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双生太子宠妻手册/作者:the上』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裴迎是个弱不胜衣的炮灰小美人。深夜,她醉后引诱太子,谁料,共枕的竟是太子的双生弟弟。那胞弟生来不祥,被藏于东宫,无人知晓。裴迎恨得吐血。她撺掇着奸臣爹爹将其封口,父女俩一样笨,屡屡失策。...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第1章   三月三,东宫大婚。   正是裴迎的大喜,连绵起伏的琉璃顶上云气无阻,明明灭灭,漫天焰火散了又聚,人间轿辇起了又伏。   无人知晓,太子妃裴迎已非处子之身。   “没你们的事了,出去伺候吧。”   裴迎遣退了小婢女。   她翘起嘴角,六安茶拿水一滚,自扁灯壶小口喷出一团白雾,又湿又香又烫,指尖把玩一会儿,便缭散了。   小婢女手一慌,心也酥了半截。   难怪内阁批驳太子妃德行、家世样样不配,却绝口不提她过人的美貌。   婢女的交谈声在窗子外被风吹得稀碎,人影渐渐淡了。   眼见四下无人,裴迎舌尖轻抵,舐弄到口里含了许久的红囊,一点点推出去,热流滑过唇瓣,“啪嗒”一声滚落,她连忙用手捧住。   这是鸡心血。   爹爹教她在与太子圆房时,寻准了时机,将其掐破,溅落在身子下的白绢上,方可瞒天过海,保一家人平安。   验过了落红,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出阁前,爹爹哭得泪眼婆娑,捏着下巴让她阖紧牙关,众人原道他是舍不得女儿,却见他拍了拍裴迎的肩头,面如死灰,低声说。   “傻妞,若是咬破了,咱们全家就等死吧!”   等死吧,等死吧!   等凤辇行至东宫,她才察觉背后的真红大衫已被冷汗湿透。   东宫的老婆子检查得极细致,连她的心衣都解开了,问她伺候太子的规矩时,她少言寡语,宁可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也不能咬破那颗鸡心血   裴迎刚出生时,老爹还是个七品京官,家中清贫如洗。   后来因为一桩机缘,幸蒙昭王提携,一路扶升至大理寺卿,才有了如今的门庭显赫。   大骊世家讲究底蕴,裴家作为草根新贵,便如没根的浮萍,又因为投机倒把于昭王,被满朝清贵疏远。   裴迎想起失身一事,耳烧脸烫,悔恨得心底泣血。   是她醉后失仪,也是她有心。   在北围场冬猎的那晚。   同行的贵女将她的马偷牵走,众人扬尘而去,故意对她视而不见,裴迎被撇下了。   大雪似鹅毛,睫毛落满了白,鼻尖红红,手指关节也红,脚趾失去知觉,她合拢起黑麂子皮手套,呵了呵气。   豪族门阀自恃旧人家,议论起裴家毫不客气。   “老贼生出来的小坏胚,美则美矣,娶进家门必定闹得鸡犬不宁,哪里有个大户主母的正形模样?   “泥脚杆一辈子都是泥脚杆,一股子黄土腥气叫人恶心。”   雪粒子刮得她围领上镶的白狐毛翻飞。   隔绝开的欢声笑语,被忽视的窒息,筵席时,闷闷地几盏酒下去,裴迎心火升腾,被扶到偏殿休憩,便是在这里遇见太子。   她的目光慢慢落在太子身上。   爹爹与昭王合谋算计太子,拼命想将她送进东宫,也是她自己一心想做太子妃。   “看来今年你要空手而归了。”太子望向了她。   裴迎翘起嘴角,眼底意味不明。   “是吗,可他们都说裴家的人雁过拔毛。”   酒气酣热,将她的脸渐渐晕红了。   刹那间,心魔顿生,谁说她会空手而归?家族的困顿,如影随形的指指戳戳,解决这一切的答案似乎就在眼前。   她醉得厉害,注定生出事端。   裴迎瞳仁涣散,已经烧得神智不清,一切念想放大,眼前太子不为所动的面容渐渐模糊。   酒液令她成了赌徒,她咬紧了牙,心跳几乎跃出胸膛。   一切有昭王给她兜底。   正襟危坐的太子怔住。   婢女默默地退出了殿外,太子手中的沉香珠手串蓦然停止了转动。   居高临下的一双凤眸深邃不见底,名贵的端砚泼洒出一片墨湖,倒映了山岳峭刃,幽火升腾,渐渐将青山拉出千丈。   湖光浸透了漫天星河,冰冷又辉灿灿,太子的眼眸才是真正的勾人心魄。   “你会后悔的。”这是太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心想,你才会后悔,任何人沾上裴家都得掉层皮。   片刻清醒,她的指尖受惊地后缩,这下才意识到大错铸成,太迟了。   若在平日,她一定不敢这样做,裴迎深知单凭美貌无法让位高权重的男人为她买账。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地龙烘得温暖如春,拔步床下一地凌乱的衣衫,玉带、里衣、碧色衣裙交叠错乱,露出一小角粉缎的女子小衣,银簪扔到小角落。   两层幔子被一只手揪成了皱巴巴,拽着扯着,似乎这是唯一的倚仗。   裴迎的脸颊被按在软枕,不服气地咬牙切齿,一脸恨恨,等到侧过脸,却眼角绯红,泪珠打着旋儿,不得不低头于人,求他让自己缓一口气:“殿下……我……”   “别说话。”   上面的凤眸注视着她,风拂深湖,一丝波澜也无。   指腹摩挲着少女的唇瓣,一点点将她眼底的惊恐吃进去。   清甜的呼吸重重打她在颈窝,潮湿又热切,一拨又一拨,灼烧得要将裴迎烫出窟窿,再碾轧成灰烬才干净!   紧紧地十指交叉,她在抽泣中嘟囔了什么,像是骂人,随后被迫改了另一种声音,断断续续,湮灭在风中。   世人皆传太子不近女色,修身养性。   看来传言并不可信。 第2章第2章   裴迎怀疑这个人不是真太子。   她紧紧盯着他,殿下眉骨较高,衔接的山根也高挺,眼眸略带阴影,长睫又投下一点阴影,有时会瞧上去攻于心计。   殿下从腾腾杀气中洇出一点甜香,神似她幼年爱吃的玫瑰糖饼。   她通过这点香甜,追溯到冬猎那一夜的记忆。   裴迎心头猛然一沉,但她擅长安慰自己,或许是太子来之前吃了玫瑰糖饼,也并不稀奇。   烛光充盈满室,太子将手搭在膝上,关心地问。   “前不久你病了。”   裴迎顿时抬头,脸上刹那的惊慌,尽数被他捕捉在眼底,似乎不逼出点什么便不罢休。   裴迎笑了笑:“在冬猎的时候贪饮了一盏酒,回来便受了风寒,劳殿下挂心。”   太子不动声色。   “可是你爹将药铺里舒痕的膏药搜罗空了。”   裴迎说:“因为我饮完酒后身上发了疹子。”   一个来回过后,裴迎嘴唇失了颜色,一滴冷汗从下巴滴落。   她清楚自己身上的红痕由何而来,少女的肌肤原本娇嫩,她曾掀下衣裳对着铜镜瞧过,那晚的殿下沉默内敛,精力旺盛又无节制,身上都是他的烙印。   “你不能饮酒的事,自己应该知道。”   太子依旧是关心口吻,却令裴迎愈发紧张,胸口呼吸不畅,堵涩得难受,甚至无法抬头看他。   “一盏酒下去,我昏昏沉沉,像做了一场梦,第二日什么也记不清了,忘了,都忘了,爹爹也教训过我了,从此我一定滴酒不沾。”   裴迎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些话。   “忘了。”太子重复了这个字眼。   所幸,太子暂时饶了她,从他的神情看不出任何东西。   裴迎像一个刚受完审讯的犯人,背后冷汗淋漓,也不知是否能蒙混过关。   不管太子信不信,裴迎告诫自己,千万要一口咬定自己酒后全然忘了。   “躺我身边来。”   太子拍了拍软榻,像在唤一只小猫。   依旧是好商量的语气,其实绝无商量余地。   裴迎咬住了嘴唇,她瞥了一眼窗门,畏怯油然而生,心底竟然盘算着怎么逃出去,可她小胳膊小腿的,只怕一步没迈开便被他嵌制住了。   她只得磨磨蹭蹭地过来,挨着他身边坐下,低头,鼻尖嗅到太子的香气,愈发胆战心惊。   “把衣裳解开。”太子的语气柔和三分。   “疹子没好全的话,让我看看。”   他的话不掺杂任何情\欲。   太子的凤眸十分澄澈,北漠风沙中的湖泊,变幻万千。   他垂下眼帘时,完完全全冲淡了城府感。   转瞬即逝的杀气,温柔的关怀,哪一个才是真心的殿下呢?   裴迎捂住了胳膊。   要看便看吧,她垂下睫毛,开始伸手解开侧边襟扣,吉服繁琐,她解了好一会儿,褪下里衣,露出半个小巧的肩头,红痕早消退干净了。   太子一直注视着她,目光已经令她无所遁形了。   她还在继续慢慢往下拉,露出一截绣了碧梗莲叶的小衣,缎面光亮,更衬得皮肤滑嫩,细腻得宛如流云。   香气携了她的体温,热乎乎地钻进男人的鼻端。   “真要看吗。”   她轻言细语,耳根子后头最薄,红得像拧了一把胭脂汁子。   九条珍珠流苏打了个晃子,颤颤巍巍,惊得烛火一跳。   她确实生得极美,盛京城无数公子咬着撵着的目光,是一面新磨的大镜子,无比清晰。   “你死了也是个漂亮鬼,可惜是裴家的女儿。”   太子冷笑。   裴迎无心听他说什么,她知道今夜必须得用上鸡心血,若是明日东宫的嬷嬷没见到白绢上的落红,她一家老小性命不保。   她殷红的唇慢慢贴近,晃晃悠悠。   “殿下……”她轻轻地唤他。   “裴氏,你总是这样吗?”他问。   什么叫做总是这样,裴迎不明白。   那天夜里,在冬猎的行宫,她也是这样做的。   抬起一只手指便教人心底顿生波澜。   少女梳着高髻,脖颈如仙鹤,光洁得令人欲伸手触碰,单薄又脆弱,哪家娇养的花茎,柔嫩多汁,一折堪断。   两吊小灯笼金耳坠子,酒气中打来打去,碎金不断地涌现、挥洒在半空,旋转了殿下的瞳光。   裴迎的嘴唇一翕一张,说着他也听不懂的话,笨拙地将唇脂留在了他的拇指。   眼波中那一点光辉飘忽不定,一切皆是虚幻无实。   那时,殿下的玉扳指贴在她脸颊上好凉,生硬极了。   裴迎回过神,望着眼前如出一辙的面庞,有什么在动摇。   太子握住她的手腕,一下子将她拉进怀里。   高烛被熄灭了,太子眼眸中流光炯炯。 第3章第3章   裴迎十分喜爱簪冠上的点翠,羽丝细密,摸上去华贵冰凉得像一匹绸缎,凤凰口里咬一颗红宝石,晃得睁不开眼。   此刻,她宁愿一把扯碎了摔开,再逃出东宫,大声唤救命。   满头珠翠都在战战兢兢!   她红着眼,怯生生地攥住了他的袖袍,慌乱地找补。   “殿下,我不要赏赐,不要赏赐!”   裴迎怎么敢讨赏,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万一他折腾她折磨她呢。   她是真的被吓得神智不清,竟然凑他那样近,青丝被汗水黏湿在脸侧,哪里都有水光。   陈敏终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她跌在自己怀里。   “不要?”   她现在说这个不会觉得太迟了吗?   冬猎那晚,裴迎主动冲他笑,一声声唤他“太子哥哥”。   他以为她年纪尚小,可少女胸前的衣衫撑得满满挤挤,爹爹从小在吃的上面没亏待过她。   身子骨该有肉的有肉,一把腰肢又纤细轻盈。   那个时候,她跟他说,过了今年,她便十六了。   于是,他认真地问。   “喜欢我吗?”   少女认真地摇摇头。   “不喜欢。”   “那喜欢做太子妃吗?”   “喜欢!”   她喝醉了,眼眸一下子亮了,照得人心底也亮堂堂,抚上了太子贴在自己脸侧的手掌,脸上一副娇憨的神情,口里喃喃:“喜欢……喜欢。”   真是个又坏又老实的傻妞。   太子刚伸回手,不妨被她紧紧攥住。   她笑了,两个小梨涡甜得沁人心脾,一笑露出贝齿,酒劲令她绵软无力,却困缚住了这个翻手间生杀予夺的男人。   “殿下……”   她忽然收敛了笑意,撒上一阵软纱,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唯有阵阵香气令人心醉。   当少女的一根手指游曳在半空,横亘在两人之间,颤巍巍,迟迟找不着落点时,她将自己放进了危险的境地,在年轻气盛的男子面前。   她什么都没做,又像是什么都做了。   最终,他握住了她的那根手指:“你会后悔的。”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便敢来招惹他。   皇室双生子,从大骊开朝以来便被视为妖异祸国的征兆。   按照祖宗礼法,在陈敏终和哥哥一同降生在世间时,便该留一个杀一个。   贵妃却因为产后的一丝舐犊之情,偷偷藏下了一个。   在陈敏终长达二十年被囚禁的人生中,只能苦读兵书,一遍遍重复着沙盘推演。   偶尔太傅给他讲学时,他会见到朱墙上,一角琉璃瓦飞檐也遮不住的地方,澄净如练的天际,一群鹧鸪成群结队掠过。   他没见过什么姑娘。   暗不见天日的宫闱深处,这一团软玉温香跌进他的怀里。   她浑身滚烫,又或许是他太冷了,像冻僵到毫无知觉的濒死之人,在这只柴薪兴旺的小火炉身上渐渐复苏。   她说想做太子妃,他不是真正的太子。   他暂时不是,但他总有一日会是。   今夜,东宫烟花绽放,一派隆重呈祥。   陈敏终的眼眸一点点冷下来,他捏住了裴迎的下巴。   她姓裴,裴家没一个好人。   初见的动心不值一提,难怪她会冲自己笑,难怪昭王拼命将她送进东宫。   她的蓄意引诱,不过为了做牵制自己的一枚棋子,她背后站着吃人血肉的裴家和心机深沉的昭王。   裴迎一动不动,眼底的惶惑像将熄未熄的炉灰,只剩一点火星子。   “嬷嬷没教你的规矩,我教你。”他开口。   裴迎怔怔的,任由他用拇指摩挲自己的脸颊,将泪痕一点点擦干,动作细致。   他盯着自己,眼眸不带一点温度。   “裴氏,以后别碰我。”他说。   ……   一夜灯火通明,裴迎趴伏在枕头上,眼眸半睁未睁,透过帷帐的一丝小缝,望见他坐在榻上看了一整夜的兵书。 第4章第4章   设宴在垂虹州,背靠三扇长窗,窗户眼儿镶嵌了套色琉璃,灯火一照,满室五色缭乱。   裴迎入席就坐,不到半日,下人们已经对这个新主子亲近了不少。   她一来便给东宫上下发放了赏钱,每人由五十两到两百两不等,过年节一般,既没有逾越贵妃的规制,又叫下人心底喜爱。   裴家缺乏京城高门动辄两三百年的底蕴,但是银钱生胆气,她未出阁前便花钱阔绰,爹爹从不曾在这上面短她的。   阿柿小声道:“贵妃今日还是拒绝咱们的请安呢。”   姜贵妃是太子生母,她出身豪族巨阀,一直瞧不起裴家这样的草根新贵,常在嘴边嘲笑裴老爷“穷人乍富,腆胸叠肚”的姿态。   她在宫中盛宠不衰,被皇帝骄纵得嚣张跋扈,从不打虚样子,她不喜欢谁,便直截了当地不给谁好过。   太子的婚事,姜贵妃是第一个激烈反对的。   “他们裴家往上数十代,数十代都是地里刨食的刁民!要这么一条小毒苗的肚子做什么,这是坏祖宗的风水呀。”   贵妃任性地嚎啕大哭。   姜贵妃不知这句话深深地触怒了暴君。   她不愿意裴迎做她的儿媳,连大婚时都没给好脸色,当场给人弄得下不来台阶,尴尬极了。   半晌后,裴迎抬起头,嘴角一牵。   “由她去吧。”   裴迎看似娇滴滴的,谁都可以捏一把,实则性子不软,半点都不肯叫自己受气的。   “据说太子有个妹妹,为何没见着这位公主呢?”裴迎轻声问阿柿。   阿柿早比她摸清了东宫的情况,回道:“公主性情孤僻,平日常与怀中的猫儿形影不离,太子对猫有敏症,因此公主便没有赴宴。”   “太子对猫有敏症?”   “是呀,好像挺严重的,哪怕晃在眼前也要出事。”   裴迎默默想,真太子对猫有敏症,她身旁的这个假太子可就不一定了。   贵妃膝下有一子一女,常得皇帝亲自教养,圣眷隆重可见一斑。   月洞里掠过衣香鬓影,众人起身行礼。   皇帝与皇后高居首座,姜贵妃居左侧。   姜贵妃年近四十,瞧着却跟二十多的姑娘似的,大抵从未有过烦心事,从小被人宠着捧着,这样的人怎么会老呢?   她是大骊第一美人,年幼时便名动九湖十四州。   姜家历来产美人胚子,祖上承了北漠狼王的血脉,她黝黑的眼眸透着一股蓝,美得不寻常,十二岁起便有无数名门求娶。   这样的绝色祸水哪怕脾气再差,皇帝也忍下了,见到她的脸,气先消了一半。   在姜贵妃顺风顺水的人生中,从未遭遇如此重击。   她这样一个骄傲矜贵的人,竟然与裴家结了亲。!   裴老爷一口官话操/着蹩脚的乡音,满身都是往上爬的底层匪气。   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倘若没有昭王那个坏兔崽子横插一脚。   清贫的小棚屋内,油灯昏暗,裴老爷正跟他的小女子一块儿呼噜呼噜地大声喝稀粥,盘算着去打秋风呢。   瞧到裴迎那副得意忘形的模样,姜贵妃的面色愈发难堪了,她真有无数句刻薄的话骂不出口。   裴迎望了她一眼,心想:你不肯饮我的茶,我也未必拿你当公婆,公爹是皇帝,公婆自然是皇后,你儿子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整日一副没了娘的表情,床上床下两个人似的,除了我哪还有人乐意受你母子的气。   她忽然被自己逗得噗嗤一笑,转过头撞进殿下的眼帘,一对凤眸深不见底。   裴迎吓得小脸苍白,心虚地低头。   殿下:“你在傻乐什么。”   裴迎:“我是高兴自己有福气能伺候太子。”   殿下将酒盏不轻不重地放下,吐字:“骗子。”   裴迎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劣童,身旁坐着这么一个冰块儿,时时刻刻被他的寒气浸透,他一眼扫过来,自己便被看穿了。   大骊皇帝以好战闻名,因此在家宴中常设标靶,以供王孙子弟试艺,若是引得皇帝青眼相加,一番豪赏是必不可少的。   众人皆知太子陈敏终一手射技奔逸绝伦。   他身上流着暴君亢奋的血液,自小常待在京卫三营,由中军都督一手教习兵道,骑射皆精,擅长兵书中记载的三星连珠箭,令旁人叹为观止。   皇帝从未吐露半个好字,总是肃穆地抚膝:“尚须勤加练习。”   裴迎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旁人虽然不清楚,她自己心里明白,此太子已非彼太子,他会射箭吗?他自小也有大都督手把手地调/教吗?更遑论连珠箭了,他该如何应对此事。   她隐隐想到,若是假太子被揭穿了,自己会不会因为知情瞒报而牵连落罪呢?   或许侥幸脱罪,也会因为失身于一个赝品,沦为京城人人耻笑的对象,裴家从此抬不起头,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个想法令她悚然一惊,遍体生寒。   一切由不得她辩白,自她嫁给他时,两人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她一家老小的性命可全在他手底。   这时,场上靶子上的第一波箭矢已经撤下。   四皇子转过头,放下弓箭,笑道:“怎么今日不见太子哥哥上场?”   贵妃眉头一蹙,老四是家中送来的嫡妹所生,平日里最会装乖卖俏,跟他娘一样是个小贱人,他故意引话头,准藏了一肚子坏水。   四皇子年纪尚小,性情顽劣天真,自知没人同他计较,童言无忌反而会博得众人一笑。   “我知道了,太子哥哥尚年轻,太子妃又是出名的美人,新婚不久,手软得拉不开弓了也是有的!”   四皇子一本正经地说出口,一副单纯无心事的模样,宴席间众人忍俊不禁。   贵妃气得按紧了桌角,准是他娘那个贱妇教他的嘴!   皇帝望向了陈敏终,众人噤若寒蝉,一片默然。   裴迎竟然比殿下还紧张,她心里敲着鼓,额头生汗,惴惴不安地攥住了衣襟,没想过有一日会为此人担心。   陈敏终的神情依旧处变不惊,寻不出一丝破绽。   “殿下……”她的声音细若蚊虫。   她正思索着如何替他糊弄过去,陈敏终似乎并没有听见,而是径直出席。   大骊武举考试中,其中一项以拉满一石弓为准。   能拉满一石之力已经是臂力极高的佼佼者,军中精锐也大多在此区间。   陈敏终挑了一把一石二的硬筋角弓。   大骊皇帝征伐善战,年轻时从北漠杀到南疆,再争强斗狠的天骄狼王也收拾服帖,西域十六部沿着一条天河打得星辰陨落,整个和光年间,全民备武之盛,前所未有。   强大巍峨的帝王影子投射在太子身上,血液流淌在精力充沛的躯体里。   持弓的手力量沉稳,又携了年轻男子的锐气,一气呵成地搭箭扣弦,虎口缓缓推弓。   他的容貌与姜贵妃实在神似,令裴迎看得恍惚。   高座之上的皇帝微不可察地颔首。   “嗤嗤”四声破空震鸣。   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连发四箭,每一箭皆中靶心。颤抖的箭翎,四溢无人可匹的杀气,令人战栗。   殿下嘴唇微抿,内敛从容,每一处线条干净利落,一如他谨遵的克制与留白之道。   持弓的手指修长,隐隐有青筋游龙一般在云雾中显现。   四皇子冷哼一声。   众人雀跃的喝彩声中,皇帝不咸不淡地落下一句话。   “尚需勤加练习。“   裴迎手中握着一块帕子,正准备递给殿下擦汗,又想起了大婚之夜,他眼底的抗拒,那句“裴家的人别碰我”。   她将手绢怔怔地藏回了袖子,觉得自己好没意思。   这一刻裴迎心里空落落的,她忽然间觉得殿下离自己很远,终究不是一个天地的人。   他看了裴迎一眼,仿佛在嘲弄她方才的担心。   男人们射箭过后,皇室女眷拿着精雕的彩饰小弓,正在靶场摆弄着,大骊尚武,女郎也不例外。   皇帝冲陈敏终开口:“去教一教你的太子妃。”   陈敏终一愣,旋即应道:“是。”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应了是,却不肯动身,面上不露辞色,似乎等着裴迎自己拒绝。   若裴迎是个聪慧的,此刻便该站出来称她身子有隐疾,心思粗笨不开窍,学不了射箭。   裴迎不是没有瞧见殿下的脸色。   她装作瞧不见。   下一秒,裴迎甜甜的声音响起。   “儿臣谢过父皇。”   陈敏终皱眉,望向她时,发现她也正瞥向自己,两人视线交汇,她有些暗自的小得意。   他越不喜欢,越做出这副厌恶样子,她偏要不知趣地凑上来,惹他们母子不痛快。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陈敏终:“没听说你对骑射有兴趣。”   他都记着,冬猎那晚她连一只兔子都没猎得,就知道娇气地嚷脚疼。   他不知道,那天她被贵女们偷牵走了马,一个人在雪场走了许久。   裴迎牵起嘴角:“只要是跟殿下做的事,我都喜欢。”   “我一定用心学。”她娇声说道。   裴迎装出一低头,眼眸却往上流转的娇羞模样,眨了眨睫毛。   她倏然想到高门贵妇曾议论殿下是道炉火光,是一味大补猛药。高而清瘦有力,肤色冷白,一身漂亮又流畅的肌肉线条,指关节透着薄粉。   她们啧啧叹道,这样的年轻男子看一眼都是大补。   裴迎不禁嗤笑一声,真能看走眼,她怎么就没研究明白补哪儿了,多看殿下一眼,他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只怕让她折寿一年。   陈敏终回过头,瞧见她发怔。   这蠢妞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   瞧她两根小眉毛蹙着,像是不好意思,可她分明好意思得很,怎么会有她这样滑稽的小姑娘。   陈敏终眸中波澜不惊,她这是诚心跟他过不去呢。 第5章第5章   陈敏终替她拿了一把适合她重量的彩饰弓,弓身两端描绘云纹,雕刻了瓣瓣清雅的梅花,精巧轻便。   大骊的高门小姐通常也习骑射,踏春之时,时常见到京城北面围了一圈密林猎场,供世家小姐嬉游。   裴迎:“我自小多病多灾,养在闺房里极少出门,见着外头的贵女打马而过,心底甚是羡慕。”   陈敏终:“看不出你是个多病的。”   她胸脯丰满,玉颈纤腰,一打眼分明是个健康得活蹦乱跳的小女子,一双黑瞳仁狡黠地流转,谁也捉不住那点神光。   裴迎:“娘生我的时候虚弱难产,我是打娘肚子里落的病根儿,不过如今都好全了。”   难以想象她幼年时在高楼上,因为不见天日而面色苍白,身子羸弱如杨柳枝,借着一点窗棂透进来的光,望着一角对她来说危险的世间。   陈敏终瞥了她一眼,或许幼年的他们看到的是同样的人生。   只有小小的一角云霞,满庭院终年不变的干瘦木枝。   后来楼阁中的少女,带着裴家往上数十代的市井生机,闯进了最晦暗的一角,在他怀里涌动着,鲜活极了。   陈敏终:“那你会什么。”   裴迎:“我会的可多着呢。”   陈敏终垂下眼帘,他不信。   少女旋起了嘴角的两个小酒窝,不深不浅。   陈敏终不再说话,他给少女戴上黑麂子皮护肘,一边一只,他站在她身后,两人的身躯始终保持着距离。   裴迎伸出手指,由他戴上了一枚勾弦的翡翠扳指。   这其间,周遭的贵妇女眷纷纷转过头,眼底充斥了艳羡,太子一身黑袍蟒带,高大瘦削,皮肤冷白,手长腿长,射箭时的肌肉漂亮又清晰,置身于人群中,哪怕不苟言笑,仍然出挑得挪不开眼。   遑论他那副与母妃相像的五官,直瞧得人赏心悦目。   贵妇人眯了眼:“养眼。”   这样的男人是一味大补的良药,道炉中的火光。   京城上了年纪的贵妇都心领神会。   可惜这是陛下的儿子,这一炉生猛补药的滋味,她们也只能瞧瞧了。   裴迎小小的一个,仅至他胸膛,像被百般呵护一般。   两人的距离虽有些疏离,但新婚夫妻是这样的,被窝里亲热得难舍难分,在外人面前总是面子薄,装作淡淡的样子。   贵妇们愤恨地瞧了一眼自家男人,还在乐呵呵地推杯换盏,年少时谁不是清俊的少年郎,如今都成了腰腹凸出来一截的蠢男人,既没有情趣又不知体贴,天冷的时候只知道往小妾房里钻。   太子哪怕人至中年,也必不会是这种男人,他身上严谨克制的气度,不会纵容自己沉湎于任何一样事物。   裴迎持弓的姿势僵直了许久,弓弦拉了又拉,泄气一般。   “撒放不开。”她涨红了脸。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连箭都不敢放出。   “手别这么紧。”   陈敏终静静看了她一眼。   裴迎不知为何就是撒不开箭,手也慌了,她无端想起书院里那些世家小姐,每回逮着了机会便要嘲弄她一番,若是叫她们瞧见,恐怕要更大声地说她愚笨得连箭也不会开。   她一急起来更不能得要领,手也酸软了,指尖通红,微微颤抖。   陈敏终:“你的两根指头贴箭太近了,轻轻将箭搭在沟槽就行了。”   裴迎转过头,他忽然覆手上来,她以为陈敏终不耐烦了,要将箭取走。   没想到他只是将手放在她的手上,慢慢掰开她僵硬的手指,给箭身留出空隙。   “这样你便不会怕箭将你的指头带走了。”   陈敏终的呼吸冷不防地落在她的脖颈,又热又令人酥酥的,她被弄得有些痒了,想挠一挠,却又不敢动。   裴迎紧张地喉头微动,汗珠渗透在额头,幸好这个人比自己高出许多,应当是不会低头注意她的。   她问:“殿下,您看这样行吗?”   裴迎力气不大,将弓弦拉得半满已属费劲。   陈敏终站在她身侧,高大的身量笼罩着少女,一袭猎猎黑袍仿佛将她吞没了去,他握住了她的腕子,缓缓往后拉满。   陈敏终的手掌很大,抓着她的纤薄关节,用力是柔和且不容拒绝的,隔着薄薄的衣衫,手指的触感粗砺又温厚。   他的手很凉,裴迎却察觉到身后这股贴近的温度十分滚烫。   陈敏终放开了她的腕子,神情认真。   “其实,你可以松手了。”   裴迎一回神,手指一放,箭矢流星般“嗖”地冲出去。   这一刻,她心底想的是……   他好甜,竟然是甜的。   令人望而生畏的太子,呼吸间是清淡的甜香。   真好像她幼时配着苦药吃的玫瑰糖饼。   她想尝一尝他,蓦然,裴迎被这个想法一惊。   他今日也并没有携带奇楠沉香珠,或许持沉香珠是真太子的习惯,而不是他的习惯。   陈敏终说:“你脱靶了。” 第6章第6章   筵席间两人安静地动著,再无其他的交流,仅仅陛下问及时,两人会露出一点笑容,目光相触,客气又生分。   本就是一对假夫妻。   裴迎一面漫不经心地夹菜,一面望向身旁之人的手。   起身回去时,裴迎问:“今晚您歇在哪里?”   陈敏终:“房里。”   裴迎:“要人伺候吗?”   陈敏终:“你不用操心我的事。”   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他若是搬去书房睡,风言风语传出去只会叫陛下震怒,他又不喜欢挨着自己,难道又要看一夜兵书?   随他去吧,宽敞柔软的拔步床她一个人独占的倒也挺好。   她本身便不喜欢在夜间伺候男人,他很省事,渴了自己倒茶,灯暗了自己添油,没有什么火气要纾解,也不会去折腾她。   他有权有势,又生得无可挑剔,虽然同哑巴没什么两样。   不过当个摆设的夫君才是好夫君。   裴迎只希望他的身份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若不殃及一家老小性命,她可以乖乖地配合他。   只是,怕什么便来什么。   天色黑黝黝的,轿辇在水州外停下了,两人刚过朱红殿柱,倏然,裴迎眼前一晃,一团毛绒绒扑将过来,正好是朝着陈敏终的方向。   “啊——”   刹那间,宫女的一声惊呼,脚步声纷乱,一片吸气声,筵席间众人青白交加的脸色,熙熙攘攘地炸在脑海中。   半明半昧中,裴迎下意识地一伸手,将那只小畜牲揽在了怀里。   她往怀中看去,竟然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密毛小狸奴。   太子对猫有敏症在宫中并不是秘闻,人人谨记于心,生怕惹出什么差错,宫中只有公主一人养猫,她平日闭门不出,对宴会避之不及,为何这只小畜牲会蹿到这里来?   裴迎搂紧了白猫,一抬头,对上那身红袍,陈敏终一双凤眸深不见底,镇静得可怕。   裴迎眼底的不安与他形成鲜明比较。   坏了,真太子对猫有敏症,这个假太子恐怕要露出马脚了。   她不安地将白猫掩在袖袍中,衣裙覆盖得什么也瞧不见。   姜贵妃由错愕中回过神,她压住了声音的颤抖,厉声道。   “公主呢,公主在哪儿!”   这小畜牲是公主的,没一会儿,裴迎见到一个华服少女迎面朝自己走过来。   幼吉公主瞧上去怯生生的,手指碰一碰就倒了,一对黑瞳仁蓄着易碎的泪光,盈盈欲坠,脆弱得惹人怜惜。   裴迎与她目光相对,她让宫人从裴迎怀里接过了白猫。   若不是裴迎及时抱住了猫,这畜牲直接冲撞到太子身上,只怕会被当场处死,公主也护不住。   幼吉公主抬头,朝裴迎感激地笑了笑,笑容内敛又腼腆,还带着一丝慌乱无措。   随后,幼吉转身伏跪在地,请罪道:“儿臣宫里的小畜牲走丢了,险些冲撞了太子哥哥,求父皇母妃责罚。”   她一面说,肩头微微颤抖,脊背单薄,小小的身子跪成一团。   陈敏终开口:“回禀父皇,裴氏将猫抱住了,儿臣无事。”   皇帝一摆手,肃容道:“行了,一只畜牲而已,起来吧。“   她仰起巴掌大的脸,一双黑瞳仁泪汪汪。   “儿臣谢过父皇。”   姜贵妃一脸愠怒,凤目含威,涂了鲜丽蔻丹的指甲搭在桌上。   “照顾公主的宫人呢,连公主的一只猫也看不住,若不拖下去狠狠治罪,对主子的事愈发不上心了。”   两名宫人吓得抖如筛糠,“扑通”一声跪下,尚未脱口,却被侍卫拽了下去。   幼吉本就胆小,知道母妃的气是冲自己撒的,连头也不敢抬起来,泪水淌过尖俏的下巴,咬紧了嘴唇,溢不出一丝哽咽。   众人一语不发,都知道姜贵妃素来不喜这个亲生女儿。   因为幼吉公主长得不像皇帝。   在她七岁时,便有朝臣质疑她的血统,一封奏折洋洋洒洒地例举了以下疑点。   皇帝和贵妃都是霸道倨傲之人,公主却畏生怯懦,遇事便落泪。   皇帝高大魁梧,可是公主却身躯瘦小,娇娇弱弱的小白花,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淋。   皇室子弟一直身子强壮,公主却动辄头疼脑热。   最重要的是,皇帝的子嗣哪个不是高鼻深目,公主眉眼却婉约,气质畏畏缩缩,一丝也不肖像。   没人敢提起这件事,一提姜贵妃便暴跳如雷。   公主就此成了贵妃的忌讳,她知道母妃不喜欢自己,愈发内向胆小,在孤独的深宫中,早早学会了看人眼色。   “儿臣先告退了。”幼吉默默垂泪,只想赶紧离开。   待公主离去后,裴迎松了口气,她转过头,目光放在陈敏终身上。   蓦然间,陈敏终扶住了桌角,一阵茶器碰撞,咣啷四响中,他长睫微垂,神色依旧清冷。   裴迎目光下移,见到他雪白的脖颈间,迅速蔓延上一片绯红。   他肤光如玉,此刻又红又烫,呼吸似有不畅,紧紧抿着的嘴松开,喘\息越来越粗重,汗珠瞬间从额头溢出,不断滚落。   “殿下……”裴迎诧然唤出声。   太子对猫敏症严重,哪怕飞毛落在肌肤,也会引发病症,每每凶险异常,年幼时甚至险些丧命。   太医匆忙从殿外涌入,一片嘈杂的呼喊中,隔着人群,裴迎望着她的夫君,怔怔地出了神,心底一片迷惘。   陈敏终竟然发了敏症,难道说大婚之夜是她多心了? 第7章第7章   一连几日,裴迎睡了个安稳觉,一扫雾霾,她没在陈敏终身上找到不合时宜的印记,又联系他在筵席间的种种表现,心道自己果然是错怪了夫君。   既是如此,裴迎心想太子不愿与自己同房,或许是之前对她有偏见,她得想法子化解才是。   这日清早,裴迎同太子用膳,厨房预备了汉宫棋圆面片汤,百合粥里加了火腿虾仁,配上这个时令新鲜的白炙芦笋。   还有裴迎喜欢的一笼蜜煎,各样碟子里盛了芝麻酱醋荠菜的佐料。   裴迎一向胃口好,用完过后,清了口,阿柿捧来一个漆彩绘宝托盘,绒布下是二十块沉甸甸的金元宝,底部刻了琴瑟永携的字样。   另一个长条形的紫檀木匣中,摆设着一尊白璧无瑕的玉佛,价值连城,这些是陛下恩赐,刚由张掌印送了过来。   裴迎对太子笑道:“都是那日殿下在筵席上射箭赢的好彩头。”   陈敏终静静道:“是父皇赏你的,你收着吧。”   阖上了盖子,裴迎悄悄瞥了陈敏终一眼,见他今日心情愉悦,于是开口道:“那晚您不是说许我一件事吗,我已经想好了。”   陈敏终抿了一口茶,等她接着说。   裴迎道:“照祖宗惯例,每月五号二十号,我可以出宫回家一趟。”   陈敏终眼皮未曾抬一下:“我可以向父皇奏请,你不必担心。”   她不是担心这个,她是另有所图。   裴迎低头莞尔:“我自知不敢劳烦殿下,可是后日回家,正好逢上爹爹寿辰,府中大摆筵席,爹爹一向勤恳老实,不敢妄称殿下为婿,这几日,我一直思索着该如何为爹得庆寿,以表孝心。”   她道:“若是殿下后日无事,您能陪我一同入家宴,便是对爹爹最好的贺寿礼了。”   得寸进尺,陈敏终微微蹙眉。   他一下子便明白了裴迎的小心思,裴老爷过寿宴,以裴家那个肤浅张扬的性子,必定大摆长龙筵席,请上整个京城的勋贵,不管素日有有仇还是有怨,只一心彰显他是太子老丈人的气度。   若是太子亲临裴府,更是给他老脸添金,前所未有的殊荣,以此矫饰他们裴家摆不上台面的家世。   这对父女,是想拿他做个神像金身的摆设呢。   可是,她是怎么敢提这句话的?   陈敏终放下茶盏,问:“是你爹来信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他的面色一点点冷下来,裴迎心知拂到了他的逆鳞。   自大婚之夜他不许裴迎碰他起,她渐渐摸清楚了,太子厌恶裴家,更与昭王有严重的过节,他怀疑自己是昭王派来的。   倘若她给他解释,行宫发生的事昭王并不知情,他也一定不信。   裴迎道:“并非爹爹来信,是我作为一个女儿的心意,爹爹若是知道太子会来,一定十分欢喜。”   “欢喜。”他重复了这个字眼。   他忽然转过头,冷笑一声:“你确定是欢喜,而不是惊恐。”   裴迎被他这副样子弄得哑口无言,可她不愿放弃,裴家为何机关算尽也要将女儿送上枝头做凤凰,她为何非得嫁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   不过就是为了出一口恶气,为了裴家能真正跻身大骊的一流门阀,不必再因草根新贵的身份受人排挤。   再说,她也并不喜欢太子,所以她能乐于做一个有钱有闲的太子妃,游刃有余地面对他,不去计较他的冷漠。   人生难得这一点清醒。   倘若是爱慕他的女子,必定会因为他的一丝皱眉不敢再提,只为维护一个贤妻的情分。   裴迎却不怕有损他的心情,事情再坏能坏到哪儿去,只要能谋求得一点利益,她可以豁出脸面。   不喜欢这个人是她的利器。   裴迎怯生生地提醒他:“殿下,您答应过我的。”   她看起来娇气,实则绵里藏针地戳着他,好似在提醒他,她这几日的乖巧顺从,都是为了今日提起这次寿辰。   她这几日的笑容与百般迁就,都是图谋已久。   她对他什么都不恼,跟在他身边,不就为这一点虚荣吗?   陈敏终扔了拭完嘴角的帕子,开口:“明日再说。”   他起身离开,裴迎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个人应该是生气了。   她冷哼了一声,正因为不喜欢,她才能毫无芥蒂地去待他好。   她的夫君是天底下最昂贵的摆设,若不能好好炫耀一番,关起门来实在亏得慌。   “后日,我非得缠着殿下,给他拉出去溜溜。”她脸庞上绽出一笑。   两日里,婢女们已经将回家的行李收拾齐了,正一件件地往马车上搬。   裴迎先回去,她上了马车,掀开帘子,望了陈敏终一眼。   “晚上爹爹寿辰,殿下会来吧。”   他依旧只字未回,一脸漠然,裴迎放下了帘子前冲他笑了笑。   裴迎回家后,陈敏终先是去京卫三营的演武场巡视一圈,他与兵官较量了一番,一身汗水将内领打湿透了。   备水沐浴后,他换了一身暗红宽袍常服,两肩绣了日月,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沉香珠,一抬头,瞧见天色将暗。 第8章第8章   陈敏终那夜允了她一个承诺,原以为她会提出要同他一起做些什么,例如一起去看灯,或是去佛寺祈福,没想到她竟然将他当作个昂贵的摆设一般,拉过来装点门面,供人眼热。   她跟她爹一样肤浅又虚荣,得了仨瓜俩枣也少不了卖弄。   若他陈敏终是尊漆宝铜佛,沉甸甸的巨物,他们裴家也必定拉着车招摇过市,恨不能人尽皆知。   他不喜欢这场宴会,尤其在她明晃晃的显摆之下。   他位居太子,可不是她裴迎手腕上拿来夸耀的白玉镯子。   “殿下,您再坐会儿吧。”裴迎拉了拉他的袖子。   她无心顾及男人的脸色,眼眸紧紧盯着对面的姜家嫡公子,陈敏终顿时明白了她的真正目的。   嫁进东宫前,裴迎有一桩令她厌恶的婚事。   姜公子便是她那位死敌未婚夫,他的姑母正是姜贵妃。   裴迎与他从小一同长大,第一面便互相不对付。   隔老远,只见姜公子清瘦的脖颈一仰,饮了口茶,咬牙切齿地盯着裴迎,似乎发出一声冷哼。   姜家曾经朝裴家上门提亲过,若非出了太子这茬,只怕裴迎落进了姜公子的手心,要被日夜折辱。   冬猎时,裴迎也正因为畏惧这桩婚事,心烦之下多饮了几盏酒。   姜家身为千年豪阀,这一代的嫡子名唤姜曳珠,他眉心一点妖异红痣,生了一副菩萨般的仙姿玉貌,心肠却恶毒如蛇蝎。   姜曳珠曾放出豪言:“裴迎想做姜家的新妇是万万不配的,若她愿意乖乖进侧门做妾,伺候本公子洗脚,本公子倒是勉强收了她。”   此言怄得裴迎吃不下饭:“你这混账话是认真的吗?”   他眼眸定定地望着裴迎,嘴角嘲讽道:“本公子从不虚言。”   “裴迎,你确实生得有几分姿色,可惜你太卑贱了,你以为你在我们眼底算什么,逗一乐的玩物而已,以我千年世家的底蕴,容你做妾,已是你裴家光耀门楣的美事,只要你伺候得本公子舒坦,或许可以赏你几个大胖儿子,劝你切莫不识抬举。”   裴迎气得险些晕厥,她骂道:“你个王八羔子。”   在书院读书时,以姜曳珠一伙的贵人们也常常挤兑裴迎,例如大半夜的将她哄骗去后湖,半威胁地逼她脱衣裳。   虽然最后并未得逞,但是见到裴迎梨花带雨的模样,姜曳珠双手环臂,笑得极为肆意。   他漂亮又坏透了的脸凑近她,笑道:“下回再顶嘴,本公子便淋你一头洗脚水,反正你早晚要做我的洗脚美妾,是不是呀小笨妞。”   裴迎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善主,第二日便伙同阿柿,当着众人的面儿,泼了他一头一脸的黑狗血,吓得书院的老学究胡子险些掉了。   两人的梁子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他一口一个不配,裴迎便是要气他,她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妃,再也不用担心他们千年世家会欺负她。   裴迎的眼眸不自觉地露出狡黠的神光。   陈敏终见她笑得奇怪,想说什么,最终嘴角动了动,还是沉默不语。   没想到,裴迎侧过脸,眼底满满温柔的笑意。   她一这样笑,陈敏终便知她没安好心,估摸肚子里又酿着什么坏水。   她便如她的名字,有求于人才会曲意逢迎。   “你少来。”陈敏终瞥了她一眼。   她像个被纵容溺爱的孩子,两眼都笑得清亮。   “啊,被殿下猜透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提起酒壶,一注琥珀色的酒液倒进了陈敏终面前的弧腹杯。   “妞妞要给殿下敬一盏酒。”   她给陈敏终倒完了,正准备给自己倒时,陈敏终不动声色地开口:“你忘了,你不能饮酒。”   他补充道:“是你自己提过的,你饮酒会发疹子。”   裴迎手一滞,想起自己撒过的谎,有些不自在地放下酒壶,笑道:“是呀,多谢殿下提醒。”   她是个一杯倒的,喝过酒便容易误事。   陈敏终也不愿她醉得神智不清,半夜又迷迷糊糊地摸到他的榻上去。   “那我以茶代酒。”   裴迎笑盈盈地举盏,正等着他呢,她的眼眸极亮,鲜妍的唇脂经灯火一映,也是亮亮的,照得人心底暖烘烘,亮堂堂。   冬猎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擦净了她留下的绯红唇脂,脖颈、手臂、锁骨……被她弄伤了。   入目是一块较深的伤口,血迹干涸,她咬的,她满面泪水,摇摇晃晃中被弄醒了,裴迎懵懵懂懂浑然不怕,张口就咬人,牙尖嘴利,伤口仿佛还带着她的气恼。   可他竟然未察觉到疼。   他不该想这些,陈敏终眼眸一暗,举起酒盏。 第9章第9章   夜里,宾客散尽,廊屋外传来厮打声,一阵稀里哗啦的碎响,吓得小婢女手足无措地跑进来,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裴迎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裴老爷满脸涨红,怒得脖子绽起青筋,冲外头骂道:“没头没脸的小畜牲,老子给你谋个一官半职,你整日丧脸瞪眼撂蹶子,转头跟那些娼妇粉头混作一团。”   “给你八抬大轿娶了清贵人家小姐,你犹不知足,府里头的小婢女给你迷得颠三倒四,老子看你早晚要闹出事来,把你肠子拾掇紧了,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   裴迎一听这番骂,知道是哥哥又在女色上闯祸了。   哥哥是个十足十的纨绔二世祖,盛京城里谁不知道裴大公子最会玩。   谢侯府的嫡女为他一面误终生,京城第一名妓玉狮子只留他作幕中宾,更不消说十二船舫那些个风情万种的小娘,只要是大公子也可以不要钱。   他本性不坏,就是改不了好色风流的臭毛病。   小婢女们稚嫩,每回被大公子堵着,半是脸红嗔怒,半是打情骂俏,过后了私底下常议论谁又被大公子瞧上了。   实在是因为大公子生了一副比女人还漂亮的脸,他性情温柔,从不曾强求任何人,永远笑吟吟的,出手阔绰,喜欢谁便给谁花银子,眉头也不皱一下。   他记忆力超群,不会弄混淆每一个姑娘的喜好,头天小婢女戴了什么耳坠,第二日到晚饭时还会记得,认真地夸人好看,比他读书还用功。   哥哥的正妻是谢侯府嫡女,裴家原本攀不上这门婚事,可是那位娇生惯养的嫡小姐心底只有大公子,她未出阁前便很强势,进了裴家更是被高高地供起来。   裴迎一踏出门,瞧见嫂嫂又哭又闹,打算上吊。   自嫂嫂嫁进来后,哥哥收敛了一阵子,对她宠爱有加,捧在手心,即使他软弱无力,为了讨嫂嫂高兴,也拼命地学骑射。   “嫂嫂,你这是做什么,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他但凡让那个插草标的女人安置在后院儿,我跟你们裴家没完。”   嫂嫂是有底气说这话的,她出自忠勇双全的谢侯府,家世高贵,自小骑马习武,若是一般的世家女,说不定还会帮丈夫纳妾以显大度,可嫂嫂绝不是忍气吞声的。   哥哥是京城久负盛名的风流,嫂嫂也是京城当仁不让的跋扈。   “你们当我是软柿子,谁都捏一捏,一个孤苦无依的贫女也能欺到我头上了,私底下编排我是个不容人的,心胸狭隘的,一大家子丫头眼皮子浅得上赶着做妾,我悔得肠子都青了,我就不该忤逆我爹,不该给你们怀个小孽种。”   嫂嫂伤心地大哭。   她此刻任性上了头,脑子不清醒,浑然忘了裴迎已身为太子妃,而不是她的小姑子,若按礼数,她绝不敢这样放肆。   裴迎有些头疼,嫂嫂虽然娇纵,到底是谢侯府的金枝玉叶。   再说,哪怕一尊泥佛跟了哥哥,也会被磋磨出火气。   “你……你……”哥哥气得连完整话都说不出。   裴迎一回头,只见哥哥面色苍白,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   罪魁祸首便是跪在柱子边上的孤女,头簪草标,正柔弱地啜泣,她原先在天桥下卖身葬父,哥哥给了她五两银子,她便自己一路跟过来。   她看出来这位公子是个心软的,却未料到他夫人如此骄横。   裴迎明白,哥哥怜香惜玉的老毛病犯了,又想给人一个家了。   “嫂嫂,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先回屋,动了胎气可怎么办。”裴迎刚想过去扶起她。   哥哥昳丽的脸庞生出无奈,他性情温顺,叹了口气:“你是个有身子的人,何苦口出恶言。”   “你还敢说。”她小性子上来。   游廊下的小婢女也纷纷上前来,嫂嫂不愿她们弄自己,气恼道:“你们这群狐媚子不许碰我。”   一个拉扯间,手指猛然一抬,涂满蔻丹的指甲划在了裴迎的眼角。   “嘶——”   裴迎霎时捂住眼睛,娇嫩的眼角多了一道细痕,渗出了点点血珠。   嫂嫂顿时吓得什么脾气都没了。   ……   裴迎回到东宫时,天际的春光被烟霞蒸腾出来,满塘萍叶下浮跃一尾金鳞,雪白的杏花落了一整排青阶,纷纷扬扬扫不明白。   她本来是想径直回房,却未躲过陈敏终的目光。   书房一整扇大窗子明净,他抬起头看到她时,眼神一冷。   “过来。”他低头,一面写字一面唤她。   裴迎只好心虚地走过去,嫂嫂的指甲在她的眼角留下了一道红痕,幸好上回的舒痕膏还剩些,擦拭之后,泛红并不明显。   嫂嫂惊吓得不轻,畏惧太子降罪,裴迎倒反过来安慰她,只嘱咐她安心养胎。 第10章第10章   四月底,皇室将出行北围场狩猎。   大骊开朝以来武德充沛,到了和光年间更是全民武备,皇帝一向重视围猎。   这几日,西域十六部和北漠的使节,南疆土司以及各地分封的亲王前后脚到了盛京城,京卫三大营出了精锐骑兵、重甲兵以及火铳步兵。   因此,太子一连几日没有歇在东宫,而是宿在营中操练士兵。   他一向不松懈,重压之下仍然沉稳,待自身严苛,不愿父亲失望。   按照祖宗规矩,围猎也可携带女眷。   正是踏青的时候,听说围场那边松山千里,青艳迤逦,裴迎也想去,可是去不去得成,全凭陈敏终一句话。   这日,好不容易见到陈敏终匆匆回东宫一趟,裴迎穿了件玫瑰红撒金宽袖褙子,伏在他膝前,挡着他的光,非要他看自己。   “殿下,您带我去吧。”她小声说,眼底尽是盼望。   她稚嫩的脸庞,穿上这样艳的颜色,反而衬出一股娇憨。   陈敏终道:“在那里我可管不了你。”   裴迎还是眼巴巴地望着他,陈敏终拿书卷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示意让她走开。   她有些气恼地鼓起双颊,染上一层绯霞,到底是年纪小,令人觉得好玩又好笑。   “我好好待着,不给殿下添麻烦。”她又央求道。   陈敏终不愿带她去,只因两人又要宿在同一行宫内,她出去了便容易兴奋,又是个爱闹人的,三更半夜容易出事,可他也没有一口回绝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放下了书卷。   “还有段日子呢,到了月底再说。”   他再次将裴迎凑过来的脑袋推开,清冷克制地告诉她:“我不喜欢肌肤相亲。”   陈敏终知道自己不能再与她过多亲近,男女之间的防备一再突破,迟早会失了分寸。   他已经将话说得这样明白,希望她不要不识趣。   裴迎有些不服气地盯了他一会儿,最终闷闷地低下头,她学着他的话:“我不喜欢肌肤相亲。”   她哼了一声。   这之后,陈敏终便一直待在都督府,裴迎也见不着他的踪迹。   第二日清早,裴迎在书房中遇见了赵太傅。   赵太傅是陛下指给太子的老师,教导太子多年。裴迎对他颇为面熟,因为赵太傅也是昭王的座上宾,往年在王府常常会碰见太傅。   “微臣见过娘娘。”赵太傅躬身道。   他道明了来意:“今日面圣时,陛下一时兴起,想起太子有一副藏图,是徐大家的竹枝水仙图,特地唤臣取来鉴赏,还望太子妃帮忙找一找。”   裴迎:“太傅不必拘礼,既然是陛下的意思,我这便唤人找来。”   她一面唤来阿柿,心下却觉得隐隐奇怪。   皇帝崇尚武统,对于文画一窍不通,从来不屑附庸风雅,为何突然想看一幅画?   再者,即便是皇帝要看画,直接派一个小宦官来拿便是,为何要劳动太傅走一趟呢?   阿柿用锁开了暗格,从中取出一副卷轴,在书案上仔细地铺平了。   裴迎道:“您看看是这一副吗?”   赵太傅上前,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他忽然垂首拱手道:“回禀娘娘,这确实是竹枝水仙图,只不过是赝品。”   裴迎微微疑惑:“怎么会呢,您是不是看错了。”   赵太傅依旧不敢抬起脸:“微臣研究徐大家的真迹多年,虽然市面上的仿品出神入化,难以辨别,但微臣绝不会看走眼。”   裴迎:“您要不要再瞧一瞧,太子必然不会是收藏赝品之人。”   赵太傅这才抬起头,一双浑浊的老眼,闪过瞬间的清明。   “无需再看,微臣敢确认,此画为赝品,而且是完美到以假乱真的赝品,因此才会叫太子看打眼。”   “敢问太傅,这幅画是真货还是假货,您是如何得知的?”   “世事真假伪杂,还需娘娘用心辨认。”   “这便奇怪了,天底下哪有人敢卖仿品给太子,太子身旁众多有识之士,难道一个也看不出来吗?”   赵太傅的白须胡子微微颤抖,他答道:“若是有可观的利益,铤而走险之人必然层出不穷,人的野心如春草,山火也无法根尽。”   不知为何,裴迎望着赵太傅,心底生出一阵寒栗。   他到底想说什么?他今日来绝不是为了取这一副画,竹枝水仙图是真货还是假货不要紧,赵太傅的言下之意是否在警示她,他与太子相处多年,便如研究字画那般可以看出真假。   那么,果真是有两个太子了?   裴迎有些站不稳,按住了桌角,平复着呼吸,阿柿见她心神不定,担忧地望过来。   赵太傅面色平静,他转了话头:“昭王远在玉瓶州,得知娘娘成婚,未能及时赶回,心中有愧意,特意托微臣将这件礼物转交给娘娘贺喜。” 第11章第11章   一阵咣当乱响,陈敏终苍白的手指从案桌滑落,失去了意识般倒地。   火光重新从宫灯中燃起,裴迎急切地将宫灯放在案前,伏住了陈敏终的肩头,她心底跳得厉害,自知情况异常,低声唤道:“殿下……您怎么了?”   陈敏终面色泛起潮\红,似乎滚热的血液流速太快所致,鲜血在体内一阵阵地冲涌拍壁。   此刻面红仍未消退,反而像抬手打翻了胭脂汁子,一点点从雪地里浸染出来,眼角、耳根、衣领下的锁骨俱是绯红一片,这张白璧无瑕的面庞镀上火烧似的霞光。   裴迎愣住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此刻心中后悔万分。   太傅仅告诉她陈敏终不能待在黑暗狭隘的地方,并未告知他的反应会如此剧烈。   眼下她确实验证了陈敏终是假太子,可她真能贸然将陈敏终带出去吗?陈敏终醒来,又该如何惩罚她呢?   他原本就觉得裴迎是昭王的人。   若说之前是误会,眼下只怕证实了他的推测。   她捧着陈敏终的脸,吓得泪珠溢出,哽咽道:“殿下,您快醒一醒呀。”   裴迎进退两难,她既怕陈敏终真出了什么事,自己难辞其咎,又怕陈敏终醒来,对她试探身份的行为恼怒,他心机深沉,不知要如何残酷地处置她。   忽然,裴迎感到怀中的男人呼吸粗重起来,她抹了眼泪,低头去看,陈敏终的头搭在她大腿根,胸膛微微起伏。   “水……”他紧闭的牙关间终于吐露一个字。   裴迎满脸的泪水瞬间绽出了希望,她欣喜若狂,可是一回过头,这里哪里有水,外头倒是有婢女伺候,喊一声便可以进来,裴迎迟疑住了。   若是让人进来瞧见她把太子弄成了这幅模样,事后问起因果,她便完了。   裴迎一只手搂起陈敏终的脑袋,轻声哄道:“殿下,还没有水呢,您先等等,我这就去给你找。”   她正欲起身,裙带却被一只大手勾住,一个重心不稳,被猛然拽回他的怀里。   陈敏终甚少有这样滚烫的时候,他浑身都热乎乎的,怀抱的气息将她整个小小的身躯笼罩其中,又香甜又热。   裴迎的手探在他衣领,伸进去摸着他的背,他出了一身冷汗,将里衣打湿透了。   陈敏终总是威严又高高在上的,她打心底里以为他永远不会生病,也绝不会有恐惧的事物。   陈敏终昏昏沉沉中,手指勾着她的衣裙,紧紧不松开,良久,他一双凤眸微睁,仍然不清醒,半明半昧间,他抬手抚上自己的额头。   裴迎轻声道:“您方才晕厥了过去,吓死我了。”   “拿水。”他有些烦躁。   方才黑暗的一霎时,在这间小小的佛堂中,他险些喘不过来气,窒息濒死感,难以言喻的恶心。   他喜欢一切事物都按照自己既定的秩序进行,方才却五感皆失,脑海不由控制地失去了意识。   裴迎小声道:“您放开我,我现在就去唤人。”   最后一个字尚未落地,他蓦然翻过身子,将她按在绫锦蒲团上。   裴迎发髻松散,一根珠钗滑落出来,随之带出了一绺青丝,洋溢在清凉的砖面。   饱满的胸前压上来一只沉沉的手臂,殿下掌握住了她另一侧的肩头,将她慢慢拉近。   “罢了,你就这样待着。”陈敏终道。   他不喜欢失去掌控的感觉。   裴迎脸色青白交加,又惊又惧,手中的宫灯平稳地安置在旁边,灯火如豆,幢幢映照出她的娇怯。   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企图将身上的那只手臂弄下去。   没想到刚移开了半点距离,那只手掌又专横地将她掰过来,她一侧过身子,这回,彻底与陈敏终面对面。   裴迎知道自己惹祸不轻,她提醒道:“殿下,这可是在佛前。”   陈敏终睁开了凤眸,眼底渐渐恢复清明。   “我知道。”   “你不渴了吗?”   “不渴了。”   他并没有想对她怎么样,只想抱着她。   肌肤相贴的感觉,能抚平方才的阴影。   “你就这么待着,哪儿也不用去。”他闭眼,似乎有些疲惫。   两人侧着身子,距离极近,不过一息之间,他仿佛一座野火烈烈的山林,炙热的火舌一寸寸逼近,吞噬裴迎的全部气息。   裴迎:“您说过您不喜欢肌肤相贴。“   陈敏终按在她肩头的五指微微合拢,能感觉到她在瑟缩,这样顽劣的小女子,也会怕得发抖,肩头又小巧玲珑,像握着一只战战兢兢的雏鸟。   裴迎紧张得连口水也难以吞咽下去,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在变化。   包拢着肩头的那只大手掌,缓缓移到她的脖颈,那支脆弱的花茎,似乎可以轻易掐断,他用指腹的薄茧不停地摩挲。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她无法揣测这个人在想什么。   或许,他正想着如何悄无声息地杀了她,或许下一秒他便会扭断她的脖子。   他敢争夺太子之位,必定狠毒寡情,更何况她只是一个讨人厌的小坏胚,裴迎后悔不迭,她实在不该将自己放入危险境地!   她怯怯地说道:“殿下,您离我太近了。”   “是吗?”他似乎在淡淡地自嘲。   “殿下,我错了。”她咬唇,止不住的抽泣。 第12章第12章   四月初,裴迎得了回家的机会,经历了佛堂事件,她以为陈敏终不会轻易松口,没想到陈敏终不曾在这件事上卡她。   裴迎登上马车后,殿下紧随其后,她正诧异间,他道:“我与你恰好同行一段路,不必再唤马车,走吧。”   他原本也要去卫营,正好顺路。   裴迎一笑,眼眸觑向他,无心地逗他:“不过回一趟家,殿下便舍不得了。”   她在揶揄太子故意找机会与她独处。   胆子越发大了,她就是这样不记苦头。   头天晚上还怕得在被窝里眼巴巴瞧着他,可怜极了,今日便有说有笑,好似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不过她这样的性情,或许会活的很自在。   “女儿家,惯会口头占上风。”他面上神情不见懈动。   很快,裴迎笑不出来了。   她发现往日眼熟的下人尽皆被替换了。   马车前头坐了一位带刀的青年指挥使。   裴迎满腹疑惑地打量着这名指挥使,他行礼道:“见过娘娘,在下上直卫指挥使小宁,奉太子旨意护送娘娘。”   此人一抬头,赫然是一副年轻又和善的脸庞,他生得端正,牙齿整齐洁白,必定不会是贫苦出身。   裴迎一下子便对他的身份有了数。   上直卫是隶属于皇室的亲军,比之其他的卫所更为清贵,京中常有武侯世家将子孙送入上直卫镀金,能进去的人,若不是才能出众拔尖,便是家世贵不可言。   而这个自称小宁的人,年纪轻轻便位居指挥使,恐怕家世深厚,这个位置仅作为战事前的一个跳板罢了。   “这倒是奇怪了,我不过回家而已,这等青年才俊为何会屈尊来护送。”她问陈敏终。   陈敏终淡淡道:“我忙于月底围猎要事,一时难免疏忽你,正好叫他护送你,我也安心。”   安心这两个字,被他咬得微重了些,分明是不安好心。   裴迎面色有些难堪,不自觉地咬牙。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保护?这分明是监视。   自从小佛堂事件后,陈敏终便对自己提防有加,如今回家一趟,他还要派出这个心腹,盯着自己是否有出格行为。   裴迎愈来愈惊疑,倘若自己对他构成了威胁,恐怕,这个小宁便是取命封口之人。   怨不得他连一个指挥使都舍得派出来。   他陈敏终作为赝品太子的秘密,可不就是顶天的大事。   想到这一层,裴迎望向陈敏终那副云淡风轻的神情,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那日赵太傅赠与她的骨笛中有一封信纸。   赵太傅是与两个太子都深入接触的人,他辅导两个孩子多年,对他们的心性体察入微。   直到三个月前赵太傅发现不对劲,但他不敢妄加揣测,这个秘密令他惶恐不安,他只好求助于昭王。   赵太傅与她约定了今日正午时刻,将一个证物由小绢娘送到布行,再让她取走。   裴迎本不敢再涉险趟浑水,可是这个证物牵扯到裴家,她不能耽误。   倘若晚了,证物很可能会被他人取走。   如今陈敏终跟上了马车,又派了一个叫小宁的讨厌虫盯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们的视线。   他们严防死守,恐怕就等着她露馅,再狠狠顺着她揪大鱼呢。   这帮人敢偷天换日,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偷换太子,哪个不是狼子野心之辈,装得再如何和颜悦色,一旦扯破脸皮便是不死不休。   陈敏终图谋皇位,可裴家是无辜的,裴迎不能拿家族跟着赌。   她想好了,若是陈敏终赢了,她自然跟着沾光,一跃为大骊凤凰。   一旦阴谋败露,便是满盘皆输,死无葬身之地。   若是他输了,她不能跟着他一块儿输。   说她心狠也好,如有必要,她宁肯背叛陈敏终,也要保全家族。   “停车,停车!”   裴迎一掀开帘子,喊道。   陈敏终微微皱眉,问:“你又有何事。”   裴迎怯怯地笑了笑:“这几日我身子略有不适,太医来看过三四回了,喝过药还是老样子,凑巧我想起这里有家医馆,不如我去请一副脉,看看究竟是什么毛病。”   陈敏终瞥了她一眼:“你身子矜贵,宫中御医多用温和的方子调理,是以见效较慢,市井之中鱼龙混杂,难以辨认,你怎么敢信他们。”   裴迎:“幼时爹爹便常叫这里的医师替我调养,他们虽不是什么杏林圣手,但是却知悉我的状况,殿下若是不让我去,才是真的误了我。”   陈敏终的眼里充斥着不信,她面容生得稚嫩娇俏,一股子生龙活虎的野气,哪里是个生病的模样。   他眼帘微垂,似乎厌倦了她的拙劣:“让小宁跟着你。”   裴迎下了马车,婢女跟着,她转过头,天光下衬得皮肤通透,唇脂莹莹润泽,她抿起嘴角,盯着陈敏终。   “女人家瞧病,他跟着不方便。”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陈敏终即刻明白她要瞧什么病,自成婚以来他没碰过她,她怎么会生病。   陈敏终没再说什么,不知是因为她的信口开河而生出愠恼,还是想到了别的东西,耳根子上清淡的粉色,无人察觉。   裴迎转过身,眼底是狡黠的笑意,不过胡诌几句话,她未曾料到会如此轻易地堵住太子。   她换上另一辆马车,顺着一溜儿白墙乌瓦,拐过两三间绒花铺子,在菱角汤飘起的香味中,进了一家不打眼的布行店面。   日过三竿,半个人影也瞧不着,她心急如焚,又隐隐担忧,难道东西出事了?   正当她探出脑袋张望,一下子瞧见靠墙站着的指挥使小宁,吓得险些惊呼出声,腿都软了。   小宁抱着剑,静静靠在墙角,似乎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他手里拿着油纸包的山药馅饼,白雾热腾腾,认真地咬着馅饼,一点儿也瞧不出清贵公子的架子,无端的温柔敦厚,却令裴迎心下讨厌。   “娘娘,您办完事儿了?”小宁一笑便露出雪白的牙齿。   眼见是等不着东西了,裴迎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别扭地踏出门槛。 第13章第13章   回到裴府已是傍晚,陈敏终在半途下马车离开了。   阿柿热了水,搭上帕子,裴迎一脚进了浴房,见到敞开的两扇门外,两廊柱间,小宁站在如水夜色下。   她这一天本就不顺心,尤其在面对这个派来监视她的人。   “今日你是怎么在玉福祥逮住我的?”她忍不住问。   小宁说:“太子看重娘娘,是以并非在下一人护送您。”   “哦——”她拉长了语调,渐渐愠怒。   “这便是说,大街上挑梨膏的卖菱藕的,捏泥人装裱字画的,舞狮子踩高跷的,贩夫走卒,都是你们的眼线。”裴迎一字一句冷声道。   小宁一笑:“倒没这么严重。”   他补充道:“不过差不离。”   “你们混账。”她又气又无奈,低声摔下一句。   陈敏终支配欲极强,他秉承着暴君的血,生来便习惯替人做主,对于叛逆的人从不曾松懈。   那只雪白的手投下阴影,操弄着摇摇欲坠的信念,永远以施压为手段,凤眸中的冰冷,如影随形,哪怕他人不在,也仿佛无时无刻被他扼住喉咙。   陈敏终是深湖,包容万物又吞噬万物,裴迎从第一次见到他便明白了,他内敛又霸道,无知的人终将被溺毙。   裴迎翘起嘴角,淡淡地讥讽:“你们可真是看得起我啊,怎么,连我洗澡你也要盯着?”   小宁被她这句突如其来的呛声弄得愣住,他背过身去,低声道:“在下方才失礼了,望娘娘恕罪。”   她拎起那只绣鞋,朝门外砸去,这气憋着顺不出来,连饭也吃不下,她不敢对陈敏终表达不满,还不能扔一扔鞋子了吗?   小宁并没有躲,绣鞋直直飞去,砸在他的肩头,一个滚落没入阶旁的花盆上。   他望了一眼,是一只翘头缀碧青珠的小鞋。   淡淡的霁青与螺钿紫,花纹样子做得细致,小小的贝珠和碧青玉点缀其间,一步一摇曳。   裴迎不喜欢这鞋子,因为这也是陈敏终送她的。   她就是喜欢缝了金线的芍药纹样绣鞋,金灿灿的又富贵,凭什么让他来决定自己穿什么。   小宁很快移开了眼睛。   她狠狠地门关上,一面卸下装饰,一面冲着外头说道。   “不怕你给陈敏终说坏话,统统跟他告状去,让他来收拾我,我要看看他怎么收拾我。”   氤氲的水雾中,裴迎的脸也被蒸红了,她略微带了哭腔,也只敢在自家府里说这些话。   “陈敏终,你个黑心黑肺的大混球,你就知道欺负我。”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阿柿担忧地提醒道:“娘娘,咱们方才扔出去的鞋子真的不要了吗?”   裴迎忽然想起来,若是她回去时,不见了那对鞋子,又要惹出麻烦来。   她憋了半天,涨红了脸,恨恨地憋出一句话:“一会儿,把鞋子捡回来。”   怎么扔的还得怎么捡回来,裴迎将身子往水下沉了一沉,迫于陈敏终的压力,最终还是选了忍气吞声。   阿柿将屏风上的衣裳拿来,她换了一件琵琶襟飞鸟描花衫,正是用晚饭的时候,她却听见花厅闹得不消停。   “这是什么动静?”她派阿柿去打听。   没一会儿,阿柿从影壁后头匆匆过来,她性子镇定,一向难有这样慌乱喘气的时候,裴迎的心蓦然揪起来。   阿柿道:“那位姜大公子找上门了,老爷正在前厅接待他们,只是姜大公子瞧着来势汹汹,他手底下的人个个横眉竖眼,只怕来者不善。”   裴迎问:“姜曳珠来这里做什么,我们裴家早跟他半点关系扯不上了。”   阿柿:“娘娘您忘了,先前姜家下聘,老爷收了他们三百抬聘礼,估摸着这会儿是来要回聘礼的。”   裴迎确实记起了这一茬,原先姜家朝裴家下聘,一度惹起京城热谈。   姜家千年底蕴,经历三次改朝换代而不衰,当今姜家老家主高居内阁首辅,更是位极人臣,深蒙圣恩。   皇帝虽然性情暴躁,却难得地在姜老家主面前有几句温言。   朝堂中谈起出身,若是与姜家派系沾亲带故,少不得令人高看一眼。   作为大骊第一世家的嫡长子,姜曳珠的联姻更是重中之重,众人一度揣测,那名女子若非公府贵人,便是哪位将军府的嫡女。   令人跌破眼镜的是,姜家竟然要以正妻之礼,迎娶裴家的小女儿,不仅裴老爷战战兢兢又迷惑不解,满城也沸腾起来。   裴家便如纸糊的老虎,虽然一时显贵,但稍清雅的名门都不愿与之结交,论起家风底蕴,实在浅薄得可怜,能攀上这门婚事,无异于白日飞升。   众人原先十分纳闷,后来又一想,姜家若是势力过大必定会引起皇帝忌惮,倘若娶一个门当户对的贵女,离灾祸也不远了。   或许与裴家结亲,尚能向皇帝示弱。   如此看来,姜家实在高明。   人人艳羡裴迎有福气,裴迎却厌恶这份福气。   她深知,倘若自己嫁进姜家,相当于自己给自己刨坟,姜曳珠恶毒骄横,一定会将她折辱至死。   想到这里,她便不寒而栗,这天底下,也只有太子能使她躲过姜家的婚事了。   姜家惨遭退婚已是不争的事实,京城里虽未有人敢明面上耻笑姜家,可是酒肆茶坊间背地的议论从来少不了。   裴迎道:“聘礼合该还给他们,我们裴家虽然比不得他们名门望族,也不至于眼皮子浅到贪图他们姜家的东西,按规矩尽数退还回去。”   她想了想,又道:“若是姜家有不满,告诉爹爹,多折些东西进去一道赔给他们便是了。”   虽然当初并未订下白纸黑字的婚约,但是出尔反尔是该赔偿些。   若非天家指婚,他们姜家绝不肯咽这口恶气,裴迎只希望能不声不响地平息这件事,不要闹得人尽皆知。   阿柿又折返回来,面色愈发苍白。   裴迎皱眉道:“怎么,府里拿不出这笔钱吗,你告诉爹爹,尽着他们姜家的要求,我那里尚有体己,千万不可惊动太子。”   阿柿对裴迎的态度有些诧异,按照裴迎从前的性子,早便唤人拿棍棒将姜公子撵出去了,她视钱财如性命,断然寸步不让的,   裴迎如今却一心想着拿钱财消灾。   阿柿抬头道:“娘娘,不如咱们拿太子吓唬他们吧。”   裴迎扶额叹气:“阿柿,你傻呀,此事不能牵涉到太子,咱们得瞒着捂着,当初陛下指婚时,便有言论提及我与姜家有婚约,幸亏没有白纸黑字的证据,只是爹爹的口头答应,也未来得及摆宴订婚,算不得数,要是让太子知道了,成心给他添堵呢,我总得爱惜名声。”   阿柿不免一笑,她从未想过“爱惜名声“这个词,会如此正儿八经地从娘娘嘴里冒出来,看来娘娘真是长大了。   “可是娘娘,姜公子非说聘礼少了东西,嚷嚷着咱们给贪了,他这个人讲话极难听,胡乱指责一通,将老爷气得脸都红了。”阿柿皱眉道。   裴迎惊疑道:“怎么会少呢,说出去都要惹人笑话,我们裴家何时眼热那点东西,爹爹也不会做出这等没规矩的下作事情。”   她想过去看看情况时,小宁开口道:“娘娘可是遇到什么难事,需要在下帮忙吗?”   裴迎瞥了他一眼:“小小的家事而已,大人您就待在这里吧。”   她明摆着不愿让他掺合此事,小宁也不是不识趣的人。   再者,她也不愿爹爹见到小宁,任谁都能瞧出来,他寸步不离地跟着实为监视,爹爹若疑心太子待她不好,她糊弄不上来。   裴迎到了外院正厅,还未踏进已经听到了姜曳珠的冷笑。   她火气顿时上来,心想自己如今身为太子妃,他再如何不情愿也得给自己问安请礼。   想到这里,她嘴角一牵,由阿柿扶着,进了左侧偏厅。   偏厅与正厅隔了一道紫竹帘,她坐上黄花梨扶手椅,目光投过细密的竹帘,一眼望到对面白袍簪冠的青年公子。   姜曳珠坐在一只三弯腿方凳上,他正仰着头,冷笑着盯着裴老爷,似是挑衅,瞧上去欠揍极了。   下一刻,众人起身朝裴迎请礼,姜曳珠脸色顿变。   他站起身,上前走了两步,一瘸一拐的,目光慢慢地落在紫竹帘内,一对狭长的眼眸微眯,似乎在确认那是不是她。   “微臣见过太子妃。”这句话是一字字蹦出来的。   姜曳珠咬牙切齿,一把将折扇收在手里,眉心的小红痣艳若桃李。   从前他管她叫小笨妞、泥脚杆、洗脚美妾,高兴了便唤一声小美人。   如今瞧见他不情不愿恼羞成怒地唤她太子妃,裴迎心底甚是惬意,不免扬起了嘴角。   同时,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姜曳珠,此子绝非善类,姜家遭此奇耻大辱,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第14章第14章   院落中,三百抬大红酸枝的箱子满满当当,堆得人站不住脚,八宝纹的银锁俱已打开,七名姜家管事正捧着长长的物料录札,一一核实。   姜家当日下的这份重聘,足以令人瞠目结舌。   光田宅地契便圈了徽州半边去,更有数不胜数的珍奇古器,譬如鹤鹿同春的挂屏、金身不动明王尊、柿柿如意的玉雕……可见姜家三朝不败的底蕴。   姜曳珠身上似乎带伤,走路略有瘸拐。   裴迎皱眉道:“清点了半日,到底少了什么。”   她又忽然舒眉一笑,嘴角衔起嘲弄:“姜大公子纡尊降贵踏进咱们裴家的门槛,故弄玄虚半日,该不会是来讹咱们的吧!”   姜曳珠脸色阴冷,狠狠地盯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本公子在朝中事务繁忙,若非家父要求,本公子断然不会进这地方,与一些不相干的人纠缠不休。”   裴迎笑道:“我也想也是,姜大公子心气高,姜家又家大业大,必不会讹诈我们一分半两。”   姜曳珠转过脸,冷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清点完毕,管事在姜曳珠耳旁说了什么。   姜曳珠望向了裴迎,说道:“金银珠宝绸缎都是其次,没了便没了,只是我们姜家有一只曹衣出水的玉菩萨吊坠,这东西弄丢不得,方才他们反复清了三道,也是在找这个物件儿。”   裴迎按紧了扶手,只觉得他在故意找茬。   哥哥裴昀说道:“这箱子自打搬进裴家后院,一直由库房锁起来,从未有人动过,姜公子是否数错了。”   姜曳珠了将折扇拢在手心,走在裴昀身旁,不紧不慢道:“这句话从你们裴家嘴里说出来,本公子可是一点都不信,谁不知道你们裴家,这手雁过拔毛的本事啊。”   裴迎笑了笑,姜曳珠这个兔崽子仗势欺人都撵到家门口来了,她岂能给他好颜色看。   她说道:“哥哥,我看不是姜家数错了,兴许物料册上压根儿就没有这样东西,不过是造册的人有疏漏,把原本没有的东西加上去了,咱们裴家实诚,当初又不知晓这些门道,从不曾清点过箱子,认栽吧,咱们活该吃这个哑巴亏!”   “你……你!”姜曳珠气得将折扇指出去,微微颤抖。   她竟然反咬姜家构陷她们。   姜曳珠恶狠狠地将裴迎盯了又盯,从前,他怎么不知道这个死女子小嘴这样厉害呢。   他们自幼相识,在书院的时候,她那副小模样老实乖巧极了,那时他以为可以将这个小笨妞一辈子捏在掌心。   “好了,”裴迎似是厌烦地一挥手,说道,“既然是丢了一个玉坠,这好办,姜公子你开个价吧。”   姜曳珠冷笑一声,这做了太子妃的人果然是不一样了,裴家俨然是她做主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这块玉坠是本公子的祖母之物,特意留传给姜家未来的长孙媳妇,有价无市的珍宝,本公子敢开价,只怕裴家不敢接。”   如此看来,这块玉坠对于姜家确实极重要。   姜家一向高不可攀,竟然被一贯瞧不起的裴家溜了一道,还丢了传给媳妇的玉坠,任谁的面子也挂不住,他们是咽不下这口恶气的。   裴迎不禁疑惑,她看姜曳珠并不像是撒谎,可是裴家也绝不会动箱子里的东西。   所以,玉菩萨吊坠究竟去哪儿了呢?   哥哥裴昀:“不如姜公子饮一壶茶,我唤下人们再去库房找一找。”   他正说着,小婢女将茶盘端上来,姜曳珠瞥了一眼,手底下的小厮得了眼色,站出来挡住了茶盘。   小厮挺直了胸膛,趾高气扬道:“我家公子向来只饮用陛下亲赐的北苑御茶,茶盏只用谈窑的屈子九歌杯,侍茶的婢女也得是姿色上佳的美人,用不了外头的茶。”   连姜曳珠的一个下人也如此轻狂。   姜曳珠真是跟贵妃一模一样。   裴迎顿时面生愠色,她又想起姜曳珠曾将她堵在花墙,轻佻地笑道:“小笨妞,你身上的土腥气简直臭不可闻,本公子捏着鼻子都闻到啦。”   幼时他用手比划着吓唬她:“你再这样盯着本公子,本公子便禀告爹爹,将你收到房里做个洗脚妾,让你睡地上,不给你做新衣裳,也不准你回家,你哭肿了眼也没用,本公子吃这么大一块肉,你只能吃我吃剩的骨头哦!”   他以为时至今日,他还能在她面前作威作福吗?   裴迎气性上来,指尖扣住了一个茶盏,口里厉然一声“放肆”。 第15章第15章   回宫之后,裴迎日日打听着消息,姜曳珠心胸狭隘,若是回头给姜家老祖宗告状,只怕父亲在朝中又要被针锋相对,所幸什么事也未发生。   闲憩时裴迎喜欢待在书房,太子若是回宫必定会待在这里。   一连下了七日的雨,裴迎的眉梢眼角带了水汽。   春枝压门楣,夜风吹送过乌云低垂的明黄琉璃瓦,扑得竹枝伏了又起,满池涟漪层层。   一排排翘首端坐的小脊兽,在噼里啪啦的雨点中峥嵘隐现。   陈敏终从兵营回来有些疲惫,在罗汉榻上一会儿便睡着了。   裴迎推门进书房,往榻上望了一眼,她褪了绣鞋和罗袜,一双赤足踩在地毯上,静悄悄地走过来。   “殿下……”她唤了一声。   陈敏终睡得正熟,身上披了一张黄喉貂皮,毛色倒是黄澄澄得好看,却并不如之前的光滑柔密,也不保暖。   裴迎瞧见这是新的,或许是他新猎所得,男子都喜欢显摆猎物。   她掀起貂皮,轻手轻脚地躺上去,侧挨着他。   自从佛堂他抱了她一会儿后,似乎没有那么苛守距离。   阿柿出谋划策道:“娘娘,您要借此机会好好与太子缓和关系,不然日后贵妃安排几个侧妃进来,咱们更没出路了,我瞧贵妃她很有这个意思,再者,若有太子襄助,老爷在朝中也会从容许多。”   “我要如何缓和?”裴迎问道。   “您就碰一碰他呗,您生得这副容貌,阿柿不信有人会讨厌,除非那人是个夯头笨倭瓜。”   阿柿的话里透着真心,她眼眸清亮,小姐在她眼里就是最好看的。   裴迎叹了口气,想来也是,这样下去怎么行呢,有了这则烦恼,她很快忘了自己之前在府里如何痛骂陈敏终。   小宁是个老实的,没把她的坏话传给太子。   裴迎没心没肺惯了,既不会因为陈敏终的抗拒而自我厌弃,也不会心气高得与他疏远。   她这个年纪心里有只有玩儿。   觉得他好看,便多看一眼,恨他了便关起门骂几句,小姑娘的心情来得快去得快,她不记仇也不记好。   陈敏终是她名义上的夫君,经过爹爹的面提耳命,她懵懵懂懂地记住了要对夫君好,哪怕这个太子夫君换作是其他人,她也会一样跟他玩儿。   可是陈敏终对她不一样。   他被她弄醒了,睁开眼瞧见她正睡在自己身旁,真是会找地方,她将脑袋枕在他的手臂,一头乌发纠缠在臂弯间,淡淡的香气扑进鼻端。   裴迎将肌肤相贴当作一件习以为常的事,她就像一只幼兽,碰碰抱抱可以毫无心思,可他并不是毫无心思的。   他已经年过二十,更与她启蒙过,只是用多年来的沉稳修养去抑制本能。   再者,他其实是很需要肌肤相贴的。   他就这么静静地凝视了她一会儿,眼底的深湖被风吹得明明灭灭。   裴迎丝毫未察觉到背后的人已清醒,她手里把玩一支长笛。   那是昭王赠与给她的玉笛,她并未吹弄出声响,而是一只眼闭一只眼睁,透过笛孔去瞧里面用金线描绘的青山图,壮丽逶迤,精致得令人啧啧称奇,可见是费了心血的。   昭王送的东西从来符合她的心意。   “殿下,您醒了!”她一笑,微微露出洁白的贝齿。   “嗯,被你吵醒的。”他淡淡道。   陈敏终睡眠极浅,从她上榻时便醒了,再者,她的脚太凉了,抵在他腿间,他如何不知晓,心下只觉得无奈又烦闷。   她这一脚踩得也真是地方,直将他弄得睡意俱无。   裴迎继续低着头:“您睡您的,我玩我的。”   陈敏终一面起身,一面从被窝里握住了她那只抵着自己的脚,她瑟缩了一下,紧张得瞬间弓起脚背,正好被握在他的手掌中。   薄茧摩挲过柔嫩的脚心,拂起一阵战栗。   陈敏终只觉得她的脚冰冰凉凉,五个指头像圆润的莲子。   “赤着脚,像什么话。”他轻声说。   裴迎哼了一声,面上带了笑意。   陈敏终问:“你笑什么?”   “我笑殿下刚过弱冠之年,却跟我爹爹一样管人。”   原先还好好的,一提到裴老爷,陈敏终脸色微变,眼眸冷下来,不动声色地将手挪回自己的膝盖。   裴迎心里也有气,原本就是个娇气任性的,她想不明白,她碰她的夫君是天经地义的事,便是碰一碰又怎么不得了了?   裴迎随之起身,坐在榻边,面上仍是笑道:“殿下,您会吹笛子吗?” 第16章第16章   满城柳絮纷纷扬扬,越过朱红宫墙却湮灭了踪迹,昨夜的雨水蛰伏在红芭蕉叶上,滴滴答答。   清晨时皇帝身边的谢掌印来了一趟。   谢掌印预备出宫办事,与太子谈议一番后,陈敏终写字的笔锋顿停,忽然记起一件事。   裴迎这几日一直摆弄着她那支玉笛,睡觉时也把玩,似乎欢喜得紧,陈敏终早知晓那是昭王所赠的新婚之礼。   他不喜欢她用别的男人送的东西。   可陈敏终每回只是别过眼帘,并不曾开口说其他的。   他有何因由有何立场去说呢?因为这事,他一连几日面上都是清清冷冷的。   那根玉笛仿佛他的眼中钉,他瞧见了便烦闷。   他虽然是她的夫君,终究不屑于立威风阻止她用自己喜欢的东西,太过计较,也实在可鄙。   他是男人,应该用别的解决办法。   陈敏终道:“听说掌印此去云中,云中高山有仙鹤出没,掌印可否为我带一副仙鹤翅骨。”   谢掌印俯首道:“咱家一定竭力为殿下觅得此物。”   虽然他并不明白太子要此物做什么,但在他抵达云中的第三日,便托人策马加急送回了一副仙鹤翅骨。   仙鹤死后,其骨可制成笛,笛声清越神妙,更甚竹笛、玉笛。   陈敏终唤宫中匠人将其打制成笛。   在匠人询问太子要什么样式时,太子鲜见地犹豫了。   陈敏终明白她喜欢金银俗物,喜欢富贵热闹,虽然他一贯摒弃艳丽繁华的事物,但究竟是送给她的东西。   送给人的东西,不应该衡量她喜欢什么吗?   他差点便松口,唤匠人以黄金装饰。   后来又想,鹤骨非凡俗之物,增添黄金未免落了下乘,败了仙意。   再者,他为什么要想着讨好她呢?   昭王倒是乐得讨好她,在玉笛的内壁雕刻了金线勾勒的青山图,费心费时,博她高兴的意图太过明显。   陈敏终自忖并不是一个迁就宠溺女人的人,他也不愿让裴迎觉得自己是在讨好她,显得他有多么盼她一个笑脸似的。   陈敏终淡淡吩咐道:“我看这样天然素雅的便很好,不需过度装饰,就将四时江山景雕刻上去吧。”   他想了一想,又一顿:“让我自己来吧。”   最终这支鹤骨笛送到裴迎手里,洁白崭新胜雪,清雅大方,她仅仅试了一下音色,便赞叹称奇。   陈敏终抿了一口茶,眼帘低垂,并不刻意往她那里看。   “这支骨笛名叫太平令,那日我瞧你会吹笛子,想起来便送你了。”   他提起得波澜不惊,平平淡淡,仿佛并非有心为之,而是随手赏赐她一点小恩小惠。   她细细用手指抚摸笛身的四时江山景,日头下,缓缓转动笛身,山景光彩流转,天光幻化成的锦鲤一猛子扎进去,在参差错杂的沟壑中游曳流动,萤火幽微,点点升腾,每一处的线条鲜活生动,仙气渺莽。   她的眼眸亮起来,简简单单叹了三个字:“好细致。”   陈敏终一抬眼:“不过是匠人费些心思罢了。”   其实鹤骨笛上的四时江山景,并非匠人所雕就,而是陈敏终亲自一笔一笔认真细致地刻下的,用了好几个日夜。   但是这件事,又何必告诉她呢。   倘若让她得知是自己亲力亲为,指不定又要如何得意张扬,四处卖弄。   裴迎疑惑地抬起头,问道:“殿下,我已经有一支笛子了,您怎么会想起来再给我送一支?”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第17章第17章   四月春雨连绵,天气阴湿,一连笼罩了皇城数日,贵妃病倒了。   这病来得奇怪,贵妃脉象平稳,却夜夜梦魇,一醒来便慌乱地抱住老嬷嬷,声嘶力竭地哭喊,显然吓得不轻。   太医的药方也轮番开过了,却越来越厉害,她起先是将服用的药汤呕出来,呕到最后,腹中无物,竟然呕出一滩黑血。   宫人开始胡思乱想,贵妃此次受惊,是鬼祟侵体。   陛下原本不信鬼神之说,下令处置了几个宫人和太医,可贵妃病势一日日沉重,太医院阅遍古籍也不得其法,只得拿丹丸吊着精气。   又过一日,钦天监向陛下禀报了一件事。   四月以来夜观天象,隐隐有“彗星袭月”的不吉之兆,天象主凶,预示社稷将受到威胁。   又是贵妃被冲煞,又是出现大凶的天象,与这两件事直接相关的除了皇帝,便是太子。   监正委婉建议,不若令太子暂且出宫移居一段日子。   皇帝略一沉吟,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无人敢揣测天威。   “你大胆。”   缓缓寒声落下几个字,已叫监正慌出了一身汗,“扑通”一声跪下去,颤声:“微臣不敢……”   无人敢忘记,宝座上的老人本性酷戾嗜杀,他的眼眸深藏年轻时见过的壮丽血河,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你想说朕的儿子不吉,你想说朕的儿子冲煞了他母亲,”皇帝的声音像一柄寒冽入水的剑,剑光随着他的眼眸一瞥,嘴角牵起了嘲讽,“谁教你这么说的。”   这句话并不是问句。   监正汗如雨下,已经面无人色:“臣……臣……”已经凑不出一句整话。   未料,高座之上,皇帝久久沉思,再没说什么。   裴迎自然听说了这两件惹得朝堂天翻地覆的大事,这天夜里,她将头搁在太子的膝上,一对眼眸定定地瞧着他,惶惑又不安,哪怕是她的脑袋,也能分析出其中的利害蹊跷。   “我看,那帮子人是冲着殿下来的。”她说。   陈敏终的面庞浮现淡淡的笑意,他将手放在裴迎的发髻旁。   “后日,朝中有人与我约了一局手谈,就在东宫,父皇与母妃俱来行宴,你也可以瞧一瞧。”   “嗯?”裴迎的脑袋微微抬起。   “知道那个人是谁么?”陈敏终顿了一顿,开口道,“母妃的族亲,姜家嫡公子姜曳珠,算起来,我该唤他一声表弟。”   乍然听到姜曳珠这个名字,裴迎的心微微一沉。   “他为何要与殿下约手谈?”她轻声问道。   陈敏终静默了半晌,缓缓道:“你猜一猜。”   他让她猜吗?   裴迎认真地想了起来,姜曳珠年纪轻轻便因家族荫庇进入内阁,她姜曳珠自幼相识,知道他尤擅棋艺,少年天才,甚至得到过皇帝的称赞。   可是在姜曳珠与太子从少年到青年时期的十二局手谈中,屡战屡败,无一胜绩,姜曳珠逢此打击,沉沦了好一阵。   输给太子并不冤枉,太子是围棋国手。   裴迎问道:“他对殿下十二连败,早挫了锐气,怎么敢与殿下约棋?”   “你再想想。”陈敏终静静道。   裴迎一思索,骤然一惊,她面上的神情变化被陈敏终尽收眼底。   她明白过来,前任太子是围棋国手,可是陈敏终这个顶替者未必会下棋,他又如何能赢过姜曳珠呢?   倘若姜曳珠赢下这一局,一个十二连败的人赢了,太子的身份必定使人生疑,钦天监提及的天象、贵妃的梦魇……种种迹象,是在为这一场棋局做铺垫吗?   她蓦然抬头,对上陈敏终一双清冷不见底的凤眸。   裴迎悚然而惊,她可以料想到,倘若陈敏终输了棋局,说不定会以此为契机被人察觉双生子的秘密。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裴迎脸色愈发苍白,无论她平日有多不满陈敏终,此刻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当她嫁给这个人,他便是她的屋檐。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并非姜家想试探我的身份。”陈敏终淡淡道。   不是姜家吗?裴迎的瞳仁瞬间迷惘,云翳散去,又恢复了一丝清明。   不能是姜家,姜家是贵妃的母族,揭穿双生子的秘密只会使姜家也一并落难,如此说来,姜曳珠或许是并不知情的。   陈敏终的声音极轻,压迫感甚重。   “四月初的时候,远在玉瓶州的昭王给姜家老祖宗寄了一封信,这之后,姜曳珠便与我定下了这一局手谈。”   “是王爷想试探殿下的身份。”裴迎怔怔道。   陈敏终瞥了她一眼。   裴迎心下不知所措,陈敏终本就认为她是昭王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如今,或许愈发加深了他的印象,可他为什么要将此事告知给自己呢? 第18章第18章   虽说陈敏终在她面前总是一副稳持大局的模样,裴迎终究心有不安,毕竟牵系的不止他一人的性命。   她左思右想,清晨时唤阿柿出宫,去王府取一样东西。   府里有一份昆仑青庭残卷,前朝遗失的道家心经,原本是昭王的爱物,她知道陛下尚武,这封残卷亦与武道有共通之处,或许可以博得陛下心悦。   她顾不了这么多了,陈敏终的秘密关乎全家生死。   王府的人都明白,昭王待裴家的小女儿不同,裴迎幼时便可以自由进出昭王的书房,她想要什么东西,一向都是王爷默许的。   因此王府的人不曾为难阿柿,不消半日,阿柿便顺利地将昆仑青庭的残卷带出来了。   裴迎在崇政殿外将残卷奉了上去,谢掌印转身没入殿中,当他再出来时,裴迎急忙问道:“可否得陛下召见?”   他摇头,裴迎顿时有些心灰意冷。   谢掌印却对她温和地笑了笑:“放心吧。”   四月中旬,太子与姜曳珠在东宫进行了这一局手谈。   裴迎的轿辇停在殿外时,正巧撞上姜曳珠,他依旧是一袭白袍风流,倨傲得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永远意气风发。   他躬身向裴迎行礼之时,落下了一声嗤笑。   “丑女子。”   他认真地盯了她一眼,无声地做着口型。   裴迎的手指攥紧了扶把,皮肉用力得硬生生泛白,罢了,她不与他置气,她可不是孩子!   一派表面和谐的家宴。   姜曳珠俨然是天之骄子,他的姑母是备受宠爱的贵妃,表兄是当朝太子,祖父是皇帝信赖的内阁首辅,这令人艳羡的一生什么都有了。   可是自从在殿外瞧见那一座轿辇落地,他蓦然失神,毒火攻上心头。   他失之交臂的人如今就坐在左侧,他却连看一眼都成僭越。   众人唤她太子妃,她如今并不稀罕做什么姜家贵妇。   这份挫败感还是他上回十二连败时才体会到的。   陈敏终今日穿了一袭玄色阔袖蟒袍,团金五爪蟒纹出云唤日,极浓重的颜色,乌云停雪,面色多了一分净和冷。   他的下颌流畅分明,微抿的嘴唇弧线,恰到好处的分寸,自律至极的严苛,一对凤眸看不出任何情绪,清淡如墨,一如他谨遵的克制与留白之道。   他唯一一次纵容,是行宫那晚,她耳边摇晃的小金灯笼耳坠,打得人心乱了,那双极亮的眼眸,照得人心底一片白光,什么都看不见。   压制得越狠便反噬得越狠,他吃过亏了,不会再吃第二次。   棋盘纵横交错,黑白两子泾渭分明。   三面嵌黄杨灵芝仙草屏风后头,棋子落下的声音清脆,断断续续响了半柱香。   裴迎不懂棋艺,但她看出了姜曳珠脊梁微微一直,似是舒心,他的心思容易上脸,高兴时便高兴,胜券在握时,嘴角便止不住地上扬,一显自负,与他蕴蓄的棋风大相径庭。   看来,是他占了上风。   陈敏终的面色依旧净冷,眼底的深湖黝黑一片,什么也看不透。   局势已过大半,姜曳珠临近收网的胜机,反而谨慎,落子越来越缓慢。   胜负逐渐分明。   姜曳珠嘴角一牵,拿起茶盏抿了一口热茶,茶水后甘无穷,直淋得脾胃通畅。   他不忘瞥一眼裴迎的脸色,惨白凝滞,这样慌神,姜曳忽然没来由地轻快,他就是爱看她这副倒霉模样。   “姜公子不愧是年少成名的棋手。”陈敏终的声音将他的视线拉回来。   姜曳珠暗暗得意,心底是对太子的嘲讽,他要输了,终于要输了,太子也会有输棋的这一日,他分明不如自己!   姜曳珠不□□露出骄色,往日十二连败的晦气,他今日要通通找回来,重振意气。   “可惜了。”陈敏终轻声道。   姜曳珠皱眉,冷笑一声,心知他不过装腔作势,他所持的黑子沉疴深重,纵然他再有神妙之手,也已经无力回天。   陈敏终落了最后一子,空地响春雷,珠玉出怀袖,成了,他敛眸收手。   姜曳珠恨恨地瞧了他一眼,低头,目光逡巡棋盘,他在欣赏陈敏终的败局。   棋盘上黑子逶迤连绵,牵行曲折。   倏然,姜曳珠发现了什么,瞳孔皱缩,一阵心神摇晃,两手顿时撑住桌角,指尖扣得生疼也浑然不觉。   陈敏终没想跟他下棋,陈敏终下的也不是棋。   姜曳珠脸色铁青,目眦欲裂,瞳仁几乎要从眼眶跳出来,剧烈激荡。   那不是棋局,那是一副路线图。   陈敏终常习兵书,善描摹分析地形布阵,再如何复杂的山势也能过目不忘,抽丝剥茧。   一滴、两滴冷汗从姜曳珠的额头,打落在方方整整的棋格间,眼前一黑,晕眩到勉力支撑,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姜曳珠又恨又惧。   这副路线图,是姜家在云中一带走私火器的路线!   姜曳珠的心砰砰直跳,当察觉到这副棋局的玄机,他遍生冷汗,所幸在场除了他与陈敏终之外,并无人看出异常。 第19章第19章   春雷震地一夜,东风拂过墙角的海棠花荫,湿怯怯的,两三只黄莺站在檐角上,延伸一截遮住了澄净的天际。   早上的时候,那位年轻的指挥使小宁来了一趟,是与太子商议春猎事宜的,裴迎心念一动,让阿柿唤他在书房留下来。   裴迎有事要问一问他。   “原来你叫宁怀贞。”她说。   宁怀贞微微一笑,温柔又敦厚,裴迎的目光蓦然往上一抬,盯着他,猝不及防。   她缓缓开口,像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你知道太子在哪儿吗?”   宁怀贞年轻的面庞出现霎时的疑惑,方才太子明明与裴迎打过照面了,她何以会来问自己呢?他对上少女眼眸中的一抹雪亮,刹那间心下了然。   裴迎问的不是陈敏终,而是另一位太子。这句话模棱两可,重点不在于裴迎问的是谁,在于宁怀贞回答的是谁。   嫁入东宫这些天,那位真太子渐渐在裴迎心底清晰起来。   他是围棋国手,书法大家,又精于骑射武艺,撇开对猫有敏症来说,实在是完美的人。   这样的人,究竟是为何被陈敏终顶替的呢?   他如今又在哪里,是死是活?   裴迎本不该生出好奇,她与陈敏终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随着他的身份风险越来越大,裴迎也愈发惴惴不安。   若是真太子现身在宫中怎么办?   裴迎漫不经心地抬袖饮一口茶,似乎并不在意答案,她只是问一问太子在哪儿而已,寻常不过的一句话。   这个问题进可攻,退可守。   宁怀贞笑了笑,他知道裴迎一定不敢亲自去问陈敏终,只好来问他。   “回禀娘娘,太子一切周全。”他道。   裴迎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宁怀贞不似京里的世家公子一般张扬,他的举止温柔又敦厚,但是偷天换日者,又岂是善茬?   “知道宁指挥使是个实诚人,我才来问你。”   裴迎的嘴角牵起笑意,她面容稚嫩,这副天真的神情之下,眼眸里的亮光好似不知情,像在问他:我们说的是哪个太子?   心照不宣。   他走出书房时,她又望了他一眼。   裴迎觉得,宁怀贞不会将今日的对话告知陈敏终。   几场春雨后,天气渐渐热了。   这日,裴迎换上了一件玉色绣折枝轻衫,堆云发髻懒懒地用了几根素簪,她甚少有这样不着鲜妍的时候,唇色透出薄薄的一层淡柿红,更显眼眸流转间的明丽。   陈敏终多看了几眼她这副不怎么打扮的模样。   这个年纪的女儿家,本就不需要过多雕饰,她往日金玉堆砌,反而将神态压住了。   他心下一动,让她过来。   裴迎的脸上似乎有些高兴,陈敏终眼帘垂下,她是如何做到每回都对他笑脸相迎呢?   陈敏终道:“听掌印说,说那日你在殿外向父皇奉上了昆仑青庭残卷,很合父皇的心意,我记得那是昭王的爱物。”   他顿了一顿:“父皇对我说,有你为我奔走,是福气。”   裴迎低头不语,她并非是为了陈敏终,而是为了自己家的私心。   “借花献佛罢了。”她十分心虚。   “不重要了。”陈敏终淡淡道。   他依然未对裴迎放下戒心,待她的语气却柔和了一些。   “猜对了,有赏。”他忽然说。   裴迎一愣,这句话是陈敏终大婚之夜对她说过的,她猜对了他的身份,他要赏她什么?   “你想要什么。”他没有替她做决定,而是问一问她。   裴迎认真地思索,得了殿下的承诺,她不能白白浪费,他什么都会答应她的,她必得将这个承诺物尽其用,盛京世家之所以强盛,是因为广据田地,裴家若想真正立身,也得从田地打算起。 第20章第20章   清早,阿柿从后头捧过衣裳,对裴迎说道:“殿下对娘娘是上心的,方才那边还给娘娘送来了春猎穿的新衣裳,说是骑马的时候穿。”   红木托盘上,一叠方方整整的圆领红袍窄直袖衣衫,用的真丝花罗的面料,四经绞织,这种衣裳比大家闺秀还娇贵,若是在马上穿,恐怕一次下来便坏了。   可是面料微亮又透气,被风拂起时,在马背上一定飒爽极了。   陈敏终替她选衣裳的时候,想到她那日身上未着过多饰物,瞧着很清爽。   裴迎望了衣裳一眼。   “我不穿。”   她不喜欢这种从简大方的男子式样,不知道殿下心里怎么想的。   两个人的喜好不同,不能强求。   孔雀扇移开,太仆在前头牵引宫廷车马,随行驾士、匠人、官员数百人,后头手持兵器的骑兵卫队浩荡齐整,禁军守护核心仪仗,羽幡彩旌,御马华盖掺杂其中。   太子的马车先于仪仗队三日出了城,去行宫里安置事宜,裴迎同他一起。   路上颠簸,裴迎是个极少出门的,不过半日便吃不消了,太子妃的马车又不敢半路停留,她只好咬牙忍着,到夜里,唇色发白,胸闷气短,有些昏昏欲吐。   马车蓦然停下,她一抬头,车帘撩开,月色清凉如水,裴迎没想到太子会过来,微微一怔。   行程不能耽搁,车轮又骨碌碌转起来。   陈敏终坐在软榻上,他在前头听到太子妃身子不适,知道她从小娇生惯养,又是没出过远门的女儿家,是会难受些。   裴迎偷偷地从底下看了他一眼,太子正襟危坐,她不敢揣测他是不是来陪她的。   可是,若不是来陪她的,他为何会过来呢?   陈敏终将一个银制的小香囊球悬挂起来,葡萄花鸟纹样,用银子打成镂空的球形,里头盛了荔枝皮、冰片、腊茶末,淡淡清涩气,提神醒脑用的。   裴迎接过他的小钵,指尖化开一点白千层香膏,抹在鼻子下头,稍稍缓和了一口气   “谢殿下挂心。”裴迎笑道。   太子从来没说过什么软话,只是默默做事。   裴迎像是活过来,惨白的小脸上渐渐恢复颜色,她靠近了陈敏终。   “若有不适,你该早说。”陈敏终道。   裴迎:“我不想给殿下添麻烦。”   陈敏终:“你确实该多出门走动走动,不然也不会如此……”   他的话语止了半截,裴迎嫁给他之后,久居深宫,又能有什么出门走走的机会呢?   裴迎却笑着接过话头:“不然,我也不会如此没见过世面,殿下以后多带我出去遍好了。”   她惯会这样顺着杆子往上爬。   陈敏终望了她一眼,方才他只听说太子妃不适,倒不知道她反应如此强烈,月色下面容如白纸,一额头虚汗,无力地唤着殿下,现在才红润起来。   裴迎想吐却不敢吐,不仅因为太子生性好洁,更因为在乎天家威仪,若是早吐出来便好些了。   她难得这样懂事。   陈敏终闭目,还有一个时辰的路途,他打算睡一会儿。   忽然,肩头微微一沉,他眼帘一垂,裴迎将小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不知不觉,她是何时离自己这样近的?   她很自然地就靠过来了,这样悄然声息,一点也不突兀地拉近距离,顺理成章。 第21章第21章   裴迎的身子似乎有些发烫,她的小脑袋靠在陈敏终肩头,昏昏沉沉,紧闭眼眸已有好一会儿,睫毛微颤,唇色泛白。   方才的香膏只是缓解了一点,裴迎终究是个不曾出远门的,幼时身子底薄,被马车晃荡许久,疲困交加,又乍然被山上的冷气一激,浑身的不适泛上来,压不住。   她方才因为闷,贪了山野的新鲜空气,一时寒凉入侵。   四月的山上还是很冷的,陈敏终将车帘放下。   “殿下……”声音细若蚊虫地传来。   裴迎一只手搭在了他胸前,手臂无力,只好紧紧地用手指攀扣住了他的衣襟,玉白的腕子摇摇欲坠。   陈敏终的领口几乎被她扯下来,露出雪白的脖颈,第一枚襟扣赫然已松散开了,她的手臂也是烫的,隔着衣衫也感到那阵热。   “马上便好了,你忍一忍。”陈敏终说。   裴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殿下的领口被拉开,露出一截锁骨,线条分明,精心雕琢的玉器,渐渐在她的目光注视下染了一层薄粉。   殿下皮肤冷白,连血液涌上来,呈现在表面的也是淡粉。   裴迎的手指冰凉,挨在陈敏终锁骨时,他微不可察地眸光一暗。   她的目光慢悠悠地落下去。   殿下……什么时候才……”她哼唧着。   过了一会儿,裴迎感到肩头一沉。   陈敏终的手绕过她背后,握住了她的肩头,将她慢慢拉过来,少女娇嫩的身躯便完完全全靠在他怀里。   田地里嫩绿的新苗随风伏起,月光照在河滩,捣衣声一阵紧似一阵,朦胧不清的夜色中,白石河滩外的山林间,灯火次第,三三两两的鸡鸣狗吠窜进耳朵。   他抚摸着少女的头发,想起姜贵妃很不喜欢裴迎,一连几日,屡屡暗示要将族中的几名少女送进东宫,陈敏终蹙眉,心头略有反感。   即使裴氏是昭王的棋子,陈敏终也从未有纳侧妃的打算。   女人太多是麻烦,他只要有裴氏这一个麻烦便够了。   陈敏终已打算好了,等处理了昭王,他会跟裴氏生个孩子,虽然给不了她情意,但会给她正室的体面。   本来情意这个东西,陈敏终也从未得到过。   至亲至疏是夫妻,陈敏终见惯世情冷暖,早已明白,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得到一个真心喜欢自己的女子。   他这个性子,也没有女子会喜欢。   裴迎整个被拢在他怀里,两人成婚以来第一次贴得这样近。   她在佛堂那日明白殿下很喜欢肌肤相贴,其实,她早有察觉,行宫的夜里,太子每一寸肌肤都挨着她,十指交叉,紧紧碾压。   陈敏终一低头,瞧见她额头洇出绯红,眼尾带红,鼻尖带红,耳朵根也红得沁出血来,脆弱又令人垂怜。   他的手放在了裴迎的额头。   她像被水雾蒸过了,浑身冒着热气,令人躁动不安,额头滚烫,何止于此,连那只攀着他脖颈的手,丝丝热气,每一移动,便如火势蔓延,火星子崩溅开来,落在他眼底,触目惊心。   小火炉变成了一块通红的烙铁。   那截骨肉匀称的小臂,最终软软无力地垂落在他膝前,依旧是烫的,在哪里都惹人火气。   “殿下……”她一声声唤他,低哑小声。   那晚她也是这样浑浑噩噩地唤他太子哥哥,一声紧着一声。   陈敏终知道她娇气,也知道她现在是真的不适,倏然,他轻轻地握住了她一只手,将手拉在自己腿上,扶着她的肩头,让她更舒适地靠在自己怀里。   陈敏终自小生病时从未被人照顾过,从来是在阴冷与晦暗中咬牙熬过,他在学着照顾裴氏。 第22章第22章   碧底重莲花的缎面被子将两个人隔绝来。   陈敏终站在罗汉床前,面色透着静和冷,太医和小宫女纵容着她不喝药,她病得这样厉害,一点轻重也不明白。   她已经做了东宫的太子妃,应当为贵女表率,却还是如此任性,   可他又不能冲她语气重些,她是个娇气的,若将她惹哭了也麻烦。   陈敏终瞥了阿柿一眼:“你就是这么伺候你主子喝药的。”   阿柿吓得噤若寒蝉,陈敏终上前一步,瞧见裴迎仅露出两根葱白的手指,将被子拉得越来越紧,整个人的身子都蜷在里边。   小孩子脾气,她以为她真能躲得过?   “说是,不喝药也会好?”陈敏终一对凤眸盯着她,嘴角嘲讽,“尽会在这些上头耍心眼。”   裴迎心里惴惴不安,阿柿为何要请这尊煞神过来!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她苦恼极了,陈敏终是个认真的,糊弄不得,他一旦来了,喝药这件事便推脱不开了。   一只手掌将被子掀开一半,裴迎的脸露了出来,她被闷得满脸通红,香汗淋漓,青丝被濡湿在脸侧,陈敏终目光微动。   她转过头,眼底潮湿,定定地与他对视。   “我喝我喝,我一会儿便喝!”她求道   “等你喝了我再走。”陈敏终轻声说。   知道她最爱耍无赖,他要盯着她用药,其实他今日陪父皇谈论了一下午的礼仪卤薄,已有些疲乏,听到她不肯喝药还是过来了。   裴氏爱使小性子,不懂事起来令人头疼,不能一味骄纵,严厉些她才肯学乖。   陈敏终握着一边被角,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良药苦口,今日便是撬开太子妃的牙关,灌也得灌进去。”   早给过她机会了,若是她乖巧,听太医的话好好喝药就是,也不用他过来一趟,眼下她竟还是如此抗拒,半点进步也没有,他没有耐心给她消磨。   裴迎的脸色白了一分。   陈敏终发了话,阿柿只能咬牙硬上,她一面端过药碗,一面轻声哄道:“您含着桔糖在嘴里,便没有这么苦了,若是不喝药,病怎么会好呢。”   裴迎恨恨地瞥了太子一眼,不料这目光叫他捉住了,裴迎一下子慌了神,装作若无其事。   陈敏终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若是你嫌下人动作慢了,我可以亲自喂你。”   “不需要不需要!”裴迎连忙摆手。   陈敏终开口:“干干净净,一滴不许剩。”   她接过白瓷盏,闭上眼,一仰直脖子,大半药汤冲溢进去,一小股细流沿着她的嘴角,浅褐色的,滴落在她雪白的衣襟。   她喝得急了,两三滴溅呛着了,瞬间一股气冲上来,牙关咬得紧紧,小脸憋得通红,一点也不肯松懈。   万一她吐出来,殿下又逼她再喝一碗怎么办。   陈敏终瞧着她两颊鼓鼓,一副痛苦极了的小模样,甚是可怜。   药汤涌得越发厉害了,苦气搅得舌根发痒,一股酸劲冲上来,倏然,裴迎再也忍不住,一低头,呕出了莹莹的药汤。   “不得了。”阿柿惊呼。   陈敏终紧张地起身,还好,她只是呕出来了,他的神色旋即恢复如常。   “何至于此,哪里就这样难以下咽了。   他说:“生病的人要谨遵医嘱。” 第23章第23章   裴迎面上虽带笑意,眼底却满满的挑衅意味。   她想开了,他又能如何,难道陈敏终被他不喜欢的妻子亲了,还能将她抓进昭狱吗,她心底有数的,只轻轻碰了一下嘴角。   殿下跟寻常世家子弟不一样,极少熏香,他瞧着冷酷凶狠,裴迎却总在他身上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甜味,跟个糖糕似的香甜可口,并不过分腻人。   携了一分清涩气,与裴迎幼时在岭南居住时,一场雨过后,雨汽与叶香、枝头荔枝混一起,一模一样。   旁人能不能闻到这味道呢,还是说只有她自己可以闻见。   “殿下,我只是——”她说。   “够了。”   陈敏终长眉一压,凤眸的光芒瞬间冷了下来。   裴氏她越线了。   他一低眼帘,嘴角上柔软的触感尚未消失,有那么一瞬间,他晃神回到了行宫的晚上,她泪流满面地又亲又咬,什么都打湿了。   她的手臂还是这样热,陈敏终心想,他可以原谅她,或许她只是病糊涂了。   他只是照顾自己那个娇气不堪的妻子。   陈敏终想寻来手帕,他的嘴角沾上了她的唇脂,红晕浅浅,惹她发笑。   裴迎早料到了他的举动,她连忙伸过手来,拎着手帕替他擦拭嘴角,其实什么都没有,她还是仔细地擦着。   “我替您擦。”她笑道。   她那样游刃有余,如果她对他有一点儿喜欢,怎么能忍受心上人对自己的嫌弃呢。   陈敏终蓦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握得很紧,让她有些疼了。   裴氏不爱他。   她不在乎陈敏终,她只在乎太子,他们裴家心里只有自己的利益。   “你喝过药,我该走了。”他说。   殿下就这样走了吗?裴迎心生不满。   这天夜里还下着春雨,小太监们靠在廊柱下打盹,一晃眼瞧见太子从殿内出来,叫人备伞,不是说他今日宿在太子妃这里吗?   一路上撑伞的小太监唯唯诺诺,不敢抬头去瞧一瞧太子白净脖颈上的绯色。   裴迎将被子拉过头顶,赌气地想:不就咬了他一口,至于摔个冷脸,外边还下雨呢,殿下就这么走了,他生怕所有人不知道他们夫妻不睦。   “呸!”裴迎睡在榻上,睁着眼,越想越气。   殿下走了好一会儿,约莫过了半刻。   倏然,门被推开,榻边陷了陷,她的目光落在这人身上,真是稀罕事,殿下何故折返?   “殿下为何回来了?”她好奇地问。   “雨太大了,出不去,今夜我宿在这里。”陈敏终说。   裴迎:“您若是怕我将病气过给您……”   陈敏终:“我不讲究。”   裴迎忽然咽了口水,她的身子微微后倾,殿下握着她的手腕,方才是不是近了些?   门帘高卷,清风摇动翠竹,檐角的铃铛也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她心神颠倒,殿下的五官生得美丽,线条清明,干净得无可挑剔,肤光冷白,翠竹叶上覆了晶莹的雪。   实在是殿下美色误人。 第24章第24章   “陈敏终”冲着她的手腕低头咬去,裴迎吓得闭上眼,以为肉都会被他撕咬一块儿。   意料之外地轻,温暖潮湿的气息,裴迎终于明白殿下为何成日携带紫奇楠沉香,便是为了伪造出与真太子一模一样的气息。   她皮肤又软又白腻,落在人眼底,只想染上红的才好。   牙齿磕碰,轻轻碰一碰罢了,连一圈浅浅牙印也未曾留下来。   “算了算了,我舍不得咬我的太子妃。”他笑道。   “我松开,你不许叫了。”他极认真地在与她约法三章。   裴迎颤了好一会儿,似乎想通了,她点点头,自他的掌缝间呜呜两声。   结果手一拿开。   “救——”她死命叫起来,仰起脖子,一脚绷直了,踹向青年。   还没吐出另一个字,嘴唇又被封住。   她不知自己一脚胡乱中踹向哪里,情况不妙,脚踝也叫他拿住了。   “不许叫了,我没想害你!只是见一见你。”他气恼得脸红起来。   裴迎点点头,在他手掌松开后,这一回只是怯生生地望着他,没再叫喊了。   裴迎总觉得眼前的人没有活人的气息。   “你知道我是谁?”   高瘦苍白的青年眉毛一挑,不屑又随意,他下了榻,拿起白瓷盏盛的红果,咬了一口,极清脆的响声。   “啊……”   裴迎一声惊呼,方才的挣扎中,嵌珍珠绣袜脱了半截,露出白嫩的脚踝,纤细小巧的一段,气息温热,本就是一只小火炉,她瑟缩着。   青年伸过手,抓住她的脚踝,盈盈一握,将她拉过来,倏然,裴迎已经离他很近,呼吸可闻,他的五官近在咫尺。   他慢慢围过来,令人警惕心顿生的距离,双手撑在她身边,似乎这样她便逃不了。   “知道我叫什么吗?”   裴迎摇摇头,他扯起嘴角:“我叫姜尘徽。”   太子陈敏终只是一个代号,双生子中谁做太子谁叫陈敏终,败者叫姜尘徽。   裴迎大着胆子看去,真是与殿下生得一模一样,眉峰走势、鼻梁高度、流畅的下颌线,甚至臂展、腿长也让人难以分辨。   但他又是不同的,他身上携了檀香与奇楠沉香的味道,悲悯的佛性中透出一丝残忍,或许是被关久了,更加苍白,唇色无一丝红。   一头受困的白狼,双眸间野性并未磋磨掉,从残忍中透出冷艳,他的身体像是干涸掉了,眸间兴奋起来时,一切鲜活跃动,随时会再度勃勃生机。   “我得走了。”裴迎站起身。   姜尘徽将她的脚踝一拽,让他更近地靠拢了自己,几乎贴在胸前。   “你不能走。”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果断而肯定。   姜尘徽笑了笑,睫毛极长,瞳仁盯着她,一面低下头,缓缓地咬自己左手上的绷带。   裴迎这才注意到,他一只手似乎受伤了,缠着白绷带,他一咬开,绷带一圈圈垂落。   是如何伤到的呢?是平日他野蛮地撕开铁网,砸锁链,还是愤恨而绝望地锤墙,直到锤得血肉模糊?   他用这只手捏了捏裴迎的下巴,若在从前他不会如此唐突,永远是伪装完美的大骊太子,可他现在理直气壮地与太子妃待在一块儿,漫不经心。   “因为……你是我的太子妃。”   他微微侧着头,眼眸底生出好奇心,孩童顽劣地捉弄后,状似无心地一笑。   “我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呢。”他越靠近了,一只手撑在墙壁上,另一只手扶住了少女毛茸茸的脑袋。   她的话让他产生好胜心。   姜尘徽与殿下截然不同,风流贵气的冷艳,一笑起来邪恶神经质,他慢慢不笑了,就这样盯着她,看起来无情无义。   他松开了裴迎的步摇,一绺头发松泄下来,裴迎吓得呼吸有些急促,细微的变化被他捕捉在眼底。   于是,姜尘徽笑了,一笑起来便洗净了恶感,年轻又瘦削,被困囿到暴躁的白狼。   “干嘛呀,别怕啊?”他乐呵呵的。   “你是我太子妃,我不会杀你。”   裴迎的头别过去,晃了晃,他顺势下移手,抚住了她的脸庞,粉嫩柔软,婴儿肥并未消退,手感很好,他舍不得移开了。   捏着捏着,裴迎的眼眶转了泪花,鼻尖泛上红,她不知所措,身子僵直地靠着墙角,五指紧张抠地,尽力地绷着,想扯了嗓子大喊一声,又怕这家伙瞬间变脸,扭断自己的脖子。   “皇弟是不是也这样欺负你的?”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姜尘徽松了她的肩膀,他坐在地上,光线从背后透过来,整个人静谧阴郁下来。   简单的素冠,黑色长发垂在肩侧,落拓清俊的身姿,长睫垂敛,任谁也看不清那对瞳仁。   末了,他抬头盯了裴迎一眼,像将人扎了一下。   “别骗我,我什么都知道。”   他又在漫不经心中告诉了裴迎一个秘密。   “我与皇弟自小通感,他就是靠这点扳倒我。”   裴迎眼尖,目光从他的手腕一直落到脚踝,一圈红痕,因为有段日子了,红到发紫淤,他之前是一直被人拿锁链捆缚起来的吗?   裴迎的手摸住了一只油灯盏,她在想,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将此人砸晕,若没砸晕,引起这人暴怒,她一定会落得百般折辱的下场。   “有什么要问我的,”他低下头,气息清冽,一汪透着寒气的山间深泉,“跟我说话啊。”   裴迎不想说话,她很害怕,她很想殿下,至少殿下是个正常人。   “不许想别人。”姜尘徽一双凤眸瞥过来。   绷带解开,手掌上的污血,一点点浸透裴迎的衣衫,姜尘徽目光触及,似乎有片刻清醒,他说了声:“不好意思。”   这一刻他好像恢复了一点之前的温润有礼,若是在以往,他绝不会如此唐突,甚至对裴迎目不斜视,哪怕俱是伪装。   姜尘徽站起身,背对着她拿某样东西,危险的情绪蔓延到裴迎身上,她摸着了地,正准备趁机偷偷溜走。   他瞬间察觉,气急败坏地拽住了少女的脚踝,不由分说地一拉,这次用力猛了,拽得裴迎生疼。   “啊——”她疼得叫起来,立马恼了。   裴迎不是个客气的,一面挣扎,一面两只手扑打起来。   姜尘徽像捕鱼人慢慢收拢渔网,裴迎倔强地活蹦乱跳,娇小的身躯蕴藉韧性,几乎要逃出去,可是一切在他的掌控中。   姜尘徽脸色一沉,若是没有耐心了,将她困在怀里一动不动,也不是不可能,他只想让她老老实实地待着,就这么待着陪他一会儿。   “放开我,放开我!”裴迎气得咬牙切齿。   不再装什么温顺了,她心中突突直跳,紧张又焦躁不安,面庞涨得通红,因为畏惧而剧烈地喘\息,在姜尘徽手伸过来时,她想也没想,毫不犹豫张口,又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手指。   他惊得抽开手,手指已经鲜血淋漓,眼眸中顿生闪过一丝厌恶之色。   他扼住少女的手腕,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脸颊,冷戾地又骂了一声:“小混账!”   除了这句话他骂不出别的。   姜尘徽打量着这个娇蛮的小女子,手掌虽然小小的,扑打在身上也泛起疼。   她咬得坚决果断,牙尖嘴利,瞧着呆呆笨笨的,反抗却异常激烈,一副浑然不要命似的市井气,野性未泯。   恰巧,他也是个浑不要命的,一只手抽空地捏住她脸颊,防止她乱咬人,少女皮肤柔嫩,很快在挣扎间浮现红印。   “不许走,不许走!”他神情漠然。   “我就走,就走,你才混账!”裴迎不服气地顶嘴。   长眉一压间,狠厉之色毕现,姜尘徽本就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之人。   “陈敏终才是混账玩意儿,他把本宫的钱全拿走了!吏部、工部被他威胁勒索,本宫这么多年里,拼了命抢来的钱,他说拿走全拿走了!知道本宫为什么待在这鬼地方吗?”   裴迎被吓着了,她生怕这人杀了自己,这地方静悄悄的,她要是死了,一时半会儿都不能被人找着。   小姑娘脸色变化极快,本来嘴里不干不净地正骂着什么,此刻一声不敢出。   嘟囔渐渐止了,泪花在眼眶打转,湿润又畏怯,她瑟缩着,在他身下不由自主地颤抖,嘴唇红润,脸颊也极快地被捏红了,手腕、小臂外侧……方才争执过的地方,一片战栗的红。   姜尘徽放开了她,淡淡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从手里拿过一块油纸包裹的糕点,说道:“我只是想给你送这个,吃吧,你吃吧。”   做得香甜可口的青荷酥,正是这个季节特产,软糯小巧,里头裹了绵密的焰红枣泥。送到她嘴边的小点心,裴迎不敢不吃,拿起来咬了一口,心不在焉的地咀嚼,食之无味。   他像是很喜欢看她吃东西的模样,两颊塞得鼓鼓的,又气又不得不忍气吞声,时不时打底下给他一记眼刀,但他瞧见裴迎温顺听话,似乎心情舒畅,并不计较。   “多吃点儿。”他拍了拍裴迎的脸颊。   “听殿下说你逃了,这么多天,你在大骊来去自如?”裴迎忍不住问。   “逃?我还能逃到哪儿去?”   他像是听到一个莫大的笑话,扯起嘴角,眉毛一侧诧异地上挑。   姜尘徽手里握着一个橘子,他用力地将橘子掷到对面的墙壁,砰然一声闷响,再骨碌碌地滚回来,重新落到他手里,他漫不经心地手腕一掷,又是一扔,枯燥无聊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一遍遍往返中,原本完好的橘子,已经瘪伤得汁水四溢。   或许被关在这里的半年里,他已经精神失常到只能做这件事。 第25章第25章   陈敏终一直以来克己复礼,严修自身,自知裴氏是昭王的完美陷阱。   她会主动挽着他的手臂,对他说:“殿下,您对我真好,妞妞最喜欢您了。”   复仇的信念在陈敏终心底从未消失过。   “若是有一日,你发现你眼前的太子不是我,而是皇兄,你会装作不知道,还是——”陈敏终的手指抚上她的眼角。   “殿下……”   她有些慌了,殿下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她状似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您为什么会觉得我能分辨出您与他呢。”她问。   “倘若您能分辨。”   裴迎笑了一笑:“那我得好好想想,我明天再告诉您。”   她回答得这样慎重,居然让陈敏终松了一口气,裴迎不明白殿下为何要问这样奇怪的话,难道他已经知道姜尘徽来过这里了?   裴迎的面颊泛上粉色,睫毛微颤,再一睁开眼,已有潮湿的水意,勾起的嘴角尖尖的,像极了猫,勾人又娇憨。   他的瞳光不自觉一跳,杨花漫漫,柳絮飞绝。   裴迎的绯色令他心念一动,一块上佳的墨,慢慢地被研磨化开。   “好了,手拿开。”   她也该碰够了,他的呼吸极静,清肃端直,似乎一潭不为之所动的湖水,飞雀振翅也掀不动一丝波澜。   “不拿开。”   裴迎笑了,大着胆子看他,她是个明白人脸色的,殿下若是生气,一早便会挥袖离开,他倘若不发火,便是在欲拒还迎,盼着她继续下去。   她知道殿下现在就是嘴硬,这是因为她触到比他嘴更硬的。   陈敏终瞧她在身下偷偷摸摸的,狡黠极了,像只小贼,他退开时,一向平整的神情,多了不易察觉的愠恼。   陈敏终皱眉:“裴氏,谁教你的。”   裴迎也有些恼了,她又羞又气,脸庞顿时涨得通红,整理了衣襟,盯着他。   “没人教我。”   她想起冬猎的夜里受了那么多苦,唤了四次水,疼了许久,若不是因为酒意她指定要跑了,一时气血上涌,也不管这话合不合适,小声嘟囔了一句。   “殿下,您……您也就那么回事。”   哪回事?陈敏终脸色一黑,明白过来她意指什么。   陈敏终将她拉起来,仅仅一个臂弯便将她抱起,她吓得两只手扒拉上人的肩膀,以防落空,她被放在了梳妆台上,后背撞向了铜镜。   一下子当啷四响,衣裙流泻而下,挥落不少珠翠器具,叮叮咚咚的清脆之声,扰得人心都乱了。   薄薄窗纸被灯火映得通黄,她脸颊迅速蔓延红霞,整间屋子像烘了地龙。   “仔细说说。”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她紧张地往后缩了一下,避无可避,哪里都能教人看得清楚,难不成,她作为太子妃,还要怒斥殿下行为不检?   所幸殿下的手替她垫在后头,并未受疼,只是脑袋牢牢地抵在铜镜上。   她第一次见殿下这样果决得不容人,她不敢再耍小性子了。   裴迎忽然感到背后一凉,他的手按上纤薄的蝴蝶骨,扣着她的脊骨,像揪住了小猫的后颈皮,细细的带子松散开,这样轻松不费力。   粉缎面的小衣,绣着玉京芙蓉,次第绽放,极尽饱满妍丽之态,总是倏地挤进他眼帘,一下子眼神暗了。   小衣簌簌坠地。   殿下……他在按哪里?   裴迎一咬牙,心想正是好时机,殿下被她激怒了,她抿了一下唇,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慢慢凑上去。   甜香萦绕,两瓣殷红的唇开合间,贴在了殿下高挺的鼻梁上,嘴唇离开,热气涌动,一顺下来,这回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她睁开眼,瞧见殿下竟然闭上了凤眸,搂住她的腰身也紧了些,贴得她无处可躲了。   她感到新奇,殿下一定很喜欢她这样亲他,可是又口是心非,不好意思说出口。   千错万错,她实在不该在此时憨笑一声。   殿下闭眼的这副模样,看起来单纯好骗的样子,令人无法想象他平日长睫下投落的阴影,深邃的眉骨与鼻骨起伏中,一派心机感。   她笑出了声,险些没从台上摔下来,再一回神,陈敏终不动声色地离她三步远,凤眸已经恢复了清冷。   他淡淡说了一句:“裴氏……你越线了。”   她还想凑上去,再继续的时候,陈敏终已经从容地整理好袖口,一面不紧不慢开口:“我瞧你已经不发烧了,明日去骑马吧。”   “你便是懒得动弹,养得身子娇懒,才这样易招致寒气侵体。”他说。   她怔了一下,心里想骂:殿下这狗贼,这样都能忍住,真是个可怕的人。   裴迎不禁有些发愁,她究竟何时才能按照嫂嫂心中所言,与殿下合得来?   ……   春猎以彰显大骊武德充沛,西域十六部和北漠的使节,南疆土司以及各地分封的亲王,除了昭王统统到齐了。   裴迎有些失望,她原以为王爷会来的,她愈发明白,王爷是为了她的婚事,与陛下做了某些约定。   那时候她因为双生太子的事,惊疑交加下病重,众人皆以为她是爱慕太子生出的心病,王爷也这样认为,所以才会不辞辛苦地为她奔走。   裴迎昨夜将殿下惹恼了,他丢下她便离开了。   听小太监说,殿下回去后,山上夜里凉寒,他却洗了一个冷水澡。   她心底也有气,懒懒地坐在桌前,两个人赌气,不说话好半天了。   终于是陈敏终先开口,淡淡道:“西域进贡了一批名马,有匹玉狮子,毛色雪白,性情温顺,你若是喜欢,我便替你留下。”   裴迎偷偷地看了他一眼,殿下这是在找台阶吗。   她别过头:“殿下忘了,上回冬猎,您还奚落我空手而归呢,我对骑射一窍不通,只能徒惹笑话。”   她这句话说出来,本意是想让殿下教教她。   没想到陈敏终问道:“那你跟来干什么?”   裴迎恨恨地瞥了他一眼,这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对着桌上一盏茶静静道:“那你先换衣裳。”   裴迎一听到殿下要教自己骑马,新鲜劲上来,很快将昨夜的事抛诸脑后。   陈敏终之前送过她一套衣裳,圆领红袍窄直袖衣衫,用的真丝花罗的面料,四经绞织,料子柔嫩凉快,穿上身正合适。   她惊讶与陈敏终的细心妥帖,他是个办事牢靠的男人,即使平日不怎么瞧她,也将她的尺寸记在心里。   裴迎将头发用小银簪挽起,利利落落,显出脖颈的纤细光洁。   林场列了阵阵彩旗,山果红通通地缀在枝头,正午的薄云遮住了日头,投下一片阴凉,正是好天气。   裴迎倒是不客气,陈敏终既然是她的夫君,她便物尽其用,一只手撑上他的胳膊,软软踏上马镫。   陈敏终抬眼,天光倾洒。   裴迎一身圆领暗红绸袍,仿男子式样,她又束起了头发,衬得皮肤明净,两颊粉嫩。   从远处一打眼,竟以为是哪家的王孙公子,飒爽极了。   陈敏终眸光一敛,不曾想过她穿仿男子式样的衣裳,会别有一番风姿。   “殿下,您不上马,我可不敢动。”她说。   陈敏终翻身上马,双臂从背后环过来,始终是隔了距离的,疏离又客气。   可是这一团柔软芦絮,却不以为意地往后靠近。   温热的气息攀延,从少女的头发、衣襟下……若有若无地递送香气,无孔不入。   “放松缰绳,磕一下马肚子。”陈敏终道。   裴迎按照他说的做,衣摆面料光滑,垂坠在马腹两侧,随马蹄一动,褶皱摊开,波光摇曳。   “昨夜是我的错。”裴迎轻声说。   昨夜……她误会了,叫陈敏终看了笑话。   她竟然用手抚住了他。   殿下总是嘴硬,白袍下却出乎意料地诚实。   那时她感到害怕了,瑟缩地收回手,一抬头,见到殿下愠怒的脸色,他当即离开。   裴迎怔怔的,有时在想,殿下是生气她的冒犯,还是生气……她没有继续冒犯呢?   “你只需要专心学骑马。”陈敏终的声音淡淡的。   裴迎忽然抿起嘴角:“殿下真好。”   她与陈敏终是截然不同的人,陈敏终内敛,十分的爱意严严实实,连一分也不肯流露。   而她有一分爱意,却表露出十分。   微风吹拂,她的声音也慢悠悠落下。   “我从小跟爹爹说不愿嫁人,如果那时候知道,嫁的是殿下,我一定不会害怕成婚。”   这句话倒是真心的。   她害怕骑马,但是此刻在马背上,后背贴着那一袭白袍,她很放心,甚至撒开缰绳纵马飞奔,也不会摔下来。   她知道他会把持局面,不容许一丝意外。   殿下是令人安心的人,这两个多月的相处,裴迎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坏人。   “在您的庇护下,谁都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爹爹说过她是有福气的小女子,总有人照顾她,此言不假。   殿下对外严苛冷酷,对内宽厚,认真得一丝不苟,除了在房\事上冷冷淡淡,确实是个好夫君。   “玉狮子”忽然跑快了。   她“呀”地一下,下意识地抓住了殿下的手臂,知道她害怕,陈敏终的双臂揽住了她的腰身。   陈敏终最厌恶京城的世家子唤裴氏“小尤物”,上回,有个骁骑尉酒后这样议论她,当夜便被人活生生拔掉了满口牙。   他明白那些看向她的目光,为何如此不怀好意。   年轻稚嫩的面庞,匀称的骨肉,她的腰肢又软又纤细,生怕在他怀中折断了。   裴迎一低头,双手慢慢搭在了他的手臂。   绸衫的面料极凸显曲线,饱满的下缘,若有若无地随着马背颠簸,起伏在他手腕上,柔软温热,片刻失神。   少女鬓间的发丝,在风中有些乱了。   夜色渐暗,愈容易将感觉集中在一点,陈敏终的五指触到碧波漾漾的水面,僵麻到指尖无法挪开。   她并不在意,声音好像从天际飘来了,被风搅得零碎。   “昨夜,殿下是不喜欢吗?”她问。   陈敏终下意识地脱口:“没有不喜欢。”   咦?裴迎有些讶然。   幸好她在马背上不敢回头,是以,没瞧见殿下自知失言的模样。   “那……您喜欢的是哪件事?”她仰起脖颈,故意这样问。   她又在给他设套呢,陈敏终沉默不语。   陈敏终心中只有帝位,男子生于世,自当追寻权势的巅峰,更何况他本就生在皇家,至于女子,若是有心仪的娶来为伴便是。   裴氏她……也不过是个被惯坏了的美人而已。   “殿下,您是不是怕我。”她忽然开口。   怕她?陈敏终皱眉,他为何要怕她?   她状似无心地笑道:“其实世间的夫妻,也并非因为恩爱才在一起,何况是富贵人家,真心如流云聚散,只要我与殿下目前的利益是一样的,便能历久弥坚。”   无论殿下是否对她卸下心防,她可以不在意。   为何殿下对她如此忌讳,难道殿下生怕在碰一碰间对她动心吗。   裴迎的笑意消散得一干二净,她在马背上大胆地转过了头,在他的怀里,不怕摔。   她似乎想告诉他,小小女子已经如此豁达,殿下又何必拘谨。   “那夜在行宫第一次遇见殿下,并非昭王授意,而是我糊涂了,当然,殿下谨慎行事,我并不在意。”   “裴氏,慎言。”陈敏终面色蓦然一沉。   裴迎心一横,银牙一咬,哪怕会触怒殿下,她也顾不得了。   爹爹曾经在钦天监谋事,可他告诉裴迎,不能让星象决定自己的命。   她不能成为了弃妇了再搏一搏。   错过时机,悔之晚矣,行宫一夜是这样,今日亦是如此。   那就摊牌吧!   “殿下,我们这是各取所需。”她说。 第26章第26章   陈敏终眯起凤眸,不仅没有暴怒,甚至在静静等待她说下去。   “我知道殿下是言出必行的男子,我想要的只有殿下能给我,殿下为何会担心,早在大婚之夜,我们的性命便已经牵系在一起。”   作为一个女子,她的身子已经是他的,身份也是他给的,裴迎已经别无他法。   良久,陈敏终嘴角翘起,发出一声嘲弄。   裴氏年纪不大,野心倒挺大。   是他低估她了,她瞧着娇弱,却携着市井的勃勃生机,那是扎根于她血液中,来自裴家历代往上攀爬的莽气。   八字还没一撇,她的小腹尚未隆起,已经开始惦记她孩子的荣宠了。   她已经不稀罕骗他了,从前还会假装满眼爱意地望着他,一声声哄说喜欢他呀,想抱他,如今索性不装了,早在陈敏终意料之中。   他从来没指望小骗子真心喜欢他,世间没有女子会喜欢他这样的人。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只会连骨头渣子都被豺狼啃得不剩,连她爹都不敢这样跟他周旋。   裴迎……根本就不清楚他是怎样的人。   她天真到惹人怜爱。   “你又能为我做什么?”陈敏终淡淡道。   裴迎蓦然抓住了缰绳,两腿一夹马肚子,“玉狮子”奔跑起来。   她是第一次上马,却纵容白马越跑越快,这是殿下在她身旁的底气。   陈敏终眸中不动声色,裴氏……她究竟想做什么?   “殿下问我的问题,我想好了,您要知道我的答案吗。”她颤着。   陈敏终曾于昨夜问她:“若是有一日,你发现你眼前的太子不是我,而是皇兄,你会装作不知道,还是——”   裴迎一字一句回他。   “我会做一个殿下心中端正体面的太子妃,维护殿下的身份,在世人面前扮演一对恩爱的夫妻,无论任何人危及我们的事情——”   她轻声说:“不会放过他。”   裴迎的底线只有裴家,只要殿下不动裴家,她永远不会与殿下崩解。   这是陈敏终第一次静默长久地望着她。   “裴氏,你太高看自己了。”他冷笑一声。   裴迎侧过脸,对他扬起嘴角,眼底是明媚的笑意。   她同他见过的世家女都不一样,她会笑着对他说:“男人爱的不是十六岁,男人爱的是我。”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她想要什么便要了,殿下是擅长施予的男人。   骄纵没脑子的小美人,一定生长得痛快淋漓,与他的隐忍克制截然相反。   陈敏终心底嗤笑一声,一切不出他所料,裴迎这些天来的温存软语,俱是意有所图,她愚蠢,头脑空空,心底只算计着裴家的锦绣前程和虚荣。   她唯一的优点,便是卑劣得坦率。   “裴氏。”他淡淡开口。   “嗯?”少女娇憨地靠在他胸前,却听得他轻轻落下一句话,瞬间叫她浑身冰凉。   “你是不是见过皇兄了。”陈敏终开口。   裴迎心下一惊,原来殿下什么都知道,这汪深湖从来不露声色,只有底下浪拍暗礁。   她瞒不过他,只能咬牙道:“是。”   陈敏终问:“皇兄比我好看吗?”   裴迎觉得荒唐,殿下竟然问出这样不靠谱的问题,他们两个人明明长得一模一样。   她笑眯眯地回答:“没您好看。”   陈敏终勒停了马,既然裴迎将心底的想法告诉他,那么他也如实相告:“你与皇兄是同一种人。”   裴迎一愣。   “年幼时,皇兄待我极温善妥帖,很会体察人心,知道母妃不准我随意出门,于是他在宴席上得了什么好的,都会来小佛堂与我分享。”殿下第一次说这样多的话。   那不是分享,那是施舍。   陈敏终眸光一敛,皇兄抚摸着他的脑袋,细心温柔地一样样指给他看,这都是什么,有什么用处。   然后皇兄将这些一把推给陈敏终,笑盈盈地说:“皇弟,都送你啦!”   他的笑意下携了不自知的得意,反正这些赏赐他多得是!或许是庆幸与怜悯,高高在上,像抱着一只没见过世面,脏兮兮的小狗。   皇兄的身上总有一种豁达开朗,潇洒优雅风流,见过世面,获得充沛爱意后的大大方方,他浑身上下都是舒展开的,可以犯错,可以得到充分的包容。   不若年幼的陈敏终,在晦暗的小佛堂,那颗心像一枚核桃一样,皱巴巴的。   因此皇兄漫不经心的好意,原是一种优越感之上,举手投足间轻易给予的东西,却令陈敏终如获至宝。   裴迎也是这样,被娇宠长大的小姑娘,又生得极好看,有肆意任性的本钱。   她做什么都从容大方,善意只不过是她富足之余不经意流露的东西,不值钱   她今天说喜欢你,明日转头便忘了,后日更可以恨你,与皇兄一样是无心之人。   八岁时,皇兄在一次设计陷害他后,曾扬起下巴,苍白邪恶,在夜风中挑衅地笑了笑,他问了陈敏终一个问题。   “皇弟,你明白什么是庶民吗?”   陈敏终冷漠地捏住她下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落下。   “裴迎,你知道什么是庶民吗?庶民便是你这般,得了人一点好脸色,便妄想顺杆爬。”   ……   骑马事件后,裴迎与陈敏终再未说过话,他偶尔回来取箭囊时,裴迎想替他整理衣襟,却被不动声色地避开,冷冷淡淡。   围猎恰逢贵妃的生辰宴。   皇帝宠爱贵妃,下令放生了一日所得猎物,又在林场中围了篝火台,趁兴贺生。   夜色喧嚣,裴迎本来最爱凑热闹,想到殿下说的那句“庶民”,便闷闷地躺在榻上。 第27章第27章   月色扑过窗棂,竹影摇曳。   裴迎面对面坐在陈敏终膝上,她低头,牙齿磕碰,咬殿下的唇瓣,咬疼了又亲一下,时不时哼唧一两声,潮湿又怯生生的,鼻尖嗅到浓烈的酒气,殿下喝了许多酒?   他方才在筵席上,确实陪皇帝饮了酒,酒气冲涌,本想早些歇下,听说裴迎骑马伤了腰,疼得睡不着。   陈敏终想起:她穿着他送的圆领红袍,很是乖巧听话,仿男子式样却格外清爽。   他娶了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子,在围猎时,总有若有若无投向她的目光,令他的眼眸立刻冷下来。   陈敏终双眸有惊澜与山火。   他不喜欢任何人看裴氏。   小祸害,她娇气极了,动不动便头疼脑热,裴家的小女儿果然很会折腾人。   “殿下喝了多少?”她问。   “父皇兴起,便陪着多喝了几盏。”   裴迎并不管他,殿下爱喝几杯喝几杯,喝坏了身子也是他自己的。   她明白世间男子皆不喜欢束缚,她懒得多说几句,殿下的身体与她何干,只要别死了就好。   她心底没他,样样豁达,那么她就做一个温柔可人的贤妻,事事都顺他心意。   陈敏终道:“今日猎得了一只灰白猞猁,改日裁了给你做毛领。”   “谢殿下挂念。”裴迎弯起嘴角。   明明殿下生了裴迎的气,却在围猎时思考:灰白猞猁的料子给她做什么好。   裴迎两手搭在他脖颈,望着他笑,性子来的快去得快。   虽然她不擅长骑射,谁说会一无所获?殿下总不会忘了她的那份,他是个锯嘴闷葫芦,生气了也不会真的不管她,永远默默施予。   四下无人了。   “殿下饮酒了,不如早些歇着吧。”   室内一片昏暗,他浑身酒气,似乎朦朦胧胧地做些什么,也无人知觉,裴迎眸光亮亮的,格外清晰。   “是你不得要领才会疼。”陈敏终静静道。   裴迎:“以后不骑马了。”   “不好。”他一把将她拉过来,状似无意地抵住。   滚热的酒气袭来,她本就是不胜酒力的人。   不敢忘记冬猎那晚,她才堪堪饮了几盏酒,若是与他面对面,怎么想都是很危险的。   裴迎想起爹爹呵斥兄长的时候,无意中说过:真正喝醉的男子,哪里能起势,不过借酒做些不敢做的事。   所以她倏然明白了,殿下没喝醉。   “殿下,您似乎很讨厌我们裴家的样子。”她轻声问。   她故意提到裴家,故意扫他兴致,   陈敏终并没有蹙眉,眼眸中出乎意料的平静。   “你觉得你父亲知道我的事吗。”他转守为攻。   裴迎愣了一下,她老实回答:“爹爹或许并不知情。”   他嗤笑了一声,裴迎也不敢再问了。   裴迎开始拉扯些有的没的。   “您还记得今日骑马的时候,一只小矮马被拴在廊柱旁,瞧见我们一个个上了马,人来人往的,就是没人搭理它,它气得尥蹶子,把一旁的坐墩给踢翻了,真是有灵性的小畜牲。”   裴迎想起了这件趣事,小梨涡旋上嘴角。   “那是四皇子的马。”陈敏终道。   裴迎笑了:“哦,难怪它不冲别人撒气,就冲我们来呢。”   陈敏终心不在焉。   殿下一只手撑在裴迎的脸侧,她的笑意瞬间凝固。   她曾大胆地咬他的唇角,她真的不该这样做。   裴迎是逗他玩,但殿下并不会逗她,他做什么都很认真,贯彻到底。   陈敏终一向稳重自持,使自己的神智在可掌控间。   她睁开眼,陈敏终的墨发垂落下来,遮住了月色,于是天地间只剩他凤眸中的湖光山影,殿下抿紧嘴唇,竟然清冷威严,一本正经。   他的手并没有停下。   “裴氏,你是不是总喜欢招惹我。”他轻声说。   令人胆战心惊,他的目光依然紧紧盯着她,想起她曾不满地小声嘟囔:“您就那么回事。”   他面色一冷,腾空将人抱起,分开她的腿,正想狠狠欺负,冷不防裴迎“嘶”了一口气,腰身撞上枕席,她的腰本来就疼。   裴迎忍不住攥紧了指尖,陈敏终有些无奈地将她放下。   “腰还疼呢?”他问。   “没事。”她轻声唤出口,想要继续。   “有事。”   他不动声色地推开她的手腕,惹她气恼也不顾,伤了腰不该行事,裴氏不懂事,可他该恪守道理。   裴迎两颊微鼓,气呼呼的,郁闷极了,像个过年时节因牙疼吃不着饴糖的劣童。   ……   青槐夹道,马车回京,裴迎撩开车帘,望了一眼太子舆驾的方向。   今日殿下神色如常,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马车在山道逶迤半日,倏然,裴迎感到身下一震,睁开眼,前头喧嚷起来,出什么事了?   一两只鹧鸪掠过山谷,小太监们来往穿梭,脸上挂着汗,神色焦急,仪仗纷纷停下,拥堵在道口。   “出什么事了。”她唤住小太监。   “回禀娘娘,没什么大碍。”   小太监怕惊着了她,回了两句话便借口跑了。   回到盛京,裴迎才从宫人口中知晓,一辆装备大鼓的祭祀马车,不知何故忽然失灵,正好撞上太子的舆驾。 第28章第28章   屋脊高高低低,上翘的檐角高耸入云,日光大盛,琉璃瓦色彩明丽,重重帘幕将光密遮住了。   姜曳珠在殿外焦急地来回踱步。   自那日下过棋,棋盘上那副姜家的走私路线图令他惴惴不安,姜曳珠杀心顿起。   太子究竟还知道多少。   祭祀鼓车的意外没能杀了太子,自己的把柄必定会叫太子抓住。   他一抬眼,太子在外阁安坐,周身簇拥了几位朝臣,正关心伤势,见到他,太子微微一笑。   姜曳珠恨恨咬牙。   这日上朝,年前的春闱舞弊大案突然有了进展,此案牵连一百余名贡生,当日在朱雀长街闹得沸沸扬扬,关在大理寺已有半年。   主考官正是姜家老祖宗——如今的内阁首辅,白发白须的老人在朝堂上缄默不语,最终,面对陛下的震怒,自请在家休养。   姜家的脉系在此案中被捋干净,陛下留下彻查此案的人,皆是姜家的敌对派系。   圣意明了,老祖宗深知暴君喜怒无常,只愿姜家这座庞然大物能收敛须脚,小心运转,方能续上气运。   姜贵妃在陛下的书房外跪哭了许久,非要面见圣颜。   却只换来陛下不耐烦的一句:“让她闭嘴。”   要变天了吗?   朝臣揣着袖子,抬头望天,要入夏了,这几日盛京夜里隐隐有雷暴迹象。   旁人不明白这案子为何突然有了进展,姜曳珠却一清二楚。   这是太子对姜家的报复。   姜曳珠向来是个藏掩不住的,当下,直截了当地去找了太子。   他一拱手,压不住眼眸的狠戾之色。   “表哥,你为何能如此狠心对姜家下手,那可是你的母族啊,你连贵妃也不顾了吗!”   姜曳珠惯会上来倒打一耙。   他不知道眼前的“表哥”已非表哥。   姜家一直都在陈敏终的复仇计划中。   只是,陈敏终没想这么早对付姜家。   姜曳珠一惊一乍的,殊不知这连开局也算不上,不过给他一点苦头,以作警示。   陈敏终未抬眼皮。   “你指的是哪件事,是你们姜家春闱舞弊,还是卖官鬻爵、走私火器、吃钱粮回扣,还是公款筑私宅,大治产业?”   一字一句,姜曳珠脸色惨白,冷汗滴落,疯了,表哥疯了!   陈敏终抬眼,嘴角淡淡嘲讽。   “还是你姜大公子谋害王储?”   姜曳珠的头脑嗡嗡一片,他勉力支撑心神,咬牙切齿。   “表哥,我们谈谈。”   书房落下一地寂寥光影,陈敏终的侧面格外冷,他手中的沉香珠被放在案面,响得惊心。   “要谈叫你爹跟我谈。”   姜曳珠阴冷地抬头,眉心的小红痣越发凶狠,这张脸与太子表哥有三分相似,可是更多了艳丽。   他自小厌恶表哥看似完美,实则高高在上,那副施舍众生的嘴脸。   更何况,他又多了一样恨表哥的理由。   在设计鼓车的谋杀时,姜曳珠心底恨的究竟是表哥下的那局棋,还是更恨他娶了自己心仪的笨妞呢。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姜曳珠气冲冲地回府。   老管事战战兢兢,眼看公子气得一挥袖,扫落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咣咣啷啷响个不停。   得亏是姜家底子厚,换做普通殷实人家,哪里禁得起公子一不高兴了,便将室内的古玩器具统统砸烂。   他气喘吁吁地停下,眼角微红,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一抬手。   “给我向宫里请示,明日我要去宫里给贵妃姑母请安。”   老管事还不清楚自家公子的性子吗,打不过便告冷状。   只是这次奇怪,公子为何不找老祖宗,不找老爷,要去找姑母呢?   老管事颤声道:“回禀公子,殿下是贵妃的亲儿子,只怕贵妃不会偏向咱们。”   姜曳珠冷哼了一声:“本公子知道!” 第29章第29章   这日午后,云光殿中,姜贵妃刚午睡起来,便听得小太监通传,姜曳珠眼眶红红地从外头踏进来。   姜家这一代只姜曳珠这么一个嫡子,阖家上下捧在手心,娇宠得无法无天,姜曳珠在她眼里一直像个小孩子。   贵妃叹了口气,嫣红指甲抚上他的额角。   “瞧这可怜模样,乖孩子,谁欺辱你了。”   她不问还好,一问姜曳珠便忍不住落泪,又急又慌。   “姑母,表兄要杀我,表兄要杀我!”   “姑母救我!”他恨不得满宫里人都听见。   他嚷得让贵妃惊惧起来,这只手凝滞在半空,久久落不下去。   “嘘——小声些。”   “怎么会呢,你表哥好端端的为何要杀你。”   虽说姜家是她的母族,可是太子更是她的亲儿子,女子一旦出嫁,便有许多身不由己,儿子才是她实打实掉下来的肉。   姜曳珠哽咽道:“大理寺彻查春闱舞弊案,正是表兄在背后授意,他非得叫我们家吃亏。”   “胡说,”贵妃又惊又怒,不由得驳斥,“母族受损,这样对太子有什么好处。”   太子是她一手抚养大,虽说最近待她有些客气疏离,但不至于疯到与姜家作对,他难道不知道,为了   这件舞弊案,自己跪哭在陛下书房外几近昏厥吗?   可是……若真是太子所为……姜贵妃满腹狐疑地望向了姜曳珠。   “千真万确,不然侄儿不敢冒犯太子表兄。”   姜曳珠哭得情真意切。   “表兄比我年长,我自知一切不如他,原先他为了使我们姜家没脸,从我手里抢走了裴氏,裴家不过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户,他要裴氏做什么呀,不过想借此羞辱姜家。”   “姑母,您是知道的,我本与裴氏下了聘,后来陛下一纸赐婚,我们姜家沦落为盛京笑柄,难道这便是表兄想看到的吗?”   姜曳珠一张漂亮的面庞不住垂泪。   “昨日,我去找太子表兄,谁知他竟威胁要杀了我,姑母……我好怕,您救救侄儿。”   姜曳珠本就生得美丽,典型的世家贵公子模样,一垂泪更是楚楚动人。   “好了好了,有姑母在,太子岂能杀了你。”   贵妃嘴上虽然哄着他,心底也是不安。   她思来想去,太子生出种种变故,是在娶了裴氏之后。   贵妃缓缓分析:“裴氏蓄意勾引太子,她的父亲原是想攀上天家,如今舞弊案落在大理寺手里,也有她父亲从中推波助澜,桩桩件件都有裴家的影子,我想,这一定不是太子本意,而是有人从中挑拨。”   裴家是昭王的人,原就有异心。   贵妃断然不肯将过错归咎在自己儿子上的。   她寒声道:“太子年轻,耳根子软,一时被蛊惑也是有的,一定都是被裴家教唆的!”   姜曳珠懵住了,他本来是想告太子的状。   姑母为何要扯到裴家身上?   贵妃越想越气:“我生的儿子我明白,太子心地良善,傻傻地被人当枪使了还不知道,他这孩子不坏,只是一时糊涂,裴氏跟个狐媚子似的,成日里只知道缠着男人。”   “太子秉性温柔,不懂得拒绝女子,裴氏什么都懂,任是再严谨的男人,也挨不住她这般磋磨,夜里吹吹枕头风,我儿子哪里经过这番人事!”   贵妃此刻万分后悔,由着昭王把裴氏塞进东宫。   她养的好儿子,自小身为世族楷模,修身养性,她本想将族里几个貌美嫡女送进来,让太子通晓人事,此事未成,叫裴氏捡了便宜。   姜曳珠忍不住反驳:“表兄他一向稳重自持,种种行事,怎么能推脱到女子身上,裴迎不过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左右得了表兄?”   “就是裴氏误了他!”   贵妃咬牙切齿。   “他们裴家粗鄙不堪,教出来的女子更是不像话。”   裴氏腰肢轻软,胸脯格外丰盈,平日又爱穿单薄衣衫,爱笑爱闹,缠在太子书房里便是一整日,十足十的妖冶胚子,太子未经人事,又是新婚,年轻气盛,必定会栽在她手里。   姜曳珠听不下去了,恍神间,他想起了书院里的小笨妞。   她是不是真如贵妃所言,整日整夜都和表兄……都和表兄……   裴迎不是那种缠人的女子,一定是表兄强求她的,姜曳珠心头妒火窜升,此时此刻,恨透了表兄。   没错!裴迎年纪还小,她能懂什么男女之事,一定是表兄借着夫君的身份折磨她。   一想到裴迎泪水涟涟的模样,姜曳珠妒火中烧。   他丝毫不让:“裴迎才年过及笄,小孩子心性,表兄比她年长,难道心智连她也不如了?”   贵妃道:“贱人手段多,太子未经人事,被这个小贱人迷得神魂颠倒,有什么稀奇。”   姜曳珠眼神阴冷,裴迎才不是贱人。   他心里暗骂:奶奶的,你要是欺负裴迎,我就欺负死你儿子。 第30章第30章   东宫,书房。   陈敏终正翻阅福州的兵奏表,福州临海,屡遭海寇入侵,当地又生出叛乱,军情危。   裴迎走进来时静悄悄的。   陈敏终正好阖上了兵奏表,抬头看她。   “殿下,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她笑着,明显有些局促不安。   宫里所有事都逃不过陈敏终的耳目,他自然知道今日下午发生了什么事。   裴迎很慌,毕竟是女儿家,一定吓坏了,生怕招来姜家的报复。   瞧她那副怯生生的模样,他原本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裴迎:“殿下,我有事求您。”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是个知道讨好人的,一听说殿下在书房公办,她便贴心地吩咐阿柿准备了吃食。   “说吧。”他静静饮茶。   仰过茶盏间,眸光无意一瞥,裴迎带来的小食盒,掀开了半面盖子。   一盏白瓷碟凹着肚儿躺着,刚蒸好的鹿血羹。   陈敏终顿时被茶水呛到,咳嗽了好几声,手指按住桌角,面色一层薄薄的红。   榴花在夜色中艳丽分明,枝叶间小果玲珑。   陈敏终的目光从白瓷碗里收回,被茶水呛着的薄红尚未消散。   裴迎关切地贴上来:“殿下,殿下您怎么呛着了?”   “无妨。”   陈敏终抬起一只手,阻止她上前,另一只手用白帕擦拭嘴角。   裴迎有些恍惚,她今日下午才见到那张与殿下相似三分的脸——姜曳珠。   裴迎不敢欺瞒他,也知道只有殿下能帮自己。   姜曳珠势必会向姜家老祖宗告状,庆幸指甲未在他脸上划出伤痕,破了他的相,便更严重了,世人皆知姜家嫡公子最讲究容姿。   “夫君救我。”   她声音携了哽咽,聪慧得故意示弱,从不会自己逞能,天塌下来让他撑着。   她想拢住殿下的袖袍,却见他神情冷淡,手硬生生停滞在半空。   陈敏终:“好了。”   无事时唤他殿下,有事便唤夫君。   裴迎的声音虽携哭腔,面上却连一丝泪痕也无,不过是她求人的姿态,楚楚可怜。   陈敏终没想过责怪她,她是他的妻子,惹了祸合该由他来解决。   “宫里不会再有人传这件事。”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裴迎惊愕地抬头,她还未开口,殿下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阖宫上下,哪怕是私里也不敢议论主子的是非。   “至于姜家,”他瞥了她一眼,“你就不用管了。”   裴迎松了一口气,看来殿下要替她揽过这件事,他也没有责怪自己行事不得体。   她目光一落,倏然间发现,殿下今日也穿着荷茎青的中衣,雪白外袍,脖颈前落了一串冰种翡翠珠挂饰,以暗铜小白玉间杂其中绿得清清爽爽,绿得清冽。   她记得殿下很少穿青色。   是因为上回她夸殿下穿青色好看吗?   裴迎好奇地探过目光,殿下也看过来,视线触及,咬着她似的,慌不择路地逃开。   他明明穿着很清浅的衣裳,面色平静,唯独一双凤眸如覆薄霜,任谁也无法窥探湖面下究竟有什么,冻得她不敢造次。   殿下是如何做到又温柔又凶的。   她可不敢问一问:殿下是因为我喜欢才穿青色的衣裳吗?   说不定是她自作多情。   陈敏终眉心一跳,她又是送菟丝子茶,又是送鹿血羹,红莹莹的一汪,淡淡腥膻气送入鼻端。   她究竟想做什么?   他有些疑惑,裴氏该不会以为他不行?但他始终面色如常,没有表露出来。   裴氏确实是小孩子心性,上一秒还怕得要死,现在便对他好奇起来,时时刻刻大眼眸睁着,不肯将他的微神情放过。   虽然是下人在小厨房做了送来,但裴氏明白食盒里装着什么,她如何能这样面不红心不跳,若无其事的模样呢?   “殿下劳累许久,快用点茶醒醒神吧。”裴迎好心道。   他若是用了这茶,醒来的恐怕便不止是心神了。   陈敏终不经意扫了一眼,对她道:“今夜我歇在书房,不必给我留灯了。”   他下了逐客令,裴迎一愣,旋即笑了笑:“是。” 第31章第31章   贵妃抚额,两条细细的眉蹙起,叹气一声比一声重。   她面前的桌案上,一张信纸铺展开来,遍布褶皱。   “这封信是谁留下的。”她沉声问。   早起时,宫人在外阁发现了这封遗落的信,上面写着贵妃亲启。   这封来路不明的信,着实令贵妃疑惑,若是寄信人能自由出入宫掖,何必掩人耳目,直接将信交到她手上不好么?   当她拆开一看,瞳孔皱缩,寒意攀延脊骨。   她立刻将信纸揉作一团,握成拳头,指尖掐进肉里,疼痛也浑然不觉,浑身的华丽珠翠在颤。   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平复心绪。   那是一封威胁信。   令她头皮发麻的是,上面邪恶地揭露了她的秘密:她生了两个儿子,藏起来了一个。   可是寄信人的目的是什么,单纯恐吓她,看她惶惑不安的模样取乐吗?   贵妃原以为这件事情早已神不知鬼不觉。   二十年前,她诞下了双生子,剧痛后的一丝不舍,又或是母性天生的怜惜,她做了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双生子是妖异乱国的征兆,按例应当两个都不留,或是去除一个,是她哀求嬷嬷别抱走,她说她就想多看几日。   这孩子留着是个祸端,一旦被人察觉,必定会牵累母族。   当时姜家派来的心腹,告诉她:“老祖宗已经知道了,您将二皇子抱给我吧,他留在这里也是一死,老祖宗定会为他寻个好人家的,只是你再也不要找他,你们的母子情分断了。”   她嘴里呜呜哭着,明白二儿子一旦被抱走,老祖宗绝不会给他另寻人家,姜家向来斩草除根,他会死的!   贵妃假意告诉嬷嬷,孩子已经被处理掉了,实则是藏在了宫里。   她自个儿愈发后悔,为何当时没有把儿子交给嬷嬷。   次子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令她毛骨悚然,他沉默寡言,冷静又胸有城府,黑瞳仁盯着她的时候,俨然是第二个暴君。   他那张苍白漂亮的面庞下,涌动着暴君的毒血。   后来发生的种种事迹,险些要了她的性命,以至于她看到这个孩子,只有说不清的厌恶。   哪怕是前后脚降生的两个孩子,母亲也会不由自主地有偏袒之分。   这对母子间的隔阂深不可逾。   握着信纸,贵妃在颤抖,仿佛冰锥一下又一下地击打她的脊梁骨,恐惧如附骨之疽,这封信究竟是谁故意透露给她的。   赵太傅吗?他已经远离京城了,谢掌印为人忠厚,必定不会是他。   姜家更没有理由拿此事威胁她。   小宫女对视一眼,怯生生地走过来,跪下。   “回禀娘娘,昨日除了姜公子,便只有太子妃来请安,只是她尚在外阁侯着,不知什么缘故与姜公子发生争执,还未见您便离开了。”   是裴迎?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姜贵妃后背沁出一身冷汗。   她为何就没想到这个死丫头呢?   裴家是昭王的人,昭王立场不明,难以揣度,而裴迎又是昭王安插在东宫的棋子,成日只知道给太子吹枕头风。   看来信是裴迎留下的,她是妄图以此要挟他们母子吗?   以她的脑子必定做不出这些事,若是她得了昭王授意,这一切便说得通了。   姜贵妃蓦然咬紧银牙,两根又长又挑的细眉,狠狠压下怒气,狭长的眼眸间闪过阴戾之色。   她岂是坐以待毙之徒?   裴迎千不该万不该,便是将主意打到她身上,她从来不是忍气吞声之人,姜家的人一口气通畅到底。   在这宫里,她姜贵妃不痛快,谁也别想痛快。   裴迎会为她的所作所为后悔不迭!   窗外蝉鸣与之相应和,在雨中渐渐歇了,骤雨来得急,雨滴撒落一池新荷,圆滚滚的,转几圈便消逝不见。   姜曳珠站在两株门槐前,身后跟着一个女子。   一袭斗篷遮得严严实实,唯独漏出来一只纤细的手腕,畏惧地扯住了的衣摆。   他是奉了贵妃之命,在族中选适龄的女子,要得体,要嫡女,要像裴迎一样娇气。   他不禁想,哪能找到跟她一样娇气的。   明面上贵妃说是派进宫给她自己解闷。   实际是送给太子做侍妾的。   姜家旁支众多,他从中选了这名姑娘,虽然是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好在兄弟不得势,性子柔弱可掌控,又生得貌美。   姜曳珠转过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女子小声地开口:“回表哥,我叫金——”   “好了,”姜曳珠不耐烦地抬手,“金氏,家中都教过你规矩了吧。”   金氏一愣,她今日早晨才抵达盛京城,一路上马车不停歇,风尘仆仆,她第一次出远门,从昨晚便不曾进食。   她只生怕食物的气味会惹得贵人嫌恶,听说这位姜家嫡公子最讲究仪容。 第32章第32章   一声“咣啷”的裂瓷清响,两名头脸陌生的小宫女走出来。   姜曳珠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姜公子……”小宫女明显慌乱起来。   “姜公子,不能进去呀。”她们想阻止他。   “裴迎!”他焦急地唤她。   他蓦然冲进去,喘着粗气,映入眼帘的是裴迎面颊上的一抹绯色,她的脸又红又烫,眼底水光清亮,   庆幸,衣冠尚是齐整。   姜曳珠心底咬牙,姑母……她果然故技重施,意图污蔑太子妃的清誉。   “救命!”裴迎喊道。   姜曳珠心底瞬间又气又怜惜。   小笨妞她为何这么笨,明知贵妃不喜欢她,还要过来。   姜曳珠跋扈惯了,不明白裴迎无法拒绝贵妃的要求,她身为儿媳,少不得伪装得贤淑得体。   他又恶狠狠地想:小笨妞,后悔了吧!要是你嫁给本公子,本公子娘亲温柔又心善,她才不会欺负你,她一定很喜欢你,因为在我家我说了算。   天底下的女子,没有比贵妃姑母更狠毒的了。   姜曳珠余光瞥见自黑暗中,翻飞的一块衣角,一名高瘦苍白的侍卫,缓缓握住腰际刀鞘,阴冷地盯着他。   这名侍卫脸生得很,不像宫里的禁军。   看来这便是贵妃安排的“奸\夫了”了。   侍卫见到有人搅扰,警惕地皱眉,尚未成事,竟然被姜公子闯进来了。   “滚开!”裴迎的声音颤着。   一枚茶盏飞来,本来是欲砸那名侍卫,没想到侍卫躲开,茶汤泼洒在半空,“砰”然一声,直直飞撞向姜曳珠额头。   这一击猝不及防,好疼!   姜曳珠的头猛然朝后一晃,碎瓷四散,登时头破血流,五指间是捂不住的血,惨烈异常。   这一下砸得姜曳珠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几乎跌倒过去,他狠狠攥住桌角,指节泛白,勉力支撑住。   小笨妞……她在做什么。   “裴迎!”他怒火中烧。   裴迎吓得一激灵,畏怯地从后头探过头。   姜曳珠满头是血,乌发红血,雪金色的簪冠,华丽又冰凉。   他咬牙切齿,哪怕五官扭曲也是好看的,生来漂亮的人从不注重神情,硬生生逼出一份邪恶的冷艳。   鲜血与他眉心的小红痣相得益彰,怒气一烘,更如杀气腾腾的恶鬼。   只是这份怒气并不冲着裴迎而来。   “你可知道,本公子是谁?”姜曳珠一手挥向那名带刀侍卫。   他见着了刀便怕,这种穷凶极恶之徒,收了贵妃的好处,在宫闱禁地也敢做出这等事,分明已经不要命了,杀个人拉来垫背也轻易。   更何况,姜曳珠自认性命矜贵无比,他可不愿莫名其妙地死在这地儿。   可他知道笨妞比他更怕,那么他便不能退了。   “本公子……本公子可是姜家嫡孙。”姜曳珠疾言厉色,这句话仿佛给他生出天大的底气。   门外头两个小宫女鬼鬼祟祟地探过头,她们本是来“无意”撞破奸\情的,没想到……坏了!姜大公子搅合进去了。   姜曳珠垂下一只手,鲜血滴落,顺着指尖,在青砖缝隙蜿蜒,将地面染黑了。   他转头,望向了裴迎。   庭院中,天光清明,花藤被微风拂得簌簌,这样一位被鲜血沾染的贵公子,锦衣玉袍,美不胜收。   在他眼底,一刹那间有关心的光芒。   花叶摩擦的声音中,裴迎心想:是错觉吗?   他想说:裴迎,快跑。   可是姜曳珠费力地扯开嘴角,冲她冷冷一笑。   他嘴里吐出几个字:“傻妞,滚啊!”   裴迎怔了一下,她顾不得了,只想逃开。   少女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推开两个小宫女,她想大喊,话语却堵涩在喉咙,宫闱之中不可高声。   而且这是见不得光的事,她险些便被设计私通了。   风在耳畔呼呼刮过,裴迎心底越想越气。   在家中她自小娇生惯养,从未受过这等气,入宫以来裴迎收敛性子,谁知贵妃还不满意,竟然要置她于死地。   药劲上来了,好难受,气血一下子涌上天灵盖,裴迎蓦然站主脚步,弯腰,双手扶膝。   瞳仁渐渐涣散,她擦了擦额头黏腻的汗水,苍白的面庞,从底子染出一片嫣红,眼前浮现出来姜曳珠的血,红得鲜明,愈发呼吸不了。   她艰难地大口大口呼吸,抛上岸的青鱼,一翕一张间,浑身烧似的蔓延,滚烫得厉害!   这是怎么了……贵妃赠予的茶里下了药,怨不得她忽然如此好心。   贵妃这样欺负她,手段之恶毒,她不由得后脊发寒,心底后怕极了。   她抬起头,咬紧银牙,死命强撑着,在这宫里,她并不是无依无靠的。   殿下呢,谁来救救她……她要去找殿下。   裴迎至殿门外,禁卫军肃然驻守,一名女子被拉了出去,只瞥见一抹娇弱的身影。 第33章第33章   宫墙镀上一层金边,辉灿灿的流云拥护明月,云层间,熔化的金子渐渐暗淡,天幕垂落,倏然一下子黑了。   他将他的小姑娘抱在膝上。   “写字可以静心。”他心不在焉地说。   她这副模样该怎么写字,只怕手都要发抖。   “听说你自小写的一手好字,”殿下的语气依旧淡淡的、他似乎替她做了决定,“那就写字吧。”   陈敏终一只手伸出来,替她研墨,莲叶歙砚上墨汁静静淌着。   他哄着她:“裴氏,要写字。”   “写字给我看。”   见她拿不住笔,他的凤眸带了难得的笑意,像是嘲讽。   “别告诉我你不认字。”   裴迎怎愿意让他看轻,一咬牙,坐起来,悬起手腕,工工整整,写的是《橘颂》。   下笔时或疏可走马,或密不容针,字迹布局如安置家宅,她不知殿下为何要为难自己,就不能容许她躺在他怀里一会儿吗。   “意态生动,只是有些拘谨了。”殿下轻声说。   裴迎的额头沁出薄汗,被他禁锢在怀中,连以往笔势的豪放洒脱都失去了,一点点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变形,不自在,心慌如蚁噬。   她在想:真太子是满朝闻名的书法大家,尤擅一手小楷书,曾被称为天人手笔,积淀深厚,行笔疾迟有序,恪守法度,正如他其人完美到滴水不漏,一副字万金难求。   殿下能将字迹模仿得与真太子一样,真是不容易。   裴迎出了神,殿下自己的字迹会是怎样的呢?或许他从未向人展露过吧。   “不许想别人。”他的手捏住裴迎的下巴。   他和姜尘徽说过一样的话。   裴迎耳根子一烫,殿下怎么随时都能看透她的心思。   陈敏终的眸光镇静得可怕,裴氏坐在了她不该坐的地方。   已经入夏,蝉鸣声在耳畔晕开了,怎么回事,明明叫阿柿打了去。连团扇也扑不开这阵暑气,在殿下怀中,她愈发烧得昏昏沉沉了,是药劲的缘故。   贵妃心肠真狠,生怕不能成事,给她下了这样一味猛药。   裴迎又气又悔恨,她不是个任人拿捏的,她誓必要叫贵妃后悔,这个世间贵妃只看重她的儿子,太子是她的安身立命之本。   她早就看出来,殿下本就与贵妃罅隙颇深,不过表明上维持客气疏离,母慈子孝的场面。   “在想什么。”殿下替她拿过一盏茶。   裴迎闭上眼,只想寻到一丝清凉,饮茶的手不稳,溅上一两滴露水在脸颊上,枝头的青涩幼桃,微微绒毛被露珠打湿,晃了晃。   陈敏终喉头一动,莫名有些口渴。   想就着她手上的茶盏,饮下另一半的茶水,或是……将她嘴角和脸颊的茶露舐弄干净。   这不是他的作风。   “别动。”他轻柔地呵斥。   气息一直萦绕在她脖颈间,却没有更近一步,清甜得沁人心脾,她的脚趾微微绷直,一声呼吸,窗外有白鸟振翅,声音重了,被飞鸟的翼尖扯得稀碎,脖颈也往后仰直了,完全倚靠在了殿下的肩前。   头晕晕的,却不带一丝疼,而是循序渐进,似乎将一切抛下,浑然不管的痛快劲,任由自己陷落深湖,一脚踩空了,浮浮沉沉,并不由她掌握。   “嘶——”她无意中吸气。   裴迎一紧张,抓住了殿下的手腕。   殿下生了一对很好看的手,指节如翠竹,修长分明。   指甲盖打磨得圆润,不见锋芒,像一块半透明质地上佳的美玉,皮肤本就雪白,一片雪地里落了瓣瓣桃花。   关节处透出薄粉,嫂嫂说这样的男子是道炉火光。   除了指腹因为常年握剑生出薄茧,摩挲时令她感到粗糙,手探在了石榴红的衣裙下。   白袍与红裙的一角,一同垂坠,若有若无地挨着地毯,分不清界限,好像模糊了。   红中有白,白中有红,白得崭新洁净,红得如一树石榴艳火,娇娆十分。   眉眼清冷,簪银冠的白袍青年,膝上抱着一个红裙小姑娘,貌美又娇憨,眼尾绯红,面容瞧上去尚小,可是身躯每一处曲度,彰显出这株小桃树生长得很好。   书房背面三壁廊架,藏书丰富,大多为兵法、道经、当世大家的策论……一帘帘书法卷轴被风拂起,紫竹帘厚重,密实地遮住了窗外的宫灯光芒。   魁星点斗的插屏,古朴难得,从里头透出点点茶烟。   “砰然”一声,茶烟续不上了,茶盏从少女指尖跌落,碎得清脆,搅得人脑中那根弦嗡嗡震鸣。   殿下他在做什么?   沉香高士笔筒蓦然站不稳了,随着少女心神摇曳,险些被她挥手砸下去。   殿下不喜欢在书房供四时鲜花,是以,唯一的一点香气,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殿下欺霜胜雪,却因为这点甜香变得欲拒还迎。   “裴氏,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殿下凑在她耳畔说。   “可是……”裴迎仓惶不安地低头,攥紧了桌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你不是也没有推开。”他淡淡说。   “裴氏,抬头。”陈敏终的声音有些低哑。   裴迎虽然平日没心没肺的,可她狗肉摆不上正席,嘴上说说笑笑还可以,一遇到正事便发怵,她只想着恢复了力气,赶紧逃离殿下。   “抬头。”他又说了一遍。   于是裴迎抬起头,仍是怯怯的,不敢撞进他眼帘,生怕惹起他更大的波澜,瞳光飘忽不定,最终落在了一帘帘墨书上。   殿下的睫毛丝毫未动,注视着她。   “喜欢哪一副,可以带回去。”   她蓦然咬紧了银牙,推开了殿下的手,一转身,撞进殿下晦暗不明的瞳仁,深得不辨清晰。   裴迎终于得了片刻的呼吸,她的指尖抚上未干的墨迹。   “殿下,我写的字好看不?”她问。   “好看”   陈敏终确实有些意外,他原以为裴氏是个无脑的小美人,庸俗愚昧,连大字识不识得都难说。   没想到她能写这样一手漂亮的字,让他有些另眼相看。   裴迎终于笑了,她的眼眸亮得很,直直盯着他,非要一个答案。   “我好看不?”   “凑合。”陈敏终漫不经心道。   “殿下,我能亲你一口不?”   她问得怎么这样自然,就像在问殿下用过茶了吗?   陈敏终想了想,说道。   “一口”   “一口?一口就一口。”   她有些惊讶于殿下这样大方了。   裴迎轻抿嘴角,揽住了殿下的脖颈,她可不像殿下那样总是虚掩着手,生怕别人跑不掉,她要搂着谁,便实实在在。   她再一次叹道,又疑惑极了:“殿下,您怎么老这么香。”   “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陈敏终波澜不惊。   裴迎笑道:“那我有没有说过您好看。”   陈敏终沉默不语,他就知道裴氏是因为他的脸才亲近他。   若是她遇见了皇兄,遇见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却更加温柔完美的性情,按照她这个德行,想必见异思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殿下,您说呀,我有没有说您好看。”她牵起嘴角,唇红齿白。   “不记得了。”   “那我,再说一次——”她倏然凑近了。   “你还亲不亲了。”   陈敏终不动声色地抬眼。   这句话令裴迎一怔,殿下这样破天荒地问她,她一时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想的竟然是……莫非,殿下在期待什么吗?   裴迎不再说话,直接往前一贴,咬衔住了殿下的嘴唇,说是亲也不准确,她像只小猫,不知道如何亲,只知道张嘴咬人。   她缓缓睁眼,殿下竟然……闭上眼睛了?   大骊美景陈敏终,光影落在他面庞上也克制至极,根根清晰的睫毛,高挺的山根,干净到无可挑剔的线条,哪怕凑得这样近,殿下的骨相实在出色。   少年人的意气与清爽,青年的沉稳,当殿下收敛睫毛时,便瞧不出心机感。   夜风拂动耳坠,她的心一紧,倏然快了半拍,呼吸也不敢了。   她憋着气呢,脸庞都通红。   他的嘴唇不如姜曳珠殷红得艳丽,而是从里线透出健康的红。   很柔软,也很香甜,出乎意料的甜。   裴迎甚至以为自己尝了一口桂子百合乳酪,入口柔嫩。   她轻轻地笑出了声,好奇地眨了眨睫毛。   “殿下,您闭上眼睛做什么?”   陈敏终睁开眼睛,见她不怀好意,一脸促狭地坏笑,脸上浮现淡淡的愠色,一闪而过,很快,他又恢复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平平淡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裴迎的手倏然放在他后脑勺。   她又凑上来,贝齿又咬了他的嘴唇一口,像是不满意方才的浅尝即止。   当她的舌尖抵出来,触到殿下的嘴唇时,只接触了一点点,温热的,又潮湿极了。   她早就想知道了,殿下闻起来这样香甜,是不是哪里都是甜的。   陈敏终扳住了她的肩头,将她移开。   “说好了一口。”   裴迎望向他的目光,带了笑意:“殿下怎么跟我一个女儿家讨价还价。”   陈敏终目光一暗,只是轻轻问:“你确定?”   裴迎立刻吓得不作声了,她也只敢咬一咬,幸好殿下并不认真。   她想,殿下果然还是在嫌弃旁人的口水吧,碰一碰可以,再如何深入就不准了。   “以后可以多练练字。”陈敏终说。   裴迎冷哼一声,谁想陪他练字!   他想了一下,知道不妥当,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出口:“也可以练练别的。”   他继续说:“而不是乱咬人。”   陈敏终只觉得怀中一空,膝上一轻,裴迎已经下来了。   裴迎说:“殿下从前说我胖了,我这么重,把殿下的腿坐坏了便不好了。”   她还记着,真是个记仇的小姑娘。   她知道殿下不会追出来,因为殿下腿疾未愈,只能坐在木轮椅上。   陈敏终伸出手,指尖一片水光漉漉,入眼帘时,他的眸光也倏然暗了。   他只是为她缓解药劲而已,并不作其它想法,可是,裴氏在怀里,舒展眉头,慢慢红了脸的模样,甚是可爱。   陈敏终不紧不慢地用帕子将指尖擦干净,一点都不剩了。 第34章第34章   这天下午,贵妃宫外一片战战兢兢,宫人垂首,静默了眼帘,连一声气也不敢喘。   自成年后,殿下极少来贵妃这边,今日殿下的脸色更是冷得可怕,宫人们心里有数,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昨日裴氏来过了。”   陈敏终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携了一阵压迫感。   姜贵妃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只当作高兴儿子来请安。   太子尚未起身,她冲徐嬷嬷使了个眼色。   徐嬷嬷当下心领神会,站出来说道。   “启禀太子,太子妃昨日来请茶,出言不逊顶撞了贵妃,贵妃看在您的情面,没与她计较,当下放她走了,不知何故,竟听人说太子妃是哭着回东宫的,这可奇怪了,满宫里的明眼人看着,没有动过她一根头发丝。”   这番恶人先告状也是屡见不鲜,陈敏终眼皮未抬一下。   姜贵妃瞥了徐嬷嬷一眼。   “好了,这些事告诉太子做什么。”   徐嬷嬷立刻口中称罪。   姜贵妃一只柔荑按在桌上,一面瞧着太子的脸色,一面说。   “终究是小门小户的女子,礼数不全,陛下赐婚的时候,我嘴上没说什么,心底却为你担忧,天底下哪有不为儿女考虑的母亲。”   陈敏终将茶盏拂了许久,却没有饮一口。   “母妃是责怪儿臣没有管教好裴氏?”   姜贵妃的语气缓和了些道:“母妃一向不曾苛责于你。”   她又想起一事,紧接着说道:“只是裴氏别有用心,在你身边挑拨一二,闹得你们表兄弟不睦,太子,本宫听说,你要打你表弟一百棍子,这是不是太重了些。”   原来,这日一早,从宫里传出太子的旨意,赏姜家嫡子一百棍,朝臣摸不着头脑。   虽说那姜曳珠骄纵跋扈,打他着实出了一口恶气,但姜家是太子的母族,太子何故让母族没脸?   姜贵妃忧心忡忡,只想太子收回命令。   “你表弟自小细皮嫩肉,半点苦都吃不得,别说一百棍了,就连跪一跪,家里都心疼得不得了,你表弟他又是个独苗,有什么不懂事的——”   陈敏终不动声色地拦回了她的话。   “大骊律法,冲撞太子者一百棍,这规矩母妃比我清楚。”   他的嘴角有笑意,笑意却浅到不及眼底,语气仍旧是宽和的,一字一句娓娓道出,令人不寒而栗。   “再说了,一百棍也有一百棍的打法,真动真格,十棍能打死得了人,一百棍也可以只叫他伤筋动骨,不伤性命,小惩大戒,以免他日后招致更大的祸端。”   贵妃听不下去了,蔻丹指甲蓦然扣紧了桌角。   “太子。”她气得脸色泛白。   陈敏终又说:“裴氏规矩不严,以后便不用给母妃请安了,等儿臣将她教好了再说,若没有什么旁的事,以后裴氏也不用往您这边来。”   他说这话时客气有礼,却疏离得无法攀及,徐缓宽顺,滴水不漏,从神情上看不透任何意思,叫姜贵妃的话在喉咙噎住。   “太子!”姜贵妃气急,这一声出来,蓦然察觉自己失态。   太子自成年后,便对姜家颇有微词,但无论如何,这毕竟是他的母族,也是他作为储君的底气。   他今日瞧着客气,却让姜贵妃心下隐隐不痛快,如同触到深湖下的坚硬暗礁。   这个孩子的轮廓与他父亲一样,不增减一分的干净利落,鼻梁挺直,有那么一瞬,姜贵妃从他看似谦恭的面庞下,一缕逼仄的威严,森然亮出雪光。   她悚然一惊……太子明明是她打小抚养的,她却无端端想到另一个,被她锁在角落,小困兽似的,黑发雪肤,眉眼阴郁,气质暴戾的孩子,一对眼眸亮得要吃人。   不会的,眼前的太子是她的孩子,是完美的大骊继承人。   姜贵妃不愿与太子伤了和气,抚了抚眼角,朝徐嬷嬷看了一眼。   徐嬷嬷站出来,面上凑出和蔼的笑意,褶子里,锋利得杀人不见血。   “娘娘也是关心殿下,她作为您的母妃,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   “奴婢倒听闻一事,太子妃未出阁时,裴家与昭王府来往亲密,她一年有半年常住在昭王府,昭王是先帝幼子,年轻风流,她重病的那段日子,都是昭王为她——”   她蓦然提起这头,便是告诫殿下,裴氏是昭王的人,她更将这层关系往暧\昧上引。   陈敏终的目光慢慢落定在她身上,徐嬷嬷只觉得这目光极重,虚汗沁生。   黄杨木八角鸟笼,雪顶一翎红的鹦哥儿正悠闲踱步。   他手中的沉香珠忽然一把掷在鸟笼子上,咣啷震响,笼子跌落,惊得人猝不及防,羽毛杂乱地飘零,慢悠悠地落在贵妃眼前,鲜艳惶惑。 第35章第35章   谢掌印因为贵妃之事,来做中间人,盼着劝殿下回心转意,去给母妃请个安。   母子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殿下愠怒,手上的一捧竹简扔砸出去,谢掌印不敢再多语。   裴迎唤人收拢了伞,水迹一路蜿蜒,眉毛间也染了水汽。   谢掌印停驻在殿柱旁,似乎在等雨停,他身旁的小太监已递过伞,他却仍等着。   “见过太子妃。”谢掌印俯首行礼,弓下的腰身有些颤。   “原是来请殿下一块儿用膳的,眼下,我可不敢进去触霉头。”裴迎说。   裴迎与他一同等在屋檐下,雨水不断线地从屋脊滚落。   她轻声道:“殿下与贵妃似乎积怨颇深,平日却维系一副母慈子孝的场景,殿下的气,不是冲掌印来的。”   谢掌印笑了笑,声音徐缓清明。   “太子妃眼明心亮,什么都瞒不过您。”   裴迎本不欲掺合此事,她嫁给这个人,只要他对她过得去,平日里性情古怪也便罢了,实在不想知道他儿时的事情。   可她还是问了,叹了口气:“究竟是怎么啦。”   过了三个呼吸,谢掌印才慢慢启口。   “殿下自小被贵妃藏在东宫小佛堂,来往之人只有咱家与赵太傅,那时候殿下与前太子关系甚好,前太子总是光彩熠熠,令人自相形惭。”   于世人眼里,姜尘徽是完美无缺的太子。   高悬明月,大骊凤凰,明面上协助皇帝处理政事,随皇帝出行狩猎,犒劳三军,在朝堂做策论引得群臣赞誉,字画双绝,又擅长棋艺。   每一回抛头露面,无论是在百姓心中,还是文人幕僚、朝堂政客,他都是众星捧月。   谢掌印微微一顿,似乎想起了并不愉快的事情。   “记得那一年,殿下约莫八岁,正值贵妃生辰宴,殿下告诉咱家,他也想给贵妃庆生,可是贵妃一个月里鲜少见他,您知道殿下的性子,他从来沉默内敛,不轻易求人,咱家望着他那双可怜的眼睛,心想一定要替他办成此事。”   幼年时的陈敏终,生了一对极大又亮的黑瞳仁,睫毛也长,盯着人时,湿漉漉的,似乎永远含了泪水。   谢掌印明白此事难办,因为贵妃不愿见到次子,每回提到他便大发雷霆,明晓这一点的人讳莫如深,闭口不提。   贵妃下令不许陈敏终出门,更不许他参加宫里的宴席,又怎么会见他呢。   正巧姜尘徽得知此事,他善解人意地同陈敏终说:“皇弟,不如生辰宴那晚,你顶替我去给母妃庆生,如何?”   陈敏终怔了一下,不知皇兄如此大方。   于是他在小佛堂中,亲手雕刻木雕,花费了好几个日夜,不辞辛苦,只为了庆生宴上,母妃能一展笑颜。   幼童对母亲的爱意是天生的。   裴迎忽然想起,殿下曾送过自己的那支骨笛内,刻下的四时江山景,那也是殿下亲手雕刻的吗?   姜贵妃过生辰宴,这天夜里,八岁的陈敏终穿戴上太子服制,以太子的身份出席宫宴。   他这才发现,姜尘徽看到的皇宫与他眼里的不一样。   他只能看到重重琉璃檐角下,一小块儿云霞,偶尔有小太监低头急匆匆地路过,从清晨到黄昏,孤寂又无聊,只能对着兵阵图上起伏的路线发呆。   但是当他成为皇兄后,便能置身在最热闹的宫宴,地位尊荣,朝廷官员命妇,齐齐起身,冲他恭敬行礼,笑得亲切和蔼,众人的目光再也忽视不了。   一切美景似画屏,夜明珠灯火灿灿,衣香鬓影,温暖的芬香与酒气,送来繁密清脆的管弦乐声,水影荡漾,远处连绵的青山描绘在眼眸中,烛龙劲舞,天上绽裂开一片焰火,他看得出了神。   母妃将他抱在怀里,又厚暖又软,替他整理头发,捻弄衣襟,苏子百合香扑入鼻端,将他当作心肝,疼爱备至。   连他咳嗽一声,满宫的宫人紧张至极,生怕母妃降罪。   父皇考问他的功课,望向他的目光,充满严厉的期许,一派欢声笑语的家宴。   前后脚从娘肚子里出来,划分开两个世间。   他孤独了八年,从未过一次生辰,陈敏终是艳羡,却从未有不臣之心,也不会嫉妒皇兄。   他过了一个很美好的夜晚。   当时是四月的暮春夜,淅淅沥沥下了一场桃花雨。   准备脱下红袍玉带时,他抬头看了一眼琉璃飞檐下。 第36章第36章   呼吸咫尺之间,陈敏终什么也瞧不见,却在她俯下身时,准确无误地按住了她的肩头。   殿下没有再说:裴氏,你越界了。   他也没说:你会后悔的。   他说的是:“你这回可没喝酒。”   裴迎笑道:“殿下,您跑不掉了,你忘记了,您腿上还有伤呢。”   她便是趁他腿上有伤,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吓唬他。   究竟是谁跑不掉了?陈敏终凤眸微敛。   少女的碧色裙裾流云一样堆叠,从中伸出两截小腿,线条纤细,她像只小鹿,一只手揽着殿下的脖颈。   她嫌麻烦,又不得其法,摆弄来去,怎么也不得安分。   倏然,陈敏终拿住了她的手腕,猛地将她推落在席间,神情镇静冰冷。   “哎——”   她吓得惊呼出声,嘴唇叫人捂住,瞪大了一双眼眸,盯着殿下。   从紫竹帘投来斑驳光影,细密地洒在少女皮肤上,映出一额头的汗,惊慌失措。   “殿殿殿下……”她被殿下突如其来的举动惊着了,变成了小结巴。   殿下不是腿受伤了吗?   裴迎心口像揣了只兔子,忐忑不安,很快明白过来,殿下的腿早已好了。   她心中恼怒万分,若是再早些好了,趁着殿下行动不便,怎么也得让他明白世间险恶,男子若是不自尊自爱,很容易失节的!   “殿下,您的腿好了?”   她只好问起,尴尬一笑,以缓解局促,全然无了方才的气焰。   陈敏终摘下蒙在眼眸上的腰带,将她抱起来,她另一只手索性不摆弄了,也不扶,只仰着脖颈,慢慢地坐好。   少女在他的臂弯中慢慢红了脸。   “殿下,我心底只有您。”   到了高点的小骗子什么胡话都说得出口,她没心没肺,随口一说,却让陈敏终一愣。   他几乎就要信以为真了。   “裴氏,你方才说心底有谁。”   他佯装镇定,实则心底竟生出隐隐期盼的心意,想让她再确认一遍,是糊涂了,还是真心的。   哪怕小骗子再哄他一句:我心底只有殿下。   裴迎却懒懒地翻了个身,不理他。   “您说什么?”   她竟然忘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裴迎心下感叹:难怪京城贵妇造谣,殿下是一味生猛补药,道炉火光,确实于女子有益,不必照铜镜,也能料想到面庞红润有光彩。   上了年纪的女人就是眼尖。   她翘起嘴角,并不回答,只是搂着他亲上去,不敢咬嘴唇,只好亲一亲脸颊、脖颈,哄一哄罢。   听见她不回答,陈敏终也不再问,闷声不语。   他有些不高兴,似乎是因为裴迎不搭理他那句“心底有谁?”   这让陈敏终有些愠怒自身,他不该问这个问题,那颗冷酷到无懈可击的心,不该生出任何期许。   裴迎像是什么都看穿了,她好奇地问:“殿下一定要证明我喜欢您吗?”   这句话只换来陈敏终面色一沉,唇线紧抿,欺了进来,极突兀。   少女这才知道后悔,因这一欺溢出泪花,痛骂你这狗贼王八蛋!   往日只敢在家里骂呢,如今一失神脱口而出,她顿时畏缩了,到最后眼角红红,携了哭腔。   她恨恨地转头看他一眼,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嘟囔了什么,以为人听不见,却被人从背后按住了小脑袋。 第37章第37章   月底回家时,裴迎听父亲提及,京城发生了一件耸人听闻的事。姜曳珠的父亲上吊自缢了。   满城闹得沸沸扬扬,都说此等丑事出在姜家一丝也不奇怪,本就是一群慕色贪欲的伪君子。   传到最后,甚至有人传谣,姜老爷是自己拱手戴这顶绿帽子。   只因这人是他的老父,他不能忍也得忍。   或许姜曳珠不是他的亲生血脉,而是姜家老祖宗与儿媳生下的小孽种,为了掩人耳目,才遮作姜老爷名下。   人们越看姜曳珠,越觉得他与姜家老祖宗生得相似。   难怪姜家老祖宗倍加疼爱这个嫡长孙,原来不是孙子是儿子,众人耻笑姜曳珠长了辈分,连带着感慨,裴家翻了身,幸好当日未将女儿嫁进姜家,否则,以裴迎的姿色,只怕也要遭姜家老祖宗的荼毒。   裴家在此事中,清誉竟然通过一时比较,略长了些。   一向重视颜面的姜老爷,如何能置身事外充耳不闻。   姜曳珠每日在外头喝酒解愁到半夜,一向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红了眼与人争执,使唤恶奴小厮险些在皇城根儿下打死人,闹得不可开交,众人纷纷劝解。   他失魂落魄地一回家,月至中夜,一眼瞧见横梁上悬了一道白绫,父亲不堪受辱,悬梁自尽了!   无人知晓,一向高傲跋扈的姜大公子,是如何脸色煞白,如遭雷击,浑身剧烈颤抖,又是如何哭得几近呕吐。   众人的揣测中,携了隐秘的幸灾乐祸,京城高门贵户,谁没被姜曳珠践踏□□过,他不把人当人,姜家一朝陷入丑闻,自然人人恨不能溅上唾沫钉子。   以往只见姜公子鲜衣怒马,挥马鞭伤人,纵使恶奴当街行凶。   眼下,姜家死了人,一派愁云惨雾,他一身雪白孝服,跪在父亲棺木前,抱着灵牌,垂首静默,温顺异常。   姜曳珠身子瘦削,皮肤似乎愈发苍白,唇色不见红,天光下,整个人清淡得几近透明。   平日里京城几个纨绔凑在一起笑道:“要想俏,一身孝,姜大公子若为女儿身,真是绝色的小寡妇新丧,让人垂涎欲滴啊!”   这些污言秽语,自然进了姜曳珠耳朵。   人们以为姜曳珠为了父亲丧事,会忍气吞声,没料到当天夜里,姜曳珠抱着他父亲的灵牌,纵使数十名打手家奴,踹开了京城几名高官的宅门,将他们的不孝子弟从热被窝和女人胸脯终揪出来,硬生生嵌掉了满嘴牙,一口血!   姜曳珠高高在上地抬起下巴,笑得残忍又漫不经心,他总有一种毫不容人的贵气。   “本公子姑母是姜贵妃,老祖宗是深蒙圣恩的首辅,我姜家千年世家,容不得任何人诋毁。”   夜色下,他一脚踩过纨绔的脸颊,狠狠碾弄,长眉一压,冷戾异常。   “都听明白了吗!”   姜家无惧世人眼光,又重新气势嚣腾地出现在朝堂视线中,往年姜家担忧陛下忌惮,姜老爷又是个严谨忠厚之人,因此鲜少张扬行事,从来谨遵本分,友睦四邻。   可惜如今姜家的年轻少家主是姜曳珠。   这个承蒙家族荫庇进入内阁的小公子,原本站在父亲面前,头也不敢抬,瑟瑟发抖,考校功课时更是急出了汗。   一夜间成了京城人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都明白他手段残忍,心肠恶毒。   裴迎回家一趟,又听见嫂嫂在哭,顿时头疼不已,一问得知,原来裴昀又偷跑去十二廊舫,给昔年的知己小娘叙旧去了。   她顿时心生愠怒,哥哥成家了还是如此不济事,往日在女人身上吃过的亏还少么!   为了安抚嫂嫂,她也要亲自将他揪出来。   灞雪桥外,杨柳依依,凉风拂面,围城的一道吴江水波荡漾,褶皱忽惊,数十条画舫竞相追逐,两岸盛装女子簪花胜雪娥,青衫落拓的高大文人,拎酒壶作乐,眉眼染上愉悦。   从鹿巷道驶来一辆青顶小轿,身着榴红褙子的双髻婢女,将自家小姐搀扶下来,远远望去,像茶灯壶口喷出的一团玉轻花柔。   裴迎戴了一顶软白帏帽,垂纱将眉眼遮了八分,影影绰绰瞧不清,但单凭体态,也能瞧出是个十足的美人。   她本来是抓兄长的,却见前头灯火涌簇,熙熙攘攘,一座朱雀紫舫之上,彩绦纷飞,夜色也压不住的艳丽。   远远望去,一群青头巾恶奴围拥一人,一名白袍玉冠的贵公子,趾高气扬,眉眼携三分傲气,正是姜曳珠!   听闻了姜家一连日来发生的事,裴迎有些唏嘘,姜曳珠实在可怜又可恨!   她一直有些疑惑,她屡屡弄伤姜曳珠,按照他那个骄纵的性子,为何没有闹得满城风雨,为何没有向老祖宗告状。   被贵妃设计清白时,他闯进殿内,说的那句:“傻妞,滚啊!”   裴迎有些捉摸不透这个人了。   “将玉坠还给他吧。”   裴迎蓦然想起这事,从绣囊中取出来,唤小厮拿了送去。   锦衣玉袍的小公子,正狠狠地用脚又踢又踩,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圈儿人,俱是往日叱咤京城的纨绔,曾与姜曳珠呼朋引伴,后又在姜家事发时背叛他的人。   一个个鼻青脸肿,口吐鲜血,肋骨踢断了好几根,衣裳下瘪去一块儿,不成人形,抱着头,被欺负惨了。   “狗娘养的!”姜曳珠嘴里正骂着。   他从来锱铢必较,任何人任何事,只要冒犯一丝一毫,让他半点不痛快,他非得千百倍地找回来!   姜曳珠额头上包扎了一块儿,正是当日被裴迎一茶盏砸的,他走路时一瘸一拐,是让太子唤人打了一百棍所致。   满城百姓都知道后一处伤怎么来的,却不知道是谁破了他的额角。   原本貌美翩翩的小公子,此刻形同恶鬼。   他对世人极凶,却拿裴迎一丝办法也没有,忍着让着包庇着,哪怕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弄伤他。   裴家小厮战战兢兢地递上玉坠。   姜曳珠一愣,伸手接过。   他摩挲着,低头,沉思着,前一刻还凶神恶煞的少年,现在无比沉默。   问也不用问,他知道这是谁送来的,因为这曾是他送给她的聘礼。   姜曳珠的语气从未如此干涩,良久,艰难开口。   “她……在哪儿呢。”   裴迎在哪儿,距离他很近吗? 第38章第38章   裴迎不明白殿下又怎么了。   自从她去了一趟灞雪桥,回来之后,殿下愈发冷淡,平日回两个字的,如今只回一个字,要么“嗯”,要么沉思不语。   夜里,她想主动冰释前嫌,给他暖和暖和,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殿下竟然盯着她,叫她心里没底。   这男人怎么这么多心思呢,她的小脑袋瓜猜不透,究竟哪里出问题了。   殿下与世间男子不同,盛京的公子哥儿,将爱与欲分不清楚,睡女人不上心的,但殿下只有心底完全接纳了一个人,喜欢这个人,才会同她滚被窝。   他不愿与裴迎同房,甚至这几日与她分房,心也远了。   六月底,暑气难消,裴迎背后倚靠的枕襟上月枝叠压,她在马车中抚额,惴惴不安。   日前嫂嫂来了信,家中出事了。   哥哥不知什么原因,夜里被人从床上揪起来,仅着了一件白色单衣,连外衣也没披上,当夜便被关进了都察院。   裴迎心下觉得荒谬至极,谁敢这么大胆,直接冲进裴家拿人?   不要说裴老爷位居大理寺卿,裴家更出了太子妃,可是来拿人的又说奉了陛下的旨意,奉的什么旨意?   一连几日,都察院那边密不透风,一家人甚至连哥哥犯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裴迎原先想,或许哥哥又在女人身上闯祸了。   他从前便有这么一回:十二画舫的女子死了,都察院头一个拿的便是哥哥,不管他有没有嫌疑,只因为那女子生前最亲近的人是哥哥,满抽屉小字都是哥哥的名字。   连夜拷审,一番毒打,最终才证明了哥哥的清白。   又有一回,家里的小婢女跳河死了,裴家在朝堂中被谏官抨击惨了,非说哥哥逼\奸了小婢女。   哥哥确实喜欢招惹风流,但他身子羸弱,素来温柔体贴,自从娶了嫂嫂,更是不敢多瞧小婢女一眼。   这些事气得裴老爷直跳脚,都察院那帮人故意针对他们裴家!   回到府里,一片冷清。   嫂嫂无心装扮,一身素衫,头发松挽,蓬松地泄落两三根,转过身时,苍白的一张面庞,泪痕未干,整个人淡得像一株梨树,只一双眼红肿,携了淡淡的颜色。   “完了,你哥哥这回完了!”   嫂嫂原止住了哭声,见到裴迎,顿时又放声大哭。   裴迎抚住了她,连忙唤阿柿拿来帕子,问道:“爹爹呢?”   嫂嫂抬头:“爹他焦头烂额,正寻了同僚,四处奔走,想让裴昀先放出来,若是昭王还在京就好了,此事轻而易举,谁也不敢不卖昭王的面子,可是眼下,都察院那帮人素来与裴家不睦,寻着了把柄,恨不得趁机往死里整治。”   “你可知道是什么事?”裴迎急切问道。   嫂嫂擦了擦泪水,说:“昨日我回家一趟,让我爹找朝中故友探风,上下打点一番,这才明白,陛下整肃朝纲风纪,拿吏部开刀,你哥哥被人黑了!”   裴迎闻言,心下一凉。   大骊推行重典治吏,今年又开始打击贪墨奸党行为,暴君对于官员的手段一向冷酷,残忍到朝臣战栗不安。   吏部是六部之首,整肃风纪自然从吏部开刀。   裴迎越想越生冷汗,哥哥手无缚鸡之力,在尚武的大骊总叫人瞧不起,又不通文墨,光生了一副昳丽的好皮囊,好脾气。   爹爹给他百般找门路,可他胸无大志,没几日便将差事弄丢了。   这回,好不容易搭上了吏部的考功清吏司,他这回倒是不丧脸了,成日勤奋用功,只想扬眉吐气,没想到屁股还未坐热,便惹出这么人心惶惶的大事。   “哥哥怎么会牵扯贪墨呢,他脑子里哪里想过钱呀!”   裴迎这话倒是为真,哥哥这等清贵子弟,哪怕手头缺钱,被狐朋狗友撺掇着,也只敢问家里要。   他素日胆小,账本都是嫂嫂管着,心里从没有计较过钱。   小娘的琴艺哄得他耳热,文人两三首臭诗捧得他高兴,白花花的银子掷出去,听不见响也是有的,没了钱短手短脚,在榻上磨着求嫂嫂开恩,也是有的。   谈起家里的日常用度,他一概不知,柴米油盐火烛费,一毫一厘从不上心,唯独小婢女今日抹了什么发油他闻得清楚。   裴迎不明白,窝囊废哥哥怎么可能扯进这种事。   按照大骊皇帝的脾气,这是要杀头的!   嫂嫂说:“生怕他在都察院受苦,我求了我爹,依托旧关系照了一番,让他有口热汤喝,别让狱卒老吓唬他,你哥哥身子骨弱,又胆小,牢里脏的病的,又冷又湿,他夜里睡不安稳,不知被折磨成什么样了。”   裴迎也是个没主意的,手脚冰凉,是啊,哥哥万一被吓出病来,或是染了恶疾,说不定真就死在里头了。   裴迎在家中待到夜里,直到裴老爷回来,才弄明白发生什么事。   月前,一名吏科给事中上奏“京债之风横行”一事。   这也是大骊官场的老顽疾,年年都有大批官吏进京候选,这批新科或是改任的官吏并非一来便能领取俸禄,而是要经历漫长的观政期。   这期间,一无进项,二又有各类车马交际,衣食住行的钱账明目,令人难以负担,若不是家底殷实的,便是舍下脸面叫妻族供养,手头紧巴巴,清贫不堪,哪有做官的风光模样?   银子实在短缺,苦熬不下去,只好借京债。   吏部常年供养了一批清贵公子哥儿,多数没什么本事,承蒙父族荫庇,进来谋个一官半职,裴迎的哥哥也在其中。   这帮无赖纨绔如一群秃鹫,手里头有钱,便筹谋着给人放账。   裴迎问起:“既是放账,钱庄也有这样的营生,怎么偏抓哥哥。”   裴老爷抚膝,叹气道:“大骊律法,每月取利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①,而他借与新选官员,每月十五利,不消一年,只六十两,连本就该三百两②,其中利息高额,七扣八扣也常见。”   “陛下为了遏制京债,下令给赴京官员预支道里费,可是巨利诱人,朝中有人顶风作案,再所不惜。”   一桩桩利息分析得触目惊心,裴迎额头遍布冷汗,知道此事重大,大骊暴君向来厌恶贪官污吏,重典治吏的雷霆手段,轻则发配充军,重则砍头。   她不能明白,哥哥为何要铤而走险?   嫂嫂有孕在身,本来听不得这些,她却拽开了侍女的手,情绪激动,哽咽道:“阿昀他没做过这件事呀!阿昀胆小心善,又是个糊涂人,他连家里一盏油耗多少钱都算不明白,他是被人黑了。”   “阿昀性子耿直,这几日我见他回府时闷闷不乐,一问才知,他看不惯旁人行事,常与同僚争执,非要分个是非曲直,一定是有人诚心栽他!”   裴迎知道哥哥在为人处事上是个愣头,他与同僚不睦已久,嫂嫂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裴老爷面色灰白,胡须颤悠悠,猛然一捶膝头,重重地一下子,惊得裴迎心头一跳。   “陛下最痛恨京中官场的攀比奢侈之风,先是拉京债,再便衍化为卖官鬻爵,人人想着凑钱买好缺,官员从中取利钱肥己,少廉耻之心,你哥哥又是清贵子弟里头一个典型的,平日里爱混爱玩,与女子纠缠不清。”   “若在平日,花钱疏通关系,保他一条性命,躲去外头几年也非难事,眼下陛下震怒,倘若他真要杀人,你哥哥是躲不过了。”裴老爷叹道。   “我不信,哥哥绝非这种人。”   裴迎斩钉截铁,裴老爷被她眼中的信任一震。   她既不信哥哥有魄力有胆子放债,也不信哥哥脑子聪明到算清利息。   马车帘子被掀起,裴迎正欲上车,想了想,对裴老爷说:“叫嫂嫂放心,哥哥会平安无事的。”   回到东宫已是第二日晌午。   新蝉鸣声乍歇,蛰伏在盖过屋檐的大槐树上,不知今日谁来过了,罗汉围榻中间,一局残棋冷清,殿下正拾子,瞧上去闲适。   棋子磕碰声清脆。   陈敏终见到她时,手下一顿,说道:“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多在家里待几日?”   裴迎走在案旁,手从一角游曳过来,摸住了一枚棋子。   “我以为殿下会挂念,没想到殿下一心想我待在家中,好给您腾个清静地方。”   “方才谁来过了?”裴迎状似无心地一问。   陈敏终并没有避讳,淡淡的,吐出几个字。   “吏部尚书。”   殿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坦然,又带些好整以暇,只是这层机锋很快隐去,殿下眼眸一片清明,云霾俱净,天水共色,清淡又自然。   裴迎坐下来,面色有些难堪了。   “夫君,哥哥是冤枉的。”   陈敏终神色如常,心底却在想,裴氏果真狡猾,无事殿下,有事夫君,改口得这样轻易。   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收回,不妨被裴迎攥住。   她双手握着他那只手掌,眼神迫切,湿漉漉的,一片水光,像是拽住一根救命稻草。   “夫君。”她急切万分。   “哥哥他只是个无辜牵连的倒霉鬼,殿下一定要救救他。”   她声音有些沙哑,显然来之前哭过了,陈敏终眸色一动。   “我知道。”良久,陈敏终说。   殿下的这句我知道,令裴迎的心一下子沉到底,骤然恍恍惚惚,寒意从脊背窜升。   陈敏终早就知道吗?   朝中之事他洞若观火,会不会此事便是他一手编织促导,那么如今自己来找他,岂不自讨笑话。   裴迎望着殿下,无法琢磨殿下究竟是不是在嘲弄她。   真到求他的时候,小夫妻有些生分疏离。   不过裴迎一咬牙,她不怕,她嫁给这个人,身子也给了他,遇到难事,他就得给她办!   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裴氏,你真以为你兄长是清白的?”他问了这样一句话。   殿下似乎是知情的,裴迎什么都明白了,她心思一转,嘴角莞尔,竟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她双手扶住了棋盘。   “殿下最清楚哥哥是不是清白的,此事若是殿下设局,那救出哥哥便更容易了,只要您不使唤人为难他……”   他们裴家惯会混淆黑白,理直气壮。   陈敏终不言不语,裴迎顿时有些着急,身子前倾,薄薄的面皮涨得通红。   她心底对殿下有气,知道此事背后与他有关,可是不得不忍着气,毕竟有求于人。   “殿下,咱们是一家人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该互相帮扶,眼下你大舅子有难,你可不能不管不问啊!”   她热切地将殿下的身份拉拢过来。   陈敏终手下一顿,面色黑了,谁是他大舅子,裴家怎么可能与他是一家人,裴氏乱起来连规矩也不顾了。   “慎言。”他眉眼冷冽。   裴迎些心虚地低头,一面瞧着他面色,一面不服气地嘟囔道:“殿下,您大舅子要出了什么事儿……”   陈敏终漫不经心地将棋子归位。   棋子被合拢,一股脑地落进圆盒,哗啦一阵响,搅得人心乱了,殿下的声音却在其中格外清晰,不疾不徐地落下来。   “你们裴家求人,都这样霸道?”   裴迎的雪白罗袜下退,露出一截纤细脚踝,怯生生的,他不玩棋子了,把弄起她的脚踝,摩挲着,不经意的,似乎在玩什么珍宝孤品。   他一面握着裴迎白嫩的脚踝,一面抬眼看她。   裴迎顿时心下明了,殿下性情别扭,可是两个人冷了这样久,他食髓知味,难受的是他自己。   殿下碍于面子,不好总是求事,在给自己铺台阶下呢。 第39章第39章   裴迎不是傻子,自回到东宫,她便隐隐想到,吏部上下清查出这么多人马,闹得惴惴不安,或许背后有殿下的推动。   若是殿下设局,怎能不分青白地将哥哥抓进去?裴迎一想到殿下与裴家的过节,不免面色难堪三分。   她对陈敏终顿生隔阂。   “都察院这回没有抓错人,包括你兄长。”   殿下不知何时又拿起了沉香珠,紫奇楠香气馥郁。   殿下原本很厌恶这样的香。   裴迎蓦然想到,殿下原来是用沉香珠掩盖他身上本来的气息,那股杀气腾腾中洇出的甜,此刻小红蛇一样,蜿蜒钻进裴迎的鼻子。   “哥哥老实本分,不敢犯事。”   她这句话尚未落地,陈敏终已起身。   她只好拉住他袖袍,心底恨得咬牙切齿,面上仍是一副祈盼,惹人垂怜。   “哥哥从小锦衣玉食的,身子弱,又胆小,不能再关在那里,只要殿下肯为他担保,我们一家人都会感激殿下。”   担保?陈敏终心底觉得荒谬,他有何缘由要为裴家人担保,裴迎是在故意拎不清。   她其实心底明镜似的,很聪慧的一个小女子,就如上次请他赴宴,咬了牙惹他生气,也得办成事。   裴家人皆是如此,一向重视自身利益为先,可以无底线地向他妥协。   吏部的事是陈敏终一手策划。   但裴昀被抓进大牢,确实是一桩意外,陈敏终心想,这个傻妞一定误以为他对裴昀下手。   裴迎正是这样猜测的,谁让殿下生了一张漂亮心机脸,瞧上去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人。   他坐在软榻上,手定定地抚弄住了沉香珠,开口。   “父皇一向崇俭素不尚奢华,严禁官员大摆排场,而京里的新科进士,寒窗苦读多年,一朝以为鱼跃龙门,平步青云,处处交际觥筹,费尽心思为上头送礼,道里费杯水车薪,哪里填得下无底洞的开支,只能举借京债。”   “如你哥哥那般的世家子弟,承庇祖荫犹不知足,肆意抬高利息,视大骊律法如无物,官员到任后无力还债,便逼其对百姓敲筋吸髓。”   他的话语一字一字打在人心头,裴迎唇色渐渐变白。   陈敏终瞥了她一眼,凤眸充满漠然。   “举放京债者,按律例发外充军,你哥哥又是典型的世家子弟,若是父皇想惩治,他难逃一死。”   “不是哥哥做的!”裴迎失神地喊出声。   她被吓着了,殿下一向严谨,他能说出这种话,哥哥的情形不容乐观。   殿下盯着她,良久,紧抿的唇线开启。   “裴迎,其实你不在乎你哥哥是否真的放了京债。”   “你只要他出来。”   裴迎错愕地抬头,正好与殿下目光相触,她脸色越发难堪了,咬住了嘴唇,眉毛狠狠一蹙。   “殿下说了这样多,我原也不指望殿下了。”她的笑意有些冷。   陈敏终眸底清静,他怎么没发现她变脸这样快?   上一刻还喊他夫君,一听到殿下不肯帮忙,下一刻便疏离得像个陌生人。   在她眼里,他果然只有利用价值。   裴迎原是想冷笑,最终嘴角微动,眼底狡黠的神光流转,她太知道如何气别人,这一气之下,面庞生出一股明艳动人的英气。   她在气别人的时候很漂亮。   “既是指望不上殿下,我自己写信去求王爷!”   干脆利落的一句话,陈敏终的面色顿时如落冰窖,她实在不该提这个。   此刻,裴迎也不怕与昭王惹嫌了。   两个人一连几日没说话,嫂嫂托了娘家,一番通融,两个女子终于能进狱里见哥哥一面。   大牢光线昏暗,冰冷异常、空气弥漫了一股令人皱眉的霉味,这还算洁净的,裴昀是身娇肉贵的公子哥儿,又有谢侯府帮忙打点,因此没怎么为难这位大公子。   可是裴昀自小没见过这阵仗,上回被都察院抓去,毒打了一顿,不许睡觉,逼他吐口供,令他瑟瑟发抖。   他身体羸弱,性情胆小,还未风吹草动,已如惊弓之鸟一惊一乍,生怕人来拿他施酷刑。   裴昀身上仅着了一件雪白里衣,听到动静,仓皇地连滚带爬出来,嫂嫂已有两个月身孕,小腹尚未隆起,脸庞却消瘦不少,尖俏的下巴,满面憔悴。   幸好嫂嫂未出阁前骑马习武,若换其它女子,这一顿风波下来,只怕胎像不保。   “岁岁,你问过爹了吗,我何时能回家?”   裴昀眉眼生得精致,从前便被人评价撑不起大骊崇尚的男子武魄,遭人讥笑,此刻更是狼藉一片,他是个没主意的,只盼妹妹和夫人救他。   “我这就回去再求爹爹,你好好待着,安心,过几日便回来了。”   嫂嫂虽这样说,心里却没底。 第40章第40章   烛火噼啪一跳,宫人们战战兢兢,原先阁里还闹着大动静呢,听着太子妃断断续续的抽泣,时而提高了嗓门儿的愤怒指责,太子妃怎敢对殿下如此无礼?   宫人们揣测间,不由得探头听去,怎么忽然噤了声,悄没声息地怪吓人。   帷帐被一只手松了系带,红珊瑚珠子一排密如雨,哗啦啦打下来,撒上一片红雾似的,瞧不清,一层层半透明帐子垂落,微微摇晃。   他将手移在了少女的心口,携着一贯的侵略性和威胁性。   裴迎有些畏惧地盯着他,似乎将殿下放在她视线中,便不会怎么样。   比起红,殿下确实更适合黑色。   黑金蟒袍与雪肤拉开遥遥一线天地,生分淡漠,底色厚重,超脱同龄人的沉毅寡言,雪白手掌翻覆下,逼人只能全盘接受。   床榻上挂着一只葡萄纹小银球香炉,专门用来熏帐中香,不知调了哪些香料,竟是一股清清浅浅的溪水味,如同置身山涧野泉。   陈敏终自然而然地将手垫在她脑后,另一只手解开了衣裳。   裴迎紧张地闭上眼,脚趾都蜷缩起来,蓦然被他捏住下巴。   “睁眼。”他静静说。   陈敏终逼她仔仔细细地瞧着,他就是有这样的癖好吗?喜欢让人做这种事时看着他。   目光下移,裴迎吓得攥紧了被角。   少女一张脸庞泛出嫣红,熟透了,柿子似的,一捏便捏出汁水。   裴迎也不明白,她心下跳得极快,揣着藏着,生怕让人听见,不过随口说说而已。   “殿下,我不是真的抱怨,一时气话而已。”这挤出的笑容干巴巴,尤为不合时宜。   她想,现在认错还来得及,说不定殿下便会放过她了。   “是气话?”   她嘴里的呜咽只换来动作一重。   裴迎原以为殿下高洁,未料到也有男子的劣根性,他难免下手重些,无法克制。   少女眼圈一尾绯红,漫上潮湿水汽。   凉意袭来,陈敏终的声音极低,似乎专注地将目光集中在她脖颈以下。   裴迎哆嗦着一低头,殿下长睫投下一片阴影,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逡巡个遍,不辨情绪。   她不喜欢的这些事情,他统统都让她如愿,还不够吗。   镂空银球晃来晃去,她的小耳坠,两片薄薄的小金坠子,一起一伏,发丝被汗水黏湿,咫尺间的呼吸。   良久,殿下的声音有些生硬。   “我也不喜欢你叫我殿下。”他说。   “那叫什么?”她不解地问。   “之前怎么叫的?”他慢条斯理地说。   裴迎懂了,唤他:“太子哥哥。”   殿下一直惦记着想再听两声呢,一下又一下,听不够似的,直到听到哭腔才肯罢休。   他喉结涌动,手下仍未停止索取,说道:“乖,别动。”   像翠竹叶上的霜雪融化了,一点一滴地打下来。   殿下仍是未亲她,好几次他的嘴唇即将触碰,却不经意地别开了。   裴迎心想:殿下这种人,不过是在守他作为一个夫君的职责,罢了,不亲便不亲吧,谁稀罕他似的。   她便闭上眼,像在一块柔软的芦花丛中,层层穿拨开来,雪白花絮飘零到眉毛上,怎么也摘取不下,沉沉浮浮,天地间一晃神,人间四季更迭。   殿下认真地履行了他在房中的职责。   “那我该叫你什么,傻妞?”他的语气不咸不淡,携了两分促狭,不易察觉。   裴迎别扭地移开脑袋、故意不去瞧他的锁骨。   “您还是唤回我裴氏吧。”   殿下生了很好看的锁骨,匀称端正,皮肤本就洁白如瓷,此刻因为劳动微微透出薄粉色,洇出一片红,血液流动过快所致。   过了好一会儿,陈敏终摇铃,唤宫人备水,他却没有动,而是侧过脸,静静瞧了一会儿身旁的少女,冒着热气,呼吸仍未平复,有些急促,真像一笼刚蒸好的桂花软糕。   裴迎的脑袋原本枕在他胳膊上,她容易出汗,脖颈处一片水光,汗水淋漓,沾湿了枕襟,或许是弄得黏黏糊糊,殿下不经意地抽开了手。   她听到身旁窸窸窣窣,殿下又穿好了雪白里衣。   她鼻尖一嗅,手指捻过来殿下的一缕乌发,淡淡甜香,平日殿下用沉香珠掩饰气味,此刻才让人闻得清晰。   没一会儿,陈敏终已将里衣穿得一丝不苟,严严实实遮住了脖颈,里衣一丝褶皱也无。   裴迎略有疑惑,随即冷哼一声,方才什么没瞧见?他又恢复了这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他的声音在帐子里听不真切。   “京中票号账局百余家,都是我皇兄的小金库,他这些年大肆在朝中敛财,勾结朋党受贿贪污,就在父皇对眼皮子底下,以为父皇老了,当年鹰视西域诸部的眼睛看不清了,猖獗到令人匪夷所思。”   他自嘲地笑了笑。   “或许皇兄以为,诸位皇子中只有他成气候,父皇哪怕看得一清二楚,也舍不得动他,那只手沾染了西域到北漠一线的血,生出皱纹来,便狠不下心杀这个完美的儿子,毕竟除了皇兄,哪个都是酒囊饭袋。”   “可是,还有我。”   他这句话蓦然沉稳,冰冷锋利地破开夜色,令裴迎心下一沉。   “他机敏又警惕,虽然胃口大,但是遇见时机不对,也能狠心吐出来,是个厉害的,表面上仍是那位完美太子,体恤百姓关怀劳苦,谨守儒家风范,一副慈悲模样,高高在上的香火金身,实则烂透了,尚未登基,恨不能将大骊一粒粟都搜刮到他口袋里。”   “他唯一的错漏,便是低估了父皇的狠,父皇能容他杀人,容他党同伐异,但不能容他动自己的东西。”   说到这里,陈敏终平静无澜的话头一滞。   他瞥了裴迎一眼,嘴角微扬:“你兄长比皇兄差的一点,便是他不愿松口,风头这样紧,依然铤而走险,当都察院的人吃干饭的,实话告诉你,此事便是父皇授意。”   这是殿下第二次在她面前提到皇兄,上回他问若是皇兄在她面前,她是否能认出来,裴迎心底想着,谁也不选,她只选自家。   听陈敏终这话,难道陛下知道双生子一事吗?前太子如今又身在何处?   殿下鲜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裴迎甚至怀疑他是否将这一年的话说干净了。   裴迎懵了,他在吓唬她,还是哥哥真的没救了?   “昭王能帮你什么?”   他转过身,不管她愿不愿意,将她的脑袋凑过来。   殿下的神情依旧是清冷克制的,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不克制,捏了捏她的脸颊,或许他早就想这样做,因为她瞧上去可好欺负。   “嗯?”   裴迎有些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起先,殿下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盯着她,心思百转千回,就是没个准话,也不说肯不肯帮她,她提笔给昭王写信,殿下便自己生闷气,她没点出来,可是心思澄明。   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眼下,他又将事情说得这样严重,令她半懂不懂。   无端端的,裴迎想起殿下之前的一句话。   “你们裴家的人求人,都这样霸道吗?”   那殿下想要什么呢?裴迎有些迷惑。   “改日去接你兄长吧。”陈敏终淡淡道。   他一开口,令裴迎有些晃神,她没听错吗,哥哥可以安然出狱,这几日里可是殿下暗中解决了这些事宜?   陈敏终顿了一顿,又开口:“告诉你兄长,别犯蠢。”   “是。”裴迎脸色转换极快,笑眯眯地搂住了他的胳膊。   他翻过身,按住她手腕,裴迎紧张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裴迎脸庞微红,他还停留在她里面。   “别太紧张了。”他声音低哑。   方才她一紧张,险些叫人失守。   陈敏终脸色一滞,他不喜欢裴迎动不动便写信,那声落下来的温醇嗓音,静静在她颈窝,热切又潮湿。   “傻妞。”   “求他没用,求我。”   “啊?”裴迎的脸庞越发熟透地红。   陈敏终起身,自帐外拿出一样东西,他手掌雪白,更衬得那副小镣铐金灿灿,纯金实心,晃花了人的眼,精巧却沉甸甸的,细密的链子相连,磕碰在一块儿当啷作响,清脆悦耳,却叫她心里发慌。   “你……你要做什么呀。”她往后瑟缩了一下。   “你不是最喜欢金子吗。”他俯身过来,轻声在她耳畔说。   嗯……她确实很喜欢金子,未回过神,手腕已经叫他轻轻按住,殿下动作轻盈,一丝也不会让她察觉不适,喀啦一声,裴迎耳根子发烫。   殿下嘴角衔起讽刺的笑意:“本宫现在是大骊最有钱的人,你当然也是最有钱的人。”   “钱是哪里来的?”裴迎问。   “皇兄藏在账局,用来安置田产、古字画的钱,眼下都落到了我手里,他本来就疯,若是让他得知,只怕会更疯,毕竟,他也只能守着那座小金山了,死也不肯吐出来的。”   “嘘——”他抚过少女的脚踝,不许她再问了。 第41章第41章   裴昀略一整理青袍皂靴,站在都察院外头,等家里使唤马车来接他,大骊入夜时分晚景甚佳,家家户飘了炊烟,半瓢火烧云在天际隐没成一线,映在裴昀半边脸上。   起先打着蔫,一见从马车下来的红衫贵女,裴昀精神一振,皎白的面庞绽出灿烂,唇红齿白,笑得毫无藏私,坦坦荡荡。   “夫君!”   一袭红裙扑似的飞奔在他怀中,脚尖离地,搂着裴昀的脖颈,紧紧的,没一会儿,嘴角含的笑意拉下来,眼底浸透了水光,泪珠盈盈欲坠。   在他蹲大牢的时候,谢岁虽然日日担忧,可是从不在人前落泪,一股副倔强好强的脾气。   裴昀抱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他轻声说:“夫人,你可小心些身子。”   他心有愧疚,知道自己与谢岁有诸多亏欠。   大骊嘲笑他体魄羸弱,不知骑射,恐怕连水井底也提不上来一桶水,人又憨直,胸无点墨,可以说是文武不通,只知脂粉堆里打滚的纨绔公子。   人人嘲笑这是裴老爷的冤障报应。   一抬头,城门的老儿慢悠悠吹笛子,牛车撂下两排辙印,夜风吹拂过酒楼下两盏大红灯笼,瞪眼瞧着世间。   裴昀没有放过京债,也与账局无任何关系,更没有逼\奸小婢女。   他做过的错事比这大得多,过往,已经过去很久了。   裴昀抬头,望向沉沉夜色,虚无的一篓昏黄光雾,无人知晓,大骊前任国师简大家的关门弟子,姓裴。   于策论上无人出太子其右,唯有一个姓裴的青年所著文章,得到陛下鲜见一悦。   谢岁面庞红红,望向他的眼神柔和又真挚,她是真的以为自己夫君是个傻子,也是真心地喜欢他。   可惜了。   “不坐马车了,我背你吧。”他笑道。   裴昀弯下腰,将谢岁背上来,慢慢地走在大骊的长街上。   ……   水心阁遍布小池塘,七月时分在这里消暑,最是凉爽,一团团浓阴下,船头旌旗上的飘带随风拂动,马上到乞巧,宫人们也难得地头戴闹娥,发插雪柳。   从高处的水心阁,可以俯瞰整个宫景。   哥哥被放出来了,小姑娘心情很好,知道殿下不喜欢她穿金戴银,今夜,挽了简单的小髻,一袭水青色流仙裙,去除雕饰,露出嘴唇原本健康的肉粉色,瞧上去饱满又软,令人心念一动。   她屏退了婢女,于是亭子里,只剩下两个人。   裴迎一笑起来,嘴角上勾得尖尖,眼角也尖尖,似乎天真得不知如何撩拨人,她上半身前倾,踮起脚尖,竟然这样大胆地勾住了殿下的脖颈。   她仅至殿下肩头,不踮起脚完全够不着。   月影清冷,湖水拉长假山的影子,水心亭晃动一盏大宫灯,从远处瞧,依旧是黑黝黝一片,看不清楚,四周青翠山影将两人遮掩住了。   她顽劣地伸出一根青葱玉指,点了点殿下的脖颈。   扒拉下雪白高领,都是昨夜她留下的红痕,她又亲又咬得厉害。   她存心咬的,就是想看看端直的殿下,面对旁人气定神闲撒谎的模样。   陈敏终只闻到这股淡淡花香气,呼吸微滞,他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殿下,这可如何是好。”她故意问她。   “要不,让我用水粉替您扑一扑,好叫旁人察觉不了。”   她柔软的腰肢凑近了,让陈敏终眼眸忽然晦暗,却并没有推开她的小脑袋,这便是默许了。   “幸好有殿下,不然哥哥还关着呢,殿下,您真有用!”   她诚心在夸他,一脱口,自知不妥,瞧见殿下面色一黑。   她顿时改口,话语软了些,讨好道:“殿下真好。”   陈敏终知道她别有居心,头脑空空,他什么都明白,不动声色地将手臂从她怀中抽走,移走两步,淡淡问道:“裴迎,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第42章第42章   这天夜里,裴迎接到昭王两封来信,第一封信指明,姜尘徽如今正被关在东宫西苑。   她记起姜尘徽曾说:整个大骊,他想杀谁就杀谁。   这句话并不是哄她的。   他虽然困于一隅,昔年的暗桩蛛网密布整个大骊,某日晨起时,裴迎察觉手心里竟然捏了一片槐叶,她惊住了,那是小佛堂前的槐叶。   饮茶时,面生的小太监蓦然跪下,抬起一张明净清秀的面庞,细声细气道:“殿下已有两日未进食了,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殿下说……只想见您一面。”   这半年来的点点磋磨,如水滴石穿,将他的心理防线逐渐击溃。   王爷虽然远在玉瓶州,对宫中之事却了若指掌。   信中问候过了裴迎的诸般事宜,便只剩下一句话:不能让姜尘徽变成疯子。   裴迎没法,昭王待裴家有一手提携之恩,更多她宽厚有加,王爷的话,她不能不听。   再次见到姜尘徽时,裴迎手里提了一盏宫灯,她不喜欢佛堂的阁楼,太黑了。   西苑小佛堂,过了长阶是一条甬道,漆黑一片,壁灯惶惶,佛龛前摆放的一碟珍珑小果,蓦然摔下来,吓了裴迎一跳。   红果骨碌碌地滚下去,一直滚到甬道尽头,裴迎一双眼紧紧盯着黑暗的地方,她起身,站在甬道口,石板发霉潮的气息扑鼻而来。   小佛堂常年极少有人来,案头的鲜花却每日一换,新鲜得饱沾露珠。   裴迎正欲转身,一只雪白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直将她拖进黑暗中。   “救——”她连一句声音也喊不出,那力气大得惊人,蛮横得不容人抗拒。   她很快被带到另一间内室,裴迎还是第一次知道小佛堂里存在这种地方。   檀香浮现白烟,凝神静心,她闻到了一股沉香珠的香气。   室内光线昏暗,但是十分洁净,静谧得不像人住的地方,满满一柜架陈设珍奇古董,已到夏日,满缸新冰融化了一半,窗子边被大槐树挡着,本来便很凉快,如今更有丝丝寒意。   咣当一声巨响,银丝密格的围网被一双手从中撕开,硬生生的,野蛮极了。   这双手惨白修长,骨节消瘦得分明,却昀接一股韧性与凶狠,银网断裂、坍塌,扎得人鲜血淋漓,泛着诡异的银光,鲜红的血线蜿蜒而下,滴滴答答。   在她脚下,裴迎失神地一屁\股坐下,一脚踩住血。   黑发下投覆阴影,一双冰冷的凤眸不辨情绪,静静地盯着她,眼眸闪过一丝厌恶之色,裴迎手里握着方才滚落的红果,悄不自知地捏紧了。   她诧异地抬头,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   青年眉头骤舒,他直起身,高白瘦的身躯,一头被禁锢到不耐烦的白狼,明明标致完美,内里却有什么萎缩干涸了,透不出一丝生气勃勃。更多免费好文在【工/仲/呺:xnttaaa】   “你别过来啊。”裴迎预感到危险。   青年不肯听她的,长腿一步轻易地踏过来,收拾她像拎起一只兔子一样轻易。   裴迎瞳孔骤缩,目光不肯放过一毫一厘,这张脸,五官眉眼,乃至下颌线,都与陈敏终一模一样。   他长眉一侧挑起,嘴角扯开,冷笑:“太子妃?”   “啊……”裴迎尚未惊呼,骤然被他一只手拉进去。   这个跟殿下一模一样的人,是大骊人人称赞的完美太子,也是将整个京城的财脉偷天换日握在自己手心的男人。   姜尘徽握住了她的手,少女袖袍下露出一截手腕,纤细脆弱,骨肉匀尘,白莹莹的一片。   她吓得汗水淋漓,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手指一触,哪里都是黏腻的。   少女的泪光在眼眶打转,随时会落下来,紧咬着牙,从面庞下透出惊慌失措的红,耳根子、手指关节与鼻尖俱红通通。   “你……你别过来啊!”她说。   “不哭了啊,”他跟殿下完全不一样,他竟然会哄人,虽然仍是散漫不羁的,“我错了,下次给你打个招呼。”   裴迎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她环顾四周,眼眸这才适应昏暗。   这里像一座精致的牢笼,左侧设了一张厚重的紫檀木书案,文房四宝俱是不显山露水的珍品,足以见得主人品味高雅。 第43章第43章   快至乞巧,京城昼夜温差大,裴迎换上了一斗珠雀金呢,绛红色琵琶襟外袄,一圈白狐络子围住衣领边缘,她上榻,搭住陈敏终的手。   她手掌纤细白软,有些好奇他指腹上的薄茧,摩挲了两下,并未探究出什么。   “还有心闹。”   陈敏终瞥了她一眼,到了夜里又要可怜巴巴地瑟缩着。   “殿下,脚疼,”她故意看了他一眼,“喉咙也疼。”   陈敏终面上携了烫意,脚疼是昨夜用帐带束缚住了,至于喉咙……他故作镇静地抬腕喝了一口茶。   “伸过来。”他淡淡道。   咦?裴迎好奇地伸过脚踝,叫他拿住,不紧不慢地替她揉脚。   殿下本就是细心妥帖的人,可他瞧着心机深沉,未料到也会有这样温柔的一面。   他想了想,终究问出口:“上回,谁教你的。”   裴迎笑了笑:“嬷嬷教的。”   “骗子。”陈敏终揭穿了她的把戏。   裴迎只好心虚地别过脸,毫无底气,心下跳得微快,嘴唇将启未启,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子泛起一阵红晕。   “从画本子上学的。”   她极小声,落在静谧的室内,清清楚楚,叫人呼吸蓦然重了,陈敏终目光不动声色地望向她:“谁给你买的。”   裴迎只觉得殿下在为难她,她并未曾在这上头下功夫,只是好奇罢了,头脑虽不爱读书,却聪慧伶俐,看几眼便明透了。   她难得羞涩,叫人爱不释手。   “你还学会别的什么了?”陈敏终问。   她笑着扑进人怀里,嘴里小声说:“那我悄悄告诉殿下。”   裴迎眼含泪光,耳坠摇晃,落在陈敏终眼底,让他想起少女初次承欢,冒着酒气,手抚在她身上,她薄薄的面庞,在他的臂弯中,渐渐泛起嫣红。   陈敏终扳过她的肩头,按住了脖颈,殿下喜欢掌控的感觉。   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惩罚似的拍了一下她,她紧张得一激灵。   他拍了拍她。   “别太紧张了。”   裴迎的身子渐渐舒展开,难以言明。   汗光细密,本就是一只热腾腾的小火炉,垂敛眼眸乖巧极了,像只小猫让人想抱在膝盖上,办公事的时候也愿意抱。   她抬头看了一眼陈敏终,双手揽上他脖颈,任由他将自己抱起来,殿下线条清冷,无一不是干净利落,凤眸蕴威,面部洁净并无多余颜色,杀伐气甚重。   有时光影晦暗,拂过他眉骨,投下一片城府感。   婢女在浴房备好了水,天色渐晚,红烛次第点燃,跳跃的烛火中,映出一张芙蓉面,少女坐在浴桶中,渐渐滑落,双手扶着桶壁。   “不必唤宫人来伺候沐浴更衣了。”他伸手试了试水温。   浴室内水雾氤氲,她本就只着一件单薄中衣,此刻褪下,由他抱在温水里,水面上的花瓣荡漾开来。   她闭上眼眸,凝神了一会儿,殿下的动作克制温柔,也知道他没吃够,可他还是耐心地替她擦拭。   陈敏终睫毛微抬,少女被雾气蒸红的面庞,便直直映入眼底,活色生香。   她微闭双眸,浓黑乌云的发髻散落,湿答答地垂在身前,散乱间,隐匿住了细腻流云的肌肤,随着呼吸,水下一团瞧不清晰的丰盈,肩颈也随之舒展开。   少女天生的媚骨柔情,去除胭脂的雕饰后,更显出一派天真无邪,任君采撷。   他也没喝酒,竟然觉得眼底有些恍惚,似乎怎么都看不够,看不真切。   “殿下,那日听掌印说起您八岁时,贵妃生辰宴的事情,我才明白,原来我见过您。”   她一笑,嘴角上勾,尖尖的,令人欲\念横生。   他走近了,带些衣袍的风,少女愈发依偎在水中,随着他每一声脚步,最后她抬起头。   四目相对,滚烫的香气纠缠在一块儿。   陈敏终将她从水里抱起,顾不得弄湿自己的衣衫,唇角上扬,大半的雪白便被掩映在这一袭黑袍之下。   陈敏终气息蓦然不稳,直直往榻边走,裴迎微微紧张,指骨攥得他衣袍,发白,她的呼吸也开始缭乱。 第44章第44章   裴迎将养在榻上,紫檀架子上的珊瑚瓶中,盛放了数只娇黄玲珑的大佛手,一道青山云岫大坐屏后,光影看不清了。   她拢了拢衣领,面上因害羞泛起阵阵红晕,一身素白襟花绸子。   “听闻我发烧的这几日,殿下是亲自给我换衣裳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脸蛋藏在衣堆中,一双眼眸却好奇地望着她。   “因为你太娇气了。”   “再说,哪里没看过。”他静静说,一面摸了摸她的额头。   哪里都看过了,擦拭身子也是他做的,他素来心细如毫,又果决,不放心旁人做这些。   殿下似乎消瘦了些,凤眸中一对黑瞳仁依旧炯炯有神,他坐在榻边,手上是一碗黑漆漆的汤药,他拿勺子舀了一下,望着她,不容拒绝。   裴迎皱眉:“苦极了。”   陈敏终这回没逼她,也没说些大道理,他面色静冷,抬腕,饮了一口药汤,俯身过来,热乎乎的气息袭来,裴迎眼前一晃,被这身柔软的白袍裹住了,甜香萦绕。   “哎——”   少女的脸蓦然发烫,这声惊呼尚未出口,便被吃了去,殿下衔住了她的嘴唇,撬开殷红唇瓣,柔软又香甜,唇齿相磕。   殿下闭了眼睛,睫毛在玉白的面庞覆下淡淡阴影,惊翼蝴蝶似的,微微晃动。   少女的肩头颤着,被他一把扶住。   唇齿间,热流涌动,软舌勾起欲/念,气息呼唤,殿下一把按住她的小脑袋。   苦涩的药汁流淌进舌根、喉咙,她险些被呛到,想要咳嗽,却被他更深地按住。   “乖乖的,一滴不许漏地喝完。”   陈敏终修长的手指擦拭在她嘴角,将溢出的药汁一点点擦干净。   苦过了便是甜味,香津遍尝,唇舌相缠。   “若是身子没养好,我天天这样给你喂药。”   裴迎抱住殿下的腰身,将头埋进他的袖袍,嗅了嗅:“殿下,您好香啊……”   陈敏终并未推开,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你这手投怀送抱的本事,愈发炉火纯青了。”   她就是主动扑过来的,听他这样说,裴迎有些不服气地想挣扎开,刚一抬腕,却被他禁锢住了胳膊,牢牢实实地抱在怀里。   小姑娘家,心眼就是小,她方才听阿柿说,在她昏迷不醒的这段日子里,太医令好几次摇头说热症突发,太子妃熬不过去了,性命难保。   姜贵妃听闻喜不自胜,连忙在族中张罗了几个嫡女,就等着裴迎咽气,那天夜里,殿下的脸色黑得吓人,杀气腾腾,面带寒霜,将姜贵妃怔得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来劲。   裴迎病好之后,也未去给姜贵妃请安。   皇后近日给太子妃赠送了一匹绸缎,百子赤红石榴的纹样,任谁都瞧得出来,这是在叫太子妃上心生育一事。   姜贵妃听闻此事,十分不喜,当然,宫里头甚少有事让她高兴过。   宴席中,裴迎瞧见绸缎,顽劣地掐了掐陈敏终的掌心。   她是个不知轻重的小猫,掐得有些重了,宫人们只奇怪为何这样炎热的天气,太子还身着雪白高领。   一切都是裴迎存心的,她故意在殿下脖颈上弄了两三个大红印,没有一个月消不下去。   他当时在镜中瞧见了,也并未气恼,只拿书卷轻轻敲了敲她的头,以示惩戒。   眼下裴迎掐着他掌心,他面上仍波澜不惊,不紧不慢地着箸用餐。   少女不再弄疼他,转而握住了他的手,这样热的天气,亏她愿意,终究在桌子底下,挡住了众人视线,谁也瞧不见。   殿下……他也并未抽开手。   姜贵妃抚额,瞧了裴迎一眼,不由得厌恶地转过脸,这几日她越发不顺心。   起先是太子将徐嬷嬷赶出宫,又将姜曳珠打了一百棍,朝堂上也不消停,趁着姜家自顾不暇,再次提起公主幼吉生得不像皇帝一事。   幼吉是不是皇帝的种,姜贵妃心知肚明。   这回闹得大了,内阁学士纷纷上谏,请求彻查皇室血脉。   暴君震怒,此事提及起来他也无颜面,杖杀了好几名官员,但他疑心已起,这几日常唤幼吉进殿,左看右看,也确实觉得这孩子不像自己。   姜贵妃缓缓吐出心口郁气,目光落在裴迎身上,细眉一压,恶意顿生。   若不是这个蠢毒无比的小女子成日吹枕头风,也不会闹得她与太子失和。   她记得,太子一向很尊敬她的,哪怕只是面上的客气有礼。   姜贵妃出身北漠,携了狼王血统,冷艳幽黑的瞳仁里,隐隐泛蓝,常年娇懒的雍容体态下,杀心与悍气从未消退。   这是自幼顺风顺遂,被万千宠爱浇灌出来的底气。   殿下眼眸微敛,长睫投下一片阴影,说不出的令人畏惧。   他抬头,遥遥一瞥,望向榻上岿然不动的姜贵妃。   姜贵妃被这目光悚然一惊,天生敏锐的直觉,像是此刻被一根毒刺扎上,莫名觉得危险。   她扣紧了桌角,蔻丹长甲浮现裂痕,即将破碎的冰面,庞大的黑影在下头游梭。 第45章第45章   入秋之后,回东宫的路上,裴迎的轿辇被拦住。   夜色漆黑,轿辇忽然停住,四皇子小小的一个站在宫墙下,乳母牵着他的手,粉雕玉琢的团子般,一身齐整青袍。   “请太子妃安。”四皇子极为谦卑有礼。   四皇子今年八岁,母亲是宫中一介小小贵人,他平日甚少往东宫走动,只因为母亲是姜贵妃家中送来的嫡妹所出,深受贵妃嫌恶。   他与他娘一样,平日总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示人,看似淳朴无心机,实则软刀子,惯会装乖卖俏。   在强势的贵妃威逼下,或许为了保命,他们也不得不这样做。   裴迎被这一声吓了一跳。   夜色下一打眼,四皇子在灯火照映中幽幽地望着她,他像只鬼魂一样在宫中游荡,贵妃不给他们母子好脸色,在这宫中受尽白眼岂能好过。   “听闻太子妃娘娘写得一手好字,太傅总头疼我的字迹,也不得父皇欢心,若是娘娘有空闲,可否教一教我?”   他状似天真无邪地一笑,口齿清晰伶俐。   裴迎抚额,她没空搭理他。   谁知四皇子也不恼,静静望着她笑,他说:“娘娘若愿意教教我,我有报酬给娘娘。”   他这话说出来娇憨得惹人发笑,装作浑然无害的模样,是他这种人的生存之道。   裴迎一下子好奇了,能有什么报酬,终究是小孩子心性,她抿嘴一笑:“你能拿出什么来瞧瞧?我不信。”   “娘娘一去就知道了。”   四皇子见她有所松动,嘴角一咧。   小池塘中莲叶层叠遮映,窗子外九曲回栏白玉阶,避暑小亭台染了翠,裴迎坐在榻上,嗅着淡淡香气,这里竟然连蛙声也听不见,十分清静。   “你写吧。”裴迎尝了一口茶。   四皇子看上去鬼心眼儿可多,眼下却老老实实,站在案桌前,人只比桌子高出半截,低着头,规矩极了,一声也不吭。   他忽然抬头,正正经经地说:“娘娘,外头蛙声聒噪,扰了您清静了。”   裴迎一愣,笑道:“哪里有什么声音,我怎么没听着,怨不得覃太傅总在陛下面前说你功课及不上别的皇子,好好地写一回字,也这样多心。”   “来,拿给我看看你刚才写了什么?”   四皇子听她这番话并不生气,乖乖地将纸笔拿过来,裴迎一眼看过去,脸色骤变。   上头竟然干干净净,一片空白,这小兔崽子什么也没写,他是诚心来戏弄她的吗?   裴迎正愠恼地抬头,忽然,四皇子嘴角牵起笑意,手指搭在她唇间。   “嘘——”四皇子不许她开口。   裴迎顿生疑惑,这时,对面暖阁中断断续续传出女子声音,一声叹更比一声重,她蓦然明白那是什么,听得她瞬间脸红耳热。   这里是覃太傅平日对皇子习教的地方,怎会有宫人胆大到在此私通,若是叫人察觉这等秽/乱宫闱之事,非得杖毙不可。   过了层层大坐壁屏风,影影绰绰可瞧见一点动静。   她透过昏黄的宫灯光芒,瞧见覃太傅正与一人纠缠,餮不知足,满室生香。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手脚发麻,想转身往后跑,却扎了根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清澈的瞳仁,倒映出惊恐。   不知是不是察觉了视线,枕襟上的女子猛然转过头,从香汗淋漓中,长眉一蹙,暴戾之色毕现,吓得裴迎险些滚落下去。   她立刻捂住了嘴,顾不得颜面,踉踉跄跄地转回去,风声呼呼在胸前穿梭,她无法理清自己看到的场景。   那与覃太傅私通的女子……竟然是姜贵妃。   裴迎太清楚贵妃的大胆,她敢在宫里设计陷害太子妃贞洁,敢当众推人下水,未料她竟然敢当着暴君的眼皮子底下偷人。   暴君生性残忍,若是让他抓到,贵妃一族死罪难逃。   裴迎的心头又渐渐清晰起来,她想起了公主幼吉。   幼吉生来文弱,细眉细眼,一丝也不像暴君,更与同出一母的太子也不像,都说女大随父,公主的性情模样历来受到朝臣质疑。   难道……幼吉真的并非暴君血脉?   她捂住了四皇子的耳朵:“这可不是小孩子听的。”   “娘娘,我就说这地方蛙声聒噪,不适合您教我练字。”   四皇子无心地一提,似乎他什么也不知情   “我也说过了,你教我写字,我有报酬。”   他莞尔一笑,手心展开,赫然是姜贵妃鬓间常戴的一枚红宝石缠枝珠钗。   当天夜里,裴迎辗转反侧没睡着,她眼前浮现出四皇子那副懵懂无知的脸,笑意下闪过一丝狡黠,饱满得一触即破的毒汁,宫里果真没有人是省油的灯。   四皇子才八岁,平日里陛下常说他粗笨不堪教,可他分明是故意引裴迎撞破此事,或许覃太傅屡屡向陛下告状,引得他心头不快,又或许是他心细如发,早在细微中察觉到不对劲。   这种在宫里头被忽视的人,往往更能堪破那些不避讳的秘密。 第46章第46章   一连数日,裴迎再未听闻毓德宫那边的动静,据说幼吉公主见到了人,应激得厉害,瑟缩在床榻上,日日饮食都在榻上完成。   这件事密不透风,并未传到朝堂上去,并不是为姜家留颜面,而是为皇帝自己留颜面,因此仍保留了幼吉的公主之尊。   这日毓德宫来了人,说贵妃要见裴迎一面。   贵妃知道裴迎不肯过来,使唤宫人传话的时候,隐隐以裴家作挟。   裴迎只好唤阿柿去通知陈敏终一声。   “人人都说皇后是宫里的笑话,我才是。”   殿内天光晦暗,一下子阴冷下来,容颜一直保养得娇嫩的姜贵妃,这一生都未操过心,一夜间将心操碎。   裴迎悚然一惊,竟然不似她,似一只白发鬼。   原来绝望到极点,真会衰老到不成样子。   这些天夜里,她赤脚走在湿漉漉的石板上,躺在藤椅上,双眼无神地望着朱墙一角。   白色滕铃花盛开,风簌簌鼓动,走过一个又一个来回,她求了谢掌印,才知道姜尘徽究竟被关在哪儿。   “裴氏,你知道我从未认过你,我一向瞧不起你们这种人,矫揉造作地惹男人心疼,只知道哭,装纯洁无辜的模样给人看,实际最有手段,姜家的人从不示弱。”   天光下她的鼻背线条高挺,肌肤接近透明。   大骊第一美人,怔怔落泪:“陈拂晖真是心狠手辣,原以为多年夫妻情谊,他总不至如此,哪怕杀了我娘俩也好,他没将我们娘俩斩尽杀绝,却用更阴毒的法子折磨我们,他要把他的孩子,活生生逼到自尽!”   裴迎未说话,手心攥着那枚红宝石缠枝珠钗,来的时候,她想,若是姜贵妃敢对她如何,她便拿这个防身。   可是姜贵妃明显气焰全无,她还活着,已然如死气沉沉的美物,随时会一捧灰似的消逝不见。   她对裴迎低声说:“我求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替我去见见尘徽那孩子吧,他快死了,我不能看着他死。”   或许是姜贵妃第一次这般低声下气,人人以为她是毒蛇,从来嚣张无度,不会低头,她的话语携了痛苦的低咽,断断续续,无助地求她。   “殿下也是你的孩子……你……”裴迎冷汗滑落,脱口而出,自知这话不该她问。   爹爹待她和哥哥一视同仁,她未曾生育,不明白为何一个母亲,为何能对自己的孩子厚此薄彼到这种程度。   姜贵妃竟然给她跪下来。   一旁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四皇子生母跪在一旁,眼肿成了桃子,万般畏怯。   她哭道:“姐姐……姐姐不要……”   红衣小娘原是族里送来的嫡妹,是来帮衬姜贵妃的,也是家族对于她的制肘,盯着她是否不受管控。   姜家极大,她对嫡妹自小情意淡薄,更不喜欢嫡妹的性情,这些年宫里没留下一个孩子,大多早年夭折,是姜家老祖宗告诫过贵妃后,才准许嫡妹留一个四皇子。   “哭什么哭,徒惹人厌烦!”她皱眉。   姜贵妃断裂了指甲的手,挑起嫡妹下巴,呵气如兰:“幼吉的事情,是你告诉陛下的。”   “姐姐,我没有!”嫡妹哭着摇头,害怕地捧住了姜贵妃的手。   姜贵妃莞尔道:“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吗?他疑心深重,早在幼吉两岁的时候,便得知此事,你是在给陛下没脸,你以为陛下恨我?他早就知道了,他恨的是你,宫里留不了你这种人。”   “我与陛下都厌恶背叛。”   裴迎后背沁出一层薄汗,原来……这些年皇帝早就知道幼吉不是他的女儿,他也知道姜贵妃屡屡在宫中与侍卫、太傅偷情。   裴迎的心情有些复杂。   喜怒不形于色,一向以残忍著称的暴君,真的隐忍了这么多年?他与姜贵妃看上去互相深恨着彼此,却又有某种紧密隐秘的关系。   姜贵妃笑道:“陛下不是生气血脉的事,是生气我屡教屡犯,我总有这么多机会,而你犯了一次错,便不再有机会了!”   “站起来。”姜贵妃命令嫡妹。   嫡妹踉踉跄跄起身,身后是一片纹雕围栏,及至背腹,她唇色发白,像一只勉强站立的雏鸟,抖得不成样子。   对姜贵妃的畏惧已经彻底击溃了她。   姜贵妃也站起身,她没有理会嫡妹,背对着裴迎,侧过脸,似乎想什么出了神。   一身软白对襟细花长衫,流泻曳地,蓬松的长发及腰,乌黑中掺杂根根银丝,散出阴冷光泽,晦败不堪。   姜贵妃沉默地低下头,一笑间,恍神回来的凄凉,裴迎走得踉跄,回头一眼,见阁楼上衣袂翻飞,雪白的腕子伸出,轻轻一推。   女子的半截惊叫还未呼出,湮没在夜色中,战栗之下,泪珠从阁楼坠落,软软的物体砰然摔地。   裴迎腿软了半截,直到宫中,重重关阖上门,心头依然阴翳难散。   哪怕在宫里,姜贵妃想杀一个人也这样不遮掩,姓姜的人没一个省油灯!   裴迎迷茫地抬头,她忽然觉得,或许全家的蠢人的只有自己。   那么王爷的态度呢?王爷押注的未来皇帝会是姜尘徽吗?   入冬小雨,淅淅沥沥溅湿了几滴,粘在裴迎的两腮,忽然从云中席卷一阵冬风,吹散了雨幕,落日红灿灿地射透半边时。   大槐树将满缸水染绿,里头肥美的鲤鱼早已消失不见。   裴迎从贵妃宫里出来后,听闻陈敏终找她,他心知肚明她在哪里,却并不直接找她,而是坐在殿阁中,面对脸色铁青的姜贵妃。   贵妃泪水涟涟,咬牙切齿道:“为什么把裴氏带走,你是要你哥哥死吗?你的心中就没有半点亲情吗!”   她激动得咄咄逼人,满头银丝比之前还多。   “你就是个报应!”   “那不是你的太子妃,不是你的妻子,一切都是你哥哥的,你这个鸠占鹊巢的怪物。”   “你太像你父皇了,你让我感到害怕。”   陈敏终用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起身,走在贵妃侧边,静静说了一句,贵妃顿时身形一僵。   “再碰太子妃,杀了姜尘徽。”   他凤眸一瞥:“陈敏终言出必行。”   对于贵妃,殿下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并不介怀,直到谢掌印来东宫一趟,再次请求殿下看一看贵妃时,陈敏终又发怒。   “与你何干。”他罕见地对谢掌印这样淡漠。   他实实在在厌烦透了。   抄手游廊下,紫藤花开了一大片,群鸟惊飞,湿润的屋檐瓦片,滴滴答答落下水珠,谢掌印撑开伞,正准备回去时,见到裴迎,当下给太子妃行礼。   “殿下似乎心情不畅,我今日还是不要过去了。”裴迎瞧了一眼。   谢掌印的目光慢慢落向庭院,贵妃甚爱养鲤鱼,这几日,东宫的大水缸都已教人挪走了,想来殿下瞧见了心烦。   他临走时,背影寂寥,转过头,对裴迎一笑:   “到年关了,殿下的生辰也快到了。”   殿下的生辰?   裴迎一愣,谢掌印微笑道:“殿下从小没有过一回生辰,他自己从来都记不住。”   漫天丝丝冷雨,冻得小黄门一把清涕,入夜时分的盛京城清静寂寥,渐渐热闹起来,因为年关,取消了宵禁。   下马车,陈敏终撑了一柄伞,她扶住了殿下的衣襟,从大氅中攒出一张笑脸。   雪夜的盛京,江湖人丛集,走索、吞刀、吐火、跃圈,纷色虫禽之戏,白雾腾腾的牛下水汤,人群黑压压,四台轿子般的鲜花座,挤过长街。   “说好了要给殿下做衣裳的。”她抬眼,笑道。   “明明是给你自己做衣裳。”陈敏终说。   小姑娘被看透似的笑了笑,白兜帽将一头青丝掩住,偎在男人怀里,仅露出一截下巴,耳骨通红,绝色风流,哪怕没瞧见眉眼,光凭这一段勾人袅娜的身姿,便叫人挪不开眼。 第47章第47章   她将青袍的襟扣,理得平整,视线再不敢下移。   “好啦。”   裴迎拍了拍他的腰,铜镜前,两人皆身穿窄袖圆领青袍,花纹和料子一模一样,只是裁剪的规制不同。   两个人牵了手,走在大骊的长街,好像一对平凡的小夫妻,然而这两人实在容貌身姿出众,叫人忍不住纷纷侧目,艳羡般配。   一对清爽明丽的绿袍儿。   深夜,祥瑞的雾气笼罩星斗,在江楼上往东望去,万家灯火投映在江面,宛如一道银河,画舫上文人大醉,玉山倾倒,海天相连,山川阔长。   她正等着殿下给她买面具,倏然手上一重,温热袭来,一个人握住了她的手。   她吓了一跳,转过头,嗔怒道:“殿下!”   鼻尖隐隐嗅到那股檀香味,她心下一沉,像将手松开,却被牢牢牵住,她猛然抬头,那不是殿下,是姜尘徽!   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贵妃被关禁令后,裴迎听闻一件令人一震的消息,姜尘徽坠楼了。   姜尘徽早就熬不过了,他生□□好自由,被一日复一日地关下去,迟早神智失常,皇帝最知道如何折磨一个人,因为他便是这样一点点折磨年少天真的姜微。   他只有死了,尸身才能被抬出皇城。   在姜贵妃的哭闹下,姜尘徽在毓德宫安养,终于有医师来替他诊查身子,双生子秘密不可泄漏,因此是由姜家派来的人。   但是此刻姜尘徽好端端的,行走自如,神色正常,看来摔伤了腿,是蓄意设计,只为了逃出皇城。   “太子妃,明晚会有大烟火呢。”   他勾起嘴角,气定神闲地望着她。   与他之前寥寥几面,都是在逼仄的室内,哪怕设具华贵,仍令人觉得不适,连带他整个人也阴郁凌厉三分。   他怔怔地盯着她,咧嘴一笑,得了甜头的劣童,怎么都舍不得放开手了。   “我与陈敏终生来通感,你跟他每好一次,于我都是煎熬,我很烦。”   他盯着她,一字一句道。   他在想:为什么不能换作是他呢?   想到通感一事,姜尘徽蓦然恶狠狠地将她的手腕反扣,抵在墙角,温热的身躯逼近,一双凤眸来回扫了个遍,裴迎一惊。   “这些年我同昭王密谋这么久,他利用我干了不少脏事,我心知肚明,管他娘的,他总不能让我死,否则下一个陈敏终要杀的就是他。”   昭王果然与姜尘徽有勾结。   裴迎的手指微微攥紧衣摆,不易察觉地颤抖,若是昭王蓄意谋反,支持姜尘徽弑父上位,怨不得他会远走玉瓶州,原来是为了暂时避祸。   那么裴家是否也是这出谋反中的一环?   姜尘徽这次坠楼,不像之前那样暴躁不安,失去血色的面庞,平添几分苍白脆弱,裴迎又一次想抽开手,却被他牢牢攥住指骨。   裴迎面色有些难堪了。   往日姜尘徽总是在她面前骂人,骂大骊官场,骂他父皇,今日一反常态地柔和,显露出一点曾精心伪装的温润模样。   在佛堂时,他给她念朝堂上的各式策论,有时他会狠狠嘲笑,笑出眼泪来,更多的时候,是一手抚着裴迎毛茸茸的脑袋,一面耐心地给她絮叨。   “太子妃,你看这上面说的贤明之君,什么是贤明之君,狗屁,肯定不是我父皇这样,他差点就把我跟母妃一块儿杀了。”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杀他?”   那时候,她问得有些艰难,似乎在斟酌如何将弑父这两个字说得轻易。   裴迎抬头,晴明光线中,姜尘徽的模样片刻惘然。   他低头冷笑。生为天潢贵胄,世人艳羡的大骊凤凰,无人知晓,他一身红袍下,多少经年累月的伤痕,青紫交加触目惊心。   姜贵妃素来任性,过去二十年间常故意激怒暴君。 第48章第48章   天公殷勤地降下一场好雨,雪气催生了小梅枝的花蕊,东风拂晓,天色雾蒙蒙,晦暗得见不真切。   裴迎才与殿下过了生辰,家中来了书信,父亲病重,请她回家侍疾。   踏回府门,只见小厮忙忙碌碌,脚不沾地,一件件往马车上搬东西,最后,竟连她自己也被送到马车上。   狗缩脖子马喷鼻,打了几个响鼻后,一身蓝袍皂靴的中年男子躬身走在马车旁,双手揣袖。   裴迎诧然,她第一次意识到爹爹其实身量不高,如今精气神消靡,更像个皱巴巴的核桃,满面愁容。   “走吧,傻妞,今夜便离开京城。”他一面拉下车帘,一面皱眉冲她挥手。   裴迎心一凉,她才与殿下过完生辰,为何突兀地在此刻走?   “今夜正是上元夜,我还要赶着回宫,与殿下看灯,爹爹糊涂了?”她又惊又疑。   “替你在宣州找好宅子了,一路上有你哥哥照料你,过不久,爹就过来找你。”   “爹。”她错愕地抬头。   一只手搭在她手腕上,硬生生将她喉头的疑问堵了下去,裴迎转身,瞧见马车内坐了另一人。   兄长裴昀眉眼清静平稳,冲她和缓一笑:“阿迎,我们先走吧。”   城楼渐渐不及眼底,裴迎心绪尚未平复,一只手掌倾覆上来,安心地沉了沉,裴昀道:“放心。”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你嫂嫂已经回谢侯府了,爹送你走,也是替你做打算,若是事败,难免会殃及于你。”   “无论发生何事,王爷总会庇护咱们的。”情急之下,裴迎脱口而出。   “昭王?”裴昀骤然听闻,眉鬓微挑,露出不可察的讥讽之意。   “正是昭王,咱们才要走,阿迎,从你不肯毒杀陈敏终开始,王爷便下决心要杀了他。”   竹叶阴影下,裴昀一张侧面,光影错落,生出三分杀意与阴郁。   “昔年爹在钦天监做灵台郎,见到天象中两月相承,怀疑贵妃腹中为双生子,后来贵妃与昭王合谋将此事瞒下,命他了结陈敏终的性命——”   裴昀的声音清晰可闻:“也是爹亲自放走了陈敏终。”   朝中诸臣以为裴老爷能力平庸,屡屡凭借机缘青云直上,这个皱巴巴的老头,遇人瑟缩,不擅言辞,却沉默地观望天象三十年,世间诸般变化,在他一双不为人注意却格外明亮的眼中,悄悄变迁。   他放走了陈敏终,也给自己放出一条生路。   “这些年,朝中抨击裴家为昭王所豢养的走狗,爹也是不得不为昭王利用,近日他警惕心起,预料到昭王的一颗不臣之心,才要送你走。”   “王爷秉性和善温柔——”裴迎喃喃道。   裴昀不置可否,指尖轻轻扣了下袍摆,他一掀车帘,望向影影绰绰的灯火。   天气微凉,城北鱼龙混杂,污秽之气凝聚,阴冷之风吹得行人一激灵,冬雷滚过,一道闪电将乌云笼罩下的盛京城照亮。   “哥哥……”裴迎的心悬起。   “福州海河密布,贼匪攻船劫财,当地官府无好生之德,只是剥削民用,这些年皇帝屡屡调拨银饷,斩首了好几个总督,积寇却越来越多,根症不在于叛民贼首,而是昭王蓄意搅动局势,从前我年少无知,为昭王所用,一手激起福州民变……”   裴昀眼底倏然暗了,曾经一手策论惊才艳绝,被国师誉为大骊明珠,在两手沾染血腥,自黑暗中踏出一条道路后,终究本心蒙尘,就此沉沦。   “昭王就是为了逼暴君血腥镇压匪寇,激起民怨。”   他握住了裴迎的手,笑道:“阿迎,你得走,今夜昭王回京,可不是来给你演兄友弟恭的。”   “再找不着落脚,怕是要被雷劈了。”裴昀淡淡一笑。   裴迎心神失守,张口问道:“那殿下呢!”   “你顾不得他了。”裴昀眉眼一凛。   马车忽然止住,前头“砰然”一声栽倒之声,车夫的脑袋软软摊向左边。   裴迎惊醒,见到哥哥神情不妙。   四名朴刀汉子挡路,汉子胳膊上数道疤痕,委实瞧上去不是个良民。   “奉昭王之名,前来带回裴姑娘。”   朴刀大汉厉然一笑,露出惨白锋利的牙。   “啧,果然让雷劈着了。”哥哥无奈一笑。   盛京城常年养一种名为“飞光”的雪牡丹,匠人越冬养了一季,催开后正好给京中贵人观赏,一株可抵五匹绸缎,殷实人家一个月的用度,曾经满满当当地摆了一庭院,皇帝不喜奢华,却对贵妃格外宽容,许是未能给她后位,一直心有愧疚。   此刻,匠人搭了脚梯,正一盆盆往下搬,宫里有传出命令,说上元夜不许用这种花了。   城楼之上,一个鹤氅男子站立在扶栏前,俯瞰全城,眉眼间怜悯。   另一名美艳贵妇坐在桌前,折断的丹寇指甲,敲了敲桌面,正是姜贵妃,虽然皇帝下了禁足令,但满宫上下谁敢阻止她。 第49章第49章   不知过了多久,晕晕晃晃的,黑暗中,裴迎喘着气,敏锐又清晰地感知到另一人存在,姜曳珠?   他倒是没被捆住,只是已经受惊得站不起来了。   姜曳珠向来怯懦,原本被朴刀汉子抓住时,他恶狠狠一抬手,正要大声质问,报出自己千年世家唯一嫡子的名号。   疤汉不吃这一套,嫌他吵闹,一脚下去。   他疼得龇牙咧嘴,太阳穴突突地跳动,没一会儿眼皮和秤砣一般沉重,无法抑制的困倦潮水般袭来,不一会儿,屋里便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姜曳珠醒来的时候全身酸痛,上臂连带着肩膀,灌了铅般,举起时便是针扎般的刺痛。   两人四目相对,他瞧见了那双明亮的眼眸。   “裴……”他艰难晦涩到喊不出她的名字。   转念又想:眼下自己狼狈不堪,不若以往光鲜亮丽,怎能给她瞧见。   他捂住肩头,肌肉不受控制的痉挛了一下。   尽管一切只发生在片刻之间,几息过后,呼吸、心跳、脉搏,这个姜家嫡子感觉一切动静都在此时突然停住,汗珠从额头流下都浑然不觉。   “姜曳珠……怎么办呀,咱们逃吧!”   她爬过来,满面泪水与汗水混杂,将青丝黏湿,她不断拍打门窗,无一人应声。   她是真的吓坏了,竟然寄希望于姜曳珠,这个天底下最恶毒不靠谱的人,可他毕竟是男子,或许法子比她多。   裴迎的身子慢慢滑落在地,有些绝望:“我得出去,我得去找殿下!”   她正等着一如既往的冷笑,姜曳珠却没有笑。   这声殿下蓦然刺疼了姜曳珠的心。   “这里是在船上,小笨妞,你没闻见水汽和火药硝石的气味吗?”   姜曳珠兴许是察觉到危险,破天荒地没有耻笑她,而是沉默低头。   她断断续续地抽泣。   不断拖着他的心向下坠。   他本想等到天亮,等老祖宗来救他。   可他忽然萌生了一个决定,他得救裴迎出去,因为她正哭着求他。   “好!本公子带你走!”他恶狠狠的。   或许天底下男人在心爱姑娘面前,都能生出一份憨直胆气。   盛京城通九条河,鱼虾比雪花大米还多,船行过沽口,杨柳庄虽然偏僻,物产却算丰富。   冬日在封冻的河上凿一个洞,放下一张粘网,能带上好几条鲜活跳动的活鱼,热气腾腾中,两三名朴刀大汉围坐,不稀罕吃鱼,哪有功夫对付这多刺玩意儿,只是浅尝几箸,剩下的便都归了大黄狗。   而没等他们回味起黄酒烧鱼的滋味,耳畔就起了一串声音,先是一点如同细针掉在船板上的轻响,接着又是叮叮咚咚的一片。   “跑了!”一个汉子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   从河流两岸,一直延伸到白石滩上。   夜风吹起时,满滩的芦草拂动,这时节没有飘絮,然而干枯芦苇经月色一照,亮得刺瞎眼,水洲白首,又白又绵厚密实,层层翻动的芦草弯腰,如波浪一般。   两人牵手,连滚带爬,踉踉跄跄,拨开一道生机。   姜曳珠狼狈极了,他一向珍惜容貌气度,此刻灰头土脸,每一口呼吸刀割似的,浑身脏污,膝盖处肘节处,沾染了河滩黑土与血污。   公子哥从来不事劳动,只挥马鞭子抽人的,眼下/体力竭尽。   他跑不动了,弯身,双手扶膝,大口喘气。   明明是一生中最危急的时刻,可是一抬头,瞧见前头少女一张面庞,初生幼桃沾了露珠似的,泪水盈盈欲坠,她将他的手握得极紧,温热,不肯松开。   他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不回盛京了,就这样一直逃命下去,就他们俩。   回了盛京,她依然是不可染指的太子妃,而他已经什么都没了,爹娘自尽而亡,留下一摊丑闻,要多没皮没脸活着,才能让一向骄傲自尊的小公子忽视众人目光。   “姜曳珠!”她转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丝惊呼。   天际隐隐赤红霞光,在暗夜骤然闪过,硝石硫磺气息越发浓烈,打得人头晕,疤汉决定了,若是再抓不上人,也只能动用火药。   “疯了么你!”另一人推撞了疤汉一下,瞪大了眼。 第50章第50章   盛京城地处九河通衢之地,一国中枢,所以大骊开国后定都于此,未到百年,便逐渐有了天下第一雄城的气象。   裴迎跑得很快,自膝盖以下几乎无知觉,狂风撞在胸口,她几近哽咽,只想着快点,再快点,或许能挽回一城百姓的生死。   从那座巍峨森严的武明门进城,就是有名的朱雀长街。   这条青石铺地的宽敞长街正对着内皇城,将外皇城一分为二,只是左右两边的界限并不分明。   显赫人家的高墙深院和升斗小民的寻常宅邸混杂在一起,点缀着酒肆亭楼的喧沸热闹,颇有些人间烟火与紫金帝王气纠结交缠的意思。   “哎,站住!”鸨母叉着腰一声尖利的嗓子。   是在叫她吗?   裴迎困惑回头,少女一身单薄粉衫,领口因为逃命,微露出一线雪白脖颈,面庞稚嫩,曲线弧度却异常柔软成熟,丰\臀细腰,腰身软软地陷落一块儿,勾魂弯刀,漂亮水灵得令人咂舌。   只是发髻乌七八糟,面庞黑一块儿白一块儿,叫烧焦的灰扑了,一副狼狈难民模样。   鸨母眼眸一转,难免将她看轻,以为她是哪家逃出来的侍妾娇婢。   这种小娇雀,谁捡到便是谁的。   再着,若是任她被主人家抓回去,也是活活打死,不如进小金仙伺候恩客。   “对,就是你。”   鸨母声音娇媚,笑眯眯地冲她甩了帕子。   “快过来。”   大骊王朝不禁勾栏,即便是京都内,也有着好几所烟花之地。   裴迎抬头瞧了瞧花楼的匾额,才知道自己竟然跑到了这地方,往日父兄管得严,路经此地时,绝不允许大家闺秀掀起帘子看一眼。   盛京勾栏十二所,最有名的当然要属这座让多少达官贵人流连忘返的小金仙,要不是背后有朝堂高\官的影子,这座青楼酒肆画舫相结合的销金窟,恐怕也不可能在皇城脚下生存这么久。   哥哥裴昀常跟她算计:越往外,质量就要差些,当然,花的银子也少了许多,只能在小金仙楼下听清倌儿弹曲的银子,到了东城区,却足够包下一个花魁春宵一度。   “那您喜欢哪个地儿?”   她当着嫂嫂的面给他下套。   哥哥不上套,气急得跳起来,又羞又怒道:“阿迎,我都是听同僚说的,别胡说啊!”   此刻,裴迎拔腿想跑,来不及了,一个肥头大耳的富商醉醺醺地揽上来。   “放开我!”   少女呜呜咽咽的叫声从指缝溢出。   她心下恐慌无比,这可是在皇城根儿下,他们……他们怎么敢如此大胆强抢民女。   裴迎本就畏惧心急,此刻生出身不由己的无力和委屈,眼眸氤氲出水雾,泪珠无可抑制地滑落,她很想殿下,殿下究竟在哪儿。   鸨母面露难色,赔笑道:“这位小雏还未经□□呢,恐冲突了大人。”   “滚!”富商不耐烦地一挥袖,打在人脸上。   夜色笼罩下,醉醺醺的富商打扮的中年人正搂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她衣着狼狈,凝了血污焦黑,一张嫩生生的小脸,挂满了颤巍巍的水珠,楚楚可怜,更令人生出欺凌之心。   富商欲心大起,短胖的手指正要不老实地在少女身上摸索,被裴迎一拳砸来,砸在眼珠上,生疼得他叫起来,脑瓜子嗡了片刻,随即怒不可遏!   “放开我!放开我……”   她一面哭着,一面慌乱地捡起所能碰到的东西,挥舞着朝人砸去,可惜在半空中便被按住了手腕。   这是很常见的景象,外地来的富商到了京都,往往会想去小金仙试试自己荷包的深浅,但商人习气让他们无法接受花了大半年挣到的银子,连头牌的手都摸不到,只好悻悻然去找其他女子。   这个来京都做生意的中年人自认相当幸运,这名在街边遇到的粉裙少女,论姿色容貌,不比哪家青楼的头牌差,只是太过倔强了些,牙尖嘴利,反抗激烈。   他喝醉了酒,身子臃肿,本就体虚气浮,竟然被这小娘们儿挠了几道血印子,着实让人看了笑话。   在酒气与欲\念的双重驱使下,就连冬夜晚风,也带了些灼热。   他拼命地拽着她,双目通红,狞笑着恶狠狠想:再走过一条巷子,就到自己临时租住的落脚地了!   中年人假借酒劲而不老实的双手也愈发肆无忌惮。   “轰然”一声巨响,天崩地裂,她险些站不住,扶墙,头晕目眩,眼前的青石砖蛛网般四散裂开缝隙,踩在她脚下。   肥硕富商也因这一巨响,酒醒了大半,停手,仓皇抬头,不知声音来源。   这样的火雷声,已经响过好几遭了吗?她抬头,天际隐隐红光,不知是因熊熊烈火还是血光。   此刻,皇城那汪清澈见底的观鹤湖旁。   大骊太子陈敏终正与一个身穿黄袍的中年男子对弈。   皇帝摇了摇头,“朕素来不喜把弄这些小玩意儿,要不下回你让朕四个子?”   陈敏终静静道:“父皇征战多年,观天下气运在一湖中,通透世事变化,总有些出其不意的无理手,倘若让四子,儿臣必输无疑。”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将手中棋子落下:“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这些乌七八糟的官场习气,学的太快了吧。”   陈敏终摇头:“儿臣不敢欺瞒父皇,全是儿臣的肺腑之言。”   这时,一头英武的黑色游隼突然自夜色中飞来,盘旋了几周,收敛翅膀,轻轻落在陈敏终的手臂上。   游隼的脚上系着一张纸条。   陈敏终展开纸条,看了两眼,递给对面的皇帝,又将棋盘摆好,漫不经心说道。   “父皇,再来一局?”   第一手,落子天元,皇帝脸上终于浮现笑意。   皇帝望向眉头微皱的陈敏终,说道,“对于昭王之事,你怎么评价?“   陈敏终不卑不亢,落下一子:“无法成事。”   皇帝将后背依靠在椅子上,叉手:“哦?此话怎讲?”   “昭王在盛京城遍布火雷,一枚火雷不过核桃大小,细小歹毒,爆发力极强,内藏机括装有压缩的火药,各类钢针、铁钉、铁珠、毒刺等等物件,哪怕一丈的城墙也能炸开,攒射开来,刚猛无比。”   “儿臣在他回京前,便已经盛京城布局的火雷已经清除了大半,那些陈年旧事,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即便昭王的死士还在,对于目前的局势也没有太大的改观。”   “第二则是裴昀背叛了昭王,使得这件事有了变数,若非裴昀出局,极有可能沦为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境地,尽管结局依旧不会变,但可能要多死好几个人。”   棋盘之上,一条大龙已经七零八落。   皇帝数了数目数,他难得有这样心情好的时候,心平气和,与陈敏终如寻常父子。   或许人老了,便意识到自己是孤家寡人,背后孤零零的,也有些高处不胜寒。   他突然咳了两声,说道:“旗鼓相当,旗鼓相当,朕心情大好,不下了。”   陈敏终忽然颔首:“多谢父皇放儿臣离开。”   皇帝嗤笑一声,他早知道陈敏终的心思不在这盘棋局上了。   半个时辰前热闹非凡的街道如今冷冷清清,裴迎鼻尖嗅到血腥气,被阴冷夜风送过来,风声呜呜咽咽,城门大开,一豆昏暗灯笼闪烁不定。   “小娘们儿,跟我回家。”   富商面色狰狞,从刚才的爆炸声中回过神来,一把揪住了裴迎的领子,像拎小兔子似的弄起来。   裴迎被提领子,面色涨得通红,呜呜咽咽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骂人的字眼,小脚乱踢,很快鞋袜也脱落了,瑟缩着,受惊的小鸟。   忽然,地砖剧烈地震动,灰尘腾腾,街口两盏大红灯笼被吹拂得起起落落,飘来打去。   桌椅上的茶盏碗碟碰撞个不停,耳边嗡鸣声越来越近,竟是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第51章第51章   昭王在京中的死士、火雷尽皆被清除,此刻被关押在小兰寺,皇帝不会杀了他,因为他本身便病入膏肓,活不多久了。   月底时,裴迎出宫,乘太子妃轿辇去了一趟灵清台。   灵清台底蕴深厚,观内除了常见的玄观殿,大罗宝殿,三清殿,还有供观内道士居住的偏殿,只是往往用栅栏隔着,寻常香客不得入内。   裴迎在观内转了一圈,没品出什么“道贯古今”、“德配天地”的气韵来,只是觉得金碧辉煌甚是晃眼,一定没少花银子。   观内的道士大多行色匆匆,只有寥寥几个洒扫侍奉的小黄门。   皇城脚下的京都百姓们大概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无需引导,便自顾自地跪拜三清四御,观外人头攒动,张袂成阴,观内却是一片井然有序的景象。   她不敢说说明自己的来意,只默默敬了香火,供了长命灯。   是为年少时照顾她一家老小的昭王而供奉。   她宁愿儿时光风霁月,遇人腼腆一笑的王爷永远待在玉瓶州不回来。   裴迎怀着心事,竟不自觉地走到了一处无名小院旁,这里的装饰颇为简朴,显得与方才观内的风景格格不入,也没有用路障拦住,游客亦能进入,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何用处。   “有人吗?”   裴迎轻轻喊道,许久未得到回应,她便推开半掩的院门走了进去。   院内种着一棵芭蕉,树下放着一个大肚子水缸,晨间的露水还未散尽,有几滴从叶片上滑落,缸里便泛起一阵阵涟漪,惊得里面养着的两尾金红鲤鱼连连摆尾。   裴迎凑近水缸自言自语道:“这两条鱼倒是肥,足够煮上一大锅。”   她进了厢房,知道殿下今日也会前来灵清观办事,索性在这里等他。   猛然一声响动,厢房外无半个人影,里头黑漆漆的,烛火一跃,她听到一道淡漠的声音。   “长命灯给活人供着才管用,将死之人用了也无济于事。”   殿下?裴迎在黑暗里紧张地眨了眨眼睛,是他吗?   少女躺在榻上,还未转身,这双手熟练地搭上来。   “是我。”他这句话让她安心了。   裴迎随即又紧张起来,想到自己供奉的灯油,是否在被殿下看穿了,这样冷的天气,竟然冒出一头虚汗。   少女抑制住慌乱,甜甜软软地拉长语调:“殿下,您是何时过来的?”   陈敏终心下了然,这般甜腻的声音,不是自己心里发虚就是讨要赏赐了。   陈敏终脸上冷色尚未完全消退,一双凤眸盯着她,辨不出情绪,“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自然是给殿下祈福了。”   裴迎动不动便贴过来,所幸关了门窗无人瞧见,她娇懒地在他颈窝处蹭了蹭。   她就是故意干扰着陈敏终的思绪,一开始殿下还能静下心来套她的话,然而她呵气如兰,热腾腾的气息越来越浓郁,怀中小瓷人光是不动,便能让他乱了分寸。   以至于他一时间忘了下一句要说什么。   小姑娘阴谋得逞,眯了眯眼,转身跨坐在他身前,她总是顽劣又自信,被人惯坏了的。   陈敏终不动声色,扣住腰的手存在感太明显,半点不肯松开。   裴迎想后退一些,陈敏终似乎有点不高兴,将她的纤腰靠拢得更紧,她呼吸一滞。   “你费尽心机出宫,就是为了给他死后积点阴德?”殿下难得带这样刻薄的语气,明晃晃的。   裴迎一愣,他是不高兴吗?   她总以为陈敏终是万事不介怀的深湖,却没有想到,他竟为了这点事计较起来。   “就此一次吧。”   她叹气,身子略往里边去,空出一大块儿光影,声音闷闷的。   “之前,我等了殿下好久。”她说出这句话时,不自觉带上了委屈。   裴氏娇气又聪慧,知道转移话题提这件事,便能让陈敏终语气软下来,上元夜终究是他做得不对。   这还是她占理,再者,她就算没理也能编出无数借口。   裴迎见殿下脸色温和了点,双手勾上他脖子:“殿下,把我拉近厢房里,可是想做什么坏事?这里是道观,您可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例如一些亲密的举动,她扳着指头给他算。   陈敏终面色微滞,把她带到厢房里,只不过是庭院里人多眼杂,怕她被人认出而已。   不过她要这样说,陈敏终也不反驳,顺着她的话低低嗯了声。   “那天在城外,我扭到了脚。”她低声说道。   陈敏终坐在榻上,拍了拍,让她过来:“伤了哪一只脚?”   因这一句,陈敏终也不去纠结她来灵清观的小心思了,裴迎自幼与昭王情同家人,她为昭王落寞了好几日,只是默默望着窗子发呆,不敢让人瞧见,只怕惹殿下生气。 第52章第52章   不知过了多久,陈敏终放开了她,将人搂紧,凤眸的视线碾过她的身躯,突然倾身,在她耳垂停下,滚烫的呼吸灼得她耳根子火烧火燎,裴迎有些慌了,他该不会再要一回吧。   只听见一道喑哑的嗓音。   “小祸水。”   他日登基为帝,哪里需要三宫六院,她既是皇后,又是妖妃。   他不能再折腾她了,小姑娘早就叫苦连连了。   勾起的感觉被他整理好,只一遍遍蹭着裴迎的头发。裴迎喘着气,将下巴藏在被窝,汗水淋漓,外头寒凉的空气尽数吸进肺里。   陈敏终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脊线光滑,令人爱不释手。   “殿下,我饿了。”小姑娘闷闷的声音传来。   她往殿下怀里钻,坏心眼儿地笑:“殿下把缸外那两条大肥鲤鱼捞来煮给我吃吧。”   陈敏终无奈地望着她,她方才过度透支体力,精疲力竭,确实该补一补。   小姑娘刚说要吃鲤鱼,外头的钟声震了一下。   她吓得将脑袋缩回殿下怀里,自己只是说了一嘴那两尾肥硕鲤鱼就引起了钟声响动,或若是把鱼吃了,岂不是当场就要降下煌煌天雷,把自己劈成木炭?   说到吃鱼,她突然感觉肚中空空,今早出宫,赶的是最早的那一趟,天蒙蒙亮便在宣明门外等着了,好不容易出了宫,还没来得及吃饭,就被汹涌的人潮吸引到了这里,现在自然是有些饿了。   京城贵妇说殿下是一味滋补灵药,显然是哄骗人的。   裴迎抬头,瞧见殿下眉眼略携满足,更加光彩熠熠,愤愤不平的推了他一下,分明补在他身上去了!   “走,带你去吃东西。”陈敏终给她披上衣袍。   殿下并未带她去盛京著名的酒楼,而是街头小巷,这样也很好,小姑娘不拘吃什么,只要跟殿下牵手便高兴。   越是出入富丽堂皇的地方,越是不能跟他碰一碰,可是殿下的手生得又白又修长好看,她想抓住不放,哪怕洇出了汗。   盛京城在各方面都比地方州郡强上不止一筹,普通的大骊百姓朝食的选择相当匮乏,无非就是包子稀粥之类。   而这一路走来,裴迎不仅看到有卖汤饼,面片的,甚至还有小贩在吆喝据说是西域传过来的胡饼。   这种烤制而成的面饼,表面撒着厚厚一层芝麻,内里的馅儿由胡桃仁做成,最小的也约有海碗口一般大,能吃上两三顿,价格也和规模一样让人惊讶,不过七八文钱吃个饱。   她故意说:“殿下如此节俭,该不会是想着攒钱,好给三宫六院留着花销吧。”   她很任性,问得漫不经心,实际上心思通透,就是试探底线,小女儿家暗戳戳的吃醋。   养三宫六院?陈敏终险些气笑。   他家的小姑娘聪慧伶俐,娇气得叫人反驳不了,天天往他头上安些莫须有的罪名,若换作旁人,早叫他脸黑了,可是裴迎偏偏没叫他恼。   “哪有这么多钱,国库大半用来充填军备,再说你有又个能吃能用的,样样都用金玉之器,半点都不肯受气的。”   两人围坐在桌旁,就像一对平凡的小夫妻在拌嘴,眼底却是温和的爱意。   陈敏终白日里的清冷褪去,长睫之下目光柔和,说道:“养你一个祸害就够了。”   裴迎矜持骄傲地哦了声:“殿下知道就好。”   小姑娘说起话来一本正经,令他嘴角微扬,陈敏终又想起,她平日缠人又爱勾人,恨不能榨\干旁人的精力。   陈敏终忍不住地揉了揉她的头,将她的发髻揉得乱糟糟。   他将胡饼撕成两半,又拿了个小碗,把碗中的馄饨拨出了几个,大的那碗却是和半张胡饼一起递给了裴迎。   裴迎接过白瓷海碗,没一会儿,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馄饨就下了肚,半张胡饼则是被撕成了一条一条,把本来便剩下不多的汤汁蘸了个一干二净,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的汤水。   他喜欢看她吃东西,小动物进食一般,脸颊粉鼓鼓的,一掐能出水似的,令人忍不住在她吃饭的时候也捏一捏。   吃罢饭,这个时辰,两人趁城门未守宵禁,出了城,陈敏终生来恪守礼仪,从不曾有逾矩之行,到了什么点便该做什么事,一板一眼,严肃认真。 第53章第53章   在盛京都西城区一条绿柳成荫、静谧悠长的街巷中,坐落着一座布局规整、楼阁交错的王府。   王府由府邸和花园组成,府在前,园在后,府邸建筑又分东、中、西三路,每路的院落皆铺以绿琉璃瓦,华贵非常。   值得一提的则为后方的花园,目之所及,古木参天,怪石林立,环山衔水,而那阔大池塘与湖心亭组成的方塘水榭,据说更是引流自京畿的玉泉湖。   和那被戏称为吞金貔貅的府邸女主人一样,只进不出。   这般超出普通制式的王府,是当今太子殿下陈敏终在京中的别府。   这几日在别府居住着,周身侍奉的下人并未全部带来,不知是他们自身严守规矩,还是被人耳提面命的缘故,不敢伺候在后院,扰了殿下与太子妃清静。   晨起时,裴迎懒懒地将手搭在身旁之人的小腹上,掀起锦帘的一角,鼻尖嗅了嗅,寒浸浸的风,才勉强让呼吸通透。   随后,她又乖乖地缩回被窝,将脚趾手指都安置在暖和的被子下,紧紧抱住了殿下,神情惬意,待在他身边的时候很舒服,也很欢喜。   陈敏终早就被她弄醒了,瞧见她这副模样乖巧,甚至惹人喜欢,不禁用手摸了摸。   少女耳根后的肌肤本就娇嫩,被殿下手掌上的薄茧磨了一下后,她睁开眼,羽睫晃颤,眼眸像未睁开的小羊羔。   想也没想,迷迷糊糊地亲上了殿下的喉结和下颌角。   陈敏终望着少女脸上遗留下的绯红,声音沙哑地问。   “脸这样热,做了什么梦?”   “那还用问,梦点殿下又欺负我了。”   裴迎闭眼弯起嘴角,像是责怪地推搡了他一下,却被人握住手腕。   在她挣扎着要起来的时候,陈敏终唇角微扬,欺身把人压下。   他的气息蓦然不稳,体内气血翻涌,躁意不止。   裴迎一下子睁开眼,发髻凌乱,假装气呼呼地转过头,仿佛被他过分的行为吓得不轻。   烛火总算是点了起来,陈敏终扳过她的脸,裴迎小心打量着殿下,他穿着玄色窄袖寝衣,一双凤眸蕴藉威仪,按在她腰间的手却无法忽视。   陈敏终也低头看她,他用指腹蹭了下小姑娘红润健康的唇:“每天都在乱想什么?”   少女被他逼仄得甚至有些喘不上来气,扭捏着想要推开腰间的手,声音细若蚊蝇:“殿下,这还是清晨呢,您说过白日不宜——”   蓦然感受到了什么,裴迎手下一僵,她知道早晨的小殿下最是活跃。   陈敏终手臂悬在半空中,滞留了片刻,才收回去。   这双凤眸蓄起了一场风雪,似乎在隐隐压制着什么情绪。   裴迎躲在被面下头,紧张地张望殿下的举动,一晃神,便对上那道压制欲极强的视线。   她动了动身子,不安地问:“殿下看我干什么?”   周身暖融起来,他拥着裴迎,与她额头相贴,气息纠缠在一处,陈敏终沉声道,“看你安不安分。”   “就抱一抱你。”   他将头搭在她肩头。   裴迎别过头,轻轻哼了一声,世间男子的劣根性,可不止抱一抱这么简单,哪怕殿下也不例外。   这一整天就没下榻,从黎明时分到夜色沉沉,她可算体会到什么叫腿软。   她脱力似的偏头,看了眼窗外浓黑的夜色。   陈敏终很少这般低劣地对她说情话,在她耳边喘着,说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话语。   他用那副清冷克制的模样,低声说着不堪入耳的话。   反差之大,裴迎百般感慨:这还是那个一日一餐的殿下吗!   裴迎死死咬着唇,一声也不敢出。   实在被他挑衅得懊恼了,面色通红羞愤不已间,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什么是衣冠禽/兽?这就是!   直到后来,她百般抵赖不得,数次想从禁锢的怀里挣脱出来,又被拉回去了,只好盼着他能心软。   “殿下,都唤过六次水了,累了。”   陈敏终拿手帕擦了擦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眼底温柔:“累了?那换我来。”   “够了。”她不服气地小声说道。   陈敏终面色极静极冷,沉声道:“才一天怎么能够,小夫妻本就该日日黏在一起。”   裴迎咬着唇,殿下变了,变得有些黏人。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