽地掀起一阵骚动,原先那些安稳喝酒的客人纷纷站起身来,不住发出惊恐或是讶异的呼声,伴随着外街传来的动静一高一低,一起一伏。   “发生什么事了?”小绿一把推开平稞,掀开布帘大步跨至门外,略带好奇地问众酒客道,“都是怎么了?喝酒喝好好的,突然喊什么呢?”   “哎呀,老板娘你不知道!”门前光顾着八卦的大婶凑上前来,挤眉弄眼地说道,“当年成道逢门下的大徒弟……你知道的吧?就前段日子杀了人,在外逃一整年没回来的印斟!”   小绿眉心一跳,登时沉了面色,继续问她道:“知道啊……印斟怎么了?”   “年初那会儿,大伙还念叨他呢,说这赏金一天天地加,愣是没见他半点人影儿。”大婶道,“说来这年节也是巧了,京城容府那帮人忙到昏天黑地,整整一年过去,终于将印斟那厮给抓了回来……你猜是在哪儿捉到的?”   这一下,小绿算是彻底心焦了,哪还管她这些题外话?当下哽着嗓子,直问那大婶道:“您说什么?人给抓到了?”   “是啊是啊。当然是抓到了,据说是那位容府的小公子,亲自上阵抓的呢……”大婶晃晃悠悠的,不以为意地说道,“当时印斟人还在水里,据说这会让人捞到了船上,今早船在咱镇外的码头上靠岸,好多人跑去围观呐……”   小绿乍一听闻至此,什么话也不想说了,转身一把捞过了外袍,风风火火便要朝码头上赶——平稞刚好将方才的话都听进了大半,立马赶在小绿踏出去之前,空出一手拦挡在门外,肃声问道:“喂,你上什么地方去?”   小绿推开他,扬声喝道:“不要你管,给我让开!”   “你想清楚了,劫囚是什么罪名,你我都是普通百姓,一旦与他们沾上关系——你的酒馆,你的家,甚至你的性命……通通都不必再肖想。”平稞凝视小绿的双眼,倏而一字字道,“你确定你要为了一具傀儡,毁了你将来一辈子的幸福生活吗?”   小绿先时尚还怒着,但平稞紧抓着她的手腕,愣是片刻也不愿放开。到最后却是她先泄下气来,长长叹出一声,继而愈渐趋向于颓然。   “我不确定。”小绿面色晦暗,沉了声音,略带哑然地对他说道,“但我……没有办法轻易放下。平稞,我担心他,不论怎样,我想……”   话没来得及说完,酒馆外忽又掀起一阵尖锐刺耳的躁动声响,来枫镇素来挤满人的狭窄街道周围,忽然泛起数道清脆而响亮的马蹄踢踏声。   而待小绿和平稞反应过来的时候,在那汹涌拥挤的人潮那头,赫然出现一连数人全然陌生的身形——他们个个身着锦衣华服,玉石金银等耀目物件挂了满头,标志性的腰间各别了一把扇子,铁打的精致扇柄,背后无不雕刻着一枚惹眼的“容”字,好像生怕旁人不知他们是京城来的贵公子哥儿。   为首那人一张极眼熟的簸箕脸,混在人群当中,小绿一眼就能辨认出来,登时又给狠狠震惊一遭,几乎是口齿不清地说道:“这这这这是……”   平稞道:“这是什么人?” 第269章三个字   印斟是许久未踏入璧御府的大门,却不曾设想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重回他的故土。   彼时他同谢恒颜被迫背负着沉重的镣铐,铁锁竭力缠绕着手脚,行径间发出的清脆响声一阵接过一阵,听来犹是少有的喧嚣刺耳。   他们由人一路拉扯着下了马车,印斟在前,谢恒颜因是傀儡身份特殊,不得不由众人看押在后,并以铁制面具遮了整脸,不予他任何控制人心的间隙。   但实际上,谢恒颜没那个力气多做挣扎,今时只在璧御府熟悉的大门前,见那堆了满台阶的灰尘,身后一众镇民围观在旁指指点点,一时间议论什么的都有,但大抵是对印斟的回归感到惊讶无比——   “就是这小子,一年前杀了容府来的那位,一年后又将刀尖逼向他的师父。”   “成老爷子这人吧,平日虽是严厉了点,但对徒弟确是好得没话说——你们说这印斟,究竟是什么样的白眼儿狼?人老爷子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到头来,正用这一剑穿心来回报他?”   “什么白眼狼,我看他啊……连畜生都不如罢!”   “忘恩负义的东西,可别轻饶了他!”   “我呸!”   伴随那人一声啐下,周遭一众人等忽像陡然炸开了锅似的,纷纷朝人群正前方的印斟挤眉弄眼,一个个分明表现得厌恶至极,又死活没胆儿上前与他对峙。   倒有那么两三个胆大的,抄起自家鸡蛋菜叶子,一个猛子往前抛了出去——砸的又不是印斟,偏不慎砸到前方容不羁的头顶上,幸而身旁护卫来得及时,撑起手中折扇给他遮了一遮,见那破碎的鸡蛋壳自上而下落得满地,不多时便将璧御府门前搅成一团乱麻。   “都行了行了!给我住手!”容不羁蓦地将折扇一挥,瞪大眼睛唬道,“谁再闹腾,都给我抓起来,一并杀头去!”   众人闻言至此,只好噤了声,纷又退往后方不再妄动。容不羁见这一声震慑四方,顿如一只骄傲过头的公孔雀般,摇摇尾巴高昂起头,并以一记俯视众生的眼神扫视一周,末了一收折扇,冷冷出声说道:“把他俩给我带进去,大老爷赶来之前,切莫让他们……”   话没说完,忽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一颗白花花的圆润鸡蛋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砸往容不羁的簸箕脸上,稀里哗啦直接碎成一片蛋花,顺着他额头鼻梁处一滴一滴淌落下来,瞬间湿去了小半片衣襟。   “少爷!”   “快保护小少爷!”   “怎么回事,不都说了停手吗……这群乡下来的野蛮人,当真不知何谓礼数——都围上来作甚?让开让开!”   霎时间,原就秩序混乱的璧御府门前,更是乱成一锅无法遏制的沸粥。这下容府众下属慌忙凑到容不羁身边,一会是掏帕子来为他揩面的,一会又是递来干净外袍做替换的,熙熙攘攘地围满了一大片,璧御府门外的台阶都给堵得水泄不通。   谢恒颜蒙一双眼睛,正犹疑着周围发生了什么,此时喧嚣冲天的人群后方,忽炸响一道熟悉而尖细的女声,直冲着他大喊:“小谢,就是现在,跑——”   话落之际,周遭容府众人还未及做出反应,倏忽间,自不远处的围墙外端,一连三只兜满菜梗的篮子从天降落,纷纷扬扬扣得容不羁等人满脸都是。   “小谢!”不远处的女声再次响起,“快跑啊!”   谢恒颜双目无法视物,暂不了解状况如何,但乍然听得此言,还是在瞬间反应过来——那是小绿的声音!   “小绿姐……”   谢恒颜茫然开口,然而下一刻,前方的印斟率先会意,趁乱一把伸手上来,撕下谢恒颜脸上那张面具,随后只觉一道剧烈强光刺入双眼,谢恒颜蓦地回过神识,印斟却已抬掌朝他背后一拍,厉声道:“走!”   “印斟!”谢恒颜睁大一双猩红骇人的杏眼,彼时身前身后俱是狂涌的人潮,周围镇民在见傀儡红至发亮的凶手眼睛,纷不由得发出惊恐至极的惊呼之声。转眼间,有人嘴里大喊着“傀儡”、“傀儡出来了”,迈开步子仓皇而逃,亦有人举起棍棒锄头冲了上来,不顾容府众人一通阻拦在后,径自闯人堆里头乱挥乱砍。   “都疯了,都疯了!来枫镇的一群疯子,你们……你们还是人吗?”容不羁让人撞得一个趔趄,后背抵墙,脸上还挂着新鲜的蛋汁,扬起折扇指向人群,上气不接下气地嘶吼道,“快来人,把那傀儡给我抓起来……康问,康问人呢?!”   “我在,我在!”康问也给搅得满头雾水,方抬起眼来,看向将近失去理智的一众镇民,又看向那头趁乱准备开逃的小两口子,这会反倒跟着左右为难起来,俨然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追人,先追人!”容不羁大声喝道,“千万别让他们跑了……快去追!”   *   短短刹那之间,谢恒颜只觉眼前整个世界,都伴随奔跑的幅度发出惊天动地的剧烈摇晃。   印斟紧握着谢恒颜的手腕,带他穿越周围喧嚣冲天的热流与人群,此时周遭挥洒而下的惨白阳光,刺得傀儡双眼一阵难耐的痛感,铺天盖地俱是人声,忽高忽低的惊呼夹杂着短促的喘息,以及人与人间相互踩踏碰撞发出的嘈杂声响。   “印斟!”谢恒颜实打实在后跟了一路,方缓下脚步时,双膝传来撕裂般的强烈痛楚,终忍不住向他问道,“我们往哪儿跑啊,来枫镇里外都有结界和守卫,这样下去……跑不远的!”   “没打算跑远。”印斟停了下来,弯下腰身,检查谢恒颜的脚踝和膝盖——还好,中途没受到什么严重损伤,也未发现明显的裂痕。 第270章涉险   谢恒颜藏在那处木箱堆里,直到太阳下山落了黄昏,天色一点一点趋向于晦暗,周围纷涌前来的人群愈渐朝四下消散——他眼睁睁看着康问带领身后容府众人,团团将印斟围堵在巷尾末端,并重新为他戴上镣铐和枷锁。   璧御府赶来巡逻的守卫将四周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甚至刻意翻开旁边堆积成山的杂物,关键时刻,谢恒颜利用隐身符才勉强逃过一劫。   及至所有嘈杂喧嚣的脚步声渐渐散去,天已彻底完全地化为一片黑暗。谢恒颜试探性地伸出一手,这时印斟设下的结界已经失效,当谢恒颜从箱堆里探出半颗脑袋的时候,身旁忽响起一人熟悉的声音,喊道:“别动!”   谢恒颜骇得浑身一颤,待反应过来时,竟是平稞拎着一只麻袋,站在杂物堆旁,颇为警惕地对他说道:“你能保证,你不会伤人吗?”   暗夜里,傀儡一双通红透亮的眼睛,闪烁着难以言喻的狰狞光芒。   “我不伤人。”谢恒颜从箱子里爬出来,跌跌撞撞的,一个趔趄摔回到地上,“我……我去找印斟!”   “哎慢着!”平稞一把将他扯回,喝道,“你上哪儿找他去?人都被璧御府带进去了,你一瘸子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谢恒颜:“我不管!我就是要找他!”   平稞:“消停点行不行,再闹我送你上官府去!”   谢恒颜:“你送我去好了!求之不得!”   说罢已是一个猛子扑了出来,挣扎着就要往印斟离开的方向狂奔而去。幸而这时小绿冲到路中央,硬将这发了疯的傀儡拦挡下来,眼看谢恒颜一双杏眼凶光毕露,平稞慌忙与她喝道:“老板娘,当心这怪物咬人!”   小绿反手抽出一只麻袋,囫囵套到谢恒颜的头上,强行将他往下一拉,平稞帮忙系上麻绳,并将手帕揉一团摁进傀儡嘴里,堵住他那削尖的獠牙,两人合力扳过他的手脚,小绿说:“把他带后门去,别让邻居发现了。”   平稞悚然道:“你还敢带他进家啊!”   小绿道:“少废话,你要是不帮,我自己带他回去。”   平稞说不出话,半天过去,终还是上前一步,帮忙扶住谢恒颜的肩膀,道:“老板娘,你可想好了,这回再收留他,一旦由人发现……我们谁也活不了了。”   小绿沉默片刻,只道:“我想好了。”   之前带谢恒颜回酒馆,是因他的傀儡身份尚且能够隐瞒。而今当街闹得这样一出,成容两家和着全镇镇民一并陷入沸腾的状态,一时间小镇内外正是鸡犬不宁,人们原就为着傀儡入侵一事夜夜难以安寝,如今乍然见得谢恒颜的出现,便愈发在诚惶诚恐之中不得安宁。   小绿和平稞扛着一个谢恒颜,沿路几乎没敢往人多的地方走,方经过酒馆时还特地多绕了一圈,到最后才小心翼翼绕进了后院,两人又费好大一番力气,才将系紧了的麻袋解开大半——殊不料谢恒颜这厮还未放弃挣扎,绳子刚一松,他便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蓦地从袋口里头钻了出来,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小绿见状,慌忙唤平稞道:“快……快把他住!”   然而根本不用平稞去抓,这二愣子傀儡已是一头撞上的门板,磕出“嘭”的一声惊天巨响,紧跟着一阵晕头转向,险些又一个趔趄砸到旁边的水缸。   这下小绿当真是哭笑不得,忙上前将人扶稳了,连连顺着他的背道:“行了你,就这样还上什么璧御府?先把自己照料好罢!”   不想一回头来,见谢恒颜睁大那双圆润的眼珠,眼泪啪嗒啪嗒往下一路地淌。小绿怎么也没料到他竟是哭了,当下只拉人到怀里,活像哄小孩儿似的轻声说道:“没撞疼吧?别哭别哭了啊,都这么大个人儿了,怎还这样不小心呢?”   可谢恒颜哪又是因着此事而哭的?事到如今,他只是半截一无所有的枯木身罢,偏又弄丢身边最重要的印斟,照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他已找不到任何活着的必要了,倒不如当具毫无意识的死木要好。   平稞却只当他是娇气又没用,现下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登时有些恼怒道:“你哭什么哭?老子都还没哭呢,咱酒馆生意做好好的,偏来了你这要人命的灾星,可不是倒八辈子霉了!”   “好了平稞!”小绿高声道,“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他是傀儡,何必喊那么大声呢!”   平稞刚想反驳点什么,那头酒馆来了客人,正缺人手前去招呼,小绿只好暂安顿下谢恒颜,吩咐平稞不要乱说话,随即转身离开了后院。   彼时只剩得平稞与谢恒颜二人,一个在后院里头站着,一个蹲坐在地上,红一双眼睛,哭得肩膀直抽抽不停。   平稞老早看这傀儡不耐烦了,抬起一手伸去,直指着他的鼻子说道:“你哭哭哭,哭个屁哭,从没见过比你更没用的……就你还是妖怪吗?你是个屁的妖怪!”   话没说完,谢恒颜陡然抬起眼来,其间凶利光芒乍然而现,直逼平稞毫无防备的眼底,好像要顺一路狠狠扎在他的心头——只那一瞬,平稞骇得浑身一跳,不由一连后退数步,及至最终抵回了墙面,谢恒颜也缓缓站直起身,朝平稞在的方向紧逼了过来。   “你想干什么?”平稞颇为戒备地道,“你要是敢咬我一口,我就大声喊人,喊他们都闯后院来,然后把你乱棍打死!”   谢恒颜沉了面色,许久未开口说话,平稞原以为他该生气了,不料谢恒颜却与他擦肩而过,转头撩开后院的布帘,又朝小绿在的酒馆前厅走了过去。   “喂!你不能……”平稞惊恐喝道。 第271章卯   入夜时的璧御府,守备森严,内外笼统设有不下十来道结界,再加大门及围墙另又派巡逻队在外把守,粗略一眼看来,成容两家人是各占一半。   “不过单审一个印斟,弄这么大阵仗……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什么妖魔鬼怪!”   谢恒颜远在后院围墙之外,只听那容府众人如是议论道:   “你懂什么?他们要抓的人,可不止他一个印斟,据说这混账小子在外浪迹一年,愣是跟方焉扯上不明不白的关系,上头就等着审问这茬儿呢!”   “真的假的?你说方焉……方焉不是死了的吗?”   此话出时,他们顶头管事一扇子拍下来,随即凶神恶煞地出声吼道:“都在这里说事,还要不要命了?”   众人经得一番呵斥,顿不敢再私下妄议半分,纷又转头向各自的岗位,缩头缩脑向外散开去了。   而这时谢恒颜却缩墙角下,默不作声旁听了一段时间,直待众守卫嘈杂的议论之声渐小了些,方哆哆嗦嗦探出一颗脑袋,正想翻墙进到后院,却不料此处原是设有一层结界,傀儡贸然入内,势必引起旁人警觉。   谢恒颜试拿方才偷来的令牌点了点,无用,想那些公子哥儿们都是各司其职,分别管辖璧御府外不同的角落,单拿他们身上物件也抵不得多大作用。   于是谢恒颜站在原地,默默等过了一阵。果然没用多久,一会从后院墙缝里挤出个人,彼时灌得浑身上下尽是一股子酒味,一时竟连路也走不稳了,直趔趔趄趄靠在墙边,全倚仗双手在围墙周边撑行——看样子又是个擅离职守,偷摸出来沾酒喝的纨绔子弟。   谢恒颜见他腰间别的折扇,一旁系的另张令牌,牌上符咒一笔一划雕刻得甚至清楚,倘若没有猜错,那多半是用来进出后院范围内的结界。   时间紧迫至此,谢恒颜也来不及多想,正当那人迈腿跨出后门的瞬间,谢恒颜已是拦手朝前一挥,胳膊拐上那醉鬼的脖颈,下了蛮劲狠狠朝外一扭——片晌只听一声闷哼过去,人已堪堪昏倒在地,暂且醉得不省人事。   谢恒颜顺势掏走他的令牌,符咒对准结界朝外的通口,随后义无反顾地翻身入了后院。方落地时,见周围仍是容府派来的守卫,人人手提一盏灯笼,围绕院内古旧的长廊进出巡逻。   谢恒颜先前在璧御府住过一段时间,尽管那时的印斟小心翼翼,将他深藏在房间柜中,却没法保证他不会接触到外面的空气。   成道逢的这座府邸虽已上了年头,但说到底曾经的成家风光无限,此旧宅经由众家主们代代相传,到成道逢手里时,也不至于完全的没落。各院与房舍间拉开的距离尤为宽阔,一面是成道逢个人居住的卧房及书房,包括存有各式档案的暗间及仓库,一面是他们师兄弟妹三人的居所,其余便是府中众家丁的住处,摆设虽单调朴素,却未因此而显得简陋不堪。   谢恒颜绕着长廊左右里外挨个寻了个遍,却并未发现璧御府内设有审讯犯人用的囚牢,正怔忡犹疑间,忽听角落几个巡逻的守卫议论说:   “那小子醒了没有?”   “昨儿一早带进府里,小少爷正气上头,将人往死里抽了一顿,一直到夜里都没精打采的,好像死了一样……这万一上头怪罪下来,咱们可负担不起呀!”   谢恒颜心头猛地一跳,待要上前听得更仔细些,身后忽来人重重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喊道:“喂!”   谢恒颜瞳孔蓦地一缩,回头时,正是方才围着说闲话的人之一,那人手里拎了一盏灯笼,刺目灼烈的火光打在谢恒颜的脸上,将他原是苍白的面色照至发亮。   “你这小子,看着面生……是管哪一边的啊?”那人伸出一手,捏过谢恒颜的侧颊,扯了一扯,疑心问道,“怎么像是没见过啊!”   谢恒颜明显地一僵,而后支支吾吾道:“我……”   “哦!”那人神秘一笑,随即做出一脸意味不明的奸诈表情,斜一双眼睛,直勾勾盯向谢恒颜道,“我知道了!”   谢恒颜惊慌道:“你知道什么了?”   “好家伙,你一人跑去偷酒吃了吧!”   此话说完,身旁另几个人也纷纷围了上来,一个个地抱怨说他不够义气,偷喝酒为甚不带着大家伙儿的一起。这下谢恒颜可算是虚惊一场,边抬手抹净额上不存在的冷汗,边装模作样地解释说,他也怕让其他人撞见,所以才偷偷摸摸一人去喝酒。   果然那帮子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平素在平朝城里的时候,过惯了花天酒地的快活日子,原就没什么好事要干,这会忽转移到来枫镇这般简朴清净的乡下小地,大有几分不适应。   如今难得见谢恒颜一个老实好欺负的,便只当他是哪家偏房来的傻小子,于是一圈人围着傀儡好生调笑了一顿,最后领头的那个大手一挥,将今日尚未完成的任务交代给他——谢恒颜原本都没想到,他们居然让他给印斟送饭!   “拿好了,一天的量,不准给多了,也不准给少了。”领头的端过托盘放到谢恒颜手里,说,“必须看着他吃完,可别让人饿死了,责任算咱们的,知道吗?”   谢恒颜道了声“是”,然低头看那盘已经馊了的饭菜,一点油水没有,上面零星飞着几只苍蝇,嗡嗡嗡的一阵乱响,伴随一股难以言喻的刺鼻臭味。   看来……他们没打算让印斟好过。   谢恒颜深吸一口气,由那些人一路带领着,穿过狭窄而幽暗的长廊,最终却停在印斟原先住的卧房门前,那领头人对谢恒颜道:“就是这里了,你别进去,就在门口看着。”   “知、知道了。”   谢恒颜如是应着,而待身旁众人都散开后,他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一个踉跄跪倒了下来,正对着印斟房间紧闭的大门,及至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他方抬起眼来,将额头朝前靠近,贴上冰冷坚硬的门板。   彼时他看不见里面的印斟,印斟也没法看见他,周围巡逻的灯火互闪互暗,谢恒颜只能在门前静静跪坐着,直待府中其他人渐渐远离的间隙,他方极尽艰难地起身,凭借最初残留的那点记忆,顺着门板沿路摸到印斟房间那扇窗外。   “印、印斟……”   谢恒颜微弯下腰,趴在窗台上方,小心翼翼道:“印斟你还好吗?” 第272章傀儡遭捕!   印斟依稀记得尚在幼时,那会成道逢领他回家,他亦曾经向他发出疑问——师父,我究竟从何处来?我的父母亲属,又在什么地方?   但当时成道逢选择了沉默,唯一给出的回答,就是印斟生母过世前,曾经留下一样遗物,遗物上绣有一枚“印”字,所以才为他取名“印斟”。   具体是什么样的遗物,成道逢的解释非常含糊,一时说是普通的刺绣,一时又说是枚女子绣的香囊,总归在最后让大火烧尽了,不曾留下任何足够让人追忆的线索。   而事到如今,霍石堂就在印斟面前,他手里那半块烧焦了的碎布,其间绣的小字远看像是“印”,实则却是一个笔画清晰的“卯”字。   “穆,卯,生。”霍石堂说,“这样一个名字,你可曾听说过?”   印斟没有说话,与穆家人有关的讯息,他向来了解得少之又少,唯一知道的还是当初在翡石村,谢恒颜无意瞥见一幅穆开韫的画像。   “穆卯生此人,于首代穆府家主所立本家当中,排行第四,一度受到多重医者世家的赏识及期许。”霍石堂面色很沉,乃至刻意将嗓音压低成一线,“但穆卯不顾家族长辈反对,执意迎娶同族中一同姓女子为妻,并选在穆府面临没落衰亡之际,与那同族女子远逃在外,做了一对离经叛道的亡命鸳鸯。”   印斟始终保持沉默,他不懂霍石堂此番话语意义何在,他甚至不愿去细想其中缘由。   尽管如此,霍石堂仍是上前一步,将那烛灯点燃在印斟面前,而后一字一字说道:“印斟,你可知道,你是什么身份?”   印斟说:“我不想知道。”   黑暗里,烛火照亮印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头汗与血水沾湿的碎发,迫显得整脸开裂的伤口异常猩红而狰狞。   真相分明摆在眼前,然是借由旁人毫无根据的口述得出,印斟并不愚钝,自然明了霍石堂是别有居心。   尤其在这些年来,他始终活得懵懂而牵强。身边不曾出现任何一个人,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身份,来历,还有与过往相关的一切……仿佛印斟从最开始,就只是一张完全空洞的白纸,但凡是普通人所拥有的,于他而言,都是不存在的奢望。   “原本我回来枫镇前,也没什么需多说的。”霍石堂将掌心那块碎布拈起,而后又随意抛掷于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他那一副火光映照下的苍老面庞,几乎带有一丝接近残忍意味的嘲讽笑容。   “但只想到,你已时日无多,尚且蒙在囫囵之中,茫然不知所措。”霍石堂说,“明日一早,成容两家势必入府前来审判,届时你是重罪在身,更无处得以申辩,怕是到死也难得瞑目了罢。”   印斟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在成家当了几十年的管家。”霍石堂道,“几乎所有老爷知道的,不知道的琐碎过往,我心中多有一些分量——如今你就要死了,印公子,我自认为没有能为你做的,但只有一件,我想你必须知道……大概,你也迫切想要知道。”   印斟冷漠道:“既如此,你何必选现在?我没能力做出任何反击,所以你想落井下石?……还是说,你想趁机摆我师父一道?”   霍石堂的神色晦暗不明。默然片晌,他才缓缓开口说道:“公子是个聪明人。”   印斟目光骤冷,待要说出些什么,霍石堂已抢先说道:“……这点像极了你的父亲。”   印斟喉头一哽,在抬眼望向霍石堂的同时,不知怎的,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二十五年前,朝廷一道禁妖令下,穆卯生夫妇带领近十余外城人士,主动掀起平朝城内外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暴_乱。”霍石堂注视印斟的双眼,随即是毫不犹豫地说道,“理由是对禁妖令的施行表示批判,反抗,抵制……及维护普通妖类的生命与自由,支持人妖之间的和谐平等。”   “……”   印斟虽一言不发,此时此刻,胸腔左侧的心脏却在狂跳不止。   “公子你猜,最后那些人都怎么样了?”霍石堂讽笑着问道。   “死了。”印斟面无表情地说。   “他们那批追随穆卯生的人里,死的死,残的残,后来无一例外遭到成容两家的双重追杀。”霍石堂道,“最终死里逃生捡回半条命的,只有两个受保护活下来的妇人。她们同样有孕在身,连夜往城外奔逃十来里的距离,中途一人让老爷抓回璧御府,而另外一人寻得藏身之处,幸运诞下她那怀胎十月的腹中幼子。当年联合抵制禁妖令,却反遭追杀的十来余中,唯一一个存活至今的……就是当年穆府穆卯生,与那同族女子所留下来的孩子。”   印斟目光微沉,不由自主攥紧了双拳,谢恒颜亦在房顶上睁大了双眼,他怎么也没想到,璧御府区区一个不起眼的普通管家,竟能对当年禁妖令事件发展的始末,了解到这般细致入微的地步。   “成容两家接到朝廷秘密下达的指令,即对穆卯生同批参与动乱的外城人士处以极刑。行刑者为容府容磐,以及当时掌管璧御府的家主……也就是你的师父,成道逢。”   霍石堂略微一顿,彼时扭曲的神情愈渐趋向于森然:“接下来的结果……当是如何,自然不必我多说。” 第273章心意   容不羁这一声令下,周围人也不管他令的什么,二话不说全数扑了上来,分别拧过谢恒颜的手脚,并强行将他朝下一按,一个趔趄跪在容不羁的脚边。   谢恒颜满脸的惊恐,待想说点什么,容不羁兜头一脚踹过来,硬将人踢往地上打了个滚,末了又蹲下身去,一把拧上他的衣襟,锋利扇尖直抵傀儡脆弱的喉咙!   谢恒颜:“你……”   “跑什么?”容不羁道,“你以为跑得掉吗?”   谢恒颜双眼睁开,瞳底骤然泛起红光,偏那容不羁早有预料在先,豁然一纸折扇遮盖他的面庞,随即伸开手掌,连拉带扯将人提溜起来,顺带恨声说道:“还想反抗?……找死是吗,不想要命了?”   说罢一掌掴他脸上,啪的一声脆响过后,再度上前,单手拧起谢恒颜的衣襟,当众就要撕开他的外袍——幸而这时,康问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堪堪扣住容不羁的手腕,扬声喊道:“羁兄且慢,这……使不得啊!”   “养不熟的混账东西!”容不羁反手给了康问一掌,“你小子也要坏我好事不成?滚开!”   “不是的,羁兄!”康问二话不说,蹬一脚将谢恒颜踢开到一边,随后拦挡在容不羁身前,颤颤巍巍出声喝道,“羁兄你别忘了,这可是只傀儡,烂木头雕出的假人儿,哪能跟真的活小倌相提并论?”   容不羁怒道:“去你娘的木头人儿,就这要死不活的浪蹄子,早让你师兄肏丢了千八百回,老子现在想弄他,你还有胆量不准?”   康问忙解释道:“我不是这意思,羁兄你说这个没脸皮的浪蹄子,浑身上下烂透了不说,多少也是印斟用过的东西,你再去碰他,难道不嫌脏了自己身子?”   容不羁道:“怕个屁,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能让那姓印的痴迷到如此地步!”   “使不得啊,羁兄!”康问大声道,“你仔细想想,倘若令尊知晓此事,想必会大发雷霆,决计不肯轻饶了你!”   此话一出,康问料定了容不羁这厮再如何无法无天,却也到底是个怕老子的窝囊货。果然周围众容府中人亦觉十分不妥,如今再听康问一说,便也跟上前去出声劝阻道:“小少爷,素日里头您爱玩爱闹,同些婢子小倌寻欢作乐,老爷撞见也不多说什么,唯独这傀儡是看得碰不得的——要知一旦与他扯上了关系,咱背后整个容府都将受到牵连,朝廷降罪下来,即便是老爷也经受不起呀!”   归根结底,容不羁也并非是个听不进话的愚钝之人,要说他玩了一只傀儡事小,之后若让人追究起来,两人关系不清不楚的,反而没法拉扯明白。容不羁思忖一番过后,方摆了摆手,一脸嫌弃地说道:“拖下去拖下去,别再让我看到!”   康问忙应了声“是”,待要回头去拎谢恒颜时,容不羁却返身追了回来,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一字字说道:“康问……你小子,最好是实心实意说这些个话!否则让我发现,你还偏袒你的师兄……我自有的是法子,往后让你好过。”   “羁兄说的哪里话。”康问笑道,“印斟早已不是我的师兄,我怎会对他有半分偏袒?”   容不羁冷笑道:“你要为自己说的话,做的事情负责。迄今为止,我已提醒不下三次,你若始终执迷不悟,届时我也没能力留住你的性命。”   康问只是点头,也不多话,片晌来的人也都纷纷朝别处散了,容不羁因着心情不大爽利,早早便回房间歇着去了,彼时在外就剩几个守卫,康问谢恒颜,以及不知何时出现的霍石堂。   “管家怎么突然回了?”康问道,“师父他们,不还在路上么?您是提前回来的?”   霍石堂道:“嗯,老爷吩咐了一些事,我先一步赶来处理。”   谢恒颜蓦地抬头,方想说些什么,霍石堂已是偏过头来,冷冷望向他,继而又与康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康问只道:“等明日一早,师父与他问完话,最后也难逃一死,活不过多久的。”   “你且命人另空出隔间来,勿让他同你师兄接触。”霍石堂道,“傀儡最擅长蛊惑人心,切莫由他乱了印斟心智,届时成容两家出面审判,闹得璧御府上下都不得安宁。”   康问“嗯”了声,随即看向一旁瑟缩着的谢恒颜。谢恒颜注意到康问的目光,动了动唇,仿佛无声说了些什么,康问却只作视而不见,下一刻反上前来,单手拎住谢恒颜的衣襟,喝道:“走了,你跟我来。”   *   彼时正值深夜,临近四更天末尾,约莫再不过多久,天也差不多该蒙蒙亮了。   璧御府内外都安排有彻夜巡逻的守卫,印斟在他那间幽暗的小房间里,许久未发出任何声音,而谢恒颜则远在另一头,临时空出来的后院柴房内,守着他的只有一个康问,以及在外几个全然陌生的容府中人。   谢恒颜浑身缠绕着锁链,整张脸严严实实遮盖在厚布之下,现如今睁开双眼,所见到的一切都是晦暗沉庞的色彩。   中途康问离开了片刻,再回来时,发现谢恒颜蜷缩在柴房里探头探脑,显然在好奇他去了哪里,又或者说……谢恒颜心中所惦记着的,从始至终只有印斟一人。 第274章羁兄上天   其实临进门汇报之前,康问已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   当下容不羁正在单独设立的小暖间内窝着小憩,炭盆里外火星飞溅,燃得噼啪作响,怀里捂一只精致小巧的手炉,彼时睡得要熟不熟,因着心里总惦记事情,所以入梦以来始终不得安稳。   康问方跨过门槛,便开门见山地说:“羁兄,我将那小倌儿砍了。”   容不羁原本没有睡熟,这会骤听康问此番言语,登时一个激灵从榻上蹦跶起来,直盯着康问难以置信道:“你……你说什么?你把谁砍了?”   “我是一时气恼,朝那傀儡刺了一剑。”康问平静地说,“……替我师父报仇雪恨。”   “你再说一遍,你把谁砍了?!”容不羁豁然一下跳下床来,三两步上前提住康问的衣领子,一时间睁圆了一双眼睛,颤声与他质问道,“你他娘的……你他娘的,再说一遍!”   康问道:“我砍了谢恒颜,替我师父报……”   话没来得及说完,容不羁一巴掌掴了上来,整张簸箕脸随之愤怒变形,几乎无法遏制地冲他咆哮道:“你是疯了吧,我说让你不要有心偏颇,却没说让你拿刀直接将人砍了——你心里再如何怨恨,等明日审判一过,将那傀儡千刀万剐也不足惜,怎你连半天也忍不了,存心和我对着干吗?”   说毕不等康问再解释半句,囫囵把人朝外一推,连跑带扑跨出了门槛,一面跑时一面问道:“那小倌人呢?现下伤得如何?……这万一要是死了,我爹不得喊我提头来见?!”   说这话时,屋外阵阵寒风突袭而至,容不羁整张簸箕脸冻得时青时红,一刻不停冲进关押谢恒颜的柴房里,但只见里外巡逻的守卫已围了整一大圈,纷纷守在一旁不敢吭声,饶是动也没那胆量妄动,自还有那么几个方酒醒的,干巴巴地瞅着容不羁道:“小、小少爷……”   “少爷个屁——他人呢?”   容不羁猛地挥开人群,抬眼往柴房里一瞧——这一下可是真真惨了,方才还活蹦乱跳想挣扎的傀儡,如今死气沉沉瘫草堆里,左心口处豁出一个大洞,显是让康问那混账小子捅了个对穿。   要知傀儡不比常人,一般伤着是瞧不见血的,所以容不羁也不知他伤势如何,只管往前瞥了两眼,末了又撩开他遮面的厚布探了鼻息——竟是连鼻息也没有了!   “造孽的,康问你这天杀的混账……这回咱俩全完了,谁也别想脱了这项罪名!”   容不羁弯下腰身,一边没了命地低声咒骂,一边伸手向前,撩开谢恒颜的衣襟,似想将他胸前伤势探个究竟——偏不想亦在此时,那原本瘫草堆里毫无脉搏呼吸的谢恒颜,陡然一下坐直起身,厚布掀开时一双通红泛光的杏眼,恰与容不羁毫无防备的目光相交汇于一处。   容不羁蓦地瞪大双眼,下一刻,傀儡迅猛锋利的獠牙划过他的手腕,霎时之间骇得鲜血淋漓,容不羁尚未及反应发生了什么,但只觉整边手臂麻痹起来,随即泛起一股一股尖锐如潮般的撕裂痛楚!   “小少爷!”   “快……快保护小少爷!”   “来人,把那傀儡捆起来,抓紧时间!”   因这突如其来一场意外,柴房里外顿时乱成一锅沸粥。谢恒颜陡一张牙,撕了容不羁大半边手臂,鲜血顺着膀子往下淌了一路,众人待要上前阻拦,不料容不羁那厮竟似着了魔般的,一扬折扇歪歪扭扭朝外冲了出来,逮人就抓,见人就砍,但凡是谁上去拦了或是挡了,反手一记折扇直拍人正脸。   “都……都让开!”容不羁大声道,“我没法控制自己,都给我闪一边去,别凑这么近……找死吗?!”   此话方出,众人会意过来,纷纷上前围拢之后,又立马惊慌失措地散开了去。   眼下容不羁在前挥舞着双手,仿若一具任人摆布的死尸,谢恒颜竭力在后操控,同时借此机会,一步长一步短跨出了门槛。   容府来的守卫担忧主子安危,如今骤趁傀儡不备,将欲前来与之强行抢夺——然谢恒颜反应极是迅速,登时令容不羁扬起折扇,锋利的扇尖直指那张簸箕脸的眉心致命之处,堪堪就要直接下刺。   千钧一发之际,容不羁脱口喊道:“住……住手,你快住手!”   谢恒颜目光猩红,神情凶利而狰狞,俨然没有任何停手的表示。   “你松手,快松手!你想要什么?”容不羁颤巍巍道,“只要你别杀我,想要什么都好说!”   谢恒颜闻言一怔,应了容不羁的问话——他究竟想要什么?   此时此刻,唯独剩下一个……无法忽视的强烈想法。   “你……你先放了印斟。”谢恒颜嗓音嘶哑,极尽虚弱地道,“确认印斟无事,我自然松手,放你回去。”   “好……好!”容不羁立马回头,招呼身后众守卫道,“来人,去……去把印斟给我带来!”   “少爷,这……”   “少废话,让你们带就带,是我的命重要,还是印斟重要?”容不羁喝道,“快去!” 第275章扫墓   康问往镇里镇外搜寻了整整一夜,不见谢恒颜的踪影,至次日天亮时分,方是精疲力尽回了府中——抬脚刚跨过门槛,忽听得门内一阵杯盘破碎的声响,伴随男人低沉近咆哮般的吼声,接连两道悲怒至极的呵斥:“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大老爷,小的们也是没有办法,那要人命的傀儡委实凶狠,再加少爷一时不备,就……”   “滚……都给我滚,不中用的东西!”   “老爷……啊!!!”   此话方落,忽而门前刮来一道扑面而来的雄浑气劲,康问反应过来时,府中几个守卫小厮,硬让一股子突来的力道掀飞至高空中,后又重重跌落在地,不时发出一声声惊慌失措的惨叫与悲嚎。   康问来不及进门,远远只见门内走出一人熟悉的身影,伸手扣在他腕间,压低声音说道:“走了,别从正门进……这会容大老爷正发火呢,你别进去寻不痛快。”   “怎么是你……你们都赶回来了?”康问看向那人,正是许久不见的成觅伶,“容大老爷为甚发火?”   成觅伶同容磐带来那些人,是今早同一时间赶回的来枫镇,原是做好准备要审印斟的,不想昨夜竟是发生那样一件出人意料的大事。   “你还问他为何发火?”成觅伶道,“我也想问,昨夜容不羁出了事,你又上什么地方去了?”   康问经她这样一提,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霎时之间白了面色,颤声说道:“糟糕了,羁兄他……”   原是昨夜傀儡出逃,康问一心追出府外,只盼能将他逮着,因在外追了整整一夜下来,康问早已疲惫不堪,这会却将容不羁受伤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当下已回想起来,陡地一拍脑袋,又悲又怒道:“我、我……羁兄他……”   “可别羁兄长羁兄短了。”成觅伶沉声道,“昨儿夜里,唤了好几个大夫,只为保他不死……天刚刚亮时,大伙足一夜未睡,容大老爷耗了自身功力,才勉强留他半条性命。”   康问听闻至此,不由微松口气,直道:“那样还好,只要没死……”   “好什么?坏极了!”成觅伶打断他道,“容不羁命虽保住了,却也起不来身,说不出话,压根同那活死人无异——容大老爷当时派你二人一同执行任务,怎的容不羁一人受伤,你却毫发未损,这下容府可要追究你的责任!”   康问悚然惊道:“这……这与我又何干?是容不羁他自己,蓄意挑衅,惹得傀儡发狂,一扇子捅穿他的喉咙——这怎就成了我的罪过?”   “是不是你的罪过,我不知晓,我只知道他们要问你的罪,这会容大老爷就在门前守着,就等你回去!”成觅伶一把拉过他手腕,长声叹道,“我看你啊,还是避一避风头,等他气消了再前去拜会也不迟。”   “不是……师父呢?师父去哪儿了?”康问道,“他没与你们一起回吗?”   成觅伶摇摇头,道:“我爹说,他还有他的事没办完,刚进镇没多久,就与我们的人各自分头了。”   康问道:“你没问他去了哪儿?”   成觅伶道:“自然没敢问,看他走的方向,应当是往扶则山去了。我想,大有可能,是去探望……我娘罢。”   康问微微一怔,成觅伶却转移了话题,复又问他道:“别说这个了,我问你,师兄呢?我听说师兄让人抓起来了,还有那个……跟他一块儿的小傀儡呢?”   “师妹?你……你是成师妹,没弄错吧?”康问忍不住道,“师兄一剑刺伤师父,他伤的可是你亲爹,你竟有如此宽宏大量,还肯认他当咱们师兄?”   “哎……”   成觅伶不知说什么才好,弄了半天,也只拉过康问,悄然对他说道:“先别管这些,师兄和那小倌在哪?你且带我过去看看。”   “看什么?别看了。”康问别开脸,不自然地说,“就那傀儡,方才叫我一刀砍了……如今跑没了踪影,我寻他整整一夜,早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你说什么?”成觅伶不由睁大双眼,“……你把他怎么着了?”   *   约莫傍晚时,山间飘出几许云雾,白茫茫的一片,将原就混沌不堪的视线彻底遮盖至模糊。   谢恒颜意识飘忽,几乎对外界失去了一切的感知。隐约之间,他自觉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从昨夜一直到今日白天,熬过了正午,直到太阳渐渐地落了山头,眼前大片茂密的山林方是黯了下来,朝山里山外投下无边无际的暗影。   他亦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独在回首望时,身前是数不清的枯枝残叶,身后是泥泞不平的曲折山路——茫茫之中,身边总有那样冰冷的一副五指,从始至终缠在谢恒颜的腕间,仿佛要将他带往某个既定的地方中去。   在这期间,谢恒颜艰难地开口问道:“这是去哪儿?” 第276章阴谋   “傀儡是我砍的。”   “我朝他刺了一剑,只当是给师父报!仇。”   正值深夜,来枫镇璧御府,关押印斟的暗间之内。   康问面无表情,站定于满室黑暗中,冷冷凝视印斟的双眼。而成觅伶在他身旁,半天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似想上前说些什么,却让康问抬起一手来,悄然拦挡在身后。   “反正砍都砍了,你若要怨……我无话可说。”康问声音很沉,独与印斟对视时,丝毫没有躲闪回避之意。   彼时正于他对面,缠满镣铐与锁链的暗间后方,印斟睁开一双疲惫至极,近乎布满血丝的双眼,凝向康问毫无动容的面庞。   康问以为印斟会冲上来,一把攥住他的衣襟,质问他一句为什么——但印斟没有,从始至终,他只是安静在原地,不动声色与康问相对望,谁也没开口说一句话。   “……你伤他哪儿了?”   良久,印斟终于发声,嗓音嘶哑低淡至极,目光亦是暗淡而混淆不清。   “心口。”康问说,“近人类心脏的位置。”   闻言至此,印斟似乎狠狠一怔,随即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目,流露出更晦暗近绝望的神情。他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康问已是无所谓地道:“怎么?我又没伤他妖印,你干甚用这种眼神看我……”   “他业生印……”印斟一字一字,尤是艰难地道,“就在左心口。”   康问呼吸陡滞,似想反问辩驳些什么,印斟却率先与他说道:“谢恒颜妖印天生有异,与普通傀儡并不一样。”   康问怔忡道:“我……”   “他同你无冤无仇,你何故与他为难至此?”印斟哑声问道。   成觅伶见他面色一阵铁青,说不出的沉郁阴冷,唯恐因此生了极端之心,遂慌忙上前劝拦道:“印师兄,康师兄他……”   “我有什么错?你们人人护他一个傀儡,就连师妹也是,师兄一剑伤了师父,我便还那傀儡一剑,这有什么问题?”康问见她如此反应,心头亦是起了大火,不住扬声问道,“我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过错,轮到你印斟来喝问我的罪责?”   “你说还他一剑,怎不来还我一剑?”印斟蓦地起身,缠绕的锁链随此动作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刺耳的剧烈响动。   印斟径直走向康问,继而抬起一边手臂,康问只当他要出手,登时做出十足防备的姿态,不想印斟却攥过康问腰间长剑,出鞘后的锋锐剑尖直抵自身心口致命处,彼此间不留分毫距离。   “师父是我伤的,容府结界地牢也是我毁的。”印斟硬声道,“我做这些,全是我的个人意愿,与他谢恒颜有干?”   康问道:“我是璧御府的人,也是成道逢手下二弟子,斩妖除魔是我势必履行的个人职责,你说铲除傀儡,与我有没有关系?”   “既如此,我与妖魔为伍,便同妖魔无异。”印斟冷冷说道,“你何不一剑杀了我。”   康问瞳孔骤地紧缩,随即扬声喝道:“我怎的不敢杀你?你以为事到如今,你还能算我的师兄吗?”   “那你来杀罢。”   印斟陡然抬手,中食二指猛然抵住剑尖,眼看将要朝他心口径直刺下,关键时刻成觅伶却站了出来,一手拦住康问,另一手托稳印斟的剑柄,压低声音喝止他二人道:“够了你们……何苦非在这里争执?眼下傀儡和我爹都不知所踪,容不羁昏迷不醒,容大老爷只等追究康师兄的失职,你们倒有力气吵翻天了?”   “不是我要吵,师妹。”康问抬手一指印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人差点一刀杀了你爹,你却反过来替他辩护?”   “师兄究竟伤没伤人,我心中自有答案。”成觅伶说,“何况那傀儡确与我璧御府无冤无仇,康师兄你何必拿他一介无能弱者撒气?当真有那放不下的深仇大恨,为何不去寻那方焉报仇雪恨去?”   康问:“你……师妹,那傀儡若是无能弱者,容不羁也不至于昏到现在都弄不醒了。”   三人正说话间,忽而门外来了一小厮,看样子应是容磐手下的人,彼时进来也并不客气,看了眼成觅伶和印斟,最终将视线转向了康问,道:“……康公子?大老爷已在正厅,等候您多时了。”   看来该来的总是要来。康问神情复杂,方望向身旁成觅伶,成觅伶立马说道:“我随你一起去。”   康问刚想说点什么,那小厮却抢先一步说道:“康公子,大老爷指定了,只让您一人前去。”   “没什么,左右不过骂我我一顿,再不济也只是给我一拳,还能当众砍了我不成。”   康问轻松地说:“我去去就回。”说毕已是转身,随那前来通报的小厮一并下了台阶,向通往璧御府正厅处的长廊上去了。   于是屋内便只剩下印斟与成觅伶,两个关系复杂,却又无法轻易出口的师兄妹二人。   “师兄,那个……”   “师妹。”   沉寂良久,倒是不约而同地开口。因着印斟声音更稳更快,所以先成觅伶出声说道:“……抱歉。”   印斟活这一辈子,鲜少主动与人致歉。唯有在面对成觅伶时,他会感到一丝无法言说的愧疚与自责,而这份微妙的情绪往往与成道逢,甚至与那所谓的“成夫人”,方焉本身脱不开关系。   “你不必与我道歉,本来这件事情,于你于父亲而言,都能刻意去避开的。尽管我爹这些年来,一直都对真相选择回避隐瞒,但是不可否认,从最开始那时起,我爹他已挥抹不去方焉留下来的痕迹。”成觅伶沉默了一会儿,方对印斟说道,“我的生母,身份特殊,我爹为让我能活在这世上,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办法,瞒天过海,甚至试图向容府隐瞒实情——他为我做的实在太多。也许对母亲而言,他不是个好丈夫,但是对我来说,他是天下最好的爹爹。” 第277章神像的秘密   这一场大火来得极其凶险,火势自山林深处朝外蔓延,几乎从山头一路燃烧到了山脚,直待周围住民开始有所反应的时候,霎时间便似炸开锅沸腾了般的,一股脑全从各家屋中奔逃下山,纷纷扯开嗓子惊声呼道:“快救火啦……救火啦!扶则山烧起来了!”   此一番惊天动地的呐喊过后,消息火速传往不远处镇内的璧御府外,偏不巧容家大公子身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唯一能赶往扶则山平息此乱的,目前只有成老爷子的二徒弟康问。   当下康问应了命令,前后带领十来余人离开府邸,直朝扶则山的方向快马加鞭飞赶而去。   ——而与此同时,正于漫山遍野的火海之中,熊熊燃烧着的扶则山深处。   成道逢仍是那身沉灰色素袍,独自立于曲蓉一的墓旁,眼睁睁看着手中微弱的火星飘落在地,点燃脚边无数散乱不堪的花瓣残叶。   ——伴随噼啪数声碎物烧焦的轻响过后,成道逢袖间肆意抛开的那些花瓣,便与曲蓉一的那块陈旧木牌一并燃于大火之中,愈渐化为漆黑一片的焦炭。   周遭汹涌冲天的火势蔓延得极其迅速,彼时浓烟四起,谢恒颜被迫歪在草丛深处,硬让那迅猛灼烈的火星子烫得浑身一抖。待要坐直起身之际,忽见前方成道逢不知怎的,再次扬起手来,单以一指隔空书写着什么,看那样子该是一长道潦草难懂的符咒。   谢恒颜原是猜想,他又要施出什么术法。却不过片晌之后,铮铮一声剑鸣出鞘,成道逢目光沉冷,骤然拔出腰间一柄长剑,朝他手腕经脉处狠狠划下一刀!且那力道极其凶猛,伤处裂开后的鲜血如泉涌一般喷洒至遍地斑驳——随后成道逢以那沾满血的五指,紧贴方才书写符咒的轨迹,一笔一划,画出半道猩红可怖的诡秘人形。   却只短短一瞬,谢恒颜当即反应过来,成道逢此番做法,必是在召唤活死人的魂魄!   至于他是召谁的魂魄,压根无需多想,单只观那鲜血绘成的狰狞人像,其熟悉可见五官面容,可不正是印斟那位“故去”已久的师娘,曲蓉一吗?   成道逢到底想做什么?   目前方焉尚留存于世的活人肉身,早已在当初一场战乱之下毁至踪迹全无,再说剩余那几具傀儡木身,也不过是毫无魂魄支撑的空壳罢了——那么成道逢如此大耗心血,意图施法唤回来的人魂应当是……   乌念!?   谢恒颜蓦然回想起来,先前他们尚在山林破庙外时,让一股没来由的诡异力量传送到了水里,而自那之后的乌念,就再也不曾出现过一次。   当时谢恒颜对此做出了猜想,兴许是方焉在某处设立了结界,并将乌念长久禁锢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又或是方焉本身怨念强大,一早将乌念孱弱不堪的身躯吞并了也说不定。   既如此,成道逢这般大费周折的做法,又是为了什么?   谢恒颜隐有一丝强烈的预感,成道逢选在这时候上山到“曲蓉一”的坟前,并将它的墓牌连同整座扶则山齐齐推入大火燃烧之中,像在心中早有他的目的一样,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   正如是一番想着,谢恒颜方艰难地起身,他那一双铁腿在燃烧所喷薄而出的热气中僵持了太久,以至于刚撑起时不住地往下趔趄,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过来,等到转头去寻成道逢时,却见人已消失在漫天浓烟与枯枝交错的深林中,再难寻得他半分踪影。   *   “霍管家!”   “霍管家?”   “霍管家这是歇下了吗?”   伴随吱呀的一声悠长的轻响,霍石堂的房门拉开一道细缝。   成觅伶站在门槛外,而内间的霍石堂露出一张脸,左右看来穿戴整齐,但神情是说不出的深深疲惫。成觅伶知他是连夜以来赶路太久,一直不能得空休憩,所以长话短说,直接问道:“管家,您有看到我爹上哪儿去了吗?”   “老爷?”霍石堂问,“老爷没同小姐一起回来?”   “没……没有啊。”   成觅伶心中不禁生疑,素日里管家与她父亲几乎形影不离,成道逢走到何处,霍石堂势必跟到何处,独今时不同于往日,霍石堂不仅连夜独自赶回璧御府,这会竟连成道逢的去向也不知所踪。   “我看扶则山起了场大火,偏不巧我爹也往那方向去了,如今他也是一把年纪,倘若遭了火灾,被困在山上,一时恐怕难得下来。”成觅伶道,“我只怕他出什么事,所以想同管家知会一声,转头上山去寻他。”   霍石堂闻言,却是沉了面色,将房门拉开,继而对成觅伶道:“现下山间路险,火势更是不减反增,怎敢令小姐只身前去犯险?方才容大老爷已下了指令,让康公子带人追上山去了,想来无需多久,老爷便能安全回到府中来了。”   成觅伶道:“不,容家的人,我不放心。我还是想自己去扶则山上看看……”   “小姐!”霍石堂忙唤了她道,“小姐若不放心,尽管差使老奴去吧,此事当数老奴看护不周,于情于理,都是该老奴去的……”   霍石堂这一句老奴前,老奴后的,反让成觅伶觉得过意不去,两人又相互争执了片刻,最终是霍石堂出了房门,继又披了件外袍,满口答允说必将成道逢带回。   如此一来,成觅伶只好勉强应了,却也是一脸担忧出神的模样,目送霍石堂转身走远。   偏待他彻底没了踪影,成觅伶方鬼鬼祟祟摸进他房里,旁的守卫问她进去做甚,她只说落了两样东西在此,又怕管家数落,这会趁他不再时进门来寻。   ——其实自先前第一批傀儡入侵来枫镇时,成觅伶便对霍石堂的行为举措有过一定质疑,但耐不住他待成道逢一片忠心耿耿,因此成觅伶也没有过度去追究。 第278章觉悟   如是一番说来,今印斟所疑之事,并非全无道理。成觅伶确也是一早产生的想法,眼下再由印斟这般一提,登时对霍石堂的怀疑又加深了几分。   “这是其一。”印斟冷冷说道,“对此事只是怀疑猜测,并没有实际的证据说明,当年神像遭毁乃是管家所为。”   成觅伶道:“还……还有呢?你说另一件,又是什么?”   “还有一件,是不久之前,我同谢恒颜到归杨小城那一阵,城里莫名死了个姓屈的大夫,原是翡石村曲姓家族的一员。”   成觅伶不禁皱眉道:“姓曲……?这事我也听过一些,当时他们都传言说,人是让你杀的,但其实是……”   印斟道:“屈老大夫的死法虽不算有多蹊跷,但那之后,牵扯出一连串的大小事件,都在将我朝翡石村的方向一路指引,看起来就像拼命引导我去揭开某些真相。”   自然,单说依据也不止这样两点。霍石堂一贯心思缜密,印斟猜想近来势必发生什么要紧之事,直逼霍石堂在这短暂的一段时间内,迫切向印斟道明当年成道逢的一系列真相——至于这所谓的“真相”,究竟是真是假,他亦无从得知了。   “师兄。”   成觅伶忽朝窗缝靠近了些,刻意压低嗓音,小声对印斟说道:“我知道,你想去救那小倌。方才康问刺他一剑,这会他一人不知上哪去了,我又没法出去寻他,倒是大老爷下了指令,要他带傀儡回来……我猜这背后必有什么蹊跷,只是容磐同那容十涟居心叵测,我一时也说不大清楚。”   “怎么?容十涟也参与了此事?”印斟微惊道。   成觅伶点头道:“是……所以我才担心,他们容家那些人,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指不定在暗地里谋划了什么。”   印斟尚未开口说一句话,成觅伶已是紧贴窗缝的边缘,沉下声音说道:“师兄,一会巡逻的守卫换防了,我便想法子帮你拆开锁链,你翻墙从后院的小门出去,记住……千万别让人发现,届时我沿路给你掩护,你只管往外跑就是了。”   印斟:“师妹,你……”   “我不为什么别的,师兄。我是明白,这么些年,爹爹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你师徒之间恩怨如何,我也说不清楚,但是师兄……”成觅伶说至此处,声音已隐有几分哽咽,“爹爹究竟待你如何,二十多年了,你我有目共睹……且不论如何,他不曾做过直接伤害你的事情。”   印斟顿时有些沉默。彼此相隔一堵冰冷的厚墙之后,他那大半张面孔湮没在黑暗当中,许久未出现任何动容的色彩。   “也许我的请求显得非常无理。”成觅伶用她近乎哀求的嗓音,对印斟说道,“但师兄,你可不可以帮我这一次……这也是最后一次了,你只需往扶则山上,确认我爹的安全,之后带着你的小倌,你二人远走高飞,再不会有任何人前来阻挠了。”   仍是漫长而久远的一次静默过后。   印斟的声音听起来带了些许犹疑,又或者说,他是在轻轻地发出颤抖。   他对成觅伶说:“好。”   这该是他师兄妹二人自相识以来,几乎打破所有芥蒂的一次交流——但诚如成觅伶所言,这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对话了。   *   同一时间,过往素来幽暗一片的扶则山林,此刻正陷入熊熊烈火的燃烧之中,不多时已成一道刺目而灼烈的巨大光影。几乎所有山间的房屋与树木无一幸免,即便里外来人扯开嗓子叫嚷着灭火,但那自林深处蔓延开的凶猛火势,不过片刻便将上下山的泥路围堵至水泄不通,哪怕有心想救火也是无处下手。   谢恒颜尚有剑伤在身,一双铁腿行至山间又异常的困难,再加大火燃烧后的巨木枯纸纷纷如雨般的朝下坠落,有几次甚至狠砸到傀儡的肩上,噼啪溅开三三两两的火星。   尽管如此,他还是沿着成道逢消失的方向,一步一步不断朝那火海中艰难地前行。   ——成道逢的离开并非毫无踪迹可巡,因他适才一刀割伤自己的手腕,鲜血用来书写阵法,同时也伴随他行走的步伐悄无声息淌了一路。   只是越随那血迹沿途行时,谢恒颜越是发现,那滴落在地的一串猩红色血痕,并非是行走间隙无意留下来的。   单观此番状态,那更像是成道逢刻意淌满地的鲜血,试图将某个人往某个既定的方向上引。   归根结底,要说成道逢最终想引来那人,除去一个肉身已损的方焉,还能有谁呢?   谢恒颜正这样想着,然待他回头之际,身后漫天火星如潮般的枯树焦林中,倏忽间现出一人熟悉而瘦弱的身形。尽管这时谢恒颜眼前斑驳的一片,意识已略有几许光恍惚,但他还是能清楚地看到,那隐匿在火海最深一处,伴随噼啪数余烈火灼烧时的声响,突然走出一单矮小的、孱弱的,仿佛随时将灰飞烟灭的渺渺人影。   原本以为是在做梦,但人既来得真切可见,如此沿着成道逢抛洒鲜血,缓缓从那山林弥漫的沉黑浓烟中走了出来。谢恒颜方一抬眼,便只见那人着一袭碎布织成的花衣,近看竟是当初乌念失踪前,裹在身上那块保暖用的襁褓,彼时连鞋也没穿,赤脚踩踏在遍地烧焦了的枯枝上,一双乌黑而无焦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成道逢留下的一串血痕瞧。   “念儿……”谢恒颜险些失声道:“念儿你没事吧?!” 第279章结果   成道逢那一番意欲自戕的术法自掌心猛唤而出,伴随一股无法忽视的强烈气劲疯狂上涌,此后即在短暂转眼的一瞬之间,谢恒颜看见那抹强行自乌念双眼中拉扯而出的虚弱魂魄,忽而朝四下散开一道道清晰可见的刺目光影。   却只转身回头的一个间隙,近乎埋藏数十余年的漫长回忆,在那残魂离体的同一时间,纷纷如走马灯一般朝外一阵狂涌不止——恍惚间,在以游清神君的石像作为背景的祠堂深处,隐有铺天盖地的大火燃烧蔓延,遇及成道逢转眼的那一刻,乌念已经不再是乌念了,在她体内寄居的魂魄化成无数部分,其中一部分是方焉深邃而复杂的面孔,而另一部分即是曲蓉一接近撕裂的、破碎的、早已骇至鲜血淋漓的绝望幻影。   成道逢仿佛看到他们是如何相遇的,当初他还是璧御府中不可一世的年轻家主,而曲蓉一是从翡石村逃脱而出的孤女凤子,他们相识、相知,到最后相爱,彼此都为宿命的缠绕激烈抗争过。   尽管如此,他们转瞬即逝的短暂感情,也并未得到任何与之相对的结果。   成道逢料定这场孽债,终有一日,会由他亲手结束多年前遗下的恶果。所以那时与成觅伶分道扬镳,独自一人踏上扶则山的时候,他已做好与方焉同归于尽的准备。   偏在此时,唯有一样不曾料到——   “住、住手!”   谢恒颜嘶哑着嗓音,几乎用尽浑身解数,不顾一切朝成道逢喝道:“住手——”   话落时,傀儡猩红的双目光芒乍现,这会成道逢压根不及反应,忽觉腕间传来一阵汹涌如撕裂保的痛楚,谢恒颜削尖的指爪扣在成道逢正施用术法的臂上,迫将他捞入掌中近乎震碎的方焉残魂一把掀开——与此同时,不远处的乌念哗然一声倒了下来,紧闭双目彻底失去了意识。   “怎么是你……?”   成道逢幡然回头,正对谢恒颜那张熟悉至极的面庞。而谢恒颜却三两步后撤,慌忙将昏迷的乌念捞进怀里,不住低声唤道:“念儿!念儿你醒醒!”   眼看那飞冲上天的残魂滞留于半空之中,毫无目的地盘旋飘浮一番,最终竟似要重回到乌念紧闭的双眼深处——成道逢骤见此状,俨然已是面容扭曲,抄起手边长剑,直冲乌念与谢恒颜喝道:“混账东西,死到临头还想苟活!”   谢恒颜只道:“你是人吗?既肯狠心杀死发妻便罢了,为何连这样小的无辜孩儿也不肯放过?”   铮的一道剑鸣声响,成道逢手中长剑,直抵傀儡眉心中央处,声线颤抖而不失冰冷:“你以为,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谢恒颜:“我……”   “当年方焉手底未成形的木制傀儡无数,你不过是它随手可弃的失败之作,又从何得来的勇气伪装成人,惺惺作态去可怜别人?”成道逢一字一句,颤声说道,“若非是我一念之差,留得方焉侥幸存活至今,又怎会多出你们这些非人的怪物?”   “你要这样说,那我二人之间,到底谁是怪物?”谢恒颜厉声道,“前后不过二十年的时间,你残忍杀死了印斟双亲,还一把火烧毁康问家的私塾,过后却将他二人收为徒弟,偏给自己冠上师父的名号——如此说来,究竟是我惺惺作态,还是你这老怪物虚情假意,道貌岸然呢?”   “你……”成道逢布满血丝的双眼赫然睁大,“这些话,是谁说给你听的?”   谢恒颜道:“是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话并无虚假。是你杀了印斟父母,是你亲手烧毁整间私塾,此生你手沾荤腥无数,还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的不是?”   “你……你……你这……”   成道逢不知怎的,面色猝然有些泛青,单以一手指向谢恒颜的脸庞,颤巍巍出声道:“你这……不知死活的混账妖物!”   说毕忽而浑身一震,蓦地弯下腰身,吐出一口乌黑色的血——原是方才以鲜血引魂的术法耗足了元气,再经谢恒颜一番刺_激下来,顿时只觉浑身气血上涌,倏忽就喷了一口老血,险些溅得谢恒颜满脸。   这会谢恒颜怀抱着乌念,正是怔然无措的间隙,成道逢却是陡然站直了腰身,毫无顾忌地再次施法,直向那半空之中飘飞不断的方焉残魂,大喝一声。道:“该是时候回去了,蓉一,你我罪孽皆深至此,在这凡尘中还有何可留恋的!”   说毕一道符咒沿手势隔空划开猩红而狰狞的血痕,成道逢此一番想法既成定数,纵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无法阻挠,慌乱中谢恒颜伸出一手,不受控制地高声喝止道:“不要……!!!”   ——话音方落,那所有曲成二人的过往回忆,烈火燃烧中的虚弱魂魄,都在成道逢的术法牵引中飞速聚拢于一处,而后只听一声石破天惊的剧烈响动,正于谢恒颜撕裂般的痛楚神色里,方焉那缕残魂瞬间化为无数道碎片,纷纷扬扬落入火焰包围的尘埃之中,自此消失得无踪无影。   而与此同时,乌念原就枯瘦不堪的身形渐渐开始枯萎,以致由面部愈渐朝外泛起青紫色的尸斑。不远处的成道逢亦是力竭倒了下来,不住朝外喷出暗红色的血液。   “念、念儿!”谢恒颜喉咙一滞,通红的双眼里已然泛起泪光,“念儿!!!!” 第280章杀妻真相   成道逢带康问一路下到扶则山脚处,期间成道逢连路也没法走稳,不得不由康问搀扶着缓缓前行——尤其这山间大多泥路已让大火燃毁,遍地枯枝碎石夹杂火星滚落下来,不时砸得人小腿至脚踝处阵阵刺痛。   后方谢恒颜抱着乌念,同样由那容府众人沿路搀行,行至最后时索性一脱手,将他二人硬摔回地上,略有不满地向康问喊道:“康公子,咱往山上不是灭火来的?你们这又是做什么?”   “闭嘴!”   成道逢赫然一声斥下,身后小喽啰们不得不噤若寒蝉。   康问亦对师父此番做法存疑,片晌之余,终忍不住问道:“师父,到底怎么了?咱们不优先救火吗?”   “救火?”成道逢冷冷一笑,道,“先想想怎么救自己吧!”   康问:“师、师父?”   此话说完,成道逢扬手以一记符咒撑开,其间汹涌气劲避开火势飞冲上天,然在涌至一半时忽然停了下来,正抵在数尺高空一道全然透明的术法结界上,蓦地碰出一声尖锐刺耳的轻响!   “是结界!”   众人悚然惊道:“这是哪来的结界?……方才来时怎没见到?”   “这是封山结界。”成道逢神情冷漠,好似对这一切早有预知一样,讽笑着说道,“我早料到该是如此,容磐那老狐狸心头想的什么,我难道还不清楚?”   “封山结界……?”康问喃喃问道,“这什么意思?容大老爷他……为何下令封山?”   山间弥漫的烈火与浓烟未有丝毫的停歇,彼时成道逢负手立于山脚下方,目光冷凝,良久未开口说出一句。   偏这样死寂般的沉默,使康问感到深切的不安,他定定望向成道逢的背影,不由自主出声唤道:“师父……”   “容磐有意除去方焉,但他预先知晓了我的想法,料定我必赶在他之前出手。”成道逢道,“所以他干脆什么也不做,只消默默守在背后,坐享渔翁之利……便够了。”   “为什么?”康问怔然道,“容磐怎会知道师父您的打算?”   成道逢没有说话,他只回头,深深看了康问一眼。   片刻过后,成道逢方是放缓了声音,以他这二十年至今,最是温柔平和的语气唤康问道:“徒弟。”   康问浑身一僵,尚未来得及回话,成道逢已是哑声说道:“这么些年来……是为师对不起你。”   康问慌忙道:“师父这说的是哪里话!徒儿我……”   “到如今,你、觅伶,还有……斟儿,你们皆已长大成人。我这一辈子,原没什么可期可盼的,惟愿你们三个,能平平安安一直到老,自也无需你们费心费力,去报答甚么。”成道逢淡声道,“眼下方焉残魂既散,我此生了无憾事,也是时候……该随她一齐去了。”   “师父您说什么?”康问赫然睁大双眼,几乎难以置信地道,“您要随谁一齐去了?!!”   “康问,现在我说的话,逐字逐句,你都务必铭记在心,决计不可轻忘。”成道逢不答,只注视康问无措的面部表情,继而凝声说道,“第一,离开扶则山后,你断然不可再回璧御府去,届时只需绕行至镇外,以符纸传音,唤你师兄师妹与你一同出逃。”   康问:“我……”   “第二,如若无法脱逃,一旦容府带你三人其中任意一人回去,切莫一时意气用事,与容府那些心高气傲之人碰硬。”   成道逢顿了顿,随即沉声道:“第三,既是走了,便不要再回来!”   “师父!”康问噗通的一声,屈膝跪坐在地,禁不住满面惶然地道,“师父您这是不肯要我了?!”   “并非是我不肯要你,是容磐那卑鄙老儿,豺狼野心,一早盘算要亡我璧御府成家——这可是先祖耗近百年,创下来的无限荣光,这一回,终究是得砸在我的手里了啊!”   成道逢一语说毕,康问原就涣散不堪的瞳孔,终于聚拢紧缩于一处,并不住发出狂涌般的战栗——   下一刻,成道逢大手掀开,耗尽全身所剩余最后的气力,堪堪一掌挥打在康问毫无防备的肩头。   而在那术法生效的同一时间,康问陡然一个趔趄,竟硬从结界这头直接穿向了那头,待要再回眼转身之际,成道逢与他师徒二人间,俨然正相隔一道结界的距离!   “师父!”   康问至今都感到难以置信,眼下正值生死关头,成道逢竟肯舍弃自己的性命,以换取他同印斟的平安——此后再说甚么随人去了,他究竟是要随谁去了?难道成道逢此生,还有某个未曾言说,却从心底始终牵挂着的人么?   康问疑虑焦灼间,再抬起眼时,却只见对面结界内围,正于成道逢背后容府众人中,陡有一人目露凶光,倏忽间拔开腰间锋利的长刀,蓦地朝成道逢脊背无防备处猛劈而来!   “师父小心!” 第281章灭镇   霍石堂此一番言论出口,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显出惊讶至极的表情。   唯独成道逢一人,独自闭目,久久沉默不曾言语。   “成道逢!”   霍石堂厉声喝道:“你我相识已近数十余载,自你初时掌管璧御府至今,我可曾做过半分有愧于你的亏心之事?”   成道逢不答,犹是别开了脸,沾满鲜血的嘴唇紧抿成一线。   “而你呢?你在这二十年里,编造数不清的谎言,费心费力做这一切,都是为保全那魔头一条性命!”霍石堂道,“需不需由我来告诉你的徒弟,那不男不女的怪物,它真正的名字,是叫什么?!”   烈火熊熊燃烧中,康问蓦地睁开了双眼。   “她曲蓉一,正是制造所有傀儡人形,引起当年无数城镇毁于战火的罪魁祸首!”霍石堂一字字道,“说什么无辜惨死傀儡手中的成家夫人,她才是集合所有罪孽与鲜血的源头!”   “够了!”成道逢赫然开口,边咳血边嘶吼道,“你给我住口——”   “她是方焉啊!!!”   霍石堂赫然一声嗤笑之下,倏忽间,再次以刀尖直逼成道逢的胸口,一时表情不知是悲还是喜。彼时分明是笑着的,但那笑容惨淡而悲戚,伴着浑浊染血的泪水,偏好像是淌满了支离破碎的血痕一样。   “你以为当初成道逢,是为了什么收你为徒弟?”霍石堂提刀的手,克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还不是因这人面兽心的刽子手,一生之中杀人无数,专挑身边亲近之人下手,素日他心里也会感到惶恐,感到愧疚,甚至寝食难安呐——康问,你大可问他你父亲康岩冲,他和他那间私塾,当初是如何倒的,私塾里的年轻学生数十余人,他们又是如何死得一个不剩!”   此言既处,康问浑身一震,忽只觉得一块巨石挤压在胸口处,此刻竟是骇得难以开口吐息。他说不出一句话,他的全世界都在旋转,耳畔亦是嗡嗡一阵乱响,那一瞬间他想转身离开,然而双脚全然麻痹,仿佛丧失了行走的能力——   康问定定望向结界之内,满身是血,佝偻着腰,看起来狼狈不堪的师父成道逢。那时他只觉这从小将他抚养长大的男人,好像突然间变得陌生起来,又好像再不是当初那个,看似严厉,实则温柔慈悲,如同父亲一般伟大的存在了。   成道逢仿佛已变了一个人。   只那一刻,结界内的霍石堂笑容破碎,他近乎绝望地高举长刀,对准成道逢脖颈一带致命要害处,堪堪将要朝下挥落——那时康问已顾不得其他,他亦不知自己在做甚么,满脑子只剩得一个念头,师父?还是隐瞒多年的血海深仇?   “不——”   不过一瞬,康问犹是拔剑出鞘,锵的一声,锋利剑尖与结界脆弱的边缘穿插交错,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康问跨步上前,同是倾尽全身所有的力气,颤抖出声喝道:“我不相信!师父……师父他,是绝不可能欺瞒我的!”   说毕已是埋开步伐,全然不顾结界阻挡,运转周身内力气劲,蛮横一剑撞向结界的边缘。成道逢唯恐他因此受伤,只好强忍痛楚喝止道:“孽障,快住手!你还不快离开这里,去寻你师兄师妹去!”   “我不信什么罪魁祸首,什么人面兽心,什么刽子手……我从来只相信,我亲眼所见到的!”康问愤然一声大喝,耳鼻口处剧烈颤动,不多时已淌下血来,一滴一滴,沿侧颊一路浸红了他的衣襟,“我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绝不可能欺我瞒我!”   成道逢厉喝道:“康问快住手!”   话落时,康问竟是不顾结界周遭汹涌逆转的气流,又从那外围硬生生挤入结界之内,同时高举手中剑刃,锋锐寒光直指霍石堂与其身后容府中人,双目血丝遍布,强自一人杀入了烈火燃烧的人群之中!   殊不知他单以一人的力量,又如何与近十来余人相互缠斗厮杀?   霍石堂原未打算活着回去,成道逢又因重伤倒地不起,身后带来容府众人亦是一早既定的死士。康问此番莽撞闯回了结界,霍石堂心中恨已实实按捺多年之久,自然不肯留他活口,索性杀红一双眼睛,攥刀转身与之拼杀了去——   且说如今,扶则山间火势正是蔓延不断,里外来往终又无人能入结界,于是尚困在原地的山民们急得跳脚,在外又全然无人控制秩序,一时镇内与山脚下的百姓们纷纷乱作一团,哭的哭,喊的喊,竟还有在原地坐一动不动的,说等游清神君下凡来救他一家人的性命。   原那容磐早已打定了算盘,此番大张旗鼓回到来枫镇,虽是借朝廷的名义审问印斟的罪名,实则容十涟将成道逢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成道逢既有心与方焉之残魂同归于尽,容家自肯遂了他的心愿——一来除尽方焉,单凭容府一家出马绝非易事,但成道逢若肯耗尽心力与之一争,对容府必然是百利而无一害,二来容府与璧御府虽是多年结盟,表面关系极是亲近,实则璧御府正一步一步走向没落的境地,此时容府再前来推进一把,不得不说加快了璧御府衰亡的速度。   其实这一切,早在成道逢下定决心上山之前,心中已有了初步的预料。容磐容十涟欲治他于死地,成道逢确也不存活下去的心思,独没想到容磐有意想要制裁之人,并不止他一个……而是针对与之相关的整座来枫古镇。   二十余年前一场蓄意隐瞒,迫使容府对成道逢的一举一动丧失了信任。容磐不再相信成道逢肯会就此杀死方焉,而这“不信任”付出的代价亦是极大,乃至之后的容磐下令封_锁整座小镇,哪怕这般做法迫害的将是全镇人无辜的性命,但只要最后能成功除去方焉,所谓的代价都已不是代价。   扶则山这一场经久不息的大火,因始于术法催动,遂一般水来起不到任何形式上的作用。那些有幸逃出结界外的山中住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至亲至爱之人被困结界内围,哭喊、挣扎,并不断发出绝望的呜咽,最终葬身在灼烈冲天的大火之中,顷刻化为无数的烟尘。   而火势在全然无法掌控的情况之下,愈渐朝山脚至内镇不断地蔓延逼近,等到众人开始有所反应的时候,来枫镇的大半边天空,已让火焰凶猛的侵袭吞噬了一角,滚滚浓烟夹杂着数不清的粉尘火星,不多时便将那一度繁华热闹的街道烧至一片焦枯。   曾经一度辉煌过的璧御府成家,仍旧是那熟悉的大门与台阶,唯独容磐在发号施令之后,便迅速带领离开这座古朴陈旧的建筑,所有的回忆与过往都在烟雾与火焰的摧残之下变得支离破碎,昔日成家三师兄妹的后院已成大片狼狈的废墟,雕窗的一角吱呀一声,自上而下垮塌下来的时候,溅起来的火星点点,纷纷又爬上院外并不高耸的围墙。   再往外不远处,即是横跨整座小镇的一弯河流,尽管它早已枯涸了下来,确也是打破这二十余年平静的事发之地,傀儡的出现始于此地,偏谢恒颜与印斟又往那河滩周围放过了花灯,如今花灯已不知往何处去了,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大火与浓烟。   小绿的酒馆受到火势波及,没用多久已经毁至一塌糊涂,不得已下平稞拉着她的手腕,两人从未像这般亲密地贴在一起,继而走到酒馆外同样不安的百姓群众中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绿着急问道,“大伙怎么都挤到街上来了?没人帮忙救火吗?!” 第282章回家   倏忽之间地动山摇,正于成道逢全然嘶哑的一声令下,整座大火弥漫中的扶则山,蓦地陷入滚滚浓烟与无数混乱气劲当中,彻底遮盖了原本应有的视野。   “师父!”康问泪如雨下,偏此番山间大片的烟雾朦胧,烈火灼烧下的残余枯木遮天蔽日,他再也望不见成道逢的身影,便只能一头莽入黑烟深处,全凭双手在外不断地摸索,“师父……师父!!!”   然那最后一声呼唤适才落音,康问方仰起脸时,倏而只见头顶数尺高空处,结界外的锋锐箭矢忽如疾风骤雨般落,堪堪向扶则山间每一处角落投射而来!   康问一时反应不及,压根没想这会竟还有别处投来的暗箭。又或许从一开始起,他的想法已太过天真,并不相信容磐会做到如此之绝的地步,所以当那漫天箭雨狂涌而至的瞬间,康问一动不动在原地站定,他亦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从头到尾便只在原处,仿佛连最终生的希望都变得无限渺茫。   “康问——!!!”   箭矢来时,耳畔忽传来一道熟悉至极的唤声。   康问没有回头,随即由一股突如其来的凶狠力道,一路推开至十尺开外远离火星的草丛深沟处——他陡地抬起双眼,但只谢恒颜一张苍白无血色的面庞,彼时于他触手可及的身旁,双目红光乍现,两人间的距离近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康问本想狠心将他推开,不料略一偏过了头,无意瞥见傀儡方才推开他时,手臂所受的擦伤,如今乌紫交加的一片,淤青的痕迹狼狈而斑驳。   那一瞬间,前方大片的烟雾渺渺,后方已没有了回头的路,康问没有别的选择,他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能做,唯一的选择,只有拉过谢恒颜的手腕,哑声说道:“走!”   谢恒颜道:“去哪儿?”   “我知道游清神君的祠堂里,曾另有师父为之设下的结界。”康问一字字说道,“也许在那里,能暂挡这场山火……我想办法发出信号,让师兄师妹知道,等到他们赶来,师父也许有酒呢。”   谢恒颜满身的伤痕,早不知该往何处去了,如今乌念僵硬的尸体尚在怀里,已是浑然趋向于僵冷,青褐色的尸斑,几乎从她稚嫩的面部,一路蔓延至全身。   谢恒颜抱乌念在怀里,看向康问,目光里尽是说不出的茫然:“能找到印斟吗?”   康问说:“不知道。”   言罢顾自一人向前,走在火星四溅的山路边缘,沿途飞速坠落的箭矢夹杂着火点,纷纷扬扬落脚面上,不多时点燃遍地的枯枝一片。谢恒颜搂乌念在怀里,走一半时体力不支,终踉踉跄跄摔坐回了地上,康问不由瞥他一眼,冷声道:“你还抱她做甚……一具尸体罢了,等着她发烂发臭吗?”   谢恒颜没有说话,康问也不知说什么了,片晌过后,方对他道:“我背你吧。”   谢恒颜:“我……”   话没说完,康问径自背起了他,另一手提乌念在手弯里,两人带一具冰冷的尸体,一步一步向神祠深处艰难地前行。   扶则山的山路,已让烈火与浓烟烧毁了大半,到处皆是山林燃毁时落下的残枝,康问再寻不见成道逢与霍石堂他们的身影,他心头甚至升起某些不太好的想法,也许成道逢已随这场大火去了,也说不定……   在这二十年间,什么仇,什么恨,什么是非,什么恩怨,于康问而言,已然变得含糊不清了。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渐渐变得模糊,那一刻,他甚至有些找不到自我的方向。唯一清晰的,只有背上一个谢恒颜,可他的身体也同手弯里的尸体一样冰冷。   “喂,小倌。”这时,康问突然开口。   “什么?”谢恒颜应声道。   “你说……你说……”康问喃喃说道,“我师父,会是那样的人吗?”   谢恒颜想了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我觉得啊,我是真的做了太多错事。”康问仰起头来,望向浓烟熏黑的大半边天空,“师兄离开璧御府这一年里,我总认为自己成长了不少,已足够独当一面了,可现在看来,好像一切又是原地打转而已。我倒还是个是非不分的孩子,师兄却是长大成人,我们间的距离……确也是越来越远了。”   谢恒颜眼皮渐沉,将头抵在康问背上,许久没有出声说话。   “我当初总说,我讨厌你,其实那不是真的讨厌。”康问说,“我见你与师兄之间,越走越近,后来竟变得无话不谈,我心里嫉妒……发疯似的嫉妒,也莫名感到难过。”   谢恒颜道:“有什么可难过的?印斟将你当亲人看待,这样难道还不够吗?”   “你果然不明白啊。”康问长叹了一声,说,“就算是真正的血缘至亲,两人间的心意并不相通,又能算什么呢?原来我活这一遭,竟连半个知心之人也没有,如此浑浑噩噩一辈子下来,倒不如你这一具傀儡了。”   “不如我?怎会不如我的?”谢恒颜道,“说到底,我也只是一根木头,我倒想变成你这样的人类,至少一颗会跳的心在,也能感受什么是爱了罢……” 第283章最后的挣扎   容磐一心欲除方焉,此番将璧御府至来枫镇一并划入抹除的范围之内,大肆利用结界封_锁,再加成道逢所催起火势的疯狂蔓延——前后总不过耗时三天三夜,原一整座热闹喧嚣,熙来攘往的来枫古镇,便在一场烈火燃烧与肆虐之下,迅速化为了一场虚无的泡影。   事后,容磐仍是不以为意,仿佛他悄无声息烧毁的这座小镇,只不过是木石堆砌而成的不实之物。   看那无数化为焦枯的破碎躯体,此刻正与遍地损毁坍塌的废墟融为一处,昔日那些人来人往,冬去春又来的往复之景,亦不过一场四分五裂的梦境而已。   彼时扶则山内火势尚未全然熄灭,成觅伶扶过愈渐僵硬的康问及乌念,印斟抱起呼吸薄弱的谢恒颜,两人彼此沉默很长一段时间,成觅伶对印斟说:“师兄,你快走吧,过会子容府派人上山,总归要将这些地方搜查一通。”   印斟却望向她,反问:“我走,那你呢?”   “我必须留下,等山火彻底熄灭了,我想找到我爹……哪怕只有骨灰也好。”成觅伶说,“不论如何,我总不能让他……在这山野地里,做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罢。”   印斟却道:“别找了,山里死那么多人,你能分清谁是师父?再者,用不了多久,容府势必派人上来搜山,容磐不会让你好过的。”   “那康问怎么办?”成觅伶道,“还有这孩子呢?总不能让他们在这里,化成灰也没人来收拾吧?”   印斟想了想,说:“让我带他们走,你自己想办法离开,我们各自分头。”   印斟带人固然是办法,但他身边傀儡已是重伤,一路想必需要大量时间去照拂,这时若再拖带两具尸体同行,恐只会成为脱不开的累赘。   成觅伶思忖片晌,仍是摇头道:“不,你的傀儡既受了伤,又何必逞强带其他人?这傀儡到底又不同康问,至少他有活着的希望……你也想加快速度,带傀儡一起逃离这里,不是吗?”   印斟说不出话,要说逃,他是真的想逃,甚至迫切盼望带谢恒颜到天涯海角,每一处自由的地方——但目前的状况,不容许他这样做。自然成觅伶也没想与他相让,两人之间僵持不下,最终还是成觅伶退让了一步,主动对印斟说,由她带走康问,继续往山间寻找成道逢的尸体,而印斟带走乌念,同谢恒颜一齐下山离开。   事已既定,他们一同下山,却非是朝贴近来枫镇的方向前行。扶则山的另一头朝海,自然也是当初谢淙乘船,将他与谢恒颜困至永村的那处方向,印斟到山腰的时候停了下来,转望向身后的成觅伶,成觅伶不打算往前走了,她只对印斟说:“我在这另设一处结界,容府的人一时半会也寻不见的,趁天黑之前,我想再找找我爹。”   成觅伶的性子一向倔强,印斟心知如此,遂也不好再去阻拦。两人相对视片晌,印斟不知说什么,这最后道别的话语,竟显得无比困难而艰涩。   “保重,师兄。”成觅伶率先开口,说,“我相信,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的。”   “嗯。”印斟别开了脸,抱紧怀中的谢恒颜,并将他冰冷的面颊,捂向自己温暖的胸膛。   他们将就此别过了,也许再往后,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印斟此行,无异于九死一生,成觅伶留在山中,更是拿性命做赌注。   其实印斟也不知该去哪里,他带谢恒颜与乌念一起下山,方转身走过数步的距离,成觅伶忽然出声,喊住了他:“师兄!”   印斟没有回头,成觅伶也未执着于靠近,他们之间相隔十来余尺的距离,成觅伶的声音带着一阵阵的风声,不断拂向印斟的耳畔:“其实那天,在容府结界地牢,我爹对你动了真格……他是将地牢的结界震碎,有意放你后来出去的。”   印斟步伐一顿,在他深邃的眼底,流露几许微妙复杂的情绪。   “他一直很后悔,没能好好待你。”成觅伶大声说,“师兄,答应我,不要怨恨你师父……好不好?”   印斟沉默一阵,良久过去,方低声与她应道:   “……我知道。”   *   谢恒颜是当日深夜里醒的。   醒时伴随着无法抑制的高烧,及心口处阵阵撕裂灼烧般的刺痛。   而待他惊恐地睁圆一双杏眼,发觉眼前扶则山的熊熊烈火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印斟温暖的大手,掌心拂过傀儡冰冷而僵硬的侧脸,四周说不清的模糊黑暗,能看见的只有傀儡瞳孔深处,忽明忽暗几缕微红色的光晕。   “醒了?”印斟的嗓音疲惫不堪,听在谢恒颜的耳边,尽是低沉嘶哑的一片。   谢恒颜想起身,哪怕摸摸他的脸也好,偏又使不出力气,便只能卖力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一直沉默地看着他,先时两人谁也没说话,印斟转身攥水囊过来,自己喝了一口,又低头对嘴唇喂他。 第284章山楂   所有的傀儡人形在业生印受损之时,只有两条能够活下来的出路,一是寻找新的妖印作为替代,但这样的方法太过危险,谁也无法保证新的妖印能否与自身完美融合。   二则是最简单也最残忍的,他们需要吸取活人身上的精元之气,进而修复妖印所受到的外界损伤——这样做原也是傀儡弑杀成性的本能。   尽管如此,谢恒颜不曾依照这样的本能过活。与其说他是一具无心无情的木制傀儡,倒不如说,他在努力过得像个人类——不主动出手伤害任何一人,是他尚在世间存活的底线。   但谢恒颜万万没有想到,他因着本能触碰到的第一个人,却是他最最不愿伤害的印斟。   傀儡木身在虚弱濒死之际,对外界主动呈递而来的力量是无法抗拒的。因此当印斟上前噙住谢恒颜的嘴唇,谢恒颜骇得双目圆睁,浑身僵滞,几乎掌控不了自身的意识,两人一温一冷四片唇瓣相接之间,印斟暖热有力的内息通过此种方式,源源不断涌入谢恒颜的四肢百骸。   “你……!”   谢恒颜瞪大一双杏眼,压根使不出半分力气,而待有所反应欲挣扎的间隙,他只稍伸手朝外一推,印斟便浑然脱力地瘫倒了下去——谢恒颜因此得以挣脱,方浑浑噩噩回过神识,慌忙上前抱住印斟的肩膀,连声焦灼地唤道:“印斟……印斟!”   “……”   印斟脸色白得像纸,原本暖热有力的体温,也随之气力的消失一丝一丝降了下来。   谢恒颜试着握住他宽大的手掌,发现他几乎克制不住地发着抖,一时竟连起身也变得无比困难。   “你是傻子吗?!!”谢恒颜大声喝道,拼命将人搂进怀里,试图以冰冷的木身为他取暖,“谁让你这样救我了?你是真的傻吗……就这样伤害自己,以命换命,又能维持得了多久?”   印斟抿紧嘴唇,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勉强缓过那口劲来,却仍自紧闭着双眼,惨白的侧脸贴近谢恒颜的心口,一字字艰难地说道:“你……”   他顿了顿,以低沉到微弱的声音,再次开口说道:“……你别离开我。”   那一刻,谢恒颜反抱着他,泪水顺侧颊一径淌了下来,却又是那样冰冷的,不带任何常人应有的温度。   “我也不想失去你啊……”谢恒颜嗓音嘶哑,于印斟耳畔低道,“你用这样的方式留我下来,对我一根烂木头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   印斟目光湿润的一片,偏头凝视他的双眼,许久没能攒出力气说话。   “你是真的……太傻了,简直无药可救。”谢恒颜满脸的泪水,低头对他说道,“我哪儿需要你来救我……”   本来傀儡重活到这世间,就是完成妖印旧主的一项心愿,如若印斟反因他而牺牲了性命,这一切才当真失去了最初的意义……自然对谢恒颜而言,他亦没有存活于世的任何必要了。   “印斟啊……”   谢恒颜伸手,竭力将他揽至胸前,深吸一口气,仰脸望向石洞幽黑一片的顶端,而后叹声低道:“如果这一切,都能重来就好了。”   四周皆是死寂一般的静默,谢恒颜如是说着,但又更像在自言自语:“当初刚遇到你的时候,我就该态度强硬些,直接带你走了……也不会有后来那些事儿了。”   “我只觉得后悔。”印斟说,“我一直待你不好。你倒不曾怨恨我了……颜颜,你有怨过我么?”   谢恒颜道:“我怨你什么?没什么好怨的。我原就是你的人,如今能在你身边,哪怕死了也心甘情……”   说到一半时,印斟却捂住傀儡的嘴唇,两人无声对视片晌,印斟想上去吻一吻他,然谢恒颜意识到了什么,反及时将他推开到一边,连声制止道:“印斟,你……你别这样。你能给我的精力有限,一次消耗太多,你根本支撑不住,别再为我乱逞强了。”   “我没逞强。”印斟面色仍是虚弱的,但他却以一手撑过石壁,强自站立起身,对谢恒颜说道,“颜颜,我想清楚了……我带你回家去吧。”   “……”谢恒颜愣生生道,“回什么?回哪个家?”   印斟道:“你之前说,想回铜京岛的。” 第285章荒岛   当时谢恒颜印斟正缩在船舱的小角落,印斟将刚拆的小果儿攥手里,挤出来的汁水滴给谢恒颜解渴用——不想乍一回头来,望见背后十来余人,面色凶悍而狰狞,如同饥饿已久的野狼群般,纷纷高举着火把,手持棍棒等一众钝物,一股脑全数冲进了船舱底部。   ——他们俨然不听任何解释,自然,船里藏匿着一只傀儡人形,再加一具来历不明的女婴尸体,此番没来由的汹涌威胁,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发狂。   当印斟抬起头的时候,那些个船民几乎是来势汹汹,甚至不予他做出反应的间隙,手中重物锐物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却只短暂那么一瞬,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谢恒颜睁开一双黝黑的,不断朝外散发着红光的野兽眼睛。   虚弱的傀儡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对待印斟本能的抗拒,迫使眼前突如其来的十来余口_活人,于他来说就像是一盘行走着的美餐一般,即便耗尽全身所有的意志去抵抗去推拒,但潜在傀儡妖印深处的弑杀本性终究难移。   因而当那一众船民提着火把,剧烈燃烧的火光将幽暗的船舱彻底照亮的一刹那间,谢恒颜同时张开了他锋利的獠牙,妖印不受控制地疯狂悦动着,继而迎向撕裂黑暗的昏黄光影,蓦地冲上了前去——   目前唯一能用来形容的深切感受,就是晕眩,说不出的晕眩。   谢恒颜再醒来时,身体钝重不堪,好像灌进了无法形容铅水一样,他几乎起不来身,睁开眼就看见印斟在不远处的甲板上,模糊不清的身影,将一些类似麻袋状的物事,高举起来,复又一袋一袋地朝水底里沉。   谢恒颜先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耳畔传来一道道清晰可闻的沉重水声,随之飞溅而起的水花扬至甲板上,留下显而易见的一大片湿迹,谢恒颜终忍不住唤道:“印斟?”   “嗯?”印斟头也不回,问他,“醒了?”   “你在扔什么?”谢恒颜问,“方才突然来好多人,他们都上哪儿去了?”   印斟没说话,仍自攥着那些麻袋,双手略一施力,便将它们一径扔下了水底去,哗啦啦的一声声响。这时谢恒颜却坐起身了,挣扎着想往甲板上走,印斟陡见此状,不得不以厉声喝道:“别过来!”   谢恒颜吓了一跳,一时间重心不稳,又趔趄着往后摔了回去,抬头见印斟伸手麻利地处理那些麻袋,并着沉重的木箱,微许数道可疑的血痕,以及不断窜至鼻腔深处,隐约传来某种异样的腥臭气息。   谢恒颜立马会过意了,倏忽间试图上前一步,最终却在甲板外不远的地方,突然失力跪坐在地,再也无法找回面对这一切的勇气。   但傀儡未及开口出声,印斟已弯腰上前抱住他的肩膀,冰冷的手掌摸索着贴近,而后紧捂那双空洞的杏眼。印斟低声说:“别看了……没事,不关你的事……别看。”   “是……是我干的?”   那一刻,谢恒颜呼吸困难,几乎是颤抖着一字字道:“我……我……”   “没事了。”印斟说。   “我……”谢恒颜艰难地道,“我不知道。也没法控制,印斟,我真的……”   “没事的,别说了。”   印斟强行将傀儡拉至怀中,他们不再理会那都是些什么,转身趔趄着重新下回到船舱,而在那处尽数狼藉的一片,肉眼可见的打斗痕迹,及活人在断气前的垂死挣扎,以至于原本整齐堆放着那一处货舱,如今已经杂乱到无可辨认的地步。   “……印斟!”谢恒颜惊恐地唤道。   印斟充耳不闻,只带着他,两人这样相拥着走了很久很久,整艘船内空无一人,大批未拆封的货品,箱堆,以及应对寒夜可用的衣物,七零八落地堆积在一处——仿佛在这茫茫无边际的大海上,再不会出现任何一个人,来打破他们风平浪静的生活。   “印斟!!!”   谢恒颜撕心裂肺地喊道。紧跟着,又似全然虚脱了似的,望向印斟冰冷的侧脸,颤巍巍与他问道:“你是不是害怕我了?”   印斟面色紧绷,迟迟不曾给出回答,那时谢恒颜近要崩溃了,不住伸手攥过他的衣袖,原想歇斯底里地问些什么,可他什么都问不下去了,眼泪也早已难再落下一滴——偏在他最后哽咽的间隙,印斟突然回头来,把脸埋入傀儡渐生了暖意的脖颈。   谢恒颜感觉他也哭了,可又好像是没有的。印斟那样高傲的一个人,不论在谁面前,他都不会轻易流下一滴眼泪。然彼时他抱着他,宽厚的臂膀拥住这世间唯一的一棵救命稻草,印斟喉咙剧烈颤抖着,他只一遍遍地对谢恒颜说:“没事了……没事了。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也讨厌我了吗?”谢恒颜怔然道。   “只要你能活着,你高兴做什么都可以。”印斟低声说。 第286章送命题   印斟原本料到该是如此,不过当时只觉逃离扶则山已是万幸,之后容府中人是否在后尾随,印斟根本没时间去细想。   “我一早与大哥的船分道而行,为的就是先他一步,寻得你二人藏身之处。”容十涟道,“如何?这座铜京岛别说是人,眼下就连灰也不剩,如今岛没了,家也没了,你们没地方能藏了,倒不如随我一并走了,多少能减轻一些痛苦。”   说毕正要上前,谢恒颜拉过印斟,登时警觉地退后,容十涟注意他们背着个篓子,不知里面装的什么,待要伸手抢夺之际,那篓子却不慎倒扣过来,从里滑出一具僵硬的婴尸,如今尸斑已遍及了全身,几乎没有半寸堪称完整的皮肤。   容十涟瞳孔骤地一缩,刚想说点什么,谢恒颜却抢先跨前一步,将乌念的尸体重新捞回篓中。容十涟五指伸开之际,印斟反手一掌拍来,二人掌心相接的间隙,谢恒颜陡然扬起满手的白沙,朝前一把撒得容十涟满脸,随后扣过印斟手腕,提着篓子并乌念一起,颤声唤道:“印斟,走!”   如此说是要走,然以他二人这般接近于虚脱的身体,根本不是容十涟的对手,方巧没走多远,容十涟已是陡一抹脸,大步踏过沙地追了上来。印斟自觉这般不是办法,跑一半时忽停了下来,反将谢恒颜朝后一拦,道:“船还在,你先走!”   谢恒颜面色微变,正欲开口反驳什么,那头容十涟一记折扇出袖,登时扬起满地的雾与白沙,印斟同是抽出一纸符咒,抛向半空之中,运功展开结界,此后两股汹涌气劲陡自各方冲脱而出,远在数尺高空处相碰撞于一处,所激起尘土沙砾纷纷扬扬落得漫天飞舞!   “……印斟!”   谢恒颜大喝一声,偏此时两人所施力道骤然相撞,摩擦之时疯狂溢出的巨大气流,迫使整一座荒芜的海岛为之剧烈震颤!   谢恒颜耗尽所有力气,也没能在那短时间内站稳脚跟。印斟施咒之余,忙又弯腰赶前来搀扶,两人来不及做任何防备,耳畔铁折扇刮起阵阵风声如刺刀一般,夹杂着满眼白沙囫囵朝前飞驰而来——   那一瞬间,映入他二人眼帘深处的,尽是铜京岛上铺天盖地的朦胧雾霭,远处隐有火星在忽明忽暗中不断地跃动,伴随无数船哨传来的尖锐而悠长的鸣声——那是容府派来支援的船队,即将停靠在铜京岛荒芜一片的海岸。   当时谢恒颜已做好了准备,这回若再让容家任何一人得手,一径带他们回到平朝城去,他与印斟所面临的,将是地狱一般生不如死的绝境——那与其如此随她去了,倒不如在这处做个了断,彼此双方以命相搏,拼个你死我活来的干脆。   谢恒颜既有这般觉悟,当他偏头看印斟时,印斟反握回他的双手,眼中了然显是心意相通。然正当容十涟那铁制折扇猛袭前来的同一时间,倏忽自四面八方传来数余清脆震耳鸣声,谢恒颜原还以为是容府派遣来的猎鹰,偏抬起眼时,只见灰白色一层雾霭遮掩的头顶上空,隐约现出一连数道展翅高飞的禽鸟身影,那遍体漆黑,泛有熟悉红光的狰狞瞳仁,是……   “傀儡鸟!”   谢恒颜骤然出声喝道:“是阿爹的傀儡鸟!”   容十涟呼吸一滞,在望见傀儡鸟群出现的同一时间里,她几乎无法克制自身情绪,手中锋锐而凶利的暗器猛然朝印谢二人抛至而去,印斟下意识将谢恒颜护入怀中,而谢恒颜来不及挣扎,耳畔只剩下一阵阵傀儡鸟腾飞之际,所不断发出的嗡鸣声响——等再抬起双眼时,铜京岛布满雾霭与白沙的荒芜之境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眼刺烈的白光,原本在远处逼近的船哨之声亦是趋向于静谧。   谢恒颜睁开一双杏眼,面前正是一片忘不见的虚无空白,伴随傀儡鸟行径间飘落漫天的漆黑色羽翼,他的身体几乎找不到任何重心,混乱中,试图握住印斟温暖的手掌,可最后竟连印斟也消失不见了,谢恒颜惊恐地想要发出呼声,然此刻彻底面临失重的身体,却在某种未知力量的引导之下,近乎失控地疾速朝下坠落而去!   “印斟——”   这是一声划破天际的漫长呼唤,谢恒颜瞳孔骤然紧缩,以至于身体最终落定之时,所发出轰然一道沉重入耳的闷声,那一刻,仿佛他的业生印都将要停止了生命的悸动。   过往所有的时光像在倒退,近二十余年来所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以至于映照在谢恒颜瞳孔最深处的,一面是当初与印斟在扶则山的那一次重逢,一面是最早离开铜京岛之际,他独自一人守在木屋门前,等待谢淙的无数个夜晚。   最终的记忆,仍旧停留在那间只有他与谢淙的小木屋中,昏黄的烛火燃至一半,伴随晚风的吹拂不断摇曳着最后的星火,谢淙坐定在窗前的躺椅之间,翻阅着手中堆积已久的图纸,而谢恒颜则趴伏在他腿上,双目微闭,幸福地做着他的美梦。   这一切当真如同一场大梦初醒,谢恒颜颤抖着睁开双眼,他好像又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某一个普通而平常的夜晚,直待抬起头时,正对上躺椅间另外一张熟悉的……又或是陌生的,与他浑然相近的一张面孔。   那一瞬间,心间骤然涌出无限的情绪,几乎将傀儡脆弱不堪的身躯彻底刺穿。   然而等待他的,却只有像往常一样,堪称平静的问句。谢淙安坐在躺椅上,听见谢恒颜的动静,方搁置手边的图纸,向他问道:“醒了?”   谢恒颜哽咽道:“阿爹,印斟他……”   烛火映照之下,谢淙仍是那样熟悉的一副面孔,谢恒颜每每在望向他时,就好像在面对一面通彻透明的镜子,只是镜中那人的一颦一笑,都与谢恒颜本人的面貌完全相反。   “怎难得一次见面,你开口对我第一句,偏要提到别人的名字?”谢淙挑眉问道。   “不是……阿爹,印斟不是别人。”谢恒颜道,“他……他现在在哪儿?我看到你的傀儡鸟了,你将他一人留下与容家人对峙吗?” 第287章傀儡的真实来历   留印斟?还是留谢淙?   这对谢恒颜来说,根本不存任何选择的余地。即便他站在谢淙面前,眼见对方锐气逼人的面孔,他脑中终究也是空白的一片,莫说什么摇摆不定,于谢恒颜潜在的意识之中,两人同等重要,原本也分不出谁先谁后的差别。   “如何?”谢淙大手伸来,将欲握住傀儡冰冷的五指,“留下来?还是随他去了?”   谢恒颜抿了抿唇,退后一步,倏而别开了脸,讷讷对谢淙说道:“阿爹,别这样。过去那些回忆,已都过去了,难道阿爹愿见我活在这里,永远止步不前吗?”   只此一句,谢淙原带有几许期望的神情瞬间垮塌,还待出口说些什么,谢恒颜已再次出声,缓缓自他耳畔说道:“阿爹,不论你怎么想,印斟对我终是重要的……还有你,你也一样。但此刻你我都心知肚明,即便是方焉亲手创出的结界,过往那些美好也不过是些假象,阿爹原是那样爱好自由的一个人,现倒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做一个在回忆里打转的幻影人吗?”   “幻影人?”谢淙冷冷笑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活在回忆里的幻影人?”   “难道不是吗?”谢恒颜道,“这么些年,你独自离家,单为着方焉一人四处卖命,之后我们再重逢时,你有什么苦衷,偏从来不曾说与我听,现好不容易见着面了,阿爹你还打着幌子,试图将真相欺我瞒我。”   “你放肆!”谢淙陡然喝道,“谁许你这般同我说话?”   “我为何不敢放肆!”   谢恒颜倏而回头,露出一双近乎怆然的面孔,直向谢淙扬声道:“……你已经死了!空留一具幻象空壳,还拿什么训我斥我?”   谢淙:“你这混……”   “我是混账!”谢恒颜打断他道,“我连你几时死的,如何死的,所有与你相关的事情,我都一无所知!”   谢淙杏目圆睁,那一刻,偏无一句能用以反驳。   “当然,你也……从没想过,说与我听。”谢恒颜目光骤然晦暗,“是不是在阿爹眼里,我永远是根不中用的木头,你是生是死,与我无关,自然你的过去未来,我也没权利过问参与了?”   谢淙赫然而怒道:“你……”   谢恒颜如此说毕,竟是拂袖转身,毫无留恋惋惜地与谢淙道:“原本我是无魂无魄之人,徒然来这世上一遭,眼下妖印受损,想必也撑不过多长时间,今日能见阿爹最后一面,我已心满意足,没什么可多求的了!”   谢淙面色铁青,转向他问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谢恒颜紧抿着唇,久久不发一言。他原不是这样顽固倔强的性子,独这一回是动了真格,心中只想将是死了,所以竟连谢淙的话也敢加以顶撞,这会论是谢淙如何狰狞一番面容,谢恒颜不为所动,即便谢淙扬起手来,似要给他一记耳光,谢恒颜却是不害怕了,直挺挺站定在原地,双目微闭,就像是在静待最后的死亡一样。   “罢了,你过来。”   头一回,谢淙长叹一声,对谢恒颜的倔强表示妥协。   然当伸手拉他回头的时候,却只见背过身一动不动的谢恒颜,此刻紧咬着牙关,在谢淙看不到的地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俨然已是流泪满面。   只那一瞬,纵是那永远不可一世,一早对所有感情漠不关心的谢淙,亦难免为此感到无法言说的深深震撼。   二十多年,说去便匆匆地去了,这具从刚最开始时木讷无知,几乎没有喜怒哀乐的木制傀儡,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的起伏波澜……而事到如今,他的模样确是按照谢淙所预想中的发展成长,却不知是为何,谢淙在重见到他的那一刻,偏是无法为这样的变化感到惊喜骄傲。   傀儡一旦拥有与人类同等的情感,自然他所承受的痛苦亦在与日俱增——因着懂得背负了太多,谢恒颜已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呆木头了。   成长只是在某种意义上,剥夺傀儡天性中的洁净与单纯罢了。   “当初平朝城下达禁妖令后长达数年的时间,成容两家借以剿灭方焉为名义,联手欲清除包揽方焉在内的所有与之敌对的势力。因此一战之后,方焉身受重伤,如你所见到的,他的主身严重遭毁,之后逃往铜京岛上避难养伤的,是他剩下唯一的傀儡木身。”谢淙沉声说道,“但是傀儡木身脆弱易损,不能作为供养业生印的最终容器——我曾经告诉了你,他需要的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身体,并不是一块冷冰冰的木头。”   “是……你说过。”谢恒颜擦干眼泪,点头道,“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提他卖命。”   “我的时间不多了。”谢淙说。   且不知他说的是现在,还是之前,又或许两者都是。   他上前一步,按住谢恒颜的双肩,与之完全相同的猩红色瞳仁,正对傀儡不知所措的双眼,只不过片刻,谢恒颜猛地将他推开了。那一刻,傀儡明显意识到了什么,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向谢淙道:“你……你……是不是……”   谢淙道:“方焉走投无路,他迫切需要一具能够承载妖印的活人肉身,而完美与之融合的肉身踪迹难寻,所以……” 第288章希望   有那么短短一刹那间,谢恒颜不知如何才能形容目前的心情。自他有意识以来至今,从来不知自身来历是何处,仿佛刚睁开眼时,所面对的即是铺天盖地的烈火焚烧,坍塌的废墟、残乱的血痕、无数仓皇逃脱的人影,战乱波及下混成大片的猩红色尸山。   那时方焉朝他伸出了援手,带着一无所知的傀儡远离战火,最终来到风平浪静的铜京岛上,有幸能与谢淙相逢。   “我、我不是由方焉制作出来的。”谢恒颜怔然说道,“真正带我来这世界上的人是……”   “游清。”   谢淙凝声道:“游清虽是亲手制作的傀儡,但他的实际目的非常单纯。做这一切并非是怜悯方焉的凄楚身世,也不是为给他三具傀儡家人……归根结底,不过是将这当做一场游戏。”   谢恒颜道:“游戏?”   “游清此神,酷爱将渺小的生命置于掌心,再以其更微乎其微的某一点,作为他们发生蜕变的契机,感受这段漫长过程之中,他们所有的无奈与挣扎——这就是他降临凡世的唯一乐趣。”谢淙道,“你明白么?游清不是所有人幻想中的伟大无私。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给自己取乐——包括后来与成容两家联手除妖,也都是因着一时兴起的无意举措罢了。”   “那……那这些,你又如何知道的?”谢恒颜急促问道。   谢淙只道:“当年离岛之后,我在外奔波数年有余,其中大半时间,都是为查清你的身世,其余则守在方焉身边,看他对过往记忆碎片的不断追溯。”顿了顿,谢淙凝向谢恒颜,继又开口说道:“方焉是个很恋旧,鲜少试图往前看的人,就算当初游清与他施恩,并非抱有绝对善意的目的,但在方焉眼中同样是无可替代的存在,所以在那往后的数十年中,方焉所作所为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沿着方焉过去的轨迹进行模仿。”   谢恒颜呆滞道:“方焉……模仿游清神君?”   “你知道,方焉在设立结界这一术法上,几乎带有出神入化的造诣,而这一点正是承袭自游清神君。最初方焉还只是流浪街头的孤女凤子之时,游清赠他三具木制人形,以至于数年往后成人的方焉,对制作人形傀儡具有某种堪称疯魔的执念。”   谢淙嗓音略有些哑:“而这般妄图以傀儡取代人类的凶悍执念,也是最终惊动整座平朝城的原因之一。傀儡入侵普通百姓的生活,对所有人的性命安危造成威胁,甚至促使朝中一众王公贵族生出异心——这一切,都源自于傀儡擅长蛊惑人心的特殊能力。”   “所以……当年成容两家欲除方焉,也是因为傀儡过多泛滥的缘故?”谢恒颜问。   “是。”谢淙毫不避讳地答道,“自然,他们的野心,同样是不可忽视的一大部分。”   谢恒颜道:“可说了这么多,我还是没明白,方焉模仿游清神君,造傀儡造结界,这一切都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谢淙目光陡然变沉,“接下来我要说的,于你而言,正是最关键的一点……”   “近一年前与你重逢之际,我自知时日无多,在那之后不久,我亲自乘海船带你离开,将你送入名为永村的海岛结界之内,整整困锁一年的漫长时间。”谢淙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一方面,是为保证你的安全,避免容府中人的追查,而另一方面……恒颜,在方焉身边所有木制人形中,你是独特唯一的一具,由游清神君的神力凝结而生,并非无魂无魄,无情无心的普通木人。”   “阿爹,我……”谢恒颜哽咽道。   “只有你……只有你能从时间全然紊乱的海岛结界中,带回方焉那仅剩一缕的残乱魂魄。换言之,不论方焉手中结界如何变幻莫测,时间或是寿命的长短不一,结界中人的未来与命运如何……你皆不会受到任何形式的影响。”谢淙道,“也就是说,方焉他……无法主宰你的命运,你……有办法能为自己续命。”   谢恒颜瞳孔微颤:“可是我、我的业生印已经碎了,我可能没办法……”   然不等谢恒颜开口,谢淙径自将大手挥开,整间室内耀目的火光登时骤亮,随即展现在谢恒颜眼前的,即是望不断的万里星河,璀璨夺目的无数细碎光点,仿佛映照于内间墙壁上方,又仿佛远在视线消失不见的终点,永远遥不可及的深远之处,谢恒颜疑惑着试图上前,手腕却让谢淙毫无温度的手腕轻轻扣住。   “看清楚了,恒颜。过去整二十年间,我几乎无时无刻,都在追查与你、与方焉有关的真相……最终得到的结果难以置信,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是能解救你的唯一方法。”   谢淙定定望入傀儡颤动的瞳孔,而后一字一字,沉声与他说道:“方焉一生活在与过去的斗争之中,从未有过一刻的清醒,为此而设立的空间结界无数,且大多难以分辨其真假。与他相识后的数十余年,我几乎乘船游遍了所有能够抵达的海岸,一直到了最后,终于发现我们现今所处的自身空间,同样存在一道与外界完全分割的结界。”   谢恒颜呼吸陡滞,原待问些什么,谢淙却抢先一步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曾离岛在外奔波游历如此之久,绝不是白白虚度过的——我自有充分的理由向你证明,过去这二十余年间,我、铜京岛,包括在外的扶则山,所谓的璧御府及平朝城……实际都是包揽在结界中的一部分。”   “你……你在说什么?”谢恒颜瞪大一双杏眼,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   什么结界中的一部分,谢淙的意思是说,他本人,包括印斟,成容两家所有人,还有在他们身边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方焉结界中的幻影而已?   这……怎么可能? 第289章无憾   谢恒颜骤然扬声,慌忙欲出手制止,然谢淙压根不管不顾,大手径自挥来,将谢恒颜拦挡至一边,而那泛光的妖印亦随此动作彻底与身体脱离,霎时溅起冰冷的血水无数——   “谢淙,你……!!”   伴随方焉最后一缕残魂烟消云散,眼前所有因他而生的结界幻象,是生也好,是死也罢,在那瞬间分崩离析,一星一点与之破碎瓦解……   “谢恒颜,你只消记住,且不论外层所有结界如何消散殆尽,你都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谢淙用尽最后剩余的力气,将那沾了血的妖印递至谢恒颜的手心,而后艰难地与之解释道,“这枚妖印,伴我当年身死一直至今,我都未曾将它还予方焉。现在,我将它交给你,恒颜……此印乃由方焉耗尽毕生功力所炼化而成,莫说只单救你一命,但凡木身傀儡得到妖印的延续,你的前路自然当是无穷无尽——”   “你将方焉的妖印给我?”谢恒颜失声道,“那你自己怎么办?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吗?”   “你还不明白吗?我已经死了!一年前与你别过之际,身体便已化成灰烬,永久沉入这片海底。”谢淙斩钉截铁地说道,“当年若非方焉带你来我身边,我一早就该随亡妻去了,又何必……”   “我不要!”   话落时,谢恒颜的嗓音嘶哑破碎,倏忽间飞扑上前,纤弱的双臂试图将谢淙紧紧拥住——但他已经拥不住了,结界濒临瓦解消散的边缘,谢淙虚幻的身形亦随之不断地趋向于微弱,最终彼此二人之间,只剩得一枚妖印光芒闪烁,几乎无时无刻刺痛谢恒颜的双眼。   “过去那些年,你总说我蠢……我笨,我不及寻常人类那般灵敏聪慧,懂得揣测你的心思,所以你要怨我,要讨厌我,我都可以理解!不论如何,谢淙……阿爹,我愿意一辈子守在铜京岛,慢慢改变,一直一直等你回家!”   谢恒颜把脸埋近谢淙颈窝,几乎带着呜咽与颤抖说道:“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告诉我,我全都能改……你想让我变成什么模样,我也能努力去做到,只要你……只要你别死——”   “我求求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啊!!!”   ——于妖印微渺一层光晕的照耀之下,谢淙那双渐淡的杏目微微垂了下来。   及至漫长一段时间的寂静与沉默之后,谢淙方是开口,但他的嗓音已薄弱到模糊不清。   他几乎一字一顿,犹是艰难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混沌中,谢恒颜骤然抬起眼来,怔怔与谢淙四目相对。   “我这一生,活得索然乏味,原没什么可期盼期待的。自铜京岛与你相处这些年里,对我来说唯一的想法,就只盼你能活下去……至少这样,也算圆我一场永恒的梦吧。”   谢淙抬起一手,似很想抚摸谢恒颜的侧脸,但本身只是幻象的他,再做什么都是徒劳无用了。   “……”   谢恒颜眼尾通红,不住抿紧薄唇,待要做出最后的抵抗——然而此时此刻,谢淙毫不退让,强行将妖印摁进他掌心,并注视傀儡微微颤动的瞳孔,再次出声重复道:“恒颜……答应我,活着。一定要活着。”   谢恒颜:“不,谢淙,我……”   “我擅自留下妖印,事后将它转赠与你,此举……无疑是对方焉的背叛。”谢淙凝声说道,“倘若任凭此印无主,将来能否引起祸端无数,任谁也无法预料——目前能够掌控它的,只有你一人。所以……恒颜,切莫辜负我的期望。”   谢恒颜喉头哽咽,彼时只觉手心沉甸的一片,却唯独丧失了所有推拒的能力。   正迟疑踌躇间,周遭昏黄的烛火伴随结界的消逝缓缓散去,包括木屋内间最后残余的一丝温存景象,都在碎裂瓦解中化为不可见的无数光点——而谢淙原就渐生模糊的面容,亦在傀儡眼前匆忙散开,眼看将要彻底地消失殆尽,谢恒颜一手紧攥妖印,另一手拼命伸向谢淙消散大半的侧脸,耐不住扬声问道:   “谢淙!你说这是方焉炼成的妖印,若此时我将它强行据为己有,那方焉他自己呢?……他还能找回复生的机会吗?”   谢淙顿了顿,闭上双眼,淡然与之答道:“没可能了……他只会永远消失。”   谢恒颜浑身陡滞,随即僵声问道:“方焉会消失,那他……他创下那些结界呢?!”   谢淙抬眼,倏而字字清晰地道:   “……同样不复存在。”   此话说完时,脆弱的结界陡然一声开裂,谢恒颜的瞳孔阵阵紧缩,那一刻仿佛预料到了什么,蓦地张开獠牙,自胸腔深处挤出一声呼唤:“谢淙——”   片刻,只听头顶上空传来数余锐物碎裂的轻响,如此一道走向毁灭消亡的结界,远比它创作初时要容易得太多——慌乱间,谢恒颜挣扎着上前,试图握住谢淙最后渐消逝的手腕。   然很可惜的是,这一次,谢恒颜所触碰到的,不再是幻影结界中的温暖木屋,恰好于他一步向前踏去的瞬间,结界因此彻底褪色瓦解,再次回归铜京岛上荒芜一片的灰白色沙地,以及挥之不去的沉庞雾霭无数……   眼前的谢淙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方才始终禁锢在外,不曾踏入内间半步的印斟。   彼时谢恒颜睁大双眼,手中那道冰冷妖印朝外散发出薄弱不堪的光芒,而印斟于他近在咫尺的地方,神情晦暗而怔忡,眼底同带有无限的诧异与怆然,显然谢淙与谢恒颜的谈话,他亦全数听得一字不差。 第290章深渊   ——谢淙一早算计好一切,甚至在他们重回铜京岛时,刻意安排一场过去的结界幻境,用以藏匿方焉留存至今的业生妖印,为此谢淙不惜耗费数十余年的漫长时光,几乎所有的劳碌奔波,都是为了挽救谢恒颜岌岌可危的性命。   但谢淙唯独未料想的是,于他离家远行的这段日子里,谢恒颜同是在外流浪多年,致使一具原就破碎不堪的傀儡木身,更添数不清的新伤旧伤。   事到如今,骨针已无法再起到任何形式的保护作用,康问那一剑贯穿谢恒颜的心口,几乎是将整道业生印一齐劈得粉碎。   尽管这一路走来,印斟尝尽所有的补救方法,而谢恒颜强忍伤痛支撑至今,俨然已是气数将尽,再加方才一番毫无遏制的慷慨陈词,终于力竭倒地,不堪重负地闭上了双眼。   “好一个同生共死,同生共死啊!原这一具木身傀儡,也能养出真感情来的?”容十涟闻得此言,不禁抚掌大笑道,“既如此,我三人又是朋友一场,我岂不肯遂了你们的意愿?”   说毕手中铁扇一扬,锋利扇尖直抵傀儡脖颈喉间,而另一手强行掰开他的五指,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完整的妖印抢夺了回来,转而置于她自己手心,上下细细打量了一段时间。   “这是方焉的业生印?”容十涟深吸一口气,后又自问自答似的点头,只道,“很好,很好。原我先大哥一步停船靠岸,特来此地寻你二人,没想竟还有如此意外的收获……”   谢恒颜骤然睁开双眼,此时无声中,恰与印斟焦灼万分的面孔相对,印斟似做好了准备与容十涟搏命,但谢恒颜轻轻摇头,即及时制止他的下一步举措。   “这么些年也都去了,方焉这不老不死的怪物,只要它还活在世一天,我纵是一刻也不得安宁。”容十涟不禁扬声笑道,“——整整三十余年呵,我这短一辈子,不是缩那怪物的阴影笼罩下过活,就是在大哥的压制下喘不过气来……他何曾将我这小妹当人看过?”   容十涟颤抖的声线一顿,复又望向印谢二人,继续说道:“不过放心好了,我不会将你交给大哥的。但凡容府的人都知晓,我大哥眼里容不下沙子,若往后我在平朝城中常驻,多半只会碍了他的眼睛……如今有了方焉的妖印在手,我倒什么也不必怕了,直待时机成熟之际,我便携了这印回永村去——”   “……”谢恒颜蓦地抬头,近乎带着惊悚的诡异神情。   她说……回哪里去?   “纳哥那副急性子,只怕早已等不及了。”容十涟说此话时,竟无端泛起一丝涩意,“等我处理了这怪物的妖印,再同你们,同容府做个了结,终有一日,也是该放下这一切,重回海岛寻他去了。”   谢恒颜空洞的杏眼徒然偏转——只那一刻,望见的却是铜京岛的深夜时分,广阔无垠的灰蓝色天空,在那朦胧无数雾霭的遮掩之下,几乎不存一星一点细碎的光影,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融入这触不到底的混沌夜里,偏是如何也无法寻见结界最终的边界。   但此时谢恒颜唯一联想到的,并不是容十涟手中那枚属于方焉的妖印,也不是在他消失后的同时,损毁的结界应当如何。   他是突然想到,远在一年以前,某个平淡无奇的寒冬夜里,永村海岛上的冰天雪地,以及温暖如春的木屋之内——谢恒颜靠着印斟的肩膀,两人依偎着坐在窗前,窗外也是像这样一望无际的灰蓝色天空,他们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在每一个濒临死亡的日日夜夜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过得简单而幸福。   但那时,他们都在盼望着逃离。   而等真正回到了外面的世界,方知所谓最接近死亡的角落,原来就在脚下,这片血海尸山堆聚而成的破碎土地。   谢恒颜怔怔望着容十涟,在某个短暂而沉默的间隙了,他甚至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后近是呆滞地怔了许久许久,终于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原来,容十涟对待乌纳,终究也是在乎的。   这就是他们人类常说的……   爱。   不过是因着野心使然,令她独自在外漂泊了如此之久,此后身心俱疲唯一想要停靠的港湾,也就只有丈夫温暖而又宽厚的怀抱了。   “可是,已经……不在了。”   可惜的是……自那一刻谢恒颜离开海岛,永村外一层结界必定随之彻底崩塌。之后海岛上的所有村民,包括后来沉船之时,消失在巨浪中乌骞等人,多半也伴随结界的分崩离析,一齐毫无保留地化为了泡影。   “都不在了。”谢恒颜喃喃出声说道。   “……你在说什么?”容十涟幡然回头,不由疑惑地问。   “我记得原来在永村的时候,曾经问过糖水姐姐,喜欢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情。”谢恒颜说,“后来你告诉我说,乌大哥救了你的性命,所以你对他一见钟情,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那时我就一直在想,原来人类的爱情来得容易,可要想摧毁也是一瞬间的事情。”   容十涟拧眉道:“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没什么,我想问你知不知道,当初永村海岛的那道结界,之所以能支撑数十余年的漫长光景,完全是依靠方焉残余的那一缕魂魄。”谢恒颜嗓音嘶哑,倏而向容十涟道,“可是后来的乌念,乘船离开了那道结界。所以说啊……糖水姐姐,容十涟,你猜失去方焉之后的永村海岛,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此番突如其来的问话之下,容十涟原带有微笑的一张面孔,终于自那一刻彻底地凝固,僵化,而后垮塌……愈渐换得一副狰狞而扭曲的五官。 第291章游清   倏忽之间,耳畔传来数不清的碎裂声响,眼前乍然数道刺目灼烈的白光,却只短短一瞬,支离破碎的光影分散了又聚拢,最终无声融合至一处,归于死水一般的静谧与沉寂。   谢恒颜最后一次睁眼,周遭尽是挥抹不去的大片黑暗。混沌中,他尝试着伸出一双手,然所触及的空间冰冷柔软,彼时空阔而无一物,好似望不见底的一汪深潭。   原本堆积在铜京岛的白沙,雾霭,以及远方一声声悠长的船鸣,伴随星点燃起微弱的火光,都在那一瞬间消失殆尽,化为漫天无形的粉尘,只消随意一阵风来,便纷纷散乱至无影无踪。   谢恒颜乍然转身,神思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年节那时,他与印斟手牵着手,并肩走在大红灯笼铺满路的小镇街头——然而方一眨眼,周遭汹涌不断的时光陡然随之逆流,眼前灯火闪耀的场面蓦地随风消逝,无端又回到当年永村海岛上,他们几个人面朝大海,笑闹着挥舞手中的焰火,一同幻想未来的温馨景象……   海滩码头符纸燃成的星火,流落海上时的生死相依,来枫镇河滩外的七夕花灯,以及……最初于扶则山神祠的那一次重逢。   过往所有清晰至模糊的回忆碎片,都滚滚如同流水一般,不断与谢恒颜擦身而过,一切事物景象都在往来的时光中倒退,扭曲,碎裂,乃至最后彻底消失——   铺天盖地的黑暗之中,谢恒颜深吸一口气,终于颤抖着,缓缓朝外探出了双手。   但这一次,他所触碰到的,不再是往昔残余的温存时光,而是一阵紧跟着一阵,不断升温的灼热与尖锐撕裂般的痛感。   等他有所意识反应来的时候,周遭纷乱声起,冲天的烈火突袭而来,倏忽间照亮大半天空的边角。   ——那是二十五年前,一场战火波及的残乱城镇。遍地皆是坍塌的废墟,随风燃起的剧烈火星,以及支离破碎的尸体无数。   在那摇摇欲坠的石墙后方,身形瘦弱的傀儡,赤着双足,怀中抱着一个呼吸微弱的婴儿,他们紧紧依偎在一处,艰难踏遍了无数的血海尸山……一时惶然之间,竟不知要往何处去了。   *   “这道业生印,原是我从别处得来的妖邪之物。现我将它交与你了,作为你我二人间的交换,你需带着我的孩子……带他……带他到尽量安全的地方去。”   四面充斥着无尽的浓烟与未熄灭的火星。   女人浑身尽是血污,大半张面孔虚脱变形,几乎是浸在汗与血水交融的残垢之中,伴随烈火灼烧后的焦枯伤口,致使此时此刻的她,竟如同地狱爬来的恶鬼一般狰狞可怖。   “那些人就在附近……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女人一面咳着血,一面艰难地出声说道,“但我知道……我知道你可以做到,你与所有傀儡都不一样。你一定能保护他的……对吗?”   女人面前,是一具烧焦了的木人。   木人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僵硬地瘫坐在她身边,仿佛用去很长一段时间,才愣生生歪过了脑袋,重复一遍女人所说话:“……保、保护他?”   “是,保护他。”女人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攥握住傀儡的双手。片晌过后,她深吸一口气,方自怀中一点一点挪出包裹着婴儿的襁褓。   傀儡尚未及做出任何反应,女人布满血丝的眼底,已陡然落下了泪来。   “如若不是被逼无奈,谁又愿意抛下刚出生的孩子,去做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呢?”女人的嗓音止不住地发颤,“说到底,是我无福,是我无能,终究没法见这孩子长大成人……”   此话说完,女人终抬起一手来,将掌心那道温热发烫的妖印,轻轻贴在傀儡单薄的胸口。   “我命不久矣,今后……也只有你能陪这孩子,一辈子慢慢走下去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就好像随时将要消失一样,“傀儡,答应我,将来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一定要陪在他身边……明白了么?”   傀儡呆呆地点头,片刻,又无措地摇头,但女人却已偏移了目光,转向那襁褓中的婴儿,竭力挤出一抹苦涩的微笑。   “阿斟,你……千万不要恨我。”   女人温热的泪水,夹杂着抹不尽额血污,顺侧颊一点一滴淌了下来,顷刻于婴儿苍白的额头上,盛开出一抹鲜艳妖异的红花,“你只消记住,不论身在何处,爹娘都是永远爱着你的……往后啊,即便没有娘在身边,也会有人常伴着你,永远爱护你的。”   傀儡仍是愣着,不知又用了多长时间,才从女人口中,勉强学得一个完全陌生的新词。   “……爱?”他干巴巴跟着念道,“爱护他……”   “是啊,爱他,护他。”   女人含着眼泪说道:“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陪不了阿斟直到长大,偏留他独自一人活在世上,该又是多苦命的一个孩子啊……”   傀儡抱起那襁褓中的婴儿,目光微垂,随即喃喃出声念道:“爱他,护他……” 第292章无趣   “当初我做出三具傀儡,原不过是一时兴起,想看那丫头造化如何……不想她能耐竟是大的,倒给我整出这样的乱子,剩一堆烂摊子没人收拾,叫我好容易游历一回人间,属实捞得满手无趣。”   游清摆了摆手,一时既是叹又是哀的,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无趣,无趣,当真无趣。”   谢恒颜听他说这一番话,心头不知怎的,倒生出继续清明的意味。   他走上前去,向着游清,讷讷出声唤道:“神君,我有话问你。”   神君慵懒地坐卧在一旁,忙着修剪指甲,半晌才回声道:“什么事?”   “他们说你下凡一趟,救了孤女凤子一条性命。”谢恒颜道,“你送她三具傀儡人形,还给了她完整的家,又传授她一定的能力。神君,现在的凤子已经死了,我就想知道……你既待她不薄,又赠与她一切,如今人已去了,神魂俱散,往来数十年的光景,你看着她长大,可曾有过一丝留恋之心?”   谢恒颜说了这样多话,到头换来的,却是游清轻薄无谓的一声反问——   神君问他的傀儡:“……我为何要有留恋之心?”   谢恒颜一怔,随即尴尬道:“那你又何必待她如此?”   “哦。”高高在上的神君,今时斜睨着他愚钝无知的傀儡,傲慢而轻蔑地说道,“……你不觉得这样,挺有趣的么?”   谢恒颜失笑道:“有趣?”   “普天之下,芸芸众生,红尘之中往来又去,生离死别,物是人非……皆是瞬息万变,到头不过大梦一场。”游清眯起双眼,漠然与之解释道,“你见那最普通不过的凡人,一经点化,便自认为拥有通天的神力,能够扭转既定的命途——实际却是不自量力,空造一道虚幻梦境罢了。既如此,便看他们垂死挣扎,周而往复,浑然不知疲惫为何物,岂不是件不可多得的趣事?”   “……”   谢恒颜仍是怔然,彼时望向游清平淡无波的面孔,却只一瞬,又渐渐地会过了意来——   是了,游清他贵为天神,数万余年的漫长寿命,怕早已看遍了人世间的疾苦,如今凡人微不足道的半条小命,对他来说,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过眼云烟……方焉的来去看在游清眼中,也只能算是用来取乐的儿戏而已。   在这世上,本没有能让游清驻足回头的稀罕之物——若硬要说有的话,大抵也只有游清他自己,能引起他的在乎罢了。   那一刻,谢恒颜恍然大悟,他就站在游清的面前,忽然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   他们神仙眼里所预见的世界,原也只是一众麻木而机械的牵丝傀儡,往那滚滚红尘之中,摸爬滚打,前赴后继,却终究无法决定自身的生死与归处。   谢恒颜醒神时,不禁苦笑了起来,叹声说道:“原来,也不止我是傀儡啊……”   他们所有人,与他生死相随的印斟,为命运抵死挣扎的容十涟,尝试改变一切的方焉,被迫隐忍多年的成道逢……原都是在游清所见的平凡世界中,毫不起眼,偏又是独一无二的棋子之一。   包括方焉当年耗尽心力,对他自身进行的无数次改换,炼化业生印也好,分-身成为木人,创出无数的结界也好,这命途也还是紧攥在游清的手里,并未能得到任何形式的扭转。   “什么?”游清翩然回头来,显是对谢恒颜的话语漫不经心,因而听不真切,所以不知他说的什么,又或心里想的什么,遂重复问道:“……你说什么傀儡?”   “没什么。”   谢恒颜忽上前来,微弯下腰,以他恭敬而虔诚的姿态,缓缓跪伏在了游清面前。   “神君,我知道……你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我是你亲手造的傀儡,不管怎么说,有幸能活至今日,也是我的福分。”傀儡抬起头来,犹是那双清澈黝黑的眼底,带有鲜少出现的严肃认真,“不过现在的我……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地活着,有时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了,倒是外界所有的物事,对我来说都失去了意义。”   游清眯眼道:“你想说什么?”   “求神君赐我一死。”谢恒颜道,“早在结界那时,我便想着没了印斟,也绝不独活了。”   “哦。”   神君淡薄的目光微微一动。片刻过后,他走到谢恒颜身边,同是弯腰,蹲在了他的面前,细细打量傀儡狼狈不堪的破碎面孔。   “原来木头也会动感情的。”游清一脸稀奇地说道,“你说那人类男子死了,你也不再活了。”   谢恒颜点头:“嗯。我不想活了。”   游清又问:“你爱他么?”   谢恒颜歪了歪脑袋,而后答说:“……爱。”   游清道:“你知道什么是爱?”   “……”   这一回,谢恒颜终于陷入了沉默。 第293章崭新的开始   这一下谢淙已慌了神,忙一把推开谢恒颜,往那女人凳旁呼喝道:“荞妹!有话好生说,切莫想不开去,这是劳什的野孩子,我根本就不认识啊!”   谢恒颜听到这里,也哇的一声哭了,抱住谢淙的裤腿颤声道:“爹,你为了我连命也不要,怎能说你不认识我呢!”   “好啊谢淙,我今天算是看透了你了!”那荞妹儿也是哭得满脸泪花,当下什么也不再管了,抬脚一踢凳子,眼看就要上吊自尽,忽而这时,草堆外又亮起另外一盏灯笼,不远处是一道矮而瘦小的身影,走近了看,方见是一名五六岁的男童,彼时搓揉着眼睛,讷讷跑来问道:“爹,娘。大半夜的,你们吵啥?”   “乖彦彦,我的苦命儿啊!”荞妹哭着从凳上下来,谢恒颜乍一听到“颜颜”,还以为她喊的自己。不想那叫荞妹的,却转往小孩儿身旁去了,一把将他揽进了怀里,又哭又闹道:“我的儿,我一早料到你爹这样的,他就瞧不上咱娘儿俩,总要往外头拈花惹草。”   “娘,你又来了,爹他几时拈过花惹过草?”小孩一脸无奈道,“每次不是一点风吹草动,都是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么?”   荞妹却一手指向谢恒颜,愤愤然道:“你看看,你看看,人野孩子都找上门来了,何曾将我娘儿俩放在了眼里?”   谢恒颜却是愣生生的,还没开口解释两句,谢淙已抢先上前了些,将那荞妹和孩子一并搂抱住,红着杏眼说道:“荞妹!你好歹信一信我,你我成婚至今,少说数载有余,我几时不曾将你放在心上?你说的这野孩子,我连见也不曾见过,他怎就成了我的儿子?”   荞妹哭道:“你说他不是你的孩子,偏你二人连五官容貌都长一模一样,要说不是你亲生的,那还能是谁生的?”   谢淙委屈道:“那你怎不问他,反倒问起我来了?”   二人如此说毕,皆又是相视一怔,末又纷纷偏头来,一家三口望向草堆旁的谢恒颜。   谢恒颜一双杏眼瞪得溜圆,这会愣是眨也不眨,只顾看着谢淙,片刻过后,又瞥向旁的女人和小孩儿,原那后来叫“彦彦”的娃子,也是生得一副清秀面孔,恰与谢淙与荞妹生得极是相像。   “我……”谢恒颜适才开口,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眼前的人是他阿爹无疑,可归根结底……也不再是他阿爹了。   谢恒颜整个人呆呆的,大概用去很长一段时间,脑子这才渐渐地转过弯来——现如今的谢淙,虽仍是那副熟悉的模样,却俨然是个眉目舒朗的年轻之人,浑身上下充斥着说不出的朝气,远比先前病入膏肓的状态好得许多。   再加这会有妻有子,过得幸福美满,显然是在陷入落魄绝境之前——若当真如此,谢恒颜想,方才游清那陡然一掌下来,竟将他催赶到了几十年前,所有一切尚在伊始的时间节点么?   谢恒颜一时说不出话,那头一家三口也像见鬼似的瞅他,个个眼底都是怪异而陌生的神情。   后不知这么瞪了有多久,荞妹终于僵持不住,扬声向他唤道:“喂,小贼!”   谢恒颜陡一个激灵,应声道:“什么?”   荞妹道:“快说实话,你娘是谁?”   “……”   谢恒颜顿了顿,后又望向谢淙,不知想到了什么,终只是苦笑了声,回道:“抱歉,是我认错了。”   谢淙刚想说点什么,谢恒颜却继续接话道:“我……没有阿娘。”   *   二三十年前的铜京岛,人多而不杂,大多渔民依靠捕捞为生,彼此之间往来有序,且能自给自足,也算是扶则山外一带有名的富饶海岛。   谢淙一向最擅长手艺活儿,平日绘几张图纸,捣鼓几样零件,不然就帮邻人修补出海的渔船,赚些小钱预备将来给孩子读书用。   但谢淙他媳妇荞妹,嫁人前父母都是重病死的。而她前些年生了个大胖小子谢彦,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每每依靠岛外运来的药材过活。   因那药材价格实在昂贵,能送来的渠道也就只有海陆一条,如此年复一年下去,荞妹自觉是个累赘,心思也愈发生得敏感自卑,往往一点动静就能闹得天翻地覆——尤其像谢恒颜这样,从天而降,偏又与谢淙生得如此一样,若当真是他同别的女人生的野娃,荞妹怕立马转头跳河里去了。 第294章相遇   偌大一座扶则山里,什么都有,一切也同原来一样,甚至从某种意义来看,往林深处安居的山民不在少数,但就唯独少了一样特殊的东西,那就是……   游清的神祠。   谢恒颜确定自己没在做梦。然当渔船最终靠岸,他往扶则山上下里外笼统转了好几大圈,除去山间几处显而易见的村庄与石路之外,当真没再见到当初神祠门前的台阶,包括曾经古朴陈旧的屋檐,所有与祠堂相关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谢恒颜感到从未有过的迷茫,自先前坐船过海时,众渔民对成道逢的那番评价,他们说他忙到终身不娶,那后来必然出现的方焉,以及走入成道逢生命中的曲蓉一,又会到什么地方去呢?   游清安排谢恒颜还债,谢恒颜至今不知还的什么债,独他一人前往山林深处,询问那些来往经过的山民时,他们的反应也让谢恒颜全然无所适从。   “游什么神?那是个什么神?”   “没有这么个神,也没你说的祠堂。”   “你打哪儿听来的游清神君?还什么下凡救世……可不是话本看多了,魔怔了不成?”   “怎、怎会如此?”谢恒颜瞠目道,“先前妖祟成群入世,引起古镇内外战乱不断,可不是游清重新带回来的太平日子?”   众山民笑道:“你这人怕不是在做梦,咱这山外镇里向来太平得很呐,又是哪门子的妖祟入世,战乱不断?”   谢恒颜还待问些什么,山民们只见他满身的伤痕,一副枯瘦如柴的身形,衣裳也是半破不烂,想是从哪处乱城逃出来的难民,会问这些话也不算稀奇,于是纷纷笑过叹过了,也不再予以理会。   彼时倒剩得谢恒颜一人,叫天天不应,叫地不灵,独自走在这看似熟悉,实则完全陌生的扶则山间,只感觉现如今的整个世界,好像与他想象中的相差了太多。   成道逢并未娶得曲蓉一入门,数十余年前改变命运的战乱不曾发生,就连理当下凡前来救世的游清神君,也没有任何将要出现的迹象……人们待游清的尊崇依赖全无,甚至对璧御府而言,具有标志意义的山间祠堂也不在了。   那说到头来,游清让谢恒颜前往赎罪的这个世界,究竟还剩下了什么?   谢恒颜只觉得意冷心灰,也许所有一切的事件打乱又重置之后,他最最不愿去想的,那就是这个世界的印斟,很有可能不会出现了。   如果没有印斟在的话……   谢恒颜满脑子乱得厉害,他不敢继续往下去设想,今时抬眼扫过扶则山外一望无际的茂密长林,没有印斟,没有神祠,没有游清,什么都没有。   那他赎罪的意义又在何处?   正踌躇黯然间,忽山路旁走来一高两矮三道身影,近了看原是个年轻貌美的妇人,一左一右牵着俩漂亮的小姑娘,正往山林不远处摘那遍地的野花儿。   妇人左一声唤道:“红儿,莫跑远了,当心摔着!”   那叫红儿的姑娘应了一声,蹦蹦跳跳的,仍是嘻嘻哈哈钻进花丛中去了。   妇人只好又道:“绿儿,还不看好你妹妹,可莫让她胡闹了!”   谢恒颜微微一怔,随即侧过目光,见那山花烂漫间,着绿衣的小姑娘回头来,眯起双眼,挤出一抹天真无邪的笑容——   却只一瞬,她又跑向花丛里,一把牵过红儿的手,撒了漫天飞舞的花瓣儿,连连笑着招手道:“快来快来呀,咱们摘了花儿,回去做香包……”   谢恒颜上前一步,将欲跟上她们的脚步,身后那妇人却是轻笑一声,一面挪开了脚步,一面奔向两姑娘的方向,又是无奈,又是宠溺道:“哎呀,跑慢些,这么多花儿,还有谁来与你们抢?”   谢恒颜偏着头,看她们母女三人你追我赶,渐跑远了,不多时便消失了踪影,这空阔遥远的天地之间,便又剩他一人,孤单萧索的身形,却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到最后,他只能蹲下来,慢慢蹲下来,把脸埋进膝盖深处,眼前大片的天旋地转,而傀儡形单影只地停留在原地,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反要自此迷失在了这里。   * 第295章说来话长   有那么短暂一瞬间,谢恒颜觉得自己在做梦。   印斟怎会出现在这里呢?现如今的世界颠三倒四,事件发生的次序与以往截然不同,按道理来说,就算一切依照惯例持续发展,那印斟也没可能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出现。   而且……还是以这样,毫无遮掩的形象,站在水里,任由哭成狗的谢恒颜抱着。   不,印斟绝不可能是裸-男,裸-男也绝不可能是印斟。   谢恒颜在意识到这点过后,清楚地明白过来,自己是太想印斟了,才会出现如此荒谬的幻觉。   于是他一把将裸-男推开,毅然决然地转身,连手带脚准备攀爬上岸——忽而这时,身后裸-男一把上前来,宽厚的手掌扣住谢恒颜的手腕,却实打实地用足了力气,好像生怕他会跑了似的,生生将人给拖拽了回来,并以低哑的嗓音向他问道:“……你又想去哪?”   谢恒颜登时头皮一麻,应了那声低唤,无比僵硬地回头过来——偏这一回,对上的确是那副熟悉至极的面孔,锋利而不失温和的五官,彼时眉眼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水雾色,于他黝黑深邃的眼底,却是说不出的沉郁与悲哀。   “你……”   谢恒颜一时说不出话,下一刻,印斟三两步上前,伴随哗啦的一阵阵清晰水声,傀儡再次陷入到对方暖热的怀抱里。刹那间,他的呼吸好像要停止了,满鼻腔里都是印斟身上熟悉的味道,谢恒颜闭上眼睛,甚至不敢用力去呼吸,他害怕做出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他的印斟都会在眼前瞬间消失,化为不可见的泡影。   为什么?   谢恒颜满脑子的为什么。然而此时此刻,他确是在印斟的怀里,对方身体的温度透过河水缓缓传递至谢恒颜的心尖,那是他们曾经拥有过的温存,谢恒颜与之相触碰时,呼吸都忍不住地发着抖,一度近要激出汹涌的眼泪。   “为什么,你……”谢恒颜颤声道,“你会……在这里。”   他费力地扬起头,刺烈的白光照耀下,印斟背光后的面庞清晰映入眼底。   “我以为……”   谢恒颜一双杏眼染至通红,单与印斟四目相对的间隙,已然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勇气:“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印斟沉默片刻,方低声说道:“我也是。”   那一瞬间,谢恒颜如愿得到了回应,眼泪却按捺不住,沿侧颊一滴一滴地淌了下来。   两人无声对望片刻,最终于水中紧紧相拥。谢恒颜以双手捧过印斟的侧脸,尚来不及开口说出一字半句,印斟已急迫地贴近前来,噙住傀儡微微张开的薄唇——这几乎是一次全然无法克制的深吻,印斟抱住谢恒颜的手掌用极了力气,甚至一度要将他单薄瘦削的脊背捏至粉碎。可谢恒颜好像已感觉不到疼痛,他就这么让印斟发了狠地吻着,那力道简直大得可怕,偏他完全不舍得放开,仿佛一旦由此放手,他与印斟的今生,便再也无缘相见。   方唇分时,傀儡苍白的双颊涨得通红,印斟也是乱了呼吸,这才缓缓将他松开,想到两人还在水里浸着,印斟忙将谢恒颜托抱起来,道:“上岸去吧。”   “没、没事。”谢恒颜推阻道,“衣裳都湿没了,还上去做甚?”   印斟见他穿的那身白袍,竟是自己下水前,放在岸边换洗用的,一时禁不住语塞道:“你……你怎么……”   “……这原是你的衣裳?”谢恒颜瞪眼道。   印斟:“……”   谢恒颜忙将兜里那颗“狗牙”也给掏了出来:“这牙也是……” 第296章同归(上)   芒种来临之前,来枫镇没来由下了一场大雨,以至于整座扶则山内外,都环绕飘浮着一股子白雾般的湿气。   夏天来得委实太快。一切正如当年暑热之际,祠堂神像面前的重逢一般,两个人,一双烈日之下并行的颀长影子——只不过这一回,却比以往又多出几许不同之处。   “印斟,你说夏天为啥这么热?”   “印斟,你说冬天为啥这么冷?”   “我就感觉,时间过得特快,尤其是遇到你之后。”   小河滩外,重叠无数的山林树荫下方,水流涌动冲刷着遍地铺满的碎石。   谢恒颜与印斟二人,各赤着双脚,穿同样的浅青色的单衣,坐河岸旁的大树下磕栗子吃。   印斟拎来从镇上带的绿豆汤,递给谢恒颜说:“喝。”   谢恒颜适时地闭嘴了,整颗脑袋埋进碗里,滋溜滋溜地喝起汤来。   这一年的春寒走得很早,自他二人重逢至今日,不过数月有余,眼看着天都热了起来,偏这两个都是没家可归的,穷的叮当响,谢恒颜问印斟之前攒的私房钱呢?   印斟扬了扬手,表示现在的他身无分文,俨然只是乞丐叫花儿一个。   至于原先那些积蓄,都上哪儿去了呢?   自然无需多说,伴随结界的消失毁灭,满世界的人全都没了,那便更不必提些身外之物。   而那破损结界留下的唯一产物,就只剩眼前活生生的一个印斟。   谢恒颜先前还对印斟的出现表示惊奇,怎的平白无故出现一个人儿,当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斟哥哥。   直到后来才知道,印斟的出现并非偶然。早前谢恒颜落在数十年前的铜京岛,而印斟却无端出现在隔了海的另一端扶则山上——原是当初獠牙与木身脱离之际,印斟尚游离于破损的结界之间,未能从中全然脱身。因在途中獠牙一刻不停,势必追随木身的脚步,遂连带印斟的身体一并挪移,偏与未损完全的结界强行脱离分割。   然而说到底来,活人血肉远不及那木身一般坚固顽强,印斟与结界相分离时,自身的行动意识无法掌控,期间亦受到不可避免的损伤无数。   谢恒颜初时未曾注意,后有一日替印斟更衣之时,方见他颈肩往脊背腰胸处的伤疤不在少数,只是印斟一直留心隐藏,恐让傀儡见了徒增担忧罢了。   如今乍然一番撞见,谢恒颜险些没闹翻了天去,直嚷嚷带他下到镇里,赶紧的看大夫去。幸得见了大夫之后,说只些皮肉小伤,并不打紧,好吃好喝养一阵子,自然也就好了。   只不过他们近段日子,都是住在扶则山林深处,帮那群忙碌的山民们一块务农,比如种些小菜小花儿小草的,顺带包揽除草等一类相对琐碎的杂务。   而作为报酬,好心的山民则会留出空房来,暂供这无家可归的小两口子安身。   距离攒钱买下自家住宅的终极目标,大抵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好在这两口子都是随遇而安的脾性,原在永村海岛时也过惯了这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日子,如今一旦忙碌起来,反将手头上的琐事当成一番无言的乐趣。   而且对于谢恒颜来说,只要有一间遮风挡雨的屋子,再加印斟无时无刻的陪伴,生活已经足够的美满幸福,倒没必要再来偌大一间空荡荡的宅子,反正来去只他们两个人,住那样大的空间反而显得过分冷清。   每天白天印斟上山砍柴,采草,应要求帮山民一起务农。谢恒颜则老实待在家里,织些衣裳,喂养些鸡鸭,末了做好一桌新鲜的饭菜,热气腾腾的冒着白烟儿,守好了等印斟回家来吃。   芒种过后不久,即是端午,晚上两人吃罢了粽子,摘一把艾草往门前挂过,刚好天气正热得厉害,他们又无事可做,便下到山底那条小河里去洗澡,顺带偷偷做点身心愉悦的“好”事。   说来他们自初时重逢一直到现在,还当真没尽兴痛快地来过几回。尤其刚遇到那么几天,两人几乎就是如胶似漆,只恨不是粘在一块儿的双生人,无奈于山民家的木头床板不够结实,当天夜里印斟给直接整垮了一张,后来几天没得床睡,都是窝在现铺的稻草堆里,谢恒颜嫌那草梗子扎人,拉扯了半天也死活不肯。   现在倒是好了,两人美滋滋的在水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没有限制。等到完事儿了,再半推半就地上岸,谢恒颜已然是瘫软如泥,窝在印斟怀里动也不想再动。   这一整个忙碌的夏天,两人都过得说不出的朴实安逸。   小日子大概持续到冬天的时候,自来枫镇那头传来了消息,说是璧御府的康家夫妇二人,生得一个漂亮的大胖小子,成道逢亲自给他赐名康问,并收做门下第一的大弟子。   众人闻得此讯,纷纷前去祝贺,一时竟还有赶去定娃娃亲的,几乎都想沾一沾喜气。   谢恒颜一听却乐了,回头过去问印斟说:“哎,怎的康问成了大弟子,那咱们的斟哥哥算得什么?” 第297章同归(下)·正文完结   印谢二人暂住在翡石村中,耐下性子一直等到年后四月,正值春暖花开的大好时节。   其中突然有一天,穆家的人前来报喜说,曲姑娘她生了——众人纷纷问,生了个啥子?   来人答说,生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姐,甚是富贵讨喜的面相,穆府一家老小都珍爱得打紧。   印斟乍然听至此处,差点没给吐出一口老血。   就连谢恒颜也浑浑噩噩的,拉着印斟连声问道:“会不会搞错了什么?你其实……不是你爹亲生的?”   印斟简直头疼得厉害,等到完全会过意来,反手一把拉过了谢恒颜,这回干脆等也不想等了,二话不说调头上马,仿佛这破地方一刻也不能多待似的,直朝远离翡石村的方向绝尘而去……   话说回来,那穆卯生与曲家的姑娘,原本就是两情相悦,之后奉子成婚,一早已瞒下曲穆两家人,背地里头悄悄地私会,一时之间郎情妾意,两人爱到了深处,自然山盟海誓,连那至死不渝的承诺都有了,哪儿还怕什么违背族规?   穆卯生啊穆卯生,说到底还是那个叛逆的穆家四郎,只是换得一个时间,换得一个背景,他的脾性从始至终,未曾有过任何一刻的改变。   但印斟对他此般做法十分的鄙夷,只听闻那二人早已私相授受之时,便生出几许难言的轻视之心。   “即便穆曲两家早有姻盟之意,说到底他二人私下行如此之举,任人听了也多半会批不成体统。”印斟冷冷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当做儿戏对待?”   谢恒颜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掩唇笑道:“照你这么说,咱俩也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私底下也什么都干了,不是越发的不成体统?”   印斟耳根一红,先没开口说话,谢恒颜已是抢先说道:“我看你啊,就是心里愤懑不平,认为你爹娶的不是你娘,生了个女儿也不是你,所以感到大不痛快……是不是?”   印斟:“……”   “可是你想啊,印斟。”谢恒颜调侃道,“如果他们真按原来的走向,你爹你娘一块儿私奔去了,再生出一个小印斟来——你说,我是跟着你这大的,还是跟着那小的去?”   “嗯,你说的对。”印斟忽道。   谢恒颜:“……?”   “我是觉得,我们之间……差了点什么。”印斟拉过谢恒颜的小爪儿,反是一脸认真道,“我这一辈子,认准一个人,哪怕到下辈子,也定要同他一起的。谢恒颜,你我就差拜堂成亲了,左右也闲来无事,不如将正事一并办了……你想上哪儿办去?”   “等、等等……”谢恒颜脸也红了,禁不住结结巴巴道,“你说办啥正事?我……我听不懂啊。”   印斟道:“拜堂、成亲,我娶你。”   “打住打住……”谢恒颜道,“凭啥是你娶我?不能我娶你吗?”   印斟干脆道:“也行。我都行。”   ——反正到了床上,谁上谁下,一目了然。   谢恒颜不知其中利害,反争强斗狠似的说道:“我也都行。”   于是乎,两人就近停了下来,选在不远处的归杨小城,花干近来好不容易攒起的积蓄,一人置办了一套婚服,且都是量身定做的,上等绸缎,待选得恰好的良辰吉日,又喊来几个做这行儿的小厮,吹拉弹唱,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时热闹得不可开交,仿佛竟成真的一样。   印斟和谢恒颜,如今两个没爹没娘的人,索性以天为证,以地为媒,既穿得一身大红喜服,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俱是以男子的梳妆打扮,长发披肩,红冠束起,如此一来,谢恒颜便愈发显得眉清目秀,如玉雕琢,印斟更是瞧来丰神俊朗,气宇轩昂。   他们拜过了天地,末了,又彼此对着深深一鞠,谢恒颜倒是头次见到这般场面,心里感觉既新鲜又兴奋,彼时抬起眼来,深深望着印斟百看不厌的面容,印斟也带了抹淡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等到了夜里,满室的灯笼蜡烛纷纷点燃,大红的窗纸纱帘铺得遍天,印斟与谢恒颜面对面坐在窗前,印斟自鬓间剪下一缕黑发,与谢恒颜的头发并一块打成了结,再细心收进了盒里,说:“……这是结发。”   谢恒颜问:“是不是这样,我就算你明媒正娶的媳妇儿了?” 第298章老板与老板娘(1)   近来热闹如常的归杨小城里,突然冒出一间从没见过的簪子铺。   据说他们家的发簪,大多乃是木制,簪身上刻有各式各样繁琐的花纹,做得极是精巧又别致,再加大红的灯笼往上一打,远远看来流光溢彩,不多时便能惹得一众姑娘流连不断的目光。   有时不光引得女人们停步驻足,就连男人们也总到这铺上来光顾。有的买来送给姑娘,有的买来送给媳妇,还有拿去孝敬自家老娘的……自然,也有男人用的朴素木簪,随手挽一挽束在发间,那也是说不出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说到那簪铺收钱的老板,确也是个模样标志的大美人儿。   周围人只瞧他一双水灵的杏眼,五官容貌生得明艳动人,青葱一般又细又长的十指,搭在那整齐排列的木簪之上,捋一捋,摆一摆,更添几分别样的姿色与风情。   可惜那簪铺老板,偏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惯例的,只见他笑口常开,眯一双好看的杏目,着一身青色的长袍,脑后系着浅织纹的发带,不时随风幽幽飘得满眼。这会看来了客人,便懒洋洋地趴门口那儿,嬉皮笑脸地招揽往来的姑娘,直说:“买簪子啦,姐姐们进来看一看,瞧一瞧。”   但凡听他一口一个姐姐,一口一个妹妹,多么甜的嗓音,只叫一声便给引了过来,纷纷攘攘直往那簪铺的大门口里头涌,那时的生意叫一个热火朝天,只恨不能将整间铺子给踏平去了。   据说那簪铺老板,竟是个有主儿的人。   素日里,但见他一人在店门前守着,吆喝长吆喝短,却不见那老板娘的半分人影。一时有几个好奇跑去问的,那老板嘻嘻一笑,指那铺前成排堆放的簪子,说:“这些木头簪子,都是我媳妇儿帮忙雕的,归我拿出来叫卖,咱们一人管里,一人管外,平日都是有分工的。”   又有人问:“怎不带老板娘出来看看?”   老板笑说:“媳妇儿怕羞,从不敢出来露面。”   如此瞧来,那老板娘的手艺当真是好。论是多粗糙的一块木头板儿,到了老板娘的手里,便像是突然有了生命似的,那花纹刻得叫一个活灵活现,任是谁人见了,都立马拿着爱不释手。   故而方圆几里的乡亲父老们,时常到他们店里,偶尔是叫改一改簪子,隔天早上就能见好。自也有见那老板生得标志,说话风趣,往往凑上去瞎聊天的,原先还只一个两个,后来姑娘婆婆们凑得多了,总要将那簪铺门前围堵至水泄不通。   至于这事儿是如何解决的呢?   原是有的姑娘不信他娶了亲,总要明里暗里各献殷勤,对那簪铺的漂亮老板百般试探。   之后突然有一天,簪铺老板没了踪影,里外也没见着他的人儿,直到差不多日上三竿的时候,才从店里走出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见那出挑的眉目与身姿,确也是极为罕见的丰神俊朗。只可惜眼底总带了微许锋利的意味,瞧来正是十足的煞气,直叫人见了也难敢前去接近。   ——街坊们纷纷问他是谁,而那簪铺的老板又去了哪儿。   男人只说,老板昨儿夜里闪了腰,须得歇息几天,近来这几日都由他在门前照料。   至于其他什么具体的,这个男人姓甚名谁,究竟又是从哪里来的——旁人虽是问了,却未曾得到任何相应的回答。   于是姑娘们盼星星盼月亮啊,等了第一天过去……没等到人。   而牢牢实实到了第二天,还是没人。 第299章老板与老板娘(2)   谢恒颜刚把门推开,屋外直挺挺站着个小孩儿,黝黑倔强的大眼,噘着张嘴,这会碰了满鼻子的灰。   “听说你能做簪子。”小孩道。   “呃……能是能。”谢恒颜瞧了眼头顶,天还没亮,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这时间,店还没开门呐。”   小孩二话不说,往他手里塞了把碎银,脏兮兮的,不知从哪儿攒来这样多:“你快去做!我今晚就要!”   说完一溜烟似的跑了,独留谢恒颜在风中凌乱。想了半天,就觉得纳闷……他是谁啊?   “这么早,谁敲门?”   家里某位印大爷起床了,惺忪一双睡眼,只着雪白的中衣,懒洋洋地跟到了门边。   谢恒颜一肘子将他堵了回去,拧眉道:“穿这么少,冻不死你啊!”   印斟从后面将人一勾,整个儿裹在谢恒颜的身后,好像一只冬眠的大狗熊:“怕什么,又不生病。”   谢恒颜发现他自打有了业生印,越发变得死猪不怕开水烫,这玩意儿是人能炼出来的?倒也不是……印斟现在就是个怪物!   要问哪方面是怪物?谢恒颜觉得哪方面都是!   现在两人起床,谢恒颜到厨房煮粥,印斟到后院锯木头,小屋内外炊烟袅袅,正是一派祥和景象。   谢恒颜手里拧着那把碎银,左右瞅了半天,没瞅出什么名堂。末了向后院,喊印斟道:“刚刚那小孩儿,说想做簪子,你给多做一个。”   “嗯,多做一个。”印斟道。   谢恒颜心想不对,今天怎这么听话?然而一回头,冷不防撞进一人的怀里。满屋沸粥的米香,和着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   “快去做啊!”谢恒颜瞪眼道,“再不干活,我开除你了!”   印斟道:“做。”   谢恒颜道:“快做啊。”   “在做了。”印斟一把抱他起身,按到白烟缭绕的灶台上。   “等等……”谢恒颜一脸懵圈,“你说做啥?”   印斟把脸埋他颈窝里,低低地笑。   谢恒颜咬了咬牙:“印……斟!”   印斟偏头,封住他温软的唇。   等到再睁眼时,已经日上三竿。谢恒颜腰酸背痛脚抽筋,骂骂咧咧走出后院,忽发现墙外有人在看他!   “谁!”谢恒颜喊了一声。居然是白天那个小孩儿——他他他……不会听到什么了吧?谢恒颜顿时变得紧张起来:“你来干什么?”   “我等我的簪子。”小孩道,“你怎么还不做啊?”   谢恒颜道:“在做了在做了。你得等我忙完!”   小孩小声道:“那……我可不可以提个要求?”   谢恒颜:“什么要求?”   “我想……在簪上画些贝壳。”小孩道,“还有海和大船……很多很多的大船!”   谢恒颜:“……”   正常簪子,都是雕些花啊树啊草的,从没听说过画大船的,那得多难看……又不是真的画画儿。   小孩见他沉默,只好央求道:“老板老板,拜托你了,我买这簪子,是想送人的啊!”   谢恒颜挑眉道:“送谁?小姑娘么……女孩子可不喜欢海和大船,你不如雕些花儿吧。”   “不是。”小孩道,“我想送我阿爹……”   谢恒颜:“原来是孝敬你爹。”   小孩:“……和他媳妇的成亲礼。”   谢恒颜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他媳妇不是你娘吗?”傀儡有点抓狂。   “谁说爹的媳妇,就一定是我娘了?”小孩不高兴道。   谢恒颜顿时松口气:“好吧,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小孩道:“知道错了就好,快去做簪子啊!”   谢恒颜:“……”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