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世子夫人想和离/作者:溺子戏』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姜辞和江逾明成亲三年,终究和离。可谁知刚说好和离,姜辞便重生了。一觉醒来,姜辞满身酸痛,看着榻边睡颜安然的新郎官,头顶一万只乌鸦飞过:这婚还离不掉了?!然而,还没等她想好怎么跑路,前世温文尔雅,冷静自持的江逾明忽然揽过她的腰,把脸埋进她的发...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巳时七刻   春寒料峭,日色微冷。   院中枯梅落薄雪,陈地残雪败梅香。   修远侯府西院,婢女云霜用手盖着药碗,步子飞快地踏过雪地里的青石板路,匆匆推门而入。   皑皑雪色的寒凉瞬间被满屋的热气冲散,屋里烧着地龙,鹤炉顶上青烟袅袅,凉风被重重帷帐挡在外头,闷了一室药香。云霜看夫人醒了,忙把药碗放下,扶夫人起来:“夫人怎不再睡会儿?您昨日淋了雪,都晕倒了。”   姜辞按着额角,脸色惨白,素日里明丽的丹凤眼落了灰,像是雾染琉璃,眼皮上一点红,也因病气,绽得恹恹,她忍着头疼,气息虚弱:“什么时辰了?”   云霜轻声答话:“回夫人,巳时七刻了。”   她这一觉竟睡了满日。   “夫人快喝药吧,再放该凉了……”云霜语气里藏着担忧,看夫人无精打采的模样很是自责,昨日出门时还好好的,怎的一回来却成了这副模样?   淮安伯府的张管家到底跟夫人说什么了!   云霜憋了满腹的话,却没一句敢问出口,夫人脸色太白了。   姜辞端过药碗,腕骨胜瓷白,驱寒补气的汤药苦口,可姜辞皱眉喝完后,竟没像往日一般问她要蜜饯,还了碗,又重新躺下了。   “……夫人好生歇息,晚膳时奴婢再叫您。”云霜见姜辞合上眼睛,忧心忡忡地替她掖好被角,确保不会进风,没敢多话,悄声告退。   “吱呀”一声,屋内重回寂静,檐上积雪簌簌,闷然无声……   不知多久,姜辞在被褥里悄悄睁开眼,太冷了,昨日淋在肩头的雪好像一直没化——   “能嫁给江世子,是您的福分,可如今三年已过,您还不知足?”   “您不过六品修撰之女,如何配得上江世子?”   “您与世子的婚事,不过是修远侯为了报答顾老将军的恩情,夫人还真以为自己得了世子青眼不成?”   “伯爷既然派奴才来见您,便是在给夫人机会,还望夫人莫要不识抬举,您自己不打紧,可您的父兄呢?令尊怕是不想再去荆州了吧……”   ……   春寒二月,刺骨料峭,姜辞如何不懂自己配不上江逾明?   和江逾明定亲时,姜辞还是左都御史府上的小姐,官媒娘子上门时眉眼的喜色藏不都藏住,三句不离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喜结连理……定亲的消息一出,奉京城盛赞一片,四处皆是美谈。   可世事无常终有定,人生有定却无常,两人定亲后不久,朝局大变,户部尚书常敬庐因毒刺案抄斩,姜父姜夷如身受牵连,被贬荆州——   那一年,奉京河畔的细柳飘了满河,扁舟远行,一走便是三载春秋。   再回奉京,姜父婉拒圣上调配,在翰林谋了个闲职,修书撰文,两袖清风,官虽小,闲哉。   可也正因如此,在原本门当户对的关系里,姜家一下就不够看了。   时年,姜辞和江逾明定亲已过三年,当初天偶佳成的两人,再谈起婚事,都是万分尴尬。毕竟谁都没想过姜辞还能回来。   就连姜辞自己回奉京前也早有预想,若是侯府退亲,她不会拒绝。   然而谁都没料到的是,修远侯府厚道至此,姜家归京三日,府中便收到了聘礼,修远侯更是修书直言,不问故尘,只谈前路。   姜辞对修远侯很是感激,对江逾明尤甚,待字闺中时,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才能做好江逾明的夫人,如何才能不辜负江家恩情。   怀揣着这份欢喜和感激,姜辞嫁进了侯府,她原以为江逾明是和她一般的满心期待,却不知他早已心有所属……   姜辞轻轻合上眼,眼底空蒙,昨日那场大雪好像飘了进来,让她忍不住寒颤,然而,比那场大雪更冷的,是江逾明的梦中呓语——   姜辞归京后,听了不少风流韵事,其中最为脍炙人口的要数端午佳节,长安灯会,江郎英雄救美,佳人以身相许。   奉京城一众茶楼背着姜辞,唱的都是江郎千里送林娘的话本,百姓茶余饭后,谈的全是江逾明和林娘如何般配的闲话……   更巧的是,这林娘不是旁人,正是淮安伯嫡女林婉仪,也是,她的表姐。   当时的姜辞被聘礼冲昏了头,根本无暇去想,在她离京的这三年,表姐都做了什么,满心满眼惦记的都是如何做人们口中与江逾明般配的妻子。 第2章自欺欺人   夜色清清凉凉地流进来,在帷帐下打旋,秋禾色的穗子在春雪里搅动,姜辞背过身,雪色浅薄中,背影清瘦是她。   话说出口的一刻,姜辞便后悔了,可她的后悔,远不及江逾明没有犹豫的答应,来得遍体生寒。姜辞心中悲戚,忽然不知三年的夫妻情分到底算什么……   果然是她一直在自欺欺人吗?   飘雪呜咽,寒风不止,姜辞在这样的夜里半梦半醒,又见那许久未见的三月——   泾水桥边的杨花全谢了,白色花瓣飘入河中,像是溢彩的流光,那年姜辞十四岁,正是爱玩的年纪,她向来不守规矩,逃课逃学也是常事。   那日,她同兄长姜溯一道逃学去梨园看戏,不知怎的,竟被夫子发现了……   那夫子是个老顽固,发现后,吹胡瞪眼地气极,跑到姜府把他们数落了一通,姜父这才知兄妹俩都干过什么好事,掸着大袖,当即说要亲自到书院收拾这俩混球。   姜辞和姜溯收到消息,马不停蹄地往书院赶。   可赶到书院时,姜父已到前门,二人无法,只得摸去侧门,准备翻墙而入。   翻墙这事,姜辞轻车熟路,利落得很,姜溯扎着马步俯身让她踩,姜辞扶着兄长的肩,一攀一撑,动作轻巧,一下便翻进院里。   平稳落地后,姜辞面上的窃喜还没来得及收,一抬头,正好和路过的江逾明对上了视线——江逾明握着书卷,手臂微曲露出一截腕骨,玉白宽衫,如松颀长的身形下,是他清俊端和的面容,长身玉立的模样像是净潭边的柏,深邃而有力,他好像很静,又好像处变不惊,就连对着个从天而降的姑娘,也只是静默打量。   然而,就这么一抬头功夫,姜辞没再移开眼,方才在梨园听的戏文,好像一下照进了现实,杏花微雨初相见,只恨与君未早识,她无师自通地开了窍,明白了话本里说的春心萌动是何意……   直到身后一声闷响,姜溯进来了,姜辞才勉强回神,忍着怦然心跳,对江逾明掬了一礼,灰溜溜跑走。   因着夫子在侧,姜父不好糊弄,罚站抄书样样不落,训人的话一个时辰不带重复,可那日被逼着跟夫子认错的小姐难得没了脾气。   再后来,大大咧咧的姜小姐有了心事,知道了什么叫少女怀春……   夜色浓稠,不知更时几何。   姜辞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梦到这事了,待字闺中的时日,她基本日日都能梦到那个场景——那时的心是热的,每日每日被这个梦浇得滚烫,以致后来,竟是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其他……   姜辞辗转反侧地魇着,春三月的飘雨从檐下落到颈边,到后来,染湿鬓发。   滚烫的呼吸黏了上来,让姜辞忍不住扬起下巴,她在那迅速升温的热度里,双唇微启,只可惜呼出的喘息也是热的。   不多时,姜辞的汗也下来了,十指相抵的力道让被褥间的腰身拱起一个弯月,可刚露出那么点缝隙,却又被另一股力道揽入怀中。   粘腻的气息勾缠,迷离的不只是眼色,姜辞喘不过气,忍不住向上缩,下一秒,又被那人搂了回来,红潮渐渐爬上耳侧,清冷的声音在那一刻滚烫异常,温柔而细密的吻落在了她的眼睑上:“去哪……”   声音是冷的,但话却是热的。   姜辞受不住,挣扎着要醒,可一动,却被箍得更紧了,连呼吸都被含入口中。   芙蓉帐暖,春宵意浓,姜辞半梦半醒间,好似听见了喜鹊莺啼,紧接着,一丝凉意滚进被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蹙眉,反复。   在几声鸟鸣后的天光里,醒了过来。   因为醒得不真切,姜辞心跳很快,胸口起伏不断,目光往下,有一只手揽着她的腰。   姜辞有些头疼,可稍稍一动,身子也跟着疼,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密密麻麻传遍全身……姜辞不是初经人事的小姑娘,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她挣开那手,刚准备回头质问,可下一秒,那个一口答应她和离的人,黏糊糊地蹭了上来,气息缱绻,似是还没睡醒。   温热的呼吸猫须一般,轻轻叹在她颈侧,惹得她半边身子发麻。姜辞羞赧,转头控诉,可刚想张口,却被目之所及逼得噤了声——   江逾明看起来有些不同,原本沉静成熟的面容上沾染了几分青涩;不喜艳色的他,罕见的一身正红亵衣,因为动作扯开的衣领露出小片胸膛,肉眼可见的坚实有力……姜辞在这片温热里渐渐睁大眼睛,江逾明左侧腰间的那道疤不见了!   姜辞惊疑地移开目光,只见周围一片喜色,透过床幔能看到窗牖上大红的喜字,挂着喜福的桂圆红枣还没来得及收拾,梳妆台前,是她亲手绣的盖头,上头一对鸳鸯栩栩如生…… 第3章不缺爱慕   回了芳菲院,江娴挂在脸上的清甜乖巧荡然无存,气势汹汹地进屋找林氏,跨过门槛时太急,撞上了鬓边戴着红色珠花,刚从里边出来的官媒娘子。   官媒娘子姓刘,体态敦实,面颊丰润,江娴这一撞,非但没把人怎样,倒是自己歪了个大跟头。江娴本就心情不好,这一跌,当即破口大骂:“哪来的胖子,走路没长眼吗!”   刘娘子脸色骤变。   林氏也暗道不好,忙起身,送官媒娘子出门,边走还边往人手里塞碎银,奉承话说了一路,才勉强教刘娘子面色好起来。   处理完这事,林氏又过来哄江娴:“小祖宗,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江娴正气呢,下巴扬得高高的:“大哥凭什么护着那姜氏?他不是喜欢表姐吗?”   林氏眼底闪过一丝暗芒,问:“世子怎么护着姜氏了?”   “……我没向姜氏行礼,被大哥点出来了,大哥逼我一定要向姜氏行礼,还两次!”告完状,江娴还觉得气不过,补了句,“那姜氏不过六品修撰之女,能嫁进侯府已是她天大的福气,她哪来那么大脸!我舅父可是淮安伯,凭什么向她行礼!”   一点小事,林氏没急着哄,先紧着把茶斟出来,体态袅袅:“你也说了,她不过修撰之女,身份低微,你同她置气,不是有失身份吗?”   江娴轻哼一声,面色好了些,嗔道:“姨娘,表姐到底何时才能嫁进侯府?我想要表姐做我嫂嫂。”   林氏端了茶杯,轻吹一口,茶香弥漫:“今日奉茶,侯爷可是赏了姜氏一套金玉头面?”   江娴嘟嘴,不情不愿:“正是。”   今日她见到江逾明之所以那么惊慌,便是因为她偷听去了——妾室不得上堂,新妇奉茶时,她只能躲在堂外听话。可她又看不得姜辞罢占表姐的位置,执意要去看这姜氏到底什么模样。   “那头面可不简单,是侯夫人生前的嫁妆。”   “那又如何?”江娴不解。   林氏细语慢慢:“侯爷当年在顾老将军麾下做提督,受顾老将军提拔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当年,侯爷属意的本是顾家女,有心做顾老将军的女婿,可顾家女偏爱姜夷如,这事才没成……如今,侯爷让姜氏进门,你说世子会如何想?”   “那世子岂不会厌烦了姜氏!”江娴恍然,面上一阵喜色。   “所以啊……”林氏从架上取下一个锦盒,笑意更盛,“该急的,可不是我们。”   姜辞确实急死了。   她昨日一夜没睡,今晨一醒,却回到了大婚,姨亲们接二连三造访琇莹院,姜辞的门庭从晌午到未时一直未得冷落。从家长里短到生儿育女,姨亲们侃侃而谈,直聊得姜辞双眼酸涩,几乎昏昏欲睡。   这会儿,好不容易解脱了,姜辞忙急着脱身,躲进厢房,闭门不出。   这一日忙到暮色,总算清净了。   姜辞让云霜泡了壶清茶,躺在美人榻上休息。清茶明明是提神的,可不知为何,她竟越喝越困,喝到最后,竟在榻上睡着了。   暮色茫茫,沉昏从檐下扫进来,几点星辉在天上。   姜辞感觉到几分凉意,迷迷糊糊起身,不知谁给披上的大氅从肩头滑落,上头带着好闻的清檀香,凉意扑面而来。   她呆坐片刻,整理思绪,才想起还有江逾明这么个人,问云霜:“世子呢?”   云霜摇头:“未时之后便没见过世子。” 第4章洞房花烛   长笺觉得今日的世子颇有些无厘头,晌午好好和夫人上香呢,忽然说要去云纠书院一趟,可坐了没一个时辰,又让他备车回府。   他原以为世子是回来陪夫人的,可谁知,世子一回来便待在书房里,眼下都快两个时辰了,哪家新郎官像他这般?   公文能有夫人好看?世子可真不解风情。   长笺又在外头守了两刻钟,借着给世子换茶的功夫,大着胆子道:“天晚了,世子还不歇吗?”   江逾明按了按眉心:“什么时辰了?”   “亥时七刻了。”长笺的语气里藏了几分埋怨,惹得江逾明看了他一眼。   长笺心虚得很,将烛灯挑得亮了些:“……早时,夫人给的赏银多。”   傍晚之前,世子夫人见了府里下人,不管侍从还是妈子都得了赏,长笺在江逾明身边贴身服侍,自然得的多些。   江逾明叹了一声,翻着公文的手停了下来,像是没办法:“回去吧。”   “好嘞,夫人早便在等世子了。”长笺轻快地去拿灯笼,全然没看到自家世子那幽幽的眼神。   夫人哪可能在等世子?   用过晚膳,姜辞在院中散步,踩了两刻月光,便让云霜备水沐浴。   她累了一日,想上榻歇着了。   今夜起了很淡的雾,月色都是迷蒙。   屋里油灯闷黄,光线不明,沐浴却刚好。姜辞解着外衣往内室进,内室里搁了张屏风,经年的紫檀松木,红梅纹嵌玉,双边鸾花鸟,再往里头几步,才是净室。   姜辞侧头解衣,没看到油灯映出的影子,以至挑开纱幔时,瞳孔一缩,看到了站在浴桶前解衣的江逾明——里衣已经脱下来了,他背着身,上身赤|裸,暖色的烛灯染得水汽发热。   她只在榻上看过江逾明的背,不全,眸光迷离时,大多只有个触感,今日还是她第一次这么一目了然地看他。   江逾明后背光洁,背脊微陷,肩膀宽阔,肌肉结实,是那种让人看着眼热的好身材,然而目下,姜辞无心欣赏,因为上头隐约的痕迹撩得人心口发麻——   浅红长痕道道,零散地落了满背,更有甚者攀上后颈,留了个衣领都遮不住的欲盖弥彰,比这更荒唐的,要数肩上留着的那个半深不浅的牙印,怎么看怎么像是女人弄的……   哪个女人弄的?   昨夜洞房花烛,只能是她这个女人了……   姜辞面上一热,不知自己在榻上竟这般凶,当即烧了耳朵。   江逾明听到动静,微微侧了身,问她:“怎么了?”   姜辞身躯一颤,缩回来,声音小小:“……你先洗。”   她退到外边,将刚解的外衣披上,手背蹭到面颊时,多了一股湿气,热腾腾的,不知是蒸的水汽,还是其他……   不过一刻,江逾明出来了,姜辞不敢看他,背过身,挪着步子进去。   她洗得慢,像是故意磨蹭又好似本来就慢。   再出来时,烛灯熄了大半,只剩榻边一盏。   见江逾明已经躺下,姜辞吹了灯。   七月光景,气温正高,用的床幔都薄,姜辞曲指挑开,看到榻上闭眼欲睡的江逾明,下颌线条干净漂亮,月光在上面留了一道阴影。   明明是暗昧的画面,却让姜辞犯了难——她睡在里面,江逾明睡在外边,可江逾明个子高,长手长脚的,把整个榻都拦住了,她该怎么上去?   总不能从他身上跨过去吧?   从前不是没发现床小,只是先上榻的人总是姜辞,后来发觉床小,姜辞也不记得有跨着江逾明上去的经历。   可能别扭吧,竟开始在意这些了……   床角人影犹豫了太久,江逾明把遮在眼睛上的手拿下来,问她:“怎么了?”   这是他今日第三次问她,怎么了。   姜辞有几分被抓包的窘迫,别开脸:“……我要上去,你挡住我了。”   四周默了一瞬,紧接着,江逾明坐了起来,让了些位置给她。   姜辞别扭地爬到自己的位置。   他们好似第一次成亲的夫妻,一点小事就能让人手足无措,姜辞不知道了,当初她刚和江逾明成亲时,也会因为这种小事别扭吗?   姜辞把自己窝进被褥里。   刚成亲时,他们只盖一床被褥,后来因为江逾明总是晚归,姜辞又浅眠易醒,榻上就变成了两床被。   雾色静了下来,姜辞在这样的黑暗里,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空气里熟悉的清檀香幽幽弥漫,在静谧里愈发清晰,是她熟悉的味道。   “……不气了?”   清檀香开口说话了,还是那种很生硬的,明明是疑问句,却是陈述语气的问法。   姜辞心里一咯噔,没想过江逾明会问这样的问题,话声干巴巴的:“我有什么好气的?”   说完,自己都愣了,不知何时,她竟也学会了阴阳怪气,还是对着江逾明。 第5章相提并论   姜辞出门后,松了一口气,听闻有客人来,让云霜请去了偏厅。   琇莹院在侯府西侧,姜辞在此住了三年,自是轻车熟路。   穿过小轩廊,西转从月洞门过,甫从洞门进去,便看到姨娘林氏、柴氏及张氏在庭前阶下候她。   林氏见姜辞从玉兰树下走过,喜上眉梢,几步上前,轻快道:“昨日奉茶事忙,都没来得及拜会世子夫人,今日倒是空闲不少,世子夫人不会怪我们贸然拜访吧?”   “怎会?”姜辞扫了眼三位姨娘,将她们请进去奉茶。   侯府女眷不多,眼前三位都是修远侯的侍妾,姜辞客气,称三位一声姨娘。   三人中,林氏入府最晚,年纪小,样貌出挑,仗着出身好些,府中又无主母,常端夫人架子,为正位份,使过不少下作手段,面上恭顺罢了。   姨娘柴氏是上林右监副的三庶女,心眼都在明面上,是修远侯的第一房妾室,膝下有一个儿子,倒是并无扶正的心思,只是看不惯林氏拿腔拿调的模样,一有机会便要呛回去。   这里头看着最安分的便是张氏。   张氏是宜州知府的亲妹,侯爷从江南带回来的美人,性子柔弱,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林氏私下编排张氏,说她这般说话就是为了勾引男人,平日里总拿这事挤兑她。   这两日后宅难得添人,三位姨娘不约而同地来探口风,瞧瞧这初来乍到的世子夫人好不好相与。   姜辞知道三人是闻着昨日头面的事来的。   她如今不过修撰之女,却得侯爷重视如此,府中下人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世子夫人怕是不似外头说的那般不堪,外头那林娘子想进门,难。   但不管如何,两女争一夫的场面都腥风血雨的好看,所以这会儿,不论是立在屋里还是站在窗边的下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等着看呢。   云霜给三位姨娘上了茶。   林氏弯着眼波,轻声慢语:“世子夫人入了府,往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后宅事务杂多,夫人若有什么烦心事都可以寻我们,毕竟后头的日子还长,少不了相互帮衬……”   “帮衬不敢,三位姨娘都是我的长辈,往后还请多多指点才是。”姜辞垂眸,说了句场面话。   林氏稍稍满意,面上染了笑,叫月儿端礼:“初次见面,姨娘作为长辈,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一点薄礼还望世子夫人莫嫌弃。”   这话一说,柴氏和张氏神色微变,除林氏未事先告知她们备礼一事外,还因林氏这话——表面听,是顺着姜辞的意思往下说,可但凡有心,便知林氏这是在拿身份,是在提醒姜辞,府中虽有三位姨娘,但她林氏在里头,位置更重。   既然如此,林氏这份礼,便不会轻,不是她们临时拿个东西出来能比的。   从入府年岁上,柴氏和张氏都算林氏的姐姐,可林氏背后有淮安伯府做倚仗,这也不是她们能争的。   而且,   柴氏和张氏不动声色的对视了一眼,林氏是林婉仪的姑母……   林氏拿捏得清楚,起身时还扬着下巴,欲给姜辞介绍:“这是姨娘新得的物什,奉京城鲜有,想来世子夫人没见过……”   “这是琉璃盏吧,听说这宝物在前朝便已失传,姨娘手里这盏怕是花了大价钱从西洋买回来的。”姜辞声音慢慢,像拨春水。   林氏面色微僵:“世子夫人竟认得?”   她送琉璃盏,寓意颇深,一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份,二是这琉璃盏是婉仪寻来的。   近来城中流言颇多,林婉仪不信姜辞不知,给林氏这物,便是想让姜辞难堪。两人商量得好好的,料定姜辞没见过,便想借着送礼,明褒暗贬一番姜辞的家世,给她一个下马威,也让侯府的下人看看,谁才是配得上他们世子的夫人。   姜辞掀了掀眼帘,想来头面的事传得快,她这边刚得了重礼,那边林婉仪便知道了,还派了林氏来打压,动作倒是快,不过,她知道这物,还真不是因为重生,而是这琉璃盏,她确实见过——   荆州靠海,姜辞一个官家小姐,又是坐不住的性子,一来二去,便和码头走货的富商结交了。   商贾身份低,平时官宦人家见了,都捏着鼻子绕道走,生怕沾上铜臭气,好不容易碰上姜辞这种不嫌他们身份低微的,哪有不交好的道理?   商贾有钱,压不住兜,便想买些稀罕物压身,那些年姜辞在荆州,还真因此见过不少宝贝。   姜辞拨着茶沫,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这几年随父到地方,有幸见过一回,只不过见着的那批是翠绿的。” 第6章七出之四   姜辞有四个陪嫁丫鬟,提了云字,赐名“凛若秋霜”,各有模样秉性。   侯夫人过世五年,林氏又和姜辞不对付,自然无暇顾及姜辞院里没有管事嬷嬷,好在姜辞不甚在意,整个琇莹院便是云霜在掌事。   云霜十岁时便跟在姜辞身边了,她做事缜密,心思周巧,虽然今日姨娘造访的事打了岔,但三朝回门该备的礼,她早已吩咐人备好了。   这会儿得了闲,云霜带着云若、云秋两个丫鬟去采买,不想刚出院子,便遇着了府里的管家,沅叔。   沅叔比侯爷年纪还大,一身紫灰素袍,发鬓乌黑,木簪将发丝束得一丝不苟,虽然简单,却带着大户人家管事的气度。沅叔见到云霜,面上堆起笑:“云霜丫头,你托我寻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云霜没因沅叔的笑放下规矩,她跟着姜家淌过大起大落,磨过性子,心思自然比云若云秋她们细些,也更会为人处世。她晓得沅叔之所以对她这么和气,是因为昨日夫人进门,得了侯爷那套头面。   “劳累沅叔了,这茶叶不好找吧。”云霜又是惊喜,又是客气。   “还成,奉京也是有那么些人家喜欢喝江南茶的。”   “云霜替夫人谢过沅叔!”云霜福了福礼,从云秋手上拿过那个精致的点心匣子,“奴婢刚得的赏,沅叔若不嫌弃,拿去尝尝?”   沅叔也没客气,接过后,给了云霜一个牌子:“府里给夫人备了些回门礼,尽在库房了,云霜丫头可以带人去看看,装点装点,明日回姜府,心里也有个数。”   云霜又是一惊,忙福了礼,谢过沅叔。   待沅叔提着匣子走后,云秋凑上来:“云霜姐,那糕点是夫人赏我们,你咋送给沅叔了?”   云秋不大高兴,这糕点也有她的一份,她还没尝过这么好的糕点呢,方才端匣子都战战兢兢的,生怕糕点洒了,直等着回厢房吃,可现下,糕点被云霜做主,全送给沅叔了!   虽说云霜是她们里头最大的,但也不能一声不吭便把东西送人了啊!而且人情全让她一人占了。   云霜睨了她一眼,道:“方才沅叔的话,你们可用心听了?”   云秋不知所以,睁着大眼睛:“听了。”   “奉京还是有些人家喜欢喝江南茶的,那便是江南茶不好找,沅叔费心了的。”   “既然费了心,那何不赏人些银钱?”云秋张了张口,没敢说后半句话。   “夫人是给了我不少打点的银钱,但方才若是给沅叔银两,便是错了。”云霜挺直腰板,没因为云秋话里暗示她昧钱的事生气,而是道,“刚做下人的,总想邀功,做了丁点事,便恨不得往主人眼皮底下凑,教主子赏了金银珠宝才知足,却不知那是蠢得不能再蠢。”   云秋云若身子一颤,像是被戳穿了心事,支支吾吾道:“云霜姐何至于这般说……”   “你们方才跟着夫人,做的见的都少,可知当初常尚书为何倒台?”云霜话声一顿,紧接着厉声道,“便是因为下人。”   云秋和云若面面相觑,不太明白,下人便是下人,有能耐,谁做下人啊,下人能坏什么大事?犯了错的奴才,左做不过发卖,再甚便是置草席,主子哪会为这些吹烟上心?   云霜没替她们解答,继续问:“沅叔是修远侯府里的管家,你们觉得,下人做到沅叔这个位置,还缺银两吗?”   “他不缺。”云霜没停,替她们答了,“可他依旧说自己辛苦,为什么?”   云秋云若摇摇头。   “为了让咱们夫人记着这事。”云霜徐徐道,“这事是沅叔办的,他不求赏赐,求的是主人家记得他的功劳。”   云霜越说越觉得沅叔圆滑有城府:“一个点心匣子,并不是什么稀罕物,沅叔也不缺,但我们送了,便是告诉沅叔,他的意思,夫人明白。”   云秋和云若脸上露出恍然,眼底里闪出些对云霜的敬佩。   “在深宅大院里做事,便要有七窍玲珑心,主子挂念不到的,咱们要替主子挂念,底下腌臜干净,主人便顺心,事情办得好,咱们也有脸面,若是为着一点小恩小惠,丢了主子的脸面,主子心情不顺,咱们还能有好日子吗?”   “知道了,云霜姐。”云秋云若齐齐道,心里不约而同地想,难怪云霜姐能做掌事丫鬟。   “做下人的门道多着呢,你们且跟着学吧。”   三人说着话,没一会儿便到库房院子了。   库房院子在侯府南侧,院外五棵杨柳,斜斜地倚上矮墙,她们过去时,里头闹哄哄的,侧头一看才发现,是芝兰院的掌事孙嬷嬷正领着人搬东西。   云霜打听了一耳朵,听了个大概,是萧国公府给素卿小姐送的礼在归置库房。   弄清状况,云霜没再多问,她心里挂着事,不会琢磨旁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个腰间别着红花香囊,身着马面裙的小姐,带着几个丫鬟从另一道门进来了,一进院子,便颐指气使地对孙嬷嬷开口:“这便是昨日官媒娘子带来的东西?”   云霜认得这人,昨日给夫人脸子瞧,还被世子教训了,是府里的三姑娘。   院子里,孙嬷嬷陪笑上前,结结巴巴的:“是……是的。” 第7章理直气壮   “世子万福……”   “夫君……”   江逾明的目光扫过她们主仆,最终落在姜辞面上,他还没在她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既慌张,又理直气壮,还莫名的,硬气……   江逾明:“……”   他咳了一声,才问:“林姨娘怎么了?”   姜辞不言。   云霜见自家夫人不吭声,自己也没敢应,一时间,小轩廊上寂静无声。   江逾明等了半晌,只得把目光放在云霜身上。   云霜梗了梗脖子,到底没自家夫人硬气,小声道:“林姨娘今日过来给夫人送琉璃盏,想借机嘲笑夫人出身,夫人也是一时情急,才口无遮拦,世子莫怪!”   “云霜。”姜辞冷言打断,瞪了云霜一眼,云霜立马不敢说话了。   江逾明看姜辞面色,把云霜打发下去,引着人往书房进:“淮安伯林鸿铭本就是跋扈圆滑之人,林氏是林鸿铭的庶妹,性子跟她大哥学了个十成十,人品确实不十分磊落,但不可否认,她掌中馈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姜辞还是第一次听江逾明编排别人,按理说,他这般的清贵公子,不会背后议论才是,却不想他不仅议论了,表情还这么自然,细数起淮安伯府的事也是头头是道,但姜辞总觉得江逾明这番话里有几分偏袒的意味,是因为林婉仪吗……   但这些和她没关系,姜辞开口:“今日是我失言,还请世子责罚。”   江逾明睨了她一眼,忽然觉得她与前世大有不同,昨日他只觉得她脾气大了些,说一句便顶一句,但现在他发现,她还特别喜欢认错。   在他印象里,姜辞总是郁郁,心头好似压着千万事,压塌了柳眉,压平了嘴角,牵挂这个记挂那个,每每相谈,她总在解释,事无巨细,好似怕他误会什么。   那时他只当她性子如此,到现在,他才渐渐明白其中深意——   那时她在乎他,生怕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一点风吹草动便草木皆兵,如今她想同他和离了,便竖起满身的刺,甚至不惜用刺伤害自己……   昨日温以清说姜辞不喜欢他,他不敢想,但今日发现,好像是真的。   江逾明低头切茶:“……你没错,不必请罚。”   “七去之条,口舌第四,是我失言了。”姜辞垂眸低首。   江逾明手一顿,她果然又想和离了……   姜辞不知江逾明在想什么,心里拨着算盘:她和江逾明刚成亲,于情于理不宜和离,可和离之事何时能算合情合理?   下一个三年吗?   她不想。   方才云霜闲话时一愣,她才惊觉这是在书房附近,能让云霜这么惊慌的,除了侯爷,便是世子,但不论是谁,姜辞那番话说出口,便足以给他们留下坏印象,这就够了。   让一个人喜欢自己,难;让一个人讨厌自己,易。   口舌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不主动提,江逾明根本想不到,但她怕的就是江逾明想不到,所以尽往坏了说。   “世子说我是江家的贵人,不必拘礼,那是世子宽厚,我因此得意忘形,忘了规矩,辜负世子,是我不该,”姜辞眉眼间染着薄薄的愧色,“今日所犯七出之条,世子仍为我说话,姜辞羞愧不已,更觉得对不起世子,想着有些事不告诉世子,寝食难安……”   终于要说了吗?江逾明往茶杯里斟茶,希望流水声能盖住姜辞的话,却不过徒劳。   姜辞的头垂得更低了:“无子,为其绝世也,七去之一,我恐难有子嗣,怕是难为江家开枝散叶,世子还是早……”   “你怎知你难有子嗣?”江逾明倒茶的手一颤,两滴茶水落在黑色漆盘上,浓重的茶水像两滴化不开的墨。   前世成亲三年,他们一直未有子嗣,而且……   “……我小时落水,身子因此落下病根,大夫说我难有子嗣。”   成亲前姜辞没说,是因为大夫说她这身子可以调养,虽然前世也一直在吃药,但他们三年没有孩子是事实,姜辞看过不少大夫,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只说她气血太虚,是累的。   总之,她虽然撒了谎,但也不算说谎……   姜辞感觉到江逾明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难得有些心虚,低头抿了口茶。   江逾明蹙眉:“看过大夫了?”   “……在荆州看过。”   “一直在吃药吗?”   江逾明忽然想起云霜说到的“捎些药”,想来便是姜辞调养身子的药,所以她一直在吃药吗?可他竟全然不知道。   “是有在吃……”   两人话说到一半,长笺进来了,说是可以用晚膳了。   晚膳时,江逾明一直蹙着眉,频频看姜辞,惹得她颇有些心虚,几次后,姜辞忍不住给江逾明夹了口青菜,转移注意力:“世子这几日不忙吗?”   雷呈还等着呢。   江逾明幽幽抬眼:“我同都察院请了几日婚假。”   姜辞默默咽了饭:“……原来是这样。”   这夜,姜辞沐浴后,江逾明还没上榻,点着灯,坐在榻边看书。 第8章韵色无边   三声莺啼报晓,几度薄阳暑消。   细篾短檐斜照,数枝青杏弯腰。   今日回门,姜辞特意换了身娇俏的霞红碎梅长裾,裙摆缀芙蓉,素雅的妇人髻边,一只白梅玉簪在日光下莹润。   她本就容貌婉丽,细长柔和的柳眉下,凤眸含秋,眼睑一颗红痣,微敛时艳上三分。   她极适合这样艳丽的颜色,却素来打扮清雅,一是因为高门夫人身份,二是因为江逾明寡饰。   目下,姜辞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倏然一愣,空添的岁月清零,昔日的沉稳散去,她恰是二九年华,眉眼间的韵色介于青稚与成熟。   她当是俏丽的。   姜辞拿起口脂,浅浅描过,在上头留下一抹唇红。   只是这样略施粉黛,就让镜中人焕然一新,不止气色,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铜镜中的眼波荡出春水,娇袭一身春意。   江逾明看她从拐角过来,面色一怔,眉心微蹙。姜辞看见了,才不管他,抬步子走了。   -   姜府落在佘庆街上,并不十分繁华,却胜在环境清雅,周遭院子住过不少状元探花,所以牙行租赁售卖时,要价都高。   车马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到府门了。   石壁飞檐的姜府门前,是大哥和大嫂在等他们。   姜辞透过车帘看到大嫂时,忍不住扬了嘴角,下马车的步子轻快,挽起大嫂手时,跟未出阁的小姑娘似的。   大嫂看到姜辞,眉眼都是亮的,嗔骂:“都嫁人了,还这么不知稳重。”   虽是责怪的话,却带着浓浓的关切。   姜辞心中暖融,忍不住靠在大嫂肩上,想到了前世——大嫂因难产去世。   知此噩耗,姜辞惊吓过度,晕了过去,甚至错过了见大嫂最后一面……这事也成了姜辞一生的遗憾。   好在她回来了。   大嫂从宜州辗转荆州,如今又嫁到奉京来,更是难吃到桂花藕和雨后茶,以致孕中都惦念不忘。前世,姜辞托了沅叔帮忙寻,今日回门也没忘。   姜辞挽着大嫂的手,亲昵地说些俏皮话,轻车熟路地往里进。   回家嘛。   至于江逾明?   姜辞才不管他,大哥比她还不喜欢他呢。   如今江逾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姜辞有气撒不出,耍脾气像欺负人似的,也该让他难受难受。   江逾明看着姜辞雀跃离开的背影,有些无奈,冲大舅子作揖。   姜溯轻咳了两声,有几分尴尬,他确实不太喜欢江逾明。   江逾明自小便是旁人家的孩子,从前姜溯读书,听的最多的便是姜父念叨:多向江世子学学。   一两次还好,听得多了难免抱怨,这江逾明还能是文曲星下凡不成?他是泥人,只能玩泥巴,跟那些喝露水的神仙比不来。   他这般想,也这般说,果不其然,得了一顿骂。   姜夷如是做御史的,骂起人来引经据典,半个时辰不带重复,姜溯挨了一顿说,恨不得原地蒸发。   他少时也是顽劣性子,不服管教,这头姜父一拿江逾明训他,转头,他就和姜辞说起江逾明的坏话。   姜夷如每训他一回,他便得找姜辞大骂江逾明一回,姜辞院前那片草坪都被他踏平了。   姜溯原以为姜辞和自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却不想亲妹子从来都只是身在曹营。   再后来,修远侯府上门提亲,姜溯还站在院中叫嚣着别让他们进来。   难怪姜辞说,大哥比她还不喜欢江逾明。   姜溯背着手,端做清冷的架子,像是在沉思,其实是不愿与江逾明搭话,谁知,江逾明忽然快步上前,唤了他一声:“大哥。”   姜溯心头一跳,垂下眼问:“怎么?”   “听说大哥先前在沧浪诗会上做了一首诗,山河锦绣,得了皇上夸赞。”   这是姜溯近来最喜欢听的夸赞,他的诗文自来如此,偏宫体,惯喜欢用辞藻堆砌。   姜溯觉得妹夫还挺会说话,勉为其难应他两句:“小作,妹夫竟也听过?”   “丹青妙笔,字字珠玉。”江逾明含蓄地赞了两句。   姜溯喜上眉梢,客气:“妹夫过誉了。”   江逾明眼底带着夸张的赞扬:“我最近寻到一份徽墨,甚是精美,想来墨宝配名诗,不知大哥可喜欢?” 第9章芍药之语   姜家逢难,举家赴荆,变故遽然,按理姜辞已与修远侯府世子定亲,可以不用南下荆州,但她还是去了。   她受外祖教养,不可能看家中落难,自己却留在奉京享福。   决定离开奉京那日,姜辞特意带了定亲信物上门拜访,当时见她的便是修远侯。   江进亦早知姜辞会来,可见着人,便知说什么都无用,收了信物,拍拍她的肩,嘱咐珍重。   当时离京,姜辞做好了回不来的打算,所以临行前,特意绕道去了江逾明的院子。   可惜两人未能相见,最后,姜辞只好嘱咐管事嬷嬷,帮忙转交了一个荷包。   那时她刚学女工,荷包绣得不像话,送江逾明的那个,是十个荷包里,模样最好的,虽然比不上闺阁小姐做的,模样也略微磕碜,但姜辞还是送了。   毕竟此去一别,万水千山,归期不定,再见无期。   姜辞还记得荷包上绣的是芍药,她不敢太直接但也直接,女子退亲,于男方也不太体面,她希望江逾明不要生气——她之所以来,不是不爱,而是不能。   江逾明明白吗?他天资聪颖,自然是明白的……   -   从姜家回来后,修远侯派人把江逾明请去了书房。   姜辞便回了琇莹院。   其实看到沅叔把人叫走时,姜辞是松了一口气的,因为大嫂那番话,她对江逾明的心情有些奇怪——   姜母早逝,姜辞自小便是父亲和兄长带大的。   姜夷如是文人,不拘一格,闲云野鹤,这样的男人哪会带孩子?更别提姜溯。姜溯只比姜辞大两岁,自己都是个孩子。   姜辞四岁,姜母病逝,外祖大怮。姜父做主,把姜辞送去了北郡。   北郡旷远,一望无际,一碧千里的绿原,连绵不绝的山脉,成群的牛羊……姜辞成了蓝天下,戴着草帽,赶羊的中原姑娘。   那几年,她日日在草原上跑,滚过草,拉过弓,骑过马,彻底忘掉了没有娘亲的悲伤……直到后来,外祖年岁渐长,姜辞也不再是黄发垂髫的小姑娘,外祖只得叫人把姜辞接了回去,也是那一夜深谈后,姜父同意了续弦。   姜辞有了继母。   女孩年岁渐长,有些话,有些事,还得娘亲来教。   周氏刚进门那会儿,姜辞确实学到很多,慢慢更正了很多习惯,就在她以为这就是有娘亲的生活时,周氏生下了一个女儿。   姜辞看到了周氏对姜云的疼爱与呵护,才真正知道,一个有娘亲的孩子,是怎样的。   姜云挑食,周氏便亲手剥虾添饭,哄她用膳,不管在哪,摆在姜云面前的,永远都是她最喜欢吃的菜,而姜辞也是那时才知,不喜欢吃的菜,是可以挑到娘亲碗里的……   每每看着自己面前姜云不喜欢吃的菜,姜辞便会难过——她并不嫉妒,只是羡慕……那是一个没有娘亲的人,对有娘亲的人的羡慕。   那时的姜辞便想,以后嫁人,一定要嫁一个能给她夹菜剥虾的人。   但她也知道,自己并没有找到。   所以今日江逾明抬手扶过菜碟时,姜辞愣住了,她不知道那种心情是什么,只觉得那时的心跳,好似空了一拍。   姜辞泡在浴桶里,有些烦躁地按了按胸口,回想起今日大嫂说的话:江世子知道你不喜膻味,所以才把它拿远……   江逾明怎么会知道她不喜欢羊肉?!姜辞不信,若是前世还好说,但眼下,他们成亲不过三日,江逾明不可能知道她不喜羊肉。   在她印象里,喜欢吃羊肉的是江逾明,可前世,院中用膳时,好似确实没吃过几次羊肉,难道江逾明本就不喜欢羊肉? 第10章哼哼唧唧   江家是个独户,到了修远侯这一脉,只有江玄和江进亦两兄弟,虽然人丁单薄,但兄弟俩都是顶出息的。   江进亦十五岁那年,北疆蛮族犯乱边境,祸乱四起。   兄弟俩听闻乱事,毅然参军——青涩莽撞的男儿刀背染血,目露坚毅,数十年间英勇威名传遍大梁,累累功名,封侯拜相,金玉银箔,骑马过斜桥,满楼红袖招。   可自认本是天骄子,奈何天骄不奈何,世事无常终须定,人生须定却无常。   一场战事,北阳西落,日悬草白。   北疆蛮族再度进犯,长刀直指奉京,江玄挂帅挥师北上,终一去无回,与夫人戚氏战死沙场。   那时,江玄与戚氏成亲不过三载,正是新婚燕尔,浓情蜜意,可就是这么一对沙场鸳鸯,沦落喋血,除了满身战损的尸骸,便只剩一个两岁大的女儿。   姜辞第一日敬茶时,坐在江进亦下首的,便是江玄的女儿,江素卿。   大爷和大夫人战死后,江素卿便寄养在江进亦名下。江进亦与兄长感情深厚,兄嫂身故后,更是对江素卿视如己出。修远侯没有嫡女,江素卿便是侯府嫡女,府中人便称江素卿做大姑娘。   白昼相接,春秋相替,一转眼十四年光阴将过,江素卿到了二八年纪,正是相看人家的时候。这事半年前便开始忙碌了,只是姜家归京倏然,这事便暂时搁置了。   如今江逾明已经成婚,江素卿的婚事也该拾起来。   而与江素卿定亲的人众人也不意外——萧国公府的世子,萧睿。   当年江进亦奉旨到北郡迎兄嫂归京,江素卿便是萧睿抱着进城门的。   虽然十数年里,两人交往不多,但若说江素卿和萧世子是一对,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毕竟这两人早就传出指腹为婚的佳话了。   麻雀停于篾下,斜阳拉出细影,这两日天燥,姜辞坐在廊下烧菊茶,还没等到水沸,便听下人说,少詹事府的庶五姑娘求见。   庶五姑娘?云秋眉头一蹙,这是哪门子姑娘啊……   云霜看她藏不住表情,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脸:“规矩点,虞姑娘是夫人的客人。”   云秋小雀似的蹦开,用手盖住脸,乖乖说:“知道。”   少詹事府里的庶五姑娘是自己来的,跟着她的丫鬟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像是怕冲撞贵人,虞姑娘进门前,特意在月洞门那探头看了一眼,嫩黄色的襦裙露出一角,粉色发带飘飘,她才十五岁,生得跟豆蔻似的白嫩可爱,一双狗狗眼,圆溜溜地看人,惹人疼惜。   云秋看她那双眼睛,心一下就软了,尴尬地摸摸鼻子,把人请进来。   姜辞请她落座,把刚好的菊茶斟出来,浓香袅袅。   虞婉把竹篮放在案上:“姐姐新婚,本不该打扰,但有些事,又觉得应说与姐姐知。”   姜辞抬眼,眼皮上那颗红痣一闪而过:“你说。”   “今日府上三姑娘设宴,请奉京六品以上的贵小姐吃茶,我应邀在列,临别前,见三姑娘戴的耳坠,当是萧世子送给江姑娘的。”   这江姑娘,自然指的是江素卿。   姜辞有几分惊讶:“你怎知?”   “舍弟顽皮,前两日在白玉堂佘了一批玉石,我拿着银钱去还账,刚好看到萧国公府的侯管事在采买,那对耳坠子恰在其中。”虞婉徐徐道来,她虽面容青稚,但话语与眉眼间,却带着和模样不相符的成熟。   她怕姜辞不信,又说:“那对耳坠子是白玉堂的新货,掌柜特意给侯管事留的,我站在旁侧听了许久,不会看差。”   姜辞不是不信虞婉,只是忽然想到她的弟弟可不是一般的顽劣。   虞婉的娘亲出身歌女,嗜酒成命,刚把他们生下来,就差人送去了少詹事府,问虞大人要了笔赎身钱,出了京城,没回来过。   有这样一个娘亲,虞大人怎可能重视这俩孩子?况且他也不缺孩子。   这么些年,虞婉在虞府,一直都是自生自灭,那个小她半个时辰的弟弟,也靠她照顾,可以说没有虞婉,她那个弟弟早不知道在哪里被人打死了。   姜辞把斟出来的茶放在她面前,漂亮的丹凤眼眼尾很长,虞婉之所以告诉她这事,便是因为萧世子救过她弟弟一命。   “萧世子是好人,我不想他和江姑娘因此生了嫌隙。”虞婉的意思很明了了。   可姜辞抬手压在篮子上,直接道:“我并不打算阻止。”   虞婉眉心一蹙:“姜姐姐……” 第11章男人的事   翌日醒来,姜辞发现被褥里有些空,怔了一会儿,伸手摸床榻,没人,江逾明一夜没回来?   云霜听到动静,从外头进来,边理床幔边说:“夫人今日起晚了些,昨日睡得还好?”   姜辞下意识答:“还成。”   “看来泡脚还是有用的,夫人向来浅眠易醒,今日看着气色却不错。”   哪有泡一次就有效的,分明是昨日江逾明没回来,她才睡得好……不过事不好往外说,敷衍地“嗯”了一声。   云霜就笑:“那夫人快起吧,世子在等夫人用早膳了。”   “……?”姜辞缓缓抬眼,“世子回来了?”   这么一说,她手边江逾明的位置上,好似还残有几分余温,姜辞默默把手收回来,嫌弃地在褥子上蹭了蹭。   “世子半夜回来的。”云霜小声说,“还吃酒了。”今日取换洗衣裳,世子那身霜月袍一股酒气。   听了这话,姜辞不知想到什么,忽地眼前一亮,忙下榻梳洗,让云霜把那件沾了酒气的衣裳拿来。   云霜不明所以。   东屋里,日头正好,阳光从竹篾下落进来,浅浅洒在江逾明手背,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侧头握笔时,青筋微凸,看着很有力量。   他正等姜辞用早膳,谁知还没等到下人通传,便听到外头有人气势汹汹地进来了。   姜辞将漆盘放在书案上,模样严肃,端着架子时,有半分顾老将军气吞山河的架势,只不过这气势在触到江逾明那过分安静的目光时,不自觉软了半分,赶鸭子上架似的开口:“夫君昨日吃酒去了?”   江逾明目光扫过她面上,又看后头支支吾吾的小丫鬟,有些不明所以,昨日不是让长笺回来通报了吗?   但目下她问,江逾明又解释了一遍:“昨日在竹里馆给故友践行,小酌而已,既是朋友又是别离,他们劝酒,不好不喝。”   他说得好有道理。   可姜辞才不管什么原因,无理取闹:“纵是如此,也不该半夜才回,我与夫君方成婚,夫君便夜宿吃酒,让旁人如何想我?而且这衣裳上全是酒气,一闻就知喝了不少。”姜辞听云霜说起吃酒的事,第一个人想起的便是大哥。   姜溯爱诗,乐饮酒。   姜辞尚在家中时,大哥没少酩酊夜回,还是她偷偷给大哥开的门。   一次姜溯宿醉,快鸡鸣了才回来,姜辞担忧了一晚,见他满身酒气,忍不住抱怨:“喝酒伤身还误事,大哥还是少喝些吧,下次若是再这般,我可不管你。”   明明是好言相劝,姜溯却不乐意,嚷着:“大男人喝点酒怎么了?外头都是兄弟,能误什么事,人家既请了我,便是看重我,不喝一杯,枉做朋友,男人的事,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少管大哥吃酒。”   姜辞平白被说了一顿,回了句:“你以后再偷吃酒,我便不给你开门了,让爹给你开门吧。”   话音一落,姜溯赏了姜辞一个爆栗:“敢告诉爹你就死定了,下回听戏不带你。”   姜辞气哼哼的,不想和酒鬼计较。   谁料,酒鬼醒酒后竟没忘,逮着她好一顿说教:“女子是不能管男人外头事的,尤其是吃酒,你这般小气,就不怕以后没男人要?以后嫁人了可不能这样,会被丈夫嫌弃的,知道吗?”   “你这般吃酒,也不怕以后没姑娘要。”姜辞顶着一头被姜溯揉乱的头发顶嘴。   姜溯却说得肯定:“我要找娘子,定是要找个不管我吃酒的。”   这事姜辞记得很深,就是一直没来得及问大嫂是不是真不管大哥吃酒的事,不过大哥虽痞气了些,话糙理不糙,说什么吃酒,其实男子不喜只是被女子管着罢了。   前头姜辞用子嗣的事暗示江逾明和离,他态度不明,她也不好直接问,只能这般另辟蹊径——江逾明是世子,又在朝中有官职,自是在乎脸面,如今,她这么当着下人的面数落他,他一定不高兴——   “夫君怕不是因为我不能……”   “知道了。”江逾明温声打断。   “……?”   知、道、了? 第12章香腮弄粉   芝兰院和琇莹院挨得近,姜辞没走多远便到了。   兰嬷嬷见世子夫人来,欣喜地把人迎进院里,客客气气道:“世子夫人且等等,大姑娘就来了。”   姜辞便问:“大姑娘今日可是有旁的事忙?”   前世姜辞便和江素卿接触不多,江素卿嫁人后,两人更是连面都碰不着。   说来也正常,她替江娴相看夫婿,两人若是见面,也只剩尴尬,毕竟江娴坏了江素卿和萧世子的感情,她这么一帮,倒像是站队似的。   所以,她们本是对立的人啊。   兰嬷嬷不避讳,直说了:“大姑娘种茶树呢。”   大梁女子喜喝茶,也有在院中栽茶树的习惯,之前姜辞煎的菊茶,便是江素卿送的。除此之外,江素卿还惯喜欢侍弄花草,当今皇后娘娘胜爱牡丹,还曾请她入宫帮忙照料。   “是蒙顶茶,萧世子帮忙寻的。”兰嬷嬷笑起一脸褶子,像是不知道这些年轻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这茶树原只长在甘露山上,现下被大姑娘移到这院墙内,也不知还能不能养活。”   “那为何还要种?”姜辞不解。   兰嬷嬷笑意更深了:“萧世子喜欢啊,这蒙顶茶不好买,姑娘就想自己种。”   原来如此,姜辞恍然,这大姑娘和萧世子倒是郎有情妾有意,也是,两情相悦的感情才能算天作之合,这么一想,她同江逾明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佳话,都是官媒娘子瞎吹的,根本经不起考验,难怪风一吹就散了。   姜辞在东屋落座,茶还没切好,江素卿便擦着汗从外头进来了。   一身红白相间的流云褙,袖间纹月季,鬓边一朵夹白水仙珠花,除了描眉,未施粉黛,整个人素得很,可能是方才出了汗,如今香腮弄粉,眸光灵动,无端多了三分俏。   江素卿是越看越好看的类型,眉眼随了大爷,很是俊俏,偏生鼻尖一颗小痣,既怜又娇。   “堂嫂怎有空过来?”   姜辞把锦盒放在桌上:“前两日喝了大姑娘赠的菊茶,觉得清热下火,很是喜欢,想着需得拿什么做回礼,才不辜负大姑娘赠礼之情。”   “不是什么稀罕物,竟劳烦堂嫂跑一趟,回礼可就千万不必了。”   “那不能行,我还想向大姑娘再讨些菊茶呢,不带点礼来,不好张这个口。”   江素卿和兰嬷嬷对视一眼:“堂嫂到底是书香门第,一张嘴,叫我说不出话来。”   是个直性子,姜辞心想。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一点香料罢了,我知大姑娘喜欢花草,应当也喜欢香,但挑的是我喜欢的味道。”姜辞把锦盒推到江素卿面前。   江素卿打开看过一眼,目光倏然一顿,抬眼看姜辞:“嫂嫂这是?”   姜辞眉眼一弯,神色没变:“听闻萧国公府月末要办诗会,我也收到帖子了。”   江素卿的手指压上锦盒里的信:“倒是巧,我也收到了诗会的帖子,想来能同堂嫂做个伴。”   “萧世子清风雅乐,如此年纪便在大理寺任少卿,诗文也是一等一的好,我鲜少读诗,也听过萧世子的名字,想来京城渴慕萧世子的人不在少数,就是不知萧世子这般清雅的人,怕不怕惹上尘埃了。”   江素卿微微侧头笑了:“堂嫂想说什么?”   “花香味浓,招蜂啊。”   话音一落,东屋速寂。   江素卿看了眼兰嬷嬷,兰嬷嬷一顿,欠身下去了。   “大姑娘与萧世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自是看不到旁的人。”姜辞看着江素卿,“可三姑娘大胆如此,连府中下人都懂,大姑娘又岂会不知?”   江素卿沉默半刻,轻声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所以大姑娘是不打算管了?”   “不过一些小玩意,她想要便拿去吧,难道我还同她抢不成?”   “一些金玉首饰,大姑娘可以不介意。”姜辞话锋一转,“但她想要的若是萧世子呢?”   江素卿压着信封的手倏然一白。   “三姑娘让孙嬷嬷从大姑娘这换走天丝云锦,天丝云锦是什么?”姜辞突然凌厉了起来,“大夫人嫁给大爷时,所穿嫁衣便是天丝云锦,大姑娘不管不问,是想把这门婚事拱手让人吗?”   “我不是——”   姜辞不理她,直接道:“若是三姑娘穿着天丝云锦出现在萧世子面前,大姑娘觉得萧世子会如何想?”   江素卿只觉得眼前一黑,脑子里尽是姜辞和兰嬷嬷的话——   “这是嫁衣啊,萧世子的意思这么明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如今你们不过议亲,庚书都没换,萧世子便把嫁衣料子送来了,卿儿,你敢说你不懂萧世子的意思?”兰嬷嬷恨铁不成钢,凄然,“这是承诺啊,他还没见你,便说定了要娶你。”   “……堂嫂,我如何不知?”江素卿抑制不住地捂住了脸,“可是我不能……”   姜辞觉得不太对:“怎么了?”   先前她暗示江娴换云锦,便是想让江素卿注意江娴,可事实告诉姜辞,江素卿是知道的,但她不管。   对于江娴和江素卿的事,姜辞本可以袖手旁观,她要出气,等江娴名声一塌糊涂后煽风点火就够了,但她还是插手了,为什么? 第13章棒打鸳鸯   马车里,江素卿抱着帷帽,手指有些发白:“……堂嫂,当真要说?”   “与其惴惴不安,受人掣肘,倒不如把事情查清楚。”姜辞宽慰道,“是好是歹,自己过个明白,也省得日日惊忧。”   这道理,江素卿如何不懂?   因着命案,她不知多少长夜难眠。每每入睡,梦里尽是那六个孩子的声音,他们追着她,围着她,扯她的衣摆,血泪横流地问她:姐姐,为什么要害我们?   她不想再受此折磨。   “你没有害他们的理由,他们却顶着你的声名而死,对你对他们都不公平。”姜辞握住她的手,掷地有声,“如果那些人不是你杀的?如果真凶另有其人呢?素卿,萧世子还在等你。”   是的,江素卿根本不怕把这件事说出去,她怕的不过是萧睿……   姜辞看着她,忽然觉得何其像,这不就是当年的自己吗?她温婉大气,端庄自持,一点不敢让江逾明不喜欢。   她走过的路,江素卿也在走,但好在她比她幸运。   江素卿渐渐坚定下来,目光落在膝上:“……我知道了。”   梅香小馆,方进雅间。   见一潇潇公子立于雕花木门前,星眸璀璨,眉目俊朗,着一件暮云宽袖常服,看起来颇有几分疏朗。   萧睿比江素卿大六岁,一直未娶亲,便是在等她及笄。   此人不说话时,剑眉星目里透着一股冷气,像是常年浸在肃杀里,眉眼凝川阴气不散。听到动静,萧睿抬眸,目光落在江素卿身上的瞬间,冰雪消融,眼底染了七分笑。   姜辞看的戏文多,知道这便是有情人了,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几人进了隔间,屋中布局雅致,君子四景闲逸,熏炉里飘着淡香。   萧睿快人快语:“昨日收到夫人帖子,颇为意外,不知夫人何事须得面谈?”   姜辞却喜欢兜圈子:“萧世子任大理寺少卿,想必破过不少大案要案。”   萧睿主审,自是八面玲珑心,听出了姜辞话中深意:“世子夫人可是遇着了什么难事?”   姜辞没吭声,目光落在江素卿身上,只一眼,萧睿便知,这帖子是姜辞替江素卿下的。   江素卿很紧张,萧睿也不急,只是很静很静地看着她,没有催促,也没有询问。   风过半刻,江素卿舒了一口气,把昨日同姜辞说的话又说了一遍,除了不敢看萧睿的眼睛,她很自如。   直到说完,江素卿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放下,也是那时,她才敢抬头看萧睿:“萧世子,我不懂大梁律法,但我愿意为此事负责。”   “好。”萧睿没有评判,只问她,“还记得埋尸的地点在哪吗?”   若是大理寺的同僚在,听萧睿这语气,只怕鸡皮疙瘩掉一地,向来罗刹出名的萧大人,竟也有温声细语的时候,只怕这模样,才更能止小儿夜啼吧。   “孙嬷嬷告诉我,在南山南麓,北走七步,一棵歪脖树下。”也正是因为孙嬷嬷这句话,江素卿才会日日梦到那几个孩子。   萧睿又问:“当时让他们取糖浆时,可有告诉他们具体位置?”   江素卿想了想:“我只说了在屋里,那瓷碗放在东屋茶座上,一进门就能看到,我便没多说。”   “你回来时,可曾觉得瓷碗有异?碗是否还在原位?里面的糖浆可被人换过?”   江素卿摇头:“不曾,那糖浆是我自制的,我认得那味道。”   “糖浆只此一碗?”   “不是,各院都有,去年嬷嬷晒的槐花干多,我便多做了些。”   “那便不排除有人换过糖浆,或是那碗糖浆根本没用。”   江素卿听出这话里的弦外之意,愣愣的:“萧世子信我?”   “就目前来看,你没有杀人的动机。”   此一句,比空口白牙的我信你,更让江素卿心安。   萧睿看她眼底微润,心软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出事了便这么见外,连萧大哥都不叫了。”   江素卿倏然红了脸,嘴角压平,只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萧睿,连鼻尖那颗小痣,都带着委屈。   萧睿没忍住,又按了按她的头顶,惹得屋里一阵咳。   那咳声一响,两只鸳鸯像惊鸟一般,遽然退开半步,此间距离昭昭,像是告诉旁人他们从未有逾矩之礼一般,只可惜那各退半步里写满了欲盖弥彰。   姜辞没想过自己竟是戏文里的棒打鸳鸯,不大高兴地转移话题:“夹竹桃放在什么地方?”   “在东屋正茶座的花瓶后面。”江素卿脸上还有几分热,小声道。   “有资格出入东屋的人不少,知道那里藏了夹竹桃的人怕也不在少数,萧世子要查,可以从芝兰院的下人们入手,下人清扫屋子,最是能知道什么地方放着什么东西。”   “夫人说的是,我这便派人去南山验尸。”   事情有了转机,江素卿松了一口气。 第14章伤情之事   姜辞犹豫片刻,心思千回百转,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试探着问:“……给我的?”   “嗯。”江逾明目光清浅,静静地落在她身上,“怎么了吗?”   “……没怎么,谢夫君。”姜辞摇头。   不怪她惊讶,毕竟这还是江逾明第一次送她东西。   前世不论节日还是生辰,江逾明都不曾给她送过礼物,唯一得过的一句夸奖,还是侯爷夸她中馈管得好时,江逾明跟了句:不错。   云霜欣喜,上前接世子手中的枣糕,垒在了梅香小馆的点心匣子上。   另一边,萧睿刚与她们分开,便带人去了南山。   大理寺有专工此事的能人,他们很快便在江素卿所说的位置挖到了尸体。   仵作验尸,查明正身,不过一个下午,便查出了死因,确是死于夹竹桃之毒。   傍晚,萧睿亲自带人到修远侯府拜访侯爷,简单说明此事,江进亦震怒。   这事换做旁人也罢,可偏生出在江素卿院里,江进亦如何不上火?   江素卿是谁?他亡兄的遗女,他半个女儿!   江进亦直接让萧睿到芝兰院拿人,末了还让江逾明去大理寺陪审。   姜辞午睡刚醒,听到消息,颇觉得萧睿干脆,这事就该交由他办。   她不是不可以瞒下此事,自己帮江素卿查清,但她还是选择冒险——让江素卿把此事告诉萧睿。   一是因为前世出了那样的事,江素卿还是选择和萧睿成亲,可见两人情深。   姜辞想,若是前世他们也能这般开诚布公谈过,结局会不会不一样,是不是也能成为一对深情伉俪?   或许可以。   两个人在一起,最悲伤的不是不爱,而是对面站着,我却不知道你,你也不明白我,形同陌路。   再便是,这事不该她出头——她即将离开侯府,无端帮江素卿一把,让她如何在江逾明面前自处?而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侯爷若是因此不愿放她和离,又当如何?   思来想去,让萧睿来办更好。   姜辞坐到窗边打开枣糕匣子,淡淡的甜味漫出来,叫人馋得很,她尝了一个枣糕,只觉得唇齿留香,再一摸,竟摸到了个糖葫芦!姜辞眼睛亮了起来——她很喜欢糖葫芦。   娘亲还在时,常给她买糖葫芦吃,后来她想娘亲,便总要找糖葫芦,以致现在,她想起娘亲,心情总是甜的。   姜辞把匣子里的糖葫芦全翻出来,三两口吃完,可吃着吃着,忽然觉得不对——   她怎么就吃了呢?!   她懊恼地支着下颌,看那半匣子点心,琢磨自己昨日刚讲给江素卿的事——江娴偷拿萧睿送给江素卿的礼物,江素卿不管不问,这事若让萧睿知道,萧睿一定不高兴,为什么?有情人最怕伤感情——   可她想要的不正是伤感情吗?   今日江逾明给她带了同僚送的枣糕,她若是转手送人,道理岂不和江素卿一样,糟蹋心意这事,从来都令人不快,江逾明一定不高兴。   姜辞把云霜叫来,把那装着枣糕的匣子给了她,嘱咐她拿着匣子站到门口去,还千叮万嘱,让她一定见到江逾明再走。   云霜云里雾里,只能照做。   没过多久,江逾明回来了,云霜记着夫人的话,见着世子便着急忙慌要走,直接被江逾明叫住了:“怎的这么慌张?”   云霜浑身像着了一个霹雳。   江逾明看她手里提着的匣子颇眼熟,便问:“这是什么?”   云霜梗着脖子,照夫人吩咐的说:“夫人说不喜吃枣糕,全送给奴婢了。”   江逾明表情没什么变化,只问:“这几日,夫人可有好好泡脚?”   “有的!”这题云霜能答,“奴婢没告诉夫人是您吩咐的,只说是少夫人,夫人没起疑。”   “做得好。”江逾明微颔,“下去吧。”   云霜松了一口气,行礼恭请世子离开,谁知江逾明刚走几步,忽然折回来,问她:“夫人喜欢吃什么?”   -   江逾明进屋时,姜辞正坐在暖阁看书,心口砰砰地跳,兴致勃勃地等江逾明质问她为什么把枣糕送人,然后他们就可以吵架,吵架便夫妻不睦,不睦迟早和离……   “你们今日去见萧世子,便是因为命案?”   “……?”   什么什么命案。   姜辞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听明白江逾明说的是什么,不知所云:“是……”   “没私下出头,很好。”   姜辞张了张嘴,半日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怎的还成了夸奖?   还有什么叫私下出头?她什么时候私下出头过了?   姜辞脸色瞬间耷拉下来,江逾明有些不懂,但也不知该说什么,踱了几步,催她:“看完书,来睡。”   想象中的硝烟没有点燃,姜辞有些闷闷不乐,窝进褥子时,嘴角都是平的。 第15章好好听话   因为刚醒,厢房内的暖气还未散净,窗牖上落着天边的白光,暖阁中一方半透实木布艺屏风,君子兰端方淡雅,檀木上散着幽幽清香。   这香气浓,混淆了江逾明身上的味道,让姜辞的呼吸轻快了许多,她乖乖坐在暖榻上,任江逾明给她敷眼睛。   温热的帕子按在脸上,渐渐舒缓了眼睛的涩意,她在这片刻的温存里渐渐沉静下来。   她不是早知他不喜欢她吗,为何还反应这般大?   口舌之禁,他没怪她,那是因为他没想到;她不能有子嗣,他没有指责,见绾妈妈也是为了以后能在侯爷面前交差;她管他吃酒,他一口答应;她把他送的东西给了旁人,他更是无所谓……因为他早知她不过路人,目下说过的话,曾经做过的事,他都会忘记。   因为他早有心上人。   姜辞回头细细想来,那些她以为可以伤害夫妻感情的手段,在江逾明面前,不过一些不痛不痒的把戏,他甚至不用中招,连多看一眼,都是费神。   是她一直在唱独角戏罢了……   温热的手帕敷在眼上,却半点暖不住她那颗渐渐凉掉的心。   江逾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她眼皮上那颗小痣被烫红,熟悉的无力再次爬上心头,他们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相安无事地坐着了。   这几日,姜辞的小心思,他看的明白也看不明白,但尽知道的一点便是,都与他有关。想来,能让她不快的,也只有他了。   江逾明目色微敛,他其实知道如何才能让她开心,可却不能这般早早放她离开。   他们二人成亲不久,和离,于姜辞于姜家都是不利。   姜家方回奉京,姜夷如只身翰林,姜溯除任工部主事,都是根基未稳。常敬庐一案尚未过去,奉京中尽是盯着姜家的人,若是这当口,姜辞和离归家,便是昭告别有用心之流,姜家失去了修远侯府的庇护……   再便是,他的亏欠。   他不尽知姜辞想和离的原因,除了规矩除了子嗣,定还有些是他不知道的。但不管如何,前世三年,她是尽职尽责的主母,亦是他娴静端庄的娘子,她自幼受灾,落有病根,听兄长言,龌龊不小,他不察,她又心思豁达,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替她疏通关络,养好身子。   “太热了。”姜辞嘟囔了声。   江逾明给她换了冰块敷过,就这么冷热交替,敷了小半刻钟。   两人一直无话,厢房里安静得吓人,方才姜辞推江逾明那一下也让云霜和长笺心惊,这会儿,两个小孩守在门口,皆是战战兢兢,生怕世子和夫人吵起来。   江逾明难得有自己找话的自觉,只是因为经验少,语气冷硬:“方才那人为何追你?”   “不知道。”姜辞觉得他在训人,声音闷闷地学他说话,恶声道,“可能是被我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他方才说到孙嬷嬷,那个小丫鬟好似也知道什么……她说黎二办事的时候,被小孩看见,湿手什么……”   “别乱听。”江逾明把热毛巾盖到她脸上,又说了句,“别乱跑。”   姜辞便说:“今日是我不对,望夫君莫生气,下次不敢了。”   她说得随意,一看便是不会好好听话的类型。   江逾明替她拿下帕子:“不生气。”   他果然不在意她。   江逾明又补了句:“往后出门,还是带着云霜好。”   找补没用,姜辞不想应他。   厢房内又安静了下来,江逾明颇有些无措,她又不说话了。他在职都察,写过的奏折洋洋洒洒,引经据典,针砭时弊,从未觉得说话这般难,他想了半晌,忽然问:“想去大理寺陪审吗?”   昨日同江素卿出门回来,她的心情很好,下马车时,眉眼都带着笑,想来出门,她能开心些。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姜辞眼前一亮:“可以去吗?”   “嗯。”江逾明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能急。   出门前,江逾明忆着姜辞的话,心觉那两人定与芝兰院的命案有关,便让长笺把两人压去了大理寺。   萧睿听下属通报,今日江世子和江夫人都来,只觉得惊讶,转念想,这起命案是姜辞主张报官,她对此事上心跟进也在情理之中,而她又是江逾明的新嫁娘,夫妻正是新婚燕尔浓情蜜意之时,江逾明陪她来大理寺听审,自然也不奇怪。   因着昨日的事,萧睿对姜辞颇有几分好感,下意识关切了几句:“不知昨日的糕点,夫人可还喜欢?” 第16章不要蜜饯   姜辞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江逾明在说什么,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难怪她今日反应这般大,原来是小日子来了。   周氏教过她:“姑娘家长大后,会来癸水,来癸水时会疼,最好不要着凉,得注意保暖,而且那时候容易心情不好,若是嫁了人,得注意避着夫君,免得惹夫君不高兴。”   她第一次来癸水那会儿,受了凉,没照顾好,以致现在时间总是不定,从前吃药调理过一阵,却用处不大,大夫又说,嫁了人便好。姜辞问周氏,什么叫嫁人便好,周氏也说不明白,后来姜辞嫁了人,也没见好在哪里,依旧算不清自己的小日子。   如今两人站在府门前,都是一般的尴尬。   江逾明没再不多问,揪着姜辞的裙子进了琇莹院。   姜辞到净室里沐浴更衣,换下衣裙时,翻出被江逾明揪过的位置,她今日穿的是春梅红的缕金线裙,颜色很淡,所以衣摆上那点红很是显眼,虽只是一点,也是女子秽物。姜辞看着那丁点红色,烧了半边的脸,从净室探出头去,找江逾明。   江逾明刚抬头,便见她站在纱幔后直勾勾地看着他,以为她是不舒服,皱眉:“怎么了?”   姜辞没说话,招手,让他过来。   江逾明便过去了。   姜辞着着简单的中衣,嫩粉色衬得她肤色很白,她赤脚站在矮凳上,个子堪堪到他眼睛,她说:“伸手。”   江逾明伸了手。   姜辞垂着眸,眼皮上那颗红痣若隐若现,下一瞬,江逾明便感觉手心染了一抹湿意——姜辞在用帕子擦他的手。   有点湿,还有点轻,风过时,在上面旋了抹淡淡的凉意,还没等他回过神,姜辞已经跑了,徒留他一人站在净室外。   净室的帷幔随风扫过他的衣摆,他伸掌,合起又张开,最后攥了紧,手心凉凉的,只觉得像被猫舔过。   随着姜辞回府,大理寺里查出的腌臜一道传进了侯爷耳朵里,江进亦震怒,把孙嬷嬷全全交由萧睿处置,还把林氏叫到院里大骂了一顿。   林氏只觉得祸从天降,她刚因为中馈那事开心没两天,好不容易攒下的威望,又被孙嬷嬷那个泼皮的给败没了,这会儿正急得跳脚。   她怒气冲冲地回芳菲院,碰巧江娴在屋里看新裙,林氏陡然推门而入,吓了她一跳!江娴忙把那裙裳手回箱里,急急过来扶林氏:“姨娘,你做什么呢?吓我一跳!”   林氏根本没空看她:“那孙嬷嬷就是个蠢的,偷情被发现,竟是落到杀人的地步,自己被大理寺抓了不算,还害我被侯爷骂了一顿!”   “孙嬷嬷杀人了?!”江娴也惊了。   “杀了六个孩子。”林氏也觉得两眼一黑。   江娴也受惊不小,她与孙嬷嬷打过几回交道,看她也不像是会杀人的人,呆呆问:“那姨娘可知,孙嬷嬷是怎么被大理寺抓住的?”   “江素卿报官了!”林氏站不住,跌坐下来,只觉得孙嬷嬷是个蠢货,这么好的一颗棋埋在芝兰院,就这么没了。   孙嬷嬷是她安排进芝兰院的,她原想着让孙嬷嬷替她在江素卿面前说些好话,这样说不定江素卿能替她在侯爷面前美言,侯爷这么疼江素卿,一高兴,说不定会抬她做主母。   林氏惋惜半晌,还能如何,人已经下狱了,还能把她捞出来不成,说到底不过是个奴婢,没了便没了,当务之急,她要做的,是替江素卿张罗好婚事,争取在侯爷面前卖个好,将功抵过。   谁知林氏的如意算盘还没打响,第二日,江素卿便到侯爷那告了状,说是自己的东西被偷了,还点名指姓说是江娴偷的。   林氏一口气没缓上来,差点背过身去。   这日没到晌午,正殿里就跪了一地的人,尽是芳菲院的奴婢。   “你偷了素卿什么东西,自己拿出来!”江进亦一掌拍在桌上,殿中静若寒蝉。江进亦从战场退下来之后,便时常打扮儒雅,府中下人也难见侯爷发脾气,可今日一见,才后知后觉侯爷也是半生戎马过,板起脸来,直教人大气不敢出。   江娴肩膀一耸,眼睛瞬间便红了,哽噎开口:“我没偷……”   “还敢说没偷!林氏到底是怎么教你的!我们江家,竟出了你这么个东西!”江进亦最烦人说谎,出口严厉。   江娴哪遭过这种骂,眼泪劈里啪啦地落下来:“那是孙嬷嬷拿给我的,我又不知是大姐姐的东西,更不知那是萧世子送给大姐姐的,如果知道,我怎可能拿……”   江进亦快把江娴的头顶看穿了:“那东西是孙嬷嬷的?你就敢拿!”   “那也不是女儿故意拿的,女儿就是看着好看……”   “还敢狡辩!”   “女儿没有狡辩!”   江进亦气不打一处来,这江娴说一句顶一句,全然没有自己做错事的觉悟,有这般的女儿,直教家门不幸。   他们江家从前小门小户时,也没出过偷人东西的腌臜事,如今名列公孙,竟出了家贼,江进亦不欲多说,让沅叔把她关进了祠堂:“你给我好好反省,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林氏跪在堂下哭得梨花带雨,几次想替女儿说话,又不敢得罪侯爷,只能装作可怜样,然而这回江进亦只是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丝毫不为所动:“你看看你怎么管家,又是怎么管教女儿的!你也给本侯跪在这好好反省!”   林氏一听这话,只觉得完了,急火攻心,一下晕了过去。   晌午没过,前院便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好在这场动乱丝毫没影响到琇莹院,琇莹院自有自的乱法。   姜辞小日子来了,食欲不振,在榻上躺了一上午,什么都没吃。   江逾明回来时,看云霜正在往外端早膳,皱眉问:“夫人没用早膳吗?”   “夫人难受得历害,说是吃不下。”云霜摇头,见世子不悦,忙替夫人解释,“夫人从前不这般的,想是昨日累着了,早上又吹了风……”只是越说越小声。   “药吃了吗?” 第17章我不碰你   江娴的事传到琇莹院时,江逾明正在书房处理公文,他休了六日婚假,公务积压了不少,先是地方十五道的监察考核,再便是潮州旱情,并不棘手,但繁琐。   书房里点了灯,长笺一看便知世子要处理公务,谁知没一会儿,世子夫人进去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对视一瞬,算是打招呼,又静幽幽转开,江逾明看她并无要紧事,便继续看公文。   书房里两个人,依旧是静悄悄的,长笺刚稍稍安下心神,书房里便响起了裁纸声,声音不大,但世子的书房里安静,这么一响,闹人得很,长笺倒吸了一口冷气。   “做什么?”江逾明问她。   “我有些无聊,又想找书看,做些手记,但这是夫君的书,我不好直接批注,便裁纸。”姜辞说得无辜。   江逾明扫了她一眼,那纸是她方才踮着脚到书柜上摸的:“可以直接批在书上。”   姜辞恹恹地应了声,江逾明以为她是想写在纸上,又道:“这里有纸。”   音落,姜辞忙不迭过去了,像是怕江逾明后悔似的。   江逾明看她坐好,便收回目光,继续看公文。   忽然,“没墨。”   姜辞一双凤眼看着他,她的凤眼并不标准,只是眼尾稍长,整个眼型看着是偏圆的,这么直直地看着他,倒像是有一些乖,江逾明见她架势足,便替她研墨。   书房又静下来,江逾明翻公文,姜辞便翻书。   江逾明写字,姜辞便说墨。   虽然不吵,却听得长笺眼角突突地跳,生怕世子一个心情不好,把夫人赶出去。这么想着,长笺探头看了一眼——只见书房里,夫人坐在世子身侧,夫人看书,世子看公文,世子还腾了一只手给夫人研磨,额……   应当不会吵起来。   就这么埋头写了小半个时辰,姜辞忽然觉得不对,轻飘飘起身,在书房里走来走去。   等江逾明看她,她便道:“写累了。”   她可不是来看书的,是来吵他的。   江逾明喜静,书房向来不许人靠近,每每江逾明在书房处理公文,都会提前和她说,意思便是不希望她打扰。   前世姜辞守规矩得很,一次书房都没去过,但这回不一样,她就是想烦他,才来的书房。   以前在书院,夫子是要考学问的,她大哥学问虽半桶水,但耐不住记性好,背书比旁人快。那时姜溯最爱干的便是自己背完书后,去骚扰正在背书的同窗,不知是炫耀还是什么,总之她颇觉得大哥无赖,但虽无赖,好用。   这不?她刚来没多久,江逾明就烦了。   江逾明扫了她一眼,继续翻公文,目光一直追着她跑。   绾妈妈说来身子的女子心情大多不舒快,身子也不大爽利,这么看着,她倒是还好,步子轻快,还有心情看书,想来是真喜欢糖葫芦,吃完药后,心情便一直不错。   姜辞以前没到过书房,晚膳时也是让长笺唤他,他还是第一次看她写字,娟秀娴静,笔藏劲骨,今日坐在身边,倒像是以前那些猜想,落了实。   江逾明看她又踮脚找东西,便问:“找什么?”   姜辞把手背到身后,将想好的说辞奉上:“过两日便是我二妹妹生辰,我不知送些什么好,便想看看夫君这有什么稀罕物,我看着合适,送她个一样的。”   云霜若在,便知夫人在撒谎,夫人给二小姐准备生辰礼不是耳坠子嘛,早送去了。   江逾明倒是才记起来周氏还有个女儿,细数起来也快及笄了,问道:“你二妹妹可有什么喜好?”   姜辞也不知道,随口编:“她喜欢红色。”   “……红色?” 第18章冬温夏清   杜衡话虽那般,但到底还是跑了一趟萧国公府,只不过他前脚刚到,后脚便看到国公夫人往修远侯府去了。   也是,自家儿媳受此大惊,萧夫人还能闲庭信步不成?   萧国公夫人容氏早年身子不好,在祖籍北域调养过一阵,祖宅的院子恰好挨着江家大郎江玄的府邸。江家大夫人戚氏爽朗,容氏也直来直去,一来二往,两家便熟识了,后来江玄夫妇北上伐敌,还把江素卿托付给容氏照顾,两家关系可见一斑。   若是没有后头的事,容氏自是乐得高兴,她一直想要个女儿,只可惜前头三个生的都是儿子,如今抱着个眉清目秀的奶娃娃,忍不住心中疼爱。半月后,萧睿到北域侍奉母亲,顺便接母亲归京,这才有了后来萧睿抱着江素卿进城门的事。   容氏对萧睿嘴上嫌弃,觉得自家这个大儿子小小年纪便老实呆板,以后肯定讨不着媳妇,所以儿子一来,容氏便把素卿赖给他带,美其名曰让他学学怎么带妹妹,以后长大,也好讨姑娘家欢心。   两个小孩就这么待在一起,一个两岁,一个八岁,也不知是怎么玩到一块的,总之到后来,萧睿也没学会讨姑娘欢心,会也只会讨一个。   这两日,修远侯府孙嬷嬷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容氏岂能不知?但听着前头是儿子在替素卿做主,也还坐得住,没想今晨醒来,又听手下嬷嬷说,侯府里有个手脚不干净的庶女,仗着姨娘执掌中馈,偷素卿小姐的东西。   容氏仔细一问,便知那庶女怕惦记上她儿子了,两件事并在一块,容氏哪还能坐得住?风风火火往侯府赶。   这头,林氏正带着江娴认错。   江娴今日刚解了罚跪,林氏带着她炖了汤,到侯爷面前说一说软话,侯爷看着严厉,但耳根子还是软的。   谁知,话还没说出口,容氏便来了,两人只得被遣到后堂去。   萧睿讲话干脆,原是随了娘亲,萧夫人与侯爷也相熟,客气里话也是直来直去:“这两日听闻素卿院子出了不少事,我担心她心情不好,过来看看她。”   江娴站在角落,听容氏一开口便找江素卿,面上写满了不高兴。   “已经让沅叔去唤素卿了。”素卿和萧夫人的往事,江进亦也是知道的,对萧国公府这门亲事也很满意,知道萧夫人忧心素卿,便把芝兰院的事又细细同萧夫人说了遍。   两人说着话,江素卿和姜辞一道来了。   江家没有主母,身份最重的两位女眷便是她们,贵客临门,姜辞自是要在场的。   女眷说话,江进亦不好在场,早早退了。   萧夫人见着江素卿,牵过她的手,眼里带着慈爱:“好孩子。”   江素卿带着萧夫人往花园去,今日怕是要下雨,屋里闷得很,不好说话:“劳夫人牵挂了。”   “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牵挂你牵挂谁?”萧夫人把江素卿看了又看,又仔细着说了些体己话,知道江素卿无碍,她也宽了心,这会儿看见姜辞,一道问了,“这便是世子夫人吧。”   姜辞福了福礼。   “方才听侯爷说起你,顾老将军的孙女到底是不错,出了这么大事,也没乱。”   “夫人言过,姜辞也是没有办法,才想着报官的。”   萧夫人一听这话,便知此女聪慧,不揽功也不出头,位置放得低,却不显得卑微,是个适合做主母的,若不是已经嫁人,她都想点来做儿媳,模样生得这般好,明眸皓齿又俏又乖,看着便让人欢喜,她怎就没能生个女儿呢。   萧夫人自是把姜辞夸了又夸,才说起正事:“如今我们两家虽只交换了庚谱,但婚事是定下了的。”   一听这话,江素卿便低了头,婚事怎能当着姑娘家的面谈,怪羞人的,她不好意思地牵了牵姜辞的衣摆,姜辞便和萧夫人一齐笑了。   这事江素卿做不了主,林氏跟了一路,这会儿轮到她上前了:“萧夫人。”   萧夫人看她那半是谄媚的模样,便知她不是正房出身,问:“不知这位是?”   “是府上的三姨娘。”兰嬷嬷看萧夫人皱眉,解释道,“夫人怕是不知,侯府多年没有主母,府上便中馈一直是林姨娘在操劳。”   修远侯府的家事萧夫人不便指摘,却能点出兰嬷嬷话里的不对:“如何能说没有主母?江世子不是娶了正室夫人进门吗?”   音落,林氏脸色一青。   兰嬷嬷弯眉,总算是逮着机会替姑娘出气了:“萧夫人不必忧心,林姨娘淮安伯府出身,还是能应对中馈杂事的。”   萧夫人也跟着笑:“说的是,只是淮安伯庶妹众多,不知林姨娘是哪位?”   一句话里藏了刀,林氏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尴尬道:“妾是淮安伯的三庶妹。”   这一日,萧夫人没谈江素卿的婚事,倒是把林氏庶妹、妾室的身份聊了又聊,直聊得林氏说不出话。 第19章妻妾众多   萧国公府换帖子的事,姜辞是第二日才知道的,不过眼下她没心思琢磨这些,她今日早起了。   姜辞抱着手,神情倦倦地同江逾明用早膳:“夫君今日不当值吗?”   “当值。”   “辰时将至,夫君不怕误了时辰?”姜辞幽幽提醒,她其实有一点不高兴。   这几日小日子,她身子不大好,会疼是常事,但这回不知是何缘故,倒是不疼,就是嗜睡,今日她便不想起身,醒来后在榻上装睡,好不容易挨到江逾明起身,以为他终于要走,谁知,云霜忽然进来催她。   “世子在等夫人用膳。”   正准备补回笼觉的姜辞只觉得雷劈不过如此——现下坐在他身侧,才后知后觉这人是故意的,前世她来身子,他便到书房睡,念着她不舒服,也免了她的昏定晨省,可不知今世怎的,竟执意睡在她榻侧,害她一晚睡不踏实不说,想补觉,又等她用早膳!   姜辞不舒快,认为江逾明定是觉得昨日给了她一匣子糖葫芦亏了,今日才报复她,他果然斤斤计较。   江逾明道:“今日当值不急,早膳还是要吃的。”   彳亍,你饿你有理,姜辞偷偷打了个哈欠。   江逾明看了她一眼,觉得她连哈欠都不高兴。   好在,早膳上得快,用过膳便不困了。   江逾明偏好淡口,早膳用的清淡,一般便是单笼金乳酥、水晶龙凤包、豆腐乳、炒藕片还有几碟素小炒……   姜辞扫了眼一眼,颇觉得没食欲,为着这几个菜起大早,不值当,她郁郁寡欢了半晌,忽地想起昨日书房的事,不大痛快,又气江逾明。   厨娘端着紫米粥进来,直直撞上夫人摆架子,对着桌上指指点点:“乳酥太腻,包子太干,豆腐乳太甜,藕片太素,不想吃。”   用这些早膳好些年的江逾明夹藕的手一顿:“那想吃什么?”   姜辞毫不客气:“不知道,没胃口。”   她自己听了都觉得气人。   “……”江逾明看了她两眼,想起前世他们为数不多同用早膳的经历,也是吃的这些菜,记忆里她确实用的少,原来是一点都不喜欢吗?   他不大了解,堪堪知道的是,他们第一次同桌用膳,桌上有一碟羊肉,她一口没碰。   江逾明回忆了一番前世常出现在膳桌上的菜肴,叫厨娘又备了几道——玉露团子,通花软牛汤、盐焗蒸虾、驴肉熏片,这几道菜偏咸口,想来合适些。   谁知,姜辞捏着筷子:“我不喜牛肉,吃虾不喜带壳,驴肉不切片,玉露团……还行。”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一旁,云霜冷汗都下来了,若是第一次,还能说夫人挑食,第二次明摆就是故意给世子难堪了,夫人这是怎么了……   江逾明听她这话,扫了一眼,发现只剩一盅紫米粥可以吃,便拿到她面前:“上回吃了这个。”   这粥她吃过,没办法,只能接过去——谱也摆完了,起都起了,早膳还是要吃的,意思到就行了。姜辞吹了吹碗沿,再一抬眼,倏然一怔。   江逾明竟在剥虾,他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曲指剥虾的动作干净又好看,像在摆弄珍宝。   还没等她回过神,江逾明已经把虾夹到她面前了:“你没说剥了壳的,不吃。”   姜辞一怔,愣愣地用碗接过,出神,又忆起前事来——回门那日,他叫人把羊肉放了远,那时,她想的是什么?   以后要嫁给一个替她剥虾夹菜的人……   江逾明看她不动,斟酌着问:“不喜欢?”   姜辞没应,埋头吃粥,心乱如麻。   不过最后,早膳也没能好好用完,吃到一半,长笺急匆匆来报,说雷呈死了。   江逾明眉心一皱。   赶到大理寺时,杜衡和萧睿已经在了。   萧睿神情严肃,看到江逾明也没说什么客套话,直接道:“中毒。”   “查到人了?”   萧睿摇头:“大理寺看得严,外人根本进不去。”   那便是“自己人”干的。   江逾明和杜衡跟着进了牢狱。   雷呈是刑部侍郎雷勇的独子,年鸿是徽州商贾年万三的大儿子,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竟为了个红倌死了,这事如何看,如何荒唐。   雷呈一死,首当其冲的便是年万三,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买凶到大理寺杀人,合情合理,可雷呈杀死年鸿此事证据确凿,板上钉钉,早晚是要偿命的,年万三这一手,多此一举不说,有理也变得无理了。 第20章如意郎君   午时三刻,幽暗的大理寺刑牢里,狱卒跟着右少卿进门,还没坐稳,忽然——   “我要见萧世子!”   右少卿路重让江娴吓了个激灵,睨了她一眼:“萧大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江娴被家里宠惯了,全然不怕,抱着手往后一倚,还以为是在家里:“我就要见他,否则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路重自己就是个纨绔,就没见过比他还嚣张的,当即冷笑:“难怪敢买凶进大理寺杀人,还真有底气。”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饶是江娴都坐不太稳,挣扎着嚷:“你们凭什么抓我!我爹是修远侯!我舅父是淮安伯!你们快把我放了,不然有你们好果子吃!”   路重丢了帕子,冷冷地看着她,整个人的气势压了过来:“江家三小姐怕是有所不知,今日这事,做主的可是皇上。”路重朝上抱了个礼,“就算是侯爷在此,想全须全尾地走,也得把事情交代清楚。你若不想说,不走便是,大理寺这么多囚犯,多你一个不多。”   江娴在路重的话里,打了个寒颤,心里忐忑地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哆哆嗦嗦地安静下来,磕磕巴巴开口:“你们想问什么……”   路重冷哼一声:“七月廿一那日,你的丫鬟月见到大理寺附近,行踪鬼祟,她在做什么?”   一个七月廿一、一个月见,江娴还能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就是她让月见到大理寺买通人,把孙嬷嬷毒哑那日!他们竟连这都查出来了!江娴的眸子瞪得直晃:“……她一个奴婢,我哪有闲心操心她。”   “是吗?”路重笑得阴恻恻的,“月见姑娘可不是这么说的。”   江娴心里一“咯噔”。   “三小姐,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恰逢你家丫鬟到大理寺的当夜,我们牢里的一个朝廷要犯死了。”路重寒声低语,“现在皇上要这人的命,三小姐,我们查来查去,查到了你的头上,月见姑娘可说了,是你让她来杀人的。”   江娴瞬间慌了,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抓进大理寺来,当即大喊:“不是我!不是我!贱婢岂敢胡说!我让她来不是为了杀人,什么朝廷要犯,跟我没关系!大人我清清白白!是她诬陷我!”   “诬不诬陷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事到如今,江娴也明白自己再隐瞒下去,今夜就要住在大理寺了:“我的人到大理寺,是来找孙嬷嬷的……”   “孙嬷嬷?”路重眯起了眼睛。   “就是先前杀了六个小孩那个,定在秋后问斩了。”狱卒在一旁小声补充。   “你找她做什么?”   江娴的手死死地扣着椅子:“我,我同你说了,你不能说出去,不能告诉萧世子……”   路重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敲在桌案上,他肤色冷白,坐在阴影里,看得人胆寒。   江娴咽了咽口水:“她来给孙嬷嬷下毒……不是来杀人,大人,我真的无辜,我只是想把她毒哑而已。”   这话听起来可一点都不无辜,路重往身后扫了眼,继续问:“你给孙嬷嬷下毒做什么?”   江娴说的是“她”,路重说的却是“你”,这让江娴有些难以启齿,说话时,一个字一个音地往外挤:“她……我,我之前拿了些东西,孙嬷嬷知道,我怕她说出去……”   路重来了兴致,问:“你偷什么了?”   “这也要说吗!”这人说话太直接了,一点面子不给人留。   “若是你的口供和丫鬟的对不上,今日怕是走不了。”   “就,萧世子送我大姐姐的东西,我拿了点……”   路重追问:“拿了点什么?”   江娴轻声:“耳坠子和天丝云锦……”   “审完了?”   一道声音低沉地刺了进来,江娴猛地抬头——竟是萧睿!   “审完了大人。”路重翘着的脚瞬间收了起来,起身,恭敬回话。   “萧大哥!”江娴整个人都慌了,“我,我……”   萧睿扫了一眼供词,随手扔在一旁,淡声:“放回去吧。”   路重利落地应了:“好嘞。” 第21章芍药解语   姜辞歇了声,蹲在榻边有一瞬出神,她感觉到有什么在动,可她站在荒原之上,四处迷茫。   那一日,江逾明睡了多久,她便在旁边待了多久,不知不觉昏黄落幕。   厢房很静,鹤炉里的熏香很淡,既安神又清爽,她待得莫名,连夏日的燥意都散了一半,静水流深里,姜辞忽然想起第二次在书院见到江逾明的场景——   逃课被姜父发现后,姜辞乖了一阵,姜溯怂恿逃学也不去了,规规矩矩地在书院习字静读,像书香门第的闺秀似的。   姜溯的同窗都说姜辞转了性,玩笑似的说要跑去看热闹,姜溯嗤之以鼻,撂了一句话:“装呢。”   确实是装的,姜辞不规矩惯了,哪能说好好念书便能好好念书?这不,坚持了没两日,便升了降旗,口里还振振有词,说是实在困得不行,走路都是飘的。   谁知,就这么回头趴下打盹的功夫,瞳孔一缩——江逾明坐在她身后。   几乎是一瞬,姜辞的瞌睡全跑了,转身的动作比她翻墙还快,陡然挺直的脊背带着大写的刻意。这是她第二次见江逾明。   很近,近在咫尺,就坐在她身后,夏日蝉鸣清脆,杨柳微斜窗牖,雨过天晴的尘叶香重也清新,她在这杂陈中,想到了江逾明的眼睛,漂亮的丹凤眼,深幽黑亮的瞳色,不知会不会在不经意间扫过她的后颈……   姜辞立着书,捧着脸,暗自红了耳廓。   翌日上学,姜辞特意找了个江逾明身后的位置。   她记得那日也是个好天气,雀鸟落上窗檐,夫子难得不说四书五经,讲了游记,她刻意又不刻意地看着江逾明,心思全在九天外。   姜辞很喜欢看江逾明的背影,玉带环腰,挺拔劲瘦,身形颀长,墨发如瀑,光是看着,便觉得心神安定——她看爹时不觉得,看大哥更不觉得,只有看江逾明有这种感受,她很喜欢这种感受。   姜辞看得出神,不想课毕前,江逾明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一阵稀里哗啦,姜辞好不容易立在案上的书卷倒了,她连忙扶起把自己挡住,心口砰砰的跳,等她大着胆子再看回去时,江逾明已经转回去了,像是没回过头一般。   之后的几日,姜辞一直坐在那个座位,听夫子讲学,替大哥抄书,看看背影……   直到后来,江逾明坐到了最后一排……   “怎么没走。”   不知何时,江逾明坐了起来,像是睡得太沉又没睡够,神情还有些迷离,见姜辞蹲在旁边,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榻上:“一直蹲着?”   姜辞站起身才发现腿已经麻了,这会儿坐在榻边,小幅度地动:“我怕有人进来,撞见夫君青天白日的睡觉……若是有人问,便让云霜说是我在睡,我喜欢睡觉……”   姜辞越说声音越小,江逾明坐在她身后,刚起身,身上暖融融的,温度不远不近地贴在她身后,是让人很舒服的温热。   “嗯。”江逾明还没睡醒,声音低低的,抬手压了下她的发顶:“没人说我。”   姜辞晃着的脚停了。   “为什么喜欢睡觉?”   这问题真叫人回答不了,姜辞别过头,说:“不知道。”   “之前叫你用早膳,是不是很勉强?”   “还行。”   “以后不叫了。”   姜辞觉得他今日很好说话,跟着软了下来:“……偶尔可以叫。”   “嗯……腿好了?”   姜辞顿了顿,慢吞吞地答了声:“嗯。”   江逾明看了眼天色,道:“该用晚膳了。”   姜辞跟着江逾明出了厢房,晚风一吹,醒了大半,她站定,眼底还有几分浅笑:“夫君先去,我突然想起还有东西落在素卿那儿了。”   江逾明简淡如柏的目光在她面上停了一瞬,之后浅浅收回,应了声好。   小憩后,江逾明精神好了不少,心情却没放松下来,这份心情在他等了姜辞两刻钟后,隐隐急躁,他从没有过这样的心情,觉得有什么东西快要抓不住了。   云霜只能去找夫人。   谁知刚出琇莹院,便看到夫人把头靠在门上,整个人恹恹的。   云霜还没见过夫人这般模样,快步上前:“夫人在这里作甚?世子还在等夫人用膳呢……”   话音还没落,姜辞把头靠在了云霜肩上,唤她:“云霜。”   云霜一怔,夫人上一次做这个动作还是在荆州,那时夫人的心很乱,云霜也跟着乱,像是采到松果无处藏的小松鼠:“怎么了夫人?”   姜辞闭了闭眼:“我不想用膳。”   云霜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撒娇,轻声哄道:“世子在等夫人呢,叫奴婢来寻夫人回去。”夫人这个状态,就是要哄,“厨房今日做了好些夫人喜欢的菜,芋泥香酥鸭,西湖醋鱼……”   姜辞无力地叹了口气,她知道她是不能不去用膳的。   “知道了,就去。”   江逾明见她进来,目光在她面上转了个圈:“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只是方才走路太急,累着了。”姜辞调了调状态,笑着问,“夫君,我听素卿说芳菲院这几日很乱,三姑娘怎么了?”   江逾明收回目光:“江娴让月见到大理寺买通人,把孙嬷嬷毒哑,刚好碰上雷侍郎之子雷呈出事,大理寺把她请去大理寺问话了。”   “雷呈死了?”   江逾明点头。 第22章已过辰时   这夜到最后,江逾明还是叫了大夫。   云霜进屋时,见世子面带寒霜,不由地心里发怵,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世子生气,她战战兢兢连呼吸都是轻的,探头看夫人,只瞧见一个脑袋尖,整个人都让被褥藏了起来。   四更不到的天,大夫来得急,额上薄薄的一层汗,切了脉,说是饮食不当,情志不畅,江逾明对胃病这事知道得不多,问得细,大夫边擦汗边给他说,饮食不节、外感邪寒、脘腹受凉都有可能犯胃病……车轱辘话说了又说。   末了开了副方子,又给姜辞按了几个穴位,按着按着,姜辞睡着了。   把大夫送走后,江逾明碰了碰姜辞的手背,手是暖的,虚汗也散了,江逾明把她抱回榻上睡。这么一折腾,姜辞有点醒了,迷蒙间,她感觉到有人把手放在她额上,指尖带着寒气,她无力地抬起眼皮,轻轻拂掉他的手。   睡着了。   翌日醒来,已过辰时。   姜辞迷迷糊糊睁眼,只觉得这觉睡了许久,手脚发虚,身子很重,她一骨碌从榻上起身,这才感觉到有手搭在自己腰上,因为是虚揽着,没用力,所以没什么感觉。   江逾明刚睡着,这会儿姜辞起来,他也跟着醒了:“还痛吗?”   姜辞不动声色地挪开,心里纳罕,江逾明这么神色如常,难道她每日都这么靠着他睡吗?   一面想着和离,一面又在榻上缠着人家,姜辞,你在做什么?   “已经没事了。”姜辞按了按眉心,想到什么,“夫君今日不当值吗?”   江逾明起身:“告了半日假。”   两人的目光在晨光中对视,江逾明看她一缕发落到衣领里,想来是昨日他挑开她衣领消汗的缘故,这事怨他,江逾明想把它挑出来,谁知他刚伸手,姜辞忽然往旁边躲了一下。   许是太刻意,姜辞先给了解释:“我怕痒。”   江逾明“嗯”了声,收回手,叫她:“先用早膳吧。”   今日早膳是很清淡的白粥和咸菜,是昨夜大夫特意吩咐过的,江逾明怕姜辞不喜欢,坐下陪她一起吃了,用完膳后,又盯着她用药,还想说什么,便听云霜通传,大姑娘来了。   姜辞端着药碗,看江逾明:“夫君还是早些去都察院吧,这几日事忙,万不可因为我误了大事。”   江逾明盯着她看,那双眼里分明很乖,他却觉得什么也看不清,她常给他这种感觉,却还在甜甜地说:“我会好好吃药的。”   江逾明拿她没办法,只能把之前剩下的蜜饯和糖葫芦放在案上,去了都察院。   杜衡这日晌午才等到江逾明。   今个日头晒得人很困,官署里接连地打哈欠,杜衡打到第三个时,江逾明进来了。   “你今儿个竟然告假了。”杜衡见面就揪他小辫儿。   “府里出了点事。”   “啊……解决了吗?”   “解决了。”   杜衡打着半个哈欠,站起身,从袖筒里抽出手信:“今儿雷勇进宫,跟皇上说儿子的死可以不计较,但一定要把那技子接回家……也是,雷呈死了,碎红姑娘肚子里的孩子可就是雷家唯一的血脉了,能不急嘛?”   江逾明接过手信,没有打开:“凶手还没找到吗?”   “没呢,大理寺翻了个遍,还是没找着人,萧睿愁得脸都黑了。”杜衡笑着说,面上都是打趣。江逾明知道他在笑什么,无非就是笑萧睿这当口,还要紧着办诗会,真不知在想什么。   “萧睿直达圣听,他若是不急,便是皇上的意思。”   杜衡自然知道这事是皇上的意思,可若是皇上有意要吊着雷勇,事情的性质可就不一样了……忽然,杜衡看江逾明把那手信收了起来,压低声音问他:“你不看吗?我好不容易查到的。”   “不看。”   “嘿,你这人,毒刺案这么大事,也就我肯帮你查。”杜衡哼哼唧唧,像是被错付了一般。   江逾明不看,不是不查的意思,而是这里面的信息,他前世已经知道了。   “那还查不查啊?”   毒刺案的事,跟皇上、跟姜家都有关系,且这几年一直在风口浪尖,底下龌龊不小,不能提。   江逾明曲指敲了敲桌案,岔开了话题:“你可认识荆州的厨子。”   “你别说……”杜衡话锋一转,哼了一声,“我还真认识一个。”   “人借我一段时日。”   “做什么?”杜衡抱着手看他,“奉京菜吃腻了,想换换口味?”杜衡话说到一般,忽然想起,“哦,你那小娘子在荆州待过一段时间吧,她喜欢荆州菜?”   江逾明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说:“这两日把人送到我府上就行。”   杜衡嘀嘀咕咕:“想讨娘子欢心就直说嘛,疼娘子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江逾明不理他,出门前,又说:“那事还是继续查。”   另一边,琇莹院。   江素卿是端着茶来的,那是她自己种的花茶,一进屋,闻见药味:“大嫂今日看着有些无精打采。”   “昨日不大舒服。” 第23章非礼勿视   日头新出,积水消尽,潭影清澈,水中尾鱼翕忽;穹州淡结云霞,初映远山,彩彻区明,雾霭起于山峦。   江逾明和温以清从山中小亭往下走,将湖山别院的景色尽收眼底,假山丛中斜出几枝三角梅,温以清折了一枝:“今年诗会盛大,听闻还请到了不少诗坛野老出山。”   “流觞曲水开席,慕名而来之人颇多,都想抢着一睹名篇。”江逾明望着南苑,随口问,“下月秋闱,你要下场吗?”   温以清便笑:“你知道的,我不入仕。”   他这般说,江逾明便不再劝,两人继续往山下走。   “年万三的生意拦了旁人财路,于是年鸿死了,这不是雷勇与年万三的博弈,而是第三人的警告,只是他们没想到年万三竟这般狠,他不退,甚至不来奉京,不惜借儿子的命,来换南方的生意……现下,这个筹码随着雷呈的死没了,奉京七月这一乱,倒是谁都没捞着好处。”   温以清无声地笑:“也不是全然没有。”   “大理寺所断之案,须呈报刑部审批,雷侍郎刑部出身,为避嫌,刑部不能插手,雷勇到皇上那走了一遭,如今这案子直达天听,绕过了一大群人,但也省了不少麻烦。”   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绕过一大群人,谁得了好处,自是不必说,只是江逾明暂且还没想明白其中因果罢了。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温以清换了话题:“今日嫂夫人没来?”   “应当是来了。”只是他还没看到人。   温以清打趣他:“那你还不去看看?”   江逾明被点破了心思,故作平静:“看什么?”   温以清笑了一声:“江公子,前段时日,你同林姑娘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你行职都察,敢说不知道?”   江逾明睨他:“知道。”   去年端午,江逾明当值,车驾从长安街过,恰巧碰到淮安伯府的大姑娘被歹人抢持——每年灯会街市热闹,也是孩童被拐卖的多发时期,当时,林婉仪应当是看到有人拐卖孩童,想跟上去帮忙,不料险些被人一块掳走。   江逾明看出不对,把人救下,末了还提点了她几句,把人送回了淮安伯府。   “知道还不着急?”   “她们说的确是实话。”江逾明转回目光。   温以清笑着拍了他一下:“实话也不能说,嫂夫人会不高兴的。”   江逾明步子一顿,慢了下来。   “你还给人买花灯了?”   “是她自己买的。”   温以清摊手:“那商贩说是你掏的钱,就差说你一掷千金,为博美人一笑,买断长安灯花了。”   闻言,江逾明皱了眉。   “听出不对了吧?”温以清恨铁不成钢,“你前些个跑到书院来,我还问你,你夫人是不是知道了,你不是觉得你家夫人不喜你吗?”   江逾明下山的步子陡然停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   南苑是诗坛大儒的曲水流觞,天擦亮,奉京的文人骚客便涌去占座了,江素卿和姜辞步在园中,只觉得周围热闹,情志飞扬;飞花令,击鼓传诗,投壶赋诗等,皆是满堂喝彩。   她们刚过去,便被人拦了下来。   “夫人小姐,咱们这投壶诗赛马上开始,就是还差个人……两位,来看看?”说话的是投壶诗赛的掌事。   姜辞不甚感兴趣,见江素卿的目光里带了新奇,便问:“想玩吗?”   “啊……我不会诗。”   这便是想玩了。   “我来投壶,争取不让你作诗。”   “好。”   两人走进人群,周围都是高门女眷,交头接耳地说些小话,姜辞和江素卿往里进,这一进,还看到了熟人——淮安伯府的林夫人,姜辞的姨母。   说起来,淮安伯府的林夫人顾晴其实并不是姜辞的亲姨母。   顾老将军只有一个女儿,那便是姜辞的娘亲顾青思。外祖母怀头胎时不慎小产,顾老将军不忍看夫人难过,从外头抱回来了个女儿,原意是当干女儿养,但外祖母刚失了孩子,看着顾晴小鼻子小眼的模样,很是疼惜,便把她当亲女儿照顾。   次年,外祖母生下青思,对顾晴的疼爱也没少过半分,对外也一直称顾晴是青思的亲姐姐。   至于名字,顾晴到顾家那日,北郡难得放晴,所以取名顾晴。   这是顾家的阴私,知之者甚少,连淮安伯都不知。   顾家两个女儿,碧玉成双,连出嫁都是同一日,一个嫁给了淮安伯,一个嫁给了左都御史。   成亲当日,奉京好不热闹,将门嫡女本就已是身份尊贵,奈何两位嫁的又都是奉京顶出名的人家,一时羡煞奉京无数儿女,好多闺阁少女做梦都想托生顾家,一来是能被爹娘捧在手心,二来是能嫁得如意郎君。   羡慕有之,比较亦有之,那日出嫁后,奉京里除了传出羡慕之声外,也有人碎语言顾青思嫁得不如顾晴,这句话,在顾青思过世及姜夷如被贬荆州后,时常被人翻出来说。 第24章我重生了   从小山下来后,温以清去南苑听诗,两人便分开了,江逾明想着姜辞和江素卿应该到了,便去寻她,谁知刚从九曲回廊过,便见一青裙女子迎面走来。   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林婉仪。   她对江逾明行了礼,端出一副俏皮可爱的模样,语气亲近:“不知江世子可还记得我?”   江逾明微不可闻地皱了眉:“……淮安伯府的林姑娘,姜辞的表姐。”   林婉仪不想他竟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记住,猝不及防被噎了一下,用力勾着嘴角,勉强对江逾明笑出来:“先前端午灯会,江世子救我一命,又送我回府,不知世子可还记得?”   江逾明纠正她的措辞:“淮安伯府恰与都察院同路罢了。”   “不论如何,婉仪多谢江世子救命之恩。”林婉仪再一次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不必客气,你与姜辞是姐妹。”   “……”   一句话有意无意,不知是在提醒林婉仪,他是她表妹夫,还是在说他是因为姜辞才出手相救。   林婉仪的目光暗了半分,语气更熟稔,江逾明给一寸,她便进一尺:“听闻今日诗会,表妹也受邀在席,表妹夫可是要去寻她?我亦许久没同表妹说话了,不如同道而去?”   江逾明刚准备颔首,又想起方才温以清同他说的话。   温以清所说的那些闲言碎语与他以为的不同,他确知端午的事在奉京流传,人贩子的事当以警戒,说起这事,提到他和林婉仪并无不妥,毕竟当初事发之时,他们二人,都是当事人。   流言刚起那会儿,他还听杜衡提起过,言之凿凿传的确实是端午灯会孩童被拐卖一事,也是正因如此,他听过之后,才没往心里去,还想着让百姓传着引以为戒也好。   他思虑周全,却不曾想事情竟会传成这般模样……   他到底与姜辞成亲,该是洁身自好,此事是他思虑不周。   江逾明想完,不由得蹙眉,当初姜辞进门,他看她神色,总觉得有些郁郁寡欢,分明强笑,言辞里却总是无所谓的模样,也没同他说过什么。他以为她性子如此,相熟了便会亲近些,却没想过久而久之,两个人之间,光是看眼神,便知隔着一层。   这便是起因吗?   江逾明不敢确定,但若是真的,她再反复经此一遭,定是不能愉快,她近来肠胃不好,大夫说要保持心情舒畅,他便道:“不必。”   “表妹夫是不打算去寻表妹吗?那表妹夫想……”   “你我男女有别,不便同行。”   “……”林婉仪面上笑意一僵。   这男人当真是油盐不进,去年奉京传出姜夷如要归京的消息,林婉仪便慌了,这两年她借着同姜辞是表亲的缘故,好不容易和江逾明见过一面,不想还没什么进展,姜辞便要回来了。   林婉仪左思右想,觉得不行,得做些什么,至少得和江逾明搭上话。   她打听到江逾明端午巡查的时间,特意在长安街弄了出拐卖孩童的戏码,给自己做足了心地善良又楚楚可怜的好印象,江逾明果然出手相救。   人贩子被带走后,林婉仪借着惊心,哀求江逾明送她回府,江逾明也答应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端午佳节,长安灯会,她这么好看一个姑娘在身边,江逾明看都没看一眼,就派了个侍从伺候她,自己一直和那什么大理寺右少卿说着奉京城防军务,一点不知情知趣。   林婉仪觉得不满足,嚷嚷着要买花灯,说是她今日出门,就是为了买花灯的,江逾明和路重停下来等她,她又借机说自己的荷包在方才救人的时候掉了,问江逾明要半钱银子,谁知,江逾明竟说他没带!   最后若不是她家嬷嬷赶来及时,她都要在灯铺前把脸丢尽了。   这一遭,虽没什么进展,好在两人总算是说上了话,而且他还送她回府了!林婉仪稍稍满意了些,在姜辞归京后,把这消息散播出去……   她那小表妹同她娘一样,高傲得很,林婉仪总听她娘说自己在顾家过得不好,爹娘偏爱幼女,自己不得宠爱云云。因着此,林婉仪更是觉得姜辞知晓此事后,万不会嫁给江逾明,再者她身份这般低微,三年一过,江逾明断看不上她。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他们两人,竟是一个愿嫁一个愿娶,而且现下看来,江逾明对姜辞还很上心。   林婉仪恨得牙痒痒,她早便喜欢江逾明了,比姜辞还早,凭什么让姜辞抢走?万事都要有个先来后到,这么芝兰玉树的如月公子,只能是她的。   江逾明同林婉仪没什么好说的,刚想走,忽然又停了步子:“林姑娘。”   林婉仪刚换上笑容,就听江逾明说:“去年端午后,奉京传出些不好的流言,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啊……无事,他们也是说着玩的。”林婉仪甜甜一笑。   江逾明却道:“江某在职都察,流言太多,恐影响声名。”   “况且江某已有家室,若是以后有人问起,还请林姑娘帮忙澄清。”   林婉仪再也笑不出来,怔然片刻,答:“……知道了。”   江逾明道了谢,不再多言,告了辞。   ***   主仆二人出了湖山别院,云霜揉着眼睛问:“夫人,咱就走了吗?”   姜辞用手挡住眼睛:“嗯,这日头晒得困了。”   “不等大姑娘吗?”   姜辞捏了一把她的脸,说她不懂事:“素卿有萧世子送。”   云霜又问:“那世子呢?夫人不等世子吗?今日都没见着世子……”   姜辞顿了下,笑,人家有美人相伴,哪还想得起来她啊:“不等了,我累了。” 第25章醉解千愁   夜风在层林竹影里卷了又卷,碎叶摩挲的声响带着规矩的安静。   江逾明把人背了回去,在榻上放下,刚准备起身,姜辞却从后面靠在他肩上不动了,江逾明等了她一会儿,见她没动静:“怎么了?”   姜辞靠在他肩上摇头,闷哼着不说话。   江逾明用掌心蹭她的脸,摸到一手的湿润,不是泪,像是汗。   江逾明侧头看她,只见靠在肩上的人眉头紧锁着,就是光线不明都能看出她脸色煞白,神色不大舒服,除了抓着他衣服的那只手,剩下的一只紧紧地捂在肚子上,说不了话。   江逾明皱眉,想起什么:“胃病?”   姜辞痛得说不出话,靠了一会儿,坚持不住后,慢慢蜷了下来,整个人小小一只,窝在榻边。   “用过晚膳了吗?”   姜辞摇头。   江逾明叹了一声,给她揉肚子,另一只手曲指勾开她的衣领,方才哭得太狠,出了一身汗。姜辞眼皮上有一颗小痣,后颈也有,都是红色的。   从前江逾明只觉得她眼睛漂亮,后来见过后,才知道姜辞最漂亮的是后颈——她的脖颈线条清晰干净,藏在衣领里纤细而白皙,像是剪了一段月色,如今病着,润月染霜。   姜辞哭过后便困了,因为胃疼,酒气散了三分,这会儿感觉到江逾明的手按在她肚子上,很舒服,他的手总是很暖,很热,揉得她迷蒙。   快要睡过去时,姜辞朦朦胧胧地听到云霜的声音,紧接着,什么东西被递到嘴边,有人低声哄她:“吃药了。”   “……张嘴。”   “乖。”   到最后,姜辞也不知自己吃没吃药,她只记得自己贴在江逾明腿边,感受着他的热意,知觉一点点飘远,渐渐模糊……   江逾明捏着药碗坐在榻边,看她眼睛渐渐睁不开,把那颗小痣露出来——他用指腹轻轻碰在上面,指尖和手下都是轻柔,她虽然有些闹,但多数时候是乖的,遇到一点新奇事便可以忙上好半日,中馈杂事太多,烦心了也从没抱怨,笑笑就过。   她总是坚强。   但也有脆弱的时候。   像现下,他碰着她的眼睛,看到她眼尾的红,便能感觉到她是脆弱的。   青丝散在床榻,丝丝缕缕落在他腿上,姜辞把脸埋在他腿边避光,江逾明拿手比了一下,他也是今夜才发现她比前世长了些肉。   姜辞并不是一直很瘦,突然瘦下来,是他一次酒醉之后。   他鲜少喝酒,对那一醉印象颇深。   印象里,长笺送他到厢房后,是姜辞把他扶进来的,她向来贤惠,是与她的模样和性子大不相同的细心,她替他解衣,给他擦脸,还替他掖被角,印象里,她好似还蹲下来同他说了什么,像前两日那样。   可也和两日前一样,那次说完话后,他们的关系一下就远了。   虽然面上依旧带着笑意,说什么应什么,但从那以后,她几乎不与他对视,偶尔目光扫过他,也是很快移开,直到三日后一场大雨,人突然病倒。   不是风寒,不是头疾,就是无缘无故病倒了。   病得倏然,来势汹汹,短短几天,人肉眼可见的瘦了下来,平时不盈一握的腰抱着硌手。   那段时日,江逾明时常回家,她吃药很乖,云霜端来便喝,不像现在,要人盯着,要蜜饯又要糖葫芦,只是,她依旧不开心……   江逾明睡在她旁边,夜里能听见她的心跳,他知道她睡不着,心跳很快是睡不着的。   他第一次有了想同她说话的心情。   他叫她,姜辞却先一步转了过来,很突然,他以为她有话想说,可她睡着了,唯有眉心蹙得很紧,像是被梦魇住。   他想抚平她的眉头,她又叫了他的名字。   她说:“我想和离……”   秋日的夜里很凉,凉到江逾明的呼吸停了一拍,忍了半晌,才开口回问:“你说什么?”   然而,姜辞却没有回他了。   ……是呓语。   那日,江逾明一夜没睡。   他不知出了什么事,她才病了,也不知是怎样的难过才能教她病中梦魇都想同他和离,他只知她的背影越来越薄,心事越来越沉,连强笑都不会了,时常在院子里一坐便是一整日,也不出门,偶尔翻翻书,也是在暖阁里。   直到后来,她淋了雪,染了风寒,夜里躺在榻上。   他透过月光,看到了她的背影,那么薄,那么小,那么不开心。   她说:“我们和离吧。”   他说:“明日,我让长笺送你回去。”   榻边悉索响动,教江逾明回了神,姜辞蹭着他的腿靠了一会儿,像是不大舒服,往里榻翻了个身,挪到了她的位置上,散在他腿上的发一点点收回,从他的手背上溜走,两人一个坐在榻边,一个睡在床上,中间只隔了一指的距离,可就是这一指的距离,好像怎么也填不上。   江逾明给姜辞掖好被角,在书桌前独坐良久,东方既白前,落笔纸笺。   ***   翌日,姜辞醒来,头疼腹饿,随手摸榻边,发现是凉的,扭头去看,连睡过的褶皱都没有,这还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起身发现江逾明不在。   云霜听到动静,知道姜辞是醒了,进门服侍夫人起身。   姜辞伸手更衣,过了一会儿才问:“世子呢?”   “世子已经去都察院了。”   这么早?姜辞揉了揉额角:“昨日可是发生了什么?”   云霜忐忑道:“昨夜夫人去吃酒了,喝了整整两瓶青杏子酒。” 第26章想不明白   江逾明与她说完这几句话后,匆匆走了,徒留姜辞一个人坐在案前发呆。   她觉得不对劲,一是因为她觉得江逾明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把和离书给她,二是江逾明的状态,虽然看着与平时没什么不同,但她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昨夜怕不是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吧……   姜辞支着脸,想不明白。   与此同时,江逾明到了都察院。   杜衡刚巧从里头出来,和江逾明打了个照面,惊讶道:“你回来了?”   江逾明看他神色匆忙:“出什么事了?”   “萧睿在他家湖山别院发现了尸体,咱们快去看看。”   江逾明扫了杜衡一眼,疑惑他语气里罔顾人命的腔调,像是看什么热闹一般。   杜衡就道:“那人好似是自杀的。”   两人启程往湖山别院去。   湖山别院南苑的小石潭前,围着一群穿着大理寺官袍的人,江逾明和杜衡在侍从的带领下见到了萧睿,两人点头示意。   众人让了条路,他们走近一看,只见一黑衣人斜倒在石潭里,脖颈处溅出的血染上池壁,把石潭的水都染红了,空气里血腥气浓重,潭中几尾锦鲤翻了白肚。   伤口在脖颈上,很明显的自刎而亡,连凶器都明晃晃地丢在一旁。   萧睿给江逾明递来一封信,是死者遗书。上面除了自述自己是自杀之外,还说了自己因不满雷呈霸道行径,被他当街斥责,起了杀心,就连到大理寺谋差事,也是为了寻机报复。   遗书倒是对所做之事供认不讳,如何设计杀害,为何杀害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这便是畏罪自杀了,很牵强,但萧睿和江逾明都没讲话。   杜衡捏过那信,看了几眼:“啧啧啧,这若是真的就有鬼了,为了报复谋划这么久,可见心机之深,临了到头说自己畏罪自杀,呵,反正我是不信。”   江逾明却道:“可以给雷侍郎一个交代了。”   杜衡惊掉了下巴,见萧睿没有异议,忙道:“不是,你们不会真信了吧?”   萧睿点头:“雷呈确实是他杀的。”   “就凭他这一纸遗书?”   “也不是,这人到大理寺之前就是干镖局的,帮年万三走过货,江湖恩恩怨怨的正常,这事应当是受了年万三安排。”萧睿草草分析,江逾明蹲下身,从死者身上卸下腰牌。   杜衡可算听出来了,他俩糊弄他呢!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事,是他俩知道,而他不知道的,他也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等走得远了些,才忍不住问:“你们是不是查出什么了。”   江逾明把腰牌递给杜衡:“你去查一查这个方刻。”   “行,我自己查。”杜衡一把拿过腰牌,对他俩有事不告诉他的态度嗤之以鼻,絮絮叨叨地骂,“我怎么就跟你们这俩闷葫芦搭上伙了呢。”   其实江逾明也不是不想同他说,而是这也只是他的猜测,并无确凿证据,杜衡跑一趟,查一查,比较稳妥。   萧睿看着杜衡的背影,问江逾明:“就这么交差?”   “目前看,只能如此。”   萧睿也知这案到此便算结束了,两人各怀心思,没多说什么,相继告辞。   江逾明和萧睿不同路,离开南苑时,瞥见姜辞的大哥从小石潭那儿走开。   他站了一会儿,还是倒回去,扫了一眼尸体,确定是自杀无疑,随口问:“姜家大公子怎么在这?”   “姜公子诗好,昨日诗会也来了,曲水流觞宴他位列在席,同几位野老吃了酒,醉了,昨个歇在别院。”   这两兄妹连喝醉都是一块儿,江逾明微微颔首,又问:“方才他过来做什么?”   “姜大公子过来看尸体,还捏着那人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对了,他还问这人是谁。”   江逾明皱眉,姜溯认识这人?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出去的路上又看到了姜溯。   到底是姜辞的大哥,江逾明想着该上前打个招呼,刚走几步,就见前面月洞门处站着个曼妙女子,好似在等人,是姜辞的大嫂曲文茵。   他还没来得及上前打招呼,姜溯已经侧头同曲文茵说话了:“里头死的那人,我好似在哪见过。”   曲文茵用帕子捂着嘴:“不会吧……” 第27章他好小气   姜辞给自己盖上被褥,大大方方地霸占了整张榻,她许久没自己睡了,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等那股兴奋劲过去,才想起还有个被她赶走的人,姜辞慢吞吞地翻过身,隔着帷幔,看江逾明。   只见他沐浴后,一身深色中衣走到暖阁里的窄榻前,把自己的枕头往里推了推,窄榻不算小,对姜辞来说正合适,但对江逾明却有几分勉强。   姜辞看他垂眸,对着自己的被褥出神,忍俊不禁,难得觉得有几分解气,薄情郎就应该自己睡。   然而,还没等姜辞的笑意漫到眼底,江逾明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抬头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姜辞吓得眼睛一眨,心虚地背过身。   都说好和离了,分床睡不是很正常吗,而且,她都帮他铺床了……   隔着夜色,江逾明悉索上榻。   厢房内渐渐安静下来,让人听清了屋外晚风拂细叶的声响,明明静谧,姜辞却觉得忐忑,心跳声吵得人心烦,让早时那份难以名状的心情有了名字,叫担心江逾明生气。   为人妻子,把夫君赶出床榻,往严重的说,便是犯了七出之条,是逾矩。   姜辞是在担心这个吗?不是。   她依旧觉得今日的江逾明很不对劲,早时他同她说话的态度是鲜见的严肃,虽然她把它归罪于和林婉仪见面后对她的不喜欢,但又觉得没这么简单——江逾明有些生气……   姜辞忍了半晌,忐忑开口:“我要睡了……”   江逾明吹了灯。   ……应当是没生气。   姜辞合着眼,躺在榻上,原以为今夜一定好眠,不想躺到夜半都没能入眠,漫漫长夜里,她的思绪飞到了院墙之外,听到了更声。   “鸣锣通知,关好门窗,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说来说去,都是小心火烛……   原来念的是这个。   她辗转反侧不知几何,终于安定下来,衬着并不明亮的月光,看到了江逾明的轮廓,鸦羽般的睫毛在夜色里更显乌黑,月光勾过他的轮廓,在鼻梁和脖颈处留下淡淡清影。他身上总有一股清檀香,很淡,却分外安神,姜辞盯着看了半晌,没忍住,挪到了江逾明的位置上,他的枕头不在,只剩一点浅薄的淡香遗留在榻上。   姜辞染了一点困意,重新合上眼睛,半梦半醒着被东方晨明唤醒,日色滴滴点点洒上窗棂。   她打着哈欠从屏风后出来,江逾明也起身了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正站在窄榻前收被子,两人的面色都不太好,视线在空气里相交一瞬,姜辞无视江逾明眼下的青灰,下了定义,他睡得好好。   两人一块用早膳,姜辞没睡好,连带着没有食欲,看江逾明一直在吃凉拌藕片,好似很好吃的模样,跟着夹了一块,谁知江逾明忽然抬头看她:“你不是不喜欢吃藕片吗?”   姜辞放回去:“夹错了。”   他好小气。   早膳过后,姜辞在院里散步,江逾明看她精神不太好,吩咐云霜说待会劝夫人睡个午觉,午膳要用得清淡些,别忘了喝药。   嘱咐完这些,才匆匆往都察院去。   ***   与此同时,杜衡七拐八绕地找到了方刻他家住的那条巷子,大院的木门没关,他侧头轻轻推开,吱呀一响,身着粗布麻衣的小青年腼腆问道:“打扰,此处可是方刻家?”   院子里,方刻的阿娘岑嫂正在掸被子,闻声转过头,见一青年模样的人提着一条肉,一坛酒,笑容可掬地望着她,笑容真诚而亲切,光是一眼,便叫人心生好感,明明是粗布麻衣,却因那纯粹的笑容,叫人局促,岑嫂把手在大腿上擦了擦:“您是哪位?”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杜衡颇自如地推门而入,张口便来:“害……我是方哥在大理寺的同僚,前几日我伤病在家,方哥替我顶了两日差,这不,病刚好,便想着买些酒肉过来谢他。”   一听来意,岑嫂笑得尴尬,手脚无措地杵了一会儿,才想着把人请进来:“原是阿刻的朋友,快些进来坐。” 第28章神仙眷侣   一日匆匆,忙忙碌碌,杜衡查了一日的公文,好不容易挨到下差,打着哈欠起身,又见江逾明煮茶,随口问:“还不走?”   江逾明用竹夹搅沸水,没回他。   杜衡心思一动,觉得此事不简单,背起手,踱着步子过去,语气满是讨厌的打趣:“不对啊江世子,这几日,你又迟到又是按时走,怎的才没几日,又回到从前了?”   他算了算日子,江逾明开始不对劲是在成婚后,如此说来,只能是与他的小娘子有关了。   江逾明没理他,红泥火炉上煮着茶,他抬头看窗牖外的天色,快要下雨了。   杜衡依旧饶有兴致:“……你不是,同你家小娘子吵架了吧?”   炉上茶水沸了一声:“你再不走,便要下雨了。”   杜衡长“啊”了一声:“下雨便下雨,我有夫人来接。”   话音刚落,天边一阵轰雷,乌云蔽日。   江逾明睨了杜衡一眼,杜衡却耸肩,没再说了,心情莫名好极,想不到江逾明也有今日。   因为下雨,诸同僚匆匆起身归家,檐下几滩水洼,溅起又落下,人便走得差不多了。   杜衡坐下又等了两刻,只见一身翠绿襦裙双丫髻的小丫鬟提了两把伞,到官署门口等他,是江逾明见过的那个。   同僚们打着伞走,远远看见杜衡的娘子掀起车帘,语气嗔怪地同他说话。   杜衡不知说了什么,叫杜夫人瞪了他一眼,紧接着眉眼含笑着催他上马车,端是一副举案齐眉的画面,就在这时,杜衡忽然转头朝官署里头喊了一声:“逾明,要送你一程吗?”   自是无人应他。   杜衡笑了一声,上了马车,两人就这般消失在雨雾中。   大雨如柱,渐渐隐掉了话声,江逾明下了茶末,听到些断断续续的低语。   “杜大人同夫人成亲三年,还这么举案齐眉,真是神仙眷侣啊。”   “杜夫人贤淑,今日又是送袍,又是接人,羡煞我等啊。”   “羡慕作何?你不也有夫人?明日也叫夫人来接便是。”   “谁知明日还下不下雨,何况我夫人不像杜夫人那般贤惠,她啊,王字一撇的母老虎,听个香会,还劳我接她……”   “我也是,昨儿给我家夫人买个发簪,花了我小半个月的俸禄……”   ……   随着雨声渐大,周遭声音渐渐回落,江逾明坐着等了许久,雨势依旧不减,没过一会儿,茶咕咕地响。   他听了一会儿,没去提,随它烧干,在火炉前站了须臾,抱着公文出门。   长笺早便在等,这会儿见世子出来,一喜,今日好早,忙上前替世子打伞,殷切道:“今日世子出门,沅叔便觉着这天不妙,早早派了马车来接公子,就是怕下雨。”   江逾明“嗯”了一声,隔了半晌才问:“夫人呢?”   长笺看着雨雾:“这天雨大,夫人院里养了些花,正急着收呢。”   她很忙。   江逾明回到琇莹院时,姜辞刚把院子里的花搬完,坐在桌前准备用膳,小小的脸上染了一道很浅的泥印子,江逾明盯着看了一会儿,移开目光,下意识说:“今日雨大,路不好走。”   姜辞点头:“走慢点也好,雨天路滑,还是要注意些。”   听到这话,江逾明郁结的心情,悄悄散了一些。   云霜端来水给夫人擦手拭脸。   江逾明问她:“今日做了什么?”   姜辞被擦脸,只能睁一只眼睛看他:“……素卿喜欢种花,这几日送了我好些盆栽,我没养过花就自己瞎琢磨,怕今日雨大,花被浇死,便把它们移到轩廊里头来。”   江逾明看她今日穿了身水红色的马面裙,裙摆边还沾了一点泥,便道:“这两日天变,靠近中秋就要冷了,该裁新衣了。”   姜辞被帕子盖住脸,没想过江逾明这么有烟火气,还挺新鲜的:“嗯嗯嗯,夫君安排就是。”   “你觉得群青色如何?”   姜辞擦完脸,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身上的深衣是那日和林婉仪见面时穿过的,收回目光:“不喜欢。”   “……”江逾明愣了下,“那你喜欢什么颜色?”   “除了群青色,都好。”   江逾明张了张口,还没想到说什么,厨娘端了菜来,菜碟还没落桌,姜辞忽然抬手在桌案上划了一道:“放他那边。”   他抬眸,是一道凉拌藕片。   那素白纤细的手一划,划出了一道泾渭分明,却看不着的线。   巷雨幽幽,这场雨淅淅沥沥个没完,直到深夜也没见停。   这夜,姜辞泡脚,江逾明从书房回来后,默不作声地抱了被子,自己铺开,亥时二刻,两人各自上榻。   姜辞依旧睡不安稳,雨声细密繁重,打在屋檐上,像是敲在她耳畔,她已经许久未这么难以入眠。重生后,她原以为的睡不安稳,其实都轻巧入睡,不想只与江逾明分开了一日,竟是又睡不着了。   这让她不禁想起两次在他怀抱醒来的场景,温暖而又缱绻。   是习惯吗?   该学着改掉了。   这一夜,姜辞一次都没转身,不在夜里去找江逾明的轮廓,连他留在榻侧的气息都用新被褥盖掉,她睡着,困困顿顿地陷在梦里,梦里也是个雨天。   康乐二十八年末,户部尚书常敬庐买通内宦,在皇上的药膳里下毒,致使皇上在上朝时毒发而口吐鲜血,刑讯之下,那内宦招出了幕后主使,正是常敬庐。   就在这时,当年的中书参知政事项伯遗一封奏疏弹劾常敬庐贪墨赈灾银,在赈灾时偷发国难财,企图搜刮民脂民膏,一时间朝野震荡。 第29章万事有我   “不要吵我睡觉”这事包括但不限于早上抱被子,主要还是早膳,江逾明听出了姜辞话中深意,提出异议:“你得用早膳。”   姜辞嘴角微平,不高兴就这么被江逾明看出来,退了一步:“我辰时四刻一定起。”   江逾明卯时四刻起,姜辞起不来,跟着他起床也没有食欲,倒不如睡好起身再用膳,江逾明同意了,想起姜辞方才说到和离之事,抿了抿唇:“和离的事,一年之期里还是不要告诉旁人为好,一来是怕家人担忧,二来是防范被有心之人利用。”   姜辞点头,如是觉得。   虽然江逾明给她和离书的目的不纯,但先前那番话却不假,当初遭难,仇家不远万里追杀,已是防不胜防,遑论如今人就在奉京。   现今指不定还有不少人盯着此事,只等姜家一时不查,上疏弹劾,再翻旧账。   姜辞并不是想背靠侯府好乘凉,但有侯府的庇佑,确实能少不少麻烦,也能让躲在暗处的人稍稍忌惮,她可以对自己生死不顾,却不能不理姜家吉凶。   再者,她已经答应江逾明一年之后归家,若是和离的事传到爹和大哥耳朵里,她也不知该作何解释,毕竟成亲不过一月便要和离,什么理由都显得牵强……   而且,她确实没抓到江逾明的把柄。   这人模样好,性子温良,仕途坦荡,又好说话,都结亲了还能是妇道人家心中向往的乘龙快婿,反正她若是说江逾明不好,他们只会觉得她是病糊涂了。   江逾明看姜辞坐得乖,不知她又在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只是忽然想起她早时被噩梦惊醒、惊魂未定的模样。   她也是被家里娇养长大的小姐,顺顺当当过了十多年,长成了落落大方无忧无虑的模样,可偏偏这时,家道中落,背井离乡,换做谁都受不了,偏偏她心性又比旁人坚韧些,这无端会让她承受更多。   从前他看江素卿每每忆起双亲便流泪,见得多了也觉得不必,但后来看姜辞,却希望她能多哭一哭,这样说不定不会那么叫人心疼。想到此,江逾明隐隐猜测,她睡不好,除了体虚,可能还与姜父被贬有关。   他犹豫许久,同她说道:“不论往后如何,如今你还是世子夫人,在外走动,不必瞻前顾后、事事妥帖,万事有我。”   姜辞倏然一怔。   记忆里,这还是江逾明第一次同她说这么多的话,虽然平时问什么答什么,但给人的感觉总是疏远寡淡,他不会甜言蜜语,也不会谄媚讨好,这句“万事有我”,算得上他说过的最漂亮的话了。   姜辞面上一热,两只手怕露馅似的拍了拍,恍惚自己还抱膝坐着,不甚端正,连忙调整坐姿,把腿放下,很有世子夫人的觉悟。   江逾明以为她是累了,却见她动作时露出一小节腰肢,白皙而纤细,好似夜色下的一缕月华,他淡淡扫了一眼,转开视线:“你二妹妹生辰,是不是就这几日?”   姜辞点头:“八月初六。”   “我那日休沐。”   姜辞听出江逾明这是要去的意思。   也是,毕竟他们还是夫妻。   夜里躺在榻上,姜辞没由来地开始回忆江逾明的话:不必惊忧,处处有他……   不是花言巧语,也不是承诺,只是一句简单的陈述,却让她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姜辞望着帐顶直等困意来袭,以为又要数更夫打更,双手已经交叠好好放在褥上,同自己打好赌能数到几更天,不想只数到第一更,便睡着了。   翌日醒来,将将辰时四刻,姜辞梳洗出来,见江逾明不在,以为他是走了,伸着懒腰,踱步到窄榻前,按照约定去收他的被褥。   这几日变天,姜辞怕江逾明着凉,给他加了床被褥,如今这一抱,厚厚的一团,让她抱了个满怀——江逾明身上的清檀香扑面而来,让姜辞有些愣。   这味道她已经许久没闻到了,第一次闻到江逾明身上这个味道,是在书院,她与同窗玩闹,背着身走,说几句玩笑,一不留神,撞到了转弯过来的江逾明。   江逾明扶了她一把,让她闻到了清檀香。   她原以为这味道是不小心沾到他身上的,后来发现不是,是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姜辞又跑去香坊寻香料,皆是一无所获,直到嫁进门,才知那是自家调制的熏香。   窦氏亲手调的,书香门第的夫人小姐平日能做的就那么几件事,读书习字焚香。江逾明其实很少熏香,但因为从小如此,便习惯了。   姜辞被褥子香了满怀,觉得这味道太浓,没忍住偷偷吸了一口。   这一吸,走路时没留神,隔着被子,撞了江逾明满怀。   姜辞一下回神,往后退了几步,猛地压被子,露出头来:“抱歉。” 第30章你最有用   那人说着话,用手去撩虞婉的帷帽,惊得虞婉往后退了几步。帷帽晃动间,露出小半张脸来,男子得意,得寸进尺,伸手又要去摘,只是这回还没碰到,“啪”的一声脆响,手上吃痛,紧接着指背发红。   姜辞用竹扇打了他的手。   男子抬头看姜辞,见她绾着妇人髻,“啧”了一声,目光里露出饶有兴致的打量,语气轻佻:“小夫人,性子挺烈啊。”   姜辞略抬凤眼,这男子一身团云紫灰长袍,玉冠束发,浓眉方脸,耳垂还长着一颗痣,样貌普通但气度不俗,一看便知出身显赫,她沉声道:“还请公子自重。”   男子哼笑,双手抓着肚上的腰带,脸上挂着两团红晕:“自重?小爷长这么大,还真不知自重二字如何写?怎么?小夫人打算教教我?”那人对着姜辞吹了个口哨,“若是小夫人愿教,在下随时,扫榻以待……”   “放肆!”云霜冷喝一声,“你可知我家夫人是谁!”   男子听到这话,笑出声来:“这奉京城内,还没有我陈子酬玩不了的女人。”说着,他往姜辞身上微斜,用力地吸了一口,调笑,“小夫人很香嘛……”   话音一落,只见姜辞身后一丫鬟突然上前,当胸一脚,把陈子酬踹退了几步!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姜辞的丫鬟,云凛。   云凛是顾老将军教养出来的丫头,当年姜辞一家迁出奉京,云凛便被顾老将军送去了荆州,她不做端茶倒水的杂事,平日很少现身。   陈子酬本就醉着,被这么一踹,整个人跌跌撞撞地站不稳,原只是退了几步,可因为他缺乏平衡,站起身时踉跄几步,直接摔在了大门上,“轰”的一声,整个陈记纷纷侧目。   这一脚一摔,陈子酬的酒气散了三分,他咒骂着起身,一时间怒上心头,捂着肚上的鞋印,想给姜辞一点颜色,谁知下一秒,一把短刃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是姜辞的扇子。   她问他:“清醒了吗?”   陈子酬冷汗骤出,抬眸和姜辞对视,只见她眼底尽是无神,空洞又吓人,饶是陈子酬也有些禁不住,等他回过神时,已经点了头。   陈子酬名字一出,姜辞便知他是谁——当今内阁首辅陈鹏次子。   内阁首辅陈鹏,是大梁几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次子陈子酬为人更是乖张,吃喝嫖赌不算,强抢良家妇女之事也是时有发生,一般的世家子弟见到陈子酬,要么同他交好,要么便捏着鼻子绕着走,毕竟钱比不过人家,权大不过人家,玩也没人家玩得花……   姜辞对他熟悉,还因为此人前世曾轰轰烈烈地追求林婉仪,一掷千金地为林婉仪买断奉京云杏香。   姜辞不想把事闹大,趁他没反应过来,便想带着虞婉走。   谁知陈子酬抓了一把头发,回过神来,霍然起身,冲过来要抱姜辞!   姜辞警觉,遽然闪身,但到底是没陈子酬快,也没想过他手劲儿竟这般大,直接把她的扇子给拍飞了。   姜辞的手瞬间红了起来,吃痛,又要回头,下一瞬却突然被人揽腰带走。   她惊呼一声,一转头,发现是江逾明!   江逾明把人带到自己身后,用身子挡住了陈子酬的视线:“陈大人酒醉,当街耍泼,就不怕明日御史参你一本?”   陈子酬见来人是江逾明,讪讪收手:“原是江世子的小娇妻啊。”   江逾明扫了他一眼。   “这可不能怪我。”陈子酬摊手,“要怪只能怪尊夫人落雁之姿,不好生在家待着,出来沾花惹草,遇上我还好,若是旁人,怕是没我这般君子……”他说着,忽然笑了一下,“不过,尊夫人身上的味道,倒是和江世子一模一样……”   江逾明皱眉,冷声道:“听闻前些日,陈大人因调戏宫妃之事被禁了足,算算日子,应当是今日才解的禁。”   陈子酬的脸色瞬间暗了下来。   万寿节,宫宴。   陈子酬吃醉了酒,在御花园里见着一曼妙女子,以为是宫女,上前闻了一把美人香。谁知那美人胆小,当即尖叫了一声,抬手给了陈子酬一耳光。陈子酬刚想怒,下一秒,美人转了过来,两人打了照面,陈子酬冷汗骤下——那竟是淑妃娘娘!   这等犯上之举,本就叫人吓破了胆,可偏偏就在这时,皇上和陈鹏打道从御花园过,两队人就这么生生撞上了!   常敬庐倒台后,陈鹏的地位水涨船高,一举成了奉京最煊赫的权臣,这几年冒得太过,已经隐隐有了功高震主的趋势。陈子酬这事出的,无疑是在暴风雨的平静之下,踩了逆鳞——连皇上的妃子都敢觊觎,谋逆造反还会远吗?   帝王卧榻,岂容他人鼾睡?   皇上自是震怒,当即要砍陈子酬的头。   是陈鹏在宫门前跪了三日三夜,太后出面替陈子酬求情,皇上才放了陈子酬一条生路。   只不过他们前脚刚走,淑妃便被沉了井,当日在列的宫人全被鸩杀。   陈子酬因此禁足府中,直到今日才被放出来。 第31章刚巧路过   听到这话,姜辞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自己的脸,没作声,任江逾明给她擦药。   凝胶是凉的,江逾明的手是热的,指腹擦过手背的感觉很好,舒服得让人有些困,外头夜朗星稀,长笺和云霜他们都走了,夏末秋初,周围悄静,连蛙鸣都收了声。   姜辞被他摸了一会儿,整个人都困了,昏昏欲睡之前,迷迷糊糊地想,既然陈子酬是沾花惹草的类型,这样的人作何会这般大张旗鼓地追求林婉仪?   那阵仗,绝不是一时兴起,淮安伯府到底不是一般显贵,若陈子酬只是玩玩,此举定会得罪淮安伯府,得罪林鸿铭,陈鹏若是知道,定不会置之不理。   像前世那般,一掷千金买断云杏香,陈子酬对林婉仪定是冲着成亲去的!   可林婉仪这种世家出身的嫡女,一旦成亲,背后尽是利益相关,陈子酬这样的纨绔子,会因为一个林婉仪改过自新吗?孩子的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到时事情败露,不说淮安伯府,便是陈鹏都轻易不会饶他。   这里头不大对劲。   姜辞打了个哈欠,眼汪汪,忽然想到什么:“你今日不是当值吗?怎么会去长安街。”   早上出门时,好似还迟到了。   江逾明擦药的手一顿,今日他到长安街都察赈灾粮,是路重派人来说姜辞和陈子酬在酒楼起了冲突,幸好他就在附近,否则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江逾明抬头看她,见她已经迷糊了,便没多说,只道:“刚巧路过。”   “你是不是觉得早膳不好吃,跑出去偷吃了……”姜辞靠着榻,声音越来越小。   江逾明继续摸她的手背。   姜辞打了哈欠,躺下来,嘟囔着:“还让我吃藕片,一点都不好吃……”   “嗯。”   姜辞睡着了。   江逾明替她盖好被子,弯腰时,在她身上闻到一点清檀香,很淡,同她平时用的熏香很是不同,甜中带着一点凉,像是沾上的,江逾明忽然想起今日陈子酬说过的话——姜辞身上有他的味道。   他捏了捏姜辞的手心,人已经睡熟了,他坐在榻边看了一会儿,几次想伸手,又忍住了,到最后,只是替她把沾在脸上的发丝轻轻拨开。   翌日醒来,感觉天色尚早,姜辞却觉得满身舒畅,想来是昨日睡得不错,下榻时,看到榻边放了把小竹扇,是昨日被陈子酬拍掉的那把。   当时场面太乱,她都没顾得上这扇子,是江逾明帮她拿回来的吗?   姜辞划开竹扇上的短刃,只有一小截,刚好能够划破喉咙的长度。   这是云凛给她的。   当初离京,危机重重,直到荆州都不得安生,姜辞有很长一段时间,夜里不敢睡觉,一点声响,马上能叫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后来刺杀的事一出,油灯烧了半个书房,却没烧掉姜辞的担忧,云凛来后,她向她请教了好些功夫,除却防身,也是为了有备无患,这把小竹扇便是云凛给她防身用的。   姜辞把竹扇收好,云霜便进来了,挽床幔时见夫人还不想起身,便道:“今日二姑娘生辰,夫人怕不是忘了?”   “自是没忘。”若是忘了,姜云能吵她三日。   姜云今年十二,下半年便要上书院了,所以今年的生辰宴办得格外热闹,当然也有不少人家借着给她庆生的名头,过来姜府打探情报。   大梁女子相看人家的年纪一般在十四到十六岁,疼姑娘的人家,也有把女儿留到十六再嫁的,但姜家的情况有些不同——姜夷如被贬荆州刚得归京,皇上虽有心再用,姜夷如却避了锋芒。   翰林从六品的修撰,这个家境,几乎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偏偏前月,姜家的嫡女又和修远侯府的世子联姻了,所以此次庆生,他们除了想来看看姜云的模样秉性,最重要的还是来打听这姜家大姑娘同江世子关系如何,若是不错,也好让自家儿子女儿在书院同姜云搞好关系,这样往后若是论起婚姻嫁娶,也好留个好印象。   姜辞便是知道如此,所以才回来的,连带着江逾明说要来,她也没推辞。   这次生辰宴办得热闹,周氏知道是沾了姜辞的光,所以早早便和一众宾客在府门前等她了,其实她不过是说了句“今日阿辞回来,她想去迎一迎”,众人本就是来看姜辞的,周氏这话一出,众人也就跟着去了。   马车一停,周氏便要上前,不想先下来的是江逾明,周氏便慢了两步,好让后头的人瞧瞧。   姜辞跟在江逾明后头下来,本是要扶车厢的,见江逾明伸手扶她,微微一愣,可周围都是人,姜辞不好拂他面子,搭上了他的手,江逾明估计是惦记着她的伤,扶她的手都不敢用力。   姜辞觉得他大惊小怪,轻声宽慰他:“放心,我哥不会说你打我的。”   江逾明:“……”   众人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只觉得日光下,俊男美女很是养眼,明明般配,不约而同地认为真该让那些说江逾明和林婉仪闲话的人来看看,哪有你们什么事啊,人家明明恩爱着呢。   宾客们松了口气,面上的笑意越发真心,乌泱泱往里去,正厅都是女眷,姜辞便让云霜引着江逾明去姜溯那。   姜辞同周氏见了礼,到一旁同大嫂说话。   曲文茵把她看了又看:“看来是过得不错,比之前胖了些。”   姜辞听到这话,可是不高兴:“也就吃得好,睡得好。”   曲文茵见她说话语气似从前,便知她过得不错:“前几日诗会,怎么没看你?” 第32章许久未见(一更)   “这是铜板,这是碎银。”江逾明从长笺那拿了些银两,他出门没有带钱的习惯。   姜辞掂了掂重量,不轻,比她半年的月银还要多:“是不是太多了?”   “只是小半个月的俸禄。”江逾明道。   “啊……行。”姜辞把钱收好,用手背拍了拍江逾明的肩膀,“回头还你。”   “不用还。”   “那不行,毕竟和离了,亲兄弟还明算账。”姜辞说完这句话,转身进了小春茶。   江逾明一愣,在门口立了半晌,才进门。   小春茶楼不大,上下统共两层,戏台子在一楼,进去时,正正是新戏开锣,姜辞寻了个中间的位置,刚坐下,一抬头见江逾明也跟进来了,不由一愣,朝他招手,叫他过来。   待他坐下后,姜辞抹开扇面,悄声问他:“你怎么进来了?”   江逾明:“你不是说想看吗?”   姜辞很慢地眨了下眼睛:“……我以为你会在外头等我,或者先回去。”   江逾明看了她一眼,把目光转回台上:“无事,我今日休沐。”   他这般说,姜辞也不好再追问什么,安静地看起戏来。   台上唱的是《拜月亭》,穷秀才和大家闺秀的故事,是个爱情喜剧,气氛轻松。   姜辞已经许久没看戏了,上一次看戏还是十六岁的时候,那会儿家里还没出事,她整日跟着大哥不学无数,如今这般坐着,台上一开嗓,倒是有几分恍惚从前的感觉。   只是身边的人,从姜溯,换成了江逾明,这让她稍稍地有些不习惯。   但好在戏是精彩的,她走神了没一会儿便津津有味起来,唱到有趣的曲词宾白时,忍不住发笑。这一笑,余光里瞥见江逾明——他安静地坐着,坐姿端正,有种列松如翠的清俊,面上没什么表情,想来他也是第一次到这种小茶馆听戏。   一般高门大户人家听戏,要么是在宫廷宴饮,要么是家里请了、养的戏班子,像江逾明这般出身板正的,家里自然不可能养戏班子,长这么大,看过的戏,大抵都是在筵席上,可能在宴上唱戏的都是角儿,放在整个大梁都是数得上名头的,自然唱功了得,讲究一开嗓便要艳惊四座。   但姜辞不大喜欢,一来是因为离得远,看不真听不切,二来是因为大家都端着。姜辞听戏就是图个热闹,她喜欢坐在茶楼里同大家一起听,觉得唱得好时,也会跟着喝彩,偶尔看赏几个铜钱,这便是人气。   所以在她见到江逾明跟进来时,眼前一阵恍惚,在她心里,江逾明就不该来这种地方,她想象不出江逾明跟着他们一起高声喝彩的画面。   初见他,他是杨花三月下的一缕春华,素白的长衫下都带着清冷月光,她从天而降对他已是惊扰,他连身上的熏香都与她、与这里格格不入,这般想着,姜辞忽然觉得今日便不该进来。   她想看,江逾明出于礼节,不可能留她独自一人在此,自己回府,这不合适,但他跟着进来,也不合适……姜辞心想,自己到底不是寻常那般的闺秀小姐,与他,到底还是不般配。   “这是做什么?”江逾明忽然开口。   只见一个穿着粗布长褂的店伙计端着个漆盘走出来,姜辞回了神,同他说:“要看赏了。”   一边说着,一边忙摸荷包,想要掏铜板,还没打开,就见江逾明已经把一两碎银放了上去。   店伙计紧接着高声唱:“谢谢这位爷!”   店伙计走后,姜辞低声问他:“为什么赏这么多?”   “那要赏多少?”   这一听,便是没有经验。   但也正常,姜辞自己第一次来听戏时,赏的比江逾明还多,江逾明这一两碎银花的算是有数了,其实这茶楼听戏说书看赏,讲究的是一个热闹,不图你赏得多,意思意思几个铜板就成,姜辞把这个经验告诉江逾明。   没过一会儿,换了戏唱,店小二再来时,姜辞却掏了一枚碎银。   刚被教育只能打赏铜板的江逾明看姜辞。   姜辞解释:“我同你坐在一块,你赏了一个碎银,我也得赏一个碎银,不然旁人笑话我。”   江逾明:“……”   过了一会儿,姜辞又赏了个碎银。   江逾明又看她。   姜辞这回实在:“这是真唱得好。”   江逾明便知她是只知道理而已,赏钱这事,还是看心情。   就这么连着赏了三回,唱到最后,江逾明都听出那戏子唱不好,可姜辞依旧赏了,心里不由好奇她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姜辞同大家一起拍手,主动说道:“这个长得俊。”   “……?” 第33章夫妻情趣(二更)   边宸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好似在哪儿见过,直到将两人送出门,才后知后觉,那人好像就是江逾明。   他在云纠书院念书的时日很短,零七碎八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一年,堪堪只见过江逾明一次——当时书院里,最出名的就两人,一个是温以清,山长的儿子,另一个便是江逾明。   奉京显贵人家的公子,随随便便就可以在朝中谋个闲职,鲜有辛苦科举的,他们书院便是,大多都是读书混日子,等着回家继承家业的公子哥。   只有两人,众人以为他们一定会科举走仕途,一个是温以清,此人诗词见长,文论了得,再一个便是江逾明,文赋大气,策论针砭时弊,很有见地。   当时的书院还因此分成两派,一派认为江逾明是状元郎,另一派则是挺温以清。毕竟以他俩的才学,殿试登堂已是囊中之物,就看谁能在皇上面前更得青眼了,不止如此,猜他俩到底谁是状元的大有人在,奉京大大小小的茶馆酒肆设了赌局,就赌那年的状元郎是谁。   那年刚过除夕便闹得火热,百姓茶余饭后时常还会聊起今年秋闱到底谁会拔得头筹。   只是谁都没想到,元宵刚过,修远侯便到皇上那求了恩典,说江逾明不科举,要直接去都察院!   这事一出,全城哗然,江逾明好端端的,怎么忽然不科举了?还鱼跃龙门,一下跳进了都察院?   当然也有人说,江逾明位列公卿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到底是去翰林还是都察其实并无差别,要差只是差了一场热闹看罢。   江逾明退了,那场江温之争自然有了分晓,明年殿试,状元郎毋庸置疑会花落温以清,众人纷纷转头前去恭贺,连牌匾都给他打好了,怎想温以清说他也不考了!   其中原因究竟为何,两人都没有说,到最后,皆是唏嘘一场,那场赌上过身家财产的赌局,最后也成了流水局,不了了之。   边宸越想越觉得对,那人的气质和样貌这么不一般,还同姜辞在一块,应当是江逾明无疑,可姜辞为何说江逾明是她的朋友?   夫妻情趣?   没人回答他。   回到琇莹院后,姜辞翻箱倒柜地找钱匣子,好半天才搬出来,推推在江逾明的窄榻上,把他给的钱袋子倒了过来,说:“全花光了。”   “无事,我还有。”   姜辞却摇头:“不借了。”   江逾明想到方才她说的话,也没强求,移开目光:“没关系,反正你,会还的。”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姜辞数了数匣子里的钱,如数装进荷包里,放在江逾明手上,“还你了,下次我会自己带钱。”   江逾明拿着钱袋,不知该说什么,半晌,低低地应了一声。   姜辞还了钱,安心去睡,这一夜又是好梦。   江逾明却睡不着,姜辞那句“朋友”反复在他耳边想起,让他明白一个事实,那便是,和离之后,他们便没关系了。   翌日,江逾明醒得很早,刚到都察院,便被皇上召进宫里。   今日晴芳好,正闻帝赵胤正在荷花池边喂鱼,一把鱼食下去,满池的红尾锦鲤争先恐后地挤上来,圆圆的撮着口,露出黝黑的腔肚,明明是热闹的场面,却让人看得作呕。   鱼太多,饵太少。   “每个人张嘴都想吃。”正闻帝一点一点搓着鱼食,像是流光一般,把它们点点洒下,看锦鲤争得头破血流,“可鱼食就这么多,你吃了,他便没了,空张着一张嘴,便是要吃人。”   “皇上是想把南边的茶场给青胜兰吗?”   “朕有的选吗?”赵胤看着满池困兽作斗,“年万三虽狠,但胜在干净,他想要茶场,靠钱来换,朕也愿意给他,只是有些人,见着点甜头,便被利欲糊住了眼睛,不沾血的东西,就算到了手里,也不安心,他到底是没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年万三派儿子年鸿到奉京来送赈灾粮,想借此事向皇上提一提南边茶场的事,年前捐修粮马道在前,这事不难,可偏偏有人见不得年万三好,或者说,年万三挡了他们的财路。   年鸿和雷呈这场命案,或许是巧合,但不管如何,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该动的东西不要觊觎,不然就不是死一个儿子这般简单。   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年万三便是拼了儿子这条命也想要南方茶场的生意,于是乎,雷呈死了,年万三的茶场没了。   雷勇领走了碎红,胜负已分。   “如今这赈灾银是从国库走,还是……”江逾明其实已经知晓结果,空口一问,只是想看皇上的态度。   “过段时日,青胜兰便会入京。”   江逾明没再吭声。   “既然他想要,给他便是。”赵胤沉声道,“如今潮州旱情严重,穷山穷水出恶民,谁能到地方稳住局势,也是难题。”   “现今潮州各方势力已经开始组织施粥,旱情造成的百姓吃饭问题应该能缓解一二,但究竟情况如何,还是得到地方才能知晓。”   “如今的左都御史是这两年顶替姜夷如上位的,钟寒年事已高,怕是不能胜任。”赵胤看着江逾明,“你可有人选推荐?”   如今的都察院,能堪大用者,除了江逾明,便是杜衡还有一个王啸。 第34章以退为进   辰时四刻,姜辞醒来,江逾明已经去了都察院,她打着哈欠去收被褥。   正用早膳时,云霜拿着帖子匆匆往里来,是淮安伯府的拜帖,上头说林夫人和林大小姐过几日要登门拜访。   姜辞面无表情地看了帖子,她这个姨母还真是说到做到,寻常日子,怕她推脱,精挑细选了个中秋,连“分别数日,只盼中秋一聚,阖家团圆”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她们要来,你记着准备就是。”姜辞把帖子随手给了云霜。   云霜却不大乐意:“夫人这姨母,都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前头表小姐同姑爷的风声传成那样,也不知避嫌,上赶着来拜访,这不是膈应人吗?”   姜辞支着脑袋,不甚在意,她这个姨母,话里藏刀,膈应人的本事了得,她甚至能想到她来的那日会说些什么,随口道:“说不定,她是来道歉的。”   云霜才不信顾晴是上门来道歉的,若是真有良心,哪会纵着女儿同侄女的夫婿走得这般近,风声传成那样也不知澄清,也不怕坏了自家姑娘的名声,诗会当日说的话也是刺耳,可不就是欺负他们姜家如今落魄了?   不同她计较,她都要欺负到家里来了!   世子同那表小姐到底怎么回事?进门这么久,也没听世子提过,夫人也不问,两人都是倔葫芦。   “如今夫人管着中馈,表小姐她们一来,府里指不定会传出什么闲话……”云霜嘟囔道。   姜辞对此倒不甚在意,毕竟前世她也没少听府里下人说闲话,莫说茶馆酒楼,就是自家下人编的故事都够收集成册了。   这事若是搁在前世,姜辞定会揣揣不安,但如今,不会了,也不是说不在意,但到底是没从前那般在意了,她连和离书都有,若是真不痛快,一走了之便是。   现今待在侯府只是权宜之计,说到底其实她与江逾明已经没关系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和离书上写得凿凿,若是江逾明当真喜欢林婉仪,她也不会说什么……   只是这回,她不会再留下来,再傻傻地等奢望了。   这日,江逾明因为赈灾的事,晚上归家回得晚了些,回到府里,姜辞已经用过晚膳了。   他用过膳后,去了书房,再回来时,姜辞已经下了床幔睡着了。   翌日醒来,姜辞还没醒,江逾明匆匆进了宫,又是一日没见。   江逾明渐渐发现分榻而睡的坏处,他与姜辞本就作息不同,只要,他回来得晚一些,或是她晚膳用得早一些,他们就能一日都见不上一面。   这两日因为不知名的缘故,琇莹院的气氛低得很,连院里下人都感觉到了,平日里办事仔细着,生怕世子和夫人一个不顺,拿他们出气。   云秋也只敢偷偷问:“云霜姐,夫人为什么不搭理世子啊?”   连她都能看出来,这两日夫人一直在躲世子。   云霜心里也急,但她是一等丫鬟,身份在这不能乱,她讳莫如深地对云秋说:“你看,夫人虽不搭理世子,但世子是不是很黏夫人?”   云秋大为震惊:“这倒是。”   这两日世子回府的时间一日比一日早。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云秋摇头:“不知。”   “欲迎还拒,欲擒故纵,以退为进。”   云秋眼睛都睁大了,心道:夫人好厉害!   看着她吃惊的模样,云霜自己都要信了。   与琇莹院的沉闷不同,这两日的芳菲院倒是干劲十足。   林氏被禁足快一整月了,素日里吃斋念佛,说是为潮州旱情祈福,再不然便是为北疆战士祈祷,架子摆得十成十的足,只等侯爷知道后心软,放她出去。   可她万万没想到,侯爷竟像忘了有她这么个人似的,一整月都没踏进芳菲院一步,她自导自演的那些把戏,全都白费心神。   如此不算,林氏在知道侯爷不来的原因是因为去了张氏那后,更是狠狠病了一场。   整个侯府,林氏最看不起的便是张氏,她从来都觉得她那些温柔小意和慢声细语都是楚馆小楼里倌儿才用的把戏,像她这种正经人家出身的小姐,怎可能会矫揉造作到那般姿态,简直不知廉耻。   可如今,便是她认为最不知廉耻的人得了侯爷的宠爱,还是在她最落魄的时候! 第35章我要睡了   姜辞睁着凤眼,一脸探究,眼底里像是什么都没想,连狡猾都是天真,明明设了圈套等着人钻,却还在无辜地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江逾明难得有几分耳热,再看一眼,移开目光:“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我问绾妈妈,她说让我问你。”姜辞撑着下巴,“你可知道?”   江逾明垂着眸,把褥子叠好,答她:“……知道。”   “是为什么?”   江逾明说:“你不是重生了吗?”   “啊……”姜辞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事。   “我们前世,是不是也是夫妻?”   “是,是啊。”   江逾明问她:“没好吗?”   姜辞捏自己的脸,很是认真:“没有诶……”   江逾明手上的动作一顿。   “没好?”   “没好……”姜辞回忆着道。   江逾明微微抿唇:“那明日再问问绾妈妈。”   姜辞觉得也是。   江逾明抱起被褥,说她:“早点睡。”   姜辞见江逾明要走,探头往窗外看,身子险些不稳,晃了下又坐下来,盘腿的坐姿全乱了,问他:“你……今夜要出去睡?”   江逾明停了步子:“怎么了?”   姜辞下意识往外看,小声:“绾妈妈知道啦……”   江逾明站了一会儿,道:“无事,她不会多言。”   话虽这般,但姜辞还是有些怵绾妈妈,抬脚拦了路:“你今夜在这里。”   江逾明的目光往下一扫,只见姜辞从榻上伸出的脚蹭在他腿边,很白,润盈的烛光下,脚背上的皮肤很嫩,晃脚时会不时碰上他的,如此隔着亵衣,像是一只竖着尾巴的猫,来回缠着他的腿在走,边走,边一下一下地蹭他。   姜辞见江逾明没吭声,想起先前两次在他怀里醒来的画面,以为江逾明是担心他们和离后,还会有那样的逾矩之行,正直地同他保证道:“如果我睡觉时,靠近你,你就踢我。”   她话说得冠冕堂皇,姜辞睡着后的事,关姜辞什么事?   江逾明:“……”   江逾明到底是没去窄榻,两人并排躺下时都有一种恍惚前世的感觉,其实上次睡在一块,不过半月前,但今夜的气氛,莫名地让她想到第一次嫁给江逾明的第二夜——既陌生又熟悉,紧张而忐忑。   那时,姜辞以为江逾明还会要,毕竟刚成亲的男人,要得都凶,姜辞还痛着,身上的痕迹也没消,她想江逾明开口,又有些不想。   好在最后,江逾明只是同她说:早些休息。说完便帮她盖上了被子。   如今,小小一方床帐里的氛围同那时差不多,两人的气息交杂在一起,恬淡的花香和清檀香,月色都乱了。   两人都没开口,直到很久,江逾明忽然问:“绾妈妈在,是不是不习惯?”   绾妈妈没来之前,姜辞给他铺被褥都是按着时间的,虽说这几日一直避着他,但就算那样,也没想过不给他铺被子,可绾妈妈一来,她便不敢了,方才说话,频频探头往外看。   姜辞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说,她从小便是长辈不会喜欢的类型。   从北郡回来后,她有了后娘,虽不是亲生的,但待她还算不错,小姜辞喜欢她亲切同自己说话的模样,这总能让她想起娘亲,直到周氏有了自己的孩子。   起初,姜辞当然是替周氏开心的,可院里小丫鬟背地里总笑她是小白菜,还告诉她,一定要同周氏搞好关系,周氏有了自己孩子,定不会像从前那般对她上心了,她若表现不好,便又要没娘了。   因为这话,姜辞一夜没敢睡,心里忐忑着,是不是一觉醒来周氏便不喜欢她了。   她偷偷哭了一夜,第二日早早便去书房习字,因为去了北郡的缘故,她已是落下许多该学的东西,也有很多的规矩和礼仪不知道。也是在那之后,姜辞越来越乖,周氏让她学什么、做什么,她都好好去做,生怕让周氏有一点不满意。   周氏待她一直不错,连同姜云出生后,也一如从前,这让姜辞松了一口气,更是觉得自己这般做是对的,可偏偏又是这时,她路过花园,听到了周氏同柳姨娘的闲谈——   柳姨娘是周氏的陪嫁丫鬟,周氏有了身孕后,便让姜父把她收了房,这在大户人家中很常见,夫人有孕时,为了不让丈夫在外寻花问柳,总会备上一两个姿色尚可的丫鬟在身边,这样的丫鬟虽被抬了姨娘,但卖身契在她们手上,自是比外头那些莺莺燕燕要知根知底的好拿捏。   那日,姜辞刚从外头回来,路过花园便听柳姨娘同周氏说:“昨儿个,管事嬷嬷说,大姑娘又出门了。”   话音一落,便是周氏气急败坏的声音:“我早便同她说了,姑娘家不要出垂花门,不要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可她就是不听,到时老爷问起,又要说是我的不是了。” 第36章几分姿色   “你的旧情人。”姜辞轻声道。   江逾明一愣,问道:“什么旧情人?”   姜辞扑了扑扇子,没继续说。   顾晴已经带着林婉仪过来了,林婉仪对江逾明行了一礼:“表妹夫万福。”   江逾明略略颔首:“林夫人,林姑娘。”   林婉仪往前半步,柔声开口:“过两日便是中秋,我和娘特意备了些月饼到府上叨扰。”   “两家本是亲戚,不算叨扰。”江逾明应付着林婉仪的话,目光却追着姜辞跑。   姜辞打着她那把小竹扇,眼睛胡乱地看,心不在焉。   江逾明还没见过姜辞般模样,她向来脾气干脆,要么走要么留,鲜少这般不耐烦,像是在忍受什么……江逾明看她皱眉,忍不住跟着皱眉,心头是难得的不耐,连带着旁人同他说话,都没怎么听。   林婉仪还在说,面上带着几分羞涩:“表妹夫中午便回来了,可是因为都察院提前休沐?”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自觉有几分没话找话,但又不想放过同江逾明说话的机会——上次在湖山别院,还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说那么多话,江逾明虽是个石葫芦,言语里还有意同她划清界限,可也正因如此,林婉仪反而对他更上心了。   林婉仪自知家世优渥,又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从小到大都不缺追求者,那些人里不乏皇子公卿、官绅富豪,可她一个也瞧不上,她心气高,越是籍籍追求,越是不喜——直到一次听禅会,她遇到了江逾明。   她是在方山书院念的书,一次,他们书院组织禅会,前来听会的人颇多,她被杨子蒹拉着去看热闹,一回头便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江逾明,他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如琢如磨,濯如静月,光是站着,便让人移不开眼。   见过江逾明后,林婉仪更是对先前那些追求者看不上眼,他们就好像是涧底砂石,而江逾明则是庐边长月,见过天边月,谁还会想与石同尘?   然而,还没等她与江逾明见上面,奉京城中便传出了修远侯府世子同姜家大小姐定亲的消息。   顾青思嫁得不如顾晴,顾晴更是常在家中暗暗贬低,连带着林婉仪也对她这个表妹颇看不上眼,可就是这么一个她看不上的表妹,同她喜欢的人定亲了。   林婉仪不服气,只觉得江逾明之所以会娶姜辞,定是因为先前没能认识她,两人不是无缘,而是错过。   江逾明随口答:“只是有事需要回来,待会还要去官署。”   话音一落,姜辞心不在焉的神色更浓,江逾明便先一步开口:“进去吧。”   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进了门,不到偏厅,在园中小亭赏花小坐。   江逾明确实只是回来拿东西的,他跟在姜辞身后,想同她说几句话,但周围是女眷,只得作罢,绕道去了书房。   都察院的马车尚在门外等,江逾明翻到公文,也没继续逗留,不想刚一出门,就碰上了姜辞的表姐林婉仪。   林婉仪看到他,脸上都是欣喜,语气俏皮而亲昵:“表妹夫可知表妹的厢房在何处?”   江逾明微微皱眉:“林姑娘作何在此?”   林婉仪甜甜一笑,双颊上各有一个酒窝:“方才在园中说话,表妹忽然说她身子不适先走了,我不大放心,跟着过来看看……不想侯府太大,不小心迷了路,表妹夫,能给我指指路吗?”   江逾明前次见她,便觉得她举止轻佻,不甚讲规矩,如今再见,确实如此,行走府中,没有丫鬟领路,独身一人在旁人院中乱闯……江逾明看她的眼神尽是审视,想到方才姜辞说的那句话,声音微沉:“林姑娘若是想寻阿辞,方才便应该让下人领路。”   林婉仪笑容不变:“我也是一时心急,没顾上,迷路了才走到这来。”   虽无规矩,但有道理,若是平时,江逾明定会领着她去琇莹院,可如今他却不想,方才姜辞在门口说让他来看旧情人,这话明显指的是林婉仪。   他和林婉仪怎么会是旧情人呢?   仔细一想,便知是先前端午灯会的事。   江逾明直接道:“林姑娘还是先回前院吧,今日你同林夫人一起到府中造访,如今却留林夫人一人在前厅,怕是不妥……阿辞那边,我会去看的。”   林婉仪拒绝的话还没能说出口,江逾明便叫了长笺来,说是要把她送回去。   走之前,江逾明忽然又回头唤了她一声:“林姑娘。”   林婉仪步子一顿,以为江逾明是改主意了,脸上忙堆起笑意,谁知江逾明却道:“我夫人深居简出惯了,不喜同人往来,往后若无要事,还是不要叨扰她。”   江逾明话虽客气,但话里的含义却让人骨寒。   林婉仪浑身一僵,不想江逾明这般的温润公子,竟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是因为他如今娶的是姜辞,所以才对她这么袒护吗? 第37章你很好闻   忽然听到这话,江逾明微微一愣,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姜辞忍不住眼睫一颤,叹了声,抿着唇冲江逾明说:“……抱我一下。”   江逾明又是一愣。   长笺和云霜识趣地退出去了。   姜辞看他不动,问他:“和离了还可以抱吗?”   “……怎么抱?”   “正面抱。”   “……”   江逾明把姜辞抱了起来,姜辞用手环住他的脖子,闻到他身上的清檀香,便说:“你好香。”   “是熏香。”江逾明面色有些热。   姜辞就道:“我也要熏。”   “嗯。”   姜辞说完这几句话,眼眶忍不住泛红,心里觉得江逾明这个人有一些温柔——方才在席间听林婉仪说话,她便觉得不对,因为拐卖孩童的事出手相救,是江逾明会做的事,袖手旁观才会让人觉得不对。   可越是如常,越是合理,越是简单,便越是让姜辞疑惑,因为不管是拐卖孩童还是英雄救美,虽是噱头,却不该传成那样,这里面,只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而且她不是听不出林婉仪话里的暧昧,风言风语她信七分,林婉仪那般一说,只剩三分。林婉仪问她“觉得好笑吗?”,这句话很不对,若是他们真有什么,林婉仪定然不会这般说——因为林婉仪喜欢江逾明。   姜辞环着江逾明脖子的手微微收紧,想到方才江逾明匆匆进来的画面,让她觉得有一些难过,她气江逾明吗?有些气,气他如今什么都不知道,但也有些气自己。   不是旧情人,不是喜欢她。   如果江逾明不喜欢林婉仪,那她之前的一个月,简直是在无理取闹,而且他竟然因为她说的那些什么怪力乱神的重生就答应和离了。   姜辞越是回忆,越是觉得愧疚,也开始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若是先前这件事是假的,那游湖和醉梦呢?以江逾明的为人,若是真有喜欢的人,应该不会藏着掖着才对,所以这里头,到底是真如她所想,她根本就没认清过江逾明,还是另有隐情?   刚觉得自己理清了一点头绪,转眼又被匆匆进来的江逾明弄乱了,她埋头蹭了蹭江逾明的脖子,他衣领上透出的香气似乎比脖子上的更浓郁,姜辞忍不住吸了一口,道:“你很好闻。”   江逾明不知该如何答这话,以为是先前自己告诉她的事让她难过了,毕竟误会了这么久,现在才知道答案,应当是有点委屈的,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不动声色的哄了哄。   姜辞又偷偷吸了一口,感觉心情好了些,他身上总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她想了想,贴着他的脖子说话:“这两日,长安街上是不是有灯会?”   江逾明方才回来的路上已经看到了:“有的。”   姜辞抬了头:“我们去看灯会。”   “好。”   姜辞跳了下来,打算换了衣裳就走,还是江逾明拦了她一下,说是:“先用晚膳。”   “哦哦哦。”   八月十三,长安街渐渐染上了中秋的气氛,花楼灯楼猜灯谜,夹道两旁尽是琳琅满目的小摊,幡子迎风的吹,简直比早上还热闹。   姜辞和江逾明坐着马车到了街口,停了车,下来步行。   她今夜穿得清简,春梅红的交领襦裙,没戴发饰,只是用木簪随意地绾了头发,头上戴了顶帷帽,遮住了颜色,随着人潮走进街市,一下便融入人群之中。   倒是江逾明看着颇有几分格格不入,他也是一身素色常服,但因为样貌出众,一进来便惹了许多人的目光,可他偏偏又目不斜视,更叫姑娘和女孩们好奇。   姜辞隔着帷帽打量了他一眼,心道,他还是这样,也不由得让她想起自己第三次同他见面的场景。   也是中秋灯会,她与大哥出门赏花灯,一路从长安街东,走到长安街西,她脑子活,灯谜猜得历害,没一会儿便赢了灯谜会上那个最难看的青铜獠牙面具。她一边戴面具一边嫌弃,不想一转头,看到了走在人群中的江逾明。   他总是有那种在人群中,一眼便能让人看到的力量。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黑和有了面具的缘故,姜辞忽然来了勇气,刚把面具戴好,便挤着人群,出现在了江逾明的面前,他被吓得停了步子,姜辞眼底却全是笑。   那还是她第一次同江逾明说话,既忐忑又兴奋。   她说了什么?   姜辞微微偏头回忆,不想余光一瞥,看到了江逾明在看她,心神跟着一颤,低了头,慌乱地从旁边的小摊上拿了一盏荷花灯,她像那回一般,冲江逾明说:“许愿吗?”   “我请你一个。”   其实还有一句,“但只能请一个。”   她那时没那么多月钱,买了灯谜就只剩这一个花灯钱,但她可以全拿来给江逾明买花灯。   江逾明怎么答的?   “好。”   同那时一模一样。   两个人去了泾水桥边,三月的杨花早谢了。   姜辞的指尖淌在河里,凉凉地拨着花灯飘远,她从没像今夜这般静过。   江逾明问她:“许的什么愿?”   姜辞道:“不是许愿。”   “那是什么?” 第38章给足诚意   “阿辞。”   “阿辞?”   姜辞趴在江逾明每夜看书的地方,捧着账本心算口算,心里悠悠觉得这个床头角的位置很是不错,采光好,又舒服,她趴了一会儿就喜欢上了,算着数呢恍惚间好似听到了江逾明叫她,随口应了声:“马上好!”   江逾明便等了她一下。   姜辞算完这几日府中的开销,算了算自己每月可以收的契银,又算了算同虞婉的生意,回过神时,好似江逾明叫她阿辞,江逾明很少叫她名字的,姜辞后知后觉地猛抬头,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语气里带着一点忧伤:“啊!怎么叫我。”   江逾明背着身,从衣柜里拿被褥,重新问了一遍:“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冬月,我是冬月生的。”   “嗯。”   “怎么了吗?”姜辞探头看他。   “……无事。”   “哦。”姜辞一骨碌上榻,缩进被子里,最近天有些凉,好似快到秋天了,她打着哈欠同他说,“你也早点睡,天冷,多加床被褥。”   话音一落,人便下了床幔。   江逾明在里室里站了一会儿,到底是没再说,转身去了窄榻。   姜辞合上眼睛,等睡意,最近绾妈妈给她开了好些补药,她都有按时吃,因为绾妈妈在,她都不用江逾明盯了,一捏鼻子一喝药,喝得利落,虽然药是苦的,但确实有用,最近变天了,她的手脚没像往年一样冷,就是不知过了秋会如何。   过秋……算算日子,确实快秋分了。   等等,秋分!   江逾明的生辰不就是在秋分吗?   姜辞一骨碌爬起来,掀开床幔,看到江逾明在窄榻上睡了,床上有一个小小的鼓包。   方才江逾明问她生辰,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姜辞惊讶地躺下——   “嘭”的一声,脑袋撞上了床头,隐隐吃痛。   紧接着一悉索,外边忙问:“怎么了?”   姜辞捂着头,回:“没事——”   心里却想,他竟还会有这种小心思。   “……啊,没事,我就撞了一下。”姜辞看见江逾明要起身,忙道。   江逾明还是进去看了她一眼,见她缩在被褥里躲着,就剩个捂着手的后脑勺,应当是不大痛。江逾明给她点了盏蜡烛,说她:“起夜小心些。”   姜辞躲在被子里,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又觉得江逾明的心思有点好笑,许久,才装作正经地应了他一声:“嗯。”   翌日,姜辞又起了早。   用早膳时,姜辞闭着眼端着茶在屋里走,在江逾明面前放下一个,又给自己放下一个,末了打了个哈欠,眼睛带着泪水。   “怎么又起来了?”   “今日得出去一趟。”   江逾明知她最近忙,便没再问了。   后来姜辞送他出门时,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会对你好的。”   江逾明懂又不懂,点了下头。   辰末巳初,江逾明和杜衡到了奉京城的承集粮仓外。   青胜兰此番进京,带了二十万银票,另有白银十万两停在了循州。   杜衡一早收到消息,又是感叹了一番同人不同命:“这次赈灾,青家可真是掏空了家底,给足了诚意,我若是皇上,这南方茶场,说什么也得给了,不给不合适。”   “除了诚意,青胜兰还是想挣个名声。”江逾明下着阶梯道。   当初循州走私盐的事,霍霍了多少老百姓?转头抄了家产,百姓们全不记得了,光顾着数青家的热闹,如今赈灾银这么一送,除了二十万两银票,便是浩浩荡荡的十万两白银,大张旗鼓又名正言顺,潮州灾情缓解之后,青家的名声可不就是水涨船高——毕竟人们都爱看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戏码。   “这一局,年万三倒是输得彻底,好不容易等到青家倒台,还没得意几年,一场当街狭技就给霍霍没了,青胜兰背后那人,还真是好谋算。”杜衡饶有兴致。   江逾明便道:“茶场那边,你盯着点。”   杜衡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有了钱,有了地,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南方茶场在徽州,杜衡的老家就在徽州,在那边有能用的人。   “过几日,皇上要去天坛祈雨。”杜衡走在江逾明身边,“今年这天干得厉害,如今除了潮州,就是荆州、宜州、苍州、循州等地,都缺粮食。”   “荆州、宜州在南方,今年南方还有几场雨季,倒不至于吃不上饭,就是粮食少了,粮价要涨,如今就怕寻常百姓买不起粮,要乱。”   “皇上欲派你去潮州,我打个随行都察的条子,这么一看,南方这边便只剩王啸和钟老,今日圣旨下来,我果然猜得没错。”杜衡越说越乐呵,“我今日早早在官署门口等你,拉着你出来问粮价,便是不想让你进去,你若是进去,指不定能听见王啸问候你全家。” 第39章生辰快乐   这日到最后,姜辞挑挑拣拣了好些东西,还是不满意,拉着虞婉到灵恩寺给江逾明求了道平安福,小和尚们的话术漂亮,说是施主平安,岁岁万福。   回去的路上,姜辞一路琢磨,还是记不得江逾明有特别喜欢的东西,最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全送了,只要送得多,总能有一两样是他喜欢的。   用过晚膳,姜辞回屋看到一桌的礼物匣子,越看越满意,渐渐把自己说服了。   晚时,天边云霞淡结粉雾,江逾明踏着黄昏进门,看姜辞又在案前算账。   “很忙?”   “……嗯。”姜辞点头,“今日花了一大笔银子。”   “买什么了吗?”   “嗯。”   “……”   厢房里安静了一瞬,姜辞觉得有哪里奇怪,看了看江逾明的身影,后知后觉他是想知道,抬了抬头,对他说:“不能告诉你的。”   这还是姜辞第一次这么直白地拒绝他,这种感觉并不糟糕,直来直去,只不过这话听得人心痒,不说还好,越说越想知道了。   江逾明掀了掀眼帘,也是难得追问:“为何?”   “唔……秘密。”姜辞讳莫如深。   知道她不想说,江逾明便换了话问:“这几日还要出门吗?”   “要的。”   虞婉这个月能出来两日,姜辞替她问虞夫人这两日能不能连着一块儿出门,毕竟手艺这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教不明白学不会的。虞夫人见是姜辞开口,根本没犹豫,还笑着送她们出门,出门前还暗暗吩咐了虞婉要跟姜辞打好关系,这些虞婉都同她说了。   “这几日,皇上会在天坛祭祀求雨,街市上会有些乱,你若是出门,带上云凛。”   姜辞认真应:“好的。”   每逢大灾,皇帝作为天子,定要有所作为,禳灾祈福、下罪己召、仁政教化等等都是最寻常的办法,只要不嫌麻烦,整个全套都是可以的,谁让皇上是天子呢?   像今儿个碰上旱情,那便祈雨,祈个六七日不嫌多。   这日,正闻帝携文武百官到京郊天坛祈雨,仪仗浩浩荡荡,整个奉京都知道皇上出宫了。   江逾明、杜衡和王啸位在同列,这还是颁旨之后,他们第一次碰头。   都察院不少同僚等着看热闹,毕竟王啸本就是不点也炸的性子,更何况如今引线早埋。杜衡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两人就在他面前打起来。   “逾明,昨日皇上又召你进宫了?”杜衡拖着长音问,目光却瞥着王啸,“皇上同你说什么了?”   江逾明扫了他一眼,神色淡淡,没理会他这种幼稚的行为。   杜衡却乐此不疲,一句胜一句直白:“你前些个还同我说想去宜州吃梅干菜肉酥饼,现下看来只能托王大人帮忙带了。”   话音一落,众人都笑了。   杜衡也不是无缘无故寻他麻烦,他就是看不惯王啸——自从圣旨下来后,王啸已经在都察院骂了江逾明两日。   起初还好,只说自己为潮州旱情上心至此,到头来却因为出身平平,一番心思付诸东流;到后来,又开始说些下品寒门无出路之类酸掉牙的话,只差戳着江逾明和一众世家子弟的脊梁骨骂,说他们挡了寒门子弟的出路。   原本有些高门出身的世家子弟还挺同情他的,众人也知寒门难出贵子,所以平日或多或少都会关照他。可这两日王啸说的话越来越过分,平日同情他的同僚已是懒得搭理他了,谁愿意一片好心喂了狗?   本就如此,若真被他们挡了路,王啸还能当上佥都御史?有这时间泼妇骂街,还不如学学江逾明,去查查宜州粮价。   杜衡把这事调笑到明面上,众人终于是出了一口气,连着两日郁结的气氛散了不少。   王啸听着周围“嘿嘿”的笑声,面色越发沉,明知杜衡是在开玩笑,手却攥得更紧了——若是杜衡正经同他吵一架还好,这么不痛不痒的一句玩笑,活像是脚底塞了颗石子,不痛不痒,却硌得人难受。   一句玩笑,你若回嘴,便是肚量小,若是跟着笑,便是伸手打自己的脸。   王啸越想,面色越沉。 第40章你洗好了   姜辞悄声上前。   长笺正说得开心呢:“今个儿我忙了一下午,都是在书房,世子让我把夫人送的那些东西用册子记下来,省得到时缺了、丢了,麻烦……”   云霜边听边跟着笑,世子性子看着淡,心思却很细,想来是真喜欢夫人送的东西,所以才会吩咐长笺要仔细对待——世子对夫人是上心了的。   长笺面上带着笑,准备跟云霜继续调侃,一垂眸,黄昏下,轩廊里多了一道长长的影子,他倏然噤了声,一回头,见是世子夫人,连忙收起一身散漫,规矩行礼:“夫人万福。”   姜辞免了他的礼,问:“你不在世子跟前伺候,跑这来作甚?”   “世子在书房忙,嫌我太吵,让我……走远点。”长笺面色尴尬,话声越来越小。   江逾明的书房确实轻易不让人进,就是因为怕吵,姜辞点了点头,问他:“你方才说,这是世子第一次收我送的礼物?”   长笺挠了挠后脑勺,偷偷睨了云霜一眼,不知夫人是什么意思,讨好的话张嘴就来,面上是奉承的笑:“那不一定,夫人和世子的事,奴才哪能件件都知道?小人眼福薄,只见过这一次见罢了……”   姜辞被这奉承话绕得头晕,问他:“你在世子身边伺候多久了?”   长笺规矩答:“快五年了。”   比她认识江逾明还要早。   姜辞淡淡扫了长笺一眼,知道他没有说谎的必要,挥挥手,让他退下。   谁知长笺刚松了一口气,转身要走,姜辞又把他叫了回来,低声同他道:“方才我问你的事,不许告诉世子。”   “……好。”长笺不明所以,但夫人说这句话时,眼神挺凶的,他便点了头。长笺心里有数,就冲世子对夫人这态度,如今和往后,不论是侯府还是世子,做主的,都是世子夫人。   姜辞哪知道他心里那些花花肠子,还威胁了一句:“你若是说了,我便把你今日编排世子的话,一五一十地同世子说。”   长笺吓得微微后倾,眼睛瞪了大,乖乖点头。   得了长笺的再三保证,姜辞才把人放走。   回去的路上,细篾把日光分成数段,晚风荡起枫叶,四处静谧,姜辞却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次生辰礼不是她第一次给江逾明送礼物——她第一次给他送礼物,是三年前,她要离开奉京了,给他送了一个自己亲手绣的荷包,虽然绣得很一般,但也算得上一件礼物吧。   江逾明竟没收到吗?姜辞不大相信,有没有可能江逾明其实收到了,只是长笺不知道?   当初家中逢难,一去荆州,归京遥遥无期,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来退婚。   庚书和信物是她亲手交给侯爷的,可兴许还是有几分不甘,毕竟是喜欢了那般久的人,好不容易定亲,却因为旁的原因分开——话本上如何说?这叫有缘无份。   姜辞心中凄然,只想着反正都要走了,送个荷包又如何?   芍药既是相思又是离别,江逾明若是不喜欢她,她便说是离别,若是喜欢她,她便承认是相思。   退还婚书后,姜辞特意到院门等他,只可惜江逾明不在,无奈之下,她只得把荷包交给了管事嬷嬷。   按理说,若是那嬷嬷想把东西转交给江逾明,必是要经长笺的手,可长笺却说,这是他第一次见夫人给世子送礼物……   难不成江逾明竟真的没收到?   姜辞步子一顿,眉心却越蹙越紧,冥冥中觉得这个荷包背后藏了不少事。   至于荷包究竟去了哪?只能把当年那个帮忙转交的管事嬷嬷找来问一问了。   “你这两月行走府中,可有见过一个管事嬷嬷……”姜辞边说边回忆,毕竟要数起来,那人只怕是六年没见了,而且当初也只有匆匆一面之缘,她想了一下道,“她下巴中间有一颗痣,个头不高,大抵四十岁。”   云霜跟着回忆,到最后却是摇头:“好似不曾见过……”   姜辞心想,毕竟三年已过,这人如今不在侯府也是可能的:“这几日你在府里打听打听这人,若是已经去了别处,问清楚是去了哪儿。”   云霜没多言,也不多问,得了令便放在心上了。   ***   秋分之后,奉京的热度不降反增,凡井水处,皆是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各茶楼酒肆,三五成群,拍案而唱者不在少数,茶一点、酒一喝,胡言乱语便断上了案。短短数日,大理寺近几年办过的不论是有名有姓,还是无名无姓的案子全被拿到明面上来指点了一番。   萧睿自打皇上天坛祈雨后,便没消停过,这会儿刚坐下,上头又说要查案宗,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都来了。 第41章抱你一下   江逾明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半晌应了声:“嗯。”   圣旨已下,说什么都是无用,姜辞踌躇道:“……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我给你送的护身符可以戴上,灵恩寺的符还挺灵验的……”   姜辞声音越说越小,江逾明也跟着放轻了声音:“好。”   “何时启程?”姜辞站了一会儿,“我帮你收拾行李。”   “不用,长笺会收拾。”   “这样啊……”   秋夜里,院中枯杏飘来点点涩意,长风吹起两人的袍角,凉凉的,让人很舒服。江逾明的眸光落在姜辞身上,她微微偏头,神情有些低落,像是想说什么,又像不知该说什么,江逾明不喜欢看她这样,按了按她的发顶,把人牵进厢房。   “如今都察院可用之人不多,潮州旱情又是大事,皇上思虑再三,决定派我去潮州。”江逾明让姜辞坐在窄榻上,自己蹲在她跟前,“除了旱情,近来奉京关于潮州冤案之事也是流言颇多……兹事体大,皇上不得不派三法司下到地方共同审理。”   “我知道……”姜辞先前在茶楼什么都听过,但如今事关江逾明,她便把先前的想法同他说了,“我觉得皇上此次祈雨,便是为了把人引去潮州。”   江逾明没想过她能想到这层,同她说了:“确是如此,我此去潮州,除了安顿灾民,便是替皇上办差,其中缘由,皇上未有言明,很大可能是皇上自己也不清楚。”   所以江逾明定会回来,姜辞稍稍安了心:“那要去多久?”   “少则一月,多则……”   多则,江逾明也说不清楚,姜辞听着,眉心微蹙。   她爹从前是左都御史,也是三天两头到地方都察,可从前爹爹出远门,姜辞鲜少担心,甚至还时常期望爹爹能日日去都察,这样她便可以出府游玩。   可如今,不知是不是年岁渐长,还是人不同了,她竟也会开始担心——在姜辞的记忆里,成亲第一年,潮州旱情,前去赈灾的不是江逾明,可这辈子却变了。   既是变了,往后的事情便说不准了,姜辞最不喜欢的,便是不确定。   江逾明继续道:“此去潮州赈灾是大事,随同出京的除了都察院,还有刑部、大理寺,路上是我爹一手提拔.上来的副将护送,到了地方会有地方官府协同调查,想来事情应当能顺利进行。”江逾明说着,想起杜衡先前的话,学了一两句,“赈灾是大功,回来怕是会升职……”   闻言,姜辞忍不住一笑,这不像是江逾明会说的话,但也因为这一句,姜辞方才郁结心头的担忧一下散了许多,她松了一口气,抬头对他说:“那你要记得认真当差,立个大功回来。”   “好。”   江逾明站起身,看她那双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让他想起那日,她委屈地坐在榻上,说她很难过,江逾明心底一软,忽然开口问她:“抱你一下?”   刚说完,便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别过头找补:“和离也可以……”   话还没落,姜辞便在榻上起身,扑了他个满怀。   江逾明把人抱进怀里,感觉到她的腿环住了他的腰,他把人扶稳,像上次那样,揉了揉她的后颈,只是这回隐隐带了些力道,像是想要把人揉进自己的怀里一般。   姜辞被揉得舒服,闷声开口:“江逾明,你到了潮州,一定要认真办案,不要乱跑。”   “乱民太多的地方便不要去了,让他们大理寺去,大理寺的人身手好……”姜辞说着大理寺,想到了萧睿,便问,“大理寺是哪位大人去?”   江逾明答:“路重。”   姜辞又趴了回去:“那你出门带着路重,他功夫不错。”   “你怎知他功夫不错?”   姜辞找不到借口,随口说:“我重生了嘛。”   “……嗯。”   “在吃食上一定要当心,验了毒再下口,屋子周围最好日夜有人把守,去了何处定要告知旁人,你出门记得带上长笺。”   “……若是这份功绩太难挣了,便不要挣了,丢脸没事,人回来就行。”   姜辞絮絮叨叨地叮嘱了许多,事无巨细,应当是从前在荆州的经历留给她的感悟,江逾明静静地听着,从这些只言片语里听出了她的过往,越往深处想,越觉得心惊。越是心惊,他揉着她的后颈的力道越是微微重了几分,心中多了几分道不清的情绪。   “有点痛了……”   江逾明瞬间松了手。   按压的力道瞬间消失,姜辞难受地又蹭了蹭,说他:“再来……”   “像前面那般便好。”   姜辞趴在他脖子旁边,闻他身上的味道,江逾明刚沐浴过,身上的清檀香有些淡,得凑很近才能闻到,但凑近了,又觉得这味道里多了一点甜味,她埋在他颈边,觉得他有点甜,话都说得有点迷糊了,又困又困地问了句:“我可以偷偷亲你一口吗?”   江逾明按着她后颈的手一停,心跳漏了一拍。   半晌,才重新开口:“可以。”   姜辞到底是没亲,因为不大合适。   江逾明也不知她亲了没有,却也不好问她,因为她说了偷偷。   两人就这么一个站着,一个抱着,静了许久,直到星夜高悬,姜辞在他身上睡着了。 第42章想一起睡   姜辞困得迷迷糊糊,没大听清,草草听到这句,觉得他好敷衍,胡乱答应了一声,又重新睡了过去。   江逾明帮她掖好被角,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她睡觉的样子很安静,连呼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吸都是浅浅的,睫毛轻轻垂着,露出眼皮上的那颗红色小痣。   他抬手在上面碰了碰,忽然想起四年前,在长安街灯会上看到她的场景——忽然出现,像是夜中萤火,让他不由得停下脚步,起初他以为是商贩买花灯的小把戏,本想错开走掉。   谁知那人忽然开口道:“你想许愿吗?”   江逾明步子一顿,无他,这声音太耳熟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身娇俏的姜红碎花飞燕裙,扎着垂挂髻,连声音都是豆蔻花龄,却偏生戴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整个人看着有些滑稽。   “我请你吧。”   那人说着话,眼睛笑得跟月亮似的,露出眼皮上一颗小小的红痣,一眼他便猜出了她是谁。   那日,他本想去书院请教先生问题,可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应了她的话,同她去了护城河边。   花灯是她帮点的,指尖轻拨畔水,催着花灯远行,姜辞很高兴,站起身叉着腰催他:“可以许愿了。”   他没许,在她说话时偷偷打量了她的侧脸,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里映着灯火阑珊,他看了一会儿,片刻出神,直到河畔下游,花灯亮成银河,直到长安街市,熙攘人群悄悄熄了声音。   “你许了吗?”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说:“没许的话,我便帮你许了。”   灯是她买的,愿也是她许的,江逾明忽然不知自己站在此处是在做什么,刚想说不用,就听她合掌道:“河母娘娘,我的心愿很多,但今日只有一个,所以烦请您务必让我心想事成。”   江逾明不想听女儿家的小秘密——   “愿望就是,祝我身边这位姓江的小公子,前程似锦,顺遂安康。”   祝福是他的。   夜里的夜里,第一道更声远远传来,早早吹了灯的厢房帷幔轻动,似是带了一道风,滚进屋里。   姜辞觉得有些冷,忍不住缩了一下,片刻醒神,刚想换个姿势重新睡,可还没等她动身,就感觉自己被人抱在了怀里,她动了一下,那人却抱得更紧了。   她支支唔唔地转了过去,感觉到是江逾明,埋头在他胸口前说梦话:“你怎么睡到榻上来了?”   江逾明被姜辞的弄得很痒,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也是没怎么睡醒:“想一起睡。”   “……不行。”姜辞声音低低的,说他,“你要睡外面。”   叹声润了他的领口,江逾明没应,把她翻了过去,团了团,重新搂进怀里。   姜辞本就醒得蒙蒙,这会儿被暖暖拥住,脑子也不走了,随便揉搓一下,重新睡着了。   后来的更声,像是睡着的呓语,梦里的人听不见,听见的人在梦着。   清时三分,天边吐雾,既白云中朝阳涂红,早睡的人儿起了早,头发蓬蓬的乱着。   姜辞慢吞吞地爬起身,伸了个懒腰,刚好看见江逾明抱着被子从外头进来,她看着江逾明忙进忙出,觉得哪里不对,昨夜,江逾明好似是在榻上睡的?   不记得了,姜辞按了按额角,下榻。   “是今日启程吗?”   江逾明点头,推推她的后背:“先去梳洗,该用早膳了。”   姜辞就去了。   回来时,见衣柜还开着,姜辞走过去想要关上,可站在柜前看到里头空了一块,步子一顿,也是后知后觉意识到,江逾明要走了。   她抿着嘴看了一会儿,轻轻把门合上,出去找江逾明一块用早膳。   卯时刚过便要出发,江逾明本不想让姜辞去送,可见她穿戴整齐地站在门边,让她待在家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就这么把人带出了门。 第43章平安勿念   姜辞和青胜兰是在荆州认识的,一个官家小姐,一个徽州富商,按理说不该相识,可缘分有时就是阴差阳错、捉摸不清……   姜父方到荆州,走马上任,一州同知并不比左都御史来得清闲。   刚到荆州的第一个月,姜夷如时常不在家中,府中事务,全全落到了周氏手中。作为姜家唯一的嫡子,又历大灾,姜溯变了许多,从前天真稚气的面上多了几分坚毅,整日早出晚归,陪同姜父在官场上游走,四处打点。   人生地不熟的,姜辞为了不给爹爹添麻烦,日日待在家中,闲来无事时,便是带妹妹、看话本、下棋、带妹妹……循环往复。   就在她闲在家中快要开出花来时,大哥说爹爹给地方州府出了改良河道的主意,立了功,不少百姓到府衙门口感谢。   这消息一来,家中郁结的氛围一下轻快了许多,周氏露出了半年来第一个笑容,那个月,姜辞多得了二两月钱。   姜辞第一次出门,是为着爹爹的生辰。   因为被贬荆州的缘故,家中鲜有喜色,便是姜云生辰,周氏也只是私下煮了碗长寿面,给她买身新衣裳便算了。   如今家中气氛好转,姜辞便同大哥说,想出门给爹爹买个生辰礼,把爹爹的生辰好好过一过,散一散霉气,除旧迎新嘛。   姜溯答应了,让她带着云凛出门。   那时,云凛刚来荆州,她擅用枪,日日在院子炼,姜辞在家中开花的日子,时常拿云凛解闷,闲得发慌时,不是让云凛教她两招,便是二人比划比划。   姜辞出门了。   除了刚来那日见过荆州繁华,这还是她第一次走进这座城。   不如奉京繁华,但也各有特色,街市上常有拿着一盆又一盆贝壳贩卖的百姓,说是买贝壳,开珍珠。   姜辞听听就过,知道爹爹喜欢喝茶,特地去了城中最出名的茶叶铺子,精挑细选了一大盒名贵茶叶,花了她大半年的月银,她是存不住钱的类型,这些银两还是这段时日困居家中,好不容易攒下的。   谁料,刚一出门,一个黑影冲了上来,说时迟那时快,风残云卷一般,抢走了姜辞握在手上的荷包,还把她刚买好的茶叶给冲散了。   姜辞气愤不已,带着云凛去追。   不追不行啊,不追?这半年岂非白过了?   姜辞怒冲冲地挤着人群一路跑,闯过不少商贩摊子,还撞掉了一排的风车,到最后,跌跌撞撞跑到城门口,便见那偷荷包的小贼已经被人制服了——   家仆模样的男子从小贼手中拿走了荷包,转头递给一个穿着青衣玉锦的贵公子,贵公子看着有几分岁数,但模样却是风流倜傥。   贵公子一抬头,瞧见两个姑娘气喘吁吁的停在他面前,眼神直直溜溜地盯着他手上的荷包,试探着问:“这是姑娘的荷包?”   姜辞喘着气,无法说话,只能点头。   那人好说话得很,不用她们多言,便把荷包还给她了。   姜辞后来想,许是她的模样太狼狈,或是没有哪家的小姐会这样没有规矩的满大街跑成这般,所以那人才没犹豫。   姜辞喘好气,对他道了声谢,随后从荷包里掏出五十文钱,递给了那个家仆,又对他说了声谢谢。   那人乐了:“我也不是贪你这五十文钱,但给你荷包的人是我,姑娘这赏银为何只给他,不给我?”   姜辞有理有据:“荷包是他帮我拿回来的,公子不过帮忙递了一下,想来不值这五十文。”   “若不是我,他怕是没有今日这个拿荷包的机会。”   姜辞听出他的意思,语气也不大客气:“没有你,也会有旁人,他是个好人,好人自当长命百岁。”   那人气笑了:“行,他帮你抢荷包值五十文,我递一下,怎么着也值个一文吧?”   “不值,没钱。”姜辞上下打量他,“看你的模样便不像缺钱的,而且你这把玉扇,一看便知价值连城,比我家府邸还要贵。”   那人倒是看明白了,这姑娘就是抠门,不由得好奇,边笑边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姜辞没告诉他,萍水相逢的人不需要知道名字,她问那个家仆:“你叫什么名字?”   家仆没应,只是摆手。   姜辞又要问。   “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那人悠悠插话,见姜辞瞪他,还笑了一下。   “他叫阿无。”他打着扇子,自顾自地自我介绍,“我叫青胜兰。”   姜辞从茶楼往下看,玉扇金丝,确是青胜兰无疑。 第44章我不想他   秋夜微凉,月色染了一层霜。   姜辞沐浴过后,打着哈欠上榻,她近日摸索出一个结论:早睡便可以早起。   这会儿未到亥时,姜辞已经躺下,双手叠在被上,睁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忍了许久,还是转头往外看——那处依旧静悄悄的,连从前的小小悉索都没了,也没了那一小团人影。   前世江逾明一直很忙,夜里很多时候是不回家的,姜辞进门的时间长了,听下人说世子从前便是如此,她也就跟着习惯了。   可明明是前世已经适应了的稀松平常事,为何这一回,她却不习惯了?   姜辞搓了搓手,暖暖地敷住眼睛,把这归罪于重生后,江逾明时常在家。   他们重生之后说了许多话,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她原以为江逾明板正,不想他其实也有“没规矩”的时候,会偶尔的懒床不起,会有些暗戳戳的小心思。   不算什么缺点,只是她没想过这些事会出现在江逾明身上,以前她不敢想象,亲眼见到后,也没觉得不能接受,相反,她觉得这一世的江逾明更真实了,也更容易靠近。   她现在细细回忆,前世自己与江逾明之所以会走到和离的地步,或许也是因为她把他想得太好,又把他放得太远。   天边月,井边花,她从第一次见到江逾明,便像隔水望月,望过之后,便想去捞,捞着捞着自己掉了进去,醉在了月色里,忘记了自己。   而如今的江逾明,就像是月上柳梢头,与人约在黄昏后,她总能在白月初亮时等到他回来,以至于后来的每一个夜色都不再寒凉。   有时姜辞也会想,若是那时她能多问一两句,他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若是她早能多相信江逾明一些,他们是不是也能深情共白头?   姜辞揉了揉心口,告诉自己,现在这样也挺好。   翌日,云霜进来服侍夫人起身,一进门,却发现暖阁上多了床被褥,她心里暗暗一惊,还以为夫人昨夜睡在那了,过去翻了翻,却发现没有。   再一听,声响在里头,便又绕了进去。   “夫人,窄榻上怎么多了床被褥?”云霜见夫人起身,动作娴熟地把床幔收好。   姜辞板着一张脸,像是还没睡醒,装作不知道:“是吗?可能是云秋昨日收拾衣裳后,忘记收起来了。”   云霜没有怀疑,就道:“那我一会儿去收起来。”   “哦,收吧。”姜辞自己下了榻,绕到外头去梳洗。   去偏厅用膳时,绾妈妈已经在了,手里端着红枣桂圆黑米粥,说是补气血用的,只是这粥偏甜,姜辞吃不惯。她硬着头皮吃了两日,到底是吃不下,求绾妈妈给她添了道咸菜。   姜辞边吃边偷看绾妈妈,江逾明不在,她心虚得很。   绾妈妈来的第一日夜里,江逾明便问姜辞,是不是绾妈妈在,她会觉得不自在。虽然当时姜辞说了不许把人赶回去,但次日之后,绾妈妈便没再出现在厢房附近了。   姜辞知道定是江逾明同绾妈妈说了什么,但这事怎么说都是因为她,她也就没敢多问,毕竟有江逾明撑腰嘛。   而且她也同江逾明说了不能赶人的,江逾明背着她做这事也没告诉她,这事怎么能赖她呢?   只是姜辞万万没想到,江逾明突然去了潮州,保护伞没有了……   姜辞心下忐忑,忍了许久,还是先开了口:“妈妈,夫君是不是同您说什么了?”   绾妈妈给她布菜呢,听到她这话,觉得这孩子是个实心眼的,面上却不咸不淡:“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说我来了,小夫人觉得不自在,让我别靠太近罢了。”   姜辞心里一“咯噔”,在心里骂江逾明,虽然和离了,但也不能这样坏她名声啊!   “妈妈!我万没有那个意思。”   绾妈妈看到她眼底的惴惴不安,心道难怪明哥儿这么护着,她这把年纪了,自也是阅人无数,还能看不出姜辞的性子?叹似的道:“妈妈从没觉得小夫人不好,再说了,老身就是个奴才,小夫人在意我作甚?”   “不是啊。”姜辞认真道,“我初见妈妈,便觉着您就像我外婆。”   姜辞性子如此,从不觉得下人只是下人。   “这嘴甜的。”绾妈妈乐了,“有时妈妈看着你,便觉得你像夫人,表面上看着恬静乖巧,其实心思很多,半大点事便说是秘密,不许老身插手,不许老身过问,都嫁人了还跟个小姑娘似的……可老身也知道,这才是一个恰恰好的人。” 第45章见信如面   秋雨初歇,奉京九月三分凉,枫叶夹霜,西风萧瑟几度寒。   修远侯府的碧西池,藕花莲叶全谢,几个疙瘩在池中,蜻蜓走水,涟漪泛泛,江娴已经穿上了莲青色的束领襟衫配着碎红梅的素纱氅衣,这会儿正打着团扇,坐在四角亭里等人,没一会儿,便见江涟打道而过。   “倒是许久未见二姐姐了。”江娴团扇遮面,露出一双眼睛,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江涟,素蓝碎花的齐胸襦裙,一看便是去年的款式,鬓发上带着的钗子也是两年前的成色,这样的打扮,她都不想承认这是她二姐姐。   江涟也是没想过会遇上江娴,心头一跳,堪堪稳住步子,柔声:“也是许久不见三妹妹。”   江娴微微扬眉,觉得她这话是在暗暗讽刺她先前被禁足的事。她请了江涟坐,让月见给她斟茶:“如今张姨娘正在为我的婚事操劳,可是繁忙?”   “姨娘素来无事,也是难得有事可忙。”江涟语声客气,声调又柔又甜,“再说,我与妹妹同为一家,哪里说得上繁忙?”   江娴素来听不惯她的声音,听她话里张氏忽然得势的语气,更是忍不住面上嫌弃:“张姨娘到底是个姨娘,又是异乡人,怕是对我们奉京的世家背景不甚了解……”   “我姨娘虽出身宜州,但嫁进府里也有十多年了,对奉京的大小事物还算了解,姨娘对妹妹的亲事很是上心,妹妹不必担忧……”   江娴冷笑:“张姨娘当然会上心了,背着人偷偷给世子夫人送礼,不就是想让世子夫人帮你挑个好夫婿吗?怎么?是瞧上了我淮安伯府这个大树好乘凉,想顺手钓一个金龟婿是吧!”   “三妹妹何至这般说?”江涟没想到江娴说话竟这么难听,一时怒上心头。   可江娴全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江涟我告诉你,就算是我挑剩下的男人,也不是你能觊觎的,我劝你趁早散了那颗□□心!”   江涟气得脸都红了,她声音本就小,一着急,说话都带了哭腔:“姨娘不过是操心我的婚事,才托世子夫人帮忙,妹妹何必把话得这般难听?我本就到了年纪,也该相看郎君了,难不成只许三妹妹议亲,就不许我寻人家吗?”   江娴听她的声音就头疼:“如果姐姐只是想嫁人了,妹妹自是无话可说,可姐姐若是动了旁的什么歪心思……”江娴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江涟,像是要把她看穿,“我便把话放在这了,姐姐想要找郎君,可以,但别想从我这里下手,我江娴的好处,可不是那么好占的。”   “我从没想占你便宜!”江涟哭着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跑了。   江娴对着江涟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她还能看不出张姨娘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张氏的娘家在宜州,能依靠的只有侯爷,可侯爷对三位妾氏不偏不爱,三位姨娘争无可争,到如今,能拼的不过娘家出身,所以林氏才会在府里看起来略胜一筹。   如今姨娘们到了这个年纪,争宠的心早歇了,能指望的,便是儿女有个好前程、好亲事。   张姨娘与柴氏、林氏不同,她只有一个女儿,她比谁都想江涟嫁得好,所以江涟的婚事才会拖到现在,拖到她议亲。   捡漏嘛,矮个子里挑个高的都算张姨娘赚到,但张姨娘贪心,可着这点便宜还不够,另一头还不忘巴结世子夫人,想着世子夫人说不定能帮她寻个更好的。   江娴冷哼一声,这便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岂能让她如愿?她今日在此处等她,便是为了给她一个警告。   秋风飒飒作响,像是应声哗然,只可惜四方亭的小争执全然没影响到姜辞。   秋雨过后,天气转凉,便是燥意也散了几分,姜辞这几日有些上火,晌午张氏来寻她时,她还在煎菊茶。   张氏将丹青像挨个展开在姜辞面前,徐徐道:“这是城南孙家的二公子,年岁二九,前段时间秋闱,还是经魁之一。”   经魁可是前五,算是了得,明年会试中举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中举便有官可做,这孙二公子又出身中书省左司郎中,往后仕途还算明朗。   姜辞点头,持保留意见:“这人性子如何?”   “才学家世都不错。”张氏顿了一下,“便是性子张扬了些,家里又宠得紧……”   姜辞眨了下眼,江娴自己就是跋扈的性子,这俩要是凑一块,往后的日子怕是不能安生,而且孙郎中既要儿子考科举,想来大抵是很重名声的,江娴如何说自己是淮安伯的侄女,也是庶女,前阵子又出了那事……   张氏见姜辞不吭声,便没往下说,又给她看了些别的男子的丹青像,看了有十七八个吧,姜辞觉得都差不多,堪堪有印象的,就是城西郑家的大公子郑骞,如今在光禄寺任少卿。   她拿着画像,问张氏:“这人二十有三了?”   这般年纪,仕途坦荡却未成亲,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这人怕不是有什么隐疾?或是长得丑?!   张氏道:“郑公子为人正直,长相也清俊,就是个子颇高,比侯爷还要高上些许。”   侯爷是将军,身姿体魄本就比寻常人高大健壮,这郑骞比侯爷还高,可见个头是真的吓人。   “……京中不少女儿家远远瞧见他就怕了,哪还有人愿意上门结亲,该议亲的年岁耽误了,这一拖便拖到了现在。”   “家中没有妾氏或通房吗?”   “没有。”   姜辞觉得这人不错。   张氏挑的人,姜辞全都过了一遍,可到最后,也没说过一句准话,只让张氏去同侯爷说,让侯爷定夺。   “待会儿让云霜跟着跑一趟,如今三姑娘议了亲,二姑娘也不该落下。”姜辞语气慢慢,她在江娴的婚事上吃过亏,这一世便没打算插手,婚事这事,如人饮水,如何办都是两头不讨好。   张氏一怔,明白了姜辞的意思,没再多言,恭敬地退了。那日之后,也没再让江涟往姜辞跟前凑。   刚把张氏送走,姜辞斟出来的茶还没来得及喝,沅叔就来了,面上带着笑,说世子已经平安到潮州了。   姜辞松了一口气,又听沅叔说:“世子还给夫人捎了封信。”   江逾明竟还会给她写信?!   “夫人,快打开看看吧。”云霜捂着嘴笑。 第46章忽远忽近   这日还没歇下,长笺匆匆领着县令来报,说是县城郊外,发现了大片大片的尸体——   江逾明眸光一凝,换了衣裳,连夜带人去查。   杜衡看着四处荒郊野岭,也不像是会有人烟的样子,又看这些尸体,新新陈陈,不像是同一个时间死的,问道:“人是怎么发现的?”   县令跟着几位大人站在坡下,额上全是汗,自己也吓坏了:“上头有破庙,不少流民都在那暂住,近来天燥,人取暖时把树点着了,着急扑火呢,一不留神跌下来,这下头全是死人!”   “验尸了吗?”   “在验了!在验了!”   苦阳县衙的仵作是个新手,验尸并不熟练。这会儿奉京来的两个大官气场极强地站在旁侧,惹得他心惊胆颤,这一惊,验了两个时辰,最后说人是死于食物中毒死。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江逾明的目光远远望向城门口的粥棚,暗暗记得,邹海骏,好像是个大夫。   这日没过一半,苦阳多地出现了腹痛灾民,拢共一查,共同点竟是都吃过邹家大米。   杜衡又连忙带人去邹府,却发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打听了一圈才知,邹海骏头七出殡那日,全家都出城送葬了,最后竟是一个都没回来,想来是跑了。   杜衡气急,只能指着邹家的大匾,骂了两句,另一头,江逾明带人撬开了邹家粮仓——   前头全是从刘庆那儿买的新米,有半数已经拿去施粥了,只有后头一半原封不动的放着,想来是因为邹海骏突然中风离世,邹家乱了套,没人管了。   江逾明带着人往里查,越往里,越觉得味道不对。   直到走到暗处,脚下空响,下头是空的。长笺撬开了木板,发现了地窖,甫一打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官兵速速下去查看,发现下头也是用来放米的,不过米已经没了,只找到几个麻袋,是个空窖。江逾明接过翻开,见到上头太常仓和万吉仓的印字。   “每年多缴的新米卖给富商转手,趁着天灾,发国难财,早该贱卖的陈米却迟迟不处理,熬成霉米,新霉两掺,施出去销毁,顺带还能让百姓感恩戴德,这个邹海骏心也太黑了吧!他还是人吗!”   江逾明按着眉心,想到昨夜见的尸体,新旧各有,猜测这事怕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沉声开口,一连下了几道命令,一是速查邹海骏身份;二是查这些年邹海骏搭棚施粥的次数,及往后是否时常伴有人口失踪或腹痛事件发生。   “邹海骏死前,城中没传过吃粥腹痛的事,想来跟邹家义诊有关。”江逾明冷声开口。   “一边给人下毒,一边又给人治,他是疯了吗?”杜衡低呼。   “不是疯了,是太急了。”   旧米虽陈,就算贱卖,也能挣钱,总比放霉了倒掉强,所以这霉米也一定是拿来卖的。   新陈两掺作新米来卖,并不少见,便是商贾都懂得以次充好,那些个想从官粮中捞钱的地方官如何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可为何忽然把它们全施出去了?   因为着急,皇上要派人下来赈灾了,粮仓的米一下子卖不出去,只得赶紧搭棚施粥,因为不要钱的东西才抢手!   做成了吗?自然做成了。   江逾明他们到苦阳时,邹家的粥棚已经全关了,若不是邹海骏的死,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灾情缓解后,还会劝苦阳县令嘉奖邹海骏,可偏偏这时,邹海骏死了,为什么?   因为刘庆。   这日夜里,江逾明进了县府的大牢。   他站在刘庆面前,隔着牢笼看他:“刘员外在牢中过得可好?”   刘庆看着他,微微扬眉,昨日见时,他还是个温润公子,今夜站在他面前,倒像是一轮霜月,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还成,奉京来的狱卒子倒是不会动用私刑。”   江逾明淡声道:“本官有一事不明,还请刘员外解惑。”   “江大人请说。”   “苦阳百姓对你至此,你依旧开铺卖米,为何不走?” 第47章若即若离   路重愣了一下,旋即摇头:“……应当不是。”   “怎么不是?”杜衡换了个角度,“姑娘的心思你得细细猜,若是不喜你,早不搭理你了,又怎会若即若离?”杜衡肯定道,“在意才会若即若离。”   路重觉得她不是这样的性子,解释:“她若在意,不会若即若离。”   其实路重就没见过她有在意的东西。   杜衡绞尽脑汁:“额……也有别的情况,那姑娘想同你亲近,但她又有顾忌,所以犹豫了。”   这倒是真的,路重总觉得她心事颇多,虽然那些事在他看来不值一提。   路重也不是天生的纨绔,原先是族中子弟众多,路父关心不过来,路重为了引起路父注意,反其道而行,不想真真把自己养成了纨绔。   吃酒打架闹事、楚馆千金一掷,他有过穷奢极欲,也挥金如土,吃过玉盘珍馐,也尝过山肴野蔌,他自认小小年纪便见过人间起伏,直到遇见了一个人,才发现,原来这世上,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过得艰难——   她很普通,像石缝青草,连出场都是落魄,可他偏偏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她:“刚认识那会儿,只觉得她过得很惨,不明白好端端一个人为何要过成那样,认识的时间长后,依旧不懂,但对她的戏谑却少了。”   她总是出现在平淡无奇的午后,时而疲惫,时而窘迫,时而寡淡,她的人生好像全是素色,但他第一次见她展颜时,忽然有种欲望,那便是让她一直笑着。   也是那时候,路重才突然发现,他就是喜欢上这个人了……   “人总是贪心的,当你开始想要时,便会想要更多。”杜衡感觉路重小小年纪,心事挺重,重便重吧,又有种说不出的通透,他俩说不到一块,便没继续说了,一道往外走,“今日州府发粮,听说潮州解元也来了,寒门难出贵子,这人了不得啊,叫什么来着?”   “谢裴声。”   杜衡连声应,回头见江逾明进屋,喊他:“逾明,出去逛逛不?”   江逾明没应,接了长笺领回来的信,进了里室。   苦阳的事情只结束了一半,他还有奏帖要写,可他捏着笔坐在窗边,半晌落不下一个字。   他还记得当初在爹嘴里听到姜辞名字时的心情。   那时他刚出孝期不久,爹忽然把他找了过去,问他觉得左都御史姜家的大姑娘如何。   他当时沉默了许久,说的是挺好。   爹便去提亲了。   上门提亲那日,姜辞穿了身春梅红的对襟褶燕裙,手里握着把团扇,遮住了大半张脸,趁着爹与姜夷如和周氏的说话时候,偷偷倾身过来问他:“你要娶我啊?”   江逾明垂眸看她,应了声:“嗯。”   姜辞的脸瞬间红了,立马站好回去,像是不曾问过他那句话一般,却没看到江逾明同样红了的耳侧。   那日,他没睡着。   他想了许多关于往后的日子,却不想世事无常——常敬庐出了事,姜夷如深受牵连,爹也被皇上叫到御前问话,再然后,便是姜家要离开奉京,庚书和定亲信物退了回来。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无用,在各种党争里,渺小得如沧海一粟。   他决定放弃科举的时候,是爹第一次沉声同他说话,问他是不是想明白了。   江进亦的生气江逾明清楚,窦家出身诗礼,家风清白,不想到了江逾明这,竟出了个要靠父亲的关系谋官位的儿子。   那时的江逾明也不知自己在急什么,但他就是着急,很多人说他沉静,却无人知道他也汹涌,尤其在姜家离京,皇上渐渐分散了江家的兵权之后……   江逾明在过得最混乱的时候,进了都察院——先是私盐一事得罪董家,后又是开口和王啸争执,连温以清都察觉到他的不对,上门质问:“你怎么了?”   “贩售私盐本就是死罪。”   “你看不出私盐背后是董家和陈家的党政吗?”温以清厉声道,“青胜兰这么轻易把事情捅出来,你还要上赶着去做棋子!”   温以清也是清越公子,长这么大,第一次厉声说话,便是对着江逾明,他责问:“你到底在急什么!”   他答不出,只能摇头。   江逾明知道他让很多人失望了,爹对他失望,娘对他失望,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也对他失望,以至后来,他越是功绩卓著,越是能感觉到身边人对他的失望,兴许那已经不是失望了,而是遗憾。   江逾明越来越忙,人也越发沉默寡言,这个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荆州来了信,说姜家大姑娘不退婚了,才渐渐淡下来。   他在都察院的时间总是碌碌,因为只要忙起来,他便可以忘记很多事。   后来姜家归京,姜辞嫁进了门,几经颠簸的尘埃渐渐有了落定的感觉,可江逾明依旧不敢停,但好在根基越来越稳,他有了敢调查当年毒刺案的底气。   那时的他,只要回家能看见姜辞还在,便会觉得沉静。   他很习惯那样的平淡,那会让他觉得安心。   他又是从何时感觉到不安的?   是姜辞第一次开口说了和离之后,他意识到她不开心。   也是从句话之后,他才发现他一点都不懂她,他甚至没想过去了解,姜辞不安,他也不安,他给到最后发现再无可给的时候,依旧没能把她留下。   他后来无数次想,答应和离这件事是不是错了?   人总是贪心的,当你开始想要时,便会想要更多。   从看到姜辞送的平安福时,他便知道自己错了。 第48章她的小名   姜辞神色一凝:“人在哪?”   云霜先是看了虞姑娘一眼,见自家夫人神色并不在意,便继续说了:“奴婢彻查了整个侯府,发现府里确实没有下巴长着一颗痣的管事嬷嬷。”   姜辞忍不住皱眉,竟是没找到吗……   云霜见夫人的疑惑,连忙又道:“虽然咱们府里没有这样的管事嬷嬷,但三年前,府里来过一个嬷嬷,是下巴长着痣的。”   “来过是何意?”   云霜徐徐道:“奴婢从府中妈妈口中问到,三年前,芳菲院来过一个嬷嬷,但人只待了几日,便又走了。”   三年前?时间基本对上了,不过:“只待了几日?”   “是的夫人,这人根本不是咱们侯府的下人,来的时候没大多动静,后来走的时也没在册登记,所以才查不到。”云霜点了点头,“不过奴婢打听到,这人好像是夫人的姨母送来的。”   “说是送来侯府照顾林姨娘起居,可后来林姨娘又把人送回去了……奴婢听府里的妈妈讲,说是因为林姨娘不喜那嬷嬷的长相。”云霜补充道,“林姨娘下巴也有颗痣。”   姜辞垂眸沉思,这般说来,江逾明真的很可能没收到过她的荷包,可那个嬷嬷既不是江逾明院里的管事,故意骗她作甚?她的荷包如今又去了哪里?   姜辞看着戏台子出神,既然这人是顾晴送来的,后来又回去了,那人现下很可能就在淮安伯府。她转头吩咐:“你让云凛去淮安伯府查查这人。”   修远侯府,青杨院里。   张氏听说江娴上门闹事,匆匆从厢房赶过来,一进门,恰好看见江娴抬手要挠江涟的脸!张氏一惊,吓得花容失色,连忙上前挡开江娴的手,把江涟护在身后,惊惧道:“三小姐这是作甚!”   江娴头上钗环全掉了,整张脸红红的,还带着一个淡淡的手指印,怎么看怎么狼狈。   江涟也好不到哪去,除了起初的那一下,她就没碰到过江娴,连鬓发都被江娴扯散了。   两人看着全无世家小姐的端庄,只是江涟因为有张氏护着,看着倒是比江娴更狼狈,一双鹿眼里带泪的红,无端让人生出几分怜爱。   江娴最是看不惯的便是江涟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好像谁欺负了她似的,这会儿斜眼看张氏:“张姨娘有这闲心管我,倒不如好好管管自己的女儿,好的不学,净是把勾栏技子勾人的本事学了个遍!”   “我没有——”   江涟声音含着哭腔,只是她声音很小,刚一开口,便被江娴盖过去了:“二姐姐今日在碧西池边的一举一动,我的婢女月见可是瞧得清清楚楚,府里上下这么多眼睛盯着呢,二姐姐还想抵赖不成?!”   张氏挡在江涟身前,被江娴气势凌人的几句话说得红了眼:“……眼见不一定为真,三姑娘若是执意这般辱没我的涟儿,我们今日便到侯爷面前辩一辩!我们张家虽出身一般,却也是清白人家,由不得三姑娘这般诋毁,我也不信涟儿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一听到侯爷,江娴的气焰顿时就小了,她刚刚禁足出来,可不想再进去了,总之她今日给江涟的教训已经够了,至于刚刚那巴掌,她下次一定会找机会还回来,她冷哼一声:“人在做,天在看,二姐姐自己做过的事,自己清楚。今日,算我江娴大度,不同你计较,但再有下次,便是到爹面前,我也不怕!”   江娴撂下这句话,带着婢女月见抬步出了门。   屋门被推得“哐啷”一响,惊得众人恍如梦醒。   张氏看着江娴离开的背影,睫边一滴泪瞬间坠下来,她连忙转过身,仔仔细细给江涟看了个遍,除了头发乱点,脸红了些之外,倒是没有受伤。   张氏松了一口气,看着江涟,认真问她:“涟儿,你告诉姨娘,你是不是真做了那事?”   江涟眼底的泪险些要汹涌而出,声音里尽是委屈:“姨娘,你不信我?我怎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自打张氏进门后,林氏不只一次讽刺她的声音——她的语调轻柔慢慢,带着家乡的语韵,可便是这般,竟是被林氏说成,她是为了勾引侯爷才故意夹着声音说话,说她是楚馆小女做派。   林氏甚至编排她,说侯爷之所以会纳她为妾,便是她故意勾引来的,否则凭她宜州知府妹妹的身份,何德何能认识侯爷?   张氏虽是先进门的,但也知后来的这个林姨娘家世显赫,不是她能轻易得罪的,从前遇上她,张氏总是能避则避。   后来生了江涟,张氏以为江涟生在奉京,能学好京话,不想女儿的声音更甜。   张氏在江涟三四岁能好好说话时,便开始担忧,害怕自己的遭遇会在女儿的身上重现,她担忧了这么些年,还是噩梦成真——今日江娴那番话,字字刻在她的伤口上,硌得她生疼。   她把江涟护在怀里:“涟儿啊,姨娘怎可能不信你?”   江涟知道江娴今日这话,着实是戳到姨娘的心事了,她跟着哭,失声问:“姨娘,我们真的错了吗?我们有什么错!” 第49章你的月亮   十月初二那日,奉京一连下了三道圣旨,天使快马加鞭,疾走潮州。   第一道是下给江逾明和杜衡的,说是此二人赈灾功绩卓著,圣心甚慰,还特别提到了苦阳一行,言说归京后一律论功行赏。   杜衡听完,故作谦逊地同江逾明道:“往后便劳烦江世子跟我混了。”   江逾明也是难得开玩笑,接过他的话:“烦请杜大人赐教。”   因为这话,杜衡开心了一日。   第二道圣旨到了太常,一开口便是问责——丰洄等人私收民税、贩卖官粮、施发霉米,毒害百姓,种种件件,无不令圣心震怒,特此涉事官员通通捉拿下狱,以丰洄等为首的官员五日后将于城门斩首示众。   丰洄还没听完圣旨,两眼一黑,直直栽了下去。   又是一场兵荒马乱。   最后一道,则说到了潮州州府项伯遗,虽然赈灾不利,但在查清邹海骏一案上有功,此次便算将功抵过,圣旨的最后还夹着圣上对项大人勉励,诸如希望项大人能勤勉不退,克己奉公,再创佳绩等云云。   项伯遗领旨谢恩。   圣旨到的那日,潮州又下起了雨,那一日,秋雨如春,连绵小意,像是送别,又像是缓缓归已。   临行前,江逾明和杜衡去项府,拜见了项伯遗。   江逾明先施一礼,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开口道:“不日,我们便要启程归京,今日特来与项大人拜别。”   项伯遗带着他们往里进:“此次赈灾,多亏了江大人和杜大人的鼎力相助,潮州才能在这么短的时日内,恢复生机。”   “分内之事。”江逾明谦虚。   杜衡却在一旁补了句:“项大人不记着我那一脚便好。”   项伯遗笑出声来:“杜大人还真是性情中人。”   “项大人也是真性情。”杜衡附和着夸,“若是项大人还在奉京做官,我们俩说不定也能成为知己好友。”   项伯遗一听这话,便知二人查过他的底细,笑着摇头:“杜大人有话,便直说吧。”   “项大人爽快,我也就直言了。”杜衡徐徐道,“当年项大人在朝中位列中书参政,仕途不可谓不平顺,可好端端的,为何忽然要到潮州来,做这一州州府?”   项伯遗语气悠悠,一副“年轻人这你都不知道”的语气:“地方官比朝官自在啊。”   “我看如今,项大人也没自在到哪去……”   项伯遗收起了笑意,别有深意道:“这世间哪有真正自在的地方?你说奉京好,我却觉得奉京不自在,你说潮州不好,但潮州也有自己的自在。”   江逾明开口:“大人既是追慕自由,宜州、循州、荆州都有大好山河,潮州偏远,水路交通不畅,一朝赴任,便再无自在可言。”   “……江大人心有答案,又何必问我?”项伯遗直接道,“项某确实是被迫离京。”   “因为雷家?”   项伯遗沉默良久:“江大人何意?”   “四年前,大人向皇上呈递了常敬庐贪墨的罪证,雷大人与常敬庐政见不合,您所作之举,于雷家有益,如今为何又会被雷同追杀?”   项伯遗看着他,还是忍不住叹:“如今这天下,敢查毒刺案的,也就唯有江大人你了……”   项伯遗话锋一转:“不过江大人可能误会了,我并非雷家一党,递呈罪证于雷勇而言,其实也无多大益处,他之所以追杀我,是因为我查举了丰洄官粮一事。”   这一句,直接印证了江逾明先前的猜测——雷家与陈家私下确有勾结。既然雷家是为陈家办事,那便说明是陈家想要项伯遗的命。   可项伯遗又道:“我与雷家无关,自然也与陈家无关。”   “既是如此,当初项大人弹劾常敬庐的奏折,又是从何而来?”   项伯遗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踱了几步,忽然道:“……江大人似乎是娶了姜家的大姑娘为妻?”   江逾明一愣,点头道:“姜大人的长女,确实是在下内子。”   “……那这事你不妨去问你的老丈人,常敬庐贪墨的罪证便是他给我的。”   江逾明瞳孔一缩,杜衡也跟着抬了头。   “上次在苦阳,江大人让人速查邹海骏的身份,这事应当有了结果,至于从前是否还有霉米施粥,导致百姓死亡或是腹痛……”项伯遗说到这,眼底忽然冒出一丝不安来,他思索再三,还是道,“这事你查不到,但本官可以告诉你。”   “关于霉米一事,丰洄之所以做得这么得心应手,与康乐二十三年,北郡旱灾有关。不过关于这事,知之者甚少,连皇上都不知……”项伯遗深吸了一口气,“当时派到地方的赈灾御史,私与地方官员勾结,用霉米换走了数万石的赈灾粮,霉米发到边郡,死了数千人,只可惜边郡山遥路远,奉京那边竟是一无所知。”   江逾明听到这话,隐隐有了猜测,却还是问道:“当时到地方都察的是哪位大人?”   “内阁阁老,陈鹏。”   江逾明和杜衡对视一眼,堂中一默。   这事可算得上辛秘,项伯遗是如何得知的? 第50章如何如何   时近昏阳,天边层云区明彩彻,薄阳浅浅,数万金缕穷结烟霞。   黄昏拢日间,江逾明站在夕阳落地的金华里,眉眼被描得温柔,他声润轻缓地说:“来接你回家。”   姜辞许久没听过江逾明的声音了,这会儿听着,低低沉沉的,总感觉有些不真亲切,可听着不真切,看着却切切真真。姜辞垂眸看两人被拉长的倒影,心底有几分踌躇地烧耳朵,于是乎只能故作轻松地从阶上几步跳下来,江逾明怕她摔倒,还伸手虚扶了一下。   姜辞蹦到他面前,语声轻快:“回吧,回吧。”   江逾明错开一步,两人并肩往马车去,他随口问:“今日出门做什么?”   “出来做糕点。”说完,姜辞自觉这事什么时候做都行,便有几分心虚,担心江逾明看出来,她是知道他今日回来,所以才去做糕点的,便道,“做给你的。”   她说得心虚,却不知这语气里藏着几分求表扬的意味。   江逾明“嗯”了一声,又问:“是什么糕点?”   姜辞掀开盖子一角给他看:“和虞婉学的,今日第一次做,不知道做的好不好……”   “桂花糕。”   “是的。”姜辞笑起来,忽然想起江逾明在信上说过的事,“你在潮州的驿馆外,是不是有一棵桂花树?”   说起树,江逾明便想到信,那时他写到“念你”,自己也是一愣,那两个字像是随着心弦流淌出来的思念一般,行云流水,又一气呵成,叫他看得狼狈,也叫他面红耳赤。可他偏又不想改掉,最后只能欲盖弥彰地补了一词——安遂。   如今,纸上的思念变成了人,含羞的桂花,如约绽放:“去时花未开,走的时候却开了满树。”   一句话,像是丈量了时间,姜辞想着那一树的花开,忽然道:“你去了好久。”   江逾明也觉得自己去了好久,方才见她出来,甚至有几分恍然隔世的感觉,从前放在家中都怕不见的人,如今却敢走这么远。   是因为她的那句,你一定要回来吗?   江逾明也不清楚。   但他道:“往后不去了。”   姜辞心尖一颤,却笑说:“这是你想不去便不去的?”   江逾明沉思片刻:“或许可以。”   姜辞认真起来:“不行,要去的。”   江逾明接过她手里的食盒,道:“那便去。”   姜辞站在马车边,叉着腰夸道:“江大人的事迹都传到奉京来了,抓贪官,打宵小,妙赈灾,满城都在说江大人文韬武略,袖里乾坤,一心为民,是个好官,百姓不能没有你,你不能不去。”   江逾明看了她一下,她话里夸张,看着他的眼神却是认真。江逾明莫名的心情很好:“知道了。”   “江大人一心为民。”他扶着姜辞上马车,问,“江夫人,可以回家了吗?”   车马碌碌,碾过熟悉的青石板路,夹道两侧的茶楼酒肆挂幡点灯,在昏黄里染上万家灯火,东转西走,没过一会儿,修远侯府到了。   沅叔和绾妈妈带着人在府门前恭候多时,这会儿见到马车来,面上齐齐染了喜色:“世子回来了!”   江逾明扶姜辞下来。   “世子这几日舟车劳顿,可是辛苦?”   “快些进府吧,晚膳已经备好了。”   一连串的话密密麻麻地扑上来,江逾明没想答,又听人道——   “夫人怎的和世子一道回来了?夫人是去接世子的吗?”   姜辞一口气提上来,想着解释起来怕是要长篇大论,下一刻,便听江逾明道:“爹呢?”   沅叔晃过神:“侯爷和大姑娘已经在正厅等世子和夫人了。”   一行人又齐齐往正厅去。   江进亦见他们夫妻二人一起进门,面上的笑容慈祥而欣慰,见面第一句话便是夸:“这次赈灾做得好。”   江逾明答:“潮州旱情不算复杂,地方官府也十分配合,不算做得好,中规中矩。”   江素卿和姜辞相视一笑。   江进亦满意了:“不骄不躁,韧性还是在的……便是瘦了点,还是辛苦。”   话音一落,江逾明感觉姜辞看了他一眼,就道:“地方灾民都无米可食,我一个赈灾的,膀大腰圆不合适。”   江进亦朗声笑起来,姜辞跟着眼睫弯弯。   江逾明哪可能膀大腰圆,他身材精壮劲瘦,人虽看着瘦瘦高高,却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但现在确实是瘦了些,姜辞给江逾明夹肉吃,这人总喜欢吃藕片,奇怪。   “今日面圣,皇上可说了什么?”   “只是询问了潮州灾情,以及苦阳的霉米案。”   跟江进亦猜的差不离:“你离京前,潮州人怨的事闹得凶,皇上又幽居云台,矛盾剑锋直指潮州,此行,怕是凶险吧……”   旁边用膳的声音都小了,江逾明看了他爹一眼,语气淡淡:“丰洄见大势已去,故意施计引周围州府的灾民往潮州来,灾民一下子涌进潮州,确实凶险,但好在早有防备,处理还算妥善。”   江进亦难得觉得自家儿子没眼看,也没继续说了,换了话:“如今你顺利归京,这一趟,功高要赏,你如今正四品官级,怕是还要再升……钟寒位列左都御史,虽是临时顶替,但资历和年岁尚在,你这一次虽能升,却不会太高。” 第51章和你交换   “也不是没钱买花灯……”江逾明轻咳一声。   从前江逾明没入仕时,出门不常带小厮,长笺是他在都察院任职后,才开始带在身边的。   那次姜辞在路上碰到他,正好是他自己出门。   青面獠牙的姑娘拦住自己,把买花灯说得豪气干云,可翻翻荷包,却只摸出了三十文钱。她偷偷数完,还叫他转过去不许看,然后扣扣索索地买了摊位上最便宜的那盏。   说是要送给他。   江逾明原想给她一些,可不知为何却只是站在那静静地听她讲价。那日热闹,街市上川流不息,他却只听她的声音,听她的话,然后跟着她捧着花灯,去了河畔。   灯是她买的,愿是她许的,三十文的小河灯漂到下游便不亮了,不比价格昂贵的花灯长明耐用。但不知为何,他看着那盏简陋又便宜的荷花灯,却觉得它比那些霓虹还要漂亮,像是某人眼底流出来的碎光。   那之后的端午,江逾明养成了去街市的习惯,只是遗憾第二年没能遇上她。他回去前,自己掏钱买了盏花灯——是姜辞讲了好久的价,老板都不答应卖给她的那盏。   他让长笺拿到河畔去放,灯火慢慢飘远汇成银河,画面一如从前,可不知为何,他却觉得不一样。   江逾明起初以为那是灯的问题。   再之后,他们定亲了。那夜,江逾明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他们将有无数个河畔碎红。   可天不遂人愿,姜辞走了。   再一年端午,他买了姜辞买过的那盏,又让长笺去放,情景如一,却依旧不遂人愿。   那之后,他便知道,不是灯不同,是人不同。   那之后,江逾明便不带钱了。   姜辞侧眸纳罕:“那是因为什么?”   江逾明难得觉得有几分面热,叫她来旁边坐。   她站在前面背着手说话的模样,有些像小时被夫子罚站,江逾明不喜欢看她被训。   “怎么过来寻我?”   姜辞想起正事:“我查到先前端午那事,之所以传得那么盛,是因为林婉仪用钱收买商贩,故意让人出去胡乱说的……”   她刚准备说自己做了什么,江逾明忽然道:“那些话你都听了?”   姜辞趴在桌上,目光落在前面没有聚焦,绣花鞋一前一后地点着地,她小小声的:“能不知道嘛……我就喜欢听热闹。”   江逾明的眸光暗了一下,沉默里带着自责:“是我没有处理好。”   姜辞侧头看他,江逾明的眼睛既明亮又真诚,惹得她心口酥酥麻麻的:“……人家故意要说,你能怎么办嘛?”   江逾明用手心揉了揉她的脸,轻声却又郑重其事:“对不起。”   姜辞感觉到他手上的热意,有些不好意思,躲了躲,声音倒是大了起来:“姜小姐如今可是大气,她方才同我说原谅你了。”   江逾明“嗯”了声,还是道:“对不起。”   姜辞被江逾明两句对不起说得没了脾气,后仰着躲他的手:“我还没说完呢。”   “你说。”   他听得这么认真,倒是让姜辞有些说不下去,他给她的感觉好像,她说什么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说:“……也没什么,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她乱说你的事,我也让人乱说她的事。”   “……和之前那个陈子酬。”   “为什么是他?”江逾明觉得姜辞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先前陈子酬那么招惹她,她也是有怨当场还,不会留到下次。   姜辞一脸正气:“我先前出门,碰到他四处查你的事,像是要揪你的小辫子,我怕他不安好心。”   所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以用两次。   姜辞说完,又开始懊恼起来:“如今他俩的事在奉京传得沸沸扬扬,我担心陈子酬知道了要生气,会找你的麻烦。”   难怪这么着急地过来找他,江逾明道:“无事。”   “此人风流,对于风月场的事不甚走心,这些传闻对他来说聊胜于无,以他的性子,不会往心里去。”   姜辞不信,觉得江逾明在哄她:“淮安伯府的事也能算是风月场吗?林鸿鸣大小有个爵位在身,他的女儿跟旁的人怎么会一样……”   江逾明徐徐道:“先前万寿节,淮安伯因为琉璃盏的事,得罪了陈家,这会儿林家得了这么个机会,定会想法子讨好陈鹏,你不必担心,这事不管怎么传,都有林鸿鸣兜着。”   江逾明猜想,若是林鸿鸣知道这事,指不定觉得自己捡了多大个便宜。他抬眸,看姜辞眼睛滴溜溜的转,觉得她这事做得歪打正着,只怕又给皇上递了机会。   只是提起琉璃盏,姜辞忽然想到:“先前我刚进门的时候,林姨娘给我送了一件琉璃盏,这事要紧吗?”   江逾明神色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第52章我升官了   外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云凛藏在假山后,衣衫浅浅湿了一层,却是松了一口气。   待人离去后,云凛按照原路返回侯府,把今日发生的事告诉了姜辞。   “顾晴房里的焦妈妈……”姜辞低喃,没怎么听过这人,但为了讨好林婉仪,故意骗走她的荷包,好嘛,梁子算是结下了。   姜辞的指尖轻轻敲着桌案,那日她给江逾明送荷包,其实是偷偷出府。那段时日,奉京城中对常敬庐的骂声很多,连带着姜夷如都深受牵连,不说白日,便是夜里都常有闹事者在府门前喧哗,亟待离京的那段时日,姜父不许她和姜云出门。   她去的那日,是姜家离京的前一日,她怕自己走后,他们便再没有见面的机会,却不想他们的缘分竟那么薄,薄到见上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前世姜辞对这事的态度一直都是惋惜,如今却不是了,两人媒妁之言,江逾明虽认识她,却对她无意,陡然收到她的荷包,指不定会觉得她轻浮——不过姜辞又想,以江逾明的为人,纵是不喜欢,也不会嫌弃或是看轻吧……   姜辞想着,脸上都热了,心底像是高兴,又是不高兴,她同自己说,还好江逾明没收到。   “方才你说,林婉仪把焦妈妈打发走前,同她说了一句什么?”姜辞回过神来。   云凛道:“林婉仪说,会帮焦妈妈在顾晴面前美言的。”   姜辞微微眯起眼睛:“这般听来,这焦妈妈应当是犯了什么错事,才需要人在顾晴面前帮她说好话,所以才会想到这个荷包……”   这一招看起来像是穷途末路——三年前骗走的荷包都拿出来了,看来这人犯的事只怕不小。   姜辞这么倒回去一问,云凛又想到了旁的事情:“方才奴婢从淮安伯府离开时,险些和从竹林里钻出来的林鸿鸣碰上,是,是青公子出手相救……”   姜辞听到这个名字,眉心皱了一下,却又很快散了:“他既出手相救,定不会把这事说出去,不必忧心。”   “那青公子那边,需不需要……”   “道谢?”姜辞嘴角一平,“不必了,他该还的。”   ***   因为方才赈灾归家,江逾明这几日都是休沐,早时在补公文,中午和姜辞说了一会儿话,用过午膳,便抽空去了一趟都察院。   他刚到官署,进门一看,杜衡这个休沐的也在,只不过他不是来送公文的,这会儿正捧着一把瓜子在闲谈。   “杜大人此番赈灾,又劝醉了多少地方豪绅啊?”   本是闲聊打趣,没想到杜衡还真掰着手指数了起来:“也就五六七八个吧。”   这人语气好谦虚。   同僚就笑:“喝醉时捐的银钱,签的契子也能管用吗?”   “害,不答应的上门来找,再陪他喝第二轮就完事了,喝得多了,他便知这钱他要不回去。”   “这到底是求人捐款,还是明抢啊!”众人调侃不已,“咱们都察院,也就出了杜大人这么一个,千杯不醉,不容易啊。”   聊到这里,见江逾明进来,大家又悄悄问杜衡:“江大人也去了?”   杜衡挑眉,看着江逾明说他的坏话:“那不能够,我们江大人就只有三杯的量,醉了什么话都往外说,不经喝……也不能把他放到外头去喝。”   江逾明对他无语,但还没等他说什么,外头便来人说,圣旨到了。   钟寒忙带人去迎。   来宣旨的是朱公公,他看到江逾明也在,先是眉眼染了笑:“既然江大人和杜大人都在,咱家便不多跑一趟修远侯府和杜府了。”   一听这话,众人便知是好消息,江逾明和杜衡对视了一眼,跪下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佥都御史江逾明、杜衡,恭让贤德,性资机敏,临危受命,赈灾有功,君民甚慰,着即除升副都御史,钦此!”   “臣等领旨谢恩——”   朱恒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江大人和杜大人此番功绩卓著,皇上刚出云台,便让咱家过来宣旨,真真是把二位放在心上了,二位大人可莫要辜负皇上的期望啊。”   朱恒是司礼监掌印,宣读圣旨时带来的话,基本就是陛下口谕与提点,众人恭敬地受了。   领旨过后,钟寒率着都察院众员,送朱公公出了官署。   朱公公的人一走,同僚们便把江逾明和杜衡围了起来,有说有笑地谈此次擢升。   王啸走到钟寒身侧,看着那两人,眼神都是红的,心情全写在了脸上:“江世子还真是出类拔萃,进都察院不过三年,便已是正三品左副都御史,您说这江大人往后这前程……是一路高歌猛进,还是锦绣添花?” 第53章吃醉了吗   “升官?”姜辞握笔的手一顿,险些没反应过来,重复道,“你升官了?”   “下午去都察院送公文,正好碰上朱公公来宣旨。”   姜辞心里高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问:“爹知道吗?得同爹说一声。”   江逾明从潮州归京那日晚膳时,爹专门提过这事,姜辞也不知自己听明白没有,但当时爹的话大抵是江逾明有功绩,但资历尚浅以及旁的一些缘故,恐不好升职,叫他不要心急。   当时江逾明说了心里有数,姜辞还以为赈灾这事,最后得些赏赐便罢,不想皇上刚出云台,擢升的旨意就来了。   江逾明道:“爹已经知道了。”   所以是该升,还是不该升?姜辞心里忐忑,问:“爹有说什么吗?”   “没说什么,让我平素当差时,行事细谨些。”   这便是无事了,姜辞跟着爹的话夸:“升官是好事,但咱们侯府确实惹眼了些,如今你又升了大官,确实得注意……”   “不算大官,三品而已。”   姜辞觉得他不大谦虚:“三品很厉害了。”   江逾明抿了抿唇:“……嗯。”   姜辞睨着他,觉得有些怪,心思一动:“怎么,你觉得不厉害吗?”   江逾明眸光浅浅,合了合眼,吐了两个字:“……厉害。”   “是吧!”姜辞装作没看出来,边斟茶边徐徐说:“先前你还未归京,京中便多是你赈灾的佳话。街巷酒肆,田间巷陌,人们一有空闲便把江大人拿出来夸夸。那时我去小春茶吃酒,林林总总听了好多,什么玉树临风、清正廉明、怀瑾握瑜……赞美之词说了半个时辰不带重样。不过我们江大人本来就好,寥寥数语哪能说得尽?江大人这般青年才俊,袖怀乾坤……”   “……别说了。”江逾明被姜辞这一大串话说得红了耳朵。   “高风亮节,大公无私……”姜辞刚说到一半,就被江逾明捏住了脸,她躲着笑他,“捏我做什么?你不就是想听夸吗!”   江逾明一脸无奈,却没反驳。   “好啊!”姜辞笑他:“原来你竟是这样的江大人。”   她说完这句,又要重夸一遍,江逾明把她看穿了,起身要走,还催她,“该用晚膳了。”   “是嘛是嘛。”姜辞知道他在转移话题,笑着跟上,趁着笑意还没散,对江逾明说,“以后想要听夸,直接同我说嘛。”   江逾明被笑得没办法,轻声说:“知道了。”   两人并肩往外走,姜辞问起:“不过今日你升官,家中是不是要摆宴?”   “府里没有这个习惯,家里人一起用个晚膳,说一声便可。”其实也是因为修远侯府没什么人,若是放在大户人家家里,光是家宴,便得好几桌了。   “升官都不庆祝的吗?”姜辞侧头看他。   “也庆祝。”江逾明对这事的态度淡淡,“杜衡说他明日想请同僚一道去吃酒。”   “杜大人也升官了?”   姜辞知道的江逾明的好友不多,一个杜衡,一个温以清,基本就是全部了,杜衡和江逾明同在都察院当职,来往多些,温以清的话,一个月见上一面就不错了。   “也是正三品。”   都很是不错,姜辞问:“他们去吃酒,你不去吗?”   “不去。”   姜辞好奇:“为何不去?”   江逾明性子淡,又不爱应酬,也不知他在都察院与同僚相处得如何。   姜辞和江逾明在一起三年多,都没听过他与谁出去,他在外,一般就是办差,几月前去给好友践行,在姜辞这都算稀罕事。   江逾明看了她一眼:“去了要吃酒……”   姜辞不明所以:“怎么了吗?”   她大哥出门,就没有不吃酒的,都是醉醺醺回来。   江逾明摇头:“先前答应过你不吃了。”   姜辞一愣,想起之前那事,磨磨蹭蹭开口:“……准你去的。”   江逾明却道:“不去也无妨。”   姜辞还是希望江逾明去,她鼓了鼓脸,直接问:“去不去?”   江逾明觉得她这模样像河豚,有点想戳,但气鼓鼓的样子,又好似不乐意让人戳,他就道:“……明日去。”   姜辞抱着手:“哦。”   傍晚,一家人用了晚膳,侯爷早知江逾明会除升副都御史,也没说什么,还是先前的话,几人简单用过饭后,便又各自散了。   这事忙完,姜辞匆匆赶回院子,继续算账本,下午被江逾明打了岔,还没弄完呢。 第54章囡囡是谁   长笺说完,姜辞也愣了,她没想过江逾明的量这么浅,难怪他平日不去吃酒,原来是酒量差啊。   江大人也有不行的时候,姜辞轻声叹,早知如此,不该让他去的……   “……世子倒也没想醉,就是杜大人劝酒是出了名的厉害。”长笺挠了挠头,回忆不久前的场面,只觉得他家世子算是定力好的了,若是换作他,今夜指定是回不来了。   姜辞把江逾明扶到窄榻上,自己去取了帕子和水,让长笺先下去了。   江逾明吃醉之后不似她大哥,吵吵嚷嚷地要找人说话。江逾明很安静,站着安静,坐着也很安静,擦脸和擦手都乖,叫什么做什么,眼皮懒懒地垂着,遮住不大精神的眼睛,只留了一条缝,半明不昧地看她。   姜辞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发现是热的,问他:“难受吗?”   江逾明略略抬眼看她,摇摇头。   “那要睡觉吗?”   江逾明闭上眼睛:“……不睡。”   姜辞觉得这人醉是醉了,却不好哄,她温声用激将法:“江大人,快亥时了,不睡觉做什么?你不是最守规矩吗?”   江逾明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姜辞,半晌忽然道:“你不跟我睡。”   姜辞一怔,心尖跟着颤了一下,再看此人一脸正经的模样,心里只觉得长笺说的三杯是在骗她,这都醉得不清了。   她故作镇定地反问:“……你不是两日都睡榻上了?”   江逾明皱眉:“今日没睡。”   姜辞面上热了起来,没想过有人喝醉了还会耍赖:“明明是你自己说的,睡外头。”   江逾明又不说话了。   姜辞去换巾帕,再回来时,江逾明已经躺下了,还自己拿了被褥。   方才还在耍赖的人,她就走开了一会儿,就老实躺下了。   姜辞蹲在窄榻边,又给他擦脸。   从鼻子擦过眼睛,月色从窗缝边溜进来,在她的手和江逾明的脸上落下浅影,他的睫毛长而卷翘,在月夜下,分外明显,姜辞看了一会儿,没忍住,指尖轻轻拨弄。   回过神时,江逾明已经睡着了。她听他浅浅的呼吸声,觉得夜色格外安静。   姜辞很少在江逾明睡着的时候看着他,今夜的机会,可谓难得一遇,姜辞看着他的睡颜,有些舍不得走。   拨弄了睫毛,又开始玩江逾明的鼻子,曲指在上面轻轻地刮了刮,最后停在了他的唇瓣上——江逾明的唇形很薄,因为刚喝过酒的缘故,摸起来很润,也很软,她按了下他的下唇,又碰了碰上唇,压上唇缝时,指尖湿了。   江逾明低喃出声——   “囡囡。”   姜辞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凑上去问:“什么?”   “……囡囡。”   姜辞整个人一僵,没听错,江逾明是在叫林婉仪的小名。   可,江逾明为什么会叫林婉仪呢?   姜辞隐隐觉得不对,一连想起前世的事,心口砰砰地跳,蹲下身,伸手去捏江逾明的鼻子。   须臾,江逾明半睁着眼醒过来,朦朦胧胧地看她。   姜辞松了手,问他:“囡囡是谁?”   江逾明带着困意,叹了一声,伸手把人捞到榻上来,锁在怀里:“……是阿辞。”   姜辞的眼睛骤然睁大,以为自己听错了,在他怀里转过身:“为什么?”   江逾明醒得不真切,声音都是哑的,被姜辞的头发弄得痒了,低哑出声:“不知道……”   姜辞恍惚察觉这里面怕不是有什么误会,难道前世,江逾明之所以吃醉之后,会叫林婉仪的小名,是因为以为是她叫囡囡?   姜辞心跳得很快,在他怀里抬头:“我不叫囡囡。”   江逾明没醒,表情却不乐意极了:“……那叫什么?”   姜辞嘟嘟囔囔地动,翻过身去,给自己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我娘没给我起小名。”   江逾明低低地应了一声,也不知听见没有。   然而,就在姜辞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把人往上托了托,埋在颈侧,叹似的叫她:“乖乖……”   翌日,晨阳透过窗纱落进窄榻时,姜辞醒了过来。   她慢吞吞起身,才发现江逾明已经起了。   姜辞动了动胳膊,发现全身都痛。   江逾明进来时,姜辞正坐在窄榻上出神,面色不太好,他走过去:“哪里难受吗?”   姜辞哼哼两声,声音都是软软的:“我全身都疼。”   睡着倒是挺暖的,就是着实窄了些,而且还是枕着江逾明的手睡的,脖子疼。   江逾明轻咳一声,给她捏肩。 第55章心悦君兮   “当初夫人来退婚,刚好和世子错过了,侯爷又瞒着不说,这一拖,就拖到了夫人离京。”长笺细细讲,“这事后来被世子知道了。世子刚从外头回来,屋都没进,直接出了门,当时夜色很深,快到宵禁了,世子却不听,挨家驿馆去敲门,花了重金,让人快马加鞭地把信物送回荆州去。”   姜辞捏着帕子,心却揪了起来:“什么叫刚好错过?”   “夫人来退婚那日,世子去姜府找您了,就是担心您退亲。”   姜辞心口酥酥地疼了起来,低低地喃:“……原来是错过了吗?”   出事之后,姜辞来过侯府两次,一次是和侯爷退亲,一次是送荷包。   第一次退亲,江逾明不在,她自知一去无回,又怕自己后悔,便向侯爷退了亲。那日,她走得利落,背影冷硬又干脆,却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不会反悔。   可她到底悔了。   就算不能结亲,也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她偷偷溜出家门,握着荷包的手像是握着一个怦然跳动的心,她不敢求江逾明的心悦,只为来同他说一句道别。   却不想,他依旧不在……   她满心遗憾地离了奉京,舟行千帆,她看着河畔细柳漂流无影,就好似观望了一场无疾而终的欢喜,她以为相思空付,她以为一梦春空,却不想会有一匹来自奉京的风,它带着江逾明的回音。   那时,姜辞以为江逾明收到了她的芍药,千里而来的音讯像是一句心悦君兮,这一场无声的风让她在以后的很多个月朗星稀的夜里,隔着千山思念。   年少的爱恋都长情,荆州三年的独自欢喜熬过,让之后的姜辞不论面对多少波折,都没想过要分开——直到,直到发现他喜欢的是旁人……   春寒料峭,薄雪浸骨,张管家突如其来的话,像是雪凝成的刀锋,每一字每一句扎进她心口,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很累很累,累到不能强笑。   她梦了,像是大醉一场,她带着自己的累了倦了,把先前的故事重过一遍,但好像,结局并不坏——   夏末的七月里,她迎着栀子初绽,嫁给了她最喜欢的男子。他见过她乖张,见过她无理取闹,见过她小心翼翼的伤悲,他说你于江家是恩人,不是高嫁;他说他不曾有过旧情人,他会在夜里问她为何不同他一起睡,还会迷迷糊糊地叫他自以为是的她的小名,他没收到她送的芍药,却千里迢迢地送了婚书。   为什么?   姜辞走到书房外,看在顶上的重檐飞瓦,她想,江逾明,你在哪里。   御花园里,凉亭摆了张棋盘。   正闻帝先手落子,在等江逾明来。   不多时,余光便看到了人影,他没多言,请人入座:“听闻你从前在云纠书院,便是对弈好手,连国手温容,都不敌你。”   温容便是温以清的父亲,云纠的山长。   “温叔看臣年纪小,提点后生罢耳。”   “依朕看来,温容可不是会哄小孩的人,他连入仕都不想,哪这么轻易给人面子?”赵胤把白子让给江逾明,“你也不必过谦,让朕看看,国手的弟子水平如何。”   江逾明没再多言,淡定落子。   都说再厉害的棋手,在皇上面前,都会捉襟见肘,因为赢棋不易,输棋更难。   不过这天下难事,到了赵胤这,倒是弹指飞烟,江逾明还记得从前读书时,温容便说过正闻帝的棋艺,四个字:很烂很烂。   同这位皇上下棋,你需要做的便是陪他下久一点,因为下着下着,他就下不下去了,根本没有胜负。   江逾明又吃了他四子。   赵胤忽然道:“从前,朕属意温容进都察院的,派了朱恒三顾茅庐,都没能把他请下山,他这人,朕了解,说一不二,行事规矩,一板一眼,却又是理中带情,情理之中,恰是做都察的料子,但到底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江逾明知道——温夫人是因为党争过世的,温夫人过世后,温容便不再入仕,连带着温以清也不入仕。   “当年奉京风流人物,除了温以清,便是你了。”赵胤举棋不定,左右为难,“那年科考,朕和皇后还猜究竟谁能金榜题名,到入殿金銮,朕猜是你,毕竟窦家诗礼百年,出过不少三元榜首……”   江逾明接过话声:“臣让皇上失望了。”   “不算失望,遗憾罢了,从前朕觉得你该进翰林,如今你到了都察院也不错,潮州的案子查得利落,奏章条理分明,朕有时会想,这左都御史你来做,并不一定会比温容差。”   江逾明又落一子,淡淡道:“皇上真是折煞微臣。”   赵胤朗笑出声,扔了那颗黑子:“不下了,温容的弟子,朕看过了,青出于蓝,朕认输。”   金秋十月,凉风习习,江逾明从宫里出来,出了一身薄汗,到底是没去都察院,直接回了府里。   回到家时,巷陌悬日,一地金黄细洒在青石板路上,秋日里,石缝处一枝羸弱小花向阳而生。   “夫人呢?”   云霜正绑着袖子修剪枯败花叶,见世子进来,福礼答话:“夫人在房里歇息呢。” 第56章在做什么   这日刚过辰时,杜衡打着哈欠进了官署,一进门,江逾明果然已经在了。   他提着俩包子,在椅子上坐下,无精打采地同旁边的人说话:“你说,江逾明今日怎么这么高兴?”   闻言,同僚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江逾明,冷冷清清,是鼻子是眼,不解:“高兴吗?”   “高兴啊。”   “哪里高兴?”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啊。”   两人说了一圈废话。   杜衡啃完那俩肉包,擦了手,慢悠悠踱步上前:“江大人今日,心情不错嘛。”   江逾明淡淡抬眸:“……尚可。”   “尚可?我看你是春风得以马蹄疾吧。”杜衡手里打着拍子,煞有介事道,“都说生有四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前两件你在潮州遇着了,你不科举,升官勉强算作金榜题名时,老衲算来算去……难不成江大人昨夜,洞房花烛?”   江逾明错开杜衡,没说话。   昨夜睡到一半,姜辞忽然挤到榻上,把江逾明吓了一跳。   虽是吓了一跳,却下意识地把人纳进怀中,隔着衣裳摸她的后背,发现有些湿,他把人揉了揉,问:“怎么了?”   姜辞的脸埋进他怀里,摇头,昏昏沉沉地睡,像是好久才缓过神来:“做噩梦了……”   江逾明就说:“都是反的。”   “我知道。”姜辞蹭了蹭脸,像是要把噩梦忘掉,“……我一会就回去。”   “不回去了。”江逾明给她把被子掖好,把人挤在角落,哪里都不让她去,“安心睡。”   姜辞手都是冷的,藏在被子里,一下被江逾明扣住了,他一下又一下地顺后背,把她揉搓得很舒服。姜辞一边埋头,一边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冷汗渐渐消了,困意爬上心头:“为何不去榻上?”   她的声音很软,带着浅浅的鼻音,江逾明没答,把人往怀里捎了捎,直到听到平稳的呼吸声,才轻声叫她的名字,告诉梦里的姜辞:“这样比较近。”   茶水沸了一声,咕噜噜地响,江逾明拨了拨茶盖。   杜衡跟在人身后,一脸乐呵:“不是吧,还真让我算准了?”   江逾明淡淡问:“你最近很闲?”   “我自然是,相当的闲!”杜衡笑道,“哪像江大人喜事临门,昨日还被皇上召进宫里……皇上昨日可是说了什么?”   “并无要紧事,只是说到了温叔。”   “温容?”杜衡皱眉,“怎的忽然提到他?”   杜衡从前也在云纠书院念书,自然认得温容。   “皇上说起了三年前,三顾请温容出山的事。”   这事发生在姜夷如离京之后,当时左都御史的位置空悬,下面又没有可用之人,皇上思来想去,便想到了温容。   都察院专监察,主弹劾,可以风闻奏事,实际上便是言官——靠嘴皮子办事,便利却也是大忌。大梁以来,言官多是读书人,读书人难免书生意气,意气上头,便容易坏事。因为言官的这一特殊性,康乐年间的很长一段时期,都察院成为了权贵相争的工具。   正闻帝登基不久,大梁便发生过一起言官乱事。   当时,陈太后执意立陈家女为后,皇上又态度不明,这便让都察院抓住了机会——自前朝起,陈家便一直把持朝政,群臣敢怒不敢言,读书人对陈家更是嗤之以鼻。   立后一事,事关国运,皇上既是犹豫,便是不愿,食君之禄忠君之忧,此时不言,更待何时?   那段时日,上书直言陈家祸国乱政的奏疏多如牛毛,其中最为疯狂的,要数常敬庐的门生——国子监三千学生绝食直谏,立誓直言若是陈家女为后,往后的大梁便是陈家的天下!   此言既出,太后如何敢坚持?只能任由皇上立后董家。   这事闹得轰轰烈烈,皇上尝到言官的好处,越发重用都察院,便有心诱导都察院替他说些不能说的话。 第57章清白人家   一句想你,可爱又慵懒,像句黏人的俏皮话,让人虽不至于心尖一颤,却不由的耳尖发烫,像是忽然听到了一句撒娇。   江逾明轻咳一声,挡在风口上:“怎么不往里头去?”   姜辞从背后摸了个话本子出来:“这处采光好。”   “可以在屋里开个窗子。”   她就是坐不住,看闲书也坐不住,读一会儿就要东倒西歪的,若是真在屋里修窗子,也不知要多少才够,姜辞道:“啊……我想在此处吹风而已。”   江逾明怕她着凉:“吹一会儿就进去了。”   “好。”姜辞拖着长音应着,闭着眼吹风,秋日的风总好似比夏日的更干净些,拂过脸颊的感觉像是大猫的肚子,四处都是柔和。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发现人没走,惊讶:“怎的还在?”   “……吹风。”   姜辞笑得眼睛都没了,从榻上起来:“不吹了,用晚膳。”   江逾明等到了人,一道动身往偏厅去。   “近来中馈可忙?”   姜辞踮着脚,步子轻快:“中秋一过,年前府中便无大事,除了江娴和江涟的婚事需要过问,也不算很忙,今日去素卿院里帮她挑盖头的花色,兰嬷嬷还教了我针线。”   江逾明喜欢听她说这些琐事,像是能听出岁月静好:“明日呢?”   姜辞想了一会儿,道:“明日倒是无事,怎么了?”   “想去岳父家一趟。”   姜辞侧头:“有事要寻爹吗?明日爹应该在的。”   江逾明答她:“先前在潮州赈灾,遇上个旧人,说是知道些陈年旧事,还提到了岳父,所以便想找爹问一问。”   能让江逾明说出陈年旧事的,只能是当初被贬荆州的事了,姜辞默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吭声,江逾明便捏了捏她的后颈:“只是询问一些关节而已。”   姜辞两只手背在身后,点头:“这些事都可以同我说的。”   “我喜欢乱想,越是不知道便越是爱猜,所以,若是你想说,就告诉我全部,不想告诉我,就瞒得好一些,因为半懂不懂其实比知道,更让人害怕。”   江逾明知道,认真同她说:“不是不告诉你,只是有些事,我也不知道,要等明日问过爹才行。”   姜辞仰头应:“那我明日陪你一起去。”   江逾明又揉了一把她的后颈:“告诉你,就是想和你一起去。”   姜辞发现他现在说话直来直去的,问他:“明日不用当差吗?”   “当差。”   “那……”   其实不去官署,也不打紧,但江逾明没直说,同姜辞道:“可以让杜衡帮忙应付。”   姜辞便道:“……杜大人还挺义气。”   “上回请他吃酒了。”   闻言,姜辞捏了捏荷包:“我还有银两,下回你可以请他们吃茶。”   “……不请了。”   姜辞一愣:“怎么了?”   江逾明移开目光,说道:“都察院身为皇上的眼睛,群臣的表率,私宴太多,影响不好。”   姜辞点头,思索着问:“那在茶馆看赏,会有影响吗?”   江逾明一愣:“……应当没有。”   想来也是,江逾明鲜少去茶楼,看赏也是年初一吃酒饭,头一回,姜辞抿唇道:“……应当是可以去的。”   “多去几次便知道了。”   音落,姜辞抬头睨了他一眼,江逾明便说:“该用晚膳了。”   翌日卯时,马车便到了姜府,是冯管家出来迎的:“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姜辞从小是冯管家看着长大的,和冯管家很亲,这会儿见到人,便熟络地问:“爹爹在吗?”   “老爷在书房呢。”   姜辞扯了扯江逾明的袖子。   冯管家看不懂这个小动作,却也朝姑爷颔了首,领着人一道进了府。   “大嫂呢?”   “少奶奶的身子快五月了,在房里歇着呢,少爷特意吩咐,说让少奶奶能别动,就别动。”   这是她大哥会说的话,她微微侧头同江逾明道:“我晚些过去寻你。”   江逾明点头,看她进了曲文茵的院子,这才跟着冯管家去了姜夷如那。   厢房里的鹤炉顶里烧了香,熏烟像是一线。   姜夷如烧了茶,请江逾明入座:“听到贤婿平安归京时,我便在等你来。”   “既是如此,小婿便直言了,岳父是如何得知项大人已经把当年之事告诉于我?”   姜夷如给江逾明斟了茶,淡声道:“因为他命不久矣。”   江逾明一怔,想到当时临别前的几句对谈,眼睫微顿。   “在项伯遗得知皇上有心把人引去潮州时,他便知自己命不久矣,你又是我的良婿,他若知晓你关心毒刺案,定会告诉你知,或者说,他只能告诉你知。” 第58章是个情种   其实也不凶,只是声音稍稍低了些,恰似月色正好,凉夜搅弄春水,姜辞心口怦然直跳,她抵着江逾明的头,哄似的小声道:“不嫁的。”   江逾明这才背着人继续往里走。   “如意郎君哪有这么好找?爹也是担心我罢了。”   姜辞解释完,见江逾明不应,忍不住笑,方才还好好的,现下都不帮岳父说话了。   月光落进亭台水榭旁的竹林,在地上斑驳出倒影,橙红的灯笼照出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灯红团簇,胜却长安霓虹,姜辞心情很好,悄悄用手捂住江逾明的耳朵,张嘴想说什么,却先害羞的顿了一下:“……你好像很喜欢我。”   江逾明侧头看了她一眼,没看到,继续走路,穿过月洞门时,才借着飒飒风声遮掩,浅浅地应了一声:“嗯。”   被人喜欢是会得寸进尺的,姜辞被他这句承认羞得脸热,追问:“有多喜欢?”   “不知道。”   “嗯?”   穿过枫林倒影,迈上石阶,满地清辉在脚下,他的声音带着清凉的月色,又带着自己都不知的沉喃,他说:“不知道有多喜欢你。”   姜辞心跳漏了一拍,埋脸在江逾明颈边,在灯火通明之前,偷偷在他领上留了半个吻。   回到院里,时辰尚早,江逾明让姜辞先去沐浴,自己则绕道去了书房,今日确实耽误了要务,急等他处理。   姜辞沐浴出来,没见着人,坐了一会儿便跑去书房寻人。   长笺见夫人一声不吭地进去时,惊得下巴都掉了,不想世子在里头一声不吭,见到人来,还顺手整理了旁侧的位置,让他去搬椅子。   姜辞也没想吵他,只是想跟他待在一块罢了,   她寻了个位置坐,把先前放在这儿的账本拿出来,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翻开话本,百无聊赖地读起来。   江逾明一手写公文,一手帮她磨墨,她看书喜欢做笔记和摘抄,这是个好习惯。   长笺在书房门口,稀罕得时不时往里看,越看越纳闷,世子处理公务时,不是最怕人打扰吗?   无人答他。   两人这一坐,便是许久,不知不觉将要亥时,江逾明是真忙,姜辞也是真闲,可两人都没说话。   直到姜辞打第三个哈欠时,江逾明开了口:“是不是困了?”   姜辞摇头:“不困……不睡。”   “明日不是要去淮安伯府吗?”   一提到这,姜辞更恹恹了,索性在桌案上趴下来,眼睛来回扫话本,声音闷闷的:“要是能睡过,误了时辰,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倒是一直喜恶分明,江逾明用手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这么近,问:“不想去吗?”   暖暖的触感按在眼上,姜辞有些不适应地眨眼,睫毛碰到掌心的感觉还挺特别,但却更困了:“……不想,不喜欢姨母。”   既是姨母,又是姜夷如特意嘱咐去的,江逾明也不好开口劝她,只能道:“明日我去接你。”   姜辞知道他这么忙,立马说:“不要了,我爹也说让我去走一下过场而已。”   “嗯。”江逾明继续写字,“我去接你。”   “……你今日没去官署,肯定耽误了不少要务,明日还是好好办差吧,不用担心我。”姜辞说着,想,“钟大人若是念叨你,你告诉我。”   江逾明也没说答不答应,就问:“告诉你做什么?”   姜辞也干不了什么,只能:“我也念他。”   江逾明眼底染了笑意:“明日回来告诉你。”   “好哦。”   江逾明看她眼睛都睁不开了:“该睡了。”   姜辞还趴在旁边,困困的睁开眼睛,语气软软:“……我等你。”   她今日有些粘人,江逾明搁了笔,把人抱起来。   姜辞吓了一跳,问他:“写完了吗?”   江逾明稳稳把人扣在怀里:“嗯,带你去睡觉。”   翌日姜辞醒来时,江逾明已经去官署了,她迷迷糊糊记得自己好像被捏了一下……没睡醒,不记得,她磨蹭了一会儿,从榻上下来。   今日要梳倾髻,云霜拿不准,是绾妈妈帮忙梳的,簪了朵茶红珠花:“小夫人是从前便与这位姨母不对付了吧?”   姜辞不想绾妈妈连这事都察觉了:“也不算不对付,就是鲜少来往罢了。”   “听说小夫人的娘亲是个温柔豁达的性子,倒是和这位林夫人,大相径庭。”   “双胞胎还有长得不一样的,性子这事谁能说得准呢……”姜辞略略带过。 第59章那就私奔   晚秋的风拂过枫叶,河畔的金华被吹成粼粼波光,江逾明隔着这句话,看到了姜辞过分明丽的眉眼,以及她言笑时眼底的碎光。昏阳不知几度,明眸不知溢彩,只知夕阳浅薄,写不尽她流年风华半点。   一如初时相见,在出人意料的东墙之边。   那日他打书院东园过,路过东墙小篱笆时,远远瞧见一个姑娘从墙檐外翻进来,落地轻巧又熟练,不是惯犯就是练家子,蓟粉杏黄相间的襦裙领上还插着把竹扇,不知是为了潇洒还是不羁,颇有些不伦不类,像那些成日无所事事,在茶馆听戏识曲的员外老爷。   江逾明浅看过一眼便要走,不想这姑娘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一抬眸,两人对上了视线,紧接着姑娘便愣住了,不是慌张也没有羞赧,就是忽然停了一下。   但也是这一抬眸,江逾明认出了她是谁——左都御史姜家的大姑娘,虽然多年未见,可她却和小时候并无太大差别。   她这般怔愣着看他,江逾明以为她是认出他了,直到后来她跟着兄长过来掬礼,他才知道,她其实不记得。   再见她,是在书堂上,深林蝉时,他恰坐在她身后。   她其实没那么调皮,夫子在堂之乎者也,她坐堂下总听得认真,讲到无趣处,会调皮地一边装做听懂,一边在纸上提笔写画;做得最出格的事,也不过是不动声色地挪到窗边,出神地听林间鸟唱。   江逾明坐在身后,目光不经意瞥到她时,时常觉得,她连不耐烦,都是安静的。   他一直觉得安静和烦躁不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但在她身上,却奇异的和谐,直到一日,她课上忽然转了过来,也几乎是一瞬,便慌张地转了过去,那之后的整堂课,她都坐在脊背挺直。   江逾明注意到她了。   第二日,江逾明到书院,素日早到的姑娘没来,他的目光稍稍在她的座位上停了停,以为她今日是迟了,不想直到夫子进来,前面的位置换了人坐,人都没出现。   那是江逾明第一次回头——她其实来了,坐在了后面。   两人目光对视时,她又吓了一跳,江逾明便回头了。   之后的时日,她时常坐在后头,偶有几次被他抓住过目光,刚开始会慌张,后来,便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移开了视线,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明显,连夫子都注意到了,那日课下,夫子把人叫到轩廊外训了一通。   他走时,刚好看见了——他还没见过这个小姑娘难得有说不出话的模样,后来好像还被夫子罚了十遍的《礼则》。   再之后,江逾明便换到了最后一排。   第三次见她,是在书院的九曲回廊上,她跟旁人说着话,不知是说到了什么高兴的事,连眉梢都带着笑意,拐弯时不小心撞上他,口里是抱歉,可眼底的碎光却没散,恰如那时的天气,白云很远,青空不夏。   从初见时,便觉得她不一样,可到了后来,不知到底是她不一样,还是在他心里不一样。   江逾明侧眸,答她:“好。”   姜辞心情好了半大。   其实以姜辞投壶射箭的准头,不必买这么多飞镖,但离开淮安伯府时,听了林婉仪那句话后,姜辞便心情不好,心情不好,便想花钱,可想花钱又没银两,便只好让云秋去府门前等江逾明来。   但想花钱是一回事,花不掉又是另一回事,这日到最后,姜辞只花了三只飞镖,便把那盆名贵的芍药赢了回来。   她拿着剩下的飞镖去找店家退钱,只不过领到芍药时却是满脸遗憾,她故作轻快地从阶上下来:“还没开花呢,没到花期……”   江逾明看它是枝是叶的,虽未开花,却很喜欢:“明年五月便开了。”   姜辞嘴角平了平:“……还要好久。”   “不久。”江逾明接过花盆,“时间还很长。”   姜辞探头看他,不大明白:“嗯?”   江逾明却岔开了话题:“怎么这么早便出来了?”   “散席之后无事,便出来了,出来后在路上东走西逛,瞧见了这小茶肆,说是有关扑可以玩,便凑了个热闹。”   答非所问,江逾明静静地听完,又问了一下:“怎么不在门口等?”   姜辞抬眼看他,觉得他那静如秋水的眸子像是能把人看穿,分明只是很寻常的提问,却好像一下拿住了她话里的全部深意:“……遇上表姐,说些了不开心的话。”   江逾明偷偷捏了下她的手心,没先问说了什么不开心的话,而是说:“要如何才开心?”   姜辞一愣,很认真地想,半晌,叉着腰说:“……要花钱才开心。”   江逾明带姜辞去花钱的地方,点了很多菜。   姜辞吃到西湖醋鱼时,眼睛都是亮的:“陈记的西湖醋鱼,做得比杭州还地道,桂花蜜也比别人家的甜……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去金玉铺子买东西。”   “待会儿再去。”姜辞吃饭的事,在江逾明这儿是大事。   姜辞笑起来:“才不去,家里头的金石玉器都放不下了。”   两人用过晚膳,回去时,江逾明给姜辞买了两匣子的糖葫芦:“心情不好时,就吃糖葫芦,这样以后心情不好时,也能是甜的。”   姜辞抱着糖葫芦走,觉得这道理听着怪怪的,又觉着这话好似在哪听过。   另一边,淮安伯府,宾客散场。 第60章父母爱情   薄阳冥冥,晨光熹微,姜辞睡得正香,温暖的被褥间却滚进一丝凉意,惹得她忍不住蜷缩起来——是江逾明醒了,他摸了摸人的额头,把她落到脸上的碎发全撩到一旁,又帮人把被褥掖实。   可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人勾住了衣角,姜辞半醒不醒,翻过身枕在他的枕头上,困意满满地蹭了蹭他的枕头,嘟囔着叫他的名字:“江逾明……”   她的声音很软,说话时带着浓浓的鼻音。   江逾明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捏完又觉得不满足,蹭了蹭她的脖颈,姜辞哪里都软。   “……总偷捏我。”姜辞没睡醒,嘟嘟囔囔说话,推了推他的手。   方才听第一句时,江逾明还没听出不对,这会儿便知道是哪里奇怪了。   姜辞这一觉睡到辰时六刻,比平时晚了两刻钟,起身时脑袋晕沉沉的,像是睡过头的那种难受,略略睁开眼,看江逾明竟然还在:“你怎么……”   话说一半,声音全是哑的,姜辞清了清嗓子,又说:“没去都察院……”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好像染上风寒了。”   昨晚坐在外头让风一吹,回来时手脚都是冷了,捂了许久都不见暖,今晨起来,说话又全是鼻音,江逾明一听便觉得不对,如今一看,还真是病了,还好没走。   姜辞胡乱地理了理头发,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怎的不叫我?”   “病了就多歇息。”江逾明用掌心蹭她的脸,比平时热,面色更不好了,想说什么的,可听她这个声音,怎么也凶不起来,只是觉得昨日不该让人坐在外头说话的。   姜辞无所谓地笑:“不严重,就是声音哑了些。”   “不注意就严重了,叫绾妈妈来给你看看。”   “好哦。”   绾妈妈一大早被叫过来时,还有些意外,一进门听到声音,就知小夫人是感染了风寒:“近来变天了,小夫人得注意些才是。”   姜辞声音哑了,说话比平时温柔了很多,还略略带着几分磁性:“昨日和夫君看星星数月亮,浪漫了一把。”   音落,江逾明伸手把她的头发弄乱了。   姜辞任他闹,缩着脖子不吭声。   绾妈妈就笑了:“看着精神倒是不错。”   “是吧,其实没什么大事。”姜辞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好听,总是要接话。   江逾明就说:“还是得喝药。”   她平日喝的药就够多了,也不差这一碗。   姜辞被某人盯着喝了药,眼底都是笑意,她是真的不严重,就是有些没力气:“快去当差。”   “今日若无要紧事,便让云霜去忙,用过午膳后,再睡一觉,药要记得吃,昨日买了些蜜饯和糖葫芦,不够就让长笺再去买。”   这人从前这些话,都是对着云霜说,现在都是懂得跟她说了。   “记住了,记住了。”姜辞连声应,见江逾明都快走啦,还一步三回头,“你觉不觉得我现在的声音很好听,听起来很温柔,跟张姨娘似的。”   江逾明无奈:“好听也要吃药。”   某人盯了她吃药,又看着她加衣裳,才磨磨蹭蹭地走了,这一折腾,巳时快过,也不知等到了都察院,钟大人会不会吵他。   绾妈妈从外头回来:“小夫人这病不算严重,就是这两日别往外头跑了,方才奴婢让厨房给您炖了藕汤,中午多喝两碗,去去寒气。”   姜辞自然是说什么都应,如今待在房里,只能同绾妈妈说闲话:“妈妈是从渝州跟着夫人一起来的奉京?”   “怎的想起问这个了。”说起旧事,绾妈妈脸上笑褶层层铺开,岁数大了,就喜欢听人忆从前,“算起来有二十多年了。”   “会想家吗?”   “偶尔会想渝城菜、景和天,倒是不怎么想家。”   绾妈妈坐下来:“小时家里人多,碰上灾荒之年,家里根本匀不出口粮,有粮了,也得先紧着家里的男娃、紧着爹吃,奴婢六七岁就被家里卖了,人伢子转手好几趟,不说家人,连朋友都没有几个,后来到了夫人身边,才渐渐安定下来。”   “夫人心善,从前还教奴婢习字。”绾妈妈笑着摇头,“只是我太笨,花了夫人好多功夫也没学明白,到最后统共会的,就这么五个字,我的名字,夫人的名字。”   姜辞听得津津有味:“妈妈叫什么?”   “窦绾儿,夫人起的,还赐了姓。”绾妈妈眉眼带笑,语气里是对过去的怀念,“老奴原先叫小碗,吃饭的碗,如今这个‘绾’,也是夫人改的。” 第61章七月烟雨   十月之后,奉京的晨光总是熹微,不明媚的晨昏落在厚重的飞檐上,留到阶下的都是青灰。   林婉仪一夜没睡,这会儿坐在顾晴面前,眼睛都是红的,哑声开口:“娘,现下我们该怎么办?爹是不是拿定了主意,让我一定要嫁给陈子酬……”   顾晴也是一夜没睡,额角突突地跳,今日见女儿这般憔悴,心疼不已,忙把人搂进怀里,拍着后背轻声哄:“没事的,老爷只是一时心急,总还有办法的。”   林婉仪含着哭腔:“爹都动手打我了,怎可能还有办法?娘,从小到大,爹都没打过我,可昨日,他不仅打我,还逼我一定要嫁给陈子酬!爹为什么非要讨好陈家!难道诺大的淮安伯府还怕一个陈子酬吗?”   顾晴连忙拦住林婉仪的话声:“这话可万万不能往外头乱说。”   林婉仪含着一双泪眼,眼底带着泪珠,看着顾晴。   顾晴就说:“前头,老爷为和陈阁老结交,送了一批舶来的琉璃盏过去,阁老虽没收,却是记住了我们林家,谁知后来万寿节,老爷把药玉献给皇上时,有人把前头送给阁老的事给传了出去,皇上听后龙颜大怒……”   林婉仪哭声都止住了。   “这些年来,太后和陈家掣肘皇权已经让皇上忌惮,老爷这举动,更是把君臣关系挑了个明,如今我们淮安伯府在朝中,可谓是如履薄冰,谁都不敢同我们来往,都怕哪边忽然记起这事,要拿我们淮安伯府开刀。”顾晴安抚着林婉仪的手,“如今讨好陈子酬的这举动,老爷也是无奈之举。”   “可是,那是女儿的幸福啊……”林婉仪泪眼汪汪的,看得人心生怜惜。   顾晴捧着林婉仪的脸,认真同她商量:“婉仪,为了淮安伯府,你就委屈自己,先同那陈子酬去游湖,等过了这阵子,说不定你爹就改主意了。”   林婉仪心间动摇,可一想到陈子酬那双毒蛇一样的眼睛,就忍不住摇头:“这阵子是多久,娘?若是过了这阵子,爹还是没改主意,那我该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娘来想办法。”顾晴温声哄,“陈家在奉京权势虽大,但也不是一手遮天,还有萧家、江家、董家,总还是有办法的……”   林婉仪摇头:“……娘,不行的,萧世子和江大姑娘已经订婚了,萧夫人还进宫求了皇上来当证婚人,萧家不行的……江家……娘,江家不行的,姜辞她已经知道了。”   顾晴一愣:“知道什么?”   “去年端午那事,她知道是我做的了。”林婉仪心乱如麻,“她还威胁我……娘,我如今这般处境,全都是拜她所赐……”   顾晴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心里恨极了姜辞,这个丫头还真是跟她娘一样,都是贱蹄子!   “她都同你说什么了?”   “她说我们不再是亲姐妹,还说再有下次,就不是谣言这么简单了。”   顾晴瞳孔一缩,瞬间抓住林婉仪的手:“她当真这么说!”   林婉仪被顾晴吓了一跳,全身发着抖:“真的,千真万确,我亲耳听到的,娘……你抓得我好疼。”   可顾晴像是什么都听不到了一般,死死地抓着林婉仪的手——什么叫不再是亲姐妹?什么叫再有下次,就不只是谣言这么简单?姜辞到底想做什么?   她不会是想把她的身世说出去吧!   绝对不行!   顾晴攥着林婉仪的手,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按娘说的做,这几日你先稳住陈子酬和你爹,你的婚事,娘一定会想办法的,娘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嫁给陈子酬!”   林婉仪被顾晴的神情吓到了,她还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娘,心下有些害怕,僵硬地点了头。   把林婉仪安抚好后,顾晴在厢房里转了转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直到她看到熏炉里的香断了,才停下脚步,把管事的章妈妈叫来。   如今知道她身世的人,除了顾家的人,便只剩这一个焦妈妈了,姜辞她暂且对付不了,但这个焦妈妈……   章妈妈进来时,还没来得及行礼,顾晴已经阴恻恻开口了:“你寻个由头,把焦妈妈赶出府去。”   章妈妈早知夫人看焦妈妈不顺眼了,却不想夫人竟这么不待见焦妈妈,连最后的情面都不给。不过不给就不给吧,与她何干?   “喏。”   谁知话音一落,顾晴忽然又道:“花钱请几个混混,在城外,把焦妈妈给杀了。”   *   都察院。   江逾明到时,杜衡正守在门口吹风,因着今日风大天冷,江逾明分了个眼神给他。   杜衡顺着杆爬:“哟,这不是我们江大人嘛,今日来得好早。”   江逾明边往里走,边道:“杜大人似乎很闲。”   “闲,闲得发慌了都,这不是跑到门口来寻乐子嘛。”   乐子本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怎么着啊,今日怎么迟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在路上出事了呢。”这人就是没正形,好话要掺着半句闲话说。   “……内子病了。”   杜衡一愣:“怎么样,不严重吧?”   “小病。”   “……小病你还来迟?”杜衡就笑,“怎么?跟你撒娇了?” 第62章三月桃花   柔软的触感和那句亲昵的喜欢,让江逾明愣了一下,下一瞬,他倾身上前,把姜辞压进被褥里。周遭天色昏昏,厢房里的光也不明媚,江逾明抵着她的额头,咫尺相近的距离,连呼吸都在勾缠。   其实江逾明能感觉到姜辞的喜欢。   初见在学堂之后以及河畔阑珊的花灯,若是不知,他当初也不会去提亲。那日,在姜府,他看到她问他是不是要娶她时,双颊上染的酥红,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顶,他还记得当时的心情,不热烈,却很满足。   他又是什么时候不敢确说姜辞喜欢他?许是离京前的退婚,又或是后来的和离,虽未直言,但他想,大抵是不如从前那般喜欢了。   所以如今听到她这句喜欢,江逾明只觉得自己的心口都跟着颤了一下。   “再说一遍。”   他说这话时,眼底尽是化不开的浓稠。   方才亲人时没觉得,眼下被江逾明这么看着,姜辞心如打鼓,乱成了一片,她受不住,想转开头,却又生生忍住了,心底的潮意一点点漫上心头,烫得人呼吸微止,到最后,她抿着唇说:“……我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你。”   音落,江逾明的吻重重地压了下来。   初冬秋末,燥意含凉。   院中池塘,蜻蜓飞来又走,双燕低飞,空留涟漪层层。   姜辞的舌尖很热,但她好像全身都是热的——刚睡了半个时辰,连指尖都透着让人舒适的温度,被褥也是暖的,她越往里退,便越是热,薄汗涔涔地出,叫人难受;往前来,却又是更热更烫的喘息,她在这一场混乱之中,迷离地睁开眼睛。   江逾明把她的手压在了头顶,听到她一声叹慰,克制地把人放开了一点,亲她眼睛:“是不是太热了。”   她还病着,一热便容易不清醒,姜辞胡乱地点头,在暂得的空闲了偷偷平息:“……要等一下再亲。”   江逾明安抚地吻过她的眉毛、眼睛和下颌,浅浅放过她一会儿,又开始新的攻略,他们许久没有亲吻了,其实他们本就很少亲吻,鱼水之欢时,才会露情的浅尝即止,但现在好像不用了,他要她醒着,要一起沉沦,要一起到九天云梦。   红潮渐上,呼吸越来越乱,江逾明按着姜辞的后颈,轻捏摩挲,不知过了多久,才把人放开。   姜辞眼底都是红的,盈盈的泪珠积在眼底,她抿掉唇上的水光,记得自己还病着,一边平复呼吸,一边问:“会不会把病气传给你?”   江逾明帮她把长发理好,说:“不会。”   姜辞在这句话里,又凑上去亲了一口,亲完后克制地说:“不亲了。”   “……嗯。”江逾明应着,跟在她后面也亲了一口,“不亲了。”   *   翌日辰早,天色又凉三分,碧西池里,最后两尾红鲤冷得缩了起来。碧波沉静的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湖面上,倒映着两侧染霜影树,不时几片落叶飘至,池上涟漪留痕。   江娴看到江涟时,并不意外,上下打量她的藕荷色长裾,试探着问:“二姐姐今日可是要出门?”   江涟没有江娴那种气定神闲的本事,前段时日两人刚打过一架,如今这么心平气和地讲话,教她额角不平,她强作冷淡:“今日约了高参议府上的小姐出门游玩。”   话音一落,江娴欢快道:“那真是太巧了,今日妹妹也要出门,不知姐姐要往哪去?妹妹送你一程吧?”   江涟刚准备开口说不用,江娴已经挽着她的手,拉着她出门了:“姐姐不必跟我客气,姐姐若是觉得过意不去,就权当是我给姐姐赔礼道歉吧,上次那话是我说的不对,姐姐不会还跟我怄气吧?”   江涟自然是气得清清楚楚,不然也不会去宜川阁见那方润贤,但现下江娴把这事捅到面子上问,她还能实话实说不成?可实话说,不就让人觉得她小气了吗。   她强笑道:“住在一个屋檐下,有点磕磕绊绊都是常事,妹妹都不往心里去,姐姐又怎会惦记?”   “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怕姐姐日夜惦记这事呢。”   恭维的车轱辘话绕着说着一大圈,两人只得同一匹马车出门。   江涟要去长安街,江娴也往长安街过,不想到了泾水桥边,江娴便说她到了。   江娴挑开车帘,远远望见站在桥边的那人,顿时喜上眉梢,回头跟江涟说:“二姐姐,一会儿马夫会把你送到高参议府上的,我就先走了!”   江涟微微点头,嘴上还嘱咐她小心,可手却渐渐紧了——远处,那个站在桥边等江娴的青衣公子,不是旁人,正是方润贤!   难怪江娴一定要邀她同行,就是为了让她看到这一幕吧!   她想方设法才能见上一面的人,竟这么早早站在桥边等江娴,只能是两人约好了,而且以今天这情形来看,只怕是方家送了拜帖上门。   这让江涟如何不怒?   这人前几日还在胭脂铺里帮她挑胭脂,两人分明相谈甚欢,方润贤还给她吟了诗,可如今呢?他却约了江娴出游,这不是在打江涟的脸吗?   江涟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另一边,江娴今日一身初荷红的束领水袖遮云裙,云鬓花颜金步摇,光是走近,旁人便知这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姑娘,出落不说亭亭玉立,却是气度不凡,眉目间的疏落,有几分难得的沉稳。 第63章我相思你   冬初萧瑟,日色微冷。   荒草暗淡风寥落,败树前头雀斜飞。   林婉仪气急火燎地说完那句话后,江逾明并未应她,可也没有走,两人枯立着,安静又无言。   官署门里,一个小小的拢间,一时间针落可闻,分明只是无言,可林婉仪却在这份安静中,心神越发紧张地跳动。   江逾明什么都没说,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却无端让林婉仪发怵,那眼神里藏着惊涛,又像是骇浪,无以名状之物钳住了她的脖颈,叫她不能呼吸。   她胆颤着,心神有片刻怔忪,有一瞬怀疑面前的人,到底是不是江逾明——   忽然,   “林小姐所求何事?”   明明是一句如常的话,却让人听出冬日寒凉来。   林婉仪像是心口被人攥了一下,她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不想嫁给陈子酬,还请江世子帮帮我!”   今日同陈子酬一道出游,去了泾水桥的画舫看江南名技表演,她早想过陈子酬的恶劣,却不知他竟是这般不把淮安伯府放在眼里!   是,陈子酬是请她去了,可同去的人并不只有她,还有不少的花楼名妓——他们坐怀椅上,对酒贪欢,娇嗔哝语,推杯换盏,分明就是这么浪荡下流之事,在座之人却无一觉得不对,他们还用眼神上下打量她,像是在挑剔她的格格不入,又像是要把她拉入深渊。   林婉仪坐在那儿的两个时辰,全身都在抖,她从小到大,还从未受过这样的作践!   这一场忍耐,在陈子酬问她吃不吃酒时,爆发出来,她起身说要走,陈子酬不许。   “……林姑娘当初说喜欢我,可本公子怎么觉得林姑娘的喜欢这么廉价呢?林婉仪,你喜欢都不值当陪本公子喝一杯酒吗?”   当时,陈子酬掐着林婉仪的脖子,把她抵在墙上,林婉仪怕极了,眼珠都在颤,可他还在问,“林姑娘到底是不是喜欢我啊?”   冷汗一层一层地出,林婉仪颤着眸,在陈子酬的眼底看见了那个渺小无助的自己,他的气息连同香膏、酒香包围着她,眯起的眼里带着深不见底的威胁,仿佛只要她说的是不喜欢,今日便走不出这画舫。   林婉仪怕得眼泪不住地掉出来,连忙改口,说陪陈子酬喝。   “喜欢呢?”问完这句,陈子酬掐着林婉仪脖子的手,瞬间又紧了。   林婉仪呼吸不畅,嘶哑地说:“……喜、喜欢的,我很喜欢陈公子。”   陈子酬愉悦地笑了:“我该怎么相信林姑娘说的话呢?”   林婉仪哪能证明?她艰难地呼吸着,在陈子酬瘆人的笑里,想到了先前焦妈妈给她的,姜辞的荷包,她摸了出来,推到陈子酬手里,才得以逃过一劫。   现在她的脖颈上还留着早上的红痕,被风吹到刺辣辣地疼,林婉仪真的不敢想象嫁给陈子酬后,未来会是如何……   虽然她也知江逾明是不可能娶她了,但江逾明若是愿意替她向爹求情,说不定这时会有转机!   林婉仪结结巴巴道:“只要,世子……妹夫!妹夫替我向爹爹求情,事成之后,我一定把那物送到世子府上!”   西风微斜,吹掉了几片落叶,枯黄的颜色落在林婉仪的脚边。   江逾明面色很冷,人人都说他温润如玉,但今日,几阵风吹,那浮在表面的润色好似一下就散了,就像冬日里拨开薄雪,露出了雪下比雪更硬更冷的冻土。   这不是林婉仪第一次来找他。   前世林婉仪也以这个借口来找过他,当时的言语并未像今日这般激烈,只是说了阿辞有东西在她那。   江逾明指尖微动。   先前阿辞确实同他说过,离开奉京前有来寻过他,既是如此,来时带了东西便不奇怪,但是送了什么呢?   她退了婚,信物一并归还了,应当与退婚无关;而且凭他几次与姜夷如相谈的经历,关于毒刺案之事,阿辞也是不知道的——姜家,能让皇上忌惮的东西,只有毒刺案,若是那东西真与毒刺案有关,林婉仪不可能藏到现在才拿出来,皇上也不可能让林家知道。   林婉仪看江逾明面上丝毫没有动摇,心下一慌,咬牙发狠道:“如今陈公子还不知道奉京城关于我和他的事,是表妹造谣散播的,今日,妹夫若是不帮我,他日我把这事告到陈子酬那,我过得不好,她也别想好过!”   “造谣?”江逾明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如今林小姐已是自身难保,竟还有闲心操心这些事?”   林婉仪倏然一愣。   江逾明淡声道:“近来,都察院追查府县买卖孩童一事,正巧抓到一个牙人为名,诱拐孩童的嫌犯,人已经送到大理寺了。都察院连夜都审,查到了很多窝点,而且,”江逾明目色冷冷地看着林婉仪,“此嫌犯,倒还是林小姐的熟人。”   林婉仪一愣,怔然问道:“……这是何意?”   “那嫌犯招供说,去年在长安街拐卖幼童,是受你指使。”   林婉仪面色一下就白了,险些站不住,跌坐下来。   “方才,本官见林小姐是从泾水桥边回来的,依我看,林小姐近日还是不要乱跑的好,说不定哪日大理寺就会传讯小姐,若是到时寻不到人,林小姐是从犯还是通缉犯,就说不清了。”   江逾明理了理袍子,似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最后道:“看在林小姐叫我一声妹夫的份上,我奉劝林小姐最好能安分守己一些,若是往后再有什么,我倒是不介意亲自把林小姐送进大理寺。”   不是送去,而是送进,林婉仪在这句话里,直直跌了下来,看着江逾明的背影,整个人都在发凉。   回到官署,长笺已经来了,提着一个大食盒,说是夫人送来的。   他方才在小春楼吃了两碟点心,心情好得不行,说话都带着笑:“夫人还给世子留了字条。”   江逾明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用帕子擦了手,才把字条接过。 第64章红糖姜茶   这日睡到一半,姜辞忽然醒了,也就五更的天。   身子不太对劲。   她坐了一会儿,犹豫要不要叫人。   冬月过后的天,这会儿外头黑得正紧,屋子里也是漆黑一片,她抿了抿唇,悄悄从后面爬出去,刚下榻,还没走,江逾明的手就扣了上来。   “去哪?”声音很低,带着浓浓的鼻音,应当是没睡醒。   姜辞凑过来,低声哄:“……我月事来了,你先睡。”   谁知刚说完这句,江逾明便按着眉心坐起来:“点上灯。”   说要她点灯,自己却起了身。   寅时五刻,半个屋子都亮了。   其实姜辞也就去了一会儿,那点时间还不够他点灯的。   再爬回榻上时,江逾明捏了一下她的手,原本捂好的暖意散得七七八八,他用被子把人捂起来:“不舒服吗?”   “没有。”姜辞蹭了蹭他,闭上眼,小声问,“要不要分……”   “不要。”江逾明把人拖进怀里,“不舒服叫我。”   “……好。”   两人又睡了。   这日到都察院,还没进官署,杜衡便着急火燎地叫他:“逾明,昨夜长安街附近,发生了命案。”   江逾明步子一慢。   杜衡跟着他走,边走边说:“昨日一群王公子弟在泾水桥边的画舫里吃酒游湖到半夜,不想清早下船时,一抬头,看到泾水上飘着一具女尸。”   “大理寺的人去了吗?”   “一早就去了。”杜衡点头道,“今日路重出门时,我们刚巧遇上,还是他告诉我的。”   两人跑了一趟大理寺。   人捞上来时,整个人泡得面目模糊,全身已经没有一处好的皮肤了,只能隐隐约约看出是个女子。   杜衡进来时,看到仵作在忙:“查到身份了吗?”   蹲在仵作身边的路重起身站直:“尚未,这女子身上没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也看不出面貌。”   江逾明问:“能看出死了多久吗?”   仵作行礼道:“两日,至少两日。”   “死因为何?”   “死者脖颈处有清晰的勒痕,面部瘀血发绀肿胀,尸斑明显,初步判断,是窒息而亡。”   杜衡喃喃:“勒死的啊……”   一时理不清头绪,路重只能道:“现下立刻泾水河岸找一找有没有什么线索,泾水河在下游,记得在上游查仔细点。”   衙内领了命令,带着十来号人往河边去了。   “无名女尸,被人勒死,抛尸河边,扑朔迷离。”杜衡啧啧作叹。   “这就叫扑朔迷离了?”路重接过帕子擦手,“看来杜大人往我们大理寺还是跑得少了,像什么分尸、碎尸,入室抢劫,密室,我们都是见怪不怪,无名女尸而已。”   杜衡听他语气轻松,一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听着倒是有趣。”   “杜大人素日里跑我们大理寺也跑得勤,若是杜大人感兴趣,我向萧大人和钟大人请个条子,把您借调过来也不错。”   江逾明看完尸体,起身听到这句,应道:“确实不错。”   “免了,杜某消受不起这般的尸斑美人,还是写折子弹劾人适合我,先告辞了。”杜衡撂这句话,忙跟上江逾明的步子,“你别走这么快嘛。”   “不敢看,还次次都要来凑热闹?”   “我呢,对自己颇有自知之明,只有看热闹的心,没有凑热闹的胆。”杜衡想着刚才江逾明蹲在那儿看尸体看得仔细,感慨,“你倒是挺适合大理寺。”   江逾明便道:“那女子虽面部被泡烂了,但身上的衣着倒是还算完好,衣料华贵,谋财害命的可能性不大。”   “难不成是仇杀?”   “这得等死者身份出来,才能知道。”江逾明走到门口,吩咐门边衙吏,让他告诉路大人,死者身上的衣裙很不一般,若是不好查明死者身份,可以从衣料下手。   “你竟对衣料还有研究?”   “那衣裳出自织簇坊,在衣摆下处会有一个标志。”   杜衡踱着步子:“三皇子关照的铺子……”   江逾明就问:“昨日你去了仇家郊外的庄子,可有发现什么?”   “四周没有人出没的痕迹,我的人盯了两日,也确实没看到有人出来。”   “有密道?” 第65章糕点匣子   “别杀我!别追了!别杀我……”   天东吐白,朦胧的雾色扫荡黑夜,奉京城郊西外,枯黄杂草丛生,几只乌鸦飞略老树前头,留下几段令人胆颤的寒鸣,焦妈妈攥着怀里的包袱,五指都在泛白,一个劲儿地絮叨。   死寂之中,一声大喝划破天际:“老婆娘在那——”   焦妈妈一哆嗦,绊到石草,直直跌了下来。   几日前的早晨,分明还是安逸,焦妈妈睡在排屋的炕上,算着梦里挣到的万贯铜钱,砸吧着嘴不肯醒。   就在这时,“哐啷”一声门响,寒气和人一道闯了起来——   章妈妈带着人,重重撞开了她的屋门,把焦妈妈吓得直接从炕上蹦了起来。   焦妈妈骂骂咧咧的:“章老婆子!你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粗使,怎的这般没规矩!没看到我在睡觉吗!”   章妈妈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语气轻慢:“还睡着呢?府里出大事了,妈妈还不知?”   猛然被吓醒,焦妈妈心口还怦怦直跳,不觉得能有啥大事,嘴上好赖问:“……啥事不能等我起来了再说?”   “等你起来?”章妈妈嗤笑,“还以为自己在夫人身前伺候呢?今时不同往日了。”   “这两日府里丢了一块同心玉佩,是高参议送给老爷的寿礼,金贵非凡。不想今日老爷问起时,忽然就找不到了,这会儿正着急上火,满府搜查呢,这么要紧的时候焦妈妈还睡着,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焦妈妈瞪了她一眼,这姓章的就是说话不好听。   章妈妈装作没看见,挥了挥手:“行了,搜吧!”   “嘿!说搜就搜?这可是我的房间。”焦妈妈也就是嘴上埋怨,也不敢拦着人不让查,到底是主子的事。   章妈妈扶了扶鬓发,装模做样地长吁短叹:“没办法,夫人查得急嘛。”   直到那时,焦妈妈还没反应过来这事与她何干,若无其事地在叠被褥,可没过多久,一声清脆的“找到了”打破了屋里的沉静。   一小丫鬟从她柜里翻出了玉佩,把东西递到章妈妈手中!   章妈妈举着玉佩,一把把焦妈妈推倒在地:“好你个贱奴,竟存了这样的熊心豹子胆,胆敢偷主人家的东西!来人,打上十二板子,扔出府去!”   焦妈妈刚直起身,心火腾腾地冒,眼珠都要瞪出来了,她猛然冲上前,却被站在两旁的家丁死死地捂住了口,飞快地拖出了排屋。   直到被章妈妈一个包袱赶出府时,焦妈妈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陷害了!   可她空长着一张口,根本无处说理,在府门前喊了几嗓子,就被张管家带着人拿棍子来赶。焦妈妈气得头皮发麻,在附近客栈等了几日,想找顾晴说理,可根本见不到人!   时日久了,焦妈妈也反应过来,哪里是章老婆子要害她?分明是顾晴要赶她走!   焦妈妈心灰意冷,在客栈的木板床上躺了几日,到底是没办法,只好收拾铺盖,回老家。   初五的清早,天没亮,焦妈妈就背着包裹出了城,一路都在骂骂咧咧,可刚出城门,她便静了声,因为有人在跟着她……   她一个四五十的老婆娘,还能被人劫色不成?只能是抢劫了。   焦妈妈攥着包袱的手骤然收紧,好歹在淮安伯府干了十几年,积蓄还是有的,可这些银钱她还要拿回家傍身呢。   焦妈妈又气又怕,心下忐忑,只能尽量往主路上走。就这么走了一刻钟,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可身后的人却跟得越来越紧。   初冬的天,焦妈妈出了满头的汗,心里却想这些劫匪也太不是东西了,她看着有这么值钱吗?!   越走越快,越走越偏,周围的人越来越少,焦妈妈心如打鼓,没一会儿步子便乱了,一不留神,地上的石草绊住了脚,焦妈妈整个人跌了下来——   身后的人瞅准了这个大好的机会,当即大喝:“老婆娘在那呢,大伙给我上!”   一声令下,像是恶鬼夺命,焦妈妈慌不择路,把包袱背到身前拔腿就跑——可她到底是一个四五十的老妇,哪跑得过几个大汉?   眼看着就要被人抓到,焦妈妈来不及跑,眼睛一花,整个人直接滚到了坡下的泾水河里!   那些人远远瞧着焦妈妈突然不见了,咒骂一声,加快脚步追了上来!   可偏就这时,城门口处来了一群官兵,黑色官服,腰上还别着腰牌,一看就是大理寺的。   那些个混混看到官兵,顿时就慌了,在座的不少都有过案底,或是被通缉,哪敢继续久留?往下瞅了一眼,见焦妈妈真掉进河里,人也没影了,连忙拔腿就跑。   河畔的苇草枯黄干焦,在朔北凌冽的风里,发出悉索的晃荡,干草声和脚步声相互遮掩,掩饰了方才的乱局。直到不知多久,脚步声渐止,谈话声也渐远,焦妈妈才从河里爬上来。   天色黑了。   这日直到夜朗星稀,焦妈妈才在附近寻到了个破庙落脚。   庙很破,人却不少,三三两两围成一堆,打量着焦妈妈的目光很是警惕。   但许是她真的太狼狈,一路进来滴了一路的水,满脸淤泥都遮不住的淤青让众人放松了警惕。   焦妈妈筋疲力尽地寻了个没人的角落,直到坐下,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她谨慎打量周围,旁边只有一对老夫妻——两人看着五十多岁的模样,衣衫褴褛,冬月这么冷的天,还穿着草鞋。她颤巍巍地蜷缩起来,心想着,天一亮就起来赶路。   夜深了,天越发冷,湿衣裳黏在人身上,像是挣不开的水草,风一吹,冷得人脑门痛,焦妈妈一夜都没睡着,四更天时,好不容易的睡意模糊,脸上忽然被人来了一拳!   焦妈妈整个人往后一倒,吓醒了。   她捂着脸,躲到一旁,还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到旁边那老女人疯似的开口—— 第66章味道如何   时近天昏,日色空蒙,青石板路上蒙着一层潮意,未结冰的池塘泛了点点涟漪。   杜衡端着茶站在窗前,杯盏上一缕茶烟和外头的雨雾相映成趣,他叹:“还真应了那句、一场秋雨一场寒……今日这雨一下,回头这天就更冷了。”   空惆怅了一番,他回首见江逾明还在那伏案疾书,便问:“快下雨了,还不走?”   江逾明没抬头:“你先走吧。”   杜衡拨着茶盖喝了一口,全身都暖了:“我府里的马车马上便到,我绕个路,送你一程?”   “不必。”   不知为何,杜衡今日铁了心要捎他一程,又劝:“你我多年好友,不必见外,一段路而已,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嗯,告辞。”   “嘿……”杜衡被江逾明这再三推辞整乐了,“你还真是……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不能让我送你一回?不带这么不给面子的吧。”   江逾明这才抬头看他,半晌:“我有人接。”   “谁会来……”   话音刚落,外头烟雨朦胧处又有车马驶来,杜衡隔着烟笼寒水看到一个梳着妇人髻的清丽美人从马车里探出头。   杜衡愣了会儿才认出那人是谁,喃喃:“你夫人来接……你啊?”   还没说完,原本坐在那垂头写字的人已经不见了。   官署门前,雨雾染湿了青石阶,姜辞还没探出身子,就被江逾明按了回去:“下雨了。”   “那你怎么不打伞?”姜辞退回去坐好,看他发鬓上沾了水汽,便用帕子给他擦。   江逾明:“不是很大。”   还好不是很大,姜辞道:“我打个伞进去,也就几步路。”   江逾明被帕子拍了脸,就说:“我已经出来了。”   今日晨起,江逾明把人吵醒了,于是乎,姜辞不高兴地勾着他的手,不让他去当差。   江逾明看她眼睛都没睁,侧躺在榻上,乌发凌乱,似是昨夜睡得很好,脸蛋上一点粉色,衬得她肤色莹白、朱圆玉润、两靥生花。江逾明想亲她一下,却被人先察觉了,在他俯下首时,仰头啾了他一口。   这一吻很轻,像是蝴蝶飞落猫咪的鼻尖停了一下,便又飞走,姜辞用话赶他:“去吧去吧。”   江逾明隔着帘子看了她一会儿,才去换衣裳,刚换完,姜辞便醒了。   她滚到榻边看他:“你何时下差?”   “申时。”江逾明理了理袍子,“怎么?”   姜辞趴在榻上宣布:“我去接你,然后请你去陈记吃烧鸡。”   “好。”   江逾明换好衣裳,一抬头,见姜辞还在看他,微微侧头:“怎么了?”   “没怎么。”姜辞趴在那儿,看他好看——江逾明站在晨阳旁,将本不明显的日光遮了七分,整个侧影都是模糊,教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娴熟地穿衣,细阳从身上一一扫过,他有冷眉星目,也有温润面色。   其实姜辞最喜欢看的还是他的腕骨,衣摆下垂时藏在袖间,动作时才会若隐若现地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有力又好看。   江逾明被她看得不自在,走过来:“要起吗?”   姜辞抬眸,他一脸疏朗,她收了色心:“……拉我,我就起来。”   江逾明把人抱去梳洗。   马车外,雨开始下了,雨声沙沙。   姜辞把帕子收好:“我让云秋去陈记订了桌,点的是蜜汁烧鸡、西湖醋鱼、水煮牛肉和椒炒海螺……你是不是都没吃过?”   江逾明就道:“吃过醋鱼。”   姜辞就笑:“那不是我吃的吗?”   “跟着你吃的。”   姜辞拍拍他的肩:“那你今日多吃些。”   “好。”   两人进了陈记,小二便把菜上齐了。姜辞让江逾明先吃鱼,鱼凉了不好吃,江逾明却尝了个遍,水煮牛肉是辣的,姜辞不能吃,基本都是他在吃。   姜辞看他也不是不能吃辣的模样,便问:“我看你也不是不喜欢吃,怎的平日都吃得那么素?”   “从小常跟娘一起用膳,时间一长,便习惯了。”江逾明说到这,补充道,“我娘食素。”   怪不老吃凉拌藕片,不过:“爹呢?爹看着可不像只吃菜叶子的人。” 第67章打翻醋坛   夜色微凉,雨后团云散了个干净,依稀可以看见几颗星子在天上。   江逾明出来时,刚巧看到姜辞坐在榻上捂耳朵,他走过去问她:“做什么?”   “……再感受一下。”   方才说不行的是她,现在又在撩拨的人也是她,江逾明抬手敲了她的脑门。   姜辞顺势倒在榻上,恶人先告状:“啊,你好凶。”   江逾明帮她把褥子盖到肚子上,淡淡语:“哪里凶?”   姜辞躺在榻上看他:“亲人很凶,也不怎么说话。”   从酒楼出来,江逾明就有点闷闷的,也不是不说话,就是有些冷,暗戳戳的凶,比如方才咬了她一口。   吹了灯,江逾明躺下来。   姜辞转过去看他:“你不高兴?”   “没有不高兴。”   “是吗?”姜辞拉了个尾音,“那是谁从用过晚膳之后就不说话了?”   江逾明把人揽了过来,也问:“是谁?”   姜辞:“是谁心里暗戳戳地想问在陈记帮忙结账的人?”   江逾明跟着问:“嗯,是谁?”   姜辞扯着声音:“那我也不知道……”   江逾明轻声叹着,闭了闭眼睛:“是我。”   姜辞露出得逞的笑:“这么想问啊……”   江逾明捏了捏她的耳垂,觉得她又调皮了。   姜辞哼哼的:“只是先前在荆州认识的朋友了……如今他到奉京来做生意,应该恰巧算是陈记的半个东家。”   “既是朋友,那店小二为何说你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啧,记得好清楚。   姜辞皱着脸解释:“因为……因为我不喜欢欠人情,所以不管是谁帮忙付账,我都不乐意。”   “是吗。”   “当然,我持身很正的,不会三心二意。”   越把话说得死,越是心里有鬼,江逾明把玩着姜辞的长发:“你先前说,岳父想让你在荆州寻个清白人家,还算满意的如意郎君嫁了……那人是不是他?”   姜辞还不知他的想象力竟这么丰富,连忙道:“才不是!我可没有答应。当初你来退还了信物,我便没想嫁给别人了,我当时还想着,若是回不了奉京,我就给你守活寡……而且那人大了我八岁,我见面管他叫叔叔都行。”   “嗯,大了八岁。”   “什么嘛……”   “嗯,没什么。”   姜辞知道这人是醋了,但却没说,自己留在心里细品,越品越忍不住嘴角上扬,但只笑了没一会儿,就被自己的头发弄得痒了,心里酸酸的人惹不得,姜辞磨磨蹭蹭地从江逾明怀里出去,不想江逾明却不给。逮着人揉搓了一顿,还在她后颈上留了个牙印。   姜辞被他咬得热了,不服气:“你今日咬了我两回。”   “你也可以咬我。”江逾明满不在乎。   这个位置姜辞不好咬他,只能像方才那样,隔着中衣揉了揉他的腹肌。   江逾明叹了一声,把人翻过去,在她耳边道:“你知道你不行吗?”   “知道。”就是知道才这么胡作非为。   江逾明眼底都是无奈,在后颈咬过的位置亲了一下,说她:“该睡了。”   这夜,琇莹院是睡得香了,芳菲院却是一夜没能睡着。   “娘!到底是怎么回事,方家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就跟江涟提亲了呢?!”江娴气得坐不住,“我和方润贤前两日还去游了湖,分明就是相谈甚欢!”   林氏也是头疼了一夜,到现在还记得昨日下午在正厅听到的话——那方夫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一张利嘴,巧舌如簧——   “今日上门,还是因着先前相看之事,我和老爷都觉得,贵府的三姑娘到底还是年岁太小,听说今年过了生辰,才一十有三……犬子今年都要二十了,再等下去,怕是就有些迟了……”   方夫人说完这句,立马又道:“能和侯府结亲,是我们方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和老爷日夜都盼着能和侯府修得秦晋之好,若是贵府,有年纪合适的姑娘,我们一定八抬大轿娶进门。”   方夫人两句话,说得在情在理,却也是明着在说想娶江涟了——修远侯府三个女儿,大姑娘江素卿已经定亲,许的还是萧国公府;前头方夫人又说江娴年纪尚小,三个去掉两个,方家中意的媳妇除了江涟,还能是谁? 第68章挺可爱的   张管家带着姜辞的话回了淮安伯府。   他弓着腰低声语,不敢看老爷面色,却依旧让整个庭室静若寒蝉,林鸿鸣看着腕上的佛珠,眼底像是夹了腊月霜寒:“夫人,小侄女这是何意?”   顾晴正襟危坐,交扣的十指用力到泛白。   虽然姜辞只说了四个字,却足够让人浮想联翩——若真是亲姨母,一句惊讶便足以表明她的态度,可姜辞没有,她甚至只是向丫鬟询问了来意,便说不见,连让张管家带句话都没有,无声胜有声……   顾晴深吸一口气,强笑道:“老爷千万别误会,我这小侄女不来,不是因为不能替我作证……应当是先前婉仪和世子的事,惹她不高兴了,她气量小,还在气头上呢,这话说得就是小姑娘性子,老爷莫要多想。”顾晴的思绪乱成一团,顶着林鸿鸣的目光,如坐针毡,“老爷莫急,待会儿我带着婉仪去侯府,亲自给人赔礼道歉,等姜辞气消了,一定会给我证明的。”   “是吗?”林鸿鸣微抬音调,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这样的大事,夫人孤身前去,只怕不妥,我也许久没见侯爷了,今日就陪夫人走一趟。”   这便是防着她与姜辞合谋了,顾晴双腿一软,低声应:“多谢老爷。”   林鸿鸣的眼眸垂得极低,隔着茶烟看顾晴,他不是第一次对顾晴的身世起疑,只是被她盖过去罢,既然如今闹起来,那便索性查个清楚,也好求个心安。   当初娶顾晴,林鸿鸣便是为了她将军府嫡长女的家世背景,虽然顾将军不往奉京来,但将门嫡女的名头可是响亮,他也正是因为娶了顾晴,才顺利继承了爵位。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   可如今若是告诉他,顾晴是顾将军捡来的,她其实不过一个乡野村妇……那他林鸿鸣对族里交代不了不说,还会成为整个奉京城的笑话!   “夫人动作可要快些才好啊……”   眼见林鸿鸣的面色愈加难看,顾晴也不敢久留,忙起身去找婉仪。   南苑里,林婉仪靠在榻上,面色憔悴,瞧见顾晴进来,也只能低低地唤一声:“阿娘……”   顾晴走到榻边坐下,握住她的手,神色焦急:“婉仪,娘有事求你。”   林婉仪还从未见过顾晴这般神态,不由得坐了直:“我们母女之间还有什么求不求的,娘直说就是。”   顾晴面上露出欣慰的笑,转眼却是神色哀伤:“今日有两个刁民上门,空口白牙地说我是他们的女儿,还说是他们把我遗弃在顾府门前,分明是胡言乱语,可老爷竟是被他们的妖言骗住了,现下竟怀疑到我身上来了……”   林婉仪震惊:“世上怎会有这般无赖之人?娘可是爹千里迢迢从北郡娶回来的将门嫡女,怎可能是乡野村妇?他们定是想钱想疯了,娘可万万要给这些人一点教训瞧瞧!”   “不愧是我的好女儿。”顾晴把女儿拥进怀里,“娘若没了你可怎么活啊,你爹如今,可是半点不信我……”   林婉仪面色还有些白,她给顾晴出主意:“姜家就不能替娘证明一下吗?”   顾晴面露苦色:“张管家已经跑了一趟,可姜辞不愿见我……”   林婉仪想到娘从前跟她说的话,心里也气:“他们竟是连句话都不愿帮?怎能生得这般薄情!”   “……许是先前的事,姜辞还耿耿于怀吧。”顾晴轻抚林婉仪的手背,“婉仪,你可愿陪娘去趟侯府,给姜辞道个歉?”她说完,立马补充道,“但你放心,娘只是同他们虚与委蛇罢了,等这阵子过去,娘一定要他们加倍奉还!”   小时候,她对顾晴有过救命之恩,整个顾府都对她感恩戴德,顾青思还在时,便领着姜辞同她发过誓,说不会把她的身世说出去。   可顾晴不放心,因为她先前确实得罪过姜辞,倘若姜辞怀恨在心,毁了誓,她辛苦经营的这一切,可就全毁了。   为了把这个秘密瞒下来,今日,就算是让她跪下磕头,她也不敢犹豫。   然而,就在顾晴刚打好如意算盘时,林婉仪竟说她不去。   顾晴顿时急了:“为何不去?娘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而且你不是最喜欢江逾明吗?今日去了,你还能见到他——”   提起这个名字,林婉仪瞬间躲进床角,死死把着床头,直瞪着眼否认:“不喜欢!我不喜欢江逾明,我从来都不喜欢他……”   在一连串的絮叨里,林婉仪的记忆回到了那个午后。   那日,江逾明站在都察院门前,对她的一大堆说辞,丝毫不为所动,到最后,还给她留了句淡淡的威胁。她走时,还以为江逾明是吓她的,谁知当天夜里,她就被人带去了大理寺。   待在牢房的那一夜,林婉仪至今不敢回忆,老鼠和蜘蛛从她沾了泥的绣花鞋上爬过,天顶落在的虫子爬在她头上、身上,还钻进了她衣裳里!   夜半三刻,没有更声,连月亮都看不到,隔着一道铁门,她听见有人在尖叫,有人在痛哭,周遭全是污言秽语,然后、然后她听见了顿刀砍进骨肉的声音……   “啊——”林婉仪失声尖叫起来。   顾晴被吓了一跳,扑过来抓她的手,唤她名字:“婉仪,婉仪!娘在这呢,别怕别怕……”   林婉仪像避瘟疫一般推她:“别碰我,别碰我!我不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一定是他叫人把她抓进去的,一定是他!   那日见到他之前,一切都还好好的,可见了他之后,一切都变了,都是他!他要害她!他要杀她!   “……不去,我不去!”   顾晴大力地把人抱住,一遍一遍地叫她的名字,重复她的话:说不去了,说不喜欢了,说就好好待在家里……   林婉仪神情恍惚,双眼失焦地想起那事……如今的她,还有什么喜欢可谈? 第69章房顶有人   这日早朝过后,杜衡从宣政殿出来,遥遥看见江逾明在下台阶,三两步追上前:“走着般快作甚?”   江逾明看了他一眼:“尚有事务要忙。”   “不急一时嘛。”   杜衡冲他摆手:“方才朝上又说起太子之事,你说太子今年都被言官参几回了,那些翰林院使来来回回参他的话我都会背了,不学无术、冥顽不灵、白日宣淫、长歌放纵,全然没有皇子自觉……”他感叹道,“老学究就是不会骂人,这用词听着忒斯文了些。”   江逾明淡淡道:“莫学人语。”   “我也就在你面前说说而已,换了旁人我便不说了。”杜衡把袖子甩到后头,“那些朝臣日日劝皇上废太子,太子又时刻准备着被废,可三两年了,双方都按兵不动、我行我素,这是为甚?”   其实也没什么原因。   正闻帝子嗣不多,太子不成气候,今日被言官参见便是万千证明中的一个——太子为求娶一屠父之女,竟扬言要休太子妃。朝臣言之凿凿地训斥,可他却说,这如何能怪他?要怪他们该去怪那女子,是她非说自己不当妾,只当妻。   赵胤被他气得脑壳疼,可确是没办法。   二皇子早逝,三皇子残疾,四皇子尚且年幼,如今皇上龙体康健,若是动了废太子的念头,那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便是四皇子。可四皇子是丽嫔之子,丽嫔姓陈,是太后的亲侄女,以至于到了现在,不管大臣如何劝,太子又有多不争气,皇上都没提过易储之事。   江逾明轻声叹:“这样的话,也是少说为妙。”   “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杜衡发了句牢骚,“要不就说说太后寿宴吧。”   “今年寿宴办在华霜殿,皇上说要大办,其实年年都大办。皇上表面虽在打压陈家,但很多事又做得不痛不痒,给了巴掌再给个甜枣,这哪能成?这回礼部说要长安十二街道尽数挂上寿喜灯笼,还让国子监生手书三千颂词,让孩童在大寿当日沿街朗读,以悦纳太后慈心,简直离谱!可就是这么离谱,皇上竟还答应了!”   “礼部和户部日日都在吵架,双方都在抢钱,礼部凶巴巴的要,户部抠抠索索的不给,两位八旬尚书就差住到对方家里要债了,这还不算,礼部尚书还暗戳戳地递话,说让我们都察院好好查一查户部的贪官污吏,这不是变相的铲除异己嘛,太后过个寿,我们都察院都不得安生。”   江逾明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看得出他确实是憋太久了,想到杜衡最近经手的差事,便问:“那些孩子还没找到?”   “你怎么知道?”杜衡愣了。   “因为你方才絮絮叨叨的那些事,都不归你管,可你却细数得清清白白,想来是又听热闹去了,而且大抵还听了不止一日,你这般有闲心,只可能是手上的事没办好,只能靠这些打发时间。”   “没找到,可以说是音信全无。”杜衡被他说中了,仰天长叹,“你说仇齐到底什么毛病,整个奉京就这么点大,就几个孩子还找不着了……”   “只怕是真找不着了。”   杜衡被他一句话,说得垂头丧气:“方才那些什么寿宴,还是手下吏胥跟我埋怨的,天可怜见,我是真闲。”   江逾明也帮不了他:“且等等吧,若是真有不妥,只怕会有异端出来。”   “……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朝宫道外走,全然没看到后头两个直直看着他们的人。   陈子酬扶着陈鹏从宣政殿出来,遥遥看到那两个人影,陈鹏问:“那人可是修远侯嫡子?”   陈子酬跟着看过去:“是江逾明和徽州的杜衡。”   “杜家在徽州也是大家了。”陈鹏走下汉白石阶,“江逾明便是先前林家中意的女婿?”   陈子酬微微扬眉:“应该是吧。”   “江逾明的女人,如今落到了你怀里,这事办得不错。”陈鹏笑起来,面上都是褶皱,他眉心有一颗黑色大痣,整个人看着其貌不扬,“不管那事是怎么闹出来的,但既然闹了,林家那女儿你也收了,也是时候该议亲了。”   陈子酬无所谓道:“孩儿明日就去下聘。”   “叫上媒婆,到底是大世家,还是庄重点好。”陈鹏嘱咐道。   陈子酬一口答应。   最后陈鹏又说:“把你小娘也叫去,整日在家里好吃好喝地供着,也该动动了。”   陈子酬立马笑了:“行。”   傍晚,江逾明坐上回府的马车。   长笺坐在一旁低声汇报:“昨日去淮安伯府闹事的两人,就是焦氏在破庙里遇到的,焦氏把他们撺掇走后,自己也离开了,但大抵是因为不小心在庙里露了富,走时,破庙里好几个流浪汉跟了出来,把她身上的钱全抢了,还把她一只脚给打瘸了。”   “昨日那两人从府里离开后,去了哪?”   长笺一脸为难:“……这个小人没查到。”   “再去查。”江逾明说完这句,见长笺一个劲儿地偷看他的手,于是,江逾明动了动袖子,“看什么?”   “没有。”长笺立马扭头。   虽然世子的袖子盖住了,但他敢确定,世子的手腕上,有个牙印!   其实不只一个,江逾明今日起来换衣裳时,看到肩上还有一个,都是昨晚姜辞咬的。   这日夜,江逾明坐在床角看书,姜辞很久没看到他看书了,一时觉得新鲜,沐浴后,走过来坐在他身侧,问他在看什么。   江逾明向她展示书名:“最近搜罗到的游记。”   姜辞对传奇小说感兴趣,闻言,挤到他身侧坐下。 第70章守夜之人   夜很深了,星子掉了几颗,苍月下,小径上的鹅卵石被淋得冷白。   江逾明罩着件大氅从里头出来,四处都很安静。   院廊石座熄了灯,守夜下人抱着灯笼,坐在长板凳上东倒西歪地打瞌睡,橙白灯笼在他怀里透出的淡光,成了黑夜里最后一抹亮色。   江逾明在门边站定,侧耳听了一会儿,没听到声响。   整个夜,安静得寂寞,能睡着的,似乎只有那个守夜人。   霜开始下了,冻得那人一哆嗦,险些跌下来,怀里的灯笼跟着滚了几步,他只得手忙脚乱地去追,直到灯笼碰到人影,他拾起来推过去看——   夜色亮成一团,人影变薄,冷冽单薄的眉眼逐渐清晰,他瞬间站了起来:“世子。”   江逾明的黑发未束,站在半明不亮的光里,看不清神色:“可有见到什么人?”   下人摇头,说半点声响都没听见。   江逾明抬头往姜辞说的屋顶看去,并未见有异常,但还是让人把长笺找来了。   夜半三刻,脚步声踏过青石板的声响清晰,因为着急,长笺气息不匀,说话时,吐出一缕一缕白烟:“世子,可是出什么事了?”   江逾明退开一步,言:“你上屋顶看看。”   长笺挠头疑惑,但还是一个纵身,轻步上去了。   长笺举目望了一圈,并未见有不妥,冲下头喊:“什么都没有。”   江逾明让他看仔细了。   长笺只得绕着走了一圈,从西到东,从左到右,直到走到里室上头,他隐隐瞧见一片青瓦在动,弯腰拨开,见着了只刚出生不久的猫。   长笺跳下来:“世子是被吵醒了吗?许是这猫闹出来的动静。”   江逾明盯着那猫看了一会儿,发现是只狸花,没说什么,让长笺先带下去了。   回到厢房,姜辞已经坐起来了,她用被褥把自己罩住,整个人看起来还有些怔愣,直到见着他人,才仰起头,发问:“可有发现什么?”   江逾明摇头。   姜辞沉默半晌:“……许是我疑神疑鬼了。”   江逾明把油灯点亮:“听到了什么吗?”   姜辞垂眸低喃:“不确定是不是听到,但感觉到了……”她说完,觉得自己有些故弄玄虚,“……你就当我是做了噩梦,在说胡话。”   江逾明摸摸她的额头:“从前也有过,对吗?”   姜辞愣了会儿,移开视线:“先前爹爹被贬荆州那会儿,总有仇家找上门,我猜那些人要么是想威胁爹爹,要么是爹手里有他们的把柄,所以才会那般穷追不舍……”   江逾明安静地听着,却不由得心间一紧。   “我见过他们两回,一次是在奉京,那些人冲到家中问我爹要指认常尚书谋逆一案的罪证,爹因为看到我在门外,怕我被他们发现,所以便把罪证给了他们。”   常敬庐一事,是皇上手笔,所以会来找姜夷如的人,绝不会是皇上的人。   那还能有谁?只能是陈家了。   陈鹏把常敬庐意图谋逆之事上报朝廷,可到底是实是虚,只有陈鹏自己知道。   他之所以派人来找姜夷如,是因为他知晓,自己借皇上的手铲除异己,原本不过是抱着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心态,不想真杀对了人——可天降的好运让他不放心,所以陈鹏分外想看看姜夷如手里所谓的罪证到底是什么。   “另一次是在荆州,我发现那人埋伏在书房,想要刺杀爹爹,情急之下,我推倒了屏风,把他吓了一跳,他逃走时,带倒了桌上的油灯,整个书房都被烧了。”姜辞说这些话时,一直不抬头,像是不能承担这些回忆的重量,“那几年我日日都很怕,怕哪天醒来,哪天回家,爹就不在了……”   “那几年,我总要待在家,不是怕出门给我爹惹祸,只是怕出事的时候,我不在……我不止一次听到人影在房顶上飞掠而过,我去问爹,爹跟我说,那些人是朝廷派来保护我们的。”姜辞深吸一口气,“我不信,我觉得那是监视。那场大火之后,爹的很多书文手卷都被烧毁了,其实那日爹就在书房,但他眼睁睁看着火烧起来之后,却说了句——烧了也好。”   姜辞甚至还记得爹爹在说这句话时,语气里既如释重负与心事重重,这里头太复杂,她不明白。   她继续说:“后来我听爹跟那些人说,东西已经烧掉了,什么都没了。那些人应该是信了,我们因此在荆州过过一段安生日子,我以为总算是结束了,不想一个仲夏夜,又有人来了……” 第71章想我了吗   大理寺的牢狱里,顾晴坐在路重对面,已经从早起的慌张中缓过神来,顶着一张颐指气使的脸,瞪着路重:“你们凭什么抓我!”   路重翘起二郎腿:“凭什么?林夫人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   顾晴冷声反问:“我今日一觉醒来,刚出门就看到了满院的尸体,我还没处说理呢,路大人这是何意?那些人可不是我杀的,我一个弱女子,还能赤手空拳与杀手搏斗不成?”   路重讪笑一声:“谁知道呢?”   “你!”   “林夫人急甚?本官也没说那些人是你杀的,林夫人这是迫不及待招供吗?”路重把玩着手上的皮鞭,像是不懂自己正在挑衅。   顾晴对这人真是气到牙痒痒,你对他凶,他就巧言令色,你对他笑,他就伸手打笑脸人,油盐不进。   路重轻啧一声:“人虽不是你杀的,但顾夫人同这些人,关系匪浅吧?”   顾晴额角一跳:“……路大人在说什么?民女听不懂。”   路重嗤笑:“听不懂没关系,来人,把他们带进来。”   哐啷一串声响,锁链刮过门槛,狱卒压着人进来了——鼻青脸肿的人被压得跪倒在地,身上的夜行衣已经破了,露出里面皮开肉绽的鞭痕,狱卒揪着锁链往后扯住他的脖颈,才让他露出那张标志性的国字脸,可面上的凶恶早已荡然无存,他赤红的眼底写满了奄奄一息。   顾晴认得他,是她前几日联系过,派去教训姜辞的杀手。   三根金条外加一份契书被摆在桌上,路重拿起一块金条,掂了掂重量:“顾夫人办事,还是挺规矩的。”   顾晴连忙撇过脸:“我不认识他。”   路重踢了踢那人,同他说:“她说不认得你。”   黑衣杀手被严刑拷打了一晚,早就乖了,伏在地上高声招认:“没事,没事!小的认得她,就是这个女人给了我们三根金条,让我们给江夫人一点教训,还说对江夫人做什么都行,只要别死,让江夫人生不如死就行……”   还没说完,路重抬脚踩在了他脸上:“没叫你说这么多。”   修远侯府还有人在外头呢。   杀手被踩得龇牙咧嘴。   顾晴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像是已经认定了她是雇主,只得故作镇定地扶了扶凌乱的鬓发:“那又如何?这只能证明我确实买凶了,但我又没杀人……而且想来教训什么的,也是没影的事,这就好比我想偷钱却没偷到,这不犯法吧?既然如此,路大人凭什么把我抓进大牢里来?今日死了这么多人,路大人不追查死因,反而查到我这个软弱妇孺身上,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路重微微扬眉,对她的说法点头表示赞同:“林夫人还真是孤陋寡闻。自从三年前,常敬庐的案子出来后,当今圣上最忌讳的便是私养亲兵、圈养死士,你买凶能买到这帮人身上,说你与他们牵连颇多不为过吧?”路重哼笑一声,“就凭这点,本官就能让你牢底坐穿,如此,林夫人还觉得自己不无辜吗?”   顾晴被路重这话吓得浑身一颤,嘴硬道:“我哪知这些人是死士,碰巧遇上罢了……”   “那林夫人还真是幸运,不过……”路重懒得听她说,耸了耸肩:“谁说林夫人没有杀人?”   顾晴瞳孔一缩,紧接着一袋银钱被扔到她面前——这是那日章妈妈给那俩老夫妻的!   “本官听闻前几日有两个外地夫妇上淮安伯府寻女,可惜后来找错人了,本官还听说,是林夫人善心大发,说要把两位老人送回家?”   顾晴不知他们连这个都查出来了,颤巍巍的:“……是,是啊!还不许人做好事了?”   路重一皮鞭抽到顾晴旁边的地上,破风声与脆响把顾晴吓得跌倒在地,他的声音跟着沾染了寒意:“人死了,林夫人可知?”   “不,不知……”顾晴全身一抖。   “不知?就在当夜,他们的马车行过山道时,山顶一块巨石滚了下来,马夫避之不及,于是巨石连人带车,直接滚下了数十米的山崖,这就是林夫人所说的,护送回家?”   路重这话徐徐说开,像是带着顾晴回忆了那一晚的场景,顾晴忍不住浑身发冷,用力地闭着眼:“天有不测风云,若是当真如此,本夫人也替他们难过,若,若是他们尚有亲人在世,我顾晴愿意替他们奉养双亲……”   “林夫人还真是大大的好人。”   顾晴刚想松一口气,谁知路重突然俯下身来:“那林夫人最好给本官解释一下,为何我的人,会在山顶发现林夫人的鞋印呢?”   话音刚落,顾晴瞬间扑了上来,低吼:“你胡说!”   这一声,只有声压,并未对路重造成损伤,因为她还没移动半步,就被两个衙吏压住了。   路重丝毫不动,挥了挥手,紧接着,侧门开了,长笺站在门边,领着一个瘸腿妇人进来。顾晴寻声望去,下一秒,瞳孔一缩——是焦妈妈!   她竟然还活着! 第72章很喜欢猫   这几日的早朝,可谓风云诡谲。   因着林鸿鸣虐童之事,刑部尚书仇齐被查处。仇齐虽并未参与虐童一事,可他明知林鸿鸣癖性,却依旧给其提供孩童,更是罪加一等。   今日上朝,杜衡把折子递上去后,皇上震怒,没过晌午,圣旨便下了,说是要把他贬到南蛮去。   这会儿宫道上还积着薄雪,踩上去软绵绵的。   杜衡走在江逾明身侧,却是难得的愁眉不展:“林鸿鸣被逐出京,仇齐也跟着倒台,如今整个刑部,做主的人一下变成了雷勇。这桩案子风风火火地闹了一遭,满城喧嚣,可思来算去,竟是谁也没捞着好处,除了雷家。”杜衡感叹,“雷勇还真是好谋算啊……”   江逾明看着脚下的路,心想不是雷家,而是陈家。   那夜和黑衣杀手交锋之后,江逾明便一直好奇,顾晴这样深宅大院出身的官太太,是怎么和死士联系上的,虽然不排除确有可能,但江逾明还是偏向于顾晴其实不知这些人是死士。   她误以为这些人,同她收买去追杀焦妈妈的人一样,只是些地痞流氓,毕竟那些人表现出来的水平和水准,确实和地痞流氓无异——   任务失败后,无一自杀,被生擒大理寺后,又轻易招供,就是半路出家的人都没他们利索,金条和契文随时带在身上,就好像是准备着被抓一样,活像是第一次干这行当的。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死士的事情一出,搜查淮安伯府是必然,搜查淮安伯府,很难不发现地下密室,两件事叠在一起,林鸿鸣自身难保,仇齐也必遭牵连,这件事发展到现在,最大的受益者,便是雷勇。   他在任刑部任侍郎多年,到这个年岁已经难有什么功绩了,想要升官,除非侦破大案,这事太难,但若是顶头上司没了,他不就顺理成章升上去了?   可常敬庐的事情出来后,雷勇敢蓄养死士吗?   江逾明觉得他不敢,可想一想他背后之人是陈鹏,这事就说得通了。   “那日从淮南伯府救出来的那些孩子呢?”   “都安置在附近的医馆了,人数多,伤势不一,要等全部好起来,起码得个把月。”杜衡道,“而且等伤势好全之后,如何安置,也是问题,毕竟这些孩子是被家里卖掉的,若是送回家,只怕又逃不了第二次被卖的命运。”   “……奉京的茶馆酒肆这么多,总能有办法的。”江逾明想到姜辞的那家小春茶,“对了,那对兄妹如何?”   杜衡一击掌,说险些忘了:“那两人被路重带回路家了。”   “路重?”   “这两个孩子就是我在城中追查的其中之一,也就是刚被送进淮安伯府。林鸿鸣大概也是怕出人命,给那个男孩草草治疗过,除此之外,妹妹几乎没受过伤,两人这几日在医馆帮着打杂,路重来看过他们一次,知道他俩无家可归,便把他们收留了。”   “我看你俩笨手笨脚的,在这也是碍事,还是跟我走吧,给你们找点傻事干。”杜衡摊手笑,“这是路重原话。”   江逾明跟着笑了,相处久了,也知这人就是口是心非。   杜衡边下楼梯,边乐呵,想到什么:“对了,路重还升官了。”   “喂,我升官了。”   小春茶楼,路重刚下差就来光顾了,这会儿说着话,把桌上果盘里的一个小橘子,抛到虞婉面前。   虞婉正在擦桌子,突然听到他的声音还吓了一跳,忙把要滚到地上的橘子握住,转头对他道:“我听说了,是淮安伯府的案子,恭喜路大人!”   路重稍稍满意,可等了一会却没听到别的:“……没了?”   虞婉垂眸深思,挤出一句话:“祝路大人往后,事事顺心、前途似锦,官运亨达、步步高升。”   还事事顺心呢……   路重不满意,靠在那张油得发亮的木桌边:“既然我升官了,虞小姐不请我吃顿饭,怕是不合适吧?”   虞婉失笑:“这是什么道理?既是路大人升官了,那请客的不该是路大人吗?”   路重立马道:“行啊,我请你。”   话音刚落,外头乌泱泱进来一群人,看服色还是一个官署的,边走进来,还边吵吵嚷嚷地说闲话——   “路大人选的这酒楼还真够偏的,看起来很一般啊……”   “我还以为路大人请客,起码会是陈记,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小破茶楼。” 第73章你去哪了   寒霜渐渐下了,青杨院里,江涟坐在椅上,等姨娘回来,不想这一等,便时近天黑。就在她快要坐不住时,屋门外传来了声响。   张氏难得面露喜色,提裙上阶,步下生风,可就在她看到江涟一脸愁容时,便把笑意收了起来:“姨娘的好涟儿,怎么了?这般愁眉不展……”   江涟扶着张氏的手,让她坐下来:“姨娘,我当真要嫁给那个方润贤吗?”   今日庚书和信物都已经交换了,再问这种话不是惹侯爷难堪嘛?可是张氏没有这般说,她问江涟:“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江涟便把今日的事告诉了张氏,说完后,面上一脸愁苦:“他在他爹娘面前这般为我说话,往后我嫁过去,又该如何自处?他爹娘会不会看不上我,说我品行不端,不是良妻……”   张氏抚着她的手背:“你是我教养长大,往后是不是良妻,姨娘还不知?况且还有侯爷在呢,怎么可能看着你被方家欺负?”张氏语重心长道,“涟儿,你要记着一件事,你若是有个好的娘家,夫家便不敢轻易欺负你。”这也是张氏为何会愿意千里迢迢来到奉京做人妾氏的原因。   江涟握着姨娘的手,听懂又没听懂,惴惴不安间,只得把另一桩心事,说给姨娘听:“今日,方公子把这些事告诉我,着实让女儿心中难安……他若真喜欢我,怎会把这些事挂在嘴边?他分明,分明是在逼我一定要嫁他。”   方润贤说了这般多,专程来说这一程,言外之意就是:我为你做了这般多,还忤逆我的爹娘,我变了,因为你变的,难道你不该做些什么回报我吗?   江涟一想到这,便觉得可怕,她怕就怕在方润贤觉得自己为她做的已经足够多了,那将来,他便会向她索要更多报答……顺心顺意还好,若是两人生了什么龃龉,只怕江涟这辈子都要矮他一头了……   姨娘说得对,在家世面前,或许她可以不输,但其他地方呢?   并不是只有出身和背景可以让一个女子难堪的,一句话一件事一个动作那些细枝末节都足以让一个人无地自容……就像从前她在江娴面前一直很自卑,便是因为她的音色遭人话柄,让她始终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今日,方润贤给她的,便是这种感觉。   她之所以跟江娴争,想的是往后能挺直腰杆做人,可真的行吗?若是往后一辈子都要在方润贤面前卑躬屈膝,那她现在做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江涟轻声叹,她也知自己敏感多虑,可她是真的怕……   张氏如何不懂这些儿女家的心思?女儿当真是随了她——从前未出阁时,她也是诗情画意,追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佳话,可这天底下,哪有什么真的情深?   当初嫁给侯爷时,不就是?   风神俊朗的武神,温柔小意的娇娥,谁看了都说是天生一对,可只有张氏自己知道,侯爷从来就不曾喜欢过她……   “嫁吧。”张氏柔声道,“多少盲婚哑嫁的夫妻不照样过得和顺安康?更何况方公子是真喜欢你。你若担心往后他心有两意,立侧纳妾,那便早早给他生个儿子……等你给他生了儿子,便不算欠他了。”   江涟被姨娘这番话说得心弦微动,全然没注意到姨娘后来那声长长的叹息:“等你生了儿子,便知道,从前种种,不过过眼云烟……”   初雪刚停,寒霜渐至,今夜又凉了许多。   江逾明沐浴出来后,不见姜辞,以为长笺守夜,她是又找长笺去了,便起身去耳房看了一眼。   没见着人。   回来时,见到云霜,又询问了一遍,云霜也说没见着夫人。   江逾明皱了眉,看天色这么冷,不知这人能去哪,又看这天色这么早,出门也正常。他在门前立了片刻,想着还是进屋等。   谁知刚拿了本书到榻边坐下,里头的被褥突然动了,忽地一下把他罩了进去,是姜辞轻快的声音:“抓住了!”   江逾明眼前一黑,紧接着便闻到了姜辞身上的味道。   “你好慢,我等了好久。”姜辞躲得太久,出了一身热汗,可碰到他衣裳是冷的,便没把被子掀开,反而折腾着把被子捂实,然后握起他的手,把热意传给他。   江逾明任她握着,失笑:“这又是在做什么?”   “吓你啊。”姜辞盘腿坐在他旁边,被子撑起她尚且勉强,如今多了一个江逾明,下层漏了一层光,以至于两人能在咫尺相近的距离里,看清对方的表情,“怎么,有被吓到吗?”   江逾明看她脸上出了层薄薄的汗,像是玩得很开心,便说:“吓到了。”   姜辞开心地靠在他身上:“你去哪了?身上这么冷。”   “……去,去玩了一下。”   姜辞立刻坐起来:“去哪里玩?”   “外头,踩雪。”   “我也要去。”姜辞大声道。   江逾明同她躲在被子里说话,闻到她身上的香,有些不想动:“你出汗了,一冷一热,待会儿该着凉了。”   “一会儿汗就消了。”说着话,姜辞便从被褥里钻了出去,可还没钻到一半,就被江逾明拉回来了:“明日还得早起,去华霜殿给太后贺寿。”   “啊——”姜辞不满意了,不满意早睡,不满意早起。   江逾明连人带被褥团了团,扑到榻上,把脸埋在她发间:“明晚再带你一起玩。”   姜辞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脖子被他的鼻息弄得痒痒的说不出话,可动了动,却又一点没挣开,只能任人抱着,努着嘴:“我要被压没了!”   江逾明把人放开了,重新搂进怀里睡:“嗯,我吸一口。”   姜辞捂住他的嘴,把人咬了回去。   次日清辰,姜辞起了大早,坐在镜前通发时,眼睛都是闭着的——今日这发,得绾妈妈梳,今日要进宫,妈妈说了最好梳个凤头,云霜拿不准,姜辞便说等绾妈妈来弄。 第74章确实好看   另一边,路重看着觉得不是滋味的二人组之一——江逾明和姜辞正在华霜殿附近东转西逛。现下皇上和太后尊驾未到,众人哪敢像宁王一样为所欲为?都只是规矩的在外围等着进场。   姜辞今日穿了那身芨红的蝴蝶戏柳褙子,又有藕荷色的束领襟衫作衬,整个人站在皑皑雪景之中,看着明艳又动人。当初荆州名绣云娘给姜辞裁嫁衣时,便说过:她所见之人,没有数万也有八千,却从未见过一人,穿红色能胜过姜辞。   她长得白,却不是冷白,整个人像是瑞雪一般,眼皮上一点红本就独特,更何况是一袭红衣。有人穿红衣魅惑,有人穿红衣喜气,独独姜辞,她能把红衣穿出潇洒来,行止间带着红尘一笑,却又不沾俗尘。   姜辞把手背在身后,步子比平时慢了些:“今日来的人可真多。”   “今年太后六十大寿,是个整数。”江逾明看她走得慢,“步摇重吗?”   “是因为要稳重些了。”姜辞扶了下鬓发,“但步摇确实重,也确实好看。”   江逾明看她头上的金雀衔珠,又重新看回她面上:“是好看。”   “我从小时便喜欢这些花哨的首饰。”姜辞说完,“不许笑我俗气。”   哪有书礼门第的小姐喜欢金玉首饰的?往严重了说,就是败坏门风,而且像江逾明这般的清雅之士,也都是寡玩饰。   江逾明不笑,问她为何。   “这些首饰看着花枝招展,抢人眼球,却是不可否认的做工精细。”那些素梅簪子虽胜在意境,但有时就是与这些花里胡哨比不了,姜辞想起旧事,“小时候我还偷过娘亲的发饰来戴,当时看着它好看,没想那么多,也不知我头发软,根本架不住,第一回戴,就把东西摔了,那钗子还是双飞燕,坏了一边,不好看了。”   江逾明很喜欢听她讲旧事:“后来呢?”   “后来房里的嬷嬷告诉我,这双飞燕的钗子,是爹爹送给娘亲的定情信物,还同我说,这是爹爹花了一年的俸禄才买到的,我不敢告诉爹,着急了一晚,想出的法子也只是去买一个新的,回来替上。”   “一年的俸禄……”江逾明估摸道,“你那时去哪要这么多银钱?”   “我有压岁钱啊!”姜辞笑起来,“说起压岁钱,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爹了。”   江逾明:“……?”   姜辞给他解释:“按我家的族规,过年时压岁钱是不能多给的,说是为了保持淡泊清雅的家风。族里还曾明文规定——年底压岁,一文尚可,五文最宜,九文过多,还文邹邹的说什么文浅意深。”   江逾明也是没想到姜家竟比窦家还要讲究这些酸腐规矩。   “为着每年这几枚铜板,我拜年拜得很勤,五个铜板、五个铜板的攒,攒一个过年,才勉强能攒够一贯。”姜辞越说越开心,“但你爹不一样,有一回,侯爷到我家拜年,还给我红包了,我当时拿到红包时,晃了晃,听到两个声响,还以为是两个铜板,回去倒出来一看,竟是两个金叶子!”   江逾明的神色顿了下,半晌:“是嘛……”   姜辞点头:“多亏了这金叶子,我才能拿出买钗子的钱。不过后来买是买回来了,却和原来的还是有不同,没过多久就被爹发现了……不过爹爹没训我,还同我说,‘阿辞的这个,算作你送娘的礼物,爹爹的那个,我们一起把它修好,好吗?’”   “因着这事,我明白一个道理,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钱买到。”   江逾明点头:“岳父教得好。”   姜辞邀功道:“他可没教,是我自己悟的。”   江逾明就道:“冰雪聪明。”   “主动夸我了呢。”姜辞又笑起来,最近她笑的次数有点多了。   不过这句夸奖,倒是让姜辞想起了前世,她暗戳戳道,“前世认识你时,你都不会夸我,唯一夸一次,还是跟着爹一起夸的。”   江逾明微怔,随后揉了揉她的发顶,承诺:“以后我每天都夸你。”   姜辞向他伸出手:“承诺之后诺言才算生效,方才那句不算,江大人今日还欠我一句夸奖。”   真不愧是小春茶的二掌柜,这生意可是让她做明白了。江逾明点了头,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这一路种着红梅,红梅覆宫墙,藏着隔院香。   姜辞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他夸:“不夸吗?”在等着呢。   江逾明攥着她的手不说话,她便以为他是反悔了,于是乎,在他手心画圈圈。半晌,江逾明笑着:“只能夸一句,确实得斟酌一下。”   这人是真变坏了!   “……那就多夸几句嘛。”谁会嫌夸夸多呢?   姜辞笑着在等,江逾明笑着在磨,两人还没说上话,走了几步,迎面便看到了杜衡和杜夫人。   杜衡招手:“逾明兄,这么大的华霜殿都能遇上,咱俩还真是有缘!”   江逾明摇头叹:“确实,我一路绕着你走的。”   杜夫人和姜辞见礼后,皆是笑了。   原都以为,这俩人的性格会是杜衡揶揄江逾明多些,没想到竟是反过来。   只不过她们有所不知,这事在一月前,可全然不是这样的。   杜衡听完也不恼,就问:“你们也绕着华霜殿走了一遭,怎么,感觉如何?”   他看江逾明,江逾明便看姜辞,姜辞就道:“华侈。” 第75章纨绔王爷   黄昏西沉日暮。   宁王赵禛在偏殿同宫女玩闹了一会儿,刚出来,就听人禀告,说是皇上没答应太后的请求。   赵禛用热帕子擦手,嘀嘀咕咕的:“皇兄还真是小气,本王只是想进宫小住一段时日,他以为我要抢他皇位不成?难不成本王进宫住一下,就能成皇帝了?”   宁王的近侍长喜,上前低声道:“王爷莫气,皇上这是妒忌王爷呢。”   赵禛略略给了他几分眼色。   长喜继续说:“王爷您想,今日皇上为太后做了这般多,又是颂诗又是戏台的,可太后却句句不离您,这可不就让皇上难过了吗?”长喜见自家主子神色稍霁,便知这话说对了,“表面上看,皇上不愿意您入宫是因为前嫌,可这么多年过去,您的心思秉性,皇上还能不清楚吗?说到底,皇上就是在妒忌太后偏心您。”   赵禛被哄好,得意道:“太后可是本王的亲母后,不偏心我,难道还偏心皇兄不成?”   长喜躬着身,连声说是。   赵禛之所以想进宫,只是因着前几日他进宫看望太后时,在宫道上瞧见一个宫女——那模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仅仅只是一个侧影,便让他肖想了好几个日夜。   他费了番功夫跟内务府的人打听,还让长喜去查,可查了半个月,竟没找到人。这越是见不到,便越是想见,赵禛每日思那女子,思得茶不思饭不想,连觉都睡不好,真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无奈之下,他只能求到太后面前。   当然,在太后跟前,赵禛可不是这般说,只说了知道太后身子不好,想日夜常伴左右……   长喜又劝:“今日太后寿宴,皇上和太后因为您的事闹得不痛快,这事若是传出去,只怕会落人口舌,王爷不如现下同皇上说说这事,就说您不想进宫……”   “我不去。”他还是想去的,母后这次说不上话,下次说不定就说上了,只是可惜了那美人,也不知会不会想他想得瘦了,但也只能辛苦她多等一阵了。   长喜倒是不急,给赵禛细细讲来:“王爷,咱们这叫以退为进……”   赵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等想明白时,瞬间眼前一亮,高兴道:“等事成之后,本王定要重重赏你!”说完这句话,像是时不我待一半,赵禛转头就带着人去了正殿,找皇上。   赵禛定了定心神,行了君臣礼,后道:“方才母后可是说了什么话,惹皇兄不高兴了?”   赵胤心里的气还没消呢,这会儿看着他,都懒得抬眸:“在宁王心里,朕就是这般对待自己母后的?”   赵禛面上一慌,心里却是一喜,皇上果然吃醋了!   他连忙道:“皇兄宅心仁厚,怎可能是这样的人,但臣弟也知,母后所提的这请求,确实强人所难。”   太后坐在一旁,听到这话,心里不大满意,赵禛怎能过河拆桥呢?刚要说话,就被赵禛的高声盖住了:“臣弟以为,此事不妥!”   赵胤一愣:“六弟有何见解?”   “臣弟既已封王,早早前往封地才是规矩,幸得皇兄仁厚,不忍看我和母后分离,还特许我在京中立府,这本已是皇兄恩德,如今臣弟若是再入宫中,只怕有损礼制……届时,臣弟惹出众怒不说,可能还会连皇兄受言官弹劾。”赵禛认真道,“可百善孝为先,臣弟也不能置母后的安康不顾……臣弟有一计,不知可否,还请皇兄定夺。”   “你说。”   “不如就让母后到这华霜殿来长住,臣弟来时,已经查探过了,此处风景秀美,冬季温和,颇适合静心养神,对于母后养病来说,百利而无一害,而且母后搬到这华霜殿来,我也能尽心服侍。”   太后听完这话,泪眼汪汪,还是亲生的儿子好,她握住赵禛的手,叹息似的一声:“禛儿有心了。”   赵禛道:“一切以母后和皇兄为重。”   这两人倒是母慈子孝了,却让赵胤听得不是滋味——好好一场寿宴,办着办着,太后说不回宫了,还要与宁王一道在华霜殿长住。这事若是传出去,今夜的龌龊便说不清了,说他不孝是小,他与太后本就不是亲母子,若是有人捕风捉影,把这事传成软禁,那就乱了。   而且赵禛方才那话是何意?他一个皇上,因为受不了言官弹劾,便要将太后的安康置之不顾,而他宁王,就算千夫所指,也要陪着太后养病?   一番话,假投诚,真责骂,谁孝谁知道。   皇上看着赵禛,眼底的神色讳莫如深,而这也是他第一次正视这个六弟。   华霜殿中,璀璨的烛灯下,宴乐歌舞升平,烛光在丝竹中隐隐跳动,却丝毫没影响赵胤眼底越来越冷的目光。   主座上,一时没人说话,赵胤转着手中的扳指,半晌:“六弟一片孝心,朕看在眼里,但母后到底已经六十,到华霜殿长住,只怕不妥,还会劳身伤思。而且太医院就在宫中,母后若是有什么小病小痛,太医还能及时赶到……你既然一片孝心,那朕便准了你入宫之权,可以自由出入熙宁宫吧。”   “还请皇上再考虑考虑臣弟的提议,臣弟实在不愿看皇兄为难。”赵禛面上一喜,却还要故作勉强。   赵胤掀了茶盖,不容置否:“在寻得良医前,母后就靠你了。”   赵禛磕头:“臣弟定不辱命,还谢皇兄恩典!”   这一场寿宴,波涛汹涌,回去的路上,杜衡又和江逾明同路。   姜辞看到他把杜夫人送上马车后,小跑过来,悄声跟江逾明说:“小杜大人着实是有点粘人了些。”   江逾明跟着弯眉:“他就是喜欢说话。” 第76章那你坐嘛   宁王进宫不过五日,皇上便召见了江逾明。   江逾明并不意外,只是入宫前,特意回了趟修远侯府。   不想一进书房,便看到姜辞在写字,而他的位置上,正趴着一只小猫。   这猫后来取名叫阿狸,因为是只狸花猫,素日里是长笺在养。但长笺有时会跟着江逾明到都察院办事,所以一般这时候,猫就会落到姜辞手里——这人嘴上说着没耐心,不养,但把猫带到身边后,却是比谁都有耐心,捧在手里怕掉,含在嘴里怕化,去哪都要带着。   姜辞正算账呢,算到难处,还上手挠猫下巴,像是挠一挠就能算出来似的,那猫也是乖的,窝在江逾明的宣纸上哪也不去,任人摸,任人蹭,懒得眼睛眯起来,看起来很舒服。   听到脚步声,姜辞抬头,眉梢就挂上浅笑了:“怎么回来了?”   “要进宫一趟,回来取些东西。”   “要帮忙吗?”   “不用。”   江逾明和长笺进了隔间,没一会儿,从里头抱出来一个锦匣。   姜辞粗粗扫了一眼,没认出来这是什么,不过也没在意,将近年底,她也忙了起来,前头压着素卿和江涟的婚事,外头还有个小茶楼,这还只是将近年底……   这还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啊,当家作主可真不容易。   姜辞正出神呢,一个没注意,江逾明已经把窝在他宣纸上的猫捏了起来,赶到旁边。阿狸被吓了一跳,察觉这个温润公子心底藏着的恶意,伤心地跳进姜辞怀里。   姜辞笑他:“你赶它做什么?”   江逾明倒是一脸坦然,说:“这是我的位置。”   “那你坐嘛。”   “我要走了。”   姜辞笑他什么醋都能吃:“那我坐行了吧?”   说着话,姜辞从旁边挪过来,把猫猫放到自己那儿,念叨江逾明:“你别吓它,它还小呢,以后同你都不亲了。”   江逾明无所谓,走之前还摸了摸姜辞的下巴:“同你亲就行。”   姜辞同他挥手告别,眼底的笑意却不散,摸着下巴回味了一下,也不知那句话是在说,他同她亲就行,还是猫同她亲就行。   -   宣德殿内,正闻帝赵胤在等他。   看见江逾明进来后,也没说些旁的话,直接道:“想来江卿应该知道宁王进宫的事了。”   “有所耳闻。”江逾明微微颔首,“但臣以为,这以退为进的主意,并非宁王所出。”   “朕这个六弟是个什么性子,朕心里清楚。”赵胤赞同道,“那日朕允了他入宫后,他面上便藏不住喜色,这般喜形于色的人,这一看便不像有城府的,而且也不难从中看出,他之所以想进宫,确有目的,但这个‘目的’并非阴谋阳略……”   江逾明如是觉得,直言道:“宁王在宫里,对陛下才是有益的。”   一个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想要挑他的错简直易如反掌,陈鹏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因为这是在给赵胤送把柄。   由此也可见,至少在这桩事上,除了给言官多些口舌的机会,其实受益最大的,就是皇上。   就如姜辞所说的,怀疑皇上——如果今日不是皇上同他说了这事,江逾明都要怀疑这事真是皇上做的了。   “江卿所言极是。”   两人点到为止,都明白给宁王出主意的人,至少是站在皇上这边的。既是同一阵营,那便不着急查,而且想查也容易,从宁王身边的人下手就是了。   正是因为知道这点,所以两人才对这事都觉得不着急。   这事解决之后,江逾明把从家中带来的锦匣递给皇上。   “贿赂朕?想不到江卿也有这一日,是什么事想请朕帮忙啊?”赵胤笑着,可话音刚落,面上的笑就顿住了——这锦匣里的东西不是旁物,正是林氏给姜辞送的那只琉璃盏!   江逾明声音不变:“皇上说是贿赂便贿赂吧,这物是几月前,内子所得,因着先前阁老的事,臣没有上奏,但如今林鸿鸣已被逐出奉京,臣也不好再留着,皇上既是喜欢琉璃盏,臣便想着借花献佛,特意带来献给皇上。”   如今敢提这事的,想来朝中便只有江逾明,赵胤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打量:“江爱卿还真是直言不讳。”   “不过惭愧,臣这只琉璃盏,与皇上先前所得不同,质地透明,杯壁有瑕,是府中姨娘送给我夫人做新婚礼物的……”   赵胤见江逾明一脸坦然,让他对这残物也失去了几分兴趣,毕竟林鸿鸣垮台,对赵胤来说就是陈家失去了一大助力,这是好事,而且江逾明这么坦然地把琉璃盏送来,也算是在表明立场。   “纵使有瑕,还要窃之,这不正是朕与陈家的关系吗?”赵胤淡淡的一句,让一旁的朱恒都冒了冷汗。 第77章平安顺遂(一更)   江逾明到时,姜辞正站在酒楼的栏杆处看热闹,听到声音,回头叫他:“下头有人成亲。”   他走过去,跟着往下看——只见遥遥一条长安街被一支长长的迎亲队伍占了满,锣鼓喧天,唢呐奏响,红衣喜绸。新郎官戴着大红花高坐马上,走在前头,后头是八抬大轿,星星冠顶,应当还是大户人家娶亲。   江逾明看底下花童沿街撒花,就道:”今日是个吉日。”   姜辞靠在栏杆上任风吹,想起:“我们成亲时,也走过这条街。”   一句话,像是感慨无限,明明这一世他们成亲不过半年,可若是连上前世,恍惚发觉,竟是已过三年……姜辞有时觉得,明明重生的是她,可跟江逾明待在一起时,却又像跨过了千山万水。   他们明明才在一起,却又好像在一起了很久很久……   “是有经过。”   姜辞看底下的队伍一点点挪动,提问江公子:“当时骑大马的感觉如何啊?”   江逾明拥住她:“……没什么感觉,只想能走快一点,把你娶进家门。”   姜辞偷笑:“然后呢?”   “然后……让你哪也去不了。”   姜辞“哇”的一声笑起来:“要把我藏在家里吗?”   江逾明捏她的脸:“嗯,不让别人看。”   也不让人再把你带走。   姜辞心里甜甜的,靠在他肩上:“那掀盖头呢,什么感觉?”   江逾明的目光遥遥,似是记起了那夜握着喜秤时,手心的汗——他挑开鸳鸯盖头,让烛光一点一点把姜辞染亮,柳眉朱唇,香腮凤目,她抬眸看他,羞怯又欢喜,眼底缀着一层盈盈的光。   无人能分享他心底的感受,那时心口怦然跳动,像是偷尝了一口云霞。   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从前在天边,如今在眼前,他一直以为他们隔着千山万水,却又在这时,咫尺相近。   他说:“你是我的。”   姜辞在这句话里,踮起脚尖,亲上了江逾明的唇。唇是凉的,可碰到一起后,却热得发烫,姜辞顾及这里是外面,不敢大胆,只是克制地吮了下他的唇缝,便放开了——谁知刚准备后退,就被江逾明按着腰,捏住下颌,重新吻了上来。   唢呐和锣鼓还在响,身后尽是欢喜的喧闹,人潮熙攘的长安街上,酒楼一隅,有两个人安静地亲吻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江逾明吻得很凶,搂着姜辞腰的手很用力,像是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一样。   不知多久,直到声嚣渐远,江逾明才把人放开。   姜辞的脸很红,说话时偷偷喘气,她抿掉唇上的水光,问他:“只记得这个吗?”   江逾明擦了擦她泛红的眼尾:“……还记得你很好看。”   “有多好看?”   “天下第一好看。”   姜辞满意地挑眉:“还有吗?”   他说有,然后道:“喜欢你。”   用过晚膳,两人牵手去看了花灯。   还没走到一半,姜辞手上就拿了两串糖葫芦,她咬了一口很甜,才递到江逾明嘴边:“吃一个。”   江逾明没吃那串新的,咬掉了她吃得剩下一半的那个,说了句“太甜了”,才用帕子给她擦掉沾在嘴角的红糖。   姜辞凑过去让他擦,抬头说话时,眼睛乖乖的,像一只小鹿:“还是冬天逛街市好,热闹也不热。”   他们走了一路,手上零零碎碎地提了好些东西,直到路过花灯铺子,姜辞说要买。   准备掏钱时,正巧听见旁边的胖婶揪着自家儿子的耳朵,骂骂咧咧:“买买买,你有钱吗买!你一个大男人,买这种东西做什么?没用又费钱,有这闲钱,不如买个肉包吃。”   男孩苦着脸,还说想要。   胖婶就道:“回家拿草纸折一个,要多少有多少,还不花钱……”   男孩一脸沮丧地被娘亲拉走。 第78章少猫不宜(二更)   翌日醒来,姜辞浑身都软绵绵的,连手指都使不上力,她在心里努力了一会儿,见起不来,索性直接往江逾明怀里钻。   江逾明早就醒了,见她这么蹭,就替她揉了揉腰。   “腰还酸不酸?”   昨夜在外头胡闹了一次,回到榻上又弄了两回,抱她去洗时,姜辞直接在浴桶里睡着了。   “……不酸。”就是没睡够,昨夜是半夜醒的,又折腾到天亮才睡,姜辞挪进人的怀里,抱着不撒手,“我今日不想起了。”   江逾明边揉腰边笑她:“那我跟云霜说你病了。”   姜辞也不要脸面了,在他怀里撒泼打滚:“病了病了,我得了起不了床的病……”   江逾明被她蹭得痒,索性把人翻了过去,用被子团起来,长手长脚地把人抱住,不让动:“那就睡。”   姜辞又闹了一会儿,可没过多久,就累了,再叫她时,人已经睡着了。   一个回笼觉,睡到日上三竿,再醒来时,江逾明已经去了都察院。姜辞起来用了个午膳,在小院散步时,云凛忽然拿着个长木匣子来找她,说是青公子送来的。   “还说了什么?”   云凛耸肩:“还说,祝夫人生辰吉乐。”   姜辞把东西接过,打开来看——里头是十二只颜色各异的珊瑚米珠钗子,光看成色便知价格不菲。   她平静地看了两眼,把东西递给云凛:“把东西送回去吧。”   云凛没多说,拿了东西就走。   姜辞回了厢房,把窝在篮里睡觉的猫咪抱了起来,去了书房,可提笔写字,心里却全是旧事——   自从城门那日见过青胜兰之后,两人见面的次数渐渐变多了,接触久了,姜辞才知道,原来他是徽州人,到荆州来,不过是为了做生意。   两人都是荆州的过路人,久而久之,很难不相识。   起初姜辞是对阿无感兴趣,毕竟荷包是阿无帮忙拿回来的,后来得知他的嗓子是被他爹用汤水烫哑的,又不由得对他心生不忍,直到知道了他的遭遇之后,不忍就变成了同情——阿无的爹是村里有名的赌鬼老赖,一次在府县赌钱赌输就算,出老千还被赌场老板抓住了,人家当场就说要剁手。   阿无的爹涕泗横流的又哭又求,说是回家拿钱后一定还上。赌场老板看他这命也不值几个钱,还不如他那点赌债——老板逼着他回家拿钱,说是还了钱,就放他一马。   可阿无的老爹哪有钱,他到处打听办法,四处筹钱,结果钱没借到,倒是听到了一个有用的消息——这赌场的老板有个难以言听的癖好,偏好男风!   他立马想起自家还有个长得还算清秀儿子,便想着把儿子送到老板那去。   阿无不愿意,被他爹打得浑身是伤,最后一碗滚烫的蒙汗药下去,人不仅晕了,连声音都被烫哑了。   后来人送到老板那里,还没做什么,人就已经烧得不省人事了,赌场老板看阿无快不行了,怕他死在床上晦气,直接让人把他扔去了花柳巷。   花柳巷里尽是最下等的窑子,躺在巷道上的都是染了病、等死的人,阿无被扔到那里,就是去等死的。   “既是最下等的窑子,你怎么会去那?”   青胜兰连忙道:“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就是马车路过时,刚巧看到有个人从里头爬出来,怪吓人的,这才出手相救。”   姜辞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还算有点良心。”   青胜兰就笑:“想在你这听句好话可真难。”   因为阿无的事,姜辞和青胜兰的关系渐渐熟络了起来,青胜兰也慢慢得知她其实是官家小姐。青胜兰没想着攀附权贵,一如既往地带她去各种码头参观商贩搬货运货——他家是做丝绸生意的,很是不得了,在码头上吆喝一声,便有的是人排队想过来同他聊几句。   他场面功夫做得足,却也没能在姜辞面前留下什么好印象。   直到后来,周氏的娘亲大寿。   周氏想要给老人家送一串珊瑚珠子,又不知怎么选,荆州近海,卖这种东西很多,但假货也不少,姜辞看周氏实在为难,便去找了青胜兰。   这还是姜辞第一次托青胜兰帮忙,所以不过一壶茶的功夫,那人便替她寻来了。跟珊瑚珠子一起来的,还有那匹天丝云锦。   青胜兰同她说,这是给老人家一片心意,还冠冕堂皇地说是感谢她这段时日的照顾。   姜辞自认跟他不熟,又见那匹布实在好看,便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说是买下来。   当时青胜兰没说什么,直到第二日,两人再见面时,青胜兰同她说,这匹布上绣了她的名字,送给旁人不好。   姜辞一听这话,翻了个白眼,因为这事半个月没搭理他——若是为了自己,姜辞才不会花这么多钱卖一块布。   青胜兰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又是请客又是赔礼,还说会把那些钱还她……姜辞见他还算诚恳,也没气多久,便原谅他了。   那之后,青胜兰同她说话越发暧昧,甚至有一次直接问她:“姜姑娘可有意中人?”   姜辞步子一顿,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道:“我定亲了,有未婚夫的。”   青胜兰微微扬眉,过了片刻后问:“哪里人?”   “奉京人。”   “……当官的?”   “当官的。” 第79章压祟压岁   除夕的烟花一放便是三夜。   雪是大年初二停的,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半个奉京都在睡,只有城南雷家依旧灯火通明——雷呈的孩子要生了。   雷勇焦急地等在门外,隔着人隔着窗,听里头稳婆的响动和女人的呜咽,薄汗涔涔浮在额上。他有过一个小妾,便是难产死的,连保大保小都没来得及问,就一尸两命了,不过好在稳婆说,她肚里的那个是个女孩。   他抬手用帕子拭了汗,轻吐一口气。   乌云悠散,月上梢头,巢中乌雀出来透气,在苍白凉月下,低啼三声。   紧接着,一声嘹亮的哭声从屋里传出来,一阵兵荒马乱,惊飞了走雀。   稳婆抱着孩子兴高采烈地推门而出,高兴着嚷道:“老爷!姨娘生了!是个公子!公子!母子平安!”   雷勇乐得瞪大了眼睛,连忙把孙子接进怀里,看他是鼻子是眼,眉心还有一颗红痣,虽然脸还皱巴巴的,但雷勇觉得他像个菩萨,是他们雷家的菩萨。他连声道了三声好,赏了稳婆十两银子,又让人把碎红照顾好,转头,带着孩子离开了厢房。   碎红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下午。   在她房中侍奉的丫鬟从两个变成了四个,还都是一等丫鬟,碎红半眯着眼,怔愣着出神——这半年她在雷家,虽没得过好眼色,但也没受过苛待,可她也知道,这一切,多亏了她肚里的这个孩子,若不是这个孩子,她早死了……   丫鬟笑笑看她睡醒,扶她起身,趁着喂她喝水的功夫,把昨日的喜讯告诉她:“姨娘给老爷生了个孙子,老爷可高兴了,昨夜每个下人都得了半贯赏银,姨娘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笑笑得了赏,待碎红的态度也亲切了不少。   只可惜碎红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神色,只问她:“孩子呢?”   “昨夜就被老爷抱走了。”   一句话,让碎红垂了眸,那是她怀胎十月的孩子,可她甚至连一眼都没能见到……   她呆呆地坐在榻上,心里从没有这个期盼过一件事,那就是见她的孩子一面,哪怕只是一眼……可这个念头刚出,她的目光瞬间灰暗了,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这不是她配提的。   一连几日,小院风平浪静,除了送饭的小厮,几乎没人会来,这个地方,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   也是,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谁会关注?   碎红戴着护额,坐在窗边看外头的雪景,眼底同雪一样素白,了无生气,如今只怕谁见到她,都不会以为,她就是当年奉京的头牌歌技,可也是这样,才是最安全的。碎红的目光落在窗沿结冰的冰花上,看它们凝固、破碎直到消失。   这日是直到黄昏,才忽然热闹起来的。   雷夫人和少夫人抱着孩子闯进她的厢房,雷夫人边走还边斥责儿媳:“你到底会不会带孩子,我宝贝孙儿都哭了一日了,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少夫人泪眼汪汪,可到底是没办法,她没生过孩子,自然也不会带孩子。可偏偏老爷和夫人对小少爷都宝贝金贵得很,只准她上手,不许下人碰,她已经连着两日没睡了……   雷夫人看她那娇滴滴的模样,便忍不住翻白眼,自打这女人嫁进门后,她儿子就死了,不是克夫是什么!她高声骂:“哭哭哭,整日就知道哭,除了哭,你还会做什么!”   说完这话,雷夫人刚巧跨进屋门,对碎红说话时,瞬间换了语气:“锦儿哭闹一整日了,谁哄都不管用,我想着母子连心,兴许你有办法。”   自从雷夫人进门的时候,碎红的手就紧了,她没想过她会有见到儿子的机会,直到现在——她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看他眉心一点红,漂亮得像个瓷娃娃,一眨一眨的眼睛像是拨动了她的心弦。   她颤着手,把孩子接进怀里,目光细细描过他的眉眼唇瓣,而后,无师自通地轻轻摇了摇,也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孩子的哭声便小了,像是认得她似的,眼睛泪汪汪地看着她,却又亮堂堂的,看得人心软。   雷夫人见孙子不哭了,脸色一下就好了,同乳母道:“原是想姨娘了。”   “……可不是嘛。”   碎红把孩子抱在怀里,一步一摇,侧头轻轻靠在他身上,低低地给他唱起歌来,她的声音很好听,婉转而悠扬,只是如今唱给儿子,还多了几分慈爱。   孩子在歌声里,渐渐安静下来,没一会儿,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哭了一夜,早就累了,只是他在睡着前,忽然从襁褓里举起小小的手,虽只是抬了一点,却是向着碎红,像是想要碰碰她……   雷夫人心中的大石落地,见孙儿快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带着儿媳和乳娘退了出去。   雷勇刚下早朝,一回府就要见孙子,知道夫人把孩子带到碎红这来后,匆匆赶过来:“锦儿呢?”   人是见着了,但孙子却不在。   “老爷莫急,锦儿就在里头。”雷夫人拦住他,“昨夜老爷走后,锦儿便一直在哭,方才才算停下来。妾身担心锦儿这般哭下去,嗓子受不住,人就要烧起来,到时有个三长两短可就不好了,只能把锦儿带到这来了……”   既是为了孙儿好,雷勇自是无话可说。   雷夫人接着道:“妾身看锦儿聪慧,方才他一见碎红,立马就不哭了,兴许是母子连心,有感应吧,而且锦儿很喜欢听碎红唱歌……”   音落,雷勇皱了眉:“娼妓做派!我雷勇的孙子成日跟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如何能行!”他这样说着话,直接推门而入,想要把孙子带走——   可刚一进去,就看到这样的画面:未施粉黛的清丽女子一脸慈爱地抱着孩子,轻声哼唱,哄他入睡,眼底的温柔和静谧温馨挡都挡不住,也只是一瞬之间的冲击,却让贸然闯入的他,感觉自己像个坏人。   雷勇轻咳一声,到底是退了出来:“锦儿还小,确实不能没娘……”他说着,扫了一眼儿媳妇,“既然锦儿喜欢听歌,你就跟碎红好好学学,什么唱歌弹琴,只要能把我的孙儿照顾好,通通都要学会。”   儿媳妇战战兢兢地应承。   雷勇又道:“你即使呈儿明媒正娶的正妻,家里自是不会亏待你,等锦儿身体好些,往后肯定是要过继到你的名下,只有你,才是锦儿唯一的娘。”   儿媳福礼答应了。   雷夫人轻声问:“那碎红……”   雷勇的声音骤寒:“呈儿是怎么死的,我可没忘。”他把十指摁了个响,恶狠狠道,“如今看着锦儿的面子上,我暂且饶她一命,待日后,我定要她挫骨扬灰!”   寂冷的庭院里,依稀还能听到厢房里的歌声,它悠扬又静谧,像是一首摇篮曲。 第80章我在训猫   姜辞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小心思这般多,我大哥他知道吗?”   江逾明怕她被雪淋到,等了她一步,冷清清地说:“那就不告诉他。”   “你说不告诉就不告诉?”姜辞微微仰头,脸上无言地写着四个字“我要告密”。   江逾明收了伞,问她:“那要怎样才不告诉?”   姜辞发现他现在好聪明,直接提了要求:“你收买我。”   江逾明带着她去了偏厅,刚进门,就看到厨娘端了道糖蟹放在桌上,姜辞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奉京也会有这个吗?”   “除夕那晚,听你说到荆州菜,我便想着你是想吃了,就请先前来过的那个荆州厨子来了一趟,他说荆州那边,过年很喜欢吃糖蟹。”   姜辞开心起来:“这么好吃的东西,没有给爹送去吗?”   “送了。”江逾明坐下给她剥蟹,“每个院都送了。”   “这个真的很好吃,你一定要多吃些。”   “好。”   用膳虽早,可这一顿,却是吃到了月朗星稀,因为有大半的时间,姜辞都在看江逾明剥蟹——江逾明不管是剥虾还是剥蟹的动作都很好看,他的指节修长,微微用力时,就可以看到手上的青筋,让人觉得很有力量。   喜欢的菜,好看的手,姜辞磨磨蹭蹭多吃了半碗饭,后来因此实在吃得太多,还被江逾明拉着在小院里散了一小会儿步。   过年总是闲暇居多,姜辞年前就把旧事处理完了,这会儿晚上,只能陪着江逾明去书房处理案牍。   江逾明提笔,姜辞逗猫,两人各坐一边,互不打扰。   姜辞闲来无事,最近教会了阿狸一个动作,只要她一伸手,阿狸就会把头埋在她手心。   今晚大概是在巩固和检验成果,姜辞一晚上都忙得不亦乐乎,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新鲜事,直到最后屡试不爽,玩累之后,才想着歇一歇,也让猫歇一歇。   可就在她倒茶的功夫,江逾明忽然冲她翻了手掌。   姜辞心领神会地枕上去,侧头对他笑:“我在训猫呢,你做什么?”   江逾明的手很大,也很暖,摸着她脸时,手指忍不住摩挲,似是觉得触感很好,摸了之后就一直没停,直到很久很久,才意犹未尽地收手,他说:“我也在训我的猫。”   姜辞在这句话里,蹭了蹭他的掌心,学了一声:“喵~”   江逾明笑起来,拇指揉蹭着她的面颊,像是在摸那三根不存在的胡须。   这日夜里,江逾明刚熄灯上榻,姜辞便翻过来,指尖在人心口画了个圈,问他:“训猫吗?”   江逾明训了她两次。   江逾明在床事上,表现得一点都不温润如玉,他总是要进得很深,给的浅又很短,以至于刚开始没多久,姜辞就受不住了,她抱着他的肩讨饶,却一点用也没有,只能在颠簸里喘息,然后在下一次他吻上她的脖颈时,偏头在他耳边吹气,坏心眼地轻轻叫:“哥哥……”   脖颈上被吮得一痛,小腹就湿了。   她抱着江逾明不撒手,听他埋在颈边低哼,很性感,她问他:“为什么不在里面?”   江逾明又亲了亲她的肩窝,在她身上亲昵地磨蹭,好久才说:“还不想要孩子。”   姜辞一愣:“为什么?”   他把她濡湿的发全都抚开,捧着她的脸:“因为你身体不好。”   姜辞却蹭了蹭他的掌心:“我觉得已经好很多了。”   “嗯。”江逾明像晚上那样揉她,“明年好不好……”   姜辞看他的神色认真,想着可能是先前大嫂的事,把他吓住了,她摸了摸他:“我的手冬天是热的,这两个月的月事都有按时来,晚上也睡得很好,我没有东想西想,心情也很好……”   江逾明呼吸渐沉,亲了亲她:“我知道。”   “我还可以吃药。”   “不吃药。”江逾明吻在她的掌心,他说,“再等一等。”   姜辞勾着人不放:“我不是说我重生了吗?我们成亲三年都没有孩子的,你不用……”   姜辞还没能说完,江逾明就把人抵住了,方才暂停的动作继续,剩余的话全变成了喘息,这一场比上一场还要激烈,甚至到最后,姜辞低低呜咽时,江逾明也没放过她,反而是压着她的腰,把人紧扣在身上,把她所有想要的,都给了她。   夜色昏沉,飘雪纷扬。   凉风从没封好的窗缝边溜进去,吹动帐幔,让影子落在榻上不敢睡着的人身上。 第81章宾主尽欢(二合一)   雷勇醒来,已经不知更时几何了,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屋里全是人,有他的夫人,还有他的儿媳,几房妾氏,他病恹恹地收回目光,却眼睫一闪,忽然看到了站在角落的杨进观。   雷勇瞬间醒神,记忆回笼,想起这两日发生的事,撑着床榻就要起身,大夫忙把他拦住:“老爷这可万万使不得!老爷气急攻心,昏睡两日不醒,如今这身体,只能静养……”   雷夫人适时上前,温声劝:“老爷就听大夫一声劝吧,有什么事,等身子好了再说。”   雷勇看到夫人也是眼下一片青灰,眼底满是血丝,知道她这几日也是受苦了,他长叹一声,躺在榻上久久出神,渐渐稳住心绪,才同他们道:“你们先出去吧。”   “老爷……”   “我自有分寸。”雷勇安抚地碰了碰雷夫人的手背,转而道,“还请杨兄留步。”   众人只得出去了。   杨进观看他满头白发,语气里带着担忧:“年前同雷兄吃酒,雷兄还一脸喜气,说要给孙儿办满月酒,怎的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可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孙子?”雷勇冷笑,“满月酒?”   杨进观道:“雷兄何至如此?”   “我连孙子都没了,还有什么宴席可办……”   杨进观大惊:“令孙怎会……”   雷勇知道他想差了:“没死呢,活得好好的,只是那人根本就不是我孙子。”   杨进观更是震惊:“那孩子不是你亲眼看着那技子生下来的吗?怎会不是?”   雷勇紧闭双目躺在榻上,语气里尽是疲倦:“因为从一开始那孩子就不是我雷家的,不是呈儿的……我这大半年的殚精竭虑,全是在为他人养孩子!”   “不是雷呈的……那谁的?”   “当今内阁阁老,陈鹏。”   杨进观呼吸一滞,语气里尽是不敢相信:“阁老这个年纪……”   “我亦是不敢相信,上门去问,谁知他直接承认了……”雷勇也觉得这事荒唐至极。   他回想起阁老的话,他说要把雷锦算在六姨娘名下,这便是在承认孩子不是他妾氏所生了。雷勇回想起奉京百姓间常说的那些话,说阁老有儿孙福,说他那几房妾氏如何能生养,还说找媳妇,就要照着阁老的那几房妾氏的模样去找……   事到如今,雷勇算是明白了,阁老是有儿孙福,但那些妾氏却并不是什么好生养,他只是会把外头那些女子生下的孩子都领回来,再记在她们名下……   “阁老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杨进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想的却是,阁老把雷勇的儿子绿了,为着这事,雷家和陈家算是掰了,可雷勇一倒,不就轮到他了吗?   如今阁老在朝中行事低调,很多家族不敢在明面上跟陈家来往,除了杨家和雷家。雷勇会来事,爬得比他快,在阁老身边几年,便已是刑部尚书,现在出了这档子事,雷勇不行了,可不就轮到他了?   雷勇深深看了一眼,知道他在想什么:“杨兄就不好奇,我为何把你叫来吗?”   杨进观一愣。   “我说了这般久,杨兄竟半点没想自己?”雷勇冷冷地看着他,“那贱人连夜带着那孩子跑了,这事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杨进观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脸上的胡子跟着在颤:“雷兄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儿子,也是……”雷勇还没来得及答,杨进观就道,“我不信!”   “我那小妾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可能和旁人……”   “不可能!不会的!”杨进观越说越不确定,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   雷勇躺在床上,看着他的背影,面色越来越冷。   昨日去,陈鹏叫他的第一声,便是雷尚书。   单单一个称呼,便让他不敢再说话,因为雷勇知道,那是威胁。   他的身份地位全是陈鹏给的,他给得干脆,淮安伯府那么多条人命都能随手付之一炬,陈鹏给他的恩赐,背后全是尸山血海。   淮安伯府为什么死?   陈鹏选中他们,便是因为那琉璃盏,可倘若有一日,雷勇成了下一个琉璃盏,那陈鹏自然也不介意让雷府成为众多尸山血海中的一个。   雷勇当时站在那里,觉得自己与冰面上那人何其像?他的每一句答话,在陈鹏面前,都像是蝼蚁濒死前的呜咽与嘶吼,只不过他比那人好些罢了,陈鹏给了他看见火光选择绕道的权利,因为飞蛾扑火必死,蚍蜉撼树必亡。   他自认懦弱,事到临头,还是绕了过去,至于杨进观……   杨进观跌跌撞撞跑到陈府。   可刚一进门,便看到一个粗衣下人被绑在长木凳上,苟延残喘地躺在地上,旁边王管家正提着鞭子,似是还不肯罢休,可那人早已经被抽得皮开肉绽了……   他站在门边,一时不知该如何过去,遥遥看到陈鹏正抱着孩子在玩,那孩子眉心一颗红痣,可不就是雷勇给他说过的那个孙子。   陈鹏像是很喜欢那孩子,抱着他问:“锦儿说,还要打几鞭啊?”   那孩子半月不到,哪会说话?听到有人跟他说话,就发出了一声:“唔。”   “好,听锦儿的,打五鞭。”   惨叫声骤然在院里响彻天井,每一声都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   “打完了,还要不要打?”   “唔唔……”孩子饿了,小脸皱了起来。   陈鹏却道:“还要打多少,锦儿才能开心啊?” 第82章暗潮涌动   石过马蹄响,风掠松涛动。   姜辞坐在马车里头昏沉沉的,不知是因为颠簸,还是因为药。   她身上开始越来越热,整个人像是正在装热茶的杯盏,热意一层一层翻涌而上,不知何时会溢满而出,姜辞用力掐住自己的虎口,企图让自己清醒些。   就在这时,前头驾马车的云凛忽然伸过手来,一把攥住了云秋的领子,头都没回:“会驾马车吗!”   云秋早慌了,哆嗦着声音:“不,不会……”   “那就行!”云凛说完这句话,直接把云秋拽到了前头,缰绳一塞,“一直往前跑,能有多远跑多远,看到岔路就转弯,往哪转都行!”   云秋握着缰绳,在马车的颠簸里,心底慌成一片,她感觉她握在手里的这只牲口像一只横冲直撞的野兽,根本不是她能驾驭得了的,但她没放手,而是咬紧了牙,这么惊惧的时刻,她想到的却是云霜走前,留给她的那个眼神,那个眼神很深,也很沉,仿佛是在说,夫人就交给你了。   云秋在自己的虎口上用力地咬了一口,勒紧缰绳,在下一个岔路口前,猛得往右一拽,整个车身向右拐去,车厢擦过石壁发出沙沙声响,她们有惊无险地渡过了第一个岔路——   马车里,云凛挡在了姜辞身前,握住了她握住的刀:“夫人,还好吗?”   姜辞浑身都很热,已经看不清了,但她点了头:“我很好。”   云凛无视了她手心的颤抖,在身后的人企图扒上马车后门时,给了那人当胸一脚,那人猝不及防,直接滚下了马车,撞倒了后面疾行的马,暂时阻挡了他们追击的脚步。   但这只是暂时的,云凛之所以会到后面来,便是因为她发现后头追来的人越来越多,她们势必跑不了多远,没过多久,云凛听到前面的马一声嘶鸣,接着是云秋的一声惊呼:“云凛姐——”   “继续!”   后头的一群人中,有两个人跃马而出,他们很快就赶上了姜辞的马车,齐头并进地跟在她们马车后面,在近在咫尺的靠近中,扒着车厢,就想上来!   云凛从姜辞手中的刀鞘中抽出长刀,速度之快,在那些人靠近的瞬间,直接刺破了他们的胸腹,那人痛叫一声,直接翻了下去!   还在追击的人都惊住了,他们全然没想过他们奉命带走的这几个弱女子,竟还会拿刀杀人!   那些人面面相觑地犹豫了,直到不知是谁,忽然紧咬着牙低吼一声:“这人可是陈公子要的!”   音落,他们瞬间改了主意,一拥而上——   云凛的长发在黄昏落地时四散,四五个人迎来撞上了她的刀,她喘着粗气,在交锋的空隙里有了判断,这些人也就是稍稍会点功夫的混混而已。   这个念头刚一起,对面后来的人不知从哪抄了把大刀,直扑而上,抵上了云霜的刀锋,两人刀锋相接,刀刃间闪过火花。   好大的力气!   这人虽不会刀法,但就是这样的横劈直来,震得她双手发麻。云凛低喝,旋腿而起,就要横腰踢去!   可想象中的力道没有落到人身上——她的对手不止一个,刚一抬腿,后来的人就把她的腿抱住了!   云凛重心不稳,一面抵着刀,一面又要挣扎着推开那人,险些就要摔下去。   就在这时,一截刀鞘从后头飞上来,直直打在抱着云霜的腿的人脸上,那人吃痛着别过脸,分了心,云凛连忙定住身,再抬腿,把那人横扫马下!   马车激烈的动荡起来,握着大刀的人手开始吃力,也是这时,一柄短刃一样的东西飞了出去,刺中那人的眼睛,他痛呼一声,再也握不住刀,后仰着滚到车下。   姜辞把云凛拉了回来。   她现在手里什么都没了,就剩一盒酒酿丸子,她靠在马车里重重地喘气,身体里的热意随着马车的颠簸来回激荡,每一次呼出的气息都能让她感觉到炙热。云凛稍稍回头看她,姜辞迷离着眼睛解释:“是扇子,扇子丢了……”   云凛汗涔涔地喘气,脸上还带着血珠,她想帮姜辞压制一下,奈何却不会这样的功夫。到最后只能握着刀上,站在门边。   她的功夫胜在功法和身手,碰上力气大的莽夫,着实是让她有些为难,但不管如何,只能顶上了,希望云霜那边能快一些……   下一次交锋来得很快,兵刃刮擦出刺耳的动静,再砍再接,每一次的进攻与防守,都让云凛觉得虎口发麻。   在云凛的双手快要震得失去知觉时,她手中的长刀被砍出了豁口,碎裂的一响动摇了云凛的脚步,她身形一晃,露出瞬间的破绽,那人顺势而上,挤开她,就要往里进——   变生肘腋间,侧向破空而来的一只飞矢,穿云破雾,箭羽带着寒霜的凌厉,一瞬之间,射穿了那人的心口!   云凛站在那处仓皇转头,看见了那道素白的身影,她惊呼:“夫人,世子来了!”   姜辞在这一声中,散了气力。 第83章你是太阳   外头乱成一片,姜辞这一觉却睡到下午。   她醒来时,浑身都在痛,像是被人里里外外地欺负了,姜辞不舒服地动了动,忍不住软绵绵地轻哼,还没做什么,就被人团了团,收进怀里。   原本姜辞没醒的,可被人这么抱了一下,瞬间就醒了神,竟然没去当差吗?她磨蹭进人怀里。   江逾明早就醒了,只是一直在等她,也是直到她醒,才发觉自己看她睡觉,竟是能了一上午,不过现下能听到她娇侬软语的撒娇,还获得了一个抱抱,感觉很不错,他揉了揉姜辞的腰:“还难受吗?”   “……不难受。”姜辞怕痒,往他怀里扑。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姜辞都摇头:“就是做得太累了。”   江逾明轻啄了她一口:“……怨我。”   姜辞在这句话里感觉到了恃宠而骄的意味,忍不住他身上蹭了蹭:“昨日的事后来如何了?我好像把人打伤了,会给你惹麻烦吗?”   江逾明捏了捏她的脸:“不会,已经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姜辞也不是真好奇,就是想说说话,她双手抱着人,整个人窝进他怀里。   江逾明犹豫了一下,才昨晚的事说了。   说完后,厢房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姜辞等了一会儿,摸摸他的手,问他:“怎么不说话了?”   江逾明把人捞上来亲了一下,他说:“不知道说什么?”   他隐隐想到昨夜青胜兰话里的暗示,甚至在姜辞问起的时候,心里有过一瞬的忐忑——我可能和你想的不一样,你会介意吗?   姜辞猜出了大概,仰头问他:“怕我会乱想?”   江逾明说不怕,却又问:“你会想什么?”   “会想……原来江逾明也是个人。”姜辞说完这句话,自己笑了,“我见你的第一眼,便觉得你跟个月亮似的,清清亮亮地挂在天边,好像离我很远,又好像很近,看得着却摸不着……但我现在觉得,你不是月亮了,你就是个人。”姜辞摸摸他,“因为是人就会不高兴,会生气,会难过,会有想要的东西和讨厌的人。”   江逾明碰了碰她的眼睛,忽然说:“我不是月亮。”   姜辞刚要说话,江逾明又道:“你是太阳。”   姜辞笑起来,感觉自己的心口软软的,像是尝了口云霞,忍不住双颊泛红:“我才不会把你和那些仗势欺人、心狠手辣的人放在一块儿想……昨日之事,本就是陈子酬不对,是他惹事在先。”姜辞抿了抿唇,“而且昨日若不是你来得及时,还不知会出什么事呢……”   江逾明一想到昨日的事,便觉得心有余悸,人明明就在他身边,却依旧会出事,若是他不在,岂非更糟?他越是想,越是觉得担忧,似乎想把人再看紧一点,或者,一直藏在家里,不让别人看她:“……我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么好的人。”   “是吗?”姜辞躺在他腿上笑起来,“我觉得这样才好嘛,人都是会脾气的,若是有人算计你,我也会很生气啊,不会生气的,就是包子。”   奇奇怪怪的比喻,江逾明问她:“你生气是怎么样?”   姜辞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不怎么样吧,我也不知道。”她很少有生气的时候。   江逾明听她说话,用指腹蹭了蹭她的脸:“再问你件事情。”   “好啊。”姜辞埋在他怀里,亲昵地蹭来蹭去,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   “青胜兰是谁?”   姜辞不蹭了。   江逾明因为她的反应,微微眯起眼睛:“嗯?”   “啊……你见到他了。”姜辞往后挪了一点。   “还聊了几句。”   姜辞觉得他这话听起来,有些阴森森的:“……那聊得还愉快吗?”   江逾明改成捏她:“你说呢?”   那肯定是很不愉快……   姜辞还记得这人可是好能吃醋的,她连忙解释:“青胜兰就是我之前说过的,在荆州认识的朋友。”   她把和青胜兰认识的起因、经过、结果交代了个清楚,平时的拈酸吃醋可以当作情趣,亲亲抱抱地哄过去,但这个人确实是桃花,姜辞不希望江逾明不开心。   姜辞仔仔细细说完,还竖起三根手指:“我们可是清清白白。”   江逾明的手摸到姜辞的锁骨上,那里有半个吻痕,其实颜色很深,但他还是忍不住按了按:“清清白白?”   “是的!”   “那他怎么叫你阿辞?”   姜辞也不知这该怎么解释,青胜兰这人:“他他他,他自来熟……我可没答应他这么叫我。”   “这样啊……”   姜辞在他这句话里,挤了个川字眉,觉得他有一点难哄,已经不想哄了!   江逾明看她的小表情,忍不住笑,但又忍住了:“他说,你之前常跟他提我。”   “啊……是啊。”姜辞兴致缺缺。   “说我什么?”   姜辞翻过身去:“说我喜欢你。”   “嗯。” 第84章太庙之上   杜衡和江逾明对视一眼,快步过去,火光一递,只见黝黑的深井倏然一亮,井壁一面铜镜反射了火把的光,一下照到地底,让他们看见了底下所谓的“人”——那是一具枯骨。   江逾明又查看了几口井,发现这里的井很浅,而且下头都有死人!   他连忙叫人把尸体搬上来,一一查过,又是一阵功夫。   杜衡蹲在尸体前面:“看着死了有些年头了。”   江逾明却停在刚搬出来的那具尸体面前:“这具是新的……而且这里全是女子。”   杜衡啧啧称奇:“太庙的后松林里,藏了七口井,还埋着十一具女尸……”   他们两人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杨进观却抱着丹青相哆哆嗦嗦,他本就是文官,又不像江逾明家中有个打仗的爹,自己又会功夫,也不像杜衡一样,喜欢跑大理寺看人验尸。黑压压一片大火烧过漆黑,地上全是死人枯骨,杨进观双腿一软,吓得跌倒,却恰好摔在了江逾明面前的尸体身上——他失声叫了一声,刚要跑,又觉得那人似曾相识:“这这这,这不是庄娘嘛……”   江逾明一顿,倏然回头:“庄娘?杨大人在说什么?”   庄娘是那十八个女子中的一个,还是年纪最小的,不过杨进观认识她,主要是因为庄娘是奉京闻名的扬琴高手。   杨进观的娘亲大寿时,曾把她请到家中为寿宴助兴,只不过后来就没有音讯了,他原以为庄娘是嫁人了,如今看来,竟是死了!   杨进观连忙摇头:“没没没,我什么也没说。”   江逾明不置可否,走过来扶了杨进观一把:“杨大人官在詹事府,大半夜的,跑这来做甚?”   杨进观别过头:“我我我,我就是来散散步……”   “散步?太庙失火,杨大人去哪散步不好,怎的偏偏到这来?”   杨进观一时答不上。   杜衡摇着头走过来:“杨大人甚是可疑啊……难不成今夜这大火,与杨大人有关?”   “休要胡言!”杨进观被吓住了。   江逾明见天色将明,再这么绕弯子,只怕会被人发现,杨进观是重要人证,他既然到这太庙来,定是跟陈鹏有关,于是:“杨大人,令郎与妾氏之事,我闻伤悲。”   杨进观微怔:“你知道什么?”   江逾明神色淡淡:“我知道什么取决于杨大人知道什么。”   他话是这般,杨进观却听出了一丝威胁,他心虚地垂下眼,不去看他。   江逾明微微眯起眼睛:“杨大人难道就不想要回自己的孩子吗?”   杨进观愣了:“你什么意思!”   江逾明徐徐道:“雷大人那日去陈府,他见到孩子了吗?”   杨进观不说,他也知道:“没有。”   “同样是妾室和儿子,为何他见不着,偏偏大人您却见着了?”   杨进观在他的话里冷静下来:对啊,既然不是他的,为何还要给他看?   “因为他想,他想……”陈鹏想什么,杨进观也不知道。   “这里的尸体原本应有十二具才是,可如今却只有十一具,消失的那一具,应该是您妾室的吧?”   江逾明说得对,正常来看,他的妾室应该也躺在这里才对,可并没有,他的妾室是在泾水河里被人发现的,为什么?陈鹏为什么单单对她例外?   “你到底知道什么?!”   “陈大人可有调查过令妾的户籍?”江逾明抛出了杨进观不知道的信息,“那女子,是陈鹏的庶妹,少时走丢,后来辗转到奉京,只是一直未与陈家相认罢了。”   杨进观心间大骇,又觉得哪里不对,定了定神,觉得自己险些被江逾明骗了:“既然如此,她为何会被杀死?”   “是啊?为何?”江逾明在他这句反问里笑了起来,“难道杨大人不想知道吗?”   “你!”   “做生意还讲究以物易物,等价交换,杨大人觉得呢?”   聊到这地步,就不用藏着掖着了,杨进观冷笑一声:“江大人到底初涉官场,陈家什么人物,我若出面指认阁老,后果是什么?江大人一句不清楚,要的就是我杨家满门的命。”   江逾明却道:“太庙重修于康乐二十年,当年负责督造的就是陈阁老,陈阁老在太庙这,修了这样的井,葬了这样的人,杨大人觉得皇上会放过他吗?”   杨进观心间一动。   紧接着,江逾明又说:“难道杨大人,真的不想要你的儿子了吗?”   他说了两次“你的儿子”,杨进观心都乱了,难不成那真是他的儿子?!   杨进观喉间微紧,心跳渐渐快了起来,在他犹豫不决时,他若隐似无地感觉到江逾明眼底“姜太公钓鱼”般的笑意,他说:“我能帮你。”   -   深夜,陈府。   陈鹏刚刚睡着。   他这两日因为潮州和陈子酬的事殚精竭虑,折腾了一日才睡着,他这个年纪,已经不似从前,少休息一日,伤害都是立竿见影的。陈鹏舒服了这些年,这一场,几乎伤筋动骨,晚上是点了安神香才睡的。   以至晚上出事时,王管家在门外踌躇许久,都不敢敲门,直到听见里头有了响动,才敢发出声音。   “又出什么事了!”陈鹏语气里藏着不耐。 第85章执手偕老(正文完)   江逾明赶到时,囚车被劫的街道已是一片狼藉,街巷路道血迹四溅,还有几具尸体横陈。方才还在看热闹的百姓早已逃回家中,他们死里逃生,心有余悸,却还是按捺不住好奇,露出一双眼睛,偷看外头的情况——   不止是官兵,还死了不少百姓,江逾明粗粗查看了一番现场的痕迹,就知来劫囚车的不是一般人。   杜衡挤开人群走上前:“应当是陈鹏之前养的那批死士。”杜衡说着,一砸拳心,“我说他被压走时怎么一声不吭,原来是留了一手啊!果然是老奸巨猾,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江逾明见他愁眉不展,拍了拍他:“别想了,先把人追回来要紧。”   杜衡长吐一口气:“可他们既然敢当着全奉京的面把人劫走,就是有备而来,我们又该到哪去寻人?”   两人一时没有思路,只能让人先查探现场的踪迹,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但一如江逾明所想,线索寥寥,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就近先回修远侯府,稍作休整,谁知刚用了两口饭就听人说,雷勇来了。   江逾明把人请进来。   奉了茶,江逾明才问:“雷大人怎的突然上门拜访?”   雷勇一夜白头之后,整个人精神不济,不过四十多岁,看起来却像七旬老者,连声音都是老的:“我知陈鹏出事之后,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了,我没什么可辩解的,只求江大人帮我在皇上面前求情,求他放我雷氏一族一命。”   江逾明不置可否:“雷大人想说什么?”   雷勇扣着手,沉沉道:“我知你们现在一定在追查陈鹏的下落……我知道陈家死士的几个藏身之处,但有没有用,我不知,可还是想来一趟……”   几人正说着话,外头长笺又匆匆来了,他喘着气,打断他们的谈话:“宫里出事了。”   杜衡一愣:“宫里能出……”   “是宁王!”长笺看向世子,“昨夜宁王趁醉,轻薄了太妃娘娘!”   “什么!”   宫中一片大乱,赵胤让赵禛跪在殿前,一时间怒不可遏:“你自己说,你到这宫里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臣弟……我……”宁王也觉得难以启齿,咬牙道,“臣弟是来照顾母后的!”   “照顾母后?照顾母后会照顾到太妃宫里去?”   “这这这……”赵禛哑口无言,低低喃,“臣弟哪知道她是太妃……”   赵胤对着这个弟弟,只觉得两眼一黑:“不然你以为她是谁!”   赵禛嘀咕着:“以为,以为是宫女……”   “放肆!”   按理说,宫女都是皇上的女人,王爷和朝臣若是对宫女上了心,必须向皇上请旨恩赐,所以赵禛此举无疑是在以下犯上。   赵禛也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是犯了大错,他连忙磕头:“皇兄,臣弟知错了!还请皇兄饶命!”   赵胤冷笑:“求朕饶命?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轻薄的是何人?那是启元王的遗孀!曦和太妃!”   曦和太妃,是启元王的遗孀——启元王是当初大梁开国时,和先皇一起打下江山的大功臣,在朝中甚至在大梁,声望颇高。   他在世时,打退过的匈奴,守卫过的疆土,都留下过他的威名,功绩累起来比江进亦还丰。   只是这样的战神,年近而立还未娶亲——启元王担心自己战死沙场,怕耽误女儿家,所以便一直未有娶亲。   曦和太妃还是启元王在战场救下的姑娘,后来渐生情愫,也一直没有成亲。   曦和太妃是在启元王战死之后,才向先皇请旨冥婚的。   成婚后,曦和便留在了宫里,先皇过世后,便成了如今的太妃。   启元王民望所向,百姓们对曦和太妃更是爱戴有加——启元王去世后,先帝供养兄弟遗孀,有情有义。   可是如今,跟先皇打下江山的元勋、保家卫国的战神,他的遗孀竟被人轻薄了!这是欺我大梁无人!   赵胤也是一个头两个大,狠声道:“此番不是朕要罚你,而是若不重罚,朕难跟天下人交代!明日,你就给朕守皇陵去!”   赵禛大惊:“皇兄!”   太后也急了,急忙护在赵禛身前:“不行,哀家不答应!皇陵凄苦,禛儿他受不了的!”   赵胤只觉得荒唐至极:“堂堂七尺男儿,连皇陵都守不了?”   太后如今失了陈家做依仗,已经没了可以和皇上谈判的条件,只能一个劲儿地护在赵禛面前:“哀家不答应!”   前朝争执不下,宫女却是大惊失色,跑进宫门来时,甚至摔了一跤:“皇上,太妃上吊了!”   宁王和太后具是脸色一变,完了,全完了——   这日没到晌午,事情便传遍了奉京。   这事比陈鹏案闹得更沸,不止朝臣和国子监,就是百姓都纷纷上书要宁王偿命。   不过半日,皇上便扛不住重压,把宁王拿进了宗人府。   这日夜,宫里一连下了三道旨意,说是一定会为曦和太妃做主,并严惩宁王,连太后都被幽禁在宫中了。   青山东坡之下,陈鹏刚安定下来,就听说宫里出了事。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