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不妨月朦胧/作者:且听子』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黎明,到来了。   沉暗的夜色被毫不容情地打破,仓惶后退后退后退,被那霞色攻城略地,洪涌覆盖。   光明之神扬手一指,天地变色。   霞光晨色一瞬扑满两人身前肩头脸颊,盈盈柔柔,连发丝凌乱的微卷都似带着笑意的温暖。   杨飞盖看着面前那个比晨光还要晶莹温暖的笑容。   浊世风华离世孤清,全溶在这一笑里,恩仇尽泯。   看着看着,潸然泪下。   重重点头。   此刻,这个重新展开的世界里,也不过是两个人,笑泪对视。   两只手,紧紧相握。   两颗心,终于相接。   人间,继续轮转。   奇幻+武侠+穿越+耽美+搞笑+悲情的总之相当复杂的故事……好多人问是不是悲文,所以换了文案……很偷懒地用了文中一段,笑   』 ------章节内容开始------- 正文 第一章   将一片纷攘的叫喊声扑水声走跑声婴儿啼哭声抛在脑后,青衣人影抱紧了怀中重物,在树丛中轻忽穿梭,急速远离那火光冲天的黄家大院。   正子夜,暗最沉,艳火荼糜,红黑相冲的绝烈背景。   狭长沉静的眼,坚毅带柔的鼻梁眉梢,不屈的嘴角,矫健轻盈的步伐中仍不忘静听身后的动静。   乱中,亦是纤长飘然的身影。   然后,一只白惨惨瘦巴巴的手突然从那包得黑不隆冬的物体里伸了出来,阴森森颤抖抖一把纠住青衣人影的领口:“放……放放……下来……”   颤巍巍的声音,青衣人眉头一跳,对上怀中黑斗篷里透出那双乌黑水亮的眼睛,有些不满地答道:“不行。”   “着,着火了……”怀中少年道。   “没错。”   “救火……”少年的声音有点可怜巴巴。   “不先回去救人么?”青衣人眯眼瞟下去。   ——睡眠不足的直接后果便是让他双眼茫然干涩无神,格外有威慑力。   “也好啊。”怀中人却丝毫未察觉般道。   “梦话。”青衣人一个白眼下去。   “人命关天啊……”怀中人的眼神水水的认真的。   “就是这样所以才把你带出来啊。”青衣人不满再不满。   “那你救错人了啊,我又不是黄家的……”   青衣人好不容易忍下把这人直接扔下去的冲动:“喂喂,你是以为我要绑架你?你又不是那有权有财的黄家的人,我找谁勒索去?看在你和我一样去帮王家解决强盗的份上才带你跑远点免得被剩下的盗贼抓去,你还不乐意了是不是?”   青衣人一边说着,心道:我是一时性起,你个三脚猫怎么也没事插个一脚。要不是你碍着,剩下的几个也早解决了。   怀中人撇嘴想着,继续眨巴眼睛可怜相道:“但是……人命关天……”   “……”瞪。   “……”回瞪   如此数回合。   “呜哇~~~~~”   青衣人眼前忽然一片黑暗,嚎叫一声七撞八跌直往脚下树丛中栽去,一边下意识地伸手扯开那突然覆在了他脸上的袍子,手还没够到,只觉怀中一松,眼前的黑暗顿时退去。   “你!喂!喂喂!!”撞断了几杈树枝后站定,回头,青衣人只逮住一个裹回了黑袍急速飘远的身影,连唤不及。   啧,原来轻功不错,怪不得敢见义勇为。   那几个剩下的盗贼,也没追来了。   想着,青衣人拍拍衣袖屁股。   “哎呀哈,补觉去补觉去……”   突然想到什么,他一顿。   自己好心借那个少年挡脸的……   “袍子呢?!”   ——————————————不妨月朦胧————————————————   同一时,那边厢。   黑影略定,袍脚盖上脚边树枝,轻盈若无风。   耶噫,那青衣人自己才是三脚猫,还敢装大侠。   这硬塞上来的黑袍还真憋气,闷死我了。   想着,裹在黑袍里的人熟练地摸摸。   料子还不错。   可以换不少钱。   于是不满尽散,一脸坏笑。   要不是在黄家大院救人时突然发现被另一拨人马趁乱盯上,也不用装蹩脚让那人早点离开。   唉你看,这年头,想做件好事都不容易。   “喂,这种荒山野岭,很适合反派登场啊。”他突然对着空旷的野地笑盈盈开口,仿似招呼久违的朋友。   悉梭几声,只见三道挺直人影从树丛后闪出,一举一动,训练有素,凝神聚气,全身戒备。一色深蓝劲装,左臂袖口那白底金龙纹,格外惹眼。   “卫享道,终于找出你了。”其中一人沉声开口,凝重依然。   黑袍微微一动,里头的人似是叹了口气。   哎,就算你们都是高手,但我都明确说了我的名号还“未想到”嘛,怎么什么时候就叫得这么顺口了。   黑袍人道:“喂我说你们这帮白袖子,干嘛每次一见我就死命想把我带走呀,直接相杀不是更快?”   蓝衣人道:“主上只交代活捉。”   “你们主上是谁啊?”   “见了你自然会知。”   “那见不见怎决定。”   “放心这由不得你。”   “喂喂我说,怎么都七个字七个字的,对打油诗是吧?”黑袍人撇嘴,索性一笑再加一句,“说了不去就不去。”   以最有利角度围着的三人一凛,身形一动:“你以为我们会轻易放过你?”   袍中人仍是轻松自若地站着,遮在斗篷下微笑若隐若现,以挑衅还挑衅地微抬头,宽大的黑帽下露出一截白皙的眉眼,已臻长成的成熟棱角,犹带着少年的柔和轮廓,嘻笑威慑间,竟似有种难以言状的妖艳流光,藏在浓深的黑暗中忽闪忽灭。   “可笑,看看你用的杀人手段,难道还以为自己是正派?”三人嘲笑味浓,“昨夜在星源寺被我们撞到,算你倒霉。”   “对噢,差点忘了。”黑袍人认同地点头,动作天真。   “那就不用多话了。”为首一人应道,蓝衣三人同时聚气运功,顿时杀气暴增,弥漫之下寒鸦尽散,呼啸过处,林中一片凄厉仓惶。   “耶噫,你看你看,这么黑压压一飞,遮到我的月光了,是要赔钱的……”黑袍人装模作样抬头来回望望。   话尾一绕,浅笑中漫上浓浓的杀气,遮在长长的睫毛下,绵长悠远。   阳光如常的眼神中冷烈肃杀顿时暴涨如潮,尽情挥洒肆虐在周身。   帽延袍角,无风自动。   一瞬的压迫,逼目难视。   “不赔钱的话,”衬着身后又一阵的林鸟腾空飞旋,袍中人低头,大帽子遮住了整张脸,只余周身波光流转,“就要拿命当利息了哟……”   叹犹在耳,人已经不见了。   蓝衣三人心中大诧,警心大起,动都未动,便忽觉一道细微笑声,出现在身侧。   也就是说,挨得极近的三人的正中间!   他是怎么溜进中间那根本挤不进人的空隙?   又怎么敢就这么进入被包围的最危险的地方?   三人不知。   打从心底,泛上一层恐惧。   这么一恐惧,他们的先机,就失了。   那个轻笑,停下。   其实也就是很短的一声轻笑。   但当它停下来时,其他人全没了。   同时飞了出去,相继撞在周围的树干上!   也同时地,被“撞”得“弹”了回来。   却是三道剑芒,不同角度不同力道不同节奏盖向黑袍人!   松散之间章法严密,借了黑袍人的掌力反弹而来,速度惊人,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的钳制之芒。   如果黑袍人往上飞,就会被自颈窝处斜下的剑劈开头颅。   如果左右突围,则会被拦腰截断。   若是从下侧冲出,难免缺胳膊少腿。   那又该如何?   该束手就擒再伺机逃脱?   黑袍人选择——不动!   既不上不左不右也不下,就那么站定在那里。   那三剑之势,若你躲,则一剑为制二剑为控,成为逃脱不能的捉网;若是你不躲,三剑齐下,则立时变成凶悍的死网。   而黑袍人知道,他们要的是捉,而不是死。   所以当三人眼神一闪情急收势时,便是掩在袍下的,轻轻勾唇!   先机,又握回了黑袍人手里。   四道衣袂,在掌劲与剑风轮番轰转下,再次翻飞。   黑袍人的那抹笑意,一直挂在嘴角。   而此刻,竟是突然凝住了。   他听到了,一声极细极绵长的声响。   还有一道,四面八方闪亮的细长光芒。   他就不动了。   或者说,他就动不了了。   ——他被十六根金刚丝缠住了!!   那些金刚丝从远远近近的树干牵引过来,埋布在地面,当黑袍人走到现在的位置,便突然被扯起,缠在了黑袍人身上!   金刚丝以坚韧无比著称,最为难缠的是被困的人越是挣扎便越是紧绷,甚至出现过将人活活勒毙的事例。   金刚丝的线头,此刻正握在三人的手里。   而三人各自哼笑一声,抹去嘴角血迹,略显缓慢地走近黑袍人。   “能叫王爷这么花工夫还迟迟捉不到的人,你是第一个。”为首蓝衣人道,吐了一口血沫,便是狠狠一拳揍过去。   黑袍人腹部猛挨一击,那丝毫未留手的力道叫他骤地躬起背来,口中却是冷笑一声:“方才被我揍成踺子飞来飞去,过瘾么?”   “自然。否则怎么有闲情逸致顺便布下金刚丝,让你现在也过过瘾?”   第二拳,揍了过去。   “想起来,王爷也执掌刑部,怪不得破起案定起罪来,这样容易。”黑袍人的嘴角渗下血丝,仍讥笑道。   ——光是用这种不用花招不用掩饰的揍法逼供,一击便可叫寻常人昏厥了。   第三拳击上,那为首蓝衣人眼神阴沉下来:“诽谤王爷,你还不够格。”   一声闷哼,终于从黑袍人紧抿的嘴角溢了出来。   “听说你是长灵教的人?”另一个蓝衣人开口道,“需要我们三人联手,你也不错了。只是如此狼狈,倒是我们将那不死邪教看得太高了。”   “就你们三个……”黑袍人的笑意,竟再次浮现。   “哦哦好大的口气,难道你就是左鬼流焰,还是那个近年来才神秘出现的右鬼吞雷?”讥讽冷笑响起来,为首蓝衣人说着抬手握拳,又是一拳挥去。   “你这个……”   突闻此半句,那蓝衣人一愣,拳势停了下来。   他是想说那句话也刚要说这句话。   但这句话,却不是他说的!   也不是在场的任何人说的。   一片青色,“掉”到了他眼前。   那三人眼前一晃,只看到了一双破雷裂云从天坠至的——腿?!   黑袍人也转头看去。   他看到的,却是一只沾着两片杂草一滩泥水满布灰尘估计还有一滩痰迹的——鞋底?!   “笨蛋!!!!”   紧接着一声拖得老长的“噗~~~~~~~~~~~”   还有一声“暗器!”   ——最后一声,是那为首蓝衣人说的。   而当蓝衣三人后退半丈才发现,那“暗器”,只是口水。   黑袍人被一脚踢在脸上,喷的一排口水。   倒数第二句“噗”,就是那喷口水声。   气氛顿时古怪诡异。   三人迷惑又戒备地看向那个站在黑袍旁边断裂圆木上的插手者,一时不知是敌是友。   但被人中间插一脚,总是心头有气。   喊完笨蛋似乎颇为解气,来人吸气哼了一声:“竟敢偷我的袍子……”   不是方才那个青衣人是谁。   此时接到了蓝衣三人的目光,青衣人“啊”了一声,不知从哪里噌地抽出一本《医撰》,用那挺直精致的侧脸挑眉念道:“肝胆肠胃热口苦,脾胃虚寒口淡,湿热郁阻口甜,肝胆郁热口涩,脾虚肝旺口酸……”念到此扫了那三人一眼,“若阁下现在只是腹谤本人,不要紧,最多口角长疮。”   “……你!”为首蓝衣人一个怒目威喝,却立时傻了眼。   因为一声“哇!”先行传了过来。   青衣人那番话刚说完,大约是有些得意,不妨脚下的圆木一滚,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摔得四脚朝天。   “疼……疼死我了……”青衣人正哼唧着揉着腰半坐起来,又是一句,“人哪?”   他看着的,却是那个黑袍人。   其实不是“黑袍人”,而是“黑袍”。   而此时那蓝衣三人才突然发现,那个“人”,不见了!   只剩下黑袍!   被金刚丝层层缠裹悬在半空,揉得不成样子。   “大哥!”三人中的一人猛地回头看,就见着一个诡异的场景,忍不住惊叫出声。   一个少年就站在那为首蓝衣人的身前,而瞪着少年的为首者却是呲目欲裂。   摆着个诡异的姿势,呲目欲裂。   左手和左腿向前屈起,左拳靠胸,右手和右腿向后伸直。   下巴抬起,鼻孔朝天。   甚是……激昂向上?   而那个少年摸了摸下巴,伸出食指一晃,笑:“前进前进前前进!”   罩在黑袍里多时而有些许蓬乱的头发散了几缕在少年苍白的颊边,甚是消瘦,却更衬得那张眉清目秀过了头的脸有如镌刻,却掩不住少年柔和轮廓。一双黑亮眼睛点漆般炯炯,浅色薄唇一勾,便是一道绚烂至极的笑容。   这个少年,自然就是刚才披着黑袍的人。   青衣人那一脚,让他得以脱出黑袍,恢复自由。   “谢啦!”少年对着青衣人道,侧身避开进至跟前联手的两个蓝衣人。   青衣人则拍拍灰尘笑道:“哎呀哈不谢了,我只是想尝试一下什么是传说中的插一‘脚’。”   手拍着,眼却是紧紧盯着那边已经开始动手的三人。   边说话,边微眯了眼睛。   眼中那少年的武功似乎不怎么样,但身法却绝对是一流。   快得,已经不能叫快。   而是——慢不下来!   “你……是谁……”嘶哑得似乎在坚忍巨大痛苦的嗓音传来。   少年抽空回头,看向那被定住却开口说话的为首蓝衣人,不由疑道:“被点了哑穴还能发声?”   那人不但被点了哑穴,其他还有多处大穴被制,奈何少年的点穴手法颇为怪异,余下两人竟是解不开,一怒之下围攻少年,越斗越远,离那为首者有些距离了。   而那为首者看着的,却是青衣人。   “也是好汉。”青衣人微笑着接过那人投来的震慑目光,道,“我叫杨飞盖。”   那少年闻此言,竟是忽然全身紧绷!   格挡动作未停,抬眼却是一片如常,微微一扫杨飞盖。   而杨飞盖,皱起眉来,很是凝重的样子。   抬手。   大大——打了个哈欠。   行动迟缓睡眼朦胧目光呆滞偏还笑得憨憨傻傻纯真无邪童叟无欺……   少年一呆。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少年头一低眉一皱,甚是迷惑的样子。   “鼎鼎大名的钟碍月,却有个整日吃喝玩乐游手好闲卖弄才学的表弟——你就是那个杨飞盖?”攻向少年的其中一人突是冷笑一声,甚是不屑地瞥了一眼杨飞盖。   “正是在下。”杨飞盖竟真当他是称赞一般,拱手一礼,笑着应承。   却瞟了眼少年的手,一敛目,隐去一丝狡黠微笑,别样深意。   分明看见那少年的指节,在他报出名号后就开始泛白了。   “啊……”想起刚才感受到的那一阵冰冷气息,杨飞盖抬手抚抚另一边手臂,有意无意道,“怎么突然觉得有些冷?”   少年心下一凛,抬头飞快看了杨飞盖一眼,不露声色的警惕,眼中的冷芒却也应声收了去。避开数次攻袭而来的兵器,却也渐渐被逼向崖边。   却是一个不经意,瞟到了稍远处那个被定形得全身大汗的人,少年仍是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士……可杀不……可辱!”为首蓝衣人被这一笑激得浑身颤抖。   “耶噫,是问我‘士可杀不?’然后自己答‘可辱’,是吧。”少年一个大大的笑容灿烂,“真聪明~~~”   拖着长音侧身避过左方长剑,少年想要往前进,却又被右方短剑逼退一尺,正面掌风紧接袭来,刚要避过,却突然踩到什么,重心一个不稳。   “咦?”   然后。   少年身一懔,脚一滑,手一挥,头一仰。   “啊~~~~~~~~~~~”   少年一声大叫,直要这么跌下悬崖去!   正围攻他的两人一时懵了,呆立当场。   与此同时,一道精芒自那一直静立在旁的杨飞盖眼中划过。   一闪即逝。   瞬时敛去观战脸孔,杨飞盖终于有了行动。   提气,迅掠,疾冲!   迅如鬼魅的力量与速度!   然后。   突然绊到什么。   整个人歪向一边。   于是杨飞盖豪情的语调中途拔高一倍。   “我来救哇救我啊~~~~~~~~~~”   嘭通的两道摔滚声连绵而下。   崖上的两个蓝衣人看着那两道相继坠下崖去的身影,呆若木鸡。   “先……先给大哥解穴吧。”半晌,一人道。   “等下再去寻他们。”另一人也回过神来,道。   他们转过身来,跑向为首者。   但到中途,却全停下了。   而豆大的冷汗,被人泼上一般,自两人头上身上滚下来。   僵立着,一动也不敢动。   连那个本就不能动的人在内。   俱是惊惧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惶恐。   夜风,似乎骤冷。   叫他们心胆俱寒。   “金刚丝……”   “怎么会!”   “啊,青衣人出现时我们急退,眼前那一晃……竟是他?那种速度……”   “那个……少年……果然就是,左……”突然一个艰涩的声音,竟是他们的大哥发出。   他在看着,被金刚丝捆成粽子的那件黑袍。   那两人,转眼看去。   他们的头不能动,只能转眼去看。   他们看到黑袍微动,然后,就消失了。   他们的头,也能动了。   因为,整个头,飞了出去!!   他们来不及看到,他们的身体,也在下一刻,碎成五六块,被巨大的张力扯得崩开,四散飞离。   那是,金刚丝的张力。   不知何时便缠在了他们的身上,本是由他们控制的金刚丝!   而此刻,那丝线突然没了禁锢的力量,悠然飞翔一般,跟着那黑袍滑进了山崖。   月明如歌。   将一片纷攘的叫喊声扑水声走跑声婴儿啼哭声抛在脑后,青衣人影抱紧了怀中重物,在树丛中轻忽穿梭,急速远离那火光冲天的黄家大院。   正子夜,暗最沉,艳火荼糜,红黑相冲的绝烈背景。   狭长沉静的眼,坚毅带柔的鼻梁眉梢,不屈的嘴角,矫健轻盈的步伐中仍不忘静听身后的动静。   乱中,亦是纤长飘然的身影。   然后,一只白惨惨瘦巴巴的手突然从那包得黑不隆冬的物体里伸了出来,阴森森颤抖抖一把纠住青衣人影的领口:“放……放放……下来……”   颤巍巍的声音,青衣人眉头一跳,对上怀中黑斗篷里透出那双乌黑水亮的眼睛,有些不满地答道:“不行。”   “着,着火了……”怀中少年道。   “没错。”   “救火……”少年的声音有点可怜巴巴。   “不先回去救人么?”青衣人眯眼瞟下去。   ——睡眠不足的直接后果便是让他双眼茫然干涩无神,格外有威慑力。   “也好啊。”怀中人却丝毫未察觉般道。   “梦话。”青衣人一个白眼下去。   “人命关天啊……”怀中人的眼神水水的认真的。   “就是这样所以才把你带出来啊。”青衣人不满再不满。   “那你救错人了啊,我又不是黄家的……”   青衣人好不容易忍下把这人直接扔下去的冲动:“喂喂,你是以为我要绑架你?你又不是那有权有财的黄家的人,我找谁勒索去?看在你和我一样去帮王家解决强盗的份上才带你跑远点免得被剩下的盗贼抓去,你还不乐意了是不是?”   青衣人一边说着,心道:我是一时性起,你个三脚猫怎么也没事插个一脚。要不是你碍着,剩下的几个也早解决了。   怀中人撇嘴想着,继续眨巴眼睛可怜相道:“但是……人命关天……”   “……”瞪。   “……”回瞪   如此数回合。   “呜哇~~~~~”   青衣人眼前忽然一片黑暗,嚎叫一声七撞八跌直往脚下树丛中栽去,一边下意识地伸手扯开那突然覆在了他脸上的袍子,手还没够到,只觉怀中一松,眼前的黑暗顿时退去。   “你!喂!喂喂!!”撞断了几杈树枝后站定,回头,青衣人只逮住一个裹回了黑袍急速飘远的身影,连唤不及。   啧,原来轻功不错,怪不得敢见义勇为。   那几个剩下的盗贼,也没追来了。   想着,青衣人拍拍衣袖屁股。   “哎呀哈,补觉去补觉去……”   突然想到什么,他一顿。   自己好心借那个少年挡脸的……   “袍子呢?!”   ——————————————不妨月朦胧————————————————   同一时,那边厢。   黑影略定,袍脚盖上脚边树枝,轻盈若无风。   耶噫,那青衣人自己才是三脚猫,还敢装大侠。   这硬塞上来的黑袍还真憋气,闷死我了。   想着,裹在黑袍里的人熟练地摸摸。   料子还不错。   可以换不少钱。   于是不满尽散,一脸坏笑。   要不是在黄家大院救人时突然发现被另一拨人马趁乱盯上,也不用装蹩脚让那人早点离开。   唉你看,这年头,想做件好事都不容易。   “喂,这种荒山野岭,很适合反派登场啊。”他突然对着空旷的野地笑盈盈开口,仿似招呼久违的朋友。   悉梭几声,只见三道挺直人影从树丛后闪出,一举一动,训练有素,凝神聚气,全身戒备。一色深蓝劲装,左臂袖口那白底金龙纹,格外惹眼。   “卫享道,终于找出你了。”其中一人沉声开口,凝重依然。   黑袍微微一动,里头的人似是叹了口气。   哎,就算你们都是高手,但我都明确说了我的名号还“未想到”嘛,怎么什么时候就叫得这么顺口了。   黑袍人道:“喂我说你们这帮白袖子,干嘛每次一见我就死命想把我带走呀,直接相杀不是更快?”   蓝衣人道:“主上只交代活捉。”   “你们主上是谁啊?”   “见了你自然会知。”   “那见不见怎决定。”   “放心这由不得你。”   “喂喂我说,怎么都七个字七个字的,对打油诗是吧?”黑袍人撇嘴,索性一笑再加一句,“说了不去就不去。”   以最有利角度围着的三人一凛,身形一动:“你以为我们会轻易放过你?”   袍中人仍是轻松自若地站着,遮在斗篷下微笑若隐若现,以挑衅还挑衅地微抬头,宽大的黑帽下露出一截白皙的眉眼,已臻长成的成熟棱角,犹带着少年的柔和轮廓,嘻笑威慑间,竟似有种难以言状的妖艳流光,藏在浓深的黑暗中忽闪忽灭。   “可笑,看看你用的杀人手段,难道还以为自己是正派?”三人嘲笑味浓,“昨夜在星源寺被我们撞到,算你倒霉。”   “对噢,差点忘了。”黑袍人认同地点头,动作天真。   “那就不用多话了。”为首一人应道,蓝衣三人同时聚气运功,顿时杀气暴增,弥漫之下寒鸦尽散,呼啸过处,林中一片凄厉仓惶。   “耶噫,你看你看,这么黑压压一飞,遮到我的月光了,是要赔钱的……”黑袍人装模作样抬头来回望望。   话尾一绕,浅笑中漫上浓浓的杀气,遮在长长的睫毛下,绵长悠远。   阳光如常的眼神中冷烈肃杀顿时暴涨如潮,尽情挥洒肆虐在周身。   帽延袍角,无风自动。   一瞬的压迫,逼目难视。   “不赔钱的话,”衬着身后又一阵的林鸟腾空飞旋,袍中人低头,大帽子遮住了整张脸,只余周身波光流转,“就要拿命当利息了哟……”   叹犹在耳,人已经不见了。   蓝衣三人心中大诧,警心大起,动都未动,便忽觉一道细微笑声,出现在身侧。   也就是说,挨得极近的三人的正中间!   他是怎么溜进中间那根本挤不进人的空隙?   又怎么敢就这么进入被包围的最危险的地方?   三人不知。   打从心底,泛上一层恐惧。   这么一恐惧,他们的先机,就失了。   那个轻笑,停下。   其实也就是很短的一声轻笑。   但当它停下来时,其他人全没了。   同时飞了出去,相继撞在周围的树干上!   也同时地,被“撞”得“弹”了回来。   却是三道剑芒,不同角度不同力道不同节奏盖向黑袍人!   松散之间章法严密,借了黑袍人的掌力反弹而来,速度惊人,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的钳制之芒。   如果黑袍人往上飞,就会被自颈窝处斜下的剑劈开头颅。   如果左右突围,则会被拦腰截断。   若是从下侧冲出,难免缺胳膊少腿。   那又该如何?   该束手就擒再伺机逃脱?   黑袍人选择——不动!   既不上不左不右也不下,就那么站定在那里。   那三剑之势,若你躲,则一剑为制二剑为控,成为逃脱不能的捉网;若是你不躲,三剑齐下,则立时变成凶悍的死网。   而黑袍人知道,他们要的是捉,而不是死。   所以当三人眼神一闪情急收势时,便是掩在袍下的,轻轻勾唇!   先机,又握回了黑袍人手里。   四道衣袂,在掌劲与剑风轮番轰转下,再次翻飞。   黑袍人的那抹笑意,一直挂在嘴角。   而此刻,竟是突然凝住了。   他听到了,一声极细极绵长的声响。   还有一道,四面八方闪亮的细长光芒。   他就不动了。   或者说,他就动不了了。   ——他被十六根金刚丝缠住了!!   那些金刚丝从远远近近的树干牵引过来,埋布在地面,当黑袍人走到现在的位置,便突然被扯起,缠在了黑袍人身上!   金刚丝以坚韧无比著称,最为难缠的是被困的人越是挣扎便越是紧绷,甚至出现过将人活活勒毙的事例。   金刚丝的线头,此刻正握在三人的手里。   而三人各自哼笑一声,抹去嘴角血迹,略显缓慢地走近黑袍人。   “能叫王爷这么花工夫还迟迟捉不到的人,你是第一个。”为首蓝衣人道,吐了一口血沫,便是狠狠一拳揍过去。   黑袍人腹部猛挨一击,那丝毫未留手的力道叫他骤地躬起背来,口中却是冷笑一声:“方才被我揍成踺子飞来飞去,过瘾么?”   “自然。否则怎么有闲情逸致顺便布下金刚丝,让你现在也过过瘾?”   第二拳,揍了过去。   “想起来,王爷也执掌刑部,怪不得破起案定起罪来,这样容易。”黑袍人的嘴角渗下血丝,仍讥笑道。   ——光是用这种不用花招不用掩饰的揍法逼供,一击便可叫寻常人昏厥了。   第三拳击上,那为首蓝衣人眼神阴沉下来:“诽谤王爷,你还不够格。”   一声闷哼,终于从黑袍人紧抿的嘴角溢了出来。   “听说你是长灵教的人?”另一个蓝衣人开口道,“需要我们三人联手,你也不错了。只是如此狼狈,倒是我们将那不死邪教看得太高了。”   “就你们三个……”黑袍人的笑意,竟再次浮现。   “哦哦好大的口气,难道你就是左鬼流焰,还是那个近年来才神秘出现的右鬼吞雷?”讥讽冷笑响起来,为首蓝衣人说着抬手握拳,又是一拳挥去。   “你这个……”   突闻此半句,那蓝衣人一愣,拳势停了下来。   他是想说那句话也刚要说这句话。   但这句话,却不是他说的!   也不是在场的任何人说的。   一片青色,“掉”到了他眼前。   那三人眼前一晃,只看到了一双破雷裂云从天坠至的——腿?!   黑袍人也转头看去。   他看到的,却是一只沾着两片杂草一滩泥水满布灰尘估计还有一滩痰迹的——鞋底?!   “笨蛋!!!!”   紧接着一声拖得老长的“噗~~~~~~~~~~~”   还有一声“暗器!”   ——最后一声,是那为首蓝衣人说的。   而当蓝衣三人后退半丈才发现,那“暗器”,只是口水。   黑袍人被一脚踢在脸上,喷的一排口水。   倒数第二句“噗”,就是那喷口水声。   气氛顿时古怪诡异。   三人迷惑又戒备地看向那个站在黑袍旁边断裂圆木上的插手者,一时不知是敌是友。   但被人中间插一脚,总是心头有气。   喊完笨蛋似乎颇为解气,来人吸气哼了一声:“竟敢偷我的袍子……”   不是方才那个青衣人是谁。   此时接到了蓝衣三人的目光,青衣人“啊”了一声,不知从哪里噌地抽出一本《医撰》,用那挺直精致的侧脸挑眉念道:“肝胆肠胃热口苦,脾胃虚寒口淡,湿热郁阻口甜,肝胆郁热口涩,脾虚肝旺口酸……”念到此扫了那三人一眼,“若阁下现在只是腹谤本人,不要紧,最多口角长疮。”   “……你!”为首蓝衣人一个怒目威喝,却立时傻了眼。   因为一声“哇!”先行传了过来。   青衣人那番话刚说完,大约是有些得意,不妨脚下的圆木一滚,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摔得四脚朝天。   “疼……疼死我了……”青衣人正哼唧着揉着腰半坐起来,又是一句,“人哪?”   他看着的,却是那个黑袍人。   其实不是“黑袍人”,而是“黑袍”。   而此时那蓝衣三人才突然发现,那个“人”,不见了!   只剩下黑袍!   被金刚丝层层缠裹悬在半空,揉得不成样子。   “大哥!”三人中的一人猛地回头看,就见着一个诡异的场景,忍不住惊叫出声。   一个少年就站在那为首蓝衣人的身前,而瞪着少年的为首者却是呲目欲裂。   摆着个诡异的姿势,呲目欲裂。   左手和左腿向前屈起,左拳靠胸,右手和右腿向后伸直。   下巴抬起,鼻孔朝天。   甚是……激昂向上?   而那个少年摸了摸下巴,伸出食指一晃,笑:“前进前进前前进!”   罩在黑袍里多时而有些许蓬乱的头发散了几缕在少年苍白的颊边,甚是消瘦,却更衬得那张眉清目秀过了头的脸有如镌刻,却掩不住少年柔和轮廓。一双黑亮眼睛点漆般炯炯,浅色薄唇一勾,便是一道绚烂至极的笑容。   这个少年,自然就是刚才披着黑袍的人。   青衣人那一脚,让他得以脱出黑袍,恢复自由。   “谢啦!”少年对着青衣人道,侧身避开进至跟前联手的两个蓝衣人。   青衣人则拍拍灰尘笑道:“哎呀哈不谢了,我只是想尝试一下什么是传说中的插一‘脚’。”   手拍着,眼却是紧紧盯着那边已经开始动手的三人。   边说话,边微眯了眼睛。   眼中那少年的武功似乎不怎么样,但身法却绝对是一流。   快得,已经不能叫快。   而是——慢不下来!   “你……是谁……”嘶哑得似乎在坚忍巨大痛苦的嗓音传来。   少年抽空回头,看向那被定住却开口说话的为首蓝衣人,不由疑道:“被点了哑穴还能发声?”   那人不但被点了哑穴,其他还有多处大穴被制,奈何少年的点穴手法颇为怪异,余下两人竟是解不开,一怒之下围攻少年,越斗越远,离那为首者有些距离了。   而那为首者看着的,却是青衣人。   “也是好汉。”青衣人微笑着接过那人投来的震慑目光,道,“我叫杨飞盖。”   那少年闻此言,竟是忽然全身紧绷!   格挡动作未停,抬眼却是一片如常,微微一扫杨飞盖。   而杨飞盖,皱起眉来,很是凝重的样子。   抬手。   大大——打了个哈欠。   行动迟缓睡眼朦胧目光呆滞偏还笑得憨憨傻傻纯真无邪童叟无欺……   少年一呆。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少年头一低眉一皱,甚是迷惑的样子。   “鼎鼎大名的钟碍月,却有个整日吃喝玩乐游手好闲卖弄才学的表弟——你就是那个杨飞盖?”攻向少年的其中一人突是冷笑一声,甚是不屑地瞥了一眼杨飞盖。   “正是在下。”杨飞盖竟真当他是称赞一般,拱手一礼,笑着应承。   却瞟了眼少年的手,一敛目,隐去一丝狡黠微笑,别样深意。   分明看见那少年的指节,在他报出名号后就开始泛白了。   “啊……”想起刚才感受到的那一阵冰冷气息,杨飞盖抬手抚抚另一边手臂,有意无意道,“怎么突然觉得有些冷?”   少年心下一凛,抬头飞快看了杨飞盖一眼,不露声色的警惕,眼中的冷芒却也应声收了去。避开数次攻袭而来的兵器,却也渐渐被逼向崖边。   却是一个不经意,瞟到了稍远处那个被定形得全身大汗的人,少年仍是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士……可杀不……可辱!”为首蓝衣人被这一笑激得浑身颤抖。   “耶噫,是问我‘士可杀不?’然后自己答‘可辱’,是吧。”少年一个大大的笑容灿烂,“真聪明~~~”   拖着长音侧身避过左方长剑,少年想要往前进,却又被右方短剑逼退一尺,正面掌风紧接袭来,刚要避过,却突然踩到什么,重心一个不稳。   “咦?”   然后。   少年身一懔,脚一滑,手一挥,头一仰。   “啊~~~~~~~~~~~”   少年一声大叫,直要这么跌下悬崖去!   正围攻他的两人一时懵了,呆立当场。   与此同时,一道精芒自那一直静立在旁的杨飞盖眼中划过。   一闪即逝。   瞬时敛去观战脸孔,杨飞盖终于有了行动。   提气,迅掠,疾冲!   迅如鬼魅的力量与速度!   然后。   突然绊到什么。   整个人歪向一边。   于是杨飞盖豪情的语调中途拔高一倍。   “我来救哇救我啊~~~~~~~~~~”   嘭通的两道摔滚声连绵而下。   崖上的两个蓝衣人看着那两道相继坠下崖去的身影,呆若木鸡。   “先……先给大哥解穴吧。”半晌,一人道。   “等下再去寻他们。”另一人也回过神来,道。   他们转过身来,跑向为首者。   但到中途,却全停下了。   而豆大的冷汗,被人泼上一般,自两人头上身上滚下来。   僵立着,一动也不敢动。   连那个本就不能动的人在内。   俱是惊惧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惶恐。   夜风,似乎骤冷。   叫他们心胆俱寒。   “金刚丝……”   “怎么会!”   “啊,青衣人出现时我们急退,眼前那一晃……竟是他?那种速度……”   “那个……少年……果然就是,左……”突然一个艰涩的声音,竟是他们的大哥发出。   他在看着,被金刚丝捆成粽子的那件黑袍。   那两人,转眼看去。   他们的头不能动,只能转眼去看。   他们看到黑袍微动,然后,就消失了。   他们的头,也能动了。   因为,整个头,飞了出去!!   他们来不及看到,他们的身体,也在下一刻,碎成五六块,被巨大的张力扯得崩开,四散飞离。   那是,金刚丝的张力。   不知何时便缠在了他们的身上,本是由他们控制的金刚丝!   而此刻,那丝线突然没了禁锢的力量,悠然飞翔一般,跟着那黑袍滑进了山崖。   月明如歌。   将一片纷攘的叫喊声扑水声走跑声婴儿啼哭声抛在脑后,青衣人影抱紧了怀中重物,在树丛中轻忽穿梭,急速远离那火光冲天的黄家大院。   正子夜,暗最沉,艳火荼糜,红黑相冲的绝烈背景。   狭长沉静的眼,坚毅带柔的鼻梁眉梢,不屈的嘴角,矫健轻盈的步伐中仍不忘静听身后的动静。   乱中,亦是纤长飘然的身影。   然后,一只白惨惨瘦巴巴的手突然从那包得黑不隆冬的物体里伸了出来,阴森森颤抖抖一把纠住青衣人影的领口:“放……放放……下来……”   颤巍巍的声音,青衣人眉头一跳,对上怀中黑斗篷里透出那双乌黑水亮的眼睛,有些不满地答道:“不行。”   “着,着火了……”怀中少年道。   “没错。”   “救火……”少年的声音有点可怜巴巴。   “不先回去救人么?”青衣人眯眼瞟下去。   ——睡眠不足的直接后果便是让他双眼茫然干涩无神,格外有威慑力。   “也好啊。”怀中人却丝毫未察觉般道。   “梦话。”青衣人一个白眼下去。   “人命关天啊……”怀中人的眼神水水的认真的。   “就是这样所以才把你带出来啊。”青衣人不满再不满。   “那你救错人了啊,我又不是黄家的……”   青衣人好不容易忍下把这人直接扔下去的冲动:“喂喂,你是以为我要绑架你?你又不是那有权有财的黄家的人,我找谁勒索去?看在你和我一样去帮王家解决强盗的份上才带你跑远点免得被剩下的盗贼抓去,你还不乐意了是不是?”   青衣人一边说着,心道:我是一时性起,你个三脚猫怎么也没事插个一脚。要不是你碍着,剩下的几个也早解决了。   怀中人撇嘴想着,继续眨巴眼睛可怜相道:“但是……人命关天……”   “……”瞪。   “……”回瞪   如此数回合。   “呜哇~~~~~”   青衣人眼前忽然一片黑暗,嚎叫一声七撞八跌直往脚下树丛中栽去,一边下意识地伸手扯开那突然覆在了他脸上的袍子,手还没够到,只觉怀中一松,眼前的黑暗顿时退去。   “你!喂!喂喂!!”撞断了几杈树枝后站定,回头,青衣人只逮住一个裹回了黑袍急速飘远的身影,连唤不及。   啧,原来轻功不错,怪不得敢见义勇为。   那几个剩下的盗贼,也没追来了。   想着,青衣人拍拍衣袖屁股。   “哎呀哈,补觉去补觉去……”   突然想到什么,他一顿。   自己好心借那个少年挡脸的……   “袍子呢?!”   ——————————————不妨月朦胧————————————————   同一时,那边厢。   黑影略定,袍脚盖上脚边树枝,轻盈若无风。   耶噫,那青衣人自己才是三脚猫,还敢装大侠。   这硬塞上来的黑袍还真憋气,闷死我了。   想着,裹在黑袍里的人熟练地摸摸。   料子还不错。   可以换不少钱。   于是不满尽散,一脸坏笑。   要不是在黄家大院救人时突然发现被另一拨人马趁乱盯上,也不用装蹩脚让那人早点离开。   唉你看,这年头,想做件好事都不容易。   “喂,这种荒山野岭,很适合反派登场啊。”他突然对着空旷的野地笑盈盈开口,仿似招呼久违的朋友。   悉梭几声,只见三道挺直人影从树丛后闪出,一举一动,训练有素,凝神聚气,全身戒备。一色深蓝劲装,左臂袖口那白底金龙纹,格外惹眼。   “卫享道,终于找出你了。”其中一人沉声开口,凝重依然。   黑袍微微一动,里头的人似是叹了口气。   哎,就算你们都是高手,但我都明确说了我的名号还“未想到”嘛,怎么什么时候就叫得这么顺口了。   黑袍人道:“喂我说你们这帮白袖子,干嘛每次一见我就死命想把我带走呀,直接相杀不是更快?”   蓝衣人道:“主上只交代活捉。”   “你们主上是谁啊?”   “见了你自然会知。”   “那见不见怎决定。”   “放心这由不得你。”   “喂喂我说,怎么都七个字七个字的,对打油诗是吧?”黑袍人撇嘴,索性一笑再加一句,“说了不去就不去。”   以最有利角度围着的三人一凛,身形一动:“你以为我们会轻易放过你?”   袍中人仍是轻松自若地站着,遮在斗篷下微笑若隐若现,以挑衅还挑衅地微抬头,宽大的黑帽下露出一截白皙的眉眼,已臻长成的成熟棱角,犹带着少年的柔和轮廓,嘻笑威慑间,竟似有种难以言状的妖艳流光,藏在浓深的黑暗中忽闪忽灭。   “可笑,看看你用的杀人手段,难道还以为自己是正派?”三人嘲笑味浓,“昨夜在星源寺被我们撞到,算你倒霉。”   “对噢,差点忘了。”黑袍人认同地点头,动作天真。   “那就不用多话了。”为首一人应道,蓝衣三人同时聚气运功,顿时杀气暴增,弥漫之下寒鸦尽散,呼啸过处,林中一片凄厉仓惶。   “耶噫,你看你看,这么黑压压一飞,遮到我的月光了,是要赔钱的……”黑袍人装模作样抬头来回望望。   话尾一绕,浅笑中漫上浓浓的杀气,遮在长长的睫毛下,绵长悠远。   阳光如常的眼神中冷烈肃杀顿时暴涨如潮,尽情挥洒肆虐在周身。   帽延袍角,无风自动。   一瞬的压迫,逼目难视。   “不赔钱的话,”衬着身后又一阵的林鸟腾空飞旋,袍中人低头,大帽子遮住了整张脸,只余周身波光流转,“就要拿命当利息了哟……”   叹犹在耳,人已经不见了。   蓝衣三人心中大诧,警心大起,动都未动,便忽觉一道细微笑声,出现在身侧。   也就是说,挨得极近的三人的正中间!   他是怎么溜进中间那根本挤不进人的空隙?   又怎么敢就这么进入被包围的最危险的地方?   三人不知。   打从心底,泛上一层恐惧。   这么一恐惧,他们的先机,就失了。   那个轻笑,停下。   其实也就是很短的一声轻笑。   但当它停下来时,其他人全没了。   同时飞了出去,相继撞在周围的树干上!   也同时地,被“撞”得“弹”了回来。   却是三道剑芒,不同角度不同力道不同节奏盖向黑袍人!   松散之间章法严密,借了黑袍人的掌力反弹而来,速度惊人,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的钳制之芒。   如果黑袍人往上飞,就会被自颈窝处斜下的剑劈开头颅。   如果左右突围,则会被拦腰截断。   若是从下侧冲出,难免缺胳膊少腿。   那又该如何?   该束手就擒再伺机逃脱?   黑袍人选择——不动!   既不上不左不右也不下,就那么站定在那里。   那三剑之势,若你躲,则一剑为制二剑为控,成为逃脱不能的捉网;若是你不躲,三剑齐下,则立时变成凶悍的死网。   而黑袍人知道,他们要的是捉,而不是死。   所以当三人眼神一闪情急收势时,便是掩在袍下的,轻轻勾唇!   先机,又握回了黑袍人手里。   四道衣袂,在掌劲与剑风轮番轰转下,再次翻飞。   黑袍人的那抹笑意,一直挂在嘴角。   而此刻,竟是突然凝住了。   他听到了,一声极细极绵长的声响。   还有一道,四面八方闪亮的细长光芒。   他就不动了。   或者说,他就动不了了。   ——他被十六根金刚丝缠住了!!   那些金刚丝从远远近近的树干牵引过来,埋布在地面,当黑袍人走到现在的位置,便突然被扯起,缠在了黑袍人身上!   金刚丝以坚韧无比著称,最为难缠的是被困的人越是挣扎便越是紧绷,甚至出现过将人活活勒毙的事例。   金刚丝的线头,此刻正握在三人的手里。   而三人各自哼笑一声,抹去嘴角血迹,略显缓慢地走近黑袍人。   “能叫王爷这么花工夫还迟迟捉不到的人,你是第一个。”为首蓝衣人道,吐了一口血沫,便是狠狠一拳揍过去。   黑袍人腹部猛挨一击,那丝毫未留手的力道叫他骤地躬起背来,口中却是冷笑一声:“方才被我揍成踺子飞来飞去,过瘾么?”   “自然。否则怎么有闲情逸致顺便布下金刚丝,让你现在也过过瘾?”   第二拳,揍了过去。   “想起来,王爷也执掌刑部,怪不得破起案定起罪来,这样容易。”黑袍人的嘴角渗下血丝,仍讥笑道。   ——光是用这种不用花招不用掩饰的揍法逼供,一击便可叫寻常人昏厥了。   第三拳击上,那为首蓝衣人眼神阴沉下来:“诽谤王爷,你还不够格。”   一声闷哼,终于从黑袍人紧抿的嘴角溢了出来。   “听说你是长灵教的人?”另一个蓝衣人开口道,“需要我们三人联手,你也不错了。只是如此狼狈,倒是我们将那不死邪教看得太高了。”   “就你们三个……”黑袍人的笑意,竟再次浮现。   “哦哦好大的口气,难道你就是左鬼流焰,还是那个近年来才神秘出现的右鬼吞雷?”讥讽冷笑响起来,为首蓝衣人说着抬手握拳,又是一拳挥去。   “你这个……”   突闻此半句,那蓝衣人一愣,拳势停了下来。   他是想说那句话也刚要说这句话。   但这句话,却不是他说的!   也不是在场的任何人说的。   一片青色,“掉”到了他眼前。   那三人眼前一晃,只看到了一双破雷裂云从天坠至的——腿?!   黑袍人也转头看去。   他看到的,却是一只沾着两片杂草一滩泥水满布灰尘估计还有一滩痰迹的——鞋底?!   “笨蛋!!!!”   紧接着一声拖得老长的“噗~~~~~~~~~~~”   还有一声“暗器!”   ——最后一声,是那为首蓝衣人说的。   而当蓝衣三人后退半丈才发现,那“暗器”,只是口水。   黑袍人被一脚踢在脸上,喷的一排口水。   倒数第二句“噗”,就是那喷口水声。   气氛顿时古怪诡异。   三人迷惑又戒备地看向那个站在黑袍旁边断裂圆木上的插手者,一时不知是敌是友。   但被人中间插一脚,总是心头有气。   喊完笨蛋似乎颇为解气,来人吸气哼了一声:“竟敢偷我的袍子……”   不是方才那个青衣人是谁。   此时接到了蓝衣三人的目光,青衣人“啊”了一声,不知从哪里噌地抽出一本《医撰》,用那挺直精致的侧脸挑眉念道:“肝胆肠胃热口苦,脾胃虚寒口淡,湿热郁阻口甜,肝胆郁热口涩,脾虚肝旺口酸……”念到此扫了那三人一眼,“若阁下现在只是腹谤本人,不要紧,最多口角长疮。”   “……你!”为首蓝衣人一个怒目威喝,却立时傻了眼。   因为一声“哇!”先行传了过来。   青衣人那番话刚说完,大约是有些得意,不妨脚下的圆木一滚,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摔得四脚朝天。   “疼……疼死我了……”青衣人正哼唧着揉着腰半坐起来,又是一句,“人哪?”   他看着的,却是那个黑袍人。   其实不是“黑袍人”,而是“黑袍”。   而此时那蓝衣三人才突然发现,那个“人”,不见了!   只剩下黑袍!   被金刚丝层层缠裹悬在半空,揉得不成样子。   “大哥!”三人中的一人猛地回头看,就见着一个诡异的场景,忍不住惊叫出声。   一个少年就站在那为首蓝衣人的身前,而瞪着少年的为首者却是呲目欲裂。   摆着个诡异的姿势,呲目欲裂。   左手和左腿向前屈起,左拳靠胸,右手和右腿向后伸直。   下巴抬起,鼻孔朝天。   甚是……激昂向上?   而那个少年摸了摸下巴,伸出食指一晃,笑:“前进前进前前进!”   罩在黑袍里多时而有些许蓬乱的头发散了几缕在少年苍白的颊边,甚是消瘦,却更衬得那张眉清目秀过了头的脸有如镌刻,却掩不住少年柔和轮廓。一双黑亮眼睛点漆般炯炯,浅色薄唇一勾,便是一道绚烂至极的笑容。   这个少年,自然就是刚才披着黑袍的人。   青衣人那一脚,让他得以脱出黑袍,恢复自由。   “谢啦!”少年对着青衣人道,侧身避开进至跟前联手的两个蓝衣人。   青衣人则拍拍灰尘笑道:“哎呀哈不谢了,我只是想尝试一下什么是传说中的插一‘脚’。”   手拍着,眼却是紧紧盯着那边已经开始动手的三人。   边说话,边微眯了眼睛。   眼中那少年的武功似乎不怎么样,但身法却绝对是一流。   快得,已经不能叫快。   而是——慢不下来!   “你……是谁……”嘶哑得似乎在坚忍巨大痛苦的嗓音传来。   少年抽空回头,看向那被定住却开口说话的为首蓝衣人,不由疑道:“被点了哑穴还能发声?”   那人不但被点了哑穴,其他还有多处大穴被制,奈何少年的点穴手法颇为怪异,余下两人竟是解不开,一怒之下围攻少年,越斗越远,离那为首者有些距离了。   而那为首者看着的,却是青衣人。   “也是好汉。”青衣人微笑着接过那人投来的震慑目光,道,“我叫杨飞盖。”   那少年闻此言,竟是忽然全身紧绷!   格挡动作未停,抬眼却是一片如常,微微一扫杨飞盖。   而杨飞盖,皱起眉来,很是凝重的样子。   抬手。   大大——打了个哈欠。   行动迟缓睡眼朦胧目光呆滞偏还笑得憨憨傻傻纯真无邪童叟无欺……   少年一呆。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少年头一低眉一皱,甚是迷惑的样子。   “鼎鼎大名的钟碍月,却有个整日吃喝玩乐游手好闲卖弄才学的表弟——你就是那个杨飞盖?”攻向少年的其中一人突是冷笑一声,甚是不屑地瞥了一眼杨飞盖。   “正是在下。”杨飞盖竟真当他是称赞一般,拱手一礼,笑着应承。   却瞟了眼少年的手,一敛目,隐去一丝狡黠微笑,别样深意。   分明看见那少年的指节,在他报出名号后就开始泛白了。   “啊……”想起刚才感受到的那一阵冰冷气息,杨飞盖抬手抚抚另一边手臂,有意无意道,“怎么突然觉得有些冷?”   少年心下一凛,抬头飞快看了杨飞盖一眼,不露声色的警惕,眼中的冷芒却也应声收了去。避开数次攻袭而来的兵器,却也渐渐被逼向崖边。   却是一个不经意,瞟到了稍远处那个被定形得全身大汗的人,少年仍是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士……可杀不……可辱!”为首蓝衣人被这一笑激得浑身颤抖。   “耶噫,是问我‘士可杀不?’然后自己答‘可辱’,是吧。”少年一个大大的笑容灿烂,“真聪明~~~”   拖着长音侧身避过左方长剑,少年想要往前进,却又被右方短剑逼退一尺,正面掌风紧接袭来,刚要避过,却突然踩到什么,重心一个不稳。   “咦?”   然后。   少年身一懔,脚一滑,手一挥,头一仰。   “啊~~~~~~~~~~~”   少年一声大叫,直要这么跌下悬崖去!   正围攻他的两人一时懵了,呆立当场。   与此同时,一道精芒自那一直静立在旁的杨飞盖眼中划过。   一闪即逝。   瞬时敛去观战脸孔,杨飞盖终于有了行动。   提气,迅掠,疾冲!   迅如鬼魅的力量与速度!   然后。   突然绊到什么。   整个人歪向一边。   于是杨飞盖豪情的语调中途拔高一倍。   “我来救哇救我啊~~~~~~~~~~”   嘭通的两道摔滚声连绵而下。   崖上的两个蓝衣人看着那两道相继坠下崖去的身影,呆若木鸡。   “先……先给大哥解穴吧。”半晌,一人道。   “等下再去寻他们。”另一人也回过神来,道。   他们转过身来,跑向为首者。   但到中途,却全停下了。   而豆大的冷汗,被人泼上一般,自两人头上身上滚下来。   僵立着,一动也不敢动。   连那个本就不能动的人在内。   俱是惊惧地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惶恐。   夜风,似乎骤冷。   叫他们心胆俱寒。   “金刚丝……”   “怎么会!”   “啊,青衣人出现时我们急退,眼前那一晃……竟是他?那种速度……”   “那个……少年……果然就是,左……”突然一个艰涩的声音,竟是他们的大哥发出。   他在看着,被金刚丝捆成粽子的那件黑袍。   那两人,转眼看去。   他们的头不能动,只能转眼去看。   他们看到黑袍微动,然后,就消失了。   他们的头,也能动了。   因为,整个头,飞了出去!!   他们来不及看到,他们的身体,也在下一刻,碎成五六块,被巨大的张力扯得崩开,四散飞离。   那是,金刚丝的张力。   不知何时便缠在了他们的身上,本是由他们控制的金刚丝!   而此刻,那丝线突然没了禁锢的力量,悠然飞翔一般,跟着那黑袍滑进了山崖。   月明如歌。 第二章   夜深,崖底。   阴湿杂乱的藤蔓树枝交错,隐隐有火光跳跃,透过空隙,惊走旁近虫兽。   啪啦啦地把手中干柴往火堆旁一扔,看着某个马上迎上来的傻样笑脸,少年即刻飞了个白眼过去。   竟然会被树枝绊倒跟着摔下来……   要不是察觉到你的出现,我也不必顾忌身份暴露硬受那三拳,要不是你后面跟着滚下来,我也不会不敢真正用出轻功,结果只好直挺挺往下摔,全身哪里没被磕碰得咯吱生疼……总算以为可以摆脱你,没想到扯了金刚丝解决了上头的三个家伙顺便带下来的黑袍给你当坐垫,还要替你生火取暖……   少年恨恨想着,偏偏还有人泰然自若,用手拍拍身边空地招呼:“坐这里。”   少年正气血上涌,但左看右看只有那边还能坐人,况且这是他打理出来的,不坐白不坐。   少年一屁股坐下。   看着身边人气鼓鼓的样子,杨飞盖不觉笑得更深。   颇为玩味。   察觉视线,少年一个挑眉瞪过去:   “看什么看。”   “当然看你啊。”理所当然。   “干吗看我。”继续瞪。   “旁边只有你一个人啊。”继续理所当然。   “会跟着跳下来的果然是傻子……”   杨飞盖也不回击,只是笑得眉眼弯弯,包容地点头:“那你要先告诉傻子,你叫什么?”   少年撇撇嘴,转头扔了个柴木进火堆:“叫我小历就行。”   啪啦啪啦烧死你。   长长的寂静,有野兽嘶嚎相继。   “昨天在星源寺,我见过你。”杨飞盖轻道。   闻言,小历眼里一冷,道:“那又如何。”   ——昨夜星源寺一场血案,有蒙面人闯入住持院落,老住持被刺杀,而他的好友,即前巡抚张大人,也一同被毒杀于住持房内。   也就是在那里,小历忽然遇上了那些莫秋阑的手下,被尾随至此。   “……你知道么,死去的老住持,似乎和传言中的不死教有很深的关系。”似乎完全不介意小历的挑衅语气,杨飞盖道。   身边的声音清淡传来,好似只是在讲着某个江湖流言,小历挥着枝条的动作持续流畅,手指却一瞬加力,细微难觉。   “听闻他们有支被称作尸军的,不知人数世代相承的神秘高手组织,专门解决教中棘手问题,曾于百年前一夜灭掉五大敌对教派……而根据侥幸逃过杀戮的门派余人口述,这支人马本就个个都为难得高手,竟好似不怕伤不会痛,目光却并不呆滞,行动亦迅捷灵敏,听从命令胜过生命,一旦接受命令便全力疯狂攻击全不顾忌自身安危,爆发力犹胜豺狼虎豹,无人能挡。”杨飞盖自顾继续。   “既然长灵教被冠上不死教这等叫人恐惧的名声,自然有其出色之处,能征善战也不足为奇咯。”小历打个哈欠。   “不过这支人马很少出动,日常行动的,都是另一批顶尖高手。而地位仅次于教主和长老的左右鬼就是其中翘首。每一代的左右鬼都是两个一对同时训练,到了某个时候,便让他们互相残杀,剩下的那个,才会得到全教承认并留下,成为长灵教教主最高护卫。”杨飞盖一顿,又笑,“另一种说法,他们是是被下了一种咒术,必须要杀死对方,才能让自己活下去。”   “……哦,好恐怖耶。”小历冷笑一声。   “右鬼近年才突然出现,行踪缥缈无常。而关于左鬼的传言就多了。听说,他每次灭门之时,总有漫天大火莫名燃起,且不限于目标对象,而是将所有出现在眼中的人一并斩杀。真如鬼怪一般残暴血腥的,左鬼流焰。”杨飞盖转头,本是玩味的眼神,看到对方时,忽然一愣。   那双拉得悠悠远远的眼,似沉进深潭,又清冽又浓烈,萦绕得连周身空气也变得沉重湿冷。   然后。   啪地扔掉树枝嗽地站起来,小历一手叉腰一手气势万千地拨了下额发用食指指着杨飞盖的鼻子近得可以让他看清指轮圈圈好似睡意沉沉的眼顿时焰光如炽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记住——我,讨•厌•你!!”   在杨飞盖傻眼的时候噌地站了起来,小历刚要走开,却被一把拉住。   “怎么这么凉?”   小历一惊之下还没发话,杨飞盖倒是这样疑问一声,皱着眉把小历冰冷的手掌又握了一握。   小历猛地抽回手,不满道:“如何?”   “冷,那就取暖啊。”杨飞盖口中答着,看了看怎么也烧不旺的火堆,又瞄了瞄火堆旁潮湿的树枝,想了一想,探向怀中。   噼里啪啦一阵,竟是两三卷书画被他抽了出来随手扔进火堆。   压抑的火苗一遇干燥的纸张顿时欢喜得大肆闪耀起来。   “奢侈……”小历白了他一眼,不经意地瞟了瞟那些书画。   被杨飞盖这么一扔,几卷书画都散摊了开来,便于燃烧的同时,也让小历看清了上面所画何物。   小历的目光定在被垫在一幅书法之下,只露出一半的画上。   眼中跳跃的光芒,竟是比那火焰更炫!   杨飞盖,便也看向了那一幅画。   ——画的,该是一处有些怪异的地方。   一条长河贯穿当中,河上一桥,桥头一灯。   灯下,桥上为白花,桥下为红莲。   明明清爽淡雅,用色洗练,看上去,却总有种沉重的情愫,让人不忍移目。   画侧几行未署名的诗句: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   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   长记误随车。   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   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   花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   烟暝酒旗斜。   但倚楼极目,极见栖鸦。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不过只是这么一看的功夫,那画已经被烧得七零八落。   “糟了!!”杨飞盖惊呼,探手便要取回那画。   “别动!”   一把抓住那伸向火堆的手,小历仍自专注地看着那已快不成形的画。   目光迥然,映照火光,闪亮非常。   似极快又似极慢,把迅速萎败枯卷的整张画印入脑海。   行行列列,细入丝微。   “好了。”小历终于轻轻舒口气,画也在同时化为灰烬。   沉默。   小历转头,才看到那人看着被紧箍的手腕皱着眉甚是痛苦又不好明说的样子。   “啊抱歉……”小历连忙收手。   方才的兴奋与紧张让他忘记控制力道,这么一握下去,竟是让杨飞盖的手腕上直接起了五道红印。   杨飞盖挑眉,甚是苦恼,看向火堆:“完了,全毁了。”   “取回来也烧了一半了。大不了我画给你。”   杨飞盖的眼光,便闻言转到小历的脸上。   准确地说,是额头。   因为小历正低着头,似乎很是专注地看着那画的灰烬,因打斗而散乱的几根刘海不羁地遮在眉眼前,随着凌乱火光留下晃荡阴影,与那长长的睫毛阴影一道跳跃。   风声树声吱哑悉嗦近近远远,那眼里亦是深深浅浅幽幽暗暗停停转转。   是在——想些什么?   平日嚣张蛮横的面容此刻宁静柔和,隐敛的眉眼,微微抿紧的唇线,眼神却全然不为所动。   明明是淡到快要成无的表情,为何看起来,总像有什么汹涌澎湃的东西快要随着映入瞳孔的火光漫溢而出。   就算漫溢而出,也是缓慢得如同新活死水。   念转间,已敛下淡淡沉沉的视线,杨飞盖不动声色地,轻轻靠了过去。   “嗯?”突然被打断思索,小历霍地抬头,鼻子差点撞到靠上肩的那颗大头,不满地一手推开,“干嘛?”   “想睡了啊……”那双眼再睁开时,已是满满盈盈的睡意,迷迷蒙蒙迟迟顿顿,杨飞盖没焦点地抬头道。   “喂!”小历额上青筋一爆,再次不满地一手推开,“又来?”   “睡……”   “滚!”   “嗯……”   ……   “喂我说……”小历不耐烦地皱眉,却只能从上而下看到个白白额头高高鼻梁长长睫毛。   竟然已经,睡着了。   正想一把把杨飞盖推到地上去,转眼一看身后。   阴暗潮湿荆棘密布。   小历咬咬唇。   再看看挨得极近的那张脸。   呼吸均匀绵长,比常人更深的轮廓也因睡着而平静缓和许多。浓密睫毛有些微颤,盖在直挺的鼻梁上,绵软略薄的唇因为寒冷而有些干涩发浅。   很是,无邪无害?   “算了……”扁扁嘴,小历低低说了句,缩了缩手脚。   想了想,也慢慢把头靠过去。   “和大狗窝一起睡,大概也挺暖和的……”   ——————————————不妨月朦胧————————————————   往下坠往下坠不断往下坠。   只是这害怕的感觉,如此遥远。   就像是通过另一个人的眼睛看着。   抬眼去,崖上一轮光辉明月,太大太亮,掩尽中间一块黑影,模糊一片。   似乎有什么东西就在那黑影里。   是什么呢。   让自己不自觉地想要看清些再看清些。   紫中带金,仿似是一道美到极致亮到刺眼却不忍移目的光芒,却怎么也清晰不起来。   ——————————————不妨月朦胧————————————————   小历一抖,猛地惊醒。   唉,都几遍了,又梦到这个。   仍是有些迷糊地转头一看,就是一愣。   盯着那张沉睡的俊颜好一会儿,才终于轻叹了一口气。   月色,终于破云而出。   小历的身影,也消失在那即将消失的夜色中。   火堆被临走前的小历加了柴,正烧得暖洋洋。   杨飞盖那双睡眼,终于睁开。   却是——全无睡意?   杨飞盖坐起来。   看向那个人消失的方向。   “又是,头也不回……”他黯然地说了这么一句,又想起什么,眨了眨眼,“……袍子呢?”   ——————————————不妨月朦胧————————————————   街道尽头。   “小历,回来啦?”被重重拍了下肩的半大青年回头,对着小历笑得露出一排龅牙。   “一堆人围着干嘛呢?”小历笑问。   “你回来啦,怎么出去那么久。”这堆人自动地把这个叫做小历的人围在中间。   “谁叫你们都没了影,那我就自己去吃大餐咯。”小历撇嘴,开始炫耀。   “喂喂太不够意思了吧。”纷乱纷乱,却没人不满,好似全都真心信任与喜爱这个和他们一般年纪的年青人,虽然他的脸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还小一些。   “哪,还有剩下些。”说着,小历把用袍子换的银子全拿出来,四面晃一圈,在众人的“呜哇”声中郑重交给龅牙老二。   “知道规矩啊知道规矩啊?不能急功近利。”龅牙接过,对着四周道。   “别一个个那幅不甘愿的脸!”小历一个扫视,忽然举高右手喊道:“我们的口号是——”   “小便宜,无处不在!!!”跟着高高举起的五六只手,伴着群情激昂的呼喊。   一时污秽小巷中黑暗角落里野猫与野狗同跳杂虫共杂鸟齐飞。   耶噫,在我的英明领导下把这帮半乞丐的狐朋狗友拉扯成这德行我也不容易啊。   一边自我陶醉一边点头的小历问向一边的大个子:“对了刚才你们在讨论什么?”   “啊,城东李家近日要招待贵客,缺人手,管家吩咐要找人打下手呢。”老四道。   “有钱赚咯!”老三道。   “听说他们家有个超大的院子耶。”   “不管做什么在哪家做,都要记得两手干净地去两手干净地回来,保持微笑,不可跟狗打架,这是规矩……”口齿不清的老二道。   “会不会要求很严,我们去做没问题吧。”   七嘴八舌。   “怕什么。”小历沉思片刻,眼中闪动的火光一闪即逝,曲臂握拳,“我们的教条是——”   争先恐后握拳在胸异口同声:   “天下无不可占便宜的筵席!!!”   夜深,崖底。   阴湿杂乱的藤蔓树枝交错,隐隐有火光跳跃,透过空隙,惊走旁近虫兽。   啪啦啦地把手中干柴往火堆旁一扔,看着某个马上迎上来的傻样笑脸,少年即刻飞了个白眼过去。   竟然会被树枝绊倒跟着摔下来……   要不是察觉到你的出现,我也不必顾忌身份暴露硬受那三拳,要不是你后面跟着滚下来,我也不会不敢真正用出轻功,结果只好直挺挺往下摔,全身哪里没被磕碰得咯吱生疼……总算以为可以摆脱你,没想到扯了金刚丝解决了上头的三个家伙顺便带下来的黑袍给你当坐垫,还要替你生火取暖……   少年恨恨想着,偏偏还有人泰然自若,用手拍拍身边空地招呼:“坐这里。”   少年正气血上涌,但左看右看只有那边还能坐人,况且这是他打理出来的,不坐白不坐。   少年一屁股坐下。   看着身边人气鼓鼓的样子,杨飞盖不觉笑得更深。   颇为玩味。   察觉视线,少年一个挑眉瞪过去:   “看什么看。”   “当然看你啊。”理所当然。   “干吗看我。”继续瞪。   “旁边只有你一个人啊。”继续理所当然。   “会跟着跳下来的果然是傻子……”   杨飞盖也不回击,只是笑得眉眼弯弯,包容地点头:“那你要先告诉傻子,你叫什么?”   少年撇撇嘴,转头扔了个柴木进火堆:“叫我小历就行。”   啪啦啪啦烧死你。   长长的寂静,有野兽嘶嚎相继。   “昨天在星源寺,我见过你。”杨飞盖轻道。   闻言,小历眼里一冷,道:“那又如何。”   ——昨夜星源寺一场血案,有蒙面人闯入住持院落,老住持被刺杀,而他的好友,即前巡抚张大人,也一同被毒杀于住持房内。   也就是在那里,小历忽然遇上了那些莫秋阑的手下,被尾随至此。   “……你知道么,死去的老住持,似乎和传言中的不死教有很深的关系。”似乎完全不介意小历的挑衅语气,杨飞盖道。   身边的声音清淡传来,好似只是在讲着某个江湖流言,小历挥着枝条的动作持续流畅,手指却一瞬加力,细微难觉。   “听闻他们有支被称作尸军的,不知人数世代相承的神秘高手组织,专门解决教中棘手问题,曾于百年前一夜灭掉五大敌对教派……而根据侥幸逃过杀戮的门派余人口述,这支人马本就个个都为难得高手,竟好似不怕伤不会痛,目光却并不呆滞,行动亦迅捷灵敏,听从命令胜过生命,一旦接受命令便全力疯狂攻击全不顾忌自身安危,爆发力犹胜豺狼虎豹,无人能挡。”杨飞盖自顾继续。   “既然长灵教被冠上不死教这等叫人恐惧的名声,自然有其出色之处,能征善战也不足为奇咯。”小历打个哈欠。   “不过这支人马很少出动,日常行动的,都是另一批顶尖高手。而地位仅次于教主和长老的左右鬼就是其中翘首。每一代的左右鬼都是两个一对同时训练,到了某个时候,便让他们互相残杀,剩下的那个,才会得到全教承认并留下,成为长灵教教主最高护卫。”杨飞盖一顿,又笑,“另一种说法,他们是是被下了一种咒术,必须要杀死对方,才能让自己活下去。”   “……哦,好恐怖耶。”小历冷笑一声。   “右鬼近年才突然出现,行踪缥缈无常。而关于左鬼的传言就多了。听说,他每次灭门之时,总有漫天大火莫名燃起,且不限于目标对象,而是将所有出现在眼中的人一并斩杀。真如鬼怪一般残暴血腥的,左鬼流焰。”杨飞盖转头,本是玩味的眼神,看到对方时,忽然一愣。   那双拉得悠悠远远的眼,似沉进深潭,又清冽又浓烈,萦绕得连周身空气也变得沉重湿冷。   然后。   啪地扔掉树枝嗽地站起来,小历一手叉腰一手气势万千地拨了下额发用食指指着杨飞盖的鼻子近得可以让他看清指轮圈圈好似睡意沉沉的眼顿时焰光如炽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记住——我,讨•厌•你!!”   在杨飞盖傻眼的时候噌地站了起来,小历刚要走开,却被一把拉住。   “怎么这么凉?”   小历一惊之下还没发话,杨飞盖倒是这样疑问一声,皱着眉把小历冰冷的手掌又握了一握。   小历猛地抽回手,不满道:“如何?”   “冷,那就取暖啊。”杨飞盖口中答着,看了看怎么也烧不旺的火堆,又瞄了瞄火堆旁潮湿的树枝,想了一想,探向怀中。   噼里啪啦一阵,竟是两三卷书画被他抽了出来随手扔进火堆。   压抑的火苗一遇干燥的纸张顿时欢喜得大肆闪耀起来。   “奢侈……”小历白了他一眼,不经意地瞟了瞟那些书画。   被杨飞盖这么一扔,几卷书画都散摊了开来,便于燃烧的同时,也让小历看清了上面所画何物。   小历的目光定在被垫在一幅书法之下,只露出一半的画上。   眼中跳跃的光芒,竟是比那火焰更炫!   杨飞盖,便也看向了那一幅画。   ——画的,该是一处有些怪异的地方。   一条长河贯穿当中,河上一桥,桥头一灯。   灯下,桥上为白花,桥下为红莲。   明明清爽淡雅,用色洗练,看上去,却总有种沉重的情愫,让人不忍移目。   画侧几行未署名的诗句: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   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   长记误随车。   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   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   花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   烟暝酒旗斜。   但倚楼极目,极见栖鸦。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不过只是这么一看的功夫,那画已经被烧得七零八落。   “糟了!!”杨飞盖惊呼,探手便要取回那画。   “别动!”   一把抓住那伸向火堆的手,小历仍自专注地看着那已快不成形的画。   目光迥然,映照火光,闪亮非常。   似极快又似极慢,把迅速萎败枯卷的整张画印入脑海。   行行列列,细入丝微。   “好了。”小历终于轻轻舒口气,画也在同时化为灰烬。   沉默。   小历转头,才看到那人看着被紧箍的手腕皱着眉甚是痛苦又不好明说的样子。   “啊抱歉……”小历连忙收手。   方才的兴奋与紧张让他忘记控制力道,这么一握下去,竟是让杨飞盖的手腕上直接起了五道红印。   杨飞盖挑眉,甚是苦恼,看向火堆:“完了,全毁了。”   “取回来也烧了一半了。大不了我画给你。”   杨飞盖的眼光,便闻言转到小历的脸上。   准确地说,是额头。   因为小历正低着头,似乎很是专注地看着那画的灰烬,因打斗而散乱的几根刘海不羁地遮在眉眼前,随着凌乱火光留下晃荡阴影,与那长长的睫毛阴影一道跳跃。   风声树声吱哑悉嗦近近远远,那眼里亦是深深浅浅幽幽暗暗停停转转。   是在——想些什么?   平日嚣张蛮横的面容此刻宁静柔和,隐敛的眉眼,微微抿紧的唇线,眼神却全然不为所动。   明明是淡到快要成无的表情,为何看起来,总像有什么汹涌澎湃的东西快要随着映入瞳孔的火光漫溢而出。   就算漫溢而出,也是缓慢得如同新活死水。   念转间,已敛下淡淡沉沉的视线,杨飞盖不动声色地,轻轻靠了过去。   “嗯?”突然被打断思索,小历霍地抬头,鼻子差点撞到靠上肩的那颗大头,不满地一手推开,“干嘛?”   “想睡了啊……”那双眼再睁开时,已是满满盈盈的睡意,迷迷蒙蒙迟迟顿顿,杨飞盖没焦点地抬头道。   “喂!”小历额上青筋一爆,再次不满地一手推开,“又来?”   “睡……”   “滚!”   “嗯……”   ……   “喂我说……”小历不耐烦地皱眉,却只能从上而下看到个白白额头高高鼻梁长长睫毛。   竟然已经,睡着了。   正想一把把杨飞盖推到地上去,转眼一看身后。   阴暗潮湿荆棘密布。   小历咬咬唇。   再看看挨得极近的那张脸。   呼吸均匀绵长,比常人更深的轮廓也因睡着而平静缓和许多。浓密睫毛有些微颤,盖在直挺的鼻梁上,绵软略薄的唇因为寒冷而有些干涩发浅。   很是,无邪无害?   “算了……”扁扁嘴,小历低低说了句,缩了缩手脚。   想了想,也慢慢把头靠过去。   “和大狗窝一起睡,大概也挺暖和的……”   ——————————————不妨月朦胧————————————————   往下坠往下坠不断往下坠。   只是这害怕的感觉,如此遥远。   就像是通过另一个人的眼睛看着。   抬眼去,崖上一轮光辉明月,太大太亮,掩尽中间一块黑影,模糊一片。   似乎有什么东西就在那黑影里。   是什么呢。   让自己不自觉地想要看清些再看清些。   紫中带金,仿似是一道美到极致亮到刺眼却不忍移目的光芒,却怎么也清晰不起来。   ——————————————不妨月朦胧————————————————   小历一抖,猛地惊醒。   唉,都几遍了,又梦到这个。   仍是有些迷糊地转头一看,就是一愣。   盯着那张沉睡的俊颜好一会儿,才终于轻叹了一口气。   月色,终于破云而出。   小历的身影,也消失在那即将消失的夜色中。   火堆被临走前的小历加了柴,正烧得暖洋洋。   杨飞盖那双睡眼,终于睁开。   却是——全无睡意?   杨飞盖坐起来。   看向那个人消失的方向。   “又是,头也不回……”他黯然地说了这么一句,又想起什么,眨了眨眼,“……袍子呢?”   ——————————————不妨月朦胧————————————————   街道尽头。   “小历,回来啦?”被重重拍了下肩的半大青年回头,对着小历笑得露出一排龅牙。   “一堆人围着干嘛呢?”小历笑问。   “你回来啦,怎么出去那么久。”这堆人自动地把这个叫做小历的人围在中间。   “谁叫你们都没了影,那我就自己去吃大餐咯。”小历撇嘴,开始炫耀。   “喂喂太不够意思了吧。”纷乱纷乱,却没人不满,好似全都真心信任与喜爱这个和他们一般年纪的年青人,虽然他的脸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还小一些。   “哪,还有剩下些。”说着,小历把用袍子换的银子全拿出来,四面晃一圈,在众人的“呜哇”声中郑重交给龅牙老二。   “知道规矩啊知道规矩啊?不能急功近利。”龅牙接过,对着四周道。   “别一个个那幅不甘愿的脸!”小历一个扫视,忽然举高右手喊道:“我们的口号是——”   “小便宜,无处不在!!!”跟着高高举起的五六只手,伴着群情激昂的呼喊。   一时污秽小巷中黑暗角落里野猫与野狗同跳杂虫共杂鸟齐飞。   耶噫,在我的英明领导下把这帮半乞丐的狐朋狗友拉扯成这德行我也不容易啊。   一边自我陶醉一边点头的小历问向一边的大个子:“对了刚才你们在讨论什么?”   “啊,城东李家近日要招待贵客,缺人手,管家吩咐要找人打下手呢。”老四道。   “有钱赚咯!”老三道。   “听说他们家有个超大的院子耶。”   “不管做什么在哪家做,都要记得两手干净地去两手干净地回来,保持微笑,不可跟狗打架,这是规矩……”口齿不清的老二道。   “会不会要求很严,我们去做没问题吧。”   七嘴八舌。   “怕什么。”小历沉思片刻,眼中闪动的火光一闪即逝,曲臂握拳,“我们的教条是——”   争先恐后握拳在胸异口同声:   “天下无不可占便宜的筵席!!!” 第三章   傍晚,城东李家。   残阳暖照,倦鸦栖树,不同于前厅与大堂仍自不休的热闹吵嚷,后院里人迹寥寥,宁静如往。   忽有一脚步轻忽穿行于屋檐间,翻身下地,紧贴于墙角,四周审视。   轻挪脚步,转身。   “喂我说——”   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唤,蒙面人迅速回身,警惕十二分地看向那个察觉他行踪的人,心下暗自诧异。   对面之人一手叉腰一手将扫把扛在肩膀上,一身干净崭新的下等家丁装扮,大黑眼睛淡色唇角,苍白瘦削,正亮晶晶地盯着他瞧。   不是小历是谁。   就在蒙面人正要运气攻击的前一刻,小历叉腰的食指一指向前:   “老是这样低头勾腰,容易颈椎突出腰背佝偻;你看你看脚尖踮起承受全身重量,迟早小腿粗大脚板变形;还有那手……咦,你摆这姿势做什么,要练气功么?”   蒙面人对着那纯洁扑闪的眼睛,再看自己还真顺着他的话一一调整回正立姿势,被耍了一遭的羞愤顿时冲上心头:“你!!”   这人是傻子么,还是当我是傻子,一见就该高喊抓贼吧?   心念电转,身体行动更快,蒙面人运气于掌,立时一道劲风旋转凝结,直扑小历下盘而去。   “呜哇~~~~~~~”小历一声大吼,应声扑倒。   蒙面人哼笑一声,闪身躲开顺着那人扑倒而砸下来的扫把头。   ——咦?   “呜……”闷哼一声,蒙面人竟是被该被躲开的扫把狠狠击中颈侧,力量之大,让他赶在小历落地之前重重扑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耶噫。”   蒙面人闻声抬头,就看到对方乐呵呵地从地面抬头,刚好对上就在自己面前放大的双瞳:“这么好心要当我垫底的话,应该扑得再近点嘛……”   “你!!”怒气再次上涌,蒙面人腾地跳起来,青筋与赤目相得益彰,大骂:“我干吗要……”   还没说完,只听一声更响的“砰!”   又是闷哼一声,蒙面人直往院中颠簸五步,才捂着晕眩的脑袋看向原处。   只见另一人随便披着外衣,面容素净发髻微歪,正搓搓眼睛,用比蒙面人更迷茫的视线扫过对面一人地上一人,再缓缓把门开大。   却浑然不知这样带着懒散睡意地望门边一靠,更是让那张本已俊美无酬的脸染上了一层妖娆。   杨飞盖。   “哎呀哈……怎么睡了一觉,这门就变得这么重……”晃晃门,杨飞盖打个哈欠不解地嘟囔着,再看向二人,半晌,微笑,“扫地要趴在地上扫,送晚饭还要蒙面——这是李家的习惯?”   ………………   “你们!”一阵短暂静谧,蒙面人怒至颤抖,正要动手,却听身后几双脚步快速赶来。   “哼”了一声,蒙面人只得一人送一个威胁怒目,似乎在说暂时放过你们,抽身急退离开。   小历看着那背影,道:“唉唉,不是说今天黄道吉日,适合宴请宾客,所以李家才这么热闹么?原来还有黄道吉日适宜宴客,不宜出行。”   “的确。”杨飞盖点头。   “我不是说那个贼。”是说你。   当然后半句小历还是很有教养地忍了下来。   啧,怎么三天两头碰上这个人。   不爽地轻舒口气,小历抬头看看天,顺势转身。   那分明是在说——今日运道不顺——赶紧离瘟神远一点。   杨飞盖的眉,就轻轻挑了起来。   “咦?”小历被一把扯了回来,疑惑地看了一眼正顶着一张三分愠恼七分捉弄的脸的杨飞盖,心头腾地冒上来某种不祥的预感。   “今日有诗会。”杨飞盖轻笑一声。   “我不去。”小历想也不用想飞快道。   感觉到危险还要往里跳那是傻子。   “唉。”杨飞盖突然一手重重地拍在小历肩上,语重心长地道,“小朋友,装作下人混进李府行刺贵客是件太过罪恶的事情,会被人追杀的……”   “啥?”还没等小历反应过来,便见杨飞盖一个深吸气——气宇轩昂激情澎湃张嘴冲着那已经快赶到院门口的华服众人便是吼声震天:“世叔,此人胆敢……”   “我错了!!”小历惊天一吼,压过杨飞盖的声音,低头弯腰沉眉敛目毕恭毕敬。   “世侄,怎么啦,刚才就一阵吵嚷。”   担忧出声的,自然是走在最前面也是这李府的当家人李老爷了。   “啊嗯……”   杨飞盖忍笑的声音传进小历耳里,叫他不由得牙痒痒。   “只是跟世叔说一声,要带这个下人去诗会玩玩。”某人继续说道。   “哦这样啊。”犹带着疑惑的李老爷愣了愣,道,“好的啊去玩玩。”   小历第一万遍诅咒完毕。   ——“披着狗皮的狼。”   ——————————————不妨月朦胧————————————————   显是少有人迹的山间小径,有二人崎岖前行。   “没问题么?”小历拨开拦路枝条,怀疑道。   同时心里不停恨声抱怨。   这人根本不知道诗会在何处举行便拉了他出来,以致迷路在这种地方。   或者,他跟本就是知道在哪里,故意拉他迷路捉弄一番?   小历的牙又痒了。   “呵,虽然第一次来,应该没问题。”杨飞盖道。   就算是习武之人追踪之术了得,和荒山寻路又根本是两码事吧。正想奚落,小历惊见前面转角果真出现两个人影,不觉道:“真的有人啊。”   杨飞盖已冲那边招手了:“唉!麻烦带个路!”   两位僧侣打扮的人微微一愣,立时挥手示意。   这时杨飞盖才回过头来,有微微汗水濡湿额发,笑:“没办法,谁叫我有个迷路大王的表兄……怎么了?”   “没事。”低头掩过突然的紧绷,小历再抬头,已是贯常的笑谑,“你说的表兄……就是那个有名的钟碍月么?”   “是啊。”杨飞盖回过头去,似笑非笑,“就是他了。那天你不让我去捡的那幅画就是他送与我的,你打算怎么赔我?”   小历却是沉默着,迟疑间,终是没有追问。   而前面之人也保持沉默,似也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两位僧侣已至近前,于是简略交代因果,便与他们结伴行去。   李家大宴的都是这小城难得一见的达官贵人。这种人一碰头,难免泛泛酸,要找个山包搞个劳什诗会酒会辩论会,让旁边不明就里围观就乐的群众们开开眼界。   天微有些阴沉,但沿着山脊小径一路过去,仍都是赶来游兴的百姓,山顶的小小凉亭被装饰一新,丝竹趁兴轻纱飞扬,映衬着亭中显然最为上位的寥寥数人,说笑甚欢。   而其余进不了亭子的,便三三两两在亭旁各自挑块空地,围坐饮酒赋诗,与亭中人互相应和。   “哎呀哈不错不错。”杨飞盖颇为快乐地赞了句,便要走近前。   抬头看了看亭子,小历在后面拖着脚步,显然不乐意。   “会被酸死的……”小历嘟囔着,便听到坐在身边不远的一堆人中传来一个声音:   “……平生不知愁滋味,始见青山始知愁,一愁愁到天尽头。”   一片自娱自乐的叫好声后,适时响起远处百姓放纵起伏的大笑声。   今日真快乐。   打了个寒颤,小历偷目看过去,作诗之人应当就是中间摇着羽扇自鸣得意的那个胖墩,点头接受身边仆从的赞赏。   我看是肥成这样快流油,一流流到天尽头吧。   撇撇嘴,小历随口吟道:“多年不见诗人面,一见诗人丈二长。不是诗人丈二长,缘何放屁在高墙。”   轻轻淡淡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不远不近送到那边众人处。   顿时胖墩携众家丁全数回身,目送小历大摇大摆,总算开始有精神地迈步自顾前进。   耶噫,看得这么专著严肃庄严还炯炯有神目不转睛,不知道的还当我是他爹呢。   正暗笑,忽听极近处一个声音煞有其事:“好诗。”   吓一跳,小历瞪大眼睛,总算刹下脚步,没撞到面前人鼻子上。   你要停下也要打声招呼吧?   “为什么我要打招呼?”看穿了对面人所想,杨飞盖把下巴微微一抬,眨了下眼道。   想了半天,还真没想出来他有什么义务事先通知,小历沉下本就黑着的脸,迈步就要从杨飞盖身边绕过去。   “喂喂这么快生气?”杨飞盖刚要伸手去抓,就听见另一边有声音招呼:“飞盖兄?”   “嗯?”   两人转头望去,来者三人,两女一男,俱是轻便华衣,其中男子手里还拿着酒瓶,显然也是诗会中一人。都是年纪轻轻,显是杨飞盖的同龄人。   “啊,夏纷兄么,好久不见。”杨飞盖热情迎上前打招呼,又看向两位女子,“春荫和秋凉也来了。”   “我们梁家也和李家有交情,盛情来邀,家父便叫我替他一行。顺路带大姐和小妹出来散散心,也见见市面。”   两人默契地看向不远处亭中的一位老人,又相顾而笑。   寒暄间,小历刚好被挡在杨飞盖身后,安静地看向一边去,似乎完全不关心他们的对话。   “咦,这位是——”还是小小姐发话,与小历转回来的目光对接,摆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礼貌笑容。   “哎呀哈,是李家临时招的下人。”杨飞盖坦诚以告。   于是有短暂寂静。   梁夏纷换上一张有些尴尬的脸,开口:“是这样……”   耶噫,怎么他看着杨飞盖好似看着替杨戬遛狗赚外快的太上老君啊,小历暗想。   梁春荫对着小历轻笑一声,还算维持大家闺秀风范。   看我像看着被太上老君遛的啸天犬耶。   回个纯朴笑容。   再看也看着自己的梁秋凉,已然是副鄙夷神色,就差冷哼出来了。   耶噫,这回是看着啸天犬身上的跳蚤么,捏死我没商量?   小历念转,却是个更阳光的笑容回敬。   偶然瞄见刚才那胖子已被众人扶上层层叠叠金缕银丝装饰得和他衣服一样华丽的轿子,正准备离开,一边噗啦噗啦猛摇扇子一边哼着气,不时恶狠狠地瞪过来。   耶噫,真是红光满面。   “看人家气派,眼红了?”   是小小姐轻轻巧巧的声音,嘲讽味浓。   “的确气派!富贵人家就是不一样哇。”小历立时接话,倒叫梁秋凉有些惊愕,“我只是在想,这么富贵的人,其他不说,单是半路尿急肚子疼什么的就麻烦大了,要他蹲路边草丛多委屈。所以怎么着也得随身带个黄金马桶什么的,这就方便了。”   说完,重重点头。   三兄妹,呆了。   “怎么说话呢。”只有杨飞盖笑。   “就是。”梁秋凉想也没想立时接道。   “马桶这样庞大笨重的东西,带着不文雅不说,也太折腾那些下人了。要带就带个黄金尿壶嘛,又小巧又轻便,藏在轿子后都没问题。”   杨飞盖说得理所当然,和一愣后的小历相视一笑。   那柔和如初煦中的一丝恶意,看得小历真是开心不已。   原来和这家伙,也是有那么点共同语言的。   只那旁边三人更是惊愕,那么一小会儿无人接话。   “噗”还是梁秋凉先笑了出来,明亮如剪水的圆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杨飞盖笑容明媚,多少有些羞赧,“杨哥哥越来越风趣了。”   剩下两人也是有些尴尬地笑开。   聊了不多久,梁夏纷又遇上其他熟人,告辞离开。   “啊啊,有这么让他们失望么?”自食其果的某人好似仍自不解地问道。   你在装蒜吧?   想着,不满地哼哼,小历不答反道:“那个小小姐,对你不错。”   “咦,还以为你对她没好印象。”   “咦,我说过对她有好印象么?”   “没好印象么?”   “也不算没。”   “那就好,秋凉是个又好又乖的孩子,有时有点脾气而已。”   “哦,你们很熟?”   “蛮熟的啊……”杨飞盖杨眉,“和他二哥。”   “……”   “……”   耶噫,被他扯开话题了。   小历叹气。   算了有没有小姑娘替你怒抱不平那是你的事。   “喂,为什么不带自己的侍童出来?”   “啊……你想听么?”看着仍看向远去三人的人,杨飞盖的声音低下来,缓缓道。   “嗯?”小历回头,对上某张带点认真带点心机带点深沉带点隐忍残留轻笑眼底却是潜流层转暗伤浮动的脸,也跟着微皱眉心。   竟稍稍有种,不自觉想去倾听的感觉。   “其实……”   “……”   “我……”   “……”   “离家出走了。”   “……”   “……”挑眉。   “……”怒!这人绝对当我是傻子!   此时恰有阳光破云一束,照耀四方,映照某人正微抬头看向日头,开始上翘的嘴角。   一瞬轻松张扬,眉目如刻。   一如玉雕一如华绸的侧脸。   就这么在手指的阴影下半勾着唇斜飞了眼朝小历得意一笑。   有人声鼎沸鸟雀嘈杂,似乎全隐没了去。   只剩那轻柔微风,穿过层层光与暗的空隙轮与回的亘古,围绕在周围,留恋不去。   看得对面正要挥出老拳的小历不禁微愣。   好半晌,察觉失神,掩饰地转身就走。   “啊!”一声惊唤,却又叫小历猛地刹住脚步。   他知道自己方才那一个急转身,手肘撞到了个什么软软的东西。   那就该是——眼前梁秋凉的腰!   而他现在根本顾不上为什么“男女授受不清”而尴尬,因为他们正站在湖边,梁秋凉折转回来,手里还提个青色绸面荷图八面无骨花灯,似乎是想给杨飞盖看,还未开口就被小历这么一撞一退,脚便顺着青苔滑了去。   身体也歪了去。   她手里的花灯,就飞了出去!   犹闪着瑰丽朦胧的火焰。   飞向湖里!   也不知想起什么,小历竟是一个惊神,也追着飞身出去!   接住花灯,人还在半空,就听后头一声喊:“危险!”   扭头一看,梁秋凉也是下意识追着花灯往这边一扑,就要掉进湖里!   小历本就在半空。   如果他此时发力,是可以稳当落定在湖边大石上的。   而他此时将未提着花灯的手,猛地将梁秋凉推了回去!   这样,他就要被那反冲力弹回湖里了。   “呀!”   “哇!!”   第一声是梁秋凉叫的,第二声,是小历叫的。   但是——他们两个,都扑在了岸上?!   小历立刻回头,就看见那个突然出手将他拉回来,正小半身浸在水里,阴沉又激动得有些异常的人。   力道大得根本不是“拉”,而是“扔”,此刻昂首瞪着小历,又不屑又傲慢地说了句“一个破灯比人还重要?”的人。   那严肃几近震怒的表情,竟叫本是呱躁不已的围观众人齐齐噤声。   小历就是一愣。   他还在想着为什么杨飞盖会这么突然发火,此时回头看着手中自己扑到地上还是好好保护着提得老高的花灯,连自己也傻了一傻。   随即,苦笑一声。   而杨飞盖,已经滴着一路的水渍,慢腾腾地爬上岸,走过草地,停在小历和梁秋凉扑倒的地方。   他瞪着小历,半晌才是缓缓一句:“你果然,是个笨蛋。”   太阳被遮在他的背后,那耀眼光芒便是从他身上发出来一般。   阴厉地凝视。   完全不暴烈不残忍,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压迫感,慢慢弯下腰。   小历吞了口口水,趴着也不是站起也不是,翻个身正面面对他。   怎么也算被他帮了一次,总不好太嚣张。   杨飞盖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这么牢牢地盯着小历有些忐忑的双瞳,逼近再逼近。   这么讨厌落水么。   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谁让你刚才的侧脸很好看来着。   小历心里暗想,身体却都绷了起来。   ——会不会直接被杨飞盖揍一拳?   围观众人的心全体一致提高海拔。   “钟碍月的画,你打算怎么赔我?”   忽闻这一句,小历预感不妙。   “呃……原样画幅给你……”   “那么……”杨飞盖俯下脸,近到鼻尖都快要碰到。   清爽的气息喷过来邪邪的笑容靠过来,小历不自觉心跳加速。   他已经做好拔腿就跑的万全准备。   “我们……”杨飞盖的眼神却是突然一变。   有些柔和有些轻忽有些戏弄有些兴奋有些懒散,总之让小历愣愣地看着看着就像要溶进那瞳仁里了。   然后小历的下巴就要掉下来掉到地上蹦跳几下窜进湖中。   因为杨飞盖在他耳边一笑,近似蛊惑地简直是开天辟地日月无光,用那吹气一般酥麻的声调叫小历一阵心跳加速,结果却是说了句——“来发财吧~~~~”   傍晚,城东李家。   残阳暖照,倦鸦栖树,不同于前厅与大堂仍自不休的热闹吵嚷,后院里人迹寥寥,宁静如往。   忽有一脚步轻忽穿行于屋檐间,翻身下地,紧贴于墙角,四周审视。   轻挪脚步,转身。   “喂我说——”   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唤,蒙面人迅速回身,警惕十二分地看向那个察觉他行踪的人,心下暗自诧异。   对面之人一手叉腰一手将扫把扛在肩膀上,一身干净崭新的下等家丁装扮,大黑眼睛淡色唇角,苍白瘦削,正亮晶晶地盯着他瞧。   不是小历是谁。   就在蒙面人正要运气攻击的前一刻,小历叉腰的食指一指向前:   “老是这样低头勾腰,容易颈椎突出腰背佝偻;你看你看脚尖踮起承受全身重量,迟早小腿粗大脚板变形;还有那手……咦,你摆这姿势做什么,要练气功么?”   蒙面人对着那纯洁扑闪的眼睛,再看自己还真顺着他的话一一调整回正立姿势,被耍了一遭的羞愤顿时冲上心头:“你!!”   这人是傻子么,还是当我是傻子,一见就该高喊抓贼吧?   心念电转,身体行动更快,蒙面人运气于掌,立时一道劲风旋转凝结,直扑小历下盘而去。   “呜哇~~~~~~~”小历一声大吼,应声扑倒。   蒙面人哼笑一声,闪身躲开顺着那人扑倒而砸下来的扫把头。   ——咦?   “呜……”闷哼一声,蒙面人竟是被该被躲开的扫把狠狠击中颈侧,力量之大,让他赶在小历落地之前重重扑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耶噫。”   蒙面人闻声抬头,就看到对方乐呵呵地从地面抬头,刚好对上就在自己面前放大的双瞳:“这么好心要当我垫底的话,应该扑得再近点嘛……”   “你!!”怒气再次上涌,蒙面人腾地跳起来,青筋与赤目相得益彰,大骂:“我干吗要……”   还没说完,只听一声更响的“砰!”   又是闷哼一声,蒙面人直往院中颠簸五步,才捂着晕眩的脑袋看向原处。   只见另一人随便披着外衣,面容素净发髻微歪,正搓搓眼睛,用比蒙面人更迷茫的视线扫过对面一人地上一人,再缓缓把门开大。   却浑然不知这样带着懒散睡意地望门边一靠,更是让那张本已俊美无酬的脸染上了一层妖娆。   杨飞盖。   “哎呀哈……怎么睡了一觉,这门就变得这么重……”晃晃门,杨飞盖打个哈欠不解地嘟囔着,再看向二人,半晌,微笑,“扫地要趴在地上扫,送晚饭还要蒙面——这是李家的习惯?”   ………………   “你们!”一阵短暂静谧,蒙面人怒至颤抖,正要动手,却听身后几双脚步快速赶来。   “哼”了一声,蒙面人只得一人送一个威胁怒目,似乎在说暂时放过你们,抽身急退离开。   小历看着那背影,道:“唉唉,不是说今天黄道吉日,适合宴请宾客,所以李家才这么热闹么?原来还有黄道吉日适宜宴客,不宜出行。”   “的确。”杨飞盖点头。   “我不是说那个贼。”是说你。   当然后半句小历还是很有教养地忍了下来。   啧,怎么三天两头碰上这个人。   不爽地轻舒口气,小历抬头看看天,顺势转身。   那分明是在说——今日运道不顺——赶紧离瘟神远一点。   杨飞盖的眉,就轻轻挑了起来。   “咦?”小历被一把扯了回来,疑惑地看了一眼正顶着一张三分愠恼七分捉弄的脸的杨飞盖,心头腾地冒上来某种不祥的预感。   “今日有诗会。”杨飞盖轻笑一声。   “我不去。”小历想也不用想飞快道。   感觉到危险还要往里跳那是傻子。   “唉。”杨飞盖突然一手重重地拍在小历肩上,语重心长地道,“小朋友,装作下人混进李府行刺贵客是件太过罪恶的事情,会被人追杀的……”   “啥?”还没等小历反应过来,便见杨飞盖一个深吸气——气宇轩昂激情澎湃张嘴冲着那已经快赶到院门口的华服众人便是吼声震天:“世叔,此人胆敢……”   “我错了!!”小历惊天一吼,压过杨飞盖的声音,低头弯腰沉眉敛目毕恭毕敬。   “世侄,怎么啦,刚才就一阵吵嚷。”   担忧出声的,自然是走在最前面也是这李府的当家人李老爷了。   “啊嗯……”   杨飞盖忍笑的声音传进小历耳里,叫他不由得牙痒痒。   “只是跟世叔说一声,要带这个下人去诗会玩玩。”某人继续说道。   “哦这样啊。”犹带着疑惑的李老爷愣了愣,道,“好的啊去玩玩。”   小历第一万遍诅咒完毕。   ——“披着狗皮的狼。”   ——————————————不妨月朦胧————————————————   显是少有人迹的山间小径,有二人崎岖前行。   “没问题么?”小历拨开拦路枝条,怀疑道。   同时心里不停恨声抱怨。   这人根本不知道诗会在何处举行便拉了他出来,以致迷路在这种地方。   或者,他跟本就是知道在哪里,故意拉他迷路捉弄一番?   小历的牙又痒了。   “呵,虽然第一次来,应该没问题。”杨飞盖道。   就算是习武之人追踪之术了得,和荒山寻路又根本是两码事吧。正想奚落,小历惊见前面转角果真出现两个人影,不觉道:“真的有人啊。”   杨飞盖已冲那边招手了:“唉!麻烦带个路!”   两位僧侣打扮的人微微一愣,立时挥手示意。   这时杨飞盖才回过头来,有微微汗水濡湿额发,笑:“没办法,谁叫我有个迷路大王的表兄……怎么了?”   “没事。”低头掩过突然的紧绷,小历再抬头,已是贯常的笑谑,“你说的表兄……就是那个有名的钟碍月么?”   “是啊。”杨飞盖回过头去,似笑非笑,“就是他了。那天你不让我去捡的那幅画就是他送与我的,你打算怎么赔我?”   小历却是沉默着,迟疑间,终是没有追问。   而前面之人也保持沉默,似也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两位僧侣已至近前,于是简略交代因果,便与他们结伴行去。   李家大宴的都是这小城难得一见的达官贵人。这种人一碰头,难免泛泛酸,要找个山包搞个劳什诗会酒会辩论会,让旁边不明就里围观就乐的群众们开开眼界。   天微有些阴沉,但沿着山脊小径一路过去,仍都是赶来游兴的百姓,山顶的小小凉亭被装饰一新,丝竹趁兴轻纱飞扬,映衬着亭中显然最为上位的寥寥数人,说笑甚欢。   而其余进不了亭子的,便三三两两在亭旁各自挑块空地,围坐饮酒赋诗,与亭中人互相应和。   “哎呀哈不错不错。”杨飞盖颇为快乐地赞了句,便要走近前。   抬头看了看亭子,小历在后面拖着脚步,显然不乐意。   “会被酸死的……”小历嘟囔着,便听到坐在身边不远的一堆人中传来一个声音:   “……平生不知愁滋味,始见青山始知愁,一愁愁到天尽头。”   一片自娱自乐的叫好声后,适时响起远处百姓放纵起伏的大笑声。   今日真快乐。   打了个寒颤,小历偷目看过去,作诗之人应当就是中间摇着羽扇自鸣得意的那个胖墩,点头接受身边仆从的赞赏。   我看是肥成这样快流油,一流流到天尽头吧。   撇撇嘴,小历随口吟道:“多年不见诗人面,一见诗人丈二长。不是诗人丈二长,缘何放屁在高墙。”   轻轻淡淡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不远不近送到那边众人处。   顿时胖墩携众家丁全数回身,目送小历大摇大摆,总算开始有精神地迈步自顾前进。   耶噫,看得这么专著严肃庄严还炯炯有神目不转睛,不知道的还当我是他爹呢。   正暗笑,忽听极近处一个声音煞有其事:“好诗。”   吓一跳,小历瞪大眼睛,总算刹下脚步,没撞到面前人鼻子上。   你要停下也要打声招呼吧?   “为什么我要打招呼?”看穿了对面人所想,杨飞盖把下巴微微一抬,眨了下眼道。   想了半天,还真没想出来他有什么义务事先通知,小历沉下本就黑着的脸,迈步就要从杨飞盖身边绕过去。   “喂喂这么快生气?”杨飞盖刚要伸手去抓,就听见另一边有声音招呼:“飞盖兄?”   “嗯?”   两人转头望去,来者三人,两女一男,俱是轻便华衣,其中男子手里还拿着酒瓶,显然也是诗会中一人。都是年纪轻轻,显是杨飞盖的同龄人。   “啊,夏纷兄么,好久不见。”杨飞盖热情迎上前打招呼,又看向两位女子,“春荫和秋凉也来了。”   “我们梁家也和李家有交情,盛情来邀,家父便叫我替他一行。顺路带大姐和小妹出来散散心,也见见市面。”   两人默契地看向不远处亭中的一位老人,又相顾而笑。   寒暄间,小历刚好被挡在杨飞盖身后,安静地看向一边去,似乎完全不关心他们的对话。   “咦,这位是——”还是小小姐发话,与小历转回来的目光对接,摆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礼貌笑容。   “哎呀哈,是李家临时招的下人。”杨飞盖坦诚以告。   于是有短暂寂静。   梁夏纷换上一张有些尴尬的脸,开口:“是这样……”   耶噫,怎么他看着杨飞盖好似看着替杨戬遛狗赚外快的太上老君啊,小历暗想。   梁春荫对着小历轻笑一声,还算维持大家闺秀风范。   看我像看着被太上老君遛的啸天犬耶。   回个纯朴笑容。   再看也看着自己的梁秋凉,已然是副鄙夷神色,就差冷哼出来了。   耶噫,这回是看着啸天犬身上的跳蚤么,捏死我没商量?   小历念转,却是个更阳光的笑容回敬。   偶然瞄见刚才那胖子已被众人扶上层层叠叠金缕银丝装饰得和他衣服一样华丽的轿子,正准备离开,一边噗啦噗啦猛摇扇子一边哼着气,不时恶狠狠地瞪过来。   耶噫,真是红光满面。   “看人家气派,眼红了?”   是小小姐轻轻巧巧的声音,嘲讽味浓。   “的确气派!富贵人家就是不一样哇。”小历立时接话,倒叫梁秋凉有些惊愕,“我只是在想,这么富贵的人,其他不说,单是半路尿急肚子疼什么的就麻烦大了,要他蹲路边草丛多委屈。所以怎么着也得随身带个黄金马桶什么的,这就方便了。”   说完,重重点头。   三兄妹,呆了。   “怎么说话呢。”只有杨飞盖笑。   “就是。”梁秋凉想也没想立时接道。   “马桶这样庞大笨重的东西,带着不文雅不说,也太折腾那些下人了。要带就带个黄金尿壶嘛,又小巧又轻便,藏在轿子后都没问题。”   杨飞盖说得理所当然,和一愣后的小历相视一笑。   那柔和如初煦中的一丝恶意,看得小历真是开心不已。   原来和这家伙,也是有那么点共同语言的。   只那旁边三人更是惊愕,那么一小会儿无人接话。   “噗”还是梁秋凉先笑了出来,明亮如剪水的圆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杨飞盖笑容明媚,多少有些羞赧,“杨哥哥越来越风趣了。”   剩下两人也是有些尴尬地笑开。   聊了不多久,梁夏纷又遇上其他熟人,告辞离开。   “啊啊,有这么让他们失望么?”自食其果的某人好似仍自不解地问道。   你在装蒜吧?   想着,不满地哼哼,小历不答反道:“那个小小姐,对你不错。”   “咦,还以为你对她没好印象。”   “咦,我说过对她有好印象么?”   “没好印象么?”   “也不算没。”   “那就好,秋凉是个又好又乖的孩子,有时有点脾气而已。”   “哦,你们很熟?”   “蛮熟的啊……”杨飞盖杨眉,“和他二哥。”   “……”   “……”   耶噫,被他扯开话题了。   小历叹气。   算了有没有小姑娘替你怒抱不平那是你的事。   “喂,为什么不带自己的侍童出来?”   “啊……你想听么?”看着仍看向远去三人的人,杨飞盖的声音低下来,缓缓道。   “嗯?”小历回头,对上某张带点认真带点心机带点深沉带点隐忍残留轻笑眼底却是潜流层转暗伤浮动的脸,也跟着微皱眉心。   竟稍稍有种,不自觉想去倾听的感觉。   “其实……”   “……”   “我……”   “……”   “离家出走了。”   “……”   “……”挑眉。   “……”怒!这人绝对当我是傻子!   此时恰有阳光破云一束,照耀四方,映照某人正微抬头看向日头,开始上翘的嘴角。   一瞬轻松张扬,眉目如刻。   一如玉雕一如华绸的侧脸。   就这么在手指的阴影下半勾着唇斜飞了眼朝小历得意一笑。   有人声鼎沸鸟雀嘈杂,似乎全隐没了去。   只剩那轻柔微风,穿过层层光与暗的空隙轮与回的亘古,围绕在周围,留恋不去。   看得对面正要挥出老拳的小历不禁微愣。   好半晌,察觉失神,掩饰地转身就走。   “啊!”一声惊唤,却又叫小历猛地刹住脚步。   他知道自己方才那一个急转身,手肘撞到了个什么软软的东西。   那就该是——眼前梁秋凉的腰!   而他现在根本顾不上为什么“男女授受不清”而尴尬,因为他们正站在湖边,梁秋凉折转回来,手里还提个青色绸面荷图八面无骨花灯,似乎是想给杨飞盖看,还未开口就被小历这么一撞一退,脚便顺着青苔滑了去。   身体也歪了去。   她手里的花灯,就飞了出去!   犹闪着瑰丽朦胧的火焰。   飞向湖里!   也不知想起什么,小历竟是一个惊神,也追着飞身出去!   接住花灯,人还在半空,就听后头一声喊:“危险!”   扭头一看,梁秋凉也是下意识追着花灯往这边一扑,就要掉进湖里!   小历本就在半空。   如果他此时发力,是可以稳当落定在湖边大石上的。   而他此时将未提着花灯的手,猛地将梁秋凉推了回去!   这样,他就要被那反冲力弹回湖里了。   “呀!”   “哇!!”   第一声是梁秋凉叫的,第二声,是小历叫的。   但是——他们两个,都扑在了岸上?!   小历立刻回头,就看见那个突然出手将他拉回来,正小半身浸在水里,阴沉又激动得有些异常的人。   力道大得根本不是“拉”,而是“扔”,此刻昂首瞪着小历,又不屑又傲慢地说了句“一个破灯比人还重要?”的人。   那严肃几近震怒的表情,竟叫本是呱躁不已的围观众人齐齐噤声。   小历就是一愣。   他还在想着为什么杨飞盖会这么突然发火,此时回头看着手中自己扑到地上还是好好保护着提得老高的花灯,连自己也傻了一傻。   随即,苦笑一声。   而杨飞盖,已经滴着一路的水渍,慢腾腾地爬上岸,走过草地,停在小历和梁秋凉扑倒的地方。   他瞪着小历,半晌才是缓缓一句:“你果然,是个笨蛋。”   太阳被遮在他的背后,那耀眼光芒便是从他身上发出来一般。   阴厉地凝视。   完全不暴烈不残忍,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压迫感,慢慢弯下腰。   小历吞了口口水,趴着也不是站起也不是,翻个身正面面对他。   怎么也算被他帮了一次,总不好太嚣张。   杨飞盖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这么牢牢地盯着小历有些忐忑的双瞳,逼近再逼近。   这么讨厌落水么。   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谁让你刚才的侧脸很好看来着。   小历心里暗想,身体却都绷了起来。   ——会不会直接被杨飞盖揍一拳?   围观众人的心全体一致提高海拔。   “钟碍月的画,你打算怎么赔我?”   忽闻这一句,小历预感不妙。   “呃……原样画幅给你……”   “那么……”杨飞盖俯下脸,近到鼻尖都快要碰到。   清爽的气息喷过来邪邪的笑容靠过来,小历不自觉心跳加速。   他已经做好拔腿就跑的万全准备。   “我们……”杨飞盖的眼神却是突然一变。   有些柔和有些轻忽有些戏弄有些兴奋有些懒散,总之让小历愣愣地看着看着就像要溶进那瞳仁里了。   然后小历的下巴就要掉下来掉到地上蹦跳几下窜进湖中。   因为杨飞盖在他耳边一笑,近似蛊惑地简直是开天辟地日月无光,用那吹气一般酥麻的声调叫小历一阵心跳加速,结果却是说了句——“来发财吧~~~~” 第四章   两人一拍即合,小历画画,熟悉钟碍月字迹的杨飞盖题字,即日起开始了伪造那幅钟碍月真迹的事业,竟也红红火火篜篜日上。   装文化娱情操糊墙纸铺地板当厕纸,任君选择啊便宜卖啦便宜卖。   钟碍月的名号何其大也,于是不消半月便已买得下一座郊区大屋,便宜帮终于有了个老巢,个个感激涕零,誓要随老大走天下。   某日傍晚。   老二和老四一人一小板凳坐在屋中空地,正洗菜聊天。   杨飞盖手卷着一本《医经内典》突然从前门冲进来,大惊:   “抓人啦!!”   几乎同时,小历从后门嗖地飞过来,大恐:   “绑架啦!!”   老二老四刷地站起,紧张地看左看右再看场中两人正好对撞,各自急急站定。   在这空隙听去,前门后门连围墙两拨不同骚动声起,显是已被团团堵死。   这是什么情况这是什么情况——有人踢馆??   小历和杨飞盖对视三秒,默契地同时用大拇指指指自己身后,再用食指指向对方。   又是三秒,同时点头,错身向对方方向大步而去。   看看这边看看那边,老二老四也是对视三秒,把那两人的动作学了一遍,错身一边一个跟上。   “请。”   前门围着一圈高头大马,还有辆一看就奢华的马车,站在门口等待之人长髯盖胸,慈眉善目,一见小历小心翼翼出来,只说了这一个字。   那笑容和蔼可亲,小历缩缩脖子,回个僵硬笑容,识相地钻进马车去。   另一头,杨飞盖大大咧咧从后门而出,竟也轻轻“咦”了一声。   面前这阵仗——做法事么?   带头的中年道人倒是笑得毫不介意,虽是有些失落,但仍未脱出意料之外,一个手势。   “小兄弟,不介意的话,来我家做客吧。”   小历随着马车东拐西弯,好一段时间后,才来到一个僻静却清雅精致的所在。   院子不大,却细心布置过,小历被那个老头带着穿过回廊,渐闻幽香传来。   清而不腻,醇而不沉,很是宜人的熏香。   小历看见了,飘扬纱幔后正悠闲品茶的人。   淡青暗竹纹长衫,儒雅华贵而不奢靡俗套,白皙额头,低敛双目,正随意地看向手中壁薄如纸的白瓷杯,纤长指节微微拨动。   察觉脚步,抬头,一个温润笑容清淡浮起,秋风萦绕的室内竟似暖日融融,温煦如春。   ——民间盛传一句简单至极的歌谣。   城中金日盖疆国,城外皓月拢九州。   讲的便是端坐高位手握至权的静章王莫秋阑,和清誉流传品行至洁的二品州官钟碍月。   一个是手腕狠绝收放自如,一个是谦虚待下拥护日重。   传言,此两人都有着少见的好相貌,常教从旁仕女自叹不如,相思成疾。   而这两人,也是众所周知的对头。比文斗墨不说,争权夺利之时亦是进得不着痕迹,退得另有生机。俱是深谙藏锋芒于绵里之道,墨衣白衣对峙之时的笑谈契阔,争锋而辩的机智博学,总引得众人赞叹不已。   雍容威赫与清流洒脱,不分仲伯。   小历轻笑。   静章王爷,乃当朝小皇帝的十七皇叔,小皇帝就是他当年一手扶上的,发个圣旨还要他点头才算,威严尊贵自是凡人不可比拟。   而此便服怡坐在层层叠叠如水轻纱之后如梦似幻的……   “就是你。”   小历牢牢看了一眼那个五步之遥的人,竟是微笑着这么一句开场白。   刚要开口介绍的老者便愣在了那里。   而下一刻,小历的头就低了下去,笑容也敛了,不知是装模作样还是真的有些紧张地继续走近。   “坐吧。”漂亮凤目一转,钟碍月抬手示意对面座位。   小历慢慢坐下,仍低头,又忍不住多看面前人一眼,再低头。   有精芒挡在小历垂敛的浓重睫毛下,微微加重的呼吸。   “呵,不用紧张。”笑了声,钟碍月示意侍婢泡茶。   侍婢熟练地摆弄着稍显复杂的诸茶具,也趁着空袭多看了小历几眼,疑惑着看一眼主人,又看回小历。   罢了,这世上相像之人何其多。这少年与主人竟有六七分像,倒也难得。   只是清瘦苍白了些。个子倒是一般高的。   眼睛也比主人大些,更显得年少。   泡茶完毕,侍婢站起来退回一旁,想着。   若是再长几年,棱角分明起来,怕真要和主人八分像了。   “呃……你找我,有什么事?”小历抬头,开口。   “忽闻本城有鄙人画作四处流传,故来探看。”钟碍月微笑。   “是杨……”   小历刚想推干净,被钟碍月打断:“其实我这次来,主要是找到我那偷跑出来闯荡江湖的表弟杨飞盖带回去而已。那幅画只有他见过,我也只画过一幅送与他,既然在此大肆流传,那他人,也就该在附近了。追查之下,源头就在你们便宜帮。”   “咦?”小历一愣。   “他偷溜出去已有一月,实在缺乏管教,贻笑大方。”   那么杨飞盖说自己离家出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了?   小历颇觉意外地想着,口中道:“……你的意思是?”   “如果你能证明这些画是你们自己找人仿制,那就是与杨飞盖无关,我便不予追究。”   “……好,这个容易。”小历笑得一瞬阳光,与面前人相似又不同的笑容一时契合,竟是融合得自然无比默契无间。   好像,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该是这么相视而笑。   “纸笔伺候!”小历站起来,撩撩袖口道。   ——他现在与杨飞盖互解麻烦,自然是该尽力了。   于是由钟碍月在旁监察,一身陈旧布衣略显邋遢的小历被围在一圈衣着鲜华伺候笔墨的家丁中,大笔挥洒,行云流水。   不消两刻,竟把幅画从头至尾由粗至细浓墨淡彩层层铺绘,叫旁观众人不禁惊讶万分,面面相觑,暗叫一声好。   只有钟碍月一直无声微笑,好似并不关心结果,只等着画卷完成,便接过来看。   “完成!”嘘了一声,颇为自豪。   那是,都不知道画了多少遍了,能不熟练么。   “诗句呢?”钟碍月道。   “……我累了,你还想看的话下次补给你。”揉揉胳膊,小历轻描淡写道,“总该信了吧?”   “好,我知道了。”平平淡淡说了一句,钟碍月把画卷好,也是同样轻描淡写地交给先前带路的长髯管家,“孟叔,收起来吧。”   “那我,能不能……”   “不能。”钟碍月回头,笑。   “为什么?”小历睁大眼。   “在查清前,请先在弊舍小住两日吧。”   “我……”   “你自然可以离开,我也不会食言。不过,本人朝中上下也算有几个朋友,估计不会轻易放过侮辱本人声誉的家伙,特别是我无意中埋怨一声的话……”钟碍月一个微笑堵住小历的争辩,缓缓道:“当然你可以逃一辈子,但要是你被抓住了,要想出来——卖出的我的画共计两百一十三幅,每幅二十五两计,五千三百二十五两;打点狱卒三人一人三十两,一百两;上至县衙至少五百两,县衙至州两千两,州至狱丞一万两——共计一万七千七百二十五两。”   “……”   继续微笑,钟碍月轻松坐下,端起闲放半凉的茶杯:“前门往左后门往右茅房在后,自便。”   抬腿,小历想也不想地往后走去。   满脑子只剩一句话:这就是,得罪此人的下场……   整个院子并不大,穿过一道拱门,便见小小后花园。   正秋菊烂漫,满目金黄,颇为惊艳。   小径另一边,走近一个十五六岁少年。   柔和的轮廓,有双平淡的狭长眼睛,明明稚气未脱,却莫名让人觉得有种成人般的持重可信赖。正面无表情地手提一盖着厚实蓝布的竹篮,缓缓靠近。   正迷迷噔噔前行的小历突然发现距前人不足三尺,顿时刹下脚步。   对面少年亦停了下来。   “……美少年?”几乎是自动吐出这个句子,小历一呆。   闻言,少年的眉毛不乐意地挑了起来。   “呃……”察觉失言,小历吐吐舌头,终于意识到周身一阵寒。   想起来,刚才似乎就有寒气越来越近,而且带着腥味血味……源头么……看向少年,小历指了指那个竹篮,干涩开口:“那个……里面,是什么?”   “嗯?”微微皱眉,少年微微提起竹篮看了眼,略显呆板的声音道,“……头。”   小历呆愣三秒。   唰啦转身从刚才的路折回往另一路快步走去,头也不回。   “……他怎么了?”剩下的墨珠——就是那个少年,歪歪头,又看了眼竹篮,翻开盖实的布,露出里面堆满的冰块,还有更下面白白亮亮的物体,喃喃,“鱼头啊,没错……”   “老大~”老二正拖了条板凳坐在某房门口继续洗从老巢不小心手抓着带过来的青菜,见到鬼样飘过来的小历连忙招呼,“哎呀没人带路都能找到我呀不愧是老大!这家人真好让我在这么好的房间休息下说马上就能……”   还没说完,只听“砰”的一声,小历一记老拳挥过去,将老二扇出老远,顿时片片青菜飞出道漂亮的弧线,幽幽怨怨噼啪坠地。   “呜哇~~~”小历跟着青菜飞扑过去,腾地压在僵尸状行动不能快要吐血的老二身上,一边用力猛捶僵尸背一边抹泪状哭腔吼,“这两只……连狗皮都没披啊~~~~~~~~~~”   ——————————————不妨月朦胧————————————————   第二日,午间小宴,小历也莫名受邀。   到场,才发现原来有张熟面孔。   “咦,是你。”梁夏纷未等钟碍月介绍便颇惊出声。   “啊哈,久违久违。”小历挠挠头。   “原来认识么?”钟碍月笑。   “一面之缘……”梁夏纷笑道。   而此时小历正看向座中另两位老者,不觉微微一笑,颇感兴趣。   这两位,坐么离得最远,仍然是绷着脸看向热闹的这边,偶有视线焦急,便互瞪一眼,立时转开。   耶噫,老仇家么。   而一边,钟碍月已开始一个个介绍。   那不认识的老者,便是梁夏纷的老爹梁业梁大人,职掌刑部;另一位高望山高大人,职掌兵部。   原来是他们啊,小历低头坐下,隐去偷笑,想起关于他们的传闻来。   他们升上高位之前便因政见不合而矛盾冲突,各为一部之长后更是锋芒毕露唇舌争锋不断。还亏得当初高大人还引荐过梁大人。   宴席起初一切安好,有钟碍月支撑场面,两老也给足面子,各压怨气,如常交谈行酒令,让一直提心吊胆相陪的梁夏纷轻松不少。   接过宴到中途,有人拜访,钟碍月只得歉然离席。   他的背影一消失,席中顿时沉默一片,冷气飕飕。   “啊,我们继续行酒令。”梁夏纷赶紧圆场,“第一句开头左手相同之三字,第二句头上相同之三字,第三句要用第二句三字,末句用第一句三字。我先……”   “让爹先吧。”梁大人打断梁夏纷的话,思索一小会儿,便道,“左手相同绢绫纱,头上相同官宦家。若不是这官宦家,如何用的他许多绢绫纱?”   果真俗不可耐!   愠怒地想着,高大人随即冷声回道:“左手相同姊妹姑,头上相同大丈夫。若不是吾大丈夫,如何弄得你许多姊妹姑?”   此言一出,顿时点燃硝烟弥漫,梁大人拍桌而起,跟着全桌全部起立,骂的骂拦得拦,管家老头忙上前劝阻,推了推小历:“你也劝劝!”   “咦,我?”眼珠咕噜一转,咳了一声,小历对着场中大声道,“左手相同糠槽粝,头上相同尿屎屁。不吃这些糠槽粝,如何放出许多尿屎屁?”   因小历咳声而暂时停下纷乱的两人闻言,一时更是怒不可遏,场面眼看就要更加混乱。   “左手相同清淡酒,头上相同左右友。既然同饮清淡酒,何妨暂做左右友?”忽然一道清凉柔和之声传来,场中一时安静。   转眼看去,钟碍月已快步出现,正微笑上前。   两老头这便松了燃怒互瞪的眉眼,整整各自衣衫,重新落座。   旁边众人俱是舒了口气,欣赏地看向钟碍月。   而钟碍月此时正略带责怪地再看向越帮越乱的小历,却发现他已然一脸满足地开始大吃大嚼。   全然不受方才影响。   似乎,还更高兴了些。   钟碍月微微叹息,摇头,转头祝酒。   这场筵席,终得继续。   而客座又多了一个人。   钟碍月方才接见的那位客人。   而座中众人本是地位显赫,见了这位气质高洁的老者,竟也都正色三分。   来者正是当朝太傅,最得受到静章王挟制而悒郁难平的小皇帝器重仰仗,后被静章王罢退回了此地养老的礼部侍郎刘三淳。   突然到访,便受钟碍月热情款待,宴语甚欢,颇有相见恨晚的味道,遂结为忘年之交。   席罢,送了其他诸位大人出门,钟碍月便问起附近有何游兴之处,刘大人如数家珍,最后选定比目寺,兴致所起,立时动身。   远远坐在屋顶上支着下巴的小历,便看着那轻车谈笑而去的两人,低下头。   轻笑无声。   两人一拍即合,小历画画,熟悉钟碍月字迹的杨飞盖题字,即日起开始了伪造那幅钟碍月真迹的事业,竟也红红火火篜篜日上。   装文化娱情操糊墙纸铺地板当厕纸,任君选择啊便宜卖啦便宜卖。   钟碍月的名号何其大也,于是不消半月便已买得下一座郊区大屋,便宜帮终于有了个老巢,个个感激涕零,誓要随老大走天下。   某日傍晚。   老二和老四一人一小板凳坐在屋中空地,正洗菜聊天。   杨飞盖手卷着一本《医经内典》突然从前门冲进来,大惊:   “抓人啦!!”   几乎同时,小历从后门嗖地飞过来,大恐:   “绑架啦!!”   老二老四刷地站起,紧张地看左看右再看场中两人正好对撞,各自急急站定。   在这空隙听去,前门后门连围墙两拨不同骚动声起,显是已被团团堵死。   这是什么情况这是什么情况——有人踢馆??   小历和杨飞盖对视三秒,默契地同时用大拇指指指自己身后,再用食指指向对方。   又是三秒,同时点头,错身向对方方向大步而去。   看看这边看看那边,老二老四也是对视三秒,把那两人的动作学了一遍,错身一边一个跟上。   “请。”   前门围着一圈高头大马,还有辆一看就奢华的马车,站在门口等待之人长髯盖胸,慈眉善目,一见小历小心翼翼出来,只说了这一个字。   那笑容和蔼可亲,小历缩缩脖子,回个僵硬笑容,识相地钻进马车去。   另一头,杨飞盖大大咧咧从后门而出,竟也轻轻“咦”了一声。   面前这阵仗——做法事么?   带头的中年道人倒是笑得毫不介意,虽是有些失落,但仍未脱出意料之外,一个手势。   “小兄弟,不介意的话,来我家做客吧。”   小历随着马车东拐西弯,好一段时间后,才来到一个僻静却清雅精致的所在。   院子不大,却细心布置过,小历被那个老头带着穿过回廊,渐闻幽香传来。   清而不腻,醇而不沉,很是宜人的熏香。   小历看见了,飘扬纱幔后正悠闲品茶的人。   淡青暗竹纹长衫,儒雅华贵而不奢靡俗套,白皙额头,低敛双目,正随意地看向手中壁薄如纸的白瓷杯,纤长指节微微拨动。   察觉脚步,抬头,一个温润笑容清淡浮起,秋风萦绕的室内竟似暖日融融,温煦如春。   ——民间盛传一句简单至极的歌谣。   城中金日盖疆国,城外皓月拢九州。   讲的便是端坐高位手握至权的静章王莫秋阑,和清誉流传品行至洁的二品州官钟碍月。   一个是手腕狠绝收放自如,一个是谦虚待下拥护日重。   传言,此两人都有着少见的好相貌,常教从旁仕女自叹不如,相思成疾。   而这两人,也是众所周知的对头。比文斗墨不说,争权夺利之时亦是进得不着痕迹,退得另有生机。俱是深谙藏锋芒于绵里之道,墨衣白衣对峙之时的笑谈契阔,争锋而辩的机智博学,总引得众人赞叹不已。   雍容威赫与清流洒脱,不分仲伯。   小历轻笑。   静章王爷,乃当朝小皇帝的十七皇叔,小皇帝就是他当年一手扶上的,发个圣旨还要他点头才算,威严尊贵自是凡人不可比拟。   而此便服怡坐在层层叠叠如水轻纱之后如梦似幻的……   “就是你。”   小历牢牢看了一眼那个五步之遥的人,竟是微笑着这么一句开场白。   刚要开口介绍的老者便愣在了那里。   而下一刻,小历的头就低了下去,笑容也敛了,不知是装模作样还是真的有些紧张地继续走近。   “坐吧。”漂亮凤目一转,钟碍月抬手示意对面座位。   小历慢慢坐下,仍低头,又忍不住多看面前人一眼,再低头。   有精芒挡在小历垂敛的浓重睫毛下,微微加重的呼吸。   “呵,不用紧张。”笑了声,钟碍月示意侍婢泡茶。   侍婢熟练地摆弄着稍显复杂的诸茶具,也趁着空袭多看了小历几眼,疑惑着看一眼主人,又看回小历。   罢了,这世上相像之人何其多。这少年与主人竟有六七分像,倒也难得。   只是清瘦苍白了些。个子倒是一般高的。   眼睛也比主人大些,更显得年少。   泡茶完毕,侍婢站起来退回一旁,想着。   若是再长几年,棱角分明起来,怕真要和主人八分像了。   “呃……你找我,有什么事?”小历抬头,开口。   “忽闻本城有鄙人画作四处流传,故来探看。”钟碍月微笑。   “是杨……”   小历刚想推干净,被钟碍月打断:“其实我这次来,主要是找到我那偷跑出来闯荡江湖的表弟杨飞盖带回去而已。那幅画只有他见过,我也只画过一幅送与他,既然在此大肆流传,那他人,也就该在附近了。追查之下,源头就在你们便宜帮。”   “咦?”小历一愣。   “他偷溜出去已有一月,实在缺乏管教,贻笑大方。”   那么杨飞盖说自己离家出走,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了?   小历颇觉意外地想着,口中道:“……你的意思是?”   “如果你能证明这些画是你们自己找人仿制,那就是与杨飞盖无关,我便不予追究。”   “……好,这个容易。”小历笑得一瞬阳光,与面前人相似又不同的笑容一时契合,竟是融合得自然无比默契无间。   好像,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该是这么相视而笑。   “纸笔伺候!”小历站起来,撩撩袖口道。   ——他现在与杨飞盖互解麻烦,自然是该尽力了。   于是由钟碍月在旁监察,一身陈旧布衣略显邋遢的小历被围在一圈衣着鲜华伺候笔墨的家丁中,大笔挥洒,行云流水。   不消两刻,竟把幅画从头至尾由粗至细浓墨淡彩层层铺绘,叫旁观众人不禁惊讶万分,面面相觑,暗叫一声好。   只有钟碍月一直无声微笑,好似并不关心结果,只等着画卷完成,便接过来看。   “完成!”嘘了一声,颇为自豪。   那是,都不知道画了多少遍了,能不熟练么。   “诗句呢?”钟碍月道。   “……我累了,你还想看的话下次补给你。”揉揉胳膊,小历轻描淡写道,“总该信了吧?”   “好,我知道了。”平平淡淡说了一句,钟碍月把画卷好,也是同样轻描淡写地交给先前带路的长髯管家,“孟叔,收起来吧。”   “那我,能不能……”   “不能。”钟碍月回头,笑。   “为什么?”小历睁大眼。   “在查清前,请先在弊舍小住两日吧。”   “我……”   “你自然可以离开,我也不会食言。不过,本人朝中上下也算有几个朋友,估计不会轻易放过侮辱本人声誉的家伙,特别是我无意中埋怨一声的话……”钟碍月一个微笑堵住小历的争辩,缓缓道:“当然你可以逃一辈子,但要是你被抓住了,要想出来——卖出的我的画共计两百一十三幅,每幅二十五两计,五千三百二十五两;打点狱卒三人一人三十两,一百两;上至县衙至少五百两,县衙至州两千两,州至狱丞一万两——共计一万七千七百二十五两。”   “……”   继续微笑,钟碍月轻松坐下,端起闲放半凉的茶杯:“前门往左后门往右茅房在后,自便。”   抬腿,小历想也不想地往后走去。   满脑子只剩一句话:这就是,得罪此人的下场……   整个院子并不大,穿过一道拱门,便见小小后花园。   正秋菊烂漫,满目金黄,颇为惊艳。   小径另一边,走近一个十五六岁少年。   柔和的轮廓,有双平淡的狭长眼睛,明明稚气未脱,却莫名让人觉得有种成人般的持重可信赖。正面无表情地手提一盖着厚实蓝布的竹篮,缓缓靠近。   正迷迷噔噔前行的小历突然发现距前人不足三尺,顿时刹下脚步。   对面少年亦停了下来。   “……美少年?”几乎是自动吐出这个句子,小历一呆。   闻言,少年的眉毛不乐意地挑了起来。   “呃……”察觉失言,小历吐吐舌头,终于意识到周身一阵寒。   想起来,刚才似乎就有寒气越来越近,而且带着腥味血味……源头么……看向少年,小历指了指那个竹篮,干涩开口:“那个……里面,是什么?”   “嗯?”微微皱眉,少年微微提起竹篮看了眼,略显呆板的声音道,“……头。”   小历呆愣三秒。   唰啦转身从刚才的路折回往另一路快步走去,头也不回。   “……他怎么了?”剩下的墨珠——就是那个少年,歪歪头,又看了眼竹篮,翻开盖实的布,露出里面堆满的冰块,还有更下面白白亮亮的物体,喃喃,“鱼头啊,没错……”   “老大~”老二正拖了条板凳坐在某房门口继续洗从老巢不小心手抓着带过来的青菜,见到鬼样飘过来的小历连忙招呼,“哎呀没人带路都能找到我呀不愧是老大!这家人真好让我在这么好的房间休息下说马上就能……”   还没说完,只听“砰”的一声,小历一记老拳挥过去,将老二扇出老远,顿时片片青菜飞出道漂亮的弧线,幽幽怨怨噼啪坠地。   “呜哇~~~”小历跟着青菜飞扑过去,腾地压在僵尸状行动不能快要吐血的老二身上,一边用力猛捶僵尸背一边抹泪状哭腔吼,“这两只……连狗皮都没披啊~~~~~~~~~~”   ——————————————不妨月朦胧————————————————   第二日,午间小宴,小历也莫名受邀。   到场,才发现原来有张熟面孔。   “咦,是你。”梁夏纷未等钟碍月介绍便颇惊出声。   “啊哈,久违久违。”小历挠挠头。   “原来认识么?”钟碍月笑。   “一面之缘……”梁夏纷笑道。   而此时小历正看向座中另两位老者,不觉微微一笑,颇感兴趣。   这两位,坐么离得最远,仍然是绷着脸看向热闹的这边,偶有视线焦急,便互瞪一眼,立时转开。   耶噫,老仇家么。   而一边,钟碍月已开始一个个介绍。   那不认识的老者,便是梁夏纷的老爹梁业梁大人,职掌刑部;另一位高望山高大人,职掌兵部。   原来是他们啊,小历低头坐下,隐去偷笑,想起关于他们的传闻来。   他们升上高位之前便因政见不合而矛盾冲突,各为一部之长后更是锋芒毕露唇舌争锋不断。还亏得当初高大人还引荐过梁大人。   宴席起初一切安好,有钟碍月支撑场面,两老也给足面子,各压怨气,如常交谈行酒令,让一直提心吊胆相陪的梁夏纷轻松不少。   接过宴到中途,有人拜访,钟碍月只得歉然离席。   他的背影一消失,席中顿时沉默一片,冷气飕飕。   “啊,我们继续行酒令。”梁夏纷赶紧圆场,“第一句开头左手相同之三字,第二句头上相同之三字,第三句要用第二句三字,末句用第一句三字。我先……”   “让爹先吧。”梁大人打断梁夏纷的话,思索一小会儿,便道,“左手相同绢绫纱,头上相同官宦家。若不是这官宦家,如何用的他许多绢绫纱?”   果真俗不可耐!   愠怒地想着,高大人随即冷声回道:“左手相同姊妹姑,头上相同大丈夫。若不是吾大丈夫,如何弄得你许多姊妹姑?”   此言一出,顿时点燃硝烟弥漫,梁大人拍桌而起,跟着全桌全部起立,骂的骂拦得拦,管家老头忙上前劝阻,推了推小历:“你也劝劝!”   “咦,我?”眼珠咕噜一转,咳了一声,小历对着场中大声道,“左手相同糠槽粝,头上相同尿屎屁。不吃这些糠槽粝,如何放出许多尿屎屁?”   因小历咳声而暂时停下纷乱的两人闻言,一时更是怒不可遏,场面眼看就要更加混乱。   “左手相同清淡酒,头上相同左右友。既然同饮清淡酒,何妨暂做左右友?”忽然一道清凉柔和之声传来,场中一时安静。   转眼看去,钟碍月已快步出现,正微笑上前。   两老头这便松了燃怒互瞪的眉眼,整整各自衣衫,重新落座。   旁边众人俱是舒了口气,欣赏地看向钟碍月。   而钟碍月此时正略带责怪地再看向越帮越乱的小历,却发现他已然一脸满足地开始大吃大嚼。   全然不受方才影响。   似乎,还更高兴了些。   钟碍月微微叹息,摇头,转头祝酒。   这场筵席,终得继续。   而客座又多了一个人。   钟碍月方才接见的那位客人。   而座中众人本是地位显赫,见了这位气质高洁的老者,竟也都正色三分。   来者正是当朝太傅,最得受到静章王挟制而悒郁难平的小皇帝器重仰仗,后被静章王罢退回了此地养老的礼部侍郎刘三淳。   突然到访,便受钟碍月热情款待,宴语甚欢,颇有相见恨晚的味道,遂结为忘年之交。   席罢,送了其他诸位大人出门,钟碍月便问起附近有何游兴之处,刘大人如数家珍,最后选定比目寺,兴致所起,立时动身。   远远坐在屋顶上支着下巴的小历,便看着那轻车谈笑而去的两人,低下头。   轻笑无声。 第五章   比目寺地处郊外,等两人携仆终于爬上山顶,已是夕阳斜照,映山枫成血,一片巍然壮观。   钟碍月一边与刘大人说着些赞叹的话,一边似不经意地看向那处山脉。   星源寺,就在那个山谷中吧。   想着,他轻笑。   这方位,正好呢。   夜酣,寺内以茶代酒,谈古论今。   而寺外清凉幽静,一如既往。   几道衣袂声划过寂静夜色。   来人轻功了得,却是堂而皇之,从大门而入。   带首之人阔额方脸,浓眉直插入鬓,表情谨慎持重,只随手向守在寺门口的小厮晃了晃手中的黑铁令牌,便在数张惊愕无语的脸间穿行过去。   又是蓝衣,左袖白底金龙纹。   寺内空地,一张石桌,两道人影,围坐在蔬园篱笆间,正自阔谈。   “刘大人。”有随侍表情紧张走近,凑到刘三醇耳边道,“寺外有京城特使到,指名大人接待。”   “什么?”怀疑地问了一句,刘三醇下意识看了眼门口方向,甚是疑惑却又不敢怠慢,听到侍者重复一遍,立时起身,对着钟碍月陪笑告退。   “请便。”只淡淡说了这句,也不问什么,钟碍月笑着也起身。   对面人带着寥寥几个侍者快步离去,脚步匆匆。   寺内重归平静,一时宁静得仿似换了个世界,只剩月照风拂虫鸣。   半晌,寂寥的石桌旁,才有一声轻叹,宛转随风逝。   不知是向着谁。   手中残杯一倾,醇酒入土,伴着钟碍月一声低语:“刘大人,走好。”   几乎是同时,周围的厢房与门外传来连续的闷哼声,在那么短短时间,此起彼伏几乎连成一声。   睡着与醒着的人,突然面对死亡的降临。   然后,方脸男子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钟碍月面前,冷肃面容,手中长刃反射着银白月光,一瞬夺目。   渐行渐近间,那身影后又出现三道相似人影,手中血刃犹自滴血,森冷冰寒的气息萦绕不散,似在叫嚣着更多的杀戮来满足。   “好大阵仗。”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语,钟碍月轻笑一声,神容敛起,探手入腰。   立时一声龙吟清厉响彻云野。   精钢煅铸的剑柄上,流泻着深浅的光华,衬着其上复杂繁复的刻纹。而剑身柔似绸,纫比丝,竟不知是刻着还是画着连绵无尽的水云纹。   这比寻常软剑要短上几分的兵器在那平淡坚定中透着高傲的笑容里轻轻一振,立时化作不折精钢,让迎面而来的挑战者不禁微微滞住脚步。   “凌云左使施劲轩,指教了。”本就认真对敌的挑战者又加谨慎三分,对这面前好似从未变过的淡定笑容拱手一礼。抬头,是冷静下深深藏着的狠厉。   看着,钟碍月微微叹气。   施劲轩,已是个难得的高手。   还有三个全程关注,随时接手。   静章王,你还真看得起我呵。   想着,钟碍月手中软剑轻扫,剑气顿时肆虐。   微笑,眼中精芒暴盛:“不敢,凌羽剑候教,请。”   话落,便是快不及见的两道身影缠斗在寺中空地。苍茫夜色间只见轻忽异常的两道黑色交错分离旋转,只金铁交织声越来越密。   钟碍月身形一错,顿时矮身半截,极巧妙地掠过缠斗间隙,软剑一抖,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越过施劲轩的剑,还不及反应,便已缠上施劲轩的右臂,直绕到剑尖!   施劲轩眼神一凛,左手掌气排山而来,硬是逼得钟碍月退后三步,软剑未松,一时竟成累赘,拖住了钟碍月退开的速度!   趁此机会,施劲轩随着前进三步,保持近身距离,右臂一转,竟是将软剑缠绕更深,左臂又是一掌击出!   不过是转眼空隙,蓝衣人却只见一道人影轻胜飞羽,腾空翻转,越过自己头顶,半空间一掌反击,直逼后脑而来!   果然不负凤羽剑的名声。施劲轩欣赏的眼神一掠,不退反进,脚步略移,在掌气逼至之前错开。   “不错。”钟碍月噙笑赞一声,眼里竟是突转深邃。   而施劲轩,讶然!   因为就在那一声赞后,他就开始,与“自己”交战!   钟碍月竟是在那短短几十招内学会了他所使的所有功夫,淋漓施展开来!   施劲轩心头的震撼震怒,已是数年未见,低吼一声:“不齿!”   武林一向讲究派系之分,不论正邪。而这种偷学的行径,一向为两边所唾弃。   更何况,钟碍月分明是在利用他来练习与加深刚刚偷学的招数!   可恶的是,施劲轩竟是一时受制,为了不被自己的招数所伤,只好加重劲力,但那就是甘作钟碍月的“陪练”;若是转换招数,不消一会儿就会被钟碍月学了去,竟是每每在数招练习后便抓住精髓,怎不叫施劲轩又惊又奇又叹又赞又是鄙夷?   而施劲轩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叫他胆颤。   ——如果钟碍月本就是这样不择手段的卑劣小人,那他现在的清名又是何来?   答案只有一个。   那就是,所有被他偷学武功或者目击的人,全死了!   就在这个念头窜上施劲轩的脑海时,有微笑浮上钟碍月的脸。   钟碍月忽运气右臂,暴涨的力道凝上手中灵蛇乱舞的软剑,锵的一声龙吟。   只见剑花飞转,剑气凌虐间在施劲轩胸前割入无数伤痕,道道深入骨,最后竟整个脱出施劲轩的钳制!   而下一刻,钟碍月的笑意消失,眼神骤变。   残酷,冷漠,嗜人寒冰般不动声色。   同时杀气暴增数倍,软剑急缠而上,就要逼上施劲轩的脖颈!   却,突然两声极细极微的破空声,自围观者而来!!   钟碍月眼神一沉,步出身法,诡异轻巧快速地让围观者有些眼花,硬是避开那两道暗器。   刚躲过一场杀机,施劲轩终于感受到如鼓的心跳,已渗出一头冷汗。   刚才钟碍月用出的身法,比和自己对招时用出的要轻巧数倍!   隐藏实力,在最后毫不手软地用出杀招。   明明是个狠到绝的人,能如此收放自如,怪不得让王爷视作劲敌,必除不可。   脑里又浮上方才那一刻钟碍月如修罗的眼神,仍是后惧。   怎会有,那种,能撕裂人的眼神,在那分明温和如水的脸上,瞬间暴开。   想间,施劲轩动作未停,冷笑着从腰间抽出五枚银针,支支幽冷冰寒间美丽异常,紫色光泽闪动间激射而出!   太近的距离,太重的力道,钟碍月眼中一闪,转念间已不及避开,一枚银针顺着他的掌气拐开轨道,却仍在那藕色的手背上留下道只擦破皮的痕迹。   钟碍月眉头一皱,却没有时间过多思考,已被四人齐攻包围!   那施劲轩此时不再保留,掠波剑招挥洒,肃杀凌厉的剑气不放过任何伤敌机会,与其后三人配合无间,将钟碍月密密包围在剑网中。   一个排山倒海,一个空灵巧妙,以多攻少,数十回合后,胜势仍然渐渐倒向钟碍月。   ——而如果钟碍月不是拿了他们作练剑工具,想必胜负早决。   躲过两剑连环相逼,钟碍月飞身,借树枝反弹之力掠至施劲轩旁,软剑斜指扬眉一笑。   却是忽然,一滞身形,猛地退开一丈!   眼见这一突变,心下怀疑,施劲轩却是不敢逼上,也是后退一步,静立凝视。   看了眼施劲轩,钟碍月皱着眉,只是个无声苦笑。   原来最后的那枚针,才是杀手锏。   只不过擦破皮,就能立时侵入身体。   静章王,执掌天下的朝廷实际领导者,竟然会和长灵教打交道。   有一段短暂安静,宁静的夜风带着秋天的寒气扑在众人脸上,只有钟碍月感觉不到凉爽。   霎时,剑光刀影映亮夜空,金铁声震诧山谷,你死我亡之战拉开,是比方才激烈近十倍的壮阔场面。   渐渐麻痹的知觉,在片刻后的再次围战中完全凭着多年练武的直觉判断撑下的钟碍月,手中是尽数放开的凤羽剑法,灵如蛇,动胜鲛,凌厉过处又如振翅火凤,剑芒遮星盖月,以完全不输掠波剑的磅礴威力,生生扫荡开四人一惊一疑之后亦是全力施展,配合严密的攻势。   却是,止不住愈加明显的败相。   三道剑光密密罩下,钟碍月下意识躲开,一个晃眼,竟是看不清身侧急扫而来的另一道锋芒。高超的剑招加上掌控自如的力道与角度,竟是躲避不开。   钟碍月只好一笑。   却在准备好接受愈加模糊的痛楚时,便是另一股风动!   迷蒙中未及看清,已觉一股强劲力道带着自己立时腾空而起,竟是比自己的轻功更胜几分。   钟碍月便随着这力道运气加助,立时两人划开半道弧线避开直袭而来的剑锋,双双同时点地腾空,硬生生冲出包围圈,飞掠开去。   施劲轩看清插入者面容,竟是一惊,紧接着便是与其他三人交换个眼神,无需一言,同时飞身追上。   一路打打追追,越离越远,直到寺外老远的树林中。   王爷要找的和要对付的,原来是一伙的么。施劲轩想着,又是三招袭过,那带着钟碍月飞驰的人躲过两招,一招中身,却是不言不动,好似全不挂心。   就这样停停走走,不多一会儿,插入者身上已多了好些伤痕,染赤衣衫。忽然的一个纵身,竟是以方才两倍的速度掠开去,一时消失无踪,留下身后四人面面相觑。   那人将钟碍月靠到树旁坐下,撕开殷殷渗着鲜血的衣衫,只见最深的那两道交错的剑痕,已有白惨惨断了半截的肋骨露出。   “你傻的么,伤得这么重还能再战?”挑高的眉,不满的嘴角。   啧。要不是方才突然看清,还真以为他能撑下去。   来人想着,面色更加不善。   “……未空?”终于看清小历那张脸,钟碍月笑,“太想睡了,没判断好伤势,抱歉。”   是否要感谢模糊的意识,淡化痛楚,才能撑下这么些时候?   想着,钟碍月皱眉:“你自己的伤……”   “不要紧。要杀人么就要杀得痛快淋漓,在这地方动手,才让老子高兴。”小历飞扬跋扈地笑着,回头碰触到钟碍月略微失神却更显淡淡柔柔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又立时转为焦急:“碍月?”   “……呵,无碍。”钟碍月如此说着,却是禁不住的神思迷离。   终是淡淡一叹,小历忽然想起某日某时火堆边那只睡熟大狗的样子,不自觉微笑起来,也把头就着半抱的姿势靠在钟碍月的肩上:“你变了许多。”   “你也是。”有一愣,倒是毫无挂念地也把头靠过去,钟碍月宛转轻叹。   这个动作,倒是真的温暖呵。   “……为什么故意仿造画卷,引我出现?”钟碍月轻道。   “耶噫,你也可以不留我嘛。”   “明明……为什么要找我呢。”   “我是魔教中人嘛,到这里,自然是……”小历说着,有淡淡轻笑,从很近的地方传过去,微微狡黠淡淡哀伤,“来当卧底啊~”   终也只是一声轻笑相回,钟碍月微摇头,纵容地看过去,又熟悉又陌生,却这么真实靠近,暖和得让小历觉得,快要熔在这星光里了。   只好挑起嘴角,转眼看向远处天空。   十三岁时,钟碍月被莫氏带走,与自己立下灯约。   ——会带着世界上最美丽的灯,来接你离开。   十五岁那夜再见,短短一面,约定破灭,从此长别。   灯,没有带来。   人,带走了一个。   却不是我。   我来,是想知道,为何弃我要他。   杨飞盖。   他有什么好呢。   那时候,明明还是一面都不曾见的人。   真是,讨厌他。   迷蒙想起,就是长别那夜,堕鬼式举行。   再出来时发现,所有人的记忆都健全,只除了你。   总觉得,少了什么。   本以为永不会挂心,却因为道士大叔的出现,弄到现在这自己也搞不太清状况的样子了。   笑。   只不过,是想来,找回看看。   如果那些记忆很重要。   只是如果。   若是不重要。   为何在堕鬼式的最后一刻,明明那么心灰意冷的当口,却仍然浮起你的脸?   钟碍月。   我的,双胞胎哥哥。   看着那逐渐失去焦点的目光,已成苍白的唇色,小历心念轮转,眼神闪动,低眸一嘻。   如果是这样,不快些解决,是不行了。   虽然,曾下决心不再使用那力量。   不过,连自己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是么。   “给我清醒点。”手里丝毫不顾及伤者般大力拍拍钟碍月的脸,小历笑,有目光放远,看进那苍白身躯里仍然醒着的灵魂。   被蹂躏在掌中的钟碍月犹自失神,只是在声音停下时回了个虚弱的笑,算作回答。   小历轻叹。   到底有没听到我说什么。   “就这么昏死过去吧,免得等会儿让我知道你还是活物。可千万,别被我杀了,哥……”   松手,让好似已经睡着的钟碍月以个舒服的姿势靠好。   站起来,面向已然出现的四道人影,略显失落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个灿烂阳光般的笑容,点亮寂静深夜。   抱歉,不能让你们活着回去了。   低头,闭上已然迷朦的宁静的眼。   凛冽杀气,盘旋而起。   血冷了。   袖冷了。   树丫鸟雀夜雾暗空通通都冷了。   冷作冰,冷作石,冷作无坚不摧的凌厉毁灭。   那勾魄的笑容,依旧残留。   “不可,分神哟……”   比目寺地处郊外,等两人携仆终于爬上山顶,已是夕阳斜照,映山枫成血,一片巍然壮观。   钟碍月一边与刘大人说着些赞叹的话,一边似不经意地看向那处山脉。   星源寺,就在那个山谷中吧。   想着,他轻笑。   这方位,正好呢。   夜酣,寺内以茶代酒,谈古论今。   而寺外清凉幽静,一如既往。   几道衣袂声划过寂静夜色。   来人轻功了得,却是堂而皇之,从大门而入。   带首之人阔额方脸,浓眉直插入鬓,表情谨慎持重,只随手向守在寺门口的小厮晃了晃手中的黑铁令牌,便在数张惊愕无语的脸间穿行过去。   又是蓝衣,左袖白底金龙纹。   寺内空地,一张石桌,两道人影,围坐在蔬园篱笆间,正自阔谈。   “刘大人。”有随侍表情紧张走近,凑到刘三醇耳边道,“寺外有京城特使到,指名大人接待。”   “什么?”怀疑地问了一句,刘三醇下意识看了眼门口方向,甚是疑惑却又不敢怠慢,听到侍者重复一遍,立时起身,对着钟碍月陪笑告退。   “请便。”只淡淡说了这句,也不问什么,钟碍月笑着也起身。   对面人带着寥寥几个侍者快步离去,脚步匆匆。   寺内重归平静,一时宁静得仿似换了个世界,只剩月照风拂虫鸣。   半晌,寂寥的石桌旁,才有一声轻叹,宛转随风逝。   不知是向着谁。   手中残杯一倾,醇酒入土,伴着钟碍月一声低语:“刘大人,走好。”   几乎是同时,周围的厢房与门外传来连续的闷哼声,在那么短短时间,此起彼伏几乎连成一声。   睡着与醒着的人,突然面对死亡的降临。   然后,方脸男子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钟碍月面前,冷肃面容,手中长刃反射着银白月光,一瞬夺目。   渐行渐近间,那身影后又出现三道相似人影,手中血刃犹自滴血,森冷冰寒的气息萦绕不散,似在叫嚣着更多的杀戮来满足。   “好大阵仗。”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语,钟碍月轻笑一声,神容敛起,探手入腰。   立时一声龙吟清厉响彻云野。   精钢煅铸的剑柄上,流泻着深浅的光华,衬着其上复杂繁复的刻纹。而剑身柔似绸,纫比丝,竟不知是刻着还是画着连绵无尽的水云纹。   这比寻常软剑要短上几分的兵器在那平淡坚定中透着高傲的笑容里轻轻一振,立时化作不折精钢,让迎面而来的挑战者不禁微微滞住脚步。   “凌云左使施劲轩,指教了。”本就认真对敌的挑战者又加谨慎三分,对这面前好似从未变过的淡定笑容拱手一礼。抬头,是冷静下深深藏着的狠厉。   看着,钟碍月微微叹气。   施劲轩,已是个难得的高手。   还有三个全程关注,随时接手。   静章王,你还真看得起我呵。   想着,钟碍月手中软剑轻扫,剑气顿时肆虐。   微笑,眼中精芒暴盛:“不敢,凌羽剑候教,请。”   话落,便是快不及见的两道身影缠斗在寺中空地。苍茫夜色间只见轻忽异常的两道黑色交错分离旋转,只金铁交织声越来越密。   钟碍月身形一错,顿时矮身半截,极巧妙地掠过缠斗间隙,软剑一抖,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越过施劲轩的剑,还不及反应,便已缠上施劲轩的右臂,直绕到剑尖!   施劲轩眼神一凛,左手掌气排山而来,硬是逼得钟碍月退后三步,软剑未松,一时竟成累赘,拖住了钟碍月退开的速度!   趁此机会,施劲轩随着前进三步,保持近身距离,右臂一转,竟是将软剑缠绕更深,左臂又是一掌击出!   不过是转眼空隙,蓝衣人却只见一道人影轻胜飞羽,腾空翻转,越过自己头顶,半空间一掌反击,直逼后脑而来!   果然不负凤羽剑的名声。施劲轩欣赏的眼神一掠,不退反进,脚步略移,在掌气逼至之前错开。   “不错。”钟碍月噙笑赞一声,眼里竟是突转深邃。   而施劲轩,讶然!   因为就在那一声赞后,他就开始,与“自己”交战!   钟碍月竟是在那短短几十招内学会了他所使的所有功夫,淋漓施展开来!   施劲轩心头的震撼震怒,已是数年未见,低吼一声:“不齿!”   武林一向讲究派系之分,不论正邪。而这种偷学的行径,一向为两边所唾弃。   更何况,钟碍月分明是在利用他来练习与加深刚刚偷学的招数!   可恶的是,施劲轩竟是一时受制,为了不被自己的招数所伤,只好加重劲力,但那就是甘作钟碍月的“陪练”;若是转换招数,不消一会儿就会被钟碍月学了去,竟是每每在数招练习后便抓住精髓,怎不叫施劲轩又惊又奇又叹又赞又是鄙夷?   而施劲轩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叫他胆颤。   ——如果钟碍月本就是这样不择手段的卑劣小人,那他现在的清名又是何来?   答案只有一个。   那就是,所有被他偷学武功或者目击的人,全死了!   就在这个念头窜上施劲轩的脑海时,有微笑浮上钟碍月的脸。   钟碍月忽运气右臂,暴涨的力道凝上手中灵蛇乱舞的软剑,锵的一声龙吟。   只见剑花飞转,剑气凌虐间在施劲轩胸前割入无数伤痕,道道深入骨,最后竟整个脱出施劲轩的钳制!   而下一刻,钟碍月的笑意消失,眼神骤变。   残酷,冷漠,嗜人寒冰般不动声色。   同时杀气暴增数倍,软剑急缠而上,就要逼上施劲轩的脖颈!   却,突然两声极细极微的破空声,自围观者而来!!   钟碍月眼神一沉,步出身法,诡异轻巧快速地让围观者有些眼花,硬是避开那两道暗器。   刚躲过一场杀机,施劲轩终于感受到如鼓的心跳,已渗出一头冷汗。   刚才钟碍月用出的身法,比和自己对招时用出的要轻巧数倍!   隐藏实力,在最后毫不手软地用出杀招。   明明是个狠到绝的人,能如此收放自如,怪不得让王爷视作劲敌,必除不可。   脑里又浮上方才那一刻钟碍月如修罗的眼神,仍是后惧。   怎会有,那种,能撕裂人的眼神,在那分明温和如水的脸上,瞬间暴开。   想间,施劲轩动作未停,冷笑着从腰间抽出五枚银针,支支幽冷冰寒间美丽异常,紫色光泽闪动间激射而出!   太近的距离,太重的力道,钟碍月眼中一闪,转念间已不及避开,一枚银针顺着他的掌气拐开轨道,却仍在那藕色的手背上留下道只擦破皮的痕迹。   钟碍月眉头一皱,却没有时间过多思考,已被四人齐攻包围!   那施劲轩此时不再保留,掠波剑招挥洒,肃杀凌厉的剑气不放过任何伤敌机会,与其后三人配合无间,将钟碍月密密包围在剑网中。   一个排山倒海,一个空灵巧妙,以多攻少,数十回合后,胜势仍然渐渐倒向钟碍月。   ——而如果钟碍月不是拿了他们作练剑工具,想必胜负早决。   躲过两剑连环相逼,钟碍月飞身,借树枝反弹之力掠至施劲轩旁,软剑斜指扬眉一笑。   却是忽然,一滞身形,猛地退开一丈!   眼见这一突变,心下怀疑,施劲轩却是不敢逼上,也是后退一步,静立凝视。   看了眼施劲轩,钟碍月皱着眉,只是个无声苦笑。   原来最后的那枚针,才是杀手锏。   只不过擦破皮,就能立时侵入身体。   静章王,执掌天下的朝廷实际领导者,竟然会和长灵教打交道。   有一段短暂安静,宁静的夜风带着秋天的寒气扑在众人脸上,只有钟碍月感觉不到凉爽。   霎时,剑光刀影映亮夜空,金铁声震诧山谷,你死我亡之战拉开,是比方才激烈近十倍的壮阔场面。   渐渐麻痹的知觉,在片刻后的再次围战中完全凭着多年练武的直觉判断撑下的钟碍月,手中是尽数放开的凤羽剑法,灵如蛇,动胜鲛,凌厉过处又如振翅火凤,剑芒遮星盖月,以完全不输掠波剑的磅礴威力,生生扫荡开四人一惊一疑之后亦是全力施展,配合严密的攻势。   却是,止不住愈加明显的败相。   三道剑光密密罩下,钟碍月下意识躲开,一个晃眼,竟是看不清身侧急扫而来的另一道锋芒。高超的剑招加上掌控自如的力道与角度,竟是躲避不开。   钟碍月只好一笑。   却在准备好接受愈加模糊的痛楚时,便是另一股风动!   迷蒙中未及看清,已觉一股强劲力道带着自己立时腾空而起,竟是比自己的轻功更胜几分。   钟碍月便随着这力道运气加助,立时两人划开半道弧线避开直袭而来的剑锋,双双同时点地腾空,硬生生冲出包围圈,飞掠开去。   施劲轩看清插入者面容,竟是一惊,紧接着便是与其他三人交换个眼神,无需一言,同时飞身追上。   一路打打追追,越离越远,直到寺外老远的树林中。   王爷要找的和要对付的,原来是一伙的么。施劲轩想着,又是三招袭过,那带着钟碍月飞驰的人躲过两招,一招中身,却是不言不动,好似全不挂心。   就这样停停走走,不多一会儿,插入者身上已多了好些伤痕,染赤衣衫。忽然的一个纵身,竟是以方才两倍的速度掠开去,一时消失无踪,留下身后四人面面相觑。   那人将钟碍月靠到树旁坐下,撕开殷殷渗着鲜血的衣衫,只见最深的那两道交错的剑痕,已有白惨惨断了半截的肋骨露出。   “你傻的么,伤得这么重还能再战?”挑高的眉,不满的嘴角。   啧。要不是方才突然看清,还真以为他能撑下去。   来人想着,面色更加不善。   “……未空?”终于看清小历那张脸,钟碍月笑,“太想睡了,没判断好伤势,抱歉。”   是否要感谢模糊的意识,淡化痛楚,才能撑下这么些时候?   想着,钟碍月皱眉:“你自己的伤……”   “不要紧。要杀人么就要杀得痛快淋漓,在这地方动手,才让老子高兴。”小历飞扬跋扈地笑着,回头碰触到钟碍月略微失神却更显淡淡柔柔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又立时转为焦急:“碍月?”   “……呵,无碍。”钟碍月如此说着,却是禁不住的神思迷离。   终是淡淡一叹,小历忽然想起某日某时火堆边那只睡熟大狗的样子,不自觉微笑起来,也把头就着半抱的姿势靠在钟碍月的肩上:“你变了许多。”   “你也是。”有一愣,倒是毫无挂念地也把头靠过去,钟碍月宛转轻叹。   这个动作,倒是真的温暖呵。   “……为什么故意仿造画卷,引我出现?”钟碍月轻道。   “耶噫,你也可以不留我嘛。”   “明明……为什么要找我呢。”   “我是魔教中人嘛,到这里,自然是……”小历说着,有淡淡轻笑,从很近的地方传过去,微微狡黠淡淡哀伤,“来当卧底啊~”   终也只是一声轻笑相回,钟碍月微摇头,纵容地看过去,又熟悉又陌生,却这么真实靠近,暖和得让小历觉得,快要熔在这星光里了。   只好挑起嘴角,转眼看向远处天空。   十三岁时,钟碍月被莫氏带走,与自己立下灯约。   ——会带着世界上最美丽的灯,来接你离开。   十五岁那夜再见,短短一面,约定破灭,从此长别。   灯,没有带来。   人,带走了一个。   却不是我。   我来,是想知道,为何弃我要他。   杨飞盖。   他有什么好呢。   那时候,明明还是一面都不曾见的人。   真是,讨厌他。   迷蒙想起,就是长别那夜,堕鬼式举行。   再出来时发现,所有人的记忆都健全,只除了你。   总觉得,少了什么。   本以为永不会挂心,却因为道士大叔的出现,弄到现在这自己也搞不太清状况的样子了。   笑。   只不过,是想来,找回看看。   如果那些记忆很重要。   只是如果。   若是不重要。   为何在堕鬼式的最后一刻,明明那么心灰意冷的当口,却仍然浮起你的脸?   钟碍月。   我的,双胞胎哥哥。   看着那逐渐失去焦点的目光,已成苍白的唇色,小历心念轮转,眼神闪动,低眸一嘻。   如果是这样,不快些解决,是不行了。   虽然,曾下决心不再使用那力量。   不过,连自己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是么。   “给我清醒点。”手里丝毫不顾及伤者般大力拍拍钟碍月的脸,小历笑,有目光放远,看进那苍白身躯里仍然醒着的灵魂。   被蹂躏在掌中的钟碍月犹自失神,只是在声音停下时回了个虚弱的笑,算作回答。   小历轻叹。   到底有没听到我说什么。   “就这么昏死过去吧,免得等会儿让我知道你还是活物。可千万,别被我杀了,哥……”   松手,让好似已经睡着的钟碍月以个舒服的姿势靠好。   站起来,面向已然出现的四道人影,略显失落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个灿烂阳光般的笑容,点亮寂静深夜。   抱歉,不能让你们活着回去了。   低头,闭上已然迷朦的宁静的眼。   凛冽杀气,盘旋而起。   血冷了。   袖冷了。   树丫鸟雀夜雾暗空通通都冷了。   冷作冰,冷作石,冷作无坚不摧的凌厉毁灭。   那勾魄的笑容,依旧残留。   “不可,分神哟……”   比目寺地处郊外,等两人携仆终于爬上山顶,已是夕阳斜照,映山枫成血,一片巍然壮观。   钟碍月一边与刘大人说着些赞叹的话,一边似不经意地看向那处山脉。   星源寺,就在那个山谷中吧。   想着,他轻笑。   这方位,正好呢。   夜酣,寺内以茶代酒,谈古论今。   而寺外清凉幽静,一如既往。   几道衣袂声划过寂静夜色。   来人轻功了得,却是堂而皇之,从大门而入。   带首之人阔额方脸,浓眉直插入鬓,表情谨慎持重,只随手向守在寺门口的小厮晃了晃手中的黑铁令牌,便在数张惊愕无语的脸间穿行过去。   又是蓝衣,左袖白底金龙纹。   寺内空地,一张石桌,两道人影,围坐在蔬园篱笆间,正自阔谈。   “刘大人。”有随侍表情紧张走近,凑到刘三醇耳边道,“寺外有京城特使到,指名大人接待。”   “什么?”怀疑地问了一句,刘三醇下意识看了眼门口方向,甚是疑惑却又不敢怠慢,听到侍者重复一遍,立时起身,对着钟碍月陪笑告退。   “请便。”只淡淡说了这句,也不问什么,钟碍月笑着也起身。   对面人带着寥寥几个侍者快步离去,脚步匆匆。   寺内重归平静,一时宁静得仿似换了个世界,只剩月照风拂虫鸣。   半晌,寂寥的石桌旁,才有一声轻叹,宛转随风逝。   不知是向着谁。   手中残杯一倾,醇酒入土,伴着钟碍月一声低语:“刘大人,走好。”   几乎是同时,周围的厢房与门外传来连续的闷哼声,在那么短短时间,此起彼伏几乎连成一声。   睡着与醒着的人,突然面对死亡的降临。   然后,方脸男子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钟碍月面前,冷肃面容,手中长刃反射着银白月光,一瞬夺目。   渐行渐近间,那身影后又出现三道相似人影,手中血刃犹自滴血,森冷冰寒的气息萦绕不散,似在叫嚣着更多的杀戮来满足。   “好大阵仗。”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语,钟碍月轻笑一声,神容敛起,探手入腰。   立时一声龙吟清厉响彻云野。   精钢煅铸的剑柄上,流泻着深浅的光华,衬着其上复杂繁复的刻纹。而剑身柔似绸,纫比丝,竟不知是刻着还是画着连绵无尽的水云纹。   这比寻常软剑要短上几分的兵器在那平淡坚定中透着高傲的笑容里轻轻一振,立时化作不折精钢,让迎面而来的挑战者不禁微微滞住脚步。   “凌云左使施劲轩,指教了。”本就认真对敌的挑战者又加谨慎三分,对这面前好似从未变过的淡定笑容拱手一礼。抬头,是冷静下深深藏着的狠厉。   看着,钟碍月微微叹气。   施劲轩,已是个难得的高手。   还有三个全程关注,随时接手。   静章王,你还真看得起我呵。   想着,钟碍月手中软剑轻扫,剑气顿时肆虐。   微笑,眼中精芒暴盛:“不敢,凌羽剑候教,请。”   话落,便是快不及见的两道身影缠斗在寺中空地。苍茫夜色间只见轻忽异常的两道黑色交错分离旋转,只金铁交织声越来越密。   钟碍月身形一错,顿时矮身半截,极巧妙地掠过缠斗间隙,软剑一抖,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越过施劲轩的剑,还不及反应,便已缠上施劲轩的右臂,直绕到剑尖!   施劲轩眼神一凛,左手掌气排山而来,硬是逼得钟碍月退后三步,软剑未松,一时竟成累赘,拖住了钟碍月退开的速度!   趁此机会,施劲轩随着前进三步,保持近身距离,右臂一转,竟是将软剑缠绕更深,左臂又是一掌击出!   不过是转眼空隙,蓝衣人却只见一道人影轻胜飞羽,腾空翻转,越过自己头顶,半空间一掌反击,直逼后脑而来!   果然不负凤羽剑的名声。施劲轩欣赏的眼神一掠,不退反进,脚步略移,在掌气逼至之前错开。   “不错。”钟碍月噙笑赞一声,眼里竟是突转深邃。   而施劲轩,讶然!   因为就在那一声赞后,他就开始,与“自己”交战!   钟碍月竟是在那短短几十招内学会了他所使的所有功夫,淋漓施展开来!   施劲轩心头的震撼震怒,已是数年未见,低吼一声:“不齿!”   武林一向讲究派系之分,不论正邪。而这种偷学的行径,一向为两边所唾弃。   更何况,钟碍月分明是在利用他来练习与加深刚刚偷学的招数!   可恶的是,施劲轩竟是一时受制,为了不被自己的招数所伤,只好加重劲力,但那就是甘作钟碍月的“陪练”;若是转换招数,不消一会儿就会被钟碍月学了去,竟是每每在数招练习后便抓住精髓,怎不叫施劲轩又惊又奇又叹又赞又是鄙夷?   而施劲轩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叫他胆颤。   ——如果钟碍月本就是这样不择手段的卑劣小人,那他现在的清名又是何来?   答案只有一个。   那就是,所有被他偷学武功或者目击的人,全死了!   就在这个念头窜上施劲轩的脑海时,有微笑浮上钟碍月的脸。   钟碍月忽运气右臂,暴涨的力道凝上手中灵蛇乱舞的软剑,锵的一声龙吟。   只见剑花飞转,剑气凌虐间在施劲轩胸前割入无数伤痕,道道深入骨,最后竟整个脱出施劲轩的钳制!   而下一刻,钟碍月的笑意消失,眼神骤变。   残酷,冷漠,嗜人寒冰般不动声色。   同时杀气暴增数倍,软剑急缠而上,就要逼上施劲轩的脖颈!   却,突然两声极细极微的破空声,自围观者而来!!   钟碍月眼神一沉,步出身法,诡异轻巧快速地让围观者有些眼花,硬是避开那两道暗器。   刚躲过一场杀机,施劲轩终于感受到如鼓的心跳,已渗出一头冷汗。   刚才钟碍月用出的身法,比和自己对招时用出的要轻巧数倍!   隐藏实力,在最后毫不手软地用出杀招。   明明是个狠到绝的人,能如此收放自如,怪不得让王爷视作劲敌,必除不可。   脑里又浮上方才那一刻钟碍月如修罗的眼神,仍是后惧。   怎会有,那种,能撕裂人的眼神,在那分明温和如水的脸上,瞬间暴开。   想间,施劲轩动作未停,冷笑着从腰间抽出五枚银针,支支幽冷冰寒间美丽异常,紫色光泽闪动间激射而出!   太近的距离,太重的力道,钟碍月眼中一闪,转念间已不及避开,一枚银针顺着他的掌气拐开轨道,却仍在那藕色的手背上留下道只擦破皮的痕迹。   钟碍月眉头一皱,却没有时间过多思考,已被四人齐攻包围!   那施劲轩此时不再保留,掠波剑招挥洒,肃杀凌厉的剑气不放过任何伤敌机会,与其后三人配合无间,将钟碍月密密包围在剑网中。   一个排山倒海,一个空灵巧妙,以多攻少,数十回合后,胜势仍然渐渐倒向钟碍月。   ——而如果钟碍月不是拿了他们作练剑工具,想必胜负早决。   躲过两剑连环相逼,钟碍月飞身,借树枝反弹之力掠至施劲轩旁,软剑斜指扬眉一笑。   却是忽然,一滞身形,猛地退开一丈!   眼见这一突变,心下怀疑,施劲轩却是不敢逼上,也是后退一步,静立凝视。   看了眼施劲轩,钟碍月皱着眉,只是个无声苦笑。   原来最后的那枚针,才是杀手锏。   只不过擦破皮,就能立时侵入身体。   静章王,执掌天下的朝廷实际领导者,竟然会和长灵教打交道。   有一段短暂安静,宁静的夜风带着秋天的寒气扑在众人脸上,只有钟碍月感觉不到凉爽。   霎时,剑光刀影映亮夜空,金铁声震诧山谷,你死我亡之战拉开,是比方才激烈近十倍的壮阔场面。   渐渐麻痹的知觉,在片刻后的再次围战中完全凭着多年练武的直觉判断撑下的钟碍月,手中是尽数放开的凤羽剑法,灵如蛇,动胜鲛,凌厉过处又如振翅火凤,剑芒遮星盖月,以完全不输掠波剑的磅礴威力,生生扫荡开四人一惊一疑之后亦是全力施展,配合严密的攻势。   却是,止不住愈加明显的败相。   三道剑光密密罩下,钟碍月下意识躲开,一个晃眼,竟是看不清身侧急扫而来的另一道锋芒。高超的剑招加上掌控自如的力道与角度,竟是躲避不开。   钟碍月只好一笑。   却在准备好接受愈加模糊的痛楚时,便是另一股风动!   迷蒙中未及看清,已觉一股强劲力道带着自己立时腾空而起,竟是比自己的轻功更胜几分。   钟碍月便随着这力道运气加助,立时两人划开半道弧线避开直袭而来的剑锋,双双同时点地腾空,硬生生冲出包围圈,飞掠开去。   施劲轩看清插入者面容,竟是一惊,紧接着便是与其他三人交换个眼神,无需一言,同时飞身追上。   一路打打追追,越离越远,直到寺外老远的树林中。   王爷要找的和要对付的,原来是一伙的么。施劲轩想着,又是三招袭过,那带着钟碍月飞驰的人躲过两招,一招中身,却是不言不动,好似全不挂心。   就这样停停走走,不多一会儿,插入者身上已多了好些伤痕,染赤衣衫。忽然的一个纵身,竟是以方才两倍的速度掠开去,一时消失无踪,留下身后四人面面相觑。   那人将钟碍月靠到树旁坐下,撕开殷殷渗着鲜血的衣衫,只见最深的那两道交错的剑痕,已有白惨惨断了半截的肋骨露出。   “你傻的么,伤得这么重还能再战?”挑高的眉,不满的嘴角。   啧。要不是方才突然看清,还真以为他能撑下去。   来人想着,面色更加不善。   “……未空?”终于看清小历那张脸,钟碍月笑,“太想睡了,没判断好伤势,抱歉。”   是否要感谢模糊的意识,淡化痛楚,才能撑下这么些时候?   想着,钟碍月皱眉:“你自己的伤……”   “不要紧。要杀人么就要杀得痛快淋漓,在这地方动手,才让老子高兴。”小历飞扬跋扈地笑着,回头碰触到钟碍月略微失神却更显淡淡柔柔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又立时转为焦急:“碍月?”   “……呵,无碍。”钟碍月如此说着,却是禁不住的神思迷离。   终是淡淡一叹,小历忽然想起某日某时火堆边那只睡熟大狗的样子,不自觉微笑起来,也把头就着半抱的姿势靠在钟碍月的肩上:“你变了许多。”   “你也是。”有一愣,倒是毫无挂念地也把头靠过去,钟碍月宛转轻叹。   这个动作,倒是真的温暖呵。   “……为什么故意仿造画卷,引我出现?”钟碍月轻道。   “耶噫,你也可以不留我嘛。”   “明明……为什么要找我呢。”   “我是魔教中人嘛,到这里,自然是……”小历说着,有淡淡轻笑,从很近的地方传过去,微微狡黠淡淡哀伤,“来当卧底啊~”   终也只是一声轻笑相回,钟碍月微摇头,纵容地看过去,又熟悉又陌生,却这么真实靠近,暖和得让小历觉得,快要熔在这星光里了。   只好挑起嘴角,转眼看向远处天空。   十三岁时,钟碍月被莫氏带走,与自己立下灯约。   ——会带着世界上最美丽的灯,来接你离开。   十五岁那夜再见,短短一面,约定破灭,从此长别。   灯,没有带来。   人,带走了一个。   却不是我。   我来,是想知道,为何弃我要他。   杨飞盖。   他有什么好呢。   那时候,明明还是一面都不曾见的人。   真是,讨厌他。   迷蒙想起,就是长别那夜,堕鬼式举行。   再出来时发现,所有人的记忆都健全,只除了你。   总觉得,少了什么。   本以为永不会挂心,却因为道士大叔的出现,弄到现在这自己也搞不太清状况的样子了。   笑。   只不过,是想来,找回看看。   如果那些记忆很重要。   只是如果。   若是不重要。   为何在堕鬼式的最后一刻,明明那么心灰意冷的当口,却仍然浮起你的脸?   钟碍月。   我的,双胞胎哥哥。   看着那逐渐失去焦点的目光,已成苍白的唇色,小历心念轮转,眼神闪动,低眸一嘻。   如果是这样,不快些解决,是不行了。   虽然,曾下决心不再使用那力量。   不过,连自己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是么。   “给我清醒点。”手里丝毫不顾及伤者般大力拍拍钟碍月的脸,小历笑,有目光放远,看进那苍白身躯里仍然醒着的灵魂。   被蹂躏在掌中的钟碍月犹自失神,只是在声音停下时回了个虚弱的笑,算作回答。   小历轻叹。   到底有没听到我说什么。   “就这么昏死过去吧,免得等会儿让我知道你还是活物。可千万,别被我杀了,哥……”   松手,让好似已经睡着的钟碍月以个舒服的姿势靠好。   站起来,面向已然出现的四道人影,略显失落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个灿烂阳光般的笑容,点亮寂静深夜。   抱歉,不能让你们活着回去了。   低头,闭上已然迷朦的宁静的眼。   凛冽杀气,盘旋而起。   血冷了。   袖冷了。   树丫鸟雀夜雾暗空通通都冷了。   冷作冰,冷作石,冷作无坚不摧的凌厉毁灭。   那勾魄的笑容,依旧残留。   “不可,分神哟……” 第六章   那双眼,再睁开。   璀璨胜焰,明亮过星。   却是从最深处汹涌流泻的残忍杀灭。   额上有暗色图案浮现,同时嘴角缓缓勾起,带着撕裂心肺般的穿透力,是让人恐到极致,又不忍移目的危险惊艳。   红色光芒缭绕间,连发丝都转为暗赤,却是一步一血腥的无情,凝着窒息般的死亡气息。   被这压得人行动不能的突来杀气冻在当下的来人里,只有施劲轩反应过来。他咬牙,提剑凝神,三步后,飞身而上。   短短砰呛,便成绝响,   施劲轩蓦地睁大眼,惊恐非常。   他的剑,被折成两半。剑锋部分,握在面前人手中。   而那剑锋,已划过施劲轩的喉。   只有这短暂停滞时刻,施劲轩才有空隙看清面前人。   这个始终挂着的笑容,又真切又迷离,明明是从心底泛上的快乐,却是那么遥远,仿似沉入梦境般的宁静寂寥,温顺无害。   恰有道月光宛转泻下,施劲轩终于看清那人额头上图案,复杂突兀,竟如蛛般狰狞,镶在此刻的笑容里,矛盾又和谐。   与现在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是这样相似。   微笑着的魔鬼。   这才是,真正的修罗。   ——左鬼流焰!!   想至此,没来得及哀叹一声,整个头颅飞离,划出一道喷涌的血迹。   后面三声惊恐的抽气,却已失去后退的力气。   而红色魔物只是轻轻一笑,目光扫过三人,下一刻手中断剑又紧,已割破手掌滴下更多鲜血,竟似完全不觉。   一眨眼的功夫,没有惊呼,没有逃离,甚至连闷哼都来不及,倒下的三具无头尸,浸染在好似无尽头的血泊中。   浓重得快要窒息的腥味,唯一站着的那个人静立其中,丝毫未变的身形与眼神,好似只是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忽然听到身后动响,转身。   “还真乱来……”带着笑意的皱眉,钟碍月扶着身边树枝,略显吃力地站直,轻叹。   红色人影呆了一下,竟是未听懂般的,微微一笑。   那眼神就像在说,原来还有一个啊。   极致的笑容再次展开。   那就,杀掉他。   稍稍收敛的杀意顿时涨起,拂过周遭树丛,一波又一波,鸦雀无声。   一步,两步,三步。   靠近着,断剑缓起,赤魔慢慢仰起脸,眉眼里不变的满满笑意,在月光下更显绚烂。   标志般的一笑后,是骤起的狂意,下一刻,便要出手了。   却在此时,有轻微“噗”的一声传了过去。   是钟碍月放在胸口剑伤上的手掌,用力自击!   本未愈合的伤口立即撕裂更深,有殷红鲜血从伤口与嘴角肆意渗出,一时温暖了两人周身空气。   这痛感唤回了脑海一丝清醒,但更让钟碍月讶异的,却是面前赤魔一瞬疑惑的表情。   好似看着钟碍月这狼狈的样子,想起了什么,迷惑着什么,挣扎着什么,微微皱眉的模样,竟是特别纯真无害。   于是,钟碍月试探性地,也是一步,两步,三步。   可以感受到红魔明显加强的防备警戒甚至于立时夺命,却是缓慢真实地,让自己靠近到不能再近的位置。   眼前一直凝立不动的,是又熟悉又陌生的,明明最亲的人。钟碍月看过去,就着时明时暗的月色,细细看着不知是否还能叫做小历的这个人,额上那斑驳狰狞的纹章。   从眉间逐渐扩大的暗红纹路,深深浅浅,扭曲盘旋,交叉延伸。   包裹在浓重的杀气中,乍看下,如此骇人。   其实原来,是很漂亮的纹样。   就像是,活着一样。   还是第一次看到。   历代左右鬼,为何只有他有。   又到底有多少人,能活着看清它,然后,体味它的美丽。   会不会,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这样想着,皱起眉,钟碍月不自觉地抬起右手,用食指轻轻抚上去,好似,想就此把它抹掉,或者,更近地感触它的存在。   到底是哪个,钟碍月也不清楚了。   而静静看着他的小历,一直盯着钟碍月平淡的表情。钟碍月那又不忍又心疼的眼神,似乎带着神秘的力量,让他虽然不解,仍是渐渐平静下来。   却在感到指尖触感同时,完全下意识反应,小历手中的断剑直直插入钟碍月腹上三寸。   似是早有心理准备,吃痛当下,钟碍月竟连闷哼都没发出。   依旧勾起的嘴角。   “还是清醒着,比较可爱……”钟碍月的声音,也是依旧的轻柔。   蓦地听到这句,小历皱眉。   然后,有些惊诧地,看到钟碍月突然凑近的脸,轻轻淡淡,吻在额上。   小历猛然睁大双眼,呆愣,直到钟碍月离远一些,用那柔和地仿似老友久见的目光透过眼帘,直到心底。   长久的迷惑与沉默。   被打散了什么,被拉回了什么。   有那么些久远又绵长的温暖,不明白,却舒服得,快要让人幸福地睡着了。   “我说,也不用想睡就马上睡着吧……”钟碍月有些惊异地扶着竟是突然倒下去的小历,却也一个松神脱力,跟着倒了下去。   他便笑。   最后又伸手抚了抚小历的额头。   原来这纹章,就是开启封印的标志么。   吻上时突然气流窜动异常,讶然睁眼时却只见那纹路急速收缩,直到消失无踪。   小历,也同时倒下。   活着的,蜘蛛一般的纹印。   消失了,真好。   想着想着,钟碍月便被那愈见昏沉的意识攫住,看了眼睡得正熟的小历,又看向另一边树丛,然后舒了一口气,栽倒在小历的肩头。   在他舒气倒下的前一刻,竟是轻笑了一声。   昏睡前,脑海里只来得及飘过几个零星的念头。   那个人。   叹。   还真是喜欢,看好戏。   夜风静谧,却消弭了方才深沉的煞气。夜已过了最深暗的时候,此时此地,只剩一双脚步慢悠,从钟碍月最后看着的那方向渐渐靠近。   “哎呀哈,只看到个结尾哪,真是不解意。”杨飞盖蹲在两人身旁,玩笑的神情,却是一丝不苟的眼神,开始仔细检查起双双昏睡的两人身上的伤势。   对着已无血色的钟碍月,是愈加皱紧的眉。   “喂,我说——莫名其妙互相残杀然后吻别最后壮烈牺牲?”戏谑地挑眉摇头道,杨飞盖小心地一手一个带起两人,再难掩饰的小心翼翼,“只是为什么要躺成个大叉叉呢,太煞风景了。”   尽数放开的轻功。   只剩末尾一句自言自语的轻笑。   未及传开,便飘散空中。   “要是你们就这么玩完,这死相也太难看……所以你们两个,都得给我,活下来。”   夜凉,风凉。   秋冷,血冷。   而远远的另一边,那始终犀利漠然注视的双眼,终于染上层戏谑的兴味。   转身,融进那无边的黑夜。   只那精致华贵的墨绸发带,轻忽飘摇地在树梢间一掠而过,留下些微宜神的熏香。   黑色大氅被这一晃带起一角,翻出领口帽檐那一个金线缝成的莫氏皇族家徽。   转眼,消失无踪。   ——————————————不妨月朦胧————————————————   同时,夜色另一边。   灵巧机敏的身形穿梭在郊外民居间,不多一会儿,便到了一座破庙。   便是小历在小花园里遇见的墨珠。   月冷,星寒,他清晰地听到破庙中金铁铿锵,停身掠地,静静等候在数十丈外的树丛中。   不多久,打斗声静。   墨珠看见,步出破庙的,只有一个人。   淡青长衣,俊雅温润带着些智黠的面容,最多比他自己大一两岁的大少年,有着安静又坚毅的唇角,挂着些许残留的血迹。正一手捂着腹部伤口,缓缓靠到墙壁上,静静吐出一口气,松开凝重的眉头。   墨珠心道,这人,就是碍月说的,那个在星源寺出现过的,可疑之人么。   “看那么久了,不过来帮个手?”那人竟兀自开口。   轻松的语气,轻松的神态,慢悠悠一句话,不是向着墨珠向着谁。   墨珠心里一沉,倒是佩服起这人的胆魄来。   于是飞身抽剑。   下一刻,却便是剑尖相抵,目光拼斗。   又增血腥味浓。   那双仍是不避不让不急不徐溢着笑意的眼,倒让墨珠有些好奇。   一向是听从碍月的吩咐不是么。   只是来察探一下而已,竟然忍不住露面了。   墨珠难以察觉地笑。真是莫名其妙呵。   不过这个人,有意思。   “看来是仇家啊……”那人已看出墨珠不怀杀意,颇为认真地点点头,笑,“连报仇都要插队,唉唉你看这世道。”   “放心,还没伤着你。”墨珠笑。微弱的愉悦点亮了他略显平板的表情,还原了这张脸该有的夺目光彩。   竟让那人看得一呆。   然后。   “咦?”那人低头,“真的耶。”   可不是。墨珠的剑抵在胸口,却是胸旁一寸方才庙内受的伤被墨珠的剑气震得更撕裂些许,正热烈激昂地噗噗冒着血。   “你方才,杀了多少人?”墨珠不带表情道,瞟向一边庙门,闻着内中的血腥味,再看看这人身上的伤,默默估算。   有五十多些吧。   “咦?没数过耶……需要数吗?”   “……”   一时沉默。   飞扬的发丝间,一人挑眉而笑,一人无动于衷。   “那好吧,这位仇家,”开口,那人终于抬手拍了拍墨珠的肩,渐渐失血的面色,却没有敛下笑容,“埋的时候,记得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墨珠略一皱眉。   而那人说着说着,竟就这般直直摔了下去!   墨珠惊诧地伸手一撩,将人带起。   这人,就这么莫名其妙把命交给素不相识的人了。   真是怪人。   不过。   反正自己也是。莫名其妙。   墨珠就这么有些迷惘地想着,拦腰抱起已昏迷的人,飞身离去。   ——————————————不妨月朦胧————————————————   有些昏黄的灯豆摇晃,伴着随晚风轻拂的薄纱帘,映照到床边钟碍月担忧的脸,还有安然睡在帐中小历微皱的眉头。   不但眉头皱着,长长睫毛也是不住抖动,好似做着一个不甚快乐的梦。   化鬼一次,便虚弱这许多。   怪不得有这样苍白的脸色,生长迟缓的身体。   钟碍月就一直这么看着想着,直到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   “这么担心?”   转头,杨飞盖穿着薄薄的里衣,轻轻搭着外套,抱臂靠在门边,眼神又摇曳又明亮又邪气。   “你不是也一样,明明都睡下了。”钟碍月回个笑,淡雅姿容,相比毫不逊色。   “哎呀哈,同时出现三个重伤者需要照顾,偏偏其中一个还不知死活,放着自己的伤不管,还要守着另一个一整夜。”   听见调笑的语气,钟碍月全不为所动,幽幽看回小历又苍白了好多的脸颊:“他是我弟弟。”   杨飞盖笑,“终于肯坦白了?”   “我不说,想必你也早查出来了。”   “咦,钟大人的私事小人岂该过问。”   “紫辰,何必这样与我说话。”颇为无奈,“你最近几个月都很奇怪。”   “被你发现啦。”笑着,杨飞盖上前,掰过钟碍月的身体,也不管对方有没同意,一把拉开前襟。   大片的纱布包裹,掩盖其下横七竖八的伤痕。   “嗯,没出血。”说着,杨飞盖已伸手拿过就近放在桌上的纱布等物,开始换药。   两人的气息混着药味,弥散在小小的房间里。   不经意地抬头看时,便见钟碍月愈加泛红的脸颊脖子根,在白皙透明的皮肤上点缀若雪中赤梅,裹在整个人冷清禁欲的气质里,一时妖冶。   而钟碍月一直掩饰地偏头看着小历,只是眉头皱起一分。   “放心,都一路跟着你去那种地方,还不惜暴露身份出面救你,定是不恨你的。”杨飞盖笑道,冲散尴尬。   “……我没守住,对他的约定。”   “自小被长灵教收养不是你们的错,你自愿被当作筹码与人质抛给莫氏王朝自然也不是你的错,一直在做他的替死鬼,他又怎会怪你。”   “不是替死鬼,紫辰。”钟碍月依旧笑着,只是眼神冷下来,“莫氏王朝要的本就只是前朝余孽,却只知有皇子幸存在长灵教中,并不知原是双胞胎。我一人随时面对死亡还能挣扎求生,何必拖上他。”   “你的意思,是觉得留他在长灵教会比在你身边更安全幸福?”挑眉,杨飞盖讽刺道,“你认为我代替他所过的生活,很好么?”   看着面前人笑颜展开,又夺目又讥嘲,钟碍月低头不答。   杨飞盖径自转而走过两步,蹲在床边,看着小历的横着的睡脸,突然一笑,越凑越近,直到快要碰到鼻子尖,才停下凝神细看。   “没见过未空?”钟碍月的声音。   “嗯,原来叫做钟未空啊。见过啊,不就是小历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钟碍月笑,“我指你还在长灵教的时候。”   “哎呀哈,那时候啊,太小了吧,记不清了。”杨飞盖歪头。   “那你……记得我么?”   听着有些迟疑期待的问话,杨飞盖转头,回答得干脆:“不记得了。”   钟碍月点头,刚想再说什么,只见杨飞盖恶作剧地伸手捏住小历的鼻子,一边看着小历不适地皱紧眉头一边缓缓挑高嘴角。   那笑容,真……温柔。   想到此,钟碍月突然一个转头,看向窗外。   微抿的唇。   酸涩的窒闷,便自他心底翻涌上来,流窜不去。   早已黑暗入骨髓,只剩那盏灯烛,不甚明亮地笼着似从未停下飘摇的纱帘。   “我说……我自作主张找上门并杀了不肯听话的星源寺老住持,却也杀了被你派去劝说老住持与长灵教脱离干系的前巡抚……你不生气么?”杨飞盖没有转头,轻道。   “那你倒说说为什么要杀?”   “杀不杀,随便啊。”   笑,钟碍月摇头:“小孩子,总会有叛逆期。”   杨飞盖闻言,倒是很习惯了似的毫不介意:“那要是我更叛逆点,会不会更好玩?”   “呵,会与我为敌的人你杀不完,能被我拉拢的人你照样杀不完——不玩过火的话,随你。”清亮的神采缓缓流泻,自信与张扬隐在那一瞬敛眉淡笑,照样光彩夺目。   “人命在你眼里,果然不值钱。”故意的重重叹息。   “贫富贵贱,本有定数。人后天所能选的,只不过把自己的福分慢慢享用,还是一瞬燃烧。”   “真悲观。”   “呵呵。如果自认为力挽星河,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这才真悲哀。”   “只是努力争取过,总比什么都不做多得些东西。”   “无为死,有为死,早死晚死。真人才死在开始,人们会哀宛地说句‘无奈’;死在半路,就叫‘际遇’;死在最后关头,那就直接骂句‘老天不长眼’。”   “所以说每个人都只需要努力实现自己,至于他人,可以喜爱帮助同情怜悯,只是点到即止。他人的命运,由他们自己尽力实现,能做到多少便是个人造化。于是乎回归平衡——噫,果然好玩。”杨飞盖转而一笑。   “不错。这世界,便是场残酷的游戏。残酷才真实,才会有好好玩过一场的感觉。”明明清淡如浮云的声音,在这过于寂静的夜幕里格外清晰,字字掷地有声。   明明都是微笑的两人,却有着心照不宣的对抗与更深更沉的羁绊牵连,试探纠结,相持不让。   “哎呀哈,我就是喜欢,你这自大的样子。”   “呵呵,好说了。”钟碍月如常站起,“换你守班。”   “你也好好休息,我可以少累几天。”杨飞盖起身答道,送钟碍月出门口。   门外脚步声远,杨飞盖终于合上门。   却只背靠在门上,歪了脑袋。   看着不远处又沉沉睡去的一张脸,不自觉地笑了一声。   就这么缓缓坐下,轻声开口,却是唱起了一首歌。   火烛银花触目红   揭天吹鼓斗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   旧事惊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   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待工夫醉   未必明年此会同   三年前,那个连星月都掩去的夜晚。   浓黑如墨。   从京城回来的路上,杨飞盖偶住一地。突觉心思扰乱,于是出门随兴而走。   好似被引导般,往那个方向直走,直到——   冲天大火突然映亮半片夜空,毫无征兆,毫无预警,甚至无人哀哭号叫。   好长一段时间里,依旧万籁俱寂。只有那灭世狂焰,安静又张狂,如画着一幅不现实的浓墨重彩。   美着,破坏着。   氤氲的热气夹着不时席卷而上的灼烫烈焰扑面而来,他刚停步,却有巨大声响从头顶急传而来。   烧得只剩架子的房梁终于支撑不住,迎头整个翻塌下来!   杨飞盖一时只觉整个世界只剩喧闹的火焰。   赤色。   赤色。   赤色。   下意识地躲开坠落的巨大梁木,不防另一边梁木也跟着落下,顿成夹击之势!   正惊骇间,杨飞盖忽觉腰上一道轻盈又稳健的力量圈起,下一瞬便是突然的腾空而起!   越过无数碎屑焰末,噼啪慌乱无尽的嘈杂声中,他转头一看。   精致的脸庞,略显妖媚的斜飞眉眼,眉心那夺人心魄的暗色纹路。   那人也转眼来看。   明明是明亮透彻的双眼,却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映出杨飞盖呆怔的脸,却好像只是浅浅浮在那里,透不进这个人的心。   就这样对视着,蛊惑的笑容,蛊惑的声音。   杨飞盖这才发现,这个人一直在唱着首歌谣。   清清凉凉的声音,直要把这烈焰全化成冰花,脑海里顿时安静一片,只剩那个攫住灵魂的歌声。   直到那人突然转头,未抱着杨飞盖的另一只手随之洒脱一挥,才发现另一块梁木从大宅的最高处跌落下来,已被那貌似轻柔却强劲无比的掌风化作齑粉,连带面前其他的障碍物一并毁去,顿时一路畅通。   那人脚尖轻点,竟又换了个方向,偏生往火海里冲进去。   杨飞盖这时才看清,那人正带着自己飞翔在这死亡之地。凌乱火场中,埋着盖着裸露着不知数的尸体,即使只一瞥眼,也能看到惨绝的死状,不是尸首分离,便是连腰齐断。   感觉到杨飞盖不自觉攀上他手臂抓紧的那个人,终于再次回头。   依旧是那个笑脸,似乎,笑得更温柔了些。   只是太过迷离,看不清到底是在说,不要害怕,还是在说,我玩得,很开心。   是的,他,在玩。   杨飞盖能听到自己鼓噪到耳膜的心跳声,还是不能挪开视线。   就这么随着他飞翔。   如火凤,如赤龙,只在这罗刹场中,穿越嬉戏,绽放至极。   那人薄纱似的赤色外衫随风拂过自己的脸颊,混着几缕黑玉般的长发,犹带着不知名的清冽香气。   不似女子的温柔甜香软糯沁人,却依旧层层绕在心间,弥久不散。   惧怕。   只是这自由的灵魂,如此美丽。   从未见过的美丽。   杨飞盖继续唱着,单手抱膝,仍一眨不眨地看向小历,露出一个笑容。   那夜,直到终于有人发现火事,那人才有些悻悻地停留在未毁去的高墙上。而杨飞盖,则被放置在高墙外的空地上,只能呆呆地抬头仰望那个纤长背影。   桀骜挺拔冷肃萧索,似有烈焰层层轻绕,却又乖巧顺从,只映得黑发染赤,邪魅肆虐。   便似忘掉杨飞盖的存在,凭空消失一般,以绝佳的轻功飞身离去。   只那懒懒散散得快要随风飘远,萦绕脑海最深处的清远歌声,久久未逝。   才于是,会有现在的自己。   一个寂寥的笑意,隐没在苍茫的烛色里,有些陈旧泛黄。   细碎衣袂声,杨飞盖靠近犹自沉眠的人。   两手撑在枕边,勾起睡梦中人柔顺的黑发,一圈一圈绕指柔。   “你真的就是他么,左鬼流焰……我该惊喜好,还是失望好?”   贴近耳边,呢喃一般。   就在这气息缠绕暧昧非常的时候,杨飞盖的眼神一滞。   因为他对上了,那双似被恶梦惊醒而骤然睁大,犹带朦胧水气的双眼。   骤然,四目相对。   那双眼,再睁开。   璀璨胜焰,明亮过星。   却是从最深处汹涌流泻的残忍杀灭。   额上有暗色图案浮现,同时嘴角缓缓勾起,带着撕裂心肺般的穿透力,是让人恐到极致,又不忍移目的危险惊艳。   红色光芒缭绕间,连发丝都转为暗赤,却是一步一血腥的无情,凝着窒息般的死亡气息。   被这压得人行动不能的突来杀气冻在当下的来人里,只有施劲轩反应过来。他咬牙,提剑凝神,三步后,飞身而上。   短短砰呛,便成绝响,   施劲轩蓦地睁大眼,惊恐非常。   他的剑,被折成两半。剑锋部分,握在面前人手中。   而那剑锋,已划过施劲轩的喉。   只有这短暂停滞时刻,施劲轩才有空隙看清面前人。   这个始终挂着的笑容,又真切又迷离,明明是从心底泛上的快乐,却是那么遥远,仿似沉入梦境般的宁静寂寥,温顺无害。   恰有道月光宛转泻下,施劲轩终于看清那人额头上图案,复杂突兀,竟如蛛般狰狞,镶在此刻的笑容里,矛盾又和谐。   与现在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是这样相似。   微笑着的魔鬼。   这才是,真正的修罗。   ——左鬼流焰!!   想至此,没来得及哀叹一声,整个头颅飞离,划出一道喷涌的血迹。   后面三声惊恐的抽气,却已失去后退的力气。   而红色魔物只是轻轻一笑,目光扫过三人,下一刻手中断剑又紧,已割破手掌滴下更多鲜血,竟似完全不觉。   一眨眼的功夫,没有惊呼,没有逃离,甚至连闷哼都来不及,倒下的三具无头尸,浸染在好似无尽头的血泊中。   浓重得快要窒息的腥味,唯一站着的那个人静立其中,丝毫未变的身形与眼神,好似只是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忽然听到身后动响,转身。   “还真乱来……”带着笑意的皱眉,钟碍月扶着身边树枝,略显吃力地站直,轻叹。   红色人影呆了一下,竟是未听懂般的,微微一笑。   那眼神就像在说,原来还有一个啊。   极致的笑容再次展开。   那就,杀掉他。   稍稍收敛的杀意顿时涨起,拂过周遭树丛,一波又一波,鸦雀无声。   一步,两步,三步。   靠近着,断剑缓起,赤魔慢慢仰起脸,眉眼里不变的满满笑意,在月光下更显绚烂。   标志般的一笑后,是骤起的狂意,下一刻,便要出手了。   却在此时,有轻微“噗”的一声传了过去。   是钟碍月放在胸口剑伤上的手掌,用力自击!   本未愈合的伤口立即撕裂更深,有殷红鲜血从伤口与嘴角肆意渗出,一时温暖了两人周身空气。   这痛感唤回了脑海一丝清醒,但更让钟碍月讶异的,却是面前赤魔一瞬疑惑的表情。   好似看着钟碍月这狼狈的样子,想起了什么,迷惑着什么,挣扎着什么,微微皱眉的模样,竟是特别纯真无害。   于是,钟碍月试探性地,也是一步,两步,三步。   可以感受到红魔明显加强的防备警戒甚至于立时夺命,却是缓慢真实地,让自己靠近到不能再近的位置。   眼前一直凝立不动的,是又熟悉又陌生的,明明最亲的人。钟碍月看过去,就着时明时暗的月色,细细看着不知是否还能叫做小历的这个人,额上那斑驳狰狞的纹章。   从眉间逐渐扩大的暗红纹路,深深浅浅,扭曲盘旋,交叉延伸。   包裹在浓重的杀气中,乍看下,如此骇人。   其实原来,是很漂亮的纹样。   就像是,活着一样。   还是第一次看到。   历代左右鬼,为何只有他有。   又到底有多少人,能活着看清它,然后,体味它的美丽。   会不会,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这样想着,皱起眉,钟碍月不自觉地抬起右手,用食指轻轻抚上去,好似,想就此把它抹掉,或者,更近地感触它的存在。   到底是哪个,钟碍月也不清楚了。   而静静看着他的小历,一直盯着钟碍月平淡的表情。钟碍月那又不忍又心疼的眼神,似乎带着神秘的力量,让他虽然不解,仍是渐渐平静下来。   却在感到指尖触感同时,完全下意识反应,小历手中的断剑直直插入钟碍月腹上三寸。   似是早有心理准备,吃痛当下,钟碍月竟连闷哼都没发出。   依旧勾起的嘴角。   “还是清醒着,比较可爱……”钟碍月的声音,也是依旧的轻柔。   蓦地听到这句,小历皱眉。   然后,有些惊诧地,看到钟碍月突然凑近的脸,轻轻淡淡,吻在额上。   小历猛然睁大双眼,呆愣,直到钟碍月离远一些,用那柔和地仿似老友久见的目光透过眼帘,直到心底。   长久的迷惑与沉默。   被打散了什么,被拉回了什么。   有那么些久远又绵长的温暖,不明白,却舒服得,快要让人幸福地睡着了。   “我说,也不用想睡就马上睡着吧……”钟碍月有些惊异地扶着竟是突然倒下去的小历,却也一个松神脱力,跟着倒了下去。   他便笑。   最后又伸手抚了抚小历的额头。   原来这纹章,就是开启封印的标志么。   吻上时突然气流窜动异常,讶然睁眼时却只见那纹路急速收缩,直到消失无踪。   小历,也同时倒下。   活着的,蜘蛛一般的纹印。   消失了,真好。   想着想着,钟碍月便被那愈见昏沉的意识攫住,看了眼睡得正熟的小历,又看向另一边树丛,然后舒了一口气,栽倒在小历的肩头。   在他舒气倒下的前一刻,竟是轻笑了一声。   昏睡前,脑海里只来得及飘过几个零星的念头。   那个人。   叹。   还真是喜欢,看好戏。   夜风静谧,却消弭了方才深沉的煞气。夜已过了最深暗的时候,此时此地,只剩一双脚步慢悠,从钟碍月最后看着的那方向渐渐靠近。   “哎呀哈,只看到个结尾哪,真是不解意。”杨飞盖蹲在两人身旁,玩笑的神情,却是一丝不苟的眼神,开始仔细检查起双双昏睡的两人身上的伤势。   对着已无血色的钟碍月,是愈加皱紧的眉。   “喂,我说——莫名其妙互相残杀然后吻别最后壮烈牺牲?”戏谑地挑眉摇头道,杨飞盖小心地一手一个带起两人,再难掩饰的小心翼翼,“只是为什么要躺成个大叉叉呢,太煞风景了。”   尽数放开的轻功。   只剩末尾一句自言自语的轻笑。   未及传开,便飘散空中。   “要是你们就这么玩完,这死相也太难看……所以你们两个,都得给我,活下来。”   夜凉,风凉。   秋冷,血冷。   而远远的另一边,那始终犀利漠然注视的双眼,终于染上层戏谑的兴味。   转身,融进那无边的黑夜。   只那精致华贵的墨绸发带,轻忽飘摇地在树梢间一掠而过,留下些微宜神的熏香。   黑色大氅被这一晃带起一角,翻出领口帽檐那一个金线缝成的莫氏皇族家徽。   转眼,消失无踪。   ——————————————不妨月朦胧————————————————   同时,夜色另一边。   灵巧机敏的身形穿梭在郊外民居间,不多一会儿,便到了一座破庙。   便是小历在小花园里遇见的墨珠。   月冷,星寒,他清晰地听到破庙中金铁铿锵,停身掠地,静静等候在数十丈外的树丛中。   不多久,打斗声静。   墨珠看见,步出破庙的,只有一个人。   淡青长衣,俊雅温润带着些智黠的面容,最多比他自己大一两岁的大少年,有着安静又坚毅的唇角,挂着些许残留的血迹。正一手捂着腹部伤口,缓缓靠到墙壁上,静静吐出一口气,松开凝重的眉头。   墨珠心道,这人,就是碍月说的,那个在星源寺出现过的,可疑之人么。   “看那么久了,不过来帮个手?”那人竟兀自开口。   轻松的语气,轻松的神态,慢悠悠一句话,不是向着墨珠向着谁。   墨珠心里一沉,倒是佩服起这人的胆魄来。   于是飞身抽剑。   下一刻,却便是剑尖相抵,目光拼斗。   又增血腥味浓。   那双仍是不避不让不急不徐溢着笑意的眼,倒让墨珠有些好奇。   一向是听从碍月的吩咐不是么。   只是来察探一下而已,竟然忍不住露面了。   墨珠难以察觉地笑。真是莫名其妙呵。   不过这个人,有意思。   “看来是仇家啊……”那人已看出墨珠不怀杀意,颇为认真地点点头,笑,“连报仇都要插队,唉唉你看这世道。”   “放心,还没伤着你。”墨珠笑。微弱的愉悦点亮了他略显平板的表情,还原了这张脸该有的夺目光彩。   竟让那人看得一呆。   然后。   “咦?”那人低头,“真的耶。”   可不是。墨珠的剑抵在胸口,却是胸旁一寸方才庙内受的伤被墨珠的剑气震得更撕裂些许,正热烈激昂地噗噗冒着血。   “你方才,杀了多少人?”墨珠不带表情道,瞟向一边庙门,闻着内中的血腥味,再看看这人身上的伤,默默估算。   有五十多些吧。   “咦?没数过耶……需要数吗?”   “……”   一时沉默。   飞扬的发丝间,一人挑眉而笑,一人无动于衷。   “那好吧,这位仇家,”开口,那人终于抬手拍了拍墨珠的肩,渐渐失血的面色,却没有敛下笑容,“埋的时候,记得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墨珠略一皱眉。   而那人说着说着,竟就这般直直摔了下去!   墨珠惊诧地伸手一撩,将人带起。   这人,就这么莫名其妙把命交给素不相识的人了。   真是怪人。   不过。   反正自己也是。莫名其妙。   墨珠就这么有些迷惘地想着,拦腰抱起已昏迷的人,飞身离去。   ——————————————不妨月朦胧————————————————   有些昏黄的灯豆摇晃,伴着随晚风轻拂的薄纱帘,映照到床边钟碍月担忧的脸,还有安然睡在帐中小历微皱的眉头。   不但眉头皱着,长长睫毛也是不住抖动,好似做着一个不甚快乐的梦。   化鬼一次,便虚弱这许多。   怪不得有这样苍白的脸色,生长迟缓的身体。   钟碍月就一直这么看着想着,直到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   “这么担心?”   转头,杨飞盖穿着薄薄的里衣,轻轻搭着外套,抱臂靠在门边,眼神又摇曳又明亮又邪气。   “你不是也一样,明明都睡下了。”钟碍月回个笑,淡雅姿容,相比毫不逊色。   “哎呀哈,同时出现三个重伤者需要照顾,偏偏其中一个还不知死活,放着自己的伤不管,还要守着另一个一整夜。”   听见调笑的语气,钟碍月全不为所动,幽幽看回小历又苍白了好多的脸颊:“他是我弟弟。”   杨飞盖笑,“终于肯坦白了?”   “我不说,想必你也早查出来了。”   “咦,钟大人的私事小人岂该过问。”   “紫辰,何必这样与我说话。”颇为无奈,“你最近几个月都很奇怪。”   “被你发现啦。”笑着,杨飞盖上前,掰过钟碍月的身体,也不管对方有没同意,一把拉开前襟。   大片的纱布包裹,掩盖其下横七竖八的伤痕。   “嗯,没出血。”说着,杨飞盖已伸手拿过就近放在桌上的纱布等物,开始换药。   两人的气息混着药味,弥散在小小的房间里。   不经意地抬头看时,便见钟碍月愈加泛红的脸颊脖子根,在白皙透明的皮肤上点缀若雪中赤梅,裹在整个人冷清禁欲的气质里,一时妖冶。   而钟碍月一直掩饰地偏头看着小历,只是眉头皱起一分。   “放心,都一路跟着你去那种地方,还不惜暴露身份出面救你,定是不恨你的。”杨飞盖笑道,冲散尴尬。   “……我没守住,对他的约定。”   “自小被长灵教收养不是你们的错,你自愿被当作筹码与人质抛给莫氏王朝自然也不是你的错,一直在做他的替死鬼,他又怎会怪你。”   “不是替死鬼,紫辰。”钟碍月依旧笑着,只是眼神冷下来,“莫氏王朝要的本就只是前朝余孽,却只知有皇子幸存在长灵教中,并不知原是双胞胎。我一人随时面对死亡还能挣扎求生,何必拖上他。”   “你的意思,是觉得留他在长灵教会比在你身边更安全幸福?”挑眉,杨飞盖讽刺道,“你认为我代替他所过的生活,很好么?”   看着面前人笑颜展开,又夺目又讥嘲,钟碍月低头不答。   杨飞盖径自转而走过两步,蹲在床边,看着小历的横着的睡脸,突然一笑,越凑越近,直到快要碰到鼻子尖,才停下凝神细看。   “没见过未空?”钟碍月的声音。   “嗯,原来叫做钟未空啊。见过啊,不就是小历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钟碍月笑,“我指你还在长灵教的时候。”   “哎呀哈,那时候啊,太小了吧,记不清了。”杨飞盖歪头。   “那你……记得我么?”   听着有些迟疑期待的问话,杨飞盖转头,回答得干脆:“不记得了。”   钟碍月点头,刚想再说什么,只见杨飞盖恶作剧地伸手捏住小历的鼻子,一边看着小历不适地皱紧眉头一边缓缓挑高嘴角。   那笑容,真……温柔。   想到此,钟碍月突然一个转头,看向窗外。   微抿的唇。   酸涩的窒闷,便自他心底翻涌上来,流窜不去。   早已黑暗入骨髓,只剩那盏灯烛,不甚明亮地笼着似从未停下飘摇的纱帘。   “我说……我自作主张找上门并杀了不肯听话的星源寺老住持,却也杀了被你派去劝说老住持与长灵教脱离干系的前巡抚……你不生气么?”杨飞盖没有转头,轻道。   “那你倒说说为什么要杀?”   “杀不杀,随便啊。”   笑,钟碍月摇头:“小孩子,总会有叛逆期。”   杨飞盖闻言,倒是很习惯了似的毫不介意:“那要是我更叛逆点,会不会更好玩?”   “呵,会与我为敌的人你杀不完,能被我拉拢的人你照样杀不完——不玩过火的话,随你。”清亮的神采缓缓流泻,自信与张扬隐在那一瞬敛眉淡笑,照样光彩夺目。   “人命在你眼里,果然不值钱。”故意的重重叹息。   “贫富贵贱,本有定数。人后天所能选的,只不过把自己的福分慢慢享用,还是一瞬燃烧。”   “真悲观。”   “呵呵。如果自认为力挽星河,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这才真悲哀。”   “只是努力争取过,总比什么都不做多得些东西。”   “无为死,有为死,早死晚死。真人才死在开始,人们会哀宛地说句‘无奈’;死在半路,就叫‘际遇’;死在最后关头,那就直接骂句‘老天不长眼’。”   “所以说每个人都只需要努力实现自己,至于他人,可以喜爱帮助同情怜悯,只是点到即止。他人的命运,由他们自己尽力实现,能做到多少便是个人造化。于是乎回归平衡——噫,果然好玩。”杨飞盖转而一笑。   “不错。这世界,便是场残酷的游戏。残酷才真实,才会有好好玩过一场的感觉。”明明清淡如浮云的声音,在这过于寂静的夜幕里格外清晰,字字掷地有声。   明明都是微笑的两人,却有着心照不宣的对抗与更深更沉的羁绊牵连,试探纠结,相持不让。   “哎呀哈,我就是喜欢,你这自大的样子。”   “呵呵,好说了。”钟碍月如常站起,“换你守班。”   “你也好好休息,我可以少累几天。”杨飞盖起身答道,送钟碍月出门口。   门外脚步声远,杨飞盖终于合上门。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却只背靠在门上,歪了脑袋。   看着不远处又沉沉睡去的一张脸,不自觉地笑了一声。   就这么缓缓坐下,轻声开口,却是唱起了一首歌。   火烛银花触目红   揭天吹鼓斗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   旧事惊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   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待工夫醉   未必明年此会同   三年前,那个连星月都掩去的夜晚。   浓黑如墨。   从京城回来的路上,杨飞盖偶住一地。突觉心思扰乱,于是出门随兴而走。   好似被引导般,往那个方向直走,直到——   冲天大火突然映亮半片夜空,毫无征兆,毫无预警,甚至无人哀哭号叫。   好长一段时间里,依旧万籁俱寂。只有那灭世狂焰,安静又张狂,如画着一幅不现实的浓墨重彩。   美着,破坏着。   氤氲的热气夹着不时席卷而上的灼烫烈焰扑面而来,他刚停步,却有巨大声响从头顶急传而来。   烧得只剩架子的房梁终于支撑不住,迎头整个翻塌下来!   杨飞盖一时只觉整个世界只剩喧闹的火焰。   赤色。   赤色。   赤色。   下意识地躲开坠落的巨大梁木,不防另一边梁木也跟着落下,顿成夹击之势!   正惊骇间,杨飞盖忽觉腰上一道轻盈又稳健的力量圈起,下一瞬便是突然的腾空而起!   越过无数碎屑焰末,噼啪慌乱无尽的嘈杂声中,他转头一看。   精致的脸庞,略显妖媚的斜飞眉眼,眉心那夺人心魄的暗色纹路。   那人也转眼来看。   明明是明亮透彻的双眼,却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映出杨飞盖呆怔的脸,却好像只是浅浅浮在那里,透不进这个人的心。   就这样对视着,蛊惑的笑容,蛊惑的声音。   杨飞盖这才发现,这个人一直在唱着首歌谣。   清清凉凉的声音,直要把这烈焰全化成冰花,脑海里顿时安静一片,只剩那个攫住灵魂的歌声。   直到那人突然转头,未抱着杨飞盖的另一只手随之洒脱一挥,才发现另一块梁木从大宅的最高处跌落下来,已被那貌似轻柔却强劲无比的掌风化作齑粉,连带面前其他的障碍物一并毁去,顿时一路畅通。   那人脚尖轻点,竟又换了个方向,偏生往火海里冲进去。   杨飞盖这时才看清,那人正带着自己飞翔在这死亡之地。凌乱火场中,埋着盖着裸露着不知数的尸体,即使只一瞥眼,也能看到惨绝的死状,不是尸首分离,便是连腰齐断。   感觉到杨飞盖不自觉攀上他手臂抓紧的那个人,终于再次回头。   依旧是那个笑脸,似乎,笑得更温柔了些。   只是太过迷离,看不清到底是在说,不要害怕,还是在说,我玩得,很开心。   是的,他,在玩。   杨飞盖能听到自己鼓噪到耳膜的心跳声,还是不能挪开视线。   就这么随着他飞翔。   如火凤,如赤龙,只在这罗刹场中,穿越嬉戏,绽放至极。   那人薄纱似的赤色外衫随风拂过自己的脸颊,混着几缕黑玉般的长发,犹带着不知名的清冽香气。   不似女子的温柔甜香软糯沁人,却依旧层层绕在心间,弥久不散。   惧怕。   只是这自由的灵魂,如此美丽。   从未见过的美丽。   杨飞盖继续唱着,单手抱膝,仍一眨不眨地看向小历,露出一个笑容。   那夜,直到终于有人发现火事,那人才有些悻悻地停留在未毁去的高墙上。而杨飞盖,则被放置在高墙外的空地上,只能呆呆地抬头仰望那个纤长背影。   桀骜挺拔冷肃萧索,似有烈焰层层轻绕,却又乖巧顺从,只映得黑发染赤,邪魅肆虐。   便似忘掉杨飞盖的存在,凭空消失一般,以绝佳的轻功飞身离去。   只那懒懒散散得快要随风飘远,萦绕脑海最深处的清远歌声,久久未逝。   才于是,会有现在的自己。   一个寂寥的笑意,隐没在苍茫的烛色里,有些陈旧泛黄。   细碎衣袂声,杨飞盖靠近犹自沉眠的人。   两手撑在枕边,勾起睡梦中人柔顺的黑发,一圈一圈绕指柔。   “你真的就是他么,左鬼流焰……我该惊喜好,还是失望好?”   贴近耳边,呢喃一般。   就在这气息缠绕暧昧非常的时候,杨飞盖的眼神一滞。   因为他对上了,那双似被恶梦惊醒而骤然睁大,犹带朦胧水气的双眼。   骤然,四目相对。   那双眼,再睁开。   璀璨胜焰,明亮过星。   却是从最深处汹涌流泻的残忍杀灭。   额上有暗色图案浮现,同时嘴角缓缓勾起,带着撕裂心肺般的穿透力,是让人恐到极致,又不忍移目的危险惊艳。   红色光芒缭绕间,连发丝都转为暗赤,却是一步一血腥的无情,凝着窒息般的死亡气息。   被这压得人行动不能的突来杀气冻在当下的来人里,只有施劲轩反应过来。他咬牙,提剑凝神,三步后,飞身而上。   短短砰呛,便成绝响,   施劲轩蓦地睁大眼,惊恐非常。   他的剑,被折成两半。剑锋部分,握在面前人手中。   而那剑锋,已划过施劲轩的喉。   只有这短暂停滞时刻,施劲轩才有空隙看清面前人。   这个始终挂着的笑容,又真切又迷离,明明是从心底泛上的快乐,却是那么遥远,仿似沉入梦境般的宁静寂寥,温顺无害。   恰有道月光宛转泻下,施劲轩终于看清那人额头上图案,复杂突兀,竟如蛛般狰狞,镶在此刻的笑容里,矛盾又和谐。   与现在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是这样相似。   微笑着的魔鬼。   这才是,真正的修罗。   ——左鬼流焰!!   想至此,没来得及哀叹一声,整个头颅飞离,划出一道喷涌的血迹。   后面三声惊恐的抽气,却已失去后退的力气。   而红色魔物只是轻轻一笑,目光扫过三人,下一刻手中断剑又紧,已割破手掌滴下更多鲜血,竟似完全不觉。   一眨眼的功夫,没有惊呼,没有逃离,甚至连闷哼都来不及,倒下的三具无头尸,浸染在好似无尽头的血泊中。   浓重得快要窒息的腥味,唯一站着的那个人静立其中,丝毫未变的身形与眼神,好似只是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忽然听到身后动响,转身。   “还真乱来……”带着笑意的皱眉,钟碍月扶着身边树枝,略显吃力地站直,轻叹。   红色人影呆了一下,竟是未听懂般的,微微一笑。   那眼神就像在说,原来还有一个啊。   极致的笑容再次展开。   那就,杀掉他。   稍稍收敛的杀意顿时涨起,拂过周遭树丛,一波又一波,鸦雀无声。   一步,两步,三步。   靠近着,断剑缓起,赤魔慢慢仰起脸,眉眼里不变的满满笑意,在月光下更显绚烂。   标志般的一笑后,是骤起的狂意,下一刻,便要出手了。   却在此时,有轻微“噗”的一声传了过去。   是钟碍月放在胸口剑伤上的手掌,用力自击!   本未愈合的伤口立即撕裂更深,有殷红鲜血从伤口与嘴角肆意渗出,一时温暖了两人周身空气。   这痛感唤回了脑海一丝清醒,但更让钟碍月讶异的,却是面前赤魔一瞬疑惑的表情。   好似看着钟碍月这狼狈的样子,想起了什么,迷惑着什么,挣扎着什么,微微皱眉的模样,竟是特别纯真无害。   于是,钟碍月试探性地,也是一步,两步,三步。   可以感受到红魔明显加强的防备警戒甚至于立时夺命,却是缓慢真实地,让自己靠近到不能再近的位置。   眼前一直凝立不动的,是又熟悉又陌生的,明明最亲的人。钟碍月看过去,就着时明时暗的月色,细细看着不知是否还能叫做小历的这个人,额上那斑驳狰狞的纹章。   从眉间逐渐扩大的暗红纹路,深深浅浅,扭曲盘旋,交叉延伸。   包裹在浓重的杀气中,乍看下,如此骇人。   其实原来,是很漂亮的纹样。   就像是,活着一样。   还是第一次看到。   历代左右鬼,为何只有他有。   又到底有多少人,能活着看清它,然后,体味它的美丽。   会不会,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这样想着,皱起眉,钟碍月不自觉地抬起右手,用食指轻轻抚上去,好似,想就此把它抹掉,或者,更近地感触它的存在。   到底是哪个,钟碍月也不清楚了。   而静静看着他的小历,一直盯着钟碍月平淡的表情。钟碍月那又不忍又心疼的眼神,似乎带着神秘的力量,让他虽然不解,仍是渐渐平静下来。   却在感到指尖触感同时,完全下意识反应,小历手中的断剑直直插入钟碍月腹上三寸。   似是早有心理准备,吃痛当下,钟碍月竟连闷哼都没发出。   依旧勾起的嘴角。   “还是清醒着,比较可爱……”钟碍月的声音,也是依旧的轻柔。   蓦地听到这句,小历皱眉。   然后,有些惊诧地,看到钟碍月突然凑近的脸,轻轻淡淡,吻在额上。   小历猛然睁大双眼,呆愣,直到钟碍月离远一些,用那柔和地仿似老友久见的目光透过眼帘,直到心底。   长久的迷惑与沉默。   被打散了什么,被拉回了什么。   有那么些久远又绵长的温暖,不明白,却舒服得,快要让人幸福地睡着了。   “我说,也不用想睡就马上睡着吧……”钟碍月有些惊异地扶着竟是突然倒下去的小历,却也一个松神脱力,跟着倒了下去。   他便笑。   最后又伸手抚了抚小历的额头。   原来这纹章,就是开启封印的标志么。   吻上时突然气流窜动异常,讶然睁眼时却只见那纹路急速收缩,直到消失无踪。   小历,也同时倒下。   活着的,蜘蛛一般的纹印。   消失了,真好。   想着想着,钟碍月便被那愈见昏沉的意识攫住,看了眼睡得正熟的小历,又看向另一边树丛,然后舒了一口气,栽倒在小历的肩头。   在他舒气倒下的前一刻,竟是轻笑了一声。   昏睡前,脑海里只来得及飘过几个零星的念头。   那个人。   叹。   还真是喜欢,看好戏。   夜风静谧,却消弭了方才深沉的煞气。夜已过了最深暗的时候,此时此地,只剩一双脚步慢悠,从钟碍月最后看着的那方向渐渐靠近。   “哎呀哈,只看到个结尾哪,真是不解意。”杨飞盖蹲在两人身旁,玩笑的神情,却是一丝不苟的眼神,开始仔细检查起双双昏睡的两人身上的伤势。   对着已无血色的钟碍月,是愈加皱紧的眉。   “喂,我说——莫名其妙互相残杀然后吻别最后壮烈牺牲?”戏谑地挑眉摇头道,杨飞盖小心地一手一个带起两人,再难掩饰的小心翼翼,“只是为什么要躺成个大叉叉呢,太煞风景了。”   尽数放开的轻功。   只剩末尾一句自言自语的轻笑。   未及传开,便飘散空中。   “要是你们就这么玩完,这死相也太难看……所以你们两个,都得给我,活下来。”   夜凉,风凉。   秋冷,血冷。   而远远的另一边,那始终犀利漠然注视的双眼,终于染上层戏谑的兴味。   转身,融进那无边的黑夜。   只那精致华贵的墨绸发带,轻忽飘摇地在树梢间一掠而过,留下些微宜神的熏香。   黑色大氅被这一晃带起一角,翻出领口帽檐那一个金线缝成的莫氏皇族家徽。   转眼,消失无踪。   ——————————————不妨月朦胧————————————————   同时,夜色另一边。   灵巧机敏的身形穿梭在郊外民居间,不多一会儿,便到了一座破庙。   便是小历在小花园里遇见的墨珠。   月冷,星寒,他清晰地听到破庙中金铁铿锵,停身掠地,静静等候在数十丈外的树丛中。   不多久,打斗声静。   墨珠看见,步出破庙的,只有一个人。   淡青长衣,俊雅温润带着些智黠的面容,最多比他自己大一两岁的大少年,有着安静又坚毅的唇角,挂着些许残留的血迹。正一手捂着腹部伤口,缓缓靠到墙壁上,静静吐出一口气,松开凝重的眉头。   墨珠心道,这人,就是碍月说的,那个在星源寺出现过的,可疑之人么。   “看那么久了,不过来帮个手?”那人竟兀自开口。   轻松的语气,轻松的神态,慢悠悠一句话,不是向着墨珠向着谁。   墨珠心里一沉,倒是佩服起这人的胆魄来。   于是飞身抽剑。   下一刻,却便是剑尖相抵,目光拼斗。   又增血腥味浓。   那双仍是不避不让不急不徐溢着笑意的眼,倒让墨珠有些好奇。   一向是听从碍月的吩咐不是么。   只是来察探一下而已,竟然忍不住露面了。   墨珠难以察觉地笑。真是莫名其妙呵。   不过这个人,有意思。   “看来是仇家啊……”那人已看出墨珠不怀杀意,颇为认真地点点头,笑,“连报仇都要插队,唉唉你看这世道。”   “放心,还没伤着你。”墨珠笑。微弱的愉悦点亮了他略显平板的表情,还原了这张脸该有的夺目光彩。   竟让那人看得一呆。   然后。   “咦?”那人低头,“真的耶。”   可不是。墨珠的剑抵在胸口,却是胸旁一寸方才庙内受的伤被墨珠的剑气震得更撕裂些许,正热烈激昂地噗噗冒着血。   “你方才,杀了多少人?”墨珠不带表情道,瞟向一边庙门,闻着内中的血腥味,再看看这人身上的伤,默默估算。   有五十多些吧。   “咦?没数过耶……需要数吗?”   “……”   一时沉默。   飞扬的发丝间,一人挑眉而笑,一人无动于衷。   “那好吧,这位仇家,”开口,那人终于抬手拍了拍墨珠的肩,渐渐失血的面色,却没有敛下笑容,“埋的时候,记得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墨珠略一皱眉。   而那人说着说着,竟就这般直直摔了下去!   墨珠惊诧地伸手一撩,将人带起。   这人,就这么莫名其妙把命交给素不相识的人了。   真是怪人。   不过。   反正自己也是。莫名其妙。   墨珠就这么有些迷惘地想着,拦腰抱起已昏迷的人,飞身离去。   ——————————————不妨月朦胧————————————————   有些昏黄的灯豆摇晃,伴着随晚风轻拂的薄纱帘,映照到床边钟碍月担忧的脸,还有安然睡在帐中小历微皱的眉头。   不但眉头皱着,长长睫毛也是不住抖动,好似做着一个不甚快乐的梦。   化鬼一次,便虚弱这许多。   怪不得有这样苍白的脸色,生长迟缓的身体。   钟碍月就一直这么看着想着,直到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   “这么担心?”   转头,杨飞盖穿着薄薄的里衣,轻轻搭着外套,抱臂靠在门边,眼神又摇曳又明亮又邪气。   “你不是也一样,明明都睡下了。”钟碍月回个笑,淡雅姿容,相比毫不逊色。   “哎呀哈,同时出现三个重伤者需要照顾,偏偏其中一个还不知死活,放着自己的伤不管,还要守着另一个一整夜。”   听见调笑的语气,钟碍月全不为所动,幽幽看回小历又苍白了好多的脸颊:“他是我弟弟。”   杨飞盖笑,“终于肯坦白了?”   “我不说,想必你也早查出来了。”   “咦,钟大人的私事小人岂该过问。”   “紫辰,何必这样与我说话。”颇为无奈,“你最近几个月都很奇怪。”   “被你发现啦。”笑着,杨飞盖上前,掰过钟碍月的身体,也不管对方有没同意,一把拉开前襟。   大片的纱布包裹,掩盖其下横七竖八的伤痕。   “嗯,没出血。”说着,杨飞盖已伸手拿过就近放在桌上的纱布等物,开始换药。   两人的气息混着药味,弥散在小小的房间里。   不经意地抬头看时,便见钟碍月愈加泛红的脸颊脖子根,在白皙透明的皮肤上点缀若雪中赤梅,裹在整个人冷清禁欲的气质里,一时妖冶。   而钟碍月一直掩饰地偏头看着小历,只是眉头皱起一分。   “放心,都一路跟着你去那种地方,还不惜暴露身份出面救你,定是不恨你的。”杨飞盖笑道,冲散尴尬。   “……我没守住,对他的约定。”   “自小被长灵教收养不是你们的错,你自愿被当作筹码与人质抛给莫氏王朝自然也不是你的错,一直在做他的替死鬼,他又怎会怪你。”   “不是替死鬼,紫辰。”钟碍月依旧笑着,只是眼神冷下来,“莫氏王朝要的本就只是前朝余孽,却只知有皇子幸存在长灵教中,并不知原是双胞胎。我一人随时面对死亡还能挣扎求生,何必拖上他。”   “你的意思,是觉得留他在长灵教会比在你身边更安全幸福?”挑眉,杨飞盖讽刺道,“你认为我代替他所过的生活,很好么?”   看着面前人笑颜展开,又夺目又讥嘲,钟碍月低头不答。   杨飞盖径自转而走过两步,蹲在床边,看着小历的横着的睡脸,突然一笑,越凑越近,直到快要碰到鼻子尖,才停下凝神细看。   “没见过未空?”钟碍月的声音。   “嗯,原来叫做钟未空啊。见过啊,不就是小历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钟碍月笑,“我指你还在长灵教的时候。”   “哎呀哈,那时候啊,太小了吧,记不清了。”杨飞盖歪头。   “那你……记得我么?”   听着有些迟疑期待的问话,杨飞盖转头,回答得干脆:“不记得了。”   钟碍月点头,刚想再说什么,只见杨飞盖恶作剧地伸手捏住小历的鼻子,一边看着小历不适地皱紧眉头一边缓缓挑高嘴角。   那笑容,真……温柔。   想到此,钟碍月突然一个转头,看向窗外。   微抿的唇。   酸涩的窒闷,便自他心底翻涌上来,流窜不去。   早已黑暗入骨髓,只剩那盏灯烛,不甚明亮地笼着似从未停下飘摇的纱帘。   “我说……我自作主张找上门并杀了不肯听话的星源寺老住持,却也杀了被你派去劝说老住持与长灵教脱离干系的前巡抚……你不生气么?”杨飞盖没有转头,轻道。   “那你倒说说为什么要杀?”   “杀不杀,随便啊。”   笑,钟碍月摇头:“小孩子,总会有叛逆期。”   杨飞盖闻言,倒是很习惯了似的毫不介意:“那要是我更叛逆点,会不会更好玩?”   “呵,会与我为敌的人你杀不完,能被我拉拢的人你照样杀不完——不玩过火的话,随你。”清亮的神采缓缓流泻,自信与张扬隐在那一瞬敛眉淡笑,照样光彩夺目。   “人命在你眼里,果然不值钱。”故意的重重叹息。   “贫富贵贱,本有定数。人后天所能选的,只不过把自己的福分慢慢享用,还是一瞬燃烧。”   “真悲观。”   “呵呵。如果自认为力挽星河,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这才真悲哀。”   “只是努力争取过,总比什么都不做多得些东西。”   “无为死,有为死,早死晚死。真人才死在开始,人们会哀宛地说句‘无奈’;死在半路,就叫‘际遇’;死在最后关头,那就直接骂句‘老天不长眼’。”   “所以说每个人都只需要努力实现自己,至于他人,可以喜爱帮助同情怜悯,只是点到即止。他人的命运,由他们自己尽力实现,能做到多少便是个人造化。于是乎回归平衡——噫,果然好玩。”杨飞盖转而一笑。   “不错。这世界,便是场残酷的游戏。残酷才真实,才会有好好玩过一场的感觉。”明明清淡如浮云的声音,在这过于寂静的夜幕里格外清晰,字字掷地有声。   明明都是微笑的两人,却有着心照不宣的对抗与更深更沉的羁绊牵连,试探纠结,相持不让。   “哎呀哈,我就是喜欢,你这自大的样子。”   “呵呵,好说了。”钟碍月如常站起,“换你守班。”   “你也好好休息,我可以少累几天。”杨飞盖起身答道,送钟碍月出门口。   门外脚步声远,杨飞盖终于合上门。   却只背靠在门上,歪了脑袋。   看着不远处又沉沉睡去的一张脸,不自觉地笑了一声。   就这么缓缓坐下,轻声开口,却是唱起了一首歌。   火烛银花触目红   揭天吹鼓斗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   旧事惊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   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待工夫醉   未必明年此会同   三年前,那个连星月都掩去的夜晚。   浓黑如墨。   从京城回来的路上,杨飞盖偶住一地。突觉心思扰乱,于是出门随兴而走。   好似被引导般,往那个方向直走,直到——   冲天大火突然映亮半片夜空,毫无征兆,毫无预警,甚至无人哀哭号叫。   好长一段时间里,依旧万籁俱寂。只有那灭世狂焰,安静又张狂,如画着一幅不现实的浓墨重彩。   美着,破坏着。   氤氲的热气夹着不时席卷而上的灼烫烈焰扑面而来,他刚停步,却有巨大声响从头顶急传而来。   烧得只剩架子的房梁终于支撑不住,迎头整个翻塌下来!   杨飞盖一时只觉整个世界只剩喧闹的火焰。   赤色。   赤色。   赤色。   下意识地躲开坠落的巨大梁木,不防另一边梁木也跟着落下,顿成夹击之势!   正惊骇间,杨飞盖忽觉腰上一道轻盈又稳健的力量圈起,下一瞬便是突然的腾空而起!   越过无数碎屑焰末,噼啪慌乱无尽的嘈杂声中,他转头一看。   精致的脸庞,略显妖媚的斜飞眉眼,眉心那夺人心魄的暗色纹路。   那人也转眼来看。   明明是明亮透彻的双眼,却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映出杨飞盖呆怔的脸,却好像只是浅浅浮在那里,透不进这个人的心。   就这样对视着,蛊惑的笑容,蛊惑的声音。   杨飞盖这才发现,这个人一直在唱着首歌谣。   清清凉凉的声音,直要把这烈焰全化成冰花,脑海里顿时安静一片,只剩那个攫住灵魂的歌声。   直到那人突然转头,未抱着杨飞盖的另一只手随之洒脱一挥,才发现另一块梁木从大宅的最高处跌落下来,已被那貌似轻柔却强劲无比的掌风化作齑粉,连带面前其他的障碍物一并毁去,顿时一路畅通。   那人脚尖轻点,竟又换了个方向,偏生往火海里冲进去。   杨飞盖这时才看清,那人正带着自己飞翔在这死亡之地。凌乱火场中,埋着盖着裸露着不知数的尸体,即使只一瞥眼,也能看到惨绝的死状,不是尸首分离,便是连腰齐断。   感觉到杨飞盖不自觉攀上他手臂抓紧的那个人,终于再次回头。   依旧是那个笑脸,似乎,笑得更温柔了些。   只是太过迷离,看不清到底是在说,不要害怕,还是在说,我玩得,很开心。   是的,他,在玩。   杨飞盖能听到自己鼓噪到耳膜的心跳声,还是不能挪开视线。   就这么随着他飞翔。   如火凤,如赤龙,只在这罗刹场中,穿越嬉戏,绽放至极。   那人薄纱似的赤色外衫随风拂过自己的脸颊,混着几缕黑玉般的长发,犹带着不知名的清冽香气。   不似女子的温柔甜香软糯沁人,却依旧层层绕在心间,弥久不散。   惧怕。   只是这自由的灵魂,如此美丽。   从未见过的美丽。   杨飞盖继续唱着,单手抱膝,仍一眨不眨地看向小历,露出一个笑容。   那夜,直到终于有人发现火事,那人才有些悻悻地停留在未毁去的高墙上。而杨飞盖,则被放置在高墙外的空地上,只能呆呆地抬头仰望那个纤长背影。   桀骜挺拔冷肃萧索,似有烈焰层层轻绕,却又乖巧顺从,只映得黑发染赤,邪魅肆虐。   便似忘掉杨飞盖的存在,凭空消失一般,以绝佳的轻功飞身离去。   只那懒懒散散得快要随风飘远,萦绕脑海最深处的清远歌声,久久未逝。   才于是,会有现在的自己。   一个寂寥的笑意,隐没在苍茫的烛色里,有些陈旧泛黄。   细碎衣袂声,杨飞盖靠近犹自沉眠的人。   两手撑在枕边,勾起睡梦中人柔顺的黑发,一圈一圈绕指柔。   “你真的就是他么,左鬼流焰……我该惊喜好,还是失望好?”   贴近耳边,呢喃一般。   就在这气息缠绕暧昧非常的时候,杨飞盖的眼神一滞。   因为他对上了,那双似被恶梦惊醒而骤然睁大,犹带朦胧水气的双眼。   骤然,四目相对。 第七章   于是,小历最先入眼的不是青绿色的帐顶,而是双狭长精亮的幽色双瞳,还有那诡异的距离和姿势。   杨飞盖带着某种清冽的气息仍旧喷在他的颈侧,酥麻微痒。   ……   小历吓得“呜哇”一声吼出来,顿时把方才的梦全抛到九霄云外,隔着被子一拳便要攻上。   “嗯嗯,终于醒了。”杨飞盖乐呵呵地直起身子,左手隔着棉被接下那迅猛一拳,压回去。   “你怎么在这里?”想了想,小历又道,“不对,我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杨飞盖眯起的笑眼,小历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改口:“不,没事了……”   翻来覆去说着说着,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杨飞盖没动,只深深看进那双躲开的眼睛里。   果然是,不记得了。   他想着,便笑。   看着又是那带点得意的笑容,小历心下切齿,把脸缩进被子里不去看那笑盈盈的某人,闷声道:“今日黄道不吉,不见外客,请回。”   “嗯。”   等了许久就是这么个嗯字,小历还没开口,便听杨飞盖继续道:“这是钟碍月的地方。你是外客,我也是外客。他见不见外客,关你我见面何事?”   挫败地又躺回去,小历大叹道:“一大早啊……”忽然想起什么,他忽又讶道,“你被逮回来了?”   “是啊。”杨飞盖重重一叹。   “这么快……”小历刚想细问,又想起另一件事,急道:“对了,你见到大叔了?”   有些小心的语气。   “道士大叔很热情地招待了我啊,还让我带给你一个盒子。你干吗这么怕他。”已猜到指的是谁,杨飞盖说着,瞟了眼柜子。   “切。谁怕他。他又打不过我……他没和你说什么很奇怪的话?比如听不懂的?”小历有些压低声音。   “嗯?有吗?”   “……呃,那就好,当我没说。”小历拍拍被子,舒服地睡好。   “嗯好。”杨飞盖笑着,竟然很是和气地站起来。   小历心里便是个不妙预感。   而杨飞盖已经一把掀掉了小历的被子,在小历那一声尖叫中懒洋洋施施然一声:“去个地方。”   小历被杨飞盖裹进一堆衣服里面半拖半拉着走,直到一处燃着烛火的院落前。   这便是杨飞盖住的地方。   进了去,往半掩的门里一看,小历便傻了眼。   明明宽敞得能睡十几个人的房间,此时从地面到桌上满满放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剪子浆糊锯子丝线竹条木板,最多的便是铺了差不多整个地面的各色绸缎,上好的料子在不甚明亮的烛光下隐约映着漂亮的色泽。   惊了一下的是,凌乱不堪的书桌上,那个八角形瘦瘦长长的东西。   竟是一盏花灯。   “你不是很喜欢灯么。”笑着,杨飞盖终于放了手,走进屋去,摆弄着手里快完工的花灯,再瞄了一眼桌上。   小历顺着看去,才发现桌上还放着张详细的图纸,快被周围的布料掩了个严实。   “谁说的?”小历一边答着,一边伸手将图纸扯过来,放在膝上看。   “嗯,这样倒能看得更清些。”杨飞盖靠近,低头,也就着昏暗的光看去。   柔柔顺顺的发丝便这样就着低头的动作从杨飞盖肩上滑下来,擦过小历的脸颊。   混着熟悉的气息。   有些暖,有些痒。   “这种事,交给工匠不就好了,何苦劳动尊驾。”小历嘲笑的一嘻。   “那样还有什么意思。”杨飞盖丝毫不动容。   “那你要什么意思?”   “金钱买不到很多东西。”   “更多东西需要金钱去买。”   “买不到的东西,不是千金难求,就是不值一钱。”   “耶噫,这个论调有意思。”   杨飞盖耸肩:“所以说千金难求和不值一钱,其实是一样的价格,只有白痴才会满脑子价值连城的东西。”   小历笑:“花言……”   “哎呀哈,画燕怎么画我不知道。不过,”杨飞盖打断,挑眉,“我很会画龟。”   “啊?”小历愣了愣,只见杨飞盖已提笔在刚完工的花灯上刷刷刷地画了起来。   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四个圈五个圈六个圈。   “喏”搁笔,把画过的面朝向小历,杨飞盖的眼遮在花灯后,只有唇挑高成块乐的弧线,“画得好吧,这可是我的看家本领。”   小历把脑袋往后一缩,就看见一个大圈圈在中间五个小圈圈围在四周,最下面挂出一笔,好像是尾巴。   乌龟……   “画得真好!”故意大声地叫出来,小历一把按住灯笼,把头一歪看向后面的眼睛,“和你真像!”   杨飞盖面上的笑容一滞,下一刻却是更为灿烂。   亮若繁星。   也没多话,小历也抄起那支笔,左看右看找着另一只放在墙角的灯笼。   怎么还有好几只,这家伙很闲吗。   边想边跳过重重阻碍一把提起来,也开始刷刷刷。   相似的手法,一圈又一圈。   “更像吧!”画完,小历又飕飕蹦回杨飞盖旁边,把画好的一面给另一人看。   杨飞盖皱眉。   一个大圈圈,顶着头上左右两个扁圈圈,里边还有一个长圈圈,还点了两点。   猪头……   “哎呀哈!”也是故意大声叫出来,杨飞盖抬手摸了摸下巴,“果然比我画的更像你。”   “滚!”小历吼回去,却是没有怒意,随即大笑着找了另一个灯笼,又开始画起来。   这一夜有笑声喧闹了好久,直到各自力尽。而此时两人身边已堆杂了无数七零八落的物什。   做好半做好的灯笼,剪好的绸片,画纸,甚至整卷的绸布也被扯得零散扭曲,无规则地铺在地面上。   不是画满了龟,就是画满了猪头,或者两者都有。   小历闭着眼睛,踢了踢脚边的绸布,忽又伸手将绸布拉过来,盖在身上,甚是舒服的样子。   过了好些时候,躺在地上的杨飞盖站起身,向小历走过去,顺手捡起落在一边的灯笼,把画着龟又叠上猪头又画上龟的那面对准小历的脸,轻笑着按了上去。   小历不爽地皱了皱眉头,故意打了个哈欠。   把灯笼往怀里一抱,杨飞盖索性伸手,往小历那水嫩的脸上掐过去。   小历只继续皱眉头,懒得理。   无声的笑意更深,杨飞盖干脆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一掐。   他眼前那张少些血色却依旧漂亮的脸顿时变成了……   “猪头……”杨飞盖轻声念了句,忍笑得有些内伤。   小历皱着的眉头更深,不满地咕囔一句,就是懒得睁开眼。   又长又浓又黑的睫毛盖在小历苍白的脸上格外显眼,投出两片暗色阴影,在已快燃尽的烛光里动摇闪烁。一直偏瘦而凸现的轮廓,打了这明暗对比,便将青涩褪去了好些,颇有成年后才会有的味道。   偏浅的唇色带着些不健康的干涩,就着这模糊昏黄看去,也变成润润的桔色。   格外,诱人。   打更的声音混着附近房舍睡梦中人的咳嗽响了起来。   一下。   一下。   一下。   ——是鬼使神差,还是一时念动?   最后一下响起的时候,杨飞盖靠了过去。   四片薄唇贴在一起。   轻柔磨娑,没有霸占没有强求没有肆虐甚至连**都没有,又轻又飘,只有过高的温度和轻微的颤抖无比真实地传了过去。   时间似乎静止,小历突然就听不到房外的风声虫声叶沙声。   只有呆愣一刻后瞬时鼓噪的心跳,沉重又快速。耳边是全身气流立时加速的声响。   连他自己都知道,脸红到脖子了。   已分不清是多久,竟是全身一震。   被……咬了?!   “嗯,从没有过的好气色。”极近距离,分明不怀好意的杨飞盖的笑声传来,“装啊,继续装。”   再怎么想装也装不下去,小历骤地睁开眼,滚圆滚圆,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惊是怒是羞是躁。   而眼前杨飞盖却已经一个旋身坐到小历身侧,自顾又纯净又无辜地一手支额,忽然全身放松似的,看着天花板。   只那似有似无的笑容,一直停留。   “别睡了,陪我说话吧。”不知是体谅小历的心情还是自己的,杨飞盖一直没有看向小历。   小历呆坐在那里,抬起手,快碰到唇,又愣了愣,放下。   脸色红完又白白完又红。   看过去,杨飞盖的脸也是泛着些浅红的,有着珠玉般的光泽,煞是好看。   “讲故事吧。”杨飞盖又道。   “……我没故事。”小历终于愤愤恨恨地开口。   脑中被某人搅成浆糊,这某人还要他讲故事?!   给老子去死!!   杨飞盖不急着开口,直到小历忽然慢慢舒了口气。   冰肌雪肠原自同,铁心石腹何愁冻。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这儿,本就只是个歇歇脚的地方。   去如何,留如何。   想着,竟就这样,满意地打个哈欠。   拍拍屁股晒晒太阳,便又是我的大江南北,饮马江湖。   本该是如此豪情,本该是大叱一声打住,可偏偏小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开口,真的开始讲故事了。   “从前有一户人家,非常富裕,也有权势,结果被土匪抢劫了去,占了房子占了土地占了仆人,全家死光光就只剩两个双胞兄弟,被和那人家有些关系的人抱养了去,养大并传授武功。兄弟俩十三岁的时候,那土匪派人找上门来,说要找回那人家的后代好好照顾以示悔恨。于是哥哥一个人担下危险跟着土匪走了,让弟弟掩藏身份留在原地,避人耳目。可是弟弟并不开心,因为他一直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但他不生气,只是一直等待等待,因为哥哥说了,有一天他会提着最漂亮的灯,来带自己离开。”   淡然地说着,小历把头靠在墙壁上,对着天花板一笑,连凄怆都没有。   “十五岁时,哥哥真的回来了。只是手上没有花灯。他说,我只能带一人走,抱歉不是你。”   又是一阵沉默。   “那我也来讲个故事,你定是不知道。”杨飞盖笑,“前面和你的故事一模一样,只是后来哥哥回去了,却把表弟带了出来,留在身边。原来那表弟也是那土匪的嫡系子孙,留在身边,即可是自己的保护伞,也会是土匪最好的眼线……你知道么,这三个人,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小历默然半晌,笑接道:“仍是宁静的时候,那户人家有对怀胎足月的姐妹。有一晚两人同时梦到有人念给她们听一首诗,便双双胎动,当夜临盆。姐姐顺产,妹妹一直折腾到第二天,终于产下那表弟,同时失血过多去世。据说那时紫气罩屋,分明祥瑞之相,未料此子竟是克母而生,众人皆唏嘘。姐姐于是给三人各选了那诗中两字作为名字,以慰小妹天灵。不料还未及处理后事,便风云骤变,家门血洗。”   “那哥哥是个绝顶聪明的于是,小历最先入眼的不是青绿色的帐顶,而是双狭长精亮的幽色双瞳,还有那诡异的距离和姿势。   杨飞盖带着某种清冽的气息仍旧喷在他的颈侧,酥麻微痒。   ……   小历吓得“呜哇”一声吼出来,顿时把方才的梦全抛到九霄云外,隔着被子一拳便要攻上。   “嗯嗯,终于醒了。”杨飞盖乐呵呵地直起身子,左手隔着棉被接下那迅猛一拳,压回去。   “你怎么在这里?”想了想,小历又道,“不对,我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杨飞盖眯起的笑眼,小历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改口:“不,没事了……”   翻来覆去说着说着,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杨飞盖没动,只深深看进那双躲开的眼睛里。   果然是,不记得了。   他想着,便笑。   看着又是那带点得意的笑容,小历心下切齿,把脸缩进被子里不去看那笑盈盈的某人,闷声道:“今日黄道不吉,不见外客,请回。”   “嗯。”   等了许久就是这么个嗯字,小历还没开口,便听杨飞盖继续道:“这是钟碍月的地方。你是外客,我也是外客。他见不见外客,关你我见面何事?”   挫败地又躺回去,小历大叹道:“一大早啊……”忽然想起什么,他忽又讶道,“你被逮回来了?”   “是啊。”杨飞盖重重一叹。   “这么快……”小历刚想细问,又想起另一件事,急道:“对了,你见到大叔了?”   有些小心的语气。   “道士大叔很热情地招待了我啊,还让我带给你一个盒子。你干吗这么怕他。”已猜到指的是谁,杨飞盖说着,瞟了眼柜子。   “切。谁怕他。他又打不过我……他没和你说什么很奇怪的话?比如听不懂的?”小历有些压低声音。   “嗯?有吗?”   “……呃,那就好,当我没说。”小历拍拍被子,舒服地睡好。   “嗯好。”杨飞盖笑着,竟然很是和气地站起来。   小历心里便是个不妙预感。   而杨飞盖已经一把掀掉了小历的被子,在小历那一声尖叫中懒洋洋施施然一声:“去个地方。”   小历被杨飞盖裹进一堆衣服里面半拖半拉着走,直到一处燃着烛火的院落前。   这便是杨飞盖住的地方。   进了去,往半掩的门里一看,小历便傻了眼。   明明宽敞得能睡十几个人的房间,此时从地面到桌上满满放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剪子浆糊锯子丝线竹条木板,最多的便是铺了差不多整个地面的各色绸缎,上好的料子在不甚明亮的烛光下隐约映着漂亮的色泽。   惊了一下的是,凌乱不堪的书桌上,那个八角形瘦瘦长长的东西。   竟是一盏花灯。   “你不是很喜欢灯么。”笑着,杨飞盖终于放了手,走进屋去,摆弄着手里快完工的花灯,再瞄了一眼桌上。   小历顺着看去,才发现桌上还放着张详细的图纸,快被周围的布料掩了个严实。   “谁说的?”小历一边答着,一边伸手将图纸扯过来,放在膝上看。   “嗯,这样倒能看得更清些。”杨飞盖靠近,低头,也就着昏暗的光看去。   柔柔顺顺的发丝便这样就着低头的动作从杨飞盖肩上滑下来,擦过小历的脸颊。   混着熟悉的气息。   有些暖,有些痒。   “这种事,交给工匠不就好了,何苦劳动尊驾。”小历嘲笑的一嘻。   “那样还有什么意思。”杨飞盖丝毫不动容。   “那你要什么意思?”   “金钱买不到很多东西。”   “更多东西需要金钱去买。”   “买不到的东西,不是千金难求,就是不值一钱。”   “耶噫,这个论调有意思。”   杨飞盖耸肩:“所以说千金难求和不值一钱,其实是一样的价格,只有白痴才会满脑子价值连城的东西。”   小历笑:“花言……”   “哎呀哈,画燕怎么画我不知道。不过,”杨飞盖打断,挑眉,“我很会画龟。”   “啊?”小历愣了愣,只见杨飞盖已提笔在刚完工的花灯上刷刷刷地画了起来。   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四个圈五个圈六个圈。   “喏”搁笔,把画过的面朝向小历,杨飞盖的眼遮在花灯后,只有唇挑高成块乐的弧线,“画得好吧,这可是我的看家本领。”   小历把脑袋往后一缩,就看见一个大圈圈在中间五个小圈圈围在四周,最下面挂出一笔,好像是尾巴。   乌龟……   “画得真好!”故意大声地叫出来,小历一把按住灯笼,把头一歪看向后面的眼睛,“和你真像!”   杨飞盖面上的笑容一滞,下一刻却是更为灿烂。   亮若繁星。   也没多话,小历也抄起那支笔,左看右看找着另一只放在墙角的灯笼。   怎么还有好几只,这家伙很闲吗。   边想边跳过重重阻碍一把提起来,也开始刷刷刷。   相似的手法,一圈又一圈。   “更像吧!”画完,小历又飕飕蹦回杨飞盖旁边,把画好的一面给另一人看。   杨飞盖皱眉。   一个大圈圈,顶着头上左右两个扁圈圈,里边还有一个长圈圈,还点了两点。   猪头……   “哎呀哈!”也是故意大声叫出来,杨飞盖抬手摸了摸下巴,“果然比我画的更像你。”   “滚!”小历吼回去,却是没有怒意,随即大笑着找了另一个灯笼,又开始画起来。   这一夜有笑声喧闹了好久,直到各自力尽。而此时两人身边已堆杂了无数七零八落的物什。   做好半做好的灯笼,剪好的绸片,画纸,甚至整卷的绸布也被扯得零散扭曲,无规则地铺在地面上。   不是画满了龟,就是画满了猪头,或者两者都有。   小历闭着眼睛,踢了踢脚边的绸布,忽又伸手将绸布拉过来,盖在身上,甚是舒服的样子。   过了好些时候,躺在地上的杨飞盖站起身,向小历走过去,顺手捡起落在一边的灯笼,把画着龟又叠上猪头又画上龟的那面对准小历的脸,轻笑着按了上去。   小历不爽地皱了皱眉头,故意打了个哈欠。   把灯笼往怀里一抱,杨飞盖索性伸手,往小历那水嫩的脸上掐过去。   小历只继续皱眉头,懒得理。   无声的笑意更深,杨飞盖干脆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一掐。   他眼前那张少些血色却依旧漂亮的脸顿时变成了……   “猪头……”杨飞盖轻声念了句,忍笑得有些内伤。   小历皱着的眉头更深,不满地咕囔一句,就是懒得睁开眼。   又长又浓又黑的睫毛盖在小历苍白的脸上格外显眼,投出两片暗色阴影,在已快燃尽的烛光里动摇闪烁。一直偏瘦而凸现的轮廓,打了这明暗对比,便将青涩褪去了好些,颇有成年后才会有的味道。   偏浅的唇色带着些不健康的干涩,就着这模糊昏黄看去,也变成润润的桔色。   格外,诱人。   打更的声音混着附近房舍睡梦中人的咳嗽响了起来。   一下。   一下。   一下。   ——是鬼使神差,还是一时念动?   最后一下响起的时候,杨飞盖靠了过去。   四片薄唇贴在一起。   轻柔磨娑,没有霸占没有强求没有肆虐甚至连**都没有,又轻又飘,只有过高的温度和轻微的颤抖无比真实地传了过去。   时间似乎静止,小历突然就听不到房外的风声虫声叶沙声。   只有呆愣一刻后瞬时鼓噪的心跳,沉重又快速。耳边是全身气流立时加速的声响。   连他自己都知道,脸红到脖子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已分不清是多久,竟是全身一震。   被……咬了?!   “嗯,从没有过的好气色。”极近距离,分明不怀好意的杨飞盖的笑声传来,“装啊,继续装。”   再怎么想装也装不下去,小历骤地睁开眼,滚圆滚圆,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惊是怒是羞是躁。   而眼前杨飞盖却已经一个旋身坐到小历身侧,自顾又纯净又无辜地一手支额,忽然全身放松似的,看着天花板。   只那似有似无的笑容,一直停留。   “别睡了,陪我说话吧。”不知是体谅小历的心情还是自己的,杨飞盖一直没有看向小历。   小历呆坐在那里,抬起手,快碰到唇,又愣了愣,放下。   脸色红完又白白完又红。   看过去,杨飞盖的脸也是泛着些浅红的,有着珠玉般的光泽,煞是好看。   “讲故事吧。”杨飞盖又道。   “……我没故事。”小历终于愤愤恨恨地开口。   脑中被某人搅成浆糊,这某人还要他讲故事?!   给老子去死!!   杨飞盖不急着开口,直到小历忽然慢慢舒了口气。   冰肌雪肠原自同,铁心石腹何愁冻。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这儿,本就只是个歇歇脚的地方。   去如何,留如何。   想着,竟就这样,满意地打个哈欠。   拍拍屁股晒晒太阳,便又是我的大江南北,饮马江湖。   本该是如此豪情,本该是大叱一声打住,可偏偏小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开口,真的开始讲故事了。   “从前有一户人家,非常富裕,也有权势,结果被土匪抢劫了去,占了房子占了土地占了仆人,全家死光光就只剩两个双胞兄弟,被和那人家有些关系的人抱养了去,养大并传授武功。兄弟俩十三岁的时候,那土匪派人找上门来,说要找回那人家的后代好好照顾以示悔恨。于是哥哥一个人担下危险跟着土匪走了,让弟弟掩藏身份留在原地,避人耳目。可是弟弟并不开心,因为他一直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但他不生气,只是一直等待等待,因为哥哥说了,有一天他会提着最漂亮的灯,来带自己离开。”   淡然地说着,小历把头靠在墙壁上,对着天花板一笑,连凄怆都没有。   “十五岁时,哥哥真的回来了。只是手上没有花灯。他说,我只能带一人走,抱歉不是你。”   又是一阵沉默。   “那我也来讲个故事,你定是不知道。”杨飞盖笑,“前面和你的故事一模一样,只是后来哥哥回去了,却把表弟带了出来,留在身边。原来那表弟也是那土匪的嫡系子孙,留在身边,即可是自己的保护伞,也会是土匪最好的眼线……你知道么,这三个人,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小历默然半晌,笑接道:“仍是宁静的时候,那户人家有对怀胎足月的姐妹。有一晚两人同时梦到有人念给她们听一首诗,便双双胎动,当夜临盆。姐姐顺产,妹妹一直折腾到第二天,终于产下那表弟,同时失血过多去世。据说那时紫气罩屋,分明祥瑞之相,未料此子竟是克母而生,众人皆唏嘘。姐姐于是给三人各选了那诗中两字作为名字,以慰小妹天灵。不料还未及处理后事,便风云骤变,家门血洗。”   “那哥哥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过小小年纪,便在被监视的眼皮底下,重又聚回不小遗留力量,滚雪球般逐渐扩大。那原来的长者都不喜欢他突然带回来的堂弟,认为是灾星,是祸星,因为他的降临才有这诸多变故。只有哥哥不介意。他说,你大了,该取字了,便叫紫辰吧。闻言,周围众人皆是面面相觑惊恐之色,为他竟将这恐怖的预兆,冠给了那个不祥的人,作为名字。”杨飞盖笑,很是开怀:“当然了,他们迷信,也没迷信到这个程度。更多的,只是因为这紫辰跟那土匪关系匪浅,总觉得不安全罢了。不过,这世上,从此只有那么一个人,会叫另一个人‘紫辰’。”   顿了顿,杨飞盖继续道,像说着完全不认识的另一个人,只是那自嘲的嘴角勾起。   “哥哥总是笑若春风,而紫辰只需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乖乖待着赏文弄墨,游戏人间。知道么,这里很漂亮,因为紫辰的父亲,便是本该继承那土匪家业的一个人,却是突然亡故。紫辰的奶奶很疼她早逝的儿子,也知道不知何时紫辰也会消失,所以总是万分关照。”   说着,伸开五指虚虚够向头顶的金碧辉煌,一个浅淡的笑意,“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人都是这个处境,他们也常做这些纨绔子弟的事情自娱自乐。随时可能被软禁或者抹煞的人,没有些消遣,是很难活下去的。那何不索性做给他们看呢,就在这美丽的正中央,告诉他们,我很乖。”   小历心里,其实什么都明了,只是被杨飞盖用那种语气温习了一遍,便有些心窝窒闷:“……你总算也是莫氏直系皇族,静章王防你,却不会轻易伤害你。这是你的地方。”   “我的地盘……”声音渐渐低微下去,杨飞盖的眼神放远,不知看到了什么,迷蒙难测。   乍看带些凛冽,带些冷意,再一看,却只是虚无一片。   “你错了。”杨飞盖转头看向小历,“我无官职,入不了官列;也无皇室身份,入不了祖庙。”   “怎可能……”小历诧异。   “我自然是不在前朝钟氏族谱内的——而很早就有人告诉我,莫氏族谱里,也没有我的名字。所以我从头到尾其实都是一个没有来历的人,就算有朝一日突然消失,也不会有任何痕迹。”   我要杀了你,就如捏死一只苍蝇。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那日,告诉自己这些的那人的脸上,便是这个表情。   想至此,杨飞盖无声冷笑。   “我就是个,从来不存在的人。”他说完。   仍是这样平静地,反是更纠结了小历的心,也跟着一片一片地哀伤起来,只呆呆看着那侧脸上冰冷的笑容,想要看进那眼里的深潭中去。   有柳叶刀似的眉,削瘦的尖削下巴和高挺的鼻梁。   长长的阴影盖掉些轮廓,平添孤单独行的味道。就像深秋落暮时站在浓林深处,周身薄雾笼罩,无际的秀美却寂寥。   ——他在想什么?   ——那些寂寞如酒,甘冽似泉,还是挣扎彷徨在风雨满楼的岁月?   不存在的人。   这样说来,自己和钟碍月,也是同样吗。   即使在那不知流传何处见不得光的钟氏族谱里,留了个记号,然后继续过着见不得光的生活,不知去往何方。   但小历不会表示同情,或者怜悯。   那些,是弱者才需要的。   强者该做的,就是把这些悲凉全凝进心底里去,化作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   你可以对任何人产生同情,但不可以对任何人都说出来。   因为对某些人,是侮辱是看轻。   同时也侮辱看轻了自己。   此时需要的,该是一坛烈酒一曲高歌,或者一起沉默。   身边这人是不是强者,还没看出来。但,绝不是弱者。   但是身边无酒无曲,那便默默相陪。   小历说了那个故事,是因为,他想走了。   可是听了那些话,又觉得,有些走不了了。   不是一向来去随风么。   只好自嘲。   然后突然地,杨飞盖舒了一口气。   笑得又是一个灿烂:“我给你讲讲我最喜欢的一些地方吧。”   “什么?”小历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已开始自顾讲了起来。   什么洞庭秋水金山夏夜佛钟道鼓,杨飞盖一一细细讲来,竟是令人惊叹的游览见闻。   杨飞盖说哪里哪里有个很美的风景,最美的是在哪个角落,要什么时候去看,看的时候什么姿势,那时候会有薄雾还是细雨还是微风还是胧月,那景就会变得更深或是更柔或是更多彩或是更迷茫。   一路讲着,从华南扯到华东又跳到蜀中在大漠晃了一圈又从草原拉回北关,讲起了长白夏天美到不可方物的五彩草甸,竟似带着小历游走了一遍神州大陆,心情就莫名安稳快乐了起来。   然后不知讲了多久听了多久,声音轻下去轻下去,两人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小历梦见身在某个碧波荡漾的湖边,场景忽然换做有着硕大月亮的高山上。   留下。   有人轻轻地笑,在耳边说。   如果有人,能记得我。   只要一个,就够了。   所以当钟碍月疑惑着打开门,就见到这么一幕。   两个人并排靠在墙上,各自冻得蜷缩着手脚微皱起眉,两张不同类型却都漂亮的脸却还是靠在一起。   小历怀里抱个乌龟灯笼,杨飞盖怀里抱个猪头灯笼。   晨光照进来,在两人脸上留下说明又暗的色彩。   水墨般,柔亮温馨。   这是……什么情况?   钟碍月揉揉太阳穴。   嗯,不过,看着,很暖和的样子。   自己心里,却是有些开心,有些温柔,有些酸涩,只一个不明不白地暖了起来。   于是笑。   他转身,对管家道:“李伯,帮我把他们都塞进被窝去。还有,叫大夫。”   管家李伯躬身:“好。”   正当李伯扶起杨飞盖,钟碍月正要拉起小历抱进怀里,小历却突然动了动。   轻微嗯了一声,小历朦胧的眼帘抬起来。   半抱着自己的人一席淡青的长衫曳地,罩着件有些透明的纯白纱质外衫。一根木质发簪,简洁又细致,将头发挽成个光洁的发髻。   阳光真刺眼,勾结了窗格映在那一低头的发丝侧脸手势和领口的白底竹纹上,留下一个个个太过明暗分明的方正剪影。   竟成个一眼烙刻的姿势。   整个人,发光一般。   快要睁不开眼。   小历毛茸茸的睫毛抖了抖,终于清醒,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钟碍月的脸。   那漂亮的凤目微翘,在两人鼻尖快要消失的缝隙里沐浴着晨光,格外柔美。   衣上的熏香混着清爽的体味也弥散了过来。   然后小历就这么傻傻地看着傻傻地闻着便傻傻地笑了起来。   不知从何来不知往何去的柔绵感动,便这么升腾起来,流向四肢百骸。   钟碍月,便也微笑起来。   这么一微笑,带着某种不知名的优雅和潜藏至深的高傲。   简直,颠倒众生。   然后他就这么微笑着看着小历,微笑着放开怀抱,微笑着缓缓扬起手来。   ——就这么微笑着,甩了小历一个巴掌!!   然后,钟碍月继续微笑着昂起下巴,道:“要是你敢死了——我就鞭尸五百大卸八块!”   人,不过小小年纪,便在被监视的眼皮底下,重又聚回不小遗留力量,滚雪球般逐渐扩大。那原来的长者都不喜欢他突然带回来的堂弟,认为是灾星,是祸星,因为他的降临才有这诸多变故。只有哥哥不介意。他说,你大了,该取字了,便叫紫辰吧。闻言,周围众人皆是面面相觑惊恐之色,为他竟将这恐怖的预兆,冠给了那个不祥的人,作为名字。”杨飞盖笑,很是开怀:“当然了,他们迷信,也没迷信到这个程度。更多的,只是因为这紫辰跟那土匪关系匪浅,总觉得不安全罢了。不过,这世上,从此只有那么一个人,会叫另一个人‘紫辰’。”   顿了顿,杨飞盖继续道,像说着完全不认识的另一个人,只是那自嘲的嘴角勾起。   “哥哥总是笑若春风,而紫辰只需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乖乖待着赏文弄墨,游戏人间。知道么,这里很漂亮,因为紫辰的父亲,便是本该继承那土匪家业的一个人,却是突然亡故。紫辰的奶奶很疼她早逝的儿子,也知道不知何时紫辰也会消失,所以总是万分关照。”   说着,伸开五指虚虚够向头顶的金碧辉煌,一个浅淡的笑意,“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人都是这个处境,他们也常做这些纨绔子弟的事情自娱自乐。随时可能被软禁或者抹煞的人,没有些消遣,是很难活下去的。那何不索性做给他们看呢,就在这美丽的正中央,告诉他们,我很乖。”   小历心里,其实什么都明了,只是被杨飞盖用那种语气温习了一遍,便有些心窝窒闷:“……你总算也是莫氏直系皇族,静章王防你,却不会轻易伤害你。这是你的地方。”   “我的地盘……”声音渐渐低微下去,杨飞盖的眼神放远,不知看到了什么,迷蒙难测。   乍看带些凛冽,带些冷意,再一看,却只是虚无一片。   “你错了。”杨飞盖转头看向小历,“我无官职,入不了官列;也无皇室身份,入不了祖庙。”   “怎可能……”小历诧异。   “我自然是不在前朝钟氏族谱内的——而很早就有人告诉我,莫氏族谱里,也没有我的名字。所以我从头到尾其实都是一个没有来历的人,就算有朝一日突然消失,也不会有任何痕迹。”   我要杀了你,就如捏死一只苍蝇。   那日,告诉自己这些的那人的脸上,便是这个表情。   想至此,杨飞盖无声冷笑。   “我就是个,从来不存在的人。”他说完。   仍是这样平静地,反是更纠结了小历的心,也跟着一片一片地哀伤起来,只呆呆看着那侧脸上冰冷的笑容,想要看进那眼里的深潭中去。   有柳叶刀似的眉,削瘦的尖削下巴和高挺的鼻梁。   长长的阴影盖掉些轮廓,平添孤单独行的味道。就像深秋落暮时站在浓林深处,周身薄雾笼罩,无际的秀美却寂寥。   ——他在想什么?   ——那些寂寞如酒,甘冽似泉,还是挣扎彷徨在风雨满楼的岁月?   不存在的人。   这样说来,自己和钟碍月,也是同样吗。   即使在那不知流传何处见不得光的钟氏族谱里,留了个记号,然后继续过着见不得光的生活,不知去往何方。   但小历不会表示同情,或者怜悯。   那些,是弱者才需要的。   强者该做的,就是把这些悲凉全凝进心底里去,化作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   你可以对任何人产生同情,但不可以对任何人都说出来。   因为对某些人,是侮辱是看轻。   同时也侮辱看轻了自己。   此时需要的,该是一坛烈酒一曲高歌,或者一起沉默。   身边这人是不是强者,还没看出来。但,绝不是弱者。   但是身边无酒无曲,那便默默相陪。   小历说了那个故事,是因为,他想走了。   可是听了那些话,又觉得,有些走不了了。   不是一向来去随风么。   只好自嘲。   然后突然地,杨飞盖舒了一口气。   笑得又是一个灿烂:“我给你讲讲我最喜欢的一些地方吧。”   “什么?”小历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已开始自顾讲了起来。   什么洞庭秋水金山夏夜佛钟道鼓,杨飞盖一一细细讲来,竟是令人惊叹的游览见闻。   杨飞盖说哪里哪里有个很美的风景,最美的是在哪个角落,要什么时候去看,看的时候什么姿势,那时候会有薄雾还是细雨还是微风还是胧月,那景就会变得更深或是更柔或是更多彩或是更迷茫。   一路讲着,从华南扯到华东又跳到蜀中在大漠晃了一圈又从草原拉回北关,讲起了长白夏天美到不可方物的五彩草甸,竟似带着小历游走了一遍神州大陆,心情就莫名安稳快乐了起来。   然后不知讲了多久听了多久,声音轻下去轻下去,两人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小历梦见身在某个碧波荡漾的湖边,场景忽然换做有着硕大月亮的高山上。   留下。   有人轻轻地笑,在耳边说。   如果有人,能记得我。   只要一个,就够了。   所以当钟碍月疑惑着打开门,就见到这么一幕。   两个人并排靠在墙上,各自冻得蜷缩着手脚微皱起眉,两张不同类型却都漂亮的脸却还是靠在一起。   小历怀里抱个乌龟灯笼,杨飞盖怀里抱个猪头灯笼。   晨光照进来,在两人脸上留下说明又暗的色彩。   水墨般,柔亮温馨。   这是……什么情况?   钟碍月揉揉太阳穴。   嗯,不过,看着,很暖和的样子。   自己心里,却是有些开心,有些温柔,有些酸涩,只一个不明不白地暖了起来。   于是笑。   他转身,对管家道:“李伯,帮我把他们都塞进被窝去。还有,叫大夫。”   管家李伯躬身:“好。”   正当李伯扶起杨飞盖,钟碍月正要拉起小历抱进怀里,小历却突然动了动。   轻微嗯了一声,小历朦胧的眼帘抬起来。   半抱着自己的人一席淡青的长衫曳地,罩着件有些透明的纯白纱质外衫。一根木质发簪,简洁又细致,将头发挽成个光洁的发髻。   阳光真刺眼,勾结了窗格映在那一低头的发丝侧脸手势和领口的白底竹纹上,留下一个个个太过明暗分明的方正剪影。   竟成个一眼烙刻的姿势。   整个人,发光一般。   快要睁不开眼。   小历毛茸茸的睫毛抖了抖,终于清醒,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钟碍月的脸。   那漂亮的凤目微翘,在两人鼻尖快要消失的缝隙里沐浴着晨光,格外柔美。   衣上的熏香混着清爽的体味也弥散了过来。   然后小历就这么傻傻地看着傻傻地闻着便傻傻地笑了起来。   不知从何来不知往何去的柔绵感动,便这么升腾起来,流向四肢百骸。   钟碍月,便也微笑起来。   这么一微笑,带着某种不知名的优雅和潜藏至深的高傲。   简直,颠倒众生。   然后他就这么微笑着看着小历,微笑着放开怀抱,微笑着缓缓扬起手来。   ——就这么微笑着,甩了小历一个巴掌!!   然后,钟碍月继续微笑着昂起下巴,道:“要是你敢死了——我就鞭尸五百大卸八块!”   于是,小历最先入眼的不是青绿色的帐顶,而是双狭长精亮的幽色双瞳,还有那诡异的距离和姿势。   杨飞盖带着某种清冽的气息仍旧喷在他的颈侧,酥麻微痒。   ……   小历吓得“呜哇”一声吼出来,顿时把方才的梦全抛到九霄云外,隔着被子一拳便要攻上。   “嗯嗯,终于醒了。”杨飞盖乐呵呵地直起身子,左手隔着棉被接下那迅猛一拳,压回去。   “你怎么在这里?”想了想,小历又道,“不对,我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杨飞盖眯起的笑眼,小历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改口:“不,没事了……”   翻来覆去说着说着,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杨飞盖没动,只深深看进那双躲开的眼睛里。   果然是,不记得了。   他想着,便笑。   看着又是那带点得意的笑容,小历心下切齿,把脸缩进被子里不去看那笑盈盈的某人,闷声道:“今日黄道不吉,不见外客,请回。”   “嗯。”   等了许久就是这么个嗯字,小历还没开口,便听杨飞盖继续道:“这是钟碍月的地方。你是外客,我也是外客。他见不见外客,关你我见面何事?”   挫败地又躺回去,小历大叹道:“一大早啊……”忽然想起什么,他忽又讶道,“你被逮回来了?”   “是啊。”杨飞盖重重一叹。   “这么快……”小历刚想细问,又想起另一件事,急道:“对了,你见到大叔了?”   有些小心的语气。   “道士大叔很热情地招待了我啊,还让我带给你一个盒子。你干吗这么怕他。”已猜到指的是谁,杨飞盖说着,瞟了眼柜子。   “切。谁怕他。他又打不过我……他没和你说什么很奇怪的话?比如听不懂的?”小历有些压低声音。   “嗯?有吗?”   “……呃,那就好,当我没说。”小历拍拍被子,舒服地睡好。   “嗯好。”杨飞盖笑着,竟然很是和气地站起来。   小历心里便是个不妙预感。   而杨飞盖已经一把掀掉了小历的被子,在小历那一声尖叫中懒洋洋施施然一声:“去个地方。”   小历被杨飞盖裹进一堆衣服里面半拖半拉着走,直到一处燃着烛火的院落前。   这便是杨飞盖住的地方。   进了去,往半掩的门里一看,小历便傻了眼。   明明宽敞得能睡十几个人的房间,此时从地面到桌上满满放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剪子浆糊锯子丝线竹条木板,最多的便是铺了差不多整个地面的各色绸缎,上好的料子在不甚明亮的烛光下隐约映着漂亮的色泽。   惊了一下的是,凌乱不堪的书桌上,那个八角形瘦瘦长长的东西。   竟是一盏花灯。   “你不是很喜欢灯么。”笑着,杨飞盖终于放了手,走进屋去,摆弄着手里快完工的花灯,再瞄了一眼桌上。   小历顺着看去,才发现桌上还放着张详细的图纸,快被周围的布料掩了个严实。   “谁说的?”小历一边答着,一边伸手将图纸扯过来,放在膝上看。   “嗯,这样倒能看得更清些。”杨飞盖靠近,低头,也就着昏暗的光看去。   柔柔顺顺的发丝便这样就着低头的动作从杨飞盖肩上滑下来,擦过小历的脸颊。   混着熟悉的气息。   有些暖,有些痒。   “这种事,交给工匠不就好了,何苦劳动尊驾。”小历嘲笑的一嘻。   “那样还有什么意思。”杨飞盖丝毫不动容。   “那你要什么意思?”   “金钱买不到很多东西。”   “更多东西需要金钱去买。”   “买不到的东西,不是千金难求,就是不值一钱。”   “耶噫,这个论调有意思。”   杨飞盖耸肩:“所以说千金难求和不值一钱,其实是一样的价格,只有白痴才会满脑子价值连城的东西。”   小历笑:“花言……”   “哎呀哈,画燕怎么画我不知道。不过,”杨飞盖打断,挑眉,“我很会画龟。”   “啊?”小历愣了愣,只见杨飞盖已提笔在刚完工的花灯上刷刷刷地画了起来。   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四个圈五个圈六个圈。   “喏”搁笔,把画过的面朝向小历,杨飞盖的眼遮在花灯后,只有唇挑高成块乐的弧线,“画得好吧,这可是我的看家本领。”   小历把脑袋往后一缩,就看见一个大圈圈在中间五个小圈圈围在四周,最下面挂出一笔,好像是尾巴。   乌龟……   “画得真好!”故意大声地叫出来,小历一把按住灯笼,把头一歪看向后面的眼睛,“和你真像!”   杨飞盖面上的笑容一滞,下一刻却是更为灿烂。   亮若繁星。   也没多话,小历也抄起那支笔,左看右看找着另一只放在墙角的灯笼。   怎么还有好几只,这家伙很闲吗。   边想边跳过重重阻碍一把提起来,也开始刷刷刷。   相似的手法,一圈又一圈。   “更像吧!”画完,小历又飕飕蹦回杨飞盖旁边,把画好的一面给另一人看。   杨飞盖皱眉。   一个大圈圈,顶着头上左右两个扁圈圈,里边还有一个长圈圈,还点了两点。   猪头……   “哎呀哈!”也是故意大声叫出来,杨飞盖抬手摸了摸下巴,“果然比我画的更像你。”   “滚!”小历吼回去,却是没有怒意,随即大笑着找了另一个灯笼,又开始画起来。   这一夜有笑声喧闹了好久,直到各自力尽。而此时两人身边已堆杂了无数七零八落的物什。   做好半做好的灯笼,剪好的绸片,画纸,甚至整卷的绸布也被扯得零散扭曲,无规则地铺在地面上。   不是画满了龟,就是画满了猪头,或者两者都有。   小历闭着眼睛,踢了踢脚边的绸布,忽又伸手将绸布拉过来,盖在身上,甚是舒服的样子。   过了好些时候,躺在地上的杨飞盖站起身,向小历走过去,顺手捡起落在一边的灯笼,把画着龟又叠上猪头又画上龟的那面对准小历的脸,轻笑着按了上去。   小历不爽地皱了皱眉头,故意打了个哈欠。   把灯笼往怀里一抱,杨飞盖索性伸手,往小历那水嫩的脸上掐过去。   小历只继续皱眉头,懒得理。   无声的笑意更深,杨飞盖干脆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一掐。   他眼前那张少些血色却依旧漂亮的脸顿时变成了……   “猪头……”杨飞盖轻声念了句,忍笑得有些内伤。   小历皱着的眉头更深,不满地咕囔一句,就是懒得睁开眼。   又长又浓又黑的睫毛盖在小历苍白的脸上格外显眼,投出两片暗色阴影,在已快燃尽的烛光里动摇闪烁。一直偏瘦而凸现的轮廓,打了这明暗对比,便将青涩褪去了好些,颇有成年后才会有的味道。   偏浅的唇色带着些不健康的干涩,就着这模糊昏黄看去,也变成润润的桔色。   格外,诱人。   打更的声音混着附近房舍睡梦中人的咳嗽响了起来。   一下。   一下。   一下。   ——是鬼使神差,还是一时念动?   最后一下响起的时候,杨飞盖靠了过去。   四片薄唇贴在一起。   轻柔磨娑,没有霸占没有强求没有肆虐甚至连**都没有,又轻又飘,只有过高的温度和轻微的颤抖无比真实地传了过去。   时间似乎静止,小历突然就听不到房外的风声虫声叶沙声。   只有呆愣一刻后瞬时鼓噪的心跳,沉重又快速。耳边是全身气流立时加速的声响。   连他自己都知道,脸红到脖子了。   已分不清是多久,竟是全身一震。   被……咬了?!   “嗯,从没有过的好气色。”极近距离,分明不怀好意的杨飞盖的笑声传来,“装啊,继续装。”   再怎么想装也装不下去,小历骤地睁开眼,滚圆滚圆,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惊是怒是羞是躁。   而眼前杨飞盖却已经一个旋身坐到小历身侧,自顾又纯净又无辜地一手支额,忽然全身放松似的,看着天花板。   只那似有似无的笑容,一直停留。   “别睡了,陪我说话吧。”不知是体谅小历的心情还是自己的,杨飞盖一直没有看向小历。   小历呆坐在那里,抬起手,快碰到唇,又愣了愣,放下。   脸色红完又白白完又红。   看过去,杨飞盖的脸也是泛着些浅红的,有着珠玉般的光泽,煞是好看。   “讲故事吧。”杨飞盖又道。   “……我没故事。”小历终于愤愤恨恨地开口。   脑中被某人搅成浆糊,这某人还要他讲故事?!   给老子去死!!   杨飞盖不急着开口,直到小历忽然慢慢舒了口气。   冰肌雪肠原自同,铁心石腹何愁冻。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这儿,本就只是个歇歇脚的地方。   去如何,留如何。   想着,竟就这样,满意地打个哈欠。   拍拍屁股晒晒太阳,便又是我的大江南北,饮马江湖。   本该是如此豪情,本该是大叱一声打住,可偏偏小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开口,真的开始讲故事了。   “从前有一户人家,非常富裕,也有权势,结果被土匪抢劫了去,占了房子占了土地占了仆人,全家死光光就只剩两个双胞兄弟,被和那人家有些关系的人抱养了去,养大并传授武功。兄弟俩十三岁的时候,那土匪派人找上门来,说要找回那人家的后代好好照顾以示悔恨。于是哥哥一个人担下危险跟着土匪走了,让弟弟掩藏身份留在原地,避人耳目。可是弟弟并不开心,因为他一直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但他不生气,只是一直等待等待,因为哥哥说了,有一天他会提着最漂亮的灯,来带自己离开。”   淡然地说着,小历把头靠在墙壁上,对着天花板一笑,连凄怆都没有。   “十五岁时,哥哥真的回来了。只是手上没有花灯。他说,我只能带一人走,抱歉不是你。”   又是一阵沉默。   “那我也来讲个故事,你定是不知道。”杨飞盖笑,“前面和你的故事一模一样,只是后来哥哥回去了,却把表弟带了出来,留在身边。原来那表弟也是那土匪的嫡系子孙,留在身边,即可是自己的保护伞,也会是土匪最好的眼线……你知道么,这三个人,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小历默然半晌,笑接道:“仍是宁静的时候,那户人家有对怀胎足月的姐妹。有一晚两人同时梦到有人念给她们听一首诗,便双双胎动,当夜临盆。姐姐顺产,妹妹一直折腾到第二天,终于产下那表弟,同时失血过多去世。据说那时紫气罩屋,分明祥瑞之相,未料此子竟是克母而生,众人皆唏嘘。姐姐于是给三人各选了那诗中两字作为名字,以慰小妹天灵。不料还未及处理后事,便风云骤变,家门血洗。”   “那哥哥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过小小年纪,便在被监视的眼皮底下,重又聚回不小遗留力量,滚雪球般逐渐扩大。那原来的长者都不喜欢他突然带回来的堂弟,认为是灾星,是祸星,因为他的降临才有这诸多变故。只有哥哥不介意。他说,你大了,该取字了,便叫紫辰吧。闻言,周围众人皆是面面相觑惊恐之色,为他竟将这恐怖的预兆,冠给了那个不祥的人,作为名字。”杨飞盖笑,很是开怀:“当然了,他们迷信,也没迷信到这个程度。更多的,只是因为这紫辰跟那土匪关系匪浅,总觉得不安全罢了。不过,这世上,从此只有那么一个人,会叫另一个人‘紫辰’。”   顿了顿,杨飞盖继续道,像说着完全不认识的另一个人,只是那自嘲的嘴角勾起。   “哥哥总是笑若春风,而紫辰只需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乖乖待着赏文弄墨,游戏人间。知道么,这里很漂亮,因为紫辰的父亲,便是本该继承那土匪家业的一个人,却是突然亡故。紫辰的奶奶很疼她早逝的儿子,也知道不知何时紫辰也会消失,所以总是万分关照。”   说着,伸开五指虚虚够向头顶的金碧辉煌,一个浅淡的笑意,“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人都是这个处境,他们也常做这些纨绔子弟的事情自娱自乐。随时可能被软禁或者抹煞的人,没有些消遣,是很难活下去的。那何不索性做给他们看呢,就在这美丽的正中央,告诉他们,我很乖。”   小历心里,其实什么都明了,只是被杨飞盖用那种语气温习了一遍,便有些心窝窒闷:“……你总算也是莫氏直系皇族,静章王防你,却不会轻易伤害你。这是你的地方。”   “我的地盘……”声音渐渐低微下去,杨飞盖的眼神放远,不知看到了什么,迷蒙难测。   乍看带些凛冽,带些冷意,再一看,却只是虚无一片。   “你错了。”杨飞盖转头看向小历,“我无官职,入不了官列;也无皇室身份,入不了祖庙。”   “怎可能……”小历诧异。   “我自然是不在前朝钟氏族谱内的——而很早就有人告诉我,莫氏族谱里,也没有我的名字。所以我从头到尾其实都是一个没有来历的人,就算有朝一日突然消失,也不会有任何痕迹。”   我要杀了你,就如捏死一只苍蝇。   那日,告诉自己这些的那人的脸上,便是这个表情。   想至此,杨飞盖无声冷笑。   “我就是个,从来不存在的人。”他说完。   仍是这样平静地,反是更纠结了小历的心,也跟着一片一片地哀伤起来,只呆呆看着那侧脸上冰冷的笑容,想要看进那眼里的深潭中去。   有柳叶刀似的眉,削瘦的尖削下巴和高挺的鼻梁。   长长的阴影盖掉些轮廓,平添孤单独行的味道。就像深秋落暮时站在浓林深处,周身薄雾笼罩,无际的秀美却寂寥。   ——他在想什么?   ——那些寂寞如酒,甘冽似泉,还是挣扎彷徨在风雨满楼的岁月?   不存在的人。   这样说来,自己和钟碍月,也是同样吗。   即使在那不知流传何处见不得光的钟氏族谱里,留了个记号,然后继续过着见不得光的生活,不知去往何方。   但小历不会表示同情,或者怜悯。   那些,是弱者才需要的。   强者该做的,就是把这些悲凉全凝进心底里去,化作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   你可以对任何人产生同情,但不可以对任何人都说出来。   因为对某些人,是侮辱是看轻。   同时也侮辱看轻了自己。   此时需要的,该是一坛烈酒一曲高歌,或者一起沉默。   身边这人是不是强者,还没看出来。但,绝不是弱者。   但是身边无酒无曲,那便默默相陪。   小历说了那个故事,是因为,他想走了。   可是听了那些话,又觉得,有些走不了了。   不是一向来去随风么。   只好自嘲。   然后突然地,杨飞盖舒了一口气。   笑得又是一个灿烂:“我给你讲讲我最喜欢的一些地方吧。”   “什么?”小历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已开始自顾讲了起来。   什么洞庭秋水金山夏夜佛钟道鼓,杨飞盖一一细细讲来,竟是令人惊叹的游览见闻。   杨飞盖说哪里哪里有个很美的风景,最美的是在哪个角落,要什么时候去看,看的时候什么姿势,那时候会有薄雾还是细雨还是微风还是胧月,那景就会变得更深或是更柔或是更多彩或是更迷茫。   一路讲着,从华南扯到华东又跳到蜀中在大漠晃了一圈又从草原拉回北关,讲起了长白夏天美到不可方物的五彩草甸,竟似带着小历游走了一遍神州大陆,心情就莫名安稳快乐了起来。   然后不知讲了多久听了多久,声音轻下去轻下去,两人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小历梦见身在某个碧波荡漾的湖边,场景忽然换做有着硕大月亮的高山上。   留下。   有人轻轻地笑,在耳边说。   如果有人,能记得我。   只要一个,就够了。   所以当钟碍月疑惑着打开门,就见到这么一幕。   两个人并排靠在墙上,各自冻得蜷缩着手脚微皱起眉,两张不同类型却都漂亮的脸却还是靠在一起。   小历怀里抱个乌龟灯笼,杨飞盖怀里抱个猪头灯笼。   晨光照进来,在两人脸上留下说明又暗的色彩。   水墨般,柔亮温馨。   这是……什么情况?   钟碍月揉揉太阳穴。   嗯,不过,看着,很暖和的样子。   自己心里,却是有些开心,有些温柔,有些酸涩,只一个不明不白地暖了起来。   于是笑。   他转身,对管家道:“李伯,帮我把他们都塞进被窝去。还有,叫大夫。”   管家李伯躬身:“好。”   正当李伯扶起杨飞盖,钟碍月正要拉起小历抱进怀里,小历却突然动了动。   轻微嗯了一声,小历朦胧的眼帘抬起来。   半抱着自己的人一席淡青的长衫曳地,罩着件有些透明的纯白纱质外衫。一根木质发簪,简洁又细致,将头发挽成个光洁的发髻。   阳光真刺眼,勾结了窗格映在那一低头的发丝侧脸手势和领口的白底竹纹上,留下一个个个太过明暗分明的方正剪影。   竟成个一眼烙刻的姿势。   整个人,发光一般。   快要睁不开眼。   小历毛茸茸的睫毛抖了抖,终于清醒,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钟碍月的脸。   那漂亮的凤目微翘,在两人鼻尖快要消失的缝隙里沐浴着晨光,格外柔美。   衣上的熏香混着清爽的体味也弥散了过来。   然后小历就这么傻傻地看着傻傻地闻着便傻傻地笑了起来。   不知从何来不知往何去的柔绵感动,便这么升腾起来,流向四肢百骸。   钟碍月,便也微笑起来。   这么一微笑,带着某种不知名的优雅和潜藏至深的高傲。   简直,颠倒众生。   然后他就这么微笑着看着小历,微笑着放开怀抱,微笑着缓缓扬起手来。   ——就这么微笑着,甩了小历一个巴掌!!   然后,钟碍月继续微笑着昂起下巴,道:“要是你敢死了——我就鞭尸五百大卸八块!” 第八章   小历的脸被那么大的力道直接扇向了一边。   愣愣瞪大了眼睛直视前方的桌椅,懵了。   钟碍月那巴掌的力道控制得极精准,足以让小历痛得一惊,却不会留下任何掌印。   直到听到那句话,小历还闪亮着惊呆的眼睛,定定地看向钟碍月。   就那个被打得转头的瞬间,小历已被钟碍月不由分说抱了起来。   一吓一惊又转回头来,小历的唇便碰上了钟碍月的脸颊,又顺着那一抱滑到颈侧。   细腻的质感与一瞬加强的气息叫小历又是一个愣神。   直接说不出话了。   他的颊边腾地便是一片绯红。   他的眼开始湿润。   他的心头开始漫溢起某种暖得灼烫的,又遥远又熟悉又不知何物的情绪。   “知道么。”小历终于抬头,看着钟碍月的侧脸,轻道:“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说,不希望我死的人。”   钟碍月的脚步一顿。   那极轻微的停顿,也只有小历察觉了出来。   “嘿嘿”小历看来心情很好,随手用爪子捋了捋蓬头乱发,一个笑容,与此时钟碍月身上的阳光相映成辉,“一大早看到你,真好。”   那样真挚的眼里有那样真实的喜悦,竟让钟碍月一阵动容。   能够这样直接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是件,很幸福的事吧。   钟碍月不由想着,口中却仍轻笑道:“傻瓜,快中午了。”   小历却开始雀跃,竟是有些不由自主地说起昨夜杨飞盖提起的那些地方,叫人惊讶得是他在那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下,仍能将那些话几乎照背地说了出来。   而钟碍月只是听着,自始至终保持着那个清淡得快要被风吹散的笑容。   直到将小历安置在被窝里,才听见小历道:“杨飞盖去过那么多地方,真好。不像我,即使去了很多地方,也从没有时间和心情驻足欣赏。”   钟碍月的表情一僵,道:“是杨飞盖告诉你的?”   小历点头。   再不说话,直到出门,钟碍月的脸,才黯淡下来。   自言自语一般,看向院中草木繁茂,苦笑一声:“紫辰,从没去过那些地方……”   宽松袍袖一甩,转身离去。   袖中,隐隐露出卷轴一角。   五芒星。   最上角与左上角,“星源寺”,“比目寺”六字,力透纸背。   ——————————————不妨月朦胧————————————————   当夜。   三十里,芙蓉布障,依然红翠相扶。   已然开始的夜市里,脖颈交错人头攒动,家家铺子相继挂出的红黄灯笼在纷乱人影后闪烁着,直要将这城化作横竖的长龙,在无际喧闹中昭示炫耀这旷世繁华。   钟碍月,墨珠,小历带着三个兄弟,还有一个陌生少年,七人随意游走,成了这夜市最早的一批客人,悠闲地停停看看。   可等他们一出现,就几乎变成了整条街的人都在看他们。   钟碍月道,杨飞盖有些发烧,让他好好休息着。明日他便要启程回京准备祭祖大典,今夜,便一道去逛逛夜市。   而小历看着那个新伙伴甚是讶然:“九霄?”   不正是在星源寺里结交的小朋友么。   淡紫长衣的清秀年轻人,似乎比他还小几岁,常常坐在树下大石上研读手上经卷,眉头微皱。   三两山雀在附近跳跃啄食,微风下有落英沾肩,浑然不觉。   又安静又认真,博学广记通古识今,小小年纪高谈大论起来字字珠玑,专精于佛理禅机,让他三两相谈便甚生好感的人。   但一较真起来就会缠死你不赔命的小朋友。   小历想起来,便笑。   而那个小朋友现在也正仰着清秀的脸颊看着小历。   小历便更能看清小朋友明珠般的眼睛,还有一头墨玉乌发,留了几缕散在肩上,正随风轻曳,听见他笑得故意又无辜:“又见面了啊小历。”   走走停停,不多时,日光彻底隐去,整个夜市的规模才显现出来,在望不到头的灯笼阵中连到天边。   一行人走至转角,于茶肆停下休息。   钟碍月一转头,却发现小历不见了。   他的三个弟兄也不见了。   然后就在另一个方向,看到正在吆喝着的某壮汉,似乎在对着面前低头搬箱子的不少年轻人数落着什么。   箱子似乎很都沉,那人骂得,也似乎很伤人。   几乎所有被数落的人都不太高兴。有皱眉的有白眼的有吐唾沫的也有直接埋头干活的。   当然,也只是几乎而已。   那四个在壮汉眼皮地下互相笑着吐舌头的人就是例外。   不是小历四人又是谁。   撇眼看到旁边墙上还贴了张告示。   不用看也知道写了些什么。临时干活。   “那些工人被骂不快乐,那工头骂人也不见得快乐。而小历他们现在,却很自得其乐。”九霄笑,“命不平等,灵魂却是平等。只要去经历去体悟,何须拘泥于身份地位。”   “呵,不同的身份地位,也许体悟出的东西,本就是一样的,途径不同而已。”钟碍月道。   “人心的确贪,看到太多太远的东西,才难以发现最近最本身的那些。”说着,九霄瞟了眼一直没说话的墨珠,却见墨珠蓦地看向别处。   有些疑惑,钟碍月也转眼看向墨珠方才看的方向。   街巷恶霸,懦弱小贩。   还能上演其他什么戏码。   他再回头看墨珠,仍是那副天雷不动的样子,安静地看向一边热闹非凡的表演,却完全没被吸引的样子。   “弱肉强食,可以怜悯,也可以不怜悯,不要太过滥情也不要太过铁心就好。有几个人明白,悲伤和痛苦,也是精彩的一种。”钟碍月淡笑道。   九霄便回头来看钟碍月。   钟碍月的脸,却是看向另一些什么。   好似只是闲闲散散漫无目的地说了那句话,仅此而已。   九霄慢慢笑起来:“说得是。”   此时,墨珠却突然站了起来,走向那个小贩。而那小贩正沉默地整理着被掀翻的摊子,咬牙又委屈。   钟碍月“咦”了一声看去。   墨珠拍了下那小贩的肩膀。小贩抬起头,却看到两只向自己伸出的手。   一左一右,相同的是,都拿着铜板。   小贩左看看右看看。   其中一只手,是墨珠的。   而此刻,墨珠也有些惊讶地看向另一只手的主人。   于是另一只手的主人——九霄搓搓鼻子,道:“不要和我抢嘛。”   然后墨珠平淡的表情就松了下来,渐渐浮上暖意。   就在这时,另一头人群里忽然惨叫一片。   “咦,那群流氓的腿脚好似突然不便,怎么集体下跪给百姓磕头?”九霄看向那头,又看向墨珠道:“啊啊真不幸,那块地上刚才不知被谁扔了很多小石子,这么一跪,真会痛死。”   两人默契一笑。   又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惊叫:“啊抱歉!”   两人一愣看回去。   ——不是小历是谁?   而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那处的小历正装模作样地睁大眼睛看着那被突然当头盖下的人屎马尿浇熄惨叫的众地痞,指了指身边被他踢翻的尿桶。   一干人还在发愣,就听见旁边一把温煦的声音响起来:“给您添麻烦了。”   带着笑意,叫人分外舒服。   便是也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那里的钟碍月。   他正将足够堵嘴的银子放在被那屎尿无辜恙及的一个路人手上,再仰起脸扫了一眼众看客,忽地绽开一个笑意盈盈。   那一笑,叫那张静若文柳的脸波光潋滟得要将天上的星子全抖下来。   于是刚要发怒的那人便盯着那银子,其他人盯着那笑容,全傻了去。   远处的墨珠便是轻轻一声:“又开始蛊惑众生了。”   钟碍月转过身来,刚巧地痞中有一人回神,怒瞪着他似要大吼。   然后就真的是一声“吼”。   却不是那地痞的声音。   而是地的声音。   那地痞身侧的地面,凭空多了一个脚印,那突然的塌陷,就发出那一个震颤又不至于惊扰许多路人的声音。   那自然是钟碍月的脚印。   而此刻钟碍月就站在那张大嘴呆愣瞪眼的地痞身边,刚抬脚跨出另一步,微微弯下腰,轻笑着低声道:“借过。”   就这么,轻盈轻巧地,走了。   “……老大老大你怎么了!”   “啊啊怎么晕了!”   “哦哦臭晕了吗?”   “嗷嗷难道是被那个美男电晕了?!”   小历和三弟兄又笑闹在一起不知闹腾着什么,而墨珠和九霄手里各握了一个风车,相视而笑。   钟碍月走到墨珠身边,看向九霄,又看回墨珠,再看向九霄。   忽然有些怪异的恍惚。   他突然觉得,似乎只要墨珠和九霄两个站在一起,就是说不出的和谐。   不知是否是因为年纪相仿身高相近。   仿佛有道画笔,不生硬却是那样明显地,将那两人单独割了出来,流转着与外界不相同的气息。   这也许很危险的朋友,交得交不得。   墨珠,你如何决定。   钟碍月在心中一叹。   便是同时,一道精芒自小历眼中闪过。   又急又重,却只似轻盈地扫过。   再看时,他却已一派笑意如常。   而此时他拍了拍老二的肩,把风车塞了过去,道:“那个街角有卖百合酥糕,突然就想吃,我买完就回来找你们哈!”   说着,小历已经走开几步,老三忙招手道:“记得给我们也带!”   老二推了老三一把:“什么都要有你的分!”   三人说笑着,钟碍月也走了过来,看了跑远的小历一眼,眉心微皱,却是什么都没说。   于是六人继续前进。   初冬,风劲,将墨珠手里的风车吹得呼啦呼啦转。   “真有意思,好久没玩了。”九霄笑着,做势要将手指戳到风车中心去。   没想墨珠一把将风车挪远,顺带一个有些微愕的表情。   “真小……”   气字还没说出来,九霄就听墨珠皱眉道:“会不会疼?”   一瞬间那样纯,这个年纪该有的柔软全灌回了墨珠这张瓷娃娃般漂亮却呆板的脸上。   愣住的反是九霄。   这人……莫非……没有童年?   可是墨珠的表情那样诚,那样清澈见底,那样真的怕九霄被割伤,于是九霄连玩笑都说不出口。   看出了九霄的怀疑,墨珠有些明白了,于是回头,看向身后的钟碍月。   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好意思地回头。   于是钟碍月回个了然的笑,沉稳包容。   有那么一小会儿的沉默。   “啊,有人下棋!”九霄转移话题,带头冲向那边围着的人。   可不是,方一局棋到末尾。   当然了,看出到末尾的没几人,连那两个棋手都犹自沉思。   “白子已败。”等了半晌还无人落子,突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不远不近,从人群中来。   众人纷纷探头寻去。   只有钟碍月瞥见那个不着痕迹退入人流的那个背影转身前的侧面。   有些普通的一张脸,没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那身形,竟让钟碍月一个心惊!   太像杨飞盖了……   “说得是。”不偏不倚,九霄此时道,顿时吸引了所有寻找那个声音不成的人。   “什么意思。”见是个少年,还一幅正儿八经确定无比的样子,执白子的棋手顿时沉了方脸怒目道。   “咦就是说白子已经输了,你看下在这里……”感觉到不对,九霄忙改口,“第一句不是我说的……”   方脸男子一看九霄手指的棋格,心里咯噔一声脸就绿了,气急败坏冲出来一把扯住九霄的领口:“要你说!要么我和你比比!!”   突然,紧攥着九霄领口的那只粗胳膊松开了。   刘姓的方脸男子愕然回头,却只见墨珠沉稳深邃如黑玉的眼睛,好似在说不好意思借过一样,只说了句:“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   简短有力,在男子呆愣的时候,墨珠已经坐上了黑子棋手的座位。   这时那方脸男子才明白过来,这少年是顶替了另一个少年,要和他比下棋?!   男子一半是庆幸一半是懊恼,竟是安安分分地坐回去,没说一句话。   若论棋艺,挽回面子的可能就大了不知多少倍了。   想着,男子同时满头冷汗。那看似完全无力的一捏,竟让他觉得整个手都要软掉,差一些就要折了。   九霄忽然就笑了。   他看出来,原来墨珠张狂起来,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是潜藏在深沉海水中的汹涌潜流,不动声色不见狂乱,但那强势与霸气就是隔了整个海面仍旧清晰。   如果他愿意,可以随时无声无息,将你吞噬。   虽然他现在,还没有到可以吞噬人的地步。   就是这种感觉。   “会很快完的。”钟碍月的声音。   “墨珠围棋很厉害?”九霄道。   “嗯。很厉害。”钟碍月顿了顿,“只要这些不用说话的消遣,墨珠都是很有天分……墨珠是五年前我捡回来的,你可知道?”   钟碍月看向九霄,依旧笑着,只是眼神变得深邃,埋藏着难以察觉的试探。   九霄愣了愣,皱眉摇头,有些怀疑:“……墨珠没说过。”   “在他刚来的整整两年里,完全不会说话。后来我发现,我们可以在那些不需要说话的地方交流得很好。比如……围棋,茶艺,书法,箫和剑。”   “他的围棋,是你教的?”九霄道。   “呵,可以这么说。他学得很快很好,好到让我觉得,并不是我在教,而只是帮他回忆起,以前就会的某样东西。”   “……帮他回忆?”   “不错。墨珠他,没有五年前的记忆。”钟碍月道。   语毕,九霄眼里一震,似有无数思绪疾掠而过。   钟碍月貌似全不经意地看着,心下已转过对面前人二十三个假设与推断,默默筛选排除。   就在这几句对话后,一声“我认输”清晰地在众人头中响起,打断九霄与钟碍月的思索。   于是哗然一片,众人面面相觑,只剩下目送墨珠局外人一般站起离开。   而方脸男子仍盯着眼前开局不久的棋盘,目瞪口呆。   黑白主力还未拉开架势,而黑子异军突起,直直吞入白子腹地。   白子回天无力一败涂地。   “走吧。”墨珠轻道。   “好。”九霄应道,跟上。   “碍月,”九霄回头偷偷问道,“你说墨珠围棋厉害,究竟到什么程度?”   “这个么,怎么说呢。”钟碍月笑,“是我见过的,最强的。”   “好厉害!”九霄叫了一声,半跳着追上已走远了些距离的墨珠,途中被绊到,差些掀翻身边的胭脂摊。   小历手下三兄弟连忙赶上去帮着整理。   在身后一片道歉声中,墨珠揉揉额头,停下来等九霄。   墨珠的眼神里没有愠怒,只是在说,怎么老是走路不看路。又有些无奈。似乎在说,要是等他追上来,又要缠个不停了。真麻烦。   将这一切收在眼底,钟碍月就笑起来,摇摇头。   比起墨珠,九霄看起来还大上两岁的样子。   可以乖顺得整日不发一言埋头看书,缠起来却是个吓死人的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但这配合,实在可爱。   就像一对,别扭的小动物。   钟碍月想着,甩甩袖子,慢悠悠跟上。   又是那么一句轻轻出口,非笑非叹。   “人间,真和平哪。”   而在钟碍月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有三个人,就死了。   小历的脸被那么大的力道直接扇向了一边。   愣愣瞪大了眼睛直视前方的桌椅,懵了。   钟碍月那巴掌的力道控制得极精准,足以让小历痛得一惊,却不会留下任何掌印。   直到听到那句话,小历还闪亮着惊呆的眼睛,定定地看向钟碍月。   就那个被打得转头的瞬间,小历已被钟碍月不由分说抱了起来。   一吓一惊又转回头来,小历的唇便碰上了钟碍月的脸颊,又顺着那一抱滑到颈侧。   细腻的质感与一瞬加强的气息叫小历又是一个愣神。   直接说不出话了。   他的颊边腾地便是一片绯红。   他的眼开始湿润。   他的心头开始漫溢起某种暖得灼烫的,又遥远又熟悉又不知何物的情绪。   “知道么。”小历终于抬头,看着钟碍月的侧脸,轻道:“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说,不希望我死的人。”   钟碍月的脚步一顿。   那极轻微的停顿,也只有小历察觉了出来。   “嘿嘿”小历看来心情很好,随手用爪子捋了捋蓬头乱发,一个笑容,与此时钟碍月身上的阳光相映成辉,“一大早看到你,真好。”   那样真挚的眼里有那样真实的喜悦,竟让钟碍月一阵动容。   能够这样直接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是件,很幸福的事吧。   钟碍月不由想着,口中却仍轻笑道:“傻瓜,快中午了。”   小历却开始雀跃,竟是有些不由自主地说起昨夜杨飞盖提起的那些地方,叫人惊讶得是他在那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下,仍能将那些话几乎照背地说了出来。   而钟碍月只是听着,自始至终保持着那个清淡得快要被风吹散的笑容。   直到将小历安置在被窝里,才听见小历道:“杨飞盖去过那么多地方,真好。不像我,即使去了很多地方,也从没有时间和心情驻足欣赏。”   钟碍月的表情一僵,道:“是杨飞盖告诉你的?”   小历点头。   再不说话,直到出门,钟碍月的脸,才黯淡下来。   自言自语一般,看向院中草木繁茂,苦笑一声:“紫辰,从没去过那些地方……”   宽松袍袖一甩,转身离去。   袖中,隐隐露出卷轴一角。   五芒星。   最上角与左上角,“星源寺”,“比目寺”六字,力透纸背。   ——————————————不妨月朦胧————————————————   当夜。   三十里,芙蓉布障,依然红翠相扶。   已然开始的夜市里,脖颈交错人头攒动,家家铺子相继挂出的红黄灯笼在纷乱人影后闪烁着,直要将这城化作横竖的长龙,在无际喧闹中昭示炫耀这旷世繁华。   钟碍月,墨珠,小历带着三个兄弟,还有一个陌生少年,七人随意游走,成了这夜市最早的一批客人,悠闲地停停看看。   可等他们一出现,就几乎变成了整条街的人都在看他们。   钟碍月道,杨飞盖有些发烧,让他好好休息着。明日他便要启程回京准备祭祖大典,今夜,便一道去逛逛夜市。   而小历看着那个新伙伴甚是讶然:“九霄?”   不正是在星源寺里结交的小朋友么。   淡紫长衣的清秀年轻人,似乎比他还小几岁,常常坐在树下大石上研读手上经卷,眉头微皱。   三两山雀在附近跳跃啄食,微风下有落英沾肩,浑然不觉。   又安静又认真,博学广记通古识今,小小年纪高谈大论起来字字珠玑,专精于佛理禅机,让他三两相谈便甚生好感的人。   但一较真起来就会缠死你不赔命的小朋友。   小历想起来,便笑。   而那个小朋友现在也正仰着清秀的脸颊看着小历。   小历便更能看清小朋友明珠般的眼睛,还有一头墨玉乌发,留了几缕散在肩上,正随风轻曳,听见他笑得故意又无辜:“又见面了啊小历。”   走走停停,不多时,日光彻底隐去,整个夜市的规模才显现出来,在望不到头的灯笼阵中连到天边。   一行人走至转角,于茶肆停下休息。   钟碍月一转头,却发现小历不见了。   他的三个弟兄也不见了。   然后就在另一个方向,看到正在吆喝着的某壮汉,似乎在对着面前低头搬箱子的不少年轻人数落着什么。   箱子似乎很都沉,那人骂得,也似乎很伤人。   几乎所有被数落的人都不太高兴。有皱眉的有白眼的有吐唾沫的也有直接埋头干活的。   当然,也只是几乎而已。   那四个在壮汉眼皮地下互相笑着吐舌头的人就是例外。   不是小历四人又是谁。   撇眼看到旁边墙上还贴了张告示。   不用看也知道写了些什么。临时干活。   “那些工人被骂不快乐,那工头骂人也不见得快乐。而小历他们现在,却很自得其乐。”九霄笑,“命不平等,灵魂却是平等。只要去经历去体悟,何须拘泥于身份地位。”   “呵,不同的身份地位,也许体悟出的东西,本就是一样的,途径不同而已。”钟碍月道。   “人心的确贪,看到太多太远的东西,才难以发现最近最本身的那些。”说着,九霄瞟了眼一直没说话的墨珠,却见墨珠蓦地看向别处。   有些疑惑,钟碍月也转眼看向墨珠方才看的方向。   街巷恶霸,懦弱小贩。   还能上演其他什么戏码。   他再回头看墨珠,仍是那副天雷不动的样子,安静地看向一边热闹非凡的表演,却完全没被吸引的样子。   “弱肉强食,可以怜悯,也可以不怜悯,不要太过滥情也不要太过铁心就好。有几个人明白,悲伤和痛苦,也是精彩的一种。”钟碍月淡笑道。   九霄便回头来看钟碍月。   钟碍月的脸,却是看向另一些什么。   好似只是闲闲散散漫无目的地说了那句话,仅此而已。   九霄慢慢笑起来:“说得是。”   此时,墨珠却突然站了起来,走向那个小贩。而那小贩正沉默地整理着被掀翻的摊子,咬牙又委屈。   钟碍月“咦”了一声看去。   墨珠拍了下那小贩的肩膀。小贩抬起头,却看到两只向自己伸出的手。   一左一右,相同的是,都拿着铜板。   小贩左看看右看看。   其中一只手,是墨珠的。   而此刻,墨珠也有些惊讶地看向另一只手的主人。   于是另一只手的主人——九霄搓搓鼻子,道:“不要和我抢嘛。”   然后墨珠平淡的表情就松了下来,渐渐浮上暖意。   就在这时,另一头人群里忽然惨叫一片。   “咦,那群流氓的腿脚好似突然不便,怎么集体下跪给百姓磕头?”九霄看向那头,又看向墨珠道:“啊啊真不幸,那块地上刚才不知被谁扔了很多小石子,这么一跪,真会痛死。”   两人默契一笑。   又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惊叫:“啊抱歉!”   两人一愣看回去。   ——不是小历是谁?   而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那处的小历正装模作样地睁大眼睛看着那被突然当头盖下的人屎马尿浇熄惨叫的众地痞,指了指身边被他踢翻的尿桶。   一干人还在发愣,就听见旁边一把温煦的声音响起来:“给您添麻烦了。”   带着笑意,叫人分外舒服。   便是也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那里的钟碍月。   他正将足够堵嘴的银子放在被那屎尿无辜恙及的一个路人手上,再仰起脸扫了一眼众看客,忽地绽开一个笑意盈盈。   那一笑,叫那张静若文柳的脸波光潋滟得要将天上的星子全抖下来。   于是刚要发怒的那人便盯着那银子,其他人盯着那笑容,全傻了去。   远处的墨珠便是轻轻一声:“又开始蛊惑众生了。”   钟碍月转过身来,刚巧地痞中有一人回神,怒瞪着他似要大吼。   然后就真的是一声“吼”。   却不是那地痞的声音。   而是地的声音。   那地痞身侧的地面,凭空多了一个脚印,那突然的塌陷,就发出那一个震颤又不至于惊扰许多路人的声音。   那自然是钟碍月的脚印。   而此刻钟碍月就站在那张大嘴呆愣瞪眼的地痞身边,刚抬脚跨出另一步,微微弯下腰,轻笑着低声道:“借过。”   就这么,轻盈轻巧地,走了。   “……老大老大你怎么了!”   “啊啊怎么晕了!”   “哦哦臭晕了吗?”   “嗷嗷难道是被那个美男电晕了?!”   小历和三弟兄又笑闹在一起不知闹腾着什么,而墨珠和九霄手里各握了一个风车,相视而笑。   钟碍月走到墨珠身边,看向九霄,又看回墨珠,再看向九霄。   忽然有些怪异的恍惚。   他突然觉得,似乎只要墨珠和九霄两个站在一起,就是说不出的和谐。   不知是否是因为年纪相仿身高相近。   仿佛有道画笔,不生硬却是那样明显地,将那两人单独割了出来,流转着与外界不相同的气息。   这也许很危险的朋友,交得交不得。   墨珠,你如何决定。   钟碍月在心中一叹。   便是同时,一道精芒自小历眼中闪过。   又急又重,却只似轻盈地扫过。   再看时,他却已一派笑意如常。   而此时他拍了拍老二的肩,把风车塞了过去,道:“那个街角有卖百合酥糕,突然就想吃,我买完就回来找你们哈!”   说着,小历已经走开几步,老三忙招手道:“记得给我们也带!”   老二推了老三一把:“什么都要有你的分!”   三人说笑着,钟碍月也走了过来,看了跑远的小历一眼,眉心微皱,却是什么都没说。   于是六人继续前进。   初冬,风劲,将墨珠手里的风车吹得呼啦呼啦转。   “真有意思,好久没玩了。”九霄笑着,做势要将手指戳到风车中心去。   没想墨珠一把将风车挪远,顺带一个有些微愕的表情。   “真小……”   气字还没说出来,九霄就听墨珠皱眉道:“会不会疼?”   一瞬间那样纯,这个年纪该有的柔软全灌回了墨珠这张瓷娃娃般漂亮却呆板的脸上。   愣住的反是九霄。   这人……莫非……没有童年?   可是墨珠的表情那样诚,那样清澈见底,那样真的怕九霄被割伤,于是九霄连玩笑都说不出口。   看出了九霄的怀疑,墨珠有些明白了,于是回头,看向身后的钟碍月。   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好意思地回头。   于是钟碍月回个了然的笑,沉稳包容。   有那么一小会儿的沉默。   “啊,有人下棋!”九霄转移话题,带头冲向那边围着的人。   可不是,方一局棋到末尾。   当然了,看出到末尾的没几人,连那两个棋手都犹自沉思。   “白子已败。”等了半晌还无人落子,突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不远不近,从人群中来。   众人纷纷探头寻去。   只有钟碍月瞥见那个不着痕迹退入人流的那个背影转身前的侧面。   有些普通的一张脸,没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那身形,竟让钟碍月一个心惊!   太像杨飞盖了……   “说得是。”不偏不倚,九霄此时道,顿时吸引了所有寻找那个声音不成的人。   “什么意思。”见是个少年,还一幅正儿八经确定无比的样子,执白子的棋手顿时沉了方脸怒目道。   “咦就是说白子已经输了,你看下在这里……”感觉到不对,九霄忙改口,“第一句不是我说的……”   方脸男子一看九霄手指的棋格,心里咯噔一声脸就绿了,气急败坏冲出来一把扯住九霄的领口:“要你说!要么我和你比比!!”   突然,紧攥着九霄领口的那只粗胳膊松开了。   刘姓的方脸男子愕然回头,却只见墨珠沉稳深邃如黑玉的眼睛,好似在说不好意思借过一样,只说了句:“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   简短有力,在男子呆愣的时候,墨珠已经坐上了黑子棋手的座位。   这时那方脸男子才明白过来,这少年是顶替了另一个少年,要和他比下棋?!   男子一半是庆幸一半是懊恼,竟是安安分分地坐回去,没说一句话。   若论棋艺,挽回面子的可能就大了不知多少倍了。   想着,男子同时满头冷汗。那看似完全无力的一捏,竟让他觉得整个手都要软掉,差一些就要折了。   九霄忽然就笑了。   他看出来,原来墨珠张狂起来,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是潜藏在深沉海水中的汹涌潜流,不动声色不见狂乱,但那强势与霸气就是隔了整个海面仍旧清晰。   如果他愿意,可以随时无声无息,将你吞噬。   虽然他现在,还没有到可以吞噬人的地步。   就是这种感觉。   “会很快完的。”钟碍月的声音。   “墨珠围棋很厉害?”九霄道。   “嗯。很厉害。”钟碍月顿了顿,“只要这些不用说话的消遣,墨珠都是很有天分……墨珠是五年前我捡回来的,你可知道?”   钟碍月看向九霄,依旧笑着,只是眼神变得深邃,埋藏着难以察觉的试探。   九霄愣了愣,皱眉摇头,有些怀疑:“……墨珠没说过。”   “在他刚来的整整两年里,完全不会说话。后来我发现,我们可以在那些不需要说话的地方交流得很好。比如……围棋,茶艺,书法,箫和剑。”   “他的围棋,是你教的?”九霄道。   “呵,可以这么说。他学得很快很好,好到让我觉得,并不是我在教,而只是帮他回忆起,以前就会的某样东西。”   “……帮他回忆?”   “不错。墨珠他,没有五年前的记忆。”钟碍月道。   语毕,九霄眼里一震,似有无数思绪疾掠而过。   钟碍月貌似全不经意地看着,心下已转过对面前人二十三个假设与推断,默默筛选排除。   就在这几句对话后,一声“我认输”清晰地在众人头中响起,打断九霄与钟碍月的思索。   于是哗然一片,众人面面相觑,只剩下目送墨珠局外人一般站起离开。   而方脸男子仍盯着眼前开局不久的棋盘,目瞪口呆。   黑白主力还未拉开架势,而黑子异军突起,直直吞入白子腹地。   白子回天无力一败涂地。   “走吧。”墨珠轻道。   “好。”九霄应道,跟上。   “碍月,”九霄回头偷偷问道,“你说墨珠围棋厉害,究竟到什么程度?”   “这个么,怎么说呢。”钟碍月笑,“是我见过的,最强的。”   “好厉害!”九霄叫了一声,半跳着追上已走远了些距离的墨珠,途中被绊到,差些掀翻身边的胭脂摊。   小历手下三兄弟连忙赶上去帮着整理。   在身后一片道歉声中,墨珠揉揉额头,停下来等九霄。   墨珠的眼神里没有愠怒,只是在说,怎么老是走路不看路。又有些无奈。似乎在说,要是等他追上来,又要缠个不停了。真麻烦。   将这一切收在眼底,钟碍月就笑起来,摇摇头。   比起墨珠,九霄看起来还大上两岁的样子。   可以乖顺得整日不发一言埋头看书,缠起来却是个吓死人的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但这配合,实在可爱。   就像一对,别扭的小动物。   钟碍月想着,甩甩袖子,慢悠悠跟上。   又是那么一句轻轻出口,非笑非叹。   “人间,真和平哪。”   而在钟碍月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有三个人,就死了。   小历的脸被那么大的力道直接扇向了一边。   愣愣瞪大了眼睛直视前方的桌椅,懵了。   钟碍月那巴掌的力道控制得极精准,足以让小历痛得一惊,却不会留下任何掌印。   直到听到那句话,小历还闪亮着惊呆的眼睛,定定地看向钟碍月。   就那个被打得转头的瞬间,小历已被钟碍月不由分说抱了起来。   一吓一惊又转回头来,小历的唇便碰上了钟碍月的脸颊,又顺着那一抱滑到颈侧。   细腻的质感与一瞬加强的气息叫小历又是一个愣神。   直接说不出话了。   他的颊边腾地便是一片绯红。   他的眼开始湿润。   他的心头开始漫溢起某种暖得灼烫的,又遥远又熟悉又不知何物的情绪。   “知道么。”小历终于抬头,看着钟碍月的侧脸,轻道:“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说,不希望我死的人。”   钟碍月的脚步一顿。   那极轻微的停顿,也只有小历察觉了出来。   “嘿嘿”小历看来心情很好,随手用爪子捋了捋蓬头乱发,一个笑容,与此时钟碍月身上的阳光相映成辉,“一大早看到你,真好。”   那样真挚的眼里有那样真实的喜悦,竟让钟碍月一阵动容。   能够这样直接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是件,很幸福的事吧。   钟碍月不由想着,口中却仍轻笑道:“傻瓜,快中午了。”   小历却开始雀跃,竟是有些不由自主地说起昨夜杨飞盖提起的那些地方,叫人惊讶得是他在那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下,仍能将那些话几乎照背地说了出来。   而钟碍月只是听着,自始至终保持着那个清淡得快要被风吹散的笑容。   直到将小历安置在被窝里,才听见小历道:“杨飞盖去过那么多地方,真好。不像我,即使去了很多地方,也从没有时间和心情驻足欣赏。”   钟碍月的表情一僵,道:“是杨飞盖告诉你的?”   小历点头。   再不说话,直到出门,钟碍月的脸,才黯淡下来。   自言自语一般,看向院中草木繁茂,苦笑一声:“紫辰,从没去过那些地方……”   宽松袍袖一甩,转身离去。   袖中,隐隐露出卷轴一角。   五芒星。   最上角与左上角,“星源寺”,“比目寺”六字,力透纸背。   ——————————————不妨月朦胧————————————————   当夜。   三十里,芙蓉布障,依然红翠相扶。   已然开始的夜市里,脖颈交错人头攒动,家家铺子相继挂出的红黄灯笼在纷乱人影后闪烁着,直要将这城化作横竖的长龙,在无际喧闹中昭示炫耀这旷世繁华。   钟碍月,墨珠,小历带着三个兄弟,还有一个陌生少年,七人随意游走,成了这夜市最早的一批客人,悠闲地停停看看。   可等他们一出现,就几乎变成了整条街的人都在看他们。   钟碍月道,杨飞盖有些发烧,让他好好休息着。明日他便要启程回京准备祭祖大典,今夜,便一道去逛逛夜市。   而小历看着那个新伙伴甚是讶然:“九霄?”   不正是在星源寺里结交的小朋友么。   淡紫长衣的清秀年轻人,似乎比他还小几岁,常常坐在树下大石上研读手上经卷,眉头微皱。   三两山雀在附近跳跃啄食,微风下有落英沾肩,浑然不觉。   又安静又认真,博学广记通古识今,小小年纪高谈大论起来字字珠玑,专精于佛理禅机,让他三两相谈便甚生好感的人。   但一较真起来就会缠死你不赔命的小朋友。   小历想起来,便笑。   而那个小朋友现在也正仰着清秀的脸颊看着小历。   小历便更能看清小朋友明珠般的眼睛,还有一头墨玉乌发,留了几缕散在肩上,正随风轻曳,听见他笑得故意又无辜:“又见面了啊小历。”   走走停停,不多时,日光彻底隐去,整个夜市的规模才显现出来,在望不到头的灯笼阵中连到天边。   一行人走至转角,于茶肆停下休息。   钟碍月一转头,却发现小历不见了。   他的三个弟兄也不见了。   然后就在另一个方向,看到正在吆喝着的某壮汉,似乎在对着面前低头搬箱子的不少年轻人数落着什么。   箱子似乎很都沉,那人骂得,也似乎很伤人。   几乎所有被数落的人都不太高兴。有皱眉的有白眼的有吐唾沫的也有直接埋头干活的。   当然,也只是几乎而已。   那四个在壮汉眼皮地下互相笑着吐舌头的人就是例外。   不是小历四人又是谁。   撇眼看到旁边墙上还贴了张告示。   不用看也知道写了些什么。临时干活。   “那些工人被骂不快乐,那工头骂人也不见得快乐。而小历他们现在,却很自得其乐。”九霄笑,“命不平等,灵魂却是平等。只要去经历去体悟,何须拘泥于身份地位。”   “呵,不同的身份地位,也许体悟出的东西,本就是一样的,途径不同而已。”钟碍月道。   “人心的确贪,看到太多太远的东西,才难以发现最近最本身的那些。”说着,九霄瞟了眼一直没说话的墨珠,却见墨珠蓦地看向别处。   有些疑惑,钟碍月也转眼看向墨珠方才看的方向。   街巷恶霸,懦弱小贩。   还能上演其他什么戏码。   他再回头看墨珠,仍是那副天雷不动的样子,安静地看向一边热闹非凡的表演,却完全没被吸引的样子。   “弱肉强食,可以怜悯,也可以不怜悯,不要太过滥情也不要太过铁心就好。有几个人明白,悲伤和痛苦,也是精彩的一种。”钟碍月淡笑道。   九霄便回头来看钟碍月。   钟碍月的脸,却是看向另一些什么。   好似只是闲闲散散漫无目的地说了那句话,仅此而已。   九霄慢慢笑起来:“说得是。”   此时,墨珠却突然站了起来,走向那个小贩。而那小贩正沉默地整理着被掀翻的摊子,咬牙又委屈。   钟碍月“咦”了一声看去。   墨珠拍了下那小贩的肩膀。小贩抬起头,却看到两只向自己伸出的手。   一左一右,相同的是,都拿着铜板。   小贩左看看右看看。   其中一只手,是墨珠的。   而此刻,墨珠也有些惊讶地看向另一只手的主人。   于是另一只手的主人——九霄搓搓鼻子,道:“不要和我抢嘛。”   然后墨珠平淡的表情就松了下来,渐渐浮上暖意。   就在这时,另一头人群里忽然惨叫一片。   “咦,那群流氓的腿脚好似突然不便,怎么集体下跪给百姓磕头?”九霄看向那头,又看向墨珠道:“啊啊真不幸,那块地上刚才不知被谁扔了很多小石子,这么一跪,真会痛死。”   两人默契一笑。   又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惊叫:“啊抱歉!”   两人一愣看回去。   ——不是小历是谁?   而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那处的小历正装模作样地睁大眼睛看着那被突然当头盖下的人屎马尿浇熄惨叫的众地痞,指了指身边被他踢翻的尿桶。   一干人还在发愣,就听见旁边一把温煦的声音响起来:“给您添麻烦了。”   带着笑意,叫人分外舒服。   便是也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那里的钟碍月。   他正将足够堵嘴的银子放在被那屎尿无辜恙及的一个路人手上,再仰起脸扫了一眼众看客,忽地绽开一个笑意盈盈。   那一笑,叫那张静若文柳的脸波光潋滟得要将天上的星子全抖下来。   于是刚要发怒的那人便盯着那银子,其他人盯着那笑容,全傻了去。   远处的墨珠便是轻轻一声:“又开始蛊惑众生了。”   钟碍月转过身来,刚巧地痞中有一人回神,怒瞪着他似要大吼。   然后就真的是一声“吼”。   却不是那地痞的声音。   而是地的声音。   那地痞身侧的地面,凭空多了一个脚印,那突然的塌陷,就发出那一个震颤又不至于惊扰许多路人的声音。   那自然是钟碍月的脚印。   而此刻钟碍月就站在那张大嘴呆愣瞪眼的地痞身边,刚抬脚跨出另一步,微微弯下腰,轻笑着低声道:“借过。”   就这么,轻盈轻巧地,走了。   “……老大老大你怎么了!”   “啊啊怎么晕了!”   “哦哦臭晕了吗?”   “嗷嗷难道是被那个美男电晕了?!”   小历和三弟兄又笑闹在一起不知闹腾着什么,而墨珠和九霄手里各握了一个风车,相视而笑。   钟碍月走到墨珠身边,看向九霄,又看回墨珠,再看向九霄。   忽然有些怪异的恍惚。   他突然觉得,似乎只要墨珠和九霄两个站在一起,就是说不出的和谐。   不知是否是因为年纪相仿身高相近。   仿佛有道画笔,不生硬却是那样明显地,将那两人单独割了出来,流转着与外界不相同的气息。   这也许很危险的朋友,交得交不得。   墨珠,你如何决定。   钟碍月在心中一叹。   便是同时,一道精芒自小历眼中闪过。   又急又重,却只似轻盈地扫过。   再看时,他却已一派笑意如常。   而此时他拍了拍老二的肩,把风车塞了过去,道:“那个街角有卖百合酥糕,突然就想吃,我买完就回来找你们哈!”   说着,小历已经走开几步,老三忙招手道:“记得给我们也带!”   老二推了老三一把:“什么都要有你的分!”   三人说笑着,钟碍月也走了过来,看了跑远的小历一眼,眉心微皱,却是什么都没说。   于是六人继续前进。   初冬,风劲,将墨珠手里的风车吹得呼啦呼啦转。   “真有意思,好久没玩了。”九霄笑着,做势要将手指戳到风车中心去。   没想墨珠一把将风车挪远,顺带一个有些微愕的表情。   “真小……”   气字还没说出来,九霄就听墨珠皱眉道:“会不会疼?”   一瞬间那样纯,这个年纪该有的柔软全灌回了墨珠这张瓷娃娃般漂亮却呆板的脸上。   愣住的反是九霄。   这人……莫非……没有童年?   可是墨珠的表情那样诚,那样清澈见底,那样真的怕九霄被割伤,于是九霄连玩笑都说不出口。   看出了九霄的怀疑,墨珠有些明白了,于是回头,看向身后的钟碍月。   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好意思地回头。   于是钟碍月回个了然的笑,沉稳包容。   有那么一小会儿的沉默。   “啊,有人下棋!”九霄转移话题,带头冲向那边围着的人。   可不是,方一局棋到末尾。   当然了,看出到末尾的没几人,连那两个棋手都犹自沉思。   “白子已败。”等了半晌还无人落子,突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不远不近,从人群中来。   众人纷纷探头寻去。   只有钟碍月瞥见那个不着痕迹退入人流的那个背影转身前的侧面。   有些普通的一张脸,没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那身形,竟让钟碍月一个心惊!   太像杨飞盖了……   “说得是。”不偏不倚,九霄此时道,顿时吸引了所有寻找那个声音不成的人。   “什么意思。”见是个少年,还一幅正儿八经确定无比的样子,执白子的棋手顿时沉了方脸怒目道。   “咦就是说白子已经输了,你看下在这里……”感觉到不对,九霄忙改口,“第一句不是我说的……”   方脸男子一看九霄手指的棋格,心里咯噔一声脸就绿了,气急败坏冲出来一把扯住九霄的领口:“要你说!要么我和你比比!!”   突然,紧攥着九霄领口的那只粗胳膊松开了。   刘姓的方脸男子愕然回头,却只见墨珠沉稳深邃如黑玉的眼睛,好似在说不好意思借过一样,只说了句:“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   简短有力,在男子呆愣的时候,墨珠已经坐上了黑子棋手的座位。   这时那方脸男子才明白过来,这少年是顶替了另一个少年,要和他比下棋?!   男子一半是庆幸一半是懊恼,竟是安安分分地坐回去,没说一句话。   若论棋艺,挽回面子的可能就大了不知多少倍了。   想着,男子同时满头冷汗。那看似完全无力的一捏,竟让他觉得整个手都要软掉,差一些就要折了。   九霄忽然就笑了。   他看出来,原来墨珠张狂起来,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是潜藏在深沉海水中的汹涌潜流,不动声色不见狂乱,但那强势与霸气就是隔了整个海面仍旧清晰。   如果他愿意,可以随时无声无息,将你吞噬。   虽然他现在,还没有到可以吞噬人的地步。   就是这种感觉。   “会很快完的。”钟碍月的声音。   “墨珠围棋很厉害?”九霄道。   “嗯。很厉害。”钟碍月顿了顿,“只要这些不用说话的消遣,墨珠都是很有天分……墨珠是五年前我捡回来的,你可知道?”   钟碍月看向九霄,依旧笑着,只是眼神变得深邃,埋藏着难以察觉的试探。   九霄愣了愣,皱眉摇头,有些怀疑:“……墨珠没说过。”   “在他刚来的整整两年里,完全不会说话。后来我发现,我们可以在那些不需要说话的地方交流得很好。比如……围棋,茶艺,书法,箫和剑。”   “他的围棋,是你教的?”九霄道。   “呵,可以这么说。他学得很快很好,好到让我觉得,并不是我在教,而只是帮他回忆起,以前就会的某样东西。”   “……帮他回忆?”   “不错。墨珠他,没有五年前的记忆。”钟碍月道。   语毕,九霄眼里一震,似有无数思绪疾掠而过。   钟碍月貌似全不经意地看着,心下已转过对面前人二十三个假设与推断,默默筛选排除。   就在这几句对话后,一声“我认输”清晰地在众人头中响起,打断九霄与钟碍月的思索。   于是哗然一片,众人面面相觑,只剩下目送墨珠局外人一般站起离开。   而方脸男子仍盯着眼前开局不久的棋盘,目瞪口呆。   黑白主力还未拉开架势,而黑子异军突起,直直吞入白子腹地。   白子回天无力一败涂地。   “走吧。”墨珠轻道。   “好。”九霄应道,跟上。   “碍月,”九霄回头偷偷问道,“你说墨珠围棋厉害,究竟到什么程度?”   “这个么,怎么说呢。”钟碍月笑,“是我见过的,最强的。”   “好厉害!”九霄叫了一声,半跳着追上已走远了些距离的墨珠,途中被绊到,差些掀翻身边的胭脂摊。   小历手下三兄弟连忙赶上去帮着整理。   在身后一片道歉声中,墨珠揉揉额头,停下来等九霄。   墨珠的眼神里没有愠怒,只是在说,怎么老是走路不看路。又有些无奈。似乎在说,要是等他追上来,又要缠个不停了。真麻烦。   将这一切收在眼底,钟碍月就笑起来,摇摇头。   比起墨珠,九霄看起来还大上两岁的样子。   可以乖顺得整日不发一言埋头看书,缠起来却是个吓死人的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但这配合,实在可爱。   就像一对,别扭的小动物。   钟碍月想着,甩甩袖子,慢悠悠跟上。   又是那么一句轻轻出口,非笑非叹。   “人间,真和平哪。”   而在钟碍月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有三个人,就死了。 第九章   另一边,看似普通的郊外民宅。   一道黑影窜过屋间隐蔽处,单手支撑翻过篱笆,一脚踏过篱边石块,一个鹞子翻身,另一脚已稳稳踩在屋檐上。再一个旋身,落在墙角暗处,刚好能透过那窗口的空隙中看到其中场景。   一气呵成,毫无拖沓,气息丝毫未动。   “长灵教欺人太甚,是将我们往火坑里推。”   屋中,唯一坐着,身着黄色襦裙的女子道。   压低的声音,仍是掩不住的愤意。   “三妹,这些话自己知道就好,不需说开。”另一个明显沧桑的声音道。   说话者约莫三十岁,长脸,普通装束,一条黑带绑额,如平常商贩。   “哼,都到了这里,还不许我说么。”黄裙女子唾了一口,继续道,“咱们青湖帮打不过他们,这便认了。从属了长灵教,把我们随意使唤不说,最近叫我们做的那些,不是跟朝廷对着干么?”   “朝廷也对这渐浮上台面的势力愈见重视,保不定是招抚还是剿灭。既然我们九派十二帮都已经统归长灵教调派,等于是同一条船,暗中调查朝廷动向也是自保。”站在最边上的褐衣男子开口,瘦脸,小眼,尖下巴,有些忐忑。   “是了是了,三年前他们将我们打得七零八落有全留我们性命作牛作马真是感激涕零!”黄裙女子站起来,指着那褐衣男子怒道,“那他们截杀了五个朝官,两个三品一个四品一个五品,却让我们兄弟当了替死鬼,稀里糊涂派去抵挡官军,结果全部丧生,只剩了我们几个回来,这还叫什么自保?!”   “三妹,还没确定……”最年长的那个出声。   “三姐说得对,青湖帮只剩了我们几个功夫最好的,虽然大哥还在,还有希望复兴,但长灵教逼人太甚,只把我们当工具来看。不管他们到底藏着什么阴谋,我们都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见阎王。”另一个男子声音插进来,比方才那个年轻了一些,却是相似的装束。   “只是长灵教太过诡异,似是同时对全国各帮派出手,一两年间便相继收服了八州的大中门派。剩下的不是不好啃的骨头,就是太小的帮派不屑过问。如此大手笔,却是神不知鬼不觉般,一夕突至措手不及,其中手腕强悍灵妙,若是那背后之人光明正大出现江湖,必也是难得英豪。”   “所以这次复命前,一定要见到其他帮派的龙头。不论今晚来了几个,都要把我们的遭遇说白了,商量对策。”黄裙女子道,“跟着消息到了这里,却是一直找不出流焰公子的下落。找到就先杀了他!杀不了,至少也要挖点长灵教的阴谋出来。”   “那左鬼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找。”褐衣男子开口。   “那种嗜杀成性良知泯灭的魔鬼,长相气息总会不同凡人,一定能找到,就你个草包,泻什么气!”女子又骂一句。   忽然,烛光暗了一暗,不寻常的气流缓慢而激烈地盘旋涌入。   四人立时警觉,灯光回复的一刹那,已各自抽了兵器在手。   两柄长剑,一把薄刀,一支巨锤。   皆护在胸,配合机敏,立时便围成半圈防备。   他们快,变数却更快!   只听砰啪声从前后同时传来,两头的门窗俱被开启,蜡烛应声而灭!   冷风贯堂,夜色迷眼,却是静谧到好似风平浪静,更添十分恐惧。   围成的半圈立时变成露出大后背,四人一惊,连忙散开,两对背靠背互相防守。   “没用的哟……”   忽然一声轻轻亮亮,有些模糊有些远。   却是毫无疑问地,来自屋顶!   众人大骇,抬头望时,便是一声巨响,屋顶坍下一大块迎头砸来。   “不好!”也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四人分散退开。   灰烟纷乱,泥石零落,本就一片黑暗的屋内更是连月色星光都障蔽不见。   安静得,只剩四道呼吸。   四双拳,俱是紧握,覆了一层冷汗。   烟尘犹未退散,月色照下来,肆意飘荡。   众人抬头。   一半金色的月亮,圆润饱满,泛着柔和宁静的光辉。   另一半,遮在一个人的侧影后。   游戏般地坐在屋檐上,单手抱膝,微抬头,似只是欣赏明月当空。红衣妖娆,黑发长曳,能见的那只耳朵,泛着白皙的肤色。   另一只手支在屋檐瓦上,长长的手指一下下点着,悠哉得只差把酒当歌夜未眠。   侧影,似乎正慢慢地无声笑。   有些得意,带点恶意。   “你是……”黄裙女子惊骇一声,“坐鬼流焰!”   似有极轻的笑声,那背影微微偏过头来,于是被金黄月亮剪出个格外棱角的侧面。   “其实你这样讲,我很高兴。不过……”那个红影道。   分明是清秀的脸旁,罩在这金色红色中勾起嘴角,一个微微眯眼的调侃,便成了有些勾人的媚气,看得底下人不禁一呆。   “答错了,就要惩罚咯……”   语毕,只见红色衣袖一翻。   那坍塌的屋顶光线暗下一瞬,随即复明!   眼睛适应不了突然的黑暗,在那一瞬间里,黄裙女子已然听到衣袂飘飞声,萦绕四周。   已在身侧!   惊骇得一声大喝,长剑便是往移动的影子刺了过去!   一声钝响,是划破皮肤的声音,却是意外的。没听见任何呼痛声,也没有任何抵抗。   “咦?”   只是呼了这一个字的时间,黄裙女子的剑已被一个大得不可思议的力道钳住,横在半空!   铿锵,噗。   相近的三声。   黄裙女子立刻就明白了。   倒下去的,就是自己的三个兄弟。   明明刚才还站着说话争论不休的兄弟。   这么一下,就成了三具尸体!   连最后的呼救都来不及发出!   ——正是另一边夜市中,钟碍月说出那句话的时候。   而那女子,终于能看清这黑暗中剩下的另一人。   原来只是个少年。   她还看清,少年制住自己剑尖的那两根手指,还有那双如冰般盈亮,也如冰般无情的眼睛。   无动于衷地似把冰刃戳穿她的心脏。   仿佛方才,只是掰下三根树枝。   “左鬼!红魔!明明就是你!还我兄弟!!”一阵暴喝,有泪水漫上眼帘来,女子一扭剑柄,想要摆脱钳制,却是纹丝未动。于是一个提腿,攻向那人下盘。   她又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笑。   少年身形未动,连退都没退一小步。   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轻盈如蝶迅雷如电,顺着女子移近的攻势,仿似完全没有用力地,搭上了女子的脖!   女子凝固着身形,只剩最后一个恐惧的眼神,骤然张大却发不出声的嘴巴,还有眼里一道轻佻的笑意。   “要杀我小师父,先得问问我同不同意。”红衣少年嘴角的笑意扩大。   他的手,却收紧。   轻微的咯嘣声。   女子,即将命丧当场!   却忽然,一道狠辣的掌风暴然而至!   红衣少年急速放开手中女子,后退半步。头后仰的那一个间隙,堪堪躲过攻击,只是扬起的发梢被削落少许,随着掌风击在身侧墙上。   轰然一声,倒下整面墙壁,连同方才剩下的屋顶,悉数塌落。   一时浓烟滚滚,掩去了紧接其后的另一道掌气。   红衣少年顿时敛了神色,凝神回身。   另一个年轻身影便在这浓烟中窜入,与红衣少年错身一招,踩着落下的砖瓦回身,又是一招凌厉掌气直袭而去!   就在这坍塌的短暂时间里,两人已然过了近百招。   忽急忽慢忽近忽远,明明是争生夺死,却是式式苍润空蒙,清旷达远,凌厉卓绝中蕴藏无穷后招,绵绵相扣。   外人看来,是两位高手争夺之间妙处无处说的难得场面。   只是在那匆忙赶至的第四人看来,却是另一回事了。   好似下定判断,那赶至的裘衣劲装中年人捂着身上重伤朝着场中那方才插入救人的年轻人一声大喝:“壮士!对付魔头不必讲道义!”   说着,已经运气于掌,话毕,一道雄浑内力竟化成虎龙之势,盘旋右掌中!   就在那掌气即将脱手攻上时,红衣少年,忽侧移一步。   就这么,立于近旁。   看好戏的模样。   双手交叉抱胸,杀气顿受,那笑得甜美望向中年人的眼睛里,分明是——你中计了。   变相顿生!   中年人诧异地看着那越过红衣少年身侧直扑而来的裂风掌劲,摧枯拉朽,比方才战时强劲数倍攻向了自己,竟是来不及躲闪!   下意识地抬手出掌,已是不及。右手首先着击,龙形劲气立时散去,连着右手整个撕裂抛出!   于是一声闷哼过,鲜血自他伤口与口中喷涌而出,染红身下地面。而他的身体,已被弹出三丈远,仰面躺在地上。   中年人只来得及最后看了一眼,那两个并肩而站的人。   红衣少年,和那插手救人的年轻人。   其实也只比红衣少年年长不多岁的年轻人。   都微笑着。   连这笑容,也是相似的。   静谧的夜风里,看着那终于被余下的厉气撑暴了脑壳没了动静的血人,年轻人冷冷瞥了一眼红衣少年身上沾的血迹,终于轻道:“朱裂,说了多少次,怎可随意杀人。”   说着,他已然在废墟中找到了那刚从窒息与晕厥中苏醒的黄裙女子。   她刚清醒坐起来,正迷茫地看着乍然出现的年轻人,转眼又见跟在近旁的红衣少年,迷蒙的眼中顿时骇然一片。   年轻人只淡淡一句:“你叫了这么多次我的名字,总要出来打个招呼的。”   女子骤然睁大眼!   ——这个年轻人,才是左鬼流焰!!   而红衣少年在一旁摸摸下巴,看着那女子做势取笑道:“让人闻风丧胆却神秘莫测的左鬼流焰原是如此翩翩佳公子,好让奴家意外呢。”   只是,还没等女子猛然明白后呼叫出声,年轻人已从地上踢起一块木屑,随意地一挥,直入女子脑门。   于是连闷哼都没有,就这样后仰着,倒了下去,陷在一片泥尘中。   大眼圆睁。   那两人的衣袂飘荡着,滴血未沾。   年轻人漠然的声音继续响起来:“杀人,应该是这样。”   另一边,看似普通的郊外民宅。   一道黑影窜过屋间隐蔽处,单手支撑翻过篱笆,一脚踏过篱边石块,一个鹞子翻身,另一脚已稳稳踩在屋檐上。再一个旋身,落在墙角暗处,刚好能透过那窗口的空隙中看到其中场景。   一气呵成,毫无拖沓,气息丝毫未动。   “长灵教欺人太甚,是将我们往火坑里推。”   屋中,唯一坐着,身着黄色襦裙的女子道。   压低的声音,仍是掩不住的愤意。   “三妹,这些话自己知道就好,不需说开。”另一个明显沧桑的声音道。   说话者约莫三十岁,长脸,普通装束,一条黑带绑额,如平常商贩。   “哼,都到了这里,还不许我说么。”黄裙女子唾了一口,继续道,“咱们青湖帮打不过他们,这便认了。从属了长灵教,把我们随意使唤不说,最近叫我们做的那些,不是跟朝廷对着干么?”   “朝廷也对这渐浮上台面的势力愈见重视,保不定是招抚还是剿灭。既然我们九派十二帮都已经统归长灵教调派,等于是同一条船,暗中调查朝廷动向也是自保。”站在最边上的褐衣男子开口,瘦脸,小眼,尖下巴,有些忐忑。   “是了是了,三年前他们将我们打得七零八落有全留我们性命作牛作马真是感激涕零!”黄裙女子站起来,指着那褐衣男子怒道,“那他们截杀了五个朝官,两个三品一个四品一个五品,却让我们兄弟当了替死鬼,稀里糊涂派去抵挡官军,结果全部丧生,只剩了我们几个回来,这还叫什么自保?!”   “三妹,还没确定……”最年长的那个出声。   “三姐说得对,青湖帮只剩了我们几个功夫最好的,虽然大哥还在,还有希望复兴,但长灵教逼人太甚,只把我们当工具来看。不管他们到底藏着什么阴谋,我们都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见阎王。”另一个男子声音插进来,比方才那个年轻了一些,却是相似的装束。   “只是长灵教太过诡异,似是同时对全国各帮派出手,一两年间便相继收服了八州的大中门派。剩下的不是不好啃的骨头,就是太小的帮派不屑过问。如此大手笔,却是神不知鬼不觉般,一夕突至措手不及,其中手腕强悍灵妙,若是那背后之人光明正大出现江湖,必也是难得英豪。”   “所以这次复命前,一定要见到其他帮派的龙头。不论今晚来了几个,都要把我们的遭遇说白了,商量对策。”黄裙女子道,“跟着消息到了这里,却是一直找不出流焰公子的下落。找到就先杀了他!杀不了,至少也要挖点长灵教的阴谋出来。”   “那左鬼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找。”褐衣男子开口。   “那种嗜杀成性良知泯灭的魔鬼,长相气息总会不同凡人,一定能找到,就你个草包,泻什么气!”女子又骂一句。   忽然,烛光暗了一暗,不寻常的气流缓慢而激烈地盘旋涌入。   四人立时警觉,灯光回复的一刹那,已各自抽了兵器在手。   两柄长剑,一把薄刀,一支巨锤。   皆护在胸,配合机敏,立时便围成半圈防备。   他们快,变数却更快!   只听砰啪声从前后同时传来,两头的门窗俱被开启,蜡烛应声而灭!   冷风贯堂,夜色迷眼,却是静谧到好似风平浪静,更添十分恐惧。   围成的半圈立时变成露出大后背,四人一惊,连忙散开,两对背靠背互相防守。   “没用的哟……”   忽然一声轻轻亮亮,有些模糊有些远。   却是毫无疑问地,来自屋顶!   众人大骇,抬头望时,便是一声巨响,屋顶坍下一大块迎头砸来。   “不好!”也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四人分散退开。   灰烟纷乱,泥石零落,本就一片黑暗的屋内更是连月色星光都障蔽不见。   安静得,只剩四道呼吸。   四双拳,俱是紧握,覆了一层冷汗。   烟尘犹未退散,月色照下来,肆意飘荡。   众人抬头。   一半金色的月亮,圆润饱满,泛着柔和宁静的光辉。   另一半,遮在一个人的侧影后。   游戏般地坐在屋檐上,单手抱膝,微抬头,似只是欣赏明月当空。红衣妖娆,黑发长曳,能见的那只耳朵,泛着白皙的肤色。   另一只手支在屋檐瓦上,长长的手指一下下点着,悠哉得只差把酒当歌夜未眠。   侧影,似乎正慢慢地无声笑。   有些得意,带点恶意。   “你是……”黄裙女子惊骇一声,“坐鬼流焰!”   似有极轻的笑声,那背影微微偏过头来,于是被金黄月亮剪出个格外棱角的侧面。   “其实你这样讲,我很高兴。不过……”那个红影道。   分明是清秀的脸旁,罩在这金色红色中勾起嘴角,一个微微眯眼的调侃,便成了有些勾人的媚气,看得底下人不禁一呆。   “答错了,就要惩罚咯……”   语毕,只见红色衣袖一翻。   那坍塌的屋顶光线暗下一瞬,随即复明!   眼睛适应不了突然的黑暗,在那一瞬间里,黄裙女子已然听到衣袂飘飞声,萦绕四周。   已在身侧!   惊骇得一声大喝,长剑便是往移动的影子刺了过去!   一声钝响,是划破皮肤的声音,却是意外的。没听见任何呼痛声,也没有任何抵抗。   “咦?”   只是呼了这一个字的时间,黄裙女子的剑已被一个大得不可思议的力道钳住,横在半空!   铿锵,噗。   相近的三声。   黄裙女子立刻就明白了。   倒下去的,就是自己的三个兄弟。   明明刚才还站着说话争论不休的兄弟。   这么一下,就成了三具尸体!   连最后的呼救都来不及发出!   ——正是另一边夜市中,钟碍月说出那句话的时候。   而那女子,终于能看清这黑暗中剩下的另一人。   原来只是个少年。   她还看清,少年制住自己剑尖的那两根手指,还有那双如冰般盈亮,也如冰般无情的眼睛。   无动于衷地似把冰刃戳穿她的心脏。   仿佛方才,只是掰下三根树枝。   “左鬼!红魔!明明就是你!还我兄弟!!”一阵暴喝,有泪水漫上眼帘来,女子一扭剑柄,想要摆脱钳制,却是纹丝未动。于是一个提腿,攻向那人下盘。   她又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笑。   少年身形未动,连退都没退一小步。   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轻盈如蝶迅雷如电,顺着女子移近的攻势,仿似完全没有用力地,搭上了女子的脖!   女子凝固着身形,只剩最后一个恐惧的眼神,骤然张大却发不出声的嘴巴,还有眼里一道轻佻的笑意。   “要杀我小师父,先得问问我同不同意。”红衣少年嘴角的笑意扩大。   他的手,却收紧。   轻微的咯嘣声。   女子,即将命丧当场!   却忽然,一道狠辣的掌风暴然而至!   红衣少年急速放开手中女子,后退半步。头后仰的那一个间隙,堪堪躲过攻击,只是扬起的发梢被削落少许,随着掌风击在身侧墙上。   轰然一声,倒下整面墙壁,连同方才剩下的屋顶,悉数塌落。   一时浓烟滚滚,掩去了紧接其后的另一道掌气。   红衣少年顿时敛了神色,凝神回身。   另一个年轻身影便在这浓烟中窜入,与红衣少年错身一招,踩着落下的砖瓦回身,又是一招凌厉掌气直袭而去!   就在这坍塌的短暂时间里,两人已然过了近百招。   忽急忽慢忽近忽远,明明是争生夺死,却是式式苍润空蒙,清旷达远,凌厉卓绝中蕴藏无穷后招,绵绵相扣。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c   外人看来,是两位高手争夺之间妙处无处说的难得场面。   只是在那匆忙赶至的第四人看来,却是另一回事了。   好似下定判断,那赶至的裘衣劲装中年人捂着身上重伤朝着场中那方才插入救人的年轻人一声大喝:“壮士!对付魔头不必讲道义!”   说着,已经运气于掌,话毕,一道雄浑内力竟化成虎龙之势,盘旋右掌中!   就在那掌气即将脱手攻上时,红衣少年,忽侧移一步。   就这么,立于近旁。   看好戏的模样。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 _0._c_o_m   双手交叉抱胸,杀气顿受,那笑得甜美望向中年人的眼睛里,分明是——你中计了。   变相顿生!   中年人诧异地看着那越过红衣少年身侧直扑而来的裂风掌劲,摧枯拉朽,比方才战时强劲数倍攻向了自己,竟是来不及躲闪!   下意识地抬手出掌,已是不及。右手首先着击,龙形劲气立时散去,连着右手整个撕裂抛出!   于是一声闷哼过,鲜血自他伤口与口中喷涌而出,染红身下地面。而他的身体,已被弹出三丈远,仰面躺在地上。   中年人只来得及最后看了一眼,那两个并肩而站的人。   红衣少年,和那插手救人的年轻人。   其实也只比红衣少年年长不多岁的年轻人。   都微笑着。   连这笑容,也是相似的。   静谧的夜风里,看着那终于被余下的厉气撑暴了脑壳没了动静的血人,年轻人冷冷瞥了一眼红衣少年身上沾的血迹,终于轻道:“朱裂,说了多少次,怎可随意杀人。”   说着,他已然在废墟中找到了那刚从窒息与晕厥中苏醒的黄裙女子。   她刚清醒坐起来,正迷茫地看着乍然出现的年轻人,转眼又见跟在近旁的红衣少年,迷蒙的眼中顿时骇然一片。   年轻人只淡淡一句:“你叫了这么多次我的名字,总要出来打个招呼的。”   女子骤然睁大眼!   ——这个年轻人,才是左鬼流焰!!   而红衣少年在一旁摸摸下巴,看着那女子做势取笑道:“让人闻风丧胆却神秘莫测的左鬼流焰原是如此翩翩佳公子,好让奴家意外呢。”   只是,还没等女子猛然明白后呼叫出声,年轻人已从地上踢起一块木屑,随意地一挥,直入女子脑门。   于是连闷哼都没有,就这样后仰着,倒了下去,陷在一片泥尘中。   大眼圆睁。   那两人的衣袂飘荡着,滴血未沾。   年轻人漠然的声音继续响起来:“杀人,应该是这样。”   另一边,看似普通的郊外民宅。   一道黑影窜过屋间隐蔽处,单手支撑翻过篱笆,一脚踏过篱边石块,一个鹞子翻身,另一脚已稳稳踩在屋檐上。再一个旋身,落在墙角暗处,刚好能透过那窗口的空隙中看到其中场景。   一气呵成,毫无拖沓,气息丝毫未动。   “长灵教欺人太甚,是将我们往火坑里推。”   屋中,唯一坐着,身着黄色襦裙的女子道。   压低的声音,仍是掩不住的愤意。   “三妹,这些话自己知道就好,不需说开。”另一个明显沧桑的声音道。   说话者约莫三十岁,长脸,普通装束,一条黑带绑额,如平常商贩。   “哼,都到了这里,还不许我说么。”黄裙女子唾了一口,继续道,“咱们青湖帮打不过他们,这便认了。从属了长灵教,把我们随意使唤不说,最近叫我们做的那些,不是跟朝廷对着干么?”   “朝廷也对这渐浮上台面的势力愈见重视,保不定是招抚还是剿灭。既然我们九派十二帮都已经统归长灵教调派,等于是同一条船,暗中调查朝廷动向也是自保。”站在最边上的褐衣男子开口,瘦脸,小眼,尖下巴,有些忐忑。   “是了是了,三年前他们将我们打得七零八落有全留我们性命作牛作马真是感激涕零!”黄裙女子站起来,指着那褐衣男子怒道,“那他们截杀了五个朝官,两个三品一个四品一个五品,却让我们兄弟当了替死鬼,稀里糊涂派去抵挡官军,结果全部丧生,只剩了我们几个回来,这还叫什么自保?!”   “三妹,还没确定……”最年长的那个出声。   “三姐说得对,青湖帮只剩了我们几个功夫最好的,虽然大哥还在,还有希望复兴,但长灵教逼人太甚,只把我们当工具来看。不管他们到底藏着什么阴谋,我们都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见阎王。”另一个男子声音插进来,比方才那个年轻了一些,却是相似的装束。   “只是长灵教太过诡异,似是同时对全国各帮派出手,一两年间便相继收服了八州的大中门派。剩下的不是不好啃的骨头,就是太小的帮派不屑过问。如此大手笔,却是神不知鬼不觉般,一夕突至措手不及,其中手腕强悍灵妙,若是那背后之人光明正大出现江湖,必也是难得英豪。”   “所以这次复命前,一定要见到其他帮派的龙头。不论今晚来了几个,都要把我们的遭遇说白了,商量对策。”黄裙女子道,“跟着消息到了这里,却是一直找不出流焰公子的下落。找到就先杀了他!杀不了,至少也要挖点长灵教的阴谋出来。”   “那左鬼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找。”褐衣男子开口。   “那种嗜杀成性良知泯灭的魔鬼,长相气息总会不同凡人,一定能找到,就你个草包,泻什么气!”女子又骂一句。   忽然,烛光暗了一暗,不寻常的气流缓慢而激烈地盘旋涌入。   四人立时警觉,灯光回复的一刹那,已各自抽了兵器在手。   两柄长剑,一把薄刀,一支巨锤。   皆护在胸,配合机敏,立时便围成半圈防备。   他们快,变数却更快!   只听砰啪声从前后同时传来,两头的门窗俱被开启,蜡烛应声而灭!   冷风贯堂,夜色迷眼,却是静谧到好似风平浪静,更添十分恐惧。   围成的半圈立时变成露出大后背,四人一惊,连忙散开,两对背靠背互相防守。   “没用的哟……”   忽然一声轻轻亮亮,有些模糊有些远。   却是毫无疑问地,来自屋顶!   众人大骇,抬头望时,便是一声巨响,屋顶坍下一大块迎头砸来。   “不好!”也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四人分散退开。   灰烟纷乱,泥石零落,本就一片黑暗的屋内更是连月色星光都障蔽不见。   安静得,只剩四道呼吸。   四双拳,俱是紧握,覆了一层冷汗。   烟尘犹未退散,月色照下来,肆意飘荡。   众人抬头。   一半金色的月亮,圆润饱满,泛着柔和宁静的光辉。   另一半,遮在一个人的侧影后。   游戏般地坐在屋檐上,单手抱膝,微抬头,似只是欣赏明月当空。红衣妖娆,黑发长曳,能见的那只耳朵,泛着白皙的肤色。   另一只手支在屋檐瓦上,长长的手指一下下点着,悠哉得只差把酒当歌夜未眠。   侧影,似乎正慢慢地无声笑。   有些得意,带点恶意。   “你是……”黄裙女子惊骇一声,“坐鬼流焰!”   似有极轻的笑声,那背影微微偏过头来,于是被金黄月亮剪出个格外棱角的侧面。   “其实你这样讲,我很高兴。不过……”那个红影道。   分明是清秀的脸旁,罩在这金色红色中勾起嘴角,一个微微眯眼的调侃,便成了有些勾人的媚气,看得底下人不禁一呆。   “答错了,就要惩罚咯……”   语毕,只见红色衣袖一翻。   那坍塌的屋顶光线暗下一瞬,随即复明!   眼睛适应不了突然的黑暗,在那一瞬间里,黄裙女子已然听到衣袂飘飞声,萦绕四周。   已在身侧!   惊骇得一声大喝,长剑便是往移动的影子刺了过去!   一声钝响,是划破皮肤的声音,却是意外的。没听见任何呼痛声,也没有任何抵抗。   “咦?”   只是呼了这一个字的时间,黄裙女子的剑已被一个大得不可思议的力道钳住,横在半空!   铿锵,噗。   相近的三声。   黄裙女子立刻就明白了。   倒下去的,就是自己的三个兄弟。   明明刚才还站着说话争论不休的兄弟。   这么一下,就成了三具尸体!   连最后的呼救都来不及发出!   ——正是另一边夜市中,钟碍月说出那句话的时候。   而那女子,终于能看清这黑暗中剩下的另一人。   原来只是个少年。   她还看清,少年制住自己剑尖的那两根手指,还有那双如冰般盈亮,也如冰般无情的眼睛。   无动于衷地似把冰刃戳穿她的心脏。   仿佛方才,只是掰下三根树枝。   “左鬼!红魔!明明就是你!还我兄弟!!”一阵暴喝,有泪水漫上眼帘来,女子一扭剑柄,想要摆脱钳制,却是纹丝未动。于是一个提腿,攻向那人下盘。   她又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笑。   少年身形未动,连退都没退一小步。   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轻盈如蝶迅雷如电,顺着女子移近的攻势,仿似完全没有用力地,搭上了女子的脖!   女子凝固着身形,只剩最后一个恐惧的眼神,骤然张大却发不出声的嘴巴,还有眼里一道轻佻的笑意。   “要杀我小师父,先得问问我同不同意。”红衣少年嘴角的笑意扩大。   他的手,却收紧。   轻微的咯嘣声。   女子,即将命丧当场!   却忽然,一道狠辣的掌风暴然而至!   红衣少年急速放开手中女子,后退半步。头后仰的那一个间隙,堪堪躲过攻击,只是扬起的发梢被削落少许,随着掌风击在身侧墙上。   轰然一声,倒下整面墙壁,连同方才剩下的屋顶,悉数塌落。   一时浓烟滚滚,掩去了紧接其后的另一道掌气。   红衣少年顿时敛了神色,凝神回身。   另一个年轻身影便在这浓烟中窜入,与红衣少年错身一招,踩着落下的砖瓦回身,又是一招凌厉掌气直袭而去!   就在这坍塌的短暂时间里,两人已然过了近百招。   忽急忽慢忽近忽远,明明是争生夺死,却是式式苍润空蒙,清旷达远,凌厉卓绝中蕴藏无穷后招,绵绵相扣。   外人看来,是两位高手争夺之间妙处无处说的难得场面。   只是在那匆忙赶至的第四人看来,却是另一回事了。   好似下定判断,那赶至的裘衣劲装中年人捂着身上重伤朝着场中那方才插入救人的年轻人一声大喝:“壮士!对付魔头不必讲道义!”   说着,已经运气于掌,话毕,一道雄浑内力竟化成虎龙之势,盘旋右掌中!   就在那掌气即将脱手攻上时,红衣少年,忽侧移一步。   就这么,立于近旁。   看好戏的模样。   双手交叉抱胸,杀气顿受,那笑得甜美望向中年人的眼睛里,分明是——你中计了。   变相顿生!   中年人诧异地看着那越过红衣少年身侧直扑而来的裂风掌劲,摧枯拉朽,比方才战时强劲数倍攻向了自己,竟是来不及躲闪!   下意识地抬手出掌,已是不及。右手首先着击,龙形劲气立时散去,连着右手整个撕裂抛出!   于是一声闷哼过,鲜血自他伤口与口中喷涌而出,染红身下地面。而他的身体,已被弹出三丈远,仰面躺在地上。   中年人只来得及最后看了一眼,那两个并肩而站的人。   红衣少年,和那插手救人的年轻人。   其实也只比红衣少年年长不多岁的年轻人。   都微笑着。   连这笑容,也是相似的。   静谧的夜风里,看着那终于被余下的厉气撑暴了脑壳没了动静的血人,年轻人冷冷瞥了一眼红衣少年身上沾的血迹,终于轻道:“朱裂,说了多少次,怎可随意杀人。”   说着,他已然在废墟中找到了那刚从窒息与晕厥中苏醒的黄裙女子。   她刚清醒坐起来,正迷茫地看着乍然出现的年轻人,转眼又见跟在近旁的红衣少年,迷蒙的眼中顿时骇然一片。   年轻人只淡淡一句:“你叫了这么多次我的名字,总要出来打个招呼的。”   女子骤然睁大眼!   ——这个年轻人,才是左鬼流焰!!   而红衣少年在一旁摸摸下巴,看着那女子做势取笑道:“让人闻风丧胆却神秘莫测的左鬼流焰原是如此翩翩佳公子,好让奴家意外呢。”   只是,还没等女子猛然明白后呼叫出声,年轻人已从地上踢起一块木屑,随意地一挥,直入女子脑门。   于是连闷哼都没有,就这样后仰着,倒了下去,陷在一片泥尘中。   大眼圆睁。   那两人的衣袂飘荡着,滴血未沾。   年轻人漠然的声音继续响起来:“杀人,应该是这样。” 第十章   “真是不小心。”年轻人瞥了一眼远处的尸身,又道。   “嗯。下次不会了。”朱裂走近他,常笑却依旧冷然的眼居然灵动得仿佛注了融水。小孩子一样伸手拉住年轻人衣袖,表情缓和又温顺,有些小心翼翼,哪有方才的煞气,“我刚去端了黑龙坛,就接到命令过来收拾青湖帮残余。没想到还剩下一个黑龙坛的,差些就着道了。”   “他的功力不错。若不是正凝气运功于掌,一时化散不开,也不会一招即死。”不紧不慢地说着,年轻人勾起一抹无声浅笑。   笑着,绝决的弧线,是比这寒风更冷更刺骨更无情。   就如一汪冷清的高山冻泉,偏又掩在极浓重的花海里面。   又矛盾,又和谐。   但这红衣少年,在看到这样的笑容时,却是由衷的欢喜:“没人能抓住那么短的契合点,在以迅猛如雷冠绝天下的黑龙掌前提醒我退开。但你可以。因为你是钟未空。”   长灵教的杀手锏,顶级任务执行者,左鬼流焰——钟未空!   这样的笑容,才是钟未空该有的那一个。   而不是那个时隔半年终于找到却发现完全变了个人一样整日乐呵呵没心没肺的小历。   “没大没小……如果你躲不开,就不是提醒。”冷冷笑了一声,钟未空摇头,转身往后走。   “我的功力有没长进?”朱裂立即跟上。   “刚才不是和我平手么。”   “分明是让我。”   “……的确长进不少。”钟未空顿了顿,“教里,常派你出任务?”   “嗯。”朱裂似乎颇为自豪,“你的班子,几乎都是我接了。”   继承者么。   想着,钟未空眸中一黯一冷。   有一些什么翻涌如墨,层层推叠。   垂眼间,更深更沉更冷肃。   “……怎么了?”朱裂道。   “呵。你也觉得,杀人,不过如此,对么。”   “没错。”朱裂笑道。   “呵,是么。那么……”钟未空转过脸,忽然一个笑容灿烂。   那样明媚如春阳,清澈得可以将人融化其中。   朱裂却是一个冷战,立时绷紧神经。   一股凉意从脚底泛上来直灌他心窝。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当钟未空露出这样绝美的笑容,便是,要开杀戒的时候!   朱裂刚要提气回退,竟是躲避不开,回神时,已被钟未空死死扼住咽喉!   立刻呼吸不畅,直要窒息。   冷汗薄薄地罩在朱裂额头,眉头微皱,笑容却是未变。他有些困难地道:“我那样说,你不高兴么。”   “不怕么。”未答反问,钟未空勾起半边嘴角,将朱裂微微提起在空中,从下往上地看去。   这个角度看来,钟未空的双眼更显狭长阴厉,乖戾邪傲地可以立时动手杀掉朱裂。   朱裂知道,钟未空的确是可以,立时杀死自己的。   随时杀死任务指定者,无论是否相识,已是家常便饭。   即使不是任务,也无多大区别。   这就是钟未空。   “你刚才救我了。”朱裂却只如此道,什么抵抗都未做。   “在夜市看到你的背影,总不好没打个招呼就永隔。”钟未空微笑。   “你不希望我杀人么。”   “……”   “你不希望,我变成和你一样的杀人魔么。”   “那是你的事。”   “你是讨厌你自己吧。”朱裂竟是一个笑容。   钟未空眯细了威胁的眼,沉默。   “你不会杀我。”朱裂又道,唇色已紫。   “凭什么。”   朱裂笑得愈加开怀:“就凭这世上……只有我一人……相信自己不会被你杀掉。”   对视,碰撞,互不退让的争锋。   “既然师父被我杀了,我就是长灵教之敌。既然被你找到了,怎能不杀你。你跟踪我,已有半个月吧。”钟未空冷笑一声,缓缓道。   “嗯……十四天了……我要带你回去……把事情弄明白……”   “这么相信我是清白的?”钟未空一个嘲讽,“别忘了,师父死在沧碧掌下。师父的独门绝学,只有我继承下来的沧碧掌。”   “……一定有原因的。”朱裂顿了顿,“你是……唯一待我好的人……”   长久的沉默。   有仓卒的凝滞夹着薄雾涌上钟未空拉远的眼里。   不悲不怒不喜不恶不伤不妄。   看在朱裂眼里,一阵纠结。   虽然朱裂的唇连着颊连着喉,都已青紫了。   钟未空忽然一个甩手将朱裂狠狠扔到地上,隔空点了朱裂睡穴。   犹是自信又不甘地,歪倒在地的朱裂闭上了眼睛。   然后钟未空吸了口气,也微抬头,静静闭上眼。   他无声笑。   除了我,会沧碧掌的,就是师父。   而另一边,缓缓靠近的脚步声,一下一下。   听在钟未空耳里,一贯的不急不徐。   清晰,粘潮。   “哎呀哈,这手臂飞得还真远。”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   钟未空睁眼看去。   杨飞盖。   单挑眉,手提着灯笼,只着了件素色单衣,正从那中年人尸身旁缓缓走近的杨飞盖。   而此时杨飞盖踢了踢那飞到脚边的断臂。   “本想给他剃个手毛,一不小心剃过头了。”钟未空似笑非笑,双眼依旧冷冽。   “这过头得还真彻底。”杨飞盖笑,看向钟未空四周。   分明见到了废墟中那横斜的五具身体,而那红衣少年犹为抢眼。   “你杀了他们?”走近身侧,杨飞盖轻问,宁静得仿似梅上霜雪。   “是。”钟未空毫不犹豫地承认,扬眉,有些挑衅。   “嗯,好。”依旧宁静地,杨飞盖已走到钟未空身边停下,点了点头,打了个犹带三分睡意的哈欠,像只是打了个招呼般,伸出那只没有握灯的手,道,“我累了,回家吧。”   明明是轻轻一句,却听得钟未空心头一震。   ——此时,整个世界都是黑暗,只有杨飞盖手中的一只灯笼,散着盈盈柔光。   水绿色的袖子盖着杨飞盖纤长手指,而手指好似全不用力地将灯笼提在手中。   的确是有些发烧的微红脸颊,衬在他有些苍白的肤色中,像是扑了一层蜜色。   柔光映在那墨黑双瞳里,镶了一对珍珠耳坠般,盈亮夺目,全无煞气,流云荡漾的光彩。   于是全世界只剩了这么一个人,一盏灯,一双眼。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白首壮心驯大海,青春浩气走千山。   可是他说,回家吧。   灯笼悠悠地打着转。   钟未空看到了,灯笼转过来的那一面上画着的那只猪头,潦草乖张。   脑海里忽然响起另一个轻柔年幼的声音。   会带着一盏最漂亮的灯,带你离开。   两张分明不相似的脸便重叠了起来。   于是,一股暖意慢慢弥散开来,渐渐包裹心脏。   鬼使神差般,钟未空抬手,握住那伸过来的手,说了句:“嗯。”   幽暗的路上,已无行人,只有一盏灯光照着两人前行的步伐。   “为什么出来找?”钟未空开口。   杨飞盖笑:“没办法。我怕你和你哥一个模子,在京城迷路就麻烦了。”   钟未空撇嘴:“……你不是发烧了么,怎么还穿这么少。”   “发烧了嘛。”看到身边人终于又有了小历的样子,杨飞盖笑,“所以,烧糊涂了。”   钟未空道:“习武之人,身体怎么还这么差……不过就是一晚不盖被子而已。”   “这一晚经历难得,发个烧纪念一下。”杨飞盖笑道,眼睛,却瞟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个树丛里,有七具尸体。   脖子与身体骨骼都扭曲成怪异的角度。   两人同样式的黄衣,三人同样式的青衣,剩下两个,一白一紫。   分别是驮山派,空山派,华阴洞和凌霄寨位阶不小的人。   染血太多,直要辨不出服色。   赶来与青湖帮商议出路,却在即将赶到时,命丧黄泉。   躺在被树枝遮挡的月色里,静静狰狞。   杨飞盖来时,是有披了件厚外氅的。   此时,正静静的扔在那血场外围,原先的白色已染了一半红色。   浅红艳红深红暗红,层层叠叠。   犹未干。   真是不好意思呵。   杨飞盖心道。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出手,特别重。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的笛声幽幽暗转。   断云过雨,花前歌扇,梅边酒盏。   但年光暗换,人生易感。   西归水,南飞雁。   叹息一般。   卑微,绵长,悠远。   浮生若梦,似水流年。   一切,重回平静。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就这么坐在床头,盯着眼前的这张脸。   不知是沉思还是发呆,微皱着眉。   两人刚回来,而钟未空也刚把杨飞盖塞到被窝里捂好。   床头上插着那两个风车。   是被先回来的那几人放在那里,留给杨飞盖当礼物了。   本是呼啦呼啦地在夜风中呱噪着,钟未空关了窗子,就只剩下一屋子的静谧。   还有他现在盯着的那个人传来的钝重呼吸声。   有些不健康的味道。   杨飞盖闭了眼,似乎已经睡着了。   绯红的两颊,微皱的眉,薄汗罩额,将刘海凝成几缕,横斜在颊边。   仍是乖乖忍受被子里包得严严实实的热度。   于是钟未空伸手过去,在杨飞盖的额头探了探温度。   感受到突然的冰凉,杨飞盖的眉头便松了下来。   这温度,有些高了。   钟未空想着,收手。   他一直在想,为什么就会这么傻不拉叽地跟着这个人回来了,还一路上拎着那个白痴的猪头灯更是白痴地手拉着手一路无语地回了还进了他屋子还伺候他睡下还这么继续白痴地盯着他瞧?   是他发烧了还是自己发烧了?   钟未空的眉头,皱得很深。   这种情况对于理性第一逻辑至上的他来说实在是匪夷所思。   所以钟未空把脑袋朝着杨飞盖的脸凑过去,似乎想要看个究竟出来。   那张因为生病而显得虚弱的脸被钟未空的视线来来回回地扫荡。   额头眼角眉梢鼻梁鼻翼唇线下巴脸颊耳际,一点点刻画过去。   钟未空看不见他自己的脸上,是极少见的,迷惑又温柔的色彩。   “我还以为,你要亲我。”   猛地听到轻轻的一声,不甚清晰,却也足以让钟未空震了震。   钟未空瞪大眼睛,这才发现,两人的距离足以让气息交混,粘稠得煞是暧昧。   而杨飞盖依旧闭着眼,只勾出半个戏谑的微笑。   而此刻,慢慢睁开一条缝。   得意地睡意地湿意地看着钟未空,闪烁得像是一汪春潭。   “哇!!”钟未空蹭地整个人往后跳了起来,后背便“嘭”得一声撞上了床柱,立时整张床都惊天动地起来。   杨飞盖未料到这一变,一惊之下迅速坐直身体拦手就要接住钟未空。   而钟未空一见他这迎面而来势不可挡的气势,更是着慌,整个人都跳上床沿,又是“嘭”的一声。   他的脑袋就顺着这一跳撞上了床顶横梁。   这钟碍月是何许人?他别院里的床又是何等床?床上的木料又是何等坚固?   所以钟未空的眼前一条银河嗽地铺展开来。   根本不受控制地,他被横梁的反冲力撞了下来,正好压到下面正好张开了双臂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的人身上。   整个人都扑了下去。   也就是说,另一个人被整个压在了下面。   四目相对。   都是睁得斗大。   只不过一个人的眼里一惊之后满是笑意,另一个一惊之后就是更惊更骇更手足无措。   钟未空噌地抬手一把捂住杨飞盖的眼,同时支起上身。   ——方才那一扑的瞬间,两人的唇,相擦而过!   所以现在钟未空的脑子里全是轰隆隆的鸣响。   半晌他才想到,这么一来——他还真亲了杨飞盖了?!   顿时天旋地转。   一片粉嫩便自颊边升到脖颈。   而从钟未空未并拢的指缝里看到钟未空脸上五彩表情的某人,无声笑了起来。   带着连杨飞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一闪而过的精芒,未被钟未空捕捉到。于是杨飞盖眼里便只剩了懒惰倦怠的茫然睡眼,似盖了好几层褶皱的纱。   “……很戳。”杨飞盖忽道。   听到这句,钟未空微一愣神,才发现,床头插着的紫色风车被这么一闹,歪歪地斜了出来,一片风叶恰好戳在了杨飞盖额头。   而钟未空的手有些不知轻重地将那脑袋定在那里,让杨飞盖不能避开。   “抱歉……”讪笑一声,钟未空收回手。   “红色和紫色,喜欢哪个?”杨飞盖从被窝缓缓伸了手出来,轻轻抓住那紫色风车。   钟未空想了想:“讨厌红色。”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有个词,叫红得发紫。”杨飞盖朦胧的眼神飘远,缓缓道,“所以说,很红的时候,才会变成紫。也所以说,红色,永远赢不了紫色。”   钟未空皱眉。   杨飞盖闭上眼睛。   彼时有不知何处钻进的风,带起那一红一紫两只风车,发出疙瘩疙瘩的声响来。   在清冷的夜里,别样的寂寞。   “要记得。”杨飞盖的声音继续传过来,“我就是个,大骗子。”   似调侃又似真挚的话语,让钟未空不由得看了回去。   杨飞盖的头靠在那风车上,似已沉沉睡去。   梦呓一般。   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钟未空转过脸去。   缓缓抬手,碰到自己的唇。   也不知想到什么,表情,竟是黯淡了下来,有些出神。   无声一笑。   “这就是,人类的味道么……”   “真是不小心。”年轻人瞥了一眼远处的尸身,又道。   “嗯。下次不会了。”朱裂走近他,常笑却依旧冷然的眼居然灵动得仿佛注了融水。小孩子一样伸手拉住年轻人衣袖,表情缓和又温顺,有些小心翼翼,哪有方才的煞气,“我刚去端了黑龙坛,就接到命令过来收拾青湖帮残余。没想到还剩下一个黑龙坛的,差些就着道了。”   “他的功力不错。若不是正凝气运功于掌,一时化散不开,也不会一招即死。”不紧不慢地说着,年轻人勾起一抹无声浅笑。   笑着,绝决的弧线,是比这寒风更冷更刺骨更无情。   就如一汪冷清的高山冻泉,偏又掩在极浓重的花海里面。   又矛盾,又和谐。   但这红衣少年,在看到这样的笑容时,却是由衷的欢喜:“没人能抓住那么短的契合点,在以迅猛如雷冠绝天下的黑龙掌前提醒我退开。但你可以。因为你是钟未空。”   长灵教的杀手锏,顶级任务执行者,左鬼流焰——钟未空!   这样的笑容,才是钟未空该有的那一个。   而不是那个时隔半年终于找到却发现完全变了个人一样整日乐呵呵没心没肺的小历。   “没大没小……如果你躲不开,就不是提醒。”冷冷笑了一声,钟未空摇头,转身往后走。   “我的功力有没长进?”朱裂立即跟上。   “刚才不是和我平手么。”   “分明是让我。”   “……的确长进不少。”钟未空顿了顿,“教里,常派你出任务?”   “嗯。”朱裂似乎颇为自豪,“你的班子,几乎都是我接了。”   继承者么。   想着,钟未空眸中一黯一冷。   有一些什么翻涌如墨,层层推叠。   垂眼间,更深更沉更冷肃。   “……怎么了?”朱裂道。   “呵。你也觉得,杀人,不过如此,对么。”   “没错。”朱裂笑道。   “呵,是么。那么……”钟未空转过脸,忽然一个笑容灿烂。   那样明媚如春阳,清澈得可以将人融化其中。   朱裂却是一个冷战,立时绷紧神经。   一股凉意从脚底泛上来直灌他心窝。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当钟未空露出这样绝美的笑容,便是,要开杀戒的时候!   朱裂刚要提气回退,竟是躲避不开,回神时,已被钟未空死死扼住咽喉!   立刻呼吸不畅,直要窒息。   冷汗薄薄地罩在朱裂额头,眉头微皱,笑容却是未变。他有些困难地道:“我那样说,你不高兴么。”   “不怕么。”未答反问,钟未空勾起半边嘴角,将朱裂微微提起在空中,从下往上地看去。   这个角度看来,钟未空的双眼更显狭长阴厉,乖戾邪傲地可以立时动手杀掉朱裂。   朱裂知道,钟未空的确是可以,立时杀死自己的。   随时杀死任务指定者,无论是否相识,已是家常便饭。   即使不是任务,也无多大区别。   这就是钟未空。   “你刚才救我了。”朱裂却只如此道,什么抵抗都未做。   “在夜市看到你的背影,总不好没打个招呼就永隔。”钟未空微笑。   “你不希望我杀人么。”   “……”   “你不希望,我变成和你一样的杀人魔么。”   “那是你的事。”   “你是讨厌你自己吧。”朱裂竟是一个笑容。   钟未空眯细了威胁的眼,沉默。   “你不会杀我。”朱裂又道,唇色已紫。   “凭什么。”   朱裂笑得愈加开怀:“就凭这世上……只有我一人……相信自己不会被你杀掉。”   对视,碰撞,互不退让的争锋。   “既然师父被我杀了,我就是长灵教之敌。既然被你找到了,怎能不杀你。你跟踪我,已有半个月吧。”钟未空冷笑一声,缓缓道。   “嗯……十四天了……我要带你回去……把事情弄明白……”   “这么相信我是清白的?”钟未空一个嘲讽,“别忘了,师父死在沧碧掌下。师父的独门绝学,只有我继承下来的沧碧掌。”   “……一定有原因的。”朱裂顿了顿,“你是……唯一待我好的人……”   长久的沉默。   有仓卒的凝滞夹着薄雾涌上钟未空拉远的眼里。   不悲不怒不喜不恶不伤不妄。   看在朱裂眼里,一阵纠结。   虽然朱裂的唇连着颊连着喉,都已青紫了。   钟未空忽然一个甩手将朱裂狠狠扔到地上,隔空点了朱裂睡穴。   犹是自信又不甘地,歪倒在地的朱裂闭上了眼睛。   然后钟未空吸了口气,也微抬头,静静闭上眼。   他无声笑。   除了我,会沧碧掌的,就是师父。   而另一边,缓缓靠近的脚步声,一下一下。   听在钟未空耳里,一贯的不急不徐。   清晰,粘潮。   “哎呀哈,这手臂飞得还真远。”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   钟未空睁眼看去。   杨飞盖。   单挑眉,手提着灯笼,只着了件素色单衣,正从那中年人尸身旁缓缓走近的杨飞盖。   而此时杨飞盖踢了踢那飞到脚边的断臂。   “本想给他剃个手毛,一不小心剃过头了。”钟未空似笑非笑,双眼依旧冷冽。   “这过头得还真彻底。”杨飞盖笑,看向钟未空四周。   分明见到了废墟中那横斜的五具身体,而那红衣少年犹为抢眼。   “你杀了他们?”走近身侧,杨飞盖轻问,宁静得仿似梅上霜雪。   “是。”钟未空毫不犹豫地承认,扬眉,有些挑衅。   “嗯,好。”依旧宁静地,杨飞盖已走到钟未空身边停下,点了点头,打了个犹带三分睡意的哈欠,像只是打了个招呼般,伸出那只没有握灯的手,道,“我累了,回家吧。”   明明是轻轻一句,却听得钟未空心头一震。   ——此时,整个世界都是黑暗,只有杨飞盖手中的一只灯笼,散着盈盈柔光。   水绿色的袖子盖着杨飞盖纤长手指,而手指好似全不用力地将灯笼提在手中。   的确是有些发烧的微红脸颊,衬在他有些苍白的肤色中,像是扑了一层蜜色。   柔光映在那墨黑双瞳里,镶了一对珍珠耳坠般,盈亮夺目,全无煞气,流云荡漾的光彩。   于是全世界只剩了这么一个人,一盏灯,一双眼。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白首壮心驯大海,青春浩气走千山。   可是他说,回家吧。   灯笼悠悠地打着转。   钟未空看到了,灯笼转过来的那一面上画着的那只猪头,潦草乖张。   脑海里忽然响起另一个轻柔年幼的声音。   会带着一盏最漂亮的灯,带你离开。   两张分明不相似的脸便重叠了起来。   于是,一股暖意慢慢弥散开来,渐渐包裹心脏。   鬼使神差般,钟未空抬手,握住那伸过来的手,说了句:“嗯。”   幽暗的路上,已无行人,只有一盏灯光照着两人前行的步伐。   “为什么出来找?”钟未空开口。   杨飞盖笑:“没办法。我怕你和你哥一个模子,在京城迷路就麻烦了。”   钟未空撇嘴:“……你不是发烧了么,怎么还穿这么少。”   “发烧了嘛。”看到身边人终于又有了小历的样子,杨飞盖笑,“所以,烧糊涂了。”   钟未空道:“习武之人,身体怎么还这么差……不过就是一晚不盖被子而已。”   “这一晚经历难得,发个烧纪念一下。”杨飞盖笑道,眼睛,却瞟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个树丛里,有七具尸体。   脖子与身体骨骼都扭曲成怪异的角度。   两人同样式的黄衣,三人同样式的青衣,剩下两个,一白一紫。   分别是驮山派,空山派,华阴洞和凌霄寨位阶不小的人。   染血太多,直要辨不出服色。   赶来与青湖帮商议出路,却在即将赶到时,命丧黄泉。   躺在被树枝遮挡的月色里,静静狰狞。   杨飞盖来时,是有披了件厚外氅的。   此时,正静静的扔在那血场外围,原先的白色已染了一半红色。   浅红艳红深红暗红,层层叠叠。   犹未干。   真是不好意思呵。   杨飞盖心道。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出手,特别重。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的笛声幽幽暗转。   断云过雨,花前歌扇,梅边酒盏。   但年光暗换,人生易感。   西归水,南飞雁。   叹息一般。   卑微,绵长,悠远。   浮生若梦,似水流年。   一切,重回平静。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就这么坐在床头,盯着眼前的这张脸。   不知是沉思还是发呆,微皱着眉。   两人刚回来,而钟未空也刚把杨飞盖塞到被窝里捂好。   床头上插着那两个风车。   是被先回来的那几人放在那里,留给杨飞盖当礼物了。   本是呼啦呼啦地在夜风中呱噪着,钟未空关了窗子,就只剩下一屋子的静谧。   还有他现在盯着的那个人传来的钝重呼吸声。   有些不健康的味道。   杨飞盖闭了眼,似乎已经睡着了。   绯红的两颊,微皱的眉,薄汗罩额,将刘海凝成几缕,横斜在颊边。   仍是乖乖忍受被子里包得严严实实的热度。   于是钟未空伸手过去,在杨飞盖的额头探了探温度。   感受到突然的冰凉,杨飞盖的眉头便松了下来。   这温度,有些高了。   钟未空想着,收手。   他一直在想,为什么就会这么傻不拉叽地跟着这个人回来了,还一路上拎着那个白痴的猪头灯更是白痴地手拉着手一路无语地回了还进了他屋子还伺候他睡下还这么继续白痴地盯着他瞧?   是他发烧了还是自己发烧了?   钟未空的眉头,皱得很深。   这种情况对于理性第一逻辑至上的他来说实在是匪夷所思。   所以钟未空把脑袋朝着杨飞盖的脸凑过去,似乎想要看个究竟出来。   那张因为生病而显得虚弱的脸被钟未空的视线来来回回地扫荡。   额头眼角眉梢鼻梁鼻翼唇线下巴脸颊耳际,一点点刻画过去。   钟未空看不见他自己的脸上,是极少见的,迷惑又温柔的色彩。   “我还以为,你要亲我。”   猛地听到轻轻的一声,不甚清晰,却也足以让钟未空震了震。   钟未空瞪大眼睛,这才发现,两人的距离足以让气息交混,粘稠得煞是暧昧。   而杨飞盖依旧闭着眼,只勾出半个戏谑的微笑。   而此刻,慢慢睁开一条缝。   得意地睡意地湿意地看着钟未空,闪烁得像是一汪春潭。   “哇!!”钟未空蹭地整个人往后跳了起来,后背便“嘭”得一声撞上了床柱,立时整张床都惊天动地起来。   杨飞盖未料到这一变,一惊之下迅速坐直身体拦手就要接住钟未空。   而钟未空一见他这迎面而来势不可挡的气势,更是着慌,整个人都跳上床沿,又是“嘭”的一声。   他的脑袋就顺着这一跳撞上了床顶横梁。   这钟碍月是何许人?他别院里的床又是何等床?床上的木料又是何等坚固?   所以钟未空的眼前一条银河嗽地铺展开来。   根本不受控制地,他被横梁的反冲力撞了下来,正好压到下面正好张开了双臂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的人身上。   整个人都扑了下去。   也就是说,另一个人被整个压在了下面。   四目相对。   都是睁得斗大。   只不过一个人的眼里一惊之后满是笑意,另一个一惊之后就是更惊更骇更手足无措。   钟未空噌地抬手一把捂住杨飞盖的眼,同时支起上身。   ——方才那一扑的瞬间,两人的唇,相擦而过!   所以现在钟未空的脑子里全是轰隆隆的鸣响。   半晌他才想到,这么一来——他还真亲了杨飞盖了?!   顿时天旋地转。   一片粉嫩便自颊边升到脖颈。   而从钟未空未并拢的指缝里看到钟未空脸上五彩表情的某人,无声笑了起来。   带着连杨飞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一闪而过的精芒,未被钟未空捕捉到。于是杨飞盖眼里便只剩了懒惰倦怠的茫然睡眼,似盖了好几层褶皱的纱。   “……很戳。”杨飞盖忽道。   听到这句,钟未空微一愣神,才发现,床头插着的紫色风车被这么一闹,歪歪地斜了出来,一片风叶恰好戳在了杨飞盖额头。   而钟未空的手有些不知轻重地将那脑袋定在那里,让杨飞盖不能避开。   “抱歉……”讪笑一声,钟未空收回手。   “红色和紫色,喜欢哪个?”杨飞盖从被窝缓缓伸了手出来,轻轻抓住那紫色风车。   钟未空想了想:“讨厌红色。”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有个词,叫红得发紫。”杨飞盖朦胧的眼神飘远,缓缓道,“所以说,很红的时候,才会变成紫。也所以说,红色,永远赢不了紫色。”   钟未空皱眉。   杨飞盖闭上眼睛。   彼时有不知何处钻进的风,带起那一红一紫两只风车,发出疙瘩疙瘩的声响来。   在清冷的夜里,别样的寂寞。   “要记得。”杨飞盖的声音继续传过来,“我就是个,大骗子。”   似调侃又似真挚的话语,让钟未空不由得看了回去。   杨飞盖的头靠在那风车上,似已沉沉睡去。   梦呓一般。   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钟未空转过脸去。   缓缓抬手,碰到自己的唇。   也不知想到什么,表情,竟是黯淡了下来,有些出神。   无声一笑。   “这就是,人类的味道么……”   “真是不小心。”年轻人瞥了一眼远处的尸身,又道。   “嗯。下次不会了。”朱裂走近他,常笑却依旧冷然的眼居然灵动得仿佛注了融水。小孩子一样伸手拉住年轻人衣袖,表情缓和又温顺,有些小心翼翼,哪有方才的煞气,“我刚去端了黑龙坛,就接到命令过来收拾青湖帮残余。没想到还剩下一个黑龙坛的,差些就着道了。”   “他的功力不错。若不是正凝气运功于掌,一时化散不开,也不会一招即死。”不紧不慢地说着,年轻人勾起一抹无声浅笑。   笑着,绝决的弧线,是比这寒风更冷更刺骨更无情。   就如一汪冷清的高山冻泉,偏又掩在极浓重的花海里面。   又矛盾,又和谐。   但这红衣少年,在看到这样的笑容时,却是由衷的欢喜:“没人能抓住那么短的契合点,在以迅猛如雷冠绝天下的黑龙掌前提醒我退开。但你可以。因为你是钟未空。”   长灵教的杀手锏,顶级任务执行者,左鬼流焰——钟未空!   这样的笑容,才是钟未空该有的那一个。   而不是那个时隔半年终于找到却发现完全变了个人一样整日乐呵呵没心没肺的小历。   “没大没小……如果你躲不开,就不是提醒。”冷冷笑了一声,钟未空摇头,转身往后走。   “我的功力有没长进?”朱裂立即跟上。   “刚才不是和我平手么。”   “分明是让我。”   “……的确长进不少。”钟未空顿了顿,“教里,常派你出任务?”   “嗯。”朱裂似乎颇为自豪,“你的班子,几乎都是我接了。”   继承者么。   想着,钟未空眸中一黯一冷。   有一些什么翻涌如墨,层层推叠。   垂眼间,更深更沉更冷肃。   “……怎么了?”朱裂道。   “呵。你也觉得,杀人,不过如此,对么。”   “没错。”朱裂笑道。   “呵,是么。那么……”钟未空转过脸,忽然一个笑容灿烂。   那样明媚如春阳,清澈得可以将人融化其中。   朱裂却是一个冷战,立时绷紧神经。   一股凉意从脚底泛上来直灌他心窝。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当钟未空露出这样绝美的笑容,便是,要开杀戒的时候!   朱裂刚要提气回退,竟是躲避不开,回神时,已被钟未空死死扼住咽喉!   立刻呼吸不畅,直要窒息。   冷汗薄薄地罩在朱裂额头,眉头微皱,笑容却是未变。他有些困难地道:“我那样说,你不高兴么。”   “不怕么。”未答反问,钟未空勾起半边嘴角,将朱裂微微提起在空中,从下往上地看去。   这个角度看来,钟未空的双眼更显狭长阴厉,乖戾邪傲地可以立时动手杀掉朱裂。   朱裂知道,钟未空的确是可以,立时杀死自己的。   随时杀死任务指定者,无论是否相识,已是家常便饭。   即使不是任务,也无多大区别。   这就是钟未空。   “你刚才救我了。”朱裂却只如此道,什么抵抗都未做。   “在夜市看到你的背影,总不好没打个招呼就永隔。”钟未空微笑。   “你不希望我杀人么。”   “……”   “你不希望,我变成和你一样的杀人魔么。”   “那是你的事。”   “你是讨厌你自己吧。”朱裂竟是一个笑容。   钟未空眯细了威胁的眼,沉默。   “你不会杀我。”朱裂又道,唇色已紫。   “凭什么。”   朱裂笑得愈加开怀:“就凭这世上……只有我一人……相信自己不会被你杀掉。”   对视,碰撞,互不退让的争锋。   “既然师父被我杀了,我就是长灵教之敌。既然被你找到了,怎能不杀你。你跟踪我,已有半个月吧。”钟未空冷笑一声,缓缓道。   “嗯……十四天了……我要带你回去……把事情弄明白……”   “这么相信我是清白的?”钟未空一个嘲讽,“别忘了,师父死在沧碧掌下。师父的独门绝学,只有我继承下来的沧碧掌。”   “……一定有原因的。”朱裂顿了顿,“你是……唯一待我好的人……”   长久的沉默。   有仓卒的凝滞夹着薄雾涌上钟未空拉远的眼里。   不悲不怒不喜不恶不伤不妄。   看在朱裂眼里,一阵纠结。   虽然朱裂的唇连着颊连着喉,都已青紫了。   钟未空忽然一个甩手将朱裂狠狠扔到地上,隔空点了朱裂睡穴。   犹是自信又不甘地,歪倒在地的朱裂闭上了眼睛。   然后钟未空吸了口气,也微抬头,静静闭上眼。   他无声笑。   除了我,会沧碧掌的,就是师父。   而另一边,缓缓靠近的脚步声,一下一下。   听在钟未空耳里,一贯的不急不徐。   清晰,粘潮。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 x t 8 0. l a   “哎呀哈,这手臂飞得还真远。”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   钟未空睁眼看去。   杨飞盖。   单挑眉,手提着灯笼,只着了件素色单衣,正从那中年人尸身旁缓缓走近的杨飞盖。   而此时杨飞盖踢了踢那飞到脚边的断臂。   “本想给他剃个手毛,一不小心剃过头了。”钟未空似笑非笑,双眼依旧冷冽。   “这过头得还真彻底。”杨飞盖笑,看向钟未空四周。   分明见到了废墟中那横斜的五具身体,而那红衣少年犹为抢眼。   “你杀了他们?”走近身侧,杨飞盖轻问,宁静得仿似梅上霜雪。   “是。”钟未空毫不犹豫地承认,扬眉,有些挑衅。   “嗯,好。”依旧宁静地,杨飞盖已走到钟未空身边停下,点了点头,打了个犹带三分睡意的哈欠,像只是打了个招呼般,伸出那只没有握灯的手,道,“我累了,回家吧。”   明明是轻轻一句,却听得钟未空心头一震。   ——此时,整个世界都是黑暗,只有杨飞盖手中的一只灯笼,散着盈盈柔光。   水绿色的袖子盖着杨飞盖纤长手指,而手指好似全不用力地将灯笼提在手中。   的确是有些发烧的微红脸颊,衬在他有些苍白的肤色中,像是扑了一层蜜色。   柔光映在那墨黑双瞳里,镶了一对珍珠耳坠般,盈亮夺目,全无煞气,流云荡漾的光彩。   于是全世界只剩了这么一个人,一盏灯,一双眼。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白首壮心驯大海,青春浩气走千山。   可是他说,回家吧。   灯笼悠悠地打着转。   钟未空看到了,灯笼转过来的那一面上画着的那只猪头,潦草乖张。   脑海里忽然响起另一个轻柔年幼的声音。   会带着一盏最漂亮的灯,带你离开。   两张分明不相似的脸便重叠了起来。   于是,一股暖意慢慢弥散开来,渐渐包裹心脏。   鬼使神差般,钟未空抬手,握住那伸过来的手,说了句:“嗯。”   幽暗的路上,已无行人,只有一盏灯光照着两人前行的步伐。   “为什么出来找?”钟未空开口。   杨飞盖笑:“没办法。我怕你和你哥一个模子,在京城迷路就麻烦了。”   钟未空撇嘴:“……你不是发烧了么,怎么还穿这么少。”   “发烧了嘛。”看到身边人终于又有了小历的样子,杨飞盖笑,“所以,烧糊涂了。”   钟未空道:“习武之人,身体怎么还这么差……不过就是一晚不盖被子而已。”   “这一晚经历难得,发个烧纪念一下。”杨飞盖笑道,眼睛,却瞟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个树丛里,有七具尸体。   脖子与身体骨骼都扭曲成怪异的角度。   两人同样式的黄衣,三人同样式的青衣,剩下两个,一白一紫。   分别是驮山派,空山派,华阴洞和凌霄寨位阶不小的人。   染血太多,直要辨不出服色。   赶来与青湖帮商议出路,却在即将赶到时,命丧黄泉。   躺在被树枝遮挡的月色里,静静狰狞。   杨飞盖来时,是有披了件厚外氅的。   此时,正静静的扔在那血场外围,原先的白色已染了一半红色。   浅红艳红深红暗红,层层叠叠。   犹未干。   真是不好意思呵。   杨飞盖心道。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出手,特别重。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的笛声幽幽暗转。   断云过雨,花前歌扇,梅边酒盏。   但年光暗换,人生易感。   西归水,南飞雁。   叹息一般。   卑微,绵长,悠远。   浮生若梦,似水流年。   一切,重回平静。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就这么坐在床头,盯着眼前的这张脸。   不知是沉思还是发呆,微皱着眉。   两人刚回来,而钟未空也刚把杨飞盖塞到被窝里捂好。   床头上插着那两个风车。   是被先回来的那几人放在那里,留给杨飞盖当礼物了。   本是呼啦呼啦地在夜风中呱噪着,钟未空关了窗子,就只剩下一屋子的静谧。   还有他现在盯着的那个人传来的钝重呼吸声。   有些不健康的味道。   杨飞盖闭了眼,似乎已经睡着了。   绯红的两颊,微皱的眉,薄汗罩额,将刘海凝成几缕,横斜在颊边。   仍是乖乖忍受被子里包得严严实实的热度。   于是钟未空伸手过去,在杨飞盖的额头探了探温度。   感受到突然的冰凉,杨飞盖的眉头便松了下来。   这温度,有些高了。   钟未空想着,收手。   他一直在想,为什么就会这么傻不拉叽地跟着这个人回来了,还一路上拎着那个白痴的猪头灯更是白痴地手拉着手一路无语地回了还进了他屋子还伺候他睡下还这么继续白痴地盯着他瞧?   是他发烧了还是自己发烧了?   钟未空的眉头,皱得很深。   这种情况对于理性第一逻辑至上的他来说实在是匪夷所思。   所以钟未空把脑袋朝着杨飞盖的脸凑过去,似乎想要看个究竟出来。   那张因为生病而显得虚弱的脸被钟未空的视线来来回回地扫荡。   额头眼角眉梢鼻梁鼻翼唇线下巴脸颊耳际,一点点刻画过去。   钟未空看不见他自己的脸上,是极少见的,迷惑又温柔的色彩。   “我还以为,你要亲我。”   猛地听到轻轻的一声,不甚清晰,却也足以让钟未空震了震。   钟未空瞪大眼睛,这才发现,两人的距离足以让气息交混,粘稠得煞是暧昧。   而杨飞盖依旧闭着眼,只勾出半个戏谑的微笑。   而此刻,慢慢睁开一条缝。   得意地睡意地湿意地看着钟未空,闪烁得像是一汪春潭。   “哇!!”钟未空蹭地整个人往后跳了起来,后背便“嘭”得一声撞上了床柱,立时整张床都惊天动地起来。   杨飞盖未料到这一变,一惊之下迅速坐直身体拦手就要接住钟未空。   而钟未空一见他这迎面而来势不可挡的气势,更是着慌,整个人都跳上床沿,又是“嘭”的一声。   他的脑袋就顺着这一跳撞上了床顶横梁。   这钟碍月是何许人?他别院里的床又是何等床?床上的木料又是何等坚固?   所以钟未空的眼前一条银河嗽地铺展开来。   根本不受控制地,他被横梁的反冲力撞了下来,正好压到下面正好张开了双臂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的人身上。   整个人都扑了下去。   也就是说,另一个人被整个压在了下面。   四目相对。   都是睁得斗大。   只不过一个人的眼里一惊之后满是笑意,另一个一惊之后就是更惊更骇更手足无措。   钟未空噌地抬手一把捂住杨飞盖的眼,同时支起上身。   ——方才那一扑的瞬间,两人的唇,相擦而过!   所以现在钟未空的脑子里全是轰隆隆的鸣响。   半晌他才想到,这么一来——他还真亲了杨飞盖了?!   顿时天旋地转。   一片粉嫩便自颊边升到脖颈。   而从钟未空未并拢的指缝里看到钟未空脸上五彩表情的某人,无声笑了起来。   带着连杨飞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一闪而过的精芒,未被钟未空捕捉到。于是杨飞盖眼里便只剩了懒惰倦怠的茫然睡眼,似盖了好几层褶皱的纱。   “……很戳。”杨飞盖忽道。   听到这句,钟未空微一愣神,才发现,床头插着的紫色风车被这么一闹,歪歪地斜了出来,一片风叶恰好戳在了杨飞盖额头。   而钟未空的手有些不知轻重地将那脑袋定在那里,让杨飞盖不能避开。   “抱歉……”讪笑一声,钟未空收回手。   “红色和紫色,喜欢哪个?”杨飞盖从被窝缓缓伸了手出来,轻轻抓住那紫色风车。   钟未空想了想:“讨厌红色。”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有个词,叫红得发紫。”杨飞盖朦胧的眼神飘远,缓缓道,“所以说,很红的时候,才会变成紫。也所以说,红色,永远赢不了紫色。”   钟未空皱眉。   杨飞盖闭上眼睛。   彼时有不知何处钻进的风,带起那一红一紫两只风车,发出疙瘩疙瘩的声响来。   在清冷的夜里,别样的寂寞。   “要记得。”杨飞盖的声音继续传过来,“我就是个,大骗子。”   似调侃又似真挚的话语,让钟未空不由得看了回去。   杨飞盖的头靠在那风车上,似已沉沉睡去。   梦呓一般。   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钟未空转过脸去。   缓缓抬手,碰到自己的唇。   也不知想到什么,表情,竟是黯淡了下来,有些出神。   无声一笑。   “这就是,人类的味道么……” 第十一章   祭祖大典,如期举行。   祭坛为九十九级台阶搭起的圆形天台,象征国运昌隆,长长久久。台阶与天台均用汉白玉雕砌,占地一亩,而此祭坛外围的建筑,足有三十亩地,按照星象分布四周,豪华庄严非同一般,甚至可与皇宫比肩。   祭坛下百官肃立,与一同出席的他国使者一道,整齐排列成四行八列。祭坛上,小皇帝莫誉津郑重着装,在祭司的指点与近旁静章王的陪同下,对着那象征天位和祖位的灵牌,躬身跪拜,口中大声道:“愿天灵祖佑,保我莫氏江山,屹立不摇!”   声音够响,气魄不足,如架硬拉扯的乐器。   没人会理会这一点,照旧是震山的一声百官齐唱:“莫氏江山,屹立不摇!”   同一时,另一处。   要安置这么多京外来的官员,集中的住处是少不了的。   而此时,一个影子在花园间骤忽飘过,直扑其中一处。   扫洒的仆从们扔自忙碌,谁也不曾注意那道影子,已然飘进房内。   房内,只有一队约十五人的少女,正各自挥着水袖练习舞蹈。   一阵风,飘,迅,疾,灵。   然后,便是一排人体倒地的钝响。   只有那最边上一女,听了响动,茫然转头。   并没有看见那些昏睡的姐妹。   因为她眼前,已挡住了一个人!   “你是……”谁字未出口,女子便瞟见面前少年俊秀脸侧,那相靠仆地的众姐妹身体,她惊艳的眼色顿时转为惊惧,却是没叫出声。   她想叫,只是,嘴巴已在那眼色变时被一把捂住。   明明是纤细的手腕,却是力道奇大,只是捂住嘴,却像是被扼住喉一样,差些叫她窒息。   “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少年微笑。   女子才十三四岁,哪见过这阵仗,吓得眼泪往往,连连点头。   “钟碍月的寝居在何处?”   此话一出,那女子愣了愣,便明白他的用意。吓得又是脸一白,却是不忘连连摇头。   “不知道?”少年的眉一抬,立时阴森的气息笼罩,“你们每日各处跑动伺候,谁会比你们更了解哪位官爷住在何处?”   力道收紧,那女子勉强溢出几声呜咽,头摇得更是厉害。   “哎呀,那钟碍月的魅力有这么大,让你们都宁愿死也不愿让他陷入危险?”沉吟着,少年的指节已经开始收缩。   瞪着已经落下泪的大眼睛极惊恐地摇头,女子颤抖的手竭力想扯开那只手臂,却仍是徒劳。   “偷懒了吧偷懒了吧……哎哟,竟敢全体偷懒,不想吃饭了?”   忽然一道带笑责备悠悠传来。   两人皆转头看去。   来人从那门厅而来,恰好看不见这角落,只能看见满地昏睡交叠的姑娘们。一边说着,一边迈着不急不徐的脚步,掩笑出现。   来人终于看见了,直直盯过来的两双眼。   一双满是焦急,一双满是寒意。   两人也终于看见了,来人是谁。   一个相貌平凡的中年女子。   好像忽然愣了愣,那中年女子叹道:“碧儿,你这情郎倒俊俏,你看你看,把姐姐们全迷晕了去。”   那两道眼神,顿时一诧!   碧儿的眼里重燃起希望,闻言想笑,又怪领班怎么还在这时候开玩笑,却转瞬被更大的恐惧笼罩。   她自然是在怕,这平时疏松懒散说话随便生性风趣待人和善是姐妹们遇到的最好的领班被一起杀掉。   另一双却不然。   闪过些深沉的东西,变换数次,已是一个笑容吊起。   脸仍朝向那中年女子,手却滑落。   那小女孩便噗地一声跌坐地上,刚想急喘,又被那滑落的手臂袖风一扫,竟是昏死过去。   “我就知道这里没这么简单。那么你是哪边的人,或者就是钟碍月的护卫之一,大妈?”少年很不客气地开口。   “小孩子,怎么说话呢,把人说得忒老,真伤人心。其实……”看也不看那昏去的女孩,中年女子少女状一扭腰肢,平淡无奇的脸上平淡无奇的眼忽然精灵异常地一闪,谑道,“我是你奶奶!”   话落,人已不见。   准确地说,是换成了另一个人。   刚才的少年挟了惊雷之势刚站到她身前一步,她,已“飘”到了少年的原位。   再下一刻,双双消失!   快,快,还是快!   宽敞的室中只剩两道骤忽飘闪的人影,掌风激烈游荡,在昏睡的少女身侧带起阵阵激荡,舞衣便随那气劲回旋,长长的纱袖交错浮起在空中,缓缓摇荡。   似碍了眼,似挡了身,那两条人影却似凭空穿过,丝毫不受影响。   只有连绵的骨肉相碰声,弥散在个个角落,铿然作响,兵器交接一般!   于是,便成了个诡异又奇妙的场景,在纱衣舞袖摇曳中,分外美丽。   猝不及防地,那少年的身形忽然一顿。   中年女子戒心顿起,也随之一个错身避过,却也收了前招,落在一步外。   “钟碍月的护卫,果然高手。”那少年微微一笑,一招回笼爪已探了过来,不偏不倚,搭在了中年女子肩上。   心头一惊,女子回手便是一招海上花拉开距离又转而贴近,在两人间隙间从下而上施展手法,绕住那搭在肩上的手,立时就要拆招。   忽然一声轻响。   女子一个目瞪口呆。   ——那是声,分外开心的声音。   眼前,也是张分外开怀的笑脸。   而那女子看着突然换了脸亲了她一口的少年,攻势顿止。   然后她一叹。   再然后,嘶啦一声,被少年撕去了脸上的假皮。   “小师父,你的易容没退步。”朱裂,就是那少年,点头说着,已经揽上了钟未空的腰,“连我都看不出来。”   “怎么想到刺杀钟碍月?”钟未空回复了原本的声音,苦笑道。   “已经猜到不是教里派我来,又怎会猜不到我的真实意图。”朱裂也笑,狡猾得像只狐狸。   狐狸。   钟未空想起一个人,轻道:“估计只有大叔能制你。”   “什么?”朱裂眨眨眼。   “不,没事。”钟未空笑自己失言。   “哎呀,这静章王还真是思虑周全,不定时不定谁地轮换官员住所,不但官员们自己,连我都分不清今夜谁住在何处。”   钟未空一笑。   静章王莫秋阑,一向如此深谋精悍。   想着,钟未空口道:“以刺杀钟碍月为名拐骗我自动出现,又能如何?”   “你难道就没担心过,把我放在那废墟死人堆里,可能有的下场?”不答反问,朱裂盯紧钟未空的眼睛。   钟未空微微一震,表情却是没有松动丝毫,淡淡道:“教里不会放着你不管。”   “那自然。”朱裂道,有些自嘲,“抓回去后受的惩罚,你很清楚。”   钟未空,禁不住有些微变色了。   他自然知道,那不叫惩罚,那叫酷刑。   所谓掌管生死的地方,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是让你生了再死死了再生生了再死。   “我杀死了,那三个要来杀你的人。”朱裂缓缓道,苦笑,“所以我的处境,该是比你更麻烦了。”   钟未空却似根本没听进去后半句,疾不可挡地出手,一把扯开朱裂前襟。   然后,就顿住了。   他没看到伤口。   甚至连皮肉都没看到。   他只扯开一件外衫,便不需再扯了。   因为朱裂穿在里头的第二件衣衫上,已渗出了血迹。   钟未空只扫了一眼,就看出了五处伤。三处无大碍,一处长至四寸伤及颈脉,最后一处掌伤,该已穿透皮肉折断肋骨。   “真英勇,三个。”钟未空嘲道,掩不住的怒气,却一个冷声,“你这第四个追捕者,辛苦了。”   朱裂咬唇不答,脸已苍白了。   ——流焰公子是何许人物,派出追捕的人,便差不到哪里去。   一次解决三个,便是连钟未空也颇觉棘手。   只可能是,内部暗杀。   最方便的,自然是共同追捕的人了。   朱裂抬头,刚想回答什么,却是与钟未空一同微吸气,一左一右,闪身躲入附近另一道门!   就在那一躲后,一个慌乱的男声在一串脚步声后响起来:“这,这是……”   顿时,一片兵器出鞘声连响。   另一个沉迫男声立时回荡在室内:“出来!”   雄浑有力,余震四方,却分明,是冲着两人藏身之处而发。   钟未空和朱裂对视一眼,俱有些微愕,又细听去,静待发展。   虎目炯然,高大威猛,声沉威赫,不是静章王手下爱将罗致应是谁。   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再不出来,我们可就不留情了。”罗致应陈述般道,震慑人心的威严。   室内顿时阴风四起,那带路的家丁和罗致应身后的五十名士兵,全被这威喝震得屏住呼吸。   钟未空咋舌。   静章王手下能人无数,光这罗致应吼一声,就要叫不少人跪下求饶了。   一个瞟眼,看向朱裂,朱裂便是一个低头。   定是他在来这里之前做过了其他什么,否则又怎会引得负责静章王贴身护卫的罗致应亲自赶来?   突然身形一滞。   朱裂不由得抬眼看向钟未空,却在中途也是一滞,微露惊色。   ——另一路人马,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   不止一个。   却全是高手。   足够他握拳冷汗的高手。   特别是为首的那一个。   前后夹击,难逃矣。   朱裂无声一笑,绷紧了神经,再看向钟未空,却见着钟未空有些讶异的凝眉。   还未及问,朱裂便听一道声音远远传来,未尽的语尾,却已至室内。   “罗将军,别来无恙?”   轻而不柔,亮而不锐,淡而不洒。   罗致应本就沉着的脸黑了三分,虎目圆睁,浓眉横竖,按剑的手握得似是掐了进去。   而那初来乍到的清丽男子一边伸手整整红黑相间繁琐层叠华贵非常的祭服,已经微笑着从另一条小道走至身前。   没有凌厉,没有煞气,却是股毫无疑问的魄力,从他踏过的每一步清晰地传过去。   像是踏在对面五十几人的心坎上,一步一个印。   那句话,自然是这男子说的。   他身边两名侍卫样的男子,都约莫二三十岁,清瘦身材,中上样貌。左侧一人长袖盖指,却可见那指长,远超寻常人。右侧者倒是平常样子,只是肤色黑黄,一见之下极其病态,然眼中精光,比一般人亮过数倍。   两人都是冷而不蔑地静静瞧着罗致应,威势,竟是丝毫不输他那迫人的威喝。   罗致应本可不惊。   但他惊了。   因为在那华衣男子站定的一刻,左右两边窗户各传来两声轻微的钝响。   靠近自己这边。   他自然明白,这是什么响声。   人体着地。   而面前三人,分明是从那小道而来。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由他们三人不可思议地杀掉那四名手下,便是他们的另一批人马,已溜至自己后方!   不由得有些冷汗,罗致应面不改色,抱拳道:“钟大人,好久不见。”   是钟碍月?朱裂一惊一皱眉,便看见钟未空脸上浮起的笑。   而钟碍月轻声一笑,道:“罗将军如此匆忙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此次并非针对钟大人,还望钟大人不要多心。”罗致应道,“只是方才接到报告,西鸾国使者住处发现刺客,故加重防守,亲自巡视。如今看来,此处该是那刺客藏匿之地。”   “藏匿?”钟碍月微挑眉,人已蹲下去探察各女子呼吸,道,“她们只是被点了睡穴而已,这刺客,也真心软。”   “心软不心软,我是管不着。我只管抓住了好好审问。”罗致应冷冷的声音,斜了眼,有意无意看向钟未空朱裂二人藏身的那道门。   “不,我要管的。你能不能审问,我也要管的。”钟碍月轻笑一声,却是充满挑衅,立时激起千层浪。   罗致应一个怒目:“钟大人的意思,要插手我追捕刺客?”   “刺客?怎么会是刺客。”钟碍月却是一个故意的惊讶。   “那是谁?”罗致应不禁疑道。   “是我的弟兄。”钟碍月的回答没有迟滞一分一毫。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连钟碍月身边的两人也不禁震了一震。   不理会对面众人的惊愕,钟碍月顾自道,“我身边的两个,左侧四个,右侧三个,屋顶三个,屋后稍远处七个,还有你紧盯的这门内两个——都是我的弟兄。”   缓缓的声音传遍室内,静谧却是更深。   罗致应也是个高手,他自然知道,钟碍月说得并不虚。而其中有些人的存在,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但他信。   钟碍月的声音,语气,动作,神态,或者说他这个人本身,就是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再加上自己的判断。   这样子完全挑明,却是一招以退为进,倒叫自己不知如何接话如何反击,呆愣着等他说下去。   而躲在门内的两人,更是呆了。   钟未空终于握紧拳头。   他说,弟兄。   弟兄,不是兄弟。   兄弟,可以只是天定的血缘,可以为利益家产而争斗得头破血流,恨深入骨,老死不相往来。   而弟兄,是全盘相信全力扶持全心映照,不需要血缘不需要结拜不需要言语便可以并肩生死退进一同的人。   世人总是这样,已经得到的,特别是与生俱来毫不费力的东西总是不去珍惜,甚至随意践踏,似乎失去了也不会吃亏。   而人与人之间,又怎是那些血缘牵绊所能拉紧或者绑定。浪费了那些肝胆相照的机会,照旧行同陌路。   也许吃亏得更多。   就像自己和钟碍月。   但钟碍月说,自己是他的弟兄。   弟兄。   他还从没有过或者至少从没有人这样明白地对他说出来过。   这叫他心头没来由一片火热。   那些很久没有或者说从来没有过的喷薄热血侠义豪情就这样被拉了出来,在这坚定又穿透的嗓音里被扯得东倒西歪。   “我的弟兄不明就里,见了有不少人团团围来,不免有些紧张我的安危。又见这些女子挡在这必经之路上,怕打斗之时误伤,便让她们尽数睡去。这样做,不过分吧?”钟碍月道。   那盈盈笑意,叫人什么也反驳不出,罗致应愣了愣,又厉色道:“钟大人如此尽布亲信,莫不是怕我们保护不周,或者从中危害?”   “怎敢。”钟碍月拱拱手,道,“你的人前屋六个,西东各八个,零星散步十七个,如此严密,钟碍月怎会担心?要么,你的人和我的弟兄都出来见个面打个招呼做个朋友?”   话毕,罗致应立即愤懑憋声,不禁冷汗。   钟碍月点破的人数,一个没差。   自然了,罗致应不可能让那些暗布的人马现身。钟碍月那样一说,而罗致应又不想叫出人来,那也就意味着,罗致应也不能让钟碍月的人现身了。   于是罗致应只好深吸一口气,愤愤道:“既然如此,那便不打搅了。”说着,又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王爷有令,见到钟大人时,将此信奉上。”   “有劳。”钟碍月说着,却未靠近,而是右侧男子近前接过,拆开。   却只是拆开,那些内容一字不看,便交给钟碍月。   罗致应当然知道,这“鬼绝身”章未,正在检视信件是否有毒。   钟碍月首席亲信团七殇之一,章未。   ——七殇,以北斗七星为名,共有七人。除了“天枢”从不露面外、其他分别是“天璇”刘仙鹤、“天玑”白童颜、“天权”章未、“玉衡”秦语裳、“开阳”秦语方、“摇光”郭东。   而章未,便司天权。   从小被毒圣收养长大,却只被当作个试验品,成天灌入各种毒药,导致百毒不侵的非常体制。   然他的身手,却无人得知。   因为通常没等他没动手,就已经被七殇的其他人杀死,或者莫名其妙被毒杀了。   而那左侧也是七殇之一的“千肠手”郭东,司位摇光,手长如臂,将整只手掌作为兵器,锋利无比,穿刺间不留活路,被微微掌气逼近,便是皮肉尽摧。   想到此,罗致应不禁有些磨牙。   却看见此时的钟碍月看着信竟是不禁微微“啊”了一声,脸色也些许苍白了起来,不禁心情好转大半。   罗致应知道,王爷的信里,一定扔了什么让这极难对付的钟碍月也大感棘手的问题过去。   那信的内容,其实很简短。   “七殇中的两人,将死于今日。立即随马车一行,尚有生机”   钟碍月将信微微往郭东处一送,郭东便也扫了一遍,竟是一时紧绷。   而郭东沉脸摇摇头。   “好。”钟碍月略一点头,道。   吩咐也不用,郭东已自行离开,旋而又回,凑近钟碍月道:“南侧入口处,果然有辆不起眼的马车等候。”   “罗将军,要事在身,恕不奉陪。”钟碍月简短一句,又是极有礼数的谦逊神色。   罗致应回了一句:“告辞。”   走之前,钟碍月顿了顿,也不知是向着谁,淡淡一句:“小心些。”   然后,两队人数相差甚多的人马,从两个方向鱼贯而出。   两道人影终于闪了出来。   “刚才还嚷嚷要刺杀的人反而掩护我逃命,还对我们说了句‘小心些’?”朱裂道,偏头,却看见钟未空眼中精光熄了又亮亮了又闪闪完还晃的怪异神情。   而钟未空握拳的手终于松开。   终于想明白似的,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当然是偷偷看过了钟碍月的伤口,那道自己留下的恐怖剑伤,自然认得。   他也知道,即使钟碍月不提这伤,也不代表全盘相信自己。   自己也不会全盘相信他。   但是,想要和他,并肩作战。   怎么说呢。   那是个,太有蛊惑力的人了。   钟未空笑一声。   放不下了,那就放不下吧。   祭祖大典,如期举行。   祭坛为九十九级台阶搭起的圆形天台,象征国运昌隆,长长久久。台阶与天台均用汉白玉雕砌,占地一亩,而此祭坛外围的建筑,足有三十亩地,按照星象分布四周,豪华庄严非同一般,甚至可与皇宫比肩。   祭坛下百官肃立,与一同出席的他国使者一道,整齐排列成四行八列。祭坛上,小皇帝莫誉津郑重着装,在祭司的指点与近旁静章王的陪同下,对着那象征天位和祖位的灵牌,躬身跪拜,口中大声道:“愿天灵祖佑,保我莫氏江山,屹立不摇!”   声音够响,气魄不足,如架硬拉扯的乐器。   没人会理会这一点,照旧是震山的一声百官齐唱:“莫氏江山,屹立不摇!”   同一时,另一处。   要安置这么多京外来的官员,集中的住处是少不了的。   而此时,一个影子在花园间骤忽飘过,直扑其中一处。   扫洒的仆从们扔自忙碌,谁也不曾注意那道影子,已然飘进房内。   房内,只有一队约十五人的少女,正各自挥着水袖练习舞蹈。   一阵风,飘,迅,疾,灵。   然后,便是一排人体倒地的钝响。   只有那最边上一女,听了响动,茫然转头。   并没有看见那些昏睡的姐妹。   因为她眼前,已挡住了一个人!   “你是……”谁字未出口,女子便瞟见面前少年俊秀脸侧,那相靠仆地的众姐妹身体,她惊艳的眼色顿时转为惊惧,却是没叫出声。   她想叫,只是,嘴巴已在那眼色变时被一把捂住。   明明是纤细的手腕,却是力道奇大,只是捂住嘴,却像是被扼住喉一样,差些叫她窒息。   “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少年微笑。   女子才十三四岁,哪见过这阵仗,吓得眼泪往往,连连点头。   “钟碍月的寝居在何处?”   此话一出,那女子愣了愣,便明白他的用意。吓得又是脸一白,却是不忘连连摇头。   “不知道?”少年的眉一抬,立时阴森的气息笼罩,“你们每日各处跑动伺候,谁会比你们更了解哪位官爷住在何处?”   力道收紧,那女子勉强溢出几声呜咽,头摇得更是厉害。   “哎呀,那钟碍月的魅力有这么大,让你们都宁愿死也不愿让他陷入危险?”沉吟着,少年的指节已经开始收缩。   瞪着已经落下泪的大眼睛极惊恐地摇头,女子颤抖的手竭力想扯开那只手臂,却仍是徒劳。   “偷懒了吧偷懒了吧……哎哟,竟敢全体偷懒,不想吃饭了?”   忽然一道带笑责备悠悠传来。   两人皆转头看去。   来人从那门厅而来,恰好看不见这角落,只能看见满地昏睡交叠的姑娘们。一边说着,一边迈着不急不徐的脚步,掩笑出现。   来人终于看见了,直直盯过来的两双眼。   一双满是焦急,一双满是寒意。   两人也终于看见了,来人是谁。   一个相貌平凡的中年女子。   好像忽然愣了愣,那中年女子叹道:“碧儿,你这情郎倒俊俏,你看你看,把姐姐们全迷晕了去。”   那两道眼神,顿时一诧!   碧儿的眼里重燃起希望,闻言想笑,又怪领班怎么还在这时候开玩笑,却转瞬被更大的恐惧笼罩。   她自然是在怕,这平时疏松懒散说话随便生性风趣待人和善是姐妹们遇到的最好的领班被一起杀掉。   另一双却不然。   闪过些深沉的东西,变换数次,已是一个笑容吊起。   脸仍朝向那中年女子,手却滑落。   那小女孩便噗地一声跌坐地上,刚想急喘,又被那滑落的手臂袖风一扫,竟是昏死过去。   “我就知道这里没这么简单。那么你是哪边的人,或者就是钟碍月的护卫之一,大妈?”少年很不客气地开口。   “小孩子,怎么说话呢,把人说得忒老,真伤人心。其实……”看也不看那昏去的女孩,中年女子少女状一扭腰肢,平淡无奇的脸上平淡无奇的眼忽然精灵异常地一闪,谑道,“我是你奶奶!”   话落,人已不见。   准确地说,是换成了另一个人。   刚才的少年挟了惊雷之势刚站到她身前一步,她,已“飘”到了少年的原位。   再下一刻,双双消失!   快,快,还是快!   宽敞的室中只剩两道骤忽飘闪的人影,掌风激烈游荡,在昏睡的少女身侧带起阵阵激荡,舞衣便随那气劲回旋,长长的纱袖交错浮起在空中,缓缓摇荡。   似碍了眼,似挡了身,那两条人影却似凭空穿过,丝毫不受影响。   只有连绵的骨肉相碰声,弥散在个个角落,铿然作响,兵器交接一般!   于是,便成了个诡异又奇妙的场景,在纱衣舞袖摇曳中,分外美丽。   猝不及防地,那少年的身形忽然一顿。   中年女子戒心顿起,也随之一个错身避过,却也收了前招,落在一步外。   “钟碍月的护卫,果然高手。”那少年微微一笑,一招回笼爪已探了过来,不偏不倚,搭在了中年女子肩上。   心头一惊,女子回手便是一招海上花拉开距离又转而贴近,在两人间隙间从下而上施展手法,绕住那搭在肩上的手,立时就要拆招。   忽然一声轻响。   女子一个目瞪口呆。   ——那是声,分外开心的声音。   眼前,也是张分外开怀的笑脸。   而那女子看着突然换了脸亲了她一口的少年,攻势顿止。   然后她一叹。   再然后,嘶啦一声,被少年撕去了脸上的假皮。   “小师父,你的易容没退步。”朱裂,就是那少年,点头说着,已经揽上了钟未空的腰,“连我都看不出来。”   “怎么想到刺杀钟碍月?”钟未空回复了原本的声音,苦笑道。   “已经猜到不是教里派我来,又怎会猜不到我的真实意图。”朱裂也笑,狡猾得像只狐狸。   狐狸。   钟未空想起一个人,轻道:“估计只有大叔能制你。”   “什么?”朱裂眨眨眼。   “不,没事。”钟未空笑自己失言。   “哎呀,这静章王还真是思虑周全,不定时不定谁地轮换官员住所,不但官员们自己,连我都分不清今夜谁住在何处。”   钟未空一笑。   静章王莫秋阑,一向如此深谋精悍。   想着,钟未空口道:“以刺杀钟碍月为名拐骗我自动出现,又能如何?”   “你难道就没担心过,把我放在那废墟死人堆里,可能有的下场?”不答反问,朱裂盯紧钟未空的眼睛。   钟未空微微一震,表情却是没有松动丝毫,淡淡道:“教里不会放着你不管。”   “那自然。”朱裂道,有些自嘲,“抓回去后受的惩罚,你很清楚。”   钟未空,禁不住有些微变色了。   他自然知道,那不叫惩罚,那叫酷刑。   所谓掌管生死的地方,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是让你生了再死死了再生生了再死。   “我杀死了,那三个要来杀你的人。”朱裂缓缓道,苦笑,“所以我的处境,该是比你更麻烦了。”   钟未空却似根本没听进去后半句,疾不可挡地出手,一把扯开朱裂前襟。   然后,就顿住了。   他没看到伤口。   甚至连皮肉都没看到。   他只扯开一件外衫,便不需再扯了。   因为朱裂穿在里头的第二件衣衫上,已渗出了血迹。   钟未空只扫了一眼,就看出了五处伤。三处无大碍,一处长至四寸伤及颈脉,最后一处掌伤,该已穿透皮肉折断肋骨。   “真英勇,三个。”钟未空嘲道,掩不住的怒气,却一个冷声,“你这第四个追捕者,辛苦了。”   朱裂咬唇不答,脸已苍白了。   ——流焰公子是何许人物,派出追捕的人,便差不到哪里去。   一次解决三个,便是连钟未空也颇觉棘手。   只可能是,内部暗杀。   最方便的,自然是共同追捕的人了。   朱裂抬头,刚想回答什么,却是与钟未空一同微吸气,一左一右,闪身躲入附近另一道门!   就在那一躲后,一个慌乱的男声在一串脚步声后响起来:“这,这是……”   顿时,一片兵器出鞘声连响。   另一个沉迫男声立时回荡在室内:“出来!”   雄浑有力,余震四方,却分明,是冲着两人藏身之处而发。   钟未空和朱裂对视一眼,俱有些微愕,又细听去,静待发展。   虎目炯然,高大威猛,声沉威赫,不是静章王手下爱将罗致应是谁。   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再不出来,我们可就不留情了。”罗致应陈述般道,震慑人心的威严。   室内顿时阴风四起,那带路的家丁和罗致应身后的五十名士兵,全被这威喝震得屏住呼吸。   钟未空咋舌。   静章王手下能人无数,光这罗致应吼一声,就要叫不少人跪下求饶了。   一个瞟眼,看向朱裂,朱裂便是一个低头。   定是他在来这里之前做过了其他什么,否则又怎会引得负责静章王贴身护卫的罗致应亲自赶来?   突然身形一滞。   朱裂不由得抬眼看向钟未空,却在中途也是一滞,微露惊色。   ——另一路人马,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   不止一个。   却全是高手。   足够他握拳冷汗的高手。   特别是为首的那一个。   前后夹击,难逃矣。   朱裂无声一笑,绷紧了神经,再看向钟未空,却见着钟未空有些讶异的凝眉。   还未及问,朱裂便听一道声音远远传来,未尽的语尾,却已至室内。   “罗将军,别来无恙?”   轻而不柔,亮而不锐,淡而不洒。   罗致应本就沉着的脸黑了三分,虎目圆睁,浓眉横竖,按剑的手握得似是掐了进去。   而那初来乍到的清丽男子一边伸手整整红黑相间繁琐层叠华贵非常的祭服,已经微笑着从另一条小道走至身前。   没有凌厉,没有煞气,却是股毫无疑问的魄力,从他踏过的每一步清晰地传过去。   像是踏在对面五十几人的心坎上,一步一个印。   那句话,自然是这男子说的。   他身边两名侍卫样的男子,都约莫二三十岁,清瘦身材,中上样貌。左侧一人长袖盖指,却可见那指长,远超寻常人。右侧者倒是平常样子,只是肤色黑黄,一见之下极其病态,然眼中精光,比一般人亮过数倍。   两人都是冷而不蔑地静静瞧着罗致应,威势,竟是丝毫不输他那迫人的威喝。   罗致应本可不惊。   但他惊了。   因为在那华衣男子站定的一刻,左右两边窗户各传来两声轻微的钝响。   靠近自己这边。   他自然明白,这是什么响声。   人体着地。   而面前三人,分明是从那小道而来。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由他们三人不可思议地杀掉那四名手下,便是他们的另一批人马,已溜至自己后方!   不由得有些冷汗,罗致应面不改色,抱拳道:“钟大人,好久不见。”   是钟碍月?朱裂一惊一皱眉,便看见钟未空脸上浮起的笑。   而钟碍月轻声一笑,道:“罗将军如此匆忙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此次并非针对钟大人,还望钟大人不要多心。”罗致应道,“只是方才接到报告,西鸾国使者住处发现刺客,故加重防守,亲自巡视。如今看来,此处该是那刺客藏匿之地。”   “藏匿?”钟碍月微挑眉,人已蹲下去探察各女子呼吸,道,“她们只是被点了睡穴而已,这刺客,也真心软。”   “心软不心软,我是管不着。我只管抓住了好好审问。”罗致应冷冷的声音,斜了眼,有意无意看向钟未空朱裂二人藏身的那道门。   “不,我要管的。你能不能审问,我也要管的。”钟碍月轻笑一声,却是充满挑衅,立时激起千层浪。   罗致应一个怒目:“钟大人的意思,要插手我追捕刺客?”   “刺客?怎么会是刺客。”钟碍月却是一个故意的惊讶。   “那是谁?”罗致应不禁疑道。   “是我的弟兄。”钟碍月的回答没有迟滞一分一毫。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连钟碍月身边的两人也不禁震了一震。   不理会对面众人的惊愕,钟碍月顾自道,“我身边的两个,左侧四个,右侧三个,屋顶三个,屋后稍远处七个,还有你紧盯的这门内两个——都是我的弟兄。”   缓缓的声音传遍室内,静谧却是更深。   罗致应也是个高手,他自然知道,钟碍月说得并不虚。而其中有些人的存在,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但他信。   钟碍月的声音,语气,动作,神态,或者说他这个人本身,就是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再加上自己的判断。   这样子完全挑明,却是一招以退为进,倒叫自己不知如何接话如何反击,呆愣着等他说下去。   而躲在门内的两人,更是呆了。   钟未空终于握紧拳头。   他说,弟兄。   弟兄,不是兄弟。   兄弟,可以只是天定的血缘,可以为利益家产而争斗得头破血流,恨深入骨,老死不相往来。   而弟兄,是全盘相信全力扶持全心映照,不需要血缘不需要结拜不需要言语便可以并肩生死退进一同的人。   世人总是这样,已经得到的,特别是与生俱来毫不费力的东西总是不去珍惜,甚至随意践踏,似乎失去了也不会吃亏。   而人与人之间,又怎是那些血缘牵绊所能拉紧或者绑定。浪费了那些肝胆相照的机会,照旧行同陌路。   也许吃亏得更多。   就像自己和钟碍月。   但钟碍月说,自己是他的弟兄。   弟兄。   他还从没有过或者至少从没有人这样明白地对他说出来过。   这叫他心头没来由一片火热。   那些很久没有或者说从来没有过的喷薄热血侠义豪情就这样被拉了出来,在这坚定又穿透的嗓音里被扯得东倒西歪。   “我的弟兄不明就里,见了有不少人团团围来,不免有些紧张我的安危。又见这些女子挡在这必经之路上,怕打斗之时误伤,便让她们尽数睡去。这样做,不过分吧?”钟碍月道。   那盈盈笑意,叫人什么也反驳不出,罗致应愣了愣,又厉色道:“钟大人如此尽布亲信,莫不是怕我们保护不周,或者从中危害?”   “怎敢。”钟碍月拱拱手,道,“你的人前屋六个,西东各八个,零星散步十七个,如此严密,钟碍月怎会担心?要么,你的人和我的弟兄都出来见个面打个招呼做个朋友?”   话毕,罗致应立即愤懑憋声,不禁冷汗。   钟碍月点破的人数,一个没差。   自然了,罗致应不可能让那些暗布的人马现身。钟碍月那样一说,而罗致应又不想叫出人来,那也就意味着,罗致应也不能让钟碍月的人现身了。   于是罗致应只好深吸一口气,愤愤道:“既然如此,那便不打搅了。”说着,又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王爷有令,见到钟大人时,将此信奉上。”   “有劳。”钟碍月说着,却未靠近,而是右侧男子近前接过,拆开。   却只是拆开,那些内容一字不看,便交给钟碍月。   罗致应当然知道,这“鬼绝身”章未,正在检视信件是否有毒。   钟碍月首席亲信团七殇之一,章未。   ——七殇,以北斗七星为名,共有七人。除了“天枢”从不露面外、其他分别是“天璇”刘仙鹤、“天玑”白童颜、“天权”章未、“玉衡”秦语裳、“开阳”秦语方、“摇光”郭东。   而章未,便司天权。   从小被毒圣收养长大,却只被当作个试验品,成天灌入各种毒药,导致百毒不侵的非常体制。   然他的身手,却无人得知。   因为通常没等他没动手,就已经被七殇的其他人杀死,或者莫名其妙被毒杀了。   而那左侧也是七殇之一的“千肠手”郭东,司位摇光,手长如臂,将整只手掌作为兵器,锋利无比,穿刺间不留活路,被微微掌气逼近,便是皮肉尽摧。   想到此,罗致应不禁有些磨牙。   却看见此时的钟碍月看着信竟是不禁微微“啊”了一声,脸色也些许苍白了起来,不禁心情好转大半。   罗致应知道,王爷的信里,一定扔了什么让这极难对付的钟碍月也大感棘手的问题过去。   那信的内容,其实很简短。   “七殇中的两人,将死于今日。立即随马车一行,尚有生机”   钟碍月将信微微往郭东处一送,郭东便也扫了一遍,竟是一时紧绷。   而郭东沉脸摇摇头。   “好。”钟碍月略一点头,道。   吩咐也不用,郭东已自行离开,旋而又回,凑近钟碍月道:“南侧入口处,果然有辆不起眼的马车等候。”   “罗将军,要事在身,恕不奉陪。”钟碍月简短一句,又是极有礼数的谦逊神色。   罗致应回了一句:“告辞。”   走之前,钟碍月顿了顿,也不知是向着谁,淡淡一句:“小心些。”   然后,两队人数相差甚多的人马,从两个方向鱼贯而出。   两道人影终于闪了出来。   “刚才还嚷嚷要刺杀的人反而掩护我逃命,还对我们说了句‘小心些’?”朱裂道,偏头,却看见钟未空眼中精光熄了又亮亮了又闪闪完还晃的怪异神情。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而钟未空握拳的手终于松开。   终于想明白似的,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当然是偷偷看过了钟碍月的伤口,那道自己留下的恐怖剑伤,自然认得。   他也知道,即使钟碍月不提这伤,也不代表全盘相信自己。   自己也不会全盘相信他。   但是,想要和他,并肩作战。   怎么说呢。   那是个,太有蛊惑力的人了。   钟未空笑一声。   放不下了,那就放不下吧。   祭祖大典,如期举行。   祭坛为九十九级台阶搭起的圆形天台,象征国运昌隆,长长久久。台阶与天台均用汉白玉雕砌,占地一亩,而此祭坛外围的建筑,足有三十亩地,按照星象分布四周,豪华庄严非同一般,甚至可与皇宫比肩。   祭坛下百官肃立,与一同出席的他国使者一道,整齐排列成四行八列。祭坛上,小皇帝莫誉津郑重着装,在祭司的指点与近旁静章王的陪同下,对着那象征天位和祖位的灵牌,躬身跪拜,口中大声道:“愿天灵祖佑,保我莫氏江山,屹立不摇!”   声音够响,气魄不足,如架硬拉扯的乐器。   没人会理会这一点,照旧是震山的一声百官齐唱:“莫氏江山,屹立不摇!”   同一时,另一处。   要安置这么多京外来的官员,集中的住处是少不了的。   而此时,一个影子在花园间骤忽飘过,直扑其中一处。   扫洒的仆从们扔自忙碌,谁也不曾注意那道影子,已然飘进房内。   房内,只有一队约十五人的少女,正各自挥着水袖练习舞蹈。   一阵风,飘,迅,疾,灵。   然后,便是一排人体倒地的钝响。   只有那最边上一女,听了响动,茫然转头。   并没有看见那些昏睡的姐妹。   因为她眼前,已挡住了一个人!   “你是……”谁字未出口,女子便瞟见面前少年俊秀脸侧,那相靠仆地的众姐妹身体,她惊艳的眼色顿时转为惊惧,却是没叫出声。   她想叫,只是,嘴巴已在那眼色变时被一把捂住。   明明是纤细的手腕,却是力道奇大,只是捂住嘴,却像是被扼住喉一样,差些叫她窒息。   “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少年微笑。   女子才十三四岁,哪见过这阵仗,吓得眼泪往往,连连点头。   “钟碍月的寝居在何处?”   此话一出,那女子愣了愣,便明白他的用意。吓得又是脸一白,却是不忘连连摇头。   “不知道?”少年的眉一抬,立时阴森的气息笼罩,“你们每日各处跑动伺候,谁会比你们更了解哪位官爷住在何处?”   力道收紧,那女子勉强溢出几声呜咽,头摇得更是厉害。   “哎呀,那钟碍月的魅力有这么大,让你们都宁愿死也不愿让他陷入危险?”沉吟着,少年的指节已经开始收缩。   瞪着已经落下泪的大眼睛极惊恐地摇头,女子颤抖的手竭力想扯开那只手臂,却仍是徒劳。   “偷懒了吧偷懒了吧……哎哟,竟敢全体偷懒,不想吃饭了?”   忽然一道带笑责备悠悠传来。   两人皆转头看去。   来人从那门厅而来,恰好看不见这角落,只能看见满地昏睡交叠的姑娘们。一边说着,一边迈着不急不徐的脚步,掩笑出现。   来人终于看见了,直直盯过来的两双眼。   一双满是焦急,一双满是寒意。   两人也终于看见了,来人是谁。   一个相貌平凡的中年女子。   好像忽然愣了愣,那中年女子叹道:“碧儿,你这情郎倒俊俏,你看你看,把姐姐们全迷晕了去。”   那两道眼神,顿时一诧!   碧儿的眼里重燃起希望,闻言想笑,又怪领班怎么还在这时候开玩笑,却转瞬被更大的恐惧笼罩。   她自然是在怕,这平时疏松懒散说话随便生性风趣待人和善是姐妹们遇到的最好的领班被一起杀掉。   另一双却不然。   闪过些深沉的东西,变换数次,已是一个笑容吊起。   脸仍朝向那中年女子,手却滑落。   那小女孩便噗地一声跌坐地上,刚想急喘,又被那滑落的手臂袖风一扫,竟是昏死过去。   “我就知道这里没这么简单。那么你是哪边的人,或者就是钟碍月的护卫之一,大妈?”少年很不客气地开口。   “小孩子,怎么说话呢,把人说得忒老,真伤人心。其实……”看也不看那昏去的女孩,中年女子少女状一扭腰肢,平淡无奇的脸上平淡无奇的眼忽然精灵异常地一闪,谑道,“我是你奶奶!”   话落,人已不见。   准确地说,是换成了另一个人。   刚才的少年挟了惊雷之势刚站到她身前一步,她,已“飘”到了少年的原位。   再下一刻,双双消失!   快,快,还是快!   宽敞的室中只剩两道骤忽飘闪的人影,掌风激烈游荡,在昏睡的少女身侧带起阵阵激荡,舞衣便随那气劲回旋,长长的纱袖交错浮起在空中,缓缓摇荡。   似碍了眼,似挡了身,那两条人影却似凭空穿过,丝毫不受影响。   只有连绵的骨肉相碰声,弥散在个个角落,铿然作响,兵器交接一般!   于是,便成了个诡异又奇妙的场景,在纱衣舞袖摇曳中,分外美丽。   猝不及防地,那少年的身形忽然一顿。   中年女子戒心顿起,也随之一个错身避过,却也收了前招,落在一步外。   “钟碍月的护卫,果然高手。”那少年微微一笑,一招回笼爪已探了过来,不偏不倚,搭在了中年女子肩上。   心头一惊,女子回手便是一招海上花拉开距离又转而贴近,在两人间隙间从下而上施展手法,绕住那搭在肩上的手,立时就要拆招。   忽然一声轻响。   女子一个目瞪口呆。   ——那是声,分外开心的声音。   眼前,也是张分外开怀的笑脸。   而那女子看着突然换了脸亲了她一口的少年,攻势顿止。   然后她一叹。   再然后,嘶啦一声,被少年撕去了脸上的假皮。   “小师父,你的易容没退步。”朱裂,就是那少年,点头说着,已经揽上了钟未空的腰,“连我都看不出来。”   “怎么想到刺杀钟碍月?”钟未空回复了原本的声音,苦笑道。   “已经猜到不是教里派我来,又怎会猜不到我的真实意图。”朱裂也笑,狡猾得像只狐狸。   狐狸。   钟未空想起一个人,轻道:“估计只有大叔能制你。”   “什么?”朱裂眨眨眼。   “不,没事。”钟未空笑自己失言。   “哎呀,这静章王还真是思虑周全,不定时不定谁地轮换官员住所,不但官员们自己,连我都分不清今夜谁住在何处。”   钟未空一笑。   静章王莫秋阑,一向如此深谋精悍。   想着,钟未空口道:“以刺杀钟碍月为名拐骗我自动出现,又能如何?”   “你难道就没担心过,把我放在那废墟死人堆里,可能有的下场?”不答反问,朱裂盯紧钟未空的眼睛。   钟未空微微一震,表情却是没有松动丝毫,淡淡道:“教里不会放着你不管。”   “那自然。”朱裂道,有些自嘲,“抓回去后受的惩罚,你很清楚。”   钟未空,禁不住有些微变色了。   他自然知道,那不叫惩罚,那叫酷刑。   所谓掌管生死的地方,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是让你生了再死死了再生生了再死。   “我杀死了,那三个要来杀你的人。”朱裂缓缓道,苦笑,“所以我的处境,该是比你更麻烦了。”   钟未空却似根本没听进去后半句,疾不可挡地出手,一把扯开朱裂前襟。   然后,就顿住了。   他没看到伤口。   甚至连皮肉都没看到。   他只扯开一件外衫,便不需再扯了。   因为朱裂穿在里头的第二件衣衫上,已渗出了血迹。   钟未空只扫了一眼,就看出了五处伤。三处无大碍,一处长至四寸伤及颈脉,最后一处掌伤,该已穿透皮肉折断肋骨。   “真英勇,三个。”钟未空嘲道,掩不住的怒气,却一个冷声,“你这第四个追捕者,辛苦了。”   朱裂咬唇不答,脸已苍白了。   ——流焰公子是何许人物,派出追捕的人,便差不到哪里去。   一次解决三个,便是连钟未空也颇觉棘手。   只可能是,内部暗杀。   最方便的,自然是共同追捕的人了。   朱裂抬头,刚想回答什么,却是与钟未空一同微吸气,一左一右,闪身躲入附近另一道门!   就在那一躲后,一个慌乱的男声在一串脚步声后响起来:“这,这是……”   顿时,一片兵器出鞘声连响。   另一个沉迫男声立时回荡在室内:“出来!”   雄浑有力,余震四方,却分明,是冲着两人藏身之处而发。   钟未空和朱裂对视一眼,俱有些微愕,又细听去,静待发展。   虎目炯然,高大威猛,声沉威赫,不是静章王手下爱将罗致应是谁。   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再不出来,我们可就不留情了。”罗致应陈述般道,震慑人心的威严。   室内顿时阴风四起,那带路的家丁和罗致应身后的五十名士兵,全被这威喝震得屏住呼吸。   钟未空咋舌。   静章王手下能人无数,光这罗致应吼一声,就要叫不少人跪下求饶了。   一个瞟眼,看向朱裂,朱裂便是一个低头。   定是他在来这里之前做过了其他什么,否则又怎会引得负责静章王贴身护卫的罗致应亲自赶来?   突然身形一滞。   朱裂不由得抬眼看向钟未空,却在中途也是一滞,微露惊色。   ——另一路人马,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   不止一个。   却全是高手。   足够他握拳冷汗的高手。   特别是为首的那一个。   前后夹击,难逃矣。   朱裂无声一笑,绷紧了神经,再看向钟未空,却见着钟未空有些讶异的凝眉。   还未及问,朱裂便听一道声音远远传来,未尽的语尾,却已至室内。   “罗将军,别来无恙?”   轻而不柔,亮而不锐,淡而不洒。   罗致应本就沉着的脸黑了三分,虎目圆睁,浓眉横竖,按剑的手握得似是掐了进去。   而那初来乍到的清丽男子一边伸手整整红黑相间繁琐层叠华贵非常的祭服,已经微笑着从另一条小道走至身前。   没有凌厉,没有煞气,却是股毫无疑问的魄力,从他踏过的每一步清晰地传过去。   像是踏在对面五十几人的心坎上,一步一个印。   那句话,自然是这男子说的。   他身边两名侍卫样的男子,都约莫二三十岁,清瘦身材,中上样貌。左侧一人长袖盖指,却可见那指长,远超寻常人。右侧者倒是平常样子,只是肤色黑黄,一见之下极其病态,然眼中精光,比一般人亮过数倍。   两人都是冷而不蔑地静静瞧着罗致应,威势,竟是丝毫不输他那迫人的威喝。   罗致应本可不惊。   但他惊了。   因为在那华衣男子站定的一刻,左右两边窗户各传来两声轻微的钝响。   靠近自己这边。   他自然明白,这是什么响声。   人体着地。   而面前三人,分明是从那小道而来。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由他们三人不可思议地杀掉那四名手下,便是他们的另一批人马,已溜至自己后方!   不由得有些冷汗,罗致应面不改色,抱拳道:“钟大人,好久不见。”   是钟碍月?朱裂一惊一皱眉,便看见钟未空脸上浮起的笑。   而钟碍月轻声一笑,道:“罗将军如此匆忙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此次并非针对钟大人,还望钟大人不要多心。”罗致应道,“只是方才接到报告,西鸾国使者住处发现刺客,故加重防守,亲自巡视。如今看来,此处该是那刺客藏匿之地。”   “藏匿?”钟碍月微挑眉,人已蹲下去探察各女子呼吸,道,“她们只是被点了睡穴而已,这刺客,也真心软。”   “心软不心软,我是管不着。我只管抓住了好好审问。”罗致应冷冷的声音,斜了眼,有意无意看向钟未空朱裂二人藏身的那道门。   “不,我要管的。你能不能审问,我也要管的。”钟碍月轻笑一声,却是充满挑衅,立时激起千层浪。   罗致应一个怒目:“钟大人的意思,要插手我追捕刺客?”   “刺客?怎么会是刺客。”钟碍月却是一个故意的惊讶。   “那是谁?”罗致应不禁疑道。   “是我的弟兄。”钟碍月的回答没有迟滞一分一毫。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连钟碍月身边的两人也不禁震了一震。   不理会对面众人的惊愕,钟碍月顾自道,“我身边的两个,左侧四个,右侧三个,屋顶三个,屋后稍远处七个,还有你紧盯的这门内两个——都是我的弟兄。”   缓缓的声音传遍室内,静谧却是更深。   罗致应也是个高手,他自然知道,钟碍月说得并不虚。而其中有些人的存在,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但他信。   钟碍月的声音,语气,动作,神态,或者说他这个人本身,就是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再加上自己的判断。   这样子完全挑明,却是一招以退为进,倒叫自己不知如何接话如何反击,呆愣着等他说下去。   而躲在门内的两人,更是呆了。   钟未空终于握紧拳头。   他说,弟兄。   弟兄,不是兄弟。   兄弟,可以只是天定的血缘,可以为利益家产而争斗得头破血流,恨深入骨,老死不相往来。   而弟兄,是全盘相信全力扶持全心映照,不需要血缘不需要结拜不需要言语便可以并肩生死退进一同的人。   世人总是这样,已经得到的,特别是与生俱来毫不费力的东西总是不去珍惜,甚至随意践踏,似乎失去了也不会吃亏。   而人与人之间,又怎是那些血缘牵绊所能拉紧或者绑定。浪费了那些肝胆相照的机会,照旧行同陌路。   也许吃亏得更多。   就像自己和钟碍月。   但钟碍月说,自己是他的弟兄。   弟兄。   他还从没有过或者至少从没有人这样明白地对他说出来过。   这叫他心头没来由一片火热。   那些很久没有或者说从来没有过的喷薄热血侠义豪情就这样被拉了出来,在这坚定又穿透的嗓音里被扯得东倒西歪。   “我的弟兄不明就里,见了有不少人团团围来,不免有些紧张我的安危。又见这些女子挡在这必经之路上,怕打斗之时误伤,便让她们尽数睡去。这样做,不过分吧?”钟碍月道。   那盈盈笑意,叫人什么也反驳不出,罗致应愣了愣,又厉色道:“钟大人如此尽布亲信,莫不是怕我们保护不周,或者从中危害?”   “怎敢。”钟碍月拱拱手,道,“你的人前屋六个,西东各八个,零星散步十七个,如此严密,钟碍月怎会担心?要么,你的人和我的弟兄都出来见个面打个招呼做个朋友?”   话毕,罗致应立即愤懑憋声,不禁冷汗。   钟碍月点破的人数,一个没差。   自然了,罗致应不可能让那些暗布的人马现身。钟碍月那样一说,而罗致应又不想叫出人来,那也就意味着,罗致应也不能让钟碍月的人现身了。   于是罗致应只好深吸一口气,愤愤道:“既然如此,那便不打搅了。”说着,又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王爷有令,见到钟大人时,将此信奉上。”   “有劳。”钟碍月说着,却未靠近,而是右侧男子近前接过,拆开。   却只是拆开,那些内容一字不看,便交给钟碍月。   罗致应当然知道,这“鬼绝身”章未,正在检视信件是否有毒。   钟碍月首席亲信团七殇之一,章未。   ——七殇,以北斗七星为名,共有七人。除了“天枢”从不露面外、其他分别是“天璇”刘仙鹤、“天玑”白童颜、“天权”章未、“玉衡”秦语裳、“开阳”秦语方、“摇光”郭东。   而章未,便司天权。   从小被毒圣收养长大,却只被当作个试验品,成天灌入各种毒药,导致百毒不侵的非常体制。   然他的身手,却无人得知。   因为通常没等他没动手,就已经被七殇的其他人杀死,或者莫名其妙被毒杀了。   而那左侧也是七殇之一的“千肠手”郭东,司位摇光,手长如臂,将整只手掌作为兵器,锋利无比,穿刺间不留活路,被微微掌气逼近,便是皮肉尽摧。   想到此,罗致应不禁有些磨牙。   却看见此时的钟碍月看着信竟是不禁微微“啊”了一声,脸色也些许苍白了起来,不禁心情好转大半。   罗致应知道,王爷的信里,一定扔了什么让这极难对付的钟碍月也大感棘手的问题过去。   那信的内容,其实很简短。   “七殇中的两人,将死于今日。立即随马车一行,尚有生机”   钟碍月将信微微往郭东处一送,郭东便也扫了一遍,竟是一时紧绷。   而郭东沉脸摇摇头。   “好。”钟碍月略一点头,道。   吩咐也不用,郭东已自行离开,旋而又回,凑近钟碍月道:“南侧入口处,果然有辆不起眼的马车等候。”   “罗将军,要事在身,恕不奉陪。”钟碍月简短一句,又是极有礼数的谦逊神色。   罗致应回了一句:“告辞。”   走之前,钟碍月顿了顿,也不知是向着谁,淡淡一句:“小心些。”   然后,两队人数相差甚多的人马,从两个方向鱼贯而出。   两道人影终于闪了出来。   “刚才还嚷嚷要刺杀的人反而掩护我逃命,还对我们说了句‘小心些’?”朱裂道,偏头,却看见钟未空眼中精光熄了又亮亮了又闪闪完还晃的怪异神情。   而钟未空握拳的手终于松开。   终于想明白似的,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当然是偷偷看过了钟碍月的伤口,那道自己留下的恐怖剑伤,自然认得。   他也知道,即使钟碍月不提这伤,也不代表全盘相信自己。   自己也不会全盘相信他。   但是,想要和他,并肩作战。   怎么说呢。   那是个,太有蛊惑力的人了。   钟未空笑一声。   放不下了,那就放不下吧。 第十二章   钟碍月带着两人往南门行去,中途不知何时已多了另外两个人,无声无息地一同行进。   一人腰佩短剑,一人赤手空拳。   便分别是天璇刘仙鹤、天玑白童颜。   南门外,一辆下级马车似已等候多时。   车夫模样的人站在马车旁,冲钟碍月行了个礼,谦而不卑。   在与钟碍月对上时目光一霎迥然,绝不会是普通车夫。   “钟大人,王爷命我候在此地多时。”这声音,却从刚于马车里下来的另一人口中传来。   白面微须的文士,三十五上下,和善微笑的脸,一袭蓝色儒袍,文气雅致。   “哦?有何见教?”钟碍月朗笑道,余光扫向马车四周。   “王爷有请钟大人随鄙人一行至某个所在,究竟如何,鄙人也不清了。”   “那便去吧。”   那人看了眼钟碍月身后四人。   钟碍月岂会不知何意:“几人。”   “两人。”   微一沉吟,当即道:“郭东回去查探他人情况。”然后往右侧两人一瞟,便转回头来。   “是。”同声应道,郭东携身后一人转身离去,右侧两人随钟碍月跃上马车。   马蹄作响,车轮滚滚,车内却漆黑得只有一盏烛光照耀。   马车密不透光,只有几个气孔开在底部,严实的布面隔去几乎全部外界声音。   独特的构造,竟使人不能察觉是否转弯,只有微微颠簸的感觉,叫车内四人知道马车一直在前进。   一路沉默,也不见有人尴尬,约过了一个时辰,马车才停了下来。   有数人人从外靠近,嘶啦一声轻响,顿时满目阳光射了进来,叫车内之人一时不太适应。   蓝袍人道:“钟大人,请下车。”   钟碍月下车来,身后两人也随即步出。   冬日山川,一片凋零,只这山谷中的一幢大房,陈旧而不见败落。稍有些落漆的红色大门,正对着一行人。   “请钟大人进去吧。王爷说不定已经等在里面了。”蓝袍文士道。   “多谢了,华阴段神袖。”   文士猛然一惊,不可思议地看向钟碍月,半晌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华阴段神袖,以谋略计策闻名于世,传言袍袖一甩,便是一计上心头,人堪莫能比。”钟碍月顿一顿,笑道,“方才是从外打开车厢——静章王相信能一人独面我的亲信本就不多,一身儒气更是假冒不得,我也只是从十六个假设中挑出最可能的一个罢了。”   “你……”段神袖忽叹,“真是逼得王爷杀你。”   “他不会。”   “为何。”段神袖不禁皱眉。   “他不在里面。”   “你怎知?”连他自己都不知,段神袖有些讶然钟碍月的自信。   “你很聪明,知道要将马车到达南门时的车辙印摸散,造成等待良久的印象。只是你的下人没你聪明,把各处的辙印都混得一样深,反是破绽。这就表示,静章王是见我匆匆而回,急智中想出的这个办法。他自己,自然是赶不来的了。”   段神袖一叹,站定一旁,只道:“段神袖折服,钟大人请。”   钟碍月上前,身后两人紧跟而上,一人一手推开大门。   一片,寂静。   极平常的一处荒废宅子,看得出来之前的主人也是豪华过。   中间一处废弃的池子,早没了水。诡异的是,池的中部用红色漆涂了两个怪异的图形,煞是惹眼。   互打了个眼色,钟碍月身后两人一左一右,走向那图形。   转着看了一圈,终于双双发现,这是个人趴在地上的样子。   一人双手上张,一人平伸。   漆,却是平常的漆。   只是两个图形而已,信中所指那两个被俘的弟兄在何处?或者,这图形就是找到他们的暗号?又或者,是什么陷阱?   站在池边的钟碍月眉心微跳,抓住了什么,却又想不出具体。   而池中惑然的另两人不自禁站到图案正中,默默观察。   忽然,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绷紧了全身肌肉。   钟碍月顿时骇然心生,喝道:“章未,刘仙鹤,如何了?”   无人回应,但钟碍月看得出来,那两个直挺挺的背影,紧张得正在冒冷汗!   一个提步飞至两人身后,却依然不见反应。   钟碍月心头更是惊骇,一手一个搭上两人肩膀,却见两人猛然回身!   章未一手掌出,已抓住钟碍月肩膀,刘仙鹤短剑出鞘,扫向钟碍月下盘!!   ——这个时候的钟碍月,是该守,还是攻?   无论是守还是攻,事实都会变成,他的兄弟背叛了他,而他也向他们动手了!   那攻势如此猛如此烈,如果钟碍月不用杀招自保,必会重伤!   但钟碍月既没有守,也没有攻。   而是堪堪就着章未上提的掌劲,一脚踏在刘仙鹤的剑上,腾空跃起!   他,选择相信那两个人。   跃起的一瞬间,钟碍月听到了身下轰然雷响般的声音。   他忽然明白了,两个弟兄为何刀剑相向。   然后他翻身。   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浓烟。   浓黑的烟,直扑而来。   鲜血。   鲜红的血,在即将染上他腾空的衣袂前洒向地面。   然后他站定,屏息。   沉默的,冷静的,好似与世无争,直到浓烟散去。   睁开眼时,眸里却是浓重到肃杀的森冷。   钟碍月看着脚边两个已经炸裂得只剩一半的躯体。   他默默上前。   尸体,竟是摆成那漆画出的姿势,稍有所差的,只有被炸离的四肢。   钟碍月知道,那两个焦炭一样的存在,就是他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弟兄。   而那漆画出的,正是炸药摆放的界限。而两人之所以突然不动,是因为踩上了一动便会引爆的触点,而敏锐的感觉已经告诉他们,炸药摆放与那漆画的关联。   他们用身体扑到炸药上方,为钟碍月挡下最重的伤害。   钟碍月默默抱起那两个躯干,面容苍白冷漠,牙关却已咬得死禁,快要滴出血来。   这就是静章王所说的,那两个死于今日的弟兄!   他迈开大步,再不迟疑。   回身时,却猛然看到池子里,正对面的角落,几个正在生成的字。   一向平静若水的眼顿时狞睁欲裂。   红色的字。   肩上两人的血,汇在那凹槽里,现出的字。   “多谢赏光”   多谢赏光!!   钟碍月猛吸一口气,闭上眼,仰头。   莫秋阑摆下的这一计,等于是让自己,杀了自己的两个弟兄。   一同出入过无数血战的弟兄。   指甲嵌入他掌中,勒出红色丝线,道道流下。   过了好一会儿,毫无征兆地,他一阵震天的怒啸,传遍整个山谷。   怒悲,愤恨,绝厉。   凄苍惨烈的吼声里夹杂了太多悔意杀意,在这横扫千军的一声里,山谷的各处,不断跌落新鲜的尸体,双耳鼻孔不断冒着热血。   也是毫无征兆地,声停。   厉气未消,大门豁然而开。   钟碍月肩扛二人的身影便出现在段神袖面前,一步一步,缓缓逼近。   默然的双目直直地盯着段神袖,冷漠空洞里面沉着怒波汹涌,直看得段神袖背脊发凉。   但段神袖退不得,也不想退,更不齿退。   而除了段神袖,钟碍月也无人可看。   因为那车夫与其他守在门口的人,早震毙在那吼声中了。   “鄙人送钟大人回去吧。”依旧平静的语调,暗暗压抑着不轻的内伤,段神袖笑道,“如果钟大人相信鄙人的话。”   “莫秋阑让你将我安全送回,你敢不从?”指名道姓,清淡一句,钟碍月已冷笑着上了马车。   段神袖便又是一阵脸白。   静章王这次,的确只是想给钟碍月个教训。而钟碍月竟可在痛失爱将的极短时间内便不知从何处判断出这一点,自己神袖的声名,简直可以踩在地上践踏了。   也只有这种人,才能站在这风尖上吧。   当下怀着复杂的心情锁好车壁,段神袖亲自为只剩了孤身一人的钟碍月驾车而回。   南门处,郭东早已等候。   而路边,平常人家打扮的,过路商贩打扮的,巡查守卫打扮的人,三三两两。   钟碍月一扫,便有三人上前,抬出了那两具破败不堪的尸体。   三人眼里均是惊骇愤怒一闪而过,又立刻恢复平静,仇杀地盯向段神袖。   段神袖自然看在眼里,苦笑一声,轻挥马鞭离去。   “公子。”郭东眼神在那尸身上停留一回,便明白了个大概,支使着旁人将尸体抬下,拳已握得快要僵硬,咬牙对着钟碍月道,“这是宣战。”   “不错。”一个女子的声音,却是从身边经过的彪形大汉传来。覆纱斗笠一扬,露出两只女子才有的滚圆眼睛,却是冷厉非常,“我们要报仇!”   “挑战七殇者,必亡!”另一个声音接道,是对面的小贩。   “何必心急。”钟碍月轻轻一句,似压退了所有人心中的怒火。   他们全部安静下来等候发令,整条路都似乎寂静了。   “我等不了了!”一人跟在那扮作大汗的女子旁,小男孩模样,却有着成年男子的粗沉声音,压不住怒气地打破沉默。   众人的眼神皆朝着那男孩,清一色的责怪。   那男孩模样的人接收到,不甘心地低下头去。   “谁说要忍?”钟碍月带笑之言一出。   众人皆惊!   “谁动我的弟兄,我便要他百倍偿还。”他继续道。   “何时动手?”郭东眼神一亮,和其他人同一时刻激动起来。   “……现在。”   “现在?!”好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没发出声音的,也是倒吸一口气。   “没错,现在。”只有钟碍月侃侃而谈,“只有现在,莫秋阑仍被困在宫中。只有现在,那些在那大屋旁随时候命的精英,才不会多加防备我的逆袭。”   “精英?”女子惑道。   “我一声‘千里震’,摸出大约有三四十精兵埋伏在四周,却并不是对付我,其中必有隐情。也许……”钟碍月略一沉思,“他要在这个我绝不会想到再回去的地方,见一个重要的人。”   精芒闪烁间,他知道,抓住那个人,对自己是个绝佳的有利条件。   众人屏息,双双眼睛都盯着那他们全部忠心与信任所在的人继续。   不料钟碍月突然伸手托住下巴,露出了孩子似的困惑表情。   “咦?”女子道,“公子想到什么了?”   “莫秋阑真是戳中我软肋了……这样马车来回,章未和刘仙鹤又死,要找那刚去过的地方,可是大麻烦了。”钟碍月说着,相当无奈的音调。   在这凝肃的气氛里显得有些滑稽。   他的表情,却是一瞬温柔了起来。   似是想起了什么温馨的场面。   此言一出,众人静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便是相继的噗哧声。   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不是有句话么,人一旦在某一方面特别有天赋,便必定会在另外的地方笨拙迟钝。   而他们的公子,好样貌好性情好功夫好手段好智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路痴。   “就我们几人,自然不够。”钟碍月忽笑,满街的阴霾愁色便都似乎被这一笑扫清,“而且找路这种事情,有个人放着发霉,实在太可惜了点。”   安顿好朱裂,钟未空连忙溜进祭台旁边的华丽行馆。   祭祀已完毕,歌舞正盛,君民同乐。   都换下了那些繁复庄重的祭祀礼服,入目便是金铛玉翠,宝带珠环。   王公大臣,美人家眷间,要找杨飞盖,其实还是容易的。   他看见了杨飞盖,同时看见另一个人。   莫梦伶。   有着秋水双目的美丽郡主,出身并不富贵,却甚得小皇帝莫誉津亲近。   一片奢靡衣饰中仅存的两道清雅人影,坐得很近。   微笑着说着话,不奢不骄,偏又双双是毫无疑问的雍容气度与王家尊严。   杨飞盖自然是看见钟未空了的。   但他没有回应钟未空不断传来的挤眉弄眼,反而一愣之后眨眨眼睛,忽然一笑。   相当捉弄,或者说狡猾的一笑。   本是若有所思而轻缓慢谈,突然好似来了兴致,与莫梦伶把酒言欢起来。   莫梦伶微微惊讶,却只是笑笑,也随着畅谈。   谁都知道这两人才识广博,相谈起来更是信马由缰,畅快时一个英眉横扫,一个巧笑盈盈,酒量又都好,杯盏来往间,引得旁人顿时被吸引了,听的看的夸的,个个都要呆了去。   神仙佳眷一般。   钟未空看了好一会儿,那边还没停下的动静。   他只好大大地摇头,大大大大地叹气,大大大大大大地朝着那边翻了个白眼,九十度角看向天花板。   挫败地转身。   两个多时辰后,杨飞盖来到围猎场。在自己的座位旁,看到个正拿了树枝不知往沙地上画着什么的侍卫。   不是平日那个。   于是杨飞盖笑。   “这是什么?”他走近那侍卫,看了好一会儿才发问。   歪歪扭扭,天书一样,非字非画。   “这都不懂?”打晕侍卫扒来衣服的钟未空说着,闷闷的怒气,“SHIT!……”   话落,他猛然回头,对上杨飞盖愈加不解的眼神。   “血什么?”   “啊哈哈误会误会……”钟未空连忙打哈哈。   杨飞盖轻飘飘的眼神传过来,钟未空立时一阵寒,眼珠转转,带些悲哀地叹道:“师父管得严,小时候贪玩,不得不约定一些伙伴们才知的暗号。这一句,就是‘我等你很久了’的意思。”   为自己的机智而得意了一会儿,钟未空看见杨飞盖挑挑眉,将信将疑,便道:“听好啦,这怎么念——‘SHIT’!”   特意加了重音。   一连骂了五六遍,解恨地同时看着沉默的杨飞盖变得愈加认真的脸,心里暗爽不已。   终于听见杨飞盖道:“嗯,记住了。”   “有美人相伴就让我好等,太不够意思了。”钟未空这句真心,的确等了两个时辰了,还特地混进来当侍卫。   “哦?抱歉。”杨飞盖不真心地一句,似乎变得甚是畅快,坐到座位上。   刚骂了好几遍,心情好了许多,钟未空也便不计较这奇怪的表情,将钟碍月和罗致应的会面讲述一番。   自然是将自己和朱裂那部分略去了。   “如何?”说完,钟未空问。因为看到杨飞盖脸上不寻常的凝重。   “我,见过碍月了。”   “咦,你见过了?”钟未空不禁一愣,不免放松下来,见杨飞盖神色仍凝,另一种忧心涌上。   “他,问了我个路……奇怪的路。”   “如何怪?”   “那个地方,明明是可以跨过两条河,一片平原,一片砂石路便可到。但他的描述中,同一条河应该渡了两遍,砂石地也多转了一圈。”   “也就是说……”钟未空沉眸。   “不一定。”杨飞盖笑。   “哦?”   “我见他是半个时辰前,再等一刻钟吧,那时,便见分晓了。”杨飞盖含笑说着,侧对着钟未空的神情却是不曾松懈。   心绪不定的一刻钟后,杨飞盖终于站了起来,眉脚飞扬地看向远处一方土地,道:“出发。”   “如何确定他出事了?”钟未空点头,仍是惑道。   “要是他真迷路,必定会在这段时间内循原路返回。如果没有……”杨飞盖的下巴微微挑起,眼光放远,轻笑,“便不是迷路不迷路的问题了。”   ——就在杨飞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钟碍月的马被缰绳狠狠一拉,人立起来,嘶声大作!   而在那马终于站定的时候,钟碍月身后身侧所有人看着面前场景,都愣住了。   迷惑,但是本能的危机感让这迷惑在下一刻便转为微冒冷汗。   当然了,只有钟碍月的人如此紧张。   那头的众人,则是一色的闲适,以逸待劳。   “竟然是你……亲自到此……”刚与一波静章王的高手团血战一场,此时见到此人,钟碍月眼神一亮又随即一黯,不禁喃喃了一声出口。   声音虽小,隔着不近的一块空地,刚刚从大门内而出的俊逸青年却看懂了他的唇语。   青年电般双目凌厉一扫钟碍月及身后众人,一个笑道:“我在这里,让你如此震惊?”   被扫过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一阵冷冷的锐意,比风更薄,穿入肉身,寒入人心。   青年的身后,人影攒动间迅速铺张开一面深蓝镶金色的旗子,墨龙绕红梅的图案,在这屏息的场面里显得诡异而震撼。   代表元嘉国静章王莫秋阑的,墨龙红梅图!   “知道什么意思?”那青年依旧儒雅微笑,只是字句里的傲峋逼人。   而自青年身后鱼贯而出的众人,个个都是上选的精锐,齐齐护在两侧。连同刚刚被波及炸毁过一部分的楼台上,也迅速列出了两排弓箭手,直直对准这边奋战后剩余的不到五十人。   但钟碍月知道,真正威胁的,是仍在门内静候的不下三十名高手。   然后钟碍月,傲然一笑。   “的确没想到。”他道。   他身后的七殇,便为这一笑而抖擞了精神,准备全力奋战。   却,只听咣铛一声。   众人皆回头看向发出那一声的钟碍月,全部睁大了眼睛,全部不敢相信。   钟碍月,弃剑!!   是什么人,叫他们一心敬重的钟碍月在这么一个照面之间就做下了这么重大的,不战而败的决定?!   “我明白了。”而钟碍月仍就着那个扔剑的手势,扬眉,绝不输人的张狂自信便自那煦若春风的脸上挣脱般撕裂而起,高声道,“让我所有手下安全离开,我留下。”   那青年便笑,挺然直立,一股赞赏夹着同样的傲然,亦是高声回道:“好!”   钟碍月带着两人往南门行去,中途不知何时已多了另外两个人,无声无息地一同行进。   一人腰佩短剑,一人赤手空拳。   便分别是天璇刘仙鹤、天玑白童颜。   南门外,一辆下级马车似已等候多时。   车夫模样的人站在马车旁,冲钟碍月行了个礼,谦而不卑。   在与钟碍月对上时目光一霎迥然,绝不会是普通车夫。   “钟大人,王爷命我候在此地多时。”这声音,却从刚于马车里下来的另一人口中传来。   白面微须的文士,三十五上下,和善微笑的脸,一袭蓝色儒袍,文气雅致。   “哦?有何见教?”钟碍月朗笑道,余光扫向马车四周。   “王爷有请钟大人随鄙人一行至某个所在,究竟如何,鄙人也不清了。”   “那便去吧。”   那人看了眼钟碍月身后四人。   钟碍月岂会不知何意:“几人。”   “两人。”   微一沉吟,当即道:“郭东回去查探他人情况。”然后往右侧两人一瞟,便转回头来。   “是。”同声应道,郭东携身后一人转身离去,右侧两人随钟碍月跃上马车。   马蹄作响,车轮滚滚,车内却漆黑得只有一盏烛光照耀。   马车密不透光,只有几个气孔开在底部,严实的布面隔去几乎全部外界声音。   独特的构造,竟使人不能察觉是否转弯,只有微微颠簸的感觉,叫车内四人知道马车一直在前进。   一路沉默,也不见有人尴尬,约过了一个时辰,马车才停了下来。   有数人人从外靠近,嘶啦一声轻响,顿时满目阳光射了进来,叫车内之人一时不太适应。   蓝袍人道:“钟大人,请下车。”   钟碍月下车来,身后两人也随即步出。   冬日山川,一片凋零,只这山谷中的一幢大房,陈旧而不见败落。稍有些落漆的红色大门,正对着一行人。   “请钟大人进去吧。王爷说不定已经等在里面了。”蓝袍文士道。   “多谢了,华阴段神袖。”   文士猛然一惊,不可思议地看向钟碍月,半晌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华阴段神袖,以谋略计策闻名于世,传言袍袖一甩,便是一计上心头,人堪莫能比。”钟碍月顿一顿,笑道,“方才是从外打开车厢——静章王相信能一人独面我的亲信本就不多,一身儒气更是假冒不得,我也只是从十六个假设中挑出最可能的一个罢了。”   “你……”段神袖忽叹,“真是逼得王爷杀你。”   “他不会。”   “为何。”段神袖不禁皱眉。   “他不在里面。”   “你怎知?”连他自己都不知,段神袖有些讶然钟碍月的自信。   “你很聪明,知道要将马车到达南门时的车辙印摸散,造成等待良久的印象。只是你的下人没你聪明,把各处的辙印都混得一样深,反是破绽。这就表示,静章王是见我匆匆而回,急智中想出的这个办法。他自己,自然是赶不来的了。”   段神袖一叹,站定一旁,只道:“段神袖折服,钟大人请。”   钟碍月上前,身后两人紧跟而上,一人一手推开大门。   一片,寂静。   极平常的一处荒废宅子,看得出来之前的主人也是豪华过。   中间一处废弃的池子,早没了水。诡异的是,池的中部用红色漆涂了两个怪异的图形,煞是惹眼。   互打了个眼色,钟碍月身后两人一左一右,走向那图形。   转着看了一圈,终于双双发现,这是个人趴在地上的样子。   一人双手上张,一人平伸。   漆,却是平常的漆。   只是两个图形而已,信中所指那两个被俘的弟兄在何处?或者,这图形就是找到他们的暗号?又或者,是什么陷阱?   站在池边的钟碍月眉心微跳,抓住了什么,却又想不出具体。   而池中惑然的另两人不自禁站到图案正中,默默观察。   忽然,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绷紧了全身肌肉。   钟碍月顿时骇然心生,喝道:“章未,刘仙鹤,如何了?”   无人回应,但钟碍月看得出来,那两个直挺挺的背影,紧张得正在冒冷汗!   一个提步飞至两人身后,却依然不见反应。   钟碍月心头更是惊骇,一手一个搭上两人肩膀,却见两人猛然回身!   章未一手掌出,已抓住钟碍月肩膀,刘仙鹤短剑出鞘,扫向钟碍月下盘!!   ——这个时候的钟碍月,是该守,还是攻?   无论是守还是攻,事实都会变成,他的兄弟背叛了他,而他也向他们动手了!   那攻势如此猛如此烈,如果钟碍月不用杀招自保,必会重伤!   但钟碍月既没有守,也没有攻。   而是堪堪就着章未上提的掌劲,一脚踏在刘仙鹤的剑上,腾空跃起!   他,选择相信那两个人。   跃起的一瞬间,钟碍月听到了身下轰然雷响般的声音。   他忽然明白了,两个弟兄为何刀剑相向。   然后他翻身。   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浓烟。   浓黑的烟,直扑而来。   鲜血。   鲜红的血,在即将染上他腾空的衣袂前洒向地面。   然后他站定,屏息。   沉默的,冷静的,好似与世无争,直到浓烟散去。   睁开眼时,眸里却是浓重到肃杀的森冷。   钟碍月看着脚边两个已经炸裂得只剩一半的躯体。   他默默上前。   尸体,竟是摆成那漆画出的姿势,稍有所差的,只有被炸离的四肢。   钟碍月知道,那两个焦炭一样的存在,就是他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弟兄。   而那漆画出的,正是炸药摆放的界限。而两人之所以突然不动,是因为踩上了一动便会引爆的触点,而敏锐的感觉已经告诉他们,炸药摆放与那漆画的关联。   他们用身体扑到炸药上方,为钟碍月挡下最重的伤害。   钟碍月默默抱起那两个躯干,面容苍白冷漠,牙关却已咬得死禁,快要滴出血来。   这就是静章王所说的,那两个死于今日的弟兄!   他迈开大步,再不迟疑。   回身时,却猛然看到池子里,正对面的角落,几个正在生成的字。   一向平静若水的眼顿时狞睁欲裂。   红色的字。   肩上两人的血,汇在那凹槽里,现出的字。   “多谢赏光”   多谢赏光!!   钟碍月猛吸一口气,闭上眼,仰头。   莫秋阑摆下的这一计,等于是让自己,杀了自己的两个弟兄。   一同出入过无数血战的弟兄。   指甲嵌入他掌中,勒出红色丝线,道道流下。   过了好一会儿,毫无征兆地,他一阵震天的怒啸,传遍整个山谷。   怒悲,愤恨,绝厉。   凄苍惨烈的吼声里夹杂了太多悔意杀意,在这横扫千军的一声里,山谷的各处,不断跌落新鲜的尸体,双耳鼻孔不断冒着热血。   也是毫无征兆地,声停。   厉气未消,大门豁然而开。   钟碍月肩扛二人的身影便出现在段神袖面前,一步一步,缓缓逼近。   默然的双目直直地盯着段神袖,冷漠空洞里面沉着怒波汹涌,直看得段神袖背脊发凉。   但段神袖退不得,也不想退,更不齿退。   而除了段神袖,钟碍月也无人可看。   因为那车夫与其他守在门口的人,早震毙在那吼声中了。   “鄙人送钟大人回去吧。”依旧平静的语调,暗暗压抑着不轻的内伤,段神袖笑道,“如果钟大人相信鄙人的话。”   “莫秋阑让你将我安全送回,你敢不从?”指名道姓,清淡一句,钟碍月已冷笑着上了马车。   段神袖便又是一阵脸白。   静章王这次,的确只是想给钟碍月个教训。而钟碍月竟可在痛失爱将的极短时间内便不知从何处判断出这一点,自己神袖的声名,简直可以踩在地上践踏了。   也只有这种人,才能站在这风尖上吧。   当下怀着复杂的心情锁好车壁,段神袖亲自为只剩了孤身一人的钟碍月驾车而回。   南门处,郭东早已等候。   而路边,平常人家打扮的,过路商贩打扮的,巡查守卫打扮的人,三三两两。   钟碍月一扫,便有三人上前,抬出了那两具破败不堪的尸体。   三人眼里均是惊骇愤怒一闪而过,又立刻恢复平静,仇杀地盯向段神袖。   段神袖自然看在眼里,苦笑一声,轻挥马鞭离去。   “公子。”郭东眼神在那尸身上停留一回,便明白了个大概,支使着旁人将尸体抬下,拳已握得快要僵硬,咬牙对着钟碍月道,“这是宣战。”   “不错。”一个女子的声音,却是从身边经过的彪形大汉传来。覆纱斗笠一扬,露出两只女子才有的滚圆眼睛,却是冷厉非常,“我们要报仇!”   “挑战七殇者,必亡!”另一个声音接道,是对面的小贩。   “何必心急。”钟碍月轻轻一句,似压退了所有人心中的怒火。   他们全部安静下来等候发令,整条路都似乎寂静了。   “我等不了了!”一人跟在那扮作大汗的女子旁,小男孩模样,却有着成年男子的粗沉声音,压不住怒气地打破沉默。   众人的眼神皆朝着那男孩,清一色的责怪。   那男孩模样的人接收到,不甘心地低下头去。   “谁说要忍?”钟碍月带笑之言一出。   众人皆惊!   “谁动我的弟兄,我便要他百倍偿还。”他继续道。   “何时动手?”郭东眼神一亮,和其他人同一时刻激动起来。   “……现在。”   “现在?!”好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没发出声音的,也是倒吸一口气。   “没错,现在。”只有钟碍月侃侃而谈,“只有现在,莫秋阑仍被困在宫中。只有现在,那些在那大屋旁随时候命的精英,才不会多加防备我的逆袭。”   “精英?”女子惑道。   “我一声‘千里震’,摸出大约有三四十精兵埋伏在四周,却并不是对付我,其中必有隐情。也许……”钟碍月略一沉思,“他要在这个我绝不会想到再回去的地方,见一个重要的人。”   精芒闪烁间,他知道,抓住那个人,对自己是个绝佳的有利条件。   众人屏息,双双眼睛都盯着那他们全部忠心与信任所在的人继续。   不料钟碍月突然伸手托住下巴,露出了孩子似的困惑表情。   “咦?”女子道,“公子想到什么了?”   “莫秋阑真是戳中我软肋了……这样马车来回,章未和刘仙鹤又死,要找那刚去过的地方,可是大麻烦了。”钟碍月说着,相当无奈的音调。   在这凝肃的气氛里显得有些滑稽。   他的表情,却是一瞬温柔了起来。   似是想起了什么温馨的场面。   此言一出,众人静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便是相继的噗哧声。   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不是有句话么,人一旦在某一方面特别有天赋,便必定会在另外的地方笨拙迟钝。   而他们的公子,好样貌好性情好功夫好手段好智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路痴。   “就我们几人,自然不够。”钟碍月忽笑,满街的阴霾愁色便都似乎被这一笑扫清,“而且找路这种事情,有个人放着发霉,实在太可惜了点。”   ——————————————不妨月朦胧————————————————   安顿好朱裂,钟未空连忙溜进祭台旁边的华丽行馆。   祭祀已完毕,歌舞正盛,君民同乐。   都换下了那些繁复庄重的祭祀礼服,入目便是金铛玉翠,宝带珠环。   王公大臣,美人家眷间,要找杨飞盖,其实还是容易的。   他看见了杨飞盖,同时看见另一个人。   莫梦伶。   有着秋水双目的美丽郡主,出身并不富贵,却甚得小皇帝莫誉津亲近。   一片奢靡衣饰中仅存的两道清雅人影,坐得很近。   微笑着说着话,不奢不骄,偏又双双是毫无疑问的雍容气度与王家尊严。   杨飞盖自然是看见钟未空了的。   但他没有回应钟未空不断传来的挤眉弄眼,反而一愣之后眨眨眼睛,忽然一笑。   相当捉弄,或者说狡猾的一笑。   本是若有所思而轻缓慢谈,突然好似来了兴致,与莫梦伶把酒言欢起来。   莫梦伶微微惊讶,却只是笑笑,也随着畅谈。   谁都知道这两人才识广博,相谈起来更是信马由缰,畅快时一个英眉横扫,一个巧笑盈盈,酒量又都好,杯盏来往间,引得旁人顿时被吸引了,听的看的夸的,个个都要呆了去。   神仙佳眷一般。   钟未空看了好一会儿,那边还没停下的动静。   他只好大大地摇头,大大大大地叹气,大大大大大大地朝着那边翻了个白眼,九十度角看向天花板。   挫败地转身。   两个多时辰后,杨飞盖来到围猎场。在自己的座位旁,看到个正拿了树枝不知往沙地上画着什么的侍卫。   不是平日那个。   于是杨飞盖笑。   “这是什么?”他走近那侍卫,看了好一会儿才发问。   歪歪扭扭,天书一样,非字非画。   “这都不懂?”打晕侍卫扒来衣服的钟未空说着,闷闷的怒气,“SHIT!……”   话落,他猛然回头,对上杨飞盖愈加不解的眼神。   “血什么?”   “啊哈哈误会误会……”钟未空连忙打哈哈。   杨飞盖轻飘飘的眼神传过来,钟未空立时一阵寒,眼珠转转,带些悲哀地叹道:“师父管得严,小时候贪玩,不得不约定一些伙伴们才知的暗号。这一句,就是‘我等你很久了’的意思。”   为自己的机智而得意了一会儿,钟未空看见杨飞盖挑挑眉,将信将疑,便道:“听好啦,这怎么念——‘SHIT’!”   特意加了重音。   一连骂了五六遍,解恨地同时看着沉默的杨飞盖变得愈加认真的脸,心里暗爽不已。   终于听见杨飞盖道:“嗯,记住了。”   “有美人相伴就让我好等,太不够意思了。”钟未空这句真心,的确等了两个时辰了,还特地混进来当侍卫。   “哦?抱歉。”杨飞盖不真心地一句,似乎变得甚是畅快,坐到座位上。   刚骂了好几遍,心情好了许多,钟未空也便不计较这奇怪的表情,将钟碍月和罗致应的会面讲述一番。   自然是将自己和朱裂那部分略去了。   “如何?”说完,钟未空问。因为看到杨飞盖脸上不寻常的凝重。   “我,见过碍月了。”   “咦,你见过了?”钟未空不禁一愣,不免放松下来,见杨飞盖神色仍凝,另一种忧心涌上。   “他,问了我个路……奇怪的路。”   “如何怪?”   “那个地方,明明是可以跨过两条河,一片平原,一片砂石路便可到。但他的描述中,同一条河应该渡了两遍,砂石地也多转了一圈。”   “也就是说……”钟未空沉眸。   “不一定。”杨飞盖笑。   “哦?”   “我见他是半个时辰前,再等一刻钟吧,那时,便见分晓了。”杨飞盖含笑说着,侧对着钟未空的神情却是不曾松懈。   心绪不定的一刻钟后,杨飞盖终于站了起来,眉脚飞扬地看向远处一方土地,道:“出发。”   “如何确定他出事了?”钟未空点头,仍是惑道。   “要是他真迷路,必定会在这段时间内循原路返回。如果没有……”杨飞盖的下巴微微挑起,眼光放远,轻笑,“便不是迷路不迷路的问题了。”   ——就在杨飞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钟碍月的马被缰绳狠狠一拉,人立起来,嘶声大作!   而在那马终于站定的时候,钟碍月身后身侧所有人看着面前场景,都愣住了。   迷惑,但是本能的危机感让这迷惑在下一刻便转为微冒冷汗。   当然了,只有钟碍月的人如此紧张。   那头的众人,则是一色的闲适,以逸待劳。   “竟然是你……亲自到此……”刚与一波静章王的高手团血战一场,此时见到此人,钟碍月眼神一亮又随即一黯,不禁喃喃了一声出口。   声音虽小,隔着不近的一块空地,刚刚从大门内而出的俊逸青年却看懂了他的唇语。   青年电般双目凌厉一扫钟碍月及身后众人,一个笑道:“我在这里,让你如此震惊?”   被扫过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一阵冷冷的锐意,比风更薄,穿入肉身,寒入人心。   青年的身后,人影攒动间迅速铺张开一面深蓝镶金色的旗子,墨龙绕红梅的图案,在这屏息的场面里显得诡异而震撼。   代表元嘉国静章王莫秋阑的,墨龙红梅图!   “知道什么意思?”那青年依旧儒雅微笑,只是字句里的傲峋逼人。   而自青年身后鱼贯而出的众人,个个都是上选的精锐,齐齐护在两侧。连同刚刚被波及炸毁过一部分的楼台上,也迅速列出了两排弓箭手,直直对准这边奋战后剩余的不到五十人。   但钟碍月知道,真正威胁的,是仍在门内静候的不下三十名高手。   然后钟碍月,傲然一笑。   “的确没想到。”他道。   他身后的七殇,便为这一笑而抖擞了精神,准备全力奋战。   却,只听咣铛一声。   众人皆回头看向发出那一声的钟碍月,全部睁大了眼睛,全部不敢相信。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t x t 8 0. l a   钟碍月,弃剑!!   是什么人,叫他们一心敬重的钟碍月在这么一个照面之间就做下了这么重大的,不战而败的决定?!   “我明白了。”而钟碍月仍就着那个扔剑的手势,扬眉,绝不输人的张狂自信便自那煦若春风的脸上挣脱般撕裂而起,高声道,“让我所有手下安全离开,我留下。”   那青年便笑,挺然直立,一股赞赏夹着同样的傲然,亦是高声回道:“好!”   钟碍月带着两人往南门行去,中途不知何时已多了另外两个人,无声无息地一同行进。   一人腰佩短剑,一人赤手空拳。   便分别是天璇刘仙鹤、天玑白童颜。   南门外,一辆下级马车似已等候多时。   车夫模样的人站在马车旁,冲钟碍月行了个礼,谦而不卑。   在与钟碍月对上时目光一霎迥然,绝不会是普通车夫。   “钟大人,王爷命我候在此地多时。”这声音,却从刚于马车里下来的另一人口中传来。   白面微须的文士,三十五上下,和善微笑的脸,一袭蓝色儒袍,文气雅致。   “哦?有何见教?”钟碍月朗笑道,余光扫向马车四周。   “王爷有请钟大人随鄙人一行至某个所在,究竟如何,鄙人也不清了。”   “那便去吧。”   那人看了眼钟碍月身后四人。   钟碍月岂会不知何意:“几人。”   “两人。”   微一沉吟,当即道:“郭东回去查探他人情况。”然后往右侧两人一瞟,便转回头来。   “是。”同声应道,郭东携身后一人转身离去,右侧两人随钟碍月跃上马车。   马蹄作响,车轮滚滚,车内却漆黑得只有一盏烛光照耀。   马车密不透光,只有几个气孔开在底部,严实的布面隔去几乎全部外界声音。   独特的构造,竟使人不能察觉是否转弯,只有微微颠簸的感觉,叫车内四人知道马车一直在前进。   一路沉默,也不见有人尴尬,约过了一个时辰,马车才停了下来。   有数人人从外靠近,嘶啦一声轻响,顿时满目阳光射了进来,叫车内之人一时不太适应。   蓝袍人道:“钟大人,请下车。”   钟碍月下车来,身后两人也随即步出。   冬日山川,一片凋零,只这山谷中的一幢大房,陈旧而不见败落。稍有些落漆的红色大门,正对着一行人。   “请钟大人进去吧。王爷说不定已经等在里面了。”蓝袍文士道。   “多谢了,华阴段神袖。”   文士猛然一惊,不可思议地看向钟碍月,半晌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华阴段神袖,以谋略计策闻名于世,传言袍袖一甩,便是一计上心头,人堪莫能比。”钟碍月顿一顿,笑道,“方才是从外打开车厢——静章王相信能一人独面我的亲信本就不多,一身儒气更是假冒不得,我也只是从十六个假设中挑出最可能的一个罢了。”   “你……”段神袖忽叹,“真是逼得王爷杀你。”   “他不会。”   “为何。”段神袖不禁皱眉。   “他不在里面。”   “你怎知?”连他自己都不知,段神袖有些讶然钟碍月的自信。   “你很聪明,知道要将马车到达南门时的车辙印摸散,造成等待良久的印象。只是你的下人没你聪明,把各处的辙印都混得一样深,反是破绽。这就表示,静章王是见我匆匆而回,急智中想出的这个办法。他自己,自然是赶不来的了。”   段神袖一叹,站定一旁,只道:“段神袖折服,钟大人请。”   钟碍月上前,身后两人紧跟而上,一人一手推开大门。   一片,寂静。   极平常的一处荒废宅子,看得出来之前的主人也是豪华过。   中间一处废弃的池子,早没了水。诡异的是,池的中部用红色漆涂了两个怪异的图形,煞是惹眼。   互打了个眼色,钟碍月身后两人一左一右,走向那图形。   转着看了一圈,终于双双发现,这是个人趴在地上的样子。   一人双手上张,一人平伸。   漆,却是平常的漆。   只是两个图形而已,信中所指那两个被俘的弟兄在何处?或者,这图形就是找到他们的暗号?又或者,是什么陷阱?   站在池边的钟碍月眉心微跳,抓住了什么,却又想不出具体。   而池中惑然的另两人不自禁站到图案正中,默默观察。   忽然,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绷紧了全身肌肉。   钟碍月顿时骇然心生,喝道:“章未,刘仙鹤,如何了?”   无人回应,但钟碍月看得出来,那两个直挺挺的背影,紧张得正在冒冷汗!   一个提步飞至两人身后,却依然不见反应。   钟碍月心头更是惊骇,一手一个搭上两人肩膀,却见两人猛然回身!   章未一手掌出,已抓住钟碍月肩膀,刘仙鹤短剑出鞘,扫向钟碍月下盘!!   ——这个时候的钟碍月,是该守,还是攻?   无论是守还是攻,事实都会变成,他的兄弟背叛了他,而他也向他们动手了!   那攻势如此猛如此烈,如果钟碍月不用杀招自保,必会重伤!   但钟碍月既没有守,也没有攻。   而是堪堪就着章未上提的掌劲,一脚踏在刘仙鹤的剑上,腾空跃起!   他,选择相信那两个人。   跃起的一瞬间,钟碍月听到了身下轰然雷响般的声音。   他忽然明白了,两个弟兄为何刀剑相向。   然后他翻身。   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浓烟。   浓黑的烟,直扑而来。   鲜血。   鲜红的血,在即将染上他腾空的衣袂前洒向地面。   然后他站定,屏息。   沉默的,冷静的,好似与世无争,直到浓烟散去。   睁开眼时,眸里却是浓重到肃杀的森冷。   钟碍月看着脚边两个已经炸裂得只剩一半的躯体。   他默默上前。   尸体,竟是摆成那漆画出的姿势,稍有所差的,只有被炸离的四肢。   钟碍月知道,那两个焦炭一样的存在,就是他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弟兄。   而那漆画出的,正是炸药摆放的界限。而两人之所以突然不动,是因为踩上了一动便会引爆的触点,而敏锐的感觉已经告诉他们,炸药摆放与那漆画的关联。   他们用身体扑到炸药上方,为钟碍月挡下最重的伤害。   钟碍月默默抱起那两个躯干,面容苍白冷漠,牙关却已咬得死禁,快要滴出血来。   这就是静章王所说的,那两个死于今日的弟兄!   他迈开大步,再不迟疑。   回身时,却猛然看到池子里,正对面的角落,几个正在生成的字。   一向平静若水的眼顿时狞睁欲裂。   红色的字。   肩上两人的血,汇在那凹槽里,现出的字。   “多谢赏光”   多谢赏光!!   钟碍月猛吸一口气,闭上眼,仰头。   莫秋阑摆下的这一计,等于是让自己,杀了自己的两个弟兄。   一同出入过无数血战的弟兄。   指甲嵌入他掌中,勒出红色丝线,道道流下。   过了好一会儿,毫无征兆地,他一阵震天的怒啸,传遍整个山谷。   怒悲,愤恨,绝厉。   凄苍惨烈的吼声里夹杂了太多悔意杀意,在这横扫千军的一声里,山谷的各处,不断跌落新鲜的尸体,双耳鼻孔不断冒着热血。   也是毫无征兆地,声停。   厉气未消,大门豁然而开。   钟碍月肩扛二人的身影便出现在段神袖面前,一步一步,缓缓逼近。   默然的双目直直地盯着段神袖,冷漠空洞里面沉着怒波汹涌,直看得段神袖背脊发凉。   但段神袖退不得,也不想退,更不齿退。   而除了段神袖,钟碍月也无人可看。   因为那车夫与其他守在门口的人,早震毙在那吼声中了。   “鄙人送钟大人回去吧。”依旧平静的语调,暗暗压抑着不轻的内伤,段神袖笑道,“如果钟大人相信鄙人的话。”   “莫秋阑让你将我安全送回,你敢不从?”指名道姓,清淡一句,钟碍月已冷笑着上了马车。   段神袖便又是一阵脸白。   静章王这次,的确只是想给钟碍月个教训。而钟碍月竟可在痛失爱将的极短时间内便不知从何处判断出这一点,自己神袖的声名,简直可以踩在地上践踏了。   也只有这种人,才能站在这风尖上吧。   当下怀着复杂的心情锁好车壁,段神袖亲自为只剩了孤身一人的钟碍月驾车而回。   南门处,郭东早已等候。   而路边,平常人家打扮的,过路商贩打扮的,巡查守卫打扮的人,三三两两。   钟碍月一扫,便有三人上前,抬出了那两具破败不堪的尸体。   三人眼里均是惊骇愤怒一闪而过,又立刻恢复平静,仇杀地盯向段神袖。   段神袖自然看在眼里,苦笑一声,轻挥马鞭离去。   “公子。”郭东眼神在那尸身上停留一回,便明白了个大概,支使着旁人将尸体抬下,拳已握得快要僵硬,咬牙对着钟碍月道,“这是宣战。”   “不错。”一个女子的声音,却是从身边经过的彪形大汉传来。覆纱斗笠一扬,露出两只女子才有的滚圆眼睛,却是冷厉非常,“我们要报仇!”   “挑战七殇者,必亡!”另一个声音接道,是对面的小贩。   “何必心急。”钟碍月轻轻一句,似压退了所有人心中的怒火。   他们全部安静下来等候发令,整条路都似乎寂静了。   “我等不了了!”一人跟在那扮作大汗的女子旁,小男孩模样,却有着成年男子的粗沉声音,压不住怒气地打破沉默。   众人的眼神皆朝着那男孩,清一色的责怪。   那男孩模样的人接收到,不甘心地低下头去。   “谁说要忍?”钟碍月带笑之言一出。   众人皆惊!   “谁动我的弟兄,我便要他百倍偿还。”他继续道。   “何时动手?”郭东眼神一亮,和其他人同一时刻激动起来。   “……现在。”   “现在?!”好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没发出声音的,也是倒吸一口气。   “没错,现在。”只有钟碍月侃侃而谈,“只有现在,莫秋阑仍被困在宫中。只有现在,那些在那大屋旁随时候命的精英,才不会多加防备我的逆袭。”   “精英?”女子惑道。   “我一声‘千里震’,摸出大约有三四十精兵埋伏在四周,却并不是对付我,其中必有隐情。也许……”钟碍月略一沉思,“他要在这个我绝不会想到再回去的地方,见一个重要的人。”   精芒闪烁间,他知道,抓住那个人,对自己是个绝佳的有利条件。   众人屏息,双双眼睛都盯着那他们全部忠心与信任所在的人继续。   不料钟碍月突然伸手托住下巴,露出了孩子似的困惑表情。   “咦?”女子道,“公子想到什么了?”   “莫秋阑真是戳中我软肋了……这样马车来回,章未和刘仙鹤又死,要找那刚去过的地方,可是大麻烦了。”钟碍月说着,相当无奈的音调。   在这凝肃的气氛里显得有些滑稽。   他的表情,却是一瞬温柔了起来。   似是想起了什么温馨的场面。   此言一出,众人静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便是相继的噗哧声。   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不是有句话么,人一旦在某一方面特别有天赋,便必定会在另外的地方笨拙迟钝。   而他们的公子,好样貌好性情好功夫好手段好智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路痴。   “就我们几人,自然不够。”钟碍月忽笑,满街的阴霾愁色便都似乎被这一笑扫清,“而且找路这种事情,有个人放着发霉,实在太可惜了点。”   安顿好朱裂,钟未空连忙溜进祭台旁边的华丽行馆。   祭祀已完毕,歌舞正盛,君民同乐。   都换下了那些繁复庄重的祭祀礼服,入目便是金铛玉翠,宝带珠环。   王公大臣,美人家眷间,要找杨飞盖,其实还是容易的。   他看见了杨飞盖,同时看见另一个人。   莫梦伶。   有着秋水双目的美丽郡主,出身并不富贵,却甚得小皇帝莫誉津亲近。   一片奢靡衣饰中仅存的两道清雅人影,坐得很近。   微笑着说着话,不奢不骄,偏又双双是毫无疑问的雍容气度与王家尊严。   杨飞盖自然是看见钟未空了的。   但他没有回应钟未空不断传来的挤眉弄眼,反而一愣之后眨眨眼睛,忽然一笑。   相当捉弄,或者说狡猾的一笑。   本是若有所思而轻缓慢谈,突然好似来了兴致,与莫梦伶把酒言欢起来。   莫梦伶微微惊讶,却只是笑笑,也随着畅谈。   谁都知道这两人才识广博,相谈起来更是信马由缰,畅快时一个英眉横扫,一个巧笑盈盈,酒量又都好,杯盏来往间,引得旁人顿时被吸引了,听的看的夸的,个个都要呆了去。   神仙佳眷一般。   钟未空看了好一会儿,那边还没停下的动静。   他只好大大地摇头,大大大大地叹气,大大大大大大地朝着那边翻了个白眼,九十度角看向天花板。   挫败地转身。   两个多时辰后,杨飞盖来到围猎场。在自己的座位旁,看到个正拿了树枝不知往沙地上画着什么的侍卫。   不是平日那个。   于是杨飞盖笑。   “这是什么?”他走近那侍卫,看了好一会儿才发问。   歪歪扭扭,天书一样,非字非画。   “这都不懂?”打晕侍卫扒来衣服的钟未空说着,闷闷的怒气,“SHIT!……”   话落,他猛然回头,对上杨飞盖愈加不解的眼神。   “血什么?”   “啊哈哈误会误会……”钟未空连忙打哈哈。   杨飞盖轻飘飘的眼神传过来,钟未空立时一阵寒,眼珠转转,带些悲哀地叹道:“师父管得严,小时候贪玩,不得不约定一些伙伴们才知的暗号。这一句,就是‘我等你很久了’的意思。”   为自己的机智而得意了一会儿,钟未空看见杨飞盖挑挑眉,将信将疑,便道:“听好啦,这怎么念——‘SHIT’!”   特意加了重音。   一连骂了五六遍,解恨地同时看着沉默的杨飞盖变得愈加认真的脸,心里暗爽不已。   终于听见杨飞盖道:“嗯,记住了。”   “有美人相伴就让我好等,太不够意思了。”钟未空这句真心,的确等了两个时辰了,还特地混进来当侍卫。   “哦?抱歉。”杨飞盖不真心地一句,似乎变得甚是畅快,坐到座位上。   刚骂了好几遍,心情好了许多,钟未空也便不计较这奇怪的表情,将钟碍月和罗致应的会面讲述一番。   自然是将自己和朱裂那部分略去了。   “如何?”说完,钟未空问。因为看到杨飞盖脸上不寻常的凝重。   “我,见过碍月了。”   “咦,你见过了?”钟未空不禁一愣,不免放松下来,见杨飞盖神色仍凝,另一种忧心涌上。   “他,问了我个路……奇怪的路。”   “如何怪?”   “那个地方,明明是可以跨过两条河,一片平原,一片砂石路便可到。但他的描述中,同一条河应该渡了两遍,砂石地也多转了一圈。”   “也就是说……”钟未空沉眸。   “不一定。”杨飞盖笑。   “哦?”   “我见他是半个时辰前,再等一刻钟吧,那时,便见分晓了。”杨飞盖含笑说着,侧对着钟未空的神情却是不曾松懈。   心绪不定的一刻钟后,杨飞盖终于站了起来,眉脚飞扬地看向远处一方土地,道:“出发。”   “如何确定他出事了?”钟未空点头,仍是惑道。   “要是他真迷路,必定会在这段时间内循原路返回。如果没有……”杨飞盖的下巴微微挑起,眼光放远,轻笑,“便不是迷路不迷路的问题了。”   ——就在杨飞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钟碍月的马被缰绳狠狠一拉,人立起来,嘶声大作!   而在那马终于站定的时候,钟碍月身后身侧所有人看着面前场景,都愣住了。   迷惑,但是本能的危机感让这迷惑在下一刻便转为微冒冷汗。   当然了,只有钟碍月的人如此紧张。   那头的众人,则是一色的闲适,以逸待劳。   “竟然是你……亲自到此……”刚与一波静章王的高手团血战一场,此时见到此人,钟碍月眼神一亮又随即一黯,不禁喃喃了一声出口。   声音虽小,隔着不近的一块空地,刚刚从大门内而出的俊逸青年却看懂了他的唇语。   青年电般双目凌厉一扫钟碍月及身后众人,一个笑道:“我在这里,让你如此震惊?”   被扫过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一阵冷冷的锐意,比风更薄,穿入肉身,寒入人心。   青年的身后,人影攒动间迅速铺张开一面深蓝镶金色的旗子,墨龙绕红梅的图案,在这屏息的场面里显得诡异而震撼。   代表元嘉国静章王莫秋阑的,墨龙红梅图!   “知道什么意思?”那青年依旧儒雅微笑,只是字句里的傲峋逼人。   而自青年身后鱼贯而出的众人,个个都是上选的精锐,齐齐护在两侧。连同刚刚被波及炸毁过一部分的楼台上,也迅速列出了两排弓箭手,直直对准这边奋战后剩余的不到五十人。   但钟碍月知道,真正威胁的,是仍在门内静候的不下三十名高手。   然后钟碍月,傲然一笑。   “的确没想到。”他道。   他身后的七殇,便为这一笑而抖擞了精神,准备全力奋战。   却,只听咣铛一声。   众人皆回头看向发出那一声的钟碍月,全部睁大了眼睛,全部不敢相信。   钟碍月,弃剑!!   是什么人,叫他们一心敬重的钟碍月在这么一个照面之间就做下了这么重大的,不战而败的决定?!   “我明白了。”而钟碍月仍就着那个扔剑的手势,扬眉,绝不输人的张狂自信便自那煦若春风的脸上挣脱般撕裂而起,高声道,“让我所有手下安全离开,我留下。”   那青年便笑,挺然直立,一股赞赏夹着同样的傲然,亦是高声回道:“好!”   钟碍月带着两人往南门行去,中途不知何时已多了另外两个人,无声无息地一同行进。   一人腰佩短剑,一人赤手空拳。   便分别是天璇刘仙鹤、天玑白童颜。   南门外,一辆下级马车似已等候多时。   车夫模样的人站在马车旁,冲钟碍月行了个礼,谦而不卑。   在与钟碍月对上时目光一霎迥然,绝不会是普通车夫。   “钟大人,王爷命我候在此地多时。”这声音,却从刚于马车里下来的另一人口中传来。   白面微须的文士,三十五上下,和善微笑的脸,一袭蓝色儒袍,文气雅致。   “哦?有何见教?”钟碍月朗笑道,余光扫向马车四周。   “王爷有请钟大人随鄙人一行至某个所在,究竟如何,鄙人也不清了。”   “那便去吧。”   那人看了眼钟碍月身后四人。   钟碍月岂会不知何意:“几人。”   “两人。”   微一沉吟,当即道:“郭东回去查探他人情况。”然后往右侧两人一瞟,便转回头来。   “是。”同声应道,郭东携身后一人转身离去,右侧两人随钟碍月跃上马车。   马蹄作响,车轮滚滚,车内却漆黑得只有一盏烛光照耀。   马车密不透光,只有几个气孔开在底部,严实的布面隔去几乎全部外界声音。   独特的构造,竟使人不能察觉是否转弯,只有微微颠簸的感觉,叫车内四人知道马车一直在前进。   一路沉默,也不见有人尴尬,约过了一个时辰,马车才停了下来。   有数人人从外靠近,嘶啦一声轻响,顿时满目阳光射了进来,叫车内之人一时不太适应。   蓝袍人道:“钟大人,请下车。”   钟碍月下车来,身后两人也随即步出。   冬日山川,一片凋零,只这山谷中的一幢大房,陈旧而不见败落。稍有些落漆的红色大门,正对着一行人。   “请钟大人进去吧。王爷说不定已经等在里面了。”蓝袍文士道。   “多谢了,华阴段神袖。”   文士猛然一惊,不可思议地看向钟碍月,半晌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华阴段神袖,以谋略计策闻名于世,传言袍袖一甩,便是一计上心头,人堪莫能比。”钟碍月顿一顿,笑道,“方才是从外打开车厢——静章王相信能一人独面我的亲信本就不多,一身儒气更是假冒不得,我也只是从十六个假设中挑出最可能的一个罢了。”   “你……”段神袖忽叹,“真是逼得王爷杀你。”   “他不会。”   “为何。”段神袖不禁皱眉。   “他不在里面。”   “你怎知?”连他自己都不知,段神袖有些讶然钟碍月的自信。   “你很聪明,知道要将马车到达南门时的车辙印摸散,造成等待良久的印象。只是你的下人没你聪明,把各处的辙印都混得一样深,反是破绽。这就表示,静章王是见我匆匆而回,急智中想出的这个办法。他自己,自然是赶不来的了。”   段神袖一叹,站定一旁,只道:“段神袖折服,钟大人请。”   钟碍月上前,身后两人紧跟而上,一人一手推开大门。   一片,寂静。   极平常的一处荒废宅子,看得出来之前的主人也是豪华过。   中间一处废弃的池子,早没了水。诡异的是,池的中部用红色漆涂了两个怪异的图形,煞是惹眼。   互打了个眼色,钟碍月身后两人一左一右,走向那图形。   转着看了一圈,终于双双发现,这是个人趴在地上的样子。   一人双手上张,一人平伸。   漆,却是平常的漆。   只是两个图形而已,信中所指那两个被俘的弟兄在何处?或者,这图形就是找到他们的暗号?又或者,是什么陷阱?   站在池边的钟碍月眉心微跳,抓住了什么,却又想不出具体。   而池中惑然的另两人不自禁站到图案正中,默默观察。   忽然,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绷紧了全身肌肉。   钟碍月顿时骇然心生,喝道:“章未,刘仙鹤,如何了?”   无人回应,但钟碍月看得出来,那两个直挺挺的背影,紧张得正在冒冷汗!   一个提步飞至两人身后,却依然不见反应。   钟碍月心头更是惊骇,一手一个搭上两人肩膀,却见两人猛然回身!   章未一手掌出,已抓住钟碍月肩膀,刘仙鹤短剑出鞘,扫向钟碍月下盘!!   ——这个时候的钟碍月,是该守,还是攻?   无论是守还是攻,事实都会变成,他的兄弟背叛了他,而他也向他们动手了!   那攻势如此猛如此烈,如果钟碍月不用杀招自保,必会重伤!   但钟碍月既没有守,也没有攻。   而是堪堪就着章未上提的掌劲,一脚踏在刘仙鹤的剑上,腾空跃起!   他,选择相信那两个人。   跃起的一瞬间,钟碍月听到了身下轰然雷响般的声音。   他忽然明白了,两个弟兄为何刀剑相向。   然后他翻身。   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浓烟。   浓黑的烟,直扑而来。   鲜血。   鲜红的血,在即将染上他腾空的衣袂前洒向地面。   然后他站定,屏息。   沉默的,冷静的,好似与世无争,直到浓烟散去。   睁开眼时,眸里却是浓重到肃杀的森冷。   钟碍月看着脚边两个已经炸裂得只剩一半的躯体。   他默默上前。   尸体,竟是摆成那漆画出的姿势,稍有所差的,只有被炸离的四肢。   钟碍月知道,那两个焦炭一样的存在,就是他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弟兄。   而那漆画出的,正是炸药摆放的界限。而两人之所以突然不动,是因为踩上了一动便会引爆的触点,而敏锐的感觉已经告诉他们,炸药摆放与那漆画的关联。   他们用身体扑到炸药上方,为钟碍月挡下最重的伤害。   钟碍月默默抱起那两个躯干,面容苍白冷漠,牙关却已咬得死禁,快要滴出血来。   这就是静章王所说的,那两个死于今日的弟兄!   他迈开大步,再不迟疑。   回身时,却猛然看到池子里,正对面的角落,几个正在生成的字。   一向平静若水的眼顿时狞睁欲裂。   红色的字。   肩上两人的血,汇在那凹槽里,现出的字。   “多谢赏光”   多谢赏光!!   钟碍月猛吸一口气,闭上眼,仰头。   莫秋阑摆下的这一计,等于是让自己,杀了自己的两个弟兄。   一同出入过无数血战的弟兄。   指甲嵌入他掌中,勒出红色丝线,道道流下。   过了好一会儿,毫无征兆地,他一阵震天的怒啸,传遍整个山谷。   怒悲,愤恨,绝厉。   凄苍惨烈的吼声里夹杂了太多悔意杀意,在这横扫千军的一声里,山谷的各处,不断跌落新鲜的尸体,双耳鼻孔不断冒着热血。   也是毫无征兆地,声停。   厉气未消,大门豁然而开。   钟碍月肩扛二人的身影便出现在段神袖面前,一步一步,缓缓逼近。   默然的双目直直地盯着段神袖,冷漠空洞里面沉着怒波汹涌,直看得段神袖背脊发凉。   但段神袖退不得,也不想退,更不齿退。   而除了段神袖,钟碍月也无人可看。   因为那车夫与其他守在门口的人,早震毙在那吼声中了。   “鄙人送钟大人回去吧。”依旧平静的语调,暗暗压抑着不轻的内伤,段神袖笑道,“如果钟大人相信鄙人的话。”   “莫秋阑让你将我安全送回,你敢不从?”指名道姓,清淡一句,钟碍月已冷笑着上了马车。   段神袖便又是一阵脸白。   静章王这次,的确只是想给钟碍月个教训。而钟碍月竟可在痛失爱将的极短时间内便不知从何处判断出这一点,自己神袖的声名,简直可以踩在地上践踏了。   也只有这种人,才能站在这风尖上吧。   当下怀着复杂的心情锁好车壁,段神袖亲自为只剩了孤身一人的钟碍月驾车而回。   南门处,郭东早已等候。   而路边,平常人家打扮的,过路商贩打扮的,巡查守卫打扮的人,三三两两。   钟碍月一扫,便有三人上前,抬出了那两具破败不堪的尸体。   三人眼里均是惊骇愤怒一闪而过,又立刻恢复平静,仇杀地盯向段神袖。   段神袖自然看在眼里,苦笑一声,轻挥马鞭离去。   “公子。”郭东眼神在那尸身上停留一回,便明白了个大概,支使着旁人将尸体抬下,拳已握得快要僵硬,咬牙对着钟碍月道,“这是宣战。”   “不错。”一个女子的声音,却是从身边经过的彪形大汉传来。覆纱斗笠一扬,露出两只女子才有的滚圆眼睛,却是冷厉非常,“我们要报仇!”   “挑战七殇者,必亡!”另一个声音接道,是对面的小贩。   “何必心急。”钟碍月轻轻一句,似压退了所有人心中的怒火。   他们全部安静下来等候发令,整条路都似乎寂静了。   “我等不了了!”一人跟在那扮作大汗的女子旁,小男孩模样,却有着成年男子的粗沉声音,压不住怒气地打破沉默。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众人的眼神皆朝着那男孩,清一色的责怪。   那男孩模样的人接收到,不甘心地低下头去。   “谁说要忍?”钟碍月带笑之言一出。   众人皆惊!   “谁动我的弟兄,我便要他百倍偿还。”他继续道。   “何时动手?”郭东眼神一亮,和其他人同一时刻激动起来。   “……现在。”   “现在?!”好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没发出声音的,也是倒吸一口气。   “没错,现在。”只有钟碍月侃侃而谈,“只有现在,莫秋阑仍被困在宫中。只有现在,那些在那大屋旁随时候命的精英,才不会多加防备我的逆袭。”   “精英?”女子惑道。   “我一声‘千里震’,摸出大约有三四十精兵埋伏在四周,却并不是对付我,其中必有隐情。也许……”钟碍月略一沉思,“他要在这个我绝不会想到再回去的地方,见一个重要的人。”   精芒闪烁间,他知道,抓住那个人,对自己是个绝佳的有利条件。   众人屏息,双双眼睛都盯着那他们全部忠心与信任所在的人继续。   不料钟碍月突然伸手托住下巴,露出了孩子似的困惑表情。   “咦?”女子道,“公子想到什么了?”   “莫秋阑真是戳中我软肋了……这样马车来回,章未和刘仙鹤又死,要找那刚去过的地方,可是大麻烦了。”钟碍月说着,相当无奈的音调。   在这凝肃的气氛里显得有些滑稽。   他的表情,却是一瞬温柔了起来。   似是想起了什么温馨的场面。   此言一出,众人静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便是相继的噗哧声。   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不是有句话么,人一旦在某一方面特别有天赋,便必定会在另外的地方笨拙迟钝。   而他们的公子,好样貌好性情好功夫好手段好智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路痴。   “就我们几人,自然不够。”钟碍月忽笑,满街的阴霾愁色便都似乎被这一笑扫清,“而且找路这种事情,有个人放着发霉,实在太可惜了点。”   ——————————————不妨月朦胧————————————————   安顿好朱裂,钟未空连忙溜进祭台旁边的华丽行馆。   祭祀已完毕,歌舞正盛,君民同乐。   都换下了那些繁复庄重的祭祀礼服,入目便是金铛玉翠,宝带珠环。   王公大臣,美人家眷间,要找杨飞盖,其实还是容易的。   他看见了杨飞盖,同时看见另一个人。   莫梦伶。   有着秋水双目的美丽郡主,出身并不富贵,却甚得小皇帝莫誉津亲近。   一片奢靡衣饰中仅存的两道清雅人影,坐得很近。   微笑着说着话,不奢不骄,偏又双双是毫无疑问的雍容气度与王家尊严。   杨飞盖自然是看见钟未空了的。   但他没有回应钟未空不断传来的挤眉弄眼,反而一愣之后眨眨眼睛,忽然一笑。   相当捉弄,或者说狡猾的一笑。   本是若有所思而轻缓慢谈,突然好似来了兴致,与莫梦伶把酒言欢起来。   莫梦伶微微惊讶,却只是笑笑,也随着畅谈。   谁都知道这两人才识广博,相谈起来更是信马由缰,畅快时一个英眉横扫,一个巧笑盈盈,酒量又都好,杯盏来往间,引得旁人顿时被吸引了,听的看的夸的,个个都要呆了去。   神仙佳眷一般。   钟未空看了好一会儿,那边还没停下的动静。   他只好大大地摇头,大大大大地叹气,大大大大大大地朝着那边翻了个白眼,九十度角看向天花板。   挫败地转身。   两个多时辰后,杨飞盖来到围猎场。在自己的座位旁,看到个正拿了树枝不知往沙地上画着什么的侍卫。   不是平日那个。   于是杨飞盖笑。   “这是什么?”他走近那侍卫,看了好一会儿才发问。   歪歪扭扭,天书一样,非字非画。   “这都不懂?”打晕侍卫扒来衣服的钟未空说着,闷闷的怒气,“SHIT!……”   话落,他猛然回头,对上杨飞盖愈加不解的眼神。   “血什么?”   “啊哈哈误会误会……”钟未空连忙打哈哈。   杨飞盖轻飘飘的眼神传过来,钟未空立时一阵寒,眼珠转转,带些悲哀地叹道:“师父管得严,小时候贪玩,不得不约定一些伙伴们才知的暗号。这一句,就是‘我等你很久了’的意思。”   为自己的机智而得意了一会儿,钟未空看见杨飞盖挑挑眉,将信将疑,便道:“听好啦,这怎么念——‘SHIT’!”   特意加了重音。   一连骂了五六遍,解恨地同时看着沉默的杨飞盖变得愈加认真的脸,心里暗爽不已。   终于听见杨飞盖道:“嗯,记住了。”   “有美人相伴就让我好等,太不够意思了。”钟未空这句真心,的确等了两个时辰了,还特地混进来当侍卫。   “哦?抱歉。”杨飞盖不真心地一句,似乎变得甚是畅快,坐到座位上。   刚骂了好几遍,心情好了许多,钟未空也便不计较这奇怪的表情,将钟碍月和罗致应的会面讲述一番。   自然是将自己和朱裂那部分略去了。   “如何?”说完,钟未空问。因为看到杨飞盖脸上不寻常的凝重。   “我,见过碍月了。”   “咦,你见过了?”钟未空不禁一愣,不免放松下来,见杨飞盖神色仍凝,另一种忧心涌上。   “他,问了我个路……奇怪的路。”   “如何怪?”   “那个地方,明明是可以跨过两条河,一片平原,一片砂石路便可到。但他的描述中,同一条河应该渡了两遍,砂石地也多转了一圈。”   “也就是说……”钟未空沉眸。   “不一定。”杨飞盖笑。   “哦?”   “我见他是半个时辰前,再等一刻钟吧,那时,便见分晓了。”杨飞盖含笑说着,侧对着钟未空的神情却是不曾松懈。   心绪不定的一刻钟后,杨飞盖终于站了起来,眉脚飞扬地看向远处一方土地,道:“出发。”   “如何确定他出事了?”钟未空点头,仍是惑道。   “要是他真迷路,必定会在这段时间内循原路返回。如果没有……”杨飞盖的下巴微微挑起,眼光放远,轻笑,“便不是迷路不迷路的问题了。”   ——就在杨飞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钟碍月的马被缰绳狠狠一拉,人立起来,嘶声大作!   而在那马终于站定的时候,钟碍月身后身侧所有人看着面前场景,都愣住了。   迷惑,但是本能的危机感让这迷惑在下一刻便转为微冒冷汗。   当然了,只有钟碍月的人如此紧张。   那头的众人,则是一色的闲适,以逸待劳。   “竟然是你……亲自到此……”刚与一波静章王的高手团血战一场,此时见到此人,钟碍月眼神一亮又随即一黯,不禁喃喃了一声出口。   声音虽小,隔着不近的一块空地,刚刚从大门内而出的俊逸青年却看懂了他的唇语。   青年电般双目凌厉一扫钟碍月及身后众人,一个笑道:“我在这里,让你如此震惊?”   被扫过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一阵冷冷的锐意,比风更薄,穿入肉身,寒入人心。   青年的身后,人影攒动间迅速铺张开一面深蓝镶金色的旗子,墨龙绕红梅的图案,在这屏息的场面里显得诡异而震撼。   代表元嘉国静章王莫秋阑的,墨龙红梅图!   “知道什么意思?”那青年依旧儒雅微笑,只是字句里的傲峋逼人。   而自青年身后鱼贯而出的众人,个个都是上选的精锐,齐齐护在两侧。连同刚刚被波及炸毁过一部分的楼台上,也迅速列出了两排弓箭手,直直对准这边奋战后剩余的不到五十人。   但钟碍月知道,真正威胁的,是仍在门内静候的不下三十名高手。   然后钟碍月,傲然一笑。   “的确没想到。”他道。   他身后的七殇,便为这一笑而抖擞了精神,准备全力奋战。   却,只听咣铛一声。   众人皆回头看向发出那一声的钟碍月,全部睁大了眼睛,全部不敢相信。   钟碍月,弃剑!!   是什么人,叫他们一心敬重的钟碍月在这么一个照面之间就做下了这么重大的,不战而败的决定?!   “我明白了。”而钟碍月仍就着那个扔剑的手势,扬眉,绝不输人的张狂自信便自那煦若春风的脸上挣脱般撕裂而起,高声道,“让我所有手下安全离开,我留下。”   那青年便笑,挺然直立,一股赞赏夹着同样的傲然,亦是高声回道:“好!”   钟碍月带着两人往南门行去,中途不知何时已多了另外两个人,无声无息地一同行进。   一人腰佩短剑,一人赤手空拳。   便分别是天璇刘仙鹤、天玑白童颜。   南门外,一辆下级马车似已等候多时。   车夫模样的人站在马车旁,冲钟碍月行了个礼,谦而不卑。   在与钟碍月对上时目光一霎迥然,绝不会是普通车夫。   “钟大人,王爷命我候在此地多时。”这声音,却从刚于马车里下来的另一人口中传来。   白面微须的文士,三十五上下,和善微笑的脸,一袭蓝色儒袍,文气雅致。   “哦?有何见教?”钟碍月朗笑道,余光扫向马车四周。   “王爷有请钟大人随鄙人一行至某个所在,究竟如何,鄙人也不清了。”   “那便去吧。”   那人看了眼钟碍月身后四人。   钟碍月岂会不知何意:“几人。”   “两人。”   微一沉吟,当即道:“郭东回去查探他人情况。”然后往右侧两人一瞟,便转回头来。   “是。”同声应道,郭东携身后一人转身离去,右侧两人随钟碍月跃上马车。   马蹄作响,车轮滚滚,车内却漆黑得只有一盏烛光照耀。   马车密不透光,只有几个气孔开在底部,严实的布面隔去几乎全部外界声音。   独特的构造,竟使人不能察觉是否转弯,只有微微颠簸的感觉,叫车内四人知道马车一直在前进。   一路沉默,也不见有人尴尬,约过了一个时辰,马车才停了下来。   有数人人从外靠近,嘶啦一声轻响,顿时满目阳光射了进来,叫车内之人一时不太适应。   蓝袍人道:“钟大人,请下车。”   钟碍月下车来,身后两人也随即步出。   冬日山川,一片凋零,只这山谷中的一幢大房,陈旧而不见败落。稍有些落漆的红色大门,正对着一行人。   “请钟大人进去吧。王爷说不定已经等在里面了。”蓝袍文士道。   “多谢了,华阴段神袖。”   文士猛然一惊,不可思议地看向钟碍月,半晌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华阴段神袖,以谋略计策闻名于世,传言袍袖一甩,便是一计上心头,人堪莫能比。”钟碍月顿一顿,笑道,“方才是从外打开车厢——静章王相信能一人独面我的亲信本就不多,一身儒气更是假冒不得,我也只是从十六个假设中挑出最可能的一个罢了。”   “你……”段神袖忽叹,“真是逼得王爷杀你。”   “他不会。”   “为何。”段神袖不禁皱眉。   “他不在里面。”   “你怎知?”连他自己都不知,段神袖有些讶然钟碍月的自信。   “你很聪明,知道要将马车到达南门时的车辙印摸散,造成等待良久的印象。只是你的下人没你聪明,把各处的辙印都混得一样深,反是破绽。这就表示,静章王是见我匆匆而回,急智中想出的这个办法。他自己,自然是赶不来的了。”   段神袖一叹,站定一旁,只道:“段神袖折服,钟大人请。”   钟碍月上前,身后两人紧跟而上,一人一手推开大门。   一片,寂静。   极平常的一处荒废宅子,看得出来之前的主人也是豪华过。   中间一处废弃的池子,早没了水。诡异的是,池的中部用红色漆涂了两个怪异的图形,煞是惹眼。   互打了个眼色,钟碍月身后两人一左一右,走向那图形。   转着看了一圈,终于双双发现,这是个人趴在地上的样子。   一人双手上张,一人平伸。   漆,却是平常的漆。   只是两个图形而已,信中所指那两个被俘的弟兄在何处?或者,这图形就是找到他们的暗号?又或者,是什么陷阱?   站在池边的钟碍月眉心微跳,抓住了什么,却又想不出具体。   而池中惑然的另两人不自禁站到图案正中,默默观察。   忽然,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绷紧了全身肌肉。   钟碍月顿时骇然心生,喝道:“章未,刘仙鹤,如何了?”   无人回应,但钟碍月看得出来,那两个直挺挺的背影,紧张得正在冒冷汗!   一个提步飞至两人身后,却依然不见反应。   钟碍月心头更是惊骇,一手一个搭上两人肩膀,却见两人猛然回身!   章未一手掌出,已抓住钟碍月肩膀,刘仙鹤短剑出鞘,扫向钟碍月下盘!!   ——这个时候的钟碍月,是该守,还是攻?   无论是守还是攻,事实都会变成,他的兄弟背叛了他,而他也向他们动手了!   那攻势如此猛如此烈,如果钟碍月不用杀招自保,必会重伤!   但钟碍月既没有守,也没有攻。   而是堪堪就着章未上提的掌劲,一脚踏在刘仙鹤的剑上,腾空跃起!   他,选择相信那两个人。   跃起的一瞬间,钟碍月听到了身下轰然雷响般的声音。   他忽然明白了,两个弟兄为何刀剑相向。   然后他翻身。   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浓烟。   浓黑的烟,直扑而来。   鲜血。   鲜红的血,在即将染上他腾空的衣袂前洒向地面。   然后他站定,屏息。   沉默的,冷静的,好似与世无争,直到浓烟散去。   睁开眼时,眸里却是浓重到肃杀的森冷。   钟碍月看着脚边两个已经炸裂得只剩一半的躯体。   他默默上前。   尸体,竟是摆成那漆画出的姿势,稍有所差的,只有被炸离的四肢。   钟碍月知道,那两个焦炭一样的存在,就是他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弟兄。   而那漆画出的,正是炸药摆放的界限。而两人之所以突然不动,是因为踩上了一动便会引爆的触点,而敏锐的感觉已经告诉他们,炸药摆放与那漆画的关联。   他们用身体扑到炸药上方,为钟碍月挡下最重的伤害。   钟碍月默默抱起那两个躯干,面容苍白冷漠,牙关却已咬得死禁,快要滴出血来。   这就是静章王所说的,那两个死于今日的弟兄!   他迈开大步,再不迟疑。   回身时,却猛然看到池子里,正对面的角落,几个正在生成的字。   一向平静若水的眼顿时狞睁欲裂。   红色的字。   肩上两人的血,汇在那凹槽里,现出的字。   “多谢赏光”   多谢赏光!!   钟碍月猛吸一口气,闭上眼,仰头。   莫秋阑摆下的这一计,等于是让自己,杀了自己的两个弟兄。   一同出入过无数血战的弟兄。   指甲嵌入他掌中,勒出红色丝线,道道流下。   过了好一会儿,毫无征兆地,他一阵震天的怒啸,传遍整个山谷。   怒悲,愤恨,绝厉。   凄苍惨烈的吼声里夹杂了太多悔意杀意,在这横扫千军的一声里,山谷的各处,不断跌落新鲜的尸体,双耳鼻孔不断冒着热血。   也是毫无征兆地,声停。   厉气未消,大门豁然而开。   钟碍月肩扛二人的身影便出现在段神袖面前,一步一步,缓缓逼近。   默然的双目直直地盯着段神袖,冷漠空洞里面沉着怒波汹涌,直看得段神袖背脊发凉。   但段神袖退不得,也不想退,更不齿退。   而除了段神袖,钟碍月也无人可看。   因为那车夫与其他守在门口的人,早震毙在那吼声中了。   “鄙人送钟大人回去吧。”依旧平静的语调,暗暗压抑着不轻的内伤,段神袖笑道,“如果钟大人相信鄙人的话。”   “莫秋阑让你将我安全送回,你敢不从?”指名道姓,清淡一句,钟碍月已冷笑着上了马车。   段神袖便又是一阵脸白。   静章王这次,的确只是想给钟碍月个教训。而钟碍月竟可在痛失爱将的极短时间内便不知从何处判断出这一点,自己神袖的声名,简直可以踩在地上践踏了。   也只有这种人,才能站在这风尖上吧。   当下怀着复杂的心情锁好车壁,段神袖亲自为只剩了孤身一人的钟碍月驾车而回。   南门处,郭东早已等候。   而路边,平常人家打扮的,过路商贩打扮的,巡查守卫打扮的人,三三两两。   钟碍月一扫,便有三人上前,抬出了那两具破败不堪的尸体。   三人眼里均是惊骇愤怒一闪而过,又立刻恢复平静,仇杀地盯向段神袖。   段神袖自然看在眼里,苦笑一声,轻挥马鞭离去。   “公子。”郭东眼神在那尸身上停留一回,便明白了个大概,支使着旁人将尸体抬下,拳已握得快要僵硬,咬牙对着钟碍月道,“这是宣战。”   “不错。”一个女子的声音,却是从身边经过的彪形大汉传来。覆纱斗笠一扬,露出两只女子才有的滚圆眼睛,却是冷厉非常,“我们要报仇!”   “挑战七殇者,必亡!”另一个声音接道,是对面的小贩。   “何必心急。”钟碍月轻轻一句,似压退了所有人心中的怒火。   他们全部安静下来等候发令,整条路都似乎寂静了。   “我等不了了!”一人跟在那扮作大汗的女子旁,小男孩模样,却有着成年男子的粗沉声音,压不住怒气地打破沉默。   众人的眼神皆朝着那男孩,清一色的责怪。   那男孩模样的人接收到,不甘心地低下头去。   “谁说要忍?”钟碍月带笑之言一出。   众人皆惊!   “谁动我的弟兄,我便要他百倍偿还。”他继续道。   “何时动手?”郭东眼神一亮,和其他人同一时刻激动起来。   “……现在。”   “现在?!”好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没发出声音的,也是倒吸一口气。   “没错,现在。”只有钟碍月侃侃而谈,“只有现在,莫秋阑仍被困在宫中。只有现在,那些在那大屋旁随时候命的精英,才不会多加防备我的逆袭。”   “精英?”女子惑道。   “我一声‘千里震’,摸出大约有三四十精兵埋伏在四周,却并不是对付我,其中必有隐情。也许……”钟碍月略一沉思,“他要在这个我绝不会想到再回去的地方,见一个重要的人。”   精芒闪烁间,他知道,抓住那个人,对自己是个绝佳的有利条件。   众人屏息,双双眼睛都盯着那他们全部忠心与信任所在的人继续。   不料钟碍月突然伸手托住下巴,露出了孩子似的困惑表情。   “咦?”女子道,“公子想到什么了?”   “莫秋阑真是戳中我软肋了……这样马车来回,章未和刘仙鹤又死,要找那刚去过的地方,可是大麻烦了。”钟碍月说着,相当无奈的音调。   在这凝肃的气氛里显得有些滑稽。   他的表情,却是一瞬温柔了起来。   似是想起了什么温馨的场面。   此言一出,众人静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便是相继的噗哧声。   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不是有句话么,人一旦在某一方面特别有天赋,便必定会在另外的地方笨拙迟钝。   而他们的公子,好样貌好性情好功夫好手段好智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路痴。   “就我们几人,自然不够。”钟碍月忽笑,满街的阴霾愁色便都似乎被这一笑扫清,“而且找路这种事情,有个人放着发霉,实在太可惜了点。”   安顿好朱裂,钟未空连忙溜进祭台旁边的华丽行馆。   祭祀已完毕,歌舞正盛,君民同乐。   都换下了那些繁复庄重的祭祀礼服,入目便是金铛玉翠,宝带珠环。   王公大臣,美人家眷间,要找杨飞盖,其实还是容易的。   他看见了杨飞盖,同时看见另一个人。   莫梦伶。   有着秋水双目的美丽郡主,出身并不富贵,却甚得小皇帝莫誉津亲近。   一片奢靡衣饰中仅存的两道清雅人影,坐得很近。   微笑着说着话,不奢不骄,偏又双双是毫无疑问的雍容气度与王家尊严。   杨飞盖自然是看见钟未空了的。   但他没有回应钟未空不断传来的挤眉弄眼,反而一愣之后眨眨眼睛,忽然一笑。   相当捉弄,或者说狡猾的一笑。   本是若有所思而轻缓慢谈,突然好似来了兴致,与莫梦伶把酒言欢起来。   莫梦伶微微惊讶,却只是笑笑,也随着畅谈。   谁都知道这两人才识广博,相谈起来更是信马由缰,畅快时一个英眉横扫,一个巧笑盈盈,酒量又都好,杯盏来往间,引得旁人顿时被吸引了,听的看的夸的,个个都要呆了去。   神仙佳眷一般。   钟未空看了好一会儿,那边还没停下的动静。   他只好大大地摇头,大大大大地叹气,大大大大大大地朝着那边翻了个白眼,九十度角看向天花板。   挫败地转身。   两个多时辰后,杨飞盖来到围猎场。在自己的座位旁,看到个正拿了树枝不知往沙地上画着什么的侍卫。   不是平日那个。   于是杨飞盖笑。   “这是什么?”他走近那侍卫,看了好一会儿才发问。   歪歪扭扭,天书一样,非字非画。   “这都不懂?”打晕侍卫扒来衣服的钟未空说着,闷闷的怒气,“SHIT!……”   话落,他猛然回头,对上杨飞盖愈加不解的眼神。   “血什么?”   “啊哈哈误会误会……”钟未空连忙打哈哈。   杨飞盖轻飘飘的眼神传过来,钟未空立时一阵寒,眼珠转转,带些悲哀地叹道:“师父管得严,小时候贪玩,不得不约定一些伙伴们才知的暗号。这一句,就是‘我等你很久了’的意思。”   为自己的机智而得意了一会儿,钟未空看见杨飞盖挑挑眉,将信将疑,便道:“听好啦,这怎么念——‘SHIT’!”   特意加了重音。   一连骂了五六遍,解恨地同时看着沉默的杨飞盖变得愈加认真的脸,心里暗爽不已。   终于听见杨飞盖道:“嗯,记住了。”   “有美人相伴就让我好等,太不够意思了。”钟未空这句真心,的确等了两个时辰了,还特地混进来当侍卫。   “哦?抱歉。”杨飞盖不真心地一句,似乎变得甚是畅快,坐到座位上。   刚骂了好几遍,心情好了许多,钟未空也便不计较这奇怪的表情,将钟碍月和罗致应的会面讲述一番。   自然是将自己和朱裂那部分略去了。   “如何?”说完,钟未空问。因为看到杨飞盖脸上不寻常的凝重。   “我,见过碍月了。”   “咦,你见过了?”钟未空不禁一愣,不免放松下来,见杨飞盖神色仍凝,另一种忧心涌上。   “他,问了我个路……奇怪的路。”   “如何怪?”   “那个地方,明明是可以跨过两条河,一片平原,一片砂石路便可到。但他的描述中,同一条河应该渡了两遍,砂石地也多转了一圈。”   “也就是说……”钟未空沉眸。   “不一定。”杨飞盖笑。   “哦?”   “我见他是半个时辰前,再等一刻钟吧,那时,便见分晓了。”杨飞盖含笑说着,侧对着钟未空的神情却是不曾松懈。   心绪不定的一刻钟后,杨飞盖终于站了起来,眉脚飞扬地看向远处一方土地,道:“出发。”   “如何确定他出事了?”钟未空点头,仍是惑道。   “要是他真迷路,必定会在这段时间内循原路返回。如果没有……”杨飞盖的下巴微微挑起,眼光放远,轻笑,“便不是迷路不迷路的问题了。”   ——就在杨飞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钟碍月的马被缰绳狠狠一拉,人立起来,嘶声大作!   而在那马终于站定的时候,钟碍月身后身侧所有人看着面前场景,都愣住了。   迷惑,但是本能的危机感让这迷惑在下一刻便转为微冒冷汗。   当然了,只有钟碍月的人如此紧张。   那头的众人,则是一色的闲适,以逸待劳。   “竟然是你……亲自到此……”刚与一波静章王的高手团血战一场,此时见到此人,钟碍月眼神一亮又随即一黯,不禁喃喃了一声出口。   声音虽小,隔着不近的一块空地,刚刚从大门内而出的俊逸青年却看懂了他的唇语。   青年电般双目凌厉一扫钟碍月及身后众人,一个笑道:“我在这里,让你如此震惊?”   被扫过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一阵冷冷的锐意,比风更薄,穿入肉身,寒入人心。   青年的身后,人影攒动间迅速铺张开一面深蓝镶金色的旗子,墨龙绕红梅的图案,在这屏息的场面里显得诡异而震撼。   代表元嘉国静章王莫秋阑的,墨龙红梅图!   “知道什么意思?”那青年依旧儒雅微笑,只是字句里的傲峋逼人。   而自青年身后鱼贯而出的众人,个个都是上选的精锐,齐齐护在两侧。连同刚刚被波及炸毁过一部分的楼台上,也迅速列出了两排弓箭手,直直对准这边奋战后剩余的不到五十人。   但钟碍月知道,真正威胁的,是仍在门内静候的不下三十名高手。   然后钟碍月,傲然一笑。   “的确没想到。”他道。   他身后的七殇,便为这一笑而抖擞了精神,准备全力奋战。   却,只听咣铛一声。   众人皆回头看向发出那一声的钟碍月,全部睁大了眼睛,全部不敢相信。   钟碍月,弃剑!!   是什么人,叫他们一心敬重的钟碍月在这么一个照面之间就做下了这么重大的,不战而败的决定?!   “我明白了。”而钟碍月仍就着那个扔剑的手势,扬眉,绝不输人的张狂自信便自那煦若春风的脸上挣脱般撕裂而起,高声道,“让我所有手下安全离开,我留下。”   那青年便笑,挺然直立,一股赞赏夹着同样的傲然,亦是高声回道:“好!”   钟碍月带着两人往南门行去,中途不知何时已多了另外两个人,无声无息地一同行进。   一人腰佩短剑,一人赤手空拳。   便分别是天璇刘仙鹤、天玑白童颜。   南门外,一辆下级马车似已等候多时。   车夫模样的人站在马车旁,冲钟碍月行了个礼,谦而不卑。   在与钟碍月对上时目光一霎迥然,绝不会是普通车夫。   “钟大人,王爷命我候在此地多时。”这声音,却从刚于马车里下来的另一人口中传来。   白面微须的文士,三十五上下,和善微笑的脸,一袭蓝色儒袍,文气雅致。   “哦?有何见教?”钟碍月朗笑道,余光扫向马车四周。   “王爷有请钟大人随鄙人一行至某个所在,究竟如何,鄙人也不清了。”   “那便去吧。”   那人看了眼钟碍月身后四人。   钟碍月岂会不知何意:“几人。”   “两人。”   微一沉吟,当即道:“郭东回去查探他人情况。”然后往右侧两人一瞟,便转回头来。   “是。”同声应道,郭东携身后一人转身离去,右侧两人随钟碍月跃上马车。   马蹄作响,车轮滚滚,车内却漆黑得只有一盏烛光照耀。   马车密不透光,只有几个气孔开在底部,严实的布面隔去几乎全部外界声音。   独特的构造,竟使人不能察觉是否转弯,只有微微颠簸的感觉,叫车内四人知道马车一直在前进。   一路沉默,也不见有人尴尬,约过了一个时辰,马车才停了下来。   有数人人从外靠近,嘶啦一声轻响,顿时满目阳光射了进来,叫车内之人一时不太适应。   蓝袍人道:“钟大人,请下车。”   钟碍月下车来,身后两人也随即步出。   冬日山川,一片凋零,只这山谷中的一幢大房,陈旧而不见败落。稍有些落漆的红色大门,正对着一行人。   “请钟大人进去吧。王爷说不定已经等在里面了。”蓝袍文士道。   “多谢了,华阴段神袖。”   文士猛然一惊,不可思议地看向钟碍月,半晌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华阴段神袖,以谋略计策闻名于世,传言袍袖一甩,便是一计上心头,人堪莫能比。”钟碍月顿一顿,笑道,“方才是从外打开车厢——静章王相信能一人独面我的亲信本就不多,一身儒气更是假冒不得,我也只是从十六个假设中挑出最可能的一个罢了。”   “你……”段神袖忽叹,“真是逼得王爷杀你。”   “他不会。”   “为何。”段神袖不禁皱眉。   “他不在里面。”   “你怎知?”连他自己都不知,段神袖有些讶然钟碍月的自信。   “你很聪明,知道要将马车到达南门时的车辙印摸散,造成等待良久的印象。只是你的下人没你聪明,把各处的辙印都混得一样深,反是破绽。这就表示,静章王是见我匆匆而回,急智中想出的这个办法。他自己,自然是赶不来的了。”   段神袖一叹,站定一旁,只道:“段神袖折服,钟大人请。”   钟碍月上前,身后两人紧跟而上,一人一手推开大门。   一片,寂静。   极平常的一处荒废宅子,看得出来之前的主人也是豪华过。   中间一处废弃的池子,早没了水。诡异的是,池的中部用红色漆涂了两个怪异的图形,煞是惹眼。   互打了个眼色,钟碍月身后两人一左一右,走向那图形。   转着看了一圈,终于双双发现,这是个人趴在地上的样子。   一人双手上张,一人平伸。   漆,却是平常的漆。   只是两个图形而已,信中所指那两个被俘的弟兄在何处?或者,这图形就是找到他们的暗号?又或者,是什么陷阱?   站在池边的钟碍月眉心微跳,抓住了什么,却又想不出具体。   而池中惑然的另两人不自禁站到图案正中,默默观察。   忽然,两人几乎在同一时刻,绷紧了全身肌肉。   钟碍月顿时骇然心生,喝道:“章未,刘仙鹤,如何了?”   无人回应,但钟碍月看得出来,那两个直挺挺的背影,紧张得正在冒冷汗!   一个提步飞至两人身后,却依然不见反应。   钟碍月心头更是惊骇,一手一个搭上两人肩膀,却见两人猛然回身!   章未一手掌出,已抓住钟碍月肩膀,刘仙鹤短剑出鞘,扫向钟碍月下盘!!   ——这个时候的钟碍月,是该守,还是攻?   无论是守还是攻,事实都会变成,他的兄弟背叛了他,而他也向他们动手了!   那攻势如此猛如此烈,如果钟碍月不用杀招自保,必会重伤!   但钟碍月既没有守,也没有攻。   而是堪堪就着章未上提的掌劲,一脚踏在刘仙鹤的剑上,腾空跃起!   他,选择相信那两个人。   跃起的一瞬间,钟碍月听到了身下轰然雷响般的声音。   他忽然明白了,两个弟兄为何刀剑相向。   然后他翻身。   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浓烟。   浓黑的烟,直扑而来。   鲜血。   鲜红的血,在即将染上他腾空的衣袂前洒向地面。   然后他站定,屏息。   沉默的,冷静的,好似与世无争,直到浓烟散去。   睁开眼时,眸里却是浓重到肃杀的森冷。   钟碍月看着脚边两个已经炸裂得只剩一半的躯体。   他默默上前。   尸体,竟是摆成那漆画出的姿势,稍有所差的,只有被炸离的四肢。 八*零*电*子*书 *w*w*w*.t*x*t*8 *0.*c*o*m   钟碍月知道,那两个焦炭一样的存在,就是他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弟兄。   而那漆画出的,正是炸药摆放的界限。而两人之所以突然不动,是因为踩上了一动便会引爆的触点,而敏锐的感觉已经告诉他们,炸药摆放与那漆画的关联。   他们用身体扑到炸药上方,为钟碍月挡下最重的伤害。   钟碍月默默抱起那两个躯干,面容苍白冷漠,牙关却已咬得死禁,快要滴出血来。   这就是静章王所说的,那两个死于今日的弟兄!   他迈开大步,再不迟疑。   回身时,却猛然看到池子里,正对面的角落,几个正在生成的字。   一向平静若水的眼顿时狞睁欲裂。   红色的字。   肩上两人的血,汇在那凹槽里,现出的字。   “多谢赏光”   多谢赏光!!   钟碍月猛吸一口气,闭上眼,仰头。   莫秋阑摆下的这一计,等于是让自己,杀了自己的两个弟兄。   一同出入过无数血战的弟兄。   指甲嵌入他掌中,勒出红色丝线,道道流下。   过了好一会儿,毫无征兆地,他一阵震天的怒啸,传遍整个山谷。   怒悲,愤恨,绝厉。   凄苍惨烈的吼声里夹杂了太多悔意杀意,在这横扫千军的一声里,山谷的各处,不断跌落新鲜的尸体,双耳鼻孔不断冒着热血。   也是毫无征兆地,声停。   厉气未消,大门豁然而开。   钟碍月肩扛二人的身影便出现在段神袖面前,一步一步,缓缓逼近。   默然的双目直直地盯着段神袖,冷漠空洞里面沉着怒波汹涌,直看得段神袖背脊发凉。   但段神袖退不得,也不想退,更不齿退。   而除了段神袖,钟碍月也无人可看。   因为那车夫与其他守在门口的人,早震毙在那吼声中了。   “鄙人送钟大人回去吧。”依旧平静的语调,暗暗压抑着不轻的内伤,段神袖笑道,“如果钟大人相信鄙人的话。”   “莫秋阑让你将我安全送回,你敢不从?”指名道姓,清淡一句,钟碍月已冷笑着上了马车。   段神袖便又是一阵脸白。   静章王这次,的确只是想给钟碍月个教训。而钟碍月竟可在痛失爱将的极短时间内便不知从何处判断出这一点,自己神袖的声名,简直可以踩在地上践踏了。   也只有这种人,才能站在这风尖上吧。   当下怀着复杂的心情锁好车壁,段神袖亲自为只剩了孤身一人的钟碍月驾车而回。   南门处,郭东早已等候。   而路边,平常人家打扮的,过路商贩打扮的,巡查守卫打扮的人,三三两两。   钟碍月一扫,便有三人上前,抬出了那两具破败不堪的尸体。   三人眼里均是惊骇愤怒一闪而过,又立刻恢复平静,仇杀地盯向段神袖。   段神袖自然看在眼里,苦笑一声,轻挥马鞭离去。   “公子。”郭东眼神在那尸身上停留一回,便明白了个大概,支使着旁人将尸体抬下,拳已握得快要僵硬,咬牙对着钟碍月道,“这是宣战。”   “不错。”一个女子的声音,却是从身边经过的彪形大汉传来。覆纱斗笠一扬,露出两只女子才有的滚圆眼睛,却是冷厉非常,“我们要报仇!”   “挑战七殇者,必亡!”另一个声音接道,是对面的小贩。   “何必心急。”钟碍月轻轻一句,似压退了所有人心中的怒火。   他们全部安静下来等候发令,整条路都似乎寂静了。   “我等不了了!”一人跟在那扮作大汗的女子旁,小男孩模样,却有着成年男子的粗沉声音,压不住怒气地打破沉默。   众人的眼神皆朝着那男孩,清一色的责怪。   那男孩模样的人接收到,不甘心地低下头去。   “谁说要忍?”钟碍月带笑之言一出。   众人皆惊!   “谁动我的弟兄,我便要他百倍偿还。”他继续道。   “何时动手?”郭东眼神一亮,和其他人同一时刻激动起来。   “……现在。”   “现在?!”好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没发出声音的,也是倒吸一口气。   “没错,现在。”只有钟碍月侃侃而谈,“只有现在,莫秋阑仍被困在宫中。只有现在,那些在那大屋旁随时候命的精英,才不会多加防备我的逆袭。”   “精英?”女子惑道。   “我一声‘千里震’,摸出大约有三四十精兵埋伏在四周,却并不是对付我,其中必有隐情。也许……”钟碍月略一沉思,“他要在这个我绝不会想到再回去的地方,见一个重要的人。”   精芒闪烁间,他知道,抓住那个人,对自己是个绝佳的有利条件。   众人屏息,双双眼睛都盯着那他们全部忠心与信任所在的人继续。   不料钟碍月突然伸手托住下巴,露出了孩子似的困惑表情。   “咦?”女子道,“公子想到什么了?”   “莫秋阑真是戳中我软肋了……这样马车来回,章未和刘仙鹤又死,要找那刚去过的地方,可是大麻烦了。”钟碍月说着,相当无奈的音调。   在这凝肃的气氛里显得有些滑稽。   他的表情,却是一瞬温柔了起来。   似是想起了什么温馨的场面。   此言一出,众人静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便是相继的噗哧声。   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不是有句话么,人一旦在某一方面特别有天赋,便必定会在另外的地方笨拙迟钝。   而他们的公子,好样貌好性情好功夫好手段好智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路痴。   “就我们几人,自然不够。”钟碍月忽笑,满街的阴霾愁色便都似乎被这一笑扫清,“而且找路这种事情,有个人放着发霉,实在太可惜了点。”   ——————————————不妨月朦胧————————————————   安顿好朱裂,钟未空连忙溜进祭台旁边的华丽行馆。   祭祀已完毕,歌舞正盛,君民同乐。   都换下了那些繁复庄重的祭祀礼服,入目便是金铛玉翠,宝带珠环。   王公大臣,美人家眷间,要找杨飞盖,其实还是容易的。   他看见了杨飞盖,同时看见另一个人。   莫梦伶。   有着秋水双目的美丽郡主,出身并不富贵,却甚得小皇帝莫誉津亲近。   一片奢靡衣饰中仅存的两道清雅人影,坐得很近。   微笑着说着话,不奢不骄,偏又双双是毫无疑问的雍容气度与王家尊严。   杨飞盖自然是看见钟未空了的。   但他没有回应钟未空不断传来的挤眉弄眼,反而一愣之后眨眨眼睛,忽然一笑。   相当捉弄,或者说狡猾的一笑。   本是若有所思而轻缓慢谈,突然好似来了兴致,与莫梦伶把酒言欢起来。   莫梦伶微微惊讶,却只是笑笑,也随着畅谈。   谁都知道这两人才识广博,相谈起来更是信马由缰,畅快时一个英眉横扫,一个巧笑盈盈,酒量又都好,杯盏来往间,引得旁人顿时被吸引了,听的看的夸的,个个都要呆了去。   神仙佳眷一般。   钟未空看了好一会儿,那边还没停下的动静。   他只好大大地摇头,大大大大地叹气,大大大大大大地朝着那边翻了个白眼,九十度角看向天花板。   挫败地转身。   两个多时辰后,杨飞盖来到围猎场。在自己的座位旁,看到个正拿了树枝不知往沙地上画着什么的侍卫。   不是平日那个。   于是杨飞盖笑。   “这是什么?”他走近那侍卫,看了好一会儿才发问。   歪歪扭扭,天书一样,非字非画。   “这都不懂?”打晕侍卫扒来衣服的钟未空说着,闷闷的怒气,“SHIT!……”   话落,他猛然回头,对上杨飞盖愈加不解的眼神。   “血什么?”   “啊哈哈误会误会……”钟未空连忙打哈哈。   杨飞盖轻飘飘的眼神传过来,钟未空立时一阵寒,眼珠转转,带些悲哀地叹道:“师父管得严,小时候贪玩,不得不约定一些伙伴们才知的暗号。这一句,就是‘我等你很久了’的意思。”   为自己的机智而得意了一会儿,钟未空看见杨飞盖挑挑眉,将信将疑,便道:“听好啦,这怎么念——‘SHIT’!”   特意加了重音。   一连骂了五六遍,解恨地同时看着沉默的杨飞盖变得愈加认真的脸,心里暗爽不已。   终于听见杨飞盖道:“嗯,记住了。”   “有美人相伴就让我好等,太不够意思了。”钟未空这句真心,的确等了两个时辰了,还特地混进来当侍卫。   “哦?抱歉。”杨飞盖不真心地一句,似乎变得甚是畅快,坐到座位上。   刚骂了好几遍,心情好了许多,钟未空也便不计较这奇怪的表情,将钟碍月和罗致应的会面讲述一番。   自然是将自己和朱裂那部分略去了。   “如何?”说完,钟未空问。因为看到杨飞盖脸上不寻常的凝重。   “我,见过碍月了。”   “咦,你见过了?”钟未空不禁一愣,不免放松下来,见杨飞盖神色仍凝,另一种忧心涌上。   “他,问了我个路……奇怪的路。”   “如何怪?”   “那个地方,明明是可以跨过两条河,一片平原,一片砂石路便可到。但他的描述中,同一条河应该渡了两遍,砂石地也多转了一圈。”   “也就是说……”钟未空沉眸。   “不一定。”杨飞盖笑。   “哦?”   “我见他是半个时辰前,再等一刻钟吧,那时,便见分晓了。”杨飞盖含笑说着,侧对着钟未空的神情却是不曾松懈。   心绪不定的一刻钟后,杨飞盖终于站了起来,眉脚飞扬地看向远处一方土地,道:“出发。”   “如何确定他出事了?”钟未空点头,仍是惑道。   “要是他真迷路,必定会在这段时间内循原路返回。如果没有……”杨飞盖的下巴微微挑起,眼光放远,轻笑,“便不是迷路不迷路的问题了。”   ——就在杨飞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钟碍月的马被缰绳狠狠一拉,人立起来,嘶声大作!   而在那马终于站定的时候,钟碍月身后身侧所有人看着面前场景,都愣住了。   迷惑,但是本能的危机感让这迷惑在下一刻便转为微冒冷汗。   当然了,只有钟碍月的人如此紧张。   那头的众人,则是一色的闲适,以逸待劳。   “竟然是你……亲自到此……”刚与一波静章王的高手团血战一场,此时见到此人,钟碍月眼神一亮又随即一黯,不禁喃喃了一声出口。   声音虽小,隔着不近的一块空地,刚刚从大门内而出的俊逸青年却看懂了他的唇语。   青年电般双目凌厉一扫钟碍月及身后众人,一个笑道:“我在这里,让你如此震惊?”   被扫过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一阵冷冷的锐意,比风更薄,穿入肉身,寒入人心。   青年的身后,人影攒动间迅速铺张开一面深蓝镶金色的旗子,墨龙绕红梅的图案,在这屏息的场面里显得诡异而震撼。   代表元嘉国静章王莫秋阑的,墨龙红梅图!   “知道什么意思?”那青年依旧儒雅微笑,只是字句里的傲峋逼人。   而自青年身后鱼贯而出的众人,个个都是上选的精锐,齐齐护在两侧。连同刚刚被波及炸毁过一部分的楼台上,也迅速列出了两排弓箭手,直直对准这边奋战后剩余的不到五十人。   但钟碍月知道,真正威胁的,是仍在门内静候的不下三十名高手。   然后钟碍月,傲然一笑。   “的确没想到。”他道。   他身后的七殇,便为这一笑而抖擞了精神,准备全力奋战。   却,只听咣铛一声。   众人皆回头看向发出那一声的钟碍月,全部睁大了眼睛,全部不敢相信。   钟碍月,弃剑!!   是什么人,叫他们一心敬重的钟碍月在这么一个照面之间就做下了这么重大的,不战而败的决定?!   “我明白了。”而钟碍月仍就着那个扔剑的手势,扬眉,绝不输人的张狂自信便自那煦若春风的脸上挣脱般撕裂而起,高声道,“让我所有手下安全离开,我留下。”   那青年便笑,挺然直立,一股赞赏夹着同样的傲然,亦是高声回道:“好!” 第十三章   瓦间洒下的初升月色,洋洋洒洒,带着夕阳的温度,铺了廊下练剑的墨珠一身。   宁,柔,温。   很有些诗的味道。   他的剑,停了下来。   因为听到了靠近的近十脚步声,带着极轻微的焦躁和血腥。   墨珠的眉心一跳,缓缓收起剑招。   ——他的理念就是,不论结果是好是坏,有结果了就好办了。   好的就用好的方法解决,坏的就用坏的方法解决,不做任何多余的欢喜或者担忧。   多余的,就是多余的。   这是钟碍月教他的,但很显然,他做得比钟碍月预想的要好的多,甚至比钟碍月自己还好一些。   他知道,来的是七殇。而钟碍月,出事了。   他点点头。   脚步声便停在房屋的个个角落。   然后墨珠转身,顺着回廊往里走。   穿过几间中堂,站定在一处屋前,轻轻敲门。   无人应,便自顾推门进入。   一眼便可看到,里面的人,蜷在被窝里,只露出个黑乎乎的头顶。   衣服脱得乱七八糟,放在床边。   这么早睡?   墨珠有些疑惑地走近,坐下,推了推,再推了推。   那个抱着被子睡得香甜的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等了一会儿,墨珠轻舒了一口气,道:“也好。”   便伸手将盖住那人口鼻的被子扯开了些,露出九霄睡得红红润润的脸,起身离开。   门轻轻带上,脚步声远离,被窝里的人才轻轻动了动,缓缓将被子扯开。   扯开的素白被面,明显不过的两滩赤迹。   “唉唉,不是我不想帮你救人,只是我这边,似乎更危险些……幸好刚来的那堆人身上就有血腥味,让我算是瞒了过去。”九霄坐直,托了托下巴,忽又笑得开心,“我家墨珠就是慈悲为怀,要是一把扯掉被子,我就露陷了。”   笑的时候,他分明穿得整齐的衣衫腰部一道血红又燃深数分,噗噗渗出血来,比这刚捂的被窝还暖了好多。   九霄根本没有察觉到般,仍是噙着笑容,眼光扫向床边的衣物:“果然还是害羞,看到这些就即使怀疑也不扯,真是太可爱了。”   他说着,慢吞吞从床上下来,一个挑眉,却转眼厉色望向窗口狭缝,精怪的眼睛斜睨着,霸气三分,阴厉三分,冷意三分,留了最后一分笑意,错落着语调叹道:“那这位沉默的客官,是否也太过害羞了?大冬天的弄破人家窗子灌冷风,一点都不可爱啊……”   ——————————————不妨月朦胧————————————————   跟着杨飞盖疾掠的方向,钟未空也全力施为,不知是不是在较劲,两人在树林顶上飞跃,越行越快,不到半刻钟,便到了一半路程。   “初遇时的三脚猫功夫,装得真好啊。”钟未空一句嘲笑。   “哎呀哈你是在夸你自己么?”杨飞盖不甘示弱。   “好功夫,连那么近的人深入险境都不知道?”冷笑。   “你又在说你自己么?”哼哼。   “最后见着钟碍月的是你又不是我。”眯眼。   “听到他们谈话的是你又不是我。”挑眉。   “最后见到时怎么没起疑心?”   “你听到了不也没追上去。”   “谁知道你们惹上谁了,找你商量还不理我。”   “怎么,妒忌了?”杨飞盖笑嘻嘻。   “妒忌!莫梦伶这么好个美人被你霸了怎不妒忌?”钟未空也笑嘻嘻。   杨飞盖沉下脸来,战斗顿时升级。   围绕着芝麻旮旯小事,两人从谁吃什么多了谁拣什么好的了谁把坏事推给谁了谁捉弄谁了到争论哪个女子最漂亮哪个男子文章最好哪个官做事最实干到哪个酒贩掺水多哪个人卖猪头肉,零零总总,你来我往应接不歇唇枪舌剑。   最后一句对话:   “你走你的阳关道!”   “我走我的独木桥!”   分道扬镳。   “这……慕老大,如何?”附近林中,一个粗沉声音轻道。   他们尾随钟未空与杨飞盖到此,却是见证了一场小儿胡闹般的低级吵架。   “还能如何。”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语调忽高,“应敌!”   他身后的六人一惊,迅速会意,翻腾之后围绕在慕老大四周,摆成一个诡异的阵法。   “静章王选了你们做七殇的抗衡,果然好眼光。”一道声音传过来。   不冷不煞不讥不冲,似乎只是纯粹的敬意与赞赏。   说了这话的人,终于出现在慕老大的视线内。   笔直地出现。   即是说,在七人全心注意四周的时候,那个人就在他们的正前方,缓缓出现。   慕老大微微睁大苍老却依旧迥然的眼睛,绷紧的肌肉不禁僵了一下。   “你就是……墨珠?”慕老大开口,却并无多少怀疑语气。   “得记薄名,荣幸之至。”那个仍旧穿行在阴影中的人终于踏进了大坑边界,罩在了月光下。   慕老大自然没有认错。   也很难将之认错。   不论一个人多么沉静老练内敛,对于初见的另一人来说,最强烈也是最容易留下印象的,依旧是外貌。   那个十五岁左右,比起慕老大甚至可说是孩童的样貌。   但那眼睛,很深很黑,流着完全不符合年龄的凝重沉稳。   什么都是很容易装的,唯独心理。而眼睛,又是最接近心的地方。   慕老大没有看到十五岁这年纪该有的幼嫩青涩浮躁张狂冲动热情,而是墨玉一样缓缓流着的凝重沉稳。   这让慕老大疑惑,也让他感慨。   有这样沉黑的眼睛的,他见过三人。   钟碍月的那双,真正发怒时才可见,韧阔;静章王的那双,决判时立见,孤傲;而眼前这双,沉黑得清清白白透透彻彻,好似没有怒喜爱恨,却成了个说不清晰的感觉。   什么都没有,很混沌,很空白,纯粹的黑。   墨珠依旧是没有笑的。瓷一样的肤色映了月光有些过白,很漂亮,只是看去很有冷漠与拒人千里的味道。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慕老大。   “钟碍月在哪里。”然后他开口。   闻言,慕老大的眼神闪了闪,随即笑着捻了捻花白长须道:“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么,怎么来问老头我?”   慕老大没有听到回应。   月静风啸,当一只鸟雀不知为何惊鸣一声的时候,便是突然的两道白芒,交织在一起!   一道是墨珠手上的兵器,另一道,则是慕老大的白胡子。   那白胡子一伸一缩,无限变化长短,一时坚硬胜金,一时柔韧若丝。抵,缠,碰,绕,改变无端,叫人眼花缭乱,防不胜防!   而那兵器,一开始的犹豫试探后,便是张徐有度进退自如,刚则退刚柔则退柔,在那保养得光泽亮丽的胡子甩荡间穿梭游走。   兵器不长,介于刀剑之间,通身是少见的白色金属,没有任何花纹铸刻。剑身微弯,剑柄粗圆,柄端挂着一串墨色珠子,不同一般玉石的暗润色泽,吊在一根银色丝带上,随剑穿刺间发出微微的摩擦声响。   除了那串墨色珠子,实在是柄并不美丽的兵器。   甚至有些笨拙古板。   但在墨珠手中挥洒时,却是别样的灵动优美,犹似带着幽怨哀愁,在粗拙又坚硬的剑身横斜间环绕出雾霭般叹息的气流,冷艳得叫人沉醉其中!   枯木花。   剑的名字。   也是剑法的名字。   就是这样矛盾的意味,和使剑的人那样相似。   抵,碰,抗,旋,触,击,挂,靠,一串叮当金鸣,夹着风利气厉,交成一片忽软忽硬忽急忽徐的声响,游走盘旋。   慕老大身形随着白须飞扬而急转,双掌急出,快迅钢猛,又恰恰透过胡子穿越的缝隙,形成两道交织的攻势,连锁而来,势不可挡!   而墨珠也是一路逼近。   排山倒海一路逼近!   ——慕老大,真的挡不下墨珠?!   “纳命来!”忽是一声低喝,一道黑影急卷而至,抢进战圈!   本站在一旁静观的那六人,整齐划一,同时靠近,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凝成一人一般。   但在他们靠近之前,却突然散开!   不是为了攻击,也不是为了混淆视线。   因为一人大喝一声。   却是慕老大!   ——为什么,他要攻击自己人?   两个灰衣人一惊之下,已被慕老大回手一掌击飞,另两人被气劲那冲得退开数丈,而剩下两个,则是分别被两只手掐住了喉!   ——慕老大,原是想要救他们!   只是,仍然来不及。   那两只手,自然不是同一个人的。   一只细滑白皙,一只黑黝粗糙。   唯一相同的,就是那只手的所有手指都似钢铸,僵硬冰冷毫无生命,戴了双皮手套一般,连指甲,也全是紫黑色。   一个白衣女人和一个黑衣男人,竟是凭空出现般,落在了当下。   但这一男一女的手,其实并没有掐上去。   因为就在他们快要碰到时,便松手急速旋身退开。   只能退!   因为另两股更强大的杀气,就在他们凭空出现的那一刻从背后掩袭而来!   那种气息,竟让他们在旋身的那一刻,微微发颤!   不是害怕也不是愤怒。   而是那种最叫武者爱极的,棋逢对手。   与自己相当,甚至可能更强的对手!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影。   那两个差些入了鬼门关的灰衣人立时回身,向那一男一女抢攻上来!   在那一男一女刚刚站定之时的抢攻,即使实力相距不少,仍是瞬时抢占先机,逼乱阵脚。最关键是,就在那些灰衣人身动之时,多道细薄的光影,竟是一丝风声也没带着,从灰衣人的身后突然迎面扑向两人!   冰冷的金属感夹着夜凉寒气,泛出幽幽绿芒,星光一般美而闪亮。   也就是说,如果灰衣人不反攻回来,就会被那些银针刺中。   他们被逼得反攻。   分明是被自己人逼得反攻!   而针芒闪过的同时,两道身影借势分别向那男女扑去!!   “恶毒!”那女子一声低骂。   她退!   却来不及退!!   但是,退了。   一直退。   那白衣女子讶然一声惊唤。   唤的不是这杀身之祸。   因为退的不是他们,而是那在针芒后极速掩杀而至分攻他们的两人!   攻向白衣女子的年轻男子华衣金履,手中玉箫直取女子咽喉,却被一支剑生生插入劈断攻势,连带荡开所有毒针!   一气呵成!   那剑,三分落花无情三分秋水索意三分古箫悠远,最后一分绝艳如焰。   绝艳如焰,艳得烈,狠,绝拔如焰。   就是这一分,带起长虹赤雾,整个剑招便泻成流动的火龙,灵转喷薄!   流泻的焰!   华衣男子的脸色微微发白,收箫在手随时准备再攻,一路身法急运,却只能退,退,再退!   快!   太快!   生平从未见过的如此快速的抢攻,一招尚未歇,华衣男子已经被逼退了数丈!   而且,那不是剑!   只是树枝!   夜色中,华衣人只看见对手那轻佻又纯净的眼,勾着唇角,矜敛的傲笑,却分明看清对方玩乐一样将手中树枝轻捻慢转!   以不可想象的速度,一路进逼额前!   他心惊。   就在那看似轻捻慢转的松散中,自己每退一步便要拆下近十招式,而自己的身法是七锁中的佼佼!   快得甚至来不及看清。   但他必须拆下。因为如果不拆下,仅仅是那剑气,便足以伤入皮骨。   那是夺命的剑招,取魄的剑意。   那剑似乎不为争胜,不为修行,只为杀。   却是没有杀意。   但华衣人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最骇人的杀招!   ——柳丝柔弱万千漂泊无依,不见得是柳树柔弱万千或是柳树想要柔弱万千,更不是因为风吹草伴游人心境而柔弱万千。   而这种最原始最自然最本体不做作不蓄意不倔强才是最感入人心。   剑法亦同。   当一个剑者的杀已不成为剑者的杀而成为了纯粹的剑的杀剑招的杀,便已进入了最惊人最强大却也最收敛最无声无息的顶峰者行列。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年轻人会有这样高的武功修为及年岁也难以成就的杀境,但他明白,这个人的目的仍然是,杀了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华衣男子英气的脸上终于现出些微惊恐,却在仰头避开致命一击时,眼前一晃。   那树枝抽离了,人影也抽离了,于是眼前突然出现安静清明的月空。   但下一刻,他心头一紧,最大力道与速度飞离原地。   几乎与他足尖点地同时的,轰然大响!!   月空,污浊了。   一整片的飞砂走石,弥盖四野。   尘灰喧嚣中,渐渐出现八道分别挺立如枪的人影。   月辉重新撒下时,方才的生死决已成过往,只剩凝重僵持的气氛,比方才更压抑。   围着已扩大成五丈方圆的巨大土坑,迎面对视。   白衣女子与黑衣男子一动不动站在最外,中间是稍显随意的钟未空和杨飞盖,而正中是正收剑入鞘的墨珠。   另一边,执箫者和异服者站在慕老大两旁。   钟未空的一只袖子已被撕成四片,另一只仍鼓着一道强大劲气,他在看了对面执箫者一眼后,泄了个干净。   而杨飞盖将手中似锣非锣似铃非铃的一团金属簌地向那异服者扔了过去。   对面右手边的异服男子抬手接下,与原本握着的相似兵器一碰,立时响起清脆的声音。   那是颇有些奇怪的装束,似是民族服饰,方正的脸,浓眉,麦色的皮肤,脸却是苍白的。   而这异服者看着对自己微笑歪头要是钟未空看来就是直冒傻气的杨飞盖,身边的执箫男子则看着精灵古怪事不关己的钟未空,表情与心情,都是很相似的。   “很好。”   钟未空和杨飞盖无疑是夺目的,但他们中间的墨珠,也无疑年纪最小而长相最为突出。   而此时,他在笑,然后道。   他很少笑,一般也很少说话,但这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所以钟未空和杨飞盖有些疑惑。   而对面的慕老大,竟是无来由的神经紧绷,似乎突然掠过什么惊恐的想法,然后一阵气血翻涌,差些便要栽倒,被身边两人扶住。   “先示弱引秦语裳和秦语方出来,再来个黄雀在后,你用得很好。”墨珠看向慕老大,继续道。   “自愧不如。”慕老大站直,依旧傲岸,道,“本以为引出七殇,便是我们七锁的优势了,没想到还有两位强助突然出现。”   忽然有阵短暂沉默。   “你不是走阳关道?”   “你不是过渡木桥?”   两道声音同时出现,钟未空和杨飞盖斜睨彼此。   墨珠宁静地瞥了他俩一眼,两人这才收起开架的气势。   钟未空摸摸下巴,咳一声道,“没听过十字路口么?”   杨飞盖挑眉,也摸摸下巴,“我只是怕某人帮倒忙,过来看着点。”   两人的目光又开始噼啪火攻。   隔着老远,慕老大竟是听得一笑,也是一句:“很好。”   ——若不是事先折回,又有谁可以在听到爆炸声后甩开跟踪而去的人而赶回此处?   “捡回一条命,的确很好。”站在钟未空边上的白衣女子冷哼道。   此刻月明星稀,尘埃落地,看清那女子,本也是很清丽秀美的,只是多了层笼罩的杀气,微微昂首,冰冷得像是颗白色的石头。   钟碍月手下七殇之玉衡,“冷白衣”——秦语裳。   “的确,方才若不是这位少侠只还了一袖的劲气,我早已命丧当下。”慕老大点头。   方才钟未空泄掉的那一袖厉气,本就是慕老大的掌力。   威力强得直炸开五丈方圆,而钟未空急退时两袖一兜,抓住慕老大刚刚发出最强杀招全无抵御力的瞬间,移花接木,一袖甩回慕老大,在原本厉气的基础上再加三分掌力!   只甩了一袖。   那一点点的间隙,让慕老大堪堪借着巨大的炸力飞落自己人身边,捡回一条命。   已然重伤得胸前筋骨尽错,全凭过人毅力支撑不倒。   “七殇的白衣黑衣,方才没能公平决斗一场,实是可惜。”执箫男子忽然开口,对那女子道。   “七锁的西锁凌负箫,还有南锁魁南行,不是还有机会么。”杨飞盖身边的黑衣男子冷冷接道,表情和白衣女子如出一辙。   钟碍月手下七殇之开阳,“冰黑衣”——秦语方。   他说得对。   因为就在这情势大为有利的时刻,有脚步声掠近。   没有脚步声的脚步声。   而且他们听到了,锁链声。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七殇自然听得出同伴的脚步声。所以他们知道,来的是七锁的余部。   ——效命静章王莫秋阑的七锁,个个有着不输于七殇的本领。   或者说莫秋阑之所以选中他们来作为心腹,就是为了从人数与实力上抗衡钟碍月。   “天锁”章太原,“地锁”李袖合,“东锁”郑绿腰,“南锁”魁南行,“西锁”凌负箫,“北锁”金航,“中锁”慕深。   七锁排行,天锁为首地锁为二,其下东南西北中锁并列,五者以东西二锁武功最高。带着锁链并以锁链为武器的,便是天锁章太原。   慕老大被称作老大,只是因为年岁最长,在七锁中的排名,却只是倒数第三的中锁。   另两个执箫异服的,便是西锁凌负箫,南锁魁南行。   天锁至,地锁必到。   单单一个,便是极为难缠的对手,何况至少来了两个!   加起来这里的,便是五个!   “你们先走吧。”墨珠依旧微笑着,道,自言自语一般,“有人等着你们。”   钟未空和杨飞盖互视一眼。   他们当然知道指的是自己。   他们也都知道,墨珠罕少的笑容一直没收起来。   那眼中的光彩,也一直没有收起来。   看着逐渐靠近的人影,反而越发光璀得披星戴月。   这其实是个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看见平时生活在身边的一个人并不是真的活着,而在最不平时的时候,才是真的从内到外地活着。   就像现在。   不过他们并不怎么担心。   因为在墨珠说那句话的同时,他们也听到了自己身后的脚步声。   而黑白衣的表情缓了下来。而见者这一缓,钟未空和杨飞盖也就知道了来人是谁。   ——剩下的七殇,也来了。   所以他们说:“好。”   瓦间洒下的初升月色,洋洋洒洒,带着夕阳的温度,铺了廊下练剑的墨珠一身。   宁,柔,温。   很有些诗的味道。   他的剑,停了下来。   因为听到了靠近的近十脚步声,带着极轻微的焦躁和血腥。   墨珠的眉心一跳,缓缓收起剑招。   ——他的理念就是,不论结果是好是坏,有结果了就好办了。   好的就用好的方法解决,坏的就用坏的方法解决,不做任何多余的欢喜或者担忧。   多余的,就是多余的。   这是钟碍月教他的,但很显然,他做得比钟碍月预想的要好的多,甚至比钟碍月自己还好一些。   他知道,来的是七殇。而钟碍月,出事了。   他点点头。   脚步声便停在房屋的个个角落。   然后墨珠转身,顺着回廊往里走。   穿过几间中堂,站定在一处屋前,轻轻敲门。   无人应,便自顾推门进入。   一眼便可看到,里面的人,蜷在被窝里,只露出个黑乎乎的头顶。   衣服脱得乱七八糟,放在床边。   这么早睡?   墨珠有些疑惑地走近,坐下,推了推,再推了推。   那个抱着被子睡得香甜的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等了一会儿,墨珠轻舒了一口气,道:“也好。”   便伸手将盖住那人口鼻的被子扯开了些,露出九霄睡得红红润润的脸,起身离开。   门轻轻带上,脚步声远离,被窝里的人才轻轻动了动,缓缓将被子扯开。   扯开的素白被面,明显不过的两滩赤迹。   “唉唉,不是我不想帮你救人,只是我这边,似乎更危险些……幸好刚来的那堆人身上就有血腥味,让我算是瞒了过去。”九霄坐直,托了托下巴,忽又笑得开心,“我家墨珠就是慈悲为怀,要是一把扯掉被子,我就露陷了。”   笑的时候,他分明穿得整齐的衣衫腰部一道血红又燃深数分,噗噗渗出血来,比这刚捂的被窝还暖了好多。   九霄根本没有察觉到般,仍是噙着笑容,眼光扫向床边的衣物:“果然还是害羞,看到这些就即使怀疑也不扯,真是太可爱了。”   他说着,慢吞吞从床上下来,一个挑眉,却转眼厉色望向窗口狭缝,精怪的眼睛斜睨着,霸气三分,阴厉三分,冷意三分,留了最后一分笑意,错落着语调叹道:“那这位沉默的客官,是否也太过害羞了?大冬天的弄破人家窗子灌冷风,一点都不可爱啊……”   ——————————————不妨月朦胧————————————————   跟着杨飞盖疾掠的方向,钟未空也全力施为,不知是不是在较劲,两人在树林顶上飞跃,越行越快,不到半刻钟,便到了一半路程。   “初遇时的三脚猫功夫,装得真好啊。”钟未空一句嘲笑。   “哎呀哈你是在夸你自己么?”杨飞盖不甘示弱。   “好功夫,连那么近的人深入险境都不知道?”冷笑。   “你又在说你自己么?”哼哼。   “最后见着钟碍月的是你又不是我。”眯眼。   “听到他们谈话的是你又不是我。”挑眉。   “最后见到时怎么没起疑心?”   “你听到了不也没追上去。”   “谁知道你们惹上谁了,找你商量还不理我。”   “怎么,妒忌了?”杨飞盖笑嘻嘻。   “妒忌!莫梦伶这么好个美人被你霸了怎不妒忌?”钟未空也笑嘻嘻。   杨飞盖沉下脸来,战斗顿时升级。   围绕着芝麻旮旯小事,两人从谁吃什么多了谁拣什么好的了谁把坏事推给谁了谁捉弄谁了到争论哪个女子最漂亮哪个男子文章最好哪个官做事最实干到哪个酒贩掺水多哪个人卖猪头肉,零零总总,你来我往应接不歇唇枪舌剑。   最后一句对话:   “你走你的阳关道!”   “我走我的独木桥!”   分道扬镳。   “这……慕老大,如何?”附近林中,一个粗沉声音轻道。   他们尾随钟未空与杨飞盖到此,却是见证了一场小儿胡闹般的低级吵架。   “还能如何。”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语调忽高,“应敌!”   他身后的六人一惊,迅速会意,翻腾之后围绕在慕老大四周,摆成一个诡异的阵法。   “静章王选了你们做七殇的抗衡,果然好眼光。”一道声音传过来。   不冷不煞不讥不冲,似乎只是纯粹的敬意与赞赏。   说了这话的人,终于出现在慕老大的视线内。   笔直地出现。   即是说,在七人全心注意四周的时候,那个人就在他们的正前方,缓缓出现。   慕老大微微睁大苍老却依旧迥然的眼睛,绷紧的肌肉不禁僵了一下。   “你就是……墨珠?”慕老大开口,却并无多少怀疑语气。   “得记薄名,荣幸之至。”那个仍旧穿行在阴影中的人终于踏进了大坑边界,罩在了月光下。   慕老大自然没有认错。   也很难将之认错。   不论一个人多么沉静老练内敛,对于初见的另一人来说,最强烈也是最容易留下印象的,依旧是外貌。   那个十五岁左右,比起慕老大甚至可说是孩童的样貌。   但那眼睛,很深很黑,流着完全不符合年龄的凝重沉稳。   什么都是很容易装的,唯独心理。而眼睛,又是最接近心的地方。   慕老大没有看到十五岁这年纪该有的幼嫩青涩浮躁张狂冲动热情,而是墨玉一样缓缓流着的凝重沉稳。   这让慕老大疑惑,也让他感慨。   有这样沉黑的眼睛的,他见过三人。   钟碍月的那双,真正发怒时才可见,韧阔;静章王的那双,决判时立见,孤傲;而眼前这双,沉黑得清清白白透透彻彻,好似没有怒喜爱恨,却成了个说不清晰的感觉。   什么都没有,很混沌,很空白,纯粹的黑。   墨珠依旧是没有笑的。瓷一样的肤色映了月光有些过白,很漂亮,只是看去很有冷漠与拒人千里的味道。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慕老大。   “钟碍月在哪里。”然后他开口。   闻言,慕老大的眼神闪了闪,随即笑着捻了捻花白长须道:“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么,怎么来问老头我?”   慕老大没有听到回应。   月静风啸,当一只鸟雀不知为何惊鸣一声的时候,便是突然的两道白芒,交织在一起!   一道是墨珠手上的兵器,另一道,则是慕老大的白胡子。   那白胡子一伸一缩,无限变化长短,一时坚硬胜金,一时柔韧若丝。抵,缠,碰,绕,改变无端,叫人眼花缭乱,防不胜防!   而那兵器,一开始的犹豫试探后,便是张徐有度进退自如,刚则退刚柔则退柔,在那保养得光泽亮丽的胡子甩荡间穿梭游走。   兵器不长,介于刀剑之间,通身是少见的白色金属,没有任何花纹铸刻。剑身微弯,剑柄粗圆,柄端挂着一串墨色珠子,不同一般玉石的暗润色泽,吊在一根银色丝带上,随剑穿刺间发出微微的摩擦声响。   除了那串墨色珠子,实在是柄并不美丽的兵器。   甚至有些笨拙古板。   但在墨珠手中挥洒时,却是别样的灵动优美,犹似带着幽怨哀愁,在粗拙又坚硬的剑身横斜间环绕出雾霭般叹息的气流,冷艳得叫人沉醉其中!   枯木花。   剑的名字。   也是剑法的名字。   就是这样矛盾的意味,和使剑的人那样相似。   抵,碰,抗,旋,触,击,挂,靠,一串叮当金鸣,夹着风利气厉,交成一片忽软忽硬忽急忽徐的声响,游走盘旋。   慕老大身形随着白须飞扬而急转,双掌急出,快迅钢猛,又恰恰透过胡子穿越的缝隙,形成两道交织的攻势,连锁而来,势不可挡!   而墨珠也是一路逼近。   排山倒海一路逼近!   ——慕老大,真的挡不下墨珠?!   “纳命来!”忽是一声低喝,一道黑影急卷而至,抢进战圈!   本站在一旁静观的那六人,整齐划一,同时靠近,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凝成一人一般。   但在他们靠近之前,却突然散开!   不是为了攻击,也不是为了混淆视线。   因为一人大喝一声。   却是慕老大!   ——为什么,他要攻击自己人?   两个灰衣人一惊之下,已被慕老大回手一掌击飞,另两人被气劲那冲得退开数丈,而剩下两个,则是分别被两只手掐住了喉!   ——慕老大,原是想要救他们!   只是,仍然来不及。   那两只手,自然不是同一个人的。   一只细滑白皙,一只黑黝粗糙。   唯一相同的,就是那只手的所有手指都似钢铸,僵硬冰冷毫无生命,戴了双皮手套一般,连指甲,也全是紫黑色。   一个白衣女人和一个黑衣男人,竟是凭空出现般,落在了当下。   但这一男一女的手,其实并没有掐上去。   因为就在他们快要碰到时,便松手急速旋身退开。   只能退!   因为另两股更强大的杀气,就在他们凭空出现的那一刻从背后掩袭而来!   那种气息,竟让他们在旋身的那一刻,微微发颤!   不是害怕也不是愤怒。   而是那种最叫武者爱极的,棋逢对手。   与自己相当,甚至可能更强的对手!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影。   那两个差些入了鬼门关的灰衣人立时回身,向那一男一女抢攻上来!   在那一男一女刚刚站定之时的抢攻,即使实力相距不少,仍是瞬时抢占先机,逼乱阵脚。最关键是,就在那些灰衣人身动之时,多道细薄的光影,竟是一丝风声也没带着,从灰衣人的身后突然迎面扑向两人!   冰冷的金属感夹着夜凉寒气,泛出幽幽绿芒,星光一般美而闪亮。   也就是说,如果灰衣人不反攻回来,就会被那些银针刺中。   他们被逼得反攻。   分明是被自己人逼得反攻!   而针芒闪过的同时,两道身影借势分别向那男女扑去!!   “恶毒!”那女子一声低骂。   她退!   却来不及退!!   但是,退了。   一直退。   那白衣女子讶然一声惊唤。   唤的不是这杀身之祸。   因为退的不是他们,而是那在针芒后极速掩杀而至分攻他们的两人!   攻向白衣女子的年轻男子华衣金履,手中玉箫直取女子咽喉,却被一支剑生生插入劈断攻势,连带荡开所有毒针!   一气呵成!   那剑,三分落花无情三分秋水索意三分古箫悠远,最后一分绝艳如焰。   绝艳如焰,艳得烈,狠,绝拔如焰。   就是这一分,带起长虹赤雾,整个剑招便泻成流动的火龙,灵转喷薄!   流泻的焰!   华衣男子的脸色微微发白,收箫在手随时准备再攻,一路身法急运,却只能退,退,再退!   快!   太快!   生平从未见过的如此快速的抢攻,一招尚未歇,华衣男子已经被逼退了数丈!   而且,那不是剑!   只是树枝!   夜色中,华衣人只看见对手那轻佻又纯净的眼,勾着唇角,矜敛的傲笑,却分明看清对方玩乐一样将手中树枝轻捻慢转!   以不可想象的速度,一路进逼额前!   他心惊。   就在那看似轻捻慢转的松散中,自己每退一步便要拆下近十招式,而自己的身法是七锁中的佼佼!   快得甚至来不及看清。   但他必须拆下。因为如果不拆下,仅仅是那剑气,便足以伤入皮骨。   那是夺命的剑招,取魄的剑意。   那剑似乎不为争胜,不为修行,只为杀。   却是没有杀意。   但华衣人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最骇人的杀招!   ——柳丝柔弱万千漂泊无依,不见得是柳树柔弱万千或是柳树想要柔弱万千,更不是因为风吹草伴游人心境而柔弱万千。   而这种最原始最自然最本体不做作不蓄意不倔强才是最感入人心。   剑法亦同。   当一个剑者的杀已不成为剑者的杀而成为了纯粹的剑的杀剑招的杀,便已进入了最惊人最强大却也最收敛最无声无息的顶峰者行列。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年轻人会有这样高的武功修为及年岁也难以成就的杀境,但他明白,这个人的目的仍然是,杀了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华衣男子英气的脸上终于现出些微惊恐,却在仰头避开致命一击时,眼前一晃。   那树枝抽离了,人影也抽离了,于是眼前突然出现安静清明的月空。   但下一刻,他心头一紧,最大力道与速度飞离原地。   几乎与他足尖点地同时的,轰然大响!!   月空,污浊了。   一整片的飞砂走石,弥盖四野。   尘灰喧嚣中,渐渐出现八道分别挺立如枪的人影。   月辉重新撒下时,方才的生死决已成过往,只剩凝重僵持的气氛,比方才更压抑。   围着已扩大成五丈方圆的巨大土坑,迎面对视。   白衣女子与黑衣男子一动不动站在最外,中间是稍显随意的钟未空和杨飞盖,而正中是正收剑入鞘的墨珠。   另一边,执箫者和异服者站在慕老大两旁。   钟未空的一只袖子已被撕成四片,另一只仍鼓着一道强大劲气,他在看了对面执箫者一眼后,泄了个干净。   而杨飞盖将手中似锣非锣似铃非铃的一团金属簌地向那异服者扔了过去。   对面右手边的异服男子抬手接下,与原本握着的相似兵器一碰,立时响起清脆的声音。   那是颇有些奇怪的装束,似是民族服饰,方正的脸,浓眉,麦色的皮肤,脸却是苍白的。   而这异服者看着对自己微笑歪头要是钟未空看来就是直冒傻气的杨飞盖,身边的执箫男子则看着精灵古怪事不关己的钟未空,表情与心情,都是很相似的。   “很好。”   钟未空和杨飞盖无疑是夺目的,但他们中间的墨珠,也无疑年纪最小而长相最为突出。   而此时,他在笑,然后道。   他很少笑,一般也很少说话,但这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所以钟未空和杨飞盖有些疑惑。   而对面的慕老大,竟是无来由的神经紧绷,似乎突然掠过什么惊恐的想法,然后一阵气血翻涌,差些便要栽倒,被身边两人扶住。   “先示弱引秦语裳和秦语方出来,再来个黄雀在后,你用得很好。”墨珠看向慕老大,继续道。   “自愧不如。”慕老大站直,依旧傲岸,道,“本以为引出七殇,便是我们七锁的优势了,没想到还有两位强助突然出现。”   忽然有阵短暂沉默。   “你不是走阳关道?”   “你不是过渡木桥?”   两道声音同时出现,钟未空和杨飞盖斜睨彼此。   墨珠宁静地瞥了他俩一眼,两人这才收起开架的气势。   钟未空摸摸下巴,咳一声道,“没听过十字路口么?”   杨飞盖挑眉,也摸摸下巴,“我只是怕某人帮倒忙,过来看着点。”   两人的目光又开始噼啪火攻。   隔着老远,慕老大竟是听得一笑,也是一句:“很好。”   ——若不是事先折回,又有谁可以在听到爆炸声后甩开跟踪而去的人而赶回此处?   “捡回一条命,的确很好。”站在钟未空边上的白衣女子冷哼道。   此刻月明星稀,尘埃落地,看清那女子,本也是很清丽秀美的,只是多了层笼罩的杀气,微微昂首,冰冷得像是颗白色的石头。   钟碍月手下七殇之玉衡,“冷白衣”——秦语裳。   “的确,方才若不是这位少侠只还了一袖的劲气,我早已命丧当下。”慕老大点头。   方才钟未空泄掉的那一袖厉气,本就是慕老大的掌力。   威力强得直炸开五丈方圆,而钟未空急退时两袖一兜,抓住慕老大刚刚发出最强杀招全无抵御力的瞬间,移花接木,一袖甩回慕老大,在原本厉气的基础上再加三分掌力!   只甩了一袖。   那一点点的间隙,让慕老大堪堪借着巨大的炸力飞落自己人身边,捡回一条命。   已然重伤得胸前筋骨尽错,全凭过人毅力支撑不倒。   “七殇的白衣黑衣,方才没能公平决斗一场,实是可惜。”执箫男子忽然开口,对那女子道。   “七锁的西锁凌负箫,还有南锁魁南行,不是还有机会么。”杨飞盖身边的黑衣男子冷冷接道,表情和白衣女子如出一辙。   钟碍月手下七殇之开阳,“冰黑衣”——秦语方。   他说得对。   因为就在这情势大为有利的时刻,有脚步声掠近。   没有脚步声的脚步声。   而且他们听到了,锁链声。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七殇自然听得出同伴的脚步声。所以他们知道,来的是七锁的余部。   ——效命静章王莫秋阑的七锁,个个有着不输于七殇的本领。   或者说莫秋阑之所以选中他们来作为心腹,就是为了从人数与实力上抗衡钟碍月。   “天锁”章太原,“地锁”李袖合,“东锁”郑绿腰,“南锁”魁南行,“西锁”凌负箫,“北锁”金航,“中锁”慕深。   七锁排行,天锁为首地锁为二,其下东南西北中锁并列,五者以东西二锁武功最高。带着锁链并以锁链为武器的,便是天锁章太原。   慕老大被称作老大,只是因为年岁最长,在七锁中的排名,却只是倒数第三的中锁。   另两个执箫异服的,便是西锁凌负箫,南锁魁南行。   天锁至,地锁必到。   单单一个,便是极为难缠的对手,何况至少来了两个!   加起来这里的,便是五个!   “你们先走吧。”墨珠依旧微笑着,道,自言自语一般,“有人等着你们。” 八!零!电!子!书 !w!w!w!!t!x!t!8! 0!.!c!c   钟未空和杨飞盖互视一眼。   他们当然知道指的是自己。   他们也都知道,墨珠罕少的笑容一直没收起来。   那眼中的光彩,也一直没有收起来。   看着逐渐靠近的人影,反而越发光璀得披星戴月。   这其实是个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看见平时生活在身边的一个人并不是真的活着,而在最不平时的时候,才是真的从内到外地活着。   就像现在。   不过他们并不怎么担心。   因为在墨珠说那句话的同时,他们也听到了自己身后的脚步声。   而黑白衣的表情缓了下来。而见者这一缓,钟未空和杨飞盖也就知道了来人是谁。   ——剩下的七殇,也来了。   所以他们说:“好。”   瓦间洒下的初升月色,洋洋洒洒,带着夕阳的温度,铺了廊下练剑的墨珠一身。   宁,柔,温。   很有些诗的味道。   他的剑,停了下来。   因为听到了靠近的近十脚步声,带着极轻微的焦躁和血腥。   墨珠的眉心一跳,缓缓收起剑招。   ——他的理念就是,不论结果是好是坏,有结果了就好办了。   好的就用好的方法解决,坏的就用坏的方法解决,不做任何多余的欢喜或者担忧。   多余的,就是多余的。   这是钟碍月教他的,但很显然,他做得比钟碍月预想的要好的多,甚至比钟碍月自己还好一些。   他知道,来的是七殇。而钟碍月,出事了。   他点点头。   脚步声便停在房屋的个个角落。   然后墨珠转身,顺着回廊往里走。   穿过几间中堂,站定在一处屋前,轻轻敲门。   无人应,便自顾推门进入。   一眼便可看到,里面的人,蜷在被窝里,只露出个黑乎乎的头顶。   衣服脱得乱七八糟,放在床边。   这么早睡?   墨珠有些疑惑地走近,坐下,推了推,再推了推。   那个抱着被子睡得香甜的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等了一会儿,墨珠轻舒了一口气,道:“也好。”   便伸手将盖住那人口鼻的被子扯开了些,露出九霄睡得红红润润的脸,起身离开。   门轻轻带上,脚步声远离,被窝里的人才轻轻动了动,缓缓将被子扯开。   扯开的素白被面,明显不过的两滩赤迹。   “唉唉,不是我不想帮你救人,只是我这边,似乎更危险些……幸好刚来的那堆人身上就有血腥味,让我算是瞒了过去。”九霄坐直,托了托下巴,忽又笑得开心,“我家墨珠就是慈悲为怀,要是一把扯掉被子,我就露陷了。”   笑的时候,他分明穿得整齐的衣衫腰部一道血红又燃深数分,噗噗渗出血来,比这刚捂的被窝还暖了好多。   九霄根本没有察觉到般,仍是噙着笑容,眼光扫向床边的衣物:“果然还是害羞,看到这些就即使怀疑也不扯,真是太可爱了。”   他说着,慢吞吞从床上下来,一个挑眉,却转眼厉色望向窗口狭缝,精怪的眼睛斜睨着,霸气三分,阴厉三分,冷意三分,留了最后一分笑意,错落着语调叹道:“那这位沉默的客官,是否也太过害羞了?大冬天的弄破人家窗子灌冷风,一点都不可爱啊……”   ——————————————不妨月朦胧————————————————   跟着杨飞盖疾掠的方向,钟未空也全力施为,不知是不是在较劲,两人在树林顶上飞跃,越行越快,不到半刻钟,便到了一半路程。   “初遇时的三脚猫功夫,装得真好啊。”钟未空一句嘲笑。   “哎呀哈你是在夸你自己么?”杨飞盖不甘示弱。   “好功夫,连那么近的人深入险境都不知道?”冷笑。   “你又在说你自己么?”哼哼。   “最后见着钟碍月的是你又不是我。”眯眼。   “听到他们谈话的是你又不是我。”挑眉。   “最后见到时怎么没起疑心?”   “你听到了不也没追上去。”   “谁知道你们惹上谁了,找你商量还不理我。”   “怎么,妒忌了?”杨飞盖笑嘻嘻。   “妒忌!莫梦伶这么好个美人被你霸了怎不妒忌?”钟未空也笑嘻嘻。   杨飞盖沉下脸来,战斗顿时升级。   围绕着芝麻旮旯小事,两人从谁吃什么多了谁拣什么好的了谁把坏事推给谁了谁捉弄谁了到争论哪个女子最漂亮哪个男子文章最好哪个官做事最实干到哪个酒贩掺水多哪个人卖猪头肉,零零总总,你来我往应接不歇唇枪舌剑。   最后一句对话:   “你走你的阳关道!”   “我走我的独木桥!”   分道扬镳。   “这……慕老大,如何?”附近林中,一个粗沉声音轻道。   他们尾随钟未空与杨飞盖到此,却是见证了一场小儿胡闹般的低级吵架。   “还能如何。”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语调忽高,“应敌!”   他身后的六人一惊,迅速会意,翻腾之后围绕在慕老大四周,摆成一个诡异的阵法。   “静章王选了你们做七殇的抗衡,果然好眼光。”一道声音传过来。   不冷不煞不讥不冲,似乎只是纯粹的敬意与赞赏。   说了这话的人,终于出现在慕老大的视线内。   笔直地出现。   即是说,在七人全心注意四周的时候,那个人就在他们的正前方,缓缓出现。   慕老大微微睁大苍老却依旧迥然的眼睛,绷紧的肌肉不禁僵了一下。   “你就是……墨珠?”慕老大开口,却并无多少怀疑语气。   “得记薄名,荣幸之至。”那个仍旧穿行在阴影中的人终于踏进了大坑边界,罩在了月光下。   慕老大自然没有认错。   也很难将之认错。   不论一个人多么沉静老练内敛,对于初见的另一人来说,最强烈也是最容易留下印象的,依旧是外貌。   那个十五岁左右,比起慕老大甚至可说是孩童的样貌。   但那眼睛,很深很黑,流着完全不符合年龄的凝重沉稳。   什么都是很容易装的,唯独心理。而眼睛,又是最接近心的地方。   慕老大没有看到十五岁这年纪该有的幼嫩青涩浮躁张狂冲动热情,而是墨玉一样缓缓流着的凝重沉稳。   这让慕老大疑惑,也让他感慨。   有这样沉黑的眼睛的,他见过三人。   钟碍月的那双,真正发怒时才可见,韧阔;静章王的那双,决判时立见,孤傲;而眼前这双,沉黑得清清白白透透彻彻,好似没有怒喜爱恨,却成了个说不清晰的感觉。   什么都没有,很混沌,很空白,纯粹的黑。   墨珠依旧是没有笑的。瓷一样的肤色映了月光有些过白,很漂亮,只是看去很有冷漠与拒人千里的味道。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慕老大。   “钟碍月在哪里。”然后他开口。   闻言,慕老大的眼神闪了闪,随即笑着捻了捻花白长须道:“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么,怎么来问老头我?”   慕老大没有听到回应。   月静风啸,当一只鸟雀不知为何惊鸣一声的时候,便是突然的两道白芒,交织在一起!   一道是墨珠手上的兵器,另一道,则是慕老大的白胡子。   那白胡子一伸一缩,无限变化长短,一时坚硬胜金,一时柔韧若丝。抵,缠,碰,绕,改变无端,叫人眼花缭乱,防不胜防!   而那兵器,一开始的犹豫试探后,便是张徐有度进退自如,刚则退刚柔则退柔,在那保养得光泽亮丽的胡子甩荡间穿梭游走。   兵器不长,介于刀剑之间,通身是少见的白色金属,没有任何花纹铸刻。剑身微弯,剑柄粗圆,柄端挂着一串墨色珠子,不同一般玉石的暗润色泽,吊在一根银色丝带上,随剑穿刺间发出微微的摩擦声响。   除了那串墨色珠子,实在是柄并不美丽的兵器。   甚至有些笨拙古板。   但在墨珠手中挥洒时,却是别样的灵动优美,犹似带着幽怨哀愁,在粗拙又坚硬的剑身横斜间环绕出雾霭般叹息的气流,冷艳得叫人沉醉其中!   枯木花。   剑的名字。   也是剑法的名字。   就是这样矛盾的意味,和使剑的人那样相似。   抵,碰,抗,旋,触,击,挂,靠,一串叮当金鸣,夹着风利气厉,交成一片忽软忽硬忽急忽徐的声响,游走盘旋。   慕老大身形随着白须飞扬而急转,双掌急出,快迅钢猛,又恰恰透过胡子穿越的缝隙,形成两道交织的攻势,连锁而来,势不可挡!   而墨珠也是一路逼近。   排山倒海一路逼近!   ——慕老大,真的挡不下墨珠?!   “纳命来!”忽是一声低喝,一道黑影急卷而至,抢进战圈!   本站在一旁静观的那六人,整齐划一,同时靠近,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影,凝成一人一般。   但在他们靠近之前,却突然散开!   不是为了攻击,也不是为了混淆视线。   因为一人大喝一声。   却是慕老大!   ——为什么,他要攻击自己人?   两个灰衣人一惊之下,已被慕老大回手一掌击飞,另两人被气劲那冲得退开数丈,而剩下两个,则是分别被两只手掐住了喉!   ——慕老大,原是想要救他们!   只是,仍然来不及。   那两只手,自然不是同一个人的。   一只细滑白皙,一只黑黝粗糙。   唯一相同的,就是那只手的所有手指都似钢铸,僵硬冰冷毫无生命,戴了双皮手套一般,连指甲,也全是紫黑色。   一个白衣女人和一个黑衣男人,竟是凭空出现般,落在了当下。   但这一男一女的手,其实并没有掐上去。   因为就在他们快要碰到时,便松手急速旋身退开。   只能退!   因为另两股更强大的杀气,就在他们凭空出现的那一刻从背后掩袭而来!   那种气息,竟让他们在旋身的那一刻,微微发颤!   不是害怕也不是愤怒。   而是那种最叫武者爱极的,棋逢对手。   与自己相当,甚至可能更强的对手!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影。   那两个差些入了鬼门关的灰衣人立时回身,向那一男一女抢攻上来!   在那一男一女刚刚站定之时的抢攻,即使实力相距不少,仍是瞬时抢占先机,逼乱阵脚。最关键是,就在那些灰衣人身动之时,多道细薄的光影,竟是一丝风声也没带着,从灰衣人的身后突然迎面扑向两人!   冰冷的金属感夹着夜凉寒气,泛出幽幽绿芒,星光一般美而闪亮。   也就是说,如果灰衣人不反攻回来,就会被那些银针刺中。   他们被逼得反攻。   分明是被自己人逼得反攻!   而针芒闪过的同时,两道身影借势分别向那男女扑去!!   “恶毒!”那女子一声低骂。   她退!   却来不及退!!   但是,退了。   一直退。   那白衣女子讶然一声惊唤。   唤的不是这杀身之祸。   因为退的不是他们,而是那在针芒后极速掩杀而至分攻他们的两人!   攻向白衣女子的年轻男子华衣金履,手中玉箫直取女子咽喉,却被一支剑生生插入劈断攻势,连带荡开所有毒针!   一气呵成!   那剑,三分落花无情三分秋水索意三分古箫悠远,最后一分绝艳如焰。   绝艳如焰,艳得烈,狠,绝拔如焰。   就是这一分,带起长虹赤雾,整个剑招便泻成流动的火龙,灵转喷薄!   流泻的焰!   华衣男子的脸色微微发白,收箫在手随时准备再攻,一路身法急运,却只能退,退,再退!   快!   太快!   生平从未见过的如此快速的抢攻,一招尚未歇,华衣男子已经被逼退了数丈!   而且,那不是剑!   只是树枝!   夜色中,华衣人只看见对手那轻佻又纯净的眼,勾着唇角,矜敛的傲笑,却分明看清对方玩乐一样将手中树枝轻捻慢转!   以不可想象的速度,一路进逼额前!   他心惊。   就在那看似轻捻慢转的松散中,自己每退一步便要拆下近十招式,而自己的身法是七锁中的佼佼!   快得甚至来不及看清。   但他必须拆下。因为如果不拆下,仅仅是那剑气,便足以伤入皮骨。   那是夺命的剑招,取魄的剑意。   那剑似乎不为争胜,不为修行,只为杀。   却是没有杀意。   但华衣人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最骇人的杀招!   ——柳丝柔弱万千漂泊无依,不见得是柳树柔弱万千或是柳树想要柔弱万千,更不是因为风吹草伴游人心境而柔弱万千。   而这种最原始最自然最本体不做作不蓄意不倔强才是最感入人心。   剑法亦同。   当一个剑者的杀已不成为剑者的杀而成为了纯粹的剑的杀剑招的杀,便已进入了最惊人最强大却也最收敛最无声无息的顶峰者行列。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年轻人会有这样高的武功修为及年岁也难以成就的杀境,但他明白,这个人的目的仍然是,杀了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华衣男子英气的脸上终于现出些微惊恐,却在仰头避开致命一击时,眼前一晃。   那树枝抽离了,人影也抽离了,于是眼前突然出现安静清明的月空。   但下一刻,他心头一紧,最大力道与速度飞离原地。   几乎与他足尖点地同时的,轰然大响!!   月空,污浊了。   一整片的飞砂走石,弥盖四野。   尘灰喧嚣中,渐渐出现八道分别挺立如枪的人影。   月辉重新撒下时,方才的生死决已成过往,只剩凝重僵持的气氛,比方才更压抑。   围着已扩大成五丈方圆的巨大土坑,迎面对视。   白衣女子与黑衣男子一动不动站在最外,中间是稍显随意的钟未空和杨飞盖,而正中是正收剑入鞘的墨珠。   另一边,执箫者和异服者站在慕老大两旁。   钟未空的一只袖子已被撕成四片,另一只仍鼓着一道强大劲气,他在看了对面执箫者一眼后,泄了个干净。   而杨飞盖将手中似锣非锣似铃非铃的一团金属簌地向那异服者扔了过去。   对面右手边的异服男子抬手接下,与原本握着的相似兵器一碰,立时响起清脆的声音。   那是颇有些奇怪的装束,似是民族服饰,方正的脸,浓眉,麦色的皮肤,脸却是苍白的。   而这异服者看着对自己微笑歪头要是钟未空看来就是直冒傻气的杨飞盖,身边的执箫男子则看着精灵古怪事不关己的钟未空,表情与心情,都是很相似的。   “很好。”   钟未空和杨飞盖无疑是夺目的,但他们中间的墨珠,也无疑年纪最小而长相最为突出。   而此时,他在笑,然后道。   他很少笑,一般也很少说话,但这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所以钟未空和杨飞盖有些疑惑。   而对面的慕老大,竟是无来由的神经紧绷,似乎突然掠过什么惊恐的想法,然后一阵气血翻涌,差些便要栽倒,被身边两人扶住。   “先示弱引秦语裳和秦语方出来,再来个黄雀在后,你用得很好。”墨珠看向慕老大,继续道。   “自愧不如。”慕老大站直,依旧傲岸,道,“本以为引出七殇,便是我们七锁的优势了,没想到还有两位强助突然出现。”   忽然有阵短暂沉默。   “你不是走阳关道?”   “你不是过渡木桥?”   两道声音同时出现,钟未空和杨飞盖斜睨彼此。   墨珠宁静地瞥了他俩一眼,两人这才收起开架的气势。   钟未空摸摸下巴,咳一声道,“没听过十字路口么?”   杨飞盖挑眉,也摸摸下巴,“我只是怕某人帮倒忙,过来看着点。”   两人的目光又开始噼啪火攻。   隔着老远,慕老大竟是听得一笑,也是一句:“很好。”   ——若不是事先折回,又有谁可以在听到爆炸声后甩开跟踪而去的人而赶回此处?   “捡回一条命,的确很好。”站在钟未空边上的白衣女子冷哼道。   此刻月明星稀,尘埃落地,看清那女子,本也是很清丽秀美的,只是多了层笼罩的杀气,微微昂首,冰冷得像是颗白色的石头。   钟碍月手下七殇之玉衡,“冷白衣”——秦语裳。   “的确,方才若不是这位少侠只还了一袖的劲气,我早已命丧当下。”慕老大点头。   方才钟未空泄掉的那一袖厉气,本就是慕老大的掌力。   威力强得直炸开五丈方圆,而钟未空急退时两袖一兜,抓住慕老大刚刚发出最强杀招全无抵御力的瞬间,移花接木,一袖甩回慕老大,在原本厉气的基础上再加三分掌力!   只甩了一袖。   那一点点的间隙,让慕老大堪堪借着巨大的炸力飞落自己人身边,捡回一条命。   已然重伤得胸前筋骨尽错,全凭过人毅力支撑不倒。   “七殇的白衣黑衣,方才没能公平决斗一场,实是可惜。”执箫男子忽然开口,对那女子道。   “七锁的西锁凌负箫,还有南锁魁南行,不是还有机会么。”杨飞盖身边的黑衣男子冷冷接道,表情和白衣女子如出一辙。   钟碍月手下七殇之开阳,“冰黑衣”——秦语方。   他说得对。   因为就在这情势大为有利的时刻,有脚步声掠近。   没有脚步声的脚步声。   而且他们听到了,锁链声。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七殇自然听得出同伴的脚步声。所以他们知道,来的是七锁的余部。   ——效命静章王莫秋阑的七锁,个个有着不输于七殇的本领。   或者说莫秋阑之所以选中他们来作为心腹,就是为了从人数与实力上抗衡钟碍月。   “天锁”章太原,“地锁”李袖合,“东锁”郑绿腰,“南锁”魁南行,“西锁”凌负箫,“北锁”金航,“中锁”慕深。   七锁排行,天锁为首地锁为二,其下东南西北中锁并列,五者以东西二锁武功最高。带着锁链并以锁链为武器的,便是天锁章太原。   慕老大被称作老大,只是因为年岁最长,在七锁中的排名,却只是倒数第三的中锁。   另两个执箫异服的,便是西锁凌负箫,南锁魁南行。   天锁至,地锁必到。   单单一个,便是极为难缠的对手,何况至少来了两个!   加起来这里的,便是五个!   “你们先走吧。”墨珠依旧微笑着,道,自言自语一般,“有人等着你们。”   钟未空和杨飞盖互视一眼。   他们当然知道指的是自己。   他们也都知道,墨珠罕少的笑容一直没收起来。   那眼中的光彩,也一直没有收起来。   看着逐渐靠近的人影,反而越发光璀得披星戴月。   这其实是个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看见平时生活在身边的一个人并不是真的活着,而在最不平时的时候,才是真的从内到外地活着。   就像现在。   不过他们并不怎么担心。   因为在墨珠说那句话的同时,他们也听到了自己身后的脚步声。   而黑白衣的表情缓了下来。而见者这一缓,钟未空和杨飞盖也就知道了来人是谁。   ——剩下的七殇,也来了。   所以他们说:“好。” 第十四章   ——等待他们的人,只会是敌人。   是天锁地锁同等,或者是比他们更危险的存在。   方才分别追踪他们的两队人马,应该也在其中。   所以两个人,都绷紧了所有感官机能,微汗覆身。   “初遇时的三脚猫功夫,果然是装的。”钟未空撇嘴道。   “彼此彼此。”杨飞盖拱拱手,笑容可掬。   “可惜刚才没看清你出招,也没用自己的兵器。”   “‘看清’而不是‘看见’?小朋友,做事要专心,怎么能一边和人打架一边看别人打架呢,多危险。”杨飞盖叹。   “耶噫彼此彼此。”这回钟未空拱拱手,笑容可掬。   然后他们就不说话了。   因为他们已经到了那座落漆红门楼前。   没有对手等待,没有杀意笼罩,只见那落漆红门。   落地时,两人本就没有松懈的神经绷得更紧了。   落漆红门。   那样醒目。   老远便看到。   因为只剩那道落漆红门,摇摇欲坠地矗立着。   其他,残垣断壁,砖瓦掩道。   杨飞盖戳戳大门边只剩一半的墙,看着手上新鲜的墙灰惊叹道:“哎呀哈果然冬天到了么,屋里太闷,直接掀了屋顶拆了墙壁,太凉快透风啦!”   而钟未空已经掠入门内,蹲在中央那炸得深凹的枯池子里,一拍大腿啧啧称奇:“还真被你说对了!冬天一来,你看看人家都准备挖地窖藏白菜了!”   两人互视,笑得开怀。   只有他们才听得出彼此调笑中激烈碰撞的忧虑和凝重。   他们都看到了斑驳甚至焦污的血迹,还有那四个血字,干涸的血字。   多谢赏光。   什么话都没有说,暗自握拳,分开方向行去。   饶了半圈,再次在红门前碰头,却是各人拿了条断裂的木头。   梁木,最支撑楼架的那两根。   上面,清晰的两只手掌印。   “很厉害。”钟未空皱眉道。   “是很厉害。”杨飞盖也道。   “一刻钟前。”   “也许更近些。”   “一左一右的房梁,直接被拉出来。就着这一拉造成的空洞灌入掌力,顺着房梁直接摧毁整座楼。”   “不但需要力道和技巧,还需要两人的配合,才能让这房子坍在中间而不斜向一边,还留了个大门不倒。最关键的是——”   杨飞盖不用再说下去了。   因为两人都已经注视着从杨飞盖手中那断木中间的夹缝里勉力挣脱而出的小东西。   一只蜘蛛。   在这足以立毙十名高手的全力一掌下,仍然存活,并且看来生命旺盛。   普天之下,练成了这密家绝学“钳龙扼凤”,将力道控制得如此微妙,又能两人间如此搭配的,便只有章太员,与李袖合。   静章王座下,最强的两人。   天锁和地锁。   来过了。   幸好。   又走了。   钟未空和杨飞盖便同时笑了一声。   拳中的冷汗,又双双覆了一层。   他们不再说话,也不再吵架,一路无语地回到住处。   药香。   钟未空,闻到了药香。   清冽的药香,闻着很干净很舒心。   其实他早就闻到了药香,早在与七锁对上的时候,而不是现在从郊外回来走进杨飞盖屋子的时候。   就是因为这药香,他才放心出手制住凌负箫。   但那时候的药味要淡得多散得多,只能微微分辨那一丝毫。而现在,却是弥漫了一整室,进门之前已浓重。   “碍月和我什么奇珍怪药没有,何必皱眉头。”一边的杨飞盖已经微笑着坐到桌边,端起了那碗犹冒着热气的汤药,咕噜咕噜开始喝起来。   “就算奇珍怪药多得没处放,也不用随时为你热着药吧。这可是钟碍月的府邸。”钟未空不满地哼哼,“竟然还有你的专用房间。”   他说着,眉头倒是真的皱起来了。   不是因为他嫉妒,而是因为杨飞盖喝药的姿态——在喝糖水?   慢慢喝着,却极流畅,完全不苦涩的样子。   似乎仍然——面带微笑?   不自觉地凑近去,看清了,仍旧是那碗黑漆漆混沌沌粘乎乎的东西。   只是那气味,的确不是一般的苦味罢了。   “我不是说过了么,什么奇珍怪药没有。良药苦口的说法也只是平常情况罢了。所谓奇珍,就是不合常理的东西。这个,很补的。”杨飞盖没有回答,径自说道,看着钟未空那怀疑的模样似乎很开心。   真的假的。   钟未空挑高半边眉毛。   闻起来,倒是真的很好喝的样子。   然后杨飞盖轻笑,把手中的碗递了过去。   还剩一半。   依旧是那样黑漆漆混沌沌粘乎乎。   抬眼时对上钟未空挑衅的眼睛,杨飞盖微微一愕。   然后钟未空也笑。   方才还一脸狐疑,突然就晴朗无云不可一世的笑脸。   他用这半年终于学会的不服气的执拗的自大的任性的嘴脸狠狠回了杨飞盖蔑视一瞥,接过碗。   很明显的差别。   所以杨飞盖也笑了。   然后钟未空就笑不出来了。   他快哭了。   嘴脸全揉成一团,成了猪肝色,眼睛眯到快要看不见,而眉头正努力皱到眼睛里去。   剧烈咳嗽,连碗都颤得快要翻了个面。   但是他没骂。   不是不想骂,而是咳嗽到骂不出来,只有几个不明意义的短促的字句溜出嘴角。   而通常这种情况下,会更想骂人。   他只好瞪眼睛。   恶狠狠一瞪又迅速咳得眯起来快要看不见。   而杨飞盖一手托了下巴支在桌边,看着钟未空因为眼泪鼻涕而狼狈扭曲的脸,依旧那个微笑,声音都没发出来。   很开心很阳光很不可一世。   “碍月和我关系这么好,你不开心了?”杨飞盖开口。   当然,除了更剧烈的咳嗽声,没人回答。   “放心,他不会死的。”他继续道。   “不死……也好不到……哪里去……”终于消停下来,钟未空把碗放回桌上,湿润许多的眼里爆射凶光。   颤抖管颤抖,一半减一口的药,仍是没半滴洒落出来。   但他的怒火已经快要洒出来了。   他没有想到那药竟是这样苦涩难咽,即使只是试探的一小口,已经呛得快要背过气去。   为什么这个人却可以喝得那样自然?难道已经喝成麻木,或者干脆没有味觉?   无论如何,他耍我!!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完成。”杨飞盖顿了顿,“他从不半途放弃。”   钟未空一愣,勉强压下怒火将思绪拐过弯,接道:“嗯……看出来了。”   “他从来都是这样,二十年也没变过。说起来最固执的,明明就该是老是挂着笑脸,重大决断从不心软,但对着朋友的请求总是无法拒绝的人。所以常常把自己搞得很忙碌很狼狈,却也因此得到所有朋友部下的铁心敬重,甚至敌手的赞赏。多矛盾的人。但对于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情,却从不拖泥带水,不论多么艰难卓绝,或者要伤害到谁,都可以毫不顾忌,不介意一意孤行。”杨飞盖笑,“就好像,被一个无法抗拒无力突破不可逆转的危机胁迫,被逼着提前激发了所有能量。”   钟未空沉默。   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钟碍月。   然后又突然想起来,就算是对于眼前这个相处时间最多的杨飞盖,又了解多少。   钟未空有些迷惑了。   但看着对面那个总是懒散无辜捉弄人又不时做出惊人言论的人此时映了冬夜月光星光烛光显得很暖和很亲和的笑脸,又觉得好像很安心。   然后他看了一眼窗外。   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字还没出口,杨飞盖就被钟未空一声暴喝惊了一跳。   “你刚才耍我!”钟未空忽暴跳。   “啊……终于想起来了。”杨飞盖眉眼弯弯,鼓励地点点头。   钟未空怒:“为什么骗我那药好喝?”   “这位兄台请息怒,仔细回想在下说的每一句话,哪句说这药好喝或者不苦了?只是一句很补,这可是实话呀。”杨飞盖面不改色苦口婆心循循善诱。   想想没错,钟未空一时语塞,瞪了半天只好收回视线,转身就走。   “又生气了啊,回去睡觉?”杨飞盖在背后摇头叹息,好似受伤的是他。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没事干就睡觉?我出城看看,保不定能看出点什么。要是钟碍月懂水性的话,也许会从那两条河逃回。”压着怒气,钟未空头也不回地答道,一字一咬牙。   “哦,他是懂些水性的。”杨飞盖近似自言自语。   因为他话刚到一半,钟未空已经全消失在门后。   然后他站起来。   看了眼那窗外。   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睁眼时,有些深邃落寞,   “我早说了,我就是个大骗子,你还被我耍。”轻笑,杨飞盖也跟着走出门外。   远远听到三双脚步声,他转头看过去。   想了想,然后露出一瞬狐狸一样的眼神,收了笑容,皱眉抱臂靠在门上。   老二老三老四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不一会儿,就顺着小径走到杨飞盖站的地方。   “咦?”老二挺着龅牙对杨飞盖道,“杨公子好,一个人在想什么?”   “唉……”杨飞盖了然的表情瞬时幽怨,远远地望向花园那头逐渐远去的背影,似万千思绪流转,忧伤落寂轮番不甘交替浮上,绵绵长长悠悠淡淡一句,“水性……”   三人看了看那边钟未空的背影,再看看这边哀怨的杨飞盖,同时傻在那里。   杨飞盖于是再叹一句“水性啊……”,愈加无奈伤感的气氛。   “……水性杨花!!”老二终于明白过来,振臂一呼。   “水性杨花!!!”老三老四醍醐灌顶,也跟着一呼。   “谁对谁水性扬花?”   “老大?!”   “怎么可能!”   老二盯了杨飞盖如假包换的哀怨媳妇脸好一会儿,终于一拍脑袋怒道:“这怎么可以!老大从来教育我们要一心一意,怎好自己先犯了戒!!杨公子你放心,一定绑回来!”   回头一个手势,底下二人立即跟着他匆匆而去。   一路的“怎么可以!”交相辉映。   杨飞盖看着那头由远及近的四人缠斗各显其能,无声地笑得身子抖。   他停下笑,出声的第一句,是在钟未空极威胁的一个挑眉问“你对我兄弟说了什么”后的一句“我只说了句‘水性’啊。这词还是你刚说的,我重复一遍而已。”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出去?”而此时的钟未空一屁股坐在桌边,揉揉身上乱七八糟的青肿,再看着关着的门上映出三个虎视眈眈的身影,一个头也变三个大。   “咦,那可是你的好兄弟,应该问你啊。”杨飞盖眨眨眼睛,“既然反了——武力镇压?”   钟未空藐视地白他一眼。   如果他可以对那三个不懂武功又一心挺他关心保护陪伴了数月的人出手,早就不会被七手八脚打也打不得让也让不得地拖着拐着拉着推着架回这屋子里了。   胡乱间也挨了自己不少拳脚,竟然还打算彻夜监视?   不过他没有说出口。   他表情一挑,斜睨杨飞盖,颇为玩味,说出口的是:“干涉内政?”   “怎敢。”杨飞盖笑。   钟未空忽然又道:“咦,这场面怎么好像另一个词?”   “什么?”   “闹洞房……”   钟未空说完,屋里便好似吹起一阵冷风,把他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吹得立了起来趴了下去再立起来。   ——要说杨飞盖是什么奇怪的言论都想得出来,那他便是什么奇怪的言论都说得出来。   赶紧抖了抖,钟未空抬头看见杨飞盖有些嘲笑有些惊讶有些开心总之很复杂的眼神,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刚下去的鸡皮疙瘩又集体起立。   “睡觉睡觉……”钟未空赶紧说了句来圆场,说完才发觉不对劲。   不过那边杨飞盖却立时接了过去:“嗯,很晚了,睡了。”   “……”钟未空只盯着杨飞盖瞧。   “有什么关系,要我打地铺?”杨飞盖挑衅地笑,“少爷您金贵。”   看着杨飞盖已经大大咧咧地坐到床沿开始脱鞋子,钟未空呆了半晌,只好叹了口气,跟了过去。   那整晚上月色很好。   但这并不是钟未空没睡着的原因。   门外的三个人该是早已睡得横七竖八,鼾声已四起。   但是身边背对着他的人没睡着。   而且那人似乎有些紧张。   不知道在紧张什么。   或者在思考些什么。   很轻微很轻微。若不是自己,可能还察觉不出来吧。   钟未空想着,有些好奇。   也很明白,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两个人的被窝,却很暖。   而且那极轻极淡极纯冽的药香弥久不散。   就像是从身边人的身体里散发出来一样,被两人的体温一晕,更显清薰。   薰得柔淡平和宁静,叫人很想睡觉。   太暖和,太清甜。   再所以,钟未空就真的睡着了。   就又看到了,那个硕大的月亮。   就像是透过另一个人的眼睛看着一样遥远不真切。   太大太亮的月,映得中间一块黑影,愈见清晰。   似乎是,一个人。   一个趴在崖边,突然探手伸来,拼力想要抓住自己的人。   而自己,依旧是往下坠。   往下坠。   往下坠。   而自己的眼睛,却是不忍也不能从那双眼睛上移开。   紫中带金的瞳,美到极致,亮到刺眼。   叫人心慌。   却已不再惊恐。   是因为多次梦见以致习惯,还是——   那双眼,竟然觉得,如此熟悉?!   另一种恐惧便袭了上来,叫他在梦里也打了个寒颤!   就这么喘着粗气,钟未空霍地惊醒过来。   对上另一双眼睛。   有些担忧的眼睛。   杨飞盖不知在想着什么,就这么看着钟未空。   被一惊一乍得什么都忘了想的钟未空,也就这么看着杨飞盖。   杨飞盖的眼神,就变得湿润粘腻了起来,深幽幽地将彼此的视线缠上来卷下去,连微薄的空气都似乎潮湿得让人知觉迟钝。   他眼前这双从梦中惊醒的双瞳,褪去了那平日里故意布上的精灵古怪与好奇透彻,又变回了那漆黑幽深冷咧疏远,却又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高贵霸傲,凝着王者一般凛冽不可侵犯的冷寂。   偏又是透出一层,泛自骨子里的嗜血精芒。   好似这天地间,任何事物都穿不透那层冰封。   看去,也就只剩映在那眼中的自己。却如何,也看不进他的心。   ——这才是,原原本本,属于左鬼流焰的瞳孔。   就是这双眼,叫自己情不自禁追随了这些年。   要如何,才能让这眼里,真真正正地映出他杨飞盖来?又或者,让那双眼,真真正正看见他,再映进心里去?   是否打破那层冰,揉碎那颗心,才能将自己融入其内?   “我无法告诉你,什么是人类的味道。”杨飞盖忽然有些心慌,有些心急,有些心悸。倦倦哑哑地低语道,就这么互视着凑过脸去,扯起一个蛊惑的笑容,“但我可以告诉你,什么是同类的味道……”   说完,猛然凑过脸去。   钟未空是刚醒,但多年练就已成下意识反应的防御与反击丝毫不慢,手一探,隔空抓过一把团扇,手腕一转,扇柄便挡在了两人中间!   却在扇柄点中杨飞盖穴道前一刻,被杨飞盖从床边书桌上抓过的毛笔一贴一靠一滑,已然化解开去。   变成近身肉搏,高招奇招险招叠出,就在两人互为对方暗暗叫好一声不久,杨飞盖忽然把毛笔往后一扔!   钟未空一个不明所以,来不及多想,反手一斜,将团扇遮在面前,隔开已破釜沉舟之势闭眼贴到极近处的那张脸!   叫他气恼的是为什么那张脸上的笑容明显阴谋深重老奸巨猾却偏偏很是潇洒很是无辜很是散漫无心?   下一刻,钟未空便明白这一招的用意了。   明白的同时,也愣在当下。   杨飞盖的眼,终于睁开。   满是笑意。   ——隔着团扇,竟还是,吻到了?!   当然了,隔着的话,是不可能碰到的。   原因就在于,团扇破了。   恰好自中间裂开一道缝,被杨飞盖拿捏好时间再使一把暗劲,就在挡在面前的那一瞬间,轻轻分成两截。   虽然还是连在扇柄上,但对于亲吻来说,足够空间。   带着嘲弄的霸道,杨飞盖嬉戏一般**不休。   直叫钟未空有些混沌晕眩。   钟未空终于愣愣想到,原来杨飞盖不知何时已经用那支笔在他的扇子上做好手脚。这头不由得赞一声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好手法,那头为现下诡异的姿势和场面而尴尬,只是平日冷血惯了,对于感情不懂也无兴趣,倒也不甚惊惶,只是看着杨飞盖近在咫尺的眼里升腾的水润里带上的欲色,同是男人,又如何不懂?   不妙的预感升起,钟未空睡中本就有些歪斜的前襟已经被杨飞盖一把扯开,露出胸前一道道日久积累的伤痕。   深深浅浅,交错横斜,在本就比常人苍白的肌理上分外明显。   优美柔韧与狰狞恐怖冲击着视线。   叫人想治愈,或者再撕裂。   被忽至的凉意一惊,钟未空猛一吸气,终于回过神来,扣住杨飞盖的手。   而杨飞盖看着那么多黑暗中仍旧依稀可辨的伤痕,也是一个吸气,停下动作。   就这么有些怪异地,维持着那个姿势。   暧昧的气氛,便也迅速掺上了另一种叹息与怜悯一般的温度。   “我只怕,不是人类的味道,也不是同类的味道,而是欲哭无泪的味道。”好半晌,钟未空才苦笑了一声,显见的无措平复下去,偏过头低低一句,“我还不想杀你。”   回应的,是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没关系。”杨飞盖看了一眼钟未空指尖已隐隐升腾的肃杀焰色,视若无睹地就着钟未空那一侧头露出的颈侧,慢慢把头靠了上去。   额头触及的犹露在空气中的肩膀精瘦坚韧,光滑的质感似在喧嚣着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抵触与抗争,执拗地将那颗心封闭在那层薄薄的皮肤里,与世隔绝,寸草不生。   杨飞盖的眼睛撇向床头的黑暗处,似是微叹一声,道,“我舍不得逼你。”   钟未空的呼吸,凝了一凝。   他抬头,看着窗外。   月色,似乎出来了。   ——————————————不妨月朦胧————————————————   各怀心事,也算安宁地过了一夜。   当钟未空再次睁开眼睛,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缓缓地坐直,不知为何竟有些失落,终是轻叹一声。   当走在花园回廊上,便远远看见李伯遇上了那三个“便宜帮”暂时解散后仍死活跟着自己来到京城的老二老三老四,正聊得开心。   再一转眼,便看见池塘正中凉亭里的一个人。   准确地说,该是凉亭外。   因为他背向靠着凉亭的大红柱子,整个人被罩在晨光里,而不是凉亭里一片荫凉。   在晒太阳。   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手中的书卷。   那光映得那书卷都似盈盈发亮。而那人隐在那凉亭飘浮不定的纯白薄纱后面,若隐若现。   专注的,微皱起的眉,斜飞的眼,半抿的唇。   都在那漂浮不定的纯白薄纱后面,若隐若现。   一现,便是整个人的灿白光晕。   整个画面都模糊了一般。   钟未空想,这个杨飞盖,的确是很好看的。   并且,的确是叫人很难猜的。   做事思路不同常人。   吃东西不定时,又挑食。   常说着“随便”,又常晴时多云偶阵雨。   这种人,大多绝而精吧。   走极端时,会如何。   明明这么讨厌水,还常常待在被水环绕的地方。   钟未空想到此,恰是一阵风起,那薄纱又被掀了起来。   杨飞盖的脸便被晨光再次勾勒炫耀了出来,叫人不忍移目。   然后钟未空想起昨夜那场噪乱,突然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觉。   有点疑惑有点焦躁有点混乱。   再然后,便看到围墙那头,在瓦上一字排列的两个叉形交叠的树枝,略隐在背后的大树下。   极不起眼。   看似无章。   钟未空的心中便是一凛。   只好笑一声。   甩甩脑袋,仍是悠闲晃荡似的,往西边行去。   一路都没有回头。   所以他看不到,背后那靠在凉亭柱子上的杨飞盖,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很深很幽,有些自嘲。   一直追着钟未空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在墙壁之后。   然后目光终于投向地面,再一转眼,望向自己的别院。   那扇窗子的角落里,静静躺着一块不起眼的扁平石头。   就好像是顽皮的仆从恶作剧一般。   上面,墨龙红梅图的轮廓,被人用指力深深地印在中间。   犹如自然的纹路。   ——昨夜钟未空会突然想要离开这屋子,就是因为看到它。   因为那不是一块普通石头。   而是一块玉。   上好的玉。   ——钟碍月随身佩戴的那一块!   如今被掩在黑赫的泥土中,只留下小半温润宁静的色彩。   好似仍带着主人隔夜的体温。   而杨飞盖借了三兄弟留下钟未空,也是因为看见它。   因为他知道,钟未空会去哪里。   但仍是留不住吧。   就像现在,走得,头也不回。   头也不回。   杨飞盖心头竟是无来由的怒火冲天,烧尽周身冬寒。   手中书卷被捏成一团,似要折断。   惨淡如风中落叶。   终于,还是放松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仰面,闭眼。   整张脸都罩在荧光中。   慢慢,带着决然与残忍地,微笑。   ——而就在杨飞盖微笑的时候,三个农夫装扮的人蹲在墙角下,守着身边的一车蔬果,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正走近的某个人。   直到钟未空极热络地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笑道:“久等啦,昨晚抽不开身。”   那人迅速抬眼,精芒一闪而逝,恢复成漠然无神,点了点头,站起身:“王爷已久候公子了。”   ——等待他们的人,只会是敌人。   是天锁地锁同等,或者是比他们更危险的存在。   方才分别追踪他们的两队人马,应该也在其中。   所以两个人,都绷紧了所有感官机能,微汗覆身。   “初遇时的三脚猫功夫,果然是装的。”钟未空撇嘴道。   “彼此彼此。”杨飞盖拱拱手,笑容可掬。   “可惜刚才没看清你出招,也没用自己的兵器。”   “‘看清’而不是‘看见’?小朋友,做事要专心,怎么能一边和人打架一边看别人打架呢,多危险。”杨飞盖叹。   “耶噫彼此彼此。”这回钟未空拱拱手,笑容可掬。   然后他们就不说话了。   因为他们已经到了那座落漆红门楼前。   没有对手等待,没有杀意笼罩,只见那落漆红门。   落地时,两人本就没有松懈的神经绷得更紧了。   落漆红门。   那样醒目。   老远便看到。   因为只剩那道落漆红门,摇摇欲坠地矗立着。   其他,残垣断壁,砖瓦掩道。   杨飞盖戳戳大门边只剩一半的墙,看着手上新鲜的墙灰惊叹道:“哎呀哈果然冬天到了么,屋里太闷,直接掀了屋顶拆了墙壁,太凉快透风啦!”   而钟未空已经掠入门内,蹲在中央那炸得深凹的枯池子里,一拍大腿啧啧称奇:“还真被你说对了!冬天一来,你看看人家都准备挖地窖藏白菜了!”   两人互视,笑得开怀。   只有他们才听得出彼此调笑中激烈碰撞的忧虑和凝重。   他们都看到了斑驳甚至焦污的血迹,还有那四个血字,干涸的血字。   多谢赏光。   什么话都没有说,暗自握拳,分开方向行去。   饶了半圈,再次在红门前碰头,却是各人拿了条断裂的木头。   梁木,最支撑楼架的那两根。   上面,清晰的两只手掌印。   “很厉害。”钟未空皱眉道。   “是很厉害。”杨飞盖也道。   “一刻钟前。”   “也许更近些。”   “一左一右的房梁,直接被拉出来。就着这一拉造成的空洞灌入掌力,顺着房梁直接摧毁整座楼。”   “不但需要力道和技巧,还需要两人的配合,才能让这房子坍在中间而不斜向一边,还留了个大门不倒。最关键的是——”   杨飞盖不用再说下去了。   因为两人都已经注视着从杨飞盖手中那断木中间的夹缝里勉力挣脱而出的小东西。   一只蜘蛛。   在这足以立毙十名高手的全力一掌下,仍然存活,并且看来生命旺盛。   普天之下,练成了这密家绝学“钳龙扼凤”,将力道控制得如此微妙,又能两人间如此搭配的,便只有章太员,与李袖合。   静章王座下,最强的两人。   天锁和地锁。   来过了。   幸好。   又走了。   钟未空和杨飞盖便同时笑了一声。   拳中的冷汗,又双双覆了一层。   他们不再说话,也不再吵架,一路无语地回到住处。   药香。   钟未空,闻到了药香。   清冽的药香,闻着很干净很舒心。   其实他早就闻到了药香,早在与七锁对上的时候,而不是现在从郊外回来走进杨飞盖屋子的时候。   就是因为这药香,他才放心出手制住凌负箫。   但那时候的药味要淡得多散得多,只能微微分辨那一丝毫。而现在,却是弥漫了一整室,进门之前已浓重。   “碍月和我什么奇珍怪药没有,何必皱眉头。”一边的杨飞盖已经微笑着坐到桌边,端起了那碗犹冒着热气的汤药,咕噜咕噜开始喝起来。   “就算奇珍怪药多得没处放,也不用随时为你热着药吧。这可是钟碍月的府邸。”钟未空不满地哼哼,“竟然还有你的专用房间。”   他说着,眉头倒是真的皱起来了。   不是因为他嫉妒,而是因为杨飞盖喝药的姿态——在喝糖水?   慢慢喝着,却极流畅,完全不苦涩的样子。   似乎仍然——面带微笑?   不自觉地凑近去,看清了,仍旧是那碗黑漆漆混沌沌粘乎乎的东西。   只是那气味,的确不是一般的苦味罢了。   “我不是说过了么,什么奇珍怪药没有。良药苦口的说法也只是平常情况罢了。所谓奇珍,就是不合常理的东西。这个,很补的。”杨飞盖没有回答,径自说道,看着钟未空那怀疑的模样似乎很开心。   真的假的。   钟未空挑高半边眉毛。   闻起来,倒是真的很好喝的样子。   然后杨飞盖轻笑,把手中的碗递了过去。   还剩一半。   依旧是那样黑漆漆混沌沌粘乎乎。   抬眼时对上钟未空挑衅的眼睛,杨飞盖微微一愕。   然后钟未空也笑。   方才还一脸狐疑,突然就晴朗无云不可一世的笑脸。   他用这半年终于学会的不服气的执拗的自大的任性的嘴脸狠狠回了杨飞盖蔑视一瞥,接过碗。   很明显的差别。   所以杨飞盖也笑了。   然后钟未空就笑不出来了。   他快哭了。   嘴脸全揉成一团,成了猪肝色,眼睛眯到快要看不见,而眉头正努力皱到眼睛里去。   剧烈咳嗽,连碗都颤得快要翻了个面。   但是他没骂。   不是不想骂,而是咳嗽到骂不出来,只有几个不明意义的短促的字句溜出嘴角。   而通常这种情况下,会更想骂人。   他只好瞪眼睛。   恶狠狠一瞪又迅速咳得眯起来快要看不见。   而杨飞盖一手托了下巴支在桌边,看着钟未空因为眼泪鼻涕而狼狈扭曲的脸,依旧那个微笑,声音都没发出来。   很开心很阳光很不可一世。   “碍月和我关系这么好,你不开心了?”杨飞盖开口。   当然,除了更剧烈的咳嗽声,没人回答。   “放心,他不会死的。”他继续道。   “不死……也好不到……哪里去……”终于消停下来,钟未空把碗放回桌上,湿润许多的眼里爆射凶光。   颤抖管颤抖,一半减一口的药,仍是没半滴洒落出来。   但他的怒火已经快要洒出来了。   他没有想到那药竟是这样苦涩难咽,即使只是试探的一小口,已经呛得快要背过气去。   为什么这个人却可以喝得那样自然?难道已经喝成麻木,或者干脆没有味觉?   无论如何,他耍我!!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完成。”杨飞盖顿了顿,“他从不半途放弃。”   钟未空一愣,勉强压下怒火将思绪拐过弯,接道:“嗯……看出来了。”   “他从来都是这样,二十年也没变过。说起来最固执的,明明就该是老是挂着笑脸,重大决断从不心软,但对着朋友的请求总是无法拒绝的人。所以常常把自己搞得很忙碌很狼狈,却也因此得到所有朋友部下的铁心敬重,甚至敌手的赞赏。多矛盾的人。但对于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情,却从不拖泥带水,不论多么艰难卓绝,或者要伤害到谁,都可以毫不顾忌,不介意一意孤行。”杨飞盖笑,“就好像,被一个无法抗拒无力突破不可逆转的危机胁迫,被逼着提前激发了所有能量。”   钟未空沉默。   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钟碍月。   然后又突然想起来,就算是对于眼前这个相处时间最多的杨飞盖,又了解多少。   钟未空有些迷惑了。   但看着对面那个总是懒散无辜捉弄人又不时做出惊人言论的人此时映了冬夜月光星光烛光显得很暖和很亲和的笑脸,又觉得好像很安心。   然后他看了一眼窗外。   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字还没出口,杨飞盖就被钟未空一声暴喝惊了一跳。   “你刚才耍我!”钟未空忽暴跳。   “啊……终于想起来了。”杨飞盖眉眼弯弯,鼓励地点点头。   钟未空怒:“为什么骗我那药好喝?”   “这位兄台请息怒,仔细回想在下说的每一句话,哪句说这药好喝或者不苦了?只是一句很补,这可是实话呀。”杨飞盖面不改色苦口婆心循循善诱。   想想没错,钟未空一时语塞,瞪了半天只好收回视线,转身就走。   “又生气了啊,回去睡觉?”杨飞盖在背后摇头叹息,好似受伤的是他。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没事干就睡觉?我出城看看,保不定能看出点什么。要是钟碍月懂水性的话,也许会从那两条河逃回。”压着怒气,钟未空头也不回地答道,一字一咬牙。   “哦,他是懂些水性的。”杨飞盖近似自言自语。   因为他话刚到一半,钟未空已经全消失在门后。   然后他站起来。   看了眼那窗外。   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睁眼时,有些深邃落寞,   “我早说了,我就是个大骗子,你还被我耍。”轻笑,杨飞盖也跟着走出门外。   远远听到三双脚步声,他转头看过去。   想了想,然后露出一瞬狐狸一样的眼神,收了笑容,皱眉抱臂靠在门上。   老二老三老四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不一会儿,就顺着小径走到杨飞盖站的地方。   “咦?”老二挺着龅牙对杨飞盖道,“杨公子好,一个人在想什么?”   “唉……”杨飞盖了然的表情瞬时幽怨,远远地望向花园那头逐渐远去的背影,似万千思绪流转,忧伤落寂轮番不甘交替浮上,绵绵长长悠悠淡淡一句,“水性……”   三人看了看那边钟未空的背影,再看看这边哀怨的杨飞盖,同时傻在那里。   杨飞盖于是再叹一句“水性啊……”,愈加无奈伤感的气氛。   “……水性杨花!!”老二终于明白过来,振臂一呼。   “水性杨花!!!”老三老四醍醐灌顶,也跟着一呼。   “谁对谁水性扬花?”   “老大?!”   “怎么可能!”   老二盯了杨飞盖如假包换的哀怨媳妇脸好一会儿,终于一拍脑袋怒道:“这怎么可以!老大从来教育我们要一心一意,怎好自己先犯了戒!!杨公子你放心,一定绑回来!”   回头一个手势,底下二人立即跟着他匆匆而去。   一路的“怎么可以!”交相辉映。   杨飞盖看着那头由远及近的四人缠斗各显其能,无声地笑得身子抖。   他停下笑,出声的第一句,是在钟未空极威胁的一个挑眉问“你对我兄弟说了什么”后的一句“我只说了句‘水性’啊。这词还是你刚说的,我重复一遍而已。”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出去?”而此时的钟未空一屁股坐在桌边,揉揉身上乱七八糟的青肿,再看着关着的门上映出三个虎视眈眈的身影,一个头也变三个大。   “咦,那可是你的好兄弟,应该问你啊。”杨飞盖眨眨眼睛,“既然反了——武力镇压?”   钟未空藐视地白他一眼。   如果他可以对那三个不懂武功又一心挺他关心保护陪伴了数月的人出手,早就不会被七手八脚打也打不得让也让不得地拖着拐着拉着推着架回这屋子里了。   胡乱间也挨了自己不少拳脚,竟然还打算彻夜监视?   不过他没有说出口。   他表情一挑,斜睨杨飞盖,颇为玩味,说出口的是:“干涉内政?”   “怎敢。”杨飞盖笑。   钟未空忽然又道:“咦,这场面怎么好像另一个词?”   “什么?”   “闹洞房……”   钟未空说完,屋里便好似吹起一阵冷风,把他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吹得立了起来趴了下去再立起来。   ——要说杨飞盖是什么奇怪的言论都想得出来,那他便是什么奇怪的言论都说得出来。   赶紧抖了抖,钟未空抬头看见杨飞盖有些嘲笑有些惊讶有些开心总之很复杂的眼神,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刚下去的鸡皮疙瘩又集体起立。   “睡觉睡觉……”钟未空赶紧说了句来圆场,说完才发觉不对劲。   不过那边杨飞盖却立时接了过去:“嗯,很晚了,睡了。”   “……”钟未空只盯着杨飞盖瞧。   “有什么关系,要我打地铺?”杨飞盖挑衅地笑,“少爷您金贵。”   看着杨飞盖已经大大咧咧地坐到床沿开始脱鞋子,钟未空呆了半晌,只好叹了口气,跟了过去。   那整晚上月色很好。   但这并不是钟未空没睡着的原因。   门外的三个人该是早已睡得横七竖八,鼾声已四起。   但是身边背对着他的人没睡着。   而且那人似乎有些紧张。   不知道在紧张什么。   或者在思考些什么。   很轻微很轻微。若不是自己,可能还察觉不出来吧。   钟未空想着,有些好奇。   也很明白,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两个人的被窝,却很暖。   而且那极轻极淡极纯冽的药香弥久不散。   就像是从身边人的身体里散发出来一样,被两人的体温一晕,更显清薰。   薰得柔淡平和宁静,叫人很想睡觉。   太暖和,太清甜。   再所以,钟未空就真的睡着了。   就又看到了,那个硕大的月亮。   就像是透过另一个人的眼睛看着一样遥远不真切。   太大太亮的月,映得中间一块黑影,愈见清晰。   似乎是,一个人。   一个趴在崖边,突然探手伸来,拼力想要抓住自己的人。   而自己,依旧是往下坠。   往下坠。   往下坠。   而自己的眼睛,却是不忍也不能从那双眼睛上移开。   紫中带金的瞳,美到极致,亮到刺眼。   叫人心慌。   却已不再惊恐。   是因为多次梦见以致习惯,还是——   那双眼,竟然觉得,如此熟悉?!   另一种恐惧便袭了上来,叫他在梦里也打了个寒颤!   就这么喘着粗气,钟未空霍地惊醒过来。   对上另一双眼睛。   有些担忧的眼睛。   杨飞盖不知在想着什么,就这么看着钟未空。   被一惊一乍得什么都忘了想的钟未空,也就这么看着杨飞盖。   杨飞盖的眼神,就变得湿润粘腻了起来,深幽幽地将彼此的视线缠上来卷下去,连微薄的空气都似乎潮湿得让人知觉迟钝。   他眼前这双从梦中惊醒的双瞳,褪去了那平日里故意布上的精灵古怪与好奇透彻,又变回了那漆黑幽深冷咧疏远,却又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高贵霸傲,凝着王者一般凛冽不可侵犯的冷寂。   偏又是透出一层,泛自骨子里的嗜血精芒。   好似这天地间,任何事物都穿不透那层冰封。   看去,也就只剩映在那眼中的自己。却如何,也看不进他的心。   ——这才是,原原本本,属于左鬼流焰的瞳孔。   就是这双眼,叫自己情不自禁追随了这些年。   要如何,才能让这眼里,真真正正地映出他杨飞盖来?又或者,让那双眼,真真正正看见他,再映进心里去?   是否打破那层冰,揉碎那颗心,才能将自己融入其内?   “我无法告诉你,什么是人类的味道。”杨飞盖忽然有些心慌,有些心急,有些心悸。倦倦哑哑地低语道,就这么互视着凑过脸去,扯起一个蛊惑的笑容,“但我可以告诉你,什么是同类的味道……”   说完,猛然凑过脸去。   钟未空是刚醒,但多年练就已成下意识反应的防御与反击丝毫不慢,手一探,隔空抓过一把团扇,手腕一转,扇柄便挡在了两人中间!   却在扇柄点中杨飞盖穴道前一刻,被杨飞盖从床边书桌上抓过的毛笔一贴一靠一滑,已然化解开去。   变成近身肉搏,高招奇招险招叠出,就在两人互为对方暗暗叫好一声不久,杨飞盖忽然把毛笔往后一扔!   钟未空一个不明所以,来不及多想,反手一斜,将团扇遮在面前,隔开已破釜沉舟之势闭眼贴到极近处的那张脸!   叫他气恼的是为什么那张脸上的笑容明显阴谋深重老奸巨猾却偏偏很是潇洒很是无辜很是散漫无心?   下一刻,钟未空便明白这一招的用意了。   明白的同时,也愣在当下。   杨飞盖的眼,终于睁开。   满是笑意。   ——隔着团扇,竟还是,吻到了?!   当然了,隔着的话,是不可能碰到的。   原因就在于,团扇破了。   恰好自中间裂开一道缝,被杨飞盖拿捏好时间再使一把暗劲,就在挡在面前的那一瞬间,轻轻分成两截。   虽然还是连在扇柄上,但对于亲吻来说,足够空间。   带着嘲弄的霸道,杨飞盖嬉戏一般**不休。   直叫钟未空有些混沌晕眩。   钟未空终于愣愣想到,原来杨飞盖不知何时已经用那支笔在他的扇子上做好手脚。这头不由得赞一声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好手法,那头为现下诡异的姿势和场面而尴尬,只是平日冷血惯了,对于感情不懂也无兴趣,倒也不甚惊惶,只是看着杨飞盖近在咫尺的眼里升腾的水润里带上的欲色,同是男人,又如何不懂?   不妙的预感升起,钟未空睡中本就有些歪斜的前襟已经被杨飞盖一把扯开,露出胸前一道道日久积累的伤痕。   深深浅浅,交错横斜,在本就比常人苍白的肌理上分外明显。   优美柔韧与狰狞恐怖冲击着视线。   叫人想治愈,或者再撕裂。   被忽至的凉意一惊,钟未空猛一吸气,终于回过神来,扣住杨飞盖的手。   而杨飞盖看着那么多黑暗中仍旧依稀可辨的伤痕,也是一个吸气,停下动作。   就这么有些怪异地,维持着那个姿势。   暧昧的气氛,便也迅速掺上了另一种叹息与怜悯一般的温度。   “我只怕,不是人类的味道,也不是同类的味道,而是欲哭无泪的味道。”好半晌,钟未空才苦笑了一声,显见的无措平复下去,偏过头低低一句,“我还不想杀你。”   回应的,是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没关系。”杨飞盖看了一眼钟未空指尖已隐隐升腾的肃杀焰色,视若无睹地就着钟未空那一侧头露出的颈侧,慢慢把头靠了上去。   额头触及的犹露在空气中的肩膀精瘦坚韧,光滑的质感似在喧嚣着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抵触与抗争,执拗地将那颗心封闭在那层薄薄的皮肤里,与世隔绝,寸草不生。   杨飞盖的眼睛撇向床头的黑暗处,似是微叹一声,道,“我舍不得逼你。”   钟未空的呼吸,凝了一凝。   他抬头,看着窗外。   月色,似乎出来了。   ——————————————不妨月朦胧————————————————   各怀心事,也算安宁地过了一夜。   当钟未空再次睁开眼睛,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缓缓地坐直,不知为何竟有些失落,终是轻叹一声。   当走在花园回廊上,便远远看见李伯遇上了那三个“便宜帮”暂时解散后仍死活跟着自己来到京城的老二老三老四,正聊得开心。   再一转眼,便看见池塘正中凉亭里的一个人。   准确地说,该是凉亭外。   因为他背向靠着凉亭的大红柱子,整个人被罩在晨光里,而不是凉亭里一片荫凉。   在晒太阳。   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手中的书卷。   那光映得那书卷都似盈盈发亮。而那人隐在那凉亭飘浮不定的纯白薄纱后面,若隐若现。   专注的,微皱起的眉,斜飞的眼,半抿的唇。   都在那漂浮不定的纯白薄纱后面,若隐若现。   一现,便是整个人的灿白光晕。   整个画面都模糊了一般。   钟未空想,这个杨飞盖,的确是很好看的。   并且,的确是叫人很难猜的。   做事思路不同常人。   吃东西不定时,又挑食。   常说着“随便”,又常晴时多云偶阵雨。   这种人,大多绝而精吧。   走极端时,会如何。   明明这么讨厌水,还常常待在被水环绕的地方。   钟未空想到此,恰是一阵风起,那薄纱又被掀了起来。   杨飞盖的脸便被晨光再次勾勒炫耀了出来,叫人不忍移目。   然后钟未空想起昨夜那场噪乱,突然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觉。   有点疑惑有点焦躁有点混乱。   再然后,便看到围墙那头,在瓦上一字排列的两个叉形交叠的树枝,略隐在背后的大树下。   极不起眼。   看似无章。   钟未空的心中便是一凛。   只好笑一声。   甩甩脑袋,仍是悠闲晃荡似的,往西边行去。   一路都没有回头。   所以他看不到,背后那靠在凉亭柱子上的杨飞盖,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很深很幽,有些自嘲。   一直追着钟未空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在墙壁之后。   然后目光终于投向地面,再一转眼,望向自己的别院。   那扇窗子的角落里,静静躺着一块不起眼的扁平石头。   就好像是顽皮的仆从恶作剧一般。   上面,墨龙红梅图的轮廓,被人用指力深深地印在中间。   犹如自然的纹路。   ——昨夜钟未空会突然想要离开这屋子,就是因为看到它。   因为那不是一块普通石头。   而是一块玉。   上好的玉。   ——钟碍月随身佩戴的那一块!   如今被掩在黑赫的泥土中,只留下小半温润宁静的色彩。   好似仍带着主人隔夜的体温。   而杨飞盖借了三兄弟留下钟未空,也是因为看见它。   因为他知道,钟未空会去哪里。   但仍是留不住吧。   就像现在,走得,头也不回。   头也不回。   杨飞盖心头竟是无来由的怒火冲天,烧尽周身冬寒。   手中书卷被捏成一团,似要折断。   惨淡如风中落叶。   终于,还是放松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仰面,闭眼。   整张脸都罩在荧光中。   慢慢,带着决然与残忍地,微笑。   ——而就在杨飞盖微笑的时候,三个农夫装扮的人蹲在墙角下,守着身边的一车蔬果,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正走近的某个人。   直到钟未空极热络地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笑道:“久等啦,昨晚抽不开身。”   那人迅速抬眼,精芒一闪而逝,恢复成漠然无神,点了点头,站起身:“王爷已久候公子了。”   ——等待他们的人,只会是敌人。   是天锁地锁同等,或者是比他们更危险的存在。   方才分别追踪他们的两队人马,应该也在其中。   所以两个人,都绷紧了所有感官机能,微汗覆身。   “初遇时的三脚猫功夫,果然是装的。”钟未空撇嘴道。   “彼此彼此。”杨飞盖拱拱手,笑容可掬。   “可惜刚才没看清你出招,也没用自己的兵器。”   “‘看清’而不是‘看见’?小朋友,做事要专心,怎么能一边和人打架一边看别人打架呢,多危险。”杨飞盖叹。   “耶噫彼此彼此。”这回钟未空拱拱手,笑容可掬。   然后他们就不说话了。   因为他们已经到了那座落漆红门楼前。   没有对手等待,没有杀意笼罩,只见那落漆红门。   落地时,两人本就没有松懈的神经绷得更紧了。   落漆红门。   那样醒目。   老远便看到。   因为只剩那道落漆红门,摇摇欲坠地矗立着。   其他,残垣断壁,砖瓦掩道。   杨飞盖戳戳大门边只剩一半的墙,看着手上新鲜的墙灰惊叹道:“哎呀哈果然冬天到了么,屋里太闷,直接掀了屋顶拆了墙壁,太凉快透风啦!”   而钟未空已经掠入门内,蹲在中央那炸得深凹的枯池子里,一拍大腿啧啧称奇:“还真被你说对了!冬天一来,你看看人家都准备挖地窖藏白菜了!”   两人互视,笑得开怀。   只有他们才听得出彼此调笑中激烈碰撞的忧虑和凝重。   他们都看到了斑驳甚至焦污的血迹,还有那四个血字,干涸的血字。   多谢赏光。   什么话都没有说,暗自握拳,分开方向行去。   饶了半圈,再次在红门前碰头,却是各人拿了条断裂的木头。   梁木,最支撑楼架的那两根。   上面,清晰的两只手掌印。   “很厉害。”钟未空皱眉道。   “是很厉害。”杨飞盖也道。   “一刻钟前。”   “也许更近些。”   “一左一右的房梁,直接被拉出来。就着这一拉造成的空洞灌入掌力,顺着房梁直接摧毁整座楼。”   “不但需要力道和技巧,还需要两人的配合,才能让这房子坍在中间而不斜向一边,还留了个大门不倒。最关键的是——”   杨飞盖不用再说下去了。   因为两人都已经注视着从杨飞盖手中那断木中间的夹缝里勉力挣脱而出的小东西。   一只蜘蛛。   在这足以立毙十名高手的全力一掌下,仍然存活,并且看来生命旺盛。   普天之下,练成了这密家绝学“钳龙扼凤”,将力道控制得如此微妙,又能两人间如此搭配的,便只有章太员,与李袖合。   静章王座下,最强的两人。   天锁和地锁。   来过了。   幸好。   又走了。   钟未空和杨飞盖便同时笑了一声。   拳中的冷汗,又双双覆了一层。   他们不再说话,也不再吵架,一路无语地回到住处。   药香。   钟未空,闻到了药香。   清冽的药香,闻着很干净很舒心。   其实他早就闻到了药香,早在与七锁对上的时候,而不是现在从郊外回来走进杨飞盖屋子的时候。   就是因为这药香,他才放心出手制住凌负箫。   但那时候的药味要淡得多散得多,只能微微分辨那一丝毫。而现在,却是弥漫了一整室,进门之前已浓重。   “碍月和我什么奇珍怪药没有,何必皱眉头。”一边的杨飞盖已经微笑着坐到桌边,端起了那碗犹冒着热气的汤药,咕噜咕噜开始喝起来。   “就算奇珍怪药多得没处放,也不用随时为你热着药吧。这可是钟碍月的府邸。”钟未空不满地哼哼,“竟然还有你的专用房间。”   他说着,眉头倒是真的皱起来了。   不是因为他嫉妒,而是因为杨飞盖喝药的姿态——在喝糖水?   慢慢喝着,却极流畅,完全不苦涩的样子。   似乎仍然——面带微笑?   不自觉地凑近去,看清了,仍旧是那碗黑漆漆混沌沌粘乎乎的东西。   只是那气味,的确不是一般的苦味罢了。   “我不是说过了么,什么奇珍怪药没有。良药苦口的说法也只是平常情况罢了。所谓奇珍,就是不合常理的东西。这个,很补的。”杨飞盖没有回答,径自说道,看着钟未空那怀疑的模样似乎很开心。   真的假的。   钟未空挑高半边眉毛。   闻起来,倒是真的很好喝的样子。   然后杨飞盖轻笑,把手中的碗递了过去。   还剩一半。   依旧是那样黑漆漆混沌沌粘乎乎。   抬眼时对上钟未空挑衅的眼睛,杨飞盖微微一愕。   然后钟未空也笑。   方才还一脸狐疑,突然就晴朗无云不可一世的笑脸。   他用这半年终于学会的不服气的执拗的自大的任性的嘴脸狠狠回了杨飞盖蔑视一瞥,接过碗。   很明显的差别。   所以杨飞盖也笑了。   然后钟未空就笑不出来了。   他快哭了。   嘴脸全揉成一团,成了猪肝色,眼睛眯到快要看不见,而眉头正努力皱到眼睛里去。   剧烈咳嗽,连碗都颤得快要翻了个面。   但是他没骂。   不是不想骂,而是咳嗽到骂不出来,只有几个不明意义的短促的字句溜出嘴角。   而通常这种情况下,会更想骂人。   他只好瞪眼睛。   恶狠狠一瞪又迅速咳得眯起来快要看不见。   而杨飞盖一手托了下巴支在桌边,看着钟未空因为眼泪鼻涕而狼狈扭曲的脸,依旧那个微笑,声音都没发出来。   很开心很阳光很不可一世。   “碍月和我关系这么好,你不开心了?”杨飞盖开口。   当然,除了更剧烈的咳嗽声,没人回答。   “放心,他不会死的。”他继续道。   “不死……也好不到……哪里去……”终于消停下来,钟未空把碗放回桌上,湿润许多的眼里爆射凶光。   颤抖管颤抖,一半减一口的药,仍是没半滴洒落出来。   但他的怒火已经快要洒出来了。   他没有想到那药竟是这样苦涩难咽,即使只是试探的一小口,已经呛得快要背过气去。   为什么这个人却可以喝得那样自然?难道已经喝成麻木,或者干脆没有味觉?   无论如何,他耍我!!   “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完成。”杨飞盖顿了顿,“他从不半途放弃。”   钟未空一愣,勉强压下怒火将思绪拐过弯,接道:“嗯……看出来了。”   “他从来都是这样,二十年也没变过。说起来最固执的,明明就该是老是挂着笑脸,重大决断从不心软,但对着朋友的请求总是无法拒绝的人。所以常常把自己搞得很忙碌很狼狈,却也因此得到所有朋友部下的铁心敬重,甚至敌手的赞赏。多矛盾的人。但对于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情,却从不拖泥带水,不论多么艰难卓绝,或者要伤害到谁,都可以毫不顾忌,不介意一意孤行。”杨飞盖笑,“就好像,被一个无法抗拒无力突破不可逆转的危机胁迫,被逼着提前激发了所有能量。”   钟未空沉默。   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钟碍月。   然后又突然想起来,就算是对于眼前这个相处时间最多的杨飞盖,又了解多少。   钟未空有些迷惑了。   但看着对面那个总是懒散无辜捉弄人又不时做出惊人言论的人此时映了冬夜月光星光烛光显得很暖和很亲和的笑脸,又觉得好像很安心。   然后他看了一眼窗外。   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字还没出口,杨飞盖就被钟未空一声暴喝惊了一跳。   “你刚才耍我!”钟未空忽暴跳。   “啊……终于想起来了。”杨飞盖眉眼弯弯,鼓励地点点头。   钟未空怒:“为什么骗我那药好喝?”   “这位兄台请息怒,仔细回想在下说的每一句话,哪句说这药好喝或者不苦了?只是一句很补,这可是实话呀。”杨飞盖面不改色苦口婆心循循善诱。   想想没错,钟未空一时语塞,瞪了半天只好收回视线,转身就走。   “又生气了啊,回去睡觉?”杨飞盖在背后摇头叹息,好似受伤的是他。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没事干就睡觉?我出城看看,保不定能看出点什么。要是钟碍月懂水性的话,也许会从那两条河逃回。”压着怒气,钟未空头也不回地答道,一字一咬牙。   “哦,他是懂些水性的。”杨飞盖近似自言自语。   因为他话刚到一半,钟未空已经全消失在门后。   然后他站起来。   看了眼那窗外。   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睁眼时,有些深邃落寞,   “我早说了,我就是个大骗子,你还被我耍。”轻笑,杨飞盖也跟着走出门外。   远远听到三双脚步声,他转头看过去。   想了想,然后露出一瞬狐狸一样的眼神,收了笑容,皱眉抱臂靠在门上。   老二老三老四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不一会儿,就顺着小径走到杨飞盖站的地方。   “咦?”老二挺着龅牙对杨飞盖道,“杨公子好,一个人在想什么?”   “唉……”杨飞盖了然的表情瞬时幽怨,远远地望向花园那头逐渐远去的背影,似万千思绪流转,忧伤落寂轮番不甘交替浮上,绵绵长长悠悠淡淡一句,“水性……”   三人看了看那边钟未空的背影,再看看这边哀怨的杨飞盖,同时傻在那里。   杨飞盖于是再叹一句“水性啊……”,愈加无奈伤感的气氛。   “……水性杨花!!”老二终于明白过来,振臂一呼。   “水性杨花!!!”老三老四醍醐灌顶,也跟着一呼。   “谁对谁水性扬花?”   “老大?!”   “怎么可能!”   老二盯了杨飞盖如假包换的哀怨媳妇脸好一会儿,终于一拍脑袋怒道:“这怎么可以!老大从来教育我们要一心一意,怎好自己先犯了戒!!杨公子你放心,一定绑回来!”   回头一个手势,底下二人立即跟着他匆匆而去。   一路的“怎么可以!”交相辉映。   杨飞盖看着那头由远及近的四人缠斗各显其能,无声地笑得身子抖。   他停下笑,出声的第一句,是在钟未空极威胁的一个挑眉问“你对我兄弟说了什么”后的一句“我只说了句‘水性’啊。这词还是你刚说的,我重复一遍而已。”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出去?”而此时的钟未空一屁股坐在桌边,揉揉身上乱七八糟的青肿,再看着关着的门上映出三个虎视眈眈的身影,一个头也变三个大。   “咦,那可是你的好兄弟,应该问你啊。”杨飞盖眨眨眼睛,“既然反了——武力镇压?”   钟未空藐视地白他一眼。   如果他可以对那三个不懂武功又一心挺他关心保护陪伴了数月的人出手,早就不会被七手八脚打也打不得让也让不得地拖着拐着拉着推着架回这屋子里了。   胡乱间也挨了自己不少拳脚,竟然还打算彻夜监视?   不过他没有说出口。   他表情一挑,斜睨杨飞盖,颇为玩味,说出口的是:“干涉内政?”   “怎敢。”杨飞盖笑。   钟未空忽然又道:“咦,这场面怎么好像另一个词?”   “什么?”   “闹洞房……”   钟未空说完,屋里便好似吹起一阵冷风,把他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吹得立了起来趴了下去再立起来。   ——要说杨飞盖是什么奇怪的言论都想得出来,那他便是什么奇怪的言论都说得出来。   赶紧抖了抖,钟未空抬头看见杨飞盖有些嘲笑有些惊讶有些开心总之很复杂的眼神,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刚下去的鸡皮疙瘩又集体起立。   “睡觉睡觉……”钟未空赶紧说了句来圆场,说完才发觉不对劲。   不过那边杨飞盖却立时接了过去:“嗯,很晚了,睡了。”   “……”钟未空只盯着杨飞盖瞧。   “有什么关系,要我打地铺?”杨飞盖挑衅地笑,“少爷您金贵。”   看着杨飞盖已经大大咧咧地坐到床沿开始脱鞋子,钟未空呆了半晌,只好叹了口气,跟了过去。   那整晚上月色很好。   但这并不是钟未空没睡着的原因。   门外的三个人该是早已睡得横七竖八,鼾声已四起。   但是身边背对着他的人没睡着。   而且那人似乎有些紧张。   不知道在紧张什么。   或者在思考些什么。   很轻微很轻微。若不是自己,可能还察觉不出来吧。   钟未空想着,有些好奇。   也很明白,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两个人的被窝,却很暖。   而且那极轻极淡极纯冽的药香弥久不散。   就像是从身边人的身体里散发出来一样,被两人的体温一晕,更显清薰。   薰得柔淡平和宁静,叫人很想睡觉。   太暖和,太清甜。   再所以,钟未空就真的睡着了。   就又看到了,那个硕大的月亮。   就像是透过另一个人的眼睛看着一样遥远不真切。   太大太亮的月,映得中间一块黑影,愈见清晰。   似乎是,一个人。   一个趴在崖边,突然探手伸来,拼力想要抓住自己的人。   而自己,依旧是往下坠。   往下坠。   往下坠。   而自己的眼睛,却是不忍也不能从那双眼睛上移开。   紫中带金的瞳,美到极致,亮到刺眼。   叫人心慌。   却已不再惊恐。   是因为多次梦见以致习惯,还是——   那双眼,竟然觉得,如此熟悉?!   另一种恐惧便袭了上来,叫他在梦里也打了个寒颤!   就这么喘着粗气,钟未空霍地惊醒过来。   对上另一双眼睛。   有些担忧的眼睛。   杨飞盖不知在想着什么,就这么看着钟未空。   被一惊一乍得什么都忘了想的钟未空,也就这么看着杨飞盖。   杨飞盖的眼神,就变得湿润粘腻了起来,深幽幽地将彼此的视线缠上来卷下去,连微薄的空气都似乎潮湿得让人知觉迟钝。   他眼前这双从梦中惊醒的双瞳,褪去了那平日里故意布上的精灵古怪与好奇透彻,又变回了那漆黑幽深冷咧疏远,却又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高贵霸傲,凝着王者一般凛冽不可侵犯的冷寂。   偏又是透出一层,泛自骨子里的嗜血精芒。   好似这天地间,任何事物都穿不透那层冰封。   看去,也就只剩映在那眼中的自己。却如何,也看不进他的心。   ——这才是,原原本本,属于左鬼流焰的瞳孔。   就是这双眼,叫自己情不自禁追随了这些年。   要如何,才能让这眼里,真真正正地映出他杨飞盖来?又或者,让那双眼,真真正正看见他,再映进心里去?   是否打破那层冰,揉碎那颗心,才能将自己融入其内?   “我无法告诉你,什么是人类的味道。”杨飞盖忽然有些心慌,有些心急,有些心悸。倦倦哑哑地低语道,就这么互视着凑过脸去,扯起一个蛊惑的笑容,“但我可以告诉你,什么是同类的味道……”   说完,猛然凑过脸去。   钟未空是刚醒,但多年练就已成下意识反应的防御与反击丝毫不慢,手一探,隔空抓过一把团扇,手腕一转,扇柄便挡在了两人中间!   却在扇柄点中杨飞盖穴道前一刻,被杨飞盖从床边书桌上抓过的毛笔一贴一靠一滑,已然化解开去。   变成近身肉搏,高招奇招险招叠出,就在两人互为对方暗暗叫好一声不久,杨飞盖忽然把毛笔往后一扔!   钟未空一个不明所以,来不及多想,反手一斜,将团扇遮在面前,隔开已破釜沉舟之势闭眼贴到极近处的那张脸!   叫他气恼的是为什么那张脸上的笑容明显阴谋深重老奸巨猾却偏偏很是潇洒很是无辜很是散漫无心?   下一刻,钟未空便明白这一招的用意了。   明白的同时,也愣在当下。   杨飞盖的眼,终于睁开。   满是笑意。   ——隔着团扇,竟还是,吻到了?!   当然了,隔着的话,是不可能碰到的。   原因就在于,团扇破了。   恰好自中间裂开一道缝,被杨飞盖拿捏好时间再使一把暗劲,就在挡在面前的那一瞬间,轻轻分成两截。   虽然还是连在扇柄上,但对于亲吻来说,足够空间。   带着嘲弄的霸道,杨飞盖嬉戏一般**不休。   直叫钟未空有些混沌晕眩。   钟未空终于愣愣想到,原来杨飞盖不知何时已经用那支笔在他的扇子上做好手脚。这头不由得赞一声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好手法,那头为现下诡异的姿势和场面而尴尬,只是平日冷血惯了,对于感情不懂也无兴趣,倒也不甚惊惶,只是看着杨飞盖近在咫尺的眼里升腾的水润里带上的欲色,同是男人,又如何不懂?   不妙的预感升起,钟未空睡中本就有些歪斜的前襟已经被杨飞盖一把扯开,露出胸前一道道日久积累的伤痕。   深深浅浅,交错横斜,在本就比常人苍白的肌理上分外明显。   优美柔韧与狰狞恐怖冲击着视线。   叫人想治愈,或者再撕裂。   被忽至的凉意一惊,钟未空猛一吸气,终于回过神来,扣住杨飞盖的手。   而杨飞盖看着那么多黑暗中仍旧依稀可辨的伤痕,也是一个吸气,停下动作。   就这么有些怪异地,维持着那个姿势。   暧昧的气氛,便也迅速掺上了另一种叹息与怜悯一般的温度。   “我只怕,不是人类的味道,也不是同类的味道,而是欲哭无泪的味道。”好半晌,钟未空才苦笑了一声,显见的无措平复下去,偏过头低低一句,“我还不想杀你。”   回应的,是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没关系。”杨飞盖看了一眼钟未空指尖已隐隐升腾的肃杀焰色,视若无睹地就着钟未空那一侧头露出的颈侧,慢慢把头靠了上去。   额头触及的犹露在空气中的肩膀精瘦坚韧,光滑的质感似在喧嚣着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抵触与抗争,执拗地将那颗心封闭在那层薄薄的皮肤里,与世隔绝,寸草不生。   杨飞盖的眼睛撇向床头的黑暗处,似是微叹一声,道,“我舍不得逼你。”   钟未空的呼吸,凝了一凝。   他抬头,看着窗外。   月色,似乎出来了。   ——————————————不妨月朦胧————————————————   各怀心事,也算安宁地过了一夜。   当钟未空再次睁开眼睛,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缓缓地坐直,不知为何竟有些失落,终是轻叹一声。   当走在花园回廊上,便远远看见李伯遇上了那三个“便宜帮”暂时解散后仍死活跟着自己来到京城的老二老三老四,正聊得开心。   再一转眼,便看见池塘正中凉亭里的一个人。   准确地说,该是凉亭外。   因为他背向靠着凉亭的大红柱子,整个人被罩在晨光里,而不是凉亭里一片荫凉。   在晒太阳。   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手中的书卷。   那光映得那书卷都似盈盈发亮。而那人隐在那凉亭飘浮不定的纯白薄纱后面,若隐若现。   专注的,微皱起的眉,斜飞的眼,半抿的唇。   都在那漂浮不定的纯白薄纱后面,若隐若现。   一现,便是整个人的灿白光晕。   整个画面都模糊了一般。   钟未空想,这个杨飞盖,的确是很好看的。   并且,的确是叫人很难猜的。   做事思路不同常人。   吃东西不定时,又挑食。   常说着“随便”,又常晴时多云偶阵雨。   这种人,大多绝而精吧。   走极端时,会如何。   明明这么讨厌水,还常常待在被水环绕的地方。   钟未空想到此,恰是一阵风起,那薄纱又被掀了起来。   杨飞盖的脸便被晨光再次勾勒炫耀了出来,叫人不忍移目。   然后钟未空想起昨夜那场噪乱,突然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觉。   有点疑惑有点焦躁有点混乱。   再然后,便看到围墙那头,在瓦上一字排列的两个叉形交叠的树枝,略隐在背后的大树下。   极不起眼。   看似无章。   钟未空的心中便是一凛。   只好笑一声。   甩甩脑袋,仍是悠闲晃荡似的,往西边行去。   一路都没有回头。   所以他看不到,背后那靠在凉亭柱子上的杨飞盖,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很深很幽,有些自嘲。   一直追着钟未空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在墙壁之后。   然后目光终于投向地面,再一转眼,望向自己的别院。   那扇窗子的角落里,静静躺着一块不起眼的扁平石头。   就好像是顽皮的仆从恶作剧一般。   上面,墨龙红梅图的轮廓,被人用指力深深地印在中间。   犹如自然的纹路。   ——昨夜钟未空会突然想要离开这屋子,就是因为看到它。   因为那不是一块普通石头。   而是一块玉。   上好的玉。   ——钟碍月随身佩戴的那一块!   如今被掩在黑赫的泥土中,只留下小半温润宁静的色彩。   好似仍带着主人隔夜的体温。   而杨飞盖借了三兄弟留下钟未空,也是因为看见它。   因为他知道,钟未空会去哪里。   但仍是留不住吧。   就像现在,走得,头也不回。   头也不回。   杨飞盖心头竟是无来由的怒火冲天,烧尽周身冬寒。   手中书卷被捏成一团,似要折断。   惨淡如风中落叶。   终于,还是放松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仰面,闭眼。   整张脸都罩在荧光中。   慢慢,带着决然与残忍地,微笑。   ——而就在杨飞盖微笑的时候,三个农夫装扮的人蹲在墙角下,守着身边的一车蔬果,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正走近的某个人。   直到钟未空极热络地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笑道:“久等啦,昨晚抽不开身。”   那人迅速抬眼,精芒一闪而逝,恢复成漠然无神,点了点头,站起身:“王爷已久候公子了。” 第十五章   钟未空在偌大花园里随意地走着。   随意,并不代表没有目的。   只是代表一种闲散的态度。   所以钟未空轻易地找到了那个坐在藤蔓枯萎的花架下悠然品茶的某人。   并不出众这个词,通常都是比较而言。   漂亮不漂亮优秀不优秀,都是比较而言。   所以比起这静章王府里浩浩荡荡的数十个美人们,这个人,的确不出众。   没有窈窕丰姿风情万种,也没有纤细绰约光华自放。   但钟未空觉得比起那些来,这人的潋波如水还更有味道些。   特别是清淡又深冽的眼睛。   很自然很让人轻松舒服的一种美。   嘴角保持着同一弧度,波澜不惊。   但又是波澜的。   由这人自己释放的波澜。   流光般环绕周身。   没有杨飞盖惯有的睡意懒散,也不是钟碍月的韧煦春阳,更不是莫秋阑那样跋扈的自我主张。   极好的衣衫,头饰,鞋子,又显然没有那堆美人的媚气雕琢。   钟未空想,是秋水吧。   淡紫衣袖放下时,便是那张秋水的脸。   然后秋水笑:“欢迎。”   钟未空便大大咧咧坐了过去,也拿了个杯子,自有人替他斟满。   “雨君,为了让他高兴,你做了很多。”钟未空有些叹息。   “他高兴就高兴吧,我爱让他高兴就爱让他高兴吧。”唤作雨君的人给两个杯子斟好茶,转头笑道,“半年不见,为彼此一切安好,以茶代酒,聊作祝贺。”   一句一切安好,带过之中所有辛酸波折,不需明说。   只这一杯祝贺开场,便是两人只喜不忧,畅谈快意。   朱雨君便是这样一个,总能叫人暂忘忧愁的人。   在饮茶的那么一小会儿里,钟未空想起了很多。   他想起朱雨君对于莫秋阑,很类似墨珠对于钟碍月,是个极特别的存在。   但是不像钟碍月像对待晚辈一样宠着墨珠,又像同辈一样将墨珠作为左右手的纯净。   朱雨君,也是莫秋阑美人中的一名。   但又不止是美人。是再混合了一半墨珠角色的存在。   莫秋阑不会那样宠他,也不会那样全盘信任他。   也许,说他对于莫秋阑是个特别的存在,还不如说是个微妙的存在。   却是留在莫秋阑身边最长最久的人。   相似的是,朱雨君也是在七八岁时,被莫秋阑带回京城的。   而自己跟朱雨君的相遇,是整整一年半前了。   那时候,钟未空刚来到这静章王府。   莫秋阑率了一万五千精兵,悄无声息突然出现,围攻隐蔽整整二十年,无一人发现所在的长灵教总坛。   师父柳清风命钟未空一道断后,硬是让教中上下数千人仓促却安全地由生死门逃脱。   钟未空与柳清风血战至最后,以两人之力杀退数千人,依旧不支被困。   柳清风死了。   她最后连发两掌,一掌攻向钟未空,另一掌直向她自己心窝处。   成为俘虏之前自行了断或者相互了断,本就是长灵教信奉的正确手段之一。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何况对手是莫秋阑。   一时热腥纷飞,迷蒙了钟未空本就模糊的双眼。   他只能见到柳清风那染了半赤的白色身影,借着那一掌之力翩然飞起,坠向半绕长灵教总坛的凌河。   她撇着头,似乎还看了那边高头大马上傲然威视一语不发的莫秋阑一眼。   明明什么话也没说,什么动作也没做,只是一身黑衣坐在马上,便是那样强烈的存在感,将身边一众江湖顶尖高手全压了下去的莫秋阑。   然后便是一道极凄艳的笑容,在白袖与黑发缠绕中,似对着莫秋阑,又似对着最后回过眼来看着她的钟未空。   钟未空从来不知道,原来师父笑起来,是这样漂亮的。   此情此境,颇有些惊心动魄。   但那不算是个完整的笑容,因为剩下的一小半,消失在悬崖边。   而莫秋阑的神情,已然看不清了。   再然后,又看清了。   无比清晰。   因为钟未空发现自己竟是没死,被莫秋阑带回,当作上宾一般地养起伤来。   而莫秋阑,竟然还很尽主人职责地一直守着。   直到钟未空终于醒了。   然后莫秋阑凑近他来看了很久,笑,说,很好。   就这么一句,很好。   便起身离开了。   跟在他身后以及留下来的人,却是齐齐舒了一口气般,整个房间的空气顿时由凝结复苏。   然后钟未空也舒了一口气。   很长又空落还迷惑。   师父柳清风那一掌,不是杀,而是救。   因为如果她不先出手,钟未空自己来的话,必死无疑了。   在例行探视与对话中平静无波地过了几天后,便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夜。   却有着异样的浮躁与人心惶惶。   钟未空无意间听到负责服侍的婢女们悄悄说,是王爷连日款待的一位公主,竟然被一个人放走了。   没听清哪位公主,而那个人的名字,也是十分耳生。   听她们的话语,似是有些不屑那个人,却又不敢得罪那个人。听到他要受罚的消息,都有些偷笑,趁机说些坏话。   钟未空只笑,何必去管呢。   而当他随性在早无人迹的盖雪花园里游荡,却看到了那个被十字绑在架子上的人。   雪飞得那样狂,已经盖了那人一身一脸,并且仍在加厚中。   于是钟未空明白了。   就是这个人吧。   放走了那个什么公主。   那雪突然动了动。   便是一双秋水般轻灵悠远深静澄澈的眼睛,慢悠悠注视到钟未空身上。   钟未空可以感觉出来,这人的武功并不好。   但这样的眼神,却是会无缘让人想起被绝顶高手盯上的感觉。   怪异,又自然。   这让钟未空停下了即将转身的脚步,也是笔直地回视。   钟未空自然知道,自己的眼神,与这人是不一样的。   必是冷咧冰寒地遮天蔽雪,叫人心惊胆战。   但这人没有心惊,更没有颤抖。   反而是,漾起一片温润笑容。   好似秋湖突变春水,一瞬温暖直逼人心。   透过层层飞雪,忽然淌进心窝的春水。   这人道:“你会易容吧……帮我一个忙。”   不是推测不是请求,是两句肯定。   钟未空,也就笑了。   并不知道这一笑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只是那人不变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惊异。   那也没有关系。   明明那样单薄的身体,在冬夜中熬到青紫麻木,加上那样一双清冷如雪仙的眸子,被这漫天飞雪一吹,便好似要化仙飞去一般。   不算绝艳的脸,只是一般的漂亮。   那眼里没有痛苦没有绝望也没有报复。   于是钟未空明白了,这人会那样说,是为了一个人。   也于是这样子为了一个不惜伤害他的人而坚定倔强毫不通融的虚弱的笑脸,夹杂在混乱偏飞的大雪中,成了钟未空生平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幅画。   一直到一年半后的今天,他还是这么觉得。   当时难得好奇的他只问了一句。   他不爱惜你,值得为他不爱惜自己么。   雪中人也只回了一句。   他爱惜就爱惜吧,我不爱惜就不爱惜吧。   一阵沉默,然后是两人缓慢绽开的相视而笑。   钟未空忽然想,也许,会有这辈子的,第一个朋友了。   就像现在,两人放下杯子,相视而笑,一模一样。   钟未空抬头看那花架。   这便是,当年惩罚朱雨君的地方。   改成了这样子,春天时花瓣飞落,会很美丽吧。   被软禁的那整整一年,就是钟未空和莫秋阑相处的唯一一段时光。没人提过往,没人论未来,一派友善下的刀光剑影。只有朱雨君一直置身事外两不插手,成了钟未空愿意亲近的唯一一个朋友。   钟未空想到此,不禁苦笑。   半年前长灵教终于大举回攻静章王的紧要当口,终于逃出这王府的他却因为掉进大叔摆在山谷底的法阵而跑到了另一个世界,整整数月才得以回来。结果变自然是成了无故失踪,失去与长灵教里应外合的机会。再加上传言中师父尸体上的苍碧掌掌印与他在莫府受到的贵宾待遇,这叛徒的帽子是怎么也难摘,怪不得教中派出众高手,连他一手带大的小师弟朱裂也受了命,定要逮他回去。   “在想什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带着骄傲放纵的笑意。   而来人的手搭在钟未空的肩上,半勾着也顺便带过了他的脖子。   钟未空没动,只是眉毛挑了挑,似乎有些懒得搭理。   但他的身体,却是戒备地紧绷起来,举杯的手犹在唇边,就这么瞟向突然出现的来人。   ——莫氏并不出自正统中原,而是偏北的军阀世家,为与关外民族交好以便管制,历代都有子女与关外贵族通婚,以至外貌都更贴近关外人。   这个来人,便是很好的例证。   相比中原人过于深刻的轮廓,会让人觉得有一种无形压迫。   英挺的鼻,深陷的眼,狭长的颊。   无疑,是很俊美的。   俊美得逼人。   人们总把他与钟碍月做比较。   钟未空看来,这两人,也的确是该放在一处比较的。   不是因为相像,而是因为,实在太不像了。   钟碍月,冲淡平和,如晨岚暮烟。   莫秋阑,驱架气势,若携雷挟电。   莫秋阑的笑眼近在咫尺,说了句:“你以为雨君在旁边,我就不敢乱来了么?”   钟未空一愣。   他知道莫秋阑的靠近,但是没料到会是这么近的肢体接触。   更没料到莫秋阑会说那样的话。   最没料到的是他说完这句话,勾在自己脖子后的手就突然一个用力扣住自己的脑袋往前一送!   钟未空惊得不小,随时准备的反制迅速使出,一个小擒拿手便要翻转莫秋阑的手臂!   但钟未空还没有料到的还有一件事。   那就是莫秋阑根本就没想吻他。   对钟未空的反击也没有任何抵抗。   莫秋阑直接说了一句话:“继章未和刘仙鹤后,钟碍月的七殇之一,天玑白童颜,已被人所杀。”   这句话比较长。   钟未空听后的惊异愣神更长。   所以莫秋阑就有充分的时间凑近完全忘记抵抗的某人的颊边。   极近极近。   近到钟未空能很清晰地感受彼此体温的不同。   莫秋阑又马上退到安全距离。   仍是那抹舍我其谁的冷傲笑容,手,也还搭在钟未空的肩上。   但竟却没有亲上去。   只是把那温热的吐吸喷在钟未空的耳际,便退开了。   留下终于回神的钟未空哭笑不得气血翻腾。   ——莫秋阑是个极其狂妄的人,却又偏偏是个极懂得把握分寸的人。   他想做的只是告诉钟未空,如果他想亲那早就亲到了。   他达到目的了,就收手了。   钟未空在偌大花园里随意地走着。   随意,并不代表没有目的。   只是代表一种闲散的态度。   所以钟未空轻易地找到了那个坐在藤蔓枯萎的花架下悠然品茶的某人。   并不出众这个词,通常都是比较而言。   漂亮不漂亮优秀不优秀,都是比较而言。   所以比起这静章王府里浩浩荡荡的数十个美人们,这个人,的确不出众。   没有窈窕丰姿风情万种,也没有纤细绰约光华自放。   但钟未空觉得比起那些来,这人的潋波如水还更有味道些。   特别是清淡又深冽的眼睛。   很自然很让人轻松舒服的一种美。   嘴角保持着同一弧度,波澜不惊。   但又是波澜的。   由这人自己释放的波澜。   流光般环绕周身。   没有杨飞盖惯有的睡意懒散,也不是钟碍月的韧煦春阳,更不是莫秋阑那样跋扈的自我主张。   极好的衣衫,头饰,鞋子,又显然没有那堆美人的媚气雕琢。   钟未空想,是秋水吧。   淡紫衣袖放下时,便是那张秋水的脸。   然后秋水笑:“欢迎。”   钟未空便大大咧咧坐了过去,也拿了个杯子,自有人替他斟满。   “雨君,为了让他高兴,你做了很多。”钟未空有些叹息。   “他高兴就高兴吧,我爱让他高兴就爱让他高兴吧。”唤作雨君的人给两个杯子斟好茶,转头笑道,“半年不见,为彼此一切安好,以茶代酒,聊作祝贺。”   一句一切安好,带过之中所有辛酸波折,不需明说。   只这一杯祝贺开场,便是两人只喜不忧,畅谈快意。   朱雨君便是这样一个,总能叫人暂忘忧愁的人。   在饮茶的那么一小会儿里,钟未空想起了很多。   他想起朱雨君对于莫秋阑,很类似墨珠对于钟碍月,是个极特别的存在。   但是不像钟碍月像对待晚辈一样宠着墨珠,又像同辈一样将墨珠作为左右手的纯净。   朱雨君,也是莫秋阑美人中的一名。   但又不止是美人。是再混合了一半墨珠角色的存在。   莫秋阑不会那样宠他,也不会那样全盘信任他。   也许,说他对于莫秋阑是个特别的存在,还不如说是个微妙的存在。   却是留在莫秋阑身边最长最久的人。   相似的是,朱雨君也是在七八岁时,被莫秋阑带回京城的。   而自己跟朱雨君的相遇,是整整一年半前了。   那时候,钟未空刚来到这静章王府。   莫秋阑率了一万五千精兵,悄无声息突然出现,围攻隐蔽整整二十年,无一人发现所在的长灵教总坛。   师父柳清风命钟未空一道断后,硬是让教中上下数千人仓促却安全地由生死门逃脱。   钟未空与柳清风血战至最后,以两人之力杀退数千人,依旧不支被困。   柳清风死了。   她最后连发两掌,一掌攻向钟未空,另一掌直向她自己心窝处。   成为俘虏之前自行了断或者相互了断,本就是长灵教信奉的正确手段之一。   何况对手是莫秋阑。   一时热腥纷飞,迷蒙了钟未空本就模糊的双眼。   他只能见到柳清风那染了半赤的白色身影,借着那一掌之力翩然飞起,坠向半绕长灵教总坛的凌河。   她撇着头,似乎还看了那边高头大马上傲然威视一语不发的莫秋阑一眼。   明明什么话也没说,什么动作也没做,只是一身黑衣坐在马上,便是那样强烈的存在感,将身边一众江湖顶尖高手全压了下去的莫秋阑。   然后便是一道极凄艳的笑容,在白袖与黑发缠绕中,似对着莫秋阑,又似对着最后回过眼来看着她的钟未空。   钟未空从来不知道,原来师父笑起来,是这样漂亮的。   此情此境,颇有些惊心动魄。   但那不算是个完整的笑容,因为剩下的一小半,消失在悬崖边。   而莫秋阑的神情,已然看不清了。   再然后,又看清了。   无比清晰。   因为钟未空发现自己竟是没死,被莫秋阑带回,当作上宾一般地养起伤来。   而莫秋阑,竟然还很尽主人职责地一直守着。   直到钟未空终于醒了。   然后莫秋阑凑近他来看了很久,笑,说,很好。   就这么一句,很好。   便起身离开了。   跟在他身后以及留下来的人,却是齐齐舒了一口气般,整个房间的空气顿时由凝结复苏。   然后钟未空也舒了一口气。   很长又空落还迷惑。   师父柳清风那一掌,不是杀,而是救。   因为如果她不先出手,钟未空自己来的话,必死无疑了。   在例行探视与对话中平静无波地过了几天后,便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夜。   却有着异样的浮躁与人心惶惶。   钟未空无意间听到负责服侍的婢女们悄悄说,是王爷连日款待的一位公主,竟然被一个人放走了。   没听清哪位公主,而那个人的名字,也是十分耳生。   听她们的话语,似是有些不屑那个人,却又不敢得罪那个人。听到他要受罚的消息,都有些偷笑,趁机说些坏话。   钟未空只笑,何必去管呢。   而当他随性在早无人迹的盖雪花园里游荡,却看到了那个被十字绑在架子上的人。   雪飞得那样狂,已经盖了那人一身一脸,并且仍在加厚中。   于是钟未空明白了。   就是这个人吧。   放走了那个什么公主。   那雪突然动了动。   便是一双秋水般轻灵悠远深静澄澈的眼睛,慢悠悠注视到钟未空身上。   钟未空可以感觉出来,这人的武功并不好。   但这样的眼神,却是会无缘让人想起被绝顶高手盯上的感觉。   怪异,又自然。   这让钟未空停下了即将转身的脚步,也是笔直地回视。   钟未空自然知道,自己的眼神,与这人是不一样的。   必是冷咧冰寒地遮天蔽雪,叫人心惊胆战。   但这人没有心惊,更没有颤抖。   反而是,漾起一片温润笑容。   好似秋湖突变春水,一瞬温暖直逼人心。   透过层层飞雪,忽然淌进心窝的春水。   这人道:“你会易容吧……帮我一个忙。”   不是推测不是请求,是两句肯定。   钟未空,也就笑了。   并不知道这一笑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只是那人不变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惊异。   那也没有关系。   明明那样单薄的身体,在冬夜中熬到青紫麻木,加上那样一双清冷如雪仙的眸子,被这漫天飞雪一吹,便好似要化仙飞去一般。   不算绝艳的脸,只是一般的漂亮。   那眼里没有痛苦没有绝望也没有报复。   于是钟未空明白了,这人会那样说,是为了一个人。   也于是这样子为了一个不惜伤害他的人而坚定倔强毫不通融的虚弱的笑脸,夹杂在混乱偏飞的大雪中,成了钟未空生平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幅画。   一直到一年半后的今天,他还是这么觉得。   当时难得好奇的他只问了一句。   他不爱惜你,值得为他不爱惜自己么。   雪中人也只回了一句。   他爱惜就爱惜吧,我不爱惜就不爱惜吧。   一阵沉默,然后是两人缓慢绽开的相视而笑。   钟未空忽然想,也许,会有这辈子的,第一个朋友了。   就像现在,两人放下杯子,相视而笑,一模一样。   钟未空抬头看那花架。   这便是,当年惩罚朱雨君的地方。   改成了这样子,春天时花瓣飞落,会很美丽吧。   被软禁的那整整一年,就是钟未空和莫秋阑相处的唯一一段时光。没人提过往,没人论未来,一派友善下的刀光剑影。只有朱雨君一直置身事外两不插手,成了钟未空愿意亲近的唯一一个朋友。   钟未空想到此,不禁苦笑。   半年前长灵教终于大举回攻静章王的紧要当口,终于逃出这王府的他却因为掉进大叔摆在山谷底的法阵而跑到了另一个世界,整整数月才得以回来。结果变自然是成了无故失踪,失去与长灵教里应外合的机会。再加上传言中师父尸体上的苍碧掌掌印与他在莫府受到的贵宾待遇,这叛徒的帽子是怎么也难摘,怪不得教中派出众高手,连他一手带大的小师弟朱裂也受了命,定要逮他回去。   “在想什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带着骄傲放纵的笑意。   而来人的手搭在钟未空的肩上,半勾着也顺便带过了他的脖子。   钟未空没动,只是眉毛挑了挑,似乎有些懒得搭理。   但他的身体,却是戒备地紧绷起来,举杯的手犹在唇边,就这么瞟向突然出现的来人。   ——莫氏并不出自正统中原,而是偏北的军阀世家,为与关外民族交好以便管制,历代都有子女与关外贵族通婚,以至外貌都更贴近关外人。   这个来人,便是很好的例证。   相比中原人过于深刻的轮廓,会让人觉得有一种无形压迫。   英挺的鼻,深陷的眼,狭长的颊。   无疑,是很俊美的。   俊美得逼人。   人们总把他与钟碍月做比较。   钟未空看来,这两人,也的确是该放在一处比较的。   不是因为相像,而是因为,实在太不像了。   钟碍月,冲淡平和,如晨岚暮烟。   莫秋阑,驱架气势,若携雷挟电。   莫秋阑的笑眼近在咫尺,说了句:“你以为雨君在旁边,我就不敢乱来了么?”   钟未空一愣。   他知道莫秋阑的靠近,但是没料到会是这么近的肢体接触。   更没料到莫秋阑会说那样的话。   最没料到的是他说完这句话,勾在自己脖子后的手就突然一个用力扣住自己的脑袋往前一送!   钟未空惊得不小,随时准备的反制迅速使出,一个小擒拿手便要翻转莫秋阑的手臂!   但钟未空还没有料到的还有一件事。   那就是莫秋阑根本就没想吻他。   对钟未空的反击也没有任何抵抗。   莫秋阑直接说了一句话:“继章未和刘仙鹤后,钟碍月的七殇之一,天玑白童颜,已被人所杀。”   这句话比较长。   钟未空听后的惊异愣神更长。   所以莫秋阑就有充分的时间凑近完全忘记抵抗的某人的颊边。   极近极近。   近到钟未空能很清晰地感受彼此体温的不同。   莫秋阑又马上退到安全距离。   仍是那抹舍我其谁的冷傲笑容,手,也还搭在钟未空的肩上。   但竟却没有亲上去。   只是把那温热的吐吸喷在钟未空的耳际,便退开了。   留下终于回神的钟未空哭笑不得气血翻腾。   ——莫秋阑是个极其狂妄的人,却又偏偏是个极懂得把握分寸的人。   他想做的只是告诉钟未空,如果他想亲那早就亲到了。   他达到目的了,就收手了。   钟未空在偌大花园里随意地走着。   随意,并不代表没有目的。   只是代表一种闲散的态度。   所以钟未空轻易地找到了那个坐在藤蔓枯萎的花架下悠然品茶的某人。   并不出众这个词,通常都是比较而言。   漂亮不漂亮优秀不优秀,都是比较而言。   所以比起这静章王府里浩浩荡荡的数十个美人们,这个人,的确不出众。   没有窈窕丰姿风情万种,也没有纤细绰约光华自放。   但钟未空觉得比起那些来,这人的潋波如水还更有味道些。   特别是清淡又深冽的眼睛。   很自然很让人轻松舒服的一种美。   嘴角保持着同一弧度,波澜不惊。   但又是波澜的。   由这人自己释放的波澜。   流光般环绕周身。   没有杨飞盖惯有的睡意懒散,也不是钟碍月的韧煦春阳,更不是莫秋阑那样跋扈的自我主张。   极好的衣衫,头饰,鞋子,又显然没有那堆美人的媚气雕琢。   钟未空想,是秋水吧。   淡紫衣袖放下时,便是那张秋水的脸。   然后秋水笑:“欢迎。”   钟未空便大大咧咧坐了过去,也拿了个杯子,自有人替他斟满。   “雨君,为了让他高兴,你做了很多。”钟未空有些叹息。   “他高兴就高兴吧,我爱让他高兴就爱让他高兴吧。”唤作雨君的人给两个杯子斟好茶,转头笑道,“半年不见,为彼此一切安好,以茶代酒,聊作祝贺。”   一句一切安好,带过之中所有辛酸波折,不需明说。   只这一杯祝贺开场,便是两人只喜不忧,畅谈快意。   朱雨君便是这样一个,总能叫人暂忘忧愁的人。   在饮茶的那么一小会儿里,钟未空想起了很多。   他想起朱雨君对于莫秋阑,很类似墨珠对于钟碍月,是个极特别的存在。   但是不像钟碍月像对待晚辈一样宠着墨珠,又像同辈一样将墨珠作为左右手的纯净。   朱雨君,也是莫秋阑美人中的一名。   但又不止是美人。是再混合了一半墨珠角色的存在。   莫秋阑不会那样宠他,也不会那样全盘信任他。   也许,说他对于莫秋阑是个特别的存在,还不如说是个微妙的存在。   却是留在莫秋阑身边最长最久的人。   相似的是,朱雨君也是在七八岁时,被莫秋阑带回京城的。   而自己跟朱雨君的相遇,是整整一年半前了。   那时候,钟未空刚来到这静章王府。   莫秋阑率了一万五千精兵,悄无声息突然出现,围攻隐蔽整整二十年,无一人发现所在的长灵教总坛。   师父柳清风命钟未空一道断后,硬是让教中上下数千人仓促却安全地由生死门逃脱。   钟未空与柳清风血战至最后,以两人之力杀退数千人,依旧不支被困。   柳清风死了。   她最后连发两掌,一掌攻向钟未空,另一掌直向她自己心窝处。   成为俘虏之前自行了断或者相互了断,本就是长灵教信奉的正确手段之一。   何况对手是莫秋阑。   一时热腥纷飞,迷蒙了钟未空本就模糊的双眼。   他只能见到柳清风那染了半赤的白色身影,借着那一掌之力翩然飞起,坠向半绕长灵教总坛的凌河。   她撇着头,似乎还看了那边高头大马上傲然威视一语不发的莫秋阑一眼。   明明什么话也没说,什么动作也没做,只是一身黑衣坐在马上,便是那样强烈的存在感,将身边一众江湖顶尖高手全压了下去的莫秋阑。   然后便是一道极凄艳的笑容,在白袖与黑发缠绕中,似对着莫秋阑,又似对着最后回过眼来看着她的钟未空。   钟未空从来不知道,原来师父笑起来,是这样漂亮的。   此情此境,颇有些惊心动魄。   但那不算是个完整的笑容,因为剩下的一小半,消失在悬崖边。   而莫秋阑的神情,已然看不清了。   再然后,又看清了。   无比清晰。   因为钟未空发现自己竟是没死,被莫秋阑带回,当作上宾一般地养起伤来。   而莫秋阑,竟然还很尽主人职责地一直守着。   直到钟未空终于醒了。   然后莫秋阑凑近他来看了很久,笑,说,很好。   就这么一句,很好。   便起身离开了。   跟在他身后以及留下来的人,却是齐齐舒了一口气般,整个房间的空气顿时由凝结复苏。   然后钟未空也舒了一口气。   很长又空落还迷惑。   师父柳清风那一掌,不是杀,而是救。   因为如果她不先出手,钟未空自己来的话,必死无疑了。   在例行探视与对话中平静无波地过了几天后,便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夜。   却有着异样的浮躁与人心惶惶。   钟未空无意间听到负责服侍的婢女们悄悄说,是王爷连日款待的一位公主,竟然被一个人放走了。   没听清哪位公主,而那个人的名字,也是十分耳生。   听她们的话语,似是有些不屑那个人,却又不敢得罪那个人。听到他要受罚的消息,都有些偷笑,趁机说些坏话。   钟未空只笑,何必去管呢。   而当他随性在早无人迹的盖雪花园里游荡,却看到了那个被十字绑在架子上的人。   雪飞得那样狂,已经盖了那人一身一脸,并且仍在加厚中。   于是钟未空明白了。   就是这个人吧。   放走了那个什么公主。   那雪突然动了动。   便是一双秋水般轻灵悠远深静澄澈的眼睛,慢悠悠注视到钟未空身上。   钟未空可以感觉出来,这人的武功并不好。   但这样的眼神,却是会无缘让人想起被绝顶高手盯上的感觉。   怪异,又自然。   这让钟未空停下了即将转身的脚步,也是笔直地回视。   钟未空自然知道,自己的眼神,与这人是不一样的。   必是冷咧冰寒地遮天蔽雪,叫人心惊胆战。   但这人没有心惊,更没有颤抖。   反而是,漾起一片温润笑容。   好似秋湖突变春水,一瞬温暖直逼人心。   透过层层飞雪,忽然淌进心窝的春水。   这人道:“你会易容吧……帮我一个忙。”   不是推测不是请求,是两句肯定。   钟未空,也就笑了。   并不知道这一笑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只是那人不变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惊异。   那也没有关系。   明明那样单薄的身体,在冬夜中熬到青紫麻木,加上那样一双清冷如雪仙的眸子,被这漫天飞雪一吹,便好似要化仙飞去一般。   不算绝艳的脸,只是一般的漂亮。   那眼里没有痛苦没有绝望也没有报复。   于是钟未空明白了,这人会那样说,是为了一个人。   也于是这样子为了一个不惜伤害他的人而坚定倔强毫不通融的虚弱的笑脸,夹杂在混乱偏飞的大雪中,成了钟未空生平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幅画。   一直到一年半后的今天,他还是这么觉得。   当时难得好奇的他只问了一句。   他不爱惜你,值得为他不爱惜自己么。   雪中人也只回了一句。   他爱惜就爱惜吧,我不爱惜就不爱惜吧。   一阵沉默,然后是两人缓慢绽开的相视而笑。   钟未空忽然想,也许,会有这辈子的,第一个朋友了。   就像现在,两人放下杯子,相视而笑,一模一样。   钟未空抬头看那花架。   这便是,当年惩罚朱雨君的地方。   改成了这样子,春天时花瓣飞落,会很美丽吧。   被软禁的那整整一年,就是钟未空和莫秋阑相处的唯一一段时光。没人提过往,没人论未来,一派友善下的刀光剑影。只有朱雨君一直置身事外两不插手,成了钟未空愿意亲近的唯一一个朋友。   钟未空想到此,不禁苦笑。   半年前长灵教终于大举回攻静章王的紧要当口,终于逃出这王府的他却因为掉进大叔摆在山谷底的法阵而跑到了另一个世界,整整数月才得以回来。结果变自然是成了无故失踪,失去与长灵教里应外合的机会。再加上传言中师父尸体上的苍碧掌掌印与他在莫府受到的贵宾待遇,这叛徒的帽子是怎么也难摘,怪不得教中派出众高手,连他一手带大的小师弟朱裂也受了命,定要逮他回去。   “在想什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带着骄傲放纵的笑意。   而来人的手搭在钟未空的肩上,半勾着也顺便带过了他的脖子。   钟未空没动,只是眉毛挑了挑,似乎有些懒得搭理。   但他的身体,却是戒备地紧绷起来,举杯的手犹在唇边,就这么瞟向突然出现的来人。   ——莫氏并不出自正统中原,而是偏北的军阀世家,为与关外民族交好以便管制,历代都有子女与关外贵族通婚,以至外貌都更贴近关外人。   这个来人,便是很好的例证。   相比中原人过于深刻的轮廓,会让人觉得有一种无形压迫。   英挺的鼻,深陷的眼,狭长的颊。   无疑,是很俊美的。   俊美得逼人。   人们总把他与钟碍月做比较。   钟未空看来,这两人,也的确是该放在一处比较的。   不是因为相像,而是因为,实在太不像了。   钟碍月,冲淡平和,如晨岚暮烟。   莫秋阑,驱架气势,若携雷挟电。   莫秋阑的笑眼近在咫尺,说了句:“你以为雨君在旁边,我就不敢乱来了么?”   钟未空一愣。   他知道莫秋阑的靠近,但是没料到会是这么近的肢体接触。   更没料到莫秋阑会说那样的话。   最没料到的是他说完这句话,勾在自己脖子后的手就突然一个用力扣住自己的脑袋往前一送!   钟未空惊得不小,随时准备的反制迅速使出,一个小擒拿手便要翻转莫秋阑的手臂!   但钟未空还没有料到的还有一件事。   那就是莫秋阑根本就没想吻他。   对钟未空的反击也没有任何抵抗。   莫秋阑直接说了一句话:“继章未和刘仙鹤后,钟碍月的七殇之一,天玑白童颜,已被人所杀。”   这句话比较长。   钟未空听后的惊异愣神更长。   所以莫秋阑就有充分的时间凑近完全忘记抵抗的某人的颊边。   极近极近。   近到钟未空能很清晰地感受彼此体温的不同。   莫秋阑又马上退到安全距离。   仍是那抹舍我其谁的冷傲笑容,手,也还搭在钟未空的肩上。   但竟却没有亲上去。   只是把那温热的吐吸喷在钟未空的耳际,便退开了。   留下终于回神的钟未空哭笑不得气血翻腾。   ——莫秋阑是个极其狂妄的人,却又偏偏是个极懂得把握分寸的人。   他想做的只是告诉钟未空,如果他想亲那早就亲到了。   他达到目的了,就收手了。 第十六章   “但是,年岁差太多……”慕老大道,“突然消失了二十年……二十年前他站在武林颠峰时,怕就没有这样年轻吧。”   莫秋阑沉冷端持,望了眼身边女子,“你看那两个人,多少年岁?”   便是中锁慕老大和同为七锁之一的东锁郑绿腰。   “那九霄十六七吧,墨珠怕要更小一些,也许十五岁……”郑绿腰的声音轻了下去,全身也开始紧绷。   她虽是劲装打扮,但在合身的剪裁与不斐的衣料映衬下,照旧娇波流慧,细柳生姿。   她紧绷,自然不会是因为那两个还可称作孩子的年轻人。   而是,从刚才的对话里,她突然想起两个人。   只需要这样简单对话便可猜到的人,足以叫经历过那段时光的所有人闻之色变。   所以她的脸色变了:“不可能……”   她看向慕老大。   慕老大也看向她,接道:“二十年前忽然失踪的冷落秋。”   郑绿腰便是一个吸气,手脚冰凉:“你真觉得是他!”   “与墨珠对上的那感觉,和二十多年前我刚入武林时不自量力挑战冷落秋时非常像。也是那种深得叫人恐惧的力量。”慕老大道。   “胡说!那天对上墨珠,我不是也赶去了么,虽然没直接对上手,但他顶多也与我拼个半斤八两。”郑绿腰道。   “也许,他没有将功力放开……”慕老大说着,连自己都有些迷惑地皱起了眉。   “我怎么没看出来他留手?”郑绿腰冷道。   “哎说不上来……”   “难道是他自己都忘了自己有那样强的功力?”郑绿腰取笑道。   慕老大嘿嘿两声,一直静听的莫秋阑却是浑身一震。   极细微,却仍是被慕老大和郑绿腰发现了。   “王爷?”郑绿腰关切问道。   “这世上,本就没什么不可能。”莫秋阑轻轻一笑,却道了这么一句。   他眼中,却有什么异样的东西闪过激烈的光彩。   “王爷的意思——墨珠可能是冷落秋的后人?”慕老大问。   莫秋阑摇头不语。   袖微动。   他开始悠悠拨玩着食指上的白玉扳指。   “哎呀那他们一家早被善若水追杀得鸡飞狗跳?惹上那样恐怖的敌人,怕是早举家自尽了。可叹当年冷落秋躲避善若水的纠缠那样辛苦。”郑绿腰愣了愣,突然笑得花枝乱颤。   慕老大也愣了愣,突然想起来似的,又是嘿嘿两声笑。   “善若水啊……”莫秋阑也笑了起来,“长灵教教主,同样在二十年前突然失踪的绝顶高手。”   “两个年轻俊少携手徒步武林无人撄锋,威逼利诱地主导了钟氏军队与各教高手的联手,成了当年先皇取代钟氏王朝入主中原的最大障碍。而仅仅六年便功成名就却突然双双失踪,也不知跌碎多少少女芳心。”郑绿腰做势一叹。   “有什么可叹。”慕老大道,“他们俩早私定终身,善若水竟然还选在夺了武林大会头筹当下突然公布要和半招之差落败,居于第二的冷落秋终身厮守,若有违者,便杀了那变节者全家,男女老少一个不留,将全场的武林人士不论辈分高低全吓得眼珠都要瞪出来。又是那样两个杀人如切菜的,谁还敢去拆散他们?”   “虽说是对魔头中的魔头,手段暴虐是事实,但功绩不可灭,对我们这样也是黑暗角色的人来说,那可更是亲切得紧。他们一失踪,联合阵线顿散,不过两月便改朝换代,由王爷一族接掌江山。”郑绿腰笑着笑着,突然有些迟疑,“被你这样一说,我怎么有些觉得……”   “……那九霄给人的感觉,很像善若水?”莫秋阑挑眉道。   “不错。”郑绿腰垂眸恭道。   “太小了……难道他是善若水的后人?”慕老大接道,转向莫秋阑,“要不要去试试九霄的武功路数?”   “两人约好一起去找女人生孩子传承武学,倒也是极有可能。那样好的武功,没留传下来是在可惜。”郑绿腰仍自道,“只是为何要在二十年前双双消失,弄得长灵教一蹶不振?”   莫秋阑缓缓迈步离开,双眼望向不知名的远方,沉吟一般说着,像是对着一个虚空中的人,似笑似叹,“意想不到,才有意思。人间,本就不和平。不和平,才是人间的意义,不是么。”   他说着,眼神,不经意地,便瞟见了那花架下谈笑的两人。   突然低头一笑。   那一笑直如天神降世,竟是叫本欲开口的慕老大和郑绿腰全看得愣了去。   “你们先下去吧。”莫秋阑轻道。   再然后,就是方才的那一幕。   朱雨君苦笑一声,瞥向一边。   钟未空微微轻叹。   倒不是因为这险被偷香,而是因为呆立在花园各处偷窥此处的众美人一双双快要剥了自己的眼神。   莫秋阑啊莫秋阑,你这一招够绝,什么话都不用说什么事都不用干,自动会有人隔三差五找我麻烦。   我真崇拜你。   但莫秋阑听到这声叹,似乎更兴起,手上的力道也放松三分:“呵,而且死时的情况看来,该是由与他极亲近的,或者说不会防备的人——并且是个极强的高手,于身边一击致死。”   “什么时候。”钟未空按下情绪,也不在乎这个过近的距离,缓缓道。   “你应该会有印象,便是你们回京城前夜,一道逛夜市那晚。”   “……你告诉我这个,有什么意义,我高傲的王爷殿下?”   “哎呀,这还不简单么,我聪明的钟未空。我的人死了不少,你们那也有重大损失,这样有进有出才有意思,才能玩下去嘛。”莫秋阑挑眉笑。   该是狂洋恣意,从他身上传来,偏生变就独步天下。   独步天下。   ——便是这种由内而外流泻得仿佛与生俱来的独步天下,才是激励半年前的钟未空做一回“钟未空”这个人的来由。   不需强势如他覆手**,至少也可想想愿做的事,做做敢想的活。   一个那样的,全部都为自己而活的人。   钟未空很知道,莫秋阑说每一句话,都极有可能有他的目的。   现在,便是极有可能七殇之外,甚至七殇剩下的六人都不知道已有弟兄惨死的消息。   又或者,只有钟碍月知晓。   这个消息,对于钟碍月一手织就的以绝对信赖为丝线的关系网来说,是最大的冲击之一。   而借钟未空的口说出来,自是要比由他派人放出风声有力得多。   兵不血刃。   莫秋阑要的,便是这个吧。   钟未空想着,冷笑一声。   “还有件事,你也应该知道。”莫秋阑道。   “哦?”随意地应了一声,钟未空没有回头。   “长灵教训练顶级杀手的方式。”   “……如何?”   “那听似荒诞怪异又残忍的所谓两人一组,必须杀死对方才能成为合格者的说法。”   “哦。”钟未空随意轻笑一声。   莫秋阑深深望了钟未空一片泰然的脸,吊起一个笑意:“……其实并不如外界所说那样无稽,而是确有其事。听说是……在两人年幼时便结下一种极强大的咒术,是两人的灵魂瞬间合而为一然后分离回体。为了得到完整的灵魂活下去,只能杀死对方——所以便要使自己变强,而越强者,灵魂残缺的副作用便越明显,甚至痛苦到难以生存,于是便越要杀死对方……我说的对么?”   钟未空没回答。   只是身形和手臂极难察觉地微微一僵。   他听着莫秋阑的话,却一直看向那美丽的夕阳。   很专注地看着,近乎茫然。   茫然得似乎带些困惑和冷清。   美丽得像是趟着血的夕阳。   然后钟未空的手缓缓地轻飘飘地从桌上挪开,正视莫秋阑,突然一个抬头扬眉,一分笑意两分嘲弄三分随意四分骄纵,道:“说得对。的确——听说是。”   他笑的时候很清淡,绵远洒阔。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   整个高台的夕阳仿佛劈了一块地方,腾出让给晨曦,来罩在这个人身上。   于是另一边的夕阳似要烧成墨色烟火,辉煌吐焰。   一阵沉默。   风轻过,扫下两人彼此会意的笑容。   “该说的说完,不妨碍你们了。”钟未空说着,伸个懒腰,起身离开,远远地又加了一句,“何必总是招人厌。你的心,又不在争这天下。”   莫秋阑的眼神一深,却没说话。   只是转身,背靠着红漆木墙,手边捻过一枝插在高口青瓷暗花瓶中的红梅,凑在鼻边嗅着,笑意微噙。   莫秋阑看着那个背影。   那个背影,很强,很傲,很硬,很冷。   ——处变不惊,遇危不乱,对方任何对钟未空的挑衅惹恼都只是他反过来利用以达成任务的手段。   寻找一切可利用的条件,并确认可利用的程度,最大范围与深度地利用已达成自己的目的。   虽然有些没有人情味,但无疑最快捷,最有效率。   不论钟未空有没有那么点所谓善意,那长年累月积淀成下意识的思维习惯,优先于一切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这就是钟未空的思维。   原本的钟未空的思维。   长灵教最高杀手左鬼流焰,被莫氏王朝取代的钟氏王朝十三皇子,也就是第二顺位继承人的钟未空的思维。   但现在这个,似乎不一样了。   “……的确是变了。变得很不错。只是还未成形。这微微骄傲的动摇,更加不错。你说是不是。”莫秋阑愉快轻笑。   当莫秋阑看着钟未空的时候,朱雨君则是一直看着莫秋阑,此时便淡笑一声:“的确。而且他也将王爷看得很透。只是今天的王爷也不同往日,竟会如此多的表情和戏谑。”   “哎呀的确。”莫秋阑笑,将手中的梅枝轻轻拂过朱雨君的肩,语调转得轻柔,“城外,又下雪了么。”   “嗯。”朱雨君淡然一笑,眼中却似是另一种流光异彩,在那梅枝触到肩头时流散肆意,波光粼粼。   那梅枝是为扫雪。   但其实并未将雪扫掉。   而是在靠近时,便将那雪花融成了气。   丝毫冷意也不留的,全化散进了空中去。   一下子,便温暖许多。   “大冬天的,受凉不好。”也不知是对谁说着,莫秋阑看了一眼朱雨君,“为我做事,总要你跑来跑去。”   他的指尖抚过朱雨君的颈侧。   大半被冬衣覆盖的颈侧。   仍是有少许微红的痕迹,暧昧如同低语。   那些,分明是他莫秋阑昨夜的作品。   然后莫秋阑微笑。   感受指下传来的薄凉和微颤。   这“做事”二字,包含良多。   朱雨君也笑,点头:“习惯了。京城一切安好。”   那并不出尘绝艳的笑容在那片雪水化作的氤氲中,也是分外好看的。   “嗯。”莫秋阑轻道。   “……能像这样说穿你的人,这世上并不多。”   “的确。”莫秋阑点头,忽一笑,“真是暴力。”   朱雨君看去,莫秋阑看的,分明是那处桌角。   钟未空坐过的那处桌角。   “叫人换了吧。”莫秋阑道。   有些疑惑,却没有丝毫迟疑或问询地,朱雨君答:“是。”   莫秋阑想起什么,抬手在那红梅上轻轻拂过。   似有热气迷蒙蒸腾而过。   袖离,眼前便是一枝清丽的白梅,微微颤着花瓣。   “你,还是适合白梅吧。”   莫秋阑语毕,已将那支白梅,插入朱雨君发髻,合着本就簪着的一支紫金镂空梅纹发簪,甚是相得。   然后莫秋阑抬眼,笑。   他的眼神犀利而忧郁。   而且侵略。   总喜欢对视,喜欢用眼神诱惑别人。哪怕你躲开,他还是会找到你的眼神,锁住不放。   什么时候的事了。   深陷在这样的眼神里。   朱雨君想着,目送他施然甩袖,快步离开。   然后朱雨君轻叹,轻轻将手指按上那处桌角。   刚触及,便化作一大片的齑粉喷涌,无声扑上人脸。   却又在扑上的前一刻,化作更小的尘雾,消失在微风中。   雾中的朱雨君便笑了。   似是早料到会是这样。   “钟未空,你果然暴力。”   朱雨君轻声自语,又望向那已消失的挺拔墨影。   那人,走得太高了。   高得快要将自己迷失在山颠那层云重雾之中。   所以孤高,所以空落,所以寂寞。   所以要用那已无以伦比的权势与手腕来证明自己,让自己更孤高更空落更寂寞。   也所以,不敢将自己真心表露在他人面前的同时,渴望着他人的真心相待。   虽然这点,他是死也不肯承认的吧。   但那人不经意间流露的细致温暖,总如神来之笔,教自己欲罢不能。   就如这拂雪,就如这簪梅。   而且似乎,是仅对着自己。   虽然不甚确定。   也许如此,宁可相信。   朱雨君想到此,笑,微微纵容。   “到底谁,才是最疯狂的那一个呢……”   “但是,年岁差太多……”慕老大道,“突然消失了二十年……二十年前他站在武林颠峰时,怕就没有这样年轻吧。”   莫秋阑沉冷端持,望了眼身边女子,“你看那两个人,多少年岁?”   便是中锁慕老大和同为七锁之一的东锁郑绿腰。   “那九霄十六七吧,墨珠怕要更小一些,也许十五岁……”郑绿腰的声音轻了下去,全身也开始紧绷。   她虽是劲装打扮,但在合身的剪裁与不斐的衣料映衬下,照旧娇波流慧,细柳生姿。   她紧绷,自然不会是因为那两个还可称作孩子的年轻人。   而是,从刚才的对话里,她突然想起两个人。   只需要这样简单对话便可猜到的人,足以叫经历过那段时光的所有人闻之色变。   所以她的脸色变了:“不可能……”   她看向慕老大。   慕老大也看向她,接道:“二十年前忽然失踪的冷落秋。”   郑绿腰便是一个吸气,手脚冰凉:“你真觉得是他!”   “与墨珠对上的那感觉,和二十多年前我刚入武林时不自量力挑战冷落秋时非常像。也是那种深得叫人恐惧的力量。”慕老大道。   “胡说!那天对上墨珠,我不是也赶去了么,虽然没直接对上手,但他顶多也与我拼个半斤八两。”郑绿腰道。   “也许,他没有将功力放开……”慕老大说着,连自己都有些迷惑地皱起了眉。   “我怎么没看出来他留手?”郑绿腰冷道。   “哎说不上来……”   “难道是他自己都忘了自己有那样强的功力?”郑绿腰取笑道。   慕老大嘿嘿两声,一直静听的莫秋阑却是浑身一震。   极细微,却仍是被慕老大和郑绿腰发现了。   “王爷?”郑绿腰关切问道。   “这世上,本就没什么不可能。”莫秋阑轻轻一笑,却道了这么一句。   他眼中,却有什么异样的东西闪过激烈的光彩。   “王爷的意思——墨珠可能是冷落秋的后人?”慕老大问。   莫秋阑摇头不语。   袖微动。   他开始悠悠拨玩着食指上的白玉扳指。   “哎呀那他们一家早被善若水追杀得鸡飞狗跳?惹上那样恐怖的敌人,怕是早举家自尽了。可叹当年冷落秋躲避善若水的纠缠那样辛苦。”郑绿腰愣了愣,突然笑得花枝乱颤。   慕老大也愣了愣,突然想起来似的,又是嘿嘿两声笑。   “善若水啊……”莫秋阑也笑了起来,“长灵教教主,同样在二十年前突然失踪的绝顶高手。”   “两个年轻俊少携手徒步武林无人撄锋,威逼利诱地主导了钟氏军队与各教高手的联手,成了当年先皇取代钟氏王朝入主中原的最大障碍。而仅仅六年便功成名就却突然双双失踪,也不知跌碎多少少女芳心。”郑绿腰做势一叹。   “有什么可叹。”慕老大道,“他们俩早私定终身,善若水竟然还选在夺了武林大会头筹当下突然公布要和半招之差落败,居于第二的冷落秋终身厮守,若有违者,便杀了那变节者全家,男女老少一个不留,将全场的武林人士不论辈分高低全吓得眼珠都要瞪出来。又是那样两个杀人如切菜的,谁还敢去拆散他们?”   “虽说是对魔头中的魔头,手段暴虐是事实,但功绩不可灭,对我们这样也是黑暗角色的人来说,那可更是亲切得紧。他们一失踪,联合阵线顿散,不过两月便改朝换代,由王爷一族接掌江山。”郑绿腰笑着笑着,突然有些迟疑,“被你这样一说,我怎么有些觉得……”   “……那九霄给人的感觉,很像善若水?”莫秋阑挑眉道。   “不错。”郑绿腰垂眸恭道。   “太小了……难道他是善若水的后人?”慕老大接道,转向莫秋阑,“要不要去试试九霄的武功路数?”   “两人约好一起去找女人生孩子传承武学,倒也是极有可能。那样好的武功,没留传下来是在可惜。”郑绿腰仍自道,“只是为何要在二十年前双双消失,弄得长灵教一蹶不振?”   莫秋阑缓缓迈步离开,双眼望向不知名的远方,沉吟一般说着,像是对着一个虚空中的人,似笑似叹,“意想不到,才有意思。人间,本就不和平。不和平,才是人间的意义,不是么。”   他说着,眼神,不经意地,便瞟见了那花架下谈笑的两人。   突然低头一笑。   那一笑直如天神降世,竟是叫本欲开口的慕老大和郑绿腰全看得愣了去。   “你们先下去吧。”莫秋阑轻道。   再然后,就是方才的那一幕。   朱雨君苦笑一声,瞥向一边。   钟未空微微轻叹。   倒不是因为这险被偷香,而是因为呆立在花园各处偷窥此处的众美人一双双快要剥了自己的眼神。   莫秋阑啊莫秋阑,你这一招够绝,什么话都不用说什么事都不用干,自动会有人隔三差五找我麻烦。   我真崇拜你。   但莫秋阑听到这声叹,似乎更兴起,手上的力道也放松三分:“呵,而且死时的情况看来,该是由与他极亲近的,或者说不会防备的人——并且是个极强的高手,于身边一击致死。”   “什么时候。”钟未空按下情绪,也不在乎这个过近的距离,缓缓道。   “你应该会有印象,便是你们回京城前夜,一道逛夜市那晚。”   “……你告诉我这个,有什么意义,我高傲的王爷殿下?”   “哎呀,这还不简单么,我聪明的钟未空。我的人死了不少,你们那也有重大损失,这样有进有出才有意思,才能玩下去嘛。”莫秋阑挑眉笑。   该是狂洋恣意,从他身上传来,偏生变就独步天下。   独步天下。   ——便是这种由内而外流泻得仿佛与生俱来的独步天下,才是激励半年前的钟未空做一回“钟未空”这个人的来由。   不需强势如他覆手**,至少也可想想愿做的事,做做敢想的活。   一个那样的,全部都为自己而活的人。   钟未空很知道,莫秋阑说每一句话,都极有可能有他的目的。   现在,便是极有可能七殇之外,甚至七殇剩下的六人都不知道已有弟兄惨死的消息。   又或者,只有钟碍月知晓。   这个消息,对于钟碍月一手织就的以绝对信赖为丝线的关系网来说,是最大的冲击之一。   而借钟未空的口说出来,自是要比由他派人放出风声有力得多。   兵不血刃。   莫秋阑要的,便是这个吧。   钟未空想着,冷笑一声。   “还有件事,你也应该知道。”莫秋阑道。   “哦?”随意地应了一声,钟未空没有回头。   “长灵教训练顶级杀手的方式。”   “……如何?”   “那听似荒诞怪异又残忍的所谓两人一组,必须杀死对方才能成为合格者的说法。”   “哦。”钟未空随意轻笑一声。   莫秋阑深深望了钟未空一片泰然的脸,吊起一个笑意:“……其实并不如外界所说那样无稽,而是确有其事。听说是……在两人年幼时便结下一种极强大的咒术,是两人的灵魂瞬间合而为一然后分离回体。为了得到完整的灵魂活下去,只能杀死对方——所以便要使自己变强,而越强者,灵魂残缺的副作用便越明显,甚至痛苦到难以生存,于是便越要杀死对方……我说的对么?”   钟未空没回答。   只是身形和手臂极难察觉地微微一僵。   他听着莫秋阑的话,却一直看向那美丽的夕阳。   很专注地看着,近乎茫然。   茫然得似乎带些困惑和冷清。   美丽得像是趟着血的夕阳。   然后钟未空的手缓缓地轻飘飘地从桌上挪开,正视莫秋阑,突然一个抬头扬眉,一分笑意两分嘲弄三分随意四分骄纵,道:“说得对。的确——听说是。”   他笑的时候很清淡,绵远洒阔。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   整个高台的夕阳仿佛劈了一块地方,腾出让给晨曦,来罩在这个人身上。   于是另一边的夕阳似要烧成墨色烟火,辉煌吐焰。   一阵沉默。   风轻过,扫下两人彼此会意的笑容。   “该说的说完,不妨碍你们了。”钟未空说着,伸个懒腰,起身离开,远远地又加了一句,“何必总是招人厌。你的心,又不在争这天下。”   莫秋阑的眼神一深,却没说话。   只是转身,背靠着红漆木墙,手边捻过一枝插在高口青瓷暗花瓶中的红梅,凑在鼻边嗅着,笑意微噙。   莫秋阑看着那个背影。   那个背影,很强,很傲,很硬,很冷。   ——处变不惊,遇危不乱,对方任何对钟未空的挑衅惹恼都只是他反过来利用以达成任务的手段。   寻找一切可利用的条件,并确认可利用的程度,最大范围与深度地利用已达成自己的目的。   虽然有些没有人情味,但无疑最快捷,最有效率。   不论钟未空有没有那么点所谓善意,那长年累月积淀成下意识的思维习惯,优先于一切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这就是钟未空的思维。   原本的钟未空的思维。   长灵教最高杀手左鬼流焰,被莫氏王朝取代的钟氏王朝十三皇子,也就是第二顺位继承人的钟未空的思维。   但现在这个,似乎不一样了。   “……的确是变了。变得很不错。只是还未成形。这微微骄傲的动摇,更加不错。你说是不是。”莫秋阑愉快轻笑。   当莫秋阑看着钟未空的时候,朱雨君则是一直看着莫秋阑,此时便淡笑一声:“的确。而且他也将王爷看得很透。只是今天的王爷也不同往日,竟会如此多的表情和戏谑。”   “哎呀的确。”莫秋阑笑,将手中的梅枝轻轻拂过朱雨君的肩,语调转得轻柔,“城外,又下雪了么。”   “嗯。”朱雨君淡然一笑,眼中却似是另一种流光异彩,在那梅枝触到肩头时流散肆意,波光粼粼。   那梅枝是为扫雪。   但其实并未将雪扫掉。   而是在靠近时,便将那雪花融成了气。   丝毫冷意也不留的,全化散进了空中去。   一下子,便温暖许多。   “大冬天的,受凉不好。”也不知是对谁说着,莫秋阑看了一眼朱雨君,“为我做事,总要你跑来跑去。”   他的指尖抚过朱雨君的颈侧。   大半被冬衣覆盖的颈侧。   仍是有少许微红的痕迹,暧昧如同低语。   那些,分明是他莫秋阑昨夜的作品。   然后莫秋阑微笑。   感受指下传来的薄凉和微颤。   这“做事”二字,包含良多。   朱雨君也笑,点头:“习惯了。京城一切安好。”   那并不出尘绝艳的笑容在那片雪水化作的氤氲中,也是分外好看的。   “嗯。”莫秋阑轻道。   “……能像这样说穿你的人,这世上并不多。”   “的确。”莫秋阑点头,忽一笑,“真是暴力。”   朱雨君看去,莫秋阑看的,分明是那处桌角。   钟未空坐过的那处桌角。   “叫人换了吧。”莫秋阑道。   有些疑惑,却没有丝毫迟疑或问询地,朱雨君答:“是。”   莫秋阑想起什么,抬手在那红梅上轻轻拂过。   似有热气迷蒙蒸腾而过。   袖离,眼前便是一枝清丽的白梅,微微颤着花瓣。   “你,还是适合白梅吧。”   莫秋阑语毕,已将那支白梅,插入朱雨君发髻,合着本就簪着的一支紫金镂空梅纹发簪,甚是相得。   然后莫秋阑抬眼,笑。   他的眼神犀利而忧郁。   而且侵略。   总喜欢对视,喜欢用眼神诱惑别人。哪怕你躲开,他还是会找到你的眼神,锁住不放。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 X``Τ ` 捌`零` . C`c   什么时候的事了。   深陷在这样的眼神里。   朱雨君想着,目送他施然甩袖,快步离开。   然后朱雨君轻叹,轻轻将手指按上那处桌角。   刚触及,便化作一大片的齑粉喷涌,无声扑上人脸。   却又在扑上的前一刻,化作更小的尘雾,消失在微风中。   雾中的朱雨君便笑了。   似是早料到会是这样。   “钟未空,你果然暴力。”   朱雨君轻声自语,又望向那已消失的挺拔墨影。   那人,走得太高了。   高得快要将自己迷失在山颠那层云重雾之中。   所以孤高,所以空落,所以寂寞。   所以要用那已无以伦比的权势与手腕来证明自己,让自己更孤高更空落更寂寞。   也所以,不敢将自己真心表露在他人面前的同时,渴望着他人的真心相待。   虽然这点,他是死也不肯承认的吧。   但那人不经意间流露的细致温暖,总如神来之笔,教自己欲罢不能。   就如这拂雪,就如这簪梅。   而且似乎,是仅对着自己。   虽然不甚确定。   也许如此,宁可相信。   朱雨君想到此,笑,微微纵容。   “到底谁,才是最疯狂的那一个呢……”   “但是,年岁差太多……”慕老大道,“突然消失了二十年……二十年前他站在武林颠峰时,怕就没有这样年轻吧。”   莫秋阑沉冷端持,望了眼身边女子,“你看那两个人,多少年岁?”   便是中锁慕老大和同为七锁之一的东锁郑绿腰。   “那九霄十六七吧,墨珠怕要更小一些,也许十五岁……”郑绿腰的声音轻了下去,全身也开始紧绷。   她虽是劲装打扮,但在合身的剪裁与不斐的衣料映衬下,照旧娇波流慧,细柳生姿。   她紧绷,自然不会是因为那两个还可称作孩子的年轻人。   而是,从刚才的对话里,她突然想起两个人。   只需要这样简单对话便可猜到的人,足以叫经历过那段时光的所有人闻之色变。   所以她的脸色变了:“不可能……”   她看向慕老大。   慕老大也看向她,接道:“二十年前忽然失踪的冷落秋。”   郑绿腰便是一个吸气,手脚冰凉:“你真觉得是他!”   “与墨珠对上的那感觉,和二十多年前我刚入武林时不自量力挑战冷落秋时非常像。也是那种深得叫人恐惧的力量。”慕老大道。   “胡说!那天对上墨珠,我不是也赶去了么,虽然没直接对上手,但他顶多也与我拼个半斤八两。”郑绿腰道。   “也许,他没有将功力放开……”慕老大说着,连自己都有些迷惑地皱起了眉。   “我怎么没看出来他留手?”郑绿腰冷道。   “哎说不上来……”   “难道是他自己都忘了自己有那样强的功力?”郑绿腰取笑道。   慕老大嘿嘿两声,一直静听的莫秋阑却是浑身一震。   极细微,却仍是被慕老大和郑绿腰发现了。   “王爷?”郑绿腰关切问道。   “这世上,本就没什么不可能。”莫秋阑轻轻一笑,却道了这么一句。   他眼中,却有什么异样的东西闪过激烈的光彩。   “王爷的意思——墨珠可能是冷落秋的后人?”慕老大问。   莫秋阑摇头不语。   袖微动。   他开始悠悠拨玩着食指上的白玉扳指。   “哎呀那他们一家早被善若水追杀得鸡飞狗跳?惹上那样恐怖的敌人,怕是早举家自尽了。可叹当年冷落秋躲避善若水的纠缠那样辛苦。”郑绿腰愣了愣,突然笑得花枝乱颤。   慕老大也愣了愣,突然想起来似的,又是嘿嘿两声笑。   “善若水啊……”莫秋阑也笑了起来,“长灵教教主,同样在二十年前突然失踪的绝顶高手。”   “两个年轻俊少携手徒步武林无人撄锋,威逼利诱地主导了钟氏军队与各教高手的联手,成了当年先皇取代钟氏王朝入主中原的最大障碍。而仅仅六年便功成名就却突然双双失踪,也不知跌碎多少少女芳心。”郑绿腰做势一叹。   “有什么可叹。”慕老大道,“他们俩早私定终身,善若水竟然还选在夺了武林大会头筹当下突然公布要和半招之差落败,居于第二的冷落秋终身厮守,若有违者,便杀了那变节者全家,男女老少一个不留,将全场的武林人士不论辈分高低全吓得眼珠都要瞪出来。又是那样两个杀人如切菜的,谁还敢去拆散他们?”   “虽说是对魔头中的魔头,手段暴虐是事实,但功绩不可灭,对我们这样也是黑暗角色的人来说,那可更是亲切得紧。他们一失踪,联合阵线顿散,不过两月便改朝换代,由王爷一族接掌江山。”郑绿腰笑着笑着,突然有些迟疑,“被你这样一说,我怎么有些觉得……”   “……那九霄给人的感觉,很像善若水?”莫秋阑挑眉道。   “不错。”郑绿腰垂眸恭道。   “太小了……难道他是善若水的后人?”慕老大接道,转向莫秋阑,“要不要去试试九霄的武功路数?”   “两人约好一起去找女人生孩子传承武学,倒也是极有可能。那样好的武功,没留传下来是在可惜。”郑绿腰仍自道,“只是为何要在二十年前双双消失,弄得长灵教一蹶不振?”   莫秋阑缓缓迈步离开,双眼望向不知名的远方,沉吟一般说着,像是对着一个虚空中的人,似笑似叹,“意想不到,才有意思。人间,本就不和平。不和平,才是人间的意义,不是么。”   他说着,眼神,不经意地,便瞟见了那花架下谈笑的两人。   突然低头一笑。   那一笑直如天神降世,竟是叫本欲开口的慕老大和郑绿腰全看得愣了去。   “你们先下去吧。”莫秋阑轻道。   再然后,就是方才的那一幕。   朱雨君苦笑一声,瞥向一边。   钟未空微微轻叹。   倒不是因为这险被偷香,而是因为呆立在花园各处偷窥此处的众美人一双双快要剥了自己的眼神。   莫秋阑啊莫秋阑,你这一招够绝,什么话都不用说什么事都不用干,自动会有人隔三差五找我麻烦。   我真崇拜你。   但莫秋阑听到这声叹,似乎更兴起,手上的力道也放松三分:“呵,而且死时的情况看来,该是由与他极亲近的,或者说不会防备的人——并且是个极强的高手,于身边一击致死。”   “什么时候。”钟未空按下情绪,也不在乎这个过近的距离,缓缓道。   “你应该会有印象,便是你们回京城前夜,一道逛夜市那晚。”   “……你告诉我这个,有什么意义,我高傲的王爷殿下?”   “哎呀,这还不简单么,我聪明的钟未空。我的人死了不少,你们那也有重大损失,这样有进有出才有意思,才能玩下去嘛。”莫秋阑挑眉笑。   该是狂洋恣意,从他身上传来,偏生变就独步天下。   独步天下。   ——便是这种由内而外流泻得仿佛与生俱来的独步天下,才是激励半年前的钟未空做一回“钟未空”这个人的来由。   不需强势如他覆手**,至少也可想想愿做的事,做做敢想的活。   一个那样的,全部都为自己而活的人。   钟未空很知道,莫秋阑说每一句话,都极有可能有他的目的。   现在,便是极有可能七殇之外,甚至七殇剩下的六人都不知道已有弟兄惨死的消息。   又或者,只有钟碍月知晓。   这个消息,对于钟碍月一手织就的以绝对信赖为丝线的关系网来说,是最大的冲击之一。   而借钟未空的口说出来,自是要比由他派人放出风声有力得多。   兵不血刃。   莫秋阑要的,便是这个吧。   钟未空想着,冷笑一声。   “还有件事,你也应该知道。”莫秋阑道。   “哦?”随意地应了一声,钟未空没有回头。   “长灵教训练顶级杀手的方式。”   “……如何?”   “那听似荒诞怪异又残忍的所谓两人一组,必须杀死对方才能成为合格者的说法。”   “哦。”钟未空随意轻笑一声。   莫秋阑深深望了钟未空一片泰然的脸,吊起一个笑意:“……其实并不如外界所说那样无稽,而是确有其事。听说是……在两人年幼时便结下一种极强大的咒术,是两人的灵魂瞬间合而为一然后分离回体。为了得到完整的灵魂活下去,只能杀死对方——所以便要使自己变强,而越强者,灵魂残缺的副作用便越明显,甚至痛苦到难以生存,于是便越要杀死对方……我说的对么?”   钟未空没回答。   只是身形和手臂极难察觉地微微一僵。   他听着莫秋阑的话,却一直看向那美丽的夕阳。   很专注地看着,近乎茫然。   茫然得似乎带些困惑和冷清。   美丽得像是趟着血的夕阳。   然后钟未空的手缓缓地轻飘飘地从桌上挪开,正视莫秋阑,突然一个抬头扬眉,一分笑意两分嘲弄三分随意四分骄纵,道:“说得对。的确——听说是。”   他笑的时候很清淡,绵远洒阔。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   整个高台的夕阳仿佛劈了一块地方,腾出让给晨曦,来罩在这个人身上。   于是另一边的夕阳似要烧成墨色烟火,辉煌吐焰。   一阵沉默。   风轻过,扫下两人彼此会意的笑容。   “该说的说完,不妨碍你们了。”钟未空说着,伸个懒腰,起身离开,远远地又加了一句,“何必总是招人厌。你的心,又不在争这天下。”   莫秋阑的眼神一深,却没说话。   只是转身,背靠着红漆木墙,手边捻过一枝插在高口青瓷暗花瓶中的红梅,凑在鼻边嗅着,笑意微噙。   莫秋阑看着那个背影。   那个背影,很强,很傲,很硬,很冷。   ——处变不惊,遇危不乱,对方任何对钟未空的挑衅惹恼都只是他反过来利用以达成任务的手段。   寻找一切可利用的条件,并确认可利用的程度,最大范围与深度地利用已达成自己的目的。   虽然有些没有人情味,但无疑最快捷,最有效率。   不论钟未空有没有那么点所谓善意,那长年累月积淀成下意识的思维习惯,优先于一切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这就是钟未空的思维。   原本的钟未空的思维。   长灵教最高杀手左鬼流焰,被莫氏王朝取代的钟氏王朝十三皇子,也就是第二顺位继承人的钟未空的思维。   但现在这个,似乎不一样了。   “……的确是变了。变得很不错。只是还未成形。这微微骄傲的动摇,更加不错。你说是不是。”莫秋阑愉快轻笑。   当莫秋阑看着钟未空的时候,朱雨君则是一直看着莫秋阑,此时便淡笑一声:“的确。而且他也将王爷看得很透。只是今天的王爷也不同往日,竟会如此多的表情和戏谑。”   “哎呀的确。”莫秋阑笑,将手中的梅枝轻轻拂过朱雨君的肩,语调转得轻柔,“城外,又下雪了么。”   “嗯。”朱雨君淡然一笑,眼中却似是另一种流光异彩,在那梅枝触到肩头时流散肆意,波光粼粼。   那梅枝是为扫雪。   但其实并未将雪扫掉。   而是在靠近时,便将那雪花融成了气。   丝毫冷意也不留的,全化散进了空中去。   一下子,便温暖许多。   “大冬天的,受凉不好。”也不知是对谁说着,莫秋阑看了一眼朱雨君,“为我做事,总要你跑来跑去。”   他的指尖抚过朱雨君的颈侧。   大半被冬衣覆盖的颈侧。   仍是有少许微红的痕迹,暧昧如同低语。   那些,分明是他莫秋阑昨夜的作品。   然后莫秋阑微笑。   感受指下传来的薄凉和微颤。   这“做事”二字,包含良多。   朱雨君也笑,点头:“习惯了。京城一切安好。”   那并不出尘绝艳的笑容在那片雪水化作的氤氲中,也是分外好看的。   “嗯。”莫秋阑轻道。   “……能像这样说穿你的人,这世上并不多。”   “的确。”莫秋阑点头,忽一笑,“真是暴力。”   朱雨君看去,莫秋阑看的,分明是那处桌角。   钟未空坐过的那处桌角。   “叫人换了吧。”莫秋阑道。   有些疑惑,却没有丝毫迟疑或问询地,朱雨君答:“是。”   莫秋阑想起什么,抬手在那红梅上轻轻拂过。   似有热气迷蒙蒸腾而过。   袖离,眼前便是一枝清丽的白梅,微微颤着花瓣。   “你,还是适合白梅吧。”   莫秋阑语毕,已将那支白梅,插入朱雨君发髻,合着本就簪着的一支紫金镂空梅纹发簪,甚是相得。   然后莫秋阑抬眼,笑。   他的眼神犀利而忧郁。   而且侵略。   总喜欢对视,喜欢用眼神诱惑别人。哪怕你躲开,他还是会找到你的眼神,锁住不放。   什么时候的事了。   深陷在这样的眼神里。   朱雨君想着,目送他施然甩袖,快步离开。   然后朱雨君轻叹,轻轻将手指按上那处桌角。   刚触及,便化作一大片的齑粉喷涌,无声扑上人脸。   却又在扑上的前一刻,化作更小的尘雾,消失在微风中。   雾中的朱雨君便笑了。   似是早料到会是这样。   “钟未空,你果然暴力。”   朱雨君轻声自语,又望向那已消失的挺拔墨影。   那人,走得太高了。   高得快要将自己迷失在山颠那层云重雾之中。   所以孤高,所以空落,所以寂寞。   所以要用那已无以伦比的权势与手腕来证明自己,让自己更孤高更空落更寂寞。   也所以,不敢将自己真心表露在他人面前的同时,渴望着他人的真心相待。   虽然这点,他是死也不肯承认的吧。   但那人不经意间流露的细致温暖,总如神来之笔,教自己欲罢不能。   就如这拂雪,就如这簪梅。   而且似乎,是仅对着自己。   虽然不甚确定。   也许如此,宁可相信。   朱雨君想到此,笑,微微纵容。   “到底谁,才是最疯狂的那一个呢……” 第十七章   一个月后。   元嘉国南部,济方城。   一片连一片的大红凑金围帐中,正杯盏交错人声鼎沸。   托着佳肴美酒侍者仆婢在狭小的过道间穿插而过,熟练游刃,且个个脸容皎好,面常带笑。   而坐在上首最中间的那位锦衣老者,正手抚长须,望着席中正站起向他祝酒的三人,笑得眼旁皱纹如刀刻般深。   老者,正是这济方城世袭城主,方留应。   席中西北角落,正放下手中精美烹制的猪蹄,笑容满面的一名普通侍者,抬头看向那上座时,似乎微微叹了口气。   这叹息,极轻极微,连那肴馔上四溢的香气都没打乱分毫。   方留应,济方城第八代继承者,延续旧业镇守边关重镇,同时沿袭家族历代积蓄的庞大家产,犹感不足。借助边关优势,私下经营各种违禁生意,同时搜刮城内民脂,数十年间已富可敌国。又苦心经营与朝中上下的良好关系,保证多年心血不致毁于一旦。   相传朝中大员多与他有所牵连。而那些不屑为伍的,他也总有机会与办法拉拢或者排挤失势,其中手段,自然不甚光明。   难就难在他将一切都拿捏的恰到好处,不多一分引起动乱猜忌,也不少一分落了自己便宜,实在是个中高手。   这种人,这看似和蔼可亲的方留应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侍者叹的,却是坐在方留应旁边,一脸严肃的另一位老者。   兵部侍郎,高望山高大人。   向以铁面无私不涉党派著称的高大人。   还是有一面之缘的。   那侍者笑。   能请到高大人坐镇,这面子可大了。   然后他收了托盘,回身时,不经意似的看向另一边。   最下座的席子中,几个穿着光鲜却不夺目的人,正安静地吃着面前的食物。   也不是全无说笑的。   那坐在最中间的俊逸男子就在向身边人说话,且对这对话内容看似相当有兴致。   那身边人只是微笑颔首,简短回话,便又笑。   一席水色长衫,幽幽雅雅覆在那略显过瘦的身形上,与这喜庆之时却无半点不协调。   不抢眼的容貌。   但看上去很舒服。   然后这人转过眼来。   和侍者的一碰。   电光火石。   一瞬划过。   一个继续走向厨房,一个继续回头微笑。   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走过回廊,侍者便将手中托盘转身交给刚好经过的侍女,那一时的笑容灿烂得将平凡容貌染上霞光,顺顺溜溜说出口的却是:“上个茅房。”   二楼的雅间,本不为筵席,而是作为贵客临时休息的场所,布置得简洁却华贵非常,每一个细节装点均可媲王家。   不过近日,的确是用对地方。   “啊,这茅房还真是华丽。”侍者刚推开门,就听见这么一句。   “耶噫的确,平生首见。”那侍者装模作样四顾一笑,鞠了个躬,“叫王爷在这无比华丽的茅房里等待小人,还真是幸莫大焉。”   莫秋阑笑,伸手就是轻微的嘶啦一声。   然后他手上就多了一张薄薄的膜子,人脸形状。   面前被破坏了易容的钟未空便轻轻一叹:“真会添麻烦。”   “因为我有添麻烦的权利。”莫秋阑一笑,却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钟未空挑起唇角,斜睨道:“那倒是。”   “看着这张脸,还是有些不适应。你的易容,的确完美。”   “不用夸我。你不就是想看看我生气的表情么。”钟未空一个冷笑。   “的确。”   钟未空的脸冷了下去,扬眉微睨,寒芒暴涨:“原来,钟碍月并没有在你手上。”   莫秋阑昂首一笑,傲气肆意:“是。”   “为何瞒我。”   “只是你一直自持,不肯开口询问钟碍月的下落,怪不得我。”   “那人是谁。”   “北秦世子……不,现在是正统皇子——单岫。”   “单岫……”钟未空的脑中迅速搜索关于这个人的一切,说了一句,“应该不是这张脸。”   “拥有你记忆中那张脸的单岫,已经被我派人暗杀了。”   “……所以现在这个,才是真正的单岫。”   “不错。”莫秋阑的眼中闪过激赏。   “所以他现在来找你麻烦——那为何会扯上钟碍月?”   “钟碍月只是不小心的牺牲品。”莫秋阑缓缓笑道,“那日我下了封战书给钟碍月,结果叫他损了两名弟兄。只是没料到他去又复返,却恰好碰上亲自现身的单岫,便被擒了去。听说还打出了本王的旗号,本王可是一直被钟碍月留下的人纠缠得烦心呢。”   “说得好生简单……”钟未空冷哼一声,想了想,“何必突然下那战书,又怎会如此凑巧碰上单岫——你突然得知单岫会在那废弃大屋中集结手下,可能有所图谋,时间紧迫来不及调遣精锐,便借花献佛邀了钟碍月去。反正他身为朝廷大员,也不可能当着你静章王手下的面与单岫联手或是袖手旁观。只要钟碍月出手,便是你少派几个顶尖高手也无妨了。也所以之后我们会遇上匆匆赶去那里增援的七锁,并且慕老大也不知道钟碍月被虏的事。”   莫秋阑一击掌以示赞赏,大笑道:“钟碍月碰不上单岫,便不会在我的高手圈中轻举妄动;碰上了,碍于他朝中大员的身份也只能照我设想的去做。”   “果然好计。”钟未空一声讥笑。   “只是我还是失算了。”莫秋阑微叹,“钟碍月,终不是我所能掌控的吧。”   沉默片刻,钟未空深吸一口气:“先叫人拆了房子迷惑思路,再用钟碍月的玉佩骗我到你处,又有何用。”   “有用的东西本王自然喜欢,强大的东西也喜欢得紧,本就是本王的东西,自然更要取回来。”莫秋阑笑得轻松,说得惬意,好像在说萝卜的名字叫萝卜白菜的名字叫白菜。   “我从不是你的手下。”钟未空一哼。   “你是我的战利品。”莫秋阑道。   钟未空一愣,快要绝倒,揉揉眉心:“……此话怎讲。”   “长灵教败在我手上那次的战利品,不就剩你一个了么,丢了多可惜。”别有深意的笑容,,莫秋阑似乎很开心,伸出手去,欣赏一样将钟未空的脸掰过来正对着自己,用力却是丝毫不留情面,甚至可说是钳了过来,“早就听说左鬼流焰智艺双绝通晓各国地理人文,可谓无奇不包无所不猎,只看一眼便知那不是单岫……本王可是众所周知的惜才如命。”   钟未空长长叹口气,表情松下,只道:“你想掌控的太多。连北秦皇室你都插手。”   “哦?我只是觉得那北秦世子蹊跷甚多。杀得了便是除去一患,杀不了便算作试探。反正皇家中人,对于这种事本就司空见惯,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   “一直没有正统皇室继承人而内斗异常激烈的北秦皇室,也有教你挂心的人?”钟未空嘴角扬起。   “假单岫作为世子已是最可能继承的人,虽然政绩平平作风低调,但那偶然爆出的相当有远见思虑亦相当成熟的决策,常常能一举化解开各国暗中的阴谋举动。最可贵的是他执行决策时从不显山露水,教所有人都难以发觉,然后继续过他的安生日子。”莫秋阑一笑,“太安生,就是我注意他的动机。”   “果然人就是不能过得太舒坦,不然就会被你盯上。”钟未空摇摇头,“真单岫在养精蓄锐。那些优秀决策也是他暗中策划的吧。”   “的确。但还是被我逼出来了。一时间光芒四溢,果断迅速铲除异己,一月后便被正式扶为皇子。”   “那倒是托你的福。作为世子隐藏的单岫死了,又怎会换一张脸皮出来当皇子?”   “你说呢。”微挑眉。   “……一直作为世子的伴读存在?”   “很接近。”莫秋阑点头,“只是做得更绝一点,当了二十二年仆从。”   钟未空愕然,转而笑道:“还真是韬光养晦。北秦王朝有个和你同样角色的北海王存在,叫他这样委屈几十年也是不得已。”   “错。”莫秋阑仰头,笑得张扬,“若我是那北海王,必不教单岫活过十载。”   钟未空便是无奈一笑。   这人的狂傲,从不掩饰。   “看来单岫待钟碍月也还不错。”莫秋阑并不介意地继续道。   “至少记得钟碍月喜欢水色衣衫。”   “不过他找的易容师父比你差远了。”   “单岫明知抓错了人,为何迟迟不放?”   “你说呢。”   一阵沉默。   “别忘了,那玉佩,是钟碍月留下的。”莫秋阑道。   他的背影亦傲岸。   而钟未空的视线便也穿过那肩膀,望向外头。   天阴着。   就像钟未空此时的心境。   只不过他的心境,要更复杂沉重微妙些。   莫秋阑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他是明白的。   他相信,即使全体七殇不认得,钟碍月也该是认识真正的单岫长什么样。   即使不认识,也知道遇上的不是莫秋阑的人,而真正莫秋阑的人马会紧跟其后出现。   若是他不愿意,那现场别说玉佩,头发也可以不留一根。   而且那块玉上留的墨龙红梅图,是以浮云掌法印上去的。   师叔“浮云仙子”柳浮云继承并发展创新而得名的“浮云掌”。   这掌法太过奇巧灵幻,这世上无人可以复制模拟,用这掌法造就的图案或文字,只要被他人稍稍改动,便可看出痕迹。   柳师叔只收了一个徒弟。   钟碍月。   声名鼎盛于十几年前,而突然绝迹并消失多年的这浮云掌法,他人不认得,在长灵教生活了二十年又是中流砥柱的流焰公子钟未空又怎会不认得。   就是因为太熟悉了。   所以他远远一看便知晓,这图案,未经任何改动。   也就是说,完全是钟碍月刻画的。   钟碍月自是知道,这样的图案,会教所有人把矛头指向莫秋阑。   等于是,钟碍月叫他钟未空到莫秋阑身边来。   而莫秋阑,似也乐得顺水推舟。   为何。   何用。   何必。   钟未空突然发现原来所谓的自由日子,才是被人操在掌中推来搡去,且浑然不知。   而且那“人”,不止一个。   却是个个强悍精明手段非常。   有一个,还是本该最亲最近的人。   他心里,忽然一痛。   谎言,利用。   被谎言利用,利用谎言。   他苦笑。   千头万绪。   于是抬头看天。   快,下雨了吧。   钟未空静静带好面具,经过莫秋阑的身侧,走了出去。   莫秋阑没有拦,也什么都没说。   钟未空一路走去,经过二楼回廊。   他突然停下。   他看见了一个人。   楼下园子一角,隔得有些遥远。   那个安静地站在红木栏杆的小桥上,看着桥下流水的背影。   似乎在发呆的水色背影。   然后钟未空笑起来。   这个人就是有着这样一种力量。   明明方才还在困惑着苦恼着阴暗着这人的捉摸不定,只要一见,便会不由自主平静下来安定下来温暖起来放心起来。   有风,起了。   卷起那满地的落梅,三两飘远。   打着转地划过桥上那人的背影,纠缠几圈,零落四散。   那一刻的场景,美得仿如梦幻。   一座桥,一个人,一场花雨。   那轻扬的发丝和袖口衣摆,在花雨中分外灵动。   而且,也确实动了。   只是,不是随风摆动,而是——直接向地上栽去!   钟未空心头一骇,还未回过神来,已接住了那坠倒的身形。   而那双眼往回一瞟,竟是——笑着的?!   “未空,有没人跟你说过,你很好骗?”一个熟悉无比的温润声音响起。   钟未空一个趔趄,差些栽倒。   嘴巴张合着愣了好一会儿,才在那人一直微笑的眼里找回声音,咬牙切齿:“钟•碍•月!!”   “啊我在的。”同样易了容的钟碍月指指还被钟未空攥手里的胳膊,笑得开心,“不是抓着么,我跑不了。”   钟碍月的脸是变了个样子,却连身形也变了。   又瘦了好多。   连他那正指着钟未空胳膊的手指,都瘦得仿佛只剩青白的骨节。   在筵席上,钟未空还没看出来他的身形,改变至此。   钟未空又气又急,一阵纠结,低吼了出来:“你又耍什么把戏?!”这回是真的火了,好不容易强压下音量,“你不知道单岫派了多少人监视你?把我骗到静章王那里不说,现在又引我出现,让单岫再盯上我?”   “嗯。”钟碍月收了些笑容,变成原来那个若有似无常年带着的微笑,道,“放心,我没事。”   这么一句,仿似牛头不对马嘴。   但钟未空却是重重舒了口气。   这,才是他的真实意思。   钟碍月会做什么,总有他的目的,就和莫秋阑一样。   所以即使让钟未空身陷虎穴也是一样。   并且,是一种信赖。   危险的信赖。   但钟未空除了苦笑,还能做什么呢。   也许人的感情就是这么一回事,只要得到别人的重视喜爱和信赖,那就算是自己不愿意的事情,也不忍推脱。   也许在自己也不知不觉的时候,感情已经堆积到忽然发现便要惊骇惶恐的程度。   虽然钟未空说不清楚这是什么,但很显然,就在方才的那一个担心之间,他突然发现了这个空挂了十年双胞胎哥哥头衔的人,竟在心里占了很大的分量。   大到可以让自己在没有丝毫考虑的情况下直接冲下去救人。   又是那个以绝对冷静为前提的自己从没出现过的情况。   这又是为何?   所以钟未空乱了,慌了。   他自然是可以慌乱的。   因为等他稍稍想想就知道,如果钟碍月要引他出现,便极有可能是——钟碍月的处境已经危险到必须马上离开。   也因他慌了,也乱了,所以只能说出最表层的那种怒气。   但是钟碍月听出来了。   而且他还轻拍了拍钟未空的肩,补了一句:“你没事,我也便安心了。”   那常年带着的看似温润实则近似机械漠然的笑容,那一刻是真的温暖得光耀心间。   即使隔了层面具。   钟未空也看出来了。   于是钟未空眼眸光波流转,似乎,有那么一点哽咽了。   他顺着那一拍的力道调整一下姿势和方向,笑:“……我现在并不危险,也不需要让单岫和莫秋阑对上。呃,虽然情况复杂起来我们也容易趁机跑路。”   ——钟碍月那一拍是有用点力的。钟未空便知,那是能让单岫派的监视者读不出唇语的方位。   “我明白,单岫需要我帮他完成大业,我暂时也没有危险。我只是有点担心你。让他们斗去,对我们来说总是安全点。”钟碍月道,平缓幽温的双目便染上一层带笑深意,“不过,让他们对上也危险,也许会闹得很大,牵扯进两个国家,那就不好收拾了。但这种情况,应该……”   钟未空便和钟碍月笑得一样狡猾,异口同声:“会很好玩。”   相视而笑,钟未空抱了抱钟碍月,又缓缓把脸埋进钟碍月的颈窝。   埋进那个带着疏离气息,却又让他不知为何就想陷进去的清冽体香里。   一阵意旋神迷。   看到方才钟碍月那个笑容的时候,钟未空竟突然觉得,心头起伏莫名。   有一些喧嚣澎湃却又似惊惧逃避的意念,一划而过。   钟碍月看着钟未空变换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背。   而钟未空的心里突然浮上另一种慌乱的情绪,瞬间撅住,漫溢开来。   ——鼻间的这个人的气息,他是这么的,不想放开。   一个月后。   元嘉国南部,济方城。   一片连一片的大红凑金围帐中,正杯盏交错人声鼎沸。   托着佳肴美酒侍者仆婢在狭小的过道间穿插而过,熟练游刃,且个个脸容皎好,面常带笑。   而坐在上首最中间的那位锦衣老者,正手抚长须,望着席中正站起向他祝酒的三人,笑得眼旁皱纹如刀刻般深。   老者,正是这济方城世袭城主,方留应。   席中西北角落,正放下手中精美烹制的猪蹄,笑容满面的一名普通侍者,抬头看向那上座时,似乎微微叹了口气。   这叹息,极轻极微,连那肴馔上四溢的香气都没打乱分毫。   方留应,济方城第八代继承者,延续旧业镇守边关重镇,同时沿袭家族历代积蓄的庞大家产,犹感不足。借助边关优势,私下经营各种违禁生意,同时搜刮城内民脂,数十年间已富可敌国。又苦心经营与朝中上下的良好关系,保证多年心血不致毁于一旦。   相传朝中大员多与他有所牵连。而那些不屑为伍的,他也总有机会与办法拉拢或者排挤失势,其中手段,自然不甚光明。   难就难在他将一切都拿捏的恰到好处,不多一分引起动乱猜忌,也不少一分落了自己便宜,实在是个中高手。   这种人,这看似和蔼可亲的方留应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侍者叹的,却是坐在方留应旁边,一脸严肃的另一位老者。   兵部侍郎,高望山高大人。   向以铁面无私不涉党派著称的高大人。   还是有一面之缘的。   那侍者笑。   能请到高大人坐镇,这面子可大了。   然后他收了托盘,回身时,不经意似的看向另一边。   最下座的席子中,几个穿着光鲜却不夺目的人,正安静地吃着面前的食物。   也不是全无说笑的。   那坐在最中间的俊逸男子就在向身边人说话,且对这对话内容看似相当有兴致。   那身边人只是微笑颔首,简短回话,便又笑。   一席水色长衫,幽幽雅雅覆在那略显过瘦的身形上,与这喜庆之时却无半点不协调。   不抢眼的容貌。   但看上去很舒服。   然后这人转过眼来。   和侍者的一碰。   电光火石。   一瞬划过。   一个继续走向厨房,一个继续回头微笑。   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走过回廊,侍者便将手中托盘转身交给刚好经过的侍女,那一时的笑容灿烂得将平凡容貌染上霞光,顺顺溜溜说出口的却是:“上个茅房。”   二楼的雅间,本不为筵席,而是作为贵客临时休息的场所,布置得简洁却华贵非常,每一个细节装点均可媲王家。   不过近日,的确是用对地方。   “啊,这茅房还真是华丽。”侍者刚推开门,就听见这么一句。   “耶噫的确,平生首见。”那侍者装模作样四顾一笑,鞠了个躬,“叫王爷在这无比华丽的茅房里等待小人,还真是幸莫大焉。”   莫秋阑笑,伸手就是轻微的嘶啦一声。   然后他手上就多了一张薄薄的膜子,人脸形状。   面前被破坏了易容的钟未空便轻轻一叹:“真会添麻烦。”   “因为我有添麻烦的权利。”莫秋阑一笑,却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钟未空挑起唇角,斜睨道:“那倒是。”   “看着这张脸,还是有些不适应。你的易容,的确完美。”   “不用夸我。你不就是想看看我生气的表情么。”钟未空一个冷笑。   “的确。”   钟未空的脸冷了下去,扬眉微睨,寒芒暴涨:“原来,钟碍月并没有在你手上。”   莫秋阑昂首一笑,傲气肆意:“是。”   “为何瞒我。”   “只是你一直自持,不肯开口询问钟碍月的下落,怪不得我。”   “那人是谁。”   “北秦世子……不,现在是正统皇子——单岫。”   “单岫……”钟未空的脑中迅速搜索关于这个人的一切,说了一句,“应该不是这张脸。”   “拥有你记忆中那张脸的单岫,已经被我派人暗杀了。”   “……所以现在这个,才是真正的单岫。”   “不错。”莫秋阑的眼中闪过激赏。   “所以他现在来找你麻烦——那为何会扯上钟碍月?”   “钟碍月只是不小心的牺牲品。”莫秋阑缓缓笑道,“那日我下了封战书给钟碍月,结果叫他损了两名弟兄。只是没料到他去又复返,却恰好碰上亲自现身的单岫,便被擒了去。听说还打出了本王的旗号,本王可是一直被钟碍月留下的人纠缠得烦心呢。”   “说得好生简单……”钟未空冷哼一声,想了想,“何必突然下那战书,又怎会如此凑巧碰上单岫——你突然得知单岫会在那废弃大屋中集结手下,可能有所图谋,时间紧迫来不及调遣精锐,便借花献佛邀了钟碍月去。反正他身为朝廷大员,也不可能当着你静章王手下的面与单岫联手或是袖手旁观。只要钟碍月出手,便是你少派几个顶尖高手也无妨了。也所以之后我们会遇上匆匆赶去那里增援的七锁,并且慕老大也不知道钟碍月被虏的事。”   莫秋阑一击掌以示赞赏,大笑道:“钟碍月碰不上单岫,便不会在我的高手圈中轻举妄动;碰上了,碍于他朝中大员的身份也只能照我设想的去做。”   “果然好计。”钟未空一声讥笑。   “只是我还是失算了。”莫秋阑微叹,“钟碍月,终不是我所能掌控的吧。”   沉默片刻,钟未空深吸一口气:“先叫人拆了房子迷惑思路,再用钟碍月的玉佩骗我到你处,又有何用。”   “有用的东西本王自然喜欢,强大的东西也喜欢得紧,本就是本王的东西,自然更要取回来。”莫秋阑笑得轻松,说得惬意,好像在说萝卜的名字叫萝卜白菜的名字叫白菜。   “我从不是你的手下。”钟未空一哼。   “你是我的战利品。”莫秋阑道。   钟未空一愣,快要绝倒,揉揉眉心:“……此话怎讲。”   “长灵教败在我手上那次的战利品,不就剩你一个了么,丢了多可惜。”别有深意的笑容,,莫秋阑似乎很开心,伸出手去,欣赏一样将钟未空的脸掰过来正对着自己,用力却是丝毫不留情面,甚至可说是钳了过来,“早就听说左鬼流焰智艺双绝通晓各国地理人文,可谓无奇不包无所不猎,只看一眼便知那不是单岫……本王可是众所周知的惜才如命。”   钟未空长长叹口气,表情松下,只道:“你想掌控的太多。连北秦皇室你都插手。”   “哦?我只是觉得那北秦世子蹊跷甚多。杀得了便是除去一患,杀不了便算作试探。反正皇家中人,对于这种事本就司空见惯,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   “一直没有正统皇室继承人而内斗异常激烈的北秦皇室,也有教你挂心的人?”钟未空嘴角扬起。   “假单岫作为世子已是最可能继承的人,虽然政绩平平作风低调,但那偶然爆出的相当有远见思虑亦相当成熟的决策,常常能一举化解开各国暗中的阴谋举动。最可贵的是他执行决策时从不显山露水,教所有人都难以发觉,然后继续过他的安生日子。”莫秋阑一笑,“太安生,就是我注意他的动机。”   “果然人就是不能过得太舒坦,不然就会被你盯上。”钟未空摇摇头,“真单岫在养精蓄锐。那些优秀决策也是他暗中策划的吧。”   “的确。但还是被我逼出来了。一时间光芒四溢,果断迅速铲除异己,一月后便被正式扶为皇子。”   “那倒是托你的福。作为世子隐藏的单岫死了,又怎会换一张脸皮出来当皇子?”   “你说呢。”微挑眉。   “……一直作为世子的伴读存在?”   “很接近。”莫秋阑点头,“只是做得更绝一点,当了二十二年仆从。”   钟未空愕然,转而笑道:“还真是韬光养晦。北秦王朝有个和你同样角色的北海王存在,叫他这样委屈几十年也是不得已。”   “错。”莫秋阑仰头,笑得张扬,“若我是那北海王,必不教单岫活过十载。”   钟未空便是无奈一笑。   这人的狂傲,从不掩饰。   “看来单岫待钟碍月也还不错。”莫秋阑并不介意地继续道。   “至少记得钟碍月喜欢水色衣衫。”   “不过他找的易容师父比你差远了。”   “单岫明知抓错了人,为何迟迟不放?”   “你说呢。”   一阵沉默。   “别忘了,那玉佩,是钟碍月留下的。”莫秋阑道。   他的背影亦傲岸。   而钟未空的视线便也穿过那肩膀,望向外头。   天阴着。   就像钟未空此时的心境。   只不过他的心境,要更复杂沉重微妙些。   莫秋阑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他是明白的。   他相信,即使全体七殇不认得,钟碍月也该是认识真正的单岫长什么样。   即使不认识,也知道遇上的不是莫秋阑的人,而真正莫秋阑的人马会紧跟其后出现。   若是他不愿意,那现场别说玉佩,头发也可以不留一根。   而且那块玉上留的墨龙红梅图,是以浮云掌法印上去的。   师叔“浮云仙子”柳浮云继承并发展创新而得名的“浮云掌”。   这掌法太过奇巧灵幻,这世上无人可以复制模拟,用这掌法造就的图案或文字,只要被他人稍稍改动,便可看出痕迹。   柳师叔只收了一个徒弟。   钟碍月。   声名鼎盛于十几年前,而突然绝迹并消失多年的这浮云掌法,他人不认得,在长灵教生活了二十年又是中流砥柱的流焰公子钟未空又怎会不认得。   就是因为太熟悉了。   所以他远远一看便知晓,这图案,未经任何改动。   也就是说,完全是钟碍月刻画的。   钟碍月自是知道,这样的图案,会教所有人把矛头指向莫秋阑。   等于是,钟碍月叫他钟未空到莫秋阑身边来。   而莫秋阑,似也乐得顺水推舟。   为何。   何用。   何必。   钟未空突然发现原来所谓的自由日子,才是被人操在掌中推来搡去,且浑然不知。   而且那“人”,不止一个。   却是个个强悍精明手段非常。   有一个,还是本该最亲最近的人。   他心里,忽然一痛。   谎言,利用。   被谎言利用,利用谎言。   他苦笑。   千头万绪。   于是抬头看天。   快,下雨了吧。   钟未空静静带好面具,经过莫秋阑的身侧,走了出去。   莫秋阑没有拦,也什么都没说。   钟未空一路走去,经过二楼回廊。   他突然停下。   他看见了一个人。   楼下园子一角,隔得有些遥远。   那个安静地站在红木栏杆的小桥上,看着桥下流水的背影。   似乎在发呆的水色背影。   然后钟未空笑起来。   这个人就是有着这样一种力量。   明明方才还在困惑着苦恼着阴暗着这人的捉摸不定,只要一见,便会不由自主平静下来安定下来温暖起来放心起来。   有风,起了。   卷起那满地的落梅,三两飘远。   打着转地划过桥上那人的背影,纠缠几圈,零落四散。   那一刻的场景,美得仿如梦幻。   一座桥,一个人,一场花雨。   那轻扬的发丝和袖口衣摆,在花雨中分外灵动。   而且,也确实动了。   只是,不是随风摆动,而是——直接向地上栽去!   钟未空心头一骇,还未回过神来,已接住了那坠倒的身形。   而那双眼往回一瞟,竟是——笑着的?!   “未空,有没人跟你说过,你很好骗?”一个熟悉无比的温润声音响起。   钟未空一个趔趄,差些栽倒。   嘴巴张合着愣了好一会儿,才在那人一直微笑的眼里找回声音,咬牙切齿:“钟•碍•月!!”   “啊我在的。”同样易了容的钟碍月指指还被钟未空攥手里的胳膊,笑得开心,“不是抓着么,我跑不了。”   钟碍月的脸是变了个样子,却连身形也变了。   又瘦了好多。   连他那正指着钟未空胳膊的手指,都瘦得仿佛只剩青白的骨节。   在筵席上,钟未空还没看出来他的身形,改变至此。   钟未空又气又急,一阵纠结,低吼了出来:“你又耍什么把戏?!”这回是真的火了,好不容易强压下音量,“你不知道单岫派了多少人监视你?把我骗到静章王那里不说,现在又引我出现,让单岫再盯上我?”   “嗯。”钟碍月收了些笑容,变成原来那个若有似无常年带着的微笑,道,“放心,我没事。”   这么一句,仿似牛头不对马嘴。   但钟未空却是重重舒了口气。   这,才是他的真实意思。   钟碍月会做什么,总有他的目的,就和莫秋阑一样。   所以即使让钟未空身陷虎穴也是一样。   并且,是一种信赖。   危险的信赖。   但钟未空除了苦笑,还能做什么呢。   也许人的感情就是这么一回事,只要得到别人的重视喜爱和信赖,那就算是自己不愿意的事情,也不忍推脱。   也许在自己也不知不觉的时候,感情已经堆积到忽然发现便要惊骇惶恐的程度。   虽然钟未空说不清楚这是什么,但很显然,就在方才的那一个担心之间,他突然发现了这个空挂了十年双胞胎哥哥头衔的人,竟在心里占了很大的分量。   大到可以让自己在没有丝毫考虑的情况下直接冲下去救人。   又是那个以绝对冷静为前提的自己从没出现过的情况。   这又是为何?   所以钟未空乱了,慌了。   他自然是可以慌乱的。   因为等他稍稍想想就知道,如果钟碍月要引他出现,便极有可能是——钟碍月的处境已经危险到必须马上离开。   也因他慌了,也乱了,所以只能说出最表层的那种怒气。   但是钟碍月听出来了。   而且他还轻拍了拍钟未空的肩,补了一句:“你没事,我也便安心了。”   那常年带着的看似温润实则近似机械漠然的笑容,那一刻是真的温暖得光耀心间。   即使隔了层面具。   钟未空也看出来了。   于是钟未空眼眸光波流转,似乎,有那么一点哽咽了。   他顺着那一拍的力道调整一下姿势和方向,笑:“……我现在并不危险,也不需要让单岫和莫秋阑对上。呃,虽然情况复杂起来我们也容易趁机跑路。”   ——钟碍月那一拍是有用点力的。钟未空便知,那是能让单岫派的监视者读不出唇语的方位。   “我明白,单岫需要我帮他完成大业,我暂时也没有危险。我只是有点担心你。让他们斗去,对我们来说总是安全点。”钟碍月道,平缓幽温的双目便染上一层带笑深意,“不过,让他们对上也危险,也许会闹得很大,牵扯进两个国家,那就不好收拾了。但这种情况,应该……”   钟未空便和钟碍月笑得一样狡猾,异口同声:“会很好玩。”   相视而笑,钟未空抱了抱钟碍月,又缓缓把脸埋进钟碍月的颈窝。   埋进那个带着疏离气息,却又让他不知为何就想陷进去的清冽体香里。   一阵意旋神迷。   看到方才钟碍月那个笑容的时候,钟未空竟突然觉得,心头起伏莫名。   有一些喧嚣澎湃却又似惊惧逃避的意念,一划而过。   钟碍月看着钟未空变换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背。   而钟未空的心里突然浮上另一种慌乱的情绪,瞬间撅住,漫溢开来。   ——鼻间的这个人的气息,他是这么的,不想放开。   一个月后。   元嘉国南部,济方城。   一片连一片的大红凑金围帐中,正杯盏交错人声鼎沸。   托着佳肴美酒侍者仆婢在狭小的过道间穿插而过,熟练游刃,且个个脸容皎好,面常带笑。   而坐在上首最中间的那位锦衣老者,正手抚长须,望着席中正站起向他祝酒的三人,笑得眼旁皱纹如刀刻般深。   老者,正是这济方城世袭城主,方留应。   席中西北角落,正放下手中精美烹制的猪蹄,笑容满面的一名普通侍者,抬头看向那上座时,似乎微微叹了口气。   这叹息,极轻极微,连那肴馔上四溢的香气都没打乱分毫。   方留应,济方城第八代继承者,延续旧业镇守边关重镇,同时沿袭家族历代积蓄的庞大家产,犹感不足。借助边关优势,私下经营各种违禁生意,同时搜刮城内民脂,数十年间已富可敌国。又苦心经营与朝中上下的良好关系,保证多年心血不致毁于一旦。   相传朝中大员多与他有所牵连。而那些不屑为伍的,他也总有机会与办法拉拢或者排挤失势,其中手段,自然不甚光明。   难就难在他将一切都拿捏的恰到好处,不多一分引起动乱猜忌,也不少一分落了自己便宜,实在是个中高手。   这种人,这看似和蔼可亲的方留应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侍者叹的,却是坐在方留应旁边,一脸严肃的另一位老者。   兵部侍郎,高望山高大人。   向以铁面无私不涉党派著称的高大人。   还是有一面之缘的。   那侍者笑。   能请到高大人坐镇,这面子可大了。   然后他收了托盘,回身时,不经意似的看向另一边。   最下座的席子中,几个穿着光鲜却不夺目的人,正安静地吃着面前的食物。   也不是全无说笑的。   那坐在最中间的俊逸男子就在向身边人说话,且对这对话内容看似相当有兴致。   那身边人只是微笑颔首,简短回话,便又笑。   一席水色长衫,幽幽雅雅覆在那略显过瘦的身形上,与这喜庆之时却无半点不协调。   不抢眼的容貌。   但看上去很舒服。   然后这人转过眼来。   和侍者的一碰。   电光火石。   一瞬划过。   一个继续走向厨房,一个继续回头微笑。   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走过回廊,侍者便将手中托盘转身交给刚好经过的侍女,那一时的笑容灿烂得将平凡容貌染上霞光,顺顺溜溜说出口的却是:“上个茅房。”   二楼的雅间,本不为筵席,而是作为贵客临时休息的场所,布置得简洁却华贵非常,每一个细节装点均可媲王家。   不过近日,的确是用对地方。   “啊,这茅房还真是华丽。”侍者刚推开门,就听见这么一句。   “耶噫的确,平生首见。”那侍者装模作样四顾一笑,鞠了个躬,“叫王爷在这无比华丽的茅房里等待小人,还真是幸莫大焉。”   莫秋阑笑,伸手就是轻微的嘶啦一声。   然后他手上就多了一张薄薄的膜子,人脸形状。   面前被破坏了易容的钟未空便轻轻一叹:“真会添麻烦。”   “因为我有添麻烦的权利。”莫秋阑一笑,却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钟未空挑起唇角,斜睨道:“那倒是。”   “看着这张脸,还是有些不适应。你的易容,的确完美。”   “不用夸我。你不就是想看看我生气的表情么。”钟未空一个冷笑。   “的确。”   钟未空的脸冷了下去,扬眉微睨,寒芒暴涨:“原来,钟碍月并没有在你手上。”   莫秋阑昂首一笑,傲气肆意:“是。”   “为何瞒我。”   “只是你一直自持,不肯开口询问钟碍月的下落,怪不得我。”   “那人是谁。”   “北秦世子……不,现在是正统皇子——单岫。”   “单岫……”钟未空的脑中迅速搜索关于这个人的一切,说了一句,“应该不是这张脸。”   “拥有你记忆中那张脸的单岫,已经被我派人暗杀了。”   “……所以现在这个,才是真正的单岫。”   “不错。”莫秋阑的眼中闪过激赏。   “所以他现在来找你麻烦——那为何会扯上钟碍月?”   “钟碍月只是不小心的牺牲品。”莫秋阑缓缓笑道,“那日我下了封战书给钟碍月,结果叫他损了两名弟兄。只是没料到他去又复返,却恰好碰上亲自现身的单岫,便被擒了去。听说还打出了本王的旗号,本王可是一直被钟碍月留下的人纠缠得烦心呢。”   “说得好生简单……”钟未空冷哼一声,想了想,“何必突然下那战书,又怎会如此凑巧碰上单岫——你突然得知单岫会在那废弃大屋中集结手下,可能有所图谋,时间紧迫来不及调遣精锐,便借花献佛邀了钟碍月去。反正他身为朝廷大员,也不可能当着你静章王手下的面与单岫联手或是袖手旁观。只要钟碍月出手,便是你少派几个顶尖高手也无妨了。也所以之后我们会遇上匆匆赶去那里增援的七锁,并且慕老大也不知道钟碍月被虏的事。”   莫秋阑一击掌以示赞赏,大笑道:“钟碍月碰不上单岫,便不会在我的高手圈中轻举妄动;碰上了,碍于他朝中大员的身份也只能照我设想的去做。”   “果然好计。”钟未空一声讥笑。   “只是我还是失算了。”莫秋阑微叹,“钟碍月,终不是我所能掌控的吧。”   沉默片刻,钟未空深吸一口气:“先叫人拆了房子迷惑思路,再用钟碍月的玉佩骗我到你处,又有何用。”   “有用的东西本王自然喜欢,强大的东西也喜欢得紧,本就是本王的东西,自然更要取回来。”莫秋阑笑得轻松,说得惬意,好像在说萝卜的名字叫萝卜白菜的名字叫白菜。   “我从不是你的手下。”钟未空一哼。   “你是我的战利品。”莫秋阑道。   钟未空一愣,快要绝倒,揉揉眉心:“……此话怎讲。”   “长灵教败在我手上那次的战利品,不就剩你一个了么,丢了多可惜。”别有深意的笑容,,莫秋阑似乎很开心,伸出手去,欣赏一样将钟未空的脸掰过来正对着自己,用力却是丝毫不留情面,甚至可说是钳了过来,“早就听说左鬼流焰智艺双绝通晓各国地理人文,可谓无奇不包无所不猎,只看一眼便知那不是单岫……本王可是众所周知的惜才如命。”   钟未空长长叹口气,表情松下,只道:“你想掌控的太多。连北秦皇室你都插手。”   “哦?我只是觉得那北秦世子蹊跷甚多。杀得了便是除去一患,杀不了便算作试探。反正皇家中人,对于这种事本就司空见惯,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   “一直没有正统皇室继承人而内斗异常激烈的北秦皇室,也有教你挂心的人?”钟未空嘴角扬起。   “假单岫作为世子已是最可能继承的人,虽然政绩平平作风低调,但那偶然爆出的相当有远见思虑亦相当成熟的决策,常常能一举化解开各国暗中的阴谋举动。最可贵的是他执行决策时从不显山露水,教所有人都难以发觉,然后继续过他的安生日子。”莫秋阑一笑,“太安生,就是我注意他的动机。”   “果然人就是不能过得太舒坦,不然就会被你盯上。”钟未空摇摇头,“真单岫在养精蓄锐。那些优秀决策也是他暗中策划的吧。”   “的确。但还是被我逼出来了。一时间光芒四溢,果断迅速铲除异己,一月后便被正式扶为皇子。”   “那倒是托你的福。作为世子隐藏的单岫死了,又怎会换一张脸皮出来当皇子?”   “你说呢。”微挑眉。   “……一直作为世子的伴读存在?”   “很接近。”莫秋阑点头,“只是做得更绝一点,当了二十二年仆从。”   钟未空愕然,转而笑道:“还真是韬光养晦。北秦王朝有个和你同样角色的北海王存在,叫他这样委屈几十年也是不得已。”   “错。”莫秋阑仰头,笑得张扬,“若我是那北海王,必不教单岫活过十载。”   钟未空便是无奈一笑。   这人的狂傲,从不掩饰。   “看来单岫待钟碍月也还不错。”莫秋阑并不介意地继续道。   “至少记得钟碍月喜欢水色衣衫。”   “不过他找的易容师父比你差远了。”   “单岫明知抓错了人,为何迟迟不放?”   “你说呢。”   一阵沉默。   “别忘了,那玉佩,是钟碍月留下的。”莫秋阑道。   他的背影亦傲岸。   而钟未空的视线便也穿过那肩膀,望向外头。   天阴着。   就像钟未空此时的心境。   只不过他的心境,要更复杂沉重微妙些。   莫秋阑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他是明白的。   他相信,即使全体七殇不认得,钟碍月也该是认识真正的单岫长什么样。   即使不认识,也知道遇上的不是莫秋阑的人,而真正莫秋阑的人马会紧跟其后出现。   若是他不愿意,那现场别说玉佩,头发也可以不留一根。   而且那块玉上留的墨龙红梅图,是以浮云掌法印上去的。   师叔“浮云仙子”柳浮云继承并发展创新而得名的“浮云掌”。   这掌法太过奇巧灵幻,这世上无人可以复制模拟,用这掌法造就的图案或文字,只要被他人稍稍改动,便可看出痕迹。   柳师叔只收了一个徒弟。   钟碍月。   声名鼎盛于十几年前,而突然绝迹并消失多年的这浮云掌法,他人不认得,在长灵教生活了二十年又是中流砥柱的流焰公子钟未空又怎会不认得。   就是因为太熟悉了。   所以他远远一看便知晓,这图案,未经任何改动。   也就是说,完全是钟碍月刻画的。   钟碍月自是知道,这样的图案,会教所有人把矛头指向莫秋阑。   等于是,钟碍月叫他钟未空到莫秋阑身边来。   而莫秋阑,似也乐得顺水推舟。   为何。   何用。   何必。   钟未空突然发现原来所谓的自由日子,才是被人操在掌中推来搡去,且浑然不知。   而且那“人”,不止一个。   却是个个强悍精明手段非常。   有一个,还是本该最亲最近的人。   他心里,忽然一痛。   谎言,利用。   被谎言利用,利用谎言。   他苦笑。   千头万绪。   于是抬头看天。   快,下雨了吧。   钟未空静静带好面具,经过莫秋阑的身侧,走了出去。   莫秋阑没有拦,也什么都没说。   钟未空一路走去,经过二楼回廊。   他突然停下。   他看见了一个人。   楼下园子一角,隔得有些遥远。   那个安静地站在红木栏杆的小桥上,看着桥下流水的背影。   似乎在发呆的水色背影。   然后钟未空笑起来。   这个人就是有着这样一种力量。   明明方才还在困惑着苦恼着阴暗着这人的捉摸不定,只要一见,便会不由自主平静下来安定下来温暖起来放心起来。   有风,起了。   卷起那满地的落梅,三两飘远。   打着转地划过桥上那人的背影,纠缠几圈,零落四散。   那一刻的场景,美得仿如梦幻。   一座桥,一个人,一场花雨。   那轻扬的发丝和袖口衣摆,在花雨中分外灵动。   而且,也确实动了。   只是,不是随风摆动,而是——直接向地上栽去!   钟未空心头一骇,还未回过神来,已接住了那坠倒的身形。   而那双眼往回一瞟,竟是——笑着的?!   “未空,有没人跟你说过,你很好骗?”一个熟悉无比的温润声音响起。   钟未空一个趔趄,差些栽倒。   嘴巴张合着愣了好一会儿,才在那人一直微笑的眼里找回声音,咬牙切齿:“钟•碍•月!!”   “啊我在的。”同样易了容的钟碍月指指还被钟未空攥手里的胳膊,笑得开心,“不是抓着么,我跑不了。”   钟碍月的脸是变了个样子,却连身形也变了。   又瘦了好多。   连他那正指着钟未空胳膊的手指,都瘦得仿佛只剩青白的骨节。   在筵席上,钟未空还没看出来他的身形,改变至此。   钟未空又气又急,一阵纠结,低吼了出来:“你又耍什么把戏?!”这回是真的火了,好不容易强压下音量,“你不知道单岫派了多少人监视你?把我骗到静章王那里不说,现在又引我出现,让单岫再盯上我?”   “嗯。”钟碍月收了些笑容,变成原来那个若有似无常年带着的微笑,道,“放心,我没事。”   这么一句,仿似牛头不对马嘴。   但钟未空却是重重舒了口气。   这,才是他的真实意思。   钟碍月会做什么,总有他的目的,就和莫秋阑一样。   所以即使让钟未空身陷虎穴也是一样。   并且,是一种信赖。   危险的信赖。   但钟未空除了苦笑,还能做什么呢。   也许人的感情就是这么一回事,只要得到别人的重视喜爱和信赖,那就算是自己不愿意的事情,也不忍推脱。   也许在自己也不知不觉的时候,感情已经堆积到忽然发现便要惊骇惶恐的程度。   虽然钟未空说不清楚这是什么,但很显然,就在方才的那一个担心之间,他突然发现了这个空挂了十年双胞胎哥哥头衔的人,竟在心里占了很大的分量。   大到可以让自己在没有丝毫考虑的情况下直接冲下去救人。   又是那个以绝对冷静为前提的自己从没出现过的情况。   这又是为何?   所以钟未空乱了,慌了。   他自然是可以慌乱的。   因为等他稍稍想想就知道,如果钟碍月要引他出现,便极有可能是——钟碍月的处境已经危险到必须马上离开。   也因他慌了,也乱了,所以只能说出最表层的那种怒气。   但是钟碍月听出来了。   而且他还轻拍了拍钟未空的肩,补了一句:“你没事,我也便安心了。”   那常年带着的看似温润实则近似机械漠然的笑容,那一刻是真的温暖得光耀心间。   即使隔了层面具。   钟未空也看出来了。   于是钟未空眼眸光波流转,似乎,有那么一点哽咽了。   他顺着那一拍的力道调整一下姿势和方向,笑:“……我现在并不危险,也不需要让单岫和莫秋阑对上。呃,虽然情况复杂起来我们也容易趁机跑路。”   ——钟碍月那一拍是有用点力的。钟未空便知,那是能让单岫派的监视者读不出唇语的方位。   “我明白,单岫需要我帮他完成大业,我暂时也没有危险。我只是有点担心你。让他们斗去,对我们来说总是安全点。”钟碍月道,平缓幽温的双目便染上一层带笑深意,“不过,让他们对上也危险,也许会闹得很大,牵扯进两个国家,那就不好收拾了。但这种情况,应该……”   钟未空便和钟碍月笑得一样狡猾,异口同声:“会很好玩。”   相视而笑,钟未空抱了抱钟碍月,又缓缓把脸埋进钟碍月的颈窝。   埋进那个带着疏离气息,却又让他不知为何就想陷进去的清冽体香里。   一阵意旋神迷。   看到方才钟碍月那个笑容的时候,钟未空竟突然觉得,心头起伏莫名。   有一些喧嚣澎湃却又似惊惧逃避的意念,一划而过。   钟碍月看着钟未空变换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背。   而钟未空的心里突然浮上另一种慌乱的情绪,瞬间撅住,漫溢开来。   ——鼻间的这个人的气息,他是这么的,不想放开。 第十八章   钟未空现在又是一个人。   入夜了。   但他还不想回去。   总是要留点时间给也暗中监视自己的莫秋阑的人有时间通报也让莫秋阑好好想想应敌之策。   至于单岫的人,想跟着就跟着吧。   要是现在回去叫他们逮住莫秋阑,那就直接没戏唱了。   所以他不急。   虽然正很悠闲地折了根树枝晃悠,心里却是平静不下来。   和杨飞盖建立默契那不奇怪。虽然总是吵架。   但那也是实实在在的默契,不需否认。   而这种默契也让钟未空新奇和快意。   而原来,和钟碍月的默契,并不亚于杨飞盖。   这就是血缘的魔力?   不论是否,可以肯定另一点:钟碍月,的确是有魔力的。   可以不需一个多余字眼,便教人心悦臣服的一种力量。   就像方才,他们说完那句会很好玩,钟碍月便只一句:“回去吧。”   而钟未空也便是一句:“好。”   没有对先前行为任何解释。   那一刻,钟未空压根没想起自己缺少并等待着一个解释。   所以对于钟未空来说,钟碍月的那种魅力并不是心悦臣服,而是另一种,可以归纳为安心的力量。   ——如果你寒冷,如果你害怕,那他就像是一盏温暖明灯,宁静陪伴,让你安然入睡。   钟碍月当然是一个人,而不是一盏灯。   但钟未空这时的确看到了,灯。   而且不只一盏,还是很多盏!   正在河面上漂泊无依,荧荧闪烁的微弱黄光。   “……河灯?”微微疑问了一句,钟未空走上前。   原来不知何时,他已走到了河边。   那洗衣时踩踏用的大石板上蹲着一个小小的人,身边放了一个篮子,里面是满满的各色纸船,一角放着好多支蜡烛。   那孩子脸朝河水,两手伸出,大概正在放河灯。   素色襦裙,暗绣着精致的花鸟图,半个裙脚都沾上了邋遢的泥水。   耶噫,是哪家的大小姐么,连把裙子拉上去一些都不晓得。   钟未空笑着想,蹲在那女孩子旁边:“不冷?”   那女孩豁然转头,惊讶地看着钟未空。   然后钟未空也呆了。   却不是因为那女孩子的长相。   虽然那女孩子也是长得不错——他呆了,是因为她脸上的两道泪痕。   就那转头惊讶间,还掉了一颗硕大的泪珠,顺着脸颊飞滑坠地。   钟未空说不出话来了。   如果他紧张或者惊吓了,他就会说不出话。   所以等那女孩子转过脸去擦了好一会儿泪痕再转回来疑惑地问了一句:“你是谁?”后,他才“啊”了一声。   “你又是谁?”钟未空道。   “关你什么事。”那女孩子一撇嘴,继续放河灯。   她那眼神,却是闪了一闪。   有些凄凉。   钟未空见了,只好笑道:“元宵还早着。”   “就是因为没到,才要现在放啊。”那女子倒是答得理所当然,“现在出发,等到元宵,便能漂到娘亲处了吧。”   语调平淡而忧伤,有些无奈,却并不绝望。   钟未空便一叹。   那手这样白嫩,已被冻得发红。   他猜到了,她是谁。   ——南蛮国送入我元嘉国,准备与莫氏小皇帝和亲的玉调公主。   在白天那筵席旁一角,草草布置的屏风后面,坐的就是她。   才十三四岁,便要背负和亲的使命,千里迢迢从南方赶去皇城。   一路风尘,一路冷落。   钟未空顺着她的眼神望向南方,一片昏暗的夜色。   萧索陆离。   他自然看不到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南蛮国都城,但他看到了另一个东西。   他的神经便立时紧绷了起来,所有细微声响与画面都瞬时扩大了十倍,静静收入眼耳。   那是一个,白影。   在树林中穿梭却异常灵敏。   灵敏得简直不像人类。   然后钟未空忽然一愣。   那,本就不是人类。   那是——白狐。   一时大喜,他竟然差些失笑。   然后他全身放松下来,对着那有些怀疑地看着自己的女孩子突然无比阳光地笑了笑,直让她看得一愣。   “哥哥来陪你放灯吧。”   ——————————————不妨月朦胧————————————————   “这是什么?”   听着质问,钟未空打了个哈欠,再伸了个拦腰,最后靠到门上,在晨光中向着那质问者回头,笑得无比惬意:“写着什么,就是什么。”   莫秋阑的笑容依旧,只是阴沉的脸色便更加不耐三分,忽又无奈地摇头冷笑:“算了,反正被骂的也不止我的人。”   钟未空轻松一耸肩,直身走人。   走了一段路,他又停下来,对着莫秋阑的屋子方向深吸了一口气,很欠扁地“哈•哈•哈!!”笑了三声。   最后一声是冲着单岫的屋子。   听到的或者就在暗处牢牢监视以至于听得格外清晰的自然不止十几人。   莫秋阑的脸色阴沉很好理解。   突然莫名其妙被单岫在这偏野之城盯上,即使他莫秋阑有高手相随,也是离他的近卫军十万八千里。和单岫抗上,真可谓陷身泥沼,自然是忙于应对。而那个使他来到这地方的人昨晚玩兴大发放河灯,被他和单岫的人分别在下游截了去,果然发现藏有蹊跷。   很明显的蹊跷。   河灯碰水半个时辰后便突然在灯面上现出龙飞凤舞的文字,还几乎每灯都不一样。   比如:   “你这个白痴”   “你怎么可以一直不知道你比猪还笨”   “知道自己笨了吧”   “此为天书,唯蠢材可见”   “若要我不知,除非你不蠢”   零零总总几十种说法,把他的人全看得脸色铁青!   而莫秋阑则是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就像现在,看着窗外不远处的钟未空两手叉腰仰天狂笑的样子竟不知该用何表情。   然后便是一声叹,他终究是摇头笑了出来。   而身边的众侍卫见了莫秋阑这个百年不遇的笑容,全体愣在当下。   而此时钟未空一阵大笑,心情颇爽。   然后他的笑意就在转了三个弯穿过两个回廊后僵在脸上。   准确说,他整个人都僵了。   ——如果有个漂亮又可爱印象中绝对温柔较弱的小女孩笑得云开雾散突然冲过来在你来不及打招呼的时候猛地揪住你的领子肆意摇晃一边还欢快地说着一堆不知名的话你会不会僵?   不只僵,钟未空觉得他要晕了。   “公主早……”他只好皱着眉挤了一个笑。   “……你知道我是公主?”玉调手上的动作倒是放轻,睁大眼睛,扑闪扑闪,很是惊喜,“你怎么知道的,又是算出来的?”   “啊,那个……”钟未空说漏嘴,只好咳一声道,“天机不可泄漏。”   他心下却咋舌不已。   昨晚上还那样温婉惹人怜的人,隔了一个晚上就变身了。   还好那几句从大叔口中听到腻的话竟然还能背得溜口,骗骗小女孩算是可以。   “昨晚你说你算出那些船回在中途突然失踪,我今日特地派了人去查,还真的是那样!”玉调继续兴奋道,“真的是河神出行不便见光,便全淹了去么?”   “耶噫我早说了嘛,我的神算鲜有失误。”钟未空挺挺胸堂,继续胡编乱造。突然听到一阵马蹄,不由愕然。   “来,我带你。”玉调这样说了句,径直跨上那由两个侍从牵上来棕色高马。   动作利索,显然是调教过的。   钟未空是很想叫好的,但他中途反应过来那句话,只愣愣说了句:“啥?”   “呃,还是我带你吧……”钟未空一阵冷汗。   “我学了五六年了,肯定比你强。而且这马只听我的。”玉调昂首道,颇是英气。   “那个……”   “你上是不上来?”语调转沉。   钟未空吞口口水,慢腾腾爬上去:“……好。”   马一开步,玉调就开始问起关于神道之术的事情,钟未空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小心言辞,不要说穿帮,甚是辛苦。   一路惹人注目地奔到市集旁,玉调终于拉了缰绳。   她突然下了马,站在卖小玩意的摊贩旁,拿起了一支木簪。   乌木制成,雕刻也不精致,只是线条流畅飘逸,簪在玉调乌黑的发髻上,甚是可爱。   小贩立刻迎上,钟未空也便无聊地拿起了这个高度恰能拿到的一把伞,随意把玩。   “那破伞有什么好的。”玉调仰起脖子,指指头上的木簪,对着钟未空笑道,“好看么?”   钟未空刚将那伞打开翻看,闻言低头。   阳光直直打在玉调那张童稚的脸上,映得那笑容像是种水果般光润。   从小深宫里什么都用最好的,对这些平民百姓的东西反而更有兴趣吧。   钟未空念过,脑筋突地一个不好使,竟是叹道:“真香艳。”   玉调愣了愣,笑容凝住。   然后双颊通红。   钟未空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因为那红不是羞的,是气的。   “别让我再听到第二遍!”一句怒斥,玉调水目圆瞪,伸手狠狠拍向马屁股,拔簪跺脚。   “呜哇~~~~~~~~~”钟未空的惨叫立刻冲天。   那马立时撒开蹄子狂奔而去,而钟未空也同时七晕八跌手舞足蹈东倒西歪一路招摇狂呼救命。   “喂!你不会真的一点都不会骑马吧?”见到此景,玉调反是担心起来,追上几步。   但那马和那人,早在一阵烟尘里无影无踪。   “算了,追不上了。追雷总会回到我这里……只是今日怎么这样烈,平时明明不会跑得那样快……那个人,希望不要半路摔下去……”这样想着,玉调有些闷闷地转身,看着手中的木簪,惴然皱眉。   ——她没看见,就在那手舞袖飘中,钟未空连发数十道指气穿透伞面,毫无声息地凝击而去,堪堪落在环状监视着的二十八人各处要害旁边半寸!   熙嚷的人群被那马势一闹,没有一人发现那被伞面遮掩的指风,也没人发现远近各处那些墙上柱上廊上瓦上忽然出现的二十八道凹痕。   道道足以致命的凹痕。   那功力深厚的二十八人,自然也全泰然自若。   钟未空的意思很明白。   他不要他们的命,但他们也不可动她。   她只是旁人。   “喜欢这簪子,大爷买了送你。”   忽然听到这样一句调笑声,正自懊悔的玉调愕然抬头。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兜了一圈马回来,看到的,便是这场景。   一个衣着相当富贵的年轻人,正抓着玉调手中的簪子,顺便也抓住了她的手,正满面春风地说着什么。   而玉调脸色焦急又愤怒,看着四周,却没有一个路人愿意解围,恼得眼睛湿润。   钟未空开始思索直接带马撞人顺便多踩几脚的后果,突然听到另一阵吆喝。   “什么事什么事!让开让开!”   钟未空回头一看,是巡查的捕头,正带了两个衙差急急往这边奔来。   是因为自己纵马狂奔而闻声赶来的吧。   他心里忽然就是一动。   嘴角就勾了起来。   “采花!!”   一个声音忽然大声道。   却不是钟未空。   钟未空刚想出声这样叫,却发现有人比他还早一步说了那前半句!   钟未空一愣,却没有丝毫滞疑地顺溜地补上后半句:“大盗!!”   一边将手中那伞麻利一收,直直扔了过去,手指顺势指向着前方,刚好对着那促狭公子的鼻子!   “采花大盗!!在哪里?!”   身着官服追到近旁的捕头噗地跳了出来,噌的一声抽了大刀横在胸前,一边吼着一边已经看到了钟未空的手指,顺着指向扭头便是一瞪。   那公子听到两道声音突然吼出来,本就吓了一跳,转眼一看便见一把伞呼啦一声正中自己而来,手忙脚乱,却也下意识地接了,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那头虎视眈眈瞪着自己的捕头,还有旁边直冲而来的高头大马。   那公子还没搞清楚状况,此时看了眼借机抽回手远远站开的玉调,她也正亦愁亦怨亦怒地看着自己,他竟是一时接不上话,张嘴嗯啊半天,低头去看伞。   他看到伞。   也顺便看到伞上面突然扔过来的烂菜叶!   “采花贼,哪里跑!”捕头和他的声音冲了过来!   “啊啊不是……”   那公子刚想辩解,突然被扔到脑袋上的半个烂地瓜砸得呼了声痛。   “还不是,刚才都看见啦!”   “怪不得这样轻佻,本来就是个采花贼!”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不断有人就地取材扔东西过去。   ——欺软怕硬是人的本性,无可厚非。但在某些时候某些情况下,总是可以放心地一泻心头之火。   年轻公子连说话的空隙都没有,从一直往后退到拔足狂奔,中途终于发现了这把伞存在的意义,想到要撑开来抵挡蔬菜瓜果。   看着急追而去的捕快一行人和拿着那把被钟未空的指风戳出了数十洞眼的破伞狼狈逃窜留下一路瓜果的贵公子,玉调终于一声笑出来。   而那个一身白色锦衣,紫冠束发,面容冷淡的年轻男子正蹲在地上。   他在看着地上,那被路人踩出来的一小滩污浊花泥。   他道:“瞧这花开得多好,就这样被踩了。”   悠悠叹着,却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偏生风度极好。   而钟未空已从马上下来,看着面前被赶集的人占了两边一半的大路,意犹未尽似的拍了拍马头,畅然道:“耶噫大城市的道路就是宽啊,大得都可以撒马狂奔!”   玉调回头看两人,猛然想明白,顿时笑得眼泪都要出来:“……这就是‘踩花’‘大道’?”   她笑的时候,钟未空已经蹲了下来,就在那白衣人蹲过的旁边。   而白衣人,就在说完那句话后,消失了。   现在的钟未空,也在看花泥。   只不过,是白衣人方才所指的花泥旁边的另一片。   白衣人踩过的那片。   更大一些的一滩泥泞痕迹。   拈了泥泞中仅存的一朵花在手,钟未空微微吸气,扔掉花,直起身来。   他知道,那片花泥,也是被多人踩过。   一共留下十一个鞋痕,深浅大小各不一,九个右脚鞋印,余下左脚。   却没有一个,是那白衣人留下的。   那白衣人只是突然出现在那个地方,喊了一声,蹲下来叹了句,然后站起来,离开。   这期间,脚没有挪过位置。   而那个位置,却没有在这片极易留下痕迹的泥中印下丝毫。   ——要多深厚的轻功,才能做到如此?   如果是钟未空自己,怕也只能堪堪到这个程度吧。   若是和他正面对上,有几成胜算?   钟未空突然便有些气血上涌,跃跃欲试。   那白衣人是个,极不简单的人。   但,也是个极有趣的人。   所以才会在方才,和自己默契地说出“踩花大道”来。   钟未空笑。   又强又好玩的人,他喜欢。   “你喜欢就好。”   突然一个极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钟未空猛然一惊!   那道白影,重现!   钟未空惊此人的轻功之好,消失和突然出现都那样叫他惊诧;惊此人怎能猜出自己脑中所想;更惊此人就趁着他一沉思一呆愣的当口,将他按到旁边布庄的桌台上,压了上去。   唇,就被堵上了!!   钟未空现在又是一个人。   入夜了。   但他还不想回去。   总是要留点时间给也暗中监视自己的莫秋阑的人有时间通报也让莫秋阑好好想想应敌之策。   至于单岫的人,想跟着就跟着吧。   要是现在回去叫他们逮住莫秋阑,那就直接没戏唱了。   所以他不急。   虽然正很悠闲地折了根树枝晃悠,心里却是平静不下来。   和杨飞盖建立默契那不奇怪。虽然总是吵架。   但那也是实实在在的默契,不需否认。   而这种默契也让钟未空新奇和快意。   而原来,和钟碍月的默契,并不亚于杨飞盖。   这就是血缘的魔力?   不论是否,可以肯定另一点:钟碍月,的确是有魔力的。   可以不需一个多余字眼,便教人心悦臣服的一种力量。   就像方才,他们说完那句会很好玩,钟碍月便只一句:“回去吧。”   而钟未空也便是一句:“好。”   没有对先前行为任何解释。   那一刻,钟未空压根没想起自己缺少并等待着一个解释。   所以对于钟未空来说,钟碍月的那种魅力并不是心悦臣服,而是另一种,可以归纳为安心的力量。   ——如果你寒冷,如果你害怕,那他就像是一盏温暖明灯,宁静陪伴,让你安然入睡。   钟碍月当然是一个人,而不是一盏灯。   但钟未空这时的确看到了,灯。   而且不只一盏,还是很多盏!   正在河面上漂泊无依,荧荧闪烁的微弱黄光。   “……河灯?”微微疑问了一句,钟未空走上前。   原来不知何时,他已走到了河边。   那洗衣时踩踏用的大石板上蹲着一个小小的人,身边放了一个篮子,里面是满满的各色纸船,一角放着好多支蜡烛。   那孩子脸朝河水,两手伸出,大概正在放河灯。   素色襦裙,暗绣着精致的花鸟图,半个裙脚都沾上了邋遢的泥水。   耶噫,是哪家的大小姐么,连把裙子拉上去一些都不晓得。   钟未空笑着想,蹲在那女孩子旁边:“不冷?”   那女孩豁然转头,惊讶地看着钟未空。   然后钟未空也呆了。   却不是因为那女孩子的长相。   虽然那女孩子也是长得不错——他呆了,是因为她脸上的两道泪痕。   就那转头惊讶间,还掉了一颗硕大的泪珠,顺着脸颊飞滑坠地。   钟未空说不出话来了。   如果他紧张或者惊吓了,他就会说不出话。   所以等那女孩子转过脸去擦了好一会儿泪痕再转回来疑惑地问了一句:“你是谁?”后,他才“啊”了一声。   “你又是谁?”钟未空道。   “关你什么事。”那女孩子一撇嘴,继续放河灯。   她那眼神,却是闪了一闪。   有些凄凉。   钟未空见了,只好笑道:“元宵还早着。”   “就是因为没到,才要现在放啊。”那女子倒是答得理所当然,“现在出发,等到元宵,便能漂到娘亲处了吧。”   语调平淡而忧伤,有些无奈,却并不绝望。   钟未空便一叹。   那手这样白嫩,已被冻得发红。   他猜到了,她是谁。   ——南蛮国送入我元嘉国,准备与莫氏小皇帝和亲的玉调公主。   在白天那筵席旁一角,草草布置的屏风后面,坐的就是她。   才十三四岁,便要背负和亲的使命,千里迢迢从南方赶去皇城。   一路风尘,一路冷落。   钟未空顺着她的眼神望向南方,一片昏暗的夜色。   萧索陆离。   他自然看不到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南蛮国都城,但他看到了另一个东西。   他的神经便立时紧绷了起来,所有细微声响与画面都瞬时扩大了十倍,静静收入眼耳。   那是一个,白影。   在树林中穿梭却异常灵敏。   灵敏得简直不像人类。   然后钟未空忽然一愣。   那,本就不是人类。   那是——白狐。   一时大喜,他竟然差些失笑。   然后他全身放松下来,对着那有些怀疑地看着自己的女孩子突然无比阳光地笑了笑,直让她看得一愣。   “哥哥来陪你放灯吧。”   ——————————————不妨月朦胧————————————————   “这是什么?”   听着质问,钟未空打了个哈欠,再伸了个拦腰,最后靠到门上,在晨光中向着那质问者回头,笑得无比惬意:“写着什么,就是什么。”   莫秋阑的笑容依旧,只是阴沉的脸色便更加不耐三分,忽又无奈地摇头冷笑:“算了,反正被骂的也不止我的人。”   钟未空轻松一耸肩,直身走人。   走了一段路,他又停下来,对着莫秋阑的屋子方向深吸了一口气,很欠扁地“哈•哈•哈!!”笑了三声。   最后一声是冲着单岫的屋子。   听到的或者就在暗处牢牢监视以至于听得格外清晰的自然不止十几人。   莫秋阑的脸色阴沉很好理解。   突然莫名其妙被单岫在这偏野之城盯上,即使他莫秋阑有高手相随,也是离他的近卫军十万八千里。和单岫抗上,真可谓陷身泥沼,自然是忙于应对。而那个使他来到这地方的人昨晚玩兴大发放河灯,被他和单岫的人分别在下游截了去,果然发现藏有蹊跷。   很明显的蹊跷。   河灯碰水半个时辰后便突然在灯面上现出龙飞凤舞的文字,还几乎每灯都不一样。   比如:   “你这个白痴”   “你怎么可以一直不知道你比猪还笨”   “知道自己笨了吧”   “此为天书,唯蠢材可见”   “若要我不知,除非你不蠢”   零零总总几十种说法,把他的人全看得脸色铁青!   而莫秋阑则是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就像现在,看着窗外不远处的钟未空两手叉腰仰天狂笑的样子竟不知该用何表情。   然后便是一声叹,他终究是摇头笑了出来。   而身边的众侍卫见了莫秋阑这个百年不遇的笑容,全体愣在当下。   而此时钟未空一阵大笑,心情颇爽。   然后他的笑意就在转了三个弯穿过两个回廊后僵在脸上。   准确说,他整个人都僵了。   ——如果有个漂亮又可爱印象中绝对温柔较弱的小女孩笑得云开雾散突然冲过来在你来不及打招呼的时候猛地揪住你的领子肆意摇晃一边还欢快地说着一堆不知名的话你会不会僵?   不只僵,钟未空觉得他要晕了。   “公主早……”他只好皱着眉挤了一个笑。   “……你知道我是公主?”玉调手上的动作倒是放轻,睁大眼睛,扑闪扑闪,很是惊喜,“你怎么知道的,又是算出来的?”   “啊,那个……”钟未空说漏嘴,只好咳一声道,“天机不可泄漏。”   他心下却咋舌不已。   昨晚上还那样温婉惹人怜的人,隔了一个晚上就变身了。   还好那几句从大叔口中听到腻的话竟然还能背得溜口,骗骗小女孩算是可以。   “昨晚你说你算出那些船回在中途突然失踪,我今日特地派了人去查,还真的是那样!”玉调继续兴奋道,“真的是河神出行不便见光,便全淹了去么?”   “耶噫我早说了嘛,我的神算鲜有失误。”钟未空挺挺胸堂,继续胡编乱造。突然听到一阵马蹄,不由愕然。   “来,我带你。”玉调这样说了句,径直跨上那由两个侍从牵上来棕色高马。   动作利索,显然是调教过的。   钟未空是很想叫好的,但他中途反应过来那句话,只愣愣说了句:“啥?”   “呃,还是我带你吧……”钟未空一阵冷汗。   “我学了五六年了,肯定比你强。而且这马只听我的。”玉调昂首道,颇是英气。   “那个……”   “你上是不上来?”语调转沉。   钟未空吞口口水,慢腾腾爬上去:“……好。”   马一开步,玉调就开始问起关于神道之术的事情,钟未空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小心言辞,不要说穿帮,甚是辛苦。   一路惹人注目地奔到市集旁,玉调终于拉了缰绳。   她突然下了马,站在卖小玩意的摊贩旁,拿起了一支木簪。   乌木制成,雕刻也不精致,只是线条流畅飘逸,簪在玉调乌黑的发髻上,甚是可爱。   小贩立刻迎上,钟未空也便无聊地拿起了这个高度恰能拿到的一把伞,随意把玩。   “那破伞有什么好的。”玉调仰起脖子,指指头上的木簪,对着钟未空笑道,“好看么?”   钟未空刚将那伞打开翻看,闻言低头。   阳光直直打在玉调那张童稚的脸上,映得那笑容像是种水果般光润。   从小深宫里什么都用最好的,对这些平民百姓的东西反而更有兴趣吧。   钟未空念过,脑筋突地一个不好使,竟是叹道:“真香艳。”   玉调愣了愣,笑容凝住。   然后双颊通红。   钟未空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因为那红不是羞的,是气的。   “别让我再听到第二遍!”一句怒斥,玉调水目圆瞪,伸手狠狠拍向马屁股,拔簪跺脚。   “呜哇~~~~~~~~~”钟未空的惨叫立刻冲天。   那马立时撒开蹄子狂奔而去,而钟未空也同时七晕八跌手舞足蹈东倒西歪一路招摇狂呼救命。   “喂!你不会真的一点都不会骑马吧?”见到此景,玉调反是担心起来,追上几步。   但那马和那人,早在一阵烟尘里无影无踪。   “算了,追不上了。追雷总会回到我这里……只是今日怎么这样烈,平时明明不会跑得那样快……那个人,希望不要半路摔下去……”这样想着,玉调有些闷闷地转身,看着手中的木簪,惴然皱眉。   ——她没看见,就在那手舞袖飘中,钟未空连发数十道指气穿透伞面,毫无声息地凝击而去,堪堪落在环状监视着的二十八人各处要害旁边半寸!   熙嚷的人群被那马势一闹,没有一人发现那被伞面遮掩的指风,也没人发现远近各处那些墙上柱上廊上瓦上忽然出现的二十八道凹痕。   道道足以致命的凹痕。   那功力深厚的二十八人,自然也全泰然自若。   钟未空的意思很明白。   他不要他们的命,但他们也不可动她。   她只是旁人。   “喜欢这簪子,大爷买了送你。”   忽然听到这样一句调笑声,正自懊悔的玉调愕然抬头。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兜了一圈马回来,看到的,便是这场景。   一个衣着相当富贵的年轻人,正抓着玉调手中的簪子,顺便也抓住了她的手,正满面春风地说着什么。   而玉调脸色焦急又愤怒,看着四周,却没有一个路人愿意解围,恼得眼睛湿润。   钟未空开始思索直接带马撞人顺便多踩几脚的后果,突然听到另一阵吆喝。   “什么事什么事!让开让开!”   钟未空回头一看,是巡查的捕头,正带了两个衙差急急往这边奔来。   是因为自己纵马狂奔而闻声赶来的吧。   他心里忽然就是一动。   嘴角就勾了起来。   “采花!!”   一个声音忽然大声道。   却不是钟未空。   钟未空刚想出声这样叫,却发现有人比他还早一步说了那前半句!   钟未空一愣,却没有丝毫滞疑地顺溜地补上后半句:“大盗!!”   一边将手中那伞麻利一收,直直扔了过去,手指顺势指向着前方,刚好对着那促狭公子的鼻子!   “采花大盗!!在哪里?!”   身着官服追到近旁的捕头噗地跳了出来,噌的一声抽了大刀横在胸前,一边吼着一边已经看到了钟未空的手指,顺着指向扭头便是一瞪。   那公子听到两道声音突然吼出来,本就吓了一跳,转眼一看便见一把伞呼啦一声正中自己而来,手忙脚乱,却也下意识地接了,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那头虎视眈眈瞪着自己的捕头,还有旁边直冲而来的高头大马。   那公子还没搞清楚状况,此时看了眼借机抽回手远远站开的玉调,她也正亦愁亦怨亦怒地看着自己,他竟是一时接不上话,张嘴嗯啊半天,低头去看伞。   他看到伞。   也顺便看到伞上面突然扔过来的烂菜叶!   “采花贼,哪里跑!”捕头和他的声音冲了过来!   “啊啊不是……”   那公子刚想辩解,突然被扔到脑袋上的半个烂地瓜砸得呼了声痛。   “还不是,刚才都看见啦!”   “怪不得这样轻佻,本来就是个采花贼!”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不断有人就地取材扔东西过去。   ——欺软怕硬是人的本性,无可厚非。但在某些时候某些情况下,总是可以放心地一泻心头之火。   年轻公子连说话的空隙都没有,从一直往后退到拔足狂奔,中途终于发现了这把伞存在的意义,想到要撑开来抵挡蔬菜瓜果。   看着急追而去的捕快一行人和拿着那把被钟未空的指风戳出了数十洞眼的破伞狼狈逃窜留下一路瓜果的贵公子,玉调终于一声笑出来。   而那个一身白色锦衣,紫冠束发,面容冷淡的年轻男子正蹲在地上。   他在看着地上,那被路人踩出来的一小滩污浊花泥。   他道:“瞧这花开得多好,就这样被踩了。”   悠悠叹着,却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偏生风度极好。   而钟未空已从马上下来,看着面前被赶集的人占了两边一半的大路,意犹未尽似的拍了拍马头,畅然道:“耶噫大城市的道路就是宽啊,大得都可以撒马狂奔!”   玉调回头看两人,猛然想明白,顿时笑得眼泪都要出来:“……这就是‘踩花’‘大道’?”   她笑的时候,钟未空已经蹲了下来,就在那白衣人蹲过的旁边。   而白衣人,就在说完那句话后,消失了。   现在的钟未空,也在看花泥。   只不过,是白衣人方才所指的花泥旁边的另一片。   白衣人踩过的那片。   更大一些的一滩泥泞痕迹。   拈了泥泞中仅存的一朵花在手,钟未空微微吸气,扔掉花,直起身来。   他知道,那片花泥,也是被多人踩过。   一共留下十一个鞋痕,深浅大小各不一,九个右脚鞋印,余下左脚。   却没有一个,是那白衣人留下的。   那白衣人只是突然出现在那个地方,喊了一声,蹲下来叹了句,然后站起来,离开。   这期间,脚没有挪过位置。   而那个位置,却没有在这片极易留下痕迹的泥中印下丝毫。   ——要多深厚的轻功,才能做到如此?   如果是钟未空自己,怕也只能堪堪到这个程度吧。   若是和他正面对上,有几成胜算?   钟未空突然便有些气血上涌,跃跃欲试。   那白衣人是个,极不简单的人。   但,也是个极有趣的人。   所以才会在方才,和自己默契地说出“踩花大道”来。   钟未空笑。   又强又好玩的人,他喜欢。   “你喜欢就好。”   突然一个极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钟未空猛然一惊!   那道白影,重现!   钟未空惊此人的轻功之好,消失和突然出现都那样叫他惊诧;惊此人怎能猜出自己脑中所想;更惊此人就趁着他一沉思一呆愣的当口,将他按到旁边布庄的桌台上,压了上去。   唇,就被堵上了!!   钟未空现在又是一个人。   入夜了。   但他还不想回去。   总是要留点时间给也暗中监视自己的莫秋阑的人有时间通报也让莫秋阑好好想想应敌之策。   至于单岫的人,想跟着就跟着吧。   要是现在回去叫他们逮住莫秋阑,那就直接没戏唱了。   所以他不急。   虽然正很悠闲地折了根树枝晃悠,心里却是平静不下来。   和杨飞盖建立默契那不奇怪。虽然总是吵架。   但那也是实实在在的默契,不需否认。   而这种默契也让钟未空新奇和快意。   而原来,和钟碍月的默契,并不亚于杨飞盖。   这就是血缘的魔力?   不论是否,可以肯定另一点:钟碍月,的确是有魔力的。   可以不需一个多余字眼,便教人心悦臣服的一种力量。   就像方才,他们说完那句会很好玩,钟碍月便只一句:“回去吧。”   而钟未空也便是一句:“好。”   没有对先前行为任何解释。   那一刻,钟未空压根没想起自己缺少并等待着一个解释。   所以对于钟未空来说,钟碍月的那种魅力并不是心悦臣服,而是另一种,可以归纳为安心的力量。   ——如果你寒冷,如果你害怕,那他就像是一盏温暖明灯,宁静陪伴,让你安然入睡。   钟碍月当然是一个人,而不是一盏灯。   但钟未空这时的确看到了,灯。   而且不只一盏,还是很多盏!   正在河面上漂泊无依,荧荧闪烁的微弱黄光。   “……河灯?”微微疑问了一句,钟未空走上前。   原来不知何时,他已走到了河边。   那洗衣时踩踏用的大石板上蹲着一个小小的人,身边放了一个篮子,里面是满满的各色纸船,一角放着好多支蜡烛。   那孩子脸朝河水,两手伸出,大概正在放河灯。   素色襦裙,暗绣着精致的花鸟图,半个裙脚都沾上了邋遢的泥水。   耶噫,是哪家的大小姐么,连把裙子拉上去一些都不晓得。   钟未空笑着想,蹲在那女孩子旁边:“不冷?”   那女孩豁然转头,惊讶地看着钟未空。   然后钟未空也呆了。   却不是因为那女孩子的长相。   虽然那女孩子也是长得不错——他呆了,是因为她脸上的两道泪痕。   就那转头惊讶间,还掉了一颗硕大的泪珠,顺着脸颊飞滑坠地。   钟未空说不出话来了。   如果他紧张或者惊吓了,他就会说不出话。   所以等那女孩子转过脸去擦了好一会儿泪痕再转回来疑惑地问了一句:“你是谁?”后,他才“啊”了一声。   “你又是谁?”钟未空道。   “关你什么事。”那女孩子一撇嘴,继续放河灯。   她那眼神,却是闪了一闪。   有些凄凉。   钟未空见了,只好笑道:“元宵还早着。”   “就是因为没到,才要现在放啊。”那女子倒是答得理所当然,“现在出发,等到元宵,便能漂到娘亲处了吧。”   语调平淡而忧伤,有些无奈,却并不绝望。   钟未空便一叹。   那手这样白嫩,已被冻得发红。   他猜到了,她是谁。   ——南蛮国送入我元嘉国,准备与莫氏小皇帝和亲的玉调公主。   在白天那筵席旁一角,草草布置的屏风后面,坐的就是她。   才十三四岁,便要背负和亲的使命,千里迢迢从南方赶去皇城。   一路风尘,一路冷落。   钟未空顺着她的眼神望向南方,一片昏暗的夜色。   萧索陆离。   他自然看不到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南蛮国都城,但他看到了另一个东西。   他的神经便立时紧绷了起来,所有细微声响与画面都瞬时扩大了十倍,静静收入眼耳。   那是一个,白影。   在树林中穿梭却异常灵敏。   灵敏得简直不像人类。   然后钟未空忽然一愣。   那,本就不是人类。   那是——白狐。   一时大喜,他竟然差些失笑。   然后他全身放松下来,对着那有些怀疑地看着自己的女孩子突然无比阳光地笑了笑,直让她看得一愣。   “哥哥来陪你放灯吧。”   ——————————————不妨月朦胧————————————————   “这是什么?”   听着质问,钟未空打了个哈欠,再伸了个拦腰,最后靠到门上,在晨光中向着那质问者回头,笑得无比惬意:“写着什么,就是什么。”   莫秋阑的笑容依旧,只是阴沉的脸色便更加不耐三分,忽又无奈地摇头冷笑:“算了,反正被骂的也不止我的人。”   钟未空轻松一耸肩,直身走人。   走了一段路,他又停下来,对着莫秋阑的屋子方向深吸了一口气,很欠扁地“哈•哈•哈!!”笑了三声。   最后一声是冲着单岫的屋子。   听到的或者就在暗处牢牢监视以至于听得格外清晰的自然不止十几人。   莫秋阑的脸色阴沉很好理解。   突然莫名其妙被单岫在这偏野之城盯上,即使他莫秋阑有高手相随,也是离他的近卫军十万八千里。和单岫抗上,真可谓陷身泥沼,自然是忙于应对。而那个使他来到这地方的人昨晚玩兴大发放河灯,被他和单岫的人分别在下游截了去,果然发现藏有蹊跷。   很明显的蹊跷。   河灯碰水半个时辰后便突然在灯面上现出龙飞凤舞的文字,还几乎每灯都不一样。   比如:   “你这个白痴”   “你怎么可以一直不知道你比猪还笨”   “知道自己笨了吧”   “此为天书,唯蠢材可见”   “若要我不知,除非你不蠢”   零零总总几十种说法,把他的人全看得脸色铁青!   而莫秋阑则是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就像现在,看着窗外不远处的钟未空两手叉腰仰天狂笑的样子竟不知该用何表情。   然后便是一声叹,他终究是摇头笑了出来。   而身边的众侍卫见了莫秋阑这个百年不遇的笑容,全体愣在当下。   而此时钟未空一阵大笑,心情颇爽。   然后他的笑意就在转了三个弯穿过两个回廊后僵在脸上。   准确说,他整个人都僵了。   ——如果有个漂亮又可爱印象中绝对温柔较弱的小女孩笑得云开雾散突然冲过来在你来不及打招呼的时候猛地揪住你的领子肆意摇晃一边还欢快地说着一堆不知名的话你会不会僵?   不只僵,钟未空觉得他要晕了。   “公主早……”他只好皱着眉挤了一个笑。   “……你知道我是公主?”玉调手上的动作倒是放轻,睁大眼睛,扑闪扑闪,很是惊喜,“你怎么知道的,又是算出来的?”   “啊,那个……”钟未空说漏嘴,只好咳一声道,“天机不可泄漏。”   他心下却咋舌不已。   昨晚上还那样温婉惹人怜的人,隔了一个晚上就变身了。   还好那几句从大叔口中听到腻的话竟然还能背得溜口,骗骗小女孩算是可以。   “昨晚你说你算出那些船回在中途突然失踪,我今日特地派了人去查,还真的是那样!”玉调继续兴奋道,“真的是河神出行不便见光,便全淹了去么?”   “耶噫我早说了嘛,我的神算鲜有失误。”钟未空挺挺胸堂,继续胡编乱造。突然听到一阵马蹄,不由愕然。   “来,我带你。”玉调这样说了句,径直跨上那由两个侍从牵上来棕色高马。   动作利索,显然是调教过的。   钟未空是很想叫好的,但他中途反应过来那句话,只愣愣说了句:“啥?”   “呃,还是我带你吧……”钟未空一阵冷汗。   “我学了五六年了,肯定比你强。而且这马只听我的。”玉调昂首道,颇是英气。   “那个……”   “你上是不上来?”语调转沉。   钟未空吞口口水,慢腾腾爬上去:“……好。”   马一开步,玉调就开始问起关于神道之术的事情,钟未空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小心言辞,不要说穿帮,甚是辛苦。   一路惹人注目地奔到市集旁,玉调终于拉了缰绳。   她突然下了马,站在卖小玩意的摊贩旁,拿起了一支木簪。   乌木制成,雕刻也不精致,只是线条流畅飘逸,簪在玉调乌黑的发髻上,甚是可爱。   小贩立刻迎上,钟未空也便无聊地拿起了这个高度恰能拿到的一把伞,随意把玩。   “那破伞有什么好的。”玉调仰起脖子,指指头上的木簪,对着钟未空笑道,“好看么?”   钟未空刚将那伞打开翻看,闻言低头。   阳光直直打在玉调那张童稚的脸上,映得那笑容像是种水果般光润。   从小深宫里什么都用最好的,对这些平民百姓的东西反而更有兴趣吧。   钟未空念过,脑筋突地一个不好使,竟是叹道:“真香艳。”   玉调愣了愣,笑容凝住。   然后双颊通红。   钟未空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因为那红不是羞的,是气的。   “别让我再听到第二遍!”一句怒斥,玉调水目圆瞪,伸手狠狠拍向马屁股,拔簪跺脚。   “呜哇~~~~~~~~~”钟未空的惨叫立刻冲天。   那马立时撒开蹄子狂奔而去,而钟未空也同时七晕八跌手舞足蹈东倒西歪一路招摇狂呼救命。   “喂!你不会真的一点都不会骑马吧?”见到此景,玉调反是担心起来,追上几步。   但那马和那人,早在一阵烟尘里无影无踪。   “算了,追不上了。追雷总会回到我这里……只是今日怎么这样烈,平时明明不会跑得那样快……那个人,希望不要半路摔下去……”这样想着,玉调有些闷闷地转身,看着手中的木簪,惴然皱眉。   ——她没看见,就在那手舞袖飘中,钟未空连发数十道指气穿透伞面,毫无声息地凝击而去,堪堪落在环状监视着的二十八人各处要害旁边半寸!   熙嚷的人群被那马势一闹,没有一人发现那被伞面遮掩的指风,也没人发现远近各处那些墙上柱上廊上瓦上忽然出现的二十八道凹痕。   道道足以致命的凹痕。   那功力深厚的二十八人,自然也全泰然自若。   钟未空的意思很明白。   他不要他们的命,但他们也不可动她。   她只是旁人。   “喜欢这簪子,大爷买了送你。”   忽然听到这样一句调笑声,正自懊悔的玉调愕然抬头。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兜了一圈马回来,看到的,便是这场景。   一个衣着相当富贵的年轻人,正抓着玉调手中的簪子,顺便也抓住了她的手,正满面春风地说着什么。   而玉调脸色焦急又愤怒,看着四周,却没有一个路人愿意解围,恼得眼睛湿润。   钟未空开始思索直接带马撞人顺便多踩几脚的后果,突然听到另一阵吆喝。   “什么事什么事!让开让开!”   钟未空回头一看,是巡查的捕头,正带了两个衙差急急往这边奔来。   是因为自己纵马狂奔而闻声赶来的吧。   他心里忽然就是一动。   嘴角就勾了起来。   “采花!!”   一个声音忽然大声道。   却不是钟未空。   钟未空刚想出声这样叫,却发现有人比他还早一步说了那前半句!   钟未空一愣,却没有丝毫滞疑地顺溜地补上后半句:“大盗!!”   一边将手中那伞麻利一收,直直扔了过去,手指顺势指向着前方,刚好对着那促狭公子的鼻子!   “采花大盗!!在哪里?!”   身着官服追到近旁的捕头噗地跳了出来,噌的一声抽了大刀横在胸前,一边吼着一边已经看到了钟未空的手指,顺着指向扭头便是一瞪。   那公子听到两道声音突然吼出来,本就吓了一跳,转眼一看便见一把伞呼啦一声正中自己而来,手忙脚乱,却也下意识地接了,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那头虎视眈眈瞪着自己的捕头,还有旁边直冲而来的高头大马。   那公子还没搞清楚状况,此时看了眼借机抽回手远远站开的玉调,她也正亦愁亦怨亦怒地看着自己,他竟是一时接不上话,张嘴嗯啊半天,低头去看伞。   他看到伞。   也顺便看到伞上面突然扔过来的烂菜叶!   “采花贼,哪里跑!”捕头和他的声音冲了过来!   “啊啊不是……”   那公子刚想辩解,突然被扔到脑袋上的半个烂地瓜砸得呼了声痛。   “还不是,刚才都看见啦!”   “怪不得这样轻佻,本来就是个采花贼!”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不断有人就地取材扔东西过去。   ——欺软怕硬是人的本性,无可厚非。但在某些时候某些情况下,总是可以放心地一泻心头之火。   年轻公子连说话的空隙都没有,从一直往后退到拔足狂奔,中途终于发现了这把伞存在的意义,想到要撑开来抵挡蔬菜瓜果。   看着急追而去的捕快一行人和拿着那把被钟未空的指风戳出了数十洞眼的破伞狼狈逃窜留下一路瓜果的贵公子,玉调终于一声笑出来。   而那个一身白色锦衣,紫冠束发,面容冷淡的年轻男子正蹲在地上。   他在看着地上,那被路人踩出来的一小滩污浊花泥。   他道:“瞧这花开得多好,就这样被踩了。”   悠悠叹着,却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偏生风度极好。   而钟未空已从马上下来,看着面前被赶集的人占了两边一半的大路,意犹未尽似的拍了拍马头,畅然道:“耶噫大城市的道路就是宽啊,大得都可以撒马狂奔!”   玉调回头看两人,猛然想明白,顿时笑得眼泪都要出来:“……这就是‘踩花’‘大道’?”   她笑的时候,钟未空已经蹲了下来,就在那白衣人蹲过的旁边。   而白衣人,就在说完那句话后,消失了。   现在的钟未空,也在看花泥。   只不过,是白衣人方才所指的花泥旁边的另一片。   白衣人踩过的那片。   更大一些的一滩泥泞痕迹。   拈了泥泞中仅存的一朵花在手,钟未空微微吸气,扔掉花,直起身来。   他知道,那片花泥,也是被多人踩过。   一共留下十一个鞋痕,深浅大小各不一,九个右脚鞋印,余下左脚。   却没有一个,是那白衣人留下的。   那白衣人只是突然出现在那个地方,喊了一声,蹲下来叹了句,然后站起来,离开。   这期间,脚没有挪过位置。   而那个位置,却没有在这片极易留下痕迹的泥中印下丝毫。   ——要多深厚的轻功,才能做到如此?   如果是钟未空自己,怕也只能堪堪到这个程度吧。   若是和他正面对上,有几成胜算?   钟未空突然便有些气血上涌,跃跃欲试。   那白衣人是个,极不简单的人。   但,也是个极有趣的人。   所以才会在方才,和自己默契地说出“踩花大道”来。   钟未空笑。   又强又好玩的人,他喜欢。   “你喜欢就好。”   突然一个极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钟未空猛然一惊!   那道白影,重现!   钟未空惊此人的轻功之好,消失和突然出现都那样叫他惊诧;惊此人怎能猜出自己脑中所想;更惊此人就趁着他一沉思一呆愣的当口,将他按到旁边布庄的桌台上,压了上去。   唇,就被堵上了!! 第十九章   钟未空的惊叫与怒斥,都被堵在喉间。   ——那是个,极纷乱的时刻。   这一块的几乎所有商铺都被那一遭人人喊打闹得七零八落,人们追的追了出去望的望成一堆剩下的就忙着低头整理自己的摊位。   所以这么一小小响动,没有惊起任何人注意。   而白衣人选的位置也是微妙。   布庄挂在外展示的新品在围成一排的架子上招摇飘展,将两人的亲密接触大半挡在其后。   熟悉的气息与触感便顺着那个掠夺式的吻传了过去,在唇齿舌尖翻卷流连,不留情面不遗余力不顾后路将所有据点统统拿下,猛烈与混乱的纠缠中占据着品尝着炫耀着。   而钟未空只剩下半痴呆半惊悚地瞪着白衣人,终于眼中一怒,运气翻掌!   钟未空身上并无兵器,白衣人身上也无。   便是一个轻巧探手,拔下白衣人头上的一根发簪,一拨一翻一刺,架到了白衣人喉间!   却是一个抬眼,接到了那个带着得意带着戏谑没有一丝意外的眼神,似在说——不出所料。   钟未空一惊,下意识觉得落入什么陷阱,手一靠一甩,便将簪子往边上一抛!   却被白衣人一个顺手捞了回来,架回到了钟未空颈边!   而那眼里,分明是——果然如此!   钟未空已被吻得晕眩,一惊一诈更是头脑混沌,感到颈边玉质微凉,不由全身一绷,清醒大半。   玉簪却并没有刺进。   而是咳嘣一声,被白衣人指劲一折,断成两截!   随着这一断,便是清幽的浅红粉末悠游鼻尖,沾上了钟未空不知何时已被露出大半的颈项肩膀胸膛。   带着甜味的清冽,本是极好闻。   钟未空脸色一变。   他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可怎闻不出来里头那一分**成分?   顿时黑着脸,怒气更盛,趁着空隙反手疾点白衣人左身一路穴道。   白衣人一声闷哼,竟就这么顺风顺水直接半倒着压在了钟未空身上。   那一丝得意的笑容,直看得钟未空更是一阵懊恼切齿。   白衣人眼神一挑,有些狡猾有些懒散有些任性地斜了钟未空一眼,道:“你确定?”   钟未空却,不再动。   他不敢动。   因为他顺着白衣人的眼光看去,便是白衣人因那点穴而挂出去的左手,正攀在最近的架子边缘。   只要那手一带一推一拉,架子一倒,这半春宫就要在这闹市上演了!   钟未空,真丢得起那个脸?!   钟未空觉得,脑袋要炸了。   而白衣人早就猜到一般,更是肆无忌惮,连唇都不堵了,直接向钟未空的脸颊和颈侧滑了下去。   又焦又躁又愤又羞又恨,钟未空只好狠狠盯着盖住两人大半身形的那数片布料的空隙,心也随着它们的随风飘荡七上八下。   吹开,落下,吹开,落下。   如果被风吹开到某种宽度——他誓要将此白衣人五马分尸!   似乎感应到的,白衣人抬头,留恋又纵容地低声笑道:“真是不认真。”   那样盈亮湿润的眼神。   几乎同时的,一声“人哪?”传了过来。   分明是玉调的声音。   而钟未空身上的重量就在语调那一声说完之前顿轻。   白衣人悠悠远去时落下一句:“用酒洗洗。”   “你在这里做什么?”玉调掀了布料,看见仍旧呆愣地半支着桌台眼神颤动唇色殷红犹喘不已的钟未空,甚是疑惑。   而钟未空的眼前还满是白衣人离去之前那个湿润的微微失落的难掩狡黠的眼神,满心都是自己竟也被挑起**而升起的疑惑和懊悔。   他缓缓站直。   吸气。   “逼踢啊逼踢逼踢逼踢啊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逼踢啊啊怎不逼得我要踢人啊啊啊~~~~~~”   随着钟未空一声狂吼,摆在整条街上连成一排的桌子连着桌布商品台架杂物钱币食物顺带了瞪成泡泡眼的阿鸡阿鸭阿猫阿狗全飞上了天。   整条街的人都张着O型嘴站成O型腿目送那堆遮天蔽日的东西上天。   再栽下来。   …………   “……掉下来了。”   “啊……”   “快……跑啊~~~”   “天啊~~~”   “妈啊~~~~~~~”   一条街毁了,总还有另一条……   市集快要散尽时,玉调才拖了精疲力竭的钟未空回去。   而挂在马侧的袋子,已被装得满满。   要命的是,等回了方府,钟未空又被玉调死拖活拽地拉到她所在的别院去。   不但没说明要干什么,等进了去,玉调便伸手将门一关,然后使了个眼色给早已候在一旁的两个绿衣侍女。   再然后走上前来,竟然开始——剥钟未空的衣服!   钟未空先是吓呆,然后吓傻,最后直接双目一瞠,嗽地飞离至墙角。   三个女孩子全部一愣。   被围在中间的人突然消失,三女左右看看才发现钟未空不知怎么就出现在墙角了,乌溜溜比玉调还要闪亮些许的大眼睛正痴呆一样望着三女。   三女顿时又围了上去。   “不可啊不可!!!”钟未空终于找回了声音,连连摇头晃手。   “有什么不可?”玉调一个怒目甩了过去,那威严极是皇家气魄,竟叫钟未空顿时噤声,“给你换件好衣服还不乐意?”   钟未空猛然按下飞上房梁的极大冲动,道:“换衣服?”   “对了。”玉调道,忽然又叹了声,“罢了罢了,反正也只是试验一下,倒是不用这样郑重,挂些玉佩便好了。”   钟未空更是迷惑,只见那三人立时又退了回桌边拿了些玎玲当啷的珠玉过来。   其中有些还是从刚买回来的那堆东西里抽出来的。   钟未空顿时欲哭无泪。   竟是陪着她买了这些折腾自己的东西回来。   其实他也猜到了,她到底想干什么。   主要的九个国家中至少有四个国家极看重宗教,元嘉国东北边的誉齐国更是教政不分。   而南部蛮国虽然经济军事落后,对于神道却比中原人更是依赖信仰。   这孤身一人的蛮国公主,自然知道了自己能通神算,不利用一下,又怎么甘休?   所以在被更多的姑娘们推搡着往院子里走的时候,钟未空满脑子都在回想当时大叔做法的样子说辞神态表情动作,心焦得想把旁边寸步不离玉调打晕了然后逃脱。   所以他说:“公主,玉佩打结了。”   玉调忙低头帮着摆弄,步速顿缓。   ……   “公主,腰带打结了。”   ……   “公主,挂琏打结了。”   ……   玉调摆弄好不知第几个零碎挂件,抬头看了钟未空一眼,晶亮的眼睛忽然有些许黯然:“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快离开了,如果能为母国祈个福也好……若是真灵验,由我提出带你个下人离开,想方大人也不会为难才对。”   钟未空一愣。   眼中便有神采闪过。   他知道,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骗过这一段?   于是他只能茫然傻笑点头。   却一路越走越心焦。   因为钟未空发现,他们已经穿过了小院子,走穿了一条回廊,进入方宅正中心最大也是最引人注目的大花园。   现在他正走在那花园通向正中木台的石径上。   那木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用红布盖着的方状物体,最上面突出老高一块。   钟未空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祭台。   而旁边已有不少宾客闻声出动,围在附近看起热闹来。   就算不露脸,也知道那几道目光,会是谁的。   单岫似乎很好奇。   而莫秋阑,更是看好戏。   钟未空开始手心冒汗。   走在最前的侍女已经一把掀开了那盖住祭台的红布,而钟未空正满脑子的天灵灵地灵灵。   然后一阵抽气声,由远及近,蔓延全场。   “这是什么……”玉调呆呆的声音。   钟未空终于抬头看。   他看到了,那高出的台面上,架了一张大到可称作画卷的白纸。   上面写着一些泼墨大字,龙飞凤舞。   或者并不能称作字,而是鬼画符。   在背景里一片大便色的花海里格外突出。   ——“SHIT”   有些变形的字符,但钟未空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第一个想起来的,是那句自己给它的定义。   我等你很久了。   霎时,一阵排山倒海的感动激动震动颤动便涌上他心头,差点把持不住。   他知道那是谁。   只有谁。   会知道这句话,写下这句话,传达这句话。   虽然那个人方才惹得他很不高兴。   他看到了我发出的消息,他找到了我,他在等我。   他一直在等我。   然后他才想起来,这话的真实含义。   于是一愣。   与神灵通信的祭台上写这种字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骂天?   “公主……”钟未空狠皱起眉头,无比怨念地一声长叹,拍拍玉调的肩,说了句让此刻已然疑惑不已的她更是听掉下巴的一句话,“我的肠子,打结了……”   ——————————————不妨月朦胧————————————————   祭台之事,钟未空顺水推舟,对玉调解释成是他先见之明的杰作,于是不论几分相信几分怀疑,终是作为一场闹剧笑罢。   而第二天,钟未空一大早就被拖了起来。   此刻,他正一脸睡意左扶右靠地站在端坐的商人打扮的莫秋阑旁边,半眯半睁地看向场内。   方留应等大人们自然坐在上首主座。左偏席和右偏席坐着次等宾客。   场地平整得看来有些仓卒,坐台也不甚精致,和连日筵席的派头一比,便知是临时加增的项目。   钟未空原以为这次过来,少说也要受点皮肉之苦的。   可是没有。   竟然是被拖来看比武。   莫秋阑自然易了容,钟未空仍是看出他脸色不好,但根本没想象中的暴戾,甚至——还微微带着笑?   这笑却叫钟未空心里一阵寒。   直觉得会被算计。   但现在钟未空知道的只是,莫秋阑一夜没睡好觉,依旧一身墨衣精神飒爽地坐在那里,噙着那抹冷硬的笑意,看着下方场中。   只是那眼角的厉芒,却每每叫渐近睡着的钟未空猛然一颤醒转。   但钟未空还是选择继续睡。   因为他知道,这样能偷闲装傻的时光,没剩多少了。   当然叫他睡不安生的,还有其他目光。   对面坐席,单岫。还有,钟碍月。   而现在,莫秋阑的身边站着有些气喘,脸色白惨的西锁凌负箫和东锁郑绿腰,平静的挫败薄薄地盖在脸上。   钟未空便一叹,看了下场中,俯身轻道:“几个?”   莫秋阑轻轻转头扫一眼钟未空带笑的脸,又看回去:“两个。”   “哪两个。”   “自己挑。”   钟未空便笑。   他是在睡没错。   抓住一切时间休息补充体力本就是武人该有的本事。   休息的同时明了应该明了的所有事情也是同样。   所以钟未空知道,场中现在剩下的三个,全是高手中的高手。   也难怪,能作为是单岫的保护者,功力自是非同小可。   那就随便挑吧。   他想着,瞄准了出手最多的那一男一女。   出手多,显露得便也多。   虽然越到高境界,真正的实力,不到关键时刻绝不会显露。   “赢到什么程度?”钟未空道。   “谁说要赢?”莫秋阑一个挑眉,捉弄的眼神便斜睨了过来,“我要你输!”   钟未空一愕。   面前莫秋阑便微昂首,露出个颇有兴味的笑容。   钟未空只好苦笑两声,轻轻摇头。   果然是,要整自己了。   “程度么……输了便好。”说着,莫秋阑已转回了头。   他目光炯然,心情似是好上许多。   钟未空只好接过莫秋阑示意下由旁边侍者递过的绝好宝剑,飞身下了看台。   牢牢站在台子上,钟未空抱拳向那三人道:“请多指教。”   “就你一人?”个子最高,手执两柄流行槌的壮汉沉声道。   沉而不粗,声震台板,单单一句话,便可听出内力非常。   “耶噫,三个怎么打得过?”钟未空笑道,用指尖弹了弹手中宝剑,发出极好听的一声龙吟,道,“两个吧。”   “哼。”极轻的鼻哼,那女子冷道,“这样有自信。”   那双灵动深沉的眼,却是看向钟未空手中那把剑。   “我是不想啊,只是如果我不自动下来献丑,就会被主子一脚踹下来,到时就比输掉更难看了。”钟未空只好轻叹。   观者一阵轻笑。   钟未空这句,可是大实话。   莫秋阑的概念,便是他要你去做,你就得立马去做。   而钟未空手中这把莫秋阑御用的宝剑,也算是莫秋阑整人的一环。   功力越强,往往越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实力,以求在他人放松之际突击取胜。   但剑不能。   就像现在躺在钟未空手中好似任人宰割的这把,剑身剑柄剑鞘,流畅优美,雕琢简练,剑柄上那颗碧绿的夜明珠,尤为夺目。   但一眼看去,绝不算珠光宝气,甚至可能让人觉得配不上莫秋阑这样的身份。而细细看去,却分明便是一道又厉又韧的婉转光辉,盈盈围绕。   连带着拿剑的人,都好似拿着神兵利器的仙人。   果然不愧是莫秋阑随身佩戴惯常使用的宝剑。   剑术高手,往往又是最懂得剑的人,见了这样的好剑,又叫对面这些人如何轻敌?   钟未空想着,拇指微微撑开剑柄。   顿时一道流光闪过眼帘。   好剑!   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钟未空趁势,一把将剑全拔了出来。   锐,刚,却偏偏灵气逼人。   轻盈的龙吟一声,力压万钧。   光芒溢满,又绝不花哨,端的,便是纯粹的强,与胜。   这才叫剑,真正的好剑。   指剑向地,钟未空也不禁豪气升腾,对那紫色劲装,双手带着鳄鱼皮手套的女子,还有站在她一旁,身形臃肿的土色衣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得罪了。”   然后他的神情僵硬起来。   因为那两个人相视一笑,几乎同时道:“请指教。”   钟未空,便看见了光。   许多光。   错杂到难以分辨的光。   这是白天,阳光虽不及夏日猛烈,但也是灿烂明媚。   但钟未空却觉得,他被罩在更强烈的光网中,甚至看不清太阳的所在。   他的剑,依旧。   三分落花无情三分秋水索意三分古箫悠远,最后一分绝艳如焰。   快,迅,灵,诡。   变化若虚幻梦魇中开出的花朵,又无情绝性地将那花朵自盛开一瞬齐齐斩落,跌进四周无边无际的幻梦里,酿起圈圈微波涟漪。   但他仍然,进退维艰。   这是,杀人的光。   光过光灭,摧枯拉朽。   钟未空的身形如狂风中翻折的叶雨,扬剑急指,却仍旧甩不开也攻不进那些光里。   是的,叶雨。   如同一大片落叶在狂风中翻卷。   看台上的旁人看来,只知是那如同分身数十的急速身影,却根本辨不出那人究竟在何处。   但钟未空仍旧摆脱不了那些光!   而那些光,随着那紫衣女子手腕轻翻,便由着各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转折而来,招招攻向钟未空漂移间稍露的薄弱之处!   那自然不是光。   而是,线。   特殊材料制成,原本毫无杀伤力,却在那女子手中游刃有余,杀人夺命于瞬息的线。   于是钟未空知道了,她便是“浮光十四娘”。   连莫秋阑都诚请不到的奇人,同样也是这武林最顶尖高手之一,吴十四。   而她的目的,根本不是比武。   而是杀!   钟未空体味到了,那种叫做惊恐的感觉。   他应该退。   但他退不了!   那光网如同一层铜墙铁壁牢牢环罩,丝毫不随着钟未空身形移动而减弱包围,而且似乎可以从任意方向任意力道突然发出攻击。   竟似整张网都在不断抽出那杀人的丝线,随时不注意,便会命丧当下!   而且,还不止这道光。   还有那不时堪堪擦过面颊颈项脑门胸口和周身各处要穴,闪着荧荧绿光的袖箭状暗器!   是那土色衣男子发出的。   木头做的袖箭,却有着连金属都无法比拟的杀伤力。   并不频繁,也不密集,却是招招惊险,道道致命!   而往往当钟未空挡下光网的一击,那暗器的厉风已至身侧,若不是钟未空多年练就的自动反应能力,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回身格开,早已坚持不下。   配合的时刻与机巧每每叫钟未空在心中为之一赞。那土色衣人,便该是与吴十四并肩二十年,齐名天下的“袖中花”李魁拓没错了。   时间缓缓过去。   整个场地只剩连绵若一声的兵器铿锵。   看的人和战的人,全都在这冬日里,出了一身薄汗。   而钟未空的汗,已沾湿了整个衣背。   吴十四和李魁拓,也是满颊汗迹。   不同的是,钟未空的身上,还有不少被周身厉气割开的小小血口,在汗渍浸泡下,微微晕开。   然后钟未空一声喝。   却直冲向看台!   满座皆惊!   因为钟未空的余光瞥见了,吴十四的眼神一狠,嘴角一抿。   然后那光,竟顿时抽离身侧,急飞而去。   竟是向着,看台上的钟碍月!   很不正常的动作。   钟碍月是单岫要利用的人,自然不会在此时要他的命。   但那光太快,快得钟未空来不及想。   当然他也不需要想。   因为他知道,那样的速度力道与杀气,不论吴十四意欲何为,若是无人拦截,钟碍月必有性命之忧!   然后他,截向那光!   用比光还要快的速度!   所有人都只剩吸气。   就在那光够到看台栏杆的一刻,他截下来了!   吴十四眼中精芒暴盛,露出了那抹骇人的笑,手中立紧,那光,便如同折断了一般,反射了回来!   突然便是一阵金光,刺得众人全眯了眼睛!   吴十四急退一丈,不可思议地看着在空中急旋数百周后停在场中央的人。   她从没想到,原来可以在截下丝线后不断顺着线的力道飞快旋转,卸下所有杀力,同时随着那一反弹借力轻极巧极地回攻,一瞬逼推自己,破了这横行江湖二十多载的浮光线!   她抬手,抹向脖颈。   脖颈上连成一排的温热口子,也如她的丝线一般细长。   再退得慢一点点,她的头颅,就要滚落了。   她的瞳孔缩了起来,杀意,更甚了。   那飞速旋转,让那丝线在空中极快地映了阳光,爆开强烈闪光。   闪光停时,众人才能睁眼,看清。   场中央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两个。   两个看似闲散,又被连着的那根丝线缠得甚是滑稽的人。   钟未空微笑,看着另一个和自己同样被裹得如同梭子的另一人,表情复杂地戏道:“今儿个风真大,直接把你从看台上吹下来。”   而那人看似不经意地瞥了眼钟未空脸上犹未散去的嗜血杀意,有些无奈地伸手拨了拨那裹得死紧的丝线,弹琴一般,抬头笑道:“应该说今儿个浪真大,你看这没鱼钩的线,把我们俩都钓上来了。”   不是街上遇见的那个白衣男子是谁?   而此刻,白衣人的内心,波涛翻涌。   竟是惊疑无奈居多。   原因无他,只不过看见钟未空截向那光时眼里沉重的惊恐,便是一个心揪,想都未想便已冲了下来。   此时此地此种出场,并非他所愿。   竟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心,已然出轨至此了。   白衣人不由苦笑一声。   “耶噫今儿个大风大浪,出行不利,兄弟,注意安全啊……”钟未空那“安全”两字还没完,两人,腾空而起!   钟未空的惊叫与怒斥,都被堵在喉间。   ——那是个,极纷乱的时刻。   这一块的几乎所有商铺都被那一遭人人喊打闹得七零八落,人们追的追了出去望的望成一堆剩下的就忙着低头整理自己的摊位。   所以这么一小小响动,没有惊起任何人注意。   而白衣人选的位置也是微妙。   布庄挂在外展示的新品在围成一排的架子上招摇飘展,将两人的亲密接触大半挡在其后。   熟悉的气息与触感便顺着那个掠夺式的吻传了过去,在唇齿舌尖翻卷流连,不留情面不遗余力不顾后路将所有据点统统拿下,猛烈与混乱的纠缠中占据着品尝着炫耀着。   而钟未空只剩下半痴呆半惊悚地瞪着白衣人,终于眼中一怒,运气翻掌!   钟未空身上并无兵器,白衣人身上也无。   便是一个轻巧探手,拔下白衣人头上的一根发簪,一拨一翻一刺,架到了白衣人喉间!   却是一个抬眼,接到了那个带着得意带着戏谑没有一丝意外的眼神,似在说——不出所料。   钟未空一惊,下意识觉得落入什么陷阱,手一靠一甩,便将簪子往边上一抛!   却被白衣人一个顺手捞了回来,架回到了钟未空颈边!   而那眼里,分明是——果然如此!   钟未空已被吻得晕眩,一惊一诈更是头脑混沌,感到颈边玉质微凉,不由全身一绷,清醒大半。   玉簪却并没有刺进。   而是咳嘣一声,被白衣人指劲一折,断成两截!   随着这一断,便是清幽的浅红粉末悠游鼻尖,沾上了钟未空不知何时已被露出大半的颈项肩膀胸膛。   带着甜味的清冽,本是极好闻。   钟未空脸色一变。   他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可怎闻不出来里头那一分**成分?   顿时黑着脸,怒气更盛,趁着空隙反手疾点白衣人左身一路穴道。   白衣人一声闷哼,竟就这么顺风顺水直接半倒着压在了钟未空身上。   那一丝得意的笑容,直看得钟未空更是一阵懊恼切齿。   白衣人眼神一挑,有些狡猾有些懒散有些任性地斜了钟未空一眼,道:“你确定?”   钟未空却,不再动。   他不敢动。   因为他顺着白衣人的眼光看去,便是白衣人因那点穴而挂出去的左手,正攀在最近的架子边缘。   只要那手一带一推一拉,架子一倒,这半春宫就要在这闹市上演了!   钟未空,真丢得起那个脸?!   钟未空觉得,脑袋要炸了。   而白衣人早就猜到一般,更是肆无忌惮,连唇都不堵了,直接向钟未空的脸颊和颈侧滑了下去。   又焦又躁又愤又羞又恨,钟未空只好狠狠盯着盖住两人大半身形的那数片布料的空隙,心也随着它们的随风飘荡七上八下。   吹开,落下,吹开,落下。   如果被风吹开到某种宽度——他誓要将此白衣人五马分尸!   似乎感应到的,白衣人抬头,留恋又纵容地低声笑道:“真是不认真。”   那样盈亮湿润的眼神。   几乎同时的,一声“人哪?”传了过来。   分明是玉调的声音。   而钟未空身上的重量就在语调那一声说完之前顿轻。   白衣人悠悠远去时落下一句:“用酒洗洗。”   “你在这里做什么?”玉调掀了布料,看见仍旧呆愣地半支着桌台眼神颤动唇色殷红犹喘不已的钟未空,甚是疑惑。   而钟未空的眼前还满是白衣人离去之前那个湿润的微微失落的难掩狡黠的眼神,满心都是自己竟也被挑起**而升起的疑惑和懊悔。   他缓缓站直。   吸气。   “逼踢啊逼踢逼踢逼踢啊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逼踢啊啊怎不逼得我要踢人啊啊啊~~~~~~”   随着钟未空一声狂吼,摆在整条街上连成一排的桌子连着桌布商品台架杂物钱币食物顺带了瞪成泡泡眼的阿鸡阿鸭阿猫阿狗全飞上了天。   整条街的人都张着O型嘴站成O型腿目送那堆遮天蔽日的东西上天。   再栽下来。   …………   “……掉下来了。”   “啊……”   “快……跑啊~~~”   “天啊~~~”   “妈啊~~~~~~~”   一条街毁了,总还有另一条……   市集快要散尽时,玉调才拖了精疲力竭的钟未空回去。   而挂在马侧的袋子,已被装得满满。   要命的是,等回了方府,钟未空又被玉调死拖活拽地拉到她所在的别院去。   不但没说明要干什么,等进了去,玉调便伸手将门一关,然后使了个眼色给早已候在一旁的两个绿衣侍女。   再然后走上前来,竟然开始——剥钟未空的衣服!   钟未空先是吓呆,然后吓傻,最后直接双目一瞠,嗽地飞离至墙角。   三个女孩子全部一愣。   被围在中间的人突然消失,三女左右看看才发现钟未空不知怎么就出现在墙角了,乌溜溜比玉调还要闪亮些许的大眼睛正痴呆一样望着三女。   三女顿时又围了上去。   “不可啊不可!!!”钟未空终于找回了声音,连连摇头晃手。   “有什么不可?”玉调一个怒目甩了过去,那威严极是皇家气魄,竟叫钟未空顿时噤声,“给你换件好衣服还不乐意?”   钟未空猛然按下飞上房梁的极大冲动,道:“换衣服?”   “对了。”玉调道,忽然又叹了声,“罢了罢了,反正也只是试验一下,倒是不用这样郑重,挂些玉佩便好了。”   钟未空更是迷惑,只见那三人立时又退了回桌边拿了些玎玲当啷的珠玉过来。   其中有些还是从刚买回来的那堆东西里抽出来的。   钟未空顿时欲哭无泪。   竟是陪着她买了这些折腾自己的东西回来。   其实他也猜到了,她到底想干什么。   主要的九个国家中至少有四个国家极看重宗教,元嘉国东北边的誉齐国更是教政不分。   而南部蛮国虽然经济军事落后,对于神道却比中原人更是依赖信仰。   这孤身一人的蛮国公主,自然知道了自己能通神算,不利用一下,又怎么甘休?   所以在被更多的姑娘们推搡着往院子里走的时候,钟未空满脑子都在回想当时大叔做法的样子说辞神态表情动作,心焦得想把旁边寸步不离玉调打晕了然后逃脱。   所以他说:“公主,玉佩打结了。”   玉调忙低头帮着摆弄,步速顿缓。   ……   “公主,腰带打结了。”   ……   “公主,挂琏打结了。”   ……   玉调摆弄好不知第几个零碎挂件,抬头看了钟未空一眼,晶亮的眼睛忽然有些许黯然:“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快离开了,如果能为母国祈个福也好……若是真灵验,由我提出带你个下人离开,想方大人也不会为难才对。”   钟未空一愣。   眼中便有神采闪过。   他知道,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骗过这一段?   于是他只能茫然傻笑点头。   却一路越走越心焦。   因为钟未空发现,他们已经穿过了小院子,走穿了一条回廊,进入方宅正中心最大也是最引人注目的大花园。   现在他正走在那花园通向正中木台的石径上。   那木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用红布盖着的方状物体,最上面突出老高一块。   钟未空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祭台。   而旁边已有不少宾客闻声出动,围在附近看起热闹来。   就算不露脸,也知道那几道目光,会是谁的。   单岫似乎很好奇。   而莫秋阑,更是看好戏。   钟未空开始手心冒汗。   走在最前的侍女已经一把掀开了那盖住祭台的红布,而钟未空正满脑子的天灵灵地灵灵。   然后一阵抽气声,由远及近,蔓延全场。   “这是什么……”玉调呆呆的声音。   钟未空终于抬头看。   他看到了,那高出的台面上,架了一张大到可称作画卷的白纸。   上面写着一些泼墨大字,龙飞凤舞。   或者并不能称作字,而是鬼画符。   在背景里一片大便色的花海里格外突出。   ——“SHIT”   有些变形的字符,但钟未空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第一个想起来的,是那句自己给它的定义。   我等你很久了。   霎时,一阵排山倒海的感动激动震动颤动便涌上他心头,差点把持不住。   他知道那是谁。   只有谁。   会知道这句话,写下这句话,传达这句话。   虽然那个人方才惹得他很不高兴。   他看到了我发出的消息,他找到了我,他在等我。   他一直在等我。   然后他才想起来,这话的真实含义。   于是一愣。   与神灵通信的祭台上写这种字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骂天?   “公主……”钟未空狠皱起眉头,无比怨念地一声长叹,拍拍玉调的肩,说了句让此刻已然疑惑不已的她更是听掉下巴的一句话,“我的肠子,打结了……”   ——————————————不妨月朦胧————————————————   祭台之事,钟未空顺水推舟,对玉调解释成是他先见之明的杰作,于是不论几分相信几分怀疑,终是作为一场闹剧笑罢。   而第二天,钟未空一大早就被拖了起来。   此刻,他正一脸睡意左扶右靠地站在端坐的商人打扮的莫秋阑旁边,半眯半睁地看向场内。   方留应等大人们自然坐在上首主座。左偏席和右偏席坐着次等宾客。   场地平整得看来有些仓卒,坐台也不甚精致,和连日筵席的派头一比,便知是临时加增的项目。   钟未空原以为这次过来,少说也要受点皮肉之苦的。   可是没有。   竟然是被拖来看比武。   莫秋阑自然易了容,钟未空仍是看出他脸色不好,但根本没想象中的暴戾,甚至——还微微带着笑?   这笑却叫钟未空心里一阵寒。   直觉得会被算计。   但现在钟未空知道的只是,莫秋阑一夜没睡好觉,依旧一身墨衣精神飒爽地坐在那里,噙着那抹冷硬的笑意,看着下方场中。   只是那眼角的厉芒,却每每叫渐近睡着的钟未空猛然一颤醒转。   但钟未空还是选择继续睡。   因为他知道,这样能偷闲装傻的时光,没剩多少了。   当然叫他睡不安生的,还有其他目光。   对面坐席,单岫。还有,钟碍月。   而现在,莫秋阑的身边站着有些气喘,脸色白惨的西锁凌负箫和东锁郑绿腰,平静的挫败薄薄地盖在脸上。   钟未空便一叹,看了下场中,俯身轻道:“几个?”   莫秋阑轻轻转头扫一眼钟未空带笑的脸,又看回去:“两个。”   “哪两个。”   “自己挑。”   钟未空便笑。   他是在睡没错。   抓住一切时间休息补充体力本就是武人该有的本事。   休息的同时明了应该明了的所有事情也是同样。   所以钟未空知道,场中现在剩下的三个,全是高手中的高手。   也难怪,能作为是单岫的保护者,功力自是非同小可。   那就随便挑吧。   他想着,瞄准了出手最多的那一男一女。   出手多,显露得便也多。   虽然越到高境界,真正的实力,不到关键时刻绝不会显露。   “赢到什么程度?”钟未空道。   “谁说要赢?”莫秋阑一个挑眉,捉弄的眼神便斜睨了过来,“我要你输!”   钟未空一愕。   面前莫秋阑便微昂首,露出个颇有兴味的笑容。   钟未空只好苦笑两声,轻轻摇头。   果然是,要整自己了。   “程度么……输了便好。”说着,莫秋阑已转回了头。   他目光炯然,心情似是好上许多。   钟未空只好接过莫秋阑示意下由旁边侍者递过的绝好宝剑,飞身下了看台。   牢牢站在台子上,钟未空抱拳向那三人道:“请多指教。”   “就你一人?”个子最高,手执两柄流行槌的壮汉沉声道。   沉而不粗,声震台板,单单一句话,便可听出内力非常。   “耶噫,三个怎么打得过?”钟未空笑道,用指尖弹了弹手中宝剑,发出极好听的一声龙吟,道,“两个吧。”   “哼。”极轻的鼻哼,那女子冷道,“这样有自信。”   那双灵动深沉的眼,却是看向钟未空手中那把剑。   “我是不想啊,只是如果我不自动下来献丑,就会被主子一脚踹下来,到时就比输掉更难看了。”钟未空只好轻叹。   观者一阵轻笑。   钟未空这句,可是大实话。   莫秋阑的概念,便是他要你去做,你就得立马去做。   而钟未空手中这把莫秋阑御用的宝剑,也算是莫秋阑整人的一环。   功力越强,往往越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实力,以求在他人放松之际突击取胜。   但剑不能。   就像现在躺在钟未空手中好似任人宰割的这把,剑身剑柄剑鞘,流畅优美,雕琢简练,剑柄上那颗碧绿的夜明珠,尤为夺目。   但一眼看去,绝不算珠光宝气,甚至可能让人觉得配不上莫秋阑这样的身份。而细细看去,却分明便是一道又厉又韧的婉转光辉,盈盈围绕。   连带着拿剑的人,都好似拿着神兵利器的仙人。   果然不愧是莫秋阑随身佩戴惯常使用的宝剑。   剑术高手,往往又是最懂得剑的人,见了这样的好剑,又叫对面这些人如何轻敌?   钟未空想着,拇指微微撑开剑柄。   顿时一道流光闪过眼帘。   好剑!   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钟未空趁势,一把将剑全拔了出来。   锐,刚,却偏偏灵气逼人。   轻盈的龙吟一声,力压万钧。   光芒溢满,又绝不花哨,端的,便是纯粹的强,与胜。   这才叫剑,真正的好剑。   指剑向地,钟未空也不禁豪气升腾,对那紫色劲装,双手带着鳄鱼皮手套的女子,还有站在她一旁,身形臃肿的土色衣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得罪了。”   然后他的神情僵硬起来。   因为那两个人相视一笑,几乎同时道:“请指教。”   钟未空,便看见了光。   许多光。   错杂到难以分辨的光。   这是白天,阳光虽不及夏日猛烈,但也是灿烂明媚。   但钟未空却觉得,他被罩在更强烈的光网中,甚至看不清太阳的所在。   他的剑,依旧。   三分落花无情三分秋水索意三分古箫悠远,最后一分绝艳如焰。   快,迅,灵,诡。   变化若虚幻梦魇中开出的花朵,又无情绝性地将那花朵自盛开一瞬齐齐斩落,跌进四周无边无际的幻梦里,酿起圈圈微波涟漪。   但他仍然,进退维艰。   这是,杀人的光。   光过光灭,摧枯拉朽。   钟未空的身形如狂风中翻折的叶雨,扬剑急指,却仍旧甩不开也攻不进那些光里。   是的,叶雨。   如同一大片落叶在狂风中翻卷。   看台上的旁人看来,只知是那如同分身数十的急速身影,却根本辨不出那人究竟在何处。   但钟未空仍旧摆脱不了那些光!   而那些光,随着那紫衣女子手腕轻翻,便由着各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转折而来,招招攻向钟未空漂移间稍露的薄弱之处!   那自然不是光。   而是,线。   特殊材料制成,原本毫无杀伤力,却在那女子手中游刃有余,杀人夺命于瞬息的线。   于是钟未空知道了,她便是“浮光十四娘”。   连莫秋阑都诚请不到的奇人,同样也是这武林最顶尖高手之一,吴十四。   而她的目的,根本不是比武。   而是杀!   钟未空体味到了,那种叫做惊恐的感觉。   他应该退。   但他退不了!   那光网如同一层铜墙铁壁牢牢环罩,丝毫不随着钟未空身形移动而减弱包围,而且似乎可以从任意方向任意力道突然发出攻击。   竟似整张网都在不断抽出那杀人的丝线,随时不注意,便会命丧当下!   而且,还不止这道光。   还有那不时堪堪擦过面颊颈项脑门胸口和周身各处要穴,闪着荧荧绿光的袖箭状暗器!   是那土色衣男子发出的。   木头做的袖箭,却有着连金属都无法比拟的杀伤力。   并不频繁,也不密集,却是招招惊险,道道致命!   而往往当钟未空挡下光网的一击,那暗器的厉风已至身侧,若不是钟未空多年练就的自动反应能力,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回身格开,早已坚持不下。   配合的时刻与机巧每每叫钟未空在心中为之一赞。那土色衣人,便该是与吴十四并肩二十年,齐名天下的“袖中花”李魁拓没错了。   时间缓缓过去。   整个场地只剩连绵若一声的兵器铿锵。   看的人和战的人,全都在这冬日里,出了一身薄汗。   而钟未空的汗,已沾湿了整个衣背。   吴十四和李魁拓,也是满颊汗迹。   不同的是,钟未空的身上,还有不少被周身厉气割开的小小血口,在汗渍浸泡下,微微晕开。   然后钟未空一声喝。   却直冲向看台!   满座皆惊!   因为钟未空的余光瞥见了,吴十四的眼神一狠,嘴角一抿。   然后那光,竟顿时抽离身侧,急飞而去。   竟是向着,看台上的钟碍月!   很不正常的动作。   钟碍月是单岫要利用的人,自然不会在此时要他的命。   但那光太快,快得钟未空来不及想。   当然他也不需要想。   因为他知道,那样的速度力道与杀气,不论吴十四意欲何为,若是无人拦截,钟碍月必有性命之忧!   然后他,截向那光!   用比光还要快的速度!   所有人都只剩吸气。   就在那光够到看台栏杆的一刻,他截下来了!   吴十四眼中精芒暴盛,露出了那抹骇人的笑,手中立紧,那光,便如同折断了一般,反射了回来!   突然便是一阵金光,刺得众人全眯了眼睛!   吴十四急退一丈,不可思议地看着在空中急旋数百周后停在场中央的人。   她从没想到,原来可以在截下丝线后不断顺着线的力道飞快旋转,卸下所有杀力,同时随着那一反弹借力轻极巧极地回攻,一瞬逼推自己,破了这横行江湖二十多载的浮光线!   她抬手,抹向脖颈。   脖颈上连成一排的温热口子,也如她的丝线一般细长。   再退得慢一点点,她的头颅,就要滚落了。   她的瞳孔缩了起来,杀意,更甚了。   那飞速旋转,让那丝线在空中极快地映了阳光,爆开强烈闪光。   闪光停时,众人才能睁眼,看清。   场中央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两个。   两个看似闲散,又被连着的那根丝线缠得甚是滑稽的人。   钟未空微笑,看着另一个和自己同样被裹得如同梭子的另一人,表情复杂地戏道:“今儿个风真大,直接把你从看台上吹下来。”   而那人看似不经意地瞥了眼钟未空脸上犹未散去的嗜血杀意,有些无奈地伸手拨了拨那裹得死紧的丝线,弹琴一般,抬头笑道:“应该说今儿个浪真大,你看这没鱼钩的线,把我们俩都钓上来了。”   不是街上遇见的那个白衣男子是谁?   而此刻,白衣人的内心,波涛翻涌。   竟是惊疑无奈居多。   原因无他,只不过看见钟未空截向那光时眼里沉重的惊恐,便是一个心揪,想都未想便已冲了下来。   此时此地此种出场,并非他所愿。   竟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心,已然出轨至此了。   白衣人不由苦笑一声。   “耶噫今儿个大风大浪,出行不利,兄弟,注意安全啊……”钟未空那“安全”两字还没完,两人,腾空而起!   钟未空的惊叫与怒斥,都被堵在喉间。   ——那是个,极纷乱的时刻。   这一块的几乎所有商铺都被那一遭人人喊打闹得七零八落,人们追的追了出去望的望成一堆剩下的就忙着低头整理自己的摊位。   所以这么一小小响动,没有惊起任何人注意。   而白衣人选的位置也是微妙。   布庄挂在外展示的新品在围成一排的架子上招摇飘展,将两人的亲密接触大半挡在其后。   熟悉的气息与触感便顺着那个掠夺式的吻传了过去,在唇齿舌尖翻卷流连,不留情面不遗余力不顾后路将所有据点统统拿下,猛烈与混乱的纠缠中占据着品尝着炫耀着。   而钟未空只剩下半痴呆半惊悚地瞪着白衣人,终于眼中一怒,运气翻掌!   钟未空身上并无兵器,白衣人身上也无。   便是一个轻巧探手,拔下白衣人头上的一根发簪,一拨一翻一刺,架到了白衣人喉间!   却是一个抬眼,接到了那个带着得意带着戏谑没有一丝意外的眼神,似在说——不出所料。   钟未空一惊,下意识觉得落入什么陷阱,手一靠一甩,便将簪子往边上一抛!   却被白衣人一个顺手捞了回来,架回到了钟未空颈边!   而那眼里,分明是——果然如此!   钟未空已被吻得晕眩,一惊一诈更是头脑混沌,感到颈边玉质微凉,不由全身一绷,清醒大半。   玉簪却并没有刺进。   而是咳嘣一声,被白衣人指劲一折,断成两截!   随着这一断,便是清幽的浅红粉末悠游鼻尖,沾上了钟未空不知何时已被露出大半的颈项肩膀胸膛。   带着甜味的清冽,本是极好闻。   钟未空脸色一变。   他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可怎闻不出来里头那一分**成分?   顿时黑着脸,怒气更盛,趁着空隙反手疾点白衣人左身一路穴道。   白衣人一声闷哼,竟就这么顺风顺水直接半倒着压在了钟未空身上。   那一丝得意的笑容,直看得钟未空更是一阵懊恼切齿。   白衣人眼神一挑,有些狡猾有些懒散有些任性地斜了钟未空一眼,道:“你确定?”   钟未空却,不再动。   他不敢动。   因为他顺着白衣人的眼光看去,便是白衣人因那点穴而挂出去的左手,正攀在最近的架子边缘。   只要那手一带一推一拉,架子一倒,这半春宫就要在这闹市上演了!   钟未空,真丢得起那个脸?!   钟未空觉得,脑袋要炸了。   而白衣人早就猜到一般,更是肆无忌惮,连唇都不堵了,直接向钟未空的脸颊和颈侧滑了下去。   又焦又躁又愤又羞又恨,钟未空只好狠狠盯着盖住两人大半身形的那数片布料的空隙,心也随着它们的随风飘荡七上八下。   吹开,落下,吹开,落下。   如果被风吹开到某种宽度——他誓要将此白衣人五马分尸!   似乎感应到的,白衣人抬头,留恋又纵容地低声笑道:“真是不认真。”   那样盈亮湿润的眼神。   几乎同时的,一声“人哪?”传了过来。   分明是玉调的声音。   而钟未空身上的重量就在语调那一声说完之前顿轻。   白衣人悠悠远去时落下一句:“用酒洗洗。”   “你在这里做什么?”玉调掀了布料,看见仍旧呆愣地半支着桌台眼神颤动唇色殷红犹喘不已的钟未空,甚是疑惑。   而钟未空的眼前还满是白衣人离去之前那个湿润的微微失落的难掩狡黠的眼神,满心都是自己竟也被挑起**而升起的疑惑和懊悔。   他缓缓站直。   吸气。   “逼踢啊逼踢逼踢逼踢啊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逼踢啊啊怎不逼得我要踢人啊啊啊~~~~~~”   随着钟未空一声狂吼,摆在整条街上连成一排的桌子连着桌布商品台架杂物钱币食物顺带了瞪成泡泡眼的阿鸡阿鸭阿猫阿狗全飞上了天。   整条街的人都张着O型嘴站成O型腿目送那堆遮天蔽日的东西上天。   再栽下来。   …………   “……掉下来了。”   “啊……”   “快……跑啊~~~”   “天啊~~~”   “妈啊~~~~~~~”   一条街毁了,总还有另一条……   市集快要散尽时,玉调才拖了精疲力竭的钟未空回去。   而挂在马侧的袋子,已被装得满满。   要命的是,等回了方府,钟未空又被玉调死拖活拽地拉到她所在的别院去。   不但没说明要干什么,等进了去,玉调便伸手将门一关,然后使了个眼色给早已候在一旁的两个绿衣侍女。   再然后走上前来,竟然开始——剥钟未空的衣服!   钟未空先是吓呆,然后吓傻,最后直接双目一瞠,嗽地飞离至墙角。   三个女孩子全部一愣。   被围在中间的人突然消失,三女左右看看才发现钟未空不知怎么就出现在墙角了,乌溜溜比玉调还要闪亮些许的大眼睛正痴呆一样望着三女。   三女顿时又围了上去。   “不可啊不可!!!”钟未空终于找回了声音,连连摇头晃手。   “有什么不可?”玉调一个怒目甩了过去,那威严极是皇家气魄,竟叫钟未空顿时噤声,“给你换件好衣服还不乐意?”   钟未空猛然按下飞上房梁的极大冲动,道:“换衣服?”   “对了。”玉调道,忽然又叹了声,“罢了罢了,反正也只是试验一下,倒是不用这样郑重,挂些玉佩便好了。”   钟未空更是迷惑,只见那三人立时又退了回桌边拿了些玎玲当啷的珠玉过来。   其中有些还是从刚买回来的那堆东西里抽出来的。   钟未空顿时欲哭无泪。   竟是陪着她买了这些折腾自己的东西回来。   其实他也猜到了,她到底想干什么。   主要的九个国家中至少有四个国家极看重宗教,元嘉国东北边的誉齐国更是教政不分。   而南部蛮国虽然经济军事落后,对于神道却比中原人更是依赖信仰。   这孤身一人的蛮国公主,自然知道了自己能通神算,不利用一下,又怎么甘休?   所以在被更多的姑娘们推搡着往院子里走的时候,钟未空满脑子都在回想当时大叔做法的样子说辞神态表情动作,心焦得想把旁边寸步不离玉调打晕了然后逃脱。   所以他说:“公主,玉佩打结了。”   玉调忙低头帮着摆弄,步速顿缓。   ……   “公主,腰带打结了。”   ……   “公主,挂琏打结了。”   ……   玉调摆弄好不知第几个零碎挂件,抬头看了钟未空一眼,晶亮的眼睛忽然有些许黯然:“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快离开了,如果能为母国祈个福也好……若是真灵验,由我提出带你个下人离开,想方大人也不会为难才对。”   钟未空一愣。   眼中便有神采闪过。   他知道,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骗过这一段?   于是他只能茫然傻笑点头。   却一路越走越心焦。   因为钟未空发现,他们已经穿过了小院子,走穿了一条回廊,进入方宅正中心最大也是最引人注目的大花园。   现在他正走在那花园通向正中木台的石径上。   那木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用红布盖着的方状物体,最上面突出老高一块。   钟未空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祭台。   而旁边已有不少宾客闻声出动,围在附近看起热闹来。   就算不露脸,也知道那几道目光,会是谁的。   单岫似乎很好奇。   而莫秋阑,更是看好戏。   钟未空开始手心冒汗。   走在最前的侍女已经一把掀开了那盖住祭台的红布,而钟未空正满脑子的天灵灵地灵灵。   然后一阵抽气声,由远及近,蔓延全场。   “这是什么……”玉调呆呆的声音。   钟未空终于抬头看。   他看到了,那高出的台面上,架了一张大到可称作画卷的白纸。   上面写着一些泼墨大字,龙飞凤舞。   或者并不能称作字,而是鬼画符。   在背景里一片大便色的花海里格外突出。   ——“SHIT”   有些变形的字符,但钟未空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第一个想起来的,是那句自己给它的定义。   我等你很久了。   霎时,一阵排山倒海的感动激动震动颤动便涌上他心头,差点把持不住。   他知道那是谁。   只有谁。   会知道这句话,写下这句话,传达这句话。   虽然那个人方才惹得他很不高兴。   他看到了我发出的消息,他找到了我,他在等我。   他一直在等我。   然后他才想起来,这话的真实含义。   于是一愣。   与神灵通信的祭台上写这种字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骂天?   “公主……”钟未空狠皱起眉头,无比怨念地一声长叹,拍拍玉调的肩,说了句让此刻已然疑惑不已的她更是听掉下巴的一句话,“我的肠子,打结了……”   ——————————————不妨月朦胧————————————————   祭台之事,钟未空顺水推舟,对玉调解释成是他先见之明的杰作,于是不论几分相信几分怀疑,终是作为一场闹剧笑罢。   而第二天,钟未空一大早就被拖了起来。   此刻,他正一脸睡意左扶右靠地站在端坐的商人打扮的莫秋阑旁边,半眯半睁地看向场内。   方留应等大人们自然坐在上首主座。左偏席和右偏席坐着次等宾客。   场地平整得看来有些仓卒,坐台也不甚精致,和连日筵席的派头一比,便知是临时加增的项目。   钟未空原以为这次过来,少说也要受点皮肉之苦的。   可是没有。   竟然是被拖来看比武。   莫秋阑自然易了容,钟未空仍是看出他脸色不好,但根本没想象中的暴戾,甚至——还微微带着笑?   这笑却叫钟未空心里一阵寒。   直觉得会被算计。   但现在钟未空知道的只是,莫秋阑一夜没睡好觉,依旧一身墨衣精神飒爽地坐在那里,噙着那抹冷硬的笑意,看着下方场中。   只是那眼角的厉芒,却每每叫渐近睡着的钟未空猛然一颤醒转。   但钟未空还是选择继续睡。   因为他知道,这样能偷闲装傻的时光,没剩多少了。   当然叫他睡不安生的,还有其他目光。   对面坐席,单岫。还有,钟碍月。   而现在,莫秋阑的身边站着有些气喘,脸色白惨的西锁凌负箫和东锁郑绿腰,平静的挫败薄薄地盖在脸上。   钟未空便一叹,看了下场中,俯身轻道:“几个?”   莫秋阑轻轻转头扫一眼钟未空带笑的脸,又看回去:“两个。”   “哪两个。”   “自己挑。”   钟未空便笑。   他是在睡没错。   抓住一切时间休息补充体力本就是武人该有的本事。   休息的同时明了应该明了的所有事情也是同样。   所以钟未空知道,场中现在剩下的三个,全是高手中的高手。   也难怪,能作为是单岫的保护者,功力自是非同小可。   那就随便挑吧。   他想着,瞄准了出手最多的那一男一女。   出手多,显露得便也多。   虽然越到高境界,真正的实力,不到关键时刻绝不会显露。   “赢到什么程度?”钟未空道。   “谁说要赢?”莫秋阑一个挑眉,捉弄的眼神便斜睨了过来,“我要你输!”   钟未空一愕。   面前莫秋阑便微昂首,露出个颇有兴味的笑容。   钟未空只好苦笑两声,轻轻摇头。   果然是,要整自己了。   “程度么……输了便好。”说着,莫秋阑已转回了头。   他目光炯然,心情似是好上许多。   钟未空只好接过莫秋阑示意下由旁边侍者递过的绝好宝剑,飞身下了看台。   牢牢站在台子上,钟未空抱拳向那三人道:“请多指教。”   “就你一人?”个子最高,手执两柄流行槌的壮汉沉声道。   沉而不粗,声震台板,单单一句话,便可听出内力非常。   “耶噫,三个怎么打得过?”钟未空笑道,用指尖弹了弹手中宝剑,发出极好听的一声龙吟,道,“两个吧。”   “哼。”极轻的鼻哼,那女子冷道,“这样有自信。”   那双灵动深沉的眼,却是看向钟未空手中那把剑。   “我是不想啊,只是如果我不自动下来献丑,就会被主子一脚踹下来,到时就比输掉更难看了。”钟未空只好轻叹。   观者一阵轻笑。   钟未空这句,可是大实话。   莫秋阑的概念,便是他要你去做,你就得立马去做。   而钟未空手中这把莫秋阑御用的宝剑,也算是莫秋阑整人的一环。   功力越强,往往越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实力,以求在他人放松之际突击取胜。   但剑不能。   就像现在躺在钟未空手中好似任人宰割的这把,剑身剑柄剑鞘,流畅优美,雕琢简练,剑柄上那颗碧绿的夜明珠,尤为夺目。   但一眼看去,绝不算珠光宝气,甚至可能让人觉得配不上莫秋阑这样的身份。而细细看去,却分明便是一道又厉又韧的婉转光辉,盈盈围绕。   连带着拿剑的人,都好似拿着神兵利器的仙人。   果然不愧是莫秋阑随身佩戴惯常使用的宝剑。   剑术高手,往往又是最懂得剑的人,见了这样的好剑,又叫对面这些人如何轻敌?   钟未空想着,拇指微微撑开剑柄。   顿时一道流光闪过眼帘。   好剑!   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钟未空趁势,一把将剑全拔了出来。   锐,刚,却偏偏灵气逼人。   轻盈的龙吟一声,力压万钧。   光芒溢满,又绝不花哨,端的,便是纯粹的强,与胜。   这才叫剑,真正的好剑。   指剑向地,钟未空也不禁豪气升腾,对那紫色劲装,双手带着鳄鱼皮手套的女子,还有站在她一旁,身形臃肿的土色衣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得罪了。”   然后他的神情僵硬起来。   因为那两个人相视一笑,几乎同时道:“请指教。”   钟未空,便看见了光。   许多光。   错杂到难以分辨的光。   这是白天,阳光虽不及夏日猛烈,但也是灿烂明媚。   但钟未空却觉得,他被罩在更强烈的光网中,甚至看不清太阳的所在。   他的剑,依旧。   三分落花无情三分秋水索意三分古箫悠远,最后一分绝艳如焰。   快,迅,灵,诡。   变化若虚幻梦魇中开出的花朵,又无情绝性地将那花朵自盛开一瞬齐齐斩落,跌进四周无边无际的幻梦里,酿起圈圈微波涟漪。   但他仍然,进退维艰。   这是,杀人的光。   光过光灭,摧枯拉朽。   钟未空的身形如狂风中翻折的叶雨,扬剑急指,却仍旧甩不开也攻不进那些光里。   是的,叶雨。   如同一大片落叶在狂风中翻卷。   看台上的旁人看来,只知是那如同分身数十的急速身影,却根本辨不出那人究竟在何处。   但钟未空仍旧摆脱不了那些光!   而那些光,随着那紫衣女子手腕轻翻,便由着各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转折而来,招招攻向钟未空漂移间稍露的薄弱之处!   那自然不是光。   而是,线。   特殊材料制成,原本毫无杀伤力,却在那女子手中游刃有余,杀人夺命于瞬息的线。   于是钟未空知道了,她便是“浮光十四娘”。   连莫秋阑都诚请不到的奇人,同样也是这武林最顶尖高手之一,吴十四。   而她的目的,根本不是比武。   而是杀!   钟未空体味到了,那种叫做惊恐的感觉。   他应该退。   但他退不了!   那光网如同一层铜墙铁壁牢牢环罩,丝毫不随着钟未空身形移动而减弱包围,而且似乎可以从任意方向任意力道突然发出攻击。   竟似整张网都在不断抽出那杀人的丝线,随时不注意,便会命丧当下!   而且,还不止这道光。   还有那不时堪堪擦过面颊颈项脑门胸口和周身各处要穴,闪着荧荧绿光的袖箭状暗器!   是那土色衣男子发出的。   木头做的袖箭,却有着连金属都无法比拟的杀伤力。   并不频繁,也不密集,却是招招惊险,道道致命!   而往往当钟未空挡下光网的一击,那暗器的厉风已至身侧,若不是钟未空多年练就的自动反应能力,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回身格开,早已坚持不下。   配合的时刻与机巧每每叫钟未空在心中为之一赞。那土色衣人,便该是与吴十四并肩二十年,齐名天下的“袖中花”李魁拓没错了。   时间缓缓过去。   整个场地只剩连绵若一声的兵器铿锵。   看的人和战的人,全都在这冬日里,出了一身薄汗。   而钟未空的汗,已沾湿了整个衣背。   吴十四和李魁拓,也是满颊汗迹。   不同的是,钟未空的身上,还有不少被周身厉气割开的小小血口,在汗渍浸泡下,微微晕开。   然后钟未空一声喝。   却直冲向看台!   满座皆惊!   因为钟未空的余光瞥见了,吴十四的眼神一狠,嘴角一抿。   然后那光,竟顿时抽离身侧,急飞而去。   竟是向着,看台上的钟碍月!   很不正常的动作。   钟碍月是单岫要利用的人,自然不会在此时要他的命。   但那光太快,快得钟未空来不及想。   当然他也不需要想。   因为他知道,那样的速度力道与杀气,不论吴十四意欲何为,若是无人拦截,钟碍月必有性命之忧!   然后他,截向那光!   用比光还要快的速度!   所有人都只剩吸气。   就在那光够到看台栏杆的一刻,他截下来了!   吴十四眼中精芒暴盛,露出了那抹骇人的笑,手中立紧,那光,便如同折断了一般,反射了回来!   突然便是一阵金光,刺得众人全眯了眼睛!   吴十四急退一丈,不可思议地看着在空中急旋数百周后停在场中央的人。   她从没想到,原来可以在截下丝线后不断顺着线的力道飞快旋转,卸下所有杀力,同时随着那一反弹借力轻极巧极地回攻,一瞬逼推自己,破了这横行江湖二十多载的浮光线!   她抬手,抹向脖颈。   脖颈上连成一排的温热口子,也如她的丝线一般细长。   再退得慢一点点,她的头颅,就要滚落了。   她的瞳孔缩了起来,杀意,更甚了。   那飞速旋转,让那丝线在空中极快地映了阳光,爆开强烈闪光。   闪光停时,众人才能睁眼,看清。   场中央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两个。   两个看似闲散,又被连着的那根丝线缠得甚是滑稽的人。   钟未空微笑,看着另一个和自己同样被裹得如同梭子的另一人,表情复杂地戏道:“今儿个风真大,直接把你从看台上吹下来。”   而那人看似不经意地瞥了眼钟未空脸上犹未散去的嗜血杀意,有些无奈地伸手拨了拨那裹得死紧的丝线,弹琴一般,抬头笑道:“应该说今儿个浪真大,你看这没鱼钩的线,把我们俩都钓上来了。”   不是街上遇见的那个白衣男子是谁?   而此刻,白衣人的内心,波涛翻涌。   竟是惊疑无奈居多。   原因无他,只不过看见钟未空截向那光时眼里沉重的惊恐,便是一个心揪,想都未想便已冲了下来。   此时此地此种出场,并非他所愿。   竟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心,已然出轨至此了。   白衣人不由苦笑一声。   “耶噫今儿个大风大浪,出行不利,兄弟,注意安全啊……”钟未空那“安全”两字还没完,两人,腾空而起! 第二十章   吴十四的真气爆满,那发丝都被浮得飘扬了起来,双目冷刹地看向那两人,手中丝线狂动,拉扯得两人如同断线的风筝。   明明被丝线牢牢捆着,却颠簸狂乱的,断线的风筝。   钟未空看清了。   那白衣人的剑,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美。   美的当然不是那个人或者那把剑。   而是那剑招。   钟未空的剑也是美的,但是虚幻,美的浅薄表皮下是一撕即裂的狰狞与绝决,无情得仿似要将自己也一并刺穿割裂跺碎**进这残酷的梦里。   而白衣人的剑,美得纯粹,美得简练,美得只剩下美。   没有繁杂层叠拖泥带水这一般美丽的剑招常有的缺陷,只叫人觉得,那分明就是**裸的凌厉杀灭也是美的。   剥下一层美丽的皮,还是美。   然后那剑就在这一层层美丽剥落中蜕变,纯净。   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剑?   钟未空赞叹,同时也是一股寒意从心底冒上来。   因为那剑上,比美更夺人心神的,是强大。   ——而在被强大压倒性杀死的时候,是不是仍沉醉在那美里?   钟未空的剑,也许会让对方在死之前沉醉在梦里;而这个人的剑,是让人死的当下,仍沉醉在梦里。   醉生梦死。   这究竟是种残酷,还是种救赎?   怎么会有这样叫人迷失的剑?   “既然加了人,那我上场,也不为过吧。”   一声低沉的话语,原本站在场外静静观察的壮汉已扑将上来,手中流星槌便飞击向刚好被丝线拉扯着猛冲过来的钟未空,打断钟未空的思绪。   又是一阵爆芒。   钟未空旋转间放松数丈丝线,硬是在这千钧一发中腾出空隙,躲开那一槌!   随着身体再次落地,钟未空和那壮汉,同是一阵心惊。   那壮汉的流星槌上,赫然一道缺口。   而钟未空的手,已被那情急下的一击劈剑抢攻震得虎口发麻,低头一看,一片微红。   在这一低头间,钟未空又被那丝线层层环绕,再听见另一头一声金铁交鸣。   他抬头。   那白衣人,也上演了同样的一招。   钟未空旋身速撤,剑光飞舞笼罩下,拦住趁着此时射向那白衣人的三支袖箭。   一场,快,狠,乱,杂,交错纷呈,却又频频光芒激越,叫人目不转睛,忘记呼吸的战斗。   所有人,连看台上的观众,都开始喘气了。   又是一个平凡的跃起。   却是,两人往看台上一冲,一折,一错身,再腾空,不断重复!   ——这是,什么?   所有人都疑惑了,直到两人停下,默契一笑。   然后他们看到,支撑那处看台的横木上,赫然绕上了数十圈丝线,正宁静地反射着快近夕阳的日头,分外美丽。   那看台上坐的人,不过只是次等宾客。   坐在最靠近斗武台的,便有单岫,还有钟碍月。   这就够了。   所以钟未空和那白衣人笑了。   单岫和钟碍月笑了。   对面看台的莫秋阑也笑了。   吴十四李魁拓和那壮汉就急了。   那丝线的力道他们比他人更明白,继续这样杀斗,绝对会将那看台扯得塌落下来!   而他们的主子,就在上面。   那笑容,似乎,也在看他们会如何应对。   他们开始懊恼了。   更叫他们懊恼的,是当他们马上开始新一轮攻击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逼得那两人将丝线从横木上绕下来。   钟未空便笑。   他知道,他们想要自己的命。   虽然还不甚了解是因为钟碍月,还是因为莫秋阑。   但自己这池鱼是当定了。   这样一来,就算是想输,也不能输了。   输了,就没命了。   所以莫秋阑啊莫秋阑,你还真是整死我也。   但那三人现在依然还在做戏。做给大寿的方留应看。   这场好戏。但只要是戏,就有谢幕的时候。   所以他不急。   反正,已经斜阳懒照。   然后就是轻轻一个声响。   砰的一声。   再是噗的一声。   动作全部停下。   钟未空和白衣人也落回地面。   丝线的力道,若有似无。   ——线,断了。   而那发出另一声的方向,吴十四正单膝跪地,手捂嘴角。   殷红,不断从她指缝滚落。   操纵如此长的丝线,是极耗费真气的。而在她不敢妄动杀招的同时,那两人便趁机将所有受下的力道尽数通过丝线反击向了她。   也即使说,她替他们挡下了尽八成自己同伴的攻击。   连那绝对牢固致密刀枪不断的丝线都为之一断的强大又可怕的攻击。   能撑到此刻,已叫钟未空和白衣人双双目露由衷敬佩之色。   “那就这样认输吧。”白衣人无波的声音道。   吴十四忽然一个昂然仰头,一边说着,又是一滩猩红溢出:“该认输的,是你们。”   她那眼神,却是极恐怖的。   钟未空与白衣人悚然动容。   因为那些剩下的丝线并没有因为控制者的退场而松懈丝毫,依旧是极韧极柔却也极牢固的无法挣脱的,杀人的线。   他俩被丝线缚住了大多数的动作,而迎接的,却是怒气冲天杀意暴盛没了后顾之忧的另外两人!   李魁拓和那壮汉!   恶斗,比方才艰险了数倍。   体力流失,动作却不见停滞。   剑光嶙峋,白衣飘展,暗芒交杂,汗湿襟袖。   拼死的斗。   战狂的魂。   直到夕阳快要隐没在,那一处青山背后。   最混乱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被杀意冲晕了头脑,李魁拓的暗器泼云洒月,乱中,竟是射向那闭目养神的吴十四。   而被流星槌紧紧逼迫的钟未空也便在此刻飞向吴十四。   跟至的壮汉见了吴十四的危机,稍一分神,流星槌便被白衣人的剑挑得飞了出去,正中飞向赶扑吴十四而去的李魁拓,竟打落了李魁拓紧握手中的暗器囊。   而此时,钟未空已窜到了吴十四身后。   他身上的丝线,竟是莫名其妙地解了开去!   而他的手,以无法肉眼所见的速度,攀上了吴十四的喉。   他的眼神,深邃又澄澈,像是突然嵌入的灿亮星斗,光耀璀然。   却,那样冷森。   叫这黑夜,都似是为了这眼神,而不是那亘古不变的日落月升,而降临这人世。   他的嘴角,也便轻轻勾了起来。   很无害的样子。   吴十四看见了这个眼神和笑容。   她的身体,就此剧烈抖了起来!   她感觉到自己海啸般涌上来,闯荡江湖四十年间从不曾遇过的感觉。   比死亡更可怕,比可怕更死亡。   到底什么会比死亡更可怕,比可怕更死亡?   她说不上来。   但她感受到了,无比深切的感受到了。   然后便是一道暴喝,直冲她而去!   是李魁拓。   他执了一开始便扔落在旁的,之前比斗中他自己用过的那把剑,竟是用一种叫所有人为之一惊的突然爆发的速度,迅电一般地,再那声暴喝消失之前,劈向吴十四身后的钟未空!   而钟未空的剑,竟是在同时“嘭通”一声掉地。   钟未空低着头,眼睛被尽数遮在刘海之后,竟是一句低沉的:“我认输。”   ——在这种时刻,认输?!   骤然这一变,而李魁拓的身形,竟是来不及停下来!   看台上,有人突然站了起来。   但是所有人都没有被引去注意。   只有极少数人看见了。   那突然站起的,焦急望向场中的,钟碍月。   他的身边,面具下的单岫,见他站起,变了脸色。   他的对面,同样面具下的莫秋阑,见他站起,也变了脸色。   但钟碍月又立刻坐了下去。和原来的姿势,分毫无差。   钟碍月并不是坐在普通的看台座位上。   而是一张特殊的,专门为他打造的,轮椅一样的座位上。   被单岫推着进来,也会被这样推着回去。   他的脸容,从始至终一直保持温和微笑的脸,似乎有些扭曲了。   莫秋阑可以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他突然站起来和立即坐回去的短暂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些围绕在钟碍月周身,连在那轮椅靠背的无数丝线。   又是丝线。   和吴十四现在使用的比起来,却是黯淡得难以觉察。   若不是在钟碍月坐下的当下,自己突然发现有细丝般的红色出现又立即消失在钟碍月衣中的话。   莫秋阑明白了。   而下一刻,他就从他的座位上消失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虽然他们的视线,也容不得他们分神去看看台上的另一人。   但他身后的四个随侍高手,也不知道,他们的主子是怎么就这样消失的。   他们的神经和肌肉迅速紧绷,还没想起要往何处去寻时,就又见着了他们的主人。   莫秋阑,凭空站在了武斗台中央。   武斗台上那堆人的中央。   连风,都没有惊动。   就这样出现在场内,出现在钟未空眼前,出现在李魁拓的身前。   他的手一把抓住了李魁拓的手腕,收势不及的李魁拓便是被拎起来了一般转了半圈,才落定在地面。   所有人,都吸了一口气,摈息。   莫秋阑惯常冷肃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却像道和暖熏风,溶了场上这绷紧的弦。   他的第一句话是:“使不得。”   连呼痛也没,莫秋阑将手中接下的那三支暗器随意地扔向一旁,转向仍呆愣的李魁拓,竟依旧是那个得体又挺傲的笑容。   出现得,悄无声息。   从空中冒出来一样。   或者说,就像是空气本身一样。   他离的位置,比吴十四远,比钟未空远,比那壮汉远,比白衣人远,还远得隔了一个高高的看台,却是唯一一个挡下那剑的人。   不止挡下那件,还极轻巧地在挡剑之前,同一只手的拇指与食指,食指与中指,五名指和小指间,夹住了那三支暗器。   快得,连个痕迹都没能捕捉到。   “完事了?”   尴尬沉默间,白衣人道。   是有,那么些冰冷笑意的。   “完事了。”众人疑惑,钟未空却笑道。   他低垂着眼,抹去眼底那残余的血腥。   “那么……”却是莫秋阑的声音笑接道,“谁来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吴十四李魁拓和已捡回流星槌的壮汉随着他用脚尖轻点的方向,沿着那痕迹往外看,直到看遍整个斗场台面,全部愣住。   “六个圈而已。”白衣人轻笑。   ——可不是。   整个台面,不知何时,竟被画上了六个黑色的圈。   中间一个大的,外围平均分布着五个小的。   “你那些木质袖箭虽是坚固异常,每次削下一些粉末,还是容易的。”莫秋阑道,看向那些圈,眼中神采奕奕,“黑色的木屑,用来当墨画画,可算物尽其用。”   李魁拓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   但这个人完全没有去确认那些粉末,连蹲下看一看摸一摸闻一闻都没有,又怎么确定是他的袖箭木屑?   但他自己知道,这的确是他的袖箭木屑。   所以他的脸色,又白了一白。   吴十四和那壮汉的脸色也白了一白。   方才那样险象环生各自求保毫无喘息之机的打斗中,那白衣人竟还可以偷闲画出这些圈?   那就说明,他们都错了。   这白衣人不但现在没输,再打下去也不可能输。   而同时,钟未空的胸中一阵激荡。   他的拳握紧了。   之前仅剩的那一点点疑惑,自此彻底打消。   那种激动与惊喜从斗到一半,看见这些圈的雏形开始,就一直冲荡着他的脑海。   肆意奔流。   “乌龟?”钟未空转头看向白衣人,压下心情,笑得分外灿烂。   灿烂得,披星戴月。   “我的看家本领。”白衣人笑答。   这一刻的笑,分外真实洒脱,似是穿过那片薄薄的面具,真实得呈现在钟未空面前。   那样熟悉的,即使在暮色笼月里,在浮云散雾里,也是同样好看的笑脸。   杨飞盖。   “那这个,又是什么?”莫秋阑的声音,插了进来。   配合似的,传来另外三声“咦”。   吓了一跳的语调。   “噢~这些。”钟未空回头,看着吴十四三人都低着头看着自己胸口衣服上突然出现的奇怪图案,又互相指着对方衣服,迷惑不已。   那是,用剑风,而不是用剑直接划出来的图案。   却又何以在那样根本无暇思考的时刻里掌握力道至如此境界,只割裂最外层的衣料,而丝毫不伤及人体?   何况,那三人的衣服,从衣料到样式到剪裁,全是不同的。   也就是说,做出这些图案的人,要掌握三种截然不同的用力技巧与剑气控制。   钟未空的杰作。   三人的脸色,变得比方才更白。   ——输的,是他们三个。   杨飞盖和莫秋阑也凑了过来,听钟未空解释。   “老土了吧,”钟未空皱眉哀叹,又一甩刘海,笑得颇为得意,从李魁拓开始指起,一个个解释,“这是八戒,这是宝妮,这是麦兜~~”   ——三只猪头?!   全场,石化。   “我们家小空就是聪明。”用一种快得让人以为他跟本没在听钟未空讲话的回应速度说了这么一句话,莫秋阑笑着揽住正自得意的钟未空的腰,低头,把下巴搁到钟未空的肩上。   然后一侧头,再以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低头吮去钟未空颈边的几道血痕。   炽热又黏湿的感觉叫钟未空全身一震,猛回头与莫秋阑对视一眼。   却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一边的白衣人。   一道是挑衅,一道是连钟未空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看。   却各自诧异地看见一道挑眉得有点邪恶放纵的笑容。   他俩不由同时一愣。   一道突入的光芒趁机插了进来,横在莫秋阑钟未空两人中间此时微露的一丝空隙。   莫秋阑玩味与危险的眼神便扫向杨飞盖。   他鼻尖与钟未空后脑勺间抵着的,就是方才被钟未空扔在一旁又被杨飞盖捡去的莫秋阑自己的那把剑。   现在,自然就提在杨飞盖的手上。   那光芒,来自剑鞘。   “您的剑,请收好。”杨飞盖一抹宣战般的冷笑。   “多谢。”莫秋阑也轻笑道,抬手按上剑鞘。   暗中的真气与眼神较量,便在钟未空的脖子旁边正式展开。   强烈的真气在周身盘旋抵触,很容易叫人晕眩欲呕。   即使是钟未空,也是极想摆脱离开。   但他的腰被莫秋阑揽着,肩被杨飞盖按着,冷不丁听到易容的杨飞盖忽然朝着观众席的某处一句:“你们老大又要拈花惹草啦!”   “耶噫?”钟未空一愣。   “咦咦那个就是老大?”   “啊啊那个这么贵气的难道是二奶?”   “那杨大嫂怎么办?!”   “还好杨大嫂没来……”   “哦哦你要当二嫂我也不反对啊但长幼有序你怎么能和大嫂抢老大呢!”   七嘴八舌的三人立即冲到台前冲到台上拉的拉拽的拽拖的拖乱哄哄地嚷着叫着闹腾着。   钟未空的头,疼了起来。   那三个,不就是他的老二老三老四么?!   竟然被杨飞盖带到这里来了?   “那个,他们在说什么……”钟未空揉揉额头,挑眉危险地看向杨飞盖,“那个‘拈花惹草‘是什么?”   “咦,我只是告诉他们我见到你了,并且你还拈了一朵花在手仔细研究。”杨飞盖站在一团疯乱中间,气定神闲,笑着又补充一句,“拈花啊拈花……”   钟未空立即就想起他当时“水性杨花”的前科,叹气,抬头望天。   就在这么几句对话的时间里,莫秋阑留在看台上的几个侍卫已经跳了下来要拉开那三兄弟,而吴十四重伤的身体受不了那一阵真气较量和之后的躁动,猛地吐血一口,不支倒地。   随时侯命在旁的侍卫和大夫迅速冲了上来,又被场中残留的丝线绊倒大半,当即更是忙乱,拥上来更多人。   台上立即人头蜂拥,热闹非凡。   钟未空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看台。   钟碍月的笑容,便清晰映进他眼帘。   就这么闲闲淡淡的,又坚如磐石的某种信念,似乎也就这么清晰得接收过来。   钟未空也笑了。   两人温柔温暖的笑容便在这一片混乱嘈杂中安静地绽开。   与世无争。   那头莫秋阑看在眼里,挑眉一笑。   这边杨飞盖看在眼里,却是心中一阵酸涩与不知名的惊惶,转开头去。   下一刻,单岫站了起来,转身握住钟碍月轮椅的把手,就这么将钟碍月带走。   几乎同一时,钟未空就被莫秋阑一个大力握住手臂拖往另一边。   杨飞盖没动。   现在还不是动的时候。   他看着钟未空的背影。   却一直没有等到钟未空回头。   只好一个落寂和无奈的苦笑,杨飞盖回头。   终于接收到了,那个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神。   似乎要将自己刻进脑海深处不再暴露于世的细细描画。   深沉掩抑的思念。   钟碍月也看到了杨飞盖一瞬惊愣的表情,于是低头一笑,随着单岫消失在看台的楼道口。   那样灼烈的视线,还有拙劣的掩饰。   噪乱,尚未平息。   杨飞盖,缓缓低下头。   似有似无的,浅浅叹息。   吴十四的真气爆满,那发丝都被浮得飘扬了起来,双目冷刹地看向那两人,手中丝线狂动,拉扯得两人如同断线的风筝。   明明被丝线牢牢捆着,却颠簸狂乱的,断线的风筝。   钟未空看清了。   那白衣人的剑,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美。   美的当然不是那个人或者那把剑。   而是那剑招。   钟未空的剑也是美的,但是虚幻,美的浅薄表皮下是一撕即裂的狰狞与绝决,无情得仿似要将自己也一并刺穿割裂跺碎**进这残酷的梦里。   而白衣人的剑,美得纯粹,美得简练,美得只剩下美。   没有繁杂层叠拖泥带水这一般美丽的剑招常有的缺陷,只叫人觉得,那分明就是**裸的凌厉杀灭也是美的。   剥下一层美丽的皮,还是美。   然后那剑就在这一层层美丽剥落中蜕变,纯净。   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剑?   钟未空赞叹,同时也是一股寒意从心底冒上来。   因为那剑上,比美更夺人心神的,是强大。   ——而在被强大压倒性杀死的时候,是不是仍沉醉在那美里?   钟未空的剑,也许会让对方在死之前沉醉在梦里;而这个人的剑,是让人死的当下,仍沉醉在梦里。   醉生梦死。   这究竟是种残酷,还是种救赎?   怎么会有这样叫人迷失的剑?   “既然加了人,那我上场,也不为过吧。”   一声低沉的话语,原本站在场外静静观察的壮汉已扑将上来,手中流星槌便飞击向刚好被丝线拉扯着猛冲过来的钟未空,打断钟未空的思绪。   又是一阵爆芒。   钟未空旋转间放松数丈丝线,硬是在这千钧一发中腾出空隙,躲开那一槌!   随着身体再次落地,钟未空和那壮汉,同是一阵心惊。   那壮汉的流星槌上,赫然一道缺口。   而钟未空的手,已被那情急下的一击劈剑抢攻震得虎口发麻,低头一看,一片微红。   在这一低头间,钟未空又被那丝线层层环绕,再听见另一头一声金铁交鸣。   他抬头。   那白衣人,也上演了同样的一招。   钟未空旋身速撤,剑光飞舞笼罩下,拦住趁着此时射向那白衣人的三支袖箭。   一场,快,狠,乱,杂,交错纷呈,却又频频光芒激越,叫人目不转睛,忘记呼吸的战斗。   所有人,连看台上的观众,都开始喘气了。   又是一个平凡的跃起。   却是,两人往看台上一冲,一折,一错身,再腾空,不断重复!   ——这是,什么?   所有人都疑惑了,直到两人停下,默契一笑。   然后他们看到,支撑那处看台的横木上,赫然绕上了数十圈丝线,正宁静地反射着快近夕阳的日头,分外美丽。   那看台上坐的人,不过只是次等宾客。   坐在最靠近斗武台的,便有单岫,还有钟碍月。   这就够了。   所以钟未空和那白衣人笑了。   单岫和钟碍月笑了。   对面看台的莫秋阑也笑了。   吴十四李魁拓和那壮汉就急了。   那丝线的力道他们比他人更明白,继续这样杀斗,绝对会将那看台扯得塌落下来!   而他们的主子,就在上面。   那笑容,似乎,也在看他们会如何应对。   他们开始懊恼了。   更叫他们懊恼的,是当他们马上开始新一轮攻击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逼得那两人将丝线从横木上绕下来。   钟未空便笑。   他知道,他们想要自己的命。   虽然还不甚了解是因为钟碍月,还是因为莫秋阑。   但自己这池鱼是当定了。   这样一来,就算是想输,也不能输了。   输了,就没命了。   所以莫秋阑啊莫秋阑,你还真是整死我也。   但那三人现在依然还在做戏。做给大寿的方留应看。   这场好戏。但只要是戏,就有谢幕的时候。   所以他不急。   反正,已经斜阳懒照。   然后就是轻轻一个声响。   砰的一声。   再是噗的一声。   动作全部停下。   钟未空和白衣人也落回地面。   丝线的力道,若有似无。   ——线,断了。   而那发出另一声的方向,吴十四正单膝跪地,手捂嘴角。   殷红,不断从她指缝滚落。   操纵如此长的丝线,是极耗费真气的。而在她不敢妄动杀招的同时,那两人便趁机将所有受下的力道尽数通过丝线反击向了她。   也即使说,她替他们挡下了尽八成自己同伴的攻击。   连那绝对牢固致密刀枪不断的丝线都为之一断的强大又可怕的攻击。   能撑到此刻,已叫钟未空和白衣人双双目露由衷敬佩之色。   “那就这样认输吧。”白衣人无波的声音道。   吴十四忽然一个昂然仰头,一边说着,又是一滩猩红溢出:“该认输的,是你们。”   她那眼神,却是极恐怖的。   钟未空与白衣人悚然动容。   因为那些剩下的丝线并没有因为控制者的退场而松懈丝毫,依旧是极韧极柔却也极牢固的无法挣脱的,杀人的线。   他俩被丝线缚住了大多数的动作,而迎接的,却是怒气冲天杀意暴盛没了后顾之忧的另外两人!   李魁拓和那壮汉!   恶斗,比方才艰险了数倍。   体力流失,动作却不见停滞。   剑光嶙峋,白衣飘展,暗芒交杂,汗湿襟袖。   拼死的斗。   战狂的魂。   直到夕阳快要隐没在,那一处青山背后。   最混乱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被杀意冲晕了头脑,李魁拓的暗器泼云洒月,乱中,竟是射向那闭目养神的吴十四。   而被流星槌紧紧逼迫的钟未空也便在此刻飞向吴十四。   跟至的壮汉见了吴十四的危机,稍一分神,流星槌便被白衣人的剑挑得飞了出去,正中飞向赶扑吴十四而去的李魁拓,竟打落了李魁拓紧握手中的暗器囊。   而此时,钟未空已窜到了吴十四身后。   他身上的丝线,竟是莫名其妙地解了开去!   而他的手,以无法肉眼所见的速度,攀上了吴十四的喉。   他的眼神,深邃又澄澈,像是突然嵌入的灿亮星斗,光耀璀然。   却,那样冷森。   叫这黑夜,都似是为了这眼神,而不是那亘古不变的日落月升,而降临这人世。   他的嘴角,也便轻轻勾了起来。   很无害的样子。   吴十四看见了这个眼神和笑容。   她的身体,就此剧烈抖了起来!   她感觉到自己海啸般涌上来,闯荡江湖四十年间从不曾遇过的感觉。   比死亡更可怕,比可怕更死亡。   到底什么会比死亡更可怕,比可怕更死亡?   她说不上来。   但她感受到了,无比深切的感受到了。   然后便是一道暴喝,直冲她而去!   是李魁拓。   他执了一开始便扔落在旁的,之前比斗中他自己用过的那把剑,竟是用一种叫所有人为之一惊的突然爆发的速度,迅电一般地,再那声暴喝消失之前,劈向吴十四身后的钟未空!   而钟未空的剑,竟是在同时“嘭通”一声掉地。   钟未空低着头,眼睛被尽数遮在刘海之后,竟是一句低沉的:“我认输。”   ——在这种时刻,认输?!   骤然这一变,而李魁拓的身形,竟是来不及停下来!   看台上,有人突然站了起来。   但是所有人都没有被引去注意。   只有极少数人看见了。   那突然站起的,焦急望向场中的,钟碍月。   他的身边,面具下的单岫,见他站起,变了脸色。   他的对面,同样面具下的莫秋阑,见他站起,也变了脸色。   但钟碍月又立刻坐了下去。和原来的姿势,分毫无差。   钟碍月并不是坐在普通的看台座位上。   而是一张特殊的,专门为他打造的,轮椅一样的座位上。   被单岫推着进来,也会被这样推着回去。   他的脸容,从始至终一直保持温和微笑的脸,似乎有些扭曲了。   莫秋阑可以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他突然站起来和立即坐回去的短暂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些围绕在钟碍月周身,连在那轮椅靠背的无数丝线。   又是丝线。   和吴十四现在使用的比起来,却是黯淡得难以觉察。   若不是在钟碍月坐下的当下,自己突然发现有细丝般的红色出现又立即消失在钟碍月衣中的话。   莫秋阑明白了。   而下一刻,他就从他的座位上消失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虽然他们的视线,也容不得他们分神去看看台上的另一人。   但他身后的四个随侍高手,也不知道,他们的主子是怎么就这样消失的。   他们的神经和肌肉迅速紧绷,还没想起要往何处去寻时,就又见着了他们的主人。   莫秋阑,凭空站在了武斗台中央。   武斗台上那堆人的中央。   连风,都没有惊动。   就这样出现在场内,出现在钟未空眼前,出现在李魁拓的身前。   他的手一把抓住了李魁拓的手腕,收势不及的李魁拓便是被拎起来了一般转了半圈,才落定在地面。   所有人,都吸了一口气,摈息。   莫秋阑惯常冷肃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却像道和暖熏风,溶了场上这绷紧的弦。   他的第一句话是:“使不得。”   连呼痛也没,莫秋阑将手中接下的那三支暗器随意地扔向一旁,转向仍呆愣的李魁拓,竟依旧是那个得体又挺傲的笑容。   出现得,悄无声息。   从空中冒出来一样。   或者说,就像是空气本身一样。   他离的位置,比吴十四远,比钟未空远,比那壮汉远,比白衣人远,还远得隔了一个高高的看台,却是唯一一个挡下那剑的人。   不止挡下那件,还极轻巧地在挡剑之前,同一只手的拇指与食指,食指与中指,五名指和小指间,夹住了那三支暗器。   快得,连个痕迹都没能捕捉到。   “完事了?”   尴尬沉默间,白衣人道。   是有,那么些冰冷笑意的。   “完事了。”众人疑惑,钟未空却笑道。   他低垂着眼,抹去眼底那残余的血腥。   “那么……”却是莫秋阑的声音笑接道,“谁来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吴十四李魁拓和已捡回流星槌的壮汉随着他用脚尖轻点的方向,沿着那痕迹往外看,直到看遍整个斗场台面,全部愣住。   “六个圈而已。”白衣人轻笑。   ——可不是。   整个台面,不知何时,竟被画上了六个黑色的圈。   中间一个大的,外围平均分布着五个小的。   “你那些木质袖箭虽是坚固异常,每次削下一些粉末,还是容易的。”莫秋阑道,看向那些圈,眼中神采奕奕,“黑色的木屑,用来当墨画画,可算物尽其用。”   李魁拓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   但这个人完全没有去确认那些粉末,连蹲下看一看摸一摸闻一闻都没有,又怎么确定是他的袖箭木屑?   但他自己知道,这的确是他的袖箭木屑。   所以他的脸色,又白了一白。   吴十四和那壮汉的脸色也白了一白。   方才那样险象环生各自求保毫无喘息之机的打斗中,那白衣人竟还可以偷闲画出这些圈?   那就说明,他们都错了。   这白衣人不但现在没输,再打下去也不可能输。   而同时,钟未空的胸中一阵激荡。   他的拳握紧了。   之前仅剩的那一点点疑惑,自此彻底打消。   那种激动与惊喜从斗到一半,看见这些圈的雏形开始,就一直冲荡着他的脑海。   肆意奔流。   “乌龟?”钟未空转头看向白衣人,压下心情,笑得分外灿烂。   灿烂得,披星戴月。   “我的看家本领。”白衣人笑答。   这一刻的笑,分外真实洒脱,似是穿过那片薄薄的面具,真实得呈现在钟未空面前。   那样熟悉的,即使在暮色笼月里,在浮云散雾里,也是同样好看的笑脸。   杨飞盖。   “那这个,又是什么?”莫秋阑的声音,插了进来。   配合似的,传来另外三声“咦”。   吓了一跳的语调。   “噢~这些。”钟未空回头,看着吴十四三人都低着头看着自己胸口衣服上突然出现的奇怪图案,又互相指着对方衣服,迷惑不已。   那是,用剑风,而不是用剑直接划出来的图案。   却又何以在那样根本无暇思考的时刻里掌握力道至如此境界,只割裂最外层的衣料,而丝毫不伤及人体?   何况,那三人的衣服,从衣料到样式到剪裁,全是不同的。   也就是说,做出这些图案的人,要掌握三种截然不同的用力技巧与剑气控制。   钟未空的杰作。   三人的脸色,变得比方才更白。   ——输的,是他们三个。   杨飞盖和莫秋阑也凑了过来,听钟未空解释。   “老土了吧,”钟未空皱眉哀叹,又一甩刘海,笑得颇为得意,从李魁拓开始指起,一个个解释,“这是八戒,这是宝妮,这是麦兜~~”   ——三只猪头?!   全场,石化。   “我们家小空就是聪明。”用一种快得让人以为他跟本没在听钟未空讲话的回应速度说了这么一句话,莫秋阑笑着揽住正自得意的钟未空的腰,低头,把下巴搁到钟未空的肩上。   然后一侧头,再以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低头吮去钟未空颈边的几道血痕。   炽热又黏湿的感觉叫钟未空全身一震,猛回头与莫秋阑对视一眼。   却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一边的白衣人。   一道是挑衅,一道是连钟未空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看。   却各自诧异地看见一道挑眉得有点邪恶放纵的笑容。   他俩不由同时一愣。   一道突入的光芒趁机插了进来,横在莫秋阑钟未空两人中间此时微露的一丝空隙。   莫秋阑玩味与危险的眼神便扫向杨飞盖。   他鼻尖与钟未空后脑勺间抵着的,就是方才被钟未空扔在一旁又被杨飞盖捡去的莫秋阑自己的那把剑。   现在,自然就提在杨飞盖的手上。   那光芒,来自剑鞘。   “您的剑,请收好。”杨飞盖一抹宣战般的冷笑。   “多谢。”莫秋阑也轻笑道,抬手按上剑鞘。   暗中的真气与眼神较量,便在钟未空的脖子旁边正式展开。   强烈的真气在周身盘旋抵触,很容易叫人晕眩欲呕。   即使是钟未空,也是极想摆脱离开。   但他的腰被莫秋阑揽着,肩被杨飞盖按着,冷不丁听到易容的杨飞盖忽然朝着观众席的某处一句:“你们老大又要拈花惹草啦!”   “耶噫?”钟未空一愣。   “咦咦那个就是老大?”   “啊啊那个这么贵气的难道是二奶?”   “那杨大嫂怎么办?!”   “还好杨大嫂没来……”   “哦哦你要当二嫂我也不反对啊但长幼有序你怎么能和大嫂抢老大呢!”   七嘴八舌的三人立即冲到台前冲到台上拉的拉拽的拽拖的拖乱哄哄地嚷着叫着闹腾着。   钟未空的头,疼了起来。   那三个,不就是他的老二老三老四么?!   竟然被杨飞盖带到这里来了?   “那个,他们在说什么……”钟未空揉揉额头,挑眉危险地看向杨飞盖,“那个‘拈花惹草‘是什么?”   “咦,我只是告诉他们我见到你了,并且你还拈了一朵花在手仔细研究。”杨飞盖站在一团疯乱中间,气定神闲,笑着又补充一句,“拈花啊拈花……”   钟未空立即就想起他当时“水性杨花”的前科,叹气,抬头望天。   就在这么几句对话的时间里,莫秋阑留在看台上的几个侍卫已经跳了下来要拉开那三兄弟,而吴十四重伤的身体受不了那一阵真气较量和之后的躁动,猛地吐血一口,不支倒地。   随时侯命在旁的侍卫和大夫迅速冲了上来,又被场中残留的丝线绊倒大半,当即更是忙乱,拥上来更多人。   台上立即人头蜂拥,热闹非凡。   钟未空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看台。   钟碍月的笑容,便清晰映进他眼帘。   就这么闲闲淡淡的,又坚如磐石的某种信念,似乎也就这么清晰得接收过来。   钟未空也笑了。   两人温柔温暖的笑容便在这一片混乱嘈杂中安静地绽开。   与世无争。   那头莫秋阑看在眼里,挑眉一笑。   这边杨飞盖看在眼里,却是心中一阵酸涩与不知名的惊惶,转开头去。   下一刻,单岫站了起来,转身握住钟碍月轮椅的把手,就这么将钟碍月带走。   几乎同一时,钟未空就被莫秋阑一个大力握住手臂拖往另一边。   杨飞盖没动。   现在还不是动的时候。   他看着钟未空的背影。   却一直没有等到钟未空回头。   只好一个落寂和无奈的苦笑,杨飞盖回头。   终于接收到了,那个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神。   似乎要将自己刻进脑海深处不再暴露于世的细细描画。   深沉掩抑的思念。   钟碍月也看到了杨飞盖一瞬惊愣的表情,于是低头一笑,随着单岫消失在看台的楼道口。   那样灼烈的视线,还有拙劣的掩饰。   噪乱,尚未平息。   杨飞盖,缓缓低下头。   似有似无的,浅浅叹息。   吴十四的真气爆满,那发丝都被浮得飘扬了起来,双目冷刹地看向那两人,手中丝线狂动,拉扯得两人如同断线的风筝。   明明被丝线牢牢捆着,却颠簸狂乱的,断线的风筝。   钟未空看清了。   那白衣人的剑,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美。   美的当然不是那个人或者那把剑。   而是那剑招。   钟未空的剑也是美的,但是虚幻,美的浅薄表皮下是一撕即裂的狰狞与绝决,无情得仿似要将自己也一并刺穿割裂跺碎**进这残酷的梦里。   而白衣人的剑,美得纯粹,美得简练,美得只剩下美。   没有繁杂层叠拖泥带水这一般美丽的剑招常有的缺陷,只叫人觉得,那分明就是**裸的凌厉杀灭也是美的。   剥下一层美丽的皮,还是美。   然后那剑就在这一层层美丽剥落中蜕变,纯净。   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剑?   钟未空赞叹,同时也是一股寒意从心底冒上来。   因为那剑上,比美更夺人心神的,是强大。   ——而在被强大压倒性杀死的时候,是不是仍沉醉在那美里?   钟未空的剑,也许会让对方在死之前沉醉在梦里;而这个人的剑,是让人死的当下,仍沉醉在梦里。   醉生梦死。   这究竟是种残酷,还是种救赎?   怎么会有这样叫人迷失的剑?   “既然加了人,那我上场,也不为过吧。”   一声低沉的话语,原本站在场外静静观察的壮汉已扑将上来,手中流星槌便飞击向刚好被丝线拉扯着猛冲过来的钟未空,打断钟未空的思绪。   又是一阵爆芒。   钟未空旋转间放松数丈丝线,硬是在这千钧一发中腾出空隙,躲开那一槌!   随着身体再次落地,钟未空和那壮汉,同是一阵心惊。   那壮汉的流星槌上,赫然一道缺口。   而钟未空的手,已被那情急下的一击劈剑抢攻震得虎口发麻,低头一看,一片微红。   在这一低头间,钟未空又被那丝线层层环绕,再听见另一头一声金铁交鸣。   他抬头。   那白衣人,也上演了同样的一招。   钟未空旋身速撤,剑光飞舞笼罩下,拦住趁着此时射向那白衣人的三支袖箭。   一场,快,狠,乱,杂,交错纷呈,却又频频光芒激越,叫人目不转睛,忘记呼吸的战斗。   所有人,连看台上的观众,都开始喘气了。   又是一个平凡的跃起。   却是,两人往看台上一冲,一折,一错身,再腾空,不断重复!   ——这是,什么?   所有人都疑惑了,直到两人停下,默契一笑。   然后他们看到,支撑那处看台的横木上,赫然绕上了数十圈丝线,正宁静地反射着快近夕阳的日头,分外美丽。   那看台上坐的人,不过只是次等宾客。   坐在最靠近斗武台的,便有单岫,还有钟碍月。   这就够了。   所以钟未空和那白衣人笑了。   单岫和钟碍月笑了。   对面看台的莫秋阑也笑了。   吴十四李魁拓和那壮汉就急了。   那丝线的力道他们比他人更明白,继续这样杀斗,绝对会将那看台扯得塌落下来!   而他们的主子,就在上面。   那笑容,似乎,也在看他们会如何应对。   他们开始懊恼了。   更叫他们懊恼的,是当他们马上开始新一轮攻击时,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逼得那两人将丝线从横木上绕下来。   钟未空便笑。   他知道,他们想要自己的命。   虽然还不甚了解是因为钟碍月,还是因为莫秋阑。   但自己这池鱼是当定了。   这样一来,就算是想输,也不能输了。   输了,就没命了。   所以莫秋阑啊莫秋阑,你还真是整死我也。   但那三人现在依然还在做戏。做给大寿的方留应看。   这场好戏。但只要是戏,就有谢幕的时候。   所以他不急。   反正,已经斜阳懒照。   然后就是轻轻一个声响。   砰的一声。   再是噗的一声。   动作全部停下。   钟未空和白衣人也落回地面。   丝线的力道,若有似无。   ——线,断了。   而那发出另一声的方向,吴十四正单膝跪地,手捂嘴角。   殷红,不断从她指缝滚落。   操纵如此长的丝线,是极耗费真气的。而在她不敢妄动杀招的同时,那两人便趁机将所有受下的力道尽数通过丝线反击向了她。   也即使说,她替他们挡下了尽八成自己同伴的攻击。   连那绝对牢固致密刀枪不断的丝线都为之一断的强大又可怕的攻击。   能撑到此刻,已叫钟未空和白衣人双双目露由衷敬佩之色。   “那就这样认输吧。”白衣人无波的声音道。   吴十四忽然一个昂然仰头,一边说着,又是一滩猩红溢出:“该认输的,是你们。”   她那眼神,却是极恐怖的。   钟未空与白衣人悚然动容。   因为那些剩下的丝线并没有因为控制者的退场而松懈丝毫,依旧是极韧极柔却也极牢固的无法挣脱的,杀人的线。   他俩被丝线缚住了大多数的动作,而迎接的,却是怒气冲天杀意暴盛没了后顾之忧的另外两人!   李魁拓和那壮汉!   恶斗,比方才艰险了数倍。   体力流失,动作却不见停滞。   剑光嶙峋,白衣飘展,暗芒交杂,汗湿襟袖。   拼死的斗。   战狂的魂。   直到夕阳快要隐没在,那一处青山背后。   最混乱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被杀意冲晕了头脑,李魁拓的暗器泼云洒月,乱中,竟是射向那闭目养神的吴十四。   而被流星槌紧紧逼迫的钟未空也便在此刻飞向吴十四。   跟至的壮汉见了吴十四的危机,稍一分神,流星槌便被白衣人的剑挑得飞了出去,正中飞向赶扑吴十四而去的李魁拓,竟打落了李魁拓紧握手中的暗器囊。   而此时,钟未空已窜到了吴十四身后。   他身上的丝线,竟是莫名其妙地解了开去!   而他的手,以无法肉眼所见的速度,攀上了吴十四的喉。   他的眼神,深邃又澄澈,像是突然嵌入的灿亮星斗,光耀璀然。   却,那样冷森。   叫这黑夜,都似是为了这眼神,而不是那亘古不变的日落月升,而降临这人世。   他的嘴角,也便轻轻勾了起来。   很无害的样子。   吴十四看见了这个眼神和笑容。   她的身体,就此剧烈抖了起来!   她感觉到自己海啸般涌上来,闯荡江湖四十年间从不曾遇过的感觉。   比死亡更可怕,比可怕更死亡。   到底什么会比死亡更可怕,比可怕更死亡?   她说不上来。   但她感受到了,无比深切的感受到了。   然后便是一道暴喝,直冲她而去!   是李魁拓。   他执了一开始便扔落在旁的,之前比斗中他自己用过的那把剑,竟是用一种叫所有人为之一惊的突然爆发的速度,迅电一般地,再那声暴喝消失之前,劈向吴十四身后的钟未空!   而钟未空的剑,竟是在同时“嘭通”一声掉地。   钟未空低着头,眼睛被尽数遮在刘海之后,竟是一句低沉的:“我认输。”   ——在这种时刻,认输?!   骤然这一变,而李魁拓的身形,竟是来不及停下来!   看台上,有人突然站了起来。   但是所有人都没有被引去注意。   只有极少数人看见了。   那突然站起的,焦急望向场中的,钟碍月。   他的身边,面具下的单岫,见他站起,变了脸色。   他的对面,同样面具下的莫秋阑,见他站起,也变了脸色。   但钟碍月又立刻坐了下去。和原来的姿势,分毫无差。   钟碍月并不是坐在普通的看台座位上。   而是一张特殊的,专门为他打造的,轮椅一样的座位上。   被单岫推着进来,也会被这样推着回去。   他的脸容,从始至终一直保持温和微笑的脸,似乎有些扭曲了。   莫秋阑可以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他突然站起来和立即坐回去的短暂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些围绕在钟碍月周身,连在那轮椅靠背的无数丝线。   又是丝线。   和吴十四现在使用的比起来,却是黯淡得难以觉察。   若不是在钟碍月坐下的当下,自己突然发现有细丝般的红色出现又立即消失在钟碍月衣中的话。   莫秋阑明白了。   而下一刻,他就从他的座位上消失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虽然他们的视线,也容不得他们分神去看看台上的另一人。   但他身后的四个随侍高手,也不知道,他们的主子是怎么就这样消失的。   他们的神经和肌肉迅速紧绷,还没想起要往何处去寻时,就又见着了他们的主人。   莫秋阑,凭空站在了武斗台中央。   武斗台上那堆人的中央。   连风,都没有惊动。   就这样出现在场内,出现在钟未空眼前,出现在李魁拓的身前。   他的手一把抓住了李魁拓的手腕,收势不及的李魁拓便是被拎起来了一般转了半圈,才落定在地面。   所有人,都吸了一口气,摈息。   莫秋阑惯常冷肃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却像道和暖熏风,溶了场上这绷紧的弦。   他的第一句话是:“使不得。”   连呼痛也没,莫秋阑将手中接下的那三支暗器随意地扔向一旁,转向仍呆愣的李魁拓,竟依旧是那个得体又挺傲的笑容。   出现得,悄无声息。   从空中冒出来一样。   或者说,就像是空气本身一样。   他离的位置,比吴十四远,比钟未空远,比那壮汉远,比白衣人远,还远得隔了一个高高的看台,却是唯一一个挡下那剑的人。   不止挡下那件,还极轻巧地在挡剑之前,同一只手的拇指与食指,食指与中指,五名指和小指间,夹住了那三支暗器。   快得,连个痕迹都没能捕捉到。   “完事了?”   尴尬沉默间,白衣人道。   是有,那么些冰冷笑意的。   “完事了。”众人疑惑,钟未空却笑道。   他低垂着眼,抹去眼底那残余的血腥。   “那么……”却是莫秋阑的声音笑接道,“谁来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吴十四李魁拓和已捡回流星槌的壮汉随着他用脚尖轻点的方向,沿着那痕迹往外看,直到看遍整个斗场台面,全部愣住。   “六个圈而已。”白衣人轻笑。   ——可不是。   整个台面,不知何时,竟被画上了六个黑色的圈。   中间一个大的,外围平均分布着五个小的。   “你那些木质袖箭虽是坚固异常,每次削下一些粉末,还是容易的。”莫秋阑道,看向那些圈,眼中神采奕奕,“黑色的木屑,用来当墨画画,可算物尽其用。”   李魁拓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   但这个人完全没有去确认那些粉末,连蹲下看一看摸一摸闻一闻都没有,又怎么确定是他的袖箭木屑?   但他自己知道,这的确是他的袖箭木屑。   所以他的脸色,又白了一白。   吴十四和那壮汉的脸色也白了一白。   方才那样险象环生各自求保毫无喘息之机的打斗中,那白衣人竟还可以偷闲画出这些圈?   那就说明,他们都错了。   这白衣人不但现在没输,再打下去也不可能输。   而同时,钟未空的胸中一阵激荡。   他的拳握紧了。   之前仅剩的那一点点疑惑,自此彻底打消。   那种激动与惊喜从斗到一半,看见这些圈的雏形开始,就一直冲荡着他的脑海。   肆意奔流。   “乌龟?”钟未空转头看向白衣人,压下心情,笑得分外灿烂。   灿烂得,披星戴月。   “我的看家本领。”白衣人笑答。   这一刻的笑,分外真实洒脱,似是穿过那片薄薄的面具,真实得呈现在钟未空面前。   那样熟悉的,即使在暮色笼月里,在浮云散雾里,也是同样好看的笑脸。   杨飞盖。   “那这个,又是什么?”莫秋阑的声音,插了进来。   配合似的,传来另外三声“咦”。   吓了一跳的语调。   “噢~这些。”钟未空回头,看着吴十四三人都低着头看着自己胸口衣服上突然出现的奇怪图案,又互相指着对方衣服,迷惑不已。   那是,用剑风,而不是用剑直接划出来的图案。   却又何以在那样根本无暇思考的时刻里掌握力道至如此境界,只割裂最外层的衣料,而丝毫不伤及人体?   何况,那三人的衣服,从衣料到样式到剪裁,全是不同的。   也就是说,做出这些图案的人,要掌握三种截然不同的用力技巧与剑气控制。   钟未空的杰作。   三人的脸色,变得比方才更白。   ——输的,是他们三个。   杨飞盖和莫秋阑也凑了过来,听钟未空解释。   “老土了吧,”钟未空皱眉哀叹,又一甩刘海,笑得颇为得意,从李魁拓开始指起,一个个解释,“这是八戒,这是宝妮,这是麦兜~~”   ——三只猪头?!   全场,石化。   “我们家小空就是聪明。”用一种快得让人以为他跟本没在听钟未空讲话的回应速度说了这么一句话,莫秋阑笑着揽住正自得意的钟未空的腰,低头,把下巴搁到钟未空的肩上。   然后一侧头,再以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低头吮去钟未空颈边的几道血痕。   炽热又黏湿的感觉叫钟未空全身一震,猛回头与莫秋阑对视一眼。   却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一边的白衣人。   一道是挑衅,一道是连钟未空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看。   却各自诧异地看见一道挑眉得有点邪恶放纵的笑容。   他俩不由同时一愣。   一道突入的光芒趁机插了进来,横在莫秋阑钟未空两人中间此时微露的一丝空隙。   莫秋阑玩味与危险的眼神便扫向杨飞盖。   他鼻尖与钟未空后脑勺间抵着的,就是方才被钟未空扔在一旁又被杨飞盖捡去的莫秋阑自己的那把剑。   现在,自然就提在杨飞盖的手上。   那光芒,来自剑鞘。   “您的剑,请收好。”杨飞盖一抹宣战般的冷笑。   “多谢。”莫秋阑也轻笑道,抬手按上剑鞘。   暗中的真气与眼神较量,便在钟未空的脖子旁边正式展开。   强烈的真气在周身盘旋抵触,很容易叫人晕眩欲呕。   即使是钟未空,也是极想摆脱离开。   但他的腰被莫秋阑揽着,肩被杨飞盖按着,冷不丁听到易容的杨飞盖忽然朝着观众席的某处一句:“你们老大又要拈花惹草啦!”   “耶噫?”钟未空一愣。   “咦咦那个就是老大?”   “啊啊那个这么贵气的难道是二奶?”   “那杨大嫂怎么办?!”   “还好杨大嫂没来……”   “哦哦你要当二嫂我也不反对啊但长幼有序你怎么能和大嫂抢老大呢!”   七嘴八舌的三人立即冲到台前冲到台上拉的拉拽的拽拖的拖乱哄哄地嚷着叫着闹腾着。   钟未空的头,疼了起来。   那三个,不就是他的老二老三老四么?!   竟然被杨飞盖带到这里来了?   “那个,他们在说什么……”钟未空揉揉额头,挑眉危险地看向杨飞盖,“那个‘拈花惹草‘是什么?”   “咦,我只是告诉他们我见到你了,并且你还拈了一朵花在手仔细研究。”杨飞盖站在一团疯乱中间,气定神闲,笑着又补充一句,“拈花啊拈花……”   钟未空立即就想起他当时“水性杨花”的前科,叹气,抬头望天。   就在这么几句对话的时间里,莫秋阑留在看台上的几个侍卫已经跳了下来要拉开那三兄弟,而吴十四重伤的身体受不了那一阵真气较量和之后的躁动,猛地吐血一口,不支倒地。   随时侯命在旁的侍卫和大夫迅速冲了上来,又被场中残留的丝线绊倒大半,当即更是忙乱,拥上来更多人。   台上立即人头蜂拥,热闹非凡。   钟未空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看台。   钟碍月的笑容,便清晰映进他眼帘。   就这么闲闲淡淡的,又坚如磐石的某种信念,似乎也就这么清晰得接收过来。   钟未空也笑了。   两人温柔温暖的笑容便在这一片混乱嘈杂中安静地绽开。   与世无争。   那头莫秋阑看在眼里,挑眉一笑。   这边杨飞盖看在眼里,却是心中一阵酸涩与不知名的惊惶,转开头去。   下一刻,单岫站了起来,转身握住钟碍月轮椅的把手,就这么将钟碍月带走。   几乎同一时,钟未空就被莫秋阑一个大力握住手臂拖往另一边。   杨飞盖没动。   现在还不是动的时候。   他看着钟未空的背影。   却一直没有等到钟未空回头。   只好一个落寂和无奈的苦笑,杨飞盖回头。   终于接收到了,那个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神。   似乎要将自己刻进脑海深处不再暴露于世的细细描画。   深沉掩抑的思念。   钟碍月也看到了杨飞盖一瞬惊愣的表情,于是低头一笑,随着单岫消失在看台的楼道口。   那样灼烈的视线,还有拙劣的掩饰。   噪乱,尚未平息。   杨飞盖,缓缓低下头。   似有似无的,浅浅叹息。 第二十一章   莫秋阑在看着窗外,那早已隐没的日头。   只剩了一点点若即若离的红黄。   有时候眉头会微微皱一下,或者眨眼睛。   只有那眼神是一直淡漠,嘴角一直微抿。   看上去,很像在认真思考这什么,或者坠进了久远的记忆中。   他身后的钟未空就这么看着那个背影,道:“谢了。”   莫秋阑这才转过头来,笑道:“你是打算出手穿过吴十四的心窝,还是肩膀,还是腰腹,在用她挡下那三支袖箭和李魁拓的攻击后将剑扎进李魁拓的心脏?”   “耶噫,那种情况下,自然是哪里方便穿哪里。”钟未空笑,眼中残余的血腥又有些弥散开来。   他挑着无辜的嘴角。   ——那时的他,已控制不住杀意。   有没有剑,没有任何区别。   “今日的比武,是单岫叫人出了主意又怂恿了方留应一把。”莫秋阑道。   “他知道你随时会溜,怎么也要先挫一挫你的锐气,揪出来你有多少人马,顺便拖一拖你的脚步。”   “不错。”   “那你为何还要让我输?”   “哎呀,当然是捉弄你。”莫秋阑笑得好看。   钟未空便一叹。   他知道,不止是捉弄而已。   看一个人武功高低,并不是只看输赢。   大抵武功高强的人自尊也高,都不是会为了求败而刻意上台献丑的人。若是需要,也会尽量保持尊严和水准,找个微妙的契机败得好似天不时地不利或者干脆比赛之前认输叫人无从评判。   如果是前一种,反而是更容易看出一个人武功究竟有多高。   莫秋阑要的,就是这个。   “你将长灵教传递信息的方式做了创新,很叫我赞赏。”莫秋阑继续道。   似只是继续了方才的话题。   钟未空眼中一冷,依旧是那个笑容:“王爷过奖。”   入武斗场前一直以为他要兴师问罪的事情,终于要开始解决了。   “没想到被搜集检查过的纸船又被偷了出去,重新扔回河里。”莫秋阑伸了筋肉异常坚实的手臂,打开近旁的匣子,取了一张牛皮纸出来。   皱皱巴巴,软软塌塌,上面横七竖八画着有些泛黄的线条,显得很是邋遢。   一条河,河的上游画了个大大的方框,框里有个圆圈,似乎代表月亮。月亮旁边画了一只猪头。   “耶噫只是控制了一下两层粉末显字的时间而已。”钟未空摸了摸下巴,有些得意和狡猾,“第一层的字你们已经看到了,第二层要再次入水半个时辰才能显现。”   “我低估你了,是我疏忽。”莫秋阑道,“那你又是叫何人何种方法将那些被我手下扔得四散各处的纸重新扔回河里?”   “没有人。”钟未空只说了这句。   不过这句,是实话。   因为做那事的不是人,而是狐狸。突然出现在这座城周围的数十只狐狸。   数目仍在增大。   于是钟未空知道,有个人,要来了。   那个叫他时常恨得牙痒痒,又时常恼得饱以老拳的人。   却也是,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   于是钟未空笑了。   有些,高深莫测。   “那边的反应倒是快得出奇,那天半夜才把这画传出去,第二日傍晚便送了那鬼画符进来。我倒是奇怪,那鬼画符什么意思,也很奇怪,这猪头,是什么意思。”莫秋阑微微一笑,似也不打算追问,转口道。   “你猜。”钟未空笑道。   “那鬼画符,似乎只有你看懂了……还似乎,传递了十分有趣的信息?”   “你猜。”   “那方框是指河上游济方城,圆月代表钟碍月,那这猪头呢?”   “你猜。”   “呵。”莫秋阑一个冷哼,站起来。   负手仰头,转身对着窗外那明净的月空,莫秋阑道:“猜不猜,烦恼的人,都不会是本王。”   他披着长长外衣,似乎不胜萧索,却傲骨依旧的背影。   然后钟未空的嗓子便低沉了下去:“哦?”   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要被挑明了。   “这种时候单岫来到这里,绝不是旅行观光,必是要继续向我国内进发的。战争一旦打响,济方城周围的土地和人民,便首先遭殃。”   钟未空的笑容敛了,道:“你是说……单岫此行,竟是做了战争的打算?”   “不错。”   “呵。”钟未空一个冷笑,神情却没有缓下来,“那不是你家的事么,有你在这里顶着,那还轮到我们小老百姓操心?”   “谁说我会留下?”莫秋阑一个挑唇。   那种有些算计的笑意——钟未空惊道:“你要走?现在?”   “呵,你看这济方城的位置,如果我以北七十里的攻守兼备的常运城作为据点,常运城以东一线重点防守,然后向西南面的济方城包围,胜算岂不更大。”   “那又……”钟未空本是一嘻,但他心里忽然一凉,就笑不出来了,“你打算,将北秦兵马直接放进关中?”   “不错。”带着赞赏的回答。   钟未空的冷汗就渗了出来:“那是钟碍月守备的各州所在……你就是吃定钟碍月不会放任他的人民任人鱼肉,便好借他的力量抗击北秦兵马,借机逼出钟碍月实际和隐藏的人马,顺便多加折损?”   “哎呀被你看穿了。”   “耶噫果然好计。这一来,不但钟碍月被你算在其中,连单岫这最大的威胁也好好利用了一把。”钟未空笑。   他的拳,已握了起来。   “对付不同的人,便要用不同的办法,这点钟碍月和我一样清楚。只是他对弟兄对朋友对他的人民都过于重视,多给我许多机会罢了。”莫秋阑道。   “呵,他本就是,那种人。”   虽然钟未空并不理解,钟碍月的那种近乎呆傻的做法。   他看得出来,钟碍月并不是为了血统天性或者得到拥护获得好评铺平升官路甚或留条后路而那样清政爱民。   钟碍月似乎是真的,爱着这土地,爱着这百姓。   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北秦兵马染指一寸。   “我一直疑惑,为何单岫明知到抓错了人,还要揪着钟碍月不放。”钟未空忽道。   “思考的结果是?”莫秋阑一笑。   钟未空吸了口气,冷道,“单岫需要一个起兵的理由。而替前钟氏王朝的第一继承人夺回江山,便再合适不过。这抓人抓错得太对了。”   “不错。”   “钟碍月不会答应。”   “自然。”   “所以他会受很多苦。”   “的确。”   莫秋阑觉得,他的后脑勺像是被一块冰狠狠抵着,像极某种尖锐的金属武器。   但那只是目光。   钟未空的,似有似无的目光。   所以莫秋阑就笑了:“迟早,你会看到,他受的何种苦。”   说的时候,他已经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对着钟未空亦不避开的眼:“你明明,很关心钟碍月。”   “又如何。”   “那为何,一直不去找他,直到突然失踪大半年后又突然出现的数月前。”   钟未空略微沉默,哼道:“你又知道了。”   “其实你,一直在逃避,一直在害怕钟碍月吧。”   “我为何要怕!”钟未空突然有些拔高声音,极快地回道。   连他自己都一时不晓得为何要拔高声音,甚至有些,惶恐?   所以他一愣。   而莫秋阑已经听出来了,那声音里,突起的焦躁和不安。   “听说你从来不记得在左鬼状态时发生的事?”莫秋阑平缓道。   “……那又如何。”   “历代左右鬼不论功力高低,进入化鬼状态时的确都会控制不了狂意杀意与暴涨的功力,却从没有左右鬼会被抹煞记忆。是你自己想要忘记,便忘记了。”   “我想……忘记?”钟未空眼神一冷,沉声道。   “你只是害怕罢了。害怕自己做出的事情,不想去看不想去听,忘记了,便一了百了。”   闻言,钟未空的唇有些发白。   即使被自己咬得快要渗出血来。   ——明明知道莫秋阑说的话极可能只是胡扯,为何内心还如此慌乱?   “你师父柳清风……”莫秋阑忽道,“是个怎样的人?”   那张脸,无法察觉地,覆上一层薄霜。   “诶?”钟未空一愕。   再想了想。   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长灵教的人都说,他流焰,是不会死的。   所以,无论出任务多久,伤得多严重,只要回来,依旧是如常的清理包扎,谁都不必惊动。   惊动了,也不会有谁来帮忙。   终于有一天,醒来时看到师父站在窗前,头都没回,只是冷冷地甩了一句话过来。   她说,你找死。   他这才发现,前一晚实在熬不住而睡去,不及打理的伤口,已经全部清理好,正发着好闻的药香。   师父是个强大又冷淡的女人。尖锐默然,若即若离。   但是她的意思是,他会死的。   所以他很高兴。   因为,会死,才是活着的意思。   因为他听出来了,她在关心他。   但这只是唯一的一幕温馨镜头。   钟未空忽然就觉得一阵阴风在心里面刮过来刮过去又刮过来又刮过去。   不觉微微缩了一缩肩膀。   怎么说呢。   比如,奉茶。   如果她的眼神一沉,就要立马放下茶盏闪身一边,否则就会被一拳打飞——不过打不打飞,都要即刻爬后山一个来回,若是在那茶冷了之后菜回来,就要再奉一盏热的,以下类推。   当然也没办法刻意将茶泡得很热。若是师父心情不错不整自己却被茶水烫了一下,那便是跑后山十个来回。   比如,任务。   正式担任左鬼前,所有任务都是由师父指派。而她布置的任务,全部刁钻古怪。   在水里摈息半个时辰还不准冒气泡,偷来某家贵夫人最不珍爱的簪钏,不伤一人地从江洋大盗手里得到他们刚偷到的宝物,在集市上走着走着忽然冷着脸指着随机出现在视线中的某人说一句去把刚才那人买的东西买一份给我,或是蒙上自己的眼睛,而师父取下她头上的银钗混在一堆其他头饰中一起扔落地面,若是自己不能在银钗落地前用气将它接回空中,或者接错接多,一概惩罚之类。   再比如,教武功。   她那,根本就不是教。   钟未空又一个寒颤。   甚至连演示都不算。   她会说,看着。   然后就一通天旋地转般的破坏。   她再说,你来。   如果自己不会,那就关进铜人阵三个时辰。   出来后,会再重复一遍那招式。   这时候自己还不会,便是铜人阵里六个时辰。   以下类推。   所以朱裂虽是师弟,却从来不敢向师父请教武功,全是由自己传授与他,被唤作小师父,倒也实在。   只是真正的那个师父……就算知道她是为了训练自己的体力耐力反应力各种境地都能自保随时注意四周细微改变临机制策因势利导的能力,呃,还有对武学的迅速掌握,方便学习本门功夫,也方便偷学他人长处……   果然不愧为长灵教里最不称职最恐怖的师父……   “那个师父……还是不要讨论了吧……”钟未空全身冷汗,低声道。   那语气怨念得仿似千年幽魂。   莫秋阑一直在笑。   从钟未空开始回忆的脸变得有些滑稽地微微扭曲开始。   钟未空终于也看到了那笑。   并不张狂,似还极少见地微微温馨着,只是那好似全局尽在掌控中的这种表情,叫当下的钟未空很是不耐。   莫秋阑忽道:“当时你下的诅咒,会伤到钟碍月吧。”   平静若水。   却让钟未空猛地直视莫秋阑,脸顿时一白!   呼吸,似乎也漏了一拍。   近乎不可思议又绝对戒备抵御的眼神,叫莫秋阑看得一笑。   不知为何,莫秋阑脸上的表情,竟是柔和了下来。   就像是在看着,久远前的某人。   “所以你很自责,很害怕,却又无力扭转。为了不伤害自己,就借了堕鬼式的力量把你对他的感情忘掉。”莫秋阑继续道。   房间里很安静,本就只有两人的声音。钟未空一沉默,便格外冷清。   “你下的诅咒,就是要他的命吧。”   莫秋阑这句说完,却有些怔怔地看着猛抬起来的那双有些湿润的眼,赫然发现,这人在抖。   钟未空在抖。   全身绷紧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抖。   而那双眼,死死地盯着莫秋阑,那样狠,又那样哀,直要将人吞噬。   像一头落了单,又遇强敌,拼死反抗的狼。   莫秋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过去。   轻轻放在钟未空的头上。   安慰一般。   莫秋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做。   钟未空也不知道。   所以钟未空一愣,眼中的湿润更亮一瞬,又猛地低下头去。   而在他低头之前,屋内所有下人都吓得急吸一口气。   就在莫秋阑将手放在钟未空头上,发出那极轻极微得像是呼吸声的时候,整个世界都炸开了。   茶杯茶盏茶壶脸盆花瓶,放在各处赏玩的工艺品,甚至家具上细小的瓷制部件,全碎裂了。   除了木头和金属。   全成粉末。   一时呯嘭炸响便从众人头上眼前身侧背后脚下各处叠成一声。   帐幔一下铺展开来,在夜风中盘卷着。而失了些部分的器皿开始歪斜,不一会儿便四散倒地。   兵荒马乱。   只是他们个个训练有素,才没有惊呼出声。   再看这房间,洗劫过一般。   “怎么总是这样任性,又倔……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   莫秋阑的声音。   一贯冷硬的叙述口吻,平静微凉,只是带着微微叹息,便莫名,温柔了下来。   莫秋阑在看着窗外,那早已隐没的日头。   只剩了一点点若即若离的红黄。   有时候眉头会微微皱一下,或者眨眼睛。   只有那眼神是一直淡漠,嘴角一直微抿。   看上去,很像在认真思考这什么,或者坠进了久远的记忆中。   他身后的钟未空就这么看着那个背影,道:“谢了。”   莫秋阑这才转过头来,笑道:“你是打算出手穿过吴十四的心窝,还是肩膀,还是腰腹,在用她挡下那三支袖箭和李魁拓的攻击后将剑扎进李魁拓的心脏?”   “耶噫,那种情况下,自然是哪里方便穿哪里。”钟未空笑,眼中残余的血腥又有些弥散开来。   他挑着无辜的嘴角。   ——那时的他,已控制不住杀意。   有没有剑,没有任何区别。   “今日的比武,是单岫叫人出了主意又怂恿了方留应一把。”莫秋阑道。   “他知道你随时会溜,怎么也要先挫一挫你的锐气,揪出来你有多少人马,顺便拖一拖你的脚步。”   “不错。”   “那你为何还要让我输?”   “哎呀,当然是捉弄你。”莫秋阑笑得好看。   钟未空便一叹。   他知道,不止是捉弄而已。   看一个人武功高低,并不是只看输赢。   大抵武功高强的人自尊也高,都不是会为了求败而刻意上台献丑的人。若是需要,也会尽量保持尊严和水准,找个微妙的契机败得好似天不时地不利或者干脆比赛之前认输叫人无从评判。   如果是前一种,反而是更容易看出一个人武功究竟有多高。   莫秋阑要的,就是这个。   “你将长灵教传递信息的方式做了创新,很叫我赞赏。”莫秋阑继续道。   似只是继续了方才的话题。   钟未空眼中一冷,依旧是那个笑容:“王爷过奖。”   入武斗场前一直以为他要兴师问罪的事情,终于要开始解决了。   “没想到被搜集检查过的纸船又被偷了出去,重新扔回河里。”莫秋阑伸了筋肉异常坚实的手臂,打开近旁的匣子,取了一张牛皮纸出来。   皱皱巴巴,软软塌塌,上面横七竖八画着有些泛黄的线条,显得很是邋遢。   一条河,河的上游画了个大大的方框,框里有个圆圈,似乎代表月亮。月亮旁边画了一只猪头。   “耶噫只是控制了一下两层粉末显字的时间而已。”钟未空摸了摸下巴,有些得意和狡猾,“第一层的字你们已经看到了,第二层要再次入水半个时辰才能显现。”   “我低估你了,是我疏忽。”莫秋阑道,“那你又是叫何人何种方法将那些被我手下扔得四散各处的纸重新扔回河里?”   “没有人。”钟未空只说了这句。   不过这句,是实话。   因为做那事的不是人,而是狐狸。突然出现在这座城周围的数十只狐狸。   数目仍在增大。   于是钟未空知道,有个人,要来了。   那个叫他时常恨得牙痒痒,又时常恼得饱以老拳的人。   却也是,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   于是钟未空笑了。   有些,高深莫测。   “那边的反应倒是快得出奇,那天半夜才把这画传出去,第二日傍晚便送了那鬼画符进来。我倒是奇怪,那鬼画符什么意思,也很奇怪,这猪头,是什么意思。”莫秋阑微微一笑,似也不打算追问,转口道。   “你猜。”钟未空笑道。   “那鬼画符,似乎只有你看懂了……还似乎,传递了十分有趣的信息?”   “你猜。”   “那方框是指河上游济方城,圆月代表钟碍月,那这猪头呢?”   “你猜。”   “呵。”莫秋阑一个冷哼,站起来。   负手仰头,转身对着窗外那明净的月空,莫秋阑道:“猜不猜,烦恼的人,都不会是本王。”   他披着长长外衣,似乎不胜萧索,却傲骨依旧的背影。   然后钟未空的嗓子便低沉了下去:“哦?”   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要被挑明了。   “这种时候单岫来到这里,绝不是旅行观光,必是要继续向我国内进发的。战争一旦打响,济方城周围的土地和人民,便首先遭殃。”   钟未空的笑容敛了,道:“你是说……单岫此行,竟是做了战争的打算?”   “不错。”   “呵。”钟未空一个冷笑,神情却没有缓下来,“那不是你家的事么,有你在这里顶着,那还轮到我们小老百姓操心?”   “谁说我会留下?”莫秋阑一个挑唇。   那种有些算计的笑意——钟未空惊道:“你要走?现在?”   “呵,你看这济方城的位置,如果我以北七十里的攻守兼备的常运城作为据点,常运城以东一线重点防守,然后向西南面的济方城包围,胜算岂不更大。”   “那又……”钟未空本是一嘻,但他心里忽然一凉,就笑不出来了,“你打算,将北秦兵马直接放进关中?”   “不错。”带着赞赏的回答。   钟未空的冷汗就渗了出来:“那是钟碍月守备的各州所在……你就是吃定钟碍月不会放任他的人民任人鱼肉,便好借他的力量抗击北秦兵马,借机逼出钟碍月实际和隐藏的人马,顺便多加折损?”   “哎呀被你看穿了。”   “耶噫果然好计。这一来,不但钟碍月被你算在其中,连单岫这最大的威胁也好好利用了一把。”钟未空笑。   他的拳,已握了起来。   “对付不同的人,便要用不同的办法,这点钟碍月和我一样清楚。只是他对弟兄对朋友对他的人民都过于重视,多给我许多机会罢了。”莫秋阑道。   “呵,他本就是,那种人。”   虽然钟未空并不理解,钟碍月的那种近乎呆傻的做法。   他看得出来,钟碍月并不是为了血统天性或者得到拥护获得好评铺平升官路甚或留条后路而那样清政爱民。   钟碍月似乎是真的,爱着这土地,爱着这百姓。   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北秦兵马染指一寸。   “我一直疑惑,为何单岫明知到抓错了人,还要揪着钟碍月不放。”钟未空忽道。   “思考的结果是?”莫秋阑一笑。   钟未空吸了口气,冷道,“单岫需要一个起兵的理由。而替前钟氏王朝的第一继承人夺回江山,便再合适不过。这抓人抓错得太对了。”   “不错。”   “钟碍月不会答应。”   “自然。”   “所以他会受很多苦。”   “的确。”   莫秋阑觉得,他的后脑勺像是被一块冰狠狠抵着,像极某种尖锐的金属武器。   但那只是目光。   钟未空的,似有似无的目光。   所以莫秋阑就笑了:“迟早,你会看到,他受的何种苦。”   说的时候,他已经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对着钟未空亦不避开的眼:“你明明,很关心钟碍月。”   “又如何。”   “那为何,一直不去找他,直到突然失踪大半年后又突然出现的数月前。”   钟未空略微沉默,哼道:“你又知道了。”   “其实你,一直在逃避,一直在害怕钟碍月吧。”   “我为何要怕!”钟未空突然有些拔高声音,极快地回道。   连他自己都一时不晓得为何要拔高声音,甚至有些,惶恐?   所以他一愣。   而莫秋阑已经听出来了,那声音里,突起的焦躁和不安。   “听说你从来不记得在左鬼状态时发生的事?”莫秋阑平缓道。   “……那又如何。”   “历代左右鬼不论功力高低,进入化鬼状态时的确都会控制不了狂意杀意与暴涨的功力,却从没有左右鬼会被抹煞记忆。是你自己想要忘记,便忘记了。”   “我想……忘记?”钟未空眼神一冷,沉声道。   “你只是害怕罢了。害怕自己做出的事情,不想去看不想去听,忘记了,便一了百了。”   闻言,钟未空的唇有些发白。   即使被自己咬得快要渗出血来。   ——明明知道莫秋阑说的话极可能只是胡扯,为何内心还如此慌乱?   “你师父柳清风……”莫秋阑忽道,“是个怎样的人?”   那张脸,无法察觉地,覆上一层薄霜。   “诶?”钟未空一愕。   再想了想。   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长灵教的人都说,他流焰,是不会死的。   所以,无论出任务多久,伤得多严重,只要回来,依旧是如常的清理包扎,谁都不必惊动。   惊动了,也不会有谁来帮忙。   终于有一天,醒来时看到师父站在窗前,头都没回,只是冷冷地甩了一句话过来。   她说,你找死。   他这才发现,前一晚实在熬不住而睡去,不及打理的伤口,已经全部清理好,正发着好闻的药香。   师父是个强大又冷淡的女人。尖锐默然,若即若离。   但是她的意思是,他会死的。   所以他很高兴。   因为,会死,才是活着的意思。   因为他听出来了,她在关心他。   但这只是唯一的一幕温馨镜头。   钟未空忽然就觉得一阵阴风在心里面刮过来刮过去又刮过来又刮过去。   不觉微微缩了一缩肩膀。   怎么说呢。   比如,奉茶。   如果她的眼神一沉,就要立马放下茶盏闪身一边,否则就会被一拳打飞——不过打不打飞,都要即刻爬后山一个来回,若是在那茶冷了之后菜回来,就要再奉一盏热的,以下类推。   当然也没办法刻意将茶泡得很热。若是师父心情不错不整自己却被茶水烫了一下,那便是跑后山十个来回。   比如,任务。   正式担任左鬼前,所有任务都是由师父指派。而她布置的任务,全部刁钻古怪。   在水里摈息半个时辰还不准冒气泡,偷来某家贵夫人最不珍爱的簪钏,不伤一人地从江洋大盗手里得到他们刚偷到的宝物,在集市上走着走着忽然冷着脸指着随机出现在视线中的某人说一句去把刚才那人买的东西买一份给我,或是蒙上自己的眼睛,而师父取下她头上的银钗混在一堆其他头饰中一起扔落地面,若是自己不能在银钗落地前用气将它接回空中,或者接错接多,一概惩罚之类。   再比如,教武功。   她那,根本就不是教。   钟未空又一个寒颤。   甚至连演示都不算。   她会说,看着。   然后就一通天旋地转般的破坏。   她再说,你来。   如果自己不会,那就关进铜人阵三个时辰。   出来后,会再重复一遍那招式。   这时候自己还不会,便是铜人阵里六个时辰。   以下类推。   所以朱裂虽是师弟,却从来不敢向师父请教武功,全是由自己传授与他,被唤作小师父,倒也实在。   只是真正的那个师父……就算知道她是为了训练自己的体力耐力反应力各种境地都能自保随时注意四周细微改变临机制策因势利导的能力,呃,还有对武学的迅速掌握,方便学习本门功夫,也方便偷学他人长处……   果然不愧为长灵教里最不称职最恐怖的师父……   “那个师父……还是不要讨论了吧……”钟未空全身冷汗,低声道。   那语气怨念得仿似千年幽魂。   莫秋阑一直在笑。   从钟未空开始回忆的脸变得有些滑稽地微微扭曲开始。   钟未空终于也看到了那笑。   并不张狂,似还极少见地微微温馨着,只是那好似全局尽在掌控中的这种表情,叫当下的钟未空很是不耐。   莫秋阑忽道:“当时你下的诅咒,会伤到钟碍月吧。”   平静若水。   却让钟未空猛地直视莫秋阑,脸顿时一白!   呼吸,似乎也漏了一拍。   近乎不可思议又绝对戒备抵御的眼神,叫莫秋阑看得一笑。   不知为何,莫秋阑脸上的表情,竟是柔和了下来。   就像是在看着,久远前的某人。   “所以你很自责,很害怕,却又无力扭转。为了不伤害自己,就借了堕鬼式的力量把你对他的感情忘掉。”莫秋阑继续道。   房间里很安静,本就只有两人的声音。钟未空一沉默,便格外冷清。   “你下的诅咒,就是要他的命吧。”   莫秋阑这句说完,却有些怔怔地看着猛抬起来的那双有些湿润的眼,赫然发现,这人在抖。   钟未空在抖。   全身绷紧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抖。   而那双眼,死死地盯着莫秋阑,那样狠,又那样哀,直要将人吞噬。   像一头落了单,又遇强敌,拼死反抗的狼。   莫秋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过去。   轻轻放在钟未空的头上。   安慰一般。   莫秋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做。   钟未空也不知道。   所以钟未空一愣,眼中的湿润更亮一瞬,又猛地低下头去。   而在他低头之前,屋内所有下人都吓得急吸一口气。   就在莫秋阑将手放在钟未空头上,发出那极轻极微得像是呼吸声的时候,整个世界都炸开了。   茶杯茶盏茶壶脸盆花瓶,放在各处赏玩的工艺品,甚至家具上细小的瓷制部件,全碎裂了。   除了木头和金属。   全成粉末。   一时呯嘭炸响便从众人头上眼前身侧背后脚下各处叠成一声。   帐幔一下铺展开来,在夜风中盘卷着。而失了些部分的器皿开始歪斜,不一会儿便四散倒地。   兵荒马乱。   只是他们个个训练有素,才没有惊呼出声。   再看这房间,洗劫过一般。   “怎么总是这样任性,又倔……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   莫秋阑的声音。   一贯冷硬的叙述口吻,平静微凉,只是带着微微叹息,便莫名,温柔了下来。   莫秋阑在看着窗外,那早已隐没的日头。   只剩了一点点若即若离的红黄。   有时候眉头会微微皱一下,或者眨眼睛。   只有那眼神是一直淡漠,嘴角一直微抿。   看上去,很像在认真思考这什么,或者坠进了久远的记忆中。   他身后的钟未空就这么看着那个背影,道:“谢了。”   莫秋阑这才转过头来,笑道:“你是打算出手穿过吴十四的心窝,还是肩膀,还是腰腹,在用她挡下那三支袖箭和李魁拓的攻击后将剑扎进李魁拓的心脏?”   “耶噫,那种情况下,自然是哪里方便穿哪里。”钟未空笑,眼中残余的血腥又有些弥散开来。   他挑着无辜的嘴角。   ——那时的他,已控制不住杀意。   有没有剑,没有任何区别。   “今日的比武,是单岫叫人出了主意又怂恿了方留应一把。”莫秋阑道。   “他知道你随时会溜,怎么也要先挫一挫你的锐气,揪出来你有多少人马,顺便拖一拖你的脚步。”   “不错。”   “那你为何还要让我输?”   “哎呀,当然是捉弄你。”莫秋阑笑得好看。   钟未空便一叹。   他知道,不止是捉弄而已。   看一个人武功高低,并不是只看输赢。   大抵武功高强的人自尊也高,都不是会为了求败而刻意上台献丑的人。若是需要,也会尽量保持尊严和水准,找个微妙的契机败得好似天不时地不利或者干脆比赛之前认输叫人无从评判。   如果是前一种,反而是更容易看出一个人武功究竟有多高。   莫秋阑要的,就是这个。   “你将长灵教传递信息的方式做了创新,很叫我赞赏。”莫秋阑继续道。   似只是继续了方才的话题。   钟未空眼中一冷,依旧是那个笑容:“王爷过奖。”   入武斗场前一直以为他要兴师问罪的事情,终于要开始解决了。   “没想到被搜集检查过的纸船又被偷了出去,重新扔回河里。”莫秋阑伸了筋肉异常坚实的手臂,打开近旁的匣子,取了一张牛皮纸出来。   皱皱巴巴,软软塌塌,上面横七竖八画着有些泛黄的线条,显得很是邋遢。   一条河,河的上游画了个大大的方框,框里有个圆圈,似乎代表月亮。月亮旁边画了一只猪头。   “耶噫只是控制了一下两层粉末显字的时间而已。”钟未空摸了摸下巴,有些得意和狡猾,“第一层的字你们已经看到了,第二层要再次入水半个时辰才能显现。”   “我低估你了,是我疏忽。”莫秋阑道,“那你又是叫何人何种方法将那些被我手下扔得四散各处的纸重新扔回河里?”   “没有人。”钟未空只说了这句。   不过这句,是实话。   因为做那事的不是人,而是狐狸。突然出现在这座城周围的数十只狐狸。   数目仍在增大。   于是钟未空知道,有个人,要来了。   那个叫他时常恨得牙痒痒,又时常恼得饱以老拳的人。   却也是,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   于是钟未空笑了。   有些,高深莫测。   “那边的反应倒是快得出奇,那天半夜才把这画传出去,第二日傍晚便送了那鬼画符进来。我倒是奇怪,那鬼画符什么意思,也很奇怪,这猪头,是什么意思。”莫秋阑微微一笑,似也不打算追问,转口道。   “你猜。”钟未空笑道。   “那鬼画符,似乎只有你看懂了……还似乎,传递了十分有趣的信息?”   “你猜。”   “那方框是指河上游济方城,圆月代表钟碍月,那这猪头呢?”   “你猜。”   “呵。”莫秋阑一个冷哼,站起来。   负手仰头,转身对着窗外那明净的月空,莫秋阑道:“猜不猜,烦恼的人,都不会是本王。”   他披着长长外衣,似乎不胜萧索,却傲骨依旧的背影。   然后钟未空的嗓子便低沉了下去:“哦?”   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要被挑明了。   “这种时候单岫来到这里,绝不是旅行观光,必是要继续向我国内进发的。战争一旦打响,济方城周围的土地和人民,便首先遭殃。”   钟未空的笑容敛了,道:“你是说……单岫此行,竟是做了战争的打算?”   “不错。”   “呵。”钟未空一个冷笑,神情却没有缓下来,“那不是你家的事么,有你在这里顶着,那还轮到我们小老百姓操心?”   “谁说我会留下?”莫秋阑一个挑唇。   那种有些算计的笑意——钟未空惊道:“你要走?现在?”   “呵,你看这济方城的位置,如果我以北七十里的攻守兼备的常运城作为据点,常运城以东一线重点防守,然后向西南面的济方城包围,胜算岂不更大。”   “那又……”钟未空本是一嘻,但他心里忽然一凉,就笑不出来了,“你打算,将北秦兵马直接放进关中?”   “不错。”带着赞赏的回答。   钟未空的冷汗就渗了出来:“那是钟碍月守备的各州所在……你就是吃定钟碍月不会放任他的人民任人鱼肉,便好借他的力量抗击北秦兵马,借机逼出钟碍月实际和隐藏的人马,顺便多加折损?”   “哎呀被你看穿了。”   “耶噫果然好计。这一来,不但钟碍月被你算在其中,连单岫这最大的威胁也好好利用了一把。”钟未空笑。   他的拳,已握了起来。   “对付不同的人,便要用不同的办法,这点钟碍月和我一样清楚。只是他对弟兄对朋友对他的人民都过于重视,多给我许多机会罢了。”莫秋阑道。   “呵,他本就是,那种人。”   虽然钟未空并不理解,钟碍月的那种近乎呆傻的做法。   他看得出来,钟碍月并不是为了血统天性或者得到拥护获得好评铺平升官路甚或留条后路而那样清政爱民。   钟碍月似乎是真的,爱着这土地,爱着这百姓。   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北秦兵马染指一寸。   “我一直疑惑,为何单岫明知到抓错了人,还要揪着钟碍月不放。”钟未空忽道。   “思考的结果是?”莫秋阑一笑。   钟未空吸了口气,冷道,“单岫需要一个起兵的理由。而替前钟氏王朝的第一继承人夺回江山,便再合适不过。这抓人抓错得太对了。”   “不错。”   “钟碍月不会答应。”   “自然。”   “所以他会受很多苦。”   “的确。”   莫秋阑觉得,他的后脑勺像是被一块冰狠狠抵着,像极某种尖锐的金属武器。   但那只是目光。   钟未空的,似有似无的目光。   所以莫秋阑就笑了:“迟早,你会看到,他受的何种苦。”   说的时候,他已经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对着钟未空亦不避开的眼:“你明明,很关心钟碍月。”   “又如何。”   “那为何,一直不去找他,直到突然失踪大半年后又突然出现的数月前。”   钟未空略微沉默,哼道:“你又知道了。”   “其实你,一直在逃避,一直在害怕钟碍月吧。”   “我为何要怕!”钟未空突然有些拔高声音,极快地回道。   连他自己都一时不晓得为何要拔高声音,甚至有些,惶恐?   所以他一愣。   而莫秋阑已经听出来了,那声音里,突起的焦躁和不安。   “听说你从来不记得在左鬼状态时发生的事?”莫秋阑平缓道。   “……那又如何。”   “历代左右鬼不论功力高低,进入化鬼状态时的确都会控制不了狂意杀意与暴涨的功力,却从没有左右鬼会被抹煞记忆。是你自己想要忘记,便忘记了。”   “我想……忘记?”钟未空眼神一冷,沉声道。   “你只是害怕罢了。害怕自己做出的事情,不想去看不想去听,忘记了,便一了百了。”   闻言,钟未空的唇有些发白。   即使被自己咬得快要渗出血来。   ——明明知道莫秋阑说的话极可能只是胡扯,为何内心还如此慌乱?   “你师父柳清风……”莫秋阑忽道,“是个怎样的人?”   那张脸,无法察觉地,覆上一层薄霜。   “诶?”钟未空一愕。   再想了想。   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长灵教的人都说,他流焰,是不会死的。   所以,无论出任务多久,伤得多严重,只要回来,依旧是如常的清理包扎,谁都不必惊动。   惊动了,也不会有谁来帮忙。   终于有一天,醒来时看到师父站在窗前,头都没回,只是冷冷地甩了一句话过来。   她说,你找死。   他这才发现,前一晚实在熬不住而睡去,不及打理的伤口,已经全部清理好,正发着好闻的药香。   师父是个强大又冷淡的女人。尖锐默然,若即若离。   但是她的意思是,他会死的。   所以他很高兴。   因为,会死,才是活着的意思。   因为他听出来了,她在关心他。   但这只是唯一的一幕温馨镜头。   钟未空忽然就觉得一阵阴风在心里面刮过来刮过去又刮过来又刮过去。   不觉微微缩了一缩肩膀。   怎么说呢。   比如,奉茶。   如果她的眼神一沉,就要立马放下茶盏闪身一边,否则就会被一拳打飞——不过打不打飞,都要即刻爬后山一个来回,若是在那茶冷了之后菜回来,就要再奉一盏热的,以下类推。   当然也没办法刻意将茶泡得很热。若是师父心情不错不整自己却被茶水烫了一下,那便是跑后山十个来回。   比如,任务。   正式担任左鬼前,所有任务都是由师父指派。而她布置的任务,全部刁钻古怪。   在水里摈息半个时辰还不准冒气泡,偷来某家贵夫人最不珍爱的簪钏,不伤一人地从江洋大盗手里得到他们刚偷到的宝物,在集市上走着走着忽然冷着脸指着随机出现在视线中的某人说一句去把刚才那人买的东西买一份给我,或是蒙上自己的眼睛,而师父取下她头上的银钗混在一堆其他头饰中一起扔落地面,若是自己不能在银钗落地前用气将它接回空中,或者接错接多,一概惩罚之类。   再比如,教武功。   她那,根本就不是教。   钟未空又一个寒颤。   甚至连演示都不算。   她会说,看着。   然后就一通天旋地转般的破坏。   她再说,你来。   如果自己不会,那就关进铜人阵三个时辰。   出来后,会再重复一遍那招式。   这时候自己还不会,便是铜人阵里六个时辰。   以下类推。   所以朱裂虽是师弟,却从来不敢向师父请教武功,全是由自己传授与他,被唤作小师父,倒也实在。   只是真正的那个师父……就算知道她是为了训练自己的体力耐力反应力各种境地都能自保随时注意四周细微改变临机制策因势利导的能力,呃,还有对武学的迅速掌握,方便学习本门功夫,也方便偷学他人长处……   果然不愧为长灵教里最不称职最恐怖的师父……   “那个师父……还是不要讨论了吧……”钟未空全身冷汗,低声道。   那语气怨念得仿似千年幽魂。   莫秋阑一直在笑。   从钟未空开始回忆的脸变得有些滑稽地微微扭曲开始。   钟未空终于也看到了那笑。   并不张狂,似还极少见地微微温馨着,只是那好似全局尽在掌控中的这种表情,叫当下的钟未空很是不耐。   莫秋阑忽道:“当时你下的诅咒,会伤到钟碍月吧。”   平静若水。   却让钟未空猛地直视莫秋阑,脸顿时一白!   呼吸,似乎也漏了一拍。   近乎不可思议又绝对戒备抵御的眼神,叫莫秋阑看得一笑。   不知为何,莫秋阑脸上的表情,竟是柔和了下来。   就像是在看着,久远前的某人。   “所以你很自责,很害怕,却又无力扭转。为了不伤害自己,就借了堕鬼式的力量把你对他的感情忘掉。”莫秋阑继续道。   房间里很安静,本就只有两人的声音。钟未空一沉默,便格外冷清。   “你下的诅咒,就是要他的命吧。”   莫秋阑这句说完,却有些怔怔地看着猛抬起来的那双有些湿润的眼,赫然发现,这人在抖。   钟未空在抖。   全身绷紧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抖。   而那双眼,死死地盯着莫秋阑,那样狠,又那样哀,直要将人吞噬。   像一头落了单,又遇强敌,拼死反抗的狼。   莫秋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过去。   轻轻放在钟未空的头上。   安慰一般。   莫秋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做。   钟未空也不知道。   所以钟未空一愣,眼中的湿润更亮一瞬,又猛地低下头去。   而在他低头之前,屋内所有下人都吓得急吸一口气。   就在莫秋阑将手放在钟未空头上,发出那极轻极微得像是呼吸声的时候,整个世界都炸开了。   茶杯茶盏茶壶脸盆花瓶,放在各处赏玩的工艺品,甚至家具上细小的瓷制部件,全碎裂了。   除了木头和金属。   全成粉末。   一时呯嘭炸响便从众人头上眼前身侧背后脚下各处叠成一声。   帐幔一下铺展开来,在夜风中盘卷着。而失了些部分的器皿开始歪斜,不一会儿便四散倒地。   兵荒马乱。   只是他们个个训练有素,才没有惊呼出声。   再看这房间,洗劫过一般。   “怎么总是这样任性,又倔……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   莫秋阑的声音。   一贯冷硬的叙述口吻,平静微凉,只是带着微微叹息,便莫名,温柔了下来。 第二十二章   ——如果是钟碍月来说这句话,必定是截然不同的那种温暖语调吧。   钟未空想着,微微苦笑了下。   头,依旧没有抬。   他的眼,依旧空洞。   他想起来,钟碍月是在他们十三岁的时候,被长灵教长老和众教辅送给了莫氏。   以灭教为要挟兴师而来,势必带走钟氏遗孤的莫氏皇族。   他走前,对一无所知的自己说,等找到了最漂亮的那盏,就回来,带你离开。   然后就是,音信全无。   本以为他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十五岁那年,竟然又再见面。   长大后想想,实也应该。   钟氏虽失去江山,但遗留的势力依旧庞大,莫氏坐主二十年,仍旧不能将那势力根除,捏着钟碍月这个再好不过的棋子逼他们现身或是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对那时候的莫氏来说,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再见面,却是真真正正只是再见一面而已。   那时候,钟未空已可以出色地完成任务了。   然后一如往常地回到教中,只来得及看见刚掩上车门,自大门口绝尘而去的一辆马车。   普普通通的一辆马车。   还有掩上车门那一刹那,看到的两张脸。   有些不太熟悉的两张脸。   一张有一半映在快要褪去的夕阳下,依旧温润的样子。   依旧。   比幼时,更清瘦些罢了。   钟未空的心,便狠狠揪了起来。   认出来了,那是谁。   钟碍月。   而另一张已经入了车厢,掩在暗中的脸,也依稀忆起,是住在教中另一头大院里,十几年间也不过偶然见过数面的同龄少年。   然后两张脸,似乎都对他笑了笑。   像是有花瓣凋落漂浮在深潭水面,宁静微凉淡幽哀伤,偏偏教那死寂深潭,染上异常生动的光彩。   就好像,从死水里开出花来。   消失在车门的那头。   钟未空又想起来了,那曾刻意忘怀的,堕鬼式进行时的场面。   不论莫秋阑的情报何处得来,他说得没错。   这五年间,自己一直不敢去找钟碍月,就是因为那诅咒。   堕鬼式里,作为出卖灵魂的报酬,可以许下的一个至绝至烈的心愿。   ——他许下的那个,是一条命。   完全想不起来,要的是谁的命。   他只记得当年堕鬼式进行中,自己对着那近乎无边黑暗中的一双眼睛,笑着说,让那个人,死掉吧。   只记得,绝不会被钟碍月原谅。   一直冷淡,但即便诅咒真的应验,自己也不会如何痛心吧。   他想着,一个冷笑。   心却揪了起来。   久违的钝痛。   现在的自己,不过是在不断的杀伐决断中活着的一具躯壳罢了。   游离于正常种族与力量界限外的,魔鬼般的异类。   美丽又强大的,魔鬼般的异类。   朱裂说得对,我就是……   “恨你自己么?”   闻言,钟未空霍然抬头。   那句像重叠了钟未空心声的话,自然是莫秋阑说的。   现在他说完了,但那表情,就好像他什么都没说,又好像还有很多没说。   “你在恨着你做过的那件事。更恨着,你已不算是个人类,而是个鬼怪一样的异类?”莫秋阑一笑,带着讥嘲。   钟未空的瞳孔骤然收缩。   “所以对于杀人,你可以显得那样冷静无谓,甚至有些无趣。因为对你来说,杀人和砍瓜切菜没有任何区别——反正都不是你的同类,是么?”莫秋阑又平又静亦缓亦挫的声音继续回响在室内。   钟未空沉默。   他的脸已煞白。   “不是同类,又怎么样?”   钟未空便愣住了。   因为莫秋阑在说那句话的时候,笑了起来。   那是种很难表述的笑容。   让钟未空觉得——天,快亮了。   “不是同类,又怎么样。只要是喜欢着的,那就是喜欢着的存在,便想着去珍惜去保护。那样的存在,只要是种存在就好了,就会让自己开心满意了,是不是同类,有什么关系?沉浸在过去的错误中,一再自责,后悔难过。你忘了,你的本意,就是——为那个你珍惜的又失去的人,做点什么。而如果你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钟未空听得,有些呆了。   那长长的一段话熟练得,好似已练习过无数遍一样。   而莫秋阑的眼,却是清幽得只像是在给钟未空说教。   ——但那清幽后面浓得望不见底的颜色,又是什么?   莫秋阑用那只本就按在钟未空脑袋上的手,毫不客气地揉乱了钟未空的头发,凑近微笑道:“体会过那样的悲痛自责,才会让你走得更坚实。你缺的,只是一个方向。问问你自己,想做的,究竟是什么。不要轻易去忘记。不要逃避,要让那过去的伤,成为你最无敌的武器。”   钟未空的目光在闪烁。   那是种,有些复杂,却分明欣喜的闪烁。   他也不知道自己听进了多少,听懂了多少。   如果说钟碍月的笑像是煦暖温和却总是担忧着莫名危机的晨光,那莫秋阑现在的笑容,便是黎明前的黑暗,叫人不由自主,向往起那久久不来的光明。   所以钟未空在这一半都未过去的夜里,忽然觉得,快要天亮了。   钟未空忽然想,就算钟碍月让他来到莫秋阑身边只是为了混淆视线,滞碍莫秋阑的行动,他也要感激钟碍月了。   因为眼前这个智慧孤傲得一塌糊涂又爱处处捉弄自己一不开心就是张冰山脸的人,叫他觉得,非常暖和。   “有精神了,很好。”莫秋阑看着钟未空神情变换,终于似有似无轻叹一声。   “谢谢。”钟未空低眸,诚挚道。   “不谢。”莫秋阑道,“应该的。”   “咦?”随着莫秋阑俊脸的无限靠近,钟未空感动中的脸开始僵。   会被整的不良预感再次升腾,噗噗冒着热气。   “有精神,才能好好为本王抵御外敌嘛。难道你没发现?”   “啊,刚刚才发现的……”说着,钟未空的冷汗开始挂下来。   “警惕性还不够啊。”莫秋阑一叹,笑道,“那么,去吧。”   “什么?现在?”   不过,钟未空也不用确定了。   那人没给他时间。   莫秋阑一把掰住钟未空的下巴就着双唇啃了下去。   肆意激烈。   钟未空的眼睁得老大。   他傻了。   等他终于不傻了,莫秋阑已经尽兴地抬起头来,抱拳悠然一句:“在人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做人最意想不到的事情,果然很有意思。”   顿一顿,他再补一句:“味道很好。”   那笑意……   钟未空嘴唇微抖。   他觉得眼前的根本不是狐狸,而是千年狐妖。   脸一红眉一皱眼一狠气一吸,他就要发火!   但莫秋阑还是没给他时间。   “这回,要赢得漂亮。”   莫秋阑的声音,硬硬淡淡,掷地有声。   然后就只剩下钟未空一声拖得老长老长老长的呼号:“呜哇~~~~~~~~~~~”   钟未空就消失了。   而莫秋阑平伸的腿就慢慢慢慢地曲膝,放下,落地,干净爽利得连灰尘都不需要拍拍。   只有上好的墨色衣料,揉搓出好听的轻微声响。   他看着门,似笑似叹,缓缓道:“再会吧。很快。”   所有在场的其他人,全都看得傻了去。   莫秋阑竟是将钟未空——一脚踹了出去!!   于是钟未空就像是一颗球,用极快的速度和极强的冲力,闪过门口栏杆天井走廊。   直接飞了出去!   ——被踢出去的东西,怎么还会打旋转弯在即将碰到周围障碍时又奇迹地晃了过去?   所以他不是被踢出来的。   或者说,他是借了那一踢的力量,混合了自己的身法,将整个人缩成一团,携着巨大劲力滚到了连接着通往二楼雅阁的走廊和楼梯之间的转角。   然后球就不见了。   钟未空又变回一个人。   一个横着悬在空中的人。   人总是直着站或走的,怎么会横过来?   但钟未空就是横着的。   他的衣摆袖口却是顺着自然力量,垂了下来。   而他的脚,抵在一双手上。   一双黑得枯得仿佛用树皮包裹的手上。   然后钟未空整个人在空中一翻,飘羽般着地。   他笑:“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单岫跨在了最上一层阶梯,只是笑了一声。   什么话都没说。   他的脚步继续。   本就没有停下来过。   身前黑手的中年人,比他快三步,被钟未空一阻,变成只块一步半,现在又逼上前来。   脸黄唇青,衬在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粗布烂衫里,看上去,非常瘦弱。   练武之人体格本就比常人好上许多,看上去瘦的人不少,但看上去瘦又弱的却是极少见。   钟未空的防备,又紧了数分。   而单岫身后的两人,显然年轻很多,衣容爽洁。   非常相像。   该是双胞胎。   连那衣服,都是一套两身,只是一身黑,一身白。   手中各自一把剑。   接受到单岫的眼神示意,三人全“走”了上来。   急冲而来的速度。   却是走来的。   因为他们的膝盖只是微曲,好似只迈出一步一般,便晃到了眼前。   黑白两人亮出了剑。   一样的剑。   只是剑锋反了过来。   一人左手执剑,一人右手。   钟未空的手心,便渗出薄汗。   而单岫的脚步,一直没有停过。   就连和钟未空对话的时候也一样。   他还在继续走。   已经穿过楼道口,走在回廊里。   看似慢悠悠闲散散。   踏出的每一步似乎都很沉,很小心翼翼,却,一步一印,无人可撼。   无论身后身侧身前的掌风剑气如何扰动,只需向前迈进。   无人可阻。   阻挠一旦逼近,又会被立刻格挡回去。   只是,扰乱了一下空气而已。   单岫的眼,一直盯着,那个房门。   仍自飘着门帘,夜风中甚是平和的房门。   门,关着。   而他的眼,似乎已经穿过那门,看见里头即将开始的激烈无比的厮杀。   残,烈,冷,厉,便如一阵狂风,灌进了那双眼里。   他的嘴角依旧抿着,而他的眼,似乎,笑了。   黑白两人,变成了一个人。   左右手同时使剑的一个人。   任何招式都配合得恰到好处,毫无空隙。   一剑阴森,一剑狂厉,杀人取命。   每当钟未空挥掌攻去,便骤然分开,下一刻重新凝回一人。   任何招式在他们面前似乎都没有效果。   如此,难缠。   钟未空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   冰冷的,地狱的气息。   他的手指,动了一动。   白衣似乎看见了,一道光芒一般的异动。   心下一惊,他却无法看清。   只知炽烈,如同地狱火焰。   那是剑。   凭空出现的剑。   那又不是剑。   那是一把——不是剑的剑!   那火焰般的光芒卷了上来,流了过来,又消失不见!   他只来得及感觉到,手臂一热。   整个人,便弹飞了出去!   而近在咫尺又迅速远离的钟未空手中,多了一把剑。   白衣明明紧握手中的剑。   身边地面,多了一只断臂。   看着身前的白衣刚颤抖着睁大眼睛,带着满脸不可思议又惊惧的惨白飞了出去,钟未空转头,便是黑衣当空劈剑的身形。   钟未空的嘴角勾了起来。   他没有避开,而是冲了进去。   冲进了,黑衣的身体。   然后他仰起脸,眼光看向那失了手臂晕死在墙角的白衣,靠在震惊不已的黑衣耳边轻轻说了句:“可惜了。你们的武功,本已不错。”   然后钟未空慢慢退出来,走开去。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那黑色的身体里被抽走似的。   黑衣人的瞳孔骤然收缩,有些颤抖地呢喃道:“你是……左鬼……流……”   他还没有说完,就说不出话了。   实际上,他边说边倒了下来。   分两边,倒了下来。   从正中分开,变成两截。   钟未空手中白衣的刀,就咣铛一声跌在那两截的中央。   那一声未尽,钟未空已出现在尽头。   单岫走过的那条路的尽头。   钟未空似乎什么都没做。   只是突然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黑手的中年人,缓缓倒了下去。   而钟未空手上环绕的厉气,仍未消散。   这中年人,才是方才那战中,最难对付的一个。   那双手,根本不能称为手。   或者说活的手。   那是兵器。   刀枪不入。   他发的掌一点都不雄浑,就像是他的人,看上去瘦弱不堪。   但只要被那掌风轻微掠过身体,便可知道,绝不可以被击中。   被擦过一块皮肤肌肉,就少掉一块皮肤肌肉。   钟未空躲得防不甚防。   可是突然那中年人就撤走了。   他的身法这样快,快得让自己在心中也叫好了一声。   所以他也就必须死了。   中年人是为了保护已至那门口的单岫,才突然冲了出去,拦在了单岫身前。   现在中年人倒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才有铺天盖地的血液从他仆倒的地面流散开来。   尸体的后头是单岫,身侧不远是杀意犹盛满面冰霜钟未空。   而单岫现在正看着,另一个人。   刚刚开了门,就突然被那中年人阻隔了和单岫对视的目光,又突然可以与单岫对视的人。   这人手上没有兵器。   他的样子看起来,就是即使神兵在侧,也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一个笑起来很是漂亮的少年。   对着单岫。   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过那个中年人,完全不知道已经有人死去。   钟未空的真气,却没有放松丝毫。   那个黑手的中年人已经被他杀死了,而就在那之后一瞬,钟未空便知道,他们还是被包围了。   即使现在全都没有露面。   隐在各个角落,虎视眈眈。   绝对惊人的阵仗。   十七个黑白衣的武功程度,九个如那中年人。   这只是估算。   单岫能单身涉险,自然有备无患。   只是那些人现在才出现,还是有些奇怪的。   所以钟未空笑了起来。   竟是舒了一口气。   心下,却是更为紧张。   单岫必是知道莫秋阑即将离开,所以不顾莽撞不顾自身安危地杀了过来。   不过这次,的确算是莽撞对了。   即使单岫的护卫群现在才赶到,单岫也赢了。   起码到这一步,他是赢的。   即使我就站在这里,怕也拦不住那样多的高手围攻。   莫秋阑啊莫秋阑,你的命数,或将在这一夜改写。   钟未空想着。   你会如何应对。   那被单岫盯着看的少年终于走出门来。   然后少年一欠身,却道:“诸位请进。”   诸位请进。   所有人,单岫钟未空和凝神听着的二十六个高手,全部愣了。   ——如果是钟碍月来说这句话,必定是截然不同的那种温暖语调吧。   钟未空想着,微微苦笑了下。   头,依旧没有抬。   他的眼,依旧空洞。   他想起来,钟碍月是在他们十三岁的时候,被长灵教长老和众教辅送给了莫氏。   以灭教为要挟兴师而来,势必带走钟氏遗孤的莫氏皇族。   他走前,对一无所知的自己说,等找到了最漂亮的那盏,就回来,带你离开。   然后就是,音信全无。   本以为他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十五岁那年,竟然又再见面。   长大后想想,实也应该。   钟氏虽失去江山,但遗留的势力依旧庞大,莫氏坐主二十年,仍旧不能将那势力根除,捏着钟碍月这个再好不过的棋子逼他们现身或是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对那时候的莫氏来说,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再见面,却是真真正正只是再见一面而已。   那时候,钟未空已可以出色地完成任务了。   然后一如往常地回到教中,只来得及看见刚掩上车门,自大门口绝尘而去的一辆马车。   普普通通的一辆马车。   还有掩上车门那一刹那,看到的两张脸。   有些不太熟悉的两张脸。   一张有一半映在快要褪去的夕阳下,依旧温润的样子。   依旧。   比幼时,更清瘦些罢了。   钟未空的心,便狠狠揪了起来。   认出来了,那是谁。   钟碍月。   而另一张已经入了车厢,掩在暗中的脸,也依稀忆起,是住在教中另一头大院里,十几年间也不过偶然见过数面的同龄少年。   然后两张脸,似乎都对他笑了笑。   像是有花瓣凋落漂浮在深潭水面,宁静微凉淡幽哀伤,偏偏教那死寂深潭,染上异常生动的光彩。   就好像,从死水里开出花来。   消失在车门的那头。   钟未空又想起来了,那曾刻意忘怀的,堕鬼式进行时的场面。   不论莫秋阑的情报何处得来,他说得没错。   这五年间,自己一直不敢去找钟碍月,就是因为那诅咒。   堕鬼式里,作为出卖灵魂的报酬,可以许下的一个至绝至烈的心愿。   ——他许下的那个,是一条命。   完全想不起来,要的是谁的命。   他只记得当年堕鬼式进行中,自己对着那近乎无边黑暗中的一双眼睛,笑着说,让那个人,死掉吧。   只记得,绝不会被钟碍月原谅。   一直冷淡,但即便诅咒真的应验,自己也不会如何痛心吧。   他想着,一个冷笑。   心却揪了起来。   久违的钝痛。   现在的自己,不过是在不断的杀伐决断中活着的一具躯壳罢了。   游离于正常种族与力量界限外的,魔鬼般的异类。   美丽又强大的,魔鬼般的异类。   朱裂说得对,我就是……   “恨你自己么?”   闻言,钟未空霍然抬头。   那句像重叠了钟未空心声的话,自然是莫秋阑说的。   现在他说完了,但那表情,就好像他什么都没说,又好像还有很多没说。   “你在恨着你做过的那件事。更恨着,你已不算是个人类,而是个鬼怪一样的异类?”莫秋阑一笑,带着讥嘲。   钟未空的瞳孔骤然收缩。   “所以对于杀人,你可以显得那样冷静无谓,甚至有些无趣。因为对你来说,杀人和砍瓜切菜没有任何区别——反正都不是你的同类,是么?”莫秋阑又平又静亦缓亦挫的声音继续回响在室内。   钟未空沉默。   他的脸已煞白。   “不是同类,又怎么样?”   钟未空便愣住了。   因为莫秋阑在说那句话的时候,笑了起来。   那是种很难表述的笑容。   让钟未空觉得——天,快亮了。   “不是同类,又怎么样。只要是喜欢着的,那就是喜欢着的存在,便想着去珍惜去保护。那样的存在,只要是种存在就好了,就会让自己开心满意了,是不是同类,有什么关系?沉浸在过去的错误中,一再自责,后悔难过。你忘了,你的本意,就是——为那个你珍惜的又失去的人,做点什么。而如果你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钟未空听得,有些呆了。   那长长的一段话熟练得,好似已练习过无数遍一样。   而莫秋阑的眼,却是清幽得只像是在给钟未空说教。   ——但那清幽后面浓得望不见底的颜色,又是什么?   莫秋阑用那只本就按在钟未空脑袋上的手,毫不客气地揉乱了钟未空的头发,凑近微笑道:“体会过那样的悲痛自责,才会让你走得更坚实。你缺的,只是一个方向。问问你自己,想做的,究竟是什么。不要轻易去忘记。不要逃避,要让那过去的伤,成为你最无敌的武器。”   钟未空的目光在闪烁。   那是种,有些复杂,却分明欣喜的闪烁。   他也不知道自己听进了多少,听懂了多少。   如果说钟碍月的笑像是煦暖温和却总是担忧着莫名危机的晨光,那莫秋阑现在的笑容,便是黎明前的黑暗,叫人不由自主,向往起那久久不来的光明。   所以钟未空在这一半都未过去的夜里,忽然觉得,快要天亮了。   钟未空忽然想,就算钟碍月让他来到莫秋阑身边只是为了混淆视线,滞碍莫秋阑的行动,他也要感激钟碍月了。   因为眼前这个智慧孤傲得一塌糊涂又爱处处捉弄自己一不开心就是张冰山脸的人,叫他觉得,非常暖和。   “有精神了,很好。”莫秋阑看着钟未空神情变换,终于似有似无轻叹一声。   “谢谢。”钟未空低眸,诚挚道。   “不谢。”莫秋阑道,“应该的。”   “咦?”随着莫秋阑俊脸的无限靠近,钟未空感动中的脸开始僵。   会被整的不良预感再次升腾,噗噗冒着热气。   “有精神,才能好好为本王抵御外敌嘛。难道你没发现?”   “啊,刚刚才发现的……”说着,钟未空的冷汗开始挂下来。   “警惕性还不够啊。”莫秋阑一叹,笑道,“那么,去吧。”   “什么?现在?”   不过,钟未空也不用确定了。   那人没给他时间。   莫秋阑一把掰住钟未空的下巴就着双唇啃了下去。   肆意激烈。   钟未空的眼睁得老大。   他傻了。   等他终于不傻了,莫秋阑已经尽兴地抬起头来,抱拳悠然一句:“在人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做人最意想不到的事情,果然很有意思。”   顿一顿,他再补一句:“味道很好。”   那笑意……   钟未空嘴唇微抖。   他觉得眼前的根本不是狐狸,而是千年狐妖。   脸一红眉一皱眼一狠气一吸,他就要发火!   但莫秋阑还是没给他时间。   “这回,要赢得漂亮。”   莫秋阑的声音,硬硬淡淡,掷地有声。   然后就只剩下钟未空一声拖得老长老长老长的呼号:“呜哇~~~~~~~~~~~”   钟未空就消失了。   而莫秋阑平伸的腿就慢慢慢慢地曲膝,放下,落地,干净爽利得连灰尘都不需要拍拍。   只有上好的墨色衣料,揉搓出好听的轻微声响。   他看着门,似笑似叹,缓缓道:“再会吧。很快。”   所有在场的其他人,全都看得傻了去。   莫秋阑竟是将钟未空——一脚踹了出去!!   于是钟未空就像是一颗球,用极快的速度和极强的冲力,闪过门口栏杆天井走廊。   直接飞了出去!   ——被踢出去的东西,怎么还会打旋转弯在即将碰到周围障碍时又奇迹地晃了过去?   所以他不是被踢出来的。   或者说,他是借了那一踢的力量,混合了自己的身法,将整个人缩成一团,携着巨大劲力滚到了连接着通往二楼雅阁的走廊和楼梯之间的转角。   然后球就不见了。   钟未空又变回一个人。   一个横着悬在空中的人。   人总是直着站或走的,怎么会横过来?   但钟未空就是横着的。   他的衣摆袖口却是顺着自然力量,垂了下来。   而他的脚,抵在一双手上。   一双黑得枯得仿佛用树皮包裹的手上。   然后钟未空整个人在空中一翻,飘羽般着地。   他笑:“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单岫跨在了最上一层阶梯,只是笑了一声。   什么话都没说。   他的脚步继续。   本就没有停下来过。   身前黑手的中年人,比他快三步,被钟未空一阻,变成只块一步半,现在又逼上前来。   脸黄唇青,衬在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粗布烂衫里,看上去,非常瘦弱。   练武之人体格本就比常人好上许多,看上去瘦的人不少,但看上去瘦又弱的却是极少见。   钟未空的防备,又紧了数分。   而单岫身后的两人,显然年轻很多,衣容爽洁。   非常相像。   该是双胞胎。   连那衣服,都是一套两身,只是一身黑,一身白。   手中各自一把剑。   接受到单岫的眼神示意,三人全“走”了上来。   急冲而来的速度。   却是走来的。   因为他们的膝盖只是微曲,好似只迈出一步一般,便晃到了眼前。   黑白两人亮出了剑。   一样的剑。   只是剑锋反了过来。   一人左手执剑,一人右手。   钟未空的手心,便渗出薄汗。   而单岫的脚步,一直没有停过。   就连和钟未空对话的时候也一样。   他还在继续走。   已经穿过楼道口,走在回廊里。   看似慢悠悠闲散散。   踏出的每一步似乎都很沉,很小心翼翼,却,一步一印,无人可撼。   无论身后身侧身前的掌风剑气如何扰动,只需向前迈进。   无人可阻。   阻挠一旦逼近,又会被立刻格挡回去。   只是,扰乱了一下空气而已。   单岫的眼,一直盯着,那个房门。   仍自飘着门帘,夜风中甚是平和的房门。   门,关着。   而他的眼,似乎已经穿过那门,看见里头即将开始的激烈无比的厮杀。   残,烈,冷,厉,便如一阵狂风,灌进了那双眼里。   他的嘴角依旧抿着,而他的眼,似乎,笑了。   黑白两人,变成了一个人。   左右手同时使剑的一个人。   任何招式都配合得恰到好处,毫无空隙。   一剑阴森,一剑狂厉,杀人取命。   每当钟未空挥掌攻去,便骤然分开,下一刻重新凝回一人。   任何招式在他们面前似乎都没有效果。   如此,难缠。   钟未空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   冰冷的,地狱的气息。   他的手指,动了一动。   白衣似乎看见了,一道光芒一般的异动。   心下一惊,他却无法看清。   只知炽烈,如同地狱火焰。   那是剑。   凭空出现的剑。   那又不是剑。   那是一把——不是剑的剑!   那火焰般的光芒卷了上来,流了过来,又消失不见!   他只来得及感觉到,手臂一热。   整个人,便弹飞了出去!   而近在咫尺又迅速远离的钟未空手中,多了一把剑。   白衣明明紧握手中的剑。   身边地面,多了一只断臂。   看着身前的白衣刚颤抖着睁大眼睛,带着满脸不可思议又惊惧的惨白飞了出去,钟未空转头,便是黑衣当空劈剑的身形。   钟未空的嘴角勾了起来。   他没有避开,而是冲了进去。   冲进了,黑衣的身体。   然后他仰起脸,眼光看向那失了手臂晕死在墙角的白衣,靠在震惊不已的黑衣耳边轻轻说了句:“可惜了。你们的武功,本已不错。”   然后钟未空慢慢退出来,走开去。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那黑色的身体里被抽走似的。   黑衣人的瞳孔骤然收缩,有些颤抖地呢喃道:“你是……左鬼……流……”   他还没有说完,就说不出话了。   实际上,他边说边倒了下来。   分两边,倒了下来。   从正中分开,变成两截。   钟未空手中白衣的刀,就咣铛一声跌在那两截的中央。   那一声未尽,钟未空已出现在尽头。   单岫走过的那条路的尽头。   钟未空似乎什么都没做。   只是突然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黑手的中年人,缓缓倒了下去。   而钟未空手上环绕的厉气,仍未消散。   这中年人,才是方才那战中,最难对付的一个。   那双手,根本不能称为手。   或者说活的手。   那是兵器。   刀枪不入。   他发的掌一点都不雄浑,就像是他的人,看上去瘦弱不堪。   但只要被那掌风轻微掠过身体,便可知道,绝不可以被击中。   被擦过一块皮肤肌肉,就少掉一块皮肤肌肉。   钟未空躲得防不甚防。   可是突然那中年人就撤走了。   他的身法这样快,快得让自己在心中也叫好了一声。   所以他也就必须死了。   中年人是为了保护已至那门口的单岫,才突然冲了出去,拦在了单岫身前。   现在中年人倒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才有铺天盖地的血液从他仆倒的地面流散开来。   尸体的后头是单岫,身侧不远是杀意犹盛满面冰霜钟未空。   而单岫现在正看着,另一个人。   刚刚开了门,就突然被那中年人阻隔了和单岫对视的目光,又突然可以与单岫对视的人。   这人手上没有兵器。   他的样子看起来,就是即使神兵在侧,也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一个笑起来很是漂亮的少年。   对着单岫。   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过那个中年人,完全不知道已经有人死去。   钟未空的真气,却没有放松丝毫。   那个黑手的中年人已经被他杀死了,而就在那之后一瞬,钟未空便知道,他们还是被包围了。   即使现在全都没有露面。   隐在各个角落,虎视眈眈。   绝对惊人的阵仗。   十七个黑白衣的武功程度,九个如那中年人。   这只是估算。   单岫能单身涉险,自然有备无患。   只是那些人现在才出现,还是有些奇怪的。   所以钟未空笑了起来。   竟是舒了一口气。   心下,却是更为紧张。   单岫必是知道莫秋阑即将离开,所以不顾莽撞不顾自身安危地杀了过来。   不过这次,的确算是莽撞对了。   即使单岫的护卫群现在才赶到,单岫也赢了。   起码到这一步,他是赢的。   即使我就站在这里,怕也拦不住那样多的高手围攻。   莫秋阑啊莫秋阑,你的命数,或将在这一夜改写。   钟未空想着。   你会如何应对。   那被单岫盯着看的少年终于走出门来。   然后少年一欠身,却道:“诸位请进。”   诸位请进。   所有人,单岫钟未空和凝神听着的二十六个高手,全部愣了。   ——如果是钟碍月来说这句话,必定是截然不同的那种温暖语调吧。   钟未空想着,微微苦笑了下。   头,依旧没有抬。   他的眼,依旧空洞。   他想起来,钟碍月是在他们十三岁的时候,被长灵教长老和众教辅送给了莫氏。   以灭教为要挟兴师而来,势必带走钟氏遗孤的莫氏皇族。   他走前,对一无所知的自己说,等找到了最漂亮的那盏,就回来,带你离开。   然后就是,音信全无。   本以为他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十五岁那年,竟然又再见面。   长大后想想,实也应该。   钟氏虽失去江山,但遗留的势力依旧庞大,莫氏坐主二十年,仍旧不能将那势力根除,捏着钟碍月这个再好不过的棋子逼他们现身或是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对那时候的莫氏来说,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再见面,却是真真正正只是再见一面而已。   那时候,钟未空已可以出色地完成任务了。   然后一如往常地回到教中,只来得及看见刚掩上车门,自大门口绝尘而去的一辆马车。   普普通通的一辆马车。   还有掩上车门那一刹那,看到的两张脸。   有些不太熟悉的两张脸。   一张有一半映在快要褪去的夕阳下,依旧温润的样子。   依旧。   比幼时,更清瘦些罢了。   钟未空的心,便狠狠揪了起来。   认出来了,那是谁。   钟碍月。   而另一张已经入了车厢,掩在暗中的脸,也依稀忆起,是住在教中另一头大院里,十几年间也不过偶然见过数面的同龄少年。   然后两张脸,似乎都对他笑了笑。   像是有花瓣凋落漂浮在深潭水面,宁静微凉淡幽哀伤,偏偏教那死寂深潭,染上异常生动的光彩。   就好像,从死水里开出花来。   消失在车门的那头。   钟未空又想起来了,那曾刻意忘怀的,堕鬼式进行时的场面。   不论莫秋阑的情报何处得来,他说得没错。   这五年间,自己一直不敢去找钟碍月,就是因为那诅咒。   堕鬼式里,作为出卖灵魂的报酬,可以许下的一个至绝至烈的心愿。   ——他许下的那个,是一条命。   完全想不起来,要的是谁的命。   他只记得当年堕鬼式进行中,自己对着那近乎无边黑暗中的一双眼睛,笑着说,让那个人,死掉吧。   只记得,绝不会被钟碍月原谅。   一直冷淡,但即便诅咒真的应验,自己也不会如何痛心吧。   他想着,一个冷笑。   心却揪了起来。   久违的钝痛。   现在的自己,不过是在不断的杀伐决断中活着的一具躯壳罢了。   游离于正常种族与力量界限外的,魔鬼般的异类。   美丽又强大的,魔鬼般的异类。   朱裂说得对,我就是……   “恨你自己么?”   闻言,钟未空霍然抬头。   那句像重叠了钟未空心声的话,自然是莫秋阑说的。   现在他说完了,但那表情,就好像他什么都没说,又好像还有很多没说。   “你在恨着你做过的那件事。更恨着,你已不算是个人类,而是个鬼怪一样的异类?”莫秋阑一笑,带着讥嘲。   钟未空的瞳孔骤然收缩。   “所以对于杀人,你可以显得那样冷静无谓,甚至有些无趣。因为对你来说,杀人和砍瓜切菜没有任何区别——反正都不是你的同类,是么?”莫秋阑又平又静亦缓亦挫的声音继续回响在室内。   钟未空沉默。   他的脸已煞白。   “不是同类,又怎么样?”   钟未空便愣住了。   因为莫秋阑在说那句话的时候,笑了起来。   那是种很难表述的笑容。   让钟未空觉得——天,快亮了。   “不是同类,又怎么样。只要是喜欢着的,那就是喜欢着的存在,便想着去珍惜去保护。那样的存在,只要是种存在就好了,就会让自己开心满意了,是不是同类,有什么关系?沉浸在过去的错误中,一再自责,后悔难过。你忘了,你的本意,就是——为那个你珍惜的又失去的人,做点什么。而如果你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钟未空听得,有些呆了。   那长长的一段话熟练得,好似已练习过无数遍一样。   而莫秋阑的眼,却是清幽得只像是在给钟未空说教。   ——但那清幽后面浓得望不见底的颜色,又是什么?   莫秋阑用那只本就按在钟未空脑袋上的手,毫不客气地揉乱了钟未空的头发,凑近微笑道:“体会过那样的悲痛自责,才会让你走得更坚实。你缺的,只是一个方向。问问你自己,想做的,究竟是什么。不要轻易去忘记。不要逃避,要让那过去的伤,成为你最无敌的武器。”   钟未空的目光在闪烁。   那是种,有些复杂,却分明欣喜的闪烁。   他也不知道自己听进了多少,听懂了多少。   如果说钟碍月的笑像是煦暖温和却总是担忧着莫名危机的晨光,那莫秋阑现在的笑容,便是黎明前的黑暗,叫人不由自主,向往起那久久不来的光明。   所以钟未空在这一半都未过去的夜里,忽然觉得,快要天亮了。   钟未空忽然想,就算钟碍月让他来到莫秋阑身边只是为了混淆视线,滞碍莫秋阑的行动,他也要感激钟碍月了。   因为眼前这个智慧孤傲得一塌糊涂又爱处处捉弄自己一不开心就是张冰山脸的人,叫他觉得,非常暖和。   “有精神了,很好。”莫秋阑看着钟未空神情变换,终于似有似无轻叹一声。   “谢谢。”钟未空低眸,诚挚道。   “不谢。”莫秋阑道,“应该的。”   “咦?”随着莫秋阑俊脸的无限靠近,钟未空感动中的脸开始僵。   会被整的不良预感再次升腾,噗噗冒着热气。   “有精神,才能好好为本王抵御外敌嘛。难道你没发现?”   “啊,刚刚才发现的……”说着,钟未空的冷汗开始挂下来。   “警惕性还不够啊。”莫秋阑一叹,笑道,“那么,去吧。”   “什么?现在?”   不过,钟未空也不用确定了。   那人没给他时间。   莫秋阑一把掰住钟未空的下巴就着双唇啃了下去。   肆意激烈。   钟未空的眼睁得老大。   他傻了。   等他终于不傻了,莫秋阑已经尽兴地抬起头来,抱拳悠然一句:“在人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做人最意想不到的事情,果然很有意思。”   顿一顿,他再补一句:“味道很好。”   那笑意……   钟未空嘴唇微抖。   他觉得眼前的根本不是狐狸,而是千年狐妖。   脸一红眉一皱眼一狠气一吸,他就要发火!   但莫秋阑还是没给他时间。   “这回,要赢得漂亮。”   莫秋阑的声音,硬硬淡淡,掷地有声。   然后就只剩下钟未空一声拖得老长老长老长的呼号:“呜哇~~~~~~~~~~~”   钟未空就消失了。   而莫秋阑平伸的腿就慢慢慢慢地曲膝,放下,落地,干净爽利得连灰尘都不需要拍拍。   只有上好的墨色衣料,揉搓出好听的轻微声响。   他看着门,似笑似叹,缓缓道:“再会吧。很快。”   所有在场的其他人,全都看得傻了去。   莫秋阑竟是将钟未空——一脚踹了出去!!   于是钟未空就像是一颗球,用极快的速度和极强的冲力,闪过门口栏杆天井走廊。   直接飞了出去!   ——被踢出去的东西,怎么还会打旋转弯在即将碰到周围障碍时又奇迹地晃了过去?   所以他不是被踢出来的。   或者说,他是借了那一踢的力量,混合了自己的身法,将整个人缩成一团,携着巨大劲力滚到了连接着通往二楼雅阁的走廊和楼梯之间的转角。   然后球就不见了。   钟未空又变回一个人。   一个横着悬在空中的人。   人总是直着站或走的,怎么会横过来?   但钟未空就是横着的。   他的衣摆袖口却是顺着自然力量,垂了下来。   而他的脚,抵在一双手上。   一双黑得枯得仿佛用树皮包裹的手上。   然后钟未空整个人在空中一翻,飘羽般着地。   他笑:“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单岫跨在了最上一层阶梯,只是笑了一声。   什么话都没说。   他的脚步继续。   本就没有停下来过。   身前黑手的中年人,比他快三步,被钟未空一阻,变成只块一步半,现在又逼上前来。   脸黄唇青,衬在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粗布烂衫里,看上去,非常瘦弱。   练武之人体格本就比常人好上许多,看上去瘦的人不少,但看上去瘦又弱的却是极少见。   钟未空的防备,又紧了数分。   而单岫身后的两人,显然年轻很多,衣容爽洁。   非常相像。   该是双胞胎。   连那衣服,都是一套两身,只是一身黑,一身白。   手中各自一把剑。   接受到单岫的眼神示意,三人全“走”了上来。   急冲而来的速度。   却是走来的。   因为他们的膝盖只是微曲,好似只迈出一步一般,便晃到了眼前。   黑白两人亮出了剑。   一样的剑。   只是剑锋反了过来。   一人左手执剑,一人右手。   钟未空的手心,便渗出薄汗。   而单岫的脚步,一直没有停过。   就连和钟未空对话的时候也一样。   他还在继续走。   已经穿过楼道口,走在回廊里。   看似慢悠悠闲散散。   踏出的每一步似乎都很沉,很小心翼翼,却,一步一印,无人可撼。   无论身后身侧身前的掌风剑气如何扰动,只需向前迈进。   无人可阻。   阻挠一旦逼近,又会被立刻格挡回去。   只是,扰乱了一下空气而已。   单岫的眼,一直盯着,那个房门。   仍自飘着门帘,夜风中甚是平和的房门。   门,关着。   而他的眼,似乎已经穿过那门,看见里头即将开始的激烈无比的厮杀。   残,烈,冷,厉,便如一阵狂风,灌进了那双眼里。   他的嘴角依旧抿着,而他的眼,似乎,笑了。   黑白两人,变成了一个人。   左右手同时使剑的一个人。   任何招式都配合得恰到好处,毫无空隙。   一剑阴森,一剑狂厉,杀人取命。   每当钟未空挥掌攻去,便骤然分开,下一刻重新凝回一人。   任何招式在他们面前似乎都没有效果。   如此,难缠。   钟未空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   冰冷的,地狱的气息。   他的手指,动了一动。   白衣似乎看见了,一道光芒一般的异动。   心下一惊,他却无法看清。   只知炽烈,如同地狱火焰。   那是剑。   凭空出现的剑。   那又不是剑。   那是一把——不是剑的剑!   那火焰般的光芒卷了上来,流了过来,又消失不见!   他只来得及感觉到,手臂一热。   整个人,便弹飞了出去!   而近在咫尺又迅速远离的钟未空手中,多了一把剑。   白衣明明紧握手中的剑。   身边地面,多了一只断臂。   看着身前的白衣刚颤抖着睁大眼睛,带着满脸不可思议又惊惧的惨白飞了出去,钟未空转头,便是黑衣当空劈剑的身形。   钟未空的嘴角勾了起来。   他没有避开,而是冲了进去。   冲进了,黑衣的身体。   然后他仰起脸,眼光看向那失了手臂晕死在墙角的白衣,靠在震惊不已的黑衣耳边轻轻说了句:“可惜了。你们的武功,本已不错。”   然后钟未空慢慢退出来,走开去。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那黑色的身体里被抽走似的。   黑衣人的瞳孔骤然收缩,有些颤抖地呢喃道:“你是……左鬼……流……”   他还没有说完,就说不出话了。   实际上,他边说边倒了下来。   分两边,倒了下来。   从正中分开,变成两截。   钟未空手中白衣的刀,就咣铛一声跌在那两截的中央。   那一声未尽,钟未空已出现在尽头。   单岫走过的那条路的尽头。   钟未空似乎什么都没做。   只是突然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黑手的中年人,缓缓倒了下去。   而钟未空手上环绕的厉气,仍未消散。   这中年人,才是方才那战中,最难对付的一个。   那双手,根本不能称为手。   或者说活的手。   那是兵器。   刀枪不入。   他发的掌一点都不雄浑,就像是他的人,看上去瘦弱不堪。   但只要被那掌风轻微掠过身体,便可知道,绝不可以被击中。   被擦过一块皮肤肌肉,就少掉一块皮肤肌肉。   钟未空躲得防不甚防。   可是突然那中年人就撤走了。   他的身法这样快,快得让自己在心中也叫好了一声。   所以他也就必须死了。   中年人是为了保护已至那门口的单岫,才突然冲了出去,拦在了单岫身前。   现在中年人倒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才有铺天盖地的血液从他仆倒的地面流散开来。   尸体的后头是单岫,身侧不远是杀意犹盛满面冰霜钟未空。   而单岫现在正看着,另一个人。   刚刚开了门,就突然被那中年人阻隔了和单岫对视的目光,又突然可以与单岫对视的人。   这人手上没有兵器。   他的样子看起来,就是即使神兵在侧,也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一个笑起来很是漂亮的少年。   对着单岫。   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过那个中年人,完全不知道已经有人死去。   钟未空的真气,却没有放松丝毫。   那个黑手的中年人已经被他杀死了,而就在那之后一瞬,钟未空便知道,他们还是被包围了。   即使现在全都没有露面。   隐在各个角落,虎视眈眈。   绝对惊人的阵仗。   十七个黑白衣的武功程度,九个如那中年人。   这只是估算。   单岫能单身涉险,自然有备无患。   只是那些人现在才出现,还是有些奇怪的。   所以钟未空笑了起来。   竟是舒了一口气。   心下,却是更为紧张。   单岫必是知道莫秋阑即将离开,所以不顾莽撞不顾自身安危地杀了过来。   不过这次,的确算是莽撞对了。   即使单岫的护卫群现在才赶到,单岫也赢了。   起码到这一步,他是赢的。   即使我就站在这里,怕也拦不住那样多的高手围攻。   莫秋阑啊莫秋阑,你的命数,或将在这一夜改写。   钟未空想着。   你会如何应对。   那被单岫盯着看的少年终于走出门来。   然后少年一欠身,却道:“诸位请进。”   诸位请进。   所有人,单岫钟未空和凝神听着的二十六个高手,全部愣了。 第二十三章   单岫没有看见莫秋阑。   钟未空也没有看见。   莫秋阑根本没在这间屋子里。   ——方才还在,难道飞了不成?   不过没人会去深究这个问题。   如果莫秋阑想要离开,谁能拦得住?   所以单岫的脸色,竟也是极平和的。   仿似,这才是他预料中比大打一场更可能的结果。   而现在,他和钟未空坐在邻近的两张椅子上,双双悠闲得一如他们身侧桌几上悠悠冒着热气的茶。   门已经关上了。   而那少年,便站在门边。   那神情动作,好像他一直是那样子站在那个地方,直到有人靠近,开了一下门而已。   一切都是平静的。   平静得所有人都微微渗出冷汗。   屋子里,自然是有人等着的。   钟未空只是没想到,他是谁。   单岫也没有想到。   所以单岫笑问:“你就是——朱雨君?”   朱雨君也回一个笑,揖道:“承幸得记薄名。”   钟未空只好喝茶。   用着自己离开前明明全部震碎又不知从何处拿出来使用的茶杯。   周边的摆设,早已全部换过一套崭新的。   钟未空感觉不到七锁的存在。   所以他确定,莫秋阑已经溜了。   就是在这么短的,让单岫从楼道口走到门口的时间内。   而身边,朱雨君和单岫已经开始了闲话家常。   是的,闲话家常。   好似两个久不见面的朋友,什么话都能扯一扯。又像两个天天见面的邻居,熟悉到不管什么话题都是随意提起,浅浅略过。   所以钟未空很无聊。   无聊到只能喝茶。   单岫却没有无聊的心情。   他似乎聊得很是开心,并有继续聊下去的势头。   钟未空可以感觉到,朱雨君,变得越来越沉重。   虽然朱雨君的表情眼神语气和方才完全没有不同。   这就好像钟未空也可以感觉到外面隔了一道墙紧紧注视屋内的那几十个人,还有屋子隔间里,默默关注事态发展的第三波人马,都正变得越来越紧张一个道理。   单岫不想放弃。   也就是说,他至少要将朱雨君的势力吞灭——莫秋阑,也就少了最得力的左右手。   朱雨君,也感觉到了他的用意。   所以他忽然轻叹了一声。   他和单岫之间的轻松闲聊,也便划下了句点。   钟未空放下茶盏。   及其自然的,好像,只是喝够了而已。   他全身的真气,却和单岫的一道,全力凝聚了起来。   随时准备出手。   朱雨君却是,笑了起来。   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看向一旁,那个隔间。   隔间的纱帘,轻悠飘忽地随风招摇。   隔间的门,是开了一条缝的。   那飘起纱帘的风,便是从那条缝灌入。   单岫和钟未空的眼神,便钻进那缝,穿过那纱,看见了一个人。   他们早就知道那里面有人,并且不止一个。但此时狭缝中能见的,只有一个。   一个孩子。   十多岁模样,比方才站在门口的那个,还要小一些。   站在桌子后面,手中执笔,似乎在写着什么。   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衣饰,也不过中等人家。只那一身宁静端稳的气质,即使掺进太多稚气和无知,在那两人眼中,已是一览无余。   寻常富贵人家,绝难塑造的那一种,只能归结为身份和血统的东西。   那孩子写完了一列字,去蘸墨汁。   于是微微一抬头。   只是,中上的面容罢了。   但,钟未空的脸,瞬间煞白!   单岫的脸,也瞬间煞白!   “好!太好了!”单岫忽然站了起来,道。   跳起般站了起来,狂笑着道。   他眼里的怒火,爆着骇人的光芒。   说话的同时一掌击在桌几上,桌几顿时四分五裂,却依旧不倒,只是怪异地扭曲。   而钟未空,也站了起来。   好似被那孩子的脸一惊吓,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那孩子是谁?   到底是谁,才有这种力量,叫这样的两人,做出这样反常的举动?   没人回答,似乎也没人需要回答。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了答案。   朱雨君只是,再次微笑。   而单岫缓下一口气,甩袖,离开。   门口的少年很识趣地为他开门。   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而单岫,就这样,离开了。   夜风,便从那敞开的大门,呼啸着灌了进来。   门外聚焦的视线,也散去了。   “既然没事,我也走了。”   钟未空的声音。   “啊,不多留一会儿么?”朱雨君道。   “……你突然出现,还真是有点吓到。”钟未空笑道,脸色依旧不太好看,“能再见面,我很高兴。”   然后他看了看那隔间门,和里头因为桌几那一声巨响而猛吸了一口气将笔掉在地上受了惊吓的那个少年,有些疲惫地轻道:“他在的话,大概就安全了吧……或者,更不安全。”钟未空矛盾地说着,又失笑,“千万小心,不要出问题。否则……”   “我明白。”朱雨君轻笑道。   钟未空点头,转身离开。   而门口的少年,也跟着钟未空,一道出了门,再带上门。   屋子里,回归宁静。   只剩轻轻舒了口气,犹自看着门口发呆的朱雨君。   为了莫秋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不顾甚至他人的性命。   你以为他是谁,你以为你是谁。   你这个偏执狂,脑子不清醒。   怎么就这么贱。   对自己说过几百遍的话再次浮上他的脑海。   却只剩一声苦笑摇头,转身走向隔间。   早已,没有感觉了。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的脚步停下来。   忽然抬手,摸了摸颈项。   那片不久前被莫秋阑吮过血的地方。   似乎想起什么,又想起其他什么,表情一时纷呈。   他前些天就依着那白衣人留下的话用酒洗过身体了。   虽然也不知抱着什么心态。   再联想起方才杨飞盖看着莫秋阑吮血时一派悠闲算计的模样,猛地便想起来一个名字。   醉生香。   不是人的名字,而是药的名字。   若是粘在人皮肤上,不论用什么来洗,没半个月是洗不尽的。   而一旦沾酒,再被人吞食入腹——钟未空面前便是泰山崩于面而不动的莫秋阑正在寝宫大叫大喊着“我好痒痒死了”之类的话语,不由笑得面部一阵抽搐,倒也解了近日受气的愤怨。   却也一个心惊。   杨飞盖,分明是老谋深算料准这步。   难道他就认定自己与莫秋阑会有肌肤之亲?他把他钟未空当作什么人?   钟未空不由一阵气恼,紧接想起杨飞盖与自己的那几次也算荒唐的吻,又是一阵烦乱。   他又到底,当他自己是什么人。   玩乐么?   钟未空心底苦涩一滞。   转身。   “王爷有什么指示?”   他此时的声音,却是笑着的。   那尾随而至的少年便也绽开那个漂亮的笑容,道:“王爷说了,钟碍月身后的势力马上就要赶到济方城,几股势力汇合下,近日恐有大动作,请公子多加防备。”   “噢?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的安危了?”钟未空一嘻。   “如果公子这样问的话,秋年便要回答‘那是因为这个济方城,要拜托公子好好照料’。”   “什么?”钟未空一惊。   秋年道:“不错。王爷怀疑济方城主方留应和单岫私下已有勾结,所以才可轻易怂恿安排下当日比武之事。王爷已经临时撤了方留应城主职位,换为公子管辖,即日上任。”   “即日?!”钟未空又一个惊道,揉揉额头,苦笑,“他怎知我会接下来而不会趁他不在溜走?”   “王爷说,公子一定会留下来,并且将济方城照料得很好。”秋年笑。   钟未空便一声叹。   果然是,好一个莫秋阑。   他跑去北边准备常运城一线的攻守事宜,而我为了守住钟碍月的地盘又肯定会尽力拖住单岫或是直接解决了单岫,自然是会好好守住济方城了。   钟未空想着,道:“有没留下什么提示?”   “王爷说,也许公子忘了,北秦国,历来信奉神道……而且叫公子小心些,因为公子在刚出现在钟碍月身边开始,就被盯上了。”   钟未空一愣。   这个意思,就是说除了他莫秋阑和长灵教之外,还有另一路或者几路人马,同时盯上自己了?   谁?为何?   “反正公子也不会撇下您的三个朋友。”秋年笑道。   忽闻这一句,钟未空的脸顿时冷若冰霜。   那句话的意思就是,杨飞盖没有照顾好那三人。   那三人,已经被莫秋阑控制了。   “而我,就留下来照顾公子了。”秋年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古灵精怪。   钟未空终于笑了一声:“那就,麻烦你了。”   他的心里,也是在笑的。   我添的麻烦,可是很多的哟。   ——————————————不妨月朦胧————————————————   第二日。   钟未空从那突然变得豪华无比的卧房里出来,一脸悠然地走在回廊上。   路过某个房间的时候,似乎,突然笑了笑。   他没有看向房里。   不过即使不看,光凭那三声交叠的鼾声,便知里头是谁。   老二老三老四,或许连自己早身处险境都不知道吧。   这样多好。   钟未空这样想着,随意地瞟了瞟步步紧随在后的秋年,再对着回廊另一边晒进来的大太阳,无比幸福地伸了个拦腰。   “真是个好早晨。”钟未空惬意道。   秋年便笑。   这根本已是大中午了。   而在这所剩不多的白天里,钟未空只干了两件事。   第一件,就是大摇大摆地走到集市,在公布栏上刷啦一声贴上一张告示。   近日开法,众狐听令,绕城护阵。   然后在众人一片愕然中,大摇大摆地甩袖离开。   第二件,就是来到校练场,检视军纪。   其实本来,钟未空是有点头疼的。   如果方留应有意霸地为主,那必会加紧训练军队。而一个训练得太好的军队往往有一个毛病,就是只听旧主的命。   这就叫不明不白冒出来当了城守的钟未空有些犯难。   不过当他走进校练场的那一刻,心中的石头便放下大半。   他看到了一堆士兵,却没看到一个将领。   而那一堆士兵正围成一圈,似乎分成两派,你推我搡,喊来骂去,就差打起来。   而那两个将领被严严实实围在中间,亦是脸红脖子粗地瞪着彼此。   就算是护主心切,那也是——乌合之众。   “新任城守来了,还不给我住手!”给钟未空带路的文书官一见这场景,吓得冷汗直流,忙出声喝止。   即使他看不太起钟未空,但这种糗事总是见不得人。   钟未空差点笑出来,咳嗽一声,威严道:“发生什么事了?”   “是他们的错,竟敢骂我们邓将军是老鼠,只会打地洞!”一边有士兵道。   “胡说!还不是邓将军先骂我们王将军窝囊!”另一边立刻群情激愤。   “谁让王将军先……”   “我明白了。”钟未空忽然点头道。   众人倒是疑惑地都停了下来。   “怎么可以骂同僚是老鼠呢,多不好。”钟未空低头摸摸下巴。   王将军一边的人全部猛点头。   “骂人窝囊也实在太伤人心。”皱眉沉吟。   邓将军一边的人全部猛点头。   “那——”钟未空抬起头来笑,伸出食指晃了一晃,“就打地洞吧。二十日之内,以中线为界,哪边的人先在本城西门挖出一个九九方格,深一丈,长十丈,宽至西门通道边界的地道来,便算赢了。输了的,就是窝囊废。”   众人全部傻在那里。   文书结巴道:“大人,这样……怕是……”   “的确有损形象。那就这样吧,要是有一方的人将这个比赛内容泄漏出去,那就算主动认输了。”钟未空道,打了个哈欠,转身,“赢了的一方,大宴十天。”   他就这样,又一次大摇大摆,走掉了。   然后便是震天的欢呼。   全忘了方才的不快。   他们打仗不行,干干体力活还是很不错的。   只要挖挖土便能享受十天盛宴,可是从未有过的好事。   ——他们将这当作游戏,亦或是新任城守故意放下收买人心的手段了。   ——————————————不妨月朦胧————————————————   单岫的脸,一直阴沉着。   钟未空虽是烦恼着,见了这脸,也不禁心情大好。   不论单岫是否和他国家的人民一样深信着鬼神,见了这阵仗,也是如何都解释不清了。   这阵仗,自然不是指现在道士打扮的钟未空站在祭台边,身边一群相似着装的男女正奔来跑去忙个不停,准备着即将开始的祭祀仪式。而是指——为何在钟未空贴出那张告示后,单岫便突然发现,这济方城周围,真的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狐狸。   他当然不知道并不是突然出现,而是本就在渐渐增加。   但情报收集得再全,也不可能调查到山上的动物去。   而钟未空正是算准了这一点。   即使你不信,那就给你证据,让你相信。   所以钟未空现在可以安心地继续他的烦恼——祭神的那一堆舞蹈动作,对他来说,不亚于叫他用脚使剑。   但是,对于一个信仰鬼神的人来说,有什么方法比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祭神仪式更能阻止他马上进攻?   当然现在并不是那一场祭神,而只是那一场的前奏,而且极有可能,还会有第二场第三场前奏。   目的只是,拖时间。   为了避免真正的道士可能说错话,钟未空便决定,亲身上阵。   于是终于在围观众人的注目中,钟未空深吸了口气,提了桃木剑,跳上祭台。   增强气势地,他站定,大喝。   “小空空~~~~~~~~~”   一声大吼爆出。   不是钟未空的声音。   而钟未空的喝声,断了;脑里记了数百遍的台词,忘了;手里的桃木剑,掉了。   他机械地转过头去,和众人的视线一道,盯住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正笑得十分开心地往自己走来的一个人。   怪异的人。   怪异的不是他的脸。   而是那乱蓬蓬的短发,翻着领子的中衣,领子下系着一根长长的彩带,小袖外衫,没系腰带,连裳都没穿,只是条与外衫同样深蓝的胯,底下一双锃亮的绑着细绳的鞋。   钟未空的下巴,终于掉了下来。   他要怎么跟旁边一脸茫然的人们解释这叫西装革履,而这个一脸不可靠的大叔就是另一个世界里现任英国剑X大学外国近现代史研究院博士,还是上课伤得最旁征博引风趣幽默时常脱线但仍是最受学生欢迎的那一个教授吴寻壶?!   而大叔仍然一边招着手一边朗笑着跑近,道:“小空空终于找到你了呀!”   钟未空的汗毛,终于记起要集体起立。   小……空空……   钟未空紧张的毛病又犯了,指着大叔说不出话,不经意间瞥见单岫带着轻微冷笑的脸,心里一阵寒。   “这就是,新城守大人请来的高人?”单岫笑道,竟是站了起来。   钟未空的脸色转沉,定了定神找回声音,也是冷笑道:“看人,可不要光看外表。”   ——全天下有能将两个人一同带到另一个世界的法力的道人,能有几个?   “是么。比起我请来的这位,又如何?”单岫挑起半边唇角。   钟未空心下一凛。   已经看到了,来者是谁。   那是,方才才至的一顶轿子。   轿前左方,是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人,手持拂尘。右方,另一个相似形貌的人,却是半大青年,手持木剑,俱是敛容平视。   他们恭顺地一个低头,轿帘掀开一角,另一个人,便出现了。   那是一个,很老很老的人。   但看上去,又很年轻很年轻。   他的脸上已满是皱纹,长长的发须已白成雪一般颜色。然面色却是很红润光泽,溢着平静又柔和的笑容。   全场众人都近乎呆滞地看着这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出现在眼前。   “是……是佛道大师!!”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喊。   顿时一石惊起千层浪,纷杂话语声相继传出。   “佛道大师?那个又佛与道同修的不世高人?”   “为什么佛道大师会出现在这?”   传说中的佛道大师不是隐居多年么,真的是他?   好一个单岫,好一个以退为进。   不来拆穿我,而是找来另一个高人斗法。   我斗输,自然不好再进行什么祭天来拖时间;他斗输,也成功搅乱我的阵脚,让我不能随时借祭祀为名拉住他的行动。   想着,钟未空的脸色森寒,却突然发现另一个人,竟是绷紧了全身。   似乎还,微微抖着。   是大叔。   钟未空的心立即提了上来。   难道佛道大师和大叔是宿怨劲敌?   便苦笑。   虽然如果可以,他宁可离那个大叔远远的。   看到那些狐狸的时候便知道,大叔马上就会出现在附近。   所以才肆无忌惮地摆祭坛。   而现在,想靠大叔撑过这一段的想法,怕也要行不通了。   看到人影忽动,钟未空瞪大眼,一个吸气。   大叔无比激动地,向着那老者冲了过去!   就算大叔本就是荒唐得什么都干得出来,也不用就地解决吧?!   这念头迅速滑过钟未空的脑海,但还没来得及出手阻止,大叔那情绪激昂满怀亢奋的声音已再次暴吼:“小道道~~~~~~~~~~”   连单岫护在那老者轿子旁的众护卫,全愣得忘记拔刀。   而大叔已经八爪鱼一般扒在那老者身上,高兴得涕泪横流:“小道道,好久没见想死我啦!”   那老者惊愕地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人,终于也是一语惊人,“……师叔祖?!”   这回,所有人的下巴,都掉了下来。   闻名远近的佛道大师的师叔祖,会是怎样厉害的角色?   单岫的脸,也呆了呆。   他怎么也没料到一场争斗,会变成这感人的师祖孙相认。   下一刻,他愣住了。   因为他身边从方才起就有些激动的钟碍月,忽然朝着那怪异装束的大叔轻唤了一声:“师父!”   在这众人全忘记说话的当口,这轻唤也是足够音量。   单岫听见了,钟未空听见了,大叔也听见了。   然后大叔朝钟碍月那边看过去,微微皱眉。   钟碍月只好歉然笑。   他易了容,想大叔也认不出来。   却不料,大叔竟是眯眼一笑,极之亲切地挥了挥手:“原来你也在啊,好久没见想死我啦,小月月~~~”   这下,全部人,都傻在了那里。   那边好似映在粉红色大心的幕布里的师叔侄俩旁若无人开始叙旧,后头开着轻松愉快的超级玛丽背景音乐,还分明是四四拍子!!   钟未空石化状九十度角抬头看天。   天色仍好,日头正灿。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单岫没有看见莫秋阑。   钟未空也没有看见。   莫秋阑根本没在这间屋子里。   ——方才还在,难道飞了不成?   不过没人会去深究这个问题。   如果莫秋阑想要离开,谁能拦得住?   所以单岫的脸色,竟也是极平和的。   仿似,这才是他预料中比大打一场更可能的结果。   而现在,他和钟未空坐在邻近的两张椅子上,双双悠闲得一如他们身侧桌几上悠悠冒着热气的茶。   门已经关上了。   而那少年,便站在门边。   那神情动作,好像他一直是那样子站在那个地方,直到有人靠近,开了一下门而已。   一切都是平静的。   平静得所有人都微微渗出冷汗。   屋子里,自然是有人等着的。   钟未空只是没想到,他是谁。   单岫也没有想到。   所以单岫笑问:“你就是——朱雨君?”   朱雨君也回一个笑,揖道:“承幸得记薄名。”   钟未空只好喝茶。   用着自己离开前明明全部震碎又不知从何处拿出来使用的茶杯。   周边的摆设,早已全部换过一套崭新的。   钟未空感觉不到七锁的存在。   所以他确定,莫秋阑已经溜了。   就是在这么短的,让单岫从楼道口走到门口的时间内。   而身边,朱雨君和单岫已经开始了闲话家常。   是的,闲话家常。   好似两个久不见面的朋友,什么话都能扯一扯。又像两个天天见面的邻居,熟悉到不管什么话题都是随意提起,浅浅略过。   所以钟未空很无聊。   无聊到只能喝茶。   单岫却没有无聊的心情。   他似乎聊得很是开心,并有继续聊下去的势头。   钟未空可以感觉到,朱雨君,变得越来越沉重。   虽然朱雨君的表情眼神语气和方才完全没有不同。   这就好像钟未空也可以感觉到外面隔了一道墙紧紧注视屋内的那几十个人,还有屋子隔间里,默默关注事态发展的第三波人马,都正变得越来越紧张一个道理。   单岫不想放弃。   也就是说,他至少要将朱雨君的势力吞灭——莫秋阑,也就少了最得力的左右手。   朱雨君,也感觉到了他的用意。   所以他忽然轻叹了一声。   他和单岫之间的轻松闲聊,也便划下了句点。   钟未空放下茶盏。   及其自然的,好像,只是喝够了而已。   他全身的真气,却和单岫的一道,全力凝聚了起来。   随时准备出手。   朱雨君却是,笑了起来。   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看向一旁,那个隔间。   隔间的纱帘,轻悠飘忽地随风招摇。   隔间的门,是开了一条缝的。   那飘起纱帘的风,便是从那条缝灌入。   单岫和钟未空的眼神,便钻进那缝,穿过那纱,看见了一个人。   他们早就知道那里面有人,并且不止一个。但此时狭缝中能见的,只有一个。   一个孩子。   十多岁模样,比方才站在门口的那个,还要小一些。   站在桌子后面,手中执笔,似乎在写着什么。   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衣饰,也不过中等人家。只那一身宁静端稳的气质,即使掺进太多稚气和无知,在那两人眼中,已是一览无余。   寻常富贵人家,绝难塑造的那一种,只能归结为身份和血统的东西。   那孩子写完了一列字,去蘸墨汁。   于是微微一抬头。   只是,中上的面容罢了。   但,钟未空的脸,瞬间煞白!   单岫的脸,也瞬间煞白!   “好!太好了!”单岫忽然站了起来,道。   跳起般站了起来,狂笑着道。   他眼里的怒火,爆着骇人的光芒。   说话的同时一掌击在桌几上,桌几顿时四分五裂,却依旧不倒,只是怪异地扭曲。   而钟未空,也站了起来。   好似被那孩子的脸一惊吓,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那孩子是谁?   到底是谁,才有这种力量,叫这样的两人,做出这样反常的举动?   没人回答,似乎也没人需要回答。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了答案。   朱雨君只是,再次微笑。   而单岫缓下一口气,甩袖,离开。   门口的少年很识趣地为他开门。   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而单岫,就这样,离开了。   夜风,便从那敞开的大门,呼啸着灌了进来。   门外聚焦的视线,也散去了。   “既然没事,我也走了。”   钟未空的声音。   “啊,不多留一会儿么?”朱雨君道。   “……你突然出现,还真是有点吓到。”钟未空笑道,脸色依旧不太好看,“能再见面,我很高兴。”   然后他看了看那隔间门,和里头因为桌几那一声巨响而猛吸了一口气将笔掉在地上受了惊吓的那个少年,有些疲惫地轻道:“他在的话,大概就安全了吧……或者,更不安全。”钟未空矛盾地说着,又失笑,“千万小心,不要出问题。否则……”   “我明白。”朱雨君轻笑道。   钟未空点头,转身离开。   而门口的少年,也跟着钟未空,一道出了门,再带上门。   屋子里,回归宁静。   只剩轻轻舒了口气,犹自看着门口发呆的朱雨君。   为了莫秋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不顾甚至他人的性命。   你以为他是谁,你以为你是谁。   你这个偏执狂,脑子不清醒。   怎么就这么贱。   对自己说过几百遍的话再次浮上他的脑海。   却只剩一声苦笑摇头,转身走向隔间。   早已,没有感觉了。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的脚步停下来。   忽然抬手,摸了摸颈项。   那片不久前被莫秋阑吮过血的地方。   似乎想起什么,又想起其他什么,表情一时纷呈。   他前些天就依着那白衣人留下的话用酒洗过身体了。   虽然也不知抱着什么心态。   再联想起方才杨飞盖看着莫秋阑吮血时一派悠闲算计的模样,猛地便想起来一个名字。   醉生香。   不是人的名字,而是药的名字。   若是粘在人皮肤上,不论用什么来洗,没半个月是洗不尽的。   而一旦沾酒,再被人吞食入腹——钟未空面前便是泰山崩于面而不动的莫秋阑正在寝宫大叫大喊着“我好痒痒死了”之类的话语,不由笑得面部一阵抽搐,倒也解了近日受气的愤怨。   却也一个心惊。   杨飞盖,分明是老谋深算料准这步。   难道他就认定自己与莫秋阑会有肌肤之亲?他把他钟未空当作什么人?   钟未空不由一阵气恼,紧接想起杨飞盖与自己的那几次也算荒唐的吻,又是一阵烦乱。   他又到底,当他自己是什么人。   玩乐么?   钟未空心底苦涩一滞。   转身。   “王爷有什么指示?”   他此时的声音,却是笑着的。   那尾随而至的少年便也绽开那个漂亮的笑容,道:“王爷说了,钟碍月身后的势力马上就要赶到济方城,几股势力汇合下,近日恐有大动作,请公子多加防备。”   “噢?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的安危了?”钟未空一嘻。   “如果公子这样问的话,秋年便要回答‘那是因为这个济方城,要拜托公子好好照料’。”   “什么?”钟未空一惊。   秋年道:“不错。王爷怀疑济方城主方留应和单岫私下已有勾结,所以才可轻易怂恿安排下当日比武之事。王爷已经临时撤了方留应城主职位,换为公子管辖,即日上任。”   “即日?!”钟未空又一个惊道,揉揉额头,苦笑,“他怎知我会接下来而不会趁他不在溜走?”   “王爷说,公子一定会留下来,并且将济方城照料得很好。”秋年笑。   钟未空便一声叹。   果然是,好一个莫秋阑。   他跑去北边准备常运城一线的攻守事宜,而我为了守住钟碍月的地盘又肯定会尽力拖住单岫或是直接解决了单岫,自然是会好好守住济方城了。   钟未空想着,道:“有没留下什么提示?”   “王爷说,也许公子忘了,北秦国,历来信奉神道……而且叫公子小心些,因为公子在刚出现在钟碍月身边开始,就被盯上了。”   钟未空一愣。   这个意思,就是说除了他莫秋阑和长灵教之外,还有另一路或者几路人马,同时盯上自己了?   谁?为何?   “反正公子也不会撇下您的三个朋友。”秋年笑道。   忽闻这一句,钟未空的脸顿时冷若冰霜。   那句话的意思就是,杨飞盖没有照顾好那三人。   那三人,已经被莫秋阑控制了。   “而我,就留下来照顾公子了。”秋年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古灵精怪。   钟未空终于笑了一声:“那就,麻烦你了。”   他的心里,也是在笑的。   我添的麻烦,可是很多的哟。   ——————————————不妨月朦胧————————————————   第二日。   钟未空从那突然变得豪华无比的卧房里出来,一脸悠然地走在回廊上。   路过某个房间的时候,似乎,突然笑了笑。   他没有看向房里。   不过即使不看,光凭那三声交叠的鼾声,便知里头是谁。   老二老三老四,或许连自己早身处险境都不知道吧。   这样多好。   钟未空这样想着,随意地瞟了瞟步步紧随在后的秋年,再对着回廊另一边晒进来的大太阳,无比幸福地伸了个拦腰。   “真是个好早晨。”钟未空惬意道。   秋年便笑。   这根本已是大中午了。   而在这所剩不多的白天里,钟未空只干了两件事。   第一件,就是大摇大摆地走到集市,在公布栏上刷啦一声贴上一张告示。   近日开法,众狐听令,绕城护阵。   然后在众人一片愕然中,大摇大摆地甩袖离开。   第二件,就是来到校练场,检视军纪。   其实本来,钟未空是有点头疼的。   如果方留应有意霸地为主,那必会加紧训练军队。而一个训练得太好的军队往往有一个毛病,就是只听旧主的命。   这就叫不明不白冒出来当了城守的钟未空有些犯难。   不过当他走进校练场的那一刻,心中的石头便放下大半。   他看到了一堆士兵,却没看到一个将领。   而那一堆士兵正围成一圈,似乎分成两派,你推我搡,喊来骂去,就差打起来。   而那两个将领被严严实实围在中间,亦是脸红脖子粗地瞪着彼此。   就算是护主心切,那也是——乌合之众。   “新任城守来了,还不给我住手!”给钟未空带路的文书官一见这场景,吓得冷汗直流,忙出声喝止。   即使他看不太起钟未空,但这种糗事总是见不得人。   钟未空差点笑出来,咳嗽一声,威严道:“发生什么事了?”   “是他们的错,竟敢骂我们邓将军是老鼠,只会打地洞!”一边有士兵道。   “胡说!还不是邓将军先骂我们王将军窝囊!”另一边立刻群情激愤。   “谁让王将军先……”   “我明白了。”钟未空忽然点头道。   众人倒是疑惑地都停了下来。   “怎么可以骂同僚是老鼠呢,多不好。”钟未空低头摸摸下巴。   王将军一边的人全部猛点头。   “骂人窝囊也实在太伤人心。”皱眉沉吟。   邓将军一边的人全部猛点头。   “那——”钟未空抬起头来笑,伸出食指晃了一晃,“就打地洞吧。二十日之内,以中线为界,哪边的人先在本城西门挖出一个九九方格,深一丈,长十丈,宽至西门通道边界的地道来,便算赢了。输了的,就是窝囊废。”   众人全部傻在那里。   文书结巴道:“大人,这样……怕是……”   “的确有损形象。那就这样吧,要是有一方的人将这个比赛内容泄漏出去,那就算主动认输了。”钟未空道,打了个哈欠,转身,“赢了的一方,大宴十天。”   他就这样,又一次大摇大摆,走掉了。   然后便是震天的欢呼。   全忘了方才的不快。   他们打仗不行,干干体力活还是很不错的。   只要挖挖土便能享受十天盛宴,可是从未有过的好事。   ——他们将这当作游戏,亦或是新任城守故意放下收买人心的手段了。   ——————————————不妨月朦胧————————————————   单岫的脸,一直阴沉着。   钟未空虽是烦恼着,见了这脸,也不禁心情大好。   不论单岫是否和他国家的人民一样深信着鬼神,见了这阵仗,也是如何都解释不清了。   这阵仗,自然不是指现在道士打扮的钟未空站在祭台边,身边一群相似着装的男女正奔来跑去忙个不停,准备着即将开始的祭祀仪式。而是指——为何在钟未空贴出那张告示后,单岫便突然发现,这济方城周围,真的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狐狸。   他当然不知道并不是突然出现,而是本就在渐渐增加。   但情报收集得再全,也不可能调查到山上的动物去。   而钟未空正是算准了这一点。   即使你不信,那就给你证据,让你相信。   所以钟未空现在可以安心地继续他的烦恼——祭神的那一堆舞蹈动作,对他来说,不亚于叫他用脚使剑。   但是,对于一个信仰鬼神的人来说,有什么方法比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祭神仪式更能阻止他马上进攻?   当然现在并不是那一场祭神,而只是那一场的前奏,而且极有可能,还会有第二场第三场前奏。   目的只是,拖时间。   为了避免真正的道士可能说错话,钟未空便决定,亲身上阵。   于是终于在围观众人的注目中,钟未空深吸了口气,提了桃木剑,跳上祭台。   增强气势地,他站定,大喝。   “小空空~~~~~~~~~”   一声大吼爆出。   不是钟未空的声音。   而钟未空的喝声,断了;脑里记了数百遍的台词,忘了;手里的桃木剑,掉了。   他机械地转过头去,和众人的视线一道,盯住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正笑得十分开心地往自己走来的一个人。   怪异的人。   怪异的不是他的脸。   而是那乱蓬蓬的短发,翻着领子的中衣,领子下系着一根长长的彩带,小袖外衫,没系腰带,连裳都没穿,只是条与外衫同样深蓝的胯,底下一双锃亮的绑着细绳的鞋。   钟未空的下巴,终于掉了下来。   他要怎么跟旁边一脸茫然的人们解释这叫西装革履,而这个一脸不可靠的大叔就是另一个世界里现任英国剑X大学外国近现代史研究院博士,还是上课伤得最旁征博引风趣幽默时常脱线但仍是最受学生欢迎的那一个教授吴寻壶?!   而大叔仍然一边招着手一边朗笑着跑近,道:“小空空终于找到你了呀!”   钟未空的汗毛,终于记起要集体起立。   小……空空……   钟未空紧张的毛病又犯了,指着大叔说不出话,不经意间瞥见单岫带着轻微冷笑的脸,心里一阵寒。   “这就是,新城守大人请来的高人?”单岫笑道,竟是站了起来。   钟未空的脸色转沉,定了定神找回声音,也是冷笑道:“看人,可不要光看外表。”   ——全天下有能将两个人一同带到另一个世界的法力的道人,能有几个?   “是么。比起我请来的这位,又如何?”单岫挑起半边唇角。   钟未空心下一凛。   已经看到了,来者是谁。   那是,方才才至的一顶轿子。   轿前左方,是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人,手持拂尘。右方,另一个相似形貌的人,却是半大青年,手持木剑,俱是敛容平视。   他们恭顺地一个低头,轿帘掀开一角,另一个人,便出现了。   那是一个,很老很老的人。   但看上去,又很年轻很年轻。   他的脸上已满是皱纹,长长的发须已白成雪一般颜色。然面色却是很红润光泽,溢着平静又柔和的笑容。   全场众人都近乎呆滞地看着这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出现在眼前。   “是……是佛道大师!!”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喊。   顿时一石惊起千层浪,纷杂话语声相继传出。   “佛道大师?那个又佛与道同修的不世高人?”   “为什么佛道大师会出现在这?”   传说中的佛道大师不是隐居多年么,真的是他?   好一个单岫,好一个以退为进。   不来拆穿我,而是找来另一个高人斗法。   我斗输,自然不好再进行什么祭天来拖时间;他斗输,也成功搅乱我的阵脚,让我不能随时借祭祀为名拉住他的行动。   想着,钟未空的脸色森寒,却突然发现另一个人,竟是绷紧了全身。   似乎还,微微抖着。   是大叔。   钟未空的心立即提了上来。   难道佛道大师和大叔是宿怨劲敌?   便苦笑。   虽然如果可以,他宁可离那个大叔远远的。   看到那些狐狸的时候便知道,大叔马上就会出现在附近。   所以才肆无忌惮地摆祭坛。   而现在,想靠大叔撑过这一段的想法,怕也要行不通了。   看到人影忽动,钟未空瞪大眼,一个吸气。   大叔无比激动地,向着那老者冲了过去!   就算大叔本就是荒唐得什么都干得出来,也不用就地解决吧?!   这念头迅速滑过钟未空的脑海,但还没来得及出手阻止,大叔那情绪激昂满怀亢奋的声音已再次暴吼:“小道道~~~~~~~~~~”   连单岫护在那老者轿子旁的众护卫,全愣得忘记拔刀。   而大叔已经八爪鱼一般扒在那老者身上,高兴得涕泪横流:“小道道,好久没见想死我啦!”   那老者惊愕地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人,终于也是一语惊人,“……师叔祖?!”   这回,所有人的下巴,都掉了下来。   闻名远近的佛道大师的师叔祖,会是怎样厉害的角色?   单岫的脸,也呆了呆。   他怎么也没料到一场争斗,会变成这感人的师祖孙相认。   下一刻,他愣住了。   因为他身边从方才起就有些激动的钟碍月,忽然朝着那怪异装束的大叔轻唤了一声:“师父!”   在这众人全忘记说话的当口,这轻唤也是足够音量。   单岫听见了,钟未空听见了,大叔也听见了。   然后大叔朝钟碍月那边看过去,微微皱眉。   钟碍月只好歉然笑。   他易了容,想大叔也认不出来。   却不料,大叔竟是眯眼一笑,极之亲切地挥了挥手:“原来你也在啊,好久没见想死我啦,小月月~~~”   这下,全部人,都傻在了那里。   那边好似映在粉红色大心的幕布里的师叔侄俩旁若无人开始叙旧,后头开着轻松愉快的超级玛丽背景音乐,还分明是四四拍子!!   钟未空石化状九十度角抬头看天。   天色仍好,日头正灿。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单岫没有看见莫秋阑。   钟未空也没有看见。   莫秋阑根本没在这间屋子里。   ——方才还在,难道飞了不成?   不过没人会去深究这个问题。   如果莫秋阑想要离开,谁能拦得住?   所以单岫的脸色,竟也是极平和的。   仿似,这才是他预料中比大打一场更可能的结果。   而现在,他和钟未空坐在邻近的两张椅子上,双双悠闲得一如他们身侧桌几上悠悠冒着热气的茶。   门已经关上了。   而那少年,便站在门边。   那神情动作,好像他一直是那样子站在那个地方,直到有人靠近,开了一下门而已。   一切都是平静的。   平静得所有人都微微渗出冷汗。   屋子里,自然是有人等着的。   钟未空只是没想到,他是谁。   单岫也没有想到。   所以单岫笑问:“你就是——朱雨君?”   朱雨君也回一个笑,揖道:“承幸得记薄名。”   钟未空只好喝茶。   用着自己离开前明明全部震碎又不知从何处拿出来使用的茶杯。   周边的摆设,早已全部换过一套崭新的。   钟未空感觉不到七锁的存在。   所以他确定,莫秋阑已经溜了。   就是在这么短的,让单岫从楼道口走到门口的时间内。   而身边,朱雨君和单岫已经开始了闲话家常。   是的,闲话家常。   好似两个久不见面的朋友,什么话都能扯一扯。又像两个天天见面的邻居,熟悉到不管什么话题都是随意提起,浅浅略过。   所以钟未空很无聊。   无聊到只能喝茶。   单岫却没有无聊的心情。   他似乎聊得很是开心,并有继续聊下去的势头。   钟未空可以感觉到,朱雨君,变得越来越沉重。   虽然朱雨君的表情眼神语气和方才完全没有不同。   这就好像钟未空也可以感觉到外面隔了一道墙紧紧注视屋内的那几十个人,还有屋子隔间里,默默关注事态发展的第三波人马,都正变得越来越紧张一个道理。   单岫不想放弃。   也就是说,他至少要将朱雨君的势力吞灭——莫秋阑,也就少了最得力的左右手。   朱雨君,也感觉到了他的用意。   所以他忽然轻叹了一声。   他和单岫之间的轻松闲聊,也便划下了句点。   钟未空放下茶盏。   及其自然的,好像,只是喝够了而已。   他全身的真气,却和单岫的一道,全力凝聚了起来。   随时准备出手。   朱雨君却是,笑了起来。   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看向一旁,那个隔间。   隔间的纱帘,轻悠飘忽地随风招摇。   隔间的门,是开了一条缝的。   那飘起纱帘的风,便是从那条缝灌入。   单岫和钟未空的眼神,便钻进那缝,穿过那纱,看见了一个人。   他们早就知道那里面有人,并且不止一个。但此时狭缝中能见的,只有一个。   一个孩子。   十多岁模样,比方才站在门口的那个,还要小一些。   站在桌子后面,手中执笔,似乎在写着什么。   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衣饰,也不过中等人家。只那一身宁静端稳的气质,即使掺进太多稚气和无知,在那两人眼中,已是一览无余。   寻常富贵人家,绝难塑造的那一种,只能归结为身份和血统的东西。   那孩子写完了一列字,去蘸墨汁。   于是微微一抬头。   只是,中上的面容罢了。   但,钟未空的脸,瞬间煞白!   单岫的脸,也瞬间煞白!   “好!太好了!”单岫忽然站了起来,道。   跳起般站了起来,狂笑着道。   他眼里的怒火,爆着骇人的光芒。   说话的同时一掌击在桌几上,桌几顿时四分五裂,却依旧不倒,只是怪异地扭曲。   而钟未空,也站了起来。   好似被那孩子的脸一惊吓,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那孩子是谁?   到底是谁,才有这种力量,叫这样的两人,做出这样反常的举动?   没人回答,似乎也没人需要回答。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了答案。   朱雨君只是,再次微笑。   而单岫缓下一口气,甩袖,离开。   门口的少年很识趣地为他开门。   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而单岫,就这样,离开了。   夜风,便从那敞开的大门,呼啸着灌了进来。   门外聚焦的视线,也散去了。   “既然没事,我也走了。”   钟未空的声音。   “啊,不多留一会儿么?”朱雨君道。   “……你突然出现,还真是有点吓到。”钟未空笑道,脸色依旧不太好看,“能再见面,我很高兴。”   然后他看了看那隔间门,和里头因为桌几那一声巨响而猛吸了一口气将笔掉在地上受了惊吓的那个少年,有些疲惫地轻道:“他在的话,大概就安全了吧……或者,更不安全。”钟未空矛盾地说着,又失笑,“千万小心,不要出问题。否则……”   “我明白。”朱雨君轻笑道。   钟未空点头,转身离开。   而门口的少年,也跟着钟未空,一道出了门,再带上门。   屋子里,回归宁静。   只剩轻轻舒了口气,犹自看着门口发呆的朱雨君。   为了莫秋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不顾甚至他人的性命。   你以为他是谁,你以为你是谁。   你这个偏执狂,脑子不清醒。   怎么就这么贱。   对自己说过几百遍的话再次浮上他的脑海。   却只剩一声苦笑摇头,转身走向隔间。   早已,没有感觉了。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的脚步停下来。   忽然抬手,摸了摸颈项。   那片不久前被莫秋阑吮过血的地方。   似乎想起什么,又想起其他什么,表情一时纷呈。   他前些天就依着那白衣人留下的话用酒洗过身体了。   虽然也不知抱着什么心态。   再联想起方才杨飞盖看着莫秋阑吮血时一派悠闲算计的模样,猛地便想起来一个名字。   醉生香。   不是人的名字,而是药的名字。   若是粘在人皮肤上,不论用什么来洗,没半个月是洗不尽的。   而一旦沾酒,再被人吞食入腹——钟未空面前便是泰山崩于面而不动的莫秋阑正在寝宫大叫大喊着“我好痒痒死了”之类的话语,不由笑得面部一阵抽搐,倒也解了近日受气的愤怨。   却也一个心惊。   杨飞盖,分明是老谋深算料准这步。   难道他就认定自己与莫秋阑会有肌肤之亲?他把他钟未空当作什么人?   钟未空不由一阵气恼,紧接想起杨飞盖与自己的那几次也算荒唐的吻,又是一阵烦乱。   他又到底,当他自己是什么人。   玩乐么?   钟未空心底苦涩一滞。   转身。   “王爷有什么指示?”   他此时的声音,却是笑着的。   那尾随而至的少年便也绽开那个漂亮的笑容,道:“王爷说了,钟碍月身后的势力马上就要赶到济方城,几股势力汇合下,近日恐有大动作,请公子多加防备。”   “噢?什么时候关心起我的安危了?”钟未空一嘻。   “如果公子这样问的话,秋年便要回答‘那是因为这个济方城,要拜托公子好好照料’。”   “什么?”钟未空一惊。   秋年道:“不错。王爷怀疑济方城主方留应和单岫私下已有勾结,所以才可轻易怂恿安排下当日比武之事。王爷已经临时撤了方留应城主职位,换为公子管辖,即日上任。”   “即日?!”钟未空又一个惊道,揉揉额头,苦笑,“他怎知我会接下来而不会趁他不在溜走?”   “王爷说,公子一定会留下来,并且将济方城照料得很好。”秋年笑。   钟未空便一声叹。   果然是,好一个莫秋阑。   他跑去北边准备常运城一线的攻守事宜,而我为了守住钟碍月的地盘又肯定会尽力拖住单岫或是直接解决了单岫,自然是会好好守住济方城了。   钟未空想着,道:“有没留下什么提示?”   “王爷说,也许公子忘了,北秦国,历来信奉神道……而且叫公子小心些,因为公子在刚出现在钟碍月身边开始,就被盯上了。”   钟未空一愣。   这个意思,就是说除了他莫秋阑和长灵教之外,还有另一路或者几路人马,同时盯上自己了?   谁?为何?   “反正公子也不会撇下您的三个朋友。”秋年笑道。   忽闻这一句,钟未空的脸顿时冷若冰霜。   那句话的意思就是,杨飞盖没有照顾好那三人。   那三人,已经被莫秋阑控制了。   “而我,就留下来照顾公子了。”秋年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古灵精怪。   钟未空终于笑了一声:“那就,麻烦你了。”   他的心里,也是在笑的。   我添的麻烦,可是很多的哟。   ——————————————不妨月朦胧————————————————   第二日。   钟未空从那突然变得豪华无比的卧房里出来,一脸悠然地走在回廊上。   路过某个房间的时候,似乎,突然笑了笑。   他没有看向房里。   不过即使不看,光凭那三声交叠的鼾声,便知里头是谁。   老二老三老四,或许连自己早身处险境都不知道吧。   这样多好。   钟未空这样想着,随意地瞟了瞟步步紧随在后的秋年,再对着回廊另一边晒进来的大太阳,无比幸福地伸了个拦腰。   “真是个好早晨。”钟未空惬意道。   秋年便笑。   这根本已是大中午了。   而在这所剩不多的白天里,钟未空只干了两件事。   第一件,就是大摇大摆地走到集市,在公布栏上刷啦一声贴上一张告示。   近日开法,众狐听令,绕城护阵。   然后在众人一片愕然中,大摇大摆地甩袖离开。   第二件,就是来到校练场,检视军纪。   其实本来,钟未空是有点头疼的。   如果方留应有意霸地为主,那必会加紧训练军队。而一个训练得太好的军队往往有一个毛病,就是只听旧主的命。   这就叫不明不白冒出来当了城守的钟未空有些犯难。   不过当他走进校练场的那一刻,心中的石头便放下大半。   他看到了一堆士兵,却没看到一个将领。   而那一堆士兵正围成一圈,似乎分成两派,你推我搡,喊来骂去,就差打起来。   而那两个将领被严严实实围在中间,亦是脸红脖子粗地瞪着彼此。   就算是护主心切,那也是——乌合之众。   “新任城守来了,还不给我住手!”给钟未空带路的文书官一见这场景,吓得冷汗直流,忙出声喝止。   即使他看不太起钟未空,但这种糗事总是见不得人。   钟未空差点笑出来,咳嗽一声,威严道:“发生什么事了?”   “是他们的错,竟敢骂我们邓将军是老鼠,只会打地洞!”一边有士兵道。   “胡说!还不是邓将军先骂我们王将军窝囊!”另一边立刻群情激愤。   “谁让王将军先……”   “我明白了。”钟未空忽然点头道。   众人倒是疑惑地都停了下来。   “怎么可以骂同僚是老鼠呢,多不好。”钟未空低头摸摸下巴。   王将军一边的人全部猛点头。   “骂人窝囊也实在太伤人心。”皱眉沉吟。   邓将军一边的人全部猛点头。   “那——”钟未空抬起头来笑,伸出食指晃了一晃,“就打地洞吧。二十日之内,以中线为界,哪边的人先在本城西门挖出一个九九方格,深一丈,长十丈,宽至西门通道边界的地道来,便算赢了。输了的,就是窝囊废。”   众人全部傻在那里。   文书结巴道:“大人,这样……怕是……”   “的确有损形象。那就这样吧,要是有一方的人将这个比赛内容泄漏出去,那就算主动认输了。”钟未空道,打了个哈欠,转身,“赢了的一方,大宴十天。”   他就这样,又一次大摇大摆,走掉了。   然后便是震天的欢呼。   全忘了方才的不快。   他们打仗不行,干干体力活还是很不错的。   只要挖挖土便能享受十天盛宴,可是从未有过的好事。   ——他们将这当作游戏,亦或是新任城守故意放下收买人心的手段了。   ——————————————不妨月朦胧————————————————   单岫的脸,一直阴沉着。   钟未空虽是烦恼着,见了这脸,也不禁心情大好。   不论单岫是否和他国家的人民一样深信着鬼神,见了这阵仗,也是如何都解释不清了。   这阵仗,自然不是指现在道士打扮的钟未空站在祭台边,身边一群相似着装的男女正奔来跑去忙个不停,准备着即将开始的祭祀仪式。而是指——为何在钟未空贴出那张告示后,单岫便突然发现,这济方城周围,真的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狐狸。   他当然不知道并不是突然出现,而是本就在渐渐增加。   但情报收集得再全,也不可能调查到山上的动物去。   而钟未空正是算准了这一点。   即使你不信,那就给你证据,让你相信。   所以钟未空现在可以安心地继续他的烦恼——祭神的那一堆舞蹈动作,对他来说,不亚于叫他用脚使剑。   但是,对于一个信仰鬼神的人来说,有什么方法比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祭神仪式更能阻止他马上进攻?   当然现在并不是那一场祭神,而只是那一场的前奏,而且极有可能,还会有第二场第三场前奏。   目的只是,拖时间。   为了避免真正的道士可能说错话,钟未空便决定,亲身上阵。   于是终于在围观众人的注目中,钟未空深吸了口气,提了桃木剑,跳上祭台。   增强气势地,他站定,大喝。   “小空空~~~~~~~~~”   一声大吼爆出。   不是钟未空的声音。   而钟未空的喝声,断了;脑里记了数百遍的台词,忘了;手里的桃木剑,掉了。   他机械地转过头去,和众人的视线一道,盯住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正笑得十分开心地往自己走来的一个人。   怪异的人。   怪异的不是他的脸。   而是那乱蓬蓬的短发,翻着领子的中衣,领子下系着一根长长的彩带,小袖外衫,没系腰带,连裳都没穿,只是条与外衫同样深蓝的胯,底下一双锃亮的绑着细绳的鞋。   钟未空的下巴,终于掉了下来。   他要怎么跟旁边一脸茫然的人们解释这叫西装革履,而这个一脸不可靠的大叔就是另一个世界里现任英国剑X大学外国近现代史研究院博士,还是上课伤得最旁征博引风趣幽默时常脱线但仍是最受学生欢迎的那一个教授吴寻壶?!   而大叔仍然一边招着手一边朗笑着跑近,道:“小空空终于找到你了呀!”   钟未空的汗毛,终于记起要集体起立。   小……空空……   钟未空紧张的毛病又犯了,指着大叔说不出话,不经意间瞥见单岫带着轻微冷笑的脸,心里一阵寒。   “这就是,新城守大人请来的高人?”单岫笑道,竟是站了起来。   钟未空的脸色转沉,定了定神找回声音,也是冷笑道:“看人,可不要光看外表。”   ——全天下有能将两个人一同带到另一个世界的法力的道人,能有几个?   “是么。比起我请来的这位,又如何?”单岫挑起半边唇角。   钟未空心下一凛。   已经看到了,来者是谁。   那是,方才才至的一顶轿子。   轿前左方,是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人,手持拂尘。右方,另一个相似形貌的人,却是半大青年,手持木剑,俱是敛容平视。   他们恭顺地一个低头,轿帘掀开一角,另一个人,便出现了。   那是一个,很老很老的人。   但看上去,又很年轻很年轻。   他的脸上已满是皱纹,长长的发须已白成雪一般颜色。然面色却是很红润光泽,溢着平静又柔和的笑容。   全场众人都近乎呆滞地看着这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出现在眼前。   “是……是佛道大师!!”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喊。   顿时一石惊起千层浪,纷杂话语声相继传出。   “佛道大师?那个又佛与道同修的不世高人?”   “为什么佛道大师会出现在这?”   传说中的佛道大师不是隐居多年么,真的是他?   好一个单岫,好一个以退为进。   不来拆穿我,而是找来另一个高人斗法。   我斗输,自然不好再进行什么祭天来拖时间;他斗输,也成功搅乱我的阵脚,让我不能随时借祭祀为名拉住他的行动。   想着,钟未空的脸色森寒,却突然发现另一个人,竟是绷紧了全身。   似乎还,微微抖着。   是大叔。   钟未空的心立即提了上来。   难道佛道大师和大叔是宿怨劲敌?   便苦笑。   虽然如果可以,他宁可离那个大叔远远的。   看到那些狐狸的时候便知道,大叔马上就会出现在附近。   所以才肆无忌惮地摆祭坛。   而现在,想靠大叔撑过这一段的想法,怕也要行不通了。   看到人影忽动,钟未空瞪大眼,一个吸气。   大叔无比激动地,向着那老者冲了过去!   就算大叔本就是荒唐得什么都干得出来,也不用就地解决吧?!   这念头迅速滑过钟未空的脑海,但还没来得及出手阻止,大叔那情绪激昂满怀亢奋的声音已再次暴吼:“小道道~~~~~~~~~~”   连单岫护在那老者轿子旁的众护卫,全愣得忘记拔刀。   而大叔已经八爪鱼一般扒在那老者身上,高兴得涕泪横流:“小道道,好久没见想死我啦!”   那老者惊愕地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人,终于也是一语惊人,“……师叔祖?!”   这回,所有人的下巴,都掉了下来。   闻名远近的佛道大师的师叔祖,会是怎样厉害的角色?   单岫的脸,也呆了呆。   他怎么也没料到一场争斗,会变成这感人的师祖孙相认。   下一刻,他愣住了。   因为他身边从方才起就有些激动的钟碍月,忽然朝着那怪异装束的大叔轻唤了一声:“师父!”   在这众人全忘记说话的当口,这轻唤也是足够音量。   单岫听见了,钟未空听见了,大叔也听见了。   然后大叔朝钟碍月那边看过去,微微皱眉。   钟碍月只好歉然笑。   他易了容,想大叔也认不出来。   却不料,大叔竟是眯眼一笑,极之亲切地挥了挥手:“原来你也在啊,好久没见想死我啦,小月月~~~”   这下,全部人,都傻在了那里。   那边好似映在粉红色大心的幕布里的师叔侄俩旁若无人开始叙旧,后头开着轻松愉快的超级玛丽背景音乐,还分明是四四拍子!!   钟未空石化状九十度角抬头看天。   天色仍好,日头正灿。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第二十四章   翌日。   佛道大师跑了个过场,一大清早就走了。   而大叔说他算出近日钟未空近日有劫特来相救,塞了钟未空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就在郊外找了个僻静的木屋住了进去享受难得假期。   所幸单岫果然是安分了,没再有什么动作。   钟未空摇摇头,叹。   他现在正走在商街上,很是自由地随意想着。   秋年不在身边——钟未空方才开玩笑地对秋年道我想单独出去走走,秋年竟然便真的没有跟了来,直教钟未空悔恨不已。   早知道就早说了。   然后钟未空看见了一群人。   围着中间略高台上对坐着的两人,似乎正看得聚精会神,连轻声议论都没有。   钟未空随意晃过去的视线忽然顿了顿,又晃了回去。   微微惊讶的笑,便浮了上来。   “我是想买那个少年赢,不过看起来……”钟未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个黄衣少年的身边,摸摸下巴道。   “咦?”那黄衣少年惊讶地转头看着易了容的钟未空,一时没认出来,又左看右看,完全不知这看上去只比自己大一点的青衣人是怎么挤过身后众看官站在自己旁边的。   “放心吧,肯定赢的。”那少年笑了起来,比秋年的笑容还要讨喜,“不然我一赔十。”   “嗯,还是……”钟未空歪头道,笑,“一赔五十吧。”   “行~”没想到那个少年却是一口应承下来,完全没有疑虑的样子。   钟未空问也不问赢利多少,便从腰间掏了五十两银出来,交给那少年。然后抬头,去看台上两人。   一个二十七八岁,书香世家公子样貌,凝神看着中间的棋局,已有冷汗覆额。   而另一个。   还是个孩子的黑衣少年,一脸冷漠地,正下一子。   那神情,却是极为认真与专注。   那气势却强劲得如一把脱鞘的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钟未空忽然笑了一声,有些讶然心中忽然闪过的想法。   竟会觉得那黑衣少年,该是只有十四五岁而已。   他环视四周,看棋的人中间,极少见的,有男有女。   女人还相当多。   似乎都没在看棋,而只是在看着那个黑衣少年的脸,和下棋的动作。   钟未空笑叹。   这样招摇的两张脸,也不晓得遮一下么。   “这位兄弟,原来也对棋艺有兴趣?”   忽然一个声音,出现在钟未空身侧。   “咦”了一声,黄衣少年又一个惊愕地看着隔了一个钟未空,同样突然冒出来的另一个陌生白衣人。   依旧易容的杨飞盖。   “我对不赚白不赚的更感兴趣。”钟未空倒是一派轻松,转头笑道。   然后对话就停止了。   三人看到,从另一个路口拐过来的人马。   一个是城中酒质最好的“焚香馆”的老板娘,一个是最有名的首饰店“幸金铺”伙计,一个是城里名头最响的包子铺“德立堂”掌柜,其余几个,也是类似。   相同的只有脸上的怒火,和手里紧攥的一张纸条。   “不好!”黄衣少年轻声叫道,竟是立马钻进旁边的豆腐摊后面。   等那一路人马越过那处,向着那棋台走去后,黄衣少年才一个跳起来,向反方向落荒而逃。   似乎,还带着笑意。   “喂!那个少年跑了!”突然有人惊道,指着黄衣少年离开的方向。   “哎呀,那我们押的钱怎么办?”   “敢卷款落跑?爷爷要揍死他!”   顿时一阵哄乱,那一路杀过来的人马却也在同时赶到台前。   而台上下棋的两人,终于被这连番喧闹扯回了神,看向台下。   “喂,就是你,穿黑衣服的娃子。”德立堂掌柜才不管赌钱者的哄闹,一手指着黑衣少年,又抖抖另一只手上的纸,念道,“‘明日午时,城东寻吾友,来即还钱’”   黑衣少年的眉,似乎跳了一下。   “喂喂,不要以为你是孩子我们就这么会放过你们了,你倒是说话啊。”焚香馆老板娘也对着黑衣少年叉腰道。   黑衣少年听见了。   他们的话,还有他们的话。   ——说什么比试下棋消磨时间,背地里居然赌起钱来?   ——他不但要我还钱,还要我赚钱?!   他的眉心一跳。   嘴角便勾了起来。   众人一呆。   一个,比笑容更艳的,幽透笑容。   “我们继续。”这样轻轻一句,完全未受干扰一般,墨珠继续落下一子。   对面公子,愕然睁目。   “我们走吧,那边更热闹。”杨飞盖轻笑道,拉起钟未空。   钟未空循声看去。   可不是,济方城中央位置是方留应的豪宅,豪宅不远就是块大型的空地,连接了城中几条最大的街道,形成了一个自然的集会场所。   而现在,那里正脚步错杂,人声鼎沸。   一圈长长的席位,已陆续坐了小半贵客。   “噢,祭神嘛,总要有点宴会之类的东西搞搞气氛。”钟未空便笑道。   “又是祭神?”杨飞盖挑眉道,“就你这么个花招还能骗得劳命伤财兴师动众。”   “耶噫不要这么说嘛。”钟未空道,眼神瞟向那人群一角,忽然有些语调上翘,“小小真功夫还是有的。”   “哦?说来听听。”杨飞盖似乎有了点兴趣。   “你饿了没?好香噢。”钟未空抬起鼻子嗅了嗅,忽然道。   “啊……是有点。”杨飞盖有些疑惑道。   “那就好。”钟未空狡黠道,又低头皱眉,严肃状轻咳几声。   然后吸了一口气。   再抬起头来,往那人群一角气动山河大喊了一声:“好香艳~~~~~~~~~~”   那处青纱帐中,正很有气质涵养小口嚼着食物的玉调公主,便噎住了。   瞪着眼睛终于看到了这头环臂抱胸一脸得意的钟未空。   停顿。   杨飞盖一愣。   几乎同时的,玉调气红了脸刷啦一声站起来,把面前的所有东西都扔了过去,一边指着钟未空大喊:“别再让我看见你!!”   “妈呀好吓人!”钟未空惊惧地叫了一声,脸却是笑得灿烂一片。   玉调多少有点功夫,这样一扔还真越过无数人群,样样飞到那两人旁边或头顶。   杨飞盖终于一笑。   两人左飞右跳上接下捞,不一会儿就怀抱一堆水果糕点。   玩得,不亦乐乎。   而玉调跳脚扁嘴,郁闷不已,干脆把桌上剩下的东西全扔了过去。   “要扔也要扔得准一点嘛。”钟未空刚抱怨完,抬头一看,吓得后退三步,“我的亲娘啊这是啥!”   “快走!”杨飞盖一个躬身,窜了出去。   两人便在一阵盆林筷雨中大笑着溜之大吉。   “现在去哪?”杨飞盖道。   钟未空正把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糊混道:“先去找大叔吧,几日后的祭典我想要他来主持。”   “好……咦,下雨了?”   “耶噫真的耶。”   “不想被淋湿的话……”杨飞盖忽然一句道,眼看向不远处,“其实我忘了告诉你,小小真功夫,我也是有的。”   钟未空疑惑间也跟着看过去。   便看到了一个熟人。   那个在集市上调戏过玉调的富家公子,正携了几个仆从,匆匆赶往两人刚离开的那处宴席。   他身边的仆从正打开一把上好布面的伞,撑在那贵公子头上。   钟未空和杨飞盖便是默契地相视一笑,各吸一口气。   杨飞盖大喊“踩花!!”   钟未空接道:“大道!!”   那个贵公子便差点滑倒,回头一看。   那两人正笑得一脸耍你没商量。   “又是你们两个!!”贵公子也是一声吼,一下从侍从手中夺过伞,又在那手忙脚乱鼓捣了一阵子,转身向着那两人呼啦一声扔过来一个长条状不明物体,喊道,“还你们!”   钟未空随手一接,抓在手中。   一把伞。   钟未空撑开那伞,失笑。   一把满是漏洞的伞。   “这么快速度就搞出了这么多洞眼,真是辛苦你了。”钟未空叹道,“这伞面可比我扔给你那把高级多了。可惜呀可惜。”   那贵公子转身就走,身后的侍从慌张地再撑开一把伞追上去。   钟未空也把那伞撑在了两人头顶。   雨水顺着那些漏洞,仍旧哗啦啦往下流。   两人相视,再次大笑。   翌日。   佛道大师跑了个过场,一大清早就走了。   而大叔说他算出近日钟未空近日有劫特来相救,塞了钟未空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就在郊外找了个僻静的木屋住了进去享受难得假期。   所幸单岫果然是安分了,没再有什么动作。   钟未空摇摇头,叹。   他现在正走在商街上,很是自由地随意想着。   秋年不在身边——钟未空方才开玩笑地对秋年道我想单独出去走走,秋年竟然便真的没有跟了来,直教钟未空悔恨不已。   早知道就早说了。   然后钟未空看见了一群人。   围着中间略高台上对坐着的两人,似乎正看得聚精会神,连轻声议论都没有。   钟未空随意晃过去的视线忽然顿了顿,又晃了回去。   微微惊讶的笑,便浮了上来。   “我是想买那个少年赢,不过看起来……”钟未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个黄衣少年的身边,摸摸下巴道。   “咦?”那黄衣少年惊讶地转头看着易了容的钟未空,一时没认出来,又左看右看,完全不知这看上去只比自己大一点的青衣人是怎么挤过身后众看官站在自己旁边的。   “放心吧,肯定赢的。”那少年笑了起来,比秋年的笑容还要讨喜,“不然我一赔十。”   “嗯,还是……”钟未空歪头道,笑,“一赔五十吧。”   “行~”没想到那个少年却是一口应承下来,完全没有疑虑的样子。   钟未空问也不问赢利多少,便从腰间掏了五十两银出来,交给那少年。然后抬头,去看台上两人。   一个二十七八岁,书香世家公子样貌,凝神看着中间的棋局,已有冷汗覆额。   而另一个。   还是个孩子的黑衣少年,一脸冷漠地,正下一子。   那神情,却是极为认真与专注。   那气势却强劲得如一把脱鞘的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钟未空忽然笑了一声,有些讶然心中忽然闪过的想法。   竟会觉得那黑衣少年,该是只有十四五岁而已。   他环视四周,看棋的人中间,极少见的,有男有女。   女人还相当多。   似乎都没在看棋,而只是在看着那个黑衣少年的脸,和下棋的动作。   钟未空笑叹。   这样招摇的两张脸,也不晓得遮一下么。   “这位兄弟,原来也对棋艺有兴趣?”   忽然一个声音,出现在钟未空身侧。   “咦”了一声,黄衣少年又一个惊愕地看着隔了一个钟未空,同样突然冒出来的另一个陌生白衣人。   依旧易容的杨飞盖。   “我对不赚白不赚的更感兴趣。”钟未空倒是一派轻松,转头笑道。   然后对话就停止了。   三人看到,从另一个路口拐过来的人马。   一个是城中酒质最好的“焚香馆”的老板娘,一个是最有名的首饰店“幸金铺”伙计,一个是城里名头最响的包子铺“德立堂”掌柜,其余几个,也是类似。   相同的只有脸上的怒火,和手里紧攥的一张纸条。   “不好!”黄衣少年轻声叫道,竟是立马钻进旁边的豆腐摊后面。   等那一路人马越过那处,向着那棋台走去后,黄衣少年才一个跳起来,向反方向落荒而逃。   似乎,还带着笑意。   “喂!那个少年跑了!”突然有人惊道,指着黄衣少年离开的方向。   “哎呀,那我们押的钱怎么办?”   “敢卷款落跑?爷爷要揍死他!”   顿时一阵哄乱,那一路杀过来的人马却也在同时赶到台前。   而台上下棋的两人,终于被这连番喧闹扯回了神,看向台下。   “喂,就是你,穿黑衣服的娃子。”德立堂掌柜才不管赌钱者的哄闹,一手指着黑衣少年,又抖抖另一只手上的纸,念道,“‘明日午时,城东寻吾友,来即还钱’”   黑衣少年的眉,似乎跳了一下。   “喂喂,不要以为你是孩子我们就这么会放过你们了,你倒是说话啊。”焚香馆老板娘也对着黑衣少年叉腰道。   黑衣少年听见了。   他们的话,还有他们的话。   ——说什么比试下棋消磨时间,背地里居然赌起钱来?   ——他不但要我还钱,还要我赚钱?!   他的眉心一跳。   嘴角便勾了起来。   众人一呆。   一个,比笑容更艳的,幽透笑容。   “我们继续。”这样轻轻一句,完全未受干扰一般,墨珠继续落下一子。   对面公子,愕然睁目。   “我们走吧,那边更热闹。”杨飞盖轻笑道,拉起钟未空。   钟未空循声看去。   可不是,济方城中央位置是方留应的豪宅,豪宅不远就是块大型的空地,连接了城中几条最大的街道,形成了一个自然的集会场所。   而现在,那里正脚步错杂,人声鼎沸。   一圈长长的席位,已陆续坐了小半贵客。   “噢,祭神嘛,总要有点宴会之类的东西搞搞气氛。”钟未空便笑道。   “又是祭神?”杨飞盖挑眉道,“就你这么个花招还能骗得劳命伤财兴师动众。”   “耶噫不要这么说嘛。”钟未空道,眼神瞟向那人群一角,忽然有些语调上翘,“小小真功夫还是有的。”   “哦?说来听听。”杨飞盖似乎有了点兴趣。   “你饿了没?好香噢。”钟未空抬起鼻子嗅了嗅,忽然道。   “啊……是有点。”杨飞盖有些疑惑道。   “那就好。”钟未空狡黠道,又低头皱眉,严肃状轻咳几声。   然后吸了一口气。   再抬起头来,往那人群一角气动山河大喊了一声:“好香艳~~~~~~~~~~”   那处青纱帐中,正很有气质涵养小口嚼着食物的玉调公主,便噎住了。   瞪着眼睛终于看到了这头环臂抱胸一脸得意的钟未空。   停顿。   杨飞盖一愣。   几乎同时的,玉调气红了脸刷啦一声站起来,把面前的所有东西都扔了过去,一边指着钟未空大喊:“别再让我看见你!!”   “妈呀好吓人!”钟未空惊惧地叫了一声,脸却是笑得灿烂一片。   玉调多少有点功夫,这样一扔还真越过无数人群,样样飞到那两人旁边或头顶。   杨飞盖终于一笑。   两人左飞右跳上接下捞,不一会儿就怀抱一堆水果糕点。   玩得,不亦乐乎。   而玉调跳脚扁嘴,郁闷不已,干脆把桌上剩下的东西全扔了过去。   “要扔也要扔得准一点嘛。”钟未空刚抱怨完,抬头一看,吓得后退三步,“我的亲娘啊这是啥!”   “快走!”杨飞盖一个躬身,窜了出去。   两人便在一阵盆林筷雨中大笑着溜之大吉。   “现在去哪?”杨飞盖道。   钟未空正把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糊混道:“先去找大叔吧,几日后的祭典我想要他来主持。”   “好……咦,下雨了?”   “耶噫真的耶。”   “不想被淋湿的话……”杨飞盖忽然一句道,眼看向不远处,“其实我忘了告诉你,小小真功夫,我也是有的。”   钟未空疑惑间也跟着看过去。   便看到了一个熟人。   那个在集市上调戏过玉调的富家公子,正携了几个仆从,匆匆赶往两人刚离开的那处宴席。   他身边的仆从正打开一把上好布面的伞,撑在那贵公子头上。   钟未空和杨飞盖便是默契地相视一笑,各吸一口气。   杨飞盖大喊“踩花!!”   钟未空接道:“大道!!”   那个贵公子便差点滑倒,回头一看。   那两人正笑得一脸耍你没商量。   “又是你们两个!!”贵公子也是一声吼,一下从侍从手中夺过伞,又在那手忙脚乱鼓捣了一阵子,转身向着那两人呼啦一声扔过来一个长条状不明物体,喊道,“还你们!”   钟未空随手一接,抓在手中。   一把伞。   钟未空撑开那伞,失笑。   一把满是漏洞的伞。   “这么快速度就搞出了这么多洞眼,真是辛苦你了。”钟未空叹道,“这伞面可比我扔给你那把高级多了。可惜呀可惜。”   那贵公子转身就走,身后的侍从慌张地再撑开一把伞追上去。   钟未空也把那伞撑在了两人头顶。   雨水顺着那些漏洞,仍旧哗啦啦往下流。   两人相视,再次大笑。   翌日。   佛道大师跑了个过场,一大清早就走了。   而大叔说他算出近日钟未空近日有劫特来相救,塞了钟未空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就在郊外找了个僻静的木屋住了进去享受难得假期。   所幸单岫果然是安分了,没再有什么动作。   钟未空摇摇头,叹。   他现在正走在商街上,很是自由地随意想着。   秋年不在身边——钟未空方才开玩笑地对秋年道我想单独出去走走,秋年竟然便真的没有跟了来,直教钟未空悔恨不已。   早知道就早说了。   然后钟未空看见了一群人。   围着中间略高台上对坐着的两人,似乎正看得聚精会神,连轻声议论都没有。   钟未空随意晃过去的视线忽然顿了顿,又晃了回去。   微微惊讶的笑,便浮了上来。   “我是想买那个少年赢,不过看起来……”钟未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个黄衣少年的身边,摸摸下巴道。   “咦?”那黄衣少年惊讶地转头看着易了容的钟未空,一时没认出来,又左看右看,完全不知这看上去只比自己大一点的青衣人是怎么挤过身后众看官站在自己旁边的。   “放心吧,肯定赢的。”那少年笑了起来,比秋年的笑容还要讨喜,“不然我一赔十。”   “嗯,还是……”钟未空歪头道,笑,“一赔五十吧。”   “行~”没想到那个少年却是一口应承下来,完全没有疑虑的样子。   钟未空问也不问赢利多少,便从腰间掏了五十两银出来,交给那少年。然后抬头,去看台上两人。   一个二十七八岁,书香世家公子样貌,凝神看着中间的棋局,已有冷汗覆额。   而另一个。   还是个孩子的黑衣少年,一脸冷漠地,正下一子。   那神情,却是极为认真与专注。   那气势却强劲得如一把脱鞘的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钟未空忽然笑了一声,有些讶然心中忽然闪过的想法。   竟会觉得那黑衣少年,该是只有十四五岁而已。   他环视四周,看棋的人中间,极少见的,有男有女。   女人还相当多。   似乎都没在看棋,而只是在看着那个黑衣少年的脸,和下棋的动作。   钟未空笑叹。   这样招摇的两张脸,也不晓得遮一下么。   “这位兄弟,原来也对棋艺有兴趣?”   忽然一个声音,出现在钟未空身侧。   “咦”了一声,黄衣少年又一个惊愕地看着隔了一个钟未空,同样突然冒出来的另一个陌生白衣人。   依旧易容的杨飞盖。   “我对不赚白不赚的更感兴趣。”钟未空倒是一派轻松,转头笑道。   然后对话就停止了。   三人看到,从另一个路口拐过来的人马。   一个是城中酒质最好的“焚香馆”的老板娘,一个是最有名的首饰店“幸金铺”伙计,一个是城里名头最响的包子铺“德立堂”掌柜,其余几个,也是类似。   相同的只有脸上的怒火,和手里紧攥的一张纸条。   “不好!”黄衣少年轻声叫道,竟是立马钻进旁边的豆腐摊后面。   等那一路人马越过那处,向着那棋台走去后,黄衣少年才一个跳起来,向反方向落荒而逃。   似乎,还带着笑意。   “喂!那个少年跑了!”突然有人惊道,指着黄衣少年离开的方向。   “哎呀,那我们押的钱怎么办?”   “敢卷款落跑?爷爷要揍死他!”   顿时一阵哄乱,那一路杀过来的人马却也在同时赶到台前。   而台上下棋的两人,终于被这连番喧闹扯回了神,看向台下。   “喂,就是你,穿黑衣服的娃子。”德立堂掌柜才不管赌钱者的哄闹,一手指着黑衣少年,又抖抖另一只手上的纸,念道,“‘明日午时,城东寻吾友,来即还钱’”   黑衣少年的眉,似乎跳了一下。   “喂喂,不要以为你是孩子我们就这么会放过你们了,你倒是说话啊。”焚香馆老板娘也对着黑衣少年叉腰道。   黑衣少年听见了。   他们的话,还有他们的话。   ——说什么比试下棋消磨时间,背地里居然赌起钱来?   ——他不但要我还钱,还要我赚钱?!   他的眉心一跳。   嘴角便勾了起来。   众人一呆。   一个,比笑容更艳的,幽透笑容。   “我们继续。”这样轻轻一句,完全未受干扰一般,墨珠继续落下一子。   对面公子,愕然睁目。   “我们走吧,那边更热闹。”杨飞盖轻笑道,拉起钟未空。   钟未空循声看去。   可不是,济方城中央位置是方留应的豪宅,豪宅不远就是块大型的空地,连接了城中几条最大的街道,形成了一个自然的集会场所。   而现在,那里正脚步错杂,人声鼎沸。   一圈长长的席位,已陆续坐了小半贵客。   “噢,祭神嘛,总要有点宴会之类的东西搞搞气氛。”钟未空便笑道。   “又是祭神?”杨飞盖挑眉道,“就你这么个花招还能骗得劳命伤财兴师动众。”   “耶噫不要这么说嘛。”钟未空道,眼神瞟向那人群一角,忽然有些语调上翘,“小小真功夫还是有的。”   “哦?说来听听。”杨飞盖似乎有了点兴趣。   “你饿了没?好香噢。”钟未空抬起鼻子嗅了嗅,忽然道。   “啊……是有点。”杨飞盖有些疑惑道。   “那就好。”钟未空狡黠道,又低头皱眉,严肃状轻咳几声。   然后吸了一口气。   再抬起头来,往那人群一角气动山河大喊了一声:“好香艳~~~~~~~~~~”   那处青纱帐中,正很有气质涵养小口嚼着食物的玉调公主,便噎住了。   瞪着眼睛终于看到了这头环臂抱胸一脸得意的钟未空。   停顿。   杨飞盖一愣。   几乎同时的,玉调气红了脸刷啦一声站起来,把面前的所有东西都扔了过去,一边指着钟未空大喊:“别再让我看见你!!”   “妈呀好吓人!”钟未空惊惧地叫了一声,脸却是笑得灿烂一片。   玉调多少有点功夫,这样一扔还真越过无数人群,样样飞到那两人旁边或头顶。   杨飞盖终于一笑。   两人左飞右跳上接下捞,不一会儿就怀抱一堆水果糕点。   玩得,不亦乐乎。   而玉调跳脚扁嘴,郁闷不已,干脆把桌上剩下的东西全扔了过去。   “要扔也要扔得准一点嘛。”钟未空刚抱怨完,抬头一看,吓得后退三步,“我的亲娘啊这是啥!”   “快走!”杨飞盖一个躬身,窜了出去。   两人便在一阵盆林筷雨中大笑着溜之大吉。   “现在去哪?”杨飞盖道。   钟未空正把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糊混道:“先去找大叔吧,几日后的祭典我想要他来主持。”   “好……咦,下雨了?”   “耶噫真的耶。”   “不想被淋湿的话……”杨飞盖忽然一句道,眼看向不远处,“其实我忘了告诉你,小小真功夫,我也是有的。”   钟未空疑惑间也跟着看过去。   便看到了一个熟人。   那个在集市上调戏过玉调的富家公子,正携了几个仆从,匆匆赶往两人刚离开的那处宴席。   他身边的仆从正打开一把上好布面的伞,撑在那贵公子头上。   钟未空和杨飞盖便是默契地相视一笑,各吸一口气。   杨飞盖大喊“踩花!!”   钟未空接道:“大道!!”   那个贵公子便差点滑倒,回头一看。   那两人正笑得一脸耍你没商量。   “又是你们两个!!”贵公子也是一声吼,一下从侍从手中夺过伞,又在那手忙脚乱鼓捣了一阵子,转身向着那两人呼啦一声扔过来一个长条状不明物体,喊道,“还你们!”   钟未空随手一接,抓在手中。   一把伞。   钟未空撑开那伞,失笑。   一把满是漏洞的伞。   “这么快速度就搞出了这么多洞眼,真是辛苦你了。”钟未空叹道,“这伞面可比我扔给你那把高级多了。可惜呀可惜。”   那贵公子转身就走,身后的侍从慌张地再撑开一把伞追上去。   钟未空也把那伞撑在了两人头顶。   雨水顺着那些漏洞,仍旧哗啦啦往下流。   两人相视,再次大笑。 第二十五章   脚步踏在厚实落叶上,发出松软清脆的响声。那片似浓又淡的迷雾挡在眼前,叫人看不清林中实景。   “佛道大师的师叔祖果然不同凡人,竟可随手摆出这样一个庞大的雾阵。”杨飞盖笑道。   “小心点,这雾阵名为如意,不同寻常,心中所想会在雾中呈现出来,让闯阵者越陷越深,困在其中。”钟未空道,“心无旁骛,只要想着要见大叔就可以了。”   看着钟未空微微凝重的神情,杨飞盖便点头道:“好。”   同是凝神,心中只想着见到大叔,两人发现未进多深,便是一个简朴的木屋出现在不远处。   “原来这么近。”杨飞盖道。   “一旦心有杂念歪念邪念便会被雾阵缠住,错过这木屋而进入更深林中,到时要脱出就难了。”钟未空笑道,“要不是有大叔提点,我也不能这样快走出雾阵。”   “那个大叔……”   “噢,就是便宜帮的宅子被围住时,我替你去见钟碍月,而你替我去应付的那个道士。耶噫昨天大叔那样惊世骇俗地出现,难怪你没有发现他们就是同一人。”钟未空叹,摊手。   杨飞盖愕然,失笑:“还真的没有发现。说起来第一次见大叔就觉得他很亲切,聊了一会天就让我回去了。啊,好像还让我带给你一个盒子。”   “盒子?”钟未空微谔,忽道,“啊怪不得大叔昨晚走前对我说要随身带着个什么盒子,难道就是那个?”   杨飞盖笑:“难道你从没打开过那个盒子么?”   “谁会去打开!”钟未空拧眉叫道,“谁知道里面装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算计我!”   “呵,要是也有个阵法,可以直接说出人心所想就方便了。”   闻言,钟未空忽然想到什么,竟是一笑。   聊着,两人已经快要走近木屋了。   “等等。”钟未空猛地停下来,伸手拦住杨飞盖。   杨飞盖的神经迅速绷起来。   “不是。”钟未空笑道,把杨飞盖往身边的树丛里拉进去躲着,又弯腰捡了一块大石头,做势便要往那木屋门扔去。   “你干什么!”杨飞盖惊道,一把拉住钟未空举着石块的手。   “放心吧。”钟未空回头笑道,一时灿烂,“没有阵法,也可以让你知道我心所想。”   杨飞盖惊愣地看着钟未空微运气,将石块砰的一声砸到那门上,心里一阵冷汗。   ——对一代高人这样无礼,也只有身边这人干得出来。   一阵脚步声风风火火地从那门的另一头跑近,吱呀一声猛然打开房门。   不是大叔是谁。   只听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大喊道:“好久没见想死我啦……咦,人哪?”   杨飞盖的心里,便是腾的一声重击。   激动地看向一边偷笑地仍看着佛道的钟未空,一时语塞。   “明明有人敲门啊还那么响……”大叔挠挠头,关门的手势忽一顿,回头疑惑道:“这是哪来的笛声,真是好听。”   问罢,将门缓缓关上。   此时,钟未空已经忍笑忍得把手中执的伞都颤得左晃右歪。   “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杨飞盖的语调也和那伞一样,颤得有些七上八下,惊喜又怀疑。   “嗯。”钟未空终于停下笑,定定看着杨飞盖,缓缓道,“好久不见,杨飞盖。”   杨飞盖也深深凝凝地回视,轻笑道:“好久不见,钟未空。”   两个各自易容的人看着对方,都似乎透过了那层假皮,看见那相似的激动与怀念。   雨,似乎又下大了。   把两人纠缠的气息与视线,隔绝在那一小块空间里。   雨水穿过伞面空洞,稀里哗啦地流成一条条小水柱,被方才笑时手一抖,将两人的肩头淋得湿漉一片。   钟未空见了,不觉笑了一声,走近一步,让两人都尽量被遮在伞面中间漏洞少的地方,无奈微叹道:“竟敢这么明目张胆在单岫和莫秋阑面前出现,服了你了。”   “不妥?让莫秋阑以为我是单岫的人,单岫以为我是莫秋阑的人,我就安全了。”杨飞盖道。   “想得总是太好……”钟未空又道,“我那天晚上才借了河灯放出消息,第二天傍晚便见到那祭台上的字,那样快,我都有些不敢相信,但是,很开心。”   杨飞盖的心脏在方才钟未空靠近的那一刻停顿一拍,而后加速两拍,此刻只能笑了一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和你们在一起的那一段时光,是我从未有过的,也是不该有的生活。我忽然明白原来不是同类也可以快乐相处,可以不孤单。”钟未空顿了顿,想到什么,苦笑一声,“啊,我又乱说话了。”   他不会明白我说的话吧。   什么同类不同类的。   “不……不是的……”杨飞盖突然想解释,心头一惊,仓皇压下。   钟未空仍自看着杨飞盖的眼睛,诚挚道,“好久没见了,很想你,杨飞盖。”   杨飞盖的心头一阵狂喜!   他知道了么?   感受到了么?   茫然想着,杨飞盖胸中一热,刹那一片空白,猛然抬手,就想环拥上去。   “还有钟碍月。”   钟未空的声音起落,而杨飞盖吊在半空的手便顿在当下。   杨飞盖低头。   心,也沉了下去。   然后瞥向一边,似乎只是活动筋骨般的,将双手放了回去。   一时冷热交叠,五味杂陈。   而钟未空,恍然便是拥了上去!   ——是因为看到了杨飞盖堪堪停下的动作?   ——还是因为按耐不下心中突来的激颤?   ——抑或只是表达久别重逢的喜悦?   没人说得清,连钟未空自己也不明白了。   钟未空只是用那带着压抑的微颤语调缓缓说道:“能和你们相遇真的很好。好得如梦似幻。多谢你,即使没有在身边,还是一直等我。”   低沉的话语穿透耳膜,轻忽如飘羽,又沉重力千钧。   杨飞盖缓缓闭上眼,盖住那激颤收缩的瞳孔。   重重地,回抱了一下钟未空。   然后钟未空便笑道:“我想起来还有重要的事,大叔明日再请吧,该回去了。天色已黑,你也早点休息。”   “好。”杨飞盖了然地笑,松开手。   看着钟未空走得毅然决然的背影,杨飞盖笑了一声。   再笑了一声。   那道忽起的笛声仍未停。   幽怨徘徊,叹息一般。   “你从来没有发现过,我一直都在你身旁……不过,也快了。”   杨飞盖垂下眸,仍带着那懒散勾起的嘴角,缓缓向另一边走去。   不同方向的两双脚步声远。   笛声,终于停了。   ——————————————不妨月朦胧————————————————   袖,沾上了血色。   水色的袖。   赤色的污。   笛声,终于停了。   而那眼,始终没有抬起来。   钟碍月一直在看着,脚边那具尸体。   死去的人睁大一双不相信的眼睛,已失去焦距茫然前视,嘴巴张开,浑浊的鲜血便沿着嘴角淌下来,蔓延在地面,与从胸口敞开的大洞里淌出来的鲜血一道,汇成一滩,不断扩大。   钟碍月,缓缓蹲下来。   他盲目呆滞的眼里,是深深的疲倦。   水色的袖抚了上去,阖上了另一双不甘的眼帘。   雨,更大了。   冲刷着那水色衣人低垂的头,直顺的发,苍白的颊。   钟碍月被长发遮在阴影里的紧闭的双眸,终于在一个慢慢抬头里,也被罩在磅礴的雨水里。   漂亮的眼睛混沌着,湿漉一片。   然后便是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吼。   穿透长夜穿透长空穿透比长夜更寒比长空更远一望无际的黑暗。   惊起一大圈沉睡的鸟儿,仓惶失措四散飞离,在那人恐怖气势的重压下,竟连吱喳惊叫声都不敢发出一星。   然后钟碍月慢慢站起来。   他的嘴角,轻轻勾起来。   不过是这么一个极轻微的动作。   万钧压迫,一瞬折断了周身碗木。   ——————————————不妨月朦胧————————————————   “听到刚才那声吼了没?”   “嗯,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进去看看吧,王爷交代要看紧的人万一出事我们担待不起。”   “好,一有状况便马上退出林子。”   雾阵外围,两个劲装打扮的男子窃窃私语,闯进阵去。   夜晚的树林更显阴森,随着脚步深入,雾影晃荡,虫兽嘶鸣,越走便越分不清东南西北,叫这两个闯荡多年的人也免不了心里发寒。   突然地,两人同时停下脚步,对视一眼。   “闻到了?”   “闻到了……”   “快走!”   用最快速度循着来路回到出发点,两人已经有些气喘。   “还好,终于出来了。”   “如意阵果然名不虚传,想要什么,便会出现什么……”   这两人的声音,悠悠远远,飘进林子,穿过雾霾,绕过那噼啪响着的火堆,钻进坐在火堆边,一边取暖一边烤着食物的某人耳朵里。   这个人笑起来,掏掏耳朵。   便是那个,收了钟未空五十两赌钱的黄衣少年。   “竟然那么香……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饿了。”   “可是为什么,我们同时饿了又同时想吃番薯?!”   那一边讨论的声音继续传来,少年很开心地翻翻手中树枝另一头插着的,烤得黑乎乎的番薯,又凑到鼻子边闻闻,叹了一声:“果然很香~”   另一双脚步声,从黄衣少年的背后隐隐传来。   那道黑色的略显矮小的身影,从雾中渐渐呈现。   “真好兴致。”   比女子还要漂亮却无半点女子温婉气质的脸,如一块不温却润的墨色美玉,在见到黄衣少年仍旧安安分分坐在火堆旁正准备掰开番薯时,竟也像是被那火温暖了一般,柔和了下来,语调平淡如机械地说了那么一句开场白。   “想说我真无聊就说呗。”黄衣少年笑,没有回头,加了一句,“我又不是听不出来你担心我。”   “你这样悠闲,我还担心什么,少自做多情。”黑衣少年坐下来,大大方方接过掰好的一半番薯。   “我说墨珠,怎么说我也靠着这番薯的香味驱走了四波想要闯林的人马,让你在里面安心守株待兔,感谢没半句一上来就奚落,哎哎这世道。”黄衣少年道。   “你自己慈悲心肠,不想让他们困死在阵中所以叫他们早早离开,关我什么事?”   “好吧好吧两个都是原因总行了吧。”九霄笑叹,“对了,见到他俩了没?”   墨珠微皱起眉:“钟未空和杨飞盖本已到大师门口,不知为何又各自匆匆离开了。”   “还真——”九霄顿了顿,忽然笑起来,晃晃手中那团黑焦的东西道,“你还真容易担心来担心去。若是我左扔一块番薯皮,右扔一块番薯皮,你还不担心被摔死?”   “就凭你那么点功夫少说大话,左一块右两块都没问题,你只要守着左边剩下一块,不要乱扔碍着我就好。”同样回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墨珠站起来。   墨珠的神情,却如忽然结起冰来的——火。   那眼中的厉芒,便是荒原中刹那点起的天外飞火。   灿耀夺星。   “把我们比作番薯皮,小弟弟们还真是不客气。”一阵妖寒的笑声携着话语便远远传了过来。   又是极近。   话头还是极远,话尾已是极近。   于是墨珠和九霄便知道了,来的四个,全是不好惹的人物。   因为直到话尾极近时,两人才感知到他们的确切位置。   所以九霄立即冲了上去。   类似莽撞地,带着盲目地,往那声音的方向冲了上去。   ——趁着他们未站定阵脚冲上去,也最多四成胜算,若是不冲,必败无疑!   墨珠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他手中,突然多了一把似剑如刀,略显笨拙的白色兵器。   而那串墨色的珠子,随着那银色的飘带微微舞动,散着柔润的美丽光泽。   墨珠却没动。   手背的汗,却淌了下来。   而九霄,也骤然停下来了。   就停在那身形粗大如树的威猛大汉身前不到一尺。   他终于看清了。   那不是四个人,而是六个人!   以二对六绝难赢过的人!   而有一个,娇小如幼童,趴在那威猛大汉的肩头,正向着九霄露出阴惨惨的笑容。   却是一张,成年男人的脸。   侏儒。   功力强到可以完全隐藏气息的侏儒!   那笑着的眼里,带着一种如饥似渴的残忍的光芒。   因为他将要夺走一个人的命。   那条全力攻向那个威猛大汉,全然没有防备大汉肩头上另一人的人的命。   九霄的命!!   九霄没有时间变招,没有时间躲闪,甚至没有时间停下!   那侏儒的手,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伸了过去,正向着九霄的咽喉!   而九霄,奇迹般地停住了。   连减速的过程都没有的,就那样停住了。   明明执剑冲杀的手,也不知为何突然摆在了身侧。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   突来变故,威猛大汉和肩上的侏儒心下一惊,招式便收了一收,堪堪从九霄身侧颈项旁转了开去,在九霄身后两处击出两个大洞来,威力异常。   “怎么,你想认……”那道妖寒的声音再次响起,原来是那侏儒发出的。   但他的话被九霄打断了。   九霄叹了口气后,就一直盯着那大汉仔细瞧。   用那种非常认真非常诚挚非常恳切的眼神。   然后他就微皱着眉,用非常由衷的语气带着赞叹的口吻亮着期待的眼神对那一脸横肉四肢发达红鼻头四角眼扫帚眉的大汉道:“你长得,比我娘还漂亮。”   全场寂静。   所有人,都傻了。   脚步踏在厚实落叶上,发出松软清脆的响声。那片似浓又淡的迷雾挡在眼前,叫人看不清林中实景。   “佛道大师的师叔祖果然不同凡人,竟可随手摆出这样一个庞大的雾阵。”杨飞盖笑道。   “小心点,这雾阵名为如意,不同寻常,心中所想会在雾中呈现出来,让闯阵者越陷越深,困在其中。”钟未空道,“心无旁骛,只要想着要见大叔就可以了。”   看着钟未空微微凝重的神情,杨飞盖便点头道:“好。”   同是凝神,心中只想着见到大叔,两人发现未进多深,便是一个简朴的木屋出现在不远处。   “原来这么近。”杨飞盖道。   “一旦心有杂念歪念邪念便会被雾阵缠住,错过这木屋而进入更深林中,到时要脱出就难了。”钟未空笑道,“要不是有大叔提点,我也不能这样快走出雾阵。”   “那个大叔……”   “噢,就是便宜帮的宅子被围住时,我替你去见钟碍月,而你替我去应付的那个道士。耶噫昨天大叔那样惊世骇俗地出现,难怪你没有发现他们就是同一人。”钟未空叹,摊手。   杨飞盖愕然,失笑:“还真的没有发现。说起来第一次见大叔就觉得他很亲切,聊了一会天就让我回去了。啊,好像还让我带给你一个盒子。”   “盒子?”钟未空微谔,忽道,“啊怪不得大叔昨晚走前对我说要随身带着个什么盒子,难道就是那个?”   杨飞盖笑:“难道你从没打开过那个盒子么?”   “谁会去打开!”钟未空拧眉叫道,“谁知道里面装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算计我!”   “呵,要是也有个阵法,可以直接说出人心所想就方便了。”   闻言,钟未空忽然想到什么,竟是一笑。   聊着,两人已经快要走近木屋了。   “等等。”钟未空猛地停下来,伸手拦住杨飞盖。   杨飞盖的神经迅速绷起来。   “不是。”钟未空笑道,把杨飞盖往身边的树丛里拉进去躲着,又弯腰捡了一块大石头,做势便要往那木屋门扔去。   “你干什么!”杨飞盖惊道,一把拉住钟未空举着石块的手。   “放心吧。”钟未空回头笑道,一时灿烂,“没有阵法,也可以让你知道我心所想。”   杨飞盖惊愣地看着钟未空微运气,将石块砰的一声砸到那门上,心里一阵冷汗。   ——对一代高人这样无礼,也只有身边这人干得出来。   一阵脚步声风风火火地从那门的另一头跑近,吱呀一声猛然打开房门。   不是大叔是谁。   只听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大喊道:“好久没见想死我啦……咦,人哪?”   杨飞盖的心里,便是腾的一声重击。   激动地看向一边偷笑地仍看着佛道的钟未空,一时语塞。   “明明有人敲门啊还那么响……”大叔挠挠头,关门的手势忽一顿,回头疑惑道:“这是哪来的笛声,真是好听。”   问罢,将门缓缓关上。   此时,钟未空已经忍笑忍得把手中执的伞都颤得左晃右歪。   “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杨飞盖的语调也和那伞一样,颤得有些七上八下,惊喜又怀疑。   “嗯。”钟未空终于停下笑,定定看着杨飞盖,缓缓道,“好久不见,杨飞盖。”   杨飞盖也深深凝凝地回视,轻笑道:“好久不见,钟未空。”   两个各自易容的人看着对方,都似乎透过了那层假皮,看见那相似的激动与怀念。   雨,似乎又下大了。   把两人纠缠的气息与视线,隔绝在那一小块空间里。   雨水穿过伞面空洞,稀里哗啦地流成一条条小水柱,被方才笑时手一抖,将两人的肩头淋得湿漉一片。   钟未空见了,不觉笑了一声,走近一步,让两人都尽量被遮在伞面中间漏洞少的地方,无奈微叹道:“竟敢这么明目张胆在单岫和莫秋阑面前出现,服了你了。”   “不妥?让莫秋阑以为我是单岫的人,单岫以为我是莫秋阑的人,我就安全了。”杨飞盖道。   “想得总是太好……”钟未空又道,“我那天晚上才借了河灯放出消息,第二天傍晚便见到那祭台上的字,那样快,我都有些不敢相信,但是,很开心。”   杨飞盖的心脏在方才钟未空靠近的那一刻停顿一拍,而后加速两拍,此刻只能笑了一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和你们在一起的那一段时光,是我从未有过的,也是不该有的生活。我忽然明白原来不是同类也可以快乐相处,可以不孤单。”钟未空顿了顿,想到什么,苦笑一声,“啊,我又乱说话了。”   他不会明白我说的话吧。   什么同类不同类的。   “不……不是的……”杨飞盖突然想解释,心头一惊,仓皇压下。   钟未空仍自看着杨飞盖的眼睛,诚挚道,“好久没见了,很想你,杨飞盖。”   杨飞盖的心头一阵狂喜!   他知道了么?   感受到了么?   茫然想着,杨飞盖胸中一热,刹那一片空白,猛然抬手,就想环拥上去。   “还有钟碍月。”   钟未空的声音起落,而杨飞盖吊在半空的手便顿在当下。   杨飞盖低头。   心,也沉了下去。   然后瞥向一边,似乎只是活动筋骨般的,将双手放了回去。   一时冷热交叠,五味杂陈。   而钟未空,恍然便是拥了上去!   ——是因为看到了杨飞盖堪堪停下的动作?   ——还是因为按耐不下心中突来的激颤?   ——抑或只是表达久别重逢的喜悦?   没人说得清,连钟未空自己也不明白了。   钟未空只是用那带着压抑的微颤语调缓缓说道:“能和你们相遇真的很好。好得如梦似幻。多谢你,即使没有在身边,还是一直等我。”   低沉的话语穿透耳膜,轻忽如飘羽,又沉重力千钧。   杨飞盖缓缓闭上眼,盖住那激颤收缩的瞳孔。   重重地,回抱了一下钟未空。   然后钟未空便笑道:“我想起来还有重要的事,大叔明日再请吧,该回去了。天色已黑,你也早点休息。”   “好。”杨飞盖了然地笑,松开手。   看着钟未空走得毅然决然的背影,杨飞盖笑了一声。   再笑了一声。   那道忽起的笛声仍未停。   幽怨徘徊,叹息一般。   “你从来没有发现过,我一直都在你身旁……不过,也快了。”   杨飞盖垂下眸,仍带着那懒散勾起的嘴角,缓缓向另一边走去。   不同方向的两双脚步声远。   笛声,终于停了。   ——————————————不妨月朦胧————————————————   袖,沾上了血色。   水色的袖。   赤色的污。   笛声,终于停了。   而那眼,始终没有抬起来。   钟碍月一直在看着,脚边那具尸体。   死去的人睁大一双不相信的眼睛,已失去焦距茫然前视,嘴巴张开,浑浊的鲜血便沿着嘴角淌下来,蔓延在地面,与从胸口敞开的大洞里淌出来的鲜血一道,汇成一滩,不断扩大。   钟碍月,缓缓蹲下来。   他盲目呆滞的眼里,是深深的疲倦。   水色的袖抚了上去,阖上了另一双不甘的眼帘。   雨,更大了。   冲刷着那水色衣人低垂的头,直顺的发,苍白的颊。   钟碍月被长发遮在阴影里的紧闭的双眸,终于在一个慢慢抬头里,也被罩在磅礴的雨水里。   漂亮的眼睛混沌着,湿漉一片。   然后便是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吼。   穿透长夜穿透长空穿透比长夜更寒比长空更远一望无际的黑暗。   惊起一大圈沉睡的鸟儿,仓惶失措四散飞离,在那人恐怖气势的重压下,竟连吱喳惊叫声都不敢发出一星。   然后钟碍月慢慢站起来。   他的嘴角,轻轻勾起来。   不过是这么一个极轻微的动作。   万钧压迫,一瞬折断了周身碗木。   ——————————————不妨月朦胧————————————————   “听到刚才那声吼了没?”   “嗯,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进去看看吧,王爷交代要看紧的人万一出事我们担待不起。”   “好,一有状况便马上退出林子。”   雾阵外围,两个劲装打扮的男子窃窃私语,闯进阵去。   夜晚的树林更显阴森,随着脚步深入,雾影晃荡,虫兽嘶鸣,越走便越分不清东南西北,叫这两个闯荡多年的人也免不了心里发寒。   突然地,两人同时停下脚步,对视一眼。   “闻到了?”   “闻到了……”   “快走!”   用最快速度循着来路回到出发点,两人已经有些气喘。   “还好,终于出来了。”   “如意阵果然名不虚传,想要什么,便会出现什么……”   这两人的声音,悠悠远远,飘进林子,穿过雾霾,绕过那噼啪响着的火堆,钻进坐在火堆边,一边取暖一边烤着食物的某人耳朵里。   这个人笑起来,掏掏耳朵。   便是那个,收了钟未空五十两赌钱的黄衣少年。   “竟然那么香……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饿了。”   “可是为什么,我们同时饿了又同时想吃番薯?!”   那一边讨论的声音继续传来,少年很开心地翻翻手中树枝另一头插着的,烤得黑乎乎的番薯,又凑到鼻子边闻闻,叹了一声:“果然很香~”   另一双脚步声,从黄衣少年的背后隐隐传来。   那道黑色的略显矮小的身影,从雾中渐渐呈现。   “真好兴致。”   比女子还要漂亮却无半点女子温婉气质的脸,如一块不温却润的墨色美玉,在见到黄衣少年仍旧安安分分坐在火堆旁正准备掰开番薯时,竟也像是被那火温暖了一般,柔和了下来,语调平淡如机械地说了那么一句开场白。   “想说我真无聊就说呗。”黄衣少年笑,没有回头,加了一句,“我又不是听不出来你担心我。”   “你这样悠闲,我还担心什么,少自做多情。”黑衣少年坐下来,大大方方接过掰好的一半番薯。   “我说墨珠,怎么说我也靠着这番薯的香味驱走了四波想要闯林的人马,让你在里面安心守株待兔,感谢没半句一上来就奚落,哎哎这世道。”黄衣少年道。   “你自己慈悲心肠,不想让他们困死在阵中所以叫他们早早离开,关我什么事?”   “好吧好吧两个都是原因总行了吧。”九霄笑叹,“对了,见到他俩了没?”   墨珠微皱起眉:“钟未空和杨飞盖本已到大师门口,不知为何又各自匆匆离开了。”   “还真——”九霄顿了顿,忽然笑起来,晃晃手中那团黑焦的东西道,“你还真容易担心来担心去。若是我左扔一块番薯皮,右扔一块番薯皮,你还不担心被摔死?”   “就凭你那么点脚步踏在厚实落叶上,发出松软清脆的响声。那片似浓又淡的迷雾挡在眼前,叫人看不清林中实景。   “佛道大师的师叔祖果然不同凡人,竟可随手摆出这样一个庞大的雾阵。”杨飞盖笑道。   “小心点,这雾阵名为如意,不同寻常,心中所想会在雾中呈现出来,让闯阵者越陷越深,困在其中。”钟未空道,“心无旁骛,只要想着要见大叔就可以了。”   看着钟未空微微凝重的神情,杨飞盖便点头道:“好。”   同是凝神,心中只想着见到大叔,两人发现未进多深,便是一个简朴的木屋出现在不远处。   “原来这么近。”杨飞盖道。   “一旦心有杂念歪念邪念便会被雾阵缠住,错过这木屋而进入更深林中,到时要脱出就难了。”钟未空笑道,“要不是有大叔提点,我也不能这样快走出雾阵。”   “那个大叔……”   “噢,就是便宜帮的宅子被围住时,我替你去见钟碍月,而你替我去应付的那个道士。耶噫昨天大叔那样惊世骇俗地出现,难怪你没有发现他们就是同一人。”钟未空叹,摊手。   杨飞盖愕然,失笑:“还真的没有发现。说起来第一次见大叔就觉得他很亲切,聊了一会天就让我回去了。啊,好像还让我带给你一个盒子。”   “盒子?”钟未空微谔,忽道,“啊怪不得大叔昨晚走前对我说要随身带着个什么盒子,难道就是那个?”   杨飞盖笑:“难道你从没打开过那个盒子么?”   “谁会去打开!”钟未空拧眉叫道,“谁知道里面装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算计我!”   “呵,要是也有个阵法,可以直接说出人心所想就方便了。”   闻言,钟未空忽然想到什么,竟是一笑。   聊着,两人已经快要走近木屋了。   “等等。”钟未空猛地停下来,伸手拦住杨飞盖。   杨飞盖的神经迅速绷起来。   “不是。”钟未空笑道,把杨飞盖往身边的树丛里拉进去躲着,又弯腰捡了一块大石头,做势便要往那木屋门扔去。   “你干什么!”杨飞盖惊道,一把拉住钟未空举着石块的手。   “放心吧。”钟未空回头笑道,一时灿烂,“没有阵法,也可以让你知道我心所想。”   杨飞盖惊愣地看着钟未空微运气,将石块砰的一声砸到那门上,心里一阵冷汗。   ——对一代高人这样无礼,也只有身边这人干得出来。   一阵脚步声风风火火地从那门的另一头跑近,吱呀一声猛然打开房门。   不是大叔是谁。   只听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大喊道:“好久没见想死我啦……咦,人哪?”   杨飞盖的心里,便是腾的一声重击。   激动地看向一边偷笑地仍看着佛道的钟未空,一时语塞。   “明明有人敲门啊还那么响……”大叔挠挠头,关门的手势忽一顿,回头疑惑道:“这是哪来的笛声,真是好听。”   问罢,将门缓缓关上。   此时,钟未空已经忍笑忍得把手中执的伞都颤得左晃右歪。   “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杨飞盖的语调也和那伞一样,颤得有些七上八下,惊喜又怀疑。   “嗯。”钟未空终于停下笑,定定看着杨飞盖,缓缓道,“好久不见,杨飞盖。”   杨飞盖也深深凝凝地回视,轻笑道:“好久不见,钟未空。”   两个各自易容的人看着对方,都似乎透过了那层假皮,看见那相似的激动与怀念。   雨,似乎又下大了。   把两人纠缠的气息与视线,隔绝在那一小块空间里。   雨水穿过伞面空洞,稀里哗啦地流成一条条小水柱,被方才笑时手一抖,将两人的肩头淋得湿漉一片。   钟未空见了,不觉笑了一声,走近一步,让两人都尽量被遮在伞面中间漏洞少的地方,无奈微叹道:“竟敢这么明目张胆在单岫和莫秋阑面前出现,服了你了。”   “不妥?让莫秋阑以为我是单岫的人,单岫以为我是莫秋阑的人,我就安全了。”杨飞盖道。   “想得总是太好……”钟未空又道,“我那天晚上才借了河灯放出消息,第二天傍晚便见到那祭台上的字,那样快,我都有些不敢相信,但是,很开心。”   杨飞盖的心脏在方才钟未空靠近的那一刻停顿一拍,而后加速两拍,此刻只能笑了一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和你们在一起的那一段时光,是我从未有过的,也是不该有的生活。我忽然明白原来不是同类也可以快乐相处,可以不孤单。”钟未空顿了顿,想到什么,苦笑一声,“啊,我又乱说话了。”   他不会明白我说的话吧。   什么同类不同类的。   “不……不是的……”杨飞盖突然想解释,心头一惊,仓皇压下。   钟未空仍自看着杨飞盖的眼睛,诚挚道,“好久没见了,很想你,杨飞盖。”   杨飞盖的心头一阵狂喜!   他知道了么?   感受到了么?   茫然想着,杨飞盖胸中一热,刹那一片空白,猛然抬手,就想环拥上去。   “还有钟碍月。”   钟未空的声音起落,而杨飞盖吊在半空的手便顿在当下。   杨飞盖低头。   心,也沉了下去。   然后瞥向一边,似乎只是活动筋骨般的,将双手放了回去。   一时冷热交叠,五味杂陈。   而钟未空,恍然便是拥了上去!   ——是因为看到了杨飞盖堪堪停下的动作?   ——还是因为按耐不下心中突来的激颤?   ——抑或只是表达久别重逢的喜悦?   没人说得清,连钟未空自己也不明白了。   钟未空只是用那带着压抑的微颤语调缓缓说道:“能和你们相遇真的很好。好得如梦似幻。多谢你,即使没有在身边,还是一直等我。”   低沉的话语穿透耳膜,轻忽如飘羽,又沉重力千钧。   杨飞盖缓缓闭上眼,盖住那激颤收缩的瞳孔。   重重地,回抱了一下钟未空。   然后钟未空便笑道:“我想起来还有重要的事,大叔明日再请吧,该回去了。天色已黑,你也早点休息。”   “好。”杨飞盖了然地笑,松开手。   看着钟未空走得毅然决然的背影,杨飞盖笑了一声。   再笑了一声。   那道忽起的笛声仍未停。   幽怨徘徊,叹息一般。   “你从来没有发现过,我一直都在你身旁……不过,也快了。”   杨飞盖垂下眸,仍带着那懒散勾起的嘴角,缓缓向另一边走去。   不同方向的两双脚步声远。   笛声,终于停了。   ——————————————不妨月朦胧————————————————   袖,沾上了血色。   水色的袖。   赤色的污。   笛声,终于停了。   而那眼,始终没有抬起来。   钟碍月一直在看着,脚边那具尸体。   死去的人睁大一双不相信的眼睛,已失去焦距茫然前视,嘴巴张开,浑浊的鲜血便沿着嘴角淌下来,蔓延在地面,与从胸口敞开的大洞里淌出来的鲜血一道,汇成一滩,不断扩大。   钟碍月,缓缓蹲下来。   他盲目呆滞的眼里,是深深的疲倦。   水色的袖抚了上去,阖上了另一双不甘的眼帘。   雨,更大了。   冲刷着那水色衣人低垂的头,直顺的发,苍白的颊。   钟碍月被长发遮在阴影里的紧闭的双眸,终于在一个慢慢抬头里,也被罩在磅礴的雨水里。   漂亮的眼睛混沌着,湿漉一片。   然后便是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吼。   穿透长夜穿透长空穿透比长夜更寒比长空更远一望无际的黑暗。   惊起一大圈沉睡的鸟儿,仓惶失措四散飞离,在那人恐怖气势的重压下,竟连吱喳惊叫声都不敢发出一星。   然后钟碍月慢慢站起来。   他的嘴角,轻轻勾起来。   不过是这么一个极轻微的动作。   万钧压迫,一瞬折断了周身碗木。   ——————————————不妨月朦胧————————————————   “听到刚才那声吼了没?”   “嗯,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进去看看吧,王爷交代要看紧的人万一出事我们担待不起。”   “好,一有状况便马上退出林子。”   雾阵外围,两个劲装打扮的男子窃窃私语,闯进阵去。   夜晚的树林更显阴森,随着脚步深入,雾影晃荡,虫兽嘶鸣,越走便越分不清东南西北,叫这两个闯荡多年的人也免不了心里发寒。   突然地,两人同时停下脚步,对视一眼。   “闻到了?”   “闻到了……”   “快走!”   用最快速度循着来路回到出发点,两人已经有些气喘。   “还好,终于出来了。”   “如意阵果然名不虚传,想要什么,便会出现什么……”   这两人的声音,悠悠远远,飘进林子,穿过雾霾,绕过那噼啪响着的火堆,钻进坐在火堆边,一边取暖一边烤着食物的某人耳朵里。   这个人笑起来,掏掏耳朵。   便是那个,收了钟未空五十两赌钱的黄衣少年。   “竟然那么香……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饿了。”   “可是为什么,我们同时饿了又同时想吃番薯?!”   那一边讨论的声音继续传来,少年很开心地翻翻手中树枝另一头插着的,烤得黑乎乎的番薯,又凑到鼻子边闻闻,叹了一声:“果然很香~”   另一双脚步声,从黄衣少年的背后隐隐传来。   那道黑色的略显矮小的身影,从雾中渐渐呈现。   “真好兴致。”   比女子还要漂亮却无半点女子温婉气质的脸,如一块不温却润的墨色美玉,在见到黄衣少年仍旧安安分分坐在火堆旁正准备掰开番薯时,竟也像是被那火温暖了一般,柔和了下来,语调平淡如机械地说了那么一句开场白。   “想说我真无聊就说呗。”黄衣少年笑,没有回头,加了一句,“我又不是听不出来你担心我。”   “你这样悠闲,我还担心什么,少自做多情。”黑衣少年坐下来,大大方方接过掰好的一半番薯。   “我说墨珠,怎么说我也靠着这番薯的香味驱走了四波想要闯林的人马,让你在里面安心守株待兔,感谢没半句一上来就奚落,哎哎这世道。”黄衣少年道。   “你自己慈悲心肠,不想让他们困死在阵中所以叫他们早早离开,关我什么事?”   “好吧好吧两个都是原因总行了吧。”九霄笑叹,“对了,见到他俩了没?”   墨珠微皱起眉:“钟未空和杨飞盖本已到大师门口,不知为何又各自匆匆离开了。”   “还真——”九霄顿了顿,忽然笑起来,晃晃手中那团黑焦的东西道,“你还真容易担心来担心去。若是我左扔一块番薯皮,右扔一块番薯皮,你还不担心被摔死?”   “就凭你那么点功夫少说大话,左一块右两块都没问题,你只要守着左边剩下一块,不要乱扔碍着我就好。”同样回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墨珠站起来。   墨珠的神情,却如忽然结起冰来的——火。   那眼中的厉芒,便是荒原中刹那点起的天外飞火。   灿耀夺星。   “把我们比作番薯皮,小弟弟们还真是不客气。”一阵妖寒的笑声携着话语便远远传了过来。   又是极近。   话头还是极远,话尾已是极近。   于是墨珠和九霄便知道了,来的四个,全是不好惹的人物。   因为直到话尾极近时,两人才感知到他们的确切位置。   所以九霄立即冲了上去。   类似莽撞地,带着盲目地,往那声音的方向冲了上去。   ——趁着他们未站定阵脚冲上去,也最多四成胜算,若是不冲,必败无疑!   墨珠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他手中,突然多了一把似剑如刀,略显笨拙的白色兵器。   而那串墨色的珠子,随着那银色的飘带微微舞动,散着柔润的美丽光泽。   墨珠却没动。   手背的汗,却淌了下来。   而九霄,也骤然停下来了。   就停在那身形粗大如树的威猛大汉身前不到一尺。   他终于看清了。   那不是四个人,而是六个人!   以二对六绝难赢过的人!   而有一个,娇小如幼童,趴在那威猛大汉的肩头,正向着九霄露出阴惨惨的笑容。   却是一张,成年男人的脸。   侏儒。   功力强到可以完全隐藏气息的侏儒!   那笑着的眼里,带着一种如饥似渴的残忍的光芒。   因为他将要夺走一个人的命。   那条全力攻向那个威猛大汉,全然没有防备大汉肩头上另一人的人的命。   九霄的命!!   九霄没有时间变招,没有时间躲闪,甚至没有时间停下!   那侏儒的手,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伸了过去,正向着九霄的咽喉!   而九霄,奇迹般地停住了。   连减速的过程都没有的,就那样停住了。   明明执剑冲杀的手,也不知为何突然摆在了身侧。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   突来变故,威猛大汉和肩上的侏儒心下一惊,招式便收了一收,堪堪从九霄身侧颈项旁转了开去,在九霄身后两处击出两个大洞来,威力异常。   “怎么,你想认……”那道妖寒的声音再次响起,原来是那侏儒发出的。   但他的话被九霄打断了。   九霄叹了口气后,就一直盯着那大汉仔细瞧。   用那种非常认真非常诚挚非常恳切的眼神。   然后他就微皱着眉,用非常由衷的语气带着赞叹的口吻亮着期待的眼神对那一脸横肉四肢发达红鼻头四角眼扫帚眉的大汉道:“你长得,比我娘还漂亮。”   全场寂静。   所有人,都傻了。   功夫少说大话,左一块右两块都没问题,你只要守着左边剩下一块,不要乱扔碍着我就好。”同样回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墨珠站起来。   墨珠的神情,却如忽然结起冰来的——火。   那眼中的厉芒,便是荒原中刹那点起的天外飞火。   灿耀夺星。   “把我们比作番薯皮,小弟弟们还真是不客气。”一阵妖寒的笑声携着话语便远远传了过来。   又是极近。   话头还是极远,话尾已是极近。   于是墨珠和九霄便知道了,来的四个,全是不好惹的人物。   因为直到话尾极近时,两人才感知到他们的确切位置。   所以九霄立即冲了上去。   类似莽撞地,带着盲目地,往那声音的方向冲了上去。   ——趁着他们未站定阵脚冲上去,也最多四成胜算,若是不冲,必败无疑!   墨珠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他手中,突然多了一把似剑如刀,略显笨拙的白色兵器。   而那串墨色的珠子,随着那银色的飘带微微舞动,散着柔润的美丽光泽。   墨珠却没动。   手背的汗,却淌了下来。   而九霄,也骤然停下来了。   就停在那身形粗大如树的威猛大汉身前不到一尺。   他终于看清了。   那不是四个人,而是六个人!   以二对六绝难赢过的人!   而有一个,娇小如幼童,趴在那威猛大汉的肩头,正向着九霄露出阴惨惨的笑容。   却是一张,成年男人的脸。   侏儒。   功力强到可以完全隐藏气息的侏儒!   那笑着的眼里,带着一种如饥似渴的残忍的光芒。   因为他将要夺走一个人的命。   那条全力攻向那个威猛大汉,全然没有防备大汉肩头上另一人的人的命。   九霄的命!!   九霄没有时间变招,没有时间躲闪,甚至没有时间停下!   那侏儒的手,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伸了过去,正向着九霄的咽喉!   而九霄,奇迹般地停住了。   连减速的过程都没有的,就那样停住了。   明明执剑冲杀的手,也不知为何突然摆在了身侧。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   突来变故,威猛大汉和肩上的侏儒心下一惊,招式便收了一收,堪堪从九霄身侧颈项旁转了开去,在九霄身后两处击出两个大洞来,威力异常。   “怎么,你想认……”那道妖寒的声音再次响起,原来是那侏儒发出的。   但他的话被九霄打断了。   九霄叹了口气后,就一直盯着那大汉仔细瞧。   用那种非常认真非常诚挚非常恳切的眼神。   然后他就微皱着眉,用非常由衷的语气带着赞叹的口吻亮着期待的眼神对那一脸横肉四肢发达红鼻头四角眼扫帚眉的大汉道:“你长得,比我娘还漂亮。”   全场寂静。   所有人,都傻了。 第二十六章   除了一个人。   连续的呯嘭金鸣,那唯一不傻的一个人就突然出现在了九霄身边。   墨珠。   右边一男两女手中的兵器尽数飞落一旁,左边的那个男子的长枪,只剩半截!   而那大汉已带着肩上侏儒,匆匆飞离一丈远。   ——高手对战,得利失利不过就是短短一瞬,只要抓住他们呆愣的一瞬,他们就赢了大半了。   九霄舒了一口气,拍拍墨珠的肩,开心笑道:“算你小子理解了你家老爷的苦心。不过你太慈悲了,对待敌人就要赶尽杀绝,挑掉兵器怎么够呢,怎么都得一人一……”   “笨蛋!”墨珠忽然吼道,一把推开又开始叽里咕噜的九霄。   枯木花光芒爆闪,如铸起一道剑墙,将那大汉突然翻掌攻来的一道恢宏暗劲生生弹了出去!   “喂你……呜哇不好!”九霄连声叫,被推得跌倒半空的身子突然翻折了起来,形成一个怪异的姿势,便往那道被弹出的暗劲扑去!   他当然不是想找死。   而是那暗劲的方向,正对着第一个被墨珠打飞兵器的那个年轻女子。墨珠救人心切全力施为,那女子本是首当其冲,受伤不轻,手中兵器又失,如何也躲不了那暗劲!   墨珠的眉心一跳。   眼神一冷。   嘴角一挑。   然后想也没想地,抬起一脚——踹向九霄的屁股?!   看似轻松却实在是重实的一踢,便将九霄潇洒流畅的飞扑动作变了个模样,青蛙一样手舞足蹈,顺着那一扑的余劲依旧是飞了过去。   “哇~~~~~~~~”   只是九霄那手,还是成功够到了女子的双脚,就着那落地的力道一扯,便将她扯得跌坐一旁。   而从她袖侧擦过熔掉一片衣料的掌力,在他们落地之前,已在极近的地方击入地面,一阵暴烈沙尘。   此时九霄才缓缓从那狗吃屎的一扑中抬起头来,顶着满头的尘土嘿嘿傻笑道:“没事吧?”   “没……没事……”那女子愣愣地回道,却听得另一声大笑传来。   阴森刻骨得叫人把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再竖起来。   又是那个侏儒。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侏儒眼中的兴味与雀跃更浓了,甚至比杀人时更浓,却道,“下次见,要更有意思才行啊,小弟弟们。”   就这样一声令下,六个人幻影般疾速消失。   “只是试探么。”墨珠自言自语道。   “墨珠你什么意思!”这头九霄已噌地从地上跳起来,来不及去拍一身的泥,一手揉揉屁股一手指着墨珠开骂,“也不想想方才是谁帮你驱赶了无名小辈又帮你烤番薯还设计救了你一命你竟然敢踹我!!”   墨珠面不改色,道:“怎样?”   “怎样?你竟然拦住我救人!”   “你不是说对付敌人要赶尽杀绝么,怎么自己先救起人来?”   “你你你!!”九霄气极,“不愧是帮长灵教做事的,恶毒!”   然后九霄就顿住了。   他自知失言了。   墨珠的脸,依旧没有表情。   若说方才是冰下覆火,那现在,便是冰下结冰——他的眼神,一瞬之间,彻底冷了。   九霄叹了口气,走远几步,蹲在那未灭的火堆旁,道:“说了就说了,我早就想说了,趁此问个清楚。”   没想到墨珠竟是一声爽快的“好”,跟过来,坐在火堆边。   有些疑惑墨珠的反应,九霄吞了口口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时常会接到的那些秘密信件和处理的暗号标记都是长灵教的。”   “不错。没想到你的见识这样广。”   九霄便气结:“你当我是白痴么见了那么多次还察觉不了?”   “咦,原来你不是么?”墨珠眨了眨眼睛道,带着浅薄笑意。   九霄摸摸额头:“你从来不回应那些暗号,那些信件也只是草草过目从不批示,一点也不像有着重要职务的样子。”   “我本就没有职务。”   九霄讶然:“没有职务?”   “是。”墨珠拨着面前的火,照耀得眼眸一闪一闪,却仍是冰冷莫名,“长灵教的长老,认为我就是他们失踪二十年的教主善若水的儿子。”   “也就是说,你是少教主?”九霄惊叫一声。   “只是这样猜罢了。”墨珠摇摇头,“说我是冷落秋的儿子,还更可信一点。”   “那倒是,和冷落秋一个性子。”九霄笑,“但看来,你并不乐意这样一直由他们监控着。”   “的确。”   “逃不掉么?或许找个能证明你不是善若水儿子的证据。”   “逃不了,找不到,而且现在,我还不想离开。”   “为什么?”   墨珠不答。   他垂眸看向火堆。   有些寂寥。   又有些温暖地,似乎想起了什么,怔怔出神。   ——钟碍月的身边,是唯一可以算作属于他的地方。   那个始终会温柔微笑又坚定若斯的人。   是这个世界里他所见的,第一道光芒。   深色衣衫,随意挽上的长发搭在肩上,很长很顺,火光斜斜散散照进来,泛着墨珠黑珍珠般的色泽,衬得尚未棱角的水润侧面轮廓分外好看。   晶莹秀美的眼眸,有常人两倍长的睫毛一下一下扇着,在高高的鼻梁下铺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九霄看得,忽然有些呆了。   又忽地心头一酸。   直觉地认定,墨珠想起的人,就是钟碍月。   “不知道。”诚恳又苦笑地,墨珠探手摸向腰际。   九霄也笑。   “现在拿出枯木花做什……”   九霄还没问完,就笑不出来了。   他的脸,有些白了。   他看见的,不是枯木花上镶的那串墨玉。   而是另一串,与那墨玉的形状和质地极为相似的,萦绕着盈盈柔光的透明珠玉。   正在墨珠的手上乖巧地绕折滚动。   “方才那一推,果然有动手脚。”九霄轻轻一叹。   他如何会认不出来。   “你想问的我已全部诚实回答,该轮到我问你了。”墨珠淡淡道,抽出枯木花,将两串玉石并在一处,细细观察。   “……看你刚才老实交代的分上。”九霄沉默一会儿,笑一声,缓缓说道,“听说你没有五年前的回忆。其实,我比你更惨,没有十年前的记忆。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这串透明珠子,就一直陪着我了。”   墨珠点头。   “第一次遇见你,就看见了镶在你剑上的那一串墨色珠子。我就想,可能,会有点关联吧。”   “所以你就,一直赖在我旁边了?”墨珠挑眉。   “哎哎别说得这么难听嘛。”九霄笑得无奈。   “那你这十年,又在干什么?”   九霄的眼神黯了黯,笑道:“求学问佛,游历四方。”   果然。   想着,墨珠极轻微地一叹。   是如何也不愿意说出实情来了。   “明白了。”墨珠道,“现在,我要问了。”   “咦咦,刚才不是已经说了么?”   “那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可不是我问的。”墨珠那瓷娃娃般的脸上便现出一抹邪邪的笑意。   “狡猾!奸诈!无耻!卑鄙!”   九霄还在一个劲报形容词的时候,墨珠已经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条,在那吵嚷声中慢慢念起来:“福寿茶庄欠银八十八两,吉祥酒铺欠银一百一十四两……”   他念不下去了。   因为他手中的那一叠纸条已经被九霄一把抢了过去,仍在刚被烧得又旺回来的火堆里,大叫:“我没听到我没听到!!”   墨珠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时常发生的场面,飘飘忽忽说了一句:“还有你那天落跑卷走的那些赌本,哎呀再算上他们该拿的钱。嗯,不知道会不会杀上门来呢?”   “该拿的钱……”九霄一阵冷意,结巴道,“那盘棋……你……不会是……”   “输了。”墨珠极肯定极冷静极潇洒地一抬下巴,接上。   “我没听到我没听到!!”九霄也不管那堆纸条烧没烧完,唰啦一声站起来,拍拍屁股转头就走,“你忘了我忘了大家都忘了早睡早起身体好我先回去睡觉了晚安好梦。”   一闪身,就要遛掉。   忽是一声冷哼从身后传来,九霄整个人竟是一歪,斜向后扑倒过去!   “呜哇!”九霄一惊,才发觉是扑倒在墨珠身上。   被身下既不坚硬也不柔软却很舒服的特殊身体触觉一震,九霄一抬头就是近得离谱的那张脸,瓷白的肤色里透着不屑的冷淡,凤目一挑,便是墨珠都不自觉的妖艳惑众。   九霄忽地便是一阵心跳!   “忘了?怎么会。”墨珠竟还凑近些,睫毛都快刷到九霄的鼻子,轻笑,“你还欠我——四千三百七十七两。”   九霄愣愣看着,只觉鼻尖全是墨珠沁人的味道,脑子里竟有些嗡嗡的,全然不知道墨珠说了些什么。   其实他也不是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真的很好看啊。   墨珠看了眼九霄玉般盈润的脸颊绯红了一片,不免疑惑,倒也不再问。   心里却想着,莫不是九霄真的穷途四壁吧,怎生露出这种湿润得快要流泪的眼神来?是不是该再送他些银子?   这一下,就成了四目对视。   半晌,九霄才惊起要避开,却也不知扯了哪根神经,竟是直觉地不想离开。   更是恨不得再近一点。   “终于找到你了!!”忽地一声暴喝,打断两人各自遐思。   “让爷好找!!竟然还迷路好几个时辰!!”另一声暴喝,携着呼呼掌劲就冲了过来。   这是个,根本不容人思考的时刻。   而九霄,猛地窜上来一个念头——他要遇险了!   而墨珠,应该会带着他脱险的吧?   那估计就是,把他抱走!!   想着,竟是一阵紧张雀跃欢喜连连。   九霄一转头,就看见墨珠也是略微惊疑的眼神投了过来。   更是大喜!   九霄连忙直起身。   墨珠靠过去!   九霄张开怀抱,迎了上去!   墨珠伸出手!   九霄幸福地闭上眼睛!   “白痴你在干吗!!”墨珠一声怒吼,一记老拳挥了过去。   “嗷嗷嗷~~~~~~”九霄就拖着一道长长的鼻血被一拳打飞了出去。   突生此变,站在那里的来人也呆了呆。   “疼……”九霄歪歪扭扭地从地上爬起来,扶着树干捂着鼻子泪光闪闪:“怎么出手这么重。”   “我会记得下次更重。”墨珠拍拍袍摆,站起来,看向来人。   那两人立刻回神,盯住九霄:“我们是段城林府的,老爷说,那三百两,你也该还了。”   墨珠一皱眉。   三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   “好。”   没想九霄一口应承,东倒西歪地走近两人,中间差些跌一跤,被墨珠飞身过去险险接住。   九霄无比怨念地看了看墨珠,叹一声,挣脱扶持继续前行。   走到两人身前,才将一把银票塞过去。   两人拿了银票,未料到如此顺利,面面相觑。   九霄再一叹,又交给他们一张五十两银票:“两位辛苦了。”   一人接过,面有喜色:“多谢爷打……”   赏字却被九霄截住,从怀里摸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还有这个,交给段城姜爷。”   那人接过信,抱拳道:“爷放心。”   说完,两人便告辞离去了。   留下九霄又是悠然一叹,万千思量地回头,略带凄然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墨珠,摇摇头轻笑,继续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这一回头这一笑这一摇头这一转身,却叫墨珠心头一揪。   那样惨惨淡淡,叹息一般的秋意。   墨珠缓缓坐到火堆边。   竟也不知怎么的,烦躁起来。   那头九霄继续走。   然后他抬起眼。   赫然看见一道刀光!   就这样横劈了过来!   “呜哇!”   九霄一个后退,绊到脚下石块,又是“呜哇”一声,跌坐地上。   那刀光,跟了过来。   第三声“呜哇!”,九霄忽然整个人弹了起来!   正巧迎向,那紧追至喉前的刀锋!   两双瞳孔同时惊恐地睁大。   而那刀尖,从一个不可思议地奇妙角度滑了开去,堪堪避过九霄的咽喉。   一双惊恐的眼神自然是九霄的。   此时终于吞了口口水,把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压回去。   而另一双吓着了的眼正瞪着九霄,手中长刀已收回入鞘,喝骂道:“你又找死啊笨蛋!”   九霄忍了忍,再忍了忍,终于朝天吼道,“世道啊天理啊难道我被人踹了一脚是我的错被人横了一刀是我的错摔了一跤撞到被踢肿的屁股疼得我魂飞魄散还是我的错!!”   “说完了?”   “……怎么我遇到的,都是这种不好惹的人物。”九霄只好哀叹,“连保镖都欺负我。”   “谁是你保镖?”那二十二三岁,古铜色皮肤,浓眉大眼的青年不满道,“说了多少次了,我只是帮那老头个忙,照顾一下满世界乱跑的某个傻小子而已。”   “哦哦咦咦,能劳动西南地界最大官商世家李府的六公子,‘闵河十三剑’之首的李悦然充当个小小保镖,定是个超级实力派人物啊啧啧。”   “装蒜。”   “没办法,和蒜待久了就会沾上蒜味。”   “又怎么?”李悦然挑眉。   “第一次见面,你就戳穿了窗户纸灌我冷风,害我以为‘二老爷’派的人马又杀到,吓个半死。”九霄摊手叹道。   “切,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你怕?”李悦然也想起了那一幕,冷哼,“我早就怀疑,你从头到尾都在装傻。”   他想起来,这个人总是会犯一些莫名其妙又危险至极的错误。比如方才差点被他割断咽喉。再如见第一面时,打斗至一半,九霄突然便打了一个喷嚏,把他吓个半死,慌忙收回已贴上九霄眉心的刀。   这样一来,就暴露了是友非敌,也就打不下去了。   而李悦然虽不好斗,但每回动手便全力以赴,武功精进惊人迅速,成了西南方最惹人注意的后起之秀之一。   而他最厌恶的,便是斗至一半被打断。   第一次见面,李悦然是倒吊在檐下,透过一个小小的窗纸洞偷瞄进去,却在墨珠出门,而九霄出言挑明他的存在时,惊觉一股极强悍霸道的迫意从那小小纸洞爆射而来,逼得他落地。   那薄弱的窗纸,却没有被割裂丝毫。   那是一种,温柔的,却是从最深处彻底的毁灭,叫人忽然便是从心底里冒出排山倒海的森冷寒意。   当感觉到这一点时,李悦然的斗意便反常得首先被挑了起来,才有了那样的第一面。   却被一个惊险动作打断了。   所以他很不爽。   而眼前这个有时候傻傻的有时候奸奸的有时候多话得缠死人有时候冷静得冻死人的九霄究竟功力如何,他从来没有摸清过。   即使常常这样突袭试探。   而那种叫他兴奋的迫意,也从来没有再出现过。   “我没啊~”九霄眨眨眼睛。   “装傻和真傻你选择哪一个?”   “装傻。”九霄想也没想。   “那不就对了。”带着嘲讽的笑声,李悦然打个哈欠,转身就走。   “诶诶?!”九霄一愣,蹲到地上,拍拍脑袋继续哀鸣。   “真可怜的墨珠,被你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一唬,也没发现那三四百银票都是你最后那一扶从他腰间摸走的。”李悦然道。   “好说好说。”   “那两个人就没这么好说了吧。”李悦然轻哼,“你又玩什么把戏。”   “没什么啊。只是在信里告诉姜爷,我欠他的五十两已交给了带信去的人而已。”   “姜爷……哎那两人估计定是会把五十两花个精光,要被姜爷打断腿了。”   “是他们自找的。”九霄眨眨眼,“我又没说是打赏他们的。谁叫他们打扰我和墨珠难得的花前月下。”   “那信封是故意不写名字吧,好让你根据罪行轻重交给不同的追债人,分别惩罚……对了忘了说。”李悦然突然停下来,却没有回头,“老头叫我带个话。”   九霄顿时安静了下来。   “‘二老爷’和老头都派人追过来了。而‘二老爷’的人马,似乎已经和这个国家里某个极为庞大的势力勾结上,请你一切小心。”   九霄沉默,突然缓缓地冷笑一声。   “还有一点,我要问你……”李悦然终于转过身来,皱着眉头。   “什么?”九霄也凝起眼神。   ——有,更糟糕的事情?   然后李悦然扬眉不屑道:“我说‘六老爷’,明明金山银山等着你,为什么老是欠下一屁股债叫墨珠替你付帐?凭你作为……”   “嘘……”九霄微微愣了愣,听到此处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回头看了看背后深沉的黑暗林子,似乎看见了那个仍然冰着一张暴殄天物的脸烤火的某人,狡黠笑道,“佛曰,不可说~”   除了一个人。   连续的呯嘭金鸣,那唯一不傻的一个人就突然出现在了九霄身边。   墨珠。   右边一男两女手中的兵器尽数飞落一旁,左边的那个男子的长枪,只剩半截!   而那大汉已带着肩上侏儒,匆匆飞离一丈远。   ——高手对战,得利失利不过就是短短一瞬,只要抓住他们呆愣的一瞬,他们就赢了大半了。   九霄舒了一口气,拍拍墨珠的肩,开心笑道:“算你小子理解了你家老爷的苦心。不过你太慈悲了,对待敌人就要赶尽杀绝,挑掉兵器怎么够呢,怎么都得一人一……”   “笨蛋!”墨珠忽然吼道,一把推开又开始叽里咕噜的九霄。   枯木花光芒爆闪,如铸起一道剑墙,将那大汉突然翻掌攻来的一道恢宏暗劲生生弹了出去!   “喂你……呜哇不好!”九霄连声叫,被推得跌倒半空的身子突然翻折了起来,形成一个怪异的姿势,便往那道被弹出的暗劲扑去!   他当然不是想找死。   而是那暗劲的方向,正对着第一个被墨珠打飞兵器的那个年轻女子。墨珠救人心切全力施为,那女子本是首当其冲,受伤不轻,手中兵器又失,如何也躲不了那暗劲!   墨珠的眉心一跳。   眼神一冷。   嘴角一挑。   然后想也没想地,抬起一脚——踹向九霄的屁股?!   看似轻松却实在是重实的一踢,便将九霄潇洒流畅的飞扑动作变了个模样,青蛙一样手舞足蹈,顺着那一扑的余劲依旧是飞了过去。   “哇~~~~~~~~”   只是九霄那手,还是成功够到了女子的双脚,就着那落地的力道一扯,便将她扯得跌坐一旁。   而从她袖侧擦过熔掉一片衣料的掌力,在他们落地之前,已在极近的地方击入地面,一阵暴烈沙尘。   此时九霄才缓缓从那狗吃屎的一扑中抬起头来,顶着满头的尘土嘿嘿傻笑道:“没事吧?”   “没……没事……”那女子愣愣地回道,却听得另一声大笑传来。   阴森刻骨得叫人把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再竖起来。   又是那个侏儒。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侏儒眼中的兴味与雀跃更浓了,甚至比杀人时更浓,却道,“下次见,要更有意思才行啊,小弟弟们。”   就这样一声令下,六个人幻影般疾速消失。   “只是试探么。”墨珠自言自语道。   “墨珠你什么意思!”这头九霄已噌地从地上跳起来,来不及去拍一身的泥,一手揉揉屁股一手指着墨珠开骂,“也不想想方才是谁帮你驱赶了无名小辈又帮你烤番薯还设计救了你一命你竟然敢踹我!!”   墨珠面不改色,道:“怎样?”   “怎样?你竟然拦住我救人!”   “你不是说对付敌人要赶尽杀绝么,怎么自己先救起人来?”   “你你你!!”九霄气极,“不愧是帮长灵教做事的,恶毒!”   然后九霄就顿住了。   他自知失言了。   墨珠的脸,依旧没有表情。   若说方才是冰下覆火,那现在,便是冰下结冰——他的眼神,一瞬之间,彻底冷了。   九霄叹了口气,走远几步,蹲在那未灭的火堆旁,道:“说了就说了,我早就想说了,趁此问个清楚。”   没想到墨珠竟是一声爽快的“好”,跟过来,坐在火堆边。   有些疑惑墨珠的反应,九霄吞了口口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时常会接到的那些秘密信件和处理的暗号标记都是长灵教的。”   “不错。没想到你的见识这样广。”   九霄便气结:“你当我是白痴么见了那么多次还察觉不了?”   “咦,原来你不是么?”墨珠眨了眨眼睛道,带着浅薄笑意。   九霄摸摸额头:“你从来不回应那些暗号,那些信件也只是草草过目从不批示,一点也不像有着重要职务的样子。”   “我本就没有职务。”   九霄讶然:“没有职务?”   “是。”墨珠拨着面前的火,照耀得眼眸一闪一闪,却仍是冰冷莫名,“长灵教的长老,认为我就是他们失踪二十年的教主善若水的儿子。”   “也就是说,你是少教主?”九霄惊叫一声。   “只是这样猜罢了。”墨珠摇摇头,“说我是冷落秋的儿子,还更可信一点。”   “那倒是,和冷落秋一个性子。”九霄笑,“但看来,你并不乐意这样一直由他们监控着。”   “的确。”   “逃不掉么?或许找个能证明你不是善若水儿子的证据。”   “逃不了,找不到,而且现在,我还不想离开。”   “为什么?”   墨珠不答。   他垂眸看向火堆。   有些寂寥。   又有些温暖地,似乎想起了什么,怔怔出神。   ——钟碍月的身边,是唯一可以算作属于他的地方。   那个始终会温柔微笑又坚定若斯的人。   是这个世界里他所见的,第一道光芒。   深色衣衫,随意挽上的长发搭在肩上,很长很顺,火光斜斜散散照进来,泛着墨珠黑珍珠般的色泽,衬得尚未棱角的水润侧面轮廓分外好看。   晶莹秀美的眼眸,有常人两倍长的睫毛一下一下扇着,在高高的鼻梁下铺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九霄看得,忽然有些呆了。   又忽地心头一酸。   直觉地认定,墨珠想起的人,就是钟碍月。   “不知道。”诚恳又苦笑地,墨珠探手摸向腰际。   九霄也笑。   “现在拿出枯木花做什……”   九霄还没问完,就笑不出来了。   他的脸,有些白了。   他看见的,不是枯木花上镶的那串墨玉。   而是另一串,与那墨玉的形状和质地极为相似的,萦绕着盈盈柔光的透明珠玉。   正在墨珠的手上乖巧地绕折滚动。   “方才那一推,果然有动手脚。”九霄轻轻一叹。   他如何会认不出来。   “你想问的我已全部诚实回答,该轮到我问你了。”墨珠淡淡道,抽出枯木花,将两串玉石并在一处,细细观察。   “……看你刚才老实交代的分上。”九霄沉默一会儿,笑一声,缓缓说道,“听说你没有五年前的回忆。其实,我比你更惨,没有十年前的记忆。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这串透明珠子,就一直陪着我了。”   墨珠点头。   “第一次遇见你,就看见了镶在你剑上的那一串墨色珠子。我就想,可能,会有点关联吧。”   “所以你就,一直赖在我旁边了?”墨珠挑眉。   “哎哎别说得这么难听嘛。”九霄笑得无奈。   “那你这十年,又在干什么?”   九霄的眼神黯了黯,笑道:“求学问佛,游历四方。”   果然。   想着,墨珠极轻微地一叹。   是如何也不愿意说出实情来了。   “明白了。”墨珠道,“现在,我要问了。”   “咦咦,刚才不是已经说了么?”   “那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可不是我问的。”墨珠那瓷娃娃般的脸上便现出一抹邪邪的笑意。   “狡猾!奸诈!无耻!卑鄙!”   九霄还在一个劲报形容词的时候,墨珠已经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条,在那吵嚷声中慢慢念起来:“福寿茶庄欠银八十八两,吉祥酒铺欠银一百一十四两……”   他念不下去了。   因为他手中的那一叠纸条已经被九霄一把抢了过去,仍在刚被烧得又旺回来的火堆里,大叫:“我没听到我没听到!!”   墨珠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时常发生的场面,飘飘忽忽说了一句:“还有你那天落跑卷走的那些赌本,哎呀再算上他们该拿的钱。嗯,不知道会不会杀上门来呢?”   “该拿的钱……”九霄一阵冷意,结巴道,“那盘棋……你……不会是……”   “输了。”墨珠极肯定极冷静极潇洒地一抬下巴,接上。   “我没听到我没听到!!”九霄也不管那堆纸条烧没烧完,唰啦一声站起来,拍拍屁股转头就走,“你忘了我忘了大家都忘了早睡早起身体好我先回去睡觉了晚安好梦。”   一闪身,就要遛掉。   忽是一声冷哼从身后传来,九霄整个人竟是一歪,斜向后扑倒过去!   “呜哇!”九霄一惊,才发觉是扑倒在墨珠身上。   被身下既不坚硬也不柔软却很舒服的特殊身体触觉一震,九霄一抬头就是近得离谱的那张脸,瓷白的肤色里透着不屑的冷淡,凤目一挑,便是墨珠都不自觉的妖艳惑众。   九霄忽地便是一阵心跳!   “忘了?怎么会。”墨珠竟还凑近些,睫毛都快刷到九霄的鼻子,轻笑,“你还欠我——四千三百七十七两。”   九霄愣愣看着,只觉鼻尖全是墨珠沁人的味道,脑子里竟有些嗡嗡的,全然不知道墨珠说了些什么。   其实他也不是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真的很好看啊。   墨珠看了眼九霄玉般盈润的脸颊绯红了一片,不免疑惑,倒也不再问。   心里却想着,莫不是九霄真的穷途四壁吧,怎生露出这种湿润得快要流泪的眼神来?是不是该再送他些银子?   这一下,就成了四目对视。   半晌,九霄才惊起要避开,却也不知扯了哪根神经,竟是直觉地不想离开。   更是恨不得再近一点。   “终于找到你了!!”忽地一声暴喝,打断两人各自遐思。   “让爷好找!!竟然还迷路好几个时辰!!”另一声暴喝,携着呼呼掌劲就冲了过来。   这是个,根本不容人思考的时刻。   而九霄,猛地窜上来一个念头——他要遇险了!   而墨珠,应该会带着他脱险的吧?   那估计就是,把他抱走!!   想着,竟是一阵紧张雀跃欢喜连连。   九霄一转头,就看见墨珠也是略微惊疑的眼神投了过来。   更是大喜!   九霄连忙直起身。   墨珠靠过去!   九霄张开怀抱,迎了上去!   墨珠伸出手!   九霄幸福地闭上眼睛!   “白痴你在干吗!!”墨珠一声怒吼,一记老拳挥了过去。   “嗷嗷嗷~~~~~~”九霄就拖着一道长长的鼻血被一拳打飞了出去。   突生此变,站在那里的来人也呆了呆。   “疼……”九霄歪歪扭扭地从地上爬起来,扶着树干捂着鼻子泪光闪闪:“怎么出手这么重。”   “我会记得下次更重。”墨珠拍拍袍摆,站起来,看向来人。   那两人立刻回神,盯住九霄:“我们是段城林府的,老爷说,那三百两,你也该还了。”   墨珠一皱眉。   三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   “好。”   没想九霄一口应承,东倒西歪地走近两人,中间差些跌一跤,被墨珠飞身过去险险接住。   九霄无比怨念地看了看墨珠,叹一声,挣脱扶持继续前行。   走到两人身前,才将一把银票塞过去。   两人拿了银票,未料到如此顺利,面面相觑。   九霄再一叹,又交给他们一张五十两银票:“两位辛苦了。”   一人接过,面有喜色:“多谢爷打……”   赏字却被九霄截住,从怀里摸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还有这个,交给段城姜爷。”   那人接过信,抱拳道:“爷放心。”   说完,两人便告辞离去了。   留下九霄又是悠然一叹,万千思量地回头,略带凄然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墨珠,摇摇头轻笑,继续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这一回头这一笑这一摇头这一转身,却叫墨珠心头一揪。   那样惨惨淡淡,叹息一般的秋意。   墨珠缓缓坐到火堆边。   竟也不知怎么的,烦躁起来。   那头九霄继续走。   然后他抬起眼。   赫然看见一道刀光!   就这样横劈了过来!   “呜哇!”   九霄一个后退,绊到脚下石块,又是“呜哇”一声,跌坐地上。   那刀光,跟了过来。   第三声“呜哇!”,九霄忽然整个人弹了起来!   正巧迎向,那紧追至喉前的刀锋!   两双瞳孔同时惊恐地睁大。   而那刀尖,从一个不可思议地奇妙角度滑了开去,堪堪避过九霄的咽喉。   一双惊恐的眼神自然是九霄的。   此时终于吞了口口水,把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压回去。   而另一双吓着了的眼正瞪着九霄,手中长刀已收回入鞘,喝骂道:“你又找死啊笨蛋!”   九霄忍了忍,再忍了忍,终于朝天吼道,“世道啊天理啊难道我被人踹了一脚是我的错被人横了一刀是我的错摔了一跤撞到被踢肿的屁股疼得我魂飞魄散还是我的错!!”   “说完了?”   “……怎么我遇到的,都是这种不好惹的人物。”九霄只好哀叹,“连保镖都欺负我。”   “谁是你保镖?”那二十二三岁,古铜色皮肤,浓眉大眼的青年不满道,“说了多少次了,我只是帮那老头个忙,照顾一下满世界乱跑的某个傻小子而已。”   “哦哦咦咦,能劳动西南地界最大官商世家李府的六公子,‘闵河十三剑’之首的李悦然充当个小小保镖,定是个超级实力派人物啊啧啧。”   “装蒜。”   “没办法,和蒜待久了就会沾上蒜味。”   “又怎么?”李悦然挑眉。   “第一次见面,你就戳穿了窗户纸灌我冷风,害我以为‘二老爷’派的人马又杀到,吓个半死。”九霄摊手叹道。   “切,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你怕?”李悦然也想起了那一幕,冷哼,“我早就怀疑,你从头到尾都在装傻。”   他想起来,这个人总是会犯一些莫名其妙又危险至极的错误。比如方才差点被他割断咽喉。再如见第一面时,打斗至一半,九霄突然便打了一个喷嚏,把他吓个半死,慌忙收回已贴上九霄眉心的刀。   这样一来,就暴露了是友非敌,也就打不下去了。   而李悦然虽不好斗,但每回动手便全力以赴,武功精进惊人迅速,成了西南方最惹人注意的后起之秀之一。   而他最厌恶的,便是斗至一半被打断。   第一次见面,李悦然是倒吊在檐下,透过一个小小的窗纸洞偷瞄进去,却在墨珠出门,而九霄出言挑明他的存在时,惊觉一股极强悍霸道的迫意从那小小纸洞爆射而来,逼得他落地。   那薄弱的窗纸,却没有被割裂丝毫。   那是一种,温柔的,却是从最深处彻底的毁灭,叫人忽然便是从心底里冒出排山倒海的森冷寒意。   当感觉到这一点时,李悦然的斗意便反常得首先被挑了起来,才有了那样的第一面。   却被一个惊险动作打断了。   所以他很不爽。   而眼前这个有时候傻傻的有时候奸奸的有时候多话得缠死人有时候冷静得冻死人的九霄究竟功力如何,他从来没有摸清过。   即使常常这样突袭试探。   而那种叫他兴奋的迫意,也从来没有再出现过。   “我没啊~”九霄眨眨眼睛。   “装傻和真傻你选择哪一个?”   “装傻。”九霄想也没想。   “那不就对了。”带着嘲讽的笑声,李悦然打个哈欠,转身就走。   “诶诶?!”九霄一愣,蹲到地上,拍拍脑袋继续哀鸣。   “真可怜的墨珠,被你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一唬,也没发现那三四百银票都是你最后那一扶从他腰间摸走的。”李悦然道。   “好说好说。”   “那两个人就没这么好说了吧。”李悦然轻哼,“你又玩什么把戏。”   “没什么啊。只是在信里告诉姜爷,我欠他的五十两已交给了带信去的人而已。”   “姜爷……哎那两人估计定是会把五十两花个精光,要被姜爷打断腿了。”   “是他们自找的。”九霄眨眨眼,“我又没说是打赏他们的。谁叫他们打扰我和墨珠难得的花前月下。”   “那信封是故意不写名字吧,好让你根据罪行轻重交给不同的追债人,分别惩罚……对了忘了说。”李悦然突然停下来,却没有回头,“老头叫我带个话。”   九霄顿时安静了下来。   “‘二老爷’和老头都派人追过来了。而‘二老爷’的人马,似乎已经和这个国家里某个极为庞大的势力勾结上,请你一切小心。”   九霄沉默,突然缓缓地冷笑一声。   “还有一点,我要问你……”李悦然终于转过身来,皱着眉头。   “什么?”九霄也凝起眼神。   ——有,更糟糕的事情?   然后李悦然扬眉不屑道:“我说‘六老爷’,明明金山银山等着你,为什么老是欠下一屁股债叫墨珠替你付帐?凭你作为……”   “嘘……”九霄微微愣了愣,听到此处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回头看了看背后深沉的黑暗林子,似乎看见了那个仍然冰着一张暴殄天物的脸烤火的某人,狡黠笑道,“佛曰,不可说~”   除了一个人。   连续的呯嘭金鸣,那唯一不傻的一个人就突然出现在了九霄身边。   墨珠。   右边一男两女手中的兵器尽数飞落一旁,左边的那个男子的长枪,只剩半截!   而那大汉已带着肩上侏儒,匆匆飞离一丈远。   ——高手对战,得利失利不过就是短短一瞬,只要抓住他们呆愣的一瞬,他们就赢了大半了。   九霄舒了一口气,拍拍墨珠的肩,开心笑道:“算你小子理解了你家老爷的苦心。不过你太慈悲了,对待敌人就要赶尽杀绝,挑掉兵器怎么够呢,怎么都得一人一……”   “笨蛋!”墨珠忽然吼道,一把推开又开始叽里咕噜的九霄。   枯木花光芒爆闪,如铸起一道剑墙,将那大汉突然翻掌攻来的一道恢宏暗劲生生弹了出去!   “喂你……呜哇不好!”九霄连声叫,被推得跌倒半空的身子突然翻折了起来,形成一个怪异的姿势,便往那道被弹出的暗劲扑去!   他当然不是想找死。   而是那暗劲的方向,正对着第一个被墨珠打飞兵器的那个年轻女子。墨珠救人心切全力施为,那女子本是首当其冲,受伤不轻,手中兵器又失,如何也躲不了那暗劲!   墨珠的眉心一跳。   眼神一冷。   嘴角一挑。   然后想也没想地,抬起一脚——踹向九霄的屁股?!   看似轻松却实在是重实的一踢,便将九霄潇洒流畅的飞扑动作变了个模样,青蛙一样手舞足蹈,顺着那一扑的余劲依旧是飞了过去。   “哇~~~~~~~~”   只是九霄那手,还是成功够到了女子的双脚,就着那落地的力道一扯,便将她扯得跌坐一旁。   而从她袖侧擦过熔掉一片衣料的掌力,在他们落地之前,已在极近的地方击入地面,一阵暴烈沙尘。   此时九霄才缓缓从那狗吃屎的一扑中抬起头来,顶着满头的尘土嘿嘿傻笑道:“没事吧?”   “没……没事……”那女子愣愣地回道,却听得另一声大笑传来。   阴森刻骨得叫人把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再竖起来。   又是那个侏儒。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侏儒眼中的兴味与雀跃更浓了,甚至比杀人时更浓,却道,“下次见,要更有意思才行啊,小弟弟们。”   就这样一声令下,六个人幻影般疾速消失。   “只是试探么。”墨珠自言自语道。   “墨珠你什么意思!”这头九霄已噌地从地上跳起来,来不及去拍一身的泥,一手揉揉屁股一手指着墨珠开骂,“也不想想方才是谁帮你驱赶了无名小辈又帮你烤番薯还设计救了你一命你竟然敢踹我!!”   墨珠面不改色,道:“怎样?”   “怎样?你竟然拦住我救人!”   “你不是说对付敌人要赶尽杀绝么,怎么自己先救起人来?”   “你你你!!”九霄气极,“不愧是帮长灵教做事的,恶毒!”   然后九霄就顿住了。   他自知失言了。   墨珠的脸,依旧没有表情。   若说方才是冰下覆火,那现在,便是冰下结冰——他的眼神,一瞬之间,彻底冷了。   九霄叹了口气,走远几步,蹲在那未灭的火堆旁,道:“说了就说了,我早就想说了,趁此问个清楚。”   没想到墨珠竟是一声爽快的“好”,跟过来,坐在火堆边。   有些疑惑墨珠的反应,九霄吞了口口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时常会接到的那些秘密信件和处理的暗号标记都是长灵教的。”   “不错。没想到你的见识这样广。”   九霄便气结:“你当我是白痴么见了那么多次还察觉不了?”   “咦,原来你不是么?”墨珠眨了眨眼睛道,带着浅薄笑意。   九霄摸摸额头:“你从来不回应那些暗号,那些信件也只是草草过目从不批示,一点也不像有着重要职务的样子。”   “我本就没有职务。”   九霄讶然:“没有职务?”   “是。”墨珠拨着面前的火,照耀得眼眸一闪一闪,却仍是冰冷莫名,“长灵教的长老,认为我就是他们失踪二十年的教主善若水的儿子。”   “也就是说,你是少教主?”九霄惊叫一声。   “只是这样猜罢了。”墨珠摇摇头,“说我是冷落秋的儿子,还更可信一点。”   “那倒是,和冷落秋一个性子。”九霄笑,“但看来,你并不乐意这样一直由他们监控着。”   “的确。”   “逃不掉么?或许找个能证明你不是善若水儿子的证据。”   “逃不了,找不到,而且现在,我还不想离开。”   “为什么?”   墨珠不答。   他垂眸看向火堆。   有些寂寥。   又有些温暖地,似乎想起了什么,怔怔出神。   ——钟碍月的身边,是唯一可以算作属于他的地方。   那个始终会温柔微笑又坚定若斯的人。   是这个世界里他所见的,第一道光芒。   深色衣衫,随意挽上的长发搭在肩上,很长很顺,火光斜斜散散照进来,泛着墨珠黑珍珠般的色泽,衬得尚未棱角的水润侧面轮廓分外好看。   晶莹秀美的眼眸,有常人两倍长的睫毛一下一下扇着,在高高的鼻梁下铺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九霄看得,忽然有些呆了。   又忽地心头一酸。   直觉地认定,墨珠想起的人,就是钟碍月。   “不知道。”诚恳又苦笑地,墨珠探手摸向腰际。   九霄也笑。   “现在拿出枯木花做什……”   九霄还没问完,就笑不出来了。   他的脸,有些白了。   他看见的,不是枯木花上镶的那串墨玉。   而是另一串,与那墨玉的形状和质地极为相似的,萦绕着盈盈柔光的透明珠玉。   正在墨珠的手上乖巧地绕折滚动。   “方才那一推,果然有动手脚。”九霄轻轻一叹。   他如何会认不出来。   “你想问的我已全部诚实回答,该轮到我问你了。”墨珠淡淡道,抽出枯木花,将两串玉石并在一处,细细观察。   “……看你刚才老实交代的分上。”九霄沉默一会儿,笑一声,缓缓说道,“听说你没有五年前的回忆。其实,我比你更惨,没有十年前的记忆。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这串透明珠子,就一直陪着我了。”   墨珠点头。   “第一次遇见你,就看见了镶在你剑上的那一串墨色珠子。我就想,可能,会有点关联吧。”   “所以你就,一直赖在我旁边了?”墨珠挑眉。   “哎哎别说得这么难听嘛。”九霄笑得无奈。   “那你这十年,又在干什么?”   九霄的眼神黯了黯,笑道:“求学问佛,游历四方。”   果然。   想着,墨珠极轻微地一叹。   是如何也不愿意说出实情来了。   “明白了。”墨珠道,“现在,我要问了。”   “咦咦,刚才不是已经说了么?”   “那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可不是我问的。”墨珠那瓷娃娃般的脸上便现出一抹邪邪的笑意。   “狡猾!奸诈!无耻!卑鄙!”   九霄还在一个劲报形容词的时候,墨珠已经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条,在那吵嚷声中慢慢念起来:“福寿茶庄欠银八十八两,吉祥酒铺欠银一百一十四两……”   他念不下去了。   因为他手中的那一叠纸条已经被九霄一把抢了过去,仍在刚被烧得又旺回来的火堆里,大叫:“我没听到我没听到!!”   墨珠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时常发生的场面,飘飘忽忽说了一句:“还有你那天落跑卷走的那些赌本,哎呀再算上他们该拿的钱。嗯,不知道会不会杀上门来呢?”   “该拿的钱……”九霄一阵冷意,结巴道,“那盘棋……你……不会是……”   “输了。”墨珠极肯定极冷静极潇洒地一抬下巴,接上。   “我没听到我没听到!!”九霄也不管那堆纸条烧没烧完,唰啦一声站起来,拍拍屁股转头就走,“你忘了我忘了大家都忘了早睡早起身体好我先回去睡觉了晚安好梦。”   一闪身,就要遛掉。   忽是一声冷哼从身后传来,九霄整个人竟是一歪,斜向后扑倒过去!   “呜哇!”九霄一惊,才发觉是扑倒在墨珠身上。   被身下既不坚硬也不柔软却很舒服的特殊身体触觉一震,九霄一抬头就是近得离谱的那张脸,瓷白的肤色里透着不屑的冷淡,凤目一挑,便是墨珠都不自觉的妖艳惑众。   九霄忽地便是一阵心跳!   “忘了?怎么会。”墨珠竟还凑近些,睫毛都快刷到九霄的鼻子,轻笑,“你还欠我——四千三百七十七两。”   九霄愣愣看着,只觉鼻尖全是墨珠沁人的味道,脑子里竟有些嗡嗡的,全然不知道墨珠说了些什么。   其实他也不是第一次觉得,眼前的人,真的很好看啊。   墨珠看了眼九霄玉般盈润的脸颊绯红了一片,不免疑惑,倒也不再问。   心里却想着,莫不是九霄真的穷途四壁吧,怎生露出这种湿润得快要流泪的眼神来?是不是该再送他些银子?   这一下,就成了四目对视。   半晌,九霄才惊起要避开,却也不知扯了哪根神经,竟是直觉地不想离开。   更是恨不得再近一点。   “终于找到你了!!”忽地一声暴喝,打断两人各自遐思。   “让爷好找!!竟然还迷路好几个时辰!!”另一声暴喝,携着呼呼掌劲就冲了过来。   这是个,根本不容人思考的时刻。   而九霄,猛地窜上来一个念头——他要遇险了!   而墨珠,应该会带着他脱险的吧?   那估计就是,把他抱走!!   想着,竟是一阵紧张雀跃欢喜连连。   九霄一转头,就看见墨珠也是略微惊疑的眼神投了过来。   更是大喜!   九霄连忙直起身。   墨珠靠过去!   九霄张开怀抱,迎了上去!   墨珠伸出手!   九霄幸福地闭上眼睛!   “白痴你在干吗!!”墨珠一声怒吼,一记老拳挥了过去。   “嗷嗷嗷~~~~~~”九霄就拖着一道长长的鼻血被一拳打飞了出去。   突生此变,站在那里的来人也呆了呆。   “疼……”九霄歪歪扭扭地从地上爬起来,扶着树干捂着鼻子泪光闪闪:“怎么出手这么重。”   “我会记得下次更重。”墨珠拍拍袍摆,站起来,看向来人。   那两人立刻回神,盯住九霄:“我们是段城林府的,老爷说,那三百两,你也该还了。”   墨珠一皱眉。   三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   “好。”   没想九霄一口应承,东倒西歪地走近两人,中间差些跌一跤,被墨珠飞身过去险险接住。   九霄无比怨念地看了看墨珠,叹一声,挣脱扶持继续前行。   走到两人身前,才将一把银票塞过去。   两人拿了银票,未料到如此顺利,面面相觑。   九霄再一叹,又交给他们一张五十两银票:“两位辛苦了。”   一人接过,面有喜色:“多谢爷打……”   赏字却被九霄截住,从怀里摸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还有这个,交给段城姜爷。”   那人接过信,抱拳道:“爷放心。”   说完,两人便告辞离去了。   留下九霄又是悠然一叹,万千思量地回头,略带凄然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墨珠,摇摇头轻笑,继续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这一回头这一笑这一摇头这一转身,却叫墨珠心头一揪。   那样惨惨淡淡,叹息一般的秋意。   墨珠缓缓坐到火堆边。   竟也不知怎么的,烦躁起来。   那头九霄继续走。   然后他抬起眼。   赫然看见一道刀光!   就这样横劈了过来!   “呜哇!”   九霄一个后退,绊到脚下石块,又是“呜哇”一声,跌坐地上。   那刀光,跟了过来。   第三声“呜哇!”,九霄忽然整个人弹了起来!   正巧迎向,那紧追至喉前的刀锋!   两双瞳孔同时惊恐地睁大。   而那刀尖,从一个不可思议地奇妙角度滑了开去,堪堪避过九霄的咽喉。   一双惊恐的眼神自然是九霄的。   此时终于吞了口口水,把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压回去。   而另一双吓着了的眼正瞪着九霄,手中长刀已收回入鞘,喝骂道:“你又找死啊笨蛋!”   九霄忍了忍,再忍了忍,终于朝天吼道,“世道啊天理啊难道我被人踹了一脚是我的错被人横了一刀是我的错摔了一跤撞到被踢肿的屁股疼得我魂飞魄散还是我的错!!”   “说完了?”   “……怎么我遇到的,都是这种不好惹的人物。”九霄只好哀叹,“连保镖都欺负我。”   “谁是你保镖?”那二十二三岁,古铜色皮肤,浓眉大眼的青年不满道,“说了多少次了,我只是帮那老头个忙,照顾一下满世界乱跑的某个傻小子而已。”   “哦哦咦咦,能劳动西南地界最大官商世家李府的六公子,‘闵河十三剑’之首的李悦然充当个小小保镖,定是个超级实力派人物啊啧啧。”   “装蒜。”   “没办法,和蒜待久了就会沾上蒜味。”   “又怎么?”李悦然挑眉。   “第一次见面,你就戳穿了窗户纸灌我冷风,害我以为‘二老爷’派的人马又杀到,吓个半死。”九霄摊手叹道。   “切,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你怕?”李悦然也想起了那一幕,冷哼,“我早就怀疑,你从头到尾都在装傻。”   他想起来,这个人总是会犯一些莫名其妙又危险至极的错误。比如方才差点被他割断咽喉。再如见第一面时,打斗至一半,九霄突然便打了一个喷嚏,把他吓个半死,慌忙收回已贴上九霄眉心的刀。   这样一来,就暴露了是友非敌,也就打不下去了。   而李悦然虽不好斗,但每回动手便全力以赴,武功精进惊人迅速,成了西南方最惹人注意的后起之秀之一。   而他最厌恶的,便是斗至一半被打断。   第一次见面,李悦然是倒吊在檐下,透过一个小小的窗纸洞偷瞄进去,却在墨珠出门,而九霄出言挑明他的存在时,惊觉一股极强悍霸道的迫意从那小小纸洞爆射而来,逼得他落地。   那薄弱的窗纸,却没有被割裂丝毫。   那是一种,温柔的,却是从最深处彻底的毁灭,叫人忽然便是从心底里冒出排山倒海的森冷寒意。   当感觉到这一点时,李悦然的斗意便反常得首先被挑了起来,才有了那样的第一面。   却被一个惊险动作打断了。   所以他很不爽。   而眼前这个有时候傻傻的有时候奸奸的有时候多话得缠死人有时候冷静得冻死人的九霄究竟功力如何,他从来没有摸清过。   即使常常这样突袭试探。   而那种叫他兴奋的迫意,也从来没有再出现过。   “我没啊~”九霄眨眨眼睛。   “装傻和真傻你选择哪一个?”   “装傻。”九霄想也没想。   “那不就对了。”带着嘲讽的笑声,李悦然打个哈欠,转身就走。   “诶诶?!”九霄一愣,蹲到地上,拍拍脑袋继续哀鸣。   “真可怜的墨珠,被你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一唬,也没发现那三四百银票都是你最后那一扶从他腰间摸走的。”李悦然道。   “好说好说。”   “那两个人就没这么好说了吧。”李悦然轻哼,“你又玩什么把戏。”   “没什么啊。只是在信里告诉姜爷,我欠他的五十两已交给了带信去的人而已。”   “姜爷……哎那两人估计定是会把五十两花个精光,要被姜爷打断腿了。”   “是他们自找的。”九霄眨眨眼,“我又没说是打赏他们的。谁叫他们打扰我和墨珠难得的花前月下。”   “那信封是故意不写名字吧,好让你根据罪行轻重交给不同的追债人,分别惩罚……对了忘了说。”李悦然突然停下来,却没有回头,“老头叫我带个话。”   九霄顿时安静了下来。   “‘二老爷’和老头都派人追过来了。而‘二老爷’的人马,似乎已经和这个国家里某个极为庞大的势力勾结上,请你一切小心。”   九霄沉默,突然缓缓地冷笑一声。   “还有一点,我要问你……”李悦然终于转过身来,皱着眉头。   “什么?”九霄也凝起眼神。   ——有,更糟糕的事情?   然后李悦然扬眉不屑道:“我说‘六老爷’,明明金山银山等着你,为什么老是欠下一屁股债叫墨珠替你付帐?凭你作为……”   “嘘……”九霄微微愣了愣,听到此处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回头看了看背后深沉的黑暗林子,似乎看见了那个仍然冰着一张暴殄天物的脸烤火的某人,狡黠笑道,“佛曰,不可说~” 第二十七章   一双鞋,轻忽地停下来。   踏雨而来却依旧干净的鞋面,在着地的短短时间里,便污浊一片。   被雨血泥浆浸染,污浊一片。   那血已经蔓延得,仿是将那尸体的所有血水都倒了出来。   不大,甚至可说是细小的伤口,鲜花一般镶嵌在那尸体的胸口。   钟未空看出来了。   他急奔而来的呼吸,又急促了两分。   极近的距离下,极为亲近的,同时功力十分高强的人,才能制造出来的伤口。   他想起莫秋阑说过的话。   天玑白童颜,是由与他不会防备的极强的高手,于身边一击致死。   钟未空蹲下来,看着那张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死灰的脸。   七殇之一,司位摇光的——“千肠手”郭东。   钟未空的心,沉了下去。   郭东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为了救出钟碍月,七殇的其他几人也都出现在了济方城里,钟未空是感觉得到的。   只是他如何也想不到,还什么行动都没有开始,已经有一个人,惨遭毒手。   那个杀人者,究竟是谁?   与郭东机亲近者,大抵也与钟碍月极亲近——难道也是七殇之一?   如果那样的话,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钟碍月?   钟未空的拳握紧,回想起了方才听见的那一声低吼。   钟碍月的低吼。   使得钟未空从大叔门前急急赶了过来,却还是慢了一步。   他可以想象到,钟碍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这最亲密的战友和弟兄,横尸在自己面前。   如何被杀,是不是在钟碍月面前被杀,钟未空不知道,或许也没必要知道了。   他只需要知道,他们现在已经被笼罩在另一种恐惧中,随时有性命之忧。   而钟未空的眼光,突然闪了一闪,迅速往那脸颊伸手过去。   微微激动地,嘶啦一声,扯下那一张脸皮来!   而钟未空的指尖,顿时冰凉。   他的眼神颤着,手中的脸皮,便这样提在半空中,忘记放下。   那是,易容。   而真正的这张脸……   钟未空忽然冷笑了一声。   哼出来一样。   他不用想象了,因为已经看着陪了自己半年,留下最轻松记忆的好弟兄,横尸的样子。   老二。   那个总是挺着大龅牙吐词不清极讲纪律帮自己把便宜帮料理得有条有理的老二。   不善言辞老实巴交不过就是平凡人一个却饱尝了人间冷暖的老二。   叫钟未空贴心窝心暖心的老二。   为何,会是老二?!   失手错杀,还是另有目的?目的何在?   那给老二的尸体易容的又是谁?为何可以在钟碍月走后自己来之前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   钟未空只知道,如果杀掉老二是针对他人的话,只可能是——自己。   也就是说,自己,害得老二丢了性命。   钟未空的胸腔缩起来,似乎所有血液都集中在那小小的空间里,窒闷难当。   咬唇欲血,而指甲,已握得深深嵌进掌肉。   然后他猛然站起来,转身就走。   “哎呀哈怎么一见我来就要走?”   一道声音飘了过来,语音未落,另一双鞋便如被风吹来一般,突然出现在钟未空身后的地面。   “咦?”杨飞盖看见了停下脚步的钟未空手中仍攒着的那张脸皮,疑问一声。   再看向那尸体,他顿时明白了。   杨飞盖在尸体边蹲下去,叹道:“你察觉到笛声有异而匆匆与我告别,追到这里,却还是慢了一步,已经尽力,无需自责。”   钟未空沉默。   “你还记不记得,这笛声和一月前你和钟碍月他们撇下我去逛夜市时听到的那首一模一样?”杨飞盖忽道。   钟未空的拳猛地握紧。   他想起来了,就是这笛声。   他又想起来莫秋阑说过,白童颜,就是死在那一个晚上。   那一个飘扬着同一首美妙笛声的夜晚。   而此时杨飞盖的眼神,突然闪过一道精芒,口中却是轻笑道:“不用自责。我绕了另一个方向追来,听到钟碍月的吼声匆匆赶至,比你还慢些。”   钟未空依旧沉默。   “喂喂,就这么不想见我么,好歹说句话嘛,明天还是要见面的。”   “不见不见!!”突然爆出的一声吼,背身而站的钟未空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地大力甩掉手中脸皮,一脚点地,全力运起身法。   那样快的速度,竟叫杨飞盖心头一惊。   溶在空气中一般,就那样消失了。   只有从那拖着的语调,稍稍能分辨出钟未空大概是往哪边飞去。   然后杨飞盖就冲着那个方向笑着吼道:“见个面而已不要紧张嘛话都说一半,不见不散!”   没有回话,只有似乎差点滑了一跤的极轻微声响远远传了过来。   杨飞盖听到了,然后满意地笑笑,看回尸体。   “你的心乱了,就看不到所有的东西了。”微叹着,杨飞盖伸过手去,摸向那尸体的颈侧,“发现一层易容就掉以轻心,可不像是那个左鬼流焰呢,退步了啊退步了。”   竟又是嘶啦一声——扯下另一张脸皮来!   依旧是,郭东。   “钟碍月啊钟碍月,你终于要撒网了么……不,应该说——你,终于要开始收网了么。”   杨飞盖的嘴角,飞扬了起来。   “我,很期待呢。”   ——————————————不妨月朦胧————————————————   “你终于回来了!”   被老二的死乱了心绪一脸疲态的钟未空刚回屋,闻言不觉失笑:“这么晚还在等我,有什么要紧事?”   玉调早站了起来,笑道:“当然是好事,你猜是什么?”   “我国皇帝忽然另有新欢,降旨把你赶回去。”钟未空笑道。   “怎么可能!和亲事关两国政治,除非现在开战,否则无论如何都不会中断的。”玉调音容忧郁。   钟未空这才发现玉调的兴奋不太正常,似乎还带着极大的希望与隐忧,口中却继续玩笑道:“那就是突然有某位贵公子看上公主,要中途劫亲私奔了。”   玉调猛然抬头,眼中一阵水波光转,又猛然低头,羞涩皱眉。   钟未空的茶水,便喷了出来。   “不会……不会吧……”钟未空一边咳一边急急说道,“谁?什么时候遇上的?”   “你也见过的……”玉调低声道,“只是我没想到他是真心的,冒这么大险……”   “要冒险的不止你们俩,还有两个国家,这么做……”钟未空说不下去了。   玉调的泪水已经在打转,袖口也早被揉得皱皱巴巴。   皱皱巴巴得叫人一眼看穿,她已经忧心思虑过很久了。   “我知道……所以我当时才答应来和亲,可是……”玉调的语音哽咽,却硬是不让泪水滚下来,“如果一直一个人那便罢了,深宫生活我也不是不习惯,可是现在知道有人喜欢我,有人愿意为我冒生命危险只为和我在一起,我……”   钟未空缓缓抬手。   玉调猛地闭上眼,泪水便啪嗒掉了下来。   “不怪你。”钟未空竟是一句温和的劝慰。   玉调没有等来一巴掌,却听到这一句,不禁愣了愣,再抬头看向钟未空,眼泪便噼啪噼啪掉个不住。   “耶噫不要这样,我会不知道怎么办好……”钟未空挠挠头,有点不知所措。   “谢谢你。”玉调一把抹干眼泪,眼神又转坚定,轻道。   “后路,都准备好了吗?”   “嗯,此处已是元嘉国土,如果我暴病身亡,责任也在莫氏。”   “这样打算的么……那个他,是谁?”   钟未空笑道,脸,却已经转向了门口。   然后一把笑声道:“我。”   钟未空的笑,便僵住了。   锦衣玉带,款款走进的——可不就是那个调戏了玉调公主而后被他和杨飞盖戏弄以致被追着满大街跑的贵公子?   “又见面了。”刷啦一声打开折扇,边摇边笑的那人道,目露深意,“前段日子,多承照料。”   钟未空噎着的那口茶水,终于咕咚一声咽下去。   “这位是南方木材行当第一家官氏四少爷官克心。上次见面,似乎有所误会。”玉调已经开始介绍。   那不是误会,只是那误会成就了段前途叵测的姻缘而已。而且,那是上上次见面了。   钟未空想着,和同样目露深意的官克心互一拱手,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嗯,你们好好聊聊吧。”玉调有些羞赧道,一晃出了门口。   “这样坦诚相告,是要我帮忙吧。”钟未空挠挠头,苦笑道。   “反正对历公子也有好处。”官克心道。   “哦,怎么说?”钟未空微一挑眉,猜到两分。   “如果公主顺利逃脱,自然是带着历公子一起的。”官克心笑道。   “呵呵,和我预想的倒是熟路同归。”钟未空道。   钟未空本想的是让玉调偷偷将他混入送亲队伍,再在入京途中落跑。现在就变成混入私奔队伍,中途落跑。   “不过,谢了,我不需要。”钟未空继续道。   官克心微微一愕,疑问道:“为何?”   “虽然我的处境比你们想象的要危险得多,但现在,我不能走。”钟未空笑。   他还有很多,必须完成的事。   “拖住单岫,救出钟碍月?”官克心忽道,带着了然笑意。   钟未空,一个大惊!   ——是大冬天里,官克心那折扇依旧一下下摇着,才瞧得钟未空也一下下冷意?   “你怎么……”钟未空扬眉斜睨,真气已然提起六分。   “不用紧张不用紧张。”官克心笑得舒缓,“我是杨飞盖的朋友。”   钟未空一愣:“杨飞盖?”   “啊哈哈!”官克心大笑几声,道,“第一次见面,要不是杨兄出言阻止了你原本的意图,我恐怕就要被你连人带马踩成重伤了。哎哎可怜了我这一身文弱的骨头!”   那边官克心依旧玩笑着,钟未空绷紧的身心,却已放松下来。   ——杨飞盖,有你一手。   想着,带着些惊喜与疑惑,钟未空道:“你接近玉调,也是他指使的?”   “说指使就太难听了。不过这词很适合那个人呵,总是在暗地里做东做西的。”   “诶?”钟未空更是迷惑。   “啊。”官克心立知失言,摇头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啦。朋友么,需要帮忙时站出来就行了,其他还管他什么。”   钟未空缓缓点头。   其实,他并不明白。   但他似乎,开始明白了。   对于他来说,朋友或者同伴都是些虚浮的名词,缘自时空的相同,而不是心意的相近。   但不知为何现在听来,有种别样的暖意。   他突然觉得,他和杨飞盖,钟碍月,还有其他好些人,不知不觉中已经是朋友了吧。   好朋友,很好的朋友,足够生死相托的朋友。   是不是就是这种,不断惊喜与安心的感觉?   他就笑了起来——打从心底里,笑了起来。   ——————————————不妨月朦胧————————————————   官克心留下日后商议的话,便离开了。而第二天,钟未空就赶紧把老三和老四安排住在自己卧室隔壁,方便保护。   他们两个,自然是不知道老二的情况,而钟未空只对他们说派老二去了附近城市办事,让他们安心等待。   而老二,真的消失了。   三日后。   钟未空正从外回来,伸手推开房门。   他方才,去见了大叔。   讲了该讲的事后,大叔忽然开口道:“你可以问个问题。”   这是一句略显怪异的问题,但钟未空似乎想也没想地便开口道:“神魔。”   彼时大叔正在练字,听罢大笑三声,已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神”字。   然后他道:“看着。”   便放了笔,取了把剪子出来。   钟未空疑惑地凑近看,而大叔已经将那“神”字剪得破破烂烂,成了一小片一小片,零散作堆。   “你是要说明万物皆空么……”钟未空苦笑,却惊见大叔敛了袖子,不知从何处拿过一瓶胶来,一边挑着那堆小纸片一边将它们粘在另一张纸上。   不一会儿,钟未空便明白了。   那见见粘出成形的,是一个小了一号的“魔”字。   “万物皆空是一种心态,却不是一种真理。”大叔缓缓道,“心态随人而异,真理却恒久不变。都说‘神魔一念间’,但多少人明白,神与魔本就是一样的呢?”   钟未空沉默,静静听大叔说着。   “魔有魔的执念,因为太执,所以放不下放不开,容易凭着一己之私冲动做事,不惜破坏伤害,所以受到人们厌恶。但他们忠于自心,勇往直前,即使磕碰流血,也是为着自己的理想与信念,勇敢去做也的确是做为自己而活的人。   “而作为神的存在,众人皆谓圣洁崇高,但那清高又怎不是一种孤傲疏远。放弃感情的羁绊,也即放弃那些寻常人都有的温暖于眷恋,又怎不是一种寂寞孤单。在一片清虚与寂灭中度过百千岁月,又怎不是一种无奈无趣。   “若说神灵济世救人心怀众生,那也不过是他们心系于此。若魔也因某人某事救助世人,岂不也是被当作神明供奉感激?若神明伤到世人,亦不免被唾骂。说白了,他们都是完成各自的心愿罢了,而区分标准,亦只是从世人角度来看,有助还是有损他们的利益罢了——自私地崇敬着神的善意与无私,又不愿放弃魔的执着与感情,忽略神的冷漠,唾弃魔的偏激。   “这样来看,不免悲哀。多疑何必去分什么神魔,如你所愿地,去做你想做的事便好。”大叔说到此,已带着那张粘好的纸,走近窗边,轻笑道,“你看。”   钟未空本是三分试探三分捉弄三分求教地问下那个问题,谁知大叔扯出长篇大论,叫他听得半懂半不懂地,也跟了过去,闻言便看向那纸。   而大叔迅速伸出手去。将窗子关紧。   顿时一片黑暗。   “看到什么?”大叔问。   钟未空苦笑。   饶是他也难以一下适应突来的黑暗。   大叔笑道,“盯着不要转移视线。”   “好。”   钟未空刚回答完,便只见又一阵突来的光线转变。   大叔一用力,又将窗子推开了。   “看到什么?”   钟未空凝神盯着那字的瞳孔被光线一激,甚是难受,只好微眯了眯眼,再次苦笑,摇头:“究竟何意?”   “如果说,神和魔就是绝对的光明和黑暗,那就如方才你所见,反而什么都看不清了。因为他们都站在太高太远的角度,脑子里只有自己一方的价值观与评判标准,一些明明看得到的,也被忽略了。”大叔又走了回去,将纸放回桌上,看着钟未空微笑道,“所以,也许,站在中间,最平凡最普通最没用的人,才能看到最多最真实的东西,这不是也很好么?”   钟未空眼神一跳。   “不论你是什么样的存在,做你自己便好。而如果你愿意站在中间,会看到更多更远,会有更多,让你欢喜的事情。站在你旁边的到底是不是和你一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愿意站在那里,而你也欢喜他们站在那里。”   钟未空浑身便是一个激颤。   他看着大叔微笑慈和的脸,似乎围绕着温暖萦绕的光芒。   “将来会不会痛苦,没有走到那个时候,谁都不会知道。而如果现在停下来,就一定会难过。”大叔继续道,那总是懒得顾及形象的蓬乱下,依旧沉静睿智的看着钟未空,“小空空,要是你觉得难过,那就走下去。”   钟未空觉得,有些想明白了。   虽然还是搞不太清楚他想明白的究竟是什么。   “还有这玩意……”大叔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只看了一眼,就是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将之迅速塞进钟未空的前襟里。   “什么东西?”钟未空一惊。   他只来得及看到,那是一个荷包。   不是一般的刺绣布包,而是一个该是有些硬的,黄中泛白的椭圆荷包。   该是椰壳。   然后大叔边点头边笑的声音传过来:“贴着胸口最安全,不许拿出来不许换地方不许说我坏话否则倒霉一万年!”   钟未空一愣之后快要撅倒。   他只得抬手抚上眉心。   而大叔拍了拍钟未空的肩,有些担忧又是满怀信任地一个扬眉,“小空空,别轻易死了。”   钟未空看着那蓬头乱发和迥然的慈父般的眼神,半晌,才笑起来,道:“明白了。”   “吱哑”一声。   钟未空从大叔处回来,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首先看到的,是一张拖着口水的脸。   趴在桌子上睡得死猪一样拖着口水的脸。   是老四。   歪搁着的脑袋旁,是一个空空的大食盒。   钟未空轻轻笑叹:“吃了那么多点心也不胀么。”   然后他才走进门去。   一转头,看到站在一旁窗口看着夕阳发呆的杨飞盖,还有另一边一张正睡得扎吧起嘴的脸。   老三。   钟未空便噗地一声笑出来了。   他走过去,先拍拍仰躺在睡椅上整个头都快挂出去的老三的脸:“会着凉的。”   老三整个人弹了下,迷蒙着睡眼东张西望一下,再不知所云一会儿,终于看到钟未空:“啊啊老大。”   看见老三打着哈欠搓搓眼的动作,实在懒得不像样,钟未空便狠狠敲了敲老三的头,眯眼道:“瞧你这窝囊样!”   那处的杨飞盖似乎闷笑了一声。   那威胁的气势叫老三一愣,却没有半点惧意,仍迷糊着声音:“……老大?”   老三站起来揉揉眼睛,看到了老四趴着睡的背影,便走过去。   “让他多睡会儿吧。”钟未空道。   看到这两人这么没有戒备的睡相,他有些感动有些无奈有些自责又想起来老二那张死灰的脸,躺在一滩红黑的液体中。   他的拳,握了起来。   “老大总是偏袒老四。”老三笑道,过去拖起老四,“要着凉的,我带他回房去。”   “我来帮忙吧。”   一个声音道,却不是钟未空。   而钟未空的眼睛,在那声音发出之前,就看向了门外。   而此时,门口才出现了一个略显年轻的身影。   说那句话的,是这个秋年。   秋年好看的笑脸对着钟未空道:“放心。”   看着那三个交叠的背影出门,消失在那处转角,钟未空轻轻地笑一声。   “放心……”   钟未空呢喃。   听似是叫他放心不会吵醒老四,实际上,是叫他放心不会对老三老四做手脚吧。   他自然放心,既然是制约他的重要棋子,又怎会伤到他们。   但又叫他如何放心。谁能担保莫秋阑不会为了更好地利用他们而在他们身上下一些奇怪的毒?   不过,在考虑那些之前——   钟未空转过头,转向窗边那一直从始至终没有插话的杨飞盖,一团和气亲切无比地拱手笑道:“初次见面,敢问大侠哪位?”   一双鞋,轻忽地停下来。   踏雨而来却依旧干净的鞋面,在着地的短短时间里,便污浊一片。   被雨血泥浆浸染,污浊一片。   那血已经蔓延得,仿是将那尸体的所有血水都倒了出来。   不大,甚至可说是细小的伤口,鲜花一般镶嵌在那尸体的胸口。   钟未空看出来了。   他急奔而来的呼吸,又急促了两分。   极近的距离下,极为亲近的,同时功力十分高强的人,才能制造出来的伤口。   他想起莫秋阑说过的话。   天玑白童颜,是由与他不会防备的极强的高手,于身边一击致死。   钟未空蹲下来,看着那张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死灰的脸。   七殇之一,司位摇光的——“千肠手”郭东。   钟未空的心,沉了下去。   郭东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为了救出钟碍月,七殇的其他几人也都出现在了济方城里,钟未空是感觉得到的。   只是他如何也想不到,还什么行动都没有开始,已经有一个人,惨遭毒手。   那个杀人者,究竟是谁?   与郭东机亲近者,大抵也与钟碍月极亲近——难道也是七殇之一?   如果那样的话,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钟碍月?   钟未空的拳握紧,回想起了方才听见的那一声低吼。   钟碍月的低吼。   使得钟未空从大叔门前急急赶了过来,却还是慢了一步。   他可以想象到,钟碍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这最亲密的战友和弟兄,横尸在自己面前。   如何被杀,是不是在钟碍月面前被杀,钟未空不知道,或许也没必要知道了。   他只需要知道,他们现在已经被笼罩在另一种恐惧中,随时有性命之忧。   而钟未空的眼光,突然闪了一闪,迅速往那脸颊伸手过去。   微微激动地,嘶啦一声,扯下那一张脸皮来!   而钟未空的指尖,顿时冰凉。   他的眼神颤着,手中的脸皮,便这样提在半空中,忘记放下。   那是,易容。   而真正的这张脸……   钟未空忽然冷笑了一声。   哼出来一样。   他不用想象了,因为已经看着陪了自己半年,留下最轻松记忆的好弟兄,横尸的样子。   老二。   那个总是挺着大龅牙吐词不清极讲纪律帮自己把便宜帮料理得有条有理的老二。   不善言辞老实巴交不过就是平凡人一个却饱尝了人间冷暖的老二。   叫钟未空贴心窝心暖心的老二。   为何,会是老二?!   失手错杀,还是另有目的?目的何在?   那给老二的尸体易容的又是谁?为何可以在钟碍月走后自己来之前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   钟未空只知道,如果杀掉老二是针对他人的话,只可能是——自己。   也就是说,自己,害得老二丢了性命。   钟未空的胸腔缩起来,似乎所有血液都集中在那小小的空间里,窒闷难当。   咬唇欲血,而指甲,已握得深深嵌进掌肉。   然后他猛然站起来,转身就走。   “哎呀哈怎么一见我来就要走?”   一道声音飘了过来,语音未落,另一双鞋便如被风吹来一般,突然出现在钟未空身后的地面。   “咦?”杨飞盖看见了停下脚步的钟未空手中仍攒着的那张脸皮,疑问一声。   再看向那尸体,他顿时明白了。   杨飞盖在尸体边蹲下去,叹道:“你察觉到笛声有异而匆匆与我告别,追到这里,却还是慢了一步,已经尽力,无需自责。”   钟未空沉默。   “你还记不记得,这笛声和一月前你和钟碍月他们撇下我去逛夜市时听到的那首一模一样?”杨飞盖忽道。   钟未空的拳猛地握紧。   他想起来了,就是这笛声。   他又想起来莫秋阑说过,白童颜,就是死在那一个晚上。   那一个飘扬着同一首美妙笛声的夜晚。   而此时杨飞盖的眼神,突然闪过一道精芒,口中却是轻笑道:“不用自责。我绕了另一个方向追来,听到钟碍月的吼声匆匆赶至,比你还慢些。”   钟未空依旧沉默。   “喂喂,就这么不想见我么,好歹说句话嘛,明天还是要见面的。”   “不见不见!!”突然爆出的一声吼,背身而站的钟未空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地大力甩掉手中脸皮,一脚点地,全力运起身法。   那样快的速度,竟叫杨飞盖心头一惊。   溶在空气中一般,就那样消失了。   只有从那拖着的语调,稍稍能分辨出钟未空大概是往哪边飞去。   然后杨飞盖就冲着那个方向笑着吼道:“见个面而已不要紧张嘛话都说一半,不见不散!”   没有回话,只有似乎差点滑了一跤的极轻微声响远远传了过来。   杨飞盖听到了,然后满意地笑笑,看回尸体。   “你的心乱了,就看不到所有的东西了。”微叹着,杨飞盖伸过手去,摸向那尸体的颈侧,“发现一层易容就掉以轻心,可不像是那个左鬼流焰呢,退步了啊退步了。”   竟又是嘶啦一声——扯下另一张脸皮来!   依旧是,郭东。   “钟碍月啊钟碍月,你终于要撒网了么……不,应该说——你,终于要开始收网了么。”   杨飞盖的嘴角,飞扬了起来。   “我,很期待呢。”   ——————————————不妨月朦胧————————————————   “你终于回来了!”   被老二的死乱了心绪一脸疲态的钟未空刚回屋,闻言不觉失笑:“这么晚还在等我,有什么要紧事?”   玉调早站了起来,笑道:“当然是好事,你猜是什么?”   “我国皇帝忽然另有新欢,降旨把你赶回去。”钟未空笑道。   “怎么可能!和亲事关两国政治,除非现在开战,否则无论如何都不会中断的。”玉调音容忧郁。   钟未空这才发现玉调的兴奋不太正常,似乎还带着极大的希望与隐忧,口中却继续玩笑道:“那就是突然有某位贵公子看上公主,要中途劫亲私奔了。”   玉调猛然抬头,眼中一阵水波光转,又猛然低头,羞涩皱眉。   钟未空的茶水,便喷了出来。   “不会……不会吧……”钟未空一边咳一边急急说道,“谁?什么时候遇上的?”   “你也见过的……”玉调低声道,“只是我没想到他是真心的,冒这么大险……”   “要冒险的不止你们俩,还有两个国家,这么做……”钟未空说不下去了。   玉调的泪水已经在打转,袖口也早被揉得皱皱巴巴。   皱皱巴巴得叫人一眼看穿,她已经忧心思虑过很久了。   “我知道……所以我当时才答应来和亲,可是……”玉调的语音哽咽,却硬是不让泪水滚下来,“如果一直一个人那便罢了,深宫生活我也不是不习惯,可是现在知道有人喜欢我,有人愿意为我冒生命危险只为和我在一起,我……”   钟未空缓缓抬手。   玉调猛地闭上眼,泪水便啪嗒掉了下来。   “不怪你。”钟未空竟是一句温和的劝慰。   玉调没有等来一巴掌,却听到这一句,不禁愣了愣,再抬头看向钟未空,眼泪便噼啪噼啪掉个不住。   “耶噫不要这样,我会不知道怎么办好……”钟未空挠挠头,有点不知所措。   “谢谢你。”玉调一把抹干眼泪,眼神又转坚定,轻道。   “后路,都准备好了吗?”   “嗯,此处已是元嘉国土,如果我暴病身亡,责任也在莫氏。”   “这样打算的么……那个他,是谁?”   钟未空笑道,脸,却已经转向了门口。   然后一把笑声道:“我。”   钟未空的笑,便僵住了。   锦衣玉带,款款走进的——可不就是那个调戏了玉调公主而后被他和杨飞盖戏弄以致被追着满大街跑的贵公子?   “又见面了。”刷啦一声打开折扇,边摇边笑的那人道,目露深意,“前段日子,多承照料。”   钟未空噎着的那口茶水,终于咕咚一声咽下去。   “这位是南方木材行当第一家官氏四少爷官克心。上次见面,似乎有所误会。”玉调已经开始介绍。   那不是误会,只是那误会成就了段前途叵测的姻缘而已。而且,那是上上次见面了。   钟未空想着,和同样目露深意的官克心互一拱手,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嗯,你们好好聊聊吧。”玉调有些羞赧道,一晃出了门口。   “这样坦诚相告,是要我帮忙吧。”钟未空挠挠头,苦笑道。   “反正对历公子也有好处。”官克心道。   “哦,怎么说?”钟未空微一挑眉,猜到两分。   “如果公主顺利逃脱,自然是带着历公子一起的。”官克心笑道。   “呵呵,和我预想的倒是熟路同归。”钟未空道。   钟未空本想的是让玉调偷偷将他混入送亲队伍,再在入京途中落跑。现在就变成混入私奔队伍,中途落跑。   “不过,谢了,我不需要。”钟未空继续道。   官克心微微一愕,疑问道:“为何?”   “虽然我的处境比你们想象的要危险得多,但现在,我不能走。”钟未空笑。   他还有很多,必须完成的事。   “拖住单岫,救出钟碍月?”官克心忽道,带着了然笑意。   钟未空,一个大惊!   ——是大冬天里,官克心那折扇依旧一下下摇着,才瞧得钟未空也一下下冷意?   “你怎么……”钟未空扬眉斜睨,真气已然提起六分。   “不用紧张不用紧张。”官克心笑得舒缓,“我是杨飞盖的朋友。”   钟未空一愣:“杨飞盖?”   “啊哈哈!”官克心大笑几声,道,“第一次见面,要不是杨兄出言阻止了你原本的意图,我恐怕就要被你连人带马踩成重伤了。哎哎可怜了我这一身文弱的骨头!”   那边官克心依旧玩笑着,钟未空绷紧的身心,却已放松下来。   ——杨飞盖,有你一手。   想着,带着些惊喜与疑惑,钟未空道:“你接近玉调,也是他指使的?”   “说指使就太难听了。不过这词很适合那个人呵,总是在暗地里做东做西的。”   “诶?”钟未空更是迷惑。   “啊。”官克心立知失言,摇头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啦。朋友么,需要帮忙时站出来就行了,其他还管他什么。”   钟未空缓缓点头。   其实,他并不明白。   但他似乎,开始明白了。   对于他来说,朋友或者同伴都是些虚浮的名词,缘自时空的相同,而不是心意的相近。   但不知为何现在听来,有种别样的暖意。   他突然觉得,他和杨飞盖,钟碍月,还有其他好些人,不知不觉中已经是朋友了吧。   好朋友,很好的朋友,足够生死相托的朋友。   是不是就是这种,不断惊喜与安心的感觉?   他就笑了起来——打从心底里,笑了起来。   ——————————————不妨月朦胧————————————————   官克心留下日后商议的话,便离开了。而第二天,钟未空就赶紧把老三和老四安排住在自己卧室隔壁,方便保护。   他们两个,自然是不知道老二的情况,而钟未空只对他们说派老二去了附近城市办事,让他们安心等待。   而老二,真的消失了。   三日后。   钟未空正从外回来,伸手推开房门。   他方才,去见了大叔。   讲了该讲的事后,大叔忽然开口道:“你可以问个问题。”   这是一句略显怪异的问题,但钟未空似乎想也没想地便开口道:“神魔。”   彼时大叔正在练字,听罢大笑三声,已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神”字。   然后他道:“看着。”   便放了笔,取了把剪子出来。   钟未空疑惑地凑近看,而大叔已经将那“神”字剪得破破烂烂,成了一小片一小片,零散作堆。   “你是要说明万物皆空么……”钟未空苦笑,却惊见大叔敛了袖子,不知从何处拿过一瓶胶来,一边挑着那堆小纸片一边将它们粘在另一张纸上。   不一会儿,钟未空便明白了。   那见见粘出成形的,是一个小了一号的“魔”字。   “万物皆空是一种心态,却不是一种真理。”大叔缓缓道,“心态随人而异,真理却恒久不变。都说‘神魔一念间’,但多少人明白,神与魔本就是一样的呢?”   钟未空沉默,静静听大叔说着。   “魔有魔的执念,因为太执,所以放不下放不开,容易凭着一己之私冲动做事,不惜破坏伤害,所以受到人们厌恶。但他们忠于自心,勇往直前,即使磕碰流血,也是为着自己的理想与信念,勇敢去做也的确是做为自己而活的人。   “而作为神的存在,众人皆谓圣洁崇高,但那清高又怎不是一种孤傲疏远。放弃感情的羁绊,也即放弃那些寻常人都有的温暖于眷恋,又怎不是一种寂寞孤单。在一片清虚与寂灭中度过百千岁月,又怎不是一种无奈无趣。   “若说神灵济世救人心怀众生,那也不过是他们心系于此。若魔也因某人某事救助世人,岂不也是被当作神明供奉感激?若神明伤到世人,亦不免被唾骂。说白了,他们都是完成各自的心愿罢了,而区分标准,亦只是从世人角度来看,有助还是有损他们的利益罢了——自私地崇敬着神的善意与无私,又不愿放弃魔的执着与感情,忽略神的冷漠,唾弃魔的偏激。   “这样来看,不免悲哀。多疑何必去分什么神魔,如你所愿地,去做你想做的事便好。”大叔说到此,已带着那张粘好的纸,走近窗边,轻笑道,“你看。”   钟未空本是三分试探三分捉弄三分求教地问下那个问题,谁知大叔扯出长篇大论,叫他听得半懂半不懂地,也跟了过去,闻言便看向那纸。   而大叔迅速伸出手去。将窗子关紧。   顿时一片黑暗。   “看到什么?”大叔问。   钟未空苦笑。   饶是他也难以一下适应突来的黑暗。   大叔笑道,“盯着不要转移视线。”   “好。”   钟未空刚回答完,便只见又一阵突来的光线转变。   大叔一用力,又将窗子推开了。   “看到什么?”   钟未空凝神盯着那字的瞳孔被光线一激,甚是难受,只好微眯了眯眼,再次苦笑,摇头:“究竟何意?”   “如果说,神和魔就是绝对的光明和黑暗,那就如方才你所见,反而什么都看不清了。因为他们都站在太高太远的角度,脑子里只有自己一方的价值观与评判标准,一些明明看得到的,也被忽略了。”大叔又走了回去,将纸放回桌上,看着钟未空微笑道,“所以,也许,站在中间,最平凡最普通最没用的人,才能看到最多最真实的东西,这不是也很好么?”   钟未空眼神一跳。   “不论你是什么样的存在,做你自己便好。而如果你愿意站在中间,会看到更多更远,会有更多,让你欢喜的事情。站在你旁边的到底是不是和你一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愿意站在那里,而你也欢喜他们站在那里。”   钟未空浑身便是一个激颤。   他看着大叔微笑慈和的脸,似乎围绕着温暖萦绕的光芒。   “将来会不会痛苦,没有走到那个时候,谁都不会知道。而如果现在停下来,就一定会难过。”大叔继续道,那总是懒得顾及形象的蓬乱下,依旧沉静睿智的看着钟未空,“小空空,要是你觉得难过,那就走下去。”   钟未空觉得,有些想明白了。   虽然还是搞不太清楚他想明白的究竟是什么。   “还有这玩意……”大叔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只看了一眼,就是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将之迅速塞进钟未空的前襟里。   “什么东西?”钟未空一惊。   他只来得及看到,那是一个荷包。   不是一般的刺绣布包,而是一个该是有些硬的,黄中泛白的椭圆荷包。   该是椰壳。   然后大叔边点头边笑的声音传过来:“贴着胸口最安全,不许拿出来不许换地方不许说我坏话否则倒霉一万年!”   钟未空一愣之后快要撅倒。   他只得抬手抚上眉心。   而大叔拍了拍钟未空的肩,有些担忧又是满怀信任地一个扬眉,“小空空,别轻易死了。”   钟未空看着那蓬头乱发和迥然的慈父般的眼神,半晌,才笑起来,道:“明白了。”   “吱哑”一声。   钟未空从大叔处回来,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首先看到的,是一张拖着口水的脸。   趴在桌子上睡得死猪一样拖着口水的脸。   是老四。   歪搁着的脑袋旁,是一个空空的大食盒。   钟未空轻轻笑叹:“吃了那么多点心也不胀么。”   然后他才走进门去。   一转头,看到站在一旁窗口看着夕阳发呆的杨飞盖,还有另一边一张正睡得扎吧起嘴的脸。   老三。   钟未空便噗地一声笑出来了。   他走过去,先拍拍仰躺在睡椅上整个头都快挂出去的老三的脸:“会着凉的。”   老三整个人弹了下,迷蒙着睡眼东张西望一下,再不知所云一会儿,终于看到钟未空:“啊啊老大。”   看见老三打着哈欠搓搓眼的动作,实在懒得不像样,钟未空便狠狠敲了敲老三的头,眯眼道:“瞧你这窝囊样!”   那处的杨飞盖似乎闷笑了一声。   那威胁的气势叫老三一愣,却没有半点惧意,仍迷糊着声音:“……老大?”   老三站起来揉揉眼睛,看到了老四趴着睡的背影,便走过去。   “让他多睡会儿吧。”钟未空道。   看到这两人这么没有戒备的睡相,他有些感动有些无奈有些自责又想起来老二那张死灰的脸,躺在一滩红黑的液体中。   他的拳,握了起来。   “老大总是偏袒老四。”老三笑道,过去拖起老四,“要着凉的,我带他回房去。”   “我来帮忙吧。”   一个声音道,却不是钟未空。   而钟未空的眼睛,在那声音发出之前,就看向了门外。   而此时,门口才出现了一个略显年轻的身影。   说那句话的,是这个秋年。   秋年好看的笑脸对着钟未空道:“放心。”   看着那三个交叠的背影出门,消失在那处转角,钟未空轻轻地笑一声。   “放心……”   钟未空呢喃。   听似是叫他放心不会吵醒老四,实际上,是叫他放心不会对老三老四做手脚吧。   他自然放心,既然是制约他的重要棋子,又怎会伤到他们。   但又叫他如何放心。谁能担保莫秋阑不会为了更好地利用他们而在他们身上下一些奇怪的毒?   不过,在考虑那些之前——   钟未空转过头,转向窗边那一直从始至终没有插话的杨飞盖,一团和气亲切无比地拱手笑道:“初次见面,敢问大侠哪位?”   一双鞋,轻忽地停下来。   踏雨而来却依旧干净的鞋面,在着地的短短时间里,便污浊一片。   被雨血泥浆浸染,污浊一片。   那血已经蔓延得,仿是将那尸体的所有血水都倒了出来。   不大,甚至可说是细小的伤口,鲜花一般镶嵌在那尸体的胸口。   钟未空看出来了。   他急奔而来的呼吸,又急促了两分。   极近的距离下,极为亲近的,同时功力十分高强的人,才能制造出来的伤口。   他想起莫秋阑说过的话。   天玑白童颜,是由与他不会防备的极强的高手,于身边一击致死。   钟未空蹲下来,看着那张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死灰的脸。   七殇之一,司位摇光的——“千肠手”郭东。   钟未空的心,沉了下去。   郭东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为了救出钟碍月,七殇的其他几人也都出现在了济方城里,钟未空是感觉得到的。   只是他如何也想不到,还什么行动都没有开始,已经有一个人,惨遭毒手。   那个杀人者,究竟是谁?   与郭东机亲近者,大抵也与钟碍月极亲近——难道也是七殇之一?   如果那样的话,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钟碍月?   钟未空的拳握紧,回想起了方才听见的那一声低吼。   钟碍月的低吼。   使得钟未空从大叔门前急急赶了过来,却还是慢了一步。   他可以想象到,钟碍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这最亲密的战友和弟兄,横尸在自己面前。   如何被杀,是不是在钟碍月面前被杀,钟未空不知道,或许也没必要知道了。   他只需要知道,他们现在已经被笼罩在另一种恐惧中,随时有性命之忧。   而钟未空的眼光,突然闪了一闪,迅速往那脸颊伸手过去。   微微激动地,嘶啦一声,扯下那一张脸皮来!   而钟未空的指尖,顿时冰凉。   他的眼神颤着,手中的脸皮,便这样提在半空中,忘记放下。   那是,易容。   而真正的这张脸……   钟未空忽然冷笑了一声。   哼出来一样。   他不用想象了,因为已经看着陪了自己半年,留下最轻松记忆的好弟兄,横尸的样子。   老二。   那个总是挺着大龅牙吐词不清极讲纪律帮自己把便宜帮料理得有条有理的老二。   不善言辞老实巴交不过就是平凡人一个却饱尝了人间冷暖的老二。   叫钟未空贴心窝心暖心的老二。   为何,会是老二?!   失手错杀,还是另有目的?目的何在?   那给老二的尸体易容的又是谁?为何可以在钟碍月走后自己来之前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   钟未空只知道,如果杀掉老二是针对他人的话,只可能是——自己。   也就是说,自己,害得老二丢了性命。   钟未空的胸腔缩起来,似乎所有血液都集中在那小小的空间里,窒闷难当。   咬唇欲血,而指甲,已握得深深嵌进掌肉。   然后他猛然站起来,转身就走。   “哎呀哈怎么一见我来就要走?”   一道声音飘了过来,语音未落,另一双鞋便如被风吹来一般,突然出现在钟未空身后的地面。   “咦?”杨飞盖看见了停下脚步的钟未空手中仍攒着的那张脸皮,疑问一声。   再看向那尸体,他顿时明白了。   杨飞盖在尸体边蹲下去,叹道:“你察觉到笛声有异而匆匆与我告别,追到这里,却还是慢了一步,已经尽力,无需自责。”   钟未空沉默。   “你还记不记得,这笛声和一月前你和钟碍月他们撇下我去逛夜市时听到的那首一模一样?”杨飞盖忽道。   钟未空的拳猛地握紧。   他想起来了,就是这笛声。   他又想起来莫秋阑说过,白童颜,就是死在那一个晚上。   那一个飘扬着同一首美妙笛声的夜晚。   而此时杨飞盖的眼神,突然闪过一道精芒,口中却是轻笑道:“不用自责。我绕了另一个方向追来,听到钟碍月的吼声匆匆赶至,比你还慢些。”   钟未空依旧沉默。   “喂喂,就这么不想见我么,好歹说句话嘛,明天还是要见面的。”   “不见不见!!”突然爆出的一声吼,背身而站的钟未空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地大力甩掉手中脸皮,一脚点地,全力运起身法。   那样快的速度,竟叫杨飞盖心头一惊。   溶在空气中一般,就那样消失了。   只有从那拖着的语调,稍稍能分辨出钟未空大概是往哪边飞去。   然后杨飞盖就冲着那个方向笑着吼道:“见个面而已不要紧张嘛话都说一半,不见不散!”   没有回话,只有似乎差点滑了一跤的极轻微声响远远传了过来。   杨飞盖听到了,然后满意地笑笑,看回尸体。   “你的心乱了,就看不到所有的东西了。”微叹着,杨飞盖伸过手去,摸向那尸体的颈侧,“发现一层易容就掉以轻心,可不像是那个左鬼流焰呢,退步了啊退步了。”   竟又是嘶啦一声——扯下另一张脸皮来!   依旧是,郭东。   “钟碍月啊钟碍月,你终于要撒网了么……不,应该说——你,终于要开始收网了么。”   杨飞盖的嘴角,飞扬了起来。   “我,很期待呢。”   ——————————————不妨月朦胧————————————————   “你终于回来了!”   被老二的死乱了心绪一脸疲态的钟未空刚回屋,闻言不觉失笑:“这么晚还在等我,有什么要紧事?”   玉调早站了起来,笑道:“当然是好事,你猜是什么?”   “我国皇帝忽然另有新欢,降旨把你赶回去。”钟未空笑道。   “怎么可能!和亲事关两国政治,除非现在开战,否则无论如何都不会中断的。”玉调音容忧郁。   钟未空这才发现玉调的兴奋不太正常,似乎还带着极大的希望与隐忧,口中却继续玩笑道:“那就是突然有某位贵公子看上公主,要中途劫亲私奔了。”   玉调猛然抬头,眼中一阵水波光转,又猛然低头,羞涩皱眉。   钟未空的茶水,便喷了出来。   “不会……不会吧……”钟未空一边咳一边急急说道,“谁?什么时候遇上的?”   “你也见过的……”玉调低声道,“只是我没想到他是真心的,冒这么大险……”   “要冒险的不止你们俩,还有两个国家,这么做……”钟未空说不下去了。   玉调的泪水已经在打转,袖口也早被揉得皱皱巴巴。   皱皱巴巴得叫人一眼看穿,她已经忧心思虑过很久了。   “我知道……所以我当时才答应来和亲,可是……”玉调的语音哽咽,却硬是不让泪水滚下来,“如果一直一个人那便罢了,深宫生活我也不是不习惯,可是现在知道有人喜欢我,有人愿意为我冒生命危险只为和我在一起,我……”   钟未空缓缓抬手。   玉调猛地闭上眼,泪水便啪嗒掉了下来。   “不怪你。”钟未空竟是一句温和的劝慰。   玉调没有等来一巴掌,却听到这一句,不禁愣了愣,再抬头看向钟未空,眼泪便噼啪噼啪掉个不住。   “耶噫不要这样,我会不知道怎么办好……”钟未空挠挠头,有点不知所措。   “谢谢你。”玉调一把抹干眼泪,眼神又转坚定,轻道。   “后路,都准备好了吗?”   “嗯,此处已是元嘉国土,如果我暴病身亡,责任也在莫氏。”   “这样打算的么……那个他,是谁?”   钟未空笑道,脸,却已经转向了门口。   然后一把笑声道:“我。”   钟未空的笑,便僵住了。   锦衣玉带,款款走进的——可不就是那个调戏了玉调公主而后被他和杨飞盖戏弄以致被追着满大街跑的贵公子?   “又见面了。”刷啦一声打开折扇,边摇边笑的那人道,目露深意,“前段日子,多承照料。”   钟未空噎着的那口茶水,终于咕咚一声咽下去。   “这位是南方木材行当第一家官氏四少爷官克心。上次见面,似乎有所误会。”玉调已经开始介绍。   那不是误会,只是那误会成就了段前途叵测的姻缘而已。而且,那是上上次见面了。   钟未空想着,和同样目露深意的官克心互一拱手,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嗯,你们好好聊聊吧。”玉调有些羞赧道,一晃出了门口。   “这样坦诚相告,是要我帮忙吧。”钟未空挠挠头,苦笑道。   “反正对历公子也有好处。”官克心道。   “哦,怎么说?”钟未空微一挑眉,猜到两分。   “如果公主顺利逃脱,自然是带着历公子一起的。”官克心笑道。   “呵呵,和我预想的倒是熟路同归。”钟未空道。   钟未空本想的是让玉调偷偷将他混入送亲队伍,再在入京途中落跑。现在就变成混入私奔队伍,中途落跑。   “不过,谢了,我不需要。”钟未空继续道。   官克心微微一愕,疑问道:“为何?”   “虽然我的处境比你们想象的要危险得多,但现在,我不能走。”钟未空笑。   他还有很多,必须完成的事。   “拖住单岫,救出钟碍月?”官克心忽道,带着了然笑意。   钟未空,一个大惊!   ——是大冬天里,官克心那折扇依旧一下下摇着,才瞧得钟未空也一下下冷意?   “你怎么……”钟未空扬眉斜睨,真气已然提起六分。   “不用紧张不用紧张。”官克心笑得舒缓,“我是杨飞盖的朋友。”   钟未空一愣:“杨飞盖?”   “啊哈哈!”官克心大笑几声,道,“第一次见面,要不是杨兄出言阻止了你原本的意图,我恐怕就要被你连人带马踩成重伤了。哎哎可怜了我这一身文弱的骨头!”   那边官克心依旧玩笑着,钟未空绷紧的身心,却已放松下来。   ——杨飞盖,有你一手。   想着,带着些惊喜与疑惑,钟未空道:“你接近玉调,也是他指使的?”   “说指使就太难听了。不过这词很适合那个人呵,总是在暗地里做东做西的。”   “诶?”钟未空更是迷惑。   “啊。”官克心立知失言,摇头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啦。朋友么,需要帮忙时站出来就行了,其他还管他什么。”   钟未空缓缓点头。   其实,他并不明白。   但他似乎,开始明白了。   对于他来说,朋友或者同伴都是些虚浮的名词,缘自时空的相同,而不是心意的相近。   但不知为何现在听来,有种别样的暖意。   他突然觉得,他和杨飞盖,钟碍月,还有其他好些人,不知不觉中已经是朋友了吧。   好朋友,很好的朋友,足够生死相托的朋友。   是不是就是这种,不断惊喜与安心的感觉?   他就笑了起来——打从心底里,笑了起来。   ——————————————不妨月朦胧————————————————   官克心留下日后商议的话,便离开了。而第二天,钟未空就赶紧把老三和老四安排住在自己卧室隔壁,方便保护。   他们两个,自然是不知道老二的情况,而钟未空只对他们说派老二去了附近城市办事,让他们安心等待。   而老二,真的消失了。   三日后。   钟未空正从外回来,伸手推开房门。   他方才,去见了大叔。   讲了该讲的事后,大叔忽然开口道:“你可以问个问题。”   这是一句略显怪异的问题,但钟未空似乎想也没想地便开口道:“神魔。”   彼时大叔正在练字,听罢大笑三声,已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神”字。   然后他道:“看着。”   便放了笔,取了把剪子出来。   钟未空疑惑地凑近看,而大叔已经将那“神”字剪得破破烂烂,成了一小片一小片,零散作堆。   “你是要说明万物皆空么……”钟未空苦笑,却惊见大叔敛了袖子,不知从何处拿过一瓶胶来,一边挑着那堆小纸片一边将它们粘在另一张纸上。   不一会儿,钟未空便明白了。   那见见粘出成形的,是一个小了一号的“魔”字。   “万物皆空是一种心态,却不是一种真理。”大叔缓缓道,“心态随人而异,真理却恒久不变。都说‘神魔一念间’,但多少人明白,神与魔本就是一样的呢?”   钟未空沉默,静静听大叔说着。   “魔有魔的执念,因为太执,所以放不下放不开,容易凭着一己之私冲动做事,不惜破坏伤害,所以受到人们厌恶。但他们忠于自心,勇往直前,即使磕碰流血,也是为着自己的理想与信念,勇敢去做也的确是做为自己而活的人。   “而作为神的存在,众人皆谓圣洁崇高,但那清高又怎不是一种孤傲疏远。放弃感情的羁绊,也即放弃那些寻常人都有的温暖于眷恋,又怎不是一种寂寞孤单。在一片清虚与寂灭中度过百千岁月,又怎不是一种无奈无趣。   “若说神灵济世救人心怀众生,那也不过是他们心系于此。若魔也因某人某事救助世人,岂不也是被当作神明供奉感激?若神明伤到世人,亦不免被唾骂。说白了,他们都是完成各自的心愿罢了,而区分标准,亦只是从世人角度来看,有助还是有损他们的利益罢了——自私地崇敬着神的善意与无私,又不愿放弃魔的执着与感情,忽略神的冷漠,唾弃魔的偏激。   “这样来看,不免悲哀。多疑何必去分什么神魔,如你所愿地,去做你想做的事便好。”大叔说到此,已带着那张粘好的纸,走近窗边,轻笑道,“你看。”   钟未空本是三分试探三分捉弄三分求教地问下那个问题,谁知大叔扯出长篇大论,叫他听得半懂半不懂地,也跟了过去,闻言便看向那纸。   而大叔迅速伸出手去。将窗子关紧。   顿时一片黑暗。   “看到什么?”大叔问。   钟未空苦笑。   饶是他也难以一下适应突来的黑暗。   大叔笑道,“盯着不要转移视线。”   “好。”   钟未空刚回答完,便只见又一阵突来的光线转变。   大叔一用力,又将窗子推开了。   “看到什么?”   钟未空凝神盯着那字的瞳孔被光线一激,甚是难受,只好微眯了眯眼,再次苦笑,摇头:“究竟何意?”   “如果说,神和魔就是绝对的光明和黑暗,那就如方才你所见,反而什么都看不清了。因为他们都站在太高太远的角度,脑子里只有自己一方的价值观与评判标准,一些明明看得到的,也被忽略了。”大叔又走了回去,将纸放回桌上,看着钟未空微笑道,“所以,也许,站在中间,最平凡最普通最没用的人,才能看到最多最真实的东西,这不是也很好么?”   钟未空眼神一跳。   “不论你是什么样的存在,做你自己便好。而如果你愿意站在中间,会看到更多更远,会有更多,让你欢喜的事情。站在你旁边的到底是不是和你一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们愿意站在那里,而你也欢喜他们站在那里。”   钟未空浑身便是一个激颤。   他看着大叔微笑慈和的脸,似乎围绕着温暖萦绕的光芒。   “将来会不会痛苦,没有走到那个时候,谁都不会知道。而如果现在停下来,就一定会难过。”大叔继续道,那总是懒得顾及形象的蓬乱下,依旧沉静睿智的看着钟未空,“小空空,要是你觉得难过,那就走下去。”   钟未空觉得,有些想明白了。   虽然还是搞不太清楚他想明白的究竟是什么。   “还有这玩意……”大叔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只看了一眼,就是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将之迅速塞进钟未空的前襟里。   “什么东西?”钟未空一惊。   他只来得及看到,那是一个荷包。   不是一般的刺绣布包,而是一个该是有些硬的,黄中泛白的椭圆荷包。   该是椰壳。   然后大叔边点头边笑的声音传过来:“贴着胸口最安全,不许拿出来不许换地方不许说我坏话否则倒霉一万年!”   钟未空一愣之后快要撅倒。   他只得抬手抚上眉心。   而大叔拍了拍钟未空的肩,有些担忧又是满怀信任地一个扬眉,“小空空,别轻易死了。”   钟未空看着那蓬头乱发和迥然的慈父般的眼神,半晌,才笑起来,道:“明白了。”   “吱哑”一声。   钟未空从大叔处回来,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首先看到的,是一张拖着口水的脸。   趴在桌子上睡得死猪一样拖着口水的脸。   是老四。   歪搁着的脑袋旁,是一个空空的大食盒。   钟未空轻轻笑叹:“吃了那么多点心也不胀么。”   然后他才走进门去。   一转头,看到站在一旁窗口看着夕阳发呆的杨飞盖,还有另一边一张正睡得扎吧起嘴的脸。   老三。   钟未空便噗地一声笑出来了。   他走过去,先拍拍仰躺在睡椅上整个头都快挂出去的老三的脸:“会着凉的。”   老三整个人弹了下,迷蒙着睡眼东张西望一下,再不知所云一会儿,终于看到钟未空:“啊啊老大。”   看见老三打着哈欠搓搓眼的动作,实在懒得不像样,钟未空便狠狠敲了敲老三的头,眯眼道:“瞧你这窝囊样!”   那处的杨飞盖似乎闷笑了一声。   那威胁的气势叫老三一愣,却没有半点惧意,仍迷糊着声音:“……老大?”   老三站起来揉揉眼睛,看到了老四趴着睡的背影,便走过去。   “让他多睡会儿吧。”钟未空道。   看到这两人这么没有戒备的睡相,他有些感动有些无奈有些自责又想起来老二那张死灰的脸,躺在一滩红黑的液体中。   他的拳,握了起来。   “老大总是偏袒老四。”老三笑道,过去拖起老四,“要着凉的,我带他回房去。”   “我来帮忙吧。”   一个声音道,却不是钟未空。   而钟未空的眼睛,在那声音发出之前,就看向了门外。   而此时,门口才出现了一个略显年轻的身影。   说那句话的,是这个秋年。   秋年好看的笑脸对着钟未空道:“放心。”   看着那三个交叠的背影出门,消失在那处转角,钟未空轻轻地笑一声。   “放心……”   钟未空呢喃。   听似是叫他放心不会吵醒老四,实际上,是叫他放心不会对老三老四做手脚吧。   他自然放心,既然是制约他的重要棋子,又怎会伤到他们。   但又叫他如何放心。谁能担保莫秋阑不会为了更好地利用他们而在他们身上下一些奇怪的毒?   不过,在考虑那些之前——   钟未空转过头,转向窗边那一直从始至终没有插话的杨飞盖,一团和气亲切无比地拱手笑道:“初次见面,敢问大侠哪位?” 第二十八章   于是那个穿着和杨飞盖同样的衣服易着和杨飞盖同样的容更匪夷所思地是有着和杨飞盖几乎一模一样身形的人轻笑了一声,回过头来。   “哎呀,被发现了。果然瞒不住。”   一个和杨飞盖有些丝微差别,更显柔润的声音。   “他呢?”钟未空沉声问道。   掌中真气已然凝起。   “不用担心,我只是帮他代个班。”与杨飞盖神似的笑容,只是多带一分内敛。   钟未空挑眉:“哦?他倒是厉害,能找到你来作替身。”   本就精于易容的钟未空自然知道,改变身形是比易容脸部容易。就是因为容易,所以更简陋粗糙,更易看出来。   而这个人,并没有改变身形。   也就是说,这个人和杨飞盖本人的身形,本就是及其相似的。   从身高到胖瘦。   其实身形和面容一样,绝难有非常相似者。   这,就叫钟未空很奇了。   “有那两个弟兄在你身边,你怎么也是跑不了的。而若是让别人假扮成你,秋年不说,那两人也会察觉有异,少不得引起秋年注意。”那人道,“那就只好把杨飞盖换下场了。”   钟未空道:“那杨飞盖去了何处?”   “你很快便会再见到他……还有另一个人。”   钟未空眼神一跳:“钟碍月?”   那人轻笑点头。   钟未空的眼中,激芒一闪,。   有些雀跃了。   也便是说,马上,行动就要开始了。   “什么时……”钟未空还没问完,便住了口。   两人一同望向门口。   那原本微不可闻的脚步声逐渐变大,直到进门。   那有些急匆匆微喘着气的人——不就是玉调?   扮作杨飞盖的那人便是无声一笑,转头对钟未空深意轻道:“来了。”   钟未空愕然。   他知道那眼神和那句话的意思。   但是——这么快?马上?   但那人没有等钟未空回答,便施然甩袖,向着玉调微笑一下,走出门去。   “怎么了?”钟未空问玉调。   “克心……克心他说,马上就要动身了……”玉调见“杨飞盖”已离开,有些忐忑地轻道,气息不稳。   果然。   钟未空想着,偷笑一声,故作惊讶:“这么快啊。”   “这么急,不要出了什么意外才好……”语调皱眉道。   闻言,钟未空有些讶然。   那也是他所想的。   ——是深宫常年的尔虞我诈,练就了玉调小小年纪,便这样敏锐的判断?   “不要紧。”钟未空道,“何时走?”   “他要我等消息,就快了。”   “那就坐一会儿吧。”钟未空拉玉调坐下,“既然装作暴病身亡,也不用费心费时间打点行装。”   “嗯,好……”玉调说着,眼神飘忽。   “不用急了,喝水。”钟未空已经摆好茶杯,笑道。   玉调点头,惯例地从袖中拿出一块光泽奇异的小小方巾,在茶壶嘴和茶杯上抹了一遍,查看颜色无异,又倒了一些茶水在托盘上,用方巾抹去。   ——她并不是觉得不干净,而是在试毒。   那方巾是她从南国随身带来的皇族珍藏异物,可比银针更方便更准确地检验毒素。   玉调舒了一口气,收起方巾。   然后从腰间拿出一个锦囊,取出来一小包东西。   “呵,总是这样小心。”钟未空道,接过那小包,“我来吧。”   他掀起壶盖,将小包里的上好花茶料尽数倒了进去。   亦是从南国带来,遇水即化,入口香馨无穷的茶料。   玉调的最爱。   钟未空盖回壶盖时,发出了一声轻微脆响。   他同时不动声色看向玉调。   玉调的脸色,仍是不好看。   似乎,更是焦虑了几分。   带着一些担忧不忍与决然。   “放心吧。官克心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不会轻易放弃。”钟未空劝慰道,已斟了两杯花茶,递了一杯给玉调。   玉调接过来喝着,又看向钟未空。   钟未空便也把剩下的那杯缓缓喝尽,然后带着微微感叹道:“喂,你说,人是不是都不可信?”   闻言一愣,玉调有些惊惶地,竟是没有回话。   “即使想要去相信,努力去相信可能会有转机,可能会成为交心的朋友。到最后,还是被欺骗被背叛……”钟未空的声音渐渐有些迷糊,皱眉,笑得疲惫,“是不是因为太少有朋友,所以一旦那种伤心的事真的发生,便更为低落?玉调,你的率真与聪慧很让我开心……在这里陪着我的这么多天……多谢了……”   然后就没有说话声了。   钟未空缓缓趴在桌上,手中茶杯应声落地。   似乎,睡着了。   “真的,很抱歉。‘花中梦’会让你做个好梦的。”而玉调一直是那冷漠着无奈着悲凉着坚定着的眼神,瞧着那终于不动的身体,轻轻一叹,苦笑,“我已经,不能让哥哥再等了。”   ——————————————不妨月朦胧————————————————   迷迷糊糊进入钟未空眼帘的是衬在无边夜幕中,一个个艳如鬼火的灯笼。   然后他便见着,群魔乱舞。   钟未空无声笑起来。   隔着中间篝火与歌舞,在对面那排座首坐着的,不是单岫是谁。   虽然换了张脸。   除下易容,单岫真正的脸。   清朗瘦削,没有如何出众,却恰是有种夺人的傲然又不张扬的气质,彰显身份。   下一刻,钟未空便明白,这场易容大会,结束了。   他看见了单岫身边的玉调,上了淡妆,微皱着眉头,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仍旅途困倦,又似懊恼着什么,却依旧是那挺腰危坐高贵不可侵犯的样貌。   但这并不是钟未空做出那结论的原因,而是因为他看见了,坐在单岫另一边,亦是还原本来面貌的钟碍月。   还是坐在那张轮椅里,正带着些忧心地看着他钟未空。   钟未空便回个让他放心的笑容。   钟未空知道,自己脸上的易容,也是被除下了。   真正的皮肤呼吸在夜风中,别样的惬意。   叫他惊愕的,是坐在他自己这边的人。   两个人。   竟然是,方留应。   更竟然是,高望山。   兵部高望山高大人。   以铁面无私不涉党派著称的高大人。   在方留应的寿筵上一脸不屑的高大人。   钟未空刚刚开始运作的脑子便恍然明白了。   为什么方留应可以肆意妄为,可以荒废济方城的守备,全然松懈士卒训练——统管所有兵马的兵部最高首领高大人就是他的靠山,他还担心什么?   而高望山为何声名清廉却可以一直手握大权撼动不得,方留应搜刮克扣的那么多钱便是最大后助。   而钟未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被撤职后一直不动声色的方留应和树立了多年威信的高望山,竟然会和单岫勾结在一起。   但是下一刻,钟未空又懵了。   因为他听到一句话。   “既然同是为钟氏复国大业,又何必生此嫌隙?”   是方留应的声音。   “既然如此,接受我的提议不是很好么?”单岫笑道。   表情平和,气势却是决断狠烈不容置疑。   “废长立幼本就不合,何况在现下这个节骨眼上,还如何全力合作!”方留应道,脸色铁青。   “那只要大人们同意我的议案,便不会有任何问题。”单岫平缓道。   “哼!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方留应哼道。   钟未空便笑起来。   废长立幼,合作。   有些明白了。   不禁在心里感叹起来。   原来方留应和高望山都竟然是钟氏遗留忠臣,潜伏多年,一心复国。那么那些鱼肉百姓图谋造反的事,都竟然是为了他钟氏一家?   钟未空顿时有些五味杂陈。   而单岫应是在控制了钟碍月后,便将计就计,拿着协助复国的借口引诱高望山和方留应合作,一同摧毁莫氏江山吧。   条件,想必是事成之后,扶钟氏皇位第一继任者钟碍月为帝。   皇帝……钟未空一个冷哼。   对他来说,什么皇位不皇位全是狗屎。   突地想到什么,钟未空眉心一跳,骤然一阵凉意。   废长立幼,不就是扶自己上位?   如果那样,其他不说,钟碍月怎么办?   而在现下这情况……   钟未空的冷汗渗了一身。   “太子殿下,我们已经没有退路,此时背约,有弊无利。”高望山终于开口,“若拖延时日,让莫秋阑察知我们的行动,前功尽弃。”   语气沉稳,声势如山。   “那便立刻接受拥立钟未空的提案,反正他亦是正统皇位继承者,那不就皆大欢喜,让我们的合作更牢固?这济远城,可是夺京的最佳出发点呢。”松闲靠在椅背上的单岫依旧笑若清风。   坐在钟未空这排的所有人,方留应高望山和其他一干钟未空见过没见过的将领,脸色全黑了。   ——又叫他们怎么不黑了脸色?   钟未空冷笑。   废长立幼本就不合制度,如果他们让步,则意味着承认单岫的领袖身份,之后的行动便会被他牵制大半。而即使复国成功,他钟未空也只是单岫手中的道具,随时听任废立。到时单岫自己坐上皇位,坐拥两个国家,岂不快哉乐哉?   钟碍月虽是十分年轻,但威望即使在莫氏朝廷也已经非常之高,若是废他立弟,便等于是讲钟碍月和一干老臣辛苦多年造就的领导系统从最中心打散,轻松收归单岫统辖。而被拥立的钟未空没有半点根基人脉,控制起来自然方便的多。   想到了这些,钟未空心里的冷意和惧念更深三分。   因为他知道,如果单岫的诡计得逞,则钟碍月,便——极可能会死!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单岫的计划不会节外生枝!   他看向钟碍月。   一直安安静静听着,保持着那个万年不变的温润微笑,好似只是在看着他人的闹剧,全部不关己身的钟碍月。   钟未空终于有些发现了,一件事。   那就是钟碍月的那个笑容,并不是温润的和煦的暖和,而是始终冰冷。   不是刚才冷的现在冷的将要冷的,而是从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冷掉了。   只在某几个很特别的场合,才会真的漾起温度来。   比如,和他钟未空在一起时,和杨飞盖在一起时,和墨珠在一起时。   究竟是,为什么?   然后钟未空的眼神又是一跳。   济远城,在济方城东北百里的济远城……   单岫沉默了好一会儿,却并不像是思考对策,而是像单纯在等。   在等一个会让大局落定的欣喜时间。   那么悠闲得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但原来,他是真的在等!   然后他笑道:“高大人,您以为,这声音是什么?”   所有人一愣。   然后高望山猛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一片!   钟未空的脸,在他之前,已然变色。   高望山身边的一干将领在迷惑一阵后,也纷纷青白起来,相继吸气,悲愤之色交叠。   “姓单的!知道你本就不安好心,但时势紧迫,也便姑且信你一次,你现在直接挥兵攻进济方城,是何打算?!”高望山也控制不住情绪,高声喝质。   还不明白发生什么,正迷惑地东张西望的方留应听到这一句,也瞬时明白,慌张地也站了起来。   城外,兵马嘶嚎。   “哦?我的打算还看不出来?”单岫缓缓坐直身体,缓缓站起来,缓缓吸口气,缓缓抬起头,眼中却骤然暴芒如电,“既然你们定不下来,我就帮你们做决定了。你们也知,莫秋阑已经溜走,不多时日便会挥兵南下,我们没有时间耗费,必须立即起兵。我做个样子攻下济方,以来可以安排济方城的守备,而来可以隐藏你们的力量以便发起突袭,这不是很好么?”   “你!!”高望山气得胡子抖,却又不知该反驳什么,一时色如猪肝。   “不过,如果各位大人们真的不愿意接受我的提案,那我倒是愿意退一步,折中一下。”   “什么?”高望山一愕。   “那就是……”单岫忽然转头,看向一直装作仍然昏睡,只从眯缝的眼帘观察一切的钟未空,笑起来,“钟碍月钟未空,只能留下一个。”   全场猛吸气!   高望山一边,若是不得已,比起钟碍月,牺牲钟未空便是上选,但要自己亲手了结本该全力保护的皇子性命,实在不忍。   而单岫一边,杀掉钟碍月才是对他们来说最有利,突然换作钟未空替死,是何道理?   而钟未空,也笑了起来。   却已全身僵硬——以退为进,单岫要杀的,竟然是他!   终于睡醒一般,钟未空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虽然身体依旧软啪啪地靠在椅背上,仍然神情愉悦道:“各位晚上好呀~”   单岫挑眉不语,那神情,却是早就知晓钟未空已经醒来。   而钟碍月,终于真正地笑了起来。   钟未空不知道要怎么区分那明明一样的笑容怎么是真怎么是假,但他就是知道,现在钟碍月的笑容是真的。   和方才的单岫相似的,终于等来了一直等待的某件事一般。   带着些狡意与自信,一瞬流泻光彩的笑容。   “你怎么醒了!!”   一声惊问,是猛地站了起来差点碰翻身前果盆的玉调公主,正看着钟未空,慌张震惊呆愣地问了一句,又说不下去了。   “既然你们演了那么久的戏,我不配合一下总是不好意思。”钟未空轻笑,看向单岫。   ——这人,根本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吧。   单岫不动容地哼笑一声,似看穿钟未空所想,道:“我从来不相信神灵和奇迹,连自己都不相信,何况是敌人?你要玩,我顺便陪你玩玩罢了。我只相信,自己的血汗与拼搏。”   他这样说了一句,便不再理钟未空了,目光径直转向高望山。   已经没有时间。   远方正冲着济方城而去的数千兵马铁蹄声,已然轰隆。   高望山铁青着脸冷道:“即使我们杀了十三皇子,又如何保证日后不会再次出现今日这般,没有任何照会就挥兵攻城的事?到时被围攻的,就是我们了。”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这种可能性,高大人该是早就想过千百遍,结论如何,何必询问他人?”单岫也是冷哼一声,道,“不过现在,高大人,您以为,您还有资格问这个问题么?”   极礼貌的称谓,极谦恭的语调,便是听得高望山一个怒极激颤!   “你别想……”   “够了。”   突然一个清冽甘醇的声音,打断了高望山的怒吼。   只不过是一句很轻很短很平的话,却打断了高望山声震耳鼓怒不可遏的吼声。   所有人都停住了。   什么愤怒悲凉得意奸猾全停了下来。   只等着那个人,再次开口。   是钟碍月。   此时他缓缓笑,眼中精芒,却盖过场中所有人灌注己身的视线,道:“没有意义。”   “太子……”高望山对钟碍月焦急道,语气却已经平和下来。   “你该知道,争不争论的结果都是一样。”   “……是。”高望山吸一口气,又道,“可是要牺牲十三皇子……”   “谁说要牺牲?”钟碍月一个挑眉,笑意更深。   “什么?”三两疑问从各处传出。   连单岫都一个冷然凝神,等待这自从到了他身边便从来不做无谓抵抗,却始终傲骨嶙峋的人,继续说下去。   “你们以为,为什么莫秋阑会这么照顾未空?为什么看似利用未空却一直将他小心保护周全?”钟碍月道。   此语一出,全部人都疑惑地皱起眉来,不解何意。   钟未空和单岫亦是。   一阵沉默,钟碍月微叹一口气,决然道:“你们全被骗了。”   然后他看向钟未空,笔直笔直地看着,直叫钟未空心里发寒,又不敢移开对视的目光。   “这个叫做钟未空的人,才是莫飞盖——一旦身份公开,便是排位在现任莫氏皇帝莫誉津之上,莫氏先皇的长孙,也即是莫氏皇朝的首席继承者,莫飞盖!”   于是那个穿着和杨飞盖同样的衣服易着和杨飞盖同样的容更匪夷所思地是有着和杨飞盖几乎一模一样身形的人轻笑了一声,回过头来。   “哎呀,被发现了。果然瞒不住。”   一个和杨飞盖有些丝微差别,更显柔润的声音。   “他呢?”钟未空沉声问道。   掌中真气已然凝起。   “不用担心,我只是帮他代个班。”与杨飞盖神似的笑容,只是多带一分内敛。   钟未空挑眉:“哦?他倒是厉害,能找到你来作替身。”   本就精于易容的钟未空自然知道,改变身形是比易容脸部容易。就是因为容易,所以更简陋粗糙,更易看出来。   而这个人,并没有改变身形。   也就是说,这个人和杨飞盖本人的身形,本就是及其相似的。   从身高到胖瘦。   其实身形和面容一样,绝难有非常相似者。   这,就叫钟未空很奇了。   “有那两个弟兄在你身边,你怎么也是跑不了的。而若是让别人假扮成你,秋年不说,那两人也会察觉有异,少不得引起秋年注意。”那人道,“那就只好把杨飞盖换下场了。”   钟未空道:“那杨飞盖去了何处?”   “你很快便会再见到他……还有另一个人。”   钟未空眼神一跳:“钟碍月?”   那人轻笑点头。   钟未空的眼中,激芒一闪,。   有些雀跃了。   也便是说,马上,行动就要开始了。   “什么时……”钟未空还没问完,便住了口。   两人一同望向门口。   那原本微不可闻的脚步声逐渐变大,直到进门。   那有些急匆匆微喘着气的人——不就是玉调?   扮作杨飞盖的那人便是无声一笑,转头对钟未空深意轻道:“来了。”   钟未空愕然。   他知道那眼神和那句话的意思。   但是——这么快?马上?   但那人没有等钟未空回答,便施然甩袖,向着玉调微笑一下,走出门去。   “怎么了?”钟未空问玉调。   “克心……克心他说,马上就要动身了……”玉调见“杨飞盖”已离开,有些忐忑地轻道,气息不稳。   果然。   钟未空想着,偷笑一声,故作惊讶:“这么快啊。”   “这么急,不要出了什么意外才好……”语调皱眉道。   闻言,钟未空有些讶然。   那也是他所想的。   ——是深宫常年的尔虞我诈,练就了玉调小小年纪,便这样敏锐的判断?   “不要紧。”钟未空道,“何时走?”   “他要我等消息,就快了。”   “那就坐一会儿吧。”钟未空拉玉调坐下,“既然装作暴病身亡,也不用费心费时间打点行装。”   “嗯,好……”玉调说着,眼神飘忽。   “不用急了,喝水。”钟未空已经摆好茶杯,笑道。   玉调点头,惯例地从袖中拿出一块光泽奇异的小小方巾,在茶壶嘴和茶杯上抹了一遍,查看颜色无异,又倒了一些茶水在托盘上,用方巾抹去。   ——她并不是觉得不干净,而是在试毒。   那方巾是她从南国随身带来的皇族珍藏异物,可比银针更方便更准确地检验毒素。   玉调舒了一口气,收起方巾。   然后从腰间拿出一个锦囊,取出来一小包东西。   “呵,总是这样小心。”钟未空道,接过那小包,“我来吧。”   他掀起壶盖,将小包里的上好花茶料尽数倒了进去。   亦是从南国带来,遇水即化,入口香馨无穷的茶料。   玉调的最爱。   钟未空盖回壶盖时,发出了一声轻微脆响。   他同时不动声色看向玉调。   玉调的脸色,仍是不好看。   似乎,更是焦虑了几分。   带着一些担忧不忍与决然。   “放心吧。官克心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不会轻易放弃。”钟未空劝慰道,已斟了两杯花茶,递了一杯给玉调。   玉调接过来喝着,又看向钟未空。   钟未空便也把剩下的那杯缓缓喝尽,然后带着微微感叹道:“喂,你说,人是不是都不可信?”   闻言一愣,玉调有些惊惶地,竟是没有回话。   “即使想要去相信,努力去相信可能会有转机,可能会成为交心的朋友。到最后,还是被欺骗被背叛……”钟未空的声音渐渐有些迷糊,皱眉,笑得疲惫,“是不是因为太少有朋友,所以一旦那种伤心的事真的发生,便更为低落?玉调,你的率真与聪慧很让我开心……在这里陪着我的这么多天……多谢了……”   然后就没有说话声了。   钟未空缓缓趴在桌上,手中茶杯应声落地。   似乎,睡着了。   “真的,很抱歉。‘花中梦’会让你做个好梦的。”而玉调一直是那冷漠着无奈着悲凉着坚定着的眼神,瞧着那终于不动的身体,轻轻一叹,苦笑,“我已经,不能让哥哥再等了。”   ——————————————不妨月朦胧————————————————   迷迷糊糊进入钟未空眼帘的是衬在无边夜幕中,一个个艳如鬼火的灯笼。   然后他便见着,群魔乱舞。   钟未空无声笑起来。   隔着中间篝火与歌舞,在对面那排座首坐着的,不是单岫是谁。   虽然换了张脸。   除下易容,单岫真正的脸。   清朗瘦削,没有如何出众,却恰是有种夺人的傲然又不张扬的气质,彰显身份。   下一刻,钟未空便明白,这场易容大会,结束了。   他看见了单岫身边的玉调,上了淡妆,微皱着眉头,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仍旅途困倦,又似懊恼着什么,却依旧是那挺腰危坐高贵不可侵犯的样貌。   但这并不是钟未空做出那结论的原因,而是因为他看见了,坐在单岫另一边,亦是还原本来面貌的钟碍月。   还是坐在那张轮椅里,正带着些忧心地看着他钟未空。   钟未空便回个让他放心的笑容。   钟未空知道,自己脸上的易容,也是被除下了。   真正的皮肤呼吸在夜风中,别样的惬意。   叫他惊愕的,是坐在他自己这边的人。   两个人。   竟然是,方留应。   更竟然是,高望山。   兵部高望山高大人。   以铁面无私不涉党派著称的高大人。   在方留应的寿筵上一脸不屑的高大人。   钟未空刚刚开始运作的脑子便恍然明白了。   为什么方留应可以肆意妄为,可以荒废济方城的守备,全然松懈士卒训练——统管所有兵马的兵部最高首领高大人就是他的靠山,他还担心什么?   而高望山为何声名清廉却可以一直手握大权撼动不得,方留应搜刮克扣的那么多钱便是最大后助。   而钟未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被撤职后一直不动声色的方留应和树立了多年威信的高望山,竟然会和单岫勾结在一起。   但是下一刻,钟未空又懵了。   因为他听到一句话。   “既然同是为钟氏复国大业,又何必生此嫌隙?”   是方留应的声音。   “既然如此,接受我的提议不是很好么?”单岫笑道。   表情平和,气势却是决断狠烈不容置疑。   “废长立幼本就不合,何况在现下这个节骨眼上,还如何全力合作!”方留应道,脸色铁青。   “那只要大人们同意我的议案,便不会有任何问题。”单岫平缓道。   “哼!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方留应哼道。   钟未空便笑起来。   废长立幼,合作。   有些明白了。   不禁在心里感叹起来。   原来方留应和高望山都竟然是钟氏遗留忠臣,潜伏多年,一心复国。那么那些鱼肉百姓图谋造反的事,都竟然是为了他钟氏一家?   钟未空顿时有些五味杂陈。   而单岫应是在控制了钟碍月后,便将计就计,拿着协助复国的借口引诱高望山和方留应合作,一同摧毁莫氏江山吧。   条件,想必是事成之后,扶钟氏皇位第一继任者钟碍月为帝。   皇帝……钟未空一个冷哼。   对他来说,什么皇位不皇位全是狗屎。   突地想到什么,钟未空眉心一跳,骤然一阵凉意。   废长立幼,不就是扶自己上位?   如果那样,其他不说,钟碍月怎么办?   而在现下这情况……   钟未空的冷汗渗了一身。   “太子殿下,我们已经没有退路,此时背约,有弊无利。”高望山终于开口,“若拖延时日,让莫秋阑察知我们的行动,前功尽弃。”   语气沉稳,声势如山。   “那便立刻接受拥立钟未空的提案,反正他亦是正统皇位继承者,那不就皆大欢喜,让我们的合作更牢固?这济远城,可是夺京的最佳出发点呢。”松闲靠在椅背上的单岫依旧笑若清风。   坐在钟未空这排的所有人,方留应高望山和其他一干钟未空见过没见过的将领,脸色全黑了。   ——又叫他们怎么不黑了脸色?   钟未空冷笑。   废长立幼本就不合制度,如果他们让步,则意味着承认单岫的领袖身份,之后的行动便会被他牵制大半。而即使复国成功,他钟未空也只是单岫手中的道具,随时听任废立。到时单岫自己坐上皇位,坐拥两个国家,岂不快哉乐哉?   钟碍月虽是十分年轻,但威望即使在莫氏朝廷也已经非常之高,若是废他立弟,便等于是讲钟碍月和一干老臣辛苦多年造就的领导系统从最中心打散,轻松收归单岫统辖。而被拥立的钟未空没有半点根基人脉,控制起来自然方便的多。   想到了这些,钟未空心里的冷意和惧念更深三分。   因为他知道,如果单岫的诡计得逞,则钟碍月,便——极可能会死!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单岫的计划不会节外生枝!   他看向钟碍月。   一直安安静静听着,保持着那个万年不变的温润微笑,好似只是在看着他人的闹剧,全部不关己身的钟碍月。   钟未空终于有些发现了,一件事。   那就是钟碍月的那个笑容,并不是温润的和煦的暖和,而是始终冰冷。   不是刚才冷的现在冷的将要冷的,而是从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冷掉了。   只在某几个很特别的场合,才会真的漾起温度来。   比如,和他钟未空在一起时,和杨飞盖在一起时,和墨珠在一起时。   究竟是,为什么?   然后钟未空的眼神又是一跳。   济远城,在济方城东北百里的济远城……   单岫沉默了好一会儿,却并不像是思考对策,而是像单纯在等。   在等一个会让大局落定的欣喜时间。   那么悠闲得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但原来,他是真的在等!   然后他笑道:“高大人,您以为,这声音是什么?”   所有人一愣。   然后高望山猛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一片!   钟未空的脸,在他之前,已然变色。   高望山身边的一干将领在迷惑一阵后,也纷纷青白起来,相继吸气,悲愤之色交叠。   “姓单的!知道你本就不安好心,但时势紧迫,也便姑且信你一次,你现在直接挥兵攻进济方城,是何打算?!”高望山也控制不住情绪,高声喝质。   还不明白发生什么,正迷惑地东张西望的方留应听到这一句,也瞬时明白,慌张地也站了起来。   城外,兵马嘶嚎。   “哦?我的打算还看不出来?”单岫缓缓坐直身体,缓缓站起来,缓缓吸口气,缓缓抬起头,眼中却骤然暴芒如电,“既然你们定不下来,我就帮你们做决定了。你们也知,莫秋阑已经溜走,不多时日便会挥兵南下,我们没有时间耗费,必须立即起兵。我做个样子攻下济方,以来可以安排济方城的守备,而来可以隐藏你们的力量以便发起突袭,这不是很好么?”   “你!!”高望山气得胡子抖,却又不知该反驳什么,一时色如猪肝。   “不过,如果各位大人们真的不愿意接受我的提案,那我倒是愿意退一步,折中一下。”   “什么?”高望山一愕。   “那就是……”单岫忽然转头,看向一直装作仍然昏睡,只从眯缝的眼帘观察一切的钟未空,笑起来,“钟碍月钟未空,只能留下一个。”   全场猛吸气!   高望山一边,若是不得已,比起钟碍月,牺牲钟未空便是上选,但要自己亲手了结本该全力保护的皇子性命,实在不忍。   而单岫一边,杀掉钟碍月才是对他们来说最有利,突然换作钟未空替死,是何道理?   而钟未空,也笑了起来。   却已全身僵硬——以退为进,单岫要杀的,竟然是他!   终于睡醒一般,钟未空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虽然身体依旧软啪啪地靠在椅背上,仍然神情愉悦道:“各位晚上好呀~”   单岫挑眉不语,那神情,却是早就知晓钟未空已经醒来。   而钟碍月,终于真正地笑了起来。   钟未空不知道要怎么区分那明明一样的笑容怎么是真怎么是假,但他就是知道,现在钟碍月的笑容是真的。   和方才的单岫相似的,终于等来了一直等待的某件事一般。   带着些狡意与自信,一瞬流泻光彩的笑容。   “你怎么醒了!!”   一声惊问,是猛地站了起来差点碰翻身前果盆的玉调公主,正看着钟未空,慌张震惊呆愣地问了一句,又说不下去了。   “既然你们演了那么久的戏,我不配合一下总是不好意思。”钟未空轻笑,看向单岫。   ——这人,根本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吧。   单岫不动容地哼笑一声,似看穿钟未空所想,道:“我从来不相信神灵和奇迹,连自己都不相信,何况是敌人?你要玩,我顺便陪你玩玩罢了。我只相信,自己的血汗与拼搏。”   他这样说了一句,便不再理钟未空了,目光径直转向高望山。   已经没有时间。   远方正冲着济方城而去的数千兵马铁蹄声,已然轰隆。   高望山铁青着脸冷道:“即使我们杀了十三皇子,又如何保证日后不会再次出现今日这般,没有任何照会就挥兵攻城的事?到时被围攻的,就是我们了。”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这种可能性,高大人该是早就想过千百遍,结论如何,何必询问他人?”单岫也是冷哼一声,道,“不过现在,高大人,您以为,您还有资格问这个问题么?”   极礼貌的称谓,极谦恭的语调,便是听得高望山一个怒极激颤!   “你别想……”   “够了。”   突然一个清冽甘醇的声音,打断了高望山的怒吼。   只不过是一句很轻很短很平的话,却打断了高望山声震耳鼓怒不可遏的吼声。   所有人都停住了。   什么愤怒悲凉得意奸猾全停了下来。   只等着那个人,再次开口。   是钟碍月。   此时他缓缓笑,眼中精芒,却盖过场中所有人灌注己身的视线,道:“没有意义。”   “太子……”高望山对钟碍月焦急道,语气却已经平和下来。   “你该知道,争不争论的结果都是一样。”   “……是。”高望山吸一口气,又道,“可是要牺牲十三皇子……”   “谁说要牺牲?”钟碍月一个挑眉,笑意更深。   “什么?”三两疑问从各处传出。   连单岫都一个冷然凝神,等待这自从到了他身边便从来不做无谓抵抗,却始终傲骨嶙峋的人,继续说下去。   “你们以为,为什么莫秋阑会这么照顾未空?为什么看似利用未空却一直将他小心保护周全?”钟碍月道。   此语一出,全部人都疑惑地皱起眉来,不解何意。   钟未空和单岫亦是。   一阵沉默,钟碍月微叹一口气,决然道:“你们全被骗了。”   然后他看向钟未空,笔直笔直地看着,直叫钟未空心里发寒,又不敢移开对视的目光。   “这个叫做钟未空的人,才是莫飞盖——一旦身份公开,便是排位在现任莫氏皇帝莫誉津之上,莫氏先皇的长孙,也即是莫氏皇朝的首席继承者,莫飞盖!”   于是那个穿着和杨飞盖同样的衣服易着和杨飞盖同样的容更匪夷所思地是有着和杨飞盖几乎一模一样身形的人轻笑了一声,回过头来。   “哎呀,被发现了。果然瞒不住。”   一个和杨飞盖有些丝微差别,更显柔润的声音。   “他呢?”钟未空沉声问道。   掌中真气已然凝起。   “不用担心,我只是帮他代个班。”与杨飞盖神似的笑容,只是多带一分内敛。   钟未空挑眉:“哦?他倒是厉害,能找到你来作替身。”   本就精于易容的钟未空自然知道,改变身形是比易容脸部容易。就是因为容易,所以更简陋粗糙,更易看出来。   而这个人,并没有改变身形。   也就是说,这个人和杨飞盖本人的身形,本就是及其相似的。   从身高到胖瘦。   其实身形和面容一样,绝难有非常相似者。   这,就叫钟未空很奇了。   “有那两个弟兄在你身边,你怎么也是跑不了的。而若是让别人假扮成你,秋年不说,那两人也会察觉有异,少不得引起秋年注意。”那人道,“那就只好把杨飞盖换下场了。”   钟未空道:“那杨飞盖去了何处?”   “你很快便会再见到他……还有另一个人。”   钟未空眼神一跳:“钟碍月?”   那人轻笑点头。   钟未空的眼中,激芒一闪,。   有些雀跃了。   也便是说,马上,行动就要开始了。   “什么时……”钟未空还没问完,便住了口。   两人一同望向门口。   那原本微不可闻的脚步声逐渐变大,直到进门。   那有些急匆匆微喘着气的人——不就是玉调?   扮作杨飞盖的那人便是无声一笑,转头对钟未空深意轻道:“来了。”   钟未空愕然。   他知道那眼神和那句话的意思。   但是——这么快?马上?   但那人没有等钟未空回答,便施然甩袖,向着玉调微笑一下,走出门去。   “怎么了?”钟未空问玉调。   “克心……克心他说,马上就要动身了……”玉调见“杨飞盖”已离开,有些忐忑地轻道,气息不稳。   果然。   钟未空想着,偷笑一声,故作惊讶:“这么快啊。”   “这么急,不要出了什么意外才好……”语调皱眉道。   闻言,钟未空有些讶然。   那也是他所想的。   ——是深宫常年的尔虞我诈,练就了玉调小小年纪,便这样敏锐的判断?   “不要紧。”钟未空道,“何时走?”   “他要我等消息,就快了。”   “那就坐一会儿吧。”钟未空拉玉调坐下,“既然装作暴病身亡,也不用费心费时间打点行装。”   “嗯,好……”玉调说着,眼神飘忽。   “不用急了,喝水。”钟未空已经摆好茶杯,笑道。   玉调点头,惯例地从袖中拿出一块光泽奇异的小小方巾,在茶壶嘴和茶杯上抹了一遍,查看颜色无异,又倒了一些茶水在托盘上,用方巾抹去。   ——她并不是觉得不干净,而是在试毒。   那方巾是她从南国随身带来的皇族珍藏异物,可比银针更方便更准确地检验毒素。   玉调舒了一口气,收起方巾。   然后从腰间拿出一个锦囊,取出来一小包东西。   “呵,总是这样小心。”钟未空道,接过那小包,“我来吧。”   他掀起壶盖,将小包里的上好花茶料尽数倒了进去。   亦是从南国带来,遇水即化,入口香馨无穷的茶料。   玉调的最爱。   钟未空盖回壶盖时,发出了一声轻微脆响。   他同时不动声色看向玉调。   玉调的脸色,仍是不好看。   似乎,更是焦虑了几分。   带着一些担忧不忍与决然。   “放心吧。官克心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不会轻易放弃。”钟未空劝慰道,已斟了两杯花茶,递了一杯给玉调。   玉调接过来喝着,又看向钟未空。   钟未空便也把剩下的那杯缓缓喝尽,然后带着微微感叹道:“喂,你说,人是不是都不可信?”   闻言一愣,玉调有些惊惶地,竟是没有回话。   “即使想要去相信,努力去相信可能会有转机,可能会成为交心的朋友。到最后,还是被欺骗被背叛……”钟未空的声音渐渐有些迷糊,皱眉,笑得疲惫,“是不是因为太少有朋友,所以一旦那种伤心的事真的发生,便更为低落?玉调,你的率真与聪慧很让我开心……在这里陪着我的这么多天……多谢了……”   然后就没有说话声了。   钟未空缓缓趴在桌上,手中茶杯应声落地。   似乎,睡着了。   “真的,很抱歉。‘花中梦’会让你做个好梦的。”而玉调一直是那冷漠着无奈着悲凉着坚定着的眼神,瞧着那终于不动的身体,轻轻一叹,苦笑,“我已经,不能让哥哥再等了。”   ——————————————不妨月朦胧————————————————   迷迷糊糊进入钟未空眼帘的是衬在无边夜幕中,一个个艳如鬼火的灯笼。   然后他便见着,群魔乱舞。   钟未空无声笑起来。   隔着中间篝火与歌舞,在对面那排座首坐着的,不是单岫是谁。   虽然换了张脸。   除下易容,单岫真正的脸。   清朗瘦削,没有如何出众,却恰是有种夺人的傲然又不张扬的气质,彰显身份。   下一刻,钟未空便明白,这场易容大会,结束了。   他看见了单岫身边的玉调,上了淡妆,微皱着眉头,心不在焉的样子,似仍旅途困倦,又似懊恼着什么,却依旧是那挺腰危坐高贵不可侵犯的样貌。   但这并不是钟未空做出那结论的原因,而是因为他看见了,坐在单岫另一边,亦是还原本来面貌的钟碍月。   还是坐在那张轮椅里,正带着些忧心地看着他钟未空。   钟未空便回个让他放心的笑容。   钟未空知道,自己脸上的易容,也是被除下了。   真正的皮肤呼吸在夜风中,别样的惬意。   叫他惊愕的,是坐在他自己这边的人。   两个人。   竟然是,方留应。   更竟然是,高望山。   兵部高望山高大人。   以铁面无私不涉党派著称的高大人。   在方留应的寿筵上一脸不屑的高大人。   钟未空刚刚开始运作的脑子便恍然明白了。   为什么方留应可以肆意妄为,可以荒废济方城的守备,全然松懈士卒训练——统管所有兵马的兵部最高首领高大人就是他的靠山,他还担心什么?   而高望山为何声名清廉却可以一直手握大权撼动不得,方留应搜刮克扣的那么多钱便是最大后助。   而钟未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被撤职后一直不动声色的方留应和树立了多年威信的高望山,竟然会和单岫勾结在一起。   但是下一刻,钟未空又懵了。   因为他听到一句话。   “既然同是为钟氏复国大业,又何必生此嫌隙?”   是方留应的声音。   “既然如此,接受我的提议不是很好么?”单岫笑道。   表情平和,气势却是决断狠烈不容置疑。   “废长立幼本就不合,何况在现下这个节骨眼上,还如何全力合作!”方留应道,脸色铁青。   “那只要大人们同意我的议案,便不会有任何问题。”单岫平缓道。   “哼!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方留应哼道。   钟未空便笑起来。   废长立幼,合作。   有些明白了。   不禁在心里感叹起来。   原来方留应和高望山都竟然是钟氏遗留忠臣,潜伏多年,一心复国。那么那些鱼肉百姓图谋造反的事,都竟然是为了他钟氏一家?   钟未空顿时有些五味杂陈。   而单岫应是在控制了钟碍月后,便将计就计,拿着协助复国的借口引诱高望山和方留应合作,一同摧毁莫氏江山吧。   条件,想必是事成之后,扶钟氏皇位第一继任者钟碍月为帝。   皇帝……钟未空一个冷哼。   对他来说,什么皇位不皇位全是狗屎。   突地想到什么,钟未空眉心一跳,骤然一阵凉意。   废长立幼,不就是扶自己上位?   如果那样,其他不说,钟碍月怎么办?   而在现下这情况……   钟未空的冷汗渗了一身。   “太子殿下,我们已经没有退路,此时背约,有弊无利。”高望山终于开口,“若拖延时日,让莫秋阑察知我们的行动,前功尽弃。”   语气沉稳,声势如山。   “那便立刻接受拥立钟未空的提案,反正他亦是正统皇位继承者,那不就皆大欢喜,让我们的合作更牢固?这济远城,可是夺京的最佳出发点呢。”松闲靠在椅背上的单岫依旧笑若清风。   坐在钟未空这排的所有人,方留应高望山和其他一干钟未空见过没见过的将领,脸色全黑了。   ——又叫他们怎么不黑了脸色?   钟未空冷笑。   废长立幼本就不合制度,如果他们让步,则意味着承认单岫的领袖身份,之后的行动便会被他牵制大半。而即使复国成功,他钟未空也只是单岫手中的道具,随时听任废立。到时单岫自己坐上皇位,坐拥两个国家,岂不快哉乐哉?   钟碍月虽是十分年轻,但威望即使在莫氏朝廷也已经非常之高,若是废他立弟,便等于是讲钟碍月和一干老臣辛苦多年造就的领导系统从最中心打散,轻松收归单岫统辖。而被拥立的钟未空没有半点根基人脉,控制起来自然方便的多。   想到了这些,钟未空心里的冷意和惧念更深三分。   因为他知道,如果单岫的诡计得逞,则钟碍月,便——极可能会死!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单岫的计划不会节外生枝!   他看向钟碍月。   一直安安静静听着,保持着那个万年不变的温润微笑,好似只是在看着他人的闹剧,全部不关己身的钟碍月。   钟未空终于有些发现了,一件事。   那就是钟碍月的那个笑容,并不是温润的和煦的暖和,而是始终冰冷。   不是刚才冷的现在冷的将要冷的,而是从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冷掉了。   只在某几个很特别的场合,才会真的漾起温度来。   比如,和他钟未空在一起时,和杨飞盖在一起时,和墨珠在一起时。   究竟是,为什么?   然后钟未空的眼神又是一跳。   济远城,在济方城东北百里的济远城……   单岫沉默了好一会儿,却并不像是思考对策,而是像单纯在等。   在等一个会让大局落定的欣喜时间。   那么悠闲得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但原来,他是真的在等!   然后他笑道:“高大人,您以为,这声音是什么?”   所有人一愣。   然后高望山猛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一片!   钟未空的脸,在他之前,已然变色。   高望山身边的一干将领在迷惑一阵后,也纷纷青白起来,相继吸气,悲愤之色交叠。   “姓单的!知道你本就不安好心,但时势紧迫,也便姑且信你一次,你现在直接挥兵攻进济方城,是何打算?!”高望山也控制不住情绪,高声喝质。   还不明白发生什么,正迷惑地东张西望的方留应听到这一句,也瞬时明白,慌张地也站了起来。   城外,兵马嘶嚎。   “哦?我的打算还看不出来?”单岫缓缓坐直身体,缓缓站起来,缓缓吸口气,缓缓抬起头,眼中却骤然暴芒如电,“既然你们定不下来,我就帮你们做决定了。你们也知,莫秋阑已经溜走,不多时日便会挥兵南下,我们没有时间耗费,必须立即起兵。我做个样子攻下济方,以来可以安排济方城的守备,而来可以隐藏你们的力量以便发起突袭,这不是很好么?”   “你!!”高望山气得胡子抖,却又不知该反驳什么,一时色如猪肝。   “不过,如果各位大人们真的不愿意接受我的提案,那我倒是愿意退一步,折中一下。”   “什么?”高望山一愕。   “那就是……”单岫忽然转头,看向一直装作仍然昏睡,只从眯缝的眼帘观察一切的钟未空,笑起来,“钟碍月钟未空,只能留下一个。”   全场猛吸气!   高望山一边,若是不得已,比起钟碍月,牺牲钟未空便是上选,但要自己亲手了结本该全力保护的皇子性命,实在不忍。   而单岫一边,杀掉钟碍月才是对他们来说最有利,突然换作钟未空替死,是何道理?   而钟未空,也笑了起来。   却已全身僵硬——以退为进,单岫要杀的,竟然是他!   终于睡醒一般,钟未空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虽然身体依旧软啪啪地靠在椅背上,仍然神情愉悦道:“各位晚上好呀~”   单岫挑眉不语,那神情,却是早就知晓钟未空已经醒来。   而钟碍月,终于真正地笑了起来。   钟未空不知道要怎么区分那明明一样的笑容怎么是真怎么是假,但他就是知道,现在钟碍月的笑容是真的。   和方才的单岫相似的,终于等来了一直等待的某件事一般。   带着些狡意与自信,一瞬流泻光彩的笑容。   “你怎么醒了!!”   一声惊问,是猛地站了起来差点碰翻身前果盆的玉调公主,正看着钟未空,慌张震惊呆愣地问了一句,又说不下去了。   “既然你们演了那么久的戏,我不配合一下总是不好意思。”钟未空轻笑,看向单岫。   ——这人,根本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吧。   单岫不动容地哼笑一声,似看穿钟未空所想,道:“我从来不相信神灵和奇迹,连自己都不相信,何况是敌人?你要玩,我顺便陪你玩玩罢了。我只相信,自己的血汗与拼搏。”   他这样说了一句,便不再理钟未空了,目光径直转向高望山。   已经没有时间。   远方正冲着济方城而去的数千兵马铁蹄声,已然轰隆。   高望山铁青着脸冷道:“即使我们杀了十三皇子,又如何保证日后不会再次出现今日这般,没有任何照会就挥兵攻城的事?到时被围攻的,就是我们了。”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这种可能性,高大人该是早就想过千百遍,结论如何,何必询问他人?”单岫也是冷哼一声,道,“不过现在,高大人,您以为,您还有资格问这个问题么?”   极礼貌的称谓,极谦恭的语调,便是听得高望山一个怒极激颤!   “你别想……”   “够了。”   突然一个清冽甘醇的声音,打断了高望山的怒吼。   只不过是一句很轻很短很平的话,却打断了高望山声震耳鼓怒不可遏的吼声。   所有人都停住了。   什么愤怒悲凉得意奸猾全停了下来。   只等着那个人,再次开口。   是钟碍月。   此时他缓缓笑,眼中精芒,却盖过场中所有人灌注己身的视线,道:“没有意义。”   “太子……”高望山对钟碍月焦急道,语气却已经平和下来。   “你该知道,争不争论的结果都是一样。”   “……是。”高望山吸一口气,又道,“可是要牺牲十三皇子……”   “谁说要牺牲?”钟碍月一个挑眉,笑意更深。   “什么?”三两疑问从各处传出。   连单岫都一个冷然凝神,等待这自从到了他身边便从来不做无谓抵抗,却始终傲骨嶙峋的人,继续说下去。   “你们以为,为什么莫秋阑会这么照顾未空?为什么看似利用未空却一直将他小心保护周全?”钟碍月道。   此语一出,全部人都疑惑地皱起眉来,不解何意。   钟未空和单岫亦是。   一阵沉默,钟碍月微叹一口气,决然道:“你们全被骗了。”   然后他看向钟未空,笔直笔直地看着,直叫钟未空心里发寒,又不敢移开对视的目光。   “这个叫做钟未空的人,才是莫飞盖——一旦身份公开,便是排位在现任莫氏皇帝莫誉津之上,莫氏先皇的长孙,也即是莫氏皇朝的首席继承者,莫飞盖!” 第二十九章   全场死寂。   惊异得,连吸气都忘记。   钟碍月看向脸色顿变的单岫,继续道:“太子这样聪明的人,自然知道留下这个假冒的钟未空会更有利百倍吧。”   单岫慢慢地冷傲地阴沉地抬起下巴,眼睛眯缝起来,威胁压迫。   而钟碍月一直是那微泛光彩的笑容,毫不动容。   没人动,没人说话,没人记得要做个回应,要做什么回应。   而钟未空,全身僵硬。   竟是如此。   连同从他知道自己叫做钟未空的懵懂之年开始,在血泊与生死间摸爬滚打的所有年月,尽数推翻。   他不自觉地沉沉苦笑了一声。   换名游戏么?   他从来不在意身份,但至少他此刻知道,钟碍月为了保护他,才说出来那些话。   如果他的确是莫飞盖,那么单岫定是不会这样轻易叫他死。   他钟未空的活,至少会是单岫牵制莫秋阑的一大利器。   “还有一件事。”钟碍月昂首扬眉笑了一声,龙章凤姿,道,“而我,也不是钟氏皇朝第一继任者钟碍月,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无名小卒。太子若要以我要挟高大人方大人,怕是要失望了。”   众人心中,便又是一个重击!   最重的一击!!   钟未空一个吸气,已经惊愕得说不出话,心绪猛翻,激流迭起。   钟碍月这是,自寻死路?!   但却也是,将所有筹码都集中在他钟未空身上,保证他的安全!   钟未空咬牙,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你要我们如何相信?”单岫道。   极缓极狠。   不大的音量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那语调与其说是疑问,还不如说是确认。   相处一月多,他时常被钟碍月小小捉弄。但他也更明白,一旦这个钟碍月认真起来,便就是有着这样一种气势,叫无论被戏骗过多少次的人,在疑问之前便已相信大半。   钟未空极力地压制下情绪,终于得以轻舒了口气。   比起莫秋阑的让人想问而不敢问的威势,这样直接叫人信赖而放弃疑问的做法,才是钟碍月会有的。   多么希望,全是谎言。   钟碍月冷哼一声,道:“若有半句不真……”   “……便让那整座山都塌下来吧!”   这句,却是及时找回声音的钟未空说的。   众人便全看向他。   而钟未空言毕,竟是突然挺直坐了起来!   然后他从怀里抽出一支奇怪形状的东西,高高举起,抬手往那尾端一拉!   立时有一道炫得夺目的火焰直冲上天,发出拖得长长的“咻”声,再一个轰隆的爆裂声,竟在半空中炸成一朵美丽的烟花来,停留好一会儿,才开始缓慢消失。   “你想做……”单岫黑着脸怒道,身边是猛吸一口气无法理解为何钟未空何以能够抵抗药性自由活动的玉调。   但单岫没有问下去。   而是和不自觉集体站起的人们一道,惊愕地转头看向另一边。   济方城的方向。   因为就在那烟花炸响的下一刻,地面震动了。   那已然逼近济方城西门的北秦军队,兵荒马乱了。   人吼马嘶间,似乎全埋进了那突起的遮天烟尘中,惊心动魄。   而背景的那整座山便被半掩在那漫成浓雾的尘土里,在剧烈的地震中——真的,要塌下来了?!   ——————————————不妨月朦胧————————————————   大叔坐在最高那棵树的树顶上,双手合十向天道了几遍“阿弥陀佛”,再睁眼看向地面。   一片狼藉。   仍在不断扩大的狼藉。   看到北秦兵马差不多到地方了,便依约点燃那些自己在这不知何时出现的巨大地洞里放置的大量火药。   剧烈的爆炸声后,地洞加深,而本就过薄的地面随即全部塌陷。   地道之上的士卒自然立时掉落深坑,而其后全力冲杀的马队也是收力不及,慌乱着交错跌了进去。   不说那一跌,仅仅是坑里的互压互挤,便足以让里面的人有进无出。   ——倒也不至于全丢了性命罢了。   大叔想着,又合十了一下,转眼看向那烟火升腾的方向,缓缓笑起来:“我积蓄的这些火药也是得来不易,小空空啊,这回,你可是欠大了哟~”   ——————————————不妨月朦胧————————————————   几乎所有人都惊吓得面色苍白,而单岫,脸若冰霜。   他狠狠地回瞪钟未空,目光阴冷得似连番冰刃,暴袭而去。   ——单岫不相信神灵和奇迹,何况在那地震之前,他分明听到了另一阵沉闷却剧烈的爆炸声。   所以他已经猜到了八分发生的事。   但他的眼神一闪,瞬时阴厉更甚,迅速扫向场中。   他,没有看到钟未空!   该是全身酸软的钟未空,竟是从那座位上凭空消失了!   然后,单岫猛转头!   听到了另一阵冲杀声。   极近的冲杀声。   就向着济远城南门直冲而来!   单岫的兵马正忙着在济方城损兵折将,又怎会来济远城?即使突发状况,来此向他报告,也不会是这样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所以他明白了。   他的脸,直接黑了。   他知道了,来的人,会是谁。   “以为我会乖到只身陷阵?也不想想,我在这里,本想做什么。”单岫便很冷很冷很冷很轻很轻很轻地哼道。   这些年头的经历使他深刻明白,内部动乱这种事,越拖到后面危害越大。既然他本就抱着吞并莫氏国土的心,那么那一场动乱,在这最开始的一刻发生并迅速结束便是最好。   ——他本就做好了与高望山短兵相接的准备,又怎会不带兵马来这济远城?   他有足够的自信。   单岫从不断言一件事的成败。但当他这样有自信的时候,从未失手。   “喂,我说,你不会是以为我那烟火,就是为了招来这一场地震?”   钟未空的声音,带着笑意,远远飘了过来。   单岫似乎想也没想看也没看,便却是一股蕴藏已久的雄浑一掌击出,径直向着声音的方向!   一阵剧烈而怪异的轰响便自那掌劲落地处清晰传来,尘土飞扬垄盖。   ——为何说那轰响奇怪?   通常的掌劲,无论是热是寒,总是直轰入地面,炸翻开来。而这一道声音听来,却是螺旋着拧入地面,再从内部瞬间爆裂!   而与那轰响同时,单岫的身影,已然出现在那一片尘土里。   在他落定之前,另一道快如光疾胜电的身影,从那烟尘里幻化出一般,出现在他身后。   是,钟未空!   他的右手,围绕着一团似光似水缠绕流动的气。   云开月出,薄薄一片,盈柔罩在他明明笑得眼神晶亮的脸上,映出无限扩张又随即内收全不外露的杀意。   恶魔一般。   而单岫,也笑了。   他用一种快得晃眼的速度回身出手!   掌风快于掌劲,快于手掌,快于身影,钟未空却在更快的一个旋身中,轻松避开。   而单岫也在同时,躲开了钟未空不比他慢丝毫发出的另一掌。   两人便换了个位置。   只是各自避开了对方试探性的一击。   便不动了。   因为就在那互相一掌后,他们就听到了一把焦躁急切的吼声冲了过来:“你们在哪?!”   随着那疾奔而至的黑马冲过来的声音。   那双狭长飞扬的眼睛,鬼斧雕琢的轮廓,长而略尖的下巴——不是杨飞盖是谁?   然后钟未空笑起来,眼中满是星光耀眼:“也不说话直接开打,你的脾气比我还差些。”   单岫青着脸:“你从何处招兵买马潜伏在济远城,随时招至?”   “耶噫果然厉害。”钟未空拍手称赞道,“立时便想到有另一波人阻拦了你的护卫军,才让杨飞盖得以长驱直入。”   单岫的冷意更甚,抬起下巴。   “我说不就好了,何必这么恐怖地盯着我?”钟未空故作害怕,又笑道,“我只是告诉多日来被我用酒肉歌舞收买个七七八八的济方城守军,若我有一晚突然失踪,便叫他们分人马秘密潜至济方城周围两百里内各城,与各城守军交代好,一看到我放的烟火,便联合守军开战。”   “哼,光凭几个士兵的口信,怎能说服守军上阵对敌?”   “咦咦,我有说是杀敌么?”钟未空调皮地眨眨眼精,“小小实战演习一番,不就很好?何况你的护卫军突然进驻城里,即使秘密进行,总会有些风声传出。再加上现在杨飞盖直接率军而来,他们不论如何,都得拿起武器了。”   “好,好,很好!”单岫杀意暴起,恨声道,“所以不论我选择在何处起事,都会被阻碍。我的确是应该先杀你,钟未空!!”   “耶噫,别这么眷恋地呼唤我,我会怕羞……”钟未空挑眉笑。   而单岫已然看向另一边:“还有你!”   “哎呀哈,别这么深情地凝视我,我会害臊。”   杨飞盖笑着落定。   杨飞盖的笑容却凝了一凝。   单岫也转头,随着杨飞盖看向钟未空,再随着钟未空的震惊眼色看向席位。   是,钟碍月。   站了起来的钟碍月。   或者该说是,惨白着脸色,挣扎着站起来的钟碍月。   三个人的脸色,也随即惨白。   ——钟碍月,究竟怎么了?   钟碍月站起来的身体,呈着一个颇为奇怪的姿势。   就好像是被束缚着全身的力量拉扯着,站也站不直,肌肉僵硬,动作迟缓,却仍是用了全身力气,拼命挣脱开那力量。   “你想死吗!那丝线让你无法运功,光凭肉身是挣脱不开的!!”   单岫一声吼,而钟未空和杨飞盖惊惧地盯着钟碍月,两人的脸色瞬间铁青。   他们看到了,也知道了,那是什么。   丝线——那从钟碍月身后的椅子上牵引而出的无数条丝线,穿过钟碍月全身数百大***道,一旦身体脱离椅背丝毫,便会是锥心刺骨的疼痛,将人拉回椅子里。   只能正襟危坐,微微一动,都是剧痛。   所以钟碍月自坐上那张椅子开始,便极少讲话,不再动作。   而他方才,分明说了许多话。   他究竟,忍受着多少痛苦?为何还可以一直,云淡风情笑容依旧?   钟未空与杨飞盖同时想到了这些,也同时想起了那丝线的名字——“锁心”。   一个优美缠绵的名字。   而从钟碍月的身体里流出的血液,染红了每一条“锁心”,触目惊心。   “锁心”由特殊材质制成,本是肉眼难见,在那血液中被触目惊心地缓缓染红触目惊心地渐渐现形,叫那两人,各自心中阵阵寒颤一片。   能得心应手操作“锁心”的,这世上也没有几个。   而单岫身边,恰好就有其中之一的吴十四。   两人心里的愤恨,极度暴涨!   而此时,钟碍月抬起头来,看着他们。   钟未空赫然发现,钟碍月,是在真的笑。   那样光辉耀眼,似乎是看到了他生命的意义。   而那么多双眼睛几乎都灌注在了钟碍月身上。   已经满身血流如注的钟碍月身上。   钟碍月的眼神扫过众人,扫过钟未空,笑了一下。再扫到杨飞盖,便停在了那里。   钟碍月低头,再笑了一笑。   夜色里火光里刀光剑影里那一低头的优美与惆怅,宁宁静静,宣泄光华。   叫所有人,都移不开眼睛。   而钟碍月的身体痉挛了一般微微颤抖着,就在那目光注视里,将“锁心”,硬生生地扯开!!   一条接着一条,硬生生地扯开!   每扯开一条,便又是一道细小的血泉,喷将出来!   这是一个,无声的过程。   虽然周遭便是嘈杂纷乱危机四伏的战场,这过程却似是按下了一个无声的开关,叫所有人的脑袋里都静谧得微微发颤。   只有那微不可闻的丝线断裂声,生生夺人呼吸。   只能一个个呆呆地看着看着看着。   直到视线中心的钟碍月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舒口气地闭上眼睛,随着最后一条丝线的断裂,突然反冲着,重重倒了下来。   落在另一个瘦削相似的胸膛里。   全力赶了过去的钟未空一把抱住了钟碍月失去意识朝前跌下的身体,眼中已然模糊,大吼:“别死别死别死!!!”   不过只是刚抱住,钟未空的衣衫和手上,便沾满了钟碍月的血,看得他颤抖得又开始嘴巴开合说不出话来,大力晃着钟碍月的肩膀。   钟未空看见了,钟碍月身上的汗。   已经不能说是身上的汗,而是和那么多血混在一处,濡湿了整件水色长衫。   钟未空想起了莫秋阑说的话。   他现在果然是看到了,钟碍月所受的痛苦。   但真实的痛楚,又比钟碍月脸上浮现的那些要深重多少倍?   他感觉到心底那无处宣泄的无力愤怒和恐惧,狠狠抱紧钟碍月,竟是自持不能。   却骤地停了下来。   钟碍月的手,抓住了钟未空有些抖着的手臂。   “说你好骗,你还不相信……”钟碍月说着,抬起已有些茫然而更显柔和的双眼,笑,“我没死……别哭……”   “谁说我哭了!!”钟未空终于吼了出来,声音却是颤着,“敢再耍我,你就死定了!”   口出恶言,钟未空脸上的惊惧惶恐却是散了一半,笑了起来。   语未毕,已经抱着钟碍月飞身而起。   他没有看见,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一个人一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紫色衣衫,外罩宽大雪纱,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微笑的人。   他也没有听见,钟碍月在站起之前,其实是说了一句话的。   似笑似叹的一句话。   但这个罩着雪纱的人听见了。   ——朱雨君。   他从头到尾地看着钟碍月。   看着钟碍月见到杨飞盖出现时那一瞬点亮的眼神,看见杨飞盖对自己笑了笑便急急寻找钟未空时黯然微伤的笑容,看清杨飞盖甩开他人独自疾冲而来时,无奈宠腻地一个摇头后,说了一句话。   “怎么,这么疯。”   那时,朱雨君便笑了。   自言自语般,他也呢喃道:“原来,有人比我还要疯呢。”   眼中看着的,却是已经站起的钟碍月。   现在,朱雨君看着钟未空急飞而去的背影,又看向另一边。   在钟未空冲上去接住钟碍月的一刻,杨飞盖便也飞身上去。   却是半路停了下来,转身截住同时冲上的,近乎疯狂的单岫。   单岫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再追上去。   他腰间的剑芒已然一闪,狠绝的目光爆闪。   与杨飞盖,战在一处!!   ——————————————不妨月朦胧————————————————   “我先走。”   淡淡的声音从钟未空怀里传上来。   不容拒绝。   钟未空飞驰的脚步便停了下来。   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钟碍月看着钟未空,微笑。   钟未空叹,将他放下来。   “很好。学会了不废话。”钟碍月道,站定。   “东边三里的‘生死门’,你该知道在哪里。”钟未空道。   钟碍月点头:“虽然一早被卖作人质,长灵教里所有该知道的,我早记在脑子里,不用担心。”   “谁会担心你。”钟未空收拾心神,威胁地瞪过去:“要是你死了,就等着我鞭尸五千大卸十八块!”   “好。”钟碍月笑,“小心。”   “你也是。”钟未空深深看了钟碍月一眼,随意地回了句,转过身去。   掩住眸底深沉的不舍,他吸了一口气。   身后钟碍月的脚步声,急速远去。   三道脚步声,便自钟未空身侧树后,轻盈而来。   “你是这样一个有趣的人。”秋年仍是好看地笑道,手中剑向侧前一指,“而且很大胆。”   “只是可惜了。”西锁凌负箫摆弄着手中长箫叹道。   而南锁魁南行已经将那怪异的锣状兵器卸开,两手分持,冷笑道:“老子等很久了——反正你不会乖乖跟我们回去见王爷。”   钟未空冷哼一声,终于转过身去,绽开一个灿烂肆意的笑容:“请抓紧,我赶时间。”   魁南行暴喝一声!   钟未空眼神一寒,便要迎上去。   然后,魁南行和钟未空都怔住了。   双双不可思议地看向声音传来的那一边。   他们相隔尚远,为何会有那种**割裂声发出?   魁南行的眼珠,瞪得快要掉出来。   秋年笑着。似乎一直是笑着。   他的脚步没有动过。   他只是动了动手。   而凌负箫的脚步也没有动过。   他来不及动。   他正低着的眼睛,震惊仓惶地看向自己的胸口。   被秋年的剑贯穿的胸口!!   狂怒的风嘶吼起来,遮了月色,盖了星光。   扬起暗林另一头,那水色的袖。   “三方会战么。”钟碍月讥讽一笑,却是忍不住咳了一口血,看向眼前不远处。   那里,站着两个人。   熟悉的人。   中锁慕老大和东锁郑绿腰。   “恭候多时。”慕老大摸了摸白胡子。   而郑绿腰掩唇而笑,玎玲一声。   一对由白丝系着的铃铛,便自她的手中,闪亮灵巧地垂在了地上。   全场死寂。   惊异得,连吸气都忘记。   钟碍月看向脸色顿变的单岫,继续道:“太子这样聪明的人,自然知道留下这个假冒的钟未空会更有利百倍吧。”   单岫慢慢地冷傲地阴沉地抬起下巴,眼睛眯缝起来,威胁压迫。   而钟碍月一直是那微泛光彩的笑容,毫不动容。   没人动,没人说话,没人记得要做个回应,要做什么回应。   而钟未空,全身僵硬。   竟是如此。   连同从他知道自己叫做钟未空的懵懂之年开始,在血泊与生死间摸爬滚打的所有年月,尽数推翻。   他不自觉地沉沉苦笑了一声。   换名游戏么?   他从来不在意身份,但至少他此刻知道,钟碍月为了保护他,才说出来那些话。   如果他的确是莫飞盖,那么单岫定是不会这样轻易叫他死。   他钟未空的活,至少会是单岫牵制莫秋阑的一大利器。   “还有一件事。”钟碍月昂首扬眉笑了一声,龙章凤姿,道,“而我,也不是钟氏皇朝第一继任者钟碍月,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无名小卒。太子若要以我要挟高大人方大人,怕是要失望了。”   众人心中,便又是一个重击!   最重的一击!!   钟未空一个吸气,已经惊愕得说不出话,心绪猛翻,激流迭起。   钟碍月这是,自寻死路?!   但却也是,将所有筹码都集中在他钟未空身上,保证他的安全!   钟未空咬牙,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你要我们如何相信?”单岫道。   极缓极狠。   不大的音量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那语调与其说是疑问,还不如说是确认。   相处一月多,他时常被钟碍月小小捉弄。但他也更明白,一旦这个钟碍月认真起来,便就是有着这样一种气势,叫无论被戏骗过多少次的人,在疑问之前便已相信大半。   钟未空极力地压制下情绪,终于得以轻舒了口气。   比起莫秋阑的让人想问而不敢问的威势,这样直接叫人信赖而放弃疑问的做法,才是钟碍月会有的。   多么希望,全是谎言。   钟碍月冷哼一声,道:“若有半句不真……”   “……便让那整座山都塌下来吧!”   这句,却是及时找回声音的钟未空说的。   众人便全看向他。   而钟未空言毕,竟是突然挺直坐了起来!   然后他从怀里抽出一支奇怪形状的东西,高高举起,抬手往那尾端一拉!   立时有一道炫得夺目的火焰直冲上天,发出拖得长长的“咻”声,再一个轰隆的爆裂声,竟在半空中炸成一朵美丽的烟花来,停留好一会儿,才开始缓慢消失。   “你想做……”单岫黑着脸怒道,身边是猛吸一口气无法理解为何钟未空何以能够抵抗药性自由活动的玉调。   但单岫没有问下去。   而是和不自觉集体站起的人们一道,惊愕地转头看向另一边。   济方城的方向。   因为就在那烟花炸响的下一刻,地面震动了。   那已然逼近济方城西门的北秦军队,兵荒马乱了。   人吼马嘶间,似乎全埋进了那突起的遮天烟尘中,惊心动魄。   而背景的那整座山便被半掩在那漫成浓雾的尘土里,在剧烈的地震中——真的,要塌下来了?!   ——————————————不妨月朦胧————————————————   大叔坐在最高那棵树的树顶上,双手合十向天道了几遍“阿弥陀佛”,再睁眼看向地面。   一片狼藉。   仍在不断扩大的狼藉。   看到北秦兵马差不多到地方了,便依约点燃那些自己在这不知何时出现的巨大地洞里放置的大量火药。   剧烈的爆炸声后,地洞加深,而本就过薄的地面随即全部塌陷。   地道之上的士卒自然立时掉落深坑,而其后全力冲杀的马队也是收力不及,慌乱着交错跌了进去。   不说那一跌,仅仅是坑里的互压互挤,便足以让里面的人有进无出。   ——倒也不至于全丢了性命罢了。   大叔想着,又合十了一下,转眼看向那烟火升腾的方向,缓缓笑起来:“我积蓄的这些火药也是得来不易,小空空啊,这回,你可是欠大了哟~”   ——————————————不妨月朦胧————————————————   几乎所有人都惊吓得面色苍白,而单岫,脸若冰霜。   他狠狠地回瞪钟未空,目光阴冷得似连番冰刃,暴袭而去。   ——单岫不相信神灵和奇迹,何况在那地震之前,他分明听到了另一阵沉闷却剧烈的爆炸声。   所以他已经猜到了八分发生的事。   但他的眼神一闪,瞬时阴厉更甚,迅速扫向场中。   他,没有看到钟未空!   该是全身酸软的钟未空,竟是从那座位上凭空消失了!   然后,单岫猛转头!   听到了另一阵冲杀声。   极近的冲杀声。   就向着济远城南门直冲而来!   单岫的兵马正忙着在济方城损兵折将,又怎会来济远城?即使突发状况,来此向他报告,也不会是这样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所以他明白了。   他的脸,直接黑了。   他知道了,来的人,会是谁。   “以为我会乖到只身陷阵?也不想想,我在这里,本想做什么。”单岫便很冷很冷很冷很轻很轻很轻地哼道。   这些年头的经历使他深刻明白,内部动乱这种事,越拖到后面危害越大。既然他本就抱着吞并莫氏国土的心,那么那一场动乱,在这最开始的一刻发生并迅速结束便是最好。   ——他本就做好了与高望山短兵相接的准备,又怎会不带兵马来这济远城?   他有足够的自信。   单岫从不断言一件事的成败。但当他这样有自信的时候,从未失手。   “喂,我说,你不会是以为我那烟火,就是为了招来这一场地震?”   钟未空的声音,带着笑意,远远飘了过来。   单岫似乎想也没想看也没看,便却是一股蕴藏已久的雄浑一掌击出,径直向着声音的方向!   一阵剧烈而怪异的轰响便自那掌劲落地处清晰传来,尘土飞扬垄盖。   ——为何说那轰响奇怪?   通常的掌劲,无论是热是寒,总是直轰入地面,炸翻开来。而这一道声音听来,却是螺旋着拧入地面,再从内部瞬间爆裂!   而与那轰响同时,单岫的身影,已然出现在那一片尘土里。   在他落定之前,另一道快如光疾胜电的身影,从那烟尘里幻化出一般,出现在他身后。   是,钟未空!   他的右手,围绕着一团似光似水缠绕流动的气。   云开月出,薄薄一片,盈柔罩在他明明笑得眼神晶亮的脸上,映出无限扩张又随即内收全不外露的杀意。   恶魔一般。   而单岫,也笑了。   他用一种快得晃眼的速度回身出手!   掌风快于掌劲,快于手掌,快于身影,钟未空却在更快的一个旋身中,轻松避开。   而单岫也在同时,躲开了钟未空不比他慢丝毫发出的另一掌。   两人便换了个位置。   只是各自避开了对方试探性的一击。   便不动了。   因为就在那互相一掌后,他们就听到了一把焦躁急切的吼声冲了过来:“你们在哪?!”   随着那疾奔而至的黑马冲过来的声音。   那双狭长飞扬的眼睛,鬼斧雕琢的轮廓,长而略尖的下巴——不是杨飞盖是谁?   然后钟未空笑起来,眼中满是星光耀眼:“也不说话直接开打,你的脾气比我还差些。”   单岫青着脸:“你从何处招兵买马潜伏在济远城,随时招至?”   “耶噫果然厉害。”钟未空拍手称赞道,“立时便想到有另一波人阻拦了你的护卫军,才让杨飞盖得以长驱直入。”   单岫的冷意更甚,抬起下巴。   “我说不就好了,何必这么恐怖地盯着我?”钟未空故作害怕,又笑道,“我只是告诉多日来被我用酒肉歌舞收买个七七八八的济方城守军,若我有一晚突然失踪,便叫他们分人马秘密潜至济方城周围两百里内各城,与各城守军交代好,一看到我放的烟火,便联合守军开战。”   “哼,光凭几个士兵的口信,怎能说服守军上阵对敌?”   “咦咦,我有说是杀敌么?”钟未空调皮地眨眨眼精,“小小实战演习一番,不就很好?何况你的护卫军突然进驻城里,即使秘密进行,总会有些风声传出。再加上现在杨飞盖直接率军而来,他们不论如何,都得拿起武器了。”   “好,好,很好!”单岫杀意暴起,恨声道,“所以不论我选择在何处起事,都会被阻碍。我的确是应该先杀你,钟未空!!”   “耶噫,别这么眷恋地呼唤我,我会怕羞……”钟未空挑眉笑。   而单岫已然看向另一边:“还有你!”   “哎呀哈,别这么深情地凝视我,我会害臊。”   杨飞盖笑着落定。   杨飞盖的笑容却凝了一凝。   单岫也转头,随着杨飞盖看向钟未空,再随着钟未空的震惊眼色看向席位。   是,钟碍月。   站了起来的钟碍月。   或者该说是,惨白着脸色,挣扎着站起来的钟碍月。   三个人的脸色,也随即惨白。   ——钟碍月,究竟怎么了?   钟碍月站起来的身体,呈着一个颇为奇怪的姿势。   就好像是被束缚着全身的力量拉扯着,站也站不直,肌肉僵硬,动作迟缓,却仍是用了全身力气,拼命挣脱开那力量。   “你想死吗!那丝线让你无法运功,光凭肉身是挣脱不开的!!”   单岫一声吼,而钟未空和杨飞盖惊惧地盯着钟碍月,两人的脸色瞬间铁青。   他们看到了,也知道了,那是什么。   丝线——那从钟碍月身后的椅子上牵引而出的无数条丝线,穿过钟碍月全身数百大***道,一旦身体脱离椅背丝毫,便会是锥心刺骨的疼痛,将人拉回椅子里。   只能正襟危坐,微微一动,都是剧痛。   所以钟碍月自坐上那张椅子开始,便极少讲话,不再动作。   而他方才,分明说了许多话。   他究竟,忍受着多少痛苦?为何还可以一直,云淡风情笑容依旧?   钟未空与杨飞盖同时想到了这些,也同时想起了那丝线的名字——“锁心”。   一个优美缠绵的名字。   而从钟碍月的身体里流出的血液,染红了每一条“锁心”,触目惊心。   “锁心”由特殊材质制成,本是肉眼难见,在那血液中被触目惊心地缓缓染红触目惊心地渐渐现形,叫那两人,各自心中阵阵寒颤一片。   能得心应手操作“锁心”的,这世上也没有几个。   而单岫身边,恰好就有其中之一的吴十四。   两人心里的愤恨,极度暴涨!   而此时,钟碍月抬起头来,看着他们。   钟未空赫然发现,钟碍月,是在真的笑。   那样光辉耀眼,似乎是看到了他生命的意义。   而那么多双眼睛几乎都灌注在了钟碍月身上。   已经满身血流如注的钟碍月身上。   钟碍月的眼神扫过众人,扫过钟未空,笑了一下。再扫到杨飞盖,便停在了那里。   钟碍月低头,再笑了一笑。   夜色里火光里刀光剑影里那一低头的优美与惆怅,宁宁静静,宣泄光华。   叫所有人,都移不开眼睛。   而钟碍月的身体痉挛了一般微微颤抖着,就在那目光注视里,将“锁心”,硬生生地扯开!!   一条接着一条,硬生生地扯开!   每扯开一条,便又是一道细小的血泉,喷将出来!   这是一个,无声的过程。   虽然周遭便是嘈杂纷乱危机四伏的战场,这过程却似是按下了一个无声的开关,叫所有人的脑袋里都静谧得微微发颤。   只有那微不可闻的丝线断裂声,生生夺人呼吸。   只能一个个呆呆地看着看着看着。   直到视线中心的钟碍月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舒口气地闭上眼睛,随着最后一条丝线的断裂,突然反冲着,重重倒了下来。   落在另一个瘦削相似的胸膛里。   全力赶了过去的钟未空一把抱住了钟碍月失去意识朝前跌下的身体,眼中已然模糊,大吼:“别死别死别死!!!”   不过只是刚抱住,钟未空的衣衫和手上,便沾满了钟碍月的血,看得他颤抖得又开始嘴巴开合说不出话来,大力晃着钟碍月的肩膀。   钟未空看见了,钟碍月身上的汗。   已经不能说是身上的汗,而是和那么多血混在一处,濡湿了整件水色长衫。   钟未空想起了莫秋阑说的话。   他现在果然是看到了,钟碍月所受的痛苦。   但真实的痛楚,又比钟碍月脸上浮现的那些要深重多少倍?   他感觉到心底那无处宣泄的无力愤怒和恐惧,狠狠抱紧钟碍月,竟是自持不能。   却骤地停了下来。   钟碍月的手,抓住了钟未空有些抖着的手臂。   “说你好骗,你还不相信……”钟碍月说着,抬起已有些茫然而更显柔和的双眼,笑,“我没死……别哭……”   “谁说我哭了!!”钟未空终于吼了出来,声音却是颤着,“敢再耍我,你就死定了!”   口出恶言,钟未空脸上的惊惧惶恐却是散了一半,笑了起来。   语未毕,已经抱着钟碍月飞身而起。   他没有看见,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一个人一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紫色衣衫,外罩宽大雪纱,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微笑的人。   他也没有听见,钟碍月在站起之前,其实是说了一句话的。   似笑似叹的一句话。   但这个罩着雪纱的人听见了。   ——朱雨君。   他从头到尾地看着钟碍月。   看着钟碍月见到杨飞盖出现时那一瞬点亮的眼神,看见杨飞盖对自己笑了笑便急急寻找钟未空时黯然微伤的笑容,看清杨飞盖甩开他人独自疾冲而来时,无奈宠腻地一个摇头后,说了一句话。   “怎么,这么疯。”   那时,朱雨君便笑了。   自言自语般,他也呢喃道:“原来,有人比我还要疯呢。”   眼中看着的,却是已经站起的钟碍月。   现在,朱雨君看着钟未空急飞而去的背影,又看向另一边。   在钟未空冲上去接住钟碍月的一刻,杨飞盖便也飞身上去。   却是半路停了下来,转身截住同时冲上的,近乎疯狂的单岫。   单岫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再追上去。   他腰间的剑芒已然一闪,狠绝的目光爆闪。   与杨飞盖,战在一处!!   ——————————————不妨月朦胧————————————————   “我先走。”   淡淡的声音从钟未空怀里传上来。   不容拒绝。   钟未空飞驰的脚步便停了下来。   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钟碍月看着钟未空,微笑。   钟未空叹,将他放下来。   “很好。学会了不废话。”钟碍月道,站定。   “东边三里的‘生死门’,你该知道在哪里。”钟未空道。   钟碍月点头:“虽然一早被卖作人质,长灵教里所有该知道的,我早记在脑子里,不用担心。”   “谁会担心你。”钟未空收拾心神,威胁地瞪过去:“要是你死了,就等着我鞭尸五千大卸十八块!”   “好。”钟碍月笑,“小心。”   “你也是。”钟未空深深看了钟碍月一眼,随意地回了句,转过身去。   掩住眸底深沉的不舍,他吸了一口气。   身后钟碍月的脚步声,急速远去。   三道脚步声,便自钟未空身侧树后,轻盈而来。   “你是这样一个有趣的人。”秋年仍是好看地笑道,手中剑向侧前一指,“而且很大胆。”   “只是可惜了。”西锁凌负箫摆弄着手中长箫叹道。   而南锁魁南行已经将那怪异的锣状兵器卸开,两手分持,冷笑道:“老子等很久了——反正你不会乖乖跟我们回去见王爷。”   钟未空冷哼一声,终于转过身去,绽开一个灿烂肆意的笑容:“请抓紧,我赶时间。”   魁南行暴喝一声!   钟未空眼神一寒,便要迎上去。   然后,魁南行和钟未空都怔住了。   双双不可思议地看向声音传来的那一边。   他们相隔尚远,为何会有那种**割裂声发出?   魁南行的眼珠,瞪得快要掉出来。   秋年笑着。似乎一直是笑着。   他的脚步没有动过。   他只是动了动手。   而凌负箫的脚步也没有动过。   他来不及动。   他正低着的眼睛,震惊仓惶地看向自己的胸口。   被秋年的剑贯穿的胸口!!   狂怒的风嘶吼起来,遮了月色,盖了星光。   扬起暗林另一头,那水色的袖。   “三方会战么。”钟碍月讥讽一笑,却是忍不住咳了一口血,看向眼前不远处。   那里,站着两个人。   熟悉的人。   中锁慕老大和东锁郑绿腰。   “恭候多时。”慕老大摸了摸白胡子。   而郑绿腰掩唇而笑,玎玲一声。   一对由白丝系着的铃铛,便自她的手中,闪亮灵巧地垂在了地上。   全场死寂。   惊异得,连吸气都忘记。   钟碍月看向脸色顿变的单岫,继续道:“太子这样聪明的人,自然知道留下这个假冒的钟未空会更有利百倍吧。”   单岫慢慢地冷傲地阴沉地抬起下巴,眼睛眯缝起来,威胁压迫。   而钟碍月一直是那微泛光彩的笑容,毫不动容。   没人动,没人说话,没人记得要做个回应,要做什么回应。   而钟未空,全身僵硬。   竟是如此。   连同从他知道自己叫做钟未空的懵懂之年开始,在血泊与生死间摸爬滚打的所有年月,尽数推翻。   他不自觉地沉沉苦笑了一声。   换名游戏么?   他从来不在意身份,但至少他此刻知道,钟碍月为了保护他,才说出来那些话。   如果他的确是莫飞盖,那么单岫定是不会这样轻易叫他死。   他钟未空的活,至少会是单岫牵制莫秋阑的一大利器。   “还有一件事。”钟碍月昂首扬眉笑了一声,龙章凤姿,道,“而我,也不是钟氏皇朝第一继任者钟碍月,不过是个冒名顶替的无名小卒。太子若要以我要挟高大人方大人,怕是要失望了。”   众人心中,便又是一个重击!   最重的一击!!   钟未空一个吸气,已经惊愕得说不出话,心绪猛翻,激流迭起。   钟碍月这是,自寻死路?!   但却也是,将所有筹码都集中在他钟未空身上,保证他的安全!   钟未空咬牙,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你要我们如何相信?”单岫道。   极缓极狠。   不大的音量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那语调与其说是疑问,还不如说是确认。   相处一月多,他时常被钟碍月小小捉弄。但他也更明白,一旦这个钟碍月认真起来,便就是有着这样一种气势,叫无论被戏骗过多少次的人,在疑问之前便已相信大半。   钟未空极力地压制下情绪,终于得以轻舒了口气。   比起莫秋阑的让人想问而不敢问的威势,这样直接叫人信赖而放弃疑问的做法,才是钟碍月会有的。   多么希望,全是谎言。   钟碍月冷哼一声,道:“若有半句不真……”   “……便让那整座山都塌下来吧!”   这句,却是及时找回声音的钟未空说的。   众人便全看向他。   而钟未空言毕,竟是突然挺直坐了起来!   然后他从怀里抽出一支奇怪形状的东西,高高举起,抬手往那尾端一拉!   立时有一道炫得夺目的火焰直冲上天,发出拖得长长的“咻”声,再一个轰隆的爆裂声,竟在半空中炸成一朵美丽的烟花来,停留好一会儿,才开始缓慢消失。   “你想做……”单岫黑着脸怒道,身边是猛吸一口气无法理解为何钟未空何以能够抵抗药性自由活动的玉调。   但单岫没有问下去。   而是和不自觉集体站起的人们一道,惊愕地转头看向另一边。   济方城的方向。   因为就在那烟花炸响的下一刻,地面震动了。   那已然逼近济方城西门的北秦军队,兵荒马乱了。   人吼马嘶间,似乎全埋进了那突起的遮天烟尘中,惊心动魄。   而背景的那整座山便被半掩在那漫成浓雾的尘土里,在剧烈的地震中——真的,要塌下来了?!   ——————————————不妨月朦胧————————————————   大叔坐在最高那棵树的树顶上,双手合十向天道了几遍“阿弥陀佛”,再睁眼看向地面。   一片狼藉。   仍在不断扩大的狼藉。   看到北秦兵马差不多到地方了,便依约点燃那些自己在这不知何时出现的巨大地洞里放置的大量火药。   剧烈的爆炸声后,地洞加深,而本就过薄的地面随即全部塌陷。   地道之上的士卒自然立时掉落深坑,而其后全力冲杀的马队也是收力不及,慌乱着交错跌了进去。   不说那一跌,仅仅是坑里的互压互挤,便足以让里面的人有进无出。   ——倒也不至于全丢了性命罢了。   大叔想着,又合十了一下,转眼看向那烟火升腾的方向,缓缓笑起来:“我积蓄的这些火药也是得来不易,小空空啊,这回,你可是欠大了哟~”   ——————————————不妨月朦胧————————————————   几乎所有人都惊吓得面色苍白,而单岫,脸若冰霜。   他狠狠地回瞪钟未空,目光阴冷得似连番冰刃,暴袭而去。   ——单岫不相信神灵和奇迹,何况在那地震之前,他分明听到了另一阵沉闷却剧烈的爆炸声。   所以他已经猜到了八分发生的事。   但他的眼神一闪,瞬时阴厉更甚,迅速扫向场中。   他,没有看到钟未空!   该是全身酸软的钟未空,竟是从那座位上凭空消失了!   然后,单岫猛转头!   听到了另一阵冲杀声。   极近的冲杀声。   就向着济远城南门直冲而来!   单岫的兵马正忙着在济方城损兵折将,又怎会来济远城?即使突发状况,来此向他报告,也不会是这样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所以他明白了。   他的脸,直接黑了。   他知道了,来的人,会是谁。   “以为我会乖到只身陷阵?也不想想,我在这里,本想做什么。”单岫便很冷很冷很冷很轻很轻很轻地哼道。   这些年头的经历使他深刻明白,内部动乱这种事,越拖到后面危害越大。既然他本就抱着吞并莫氏国土的心,那么那一场动乱,在这最开始的一刻发生并迅速结束便是最好。   ——他本就做好了与高望山短兵相接的准备,又怎会不带兵马来这济远城?   他有足够的自信。   单岫从不断言一件事的成败。但当他这样有自信的时候,从未失手。   “喂,我说,你不会是以为我那烟火,就是为了招来这一场地震?”   钟未空的声音,带着笑意,远远飘了过来。   单岫似乎想也没想看也没看,便却是一股蕴藏已久的雄浑一掌击出,径直向着声音的方向!   一阵剧烈而怪异的轰响便自那掌劲落地处清晰传来,尘土飞扬垄盖。   ——为何说那轰响奇怪?   通常的掌劲,无论是热是寒,总是直轰入地面,炸翻开来。而这一道声音听来,却是螺旋着拧入地面,再从内部瞬间爆裂!   而与那轰响同时,单岫的身影,已然出现在那一片尘土里。   在他落定之前,另一道快如光疾胜电的身影,从那烟尘里幻化出一般,出现在他身后。   是,钟未空!   他的右手,围绕着一团似光似水缠绕流动的气。   云开月出,薄薄一片,盈柔罩在他明明笑得眼神晶亮的脸上,映出无限扩张又随即内收全不外露的杀意。   恶魔一般。   而单岫,也笑了。   他用一种快得晃眼的速度回身出手!   掌风快于掌劲,快于手掌,快于身影,钟未空却在更快的一个旋身中,轻松避开。   而单岫也在同时,躲开了钟未空不比他慢丝毫发出的另一掌。   两人便换了个位置。   只是各自避开了对方试探性的一击。   便不动了。   因为就在那互相一掌后,他们就听到了一把焦躁急切的吼声冲了过来:“你们在哪?!”   随着那疾奔而至的黑马冲过来的声音。   那双狭长飞扬的眼睛,鬼斧雕琢的轮廓,长而略尖的下巴——不是杨飞盖是谁?   然后钟未空笑起来,眼中满是星光耀眼:“也不说话直接开打,你的脾气比我还差些。”   单岫青着脸:“你从何处招兵买马潜伏在济远城,随时招至?”   “耶噫果然厉害。”钟未空拍手称赞道,“立时便想到有另一波人阻拦了你的护卫军,才让杨飞盖得以长驱直入。”   单岫的冷意更甚,抬起下巴。   “我说不就好了,何必这么恐怖地盯着我?”钟未空故作害怕,又笑道,“我只是告诉多日来被我用酒肉歌舞收买个七七八八的济方城守军,若我有一晚突然失踪,便叫他们分人马秘密潜至济方城周围两百里内各城,与各城守军交代好,一看到我放的烟火,便联合守军开战。”   “哼,光凭几个士兵的口信,怎能说服守军上阵对敌?”   “咦咦,我有说是杀敌么?”钟未空调皮地眨眨眼精,“小小实战演习一番,不就很好?何况你的护卫军突然进驻城里,即使秘密进行,总会有些风声传出。再加上现在杨飞盖直接率军而来,他们不论如何,都得拿起武器了。”   “好,好,很好!”单岫杀意暴起,恨声道,“所以不论我选择在何处起事,都会被阻碍。我的确是应该先杀你,钟未空!!”   “耶噫,别这么眷恋地呼唤我,我会怕羞……”钟未空挑眉笑。   而单岫已然看向另一边:“还有你!”   “哎呀哈,别这么深情地凝视我,我会害臊。”   杨飞盖笑着落定。   杨飞盖的笑容却凝了一凝。   单岫也转头,随着杨飞盖看向钟未空,再随着钟未空的震惊眼色看向席位。   是,钟碍月。   站了起来的钟碍月。   或者该说是,惨白着脸色,挣扎着站起来的钟碍月。   三个人的脸色,也随即惨白。   ——钟碍月,究竟怎么了?   钟碍月站起来的身体,呈着一个颇为奇怪的姿势。   就好像是被束缚着全身的力量拉扯着,站也站不直,肌肉僵硬,动作迟缓,却仍是用了全身力气,拼命挣脱开那力量。   “你想死吗!那丝线让你无法运功,光凭肉身是挣脱不开的!!”   单岫一声吼,而钟未空和杨飞盖惊惧地盯着钟碍月,两人的脸色瞬间铁青。   他们看到了,也知道了,那是什么。   丝线——那从钟碍月身后的椅子上牵引而出的无数条丝线,穿过钟碍月全身数百大***道,一旦身体脱离椅背丝毫,便会是锥心刺骨的疼痛,将人拉回椅子里。   只能正襟危坐,微微一动,都是剧痛。   所以钟碍月自坐上那张椅子开始,便极少讲话,不再动作。   而他方才,分明说了许多话。   他究竟,忍受着多少痛苦?为何还可以一直,云淡风情笑容依旧?   钟未空与杨飞盖同时想到了这些,也同时想起了那丝线的名字——“锁心”。   一个优美缠绵的名字。   而从钟碍月的身体里流出的血液,染红了每一条“锁心”,触目惊心。   “锁心”由特殊材质制成,本是肉眼难见,在那血液中被触目惊心地缓缓染红触目惊心地渐渐现形,叫那两人,各自心中阵阵寒颤一片。   能得心应手操作“锁心”的,这世上也没有几个。   而单岫身边,恰好就有其中之一的吴十四。   两人心里的愤恨,极度暴涨!   而此时,钟碍月抬起头来,看着他们。   钟未空赫然发现,钟碍月,是在真的笑。   那样光辉耀眼,似乎是看到了他生命的意义。   而那么多双眼睛几乎都灌注在了钟碍月身上。   已经满身血流如注的钟碍月身上。   钟碍月的眼神扫过众人,扫过钟未空,笑了一下。再扫到杨飞盖,便停在了那里。   钟碍月低头,再笑了一笑。   夜色里火光里刀光剑影里那一低头的优美与惆怅,宁宁静静,宣泄光华。   叫所有人,都移不开眼睛。   而钟碍月的身体痉挛了一般微微颤抖着,就在那目光注视里,将“锁心”,硬生生地扯开!!   一条接着一条,硬生生地扯开!   每扯开一条,便又是一道细小的血泉,喷将出来!   这是一个,无声的过程。   虽然周遭便是嘈杂纷乱危机四伏的战场,这过程却似是按下了一个无声的开关,叫所有人的脑袋里都静谧得微微发颤。   只有那微不可闻的丝线断裂声,生生夺人呼吸。   只能一个个呆呆地看着看着看着。   直到视线中心的钟碍月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舒口气地闭上眼睛,随着最后一条丝线的断裂,突然反冲着,重重倒了下来。   落在另一个瘦削相似的胸膛里。   全力赶了过去的钟未空一把抱住了钟碍月失去意识朝前跌下的身体,眼中已然模糊,大吼:“别死别死别死!!!”   不过只是刚抱住,钟未空的衣衫和手上,便沾满了钟碍月的血,看得他颤抖得又开始嘴巴开合说不出话来,大力晃着钟碍月的肩膀。   钟未空看见了,钟碍月身上的汗。   已经不能说是身上的汗,而是和那么多血混在一处,濡湿了整件水色长衫。   钟未空想起了莫秋阑说的话。   他现在果然是看到了,钟碍月所受的痛苦。   但真实的痛楚,又比钟碍月脸上浮现的那些要深重多少倍?   他感觉到心底那无处宣泄的无力愤怒和恐惧,狠狠抱紧钟碍月,竟是自持不能。   却骤地停了下来。   钟碍月的手,抓住了钟未空有些抖着的手臂。   “说你好骗,你还不相信……”钟碍月说着,抬起已有些茫然而更显柔和的双眼,笑,“我没死……别哭……”   “谁说我哭了!!”钟未空终于吼了出来,声音却是颤着,“敢再耍我,你就死定了!”   口出恶言,钟未空脸上的惊惧惶恐却是散了一半,笑了起来。   语未毕,已经抱着钟碍月飞身而起。   他没有看见,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一个人一直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紫色衣衫,外罩宽大雪纱,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微笑的人。   他也没有听见,钟碍月在站起之前,其实是说了一句话的。   似笑似叹的一句话。   但这个罩着雪纱的人听见了。   ——朱雨君。   他从头到尾地看着钟碍月。   看着钟碍月见到杨飞盖出现时那一瞬点亮的眼神,看见杨飞盖对自己笑了笑便急急寻找钟未空时黯然微伤的笑容,看清杨飞盖甩开他人独自疾冲而来时,无奈宠腻地一个摇头后,说了一句话。   “怎么,这么疯。”   那时,朱雨君便笑了。   自言自语般,他也呢喃道:“原来,有人比我还要疯呢。”   眼中看着的,却是已经站起的钟碍月。   现在,朱雨君看着钟未空急飞而去的背影,又看向另一边。   在钟未空冲上去接住钟碍月的一刻,杨飞盖便也飞身上去。   却是半路停了下来,转身截住同时冲上的,近乎疯狂的单岫。   单岫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再追上去。   他腰间的剑芒已然一闪,狠绝的目光爆闪。   与杨飞盖,战在一处!!   ——————————————不妨月朦胧————————————————   “我先走。”   淡淡的声音从钟未空怀里传上来。   不容拒绝。   钟未空飞驰的脚步便停了下来。   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钟碍月看着钟未空,微笑。   钟未空叹,将他放下来。   “很好。学会了不废话。”钟碍月道,站定。   “东边三里的‘生死门’,你该知道在哪里。”钟未空道。   钟碍月点头:“虽然一早被卖作人质,长灵教里所有该知道的,我早记在脑子里,不用担心。”   “谁会担心你。”钟未空收拾心神,威胁地瞪过去:“要是你死了,就等着我鞭尸五千大卸十八块!”   “好。”钟碍月笑,“小心。”   “你也是。”钟未空深深看了钟碍月一眼,随意地回了句,转过身去。   掩住眸底深沉的不舍,他吸了一口气。   身后钟碍月的脚步声,急速远去。   三道脚步声,便自钟未空身侧树后,轻盈而来。   “你是这样一个有趣的人。”秋年仍是好看地笑道,手中剑向侧前一指,“而且很大胆。”   “只是可惜了。”西锁凌负箫摆弄着手中长箫叹道。   而南锁魁南行已经将那怪异的锣状兵器卸开,两手分持,冷笑道:“老子等很久了——反正你不会乖乖跟我们回去见王爷。”   钟未空冷哼一声,终于转过身去,绽开一个灿烂肆意的笑容:“请抓紧,我赶时间。”   魁南行暴喝一声!   钟未空眼神一寒,便要迎上去。   然后,魁南行和钟未空都怔住了。   双双不可思议地看向声音传来的那一边。   他们相隔尚远,为何会有那种**割裂声发出?   魁南行的眼珠,瞪得快要掉出来。   秋年笑着。似乎一直是笑着。   他的脚步没有动过。   他只是动了动手。   而凌负箫的脚步也没有动过。   他来不及动。   他正低着的眼睛,震惊仓惶地看向自己的胸口。   被秋年的剑贯穿的胸口!!   狂怒的风嘶吼起来,遮了月色,盖了星光。   扬起暗林另一头,那水色的袖。   “三方会战么。”钟碍月讥讽一笑,却是忍不住咳了一口血,看向眼前不远处。   那里,站着两个人。   熟悉的人。   中锁慕老大和东锁郑绿腰。   “恭候多时。”慕老大摸了摸白胡子。   而郑绿腰掩唇而笑,玎玲一声。   一对由白丝系着的铃铛,便自她的手中,闪亮灵巧地垂在了地上。 第三十章   “叛徒!!!”魁南行的暴吼声再想,更是悲愤得吞天嗜地。   但是下一刻,他就吼不出来了。   他的身体仍向着秋年冲去,好几步后,才栽倒在地上。   而他的头,已经远远地飞出去好几丈!   另一个人,从夜色中幻化出来一般,仍保持着那个挥砍的姿势。   剑是冷的,眼是冷的,连那扬起的衣摆,似乎都是冷的。   然后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向着秋年跳了挑眉,道:“二十两。”   “我的命真不值钱。”秋年佯做一叹,与那人相视一笑。   “喂喂,我没份啊真过分。”第二道突然出现的陌生埋怨声从另一边传来,来人无奈地摊摊手。   “要的话这个送你。”而第三道笑声从那第二人身后传来,那人将手中不知何时接住的魁南行的头颅抛了抛。   这三人,便是长灵教‘朱雪月歌’四大护法中的江月,叶歌,森雪!   气氛,骤变。   而钟未空,已经笑了起来。   脸上的冰霜熔开,现出一种不知名的颜色。   喜悦怀念疑惑无奈宠溺混着些许忧虑。   然后钟未空道:“这易容很适合你,朱裂。”   连声音,都是笑着的。   “被小师父夸奖了,真是开心。”朱裂开心地笑起来,已经粘在了钟未空身边,却是一把撕下了自己和钟未空的脸上的假皮,“这一年来我拼命努力,唯一超过的你,还是这易容呢。”   钟未空点头笑。   他是真的没看出来。   九年来头一次。   朱裂笑着还想说什么,便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给我像样点!”   咻的一声,一个圆形物体就飞向朱裂。   朱裂没有躲,头都没回。   那个头颅便堪堪擦过朱裂的肩膀,朝密林深处飞了出去。   落处,传来一声闷哼。   “叙旧压后,保命要紧。”掷开头颅的森学亮起腰间佩剑,狩猎一般看着那密林,道。   “长灵教‘朱雪月歌’四大帅哥集结在此,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钟未空轻笑一声。   执剑在手的森雪愣愣地看着钟未空,江月正收剑回鞘到一半的动作呆住了,而夜歌抬手,掏了掏耳朵,道:“听错了?”   然后三人全被朱裂突来的暴笑声吓了一吓。   “我就说了啊,看到现在的小师父你们一定会傻掉……”朱裂好不容易停下笑来,“取笑‘朱雪月歌’四大护法的人,小师父可是头一个哦。”   说着,朱裂却已一掌向钟未空发去!   钟未空也没有躲。   那一掌,便掠过了钟未空的笑容。   将疾冲钟未空背心而去的人击翻出老远!   不约而同地,五人转身,投入战斗。   一时刀光剑影,缭乱夜空。   “什么时候混进去的?”钟未空抽空道。   “还不是因为你个不守信用的?”朱裂一哼,“还说什么让我乖乖等着马上回来,一去就没了音信,竟是跑到莫秋阑那里了。那我只好也跟到莫秋阑那边去咯。”   “长灵教没有处罚你?”钟未空皱眉。   朱裂咬唇。   钟未空也便不再问,转口道:“我有话要问你。”   朱裂的笑容敛了起来,叹一口气:“虽然私泄机密后果严重,不过既然小师父问了教中负责掌控情报的我,自然尽量回答。”   “莫秋阑。二十年前,教主突然失踪,莫氏军队便突然长驱直入,所向披靡。即使没了教主统辖,中原武林也不该那样一击即溃,全失招架之力。”钟未空道。   “……不是有一个传说么。”朱裂顿了顿,说出来。   钟未空一愣,猛然想起了什么,惊道:“怎么可能!!”   “也许就是因为太不可能,才被人忽略了呢?”朱裂平静道,“相传那个时候率领着莫氏军队出现在中原人面前的,是一个噩梦一般的鬼怪。”   “在教主善若水失踪后便同时出现的神魔一般人物。”钟未空接了一句,“几乎只凭一人之力,便将中原势力一举扫清……”   “莫秋阑甚少出手。出手,也从不使出全力。他的府邸上下,从来没人敢提起当年那个传说。”   “……”   “我怀疑,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人物。并且有可能,他也是长灵教失去行踪的上代左右鬼之一。”   “……若是那样,他便该是已经杀掉另一人吞并了力量,才会那样强大。”   “是。”   一阵沉默,钟未空终于轻吸一口气问出口:“历代堕鬼者并不会失去什么记忆是么?”   朱裂眼里一震,没有答话。   “果然如此么……”钟未空自讽轻笑。   这便是,应证了莫秋阑的话了。   那为什么该是作为最远的敌人的莫秋阑,会知道那么多那么详细?   心下想着,钟未空口中却略略疑惑道,“长灵教让你们来帮我?”   朱裂便开心地笑起来:“没想到吧。我也是很惊喜,竟然不用和你对上手。”   钟未空挑眉,朱裂只好收敛面色,道:“长灵教本就是钟氏皇族嫡系子孙所创,与钟氏政权互相扶持至钟氏亡国,长灵教一向忠心赤诚,当年收留你和钟碍月便是一证。钟氏亡国后长灵教便转入地下暗中培植势力,与莫氏朝廷自是多有抵触,再加上莫秋阑有意摸黑魔化,也不怪会被人称为魔教。此次钟碍月被劫,莫秋阑有意相逼,单岫中途插手搅乱营救计划,杨飞盖无奈之下私率军队攻入济远城,也就是说……”   “钟氏,已算正式起兵。”钟未空额上的冷汗微微渗出。   “原来莫秋阑不知何时已经布置了重兵在济方城周围,似是掌握了方留应谋反的罪证,要一举擒获。谁知阴差阳错,恰好用在对付单岫的兵马上。不过不论对付谁,济方城和济远城,定是血流成河。这种情况,长灵教自然是倾巢相助。毕竟钟氏遗孤只剩下你们俩了。”   闻言,钟未空的心头猛地一冷。   他霍地想起,自己该是,莫飞盖。   而莫秋阑之所以要千方百计找回他并带到这里,一来是为了莫氏正统血缘,二来,就是为了逼得方留应这波人自乱阵脚,好被莫秋阑的重兵一举击溃!!   压下胸中翻滚,钟未空点头:“好。”   他一字说完,骤然急退!   “得到需要的立马就走,流焰你还真不厚道。”森雪笑叹。   “你们的对话我们不会泄露出去啦。”夜歌道,“慢走。”   江月振袖,洒落剑上一排血珠,道:“一百两。”   “还有件事。”朱裂笑,转身已投入战场,语调却是突转沉重。   而其他三护法听到这句,猜到朱裂要说何事,竟也同时沉下脸色。   “右鬼吞雷——你的右鬼,一直隐秘的吞雷公子,终于出现了。并且……”   钟未空闻言,脚步顿止!   朱裂继续道:“也参加了这次行动。”   一阵沉默。   似乎有一声轻轻低低断断续续的笑声。   是钟未空的。   “下次,两个糖人。”钟未空道。   ——在祭祖大典长别前,钟未空便答应过,送朱裂一个糖人以作补偿。   “……要桃子形状噢。”朱裂认真回答道。   果然。   钟未空笑:“好。”   脚步再起,全速奔向东边,那个约定的地方。   生死门。   “要是他回不来,你的桃子就没咯。”夜歌道。   “那就把小师父埋到一千棵桃树下,叫他永远给我看桃园。”朱裂笑。   “估计这样长出来的桃子也会特别好吃,记得分我几个。”森雪笑道。   “用得着他分么,你早进去偷了。”江月道,皱眉,“不过你确定吃了那些桃子不会上火么,一疯起来就会燃尽方圆几里的人长出的桃子。”   “那就……”朱裂勾起嘴角,斜剑向前,“多浇点水嘛。”   “有道理。”三人笑道,各自凝神,面对着被砍杀许多却仍然排山而来,已经分不清是单岫还是莫秋阑的人的杀手群。   其中十九个黑袖者的气势与眼神,格外醒目。   “这一波,看来很有难度哪。”森雪笑道,眼神,沉了下来。   就在此时,又突然多出来三四十人,杀气横溢地几乎是横挡在他们前面。   穿着与方才敌手并不相同,似乎是另外来路,汇集在此处。   就在那三四十人站定的时候,另外的二十几人,也赶到了。   人数正在不断增加。   迅速变成了近百人。   四人,便笑了起来。   而那近百人,背对着他们,已与原先的那几百来敌干上了。   还会有谁。自然是长灵教势力急速膨胀的几年来收服的各大小派系。   “流焰不在了,就该咱四护法大展身手咯。”夜歌道,语调愉快,话尾低沉下去。   朱裂扬眉:“溜过一个,都会被小师父看不起哦。”   四人默契地互视一笑,转眼看向前方。   忽然暴涨的杀意与强势在他们转头的瞬间傲然流泻,竟将那面前的数百敌友都惊得慢了一拍动作。   呼啸的夜风卷起四人的衣袂发梢。   俱是扬着的眉,勾着的唇,闪着的剑。   精芒耀眼的双瞳。   天神之姿。   ——————————————不妨月朦胧————————————————   同样呼啸的夜风,卷起了另一人的衣摆。   水色的衣摆。   这人却是一个趔趄,扶着身边的山壁,噗地喷了一大口血。   眼,却是看向脚边的尸体。   两具尸体。   一男一女。   钟碍月静静抬起那被赤色沾染得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袖子,拭去嘴角血污。   然后他静静笑起来。   再静静对着没有气息的郑绿腰和慕老大说:“原来你们,也很好骗哪。”   ——————————————不妨月朦胧————————————————   生死门。   长灵教顶级秘密之一。   当年莫秋阑攻进总坛,教中上下便是通过教内后山那一个生死门逃出生天。   但仍然死去了许多人,并且绝大多数莫名武功全废。   莫秋阑定很疑惑,那道明明堵得严严实实的生死门是如何开启的,又为何明明可以安全通过,却还是死了那么多废了那么多人。   钟未空想着,冷笑一声。   其实生死门,不止一个。   甚至可说是遍布神州大地,只是常人很难发现罢了。   它的开启方法是只有长灵教少数几个最高者才掌握的特殊咒术,而通过方法,便是“生”与“死”。   也就是说,在通过生死门的人中,如果有两人拥有武功,则必须牺牲其中一个。   生者与死者数相同,亦是一种平衡。   但如果没有武功或者武功全废者,便不受限制。   这就是那次之后长灵教一蹶不振的原因。   武功弱者自废武功,武功高强且必须留下保护教众的,只能拖上另一个武功较弱的替死鬼来让他逃出生天。   钟未空没有经历门中那一夜,并不清楚当时的教众是怎样的心情,是众志成城还是威逼就范。   但他看到了现在长灵教的势力发展,看到了他们是以怎样的一种反扑之势,报当年血海深仇。   他也不知道该怎样评判对或是错。   但无论对错,他都会站在长灵教这边。   这就好比人的发肤血肉。   平时可能完全不会去在意,一旦受伤,就会想尽办法治愈保护。   钟未空是个感情迟钝的人。   他也不喜欢长灵教那种冰冷的生活方式。   但对于已经融入发肤血肉的东西,又怎么能用喜好判断对错?   于是他叹了一叹。   停下飞驰的脚步。   “这位大侠,拦路何意?”   钟未空轻笑道。   看着那一个闻言而出的人。   身形比起常人特别高大,似乎是多长了一截腿。肌肉壮实,臂肌突出,肩宽脸方,看去格外威猛。   又不是一个人。   他的怀中抱着另一个十分娇小的人,可说是缩在了他的手臂中,被那巨大的身形遮挡得连轮廓都看不出来了。   睁着一双惊恐求救的眼睛看着钟未空,呜呜嗯嗯却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钟未空沉下眼神。   竟是一个小女孩。   “只是常常被人踩在头上有点不爽,想立点功改变现状而已。”那大汉道,粗沉的嗓音,让那笑声听去格外阴森。   “那个简单啊。”钟未空眨眨眼睛笑道。   “噢?”   “不想被踩……”钟未空抬手,晃晃食指教育道,“变成狗屎就行了。”   大汉一愣,怒火蒙上双眼,又阴沉沉地笑起来。   笑声未尽,那孩子便摔坐到了地上。   ——分明是在那大汉的臂弯里,又怎么会突然坐到地上?   因为那大汉消失了。   而钟未空也消失了。   却是一声剧烈的金鸣声出现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上!   那金鸣似携上了强劲的飓风,刹那旋转升腾着割裂摧毁近周数丈树木。   “好强的掌力。”钟未空道。   冷冷的声音。   钟未空的声音还在这头。   人,却出现在了大汉的身后!   大汉的瞳孔,猛缩!!   “果然是,世上,最快的速度。这招就是,传说中的‘流光走焰’?”大汉道。   极缓的语速。   闪烁的目光。   而大汉说这句话的时候,两人已经顺着那飓风相退一丈,各自站定。   “不错。”钟未空道,扬起下巴,轻笑,“第一招就用了我的成名技,可有给你个惊喜?”   “‘流光走焰’——黑道第一人,长灵教首席杀手左鬼流焰的,成名技和最强杀招,凝气成剑,随意幻化,配合流焰公子,无人匹敌的速度,所向披靡……”大汉慢慢道,扯扯嘴角,便是鲜血滴落,紧接着大把大把喷涌而出,他一时力软,跪地拄剑,“那一刻的你,才是真正的,左鬼流焰……”   大汉想起来方才那一幕。   钟未空出现在他身后那一幕。   他什么都没看见。   包括钟未空是怎么靠近是怎么错身至后怎么给予自己致命一击。   他只来得及看见,一道光。   那该是,剑。   光中幻化而出的剑。   三分落花无情三分秋水索意三分古箫悠远,最后一分绝艳如焰。   当这把不是剑的剑穿透他的身体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剑的名字,叫做“流光走焰”。   美到极致的摧毁。   最光辉中的无边黑暗与绝望,直到毁灭。   卷了上来,流了过来,又消失不见。   “之前你一贯用真剑,原来只是掩饰。”大汉道。   钟未空道:“一个人的长处往往就是他的短处。惯用并精通的兵器,会成为使用者的枷锁。”   “……不如以气为剑,以意御剑。不愧是,左鬼流焰。”大汉断断续续地笑起来,一笑一咳血。   “我欣赏你。”钟未空忽道。   “哦?”   “受我一击还能撑着这么久,说这么多话的,你是第一个。”钟未空笑,“或者说,太久没用这一招,我生疏了。”   “怎会。”大汉道,“‘流光走焰’极耗元功,甚至可说,每使用一次便是折损一次你的性命,你又怎会大意。而左鬼流焰的名声,不就是,不容有错,最高效率的……做事风格么……”   “说得是。”钟未空听见他的声音断续,知他即将断气,眼神便转冷,“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谁指使你来的?”   不料大汉竟是森寒一笑,这样一句后,浑身气流激涌!   “啊……”钟未空惊道。   那大汉竟是自己聚力,让“流光走焰”的伤口提前爆裂!   一声闷响,血肉四溅。   “也好。”钟未空看着那可怖的尸体,淡淡苦笑起来,“我也,没时间了……”   而他的腿,已经被一个小小的力道紧紧抱住。   是冲过来的那个孩子。   “好了,不怕。”钟未空蹲下来,抱了抱她。   而她已经泣不成声,身体剧烈抖着。   “泠泠害怕……哥哥,我看见爹爹被六个怪人围攻,是不是……”   钟未空的眼神,顿时冷了下去。   “你爹,可能已经……”他抬手安慰地摸摸泠泠的头。   “你也快了。”泠泠突然抬起满是泪水的脸道,极冷极冷。   却不是个小女孩的声音,而是个尖厉的,成年男声!   “叛徒!!!”魁南行的暴吼声再想,更是悲愤得吞天嗜地。   但是下一刻,他就吼不出来了。   他的身体仍向着秋年冲去,好几步后,才栽倒在地上。   而他的头,已经远远地飞出去好几丈!   另一个人,从夜色中幻化出来一般,仍保持着那个挥砍的姿势。   剑是冷的,眼是冷的,连那扬起的衣摆,似乎都是冷的。   然后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向着秋年跳了挑眉,道:“二十两。”   “我的命真不值钱。”秋年佯做一叹,与那人相视一笑。   “喂喂,我没份啊真过分。”第二道突然出现的陌生埋怨声从另一边传来,来人无奈地摊摊手。   “要的话这个送你。”而第三道笑声从那第二人身后传来,那人将手中不知何时接住的魁南行的头颅抛了抛。   这三人,便是长灵教‘朱雪月歌’四大护法中的江月,叶歌,森雪!   气氛,骤变。   而钟未空,已经笑了起来。   脸上的冰霜熔开,现出一种不知名的颜色。   喜悦怀念疑惑无奈宠溺混着些许忧虑。   然后钟未空道:“这易容很适合你,朱裂。”   连声音,都是笑着的。   “被小师父夸奖了,真是开心。”朱裂开心地笑起来,已经粘在了钟未空身边,却是一把撕下了自己和钟未空的脸上的假皮,“这一年来我拼命努力,唯一超过的你,还是这易容呢。”   钟未空点头笑。   他是真的没看出来。   九年来头一次。   朱裂笑着还想说什么,便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给我像样点!”   咻的一声,一个圆形物体就飞向朱裂。   朱裂没有躲,头都没回。   那个头颅便堪堪擦过朱裂的肩膀,朝密林深处飞了出去。   落处,传来一声闷哼。   “叙旧压后,保命要紧。”掷开头颅的森学亮起腰间佩剑,狩猎一般看着那密林,道。   “长灵教‘朱雪月歌’四大帅哥集结在此,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钟未空轻笑一声。   执剑在手的森雪愣愣地看着钟未空,江月正收剑回鞘到一半的动作呆住了,而夜歌抬手,掏了掏耳朵,道:“听错了?”   然后三人全被朱裂突来的暴笑声吓了一吓。   “我就说了啊,看到现在的小师父你们一定会傻掉……”朱裂好不容易停下笑来,“取笑‘朱雪月歌’四大护法的人,小师父可是头一个哦。”   说着,朱裂却已一掌向钟未空发去!   钟未空也没有躲。   那一掌,便掠过了钟未空的笑容。   将疾冲钟未空背心而去的人击翻出老远!   不约而同地,五人转身,投入战斗。   一时刀光剑影,缭乱夜空。   “什么时候混进去的?”钟未空抽空道。   “还不是因为你个不守信用的?”朱裂一哼,“还说什么让我乖乖等着马上回来,一去就没了音信,竟是跑到莫秋阑那里了。那我只好也跟到莫秋阑那边去咯。”   “长灵教没有处罚你?”钟未空皱眉。   朱裂咬唇。   钟未空也便不再问,转口道:“我有话要问你。”   朱裂的笑容敛了起来,叹一口气:“虽然私泄机密后果严重,不过既然小师父问了教中负责掌控情报的我,自然尽量回答。”   “莫秋阑。二十年前,教主突然失踪,莫氏军队便突然长驱直入,所向披靡。即使没了教主统辖,中原武林也不该那样一击即溃,全失招架之力。”钟未空道。   “……不是有一个传说么。”朱裂顿了顿,说出来。   钟未空一愣,猛然想起了什么,惊道:“怎么可能!!”   “也许就是因为太不可能,才被人忽略了呢?”朱裂平静道,“相传那个时候率领着莫氏军队出现在中原人面前的,是一个噩梦一般的鬼怪。”   “在教主善若水失踪后便同时出现的神魔一般人物。”钟未空接了一句,“几乎只凭一人之力,便将中原势力一举扫清……”   “莫秋阑甚少出手。出手,也从不使出全力。他的府邸上下,从来没人敢提起当年那个传说。”   “……”   “我怀疑,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人物。并且有可能,他也是长灵教失去行踪的上代左右鬼之一。”   “……若是那样,他便该是已经杀掉另一人吞并了力量,才会那样强大。”   “是。”   一阵沉默,钟未空终于轻吸一口气问出口:“历代堕鬼者并不会失去什么记忆是么?”   朱裂眼里一震,没有答话。   “果然如此么……”钟未空自讽轻笑。   这便是,应证了莫秋阑的话了。   那为什么该是作为最远的敌人的莫秋阑,会知道那么多那么详细?   心下想着,钟未空口中却略略疑惑道,“长灵教让你们来帮我?”   朱裂便开心地笑起来:“没想到吧。我也是很惊喜,竟然不用和你对上手。”   钟未空挑眉,朱裂只好收敛面色,道:“长灵教本就是钟氏皇族嫡系子孙所创,与钟氏政权互相扶持至钟氏亡国,长灵教一向忠心赤诚,当年收留你和钟碍月便是一证。钟氏亡国后长灵教便转入地下暗中培植势力,与莫氏朝廷自是多有抵触,再加上莫秋阑有意摸黑魔化,也不怪会被人称为魔教。此次钟碍月被劫,莫秋阑有意相逼,单岫中途插手搅乱营救计划,杨飞盖无奈之下私率军队攻入济远城,也就是说……”   “钟氏,已算正式起兵。”钟未空额上的冷汗微微渗出。   “原来莫秋阑不知何时已经布置了重兵在济方城周围,似是掌握了方留应谋反的罪证,要一举擒获。谁知阴差阳错,恰好用在对付单岫的兵马上。不过不论对付谁,济方城和济远城,定是血流成河。这种情况,长灵教自然是倾巢相助。毕竟钟氏遗孤只剩下你们俩了。”   闻言,钟未空的心头猛地一冷。   他霍地想起,自己该是,莫飞盖。   而莫秋阑之所以要千方百计找回他并带到这里,一来是为了莫氏正统血缘,二来,就是为了逼得方留应这波人自乱阵脚,好被莫秋阑的重兵一举击溃!!   压下胸中翻滚,钟未空点头:“好。”   他一字说完,骤然急退!   “得到需要的立马就走,流焰你还真不厚道。”森雪笑叹。   “你们的对话我们不会泄露出去啦。”夜歌道,“慢走。”   江月振袖,洒落剑上一排血珠,道:“一百两。”   “还有件事。”朱裂笑,转身已投入战场,语调却是突转沉重。   而其他三护法听到这句,猜到朱裂要说何事,竟也同时沉下脸色。   “右鬼吞雷——你的右鬼,一直隐秘的吞雷公子,终于出现了。并且……”   钟未空闻言,脚步顿止!   朱裂继续道:“也参加了这次行动。”   一阵沉默。   似乎有一声轻轻低低断断续续的笑声。   是钟未空的。   “下次,两个糖人。”钟未空道。   ——在祭祖大典长别前,钟未空便答应过,送朱裂一个糖人以作补偿。   “……要桃子形状噢。”朱裂认真回答道。   果然。   钟未空笑:“好。”   脚步再起,全速奔向东边,那个约定的地方。   生死门。   “要是他回不来,你的桃子就没咯。”夜歌道。   “那就把小师父埋到一千棵桃树下,叫他永远给我看桃园。”朱裂笑。   “估计这样长出来的桃子也会特别好吃,记得分我几个。”森雪笑道。   “用得着他分么,你早进去偷了。”江月道,皱眉,“不过你确定吃了那些桃子不会上火么,一疯起来就会燃尽方圆几里的人长出的桃子。”   “那就……”朱裂勾起嘴角,斜剑向前,“多浇点水嘛。”   “有道理。”三人笑道,各自凝神,面对着被砍杀许多却仍然排山而来,已经分不清是单岫还是莫秋阑的人的杀手群。   其中十九个黑袖者的气势与眼神,格外醒目。   “这一波,看来很有难度哪。”森雪笑道,眼神,沉了下来。   就在此时,又突然多出来三四十人,杀气横溢地几乎是横挡在他们前面。   穿着与方才敌手并不相同,似乎是另外来路,汇集在此处。   就在那三四十人站定的时候,另外的二十几人,也赶到了。   人数正在不断增加。   迅速变成了近百人。   四人,便笑了起来。   而那近百人,背对着他们,已与原先的那几百来敌干上了。   还会有谁。自然是长灵教势力急速膨胀的几年来收服的各大小派系。   “流焰不在了,就该咱四护法大展身手咯。”夜歌道,语调愉快,话尾低沉下去。   朱裂扬眉:“溜过一个,都会被小师父看不起哦。”   四人默契地互视一笑,转眼看向前方。   忽然暴涨的杀意与强势在他们转头的瞬间傲然流泻,竟将那面前的数百敌友都惊得慢了一拍动作。   呼啸的夜风卷起四人的衣袂发梢。   俱是扬着的眉,勾着的唇,闪着的剑。   精芒耀眼的双瞳。   天神之姿。   ——————————————不妨月朦胧————————————————   同样呼啸的夜风,卷起了另一人的衣摆。   水色的衣摆。   这人却是一个趔趄,扶着身边的山壁,噗地喷了一大口血。   眼,却是看向脚边的尸体。   两具尸体。   一男一女。   钟碍月静静抬起那被赤色沾染得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袖子,拭去嘴角血污。   然后他静静笑起来。   再静静对着没有气息的郑绿腰和慕老大说:“原来你们,也很好骗哪。”   ——————————————不妨月朦胧————————————————   生死门。   长灵教顶级秘密之一。   当年莫秋阑攻进总坛,教中上下便是通过教内后山那一个生死门逃出生天。   但仍然死去了许多人,并且绝大多数莫名武功全废。   莫秋阑定很疑惑,那道明明堵得严严实实的生死门是如何开启的,又为何明明可以安全通过,却还是死了那么多废了那么多人。   钟未空想着,冷笑一声。   其实生死门,不止一个。   甚至可说是遍布神州大地,只是常人很难发现罢了。   它的开启方法是只有长灵教少数几个最高者才掌握的特殊咒术,而通过方法,便是“生”与“死”。   也就是说,在通过生死门的人中,如果有两人拥有武功,则必须牺牲其中一个。   生者与死者数相同,亦是一种平衡。   但如果没有武功或者武功全废者,便不受限制。   这就是那次之后长灵教一蹶不振的原因。   武功弱者自废武功,武功高强且必须留下保护教众的,只能拖上另一个武功较弱的替死鬼来让他逃出生天。   钟未空没有经历门中那一夜,并不清楚当时的教众是怎样的心情,是众志成城还是威逼就范。   但他看到了现在长灵教的势力发展,看到了他们是以怎样的一种反扑之势,报当年血海深仇。   他也不知道该怎样评判对或是错。   但无论对错,他都会站在长灵教这边。   这就好比人的发肤血肉。   平时可能完全不会去在意,一旦受伤,就会想尽办法治愈保护。   钟未空是个感情迟钝的人。   他也不喜欢长灵教那种冰冷的生活方式。   但对于已经融入发肤血肉的东西,又怎么能用喜好判断对错?   于是他叹了一叹。   停下飞驰的脚步。   “这位大侠,拦路何意?”   钟未空轻笑道。   看着那一个闻言而出的人。   身形比起常人特别高大,似乎是多长了一截腿。肌肉壮实,臂肌突出,肩宽脸方,看去格外威猛。   又不是一个人。   他的怀中抱着另一个十分娇小的人,可说是缩在了他的手臂中,被那巨大的身形遮挡得连轮廓都看不出来了。   睁着一双惊恐求救的眼睛看着钟未空,呜呜嗯嗯却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钟未空沉下眼神。   竟是一个小女孩。   “只是常常被人踩在头上有点不爽,想立点功改变现状而已。”那大汉道,粗沉的嗓音,让那笑声听去格外阴森。   “那个简单啊。”钟未空眨眨眼睛笑道。   “噢?”   “不想被踩……”钟未空抬手,晃晃食指教育道,“变成狗屎就行了。”   大汉一愣,怒火蒙上双眼,又阴沉沉地笑起来。   笑声未尽,那孩子便摔坐到了地上。   ——分明是在那大汉的臂弯里,又怎么会突然坐到地上?   因为那大汉消失了。   而钟未空也消失了。   却是一声剧烈的金鸣声出现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上!   那金鸣似携上了强劲的飓风,刹那旋转升腾着割裂摧毁近周数丈树木。   “好强的掌力。”钟未空道。   冷冷的声音。   钟未空的声音还在这头。   人,却出现在了大汉的身后!   大汉的瞳孔,猛缩!!   “果然是,世上,最快的速度。这招就是,传说中的‘流光走焰’?”大汉道。   极缓的语速。   闪烁的目光。   而大汉说这句话的时候,两人已经顺着那飓风相退一丈,各自站定。   “不错。”钟未空道,扬起下巴,轻笑,“第一招就用了我的成名技,可有给你个惊喜?”   “‘流光走焰’——黑道第一人,长灵教首席杀手左鬼流焰的,成名技和最强杀招,凝气成剑,随意幻化,配合流焰公子,无人匹敌的速度,所向披靡……”大汉慢慢道,扯扯嘴角,便是鲜血滴落,紧接着大把大把喷涌而出,他一时力软,跪地拄剑,“那一刻的你,才是真正的,左鬼流焰……”   大汉想起来方才那一幕。   钟未空出现在他身后那一幕。   他什么都没看见。   包括钟未空是怎么靠近是怎么错身至后怎么给予自己致命一击。   他只来得及看见,一道光。   那该是,剑。   光中幻化而出的剑。   三分落花无情三分秋水索意三分古箫悠远,最后一分绝艳如焰。   当这把不是剑的剑穿透他的身体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剑的名字,叫做“流光走焰”。   美到极致的摧毁。   最光辉中的无边黑暗与绝望,直到毁灭。   卷了上来,流了过来,又消失不见。   “之前你一贯用真剑,原来只是掩饰。”大汉道。   钟未空道:“一个人的长处往往就是他的短处。惯用并精通的兵器,会成为使用者的枷锁。”   “……不如以气为剑,以意御剑。不愧是,左鬼流焰。”大汉断断续续地笑起来,一笑一咳血。   “我欣赏你。”钟未空忽道。   “哦?”   “受我一击还能撑着这么久,说这么多话的,你是第一个。”钟未空笑,“或者说,太久没用这一招,我生疏了。”   “怎会。”大汉道,“‘流光走焰’极耗元功,甚至可说,每使用一次便是折损一次你的性命,你又怎会大意。而左鬼流焰的名声,不就是,不容有错,最高效率的……做事风格么……”   “说得是。”钟未空听见他的声音断续,知他即将断气,眼神便转冷,“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谁指使你来的?”   不料大汉竟是森寒一笑,这样一句后,浑身气流激涌!   “啊……”钟未空惊道。   那大汉竟是自己聚力,让“流光走焰”的伤口提前爆裂!   一声闷响,血肉四溅。   “也好。”钟未空看着那可怖的尸体,淡淡苦笑起来,“我也,没时间了……”   而他的腿,已经被一个小小的力道紧紧抱住。   是冲过来的那个孩子。   “好了,不怕。”钟未空蹲下来,抱了抱她。   而她已经泣不成声,身体剧烈抖着。   “泠泠害怕……哥哥,我看见爹爹被六个怪人围攻,是不是……”   钟未空的眼神,顿时冷了下去。   “你爹,可能已经……”他抬手安慰地摸摸泠泠的头。   “你也快了。”泠泠突然抬起满是泪水的脸道,极冷极冷。   却不是个小女孩的声音,而是个尖厉的,成年男声!   “叛徒!!!”魁南行的暴吼声再想,更是悲愤得吞天嗜地。   但是下一刻,他就吼不出来了。   他的身体仍向着秋年冲去,好几步后,才栽倒在地上。   而他的头,已经远远地飞出去好几丈!   另一个人,从夜色中幻化出来一般,仍保持着那个挥砍的姿势。   剑是冷的,眼是冷的,连那扬起的衣摆,似乎都是冷的。   然后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向着秋年跳了挑眉,道:“二十两。”   “我的命真不值钱。”秋年佯做一叹,与那人相视一笑。   “喂喂,我没份啊真过分。”第二道突然出现的陌生埋怨声从另一边传来,来人无奈地摊摊手。   “要的话这个送你。”而第三道笑声从那第二人身后传来,那人将手中不知何时接住的魁南行的头颅抛了抛。   这三人,便是长灵教‘朱雪月歌’四大护法中的江月,叶歌,森雪!   气氛,骤变。   而钟未空,已经笑了起来。   脸上的冰霜熔开,现出一种不知名的颜色。   喜悦怀念疑惑无奈宠溺混着些许忧虑。   然后钟未空道:“这易容很适合你,朱裂。”   连声音,都是笑着的。   “被小师父夸奖了,真是开心。”朱裂开心地笑起来,已经粘在了钟未空身边,却是一把撕下了自己和钟未空的脸上的假皮,“这一年来我拼命努力,唯一超过的你,还是这易容呢。”   钟未空点头笑。   他是真的没看出来。   九年来头一次。   朱裂笑着还想说什么,便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给我像样点!”   咻的一声,一个圆形物体就飞向朱裂。   朱裂没有躲,头都没回。   那个头颅便堪堪擦过朱裂的肩膀,朝密林深处飞了出去。   落处,传来一声闷哼。   “叙旧压后,保命要紧。”掷开头颅的森学亮起腰间佩剑,狩猎一般看着那密林,道。   “长灵教‘朱雪月歌’四大帅哥集结在此,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钟未空轻笑一声。   执剑在手的森雪愣愣地看着钟未空,江月正收剑回鞘到一半的动作呆住了,而夜歌抬手,掏了掏耳朵,道:“听错了?”   然后三人全被朱裂突来的暴笑声吓了一吓。   “我就说了啊,看到现在的小师父你们一定会傻掉……”朱裂好不容易停下笑来,“取笑‘朱雪月歌’四大护法的人,小师父可是头一个哦。”   说着,朱裂却已一掌向钟未空发去!   钟未空也没有躲。   那一掌,便掠过了钟未空的笑容。   将疾冲钟未空背心而去的人击翻出老远!   不约而同地,五人转身,投入战斗。   一时刀光剑影,缭乱夜空。   “什么时候混进去的?”钟未空抽空道。   “还不是因为你个不守信用的?”朱裂一哼,“还说什么让我乖乖等着马上回来,一去就没了音信,竟是跑到莫秋阑那里了。那我只好也跟到莫秋阑那边去咯。”   “长灵教没有处罚你?”钟未空皱眉。   朱裂咬唇。   钟未空也便不再问,转口道:“我有话要问你。”   朱裂的笑容敛了起来,叹一口气:“虽然私泄机密后果严重,不过既然小师父问了教中负责掌控情报的我,自然尽量回答。”   “莫秋阑。二十年前,教主突然失踪,莫氏军队便突然长驱直入,所向披靡。即使没了教主统辖,中原武林也不该那样一击即溃,全失招架之力。”钟未空道。   “……不是有一个传说么。”朱裂顿了顿,说出来。   钟未空一愣,猛然想起了什么,惊道:“怎么可能!!”   “也许就是因为太不可能,才被人忽略了呢?”朱裂平静道,“相传那个时候率领着莫氏军队出现在中原人面前的,是一个噩梦一般的鬼怪。”   “在教主善若水失踪后便同时出现的神魔一般人物。”钟未空接了一句,“几乎只凭一人之力,便将中原势力一举扫清……”   “莫秋阑甚少出手。出手,也从不使出全力。他的府邸上下,从来没人敢提起当年那个传说。”   “……”   “我怀疑,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人物。并且有可能,他也是长灵教失去行踪的上代左右鬼之一。”   “……若是那样,他便该是已经杀掉另一人吞并了力量,才会那样强大。”   “是。”   一阵沉默,钟未空终于轻吸一口气问出口:“历代堕鬼者并不会失去什么记忆是么?”   朱裂眼里一震,没有答话。   “果然如此么……”钟未空自讽轻笑。   这便是,应证了莫秋阑的话了。   那为什么该是作为最远的敌人的莫秋阑,会知道那么多那么详细?   心下想着,钟未空口中却略略疑惑道,“长灵教让你们来帮我?”   朱裂便开心地笑起来:“没想到吧。我也是很惊喜,竟然不用和你对上手。”   钟未空挑眉,朱裂只好收敛面色,道:“长灵教本就是钟氏皇族嫡系子孙所创,与钟氏政权互相扶持至钟氏亡国,长灵教一向忠心赤诚,当年收留你和钟碍月便是一证。钟氏亡国后长灵教便转入地下暗中培植势力,与莫氏朝廷自是多有抵触,再加上莫秋阑有意摸黑魔化,也不怪会被人称为魔教。此次钟碍月被劫,莫秋阑有意相逼,单岫中途插手搅乱营救计划,杨飞盖无奈之下私率军队攻入济远城,也就是说……”   “钟氏,已算正式起兵。”钟未空额上的冷汗微微渗出。   “原来莫秋阑不知何时已经布置了重兵在济方城周围,似是掌握了方留应谋反的罪证,要一举擒获。谁知阴差阳错,恰好用在对付单岫的兵马上。不过不论对付谁,济方城和济远城,定是血流成河。这种情况,长灵教自然是倾巢相助。毕竟钟氏遗孤只剩下你们俩了。”   闻言,钟未空的心头猛地一冷。   他霍地想起,自己该是,莫飞盖。   而莫秋阑之所以要千方百计找回他并带到这里,一来是为了莫氏正统血缘,二来,就是为了逼得方留应这波人自乱阵脚,好被莫秋阑的重兵一举击溃!!   压下胸中翻滚,钟未空点头:“好。”   他一字说完,骤然急退!   “得到需要的立马就走,流焰你还真不厚道。”森雪笑叹。   “你们的对话我们不会泄露出去啦。”夜歌道,“慢走。”   江月振袖,洒落剑上一排血珠,道:“一百两。”   “还有件事。”朱裂笑,转身已投入战场,语调却是突转沉重。   而其他三护法听到这句,猜到朱裂要说何事,竟也同时沉下脸色。   “右鬼吞雷——你的右鬼,一直隐秘的吞雷公子,终于出现了。并且……”   钟未空闻言,脚步顿止!   朱裂继续道:“也参加了这次行动。”   一阵沉默。   似乎有一声轻轻低低断断续续的笑声。   是钟未空的。   “下次,两个糖人。”钟未空道。   ——在祭祖大典长别前,钟未空便答应过,送朱裂一个糖人以作补偿。   “……要桃子形状噢。”朱裂认真回答道。   果然。   钟未空笑:“好。”   脚步再起,全速奔向东边,那个约定的地方。   生死门。   “要是他回不来,你的桃子就没咯。”夜歌道。   “那就把小师父埋到一千棵桃树下,叫他永远给我看桃园。”朱裂笑。   “估计这样长出来的桃子也会特别好吃,记得分我几个。”森雪笑道。   “用得着他分么,你早进去偷了。”江月道,皱眉,“不过你确定吃了那些桃子不会上火么,一疯起来就会燃尽方圆几里的人长出的桃子。”   “那就……”朱裂勾起嘴角,斜剑向前,“多浇点水嘛。”   “有道理。”三人笑道,各自凝神,面对着被砍杀许多却仍然排山而来,已经分不清是单岫还是莫秋阑的人的杀手群。   其中十九个黑袖者的气势与眼神,格外醒目。   “这一波,看来很有难度哪。”森雪笑道,眼神,沉了下来。   就在此时,又突然多出来三四十人,杀气横溢地几乎是横挡在他们前面。   穿着与方才敌手并不相同,似乎是另外来路,汇集在此处。   就在那三四十人站定的时候,另外的二十几人,也赶到了。   人数正在不断增加。   迅速变成了近百人。   四人,便笑了起来。   而那近百人,背对着他们,已与原先的那几百来敌干上了。   还会有谁。自然是长灵教势力急速膨胀的几年来收服的各大小派系。   “流焰不在了,就该咱四护法大展身手咯。”夜歌道,语调愉快,话尾低沉下去。   朱裂扬眉:“溜过一个,都会被小师父看不起哦。”   四人默契地互视一笑,转眼看向前方。   忽然暴涨的杀意与强势在他们转头的瞬间傲然流泻,竟将那面前的数百敌友都惊得慢了一拍动作。   呼啸的夜风卷起四人的衣袂发梢。   俱是扬着的眉,勾着的唇,闪着的剑。   精芒耀眼的双瞳。   天神之姿。   ——————————————不妨月朦胧————————————————   同样呼啸的夜风,卷起了另一人的衣摆。   水色的衣摆。   这人却是一个趔趄,扶着身边的山壁,噗地喷了一大口血。   眼,却是看向脚边的尸体。   两具尸体。   一男一女。   钟碍月静静抬起那被赤色沾染得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袖子,拭去嘴角血污。   然后他静静笑起来。   再静静对着没有气息的郑绿腰和慕老大说:“原来你们,也很好骗哪。”   ——————————————不妨月朦胧————————————————   生死门。   长灵教顶级秘密之一。   当年莫秋阑攻进总坛,教中上下便是通过教内后山那一个生死门逃出生天。   但仍然死去了许多人,并且绝大多数莫名武功全废。   莫秋阑定很疑惑,那道明明堵得严严实实的生死门是如何开启的,又为何明明可以安全通过,却还是死了那么多废了那么多人。   钟未空想着,冷笑一声。   其实生死门,不止一个。   甚至可说是遍布神州大地,只是常人很难发现罢了。   它的开启方法是只有长灵教少数几个最高者才掌握的特殊咒术,而通过方法,便是“生”与“死”。   也就是说,在通过生死门的人中,如果有两人拥有武功,则必须牺牲其中一个。   生者与死者数相同,亦是一种平衡。   但如果没有武功或者武功全废者,便不受限制。   这就是那次之后长灵教一蹶不振的原因。   武功弱者自废武功,武功高强且必须留下保护教众的,只能拖上另一个武功较弱的替死鬼来让他逃出生天。   钟未空没有经历门中那一夜,并不清楚当时的教众是怎样的心情,是众志成城还是威逼就范。   但他看到了现在长灵教的势力发展,看到了他们是以怎样的一种反扑之势,报当年血海深仇。   他也不知道该怎样评判对或是错。   但无论对错,他都会站在长灵教这边。   这就好比人的发肤血肉。   平时可能完全不会去在意,一旦受伤,就会想尽办法治愈保护。   钟未空是个感情迟钝的人。   他也不喜欢长灵教那种冰冷的生活方式。   但对于已经融入发肤血肉的东西,又怎么能用喜好判断对错?   于是他叹了一叹。   停下飞驰的脚步。   “这位大侠,拦路何意?”   钟未空轻笑道。   看着那一个闻言而出的人。   身形比起常人特别高大,似乎是多长了一截腿。肌肉壮实,臂肌突出,肩宽脸方,看去格外威猛。   又不是一个人。   他的怀中抱着另一个十分娇小的人,可说是缩在了他的手臂中,被那巨大的身形遮挡得连轮廓都看不出来了。   睁着一双惊恐求救的眼睛看着钟未空,呜呜嗯嗯却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钟未空沉下眼神。   竟是一个小女孩。   “只是常常被人踩在头上有点不爽,想立点功改变现状而已。”那大汉道,粗沉的嗓音,让那笑声听去格外阴森。   “那个简单啊。”钟未空眨眨眼睛笑道。   “噢?”   “不想被踩……”钟未空抬手,晃晃食指教育道,“变成狗屎就行了。”   大汉一愣,怒火蒙上双眼,又阴沉沉地笑起来。   笑声未尽,那孩子便摔坐到了地上。   ——分明是在那大汉的臂弯里,又怎么会突然坐到地上?   因为那大汉消失了。   而钟未空也消失了。   却是一声剧烈的金鸣声出现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上!   那金鸣似携上了强劲的飓风,刹那旋转升腾着割裂摧毁近周数丈树木。   “好强的掌力。”钟未空道。   冷冷的声音。   钟未空的声音还在这头。   人,却出现在了大汉的身后!   大汉的瞳孔,猛缩!!   “果然是,世上,最快的速度。这招就是,传说中的‘流光走焰’?”大汉道。   极缓的语速。   闪烁的目光。   而大汉说这句话的时候,两人已经顺着那飓风相退一丈,各自站定。   “不错。”钟未空道,扬起下巴,轻笑,“第一招就用了我的成名技,可有给你个惊喜?”   “‘流光走焰’——黑道第一人,长灵教首席杀手左鬼流焰的,成名技和最强杀招,凝气成剑,随意幻化,配合流焰公子,无人匹敌的速度,所向披靡……”大汉慢慢道,扯扯嘴角,便是鲜血滴落,紧接着大把大把喷涌而出,他一时力软,跪地拄剑,“那一刻的你,才是真正的,左鬼流焰……”   大汉想起来方才那一幕。   钟未空出现在他身后那一幕。   他什么都没看见。   包括钟未空是怎么靠近是怎么错身至后怎么给予自己致命一击。   他只来得及看见,一道光。   那该是,剑。   光中幻化而出的剑。   三分落花无情三分秋水索意三分古箫悠远,最后一分绝艳如焰。   当这把不是剑的剑穿透他的身体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剑的名字,叫做“流光走焰”。   美到极致的摧毁。   最光辉中的无边黑暗与绝望,直到毁灭。   卷了上来,流了过来,又消失不见。   “之前你一贯用真剑,原来只是掩饰。”大汉道。   钟未空道:“一个人的长处往往就是他的短处。惯用并精通的兵器,会成为使用者的枷锁。”   “……不如以气为剑,以意御剑。不愧是,左鬼流焰。”大汉断断续续地笑起来,一笑一咳血。   “我欣赏你。”钟未空忽道。   “哦?”   “受我一击还能撑着这么久,说这么多话的,你是第一个。”钟未空笑,“或者说,太久没用这一招,我生疏了。”   “怎会。”大汉道,“‘流光走焰’极耗元功,甚至可说,每使用一次便是折损一次你的性命,你又怎会大意。而左鬼流焰的名声,不就是,不容有错,最高效率的……做事风格么……”   “说得是。”钟未空听见他的声音断续,知他即将断气,眼神便转冷,“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谁指使你来的?”   不料大汉竟是森寒一笑,这样一句后,浑身气流激涌!   “啊……”钟未空惊道。   那大汉竟是自己聚力,让“流光走焰”的伤口提前爆裂!   一声闷响,血肉四溅。   “也好。”钟未空看着那可怖的尸体,淡淡苦笑起来,“我也,没时间了……”   而他的腿,已经被一个小小的力道紧紧抱住。   是冲过来的那个孩子。   “好了,不怕。”钟未空蹲下来,抱了抱她。   而她已经泣不成声,身体剧烈抖着。   “泠泠害怕……哥哥,我看见爹爹被六个怪人围攻,是不是……”   钟未空的眼神,顿时冷了下去。   “你爹,可能已经……”他抬手安慰地摸摸泠泠的头。   “你也快了。”泠泠突然抬起满是泪水的脸道,极冷极冷。   却不是个小女孩的声音,而是个尖厉的,成年男声! 第三十一章   而这个“泠泠”正嗜人般地笑着,手中攥着一把匕首,而匕首尖端,正抵着钟未空的胸口!   “你也下去,陪陪刚死在你手下的蓝弟吧。”女孩那笑容有着神经质的抽动,道,“我早说过我一人之计便足以,可他说上回试探墨珠也不过如此……”   “她”停住了。   愣愣地瞪着钟未空。   瞪着钟未空始终不曾漂移的连深浅都纹丝不动的双瞳。   一直这样不带感情地看着“泠泠”。   ——什么时候,换上了这样没有温度的眼光?   或者,本就一直是这样?   “泠泠”没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了。   因为钟未空说了一句:“话太多了。”   就只是这么一句。   然后“泠泠”,就炸了开来!   准确地说,是“泠泠”的头,在钟未空轻柔放在其上的手中,闷闷炸了开来!   却是连头皮都没有撕裂,只是整个脑骨错位,形成一个怪异吓人的形状,整个人跟着栽倒地上。   钟未空放在那脑袋上的手,犹自萦绕着盈盈旋转的优美流光,像是刚奏完一段华美的乐章。   已经侧头避开,脑浆和鲜血还是有一些站在了钟未空那苍白而优美的脸颊。   映着他冷邃点漆的眼,微微勾起的浅色唇角,触目惊心。   钟未空慢慢站起来,依旧毫不动容地转头。   却是一种剧烈至极的痛楚自手上传来!   他一声惊呼“啊!!”   骤地转头看去,钟未空便呆住了!   吓得呆住了。   究竟有什么可以让像他这样惯于残忍杀人的人害怕,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但此刻,他的确是,被吓住了。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骇人景象?!   那颗骨骼错裂的脑袋,正朝着钟未空的脸恶狠狠地笑着,已经蹦出眼眶的眼珠半挂半荡着盯着钟未空,那牙齿饿兽一般地咬住了钟未空的右手,已然撕裂大半筋肉。   深可断骨。   “你只有……右手可以使出‘流光走焰’吧……呵呵哈……那现在,你要如何……”   钟未空在此人脑中内暴的那一记“流光走焰”已让他全身瘫死,而那本该受伤最重的头颅却成了此刻他唯一能动的地方,正扯着那个玉石俱焚的笑容和嗜人的眼神,一边咬着钟未空的右手,一边阴森地呢喃。   痛!!   钟未空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字。   那是撕心裂肺剜入骨髓千刀万剐叫人浑身颤抖的痛。   而此时那牙齿,真的咯啦一声,咬断了钟未空的手骨!!   头颅,终于不动了。   但那牙齿,仍死死咬住。   钟未空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伸出左手,捏住那人下颚,猛一使劲。   顿时一阵血腥四爆开来。   那本就勉力支撑不散的整个头骨就被钟未空掀了起来,裂成块块细小碎末,搅和着脑浆与血水,喷了钟未空一身。   而钟未空,缓缓缓缓缓缓地,站了起来。   整个右手掌,霎时鲜血喷涌。   用左手疾封右手穴道,钟未空抬头向天。   那天阴沉着,没有星光没有月色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夜色昏沉。   他淡淡地苦笑起来。   “没时间了。”钟未空看向东边,那个和钟碍月约好的地方,似乎想起什么,忽是笑得疲惫温柔无奈,“不要告诉我,你又迷路了。”   然后他摇了摇头,不经意地,回了头。   他知道,身后的济远城,已经变成无妄的战场,一座今夜火城和明日的废墟。   他猛然就接到了一道视线。   在那城中央的最高塔楼上,有一个人,一直在看着他。   ——是一直等着他回头?亦或只是远远观战?   钟未空不知道,而其实那个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站在这个地方,寻找着那个身影,然后默默看着看着,直到钟未空回头,察觉自己的视线。   钟未空的冷汗,就这样覆了一身。   似乎比右手重伤所带来的痛意更叫他通体寒冷。   因为那个人,明明只是很静很静很静地靠在那最高塔楼顶层的墙壁上,很轻很轻很轻很轻地微笑着,却分明让人觉得那整个人很狂很狂很狂很狂很狂地近在咫尺。   莫秋阑。   而莫秋阑的唇,张合了起来。   无声地张合。   似是对着钟未空说了,一句话。   钟未空的眼神,剧震!   他豁然转身,也不管伤口不管背后那视线,只管朝前狂奔!   钟未空明白什么叫难过。   却不知道原来可以这样难过。   他的心脏不知为什么也不知被什么压迫得缩成一团,揉进五脏六腑里,喘不过气。   他看懂了,莫秋阑说的是什么。   猛一咬牙,他脚尖点地,全速飞掠。   而莫秋阑也终于收回视线,微不可见地笑了起来。   带着戏谑和自嘲。   转身。   ——“你不过是个,杀人娃娃。”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的心,平稳下来。   他看见了,前方不远处那块大石。   大石上一个扭曲十字形的裂痕,老远便能认出来。   这就是,生死门的入口了。   但让他安心的原因,却是因为看见了,大石边的一个人影。   钟未空的脚步,停住了。   “还以为他在这里等着,急急忙忙赶过来,原来他比我还磨蹭啊。”他笑起来,看向那个披着黑色长袍,被大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的人,叹了一口气,“今日贵人多,阁下,又是哪位?”   一派轻松地说着,钟未空全身的真气却是不受控制地流转起来。   右手的伤处早已麻木,此时便怪异地抽搐起来。   不需意识,连这个身体自己都感觉到了那前所未有的强烈压迫与危险,自动最高戒备。   穿着黑色长袍的那个人,转过头来。   其实钟未空看不到他转过“头”来,而是转过“帽子”来。   隐约在帽下黑暗的唇角,似乎微微勾起。   “你说呢?”   听见一个颇为熟悉的嗓音,让钟未空怔了怔。   钟未空再看去,不禁吸气。   就是那个不久前见过一面的,与杨飞盖身形酷似的人么?   再下一刻,钟未空的心,冻住了。   因为他分明见到了,紫色的光。   盈亮的温顺的萦绕的波动的紫色的光。   而对面那个人的袍脚帽檐,也跟着轻缓飞扬。   不——该说是,那紫色的光,就是在那袍脚帽沿的飞扬中,从袍子里阵阵透了出来。   从那个人的身体里,透了出来。   美不可言。   钟未空的冷汗,滴下。   他很清楚很明白很熟悉这种近似虚幻的场面。   一年多前的自己,就常常会环绕着这种美艳危险的气息。   只不过他的,是火焰般热暖的红。   而对面这个人,却是冷柔得多的紫。   两者,都不是真的暖真的柔。   而是披着暖和柔的撕裂。   那是,心底的恶魔被释放时才会点燃的光芒。   所以钟未空一瞬间便知道了,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的右鬼——吞雷公子。”钟未空苦笑一声,道。   他并不清楚为什么这个意识非常清明的人会是他的右鬼——当他自己解开咒封化鬼的时候便会失去自我意识,全依本能行动,嗜杀暴虐,一如鬼怪。   而这个只听过名号的人,看去一点都不像自己那样的魔物,这样围绕着紫色环光平静对话,更像是某个暗色神祗,冷傲优雅内敛压迫。   但钟未空无比确定,对面那个人,就是吞雷。   而吞雷微昂起脑袋,赞同地哼了一声。   “那你现在,是要帮我,还是杀我?”钟未空负手笑道。   却在负手向后的同时,他左手凝气,隔空打开右手被封的穴道。   “你说呢。”   吞雷,依旧是这么一句。   身上的紫色光焰却是刹那暴涌,连整个夜空都似乎染上了那绚丽光华。   “动手前,没有什么要说的么?”钟未空道。   “当然有——”吞雷轻笑,袍下的手,扬了起来,“不变成左鬼,你,会死的哟。”   当吞雷静静吊起嘴角的时候,他的身体还在那一头。   等那一声静静的笑发出来的时候,吞雷已经在钟未空的眼前。   几乎是,碰到了鼻尖!   钟未空仍然看不见吞雷的眼睛,却已经完完全全地感觉到了从那黑暗中爆射而出的亢奋疯狂挑衅的视线,胶着在自己的双瞳里。   连呼吸,都喷在了自己脸上。   暖暖的,痒痒的。   钟未空浑身,便是一个激颤!   那是,正常状态的自己所无法企及的速度!   只能疾退!   却被逼得退无可退!!   而吞雷,竟已退了回去!   钟未空的脚步,终于站定。   眼,仍无法置信地看着那道黑色的人影。   一道血色,从钟未空的额角,缓缓淌了下来。   “为什么放过这个,杀我的机会?”钟未空轻笑道。   “只是好奇。”吞雷轻道。   “好奇?”   “为什么明明会死,还是不肯变成左鬼?”   “因为……”钟未空苦笑一声,淡淡道,“如果要死,我也希望是作为自己死去,而不是那个恶魔。”   吞雷似乎愣了愣,然后有些不可遏制地,颤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无声而笑。   笑中那急促的气流窜动格外诡异。   而吞雷的人影,转眼又至钟未空跟前。   “你放过的机会,就会变成我的。”   钟未空的声音。   却是从吞雷的背后发出!   而此时钟未空的左手,已经扣向吞雷的咽喉!   吞雷便消失了。   钟未空同时一个翻折得像是被掰成两截的转身,躲过一记暗招,急追而去!   这回,变成了吞雷疾退。   钟未空明白,现在的状况,只能速战速决,一击致胜。   这个样子的他,赢不了吞雷。   那个家伙,太强了!   于是气流暴涨,钟未空一式浮光掌就要击出。   吞雷那帽下的嘴角,又勾了起来。   钟未空眼神一闪,却已经来不及了——面前的吞雷,再次消失!   又不是消失。   而是,被人猛力一推般突然改变了疾退的脚步,转而猛冲而来!   而钟未空,来不及停下脚步改变方向运起身法,只能朝吞雷继续冲过去!   ——那是怎样迅疾灵妙的速度?   飘若黑羽,轻胜白雪,偏偏势宏如天外雷霆。   竟连流焰公子,都看不清摸不透捉不到防不了。   若说左鬼流焰是绝对的快,那右鬼吞雷便是将快与慢拿捏到极致。   而那一进,生生打断了钟未空的步调,切开了浮光掌的气劲,借着钟未空本就快至不可思议的速度,一掌击出!   钟未空的瞳孔,骤缩。   口中顿时喷出大片血珠,整个人弹飞起来,重重坠地。   然后他吃力地支起身体,用有些模糊的眼睛,看向自己的腹部。   随即闷闷地哼笑一声。   ——很多时候,坏事并不如看上去那样不好,甚至有时候其实是件好事。   就好比受伤。   如果你受到一击,如果只是受伤流血,并无大碍。而如果看似全无异样,那就要上心了。因为也许那或有或无的内伤,会要了你的命。   而现在的钟未空,就遇到了这种情况。   的确是有很多血。   但钟未空记得,那些只是带走钟碍月时沾染的血,并不是他自己的。   也就是说,吞雷那一击,没有造成丝毫外伤。   钟未空的心,便沉了下去,像被人重重死死地踩在脚底。   也就是说,所有的伤害都穿透了肉身,直抵内脏。   并且钟未空也清楚地知道……   “你……留手了……”他道。   远远站着的吞雷,便轻笑了一声:“不错。”   “为何。”   “因为我觉得,也许你还有话要对我说。”   钟未空沉默。   慢慢地,支撑着站起来。   半途一个趔趄。   “我也以为……到这一天,会有很多话要对你说……”钟未空默默地看着地面,眼神有些深邃悠远,“可是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哦?让我想想……嗯,应该是先道歉吧?”吞雷玩味道。   “道歉……”钟未空冷笑一声,“跟要杀了自己的人道歉?放屁。”   “啊啊说得好,我也觉得恶心。”吞雷笑得竟是格外畅快,“若是你真道歉,我会立马杀了你。”   “所以如果情况变成我杀你,也是同样。”   “你的右手,看来废了,使不出‘流光走焰’。那种情况,已经没有发生的可能。”   “的确。”钟未空轻笑。   “你看来,并不怕死呢。”   “……也许,只是这样的场景,在脑海里演练过太多遍。”   两人相对而笑。   ——即使累,又如何摆脱?   “那早点自我了断不是很好么,为何还要这样努力地活着?”吞雷道,看着钟未空勉力站直的身形。   “……以前是因为失去太多,况且可死可活,完全放开。”钟未空轻咳一声,“而现在,是因为知道自己珍惜什么,还想得到什么,不想失去什么。所以要牢牢抓住,直到最后一刻。”   “说得真是好听。”吞雷一声哼笑。   “所以现在的我,不能输给你。”钟未空道。   吞雷的身形一滞。   “因为你看来,没有任何珍爱的东西,也不会去保护谁,除了你自己。这样的人,如何好好继承我的生命……”钟未空还想说什么,但只剩了一声闷哼。   因为吞雷的一掌,已经穿透空气,将他打飞了出去!   并不是致死的劲道,却是摧心的疼痛。   而吞雷的脚步,一步步靠近。   然后蹲下来,一把拎起钟未空的领口,语调竟有些探索玩味:“为何你看起来,总是这样寂寞?”   吞雷面前,那低垂着,被凌乱的发丝掩去大半脸颊的脑袋传来一声轻笑:“魔鬼就该和魔鬼在一起……要是杀了我……你……就不会寂寞么?”   吞雷愣了愣。   下一刻,钟未空便飞了出去!   被巨力甩了出去!   虽然吞雷仍然保持着那个揪住领口的手势,似乎只是松了下手而已。   吞雷的怒气沉默着,却是无比明显地愈加喧嚣。   他被激怒了。   钟未空撞向了山壁。   可那一声巨响的同时,钟未空便觉得,自己又在飞了。   立刻又撞向另一边的山壁。   又一声巨响。   又一声。   钟未空身上,已经不知道受了多少内伤外伤。   甚至已经没有了数的力气。   只能像个草人一样被甩来甩去,满身的泥灰血污。   “以左鬼和我一决胜负。”吞雷的话语依旧不带感情,“不想死的话。”   钟未空的嘴角,似乎轻轻扯了扯,便再次被扔了出去。   “为什么这么坚持。”吞雷终于停住了。   他看向倚着那被削薄数尺的山壁斜身靠坐的钟未空,慢慢走过去。   “现在的你,不配当我的对手。就这么,想要作为所谓的‘自己’死去?要是死了,作为什么又有什么意义?既然这个自己会让你难过痛苦,沉睡着让另一个自己继续不是很好么?”   吞雷说着,笑起来。   手随意地向旁边一挥,便隔空捡起一根细长树枝,向着钟未空的胸口,直飞过去!   “那就,如你所愿。”吞雷轻道。   一声尖锐的皮肉割裂声。   钟未空闷哼一声。   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其实,完全不明白……”钟未空用有些涣散的眼神看了一眼胸口直直插着的那根树枝,缓缓道,仿佛用了很久的时间去认真想去认真说每一个词语,“什么魔啊神啊……什么‘站在中间,会看到更多更远’,什么‘将来会不会痛苦,没有走到那个时候,谁都不会知道’,全部不明白!!”   钟未空的语速越来越快,直像是被逼着把心里全部的力量全爆发出来,直到喘起粗气。   此刻,他就这样喘着气,低着头,沉默。   而吞雷没动,也没说话。   他的表情隐在大帽子下面,依然是看不清晰。   “我只知道……”钟未空再次开口,缓之又缓拙之又拙还带着不稳地,扶着山壁站起来,“终于有人愿意和我站在一起,是不是和我一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我终于想要和别人站在一起,以后会如何又怎样……我从来看不透钟碍月在想什么。也摸不透杨飞盖的心思。但看不穿又怎样,是不是同类又如何,只要想要去珍惜想要和他们站在一起就可以了。何况,他们愿意与我一道。这么多年,终于有人愿意与我一道。原来我想要的,也只不过如此。我……”   想起什么,钟未空忽是一笑:“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也许真的可以不再逃避,让那过去的伤,成为我最无敌的武器。而且……其实,我讨厌沾满鲜血。即使习惯,也有股让人作呕的味道。所以厌恶左鬼,总是那一身的血。他人的血。”   说着,钟未空看着沾满自己的血双手,苦笑一声,终于抬起头来,骤地绽开张扬笑容,点燃夜风:“停不下来了。如果现在停下来,就一定会难过。已经不想停下来。那就,继续走下去。用真实的这个自己,一直往前,不要停下来。谁都,不能让我停下来……”   吞雷,终于轻轻地一声笑。   温热鲜血,便自吞雷的手腕滴了下来。   “我还知道……”钟未空抬起左手,拔下胸口树枝,往旁边重重一扔。又探入胸口,抓出一个圆圆厚厚的东西。   竟是那个,大叔送的椰壳荷包。   而钟未空终于看清,那荷包并不是普通制品。   从被树枝戳穿的破口可以清晰地看到,正反两面的椰壳下各垫进了一层厚实的金丝甲。   就是这两层金丝甲,保护了钟未空的心脏,让那树枝只刺破了一层表皮。   一头乱发的大叔对他说,别轻易死了。   钟未空便笑起来。   然后他抬手,对着吞雷晃了晃手中破损得已看不出形状的荷包,扬眉说了一句:“你会倒霉一万年。”   吞雷,终于仰天长笑。   他身上的血珠,便跟着洒落开来。   惊散整个林子的鸟雀。   钟未空的右手,从站起便始终耷拉着未动。   也始终萦绕着盈盈柔光。   ——而吞雷整个人,被困入一个庞大的六芒气阵!!   而这个“泠泠”正嗜人般地笑着,手中攥着一把匕首,而匕首尖端,正抵着钟未空的胸口!   “你也下去,陪陪刚死在你手下的蓝弟吧。”女孩那笑容有着神经质的抽动,道,“我早说过我一人之计便足以,可他说上回试探墨珠也不过如此……”   “她”停住了。   愣愣地瞪着钟未空。   瞪着钟未空始终不曾漂移的连深浅都纹丝不动的双瞳。   一直这样不带感情地看着“泠泠”。   ——什么时候,换上了这样没有温度的眼光?   或者,本就一直是这样?   “泠泠”没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了。   因为钟未空说了一句:“话太多了。”   就只是这么一句。   然后“泠泠”,就炸了开来!   准确地说,是“泠泠”的头,在钟未空轻柔放在其上的手中,闷闷炸了开来!   却是连头皮都没有撕裂,只是整个脑骨错位,形成一个怪异吓人的形状,整个人跟着栽倒地上。   钟未空放在那脑袋上的手,犹自萦绕着盈盈旋转的优美流光,像是刚奏完一段华美的乐章。   已经侧头避开,脑浆和鲜血还是有一些站在了钟未空那苍白而优美的脸颊。   映着他冷邃点漆的眼,微微勾起的浅色唇角,触目惊心。   钟未空慢慢站起来,依旧毫不动容地转头。   却是一种剧烈至极的痛楚自手上传来!   他一声惊呼“啊!!”   骤地转头看去,钟未空便呆住了!   吓得呆住了。   究竟有什么可以让像他这样惯于残忍杀人的人害怕,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但此刻,他的确是,被吓住了。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骇人景象?!   那颗骨骼错裂的脑袋,正朝着钟未空的脸恶狠狠地笑着,已经蹦出眼眶的眼珠半挂半荡着盯着钟未空,那牙齿饿兽一般地咬住了钟未空的右手,已然撕裂大半筋肉。   深可断骨。   “你只有……右手可以使出‘流光走焰’吧……呵呵哈……那现在,你要如何……”   钟未空在此人脑中内暴的那一记“流光走焰”已让他全身瘫死,而那本该受伤最重的头颅却成了此刻他唯一能动的地方,正扯着那个玉石俱焚的笑容和嗜人的眼神,一边咬着钟未空的右手,一边阴森地呢喃。   痛!!   钟未空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字。   那是撕心裂肺剜入骨髓千刀万剐叫人浑身颤抖的痛。   而此时那牙齿,真的咯啦一声,咬断了钟未空的手骨!!   头颅,终于不动了。   但那牙齿,仍死死咬住。   钟未空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伸出左手,捏住那人下颚,猛一使劲。   顿时一阵血腥四爆开来。   那本就勉力支撑不散的整个头骨就被钟未空掀了起来,裂成块块细小碎末,搅和着脑浆与血水,喷了钟未空一身。   而钟未空,缓缓缓缓缓缓地,站了起来。   整个右手掌,霎时鲜血喷涌。   用左手疾封右手穴道,钟未空抬头向天。   那天阴沉着,没有星光没有月色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夜色昏沉。   他淡淡地苦笑起来。   “没时间了。”钟未空看向东边,那个和钟碍月约好的地方,似乎想起什么,忽是笑得疲惫温柔无奈,“不要告诉我,你又迷路了。”   然后他摇了摇头,不经意地,回了头。   他知道,身后的济远城,已经变成无妄的战场,一座今夜火城和明日的废墟。   他猛然就接到了一道视线。   在那城中央的最高塔楼上,有一个人,一直在看着他。   ——是一直等着他回头?亦或只是远远观战?   钟未空不知道,而其实那个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站在这个地方,寻找着那个身影,然后默默看着看着,直到钟未空回头,察觉自己的视线。   钟未空的冷汗,就这样覆了一身。   似乎比右手重伤所带来的痛意更叫他通体寒冷。   因为那个人,明明只是很静很静很静地靠在那最高塔楼顶层的墙壁上,很轻很轻很轻很轻地微笑着,却分明让人觉得那整个人很狂很狂很狂很狂很狂地近在咫尺。   莫秋阑。   而莫秋阑的唇,张合了起来。   无声地张合。   似是对着钟未空说了,一句话。   钟未空的眼神,剧震!   他豁然转身,也不管伤口不管背后那视线,只管朝前狂奔!   钟未空明白什么叫难过。   却不知道原来可以这样难过。   他的心脏不知为什么也不知被什么压迫得缩成一团,揉进五脏六腑里,喘不过气。   他看懂了,莫秋阑说的是什么。   猛一咬牙,他脚尖点地,全速飞掠。   而莫秋阑也终于收回视线,微不可见地笑了起来。   带着戏谑和自嘲。   转身。   ——“你不过是个,杀人娃娃。”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的心,平稳下来。   他看见了,前方不远处那块大石。   大石上一个扭曲十字形的裂痕,老远便能认出来。   这就是,生死门的入口了。   但让他安心的原因,却是因为看见了,大石边的一个人影。   钟未空的脚步,停住了。   “还以为他在这里等着,急急忙忙赶过来,原来他比我还磨蹭啊。”他笑起来,看向那个披着黑色长袍,被大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的人,叹了一口气,“今日贵人多,阁下,又是哪位?”   一派轻松地说着,钟未空全身的真气却是不受控制地流转起来。   右手的伤处早已麻木,此时便怪异地抽搐起来。   不需意识,连这个身体自己都感觉到了那前所未有的强烈压迫与危险,自动最高戒备。   穿着黑色长袍的那个人,转过头来。   其实钟未空看不到他转过“头”来,而是转过“帽子”来。   隐约在帽下黑暗的唇角,似乎微微勾起。   “你说呢?”   听见一个颇为熟悉的嗓音,让钟未空怔了怔。   钟未空再看去,不禁吸气。   就是那个不久前见过一面的,与杨飞盖身形酷似的人么?   再下一刻,钟未空的心,冻住了。   因为他分明见到了,紫色的光。   盈亮的温顺的萦绕的波动的紫色的光。   而对面那个人的袍脚帽檐,也跟着轻缓飞扬。   不——该说是,那紫色的光,就是在那袍脚帽沿的飞扬中,从袍子里阵阵透了出来。   从那个人的身体里,透了出来。   美不可言。   钟未空的冷汗,滴下。   他很清楚很明白很熟悉这种近似虚幻的场面。   一年多前的自己,就常常会环绕着这种美艳危险的气息。   只不过他的,是火焰般热暖的红。   而对面这个人,却是冷柔得多的紫。   两者,都不是真的暖真的柔。   而是披着暖和柔的撕裂。   那是,心底的恶魔被释放时才会点燃的光芒。   所以钟未空一瞬间便知道了,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的右鬼——吞雷公子。”钟未空苦笑一声,道。   他并不清楚为什么这个意识非常清明的人会是他的右鬼——当他自己解开咒封化鬼的时候便会失去自我意识,全依本能行动,嗜杀暴虐,一如鬼怪。   而这个只听过名号的人,看去一点都不像自己那样的魔物,这样围绕着紫色环光平静对话,更像是某个暗色神祗,冷傲优雅内敛压迫。   但钟未空无比确定,对面那个人,就是吞雷。   而吞雷微昂起脑袋,赞同地哼了一声。   “那你现在,是要帮我,还是杀我?”钟未空负手笑道。   却在负手向后的同时,他左手凝气,隔空打开右手被封的穴道。   “你说呢。”   吞雷,依旧是这么一句。   身上的紫色光焰却是刹那暴涌,连整个夜空都似乎染上了那绚丽光华。   “动手前,没有什么要说的么?”钟未空道。   “当然有——”吞雷轻笑,袍下的手,扬了起来,“不变成左鬼,你,会死的哟。”   当吞雷静静吊起嘴角的时候,他的身体还在那一头。   等那一声静静的笑发出来的时候,吞雷已经在钟未空的眼前。   几乎是,碰到了鼻尖!   钟未空仍然看不见吞雷的眼睛,却已经完完全全地感觉到了从那黑暗中爆射而出的亢奋疯狂挑衅的视线,胶着在自己的双瞳里。   连呼吸,都喷在了自己脸上。   暖暖的,痒痒的。   钟未空浑身,便是一个激颤!   那是,正常状态的自己所无法企及的速度!   只能疾退!   却被逼得退无可退!!   而吞雷,竟已退了回去!   钟未空的脚步,终于站定。   眼,仍无法置信地看着那道黑色的人影。   一道血色,从钟未空的额角,缓缓淌了下来。   “为什么放过这个,杀我的机会?”钟未空轻笑道。   “只是好奇。”吞雷轻道。   “好奇?”   “为什么明明会死,还是不肯变成左鬼?”   “因为……”钟未空苦笑一声,淡淡道,“如果要死,我也希望是作为自己死去,而不是那个恶魔。”   吞雷似乎愣了愣,然后有些不可遏制地,颤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无声而笑。   笑中那急促的气流窜动格外诡异。   而吞雷的人影,转眼又至钟未空跟前。   “你放过的机会,就会变成我的。”   钟未空的声音。   却是从吞雷的背后发出!   而此时钟未空的左手,已经扣向吞雷的咽喉!   吞雷便消失了。   钟未空同时一个翻折得像是被掰成两截的转身,躲过一记暗招,急追而去!   这回,变成了吞雷疾退。   钟未空明白,现在的状况,只能速战速决,一击致胜。   这个样子的他,赢不了吞雷。   那个家伙,太强了!   于是气流暴涨,钟未空一式浮光掌就要击出。   吞雷那帽下的嘴角,又勾了起来。   钟未空眼神一闪,却已经来不及了——面前的吞雷,再次消失!   又不是消失。   而是,被人猛力一推般突然改变了疾退的脚步,转而猛冲而来!   而钟未空,来不及停下脚步改变方向运起身法,只能朝吞雷继续冲过去!   ——那是怎样迅疾灵妙的速度?   飘若黑羽,轻胜白雪,偏偏势宏如天外雷霆。   竟连流焰公子,都看不清摸不透捉不到防不了。   若说左鬼流焰是绝对的快,那右鬼吞雷便是将快与慢拿捏到极致。   而那一进,生生打断了钟未空的步调,切开了浮光掌的气劲,借着钟未空本就快至不可思议的速度,一掌击出!   钟未空的瞳孔,骤缩。   口中顿时喷出大片血珠,整个人弹飞起来,重重坠地。   然后他吃力地支起身体,用有些模糊的眼睛,看向自己的腹部。   随即闷闷地哼笑一声。   ——很多时候,坏事并不如看上去那样不好,甚至有时候其实是件好事。   就好比受伤。   如果你受到一击,如果只是受伤流血,并无大碍。而如果看似全无异样,那就要上心了。因为也许那或有或无的内伤,会要了你的命。   而现在的钟未空,就遇到了这种情况。   的确是有很多血。   但钟未空记得,那些只是带走钟碍月时沾染的血,并不是他自己的。   也就是说,吞雷那一击,没有造成丝毫外伤。   钟未空的心,便沉了下去,像被人重重死死地踩在脚底。   也就是说,所有的伤害都穿透了肉身,直抵内脏。   并且钟未空也清楚地知道……   “你……留手了……”他道。   远远站着的吞雷,便轻笑了一声:“不错。”   “为何。”   “因为我觉得,也许你还有话要对我说。”   钟未空沉默。   慢慢地,支撑着站起来。   半途一个趔趄。   “我也以为……到这一天,会有很多话要对你说……”钟未空默默地看着地面,眼神有些深邃悠远,“可是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哦?让我想想……嗯,应该是先道歉吧?”吞雷玩味道。   “道歉……”钟未空冷笑一声,“跟要杀了自己的人道歉?放屁。”   “啊啊说得好,我也觉得恶心。”吞雷笑得竟是格外畅快,“若是你真道歉,我会立马杀了你。”   “所以如果情况变成我杀你,也是同样。”   “你的右手,看来废了,使不出‘流光走焰’。那种情况,已经没有发生的可能。”   “的确。”钟未空轻笑。   “你看来,并不怕死呢。”   “……也许,只是这样的场景,在脑海里演练过太多遍。”   两人相对而笑。   ——即使累,又如何摆脱?   “那早点自我了断不是很好么,为何还要这样努力地活着?”吞雷道,看着钟未空勉力站直的身形。   “……以前是因为失去太多,况且可死可活,完全放开。”钟未空轻咳一声,“而现在,是因为知道自己珍惜什么,还想得到什么,不想失去什么。所以要牢牢抓住,直到最后一刻。”   “说得真是好听。”吞雷一声哼笑。   “所以现在的我,不能输给你。”钟未空道。   吞雷的身形一滞。   “因为你看来,没有任何珍爱的东西,也不会去保护谁,除了你自己。这样的人,如何好好继承我的生命……”钟未空还想说什么,但只剩了一声闷哼。   因为吞雷的一掌,已经穿透空气,将他打飞了出去!   并不是致死的劲道,却是摧心的疼痛。   而吞雷的脚步,一步步靠近。   然后蹲下来,一把拎起钟未空的领口,语调竟有些探索玩味:“为何你看起来,总是这样寂寞?”   吞雷面前,那低垂着,被凌乱的发丝掩去大半脸颊的脑袋传来一声轻笑:“魔鬼就该和魔鬼在一起……要是杀了我……你……就不会寂寞么?”   吞雷愣了愣。   下一刻,钟未空便飞了出去!   被巨力甩了出去!   虽然吞雷仍然保持着那个揪住领口的手势,似乎只是松了下手而已。   吞雷的怒气沉默着,却是无比明显地愈加喧嚣。   他被激怒了。   钟未空撞向了山壁。   可那一声巨响的同时,钟未空便觉得,自己又在飞了。   立刻又撞向另一边的山壁。   又一声巨响。   又一声。   钟未空身上,已经不知道受了多少内伤外伤。   甚至已经没有了数的力气。   只能像个草人一样被甩来甩去,满身的泥灰血污。   “以左鬼和我一决胜负。”吞雷的话语依旧不带感情,“不想死的话。”   钟未空的嘴角,似乎轻轻扯了扯,便再次被扔了出去。   “为什么这么坚持。”吞雷终于停住了。   他看向倚着那被削薄数尺的山壁斜身靠坐的钟未空,慢慢走过去。   “现在的你,不配当我的对手。就这么,想要作为所谓的‘自己’死去?要是死了,作为什么又有什么意义?既然这个自己会让你难过痛苦,沉睡着让另一个自己继续不是很好么?”   吞雷说着,笑起来。   手随意地向旁边一挥,便隔空捡起一根细长树枝,向着钟未空的胸口,直飞过去!   “那就,如你所愿。”吞雷轻道。   一声尖锐的皮肉割裂声。   钟未空闷哼一声。   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其实,完全不明白……”钟未空用有些涣散的眼神看了一眼胸口直直插着的那根树枝,缓缓道,仿佛用了很久的时间去认真想去认真说每一个词语,“什么魔啊神啊……什么‘站在中间,会看到更多更远’,什么‘将来会不会痛苦,没有走到那个时候,谁都不会知道’,全部不明白!!”   钟未空的语速越来越快,直像是被逼着把心里全部的力量全爆发出来,直到喘起粗气。   此刻,他就这样喘着气,低着头,沉默。   而吞雷没动,也没说话。   他的表情隐在大帽子下面,依然是看不清晰。   “我只知道……”钟未空再次开口,缓之又缓拙之又拙还带着不稳地,扶着山壁站起来,“终于有人愿意和我站在一起,是不是和我一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我终于想要和别人站在一起,以后会如何又怎样……我从来看不透钟碍月在想什么。也摸不透杨飞盖的心思。但看不穿又怎样,是不是同类又如何,只要想要去珍惜想要和他们站在一起就可以了。何况,他们愿意与我一道。这么多年,终于有人愿意与我一道。原来我想要的,也只不过如此。我……”   想起什么,钟未空忽是一笑:“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也许真的可以不再逃避,让那过去的伤,成为我最无敌的武器。而且……其实,我讨厌沾满鲜血。即使习惯,也有股让人作呕的味道。所以厌恶左鬼,总是那一身的血。他人的血。”   说着,钟未空看着沾满自己的血双手,苦笑一声,终于抬起头来,骤地绽开张扬笑容,点燃夜风:“停不下来了。如果现在停下来,就一定会难过。已经不想停下来。那就,继续走下去。用真实的这个自己,一直往前,不要停下来。谁都,不能让我停下来……”   吞雷,终于轻轻地一声笑。   温热鲜血,便自吞雷的手腕滴了下来。   “我还知道……”钟未空抬起左手,拔下胸口树枝,往旁边重重一扔。又探入胸口,抓出一个圆圆厚厚的东西。   竟是那个,大叔送的椰壳荷包。   而钟未空终于看清,那荷包并不是普通制品。   从被树枝戳穿的破口可以清晰地看到,正反两面的椰壳下各垫进了一层厚实的金丝甲。   就是这两层金丝甲,保护了钟未空的心脏,让那树枝只刺破了一层表皮。   一头乱发的大叔对他说,别轻易死了。   钟未空便笑起来。   然后他抬手,对着吞雷晃了晃手中破损得已看不出形状的荷包,扬眉说了一句:“你会倒霉一万年。”   吞雷,终于仰天长笑。   他身上的血珠,便跟着洒落开来。   惊散整个林子的鸟雀。   钟未空的右手,从站起便始终耷拉着未动。   也始终萦绕着盈盈柔光。   ——而吞雷整个人,被困入一个庞大的六芒气阵!!   而这个“泠泠”正嗜人般地笑着,手中攥着一把匕首,而匕首尖端,正抵着钟未空的胸口!   “你也下去,陪陪刚死在你手下的蓝弟吧。”女孩那笑容有着神经质的抽动,道,“我早说过我一人之计便足以,可他说上回试探墨珠也不过如此……”   “她”停住了。   愣愣地瞪着钟未空。   瞪着钟未空始终不曾漂移的连深浅都纹丝不动的双瞳。   一直这样不带感情地看着“泠泠”。   ——什么时候,换上了这样没有温度的眼光?   或者,本就一直是这样?   “泠泠”没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了。   因为钟未空说了一句:“话太多了。”   就只是这么一句。   然后“泠泠”,就炸了开来!   准确地说,是“泠泠”的头,在钟未空轻柔放在其上的手中,闷闷炸了开来!   却是连头皮都没有撕裂,只是整个脑骨错位,形成一个怪异吓人的形状,整个人跟着栽倒地上。   钟未空放在那脑袋上的手,犹自萦绕着盈盈旋转的优美流光,像是刚奏完一段华美的乐章。   已经侧头避开,脑浆和鲜血还是有一些站在了钟未空那苍白而优美的脸颊。   映着他冷邃点漆的眼,微微勾起的浅色唇角,触目惊心。   钟未空慢慢站起来,依旧毫不动容地转头。   却是一种剧烈至极的痛楚自手上传来!   他一声惊呼“啊!!”   骤地转头看去,钟未空便呆住了!   吓得呆住了。   究竟有什么可以让像他这样惯于残忍杀人的人害怕,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但此刻,他的确是,被吓住了。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骇人景象?!   那颗骨骼错裂的脑袋,正朝着钟未空的脸恶狠狠地笑着,已经蹦出眼眶的眼珠半挂半荡着盯着钟未空,那牙齿饿兽一般地咬住了钟未空的右手,已然撕裂大半筋肉。   深可断骨。   “你只有……右手可以使出‘流光走焰’吧……呵呵哈……那现在,你要如何……”   钟未空在此人脑中内暴的那一记“流光走焰”已让他全身瘫死,而那本该受伤最重的头颅却成了此刻他唯一能动的地方,正扯着那个玉石俱焚的笑容和嗜人的眼神,一边咬着钟未空的右手,一边阴森地呢喃。   痛!!   钟未空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字。   那是撕心裂肺剜入骨髓千刀万剐叫人浑身颤抖的痛。   而此时那牙齿,真的咯啦一声,咬断了钟未空的手骨!!   头颅,终于不动了。   但那牙齿,仍死死咬住。   钟未空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伸出左手,捏住那人下颚,猛一使劲。   顿时一阵血腥四爆开来。   那本就勉力支撑不散的整个头骨就被钟未空掀了起来,裂成块块细小碎末,搅和着脑浆与血水,喷了钟未空一身。   而钟未空,缓缓缓缓缓缓地,站了起来。   整个右手掌,霎时鲜血喷涌。   用左手疾封右手穴道,钟未空抬头向天。   那天阴沉着,没有星光没有月色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夜色昏沉。   他淡淡地苦笑起来。   “没时间了。”钟未空看向东边,那个和钟碍月约好的地方,似乎想起什么,忽是笑得疲惫温柔无奈,“不要告诉我,你又迷路了。”   然后他摇了摇头,不经意地,回了头。   他知道,身后的济远城,已经变成无妄的战场,一座今夜火城和明日的废墟。   他猛然就接到了一道视线。   在那城中央的最高塔楼上,有一个人,一直在看着他。   ——是一直等着他回头?亦或只是远远观战?   钟未空不知道,而其实那个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站在这个地方,寻找着那个身影,然后默默看着看着,直到钟未空回头,察觉自己的视线。   钟未空的冷汗,就这样覆了一身。   似乎比右手重伤所带来的痛意更叫他通体寒冷。   因为那个人,明明只是很静很静很静地靠在那最高塔楼顶层的墙壁上,很轻很轻很轻很轻地微笑着,却分明让人觉得那整个人很狂很狂很狂很狂很狂地近在咫尺。   莫秋阑。   而莫秋阑的唇,张合了起来。   无声地张合。   似是对着钟未空说了,一句话。   钟未空的眼神,剧震!   他豁然转身,也不管伤口不管背后那视线,只管朝前狂奔!   钟未空明白什么叫难过。   却不知道原来可以这样难过。   他的心脏不知为什么也不知被什么压迫得缩成一团,揉进五脏六腑里,喘不过气。   他看懂了,莫秋阑说的是什么。   猛一咬牙,他脚尖点地,全速飞掠。   而莫秋阑也终于收回视线,微不可见地笑了起来。   带着戏谑和自嘲。   转身。   ——“你不过是个,杀人娃娃。”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的心,平稳下来。   他看见了,前方不远处那块大石。   大石上一个扭曲十字形的裂痕,老远便能认出来。   这就是,生死门的入口了。   但让他安心的原因,却是因为看见了,大石边的一个人影。   钟未空的脚步,停住了。   “还以为他在这里等着,急急忙忙赶过来,原来他比我还磨蹭啊。”他笑起来,看向那个披着黑色长袍,被大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的人,叹了一口气,“今日贵人多,阁下,又是哪位?”   一派轻松地说着,钟未空全身的真气却是不受控制地流转起来。   右手的伤处早已麻木,此时便怪异地抽搐起来。   不需意识,连这个身体自己都感觉到了那前所未有的强烈压迫与危险,自动最高戒备。   穿着黑色长袍的那个人,转过头来。   其实钟未空看不到他转过“头”来,而是转过“帽子”来。   隐约在帽下黑暗的唇角,似乎微微勾起。   “你说呢?”   听见一个颇为熟悉的嗓音,让钟未空怔了怔。   钟未空再看去,不禁吸气。   就是那个不久前见过一面的,与杨飞盖身形酷似的人么?   再下一刻,钟未空的心,冻住了。   因为他分明见到了,紫色的光。   盈亮的温顺的萦绕的波动的紫色的光。   而对面那个人的袍脚帽檐,也跟着轻缓飞扬。   不——该说是,那紫色的光,就是在那袍脚帽沿的飞扬中,从袍子里阵阵透了出来。   从那个人的身体里,透了出来。   美不可言。   钟未空的冷汗,滴下。   他很清楚很明白很熟悉这种近似虚幻的场面。   一年多前的自己,就常常会环绕着这种美艳危险的气息。   只不过他的,是火焰般热暖的红。   而对面这个人,却是冷柔得多的紫。   两者,都不是真的暖真的柔。   而是披着暖和柔的撕裂。   那是,心底的恶魔被释放时才会点燃的光芒。   所以钟未空一瞬间便知道了,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的右鬼——吞雷公子。”钟未空苦笑一声,道。   他并不清楚为什么这个意识非常清明的人会是他的右鬼——当他自己解开咒封化鬼的时候便会失去自我意识,全依本能行动,嗜杀暴虐,一如鬼怪。   而这个只听过名号的人,看去一点都不像自己那样的魔物,这样围绕着紫色环光平静对话,更像是某个暗色神祗,冷傲优雅内敛压迫。   但钟未空无比确定,对面那个人,就是吞雷。   而吞雷微昂起脑袋,赞同地哼了一声。   “那你现在,是要帮我,还是杀我?”钟未空负手笑道。   却在负手向后的同时,他左手凝气,隔空打开右手被封的穴道。   “你说呢。”   吞雷,依旧是这么一句。   身上的紫色光焰却是刹那暴涌,连整个夜空都似乎染上了那绚丽光华。   “动手前,没有什么要说的么?”钟未空道。   “当然有——”吞雷轻笑,袍下的手,扬了起来,“不变成左鬼,你,会死的哟。”   当吞雷静静吊起嘴角的时候,他的身体还在那一头。   等那一声静静的笑发出来的时候,吞雷已经在钟未空的眼前。   几乎是,碰到了鼻尖!   钟未空仍然看不见吞雷的眼睛,却已经完完全全地感觉到了从那黑暗中爆射而出的亢奋疯狂挑衅的视线,胶着在自己的双瞳里。   连呼吸,都喷在了自己脸上。   暖暖的,痒痒的。   钟未空浑身,便是一个激颤!   那是,正常状态的自己所无法企及的速度!   只能疾退!   却被逼得退无可退!!   而吞雷,竟已退了回去!   钟未空的脚步,终于站定。   眼,仍无法置信地看着那道黑色的人影。   一道血色,从钟未空的额角,缓缓淌了下来。   “为什么放过这个,杀我的机会?”钟未空轻笑道。   “只是好奇。”吞雷轻道。   “好奇?”   “为什么明明会死,还是不肯变成左鬼?”   “因为……”钟未空苦笑一声,淡淡道,“如果要死,我也希望是作为自己死去,而不是那个恶魔。”   吞雷似乎愣了愣,然后有些不可遏制地,颤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无声而笑。   笑中那急促的气流窜动格外诡异。   而吞雷的人影,转眼又至钟未空跟前。   “你放过的机会,就会变成我的。”   钟未空的声音。   却是从吞雷的背后发出!   而此时钟未空的左手,已经扣向吞雷的咽喉!   吞雷便消失了。   钟未空同时一个翻折得像是被掰成两截的转身,躲过一记暗招,急追而去!   这回,变成了吞雷疾退。   钟未空明白,现在的状况,只能速战速决,一击致胜。   这个样子的他,赢不了吞雷。   那个家伙,太强了!   于是气流暴涨,钟未空一式浮光掌就要击出。   吞雷那帽下的嘴角,又勾了起来。   钟未空眼神一闪,却已经来不及了——面前的吞雷,再次消失!   又不是消失。   而是,被人猛力一推般突然改变了疾退的脚步,转而猛冲而来!   而钟未空,来不及停下脚步改变方向运起身法,只能朝吞雷继续冲过去!   ——那是怎样迅疾灵妙的速度?   飘若黑羽,轻胜白雪,偏偏势宏如天外雷霆。   竟连流焰公子,都看不清摸不透捉不到防不了。   若说左鬼流焰是绝对的快,那右鬼吞雷便是将快与慢拿捏到极致。   而那一进,生生打断了钟未空的步调,切开了浮光掌的气劲,借着钟未空本就快至不可思议的速度,一掌击出!   钟未空的瞳孔,骤缩。   口中顿时喷出大片血珠,整个人弹飞起来,重重坠地。   然后他吃力地支起身体,用有些模糊的眼睛,看向自己的腹部。   随即闷闷地哼笑一声。   ——很多时候,坏事并不如看上去那样不好,甚至有时候其实是件好事。   就好比受伤。   如果你受到一击,如果只是受伤流血,并无大碍。而如果看似全无异样,那就要上心了。因为也许那或有或无的内伤,会要了你的命。   而现在的钟未空,就遇到了这种情况。   的确是有很多血。   但钟未空记得,那些只是带走钟碍月时沾染的血,并不是他自己的。   也就是说,吞雷那一击,没有造成丝毫外伤。   钟未空的心,便沉了下去,像被人重重死死地踩在脚底。   也就是说,所有的伤害都穿透了肉身,直抵内脏。   并且钟未空也清楚地知道……   “你……留手了……”他道。   远远站着的吞雷,便轻笑了一声:“不错。”   “为何。”   “因为我觉得,也许你还有话要对我说。”   钟未空沉默。   慢慢地,支撑着站起来。   半途一个趔趄。   “我也以为……到这一天,会有很多话要对你说……”钟未空默默地看着地面,眼神有些深邃悠远,“可是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哦?让我想想……嗯,应该是先道歉吧?”吞雷玩味道。   “道歉……”钟未空冷笑一声,“跟要杀了自己的人道歉?放屁。”   “啊啊说得好,我也觉得恶心。”吞雷笑得竟是格外畅快,“若是你真道歉,我会立马杀了你。”   “所以如果情况变成我杀你,也是同样。”   “你的右手,看来废了,使不出‘流光走焰’。那种情况,已经没有发生的可能。”   “的确。”钟未空轻笑。   “你看来,并不怕死呢。”   “……也许,只是这样的场景,在脑海里演练过太多遍。”   两人相对而笑。   ——即使累,又如何摆脱?   “那早点自我了断不是很好么,为何还要这样努力地活着?”吞雷道,看着钟未空勉力站直的身形。   “……以前是因为失去太多,况且可死可活,完全放开。”钟未空轻咳一声,“而现在,是因为知道自己珍惜什么,还想得到什么,不想失去什么。所以要牢牢抓住,直到最后一刻。”   “说得真是好听。”吞雷一声哼笑。   “所以现在的我,不能输给你。”钟未空道。   吞雷的身形一滞。   “因为你看来,没有任何珍爱的东西,也不会去保护谁,除了你自己。这样的人,如何好好继承我的生命……”钟未空还想说什么,但只剩了一声闷哼。   因为吞雷的一掌,已经穿透空气,将他打飞了出去!   并不是致死的劲道,却是摧心的疼痛。   而吞雷的脚步,一步步靠近。   然后蹲下来,一把拎起钟未空的领口,语调竟有些探索玩味:“为何你看起来,总是这样寂寞?”   吞雷面前,那低垂着,被凌乱的发丝掩去大半脸颊的脑袋传来一声轻笑:“魔鬼就该和魔鬼在一起……要是杀了我……你……就不会寂寞么?”   吞雷愣了愣。   下一刻,钟未空便飞了出去!   被巨力甩了出去!   虽然吞雷仍然保持着那个揪住领口的手势,似乎只是松了下手而已。   吞雷的怒气沉默着,却是无比明显地愈加喧嚣。   他被激怒了。   钟未空撞向了山壁。   可那一声巨响的同时,钟未空便觉得,自己又在飞了。   立刻又撞向另一边的山壁。   又一声巨响。   又一声。   钟未空身上,已经不知道受了多少内伤外伤。   甚至已经没有了数的力气。   只能像个草人一样被甩来甩去,满身的泥灰血污。   “以左鬼和我一决胜负。”吞雷的话语依旧不带感情,“不想死的话。”   钟未空的嘴角,似乎轻轻扯了扯,便再次被扔了出去。   “为什么这么坚持。”吞雷终于停住了。   他看向倚着那被削薄数尺的山壁斜身靠坐的钟未空,慢慢走过去。   “现在的你,不配当我的对手。就这么,想要作为所谓的‘自己’死去?要是死了,作为什么又有什么意义?既然这个自己会让你难过痛苦,沉睡着让另一个自己继续不是很好么?”   吞雷说着,笑起来。   手随意地向旁边一挥,便隔空捡起一根细长树枝,向着钟未空的胸口,直飞过去!   “那就,如你所愿。”吞雷轻道。   一声尖锐的皮肉割裂声。   钟未空闷哼一声。   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其实,完全不明白……”钟未空用有些涣散的眼神看了一眼胸口直直插着的那根树枝,缓缓道,仿佛用了很久的时间去认真想去认真说每一个词语,“什么魔啊神啊……什么‘站在中间,会看到更多更远’,什么‘将来会不会痛苦,没有走到那个时候,谁都不会知道’,全部不明白!!”   钟未空的语速越来越快,直像是被逼着把心里全部的力量全爆发出来,直到喘起粗气。   此刻,他就这样喘着气,低着头,沉默。   而吞雷没动,也没说话。   他的表情隐在大帽子下面,依然是看不清晰。   “我只知道……”钟未空再次开口,缓之又缓拙之又拙还带着不稳地,扶着山壁站起来,“终于有人愿意和我站在一起,是不是和我一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我终于想要和别人站在一起,以后会如何又怎样……我从来看不透钟碍月在想什么。也摸不透杨飞盖的心思。但看不穿又怎样,是不是同类又如何,只要想要去珍惜想要和他们站在一起就可以了。何况,他们愿意与我一道。这么多年,终于有人愿意与我一道。原来我想要的,也只不过如此。我……”   想起什么,钟未空忽是一笑:“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也许真的可以不再逃避,让那过去的伤,成为我最无敌的武器。而且……其实,我讨厌沾满鲜血。即使习惯,也有股让人作呕的味道。所以厌恶左鬼,总是那一身的血。他人的血。”   说着,钟未空看着沾满自己的血双手,苦笑一声,终于抬起头来,骤地绽开张扬笑容,点燃夜风:“停不下来了。如果现在停下来,就一定会难过。已经不想停下来。那就,继续走下去。用真实的这个自己,一直往前,不要停下来。谁都,不能让我停下来……”   吞雷,终于轻轻地一声笑。   温热鲜血,便自吞雷的手腕滴了下来。   “我还知道……”钟未空抬起左手,拔下胸口树枝,往旁边重重一扔。又探入胸口,抓出一个圆圆厚厚的东西。   竟是那个,大叔送的椰壳荷包。   而钟未空终于看清,那荷包并不是普通制品。   从被树枝戳穿的破口可以清晰地看到,正反两面的椰壳下各垫进了一层厚实的金丝甲。   就是这两层金丝甲,保护了钟未空的心脏,让那树枝只刺破了一层表皮。   一头乱发的大叔对他说,别轻易死了。   钟未空便笑起来。   然后他抬手,对着吞雷晃了晃手中破损得已看不出形状的荷包,扬眉说了一句:“你会倒霉一万年。”   吞雷,终于仰天长笑。   他身上的血珠,便跟着洒落开来。   惊散整个林子的鸟雀。   钟未空的右手,从站起便始终耷拉着未动。   也始终萦绕着盈盈柔光。   ——而吞雷整个人,被困入一个庞大的六芒气阵!! 第三十二章   那是一个,由剑气所架成的六芒星阵。   每一个线条都是盈白的气,由钟未空已经不能动弹的右手发起,经过四周山壁的反射,构架而成。   而吞雷的身体,就被拦腰牢牢制于星阵正中央。   只要他微微一动,就会被那气流切入血肉。   所以那不是气阵,而是——剑阵!   由气剑构成,让吞雷不动不言不笑的剑阵!   但吞雷,还是笑了。   并且是动作很大幅度的仰天长笑。   气剑便在他的腰和臂上割下一道一道深痕。   血珠四溅。   空气中的铁腥,安静地浓稠起来。   “这就是你想要让‘自己’来面对我面对死亡的原因么?”吞雷笑罢一嘻,带着些微赞赏,“无法直接使用‘流光走焰’的剑招,便将它改换形态,我倒是低估了你。方才任我投掷,原来也是掩饰,为了在四周山壁上凝气成镜做好反射点,将气剑折成这样一个困阵。”   “现在知道,已经晚了。”钟未空也冷笑道,“我从来不会给人机会。”   “呵,我,从来不需要别人给机会。”吞雷道。   闻言,钟未空一惊。   “多么可惜,你竟然选择了对我毫无用处的困阵。你还不知道吧,右鬼吞雷的绝技‘灭天霜’,究竟什么模样。”   吞雷的这句话,其实很轻。   轻得好似夜半梦呓,辗转低回。   摇篮曲一般。   带着些叫人忘却凡尘的慵懒和狂傲。   但在钟未空耳里,却清晰得仿如世界唯一的声音。   而除了这声音,钟未空什么都听不见了。   而其实这声音,也是他从吞雷隐约的唇形看了出来,而不是听见。   他什么都没听见。   满脑子只剩那一瞬填充了整个脑袋的噪音般的轰鸣。   雷霆般的轰鸣!   他没有看到任何武器。   甚至连意想中的那道光都没有。   眼前只是一片紫,笼罩日月。   整个人,就被击飞了出去!   钟未空背后就是山壁,又怎么飞得起来?   但他就是往后飞了去。   轰的一声,烟尘滚滚。   漫长得好似连黑夜都要过去的等待后才能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钟未空身后的山壁在他受击的同时被炸开一个大洞,而钟未空的身形,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他被深深地垂直嵌在了离地面半丈的山壁深坑里。   脑袋低垂,他额边长长的刘海遮下来。   没了意识。   似乎,连气息都没有了。   “雷,穿越天地之隔,可闻不可见——等你听到,已经晚了。”   吞雷说着,扯着那个残酷的笑。   轻微宁静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似在讲述一个永远都没有机会讲述的很长很长的故事。   吞雷停在那山壁前,抬起手来,够到帽沿处。   一切,静谧的死寂。   似乎,很久很久。   “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吞雷继续说着,语调却是深沉,带着遥远的悲凉与寂寞,“也许现在,你该知道,我究竟是谁。”   但他,顿住了。   吞雷正要拉下帽子现出脸庞的手停下了。   他的另一只手蓦地捂上胸口,而身体已经飘离两丈远。   他的嘴角,微微噗的一声,流下一丝猩红!   转眼之间,着起火来。   天外之火,骤然而起!   这个世界,再次被注入生命!   吞雷不知道只是近周森林还是方圆数里着起火来,还是整个人间都被火焰包围。   因为他只能看见,无边的血红火焰。   赤色,赤色,赤色。   他的眼睛盯着前方,眸中竟是开始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吞雷的前方——那处深坑,正在塌陷。   一切突变就开始在那塌陷的一刻。   伴随着整座山都要裂开一般的震动,一道影子,浮在了坑的前面!   红色的影子。   埋葬在那遮天的烟尘里,若隐若现。   连是什么都看不清地,就这样像是从夜风里剪出来贴上去,鬼魅般飘在那半丈空中。   然后缓缓地,不惊走一丝灰尘地,落定在地面。   仍是低垂着的脸容。   长长发丝掩盖的,低垂的脸容。   与上一刻嵌在坑中时分明一样的外表,只是多了周身那一圈又一圈流动的光芒。   火焰一般炽烈温暖绝决却又如丝般轻柔飘浮在这人周身的光芒。   染紫的夜空也惹上了那一抹血赤丝绸,双色掩映闪灭,一时绚丽,夺人心魂。   “终于,出现了,我的对手。”吞雷的肩膀不可遏制地抖动起来,又是那种无声的笑,微一躬身,“初次见面,真正的——左鬼流焰。”   钟未空的头,终于抬了起来。   仍然迷惑着一般,非常缓慢的速度,抬了起来。   自那凌乱的发丝间,吞雷终于看见了,钟未空的眼睛。   深深迷惑着的,黑曜石般浓墨的眼睛。   流光异彩的背后,空洞无物。   “濒死的下意识自救?”吞雷说着,看清了什么,竟是一震。   他看着左鬼流焰的,额头。   钟未空那一旦化身左鬼,便会长出蛛形纹样的地方。   丑陋狰狞,见过它的人绝少生还,早已经与人人惧怕躲恐不及的左鬼流焰一起变做了武林中一个私下流传的恐怖流言的蛛形纹样,竟然——不见了?!   吞雷便轻轻“啊”了一声。   他有些明白了。   “原来所有人都误会了。那个纹样并不代表力量释放,反而是你的本性正在自我约束的标志……现在不见了,就是说,你准备放出全部力量,来与我做个生死之争?”这样说着,吞雷微笑,三分惊疑三分自信两分玩味一分戏谑一分挑衅,抬起额头,长身挺立,“赤魔,失控了么……”   钟未空,便极轻极柔地笑了起来。   说是笑,还不如说是,做了个笑的动作。   只是嘴角轻轻勾起来。   却叫人莫名恐慌。   他合了下眼,也是轻柔地,缓慢地,无动于衷地。   眼,再次睁开,缓缓抬起,看向吞雷。   骤然地,璀璨胜焰,明亮过星。   从最深处汹涌流泻的残忍杀灭。   带着撕裂心肺般的穿透力,是让人恐到极致,又不忍移目的危险惊艳。   那样漂亮闪亮的眼眸底下,是深沉如严冬深潭的空洞麻木。   没有喜怒哀乐悲愤伤嗔忧惊爱恨没有一丝人类的意识。   极端对比下,便成了,媚眼如丝。   而钟未空静静站在那里,抬眼时惊起的呼啸厉风刹时吹散他身后烟尘。   只有飞扬游空的衣角,乖顺地在他轻幽飘荡。   而此刻吞雷掩在袍下的眸里,闪烁着惊艳的火花,甚至染上期待与渴望。   良久,吞雷才低下头,轻轻苦笑了一声。   再对上钟未空分明是看着美味猎物的眼神。   “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家伙,又怎么延续我的生命?”吞雷道,全身真气爆满,“真是,笑死人!!”   语毕,一道紫色光芒,冲天而起!   盘旋闪耀如擒天紫龙,穿破吞雷周身的惊人气劲,一瞬招风唤云,在天空突来的雷电轰鸣中,嘶吼着扑向钟未空!   而钟未空仍然没有发觉一般,安静地站在那里,不理那天龙降临。   携着无可抵挡天地俱摧嘶鸣而下的天龙降临。   ——若是让那龙形气剑击中,必死无疑!   但钟未空就是那一副带着迷惘的表情,微皱着眉看着吞雷,一直只看着吞雷。   似乎是在疑惑着,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与自己相似气息的人存在,为何站在眼前,又为何向自己出招?如果是同类,那就不同于一般人类,是不是就不该还手?   而紫龙行至半空,骤地一声龙吟,竟是化作紫电,以一种肉眼难辨人力难企的速度俯冲而下!   誓取,钟未空的命!!   就在这惊魂一瞬间,一道人声,划空而来。   “不可啊!!”   那一声,盖不过熊熊烈焰叱咤惊雷,却分明地传进了那两人的耳朵!   隔在火焰外夜色里连那惊天紫电都无法照亮的远方的一声。   却清晰无比地传了过来。   割开夜幕割开焰火割开一切光影声音割开了那条紫电!!   ——电,要如何被割开?   没人知道,也没人看到。   只能从那残余的亮光中见到被劈成两半的紫色!   而一个人影,从那两半中,用比电还快的速度,激穿而过!!   月光一般。   或者说,劈开了月光一般。   又或者说,那人自己,就是月光一般。   轻逸如仙。   洗尽铅华的坠地谪仙。   他的手中,什么都没有。   只有化作粉末弥散的些许亮点。   盈盈闪烁。   雪一般的颜色,雪一般地飘散。   是,钟碍月!!   而钟碍月的眼芒,突然一跳。   因为他看见了,地面的另一头,钟未空,竟在他斩开紫龙的同一刻,被周身火焰吞没!   那一道厚厚的火墙,瞬间包裹住钟未空那精芒暴闪的双瞳那飞扬的眉那嗜人的笑。   钟未空整个人,不见了!   “也不可啊!!”   一声惊呼,钟碍月便身形一转,直直坠向吞雷!   实际上,并不是坠,而是疾冲过去。   半空中的这个动作,便如被什么狠狠砸中,中途急转弯。   钟碍月看着吞雷。   吞雷的大黑袍遮住了吞雷一切表情。   似乎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钟碍月。   静静,对视。   好似所有声音都没消除,只剩那两道宁静又喧嚣的目光。   钟碍月的眉皱了起来,眼中,闪过不忍不甘不愿承认的凄惶伤色。   但又是,无比坚定的。   就如他对于决定去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无比坚定。   而此时,另一个角度,一条红龙,幻化而出!   从包裹着钟未空的火墙中,幻化而出!   ——原来钟未空,并不是等死。而是在短短的那一招时间里,学会并模仿了吞雷的以气化龙之术!!   那赤龙,生生切开了整个地面,直冲向吞雷!   也直冲向,已经堪堪挡在吞雷面前的钟碍月!   丝毫不逊于方才紫龙的威力与杀意!   见佛杀佛,遇神轼神!   钟碍月没有躲没有让甚至没有闪避之色。   只是站定在那一处,迎着赤龙!   他来不及了。   来不及在劈开紫电后再蓄劲出招化解同时怒啸而出的赤龙。   他只好用身体去挡。   因为他不能让吞雷死。   因为钟碍月一眼便认出了,这个遮在黑帽子下的人,到底是谁!!   ——世界,变成灰烬。   眼前耳边,只剩下地狱业火。   一声惊呼。   却是被眼前一幕惊呆的吞雷发出的。   而他也只来得及发出这么一声,便疾退,在化解开突来一掌的同时,紫龙,再次幻出!   那突来一掌,自然是钟未空发出的。   而此时,钟未空正迎面拥着钟碍月。   钟未空的眼神很平静很温和很波澜不惊。   方才的艳与杀,一并消失不见。   ——钟未空,竟是恢复意识了!   如何恢复何时恢复为何恢复,没人知道。   而钟碍月的眼神,却是抖个不住。   被钟未空这样拥着,钟碍月看不到,却猜得到。   钟未空的整个后背,该已是血肉模糊!   至少五根肋骨断裂,内脏伤势,钟碍月已不忍去想。   钟碍月的脑海里,一直重复着前一刻,突然清醒的钟未空连发两掌,一掌撕裂那红龙,再发一掌击向吞雷,然后猛扑上来,替钟碍月承下那红龙剩余的剑气!   而钟未空和钟碍月都感受到了,那再次成形的紫龙发出的灭天戾气。   钟碍月看向钟未空。   那眼神仿佛在说,怎么这么傻。   钟未空微笑,也似在说,彼此彼此,死不了。   钟碍月神色一黯,好似说,这回,跑不了了。   而钟未空看向那扑天而来的紫芒,竟是笑了一声。   他的手探向怀里,够到一个奇形怪状的坚硬东西。   眼里,是在钟碍月看来十分诡异的神采。   “在死之前遛掉,就行了。我从来不赌,这辈子,也就赌这一把吧。”   说了这样轻淡一句,钟未空依然在笑。   双眼忽然变得温润温柔又悲伤。   那是个勾勾的笑容。   没有左鬼时那样的妖和艳,却是更直击人心。   钟碍月看得有些愣,就在这一愣,直觉脖后一紧,已被钟未空强按着,与钟未空四唇相贴!   轰隆的震天一声。   两人,便被紫色雷光包裹其中。   就在这样一个混淆吞没所有光暗与色彩的瞬间,钟未空猛地加大力道拥住了钟碍月,闭上眼睛,把脸埋在钟碍月温热着跳动脉搏的脖颈间。   ——有谁见过,这样刺目的雷光?   ——有谁见过,这样摧天灭地的威力?   ——又有谁可以在这样彻底摧毁的攻势中生还?   没人回答。   当一切平静下来,什么都没了。   光没了杀没了乱没了风没了似乎连也都没了。   而那站在风暴中心的两个人,也没了。   吞雷,缓缓地走过去。   走进那个大坑的中心。   他蹲下来。   拘起一把尘土。   ——那两人,已化作尘土了么?   这个念头,甚至没有在他的脑海里形成过。   到底是理性判断还是感性认定,吞雷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他就是觉得,那两人,离开了,而不是死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竟是,舒了一口气。   很是矛盾凄凉地,舒了口气。   吞雷看见了,最后的那一吻。   黑色大帽,便也一把扯了下来。   那眼神这样落寞,跳跃着冰冷的希望,点燃一片绝望。   他笑了起来。   竟是——杨飞盖?!   ——————————————不妨月朦胧————————————————   这是,哪里?   一个,阴寒森冷,没有生气的地方。   一切,都笼罩在暗色之中。   不知何处,传来那一阵阵若有似无的哀叹呻吟悲鸣声,叫人不寒而栗。   除了那些,便是绝对的静。   远远的天边,总是弥漫着深沉的红雾。   死寂的雾死亡的雾,从来不会流动或者消散。   因为没有风。   因为有的,只是那干裂贫瘠烈火灰烬般的黑色土壤上一顿一挫行走着的,毫无生气的人们。   说是走,还不如说是在饥寒交迫中拖着脚步,半盲目半将就地跟着大队人马,走上那座桥。   一座白色的桥。   看上去非常普通的石板桥。   并看不出什么破损的痕迹,但钟未空就是觉得,这座桥,必定是有着千百年的岁月。   “不要过去。”   钟未空的手被一把抓住,不禁回头看向说了这句的钟碍月,惑道:“怎么了?”   钟碍月苦笑了一声:“你身上那样严重的伤口,已经不痛了么?”   钟未空,恍然一惊!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那些来到这里之前发生的事。   可是为什么,方才的他脑里一片模糊,好似什么都记不清?   “不用担心,来到这里,多少都会受到影响。只是我们带着肉身来,只要守牢自己的意识,就不要紧了。”看穿钟未空的心思,钟碍月解释道,“师父多少教过我一点。”   钟未空刹那间明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能让肉身的痛苦尽数消失,能让意识模糊,能行走着这样多——魂魄的地方,还会是哪里?   答案只能是,冥界。   而此时的两人并排坐在奈何桥头两尺处,茫然等待大叔不知何时会到的接应。   各自抱膝而坐,眼光穿过眼前已经稀疏的人流,看向死水一般的忘川尽头。   冥界,就是这样一个,叫人忘记时光忘记自己的地方。   而钟碍月的脑海里却几乎是不可自已地飞速奔跑起那些快要被人世喧嚣掩盖殆尽的往事。   想起小时候和钟未空一起生活追跑欢闹的生活,想起离别时的痛心,想起在莫秋阑眼皮底下担惊受怕的日子,想起如何调动起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将钟氏的残余势力逐渐拼凑完整,想起不知不觉开始注意起来的杨飞盖的每一个表情。   总是那样安静地懒散地坐在落了漆的窗口上望着月亮,有着干净隐忍的眼角眉梢的杨飞盖。   钟碍月就这样一直想着,竟是不自觉地轻笑。   直到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打断。   他转头看过去,只见一臂之隔的钟未空已经几乎把整个脑袋都埋在膝盖间了。   钟碍月只能看见钟未空那一只半露的耳朵。   那声音,自然是钟未空发出的。   但钟未空并没有说话,也没有笑。   非常安静地维持着那个自我保护的姿势。   但那奇怪的声音,就是从他身上发出的。   那是——颤抖的声音!   钟未空,身形剧颤!   “怎么了!”钟碍月慌忙问道。   钟未空没有说话,钟碍月抬手一把将钟未空的头掰过来,也愣住了。   那是,满面泪痕。   近乎疯狂地流泪。   ——是流泪,而不是哭泣。   哭泣是因为感觉到悲伤,而流泪可以单纯只是一个动作。   钟未空现在就是这样,呆呆地看着钟碍月,只是迷惑地皱着眉头,也没有什么悲伤的表情,似乎自己也搞不清状况地,疯狂掉泪。   “我……不知道……为什么……”钟未空断断续续开口,抬手抹了一把,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液体。   ——他,究竟有多少年,没流过泪了?   而这一次,就似是将积蓄的所有悲哀害怕倾盆倒出,汹涌难抑。   “当时,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还不想停下来……”钟未空呢喃着,竟是牵起嘴角笑起来,“无论什么理由还是借口都好,我,其实,不想死。”   那时候,就是满心的惊惶。   因为,快死了。   不想死。   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   “我不明白了,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重视自己的生命。但我就是,不想死……我想,活下去……为什么呢……突然这样,害怕死亡,那一瞬心灰意冷的感觉……我,害怕……很害怕……”钟未空喃喃道。   钟碍月就看着他呆傻空愣惊惑的样子,一直没说话。   此时才慢慢探过身去,紧紧抱住钟未空。   “不用怕。会活下去。两个人,都会好好活下去。”钟碍月轻道。   钟未空睁大眼,耳边轻柔温暖包容的那句话却叫他的泪更加凶狠,滴答在钟碍月的肩上。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竟然还为了保护我,说什么自己只是无名小卒……不论真假,这都可能要你的命……?”钟未空轻轻苦笑,沉默半晌,才终于继续开口说出来,“知道么,当年我下的诅咒,是夺去一人的性命。而你,绝不会原谅我。”   虽然,钟未空已经忘记了,那个人是谁。   “呵,我知道。”钟碍月轻笑一声,语调清幽得带着疲累,云淡风清道,“那个人,就是我。”   那是一个,由剑气所架成的六芒星阵。   每一个线条都是盈白的气,由钟未空已经不能动弹的右手发起,经过四周山壁的反射,构架而成。   而吞雷的身体,就被拦腰牢牢制于星阵正中央。   只要他微微一动,就会被那气流切入血肉。   所以那不是气阵,而是——剑阵!   由气剑构成,让吞雷不动不言不笑的剑阵!   但吞雷,还是笑了。   并且是动作很大幅度的仰天长笑。   气剑便在他的腰和臂上割下一道一道深痕。   血珠四溅。   空气中的铁腥,安静地浓稠起来。   “这就是你想要让‘自己’来面对我面对死亡的原因么?”吞雷笑罢一嘻,带着些微赞赏,“无法直接使用‘流光走焰’的剑招,便将它改换形态,我倒是低估了你。方才任我投掷,原来也是掩饰,为了在四周山壁上凝气成镜做好反射点,将气剑折成这样一个困阵。”   “现在知道,已经晚了。”钟未空也冷笑道,“我从来不会给人机会。”   “呵,我,从来不需要别人给机会。”吞雷道。   闻言,钟未空一惊。   “多么可惜,你竟然选择了对我毫无用处的困阵。你还不知道吧,右鬼吞雷的绝技‘灭天霜’,究竟什么模样。”   吞雷的这句话,其实很轻。   轻得好似夜半梦呓,辗转低回。   摇篮曲一般。   带着些叫人忘却凡尘的慵懒和狂傲。   但在钟未空耳里,却清晰得仿如世界唯一的声音。   而除了这声音,钟未空什么都听不见了。   而其实这声音,也是他从吞雷隐约的唇形看了出来,而不是听见。   他什么都没听见。   满脑子只剩那一瞬填充了整个脑袋的噪音般的轰鸣。   雷霆般的轰鸣!   他没有看到任何武器。   甚至连意想中的那道光都没有。   眼前只是一片紫,笼罩日月。   整个人,就被击飞了出去!   钟未空背后就是山壁,又怎么飞得起来?   但他就是往后飞了去。   轰的一声,烟尘滚滚。   漫长得好似连黑夜都要过去的等待后才能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钟未空身后的山壁在他受击的同时被炸开一个大洞,而钟未空的身形,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他被深深地垂直嵌在了离地面半丈的山壁深坑里。   脑袋低垂,他额边长长的刘海遮下来。   没了意识。   似乎,连气息都没有了。   “雷,穿越天地之隔,可闻不可见——等你听到,已经晚了。”   吞雷说着,扯着那个残酷的笑。   轻微宁静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似在讲述一个永远都没有机会讲述的很长很长的故事。   吞雷停在那山壁前,抬起手来,够到帽沿处。   一切,静谧的死寂。   似乎,很久很久。   “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吞雷继续说着,语调却是深沉,带着遥远的悲凉与寂寞,“也许现在,你该知道,我究竟是谁。”   但他,顿住了。   吞雷正要拉下帽子现出脸庞的手停下了。   他的另一只手蓦地捂上胸口,而身体已经飘离两丈远。   他的嘴角,微微噗的一声,流下一丝猩红!   转眼之间,着起火来。   天外之火,骤然而起!   这个世界,再次被注入生命!   吞雷不知道只是近周森林还是方圆数里着起火来,还是整个人间都被火焰包围。   因为他只能看见,无边的血红火焰。   赤色,赤色,赤色。   他的眼睛盯着前方,眸中竟是开始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吞雷的前方——那处深坑,正在塌陷。   一切突变就开始在那塌陷的一刻。   伴随着整座山都要裂开一般的震动,一道影子,浮在了坑的前面!   红色的影子。   埋葬在那遮天的烟尘里,若隐若现。   连是什么都看不清地,就这样像是从夜风里剪出来贴上去,鬼魅般飘在那半丈空中。   然后缓缓地,不惊走一丝灰尘地,落定在地面。   仍是低垂着的脸容。   长长发丝掩盖的,低垂的脸容。   与上一刻嵌在坑中时分明一样的外表,只是多了周身那一圈又一圈流动的光芒。   火焰一般炽烈温暖绝决却又如丝般轻柔飘浮在这人周身的光芒。   染紫的夜空也惹上了那一抹血赤丝绸,双色掩映闪灭,一时绚丽,夺人心魂。   “终于,出现了,我的对手。”吞雷的肩膀不可遏制地抖动起来,又是那种无声的笑,微一躬身,“初次见面,真正的——左鬼流焰。”   钟未空的头,终于抬了起来。   仍然迷惑着一般,非常缓慢的速度,抬了起来。   自那凌乱的发丝间,吞雷终于看见了,钟未空的眼睛。   深深迷惑着的,黑曜石般浓墨的眼睛。   流光异彩的背后,空洞无物。   “濒死的下意识自救?”吞雷说着,看清了什么,竟是一震。   他看着左鬼流焰的,额头。   钟未空那一旦化身左鬼,便会长出蛛形纹样的地方。   丑陋狰狞,见过它的人绝少生还,早已经与人人惧怕躲恐不及的左鬼流焰一起变做了武林中一个私下流传的恐怖流言的蛛形纹样,竟然——不见了?!   吞雷便轻轻“啊”了一声。   他有些明白了。   “原来所有人都误会了。那个纹样并不代表力量释放,反而是你的本性正在自我约束的标志……现在不见了,就是说,你准备放出全部力量,来与我做个生死之争?”这样说着,吞雷微笑,三分惊疑三分自信两分玩味一分戏谑一分挑衅,抬起额头,长身挺立,“赤魔,失控了么……”   钟未空,便极轻极柔地笑了起来。   说是笑,还不如说是,做了个笑的动作。   只是嘴角轻轻勾起来。   却叫人莫名恐慌。   他合了下眼,也是轻柔地,缓慢地,无动于衷地。   眼,再次睁开,缓缓抬起,看向吞雷。   骤然地,璀璨胜焰,明亮过星。   从最深处汹涌流泻的残忍杀灭。   带着撕裂心肺般的穿透力,是让人恐到极致,又不忍移目的危险惊艳。   那样漂亮闪亮的眼眸底下,是深沉如严冬深潭的空洞麻木。   没有喜怒哀乐悲愤伤嗔忧惊爱恨没有一丝人类的意识。   极端对比下,便成了,媚眼如丝。   而钟未空静静站在那里,抬眼时惊起的呼啸厉风刹时吹散他身后烟尘。   只有飞扬游空的衣角,乖顺地在他轻幽飘荡。   而此刻吞雷掩在袍下的眸里,闪烁着惊艳的火花,甚至染上期待与渴望。   良久,吞雷才低下头,轻轻苦笑了一声。   再对上钟未空分明是看着美味猎物的眼神。   “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家伙,又怎么延续我的生命?”吞雷道,全身真气爆满,“真是,笑死人!!”   语毕,一道紫色光芒,冲天而起!   盘旋闪耀如擒天紫龙,穿破吞雷周身的惊人气劲,一瞬招风唤云,在天空突来的雷电轰鸣中,嘶吼着扑向钟未空!   而钟未空仍然没有发觉一般,安静地站在那里,不理那天龙降临。   携着无可抵挡天地俱摧嘶鸣而下的天龙降临。   ——若是让那龙形气剑击中,必死无疑!   但钟未空就是那一副带着迷惘的表情,微皱着眉看着吞雷,一直只看着吞雷。   似乎是在疑惑着,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与自己相似气息的人存在,为何站在眼前,又为何向自己出招?如果是同类,那就不同于一般人类,是不是就不该还手?   而紫龙行至半空,骤地一声龙吟,竟是化作紫电,以一种肉眼难辨人力难企的速度俯冲而下!   誓取,钟未空的命!!   就在这惊魂一瞬间,一道人声,划空而来。   “不可啊!!”   那一声,盖不过熊熊烈焰叱咤惊雷,却分明地传进了那两人的耳朵!   隔在火焰外夜色里连那惊天紫电都无法照亮的远方的一声。   却清晰无比地传了过来。   割开夜幕割开焰火割开一切光影声音割开了那条紫电!!   ——电,要如何被割开?   没人知道,也没人看到。   只能从那残余的亮光中见到被劈成两半的紫色!   而一个人影,从那两半中,用比电还快的速度,激穿而过!!   月光一般。   或者说,劈开了月光一般。   又或者说,那人自己,就是月光一般。   轻逸如仙。   洗尽铅华的坠地谪仙。   他的手中,什么都没有。   只有化作粉末弥散的些许亮点。   盈盈闪烁。   雪一般的颜色,雪一般地飘散。   是,钟碍月!!   而钟碍月的眼芒,突然一跳。   因为他看见了,地面的另一头,钟未空,竟在他斩开紫龙的同一刻,被周身火焰吞没!   那一道厚厚的火墙,瞬间包裹住钟未空那精芒暴闪的双瞳那飞扬的眉那嗜人的笑。   钟未空整个人,不见了!   “也不可啊!!”   一声惊呼,钟碍月便身形一转,直直坠向吞雷!   实际上,并不是坠,而是疾冲过去。   半空中的这个动作,便如被什么狠狠砸中,中途急转弯。   钟碍月看着吞雷。   吞雷的大黑袍遮住了吞雷一切表情。   似乎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钟碍月。   静静,对视。   好似所有声音都没消除,只剩那两道宁静又喧嚣的目光。   钟碍月的眉皱了起来,眼中,闪过不忍不甘不愿承认的凄惶伤色。   但又是,无比坚定的。   就如他对于决定去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无比坚定。   而此时,另一个角度,一条红龙,幻化而出!   从包裹着钟未空的火墙中,幻化而出!   ——原来钟未空,并不是等死。而是在短短的那一招时间里,学会并模仿了吞雷的以气化龙之术!!   那赤龙,生生切开了整个地面,直冲向吞雷!   也直冲向,已经堪堪挡在吞雷面前的钟碍月!   丝毫不逊于方才紫龙的威力与杀意!   见佛杀佛,遇神轼神!   钟碍月没有躲没有让甚至没有闪避之色。   只是站定在那一处,迎着赤龙!   他来不及了。   来不及在劈开紫电后再蓄劲出招化解同时怒啸而出的赤龙。   他只好用身体去挡。   因为他不能让吞雷死。   因为钟碍月一眼便认出了,这个遮在黑帽子下的人,到底是谁!!   ——世界,变成灰烬。   眼前耳边,只剩下地狱业火。   一声惊呼。   却是被眼前一幕惊呆的吞雷发出的。   而他也只来得及发出这么一声,便疾退,在化解开突来一掌的同时,紫龙,再次幻出!   那突来一掌,自然是钟未空发出的。   而此时,钟未空正迎面拥着钟碍月。   钟未空的眼神很平静很温和很波澜不惊。   方才的艳与杀,一并消失不见。   ——钟未空,竟是恢复意识了!   如何恢复何时恢复为何恢复,没人知道。   而钟碍月的眼神,却是抖个不住。   被钟未空这样拥着,钟碍月看不到,却猜得到。   钟未空的整个后背,该已是血肉模糊!   至少五根肋骨断裂,内脏伤势,钟碍月已不忍去想。   钟碍月的脑海里,一直重复着前一刻,突然清醒的钟未空连发两掌,一掌撕裂那红龙,再发一掌击向吞雷,然后猛扑上来,替钟碍月承下那红龙剩余的剑气!   而钟未空和钟碍月都感受到了,那再次成形的紫龙发出的灭天戾气。   钟碍月看向钟未空。   那眼神仿佛在说,怎么这么傻。   钟未空微笑,也似在说,彼此彼此,死不了。   钟碍月神色一黯,好似说,这回,跑不了了。   而钟未空看向那扑天而来的紫芒,竟是笑了一声。   他的手探向怀里,够到一个奇形怪状的坚硬东西。   眼里,是在钟碍月看来十分诡异的神采。   “在死之前遛掉,就行了。我从来不赌,这辈子,也就赌这一把吧。”   说了这样轻淡一句,钟未空依然在笑。   双眼忽然变得温润温柔又悲伤。   那是个勾勾的笑容。   没有左鬼时那样的妖和艳,却是更直击人心。   钟碍月看得有些愣,就在这一愣,直觉脖后一紧,已被钟未空强按着,与钟未空四唇相贴!   轰隆的震天一声。   两人,便被紫色雷光包裹其中。   就在这样一个混淆吞没所有光暗与色彩的瞬间,钟未空猛地加大力道拥住了钟碍月,闭上眼睛,把脸埋在钟碍月温热着跳动脉搏的脖颈间。   ——有谁见过,这样刺目的雷光?   ——有谁见过,这样摧天灭地的威力?   ——又有谁可以在这样彻底摧毁的攻势中生还?   没人回答。   当一切平静下来,什么都没了。   光没了杀没了乱没了风没了似乎连也都没了。   而那站在风暴中心的两个人,也没了。   吞雷,缓缓地走过去。   走进那个大坑的中心。   他蹲下来。   拘起一把尘土。   ——那两人,已化作尘土了么?   这个念头,甚至没有在他的脑海里形成过。   到底是理性判断还是感性认定,吞雷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他就是觉得,那两人,离开了,而不是死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竟是,舒了一口气。   很是矛盾凄凉地,舒了口气。   吞雷看见了,最后的那一吻。   黑色大帽,便也一把扯了下来。   那眼神这样落寞,跳跃着冰冷的希望,点燃一片绝望。   他笑了起来。   竟是——杨飞盖?!   ——————————————不妨月朦胧————————————————   这是,哪里?   一个,阴寒森冷,没有生气的地方。   一切,都笼罩在暗色之中。   不知何处,传来那一阵阵若有似无的哀叹呻吟悲鸣声,叫人不寒而栗。   除了那些,便是绝对的静。   远远的天边,总是弥漫着深沉的红雾。   死寂的雾死亡的雾,从来不会流动或者消散。   因为没有风。   因为有的,只是那干裂贫瘠烈火灰烬般的黑色土壤上一顿一挫行走着的,毫无生气的人们。   说是走,还不如说是在饥寒交迫中拖着脚步,半盲目半将就地跟着大队人马,走上那座桥。   一座白色的桥。   看上去非常普通的石板桥。   并看不出什么破损的痕迹,但钟未空就是觉得,这座桥,必定是有着千百年的岁月。   “不要过去。”   钟未空的手被一把抓住,不禁回头看向说了这句的钟碍月,惑道:“怎么了?”   钟碍月苦笑了一声:“你身上那样严重的伤口,已经不痛了么?”   钟未空,恍然一惊!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那些来到这里之前发生的事。   可是为什么,方才的他脑里一片模糊,好似什么都记不清?   “不用担心,来到这里,多少都会受到影响。只是我们带着肉身来,只要守牢自己的意识,就不要紧了。”看穿钟未空的心思,钟碍月解释道,“师父多少教过我一点。”   钟未空刹那间明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能让肉身的痛苦尽数消失,能让意识模糊,能行走着这样多——魂魄的地方,还会是哪里?   答案只能是,冥界。   而此时的两人并排坐在奈何桥头两尺处,茫然等待大叔不知何时会到的接应。   各自抱膝而坐,眼光穿过眼前已经稀疏的人流,看向死水一般的忘川尽头。   冥界,就是这样一个,叫人忘记时光忘记自己的地方。   而钟碍月的脑海里却几乎是不可自已地飞速奔跑起那些快要被人世喧嚣掩盖殆尽的往事。   想起小时候和钟未空一起生活追跑欢闹的生活,想起离别时的痛心,想起在莫秋阑眼皮底下担惊受怕的日子,想起如何调动起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将钟氏的残余势力逐渐拼凑完整,想起不知不觉开始注意起来的杨飞盖的每一个表情。   总是那样安静地懒散地坐在落了漆的窗口上望着月亮,有着干净隐忍的眼角眉梢的杨飞盖。   钟碍月就这样一直想着,竟是不自觉地轻笑。   直到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打断。   他转头看过去,只见一臂之隔的钟未空已经几乎把整个脑袋都埋在膝盖间了。   钟碍月只能看见钟未空那一只半露的耳朵。   那声音,自然是钟未空发出的。   但钟未空并没有说话,也没有笑。   非常安静地维持着那个自我保护的姿势。   但那奇怪的声音,就是从他身上发出的。   那是——颤抖的声音!   钟未空,身形剧颤!   “怎么了!”钟碍月慌忙问道。   钟未空没有说话,钟碍月抬手一把将钟未空的头掰过来,也愣住了。   那是,满面泪痕。   近乎疯狂地流泪。   ——是流泪,而不是哭泣。   哭泣是因为感觉到悲伤,而流泪可以单纯只是一个动作。   钟未空现在就是这样,呆呆地看着钟碍月,只是迷惑地皱着眉头,也没有什么悲伤的表情,似乎自己也搞不清状况地,疯狂掉泪。   “我……不知道……为什么……”钟未空断断续续开口,抬手抹了一把,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液体。   ——他,究竟有多少年,没流过泪了?   而这一次,就似是将积蓄的所有悲哀害怕倾盆倒出,汹涌难抑。   “当时,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还不想停下来……”钟未空呢喃着,竟是牵起嘴角笑起来,“无论什么理由还是借口都好,我,其实,不想死。”   那时候,就是满心的惊惶。   因为,快死了。   不想死。   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   “我不明白了,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重视自己的生命。但我就是,不想死……我想,活下去……为什么呢……突然这样,害怕死亡,那一瞬心灰意冷的感觉……我,害怕……很害怕……”钟未空喃喃道。   钟碍月就看着他呆傻空愣惊惑的样子,一直没说话。   此时才慢慢探过身去,紧紧抱住钟未空。   “不用怕。会活下去。两个人,都会好好活下去。”钟碍月轻道。   钟未空睁大眼,耳边轻柔温暖包容的那句话却叫他的泪更加凶狠,滴答在钟碍月的肩上。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竟然还为了保护我,说什么自己只是无名小卒……不论真假,这都可能要你的命……?”钟未空轻轻苦笑,沉默半晌,才终于继续开口说出来,“知道么,当年我下的诅咒,是夺去一人的性命。而你,绝不会原谅我。”   虽然,钟未空已经忘记了,那个人是谁。   “呵,我知道。”钟碍月轻笑一声,语调清幽得带着疲累,云淡风清道,“那个人,就是我。”   那是一个,由剑气所架成的六芒星阵。   每一个线条都是盈白的气,由钟未空已经不能动弹的右手发起,经过四周山壁的反射,构架而成。   而吞雷的身体,就被拦腰牢牢制于星阵正中央。   只要他微微一动,就会被那气流切入血肉。   所以那不是气阵,而是——剑阵!   由气剑构成,让吞雷不动不言不笑的剑阵!   但吞雷,还是笑了。   并且是动作很大幅度的仰天长笑。   气剑便在他的腰和臂上割下一道一道深痕。   血珠四溅。   空气中的铁腥,安静地浓稠起来。   “这就是你想要让‘自己’来面对我面对死亡的原因么?”吞雷笑罢一嘻,带着些微赞赏,“无法直接使用‘流光走焰’的剑招,便将它改换形态,我倒是低估了你。方才任我投掷,原来也是掩饰,为了在四周山壁上凝气成镜做好反射点,将气剑折成这样一个困阵。”   “现在知道,已经晚了。”钟未空也冷笑道,“我从来不会给人机会。”   “呵,我,从来不需要别人给机会。”吞雷道。   闻言,钟未空一惊。   “多么可惜,你竟然选择了对我毫无用处的困阵。你还不知道吧,右鬼吞雷的绝技‘灭天霜’,究竟什么模样。”   吞雷的这句话,其实很轻。   轻得好似夜半梦呓,辗转低回。   摇篮曲一般。   带着些叫人忘却凡尘的慵懒和狂傲。   但在钟未空耳里,却清晰得仿如世界唯一的声音。   而除了这声音,钟未空什么都听不见了。   而其实这声音,也是他从吞雷隐约的唇形看了出来,而不是听见。   他什么都没听见。   满脑子只剩那一瞬填充了整个脑袋的噪音般的轰鸣。   雷霆般的轰鸣!   他没有看到任何武器。   甚至连意想中的那道光都没有。   眼前只是一片紫,笼罩日月。   整个人,就被击飞了出去!   钟未空背后就是山壁,又怎么飞得起来?   但他就是往后飞了去。   轰的一声,烟尘滚滚。   漫长得好似连黑夜都要过去的等待后才能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钟未空身后的山壁在他受击的同时被炸开一个大洞,而钟未空的身形,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他被深深地垂直嵌在了离地面半丈的山壁深坑里。   脑袋低垂,他额边长长的刘海遮下来。   没了意识。   似乎,连气息都没有了。   “雷,穿越天地之隔,可闻不可见——等你听到,已经晚了。”   吞雷说着,扯着那个残酷的笑。   轻微宁静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似在讲述一个永远都没有机会讲述的很长很长的故事。   吞雷停在那山壁前,抬起手来,够到帽沿处。   一切,静谧的死寂。   似乎,很久很久。   “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吞雷继续说着,语调却是深沉,带着遥远的悲凉与寂寞,“也许现在,你该知道,我究竟是谁。”   但他,顿住了。   吞雷正要拉下帽子现出脸庞的手停下了。   他的另一只手蓦地捂上胸口,而身体已经飘离两丈远。   他的嘴角,微微噗的一声,流下一丝猩红!   转眼之间,着起火来。   天外之火,骤然而起!   这个世界,再次被注入生命!   吞雷不知道只是近周森林还是方圆数里着起火来,还是整个人间都被火焰包围。   因为他只能看见,无边的血红火焰。   赤色,赤色,赤色。   他的眼睛盯着前方,眸中竟是开始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吞雷的前方——那处深坑,正在塌陷。   一切突变就开始在那塌陷的一刻。   伴随着整座山都要裂开一般的震动,一道影子,浮在了坑的前面!   红色的影子。   埋葬在那遮天的烟尘里,若隐若现。   连是什么都看不清地,就这样像是从夜风里剪出来贴上去,鬼魅般飘在那半丈空中。   然后缓缓地,不惊走一丝灰尘地,落定在地面。   仍是低垂着的脸容。   长长发丝掩盖的,低垂的脸容。   与上一刻嵌在坑中时分明一样的外表,只是多了周身那一圈又一圈流动的光芒。   火焰一般炽烈温暖绝决却又如丝般轻柔飘浮在这人周身的光芒。   染紫的夜空也惹上了那一抹血赤丝绸,双色掩映闪灭,一时绚丽,夺人心魂。   “终于,出现了,我的对手。”吞雷的肩膀不可遏制地抖动起来,又是那种无声的笑,微一躬身,“初次见面,真正的——左鬼流焰。”   钟未空的头,终于抬了起来。   仍然迷惑着一般,非常缓慢的速度,抬了起来。   自那凌乱的发丝间,吞雷终于看见了,钟未空的眼睛。   深深迷惑着的,黑曜石般浓墨的眼睛。   流光异彩的背后,空洞无物。   “濒死的下意识自救?”吞雷说着,看清了什么,竟是一震。   他看着左鬼流焰的,额头。   钟未空那一旦化身左鬼,便会长出蛛形纹样的地方。   丑陋狰狞,见过它的人绝少生还,早已经与人人惧怕躲恐不及的左鬼流焰一起变做了武林中一个私下流传的恐怖流言的蛛形纹样,竟然——不见了?!   吞雷便轻轻“啊”了一声。   他有些明白了。   “原来所有人都误会了。那个纹样并不代表力量释放,反而是你的本性正在自我约束的标志……现在不见了,就是说,你准备放出全部力量,来与我做个生死之争?”这样说着,吞雷微笑,三分惊疑三分自信两分玩味一分戏谑一分挑衅,抬起额头,长身挺立,“赤魔,失控了么……”   钟未空,便极轻极柔地笑了起来。   说是笑,还不如说是,做了个笑的动作。   只是嘴角轻轻勾起来。   却叫人莫名恐慌。   他合了下眼,也是轻柔地,缓慢地,无动于衷地。   眼,再次睁开,缓缓抬起,看向吞雷。   骤然地,璀璨胜焰,明亮过星。   从最深处汹涌流泻的残忍杀灭。   带着撕裂心肺般的穿透力,是让人恐到极致,又不忍移目的危险惊艳。   那样漂亮闪亮的眼眸底下,是深沉如严冬深潭的空洞麻木。   没有喜怒哀乐悲愤伤嗔忧惊爱恨没有一丝人类的意识。   极端对比下,便成了,媚眼如丝。   而钟未空静静站在那里,抬眼时惊起的呼啸厉风刹时吹散他身后烟尘。   只有飞扬游空的衣角,乖顺地在他轻幽飘荡。   而此刻吞雷掩在袍下的眸里,闪烁着惊艳的火花,甚至染上期待与渴望。   良久,吞雷才低下头,轻轻苦笑了一声。   再对上钟未空分明是看着美味猎物的眼神。   “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家伙,又怎么延续我的生命?”吞雷道,全身真气爆满,“真是,笑死人!!”   语毕,一道紫色光芒,冲天而起!   盘旋闪耀如擒天紫龙,穿破吞雷周身的惊人气劲,一瞬招风唤云,在天空突来的雷电轰鸣中,嘶吼着扑向钟未空!   而钟未空仍然没有发觉一般,安静地站在那里,不理那天龙降临。   携着无可抵挡天地俱摧嘶鸣而下的天龙降临。   ——若是让那龙形气剑击中,必死无疑!   但钟未空就是那一副带着迷惘的表情,微皱着眉看着吞雷,一直只看着吞雷。   似乎是在疑惑着,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与自己相似气息的人存在,为何站在眼前,又为何向自己出招?如果是同类,那就不同于一般人类,是不是就不该还手?   而紫龙行至半空,骤地一声龙吟,竟是化作紫电,以一种肉眼难辨人力难企的速度俯冲而下!   誓取,钟未空的命!!   就在这惊魂一瞬间,一道人声,划空而来。   “不可啊!!”   那一声,盖不过熊熊烈焰叱咤惊雷,却分明地传进了那两人的耳朵!   隔在火焰外夜色里连那惊天紫电都无法照亮的远方的一声。   却清晰无比地传了过来。   割开夜幕割开焰火割开一切光影声音割开了那条紫电!!   ——电,要如何被割开?   没人知道,也没人看到。   只能从那残余的亮光中见到被劈成两半的紫色!   而一个人影,从那两半中,用比电还快的速度,激穿而过!!   月光一般。   或者说,劈开了月光一般。   又或者说,那人自己,就是月光一般。   轻逸如仙。   洗尽铅华的坠地谪仙。   他的手中,什么都没有。   只有化作粉末弥散的些许亮点。   盈盈闪烁。   雪一般的颜色,雪一般地飘散。   是,钟碍月!!   而钟碍月的眼芒,突然一跳。   因为他看见了,地面的另一头,钟未空,竟在他斩开紫龙的同一刻,被周身火焰吞没!   那一道厚厚的火墙,瞬间包裹住钟未空那精芒暴闪的双瞳那飞扬的眉那嗜人的笑。   钟未空整个人,不见了!   “也不可啊!!”   一声惊呼,钟碍月便身形一转,直直坠向吞雷!   实际上,并不是坠,而是疾冲过去。   半空中的这个动作,便如被什么狠狠砸中,中途急转弯。   钟碍月看着吞雷。   吞雷的大黑袍遮住了吞雷一切表情。   似乎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钟碍月。   静静,对视。   好似所有声音都没消除,只剩那两道宁静又喧嚣的目光。   钟碍月的眉皱了起来,眼中,闪过不忍不甘不愿承认的凄惶伤色。   但又是,无比坚定的。   就如他对于决定去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无比坚定。   而此时,另一个角度,一条红龙,幻化而出!   从包裹着钟未空的火墙中,幻化而出!   ——原来钟未空,并不是等死。而是在短短的那一招时间里,学会并模仿了吞雷的以气化龙之术!!   那赤龙,生生切开了整个地面,直冲向吞雷!   也直冲向,已经堪堪挡在吞雷面前的钟碍月!   丝毫不逊于方才紫龙的威力与杀意!   见佛杀佛,遇神轼神!   钟碍月没有躲没有让甚至没有闪避之色。   只是站定在那一处,迎着赤龙!   他来不及了。   来不及在劈开紫电后再蓄劲出招化解同时怒啸而出的赤龙。   他只好用身体去挡。   因为他不能让吞雷死。   因为钟碍月一眼便认出了,这个遮在黑帽子下的人,到底是谁!!   ——世界,变成灰烬。   眼前耳边,只剩下地狱业火。   一声惊呼。   却是被眼前一幕惊呆的吞雷发出的。   而他也只来得及发出这么一声,便疾退,在化解开突来一掌的同时,紫龙,再次幻出!   那突来一掌,自然是钟未空发出的。   而此时,钟未空正迎面拥着钟碍月。   钟未空的眼神很平静很温和很波澜不惊。   方才的艳与杀,一并消失不见。   ——钟未空,竟是恢复意识了!   如何恢复何时恢复为何恢复,没人知道。   而钟碍月的眼神,却是抖个不住。   被钟未空这样拥着,钟碍月看不到,却猜得到。   钟未空的整个后背,该已是血肉模糊!   至少五根肋骨断裂,内脏伤势,钟碍月已不忍去想。   钟碍月的脑海里,一直重复着前一刻,突然清醒的钟未空连发两掌,一掌撕裂那红龙,再发一掌击向吞雷,然后猛扑上来,替钟碍月承下那红龙剩余的剑气!   而钟未空和钟碍月都感受到了,那再次成形的紫龙发出的灭天戾气。   钟碍月看向钟未空。   那眼神仿佛在说,怎么这么傻。   钟未空微笑,也似在说,彼此彼此,死不了。   钟碍月神色一黯,好似说,这回,跑不了了。   而钟未空看向那扑天而来的紫芒,竟是笑了一声。   他的手探向怀里,够到一个奇形怪状的坚硬东西。   眼里,是在钟碍月看来十分诡异的神采。   “在死之前遛掉,就行了。我从来不赌,这辈子,也就赌这一把吧。”   说了这样轻淡一句,钟未空依然在笑。   双眼忽然变得温润温柔又悲伤。   那是个勾勾的笑容。   没有左鬼时那样的妖和艳,却是更直击人心。   钟碍月看得有些愣,就在这一愣,直觉脖后一紧,已被钟未空强按着,与钟未空四唇相贴!   轰隆的震天一声。   两人,便被紫色雷光包裹其中。   就在这样一个混淆吞没所有光暗与色彩的瞬间,钟未空猛地加大力道拥住了钟碍月,闭上眼睛,把脸埋在钟碍月温热着跳动脉搏的脖颈间。   ——有谁见过,这样刺目的雷光?   ——有谁见过,这样摧天灭地的威力?   ——又有谁可以在这样彻底摧毁的攻势中生还?   没人回答。   当一切平静下来,什么都没了。   光没了杀没了乱没了风没了似乎连也都没了。   而那站在风暴中心的两个人,也没了。   吞雷,缓缓地走过去。   走进那个大坑的中心。   他蹲下来。   拘起一把尘土。   ——那两人,已化作尘土了么?   这个念头,甚至没有在他的脑海里形成过。   到底是理性判断还是感性认定,吞雷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他就是觉得,那两人,离开了,而不是死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竟是,舒了一口气。   很是矛盾凄凉地,舒了口气。   吞雷看见了,最后的那一吻。   黑色大帽,便也一把扯了下来。   那眼神这样落寞,跳跃着冰冷的希望,点燃一片绝望。   他笑了起来。   竟是——杨飞盖?!   ——————————————不妨月朦胧————————————————   这是,哪里?   一个,阴寒森冷,没有生气的地方。   一切,都笼罩在暗色之中。   不知何处,传来那一阵阵若有似无的哀叹呻吟悲鸣声,叫人不寒而栗。   除了那些,便是绝对的静。   远远的天边,总是弥漫着深沉的红雾。   死寂的雾死亡的雾,从来不会流动或者消散。   因为没有风。   因为有的,只是那干裂贫瘠烈火灰烬般的黑色土壤上一顿一挫行走着的,毫无生气的人们。   说是走,还不如说是在饥寒交迫中拖着脚步,半盲目半将就地跟着大队人马,走上那座桥。   一座白色的桥。   看上去非常普通的石板桥。   并看不出什么破损的痕迹,但钟未空就是觉得,这座桥,必定是有着千百年的岁月。   “不要过去。”   钟未空的手被一把抓住,不禁回头看向说了这句的钟碍月,惑道:“怎么了?”   钟碍月苦笑了一声:“你身上那样严重的伤口,已经不痛了么?”   钟未空,恍然一惊!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那些来到这里之前发生的事。   可是为什么,方才的他脑里一片模糊,好似什么都记不清?   “不用担心,来到这里,多少都会受到影响。只是我们带着肉身来,只要守牢自己的意识,就不要紧了。”看穿钟未空的心思,钟碍月解释道,“师父多少教过我一点。”   钟未空刹那间明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能让肉身的痛苦尽数消失,能让意识模糊,能行走着这样多——魂魄的地方,还会是哪里?   答案只能是,冥界。   而此时的两人并排坐在奈何桥头两尺处,茫然等待大叔不知何时会到的接应。   各自抱膝而坐,眼光穿过眼前已经稀疏的人流,看向死水一般的忘川尽头。   冥界,就是这样一个,叫人忘记时光忘记自己的地方。   而钟碍月的脑海里却几乎是不可自已地飞速奔跑起那些快要被人世喧嚣掩盖殆尽的往事。   想起小时候和钟未空一起生活追跑欢闹的生活,想起离别时的痛心,想起在莫秋阑眼皮底下担惊受怕的日子,想起如何调动起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将钟氏的残余势力逐渐拼凑完整,想起不知不觉开始注意起来的杨飞盖的每一个表情。   总是那样安静地懒散地坐在落了漆的窗口上望着月亮,有着干净隐忍的眼角眉梢的杨飞盖。   钟碍月就这样一直想着,竟是不自觉地轻笑。   直到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打断。   他转头看过去,只见一臂之隔的钟未空已经几乎把整个脑袋都埋在膝盖间了。   钟碍月只能看见钟未空那一只半露的耳朵。   那声音,自然是钟未空发出的。   但钟未空并没有说话,也没有笑。   非常安静地维持着那个自我保护的姿势。   但那奇怪的声音,就是从他身上发出的。   那是——颤抖的声音!   钟未空,身形剧颤!   “怎么了!”钟碍月慌忙问道。   钟未空没有说话,钟碍月抬手一把将钟未空的头掰过来,也愣住了。   那是,满面泪痕。   近乎疯狂地流泪。   ——是流泪,而不是哭泣。   哭泣是因为感觉到悲伤,而流泪可以单纯只是一个动作。   钟未空现在就是这样,呆呆地看着钟碍月,只是迷惑地皱着眉头,也没有什么悲伤的表情,似乎自己也搞不清状况地,疯狂掉泪。   “我……不知道……为什么……”钟未空断断续续开口,抬手抹了一把,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液体。   ——他,究竟有多少年,没流过泪了?   而这一次,就似是将积蓄的所有悲哀害怕倾盆倒出,汹涌难抑。   “当时,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可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还不想停下来……”钟未空呢喃着,竟是牵起嘴角笑起来,“无论什么理由还是借口都好,我,其实,不想死。”   那时候,就是满心的惊惶。   因为,快死了。   不想死。   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   “我不明白了,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重视自己的生命。但我就是,不想死……我想,活下去……为什么呢……突然这样,害怕死亡,那一瞬心灰意冷的感觉……我,害怕……很害怕……”钟未空喃喃道。   钟碍月就看着他呆傻空愣惊惑的样子,一直没说话。   此时才慢慢探过身去,紧紧抱住钟未空。   “不用怕。会活下去。两个人,都会好好活下去。”钟碍月轻道。   钟未空睁大眼,耳边轻柔温暖包容的那句话却叫他的泪更加凶狠,滴答在钟碍月的肩上。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竟然还为了保护我,说什么自己只是无名小卒……不论真假,这都可能要你的命……?”钟未空轻轻苦笑,沉默半晌,才终于继续开口说出来,“知道么,当年我下的诅咒,是夺去一人的性命。而你,绝不会原谅我。”   虽然,钟未空已经忘记了,那个人是谁。   “呵,我知道。”钟碍月轻笑一声,语调清幽得带着疲累,云淡风清道,“那个人,就是我。” 第三十三章   他竟然说,他知道。   并且说,承受诅咒迟早会死的那个人,就是他!   钟未空犹如被晴天霹雳击中,蓦地瞪大眼睛。   然后猛然推开钟碍月站起来,钟未空却只能那样站在那里,青筋血丝骤然暴起,死死盯着钟碍月的脸,半张着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钟碍月,也只是那样轻轻笑着坐好,抬头看着钟未空,深深深深深深看着。   钟碍月的笑容依旧优雅,却似一瞬苍老,疲惫得像是盖了一场突来的秋霜。   薄薄一层。   沉默着悠远着晶莹着,叫人伸手可及偏又琢磨不透。   然后钟碍月的眉头戏谑一挑,道:“我骗你的。”   钟未空,就又傻在那了。   “你,总是在骗我!!”钟未空握拳一吼,却是笑了起来。   钟碍月沉默,忽是苦笑一声:“你信了的话,我说是假的没用;你若不信,我说是真的也没用。”   扔了这么个无可无不可的回答,钟碍月拉钟未空在旁边坐下,忽又道:“你是怎么突然从化鬼状态醒转的?”   钟未空顿时语塞。   他答不上来。   他还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清醒过来的。   他只是突然感受到强烈到快要撕裂心肺的意念电流般涌入,生生扯出自己不知迷失在何处的本我。   那个声音说,他不能死。   他快死了。   不想他死。   钟未空模糊的意识便问了一声,他是谁?   那个意念说,钟碍月。   再来,就是有了确切记忆的场面。   那个自己替钟碍月受下赤龙余劲的场面。   “不知道……”钟未空诚实道,反问一句,“你怎么会认大叔当师父的?”   钟碍月微微一愣,却只道:“啊,说来话长。”   这种被就在身边的人想要一直并肩的人将某种秘密埋藏在心底的感觉,让钟未空突来的焦躁。   钟未空突然发现,是这样希望走进这个人的心里去,知道他在想什么,想干什么,是不是悲伤。   同时又不知为何想起了来到这里之前那一个冲动的不计后果的吻。   当时,是那样不希望眼前这个人离开,或者死亡。   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感情。   又好似是很久以前便有的熟悉,封沉多年后重又唤起。   叫一向后知后觉的钟未空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并被逼着去想,那,究竟是什么?   钟未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有些迷惑有些黯淡有些受伤地看着钟碍月,张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当年自己忘记的,就是现在发现的这种连自己也理不清究竟是什么的感情?   这样纠结难堪,所以才在钟碍月离去后选择将那些心思通通忘记?   他怔怔地看着钟碍月,忽然心里泛上一种奇异的情绪,好似多年阻塞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钟碍月便是叹息般低头一笑,抬手拍了拍钟未空的头,只道:“不要生气了。”   而两人心底的不安,便在这沉默互视中同时扩大。   半晌,钟未空忽然狠狠抱住钟碍月,将下巴搁在钟碍月的肩上。   死紧死紧,像是要把身体揉进去。   两人的心跳声就隔着衣料,重重叠叠。   沉默半晌,钟未空才低头放开了些钟碍月,看着钟碍月略微苦笑的脸,有些颤颤地凑过脸去。   似乎想抱一下,或者只是靠一下。   钟碍月,隐藏极好地不知所措。   距离,越拉越近。   眼神纠结,吐吸,混乱起来。   然后便是一声大吼传来。   “哟~小空空小月月,叫我好找哇~~~~”   两人同时一惊,循声看去。   钟碍月看到了那个一身西装革履的人。   而钟未空,看到了一个急速放大的圆柱型物体,带着闪亮的金属光泽。   上面硕大的“雀巢咖啡”四字,正划了一道优美的正弦曲线,扑面而来!   而当钟未空终于看清了飞速旋转中的“生产日期:2008年X月X日”的时候,就是砰的一声——额头着击,“呜哇”了一声顿时四仰八叉。   “未空!”钟碍月立即扑了上去。   而大叔抡了抡手臂,大笑一声:“好球~”   ——————————————不妨月朦胧————————————————   长长的一声舒气,大叔转头对钟未空道:“小空空我就送到这里啦,接下来好自为之。”   刚刚脚踩上实地的两人同时一愕:“这么快就走?”   余怒未消的钟未空又哼唧一声补一句:“肯定知道我会遇上那么危险的情况,竟然也不通知一声。”   “我不是给了你那个咒文轴吗,天机怎好随便泄漏。要不是我刚好要回去赶课,保不准你们要在那里待多久呢。”大叔教育一番,又挥挥手笑得欠扁,“快走吧快走吧,你们该是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完成。”   “好。”钟碍月说道,笑一声,把仍一咬牙准备动手的钟未空拖出去几步,“师父走好。”   没走出一丈,两人就被身后的光亮引得同时回头一看。   大叔,不见了。   两人对视一眼。   “回去了。”钟未空道,安静下来。   似乎,还是很不舍的。   “我们也回去吧。”钟碍月道。   却是对着那两个突然出现并站在了身旁的两个人说的这句话。   犹如黑白无常,拦路取命。   北斗之玉衡,“冷白衣”——秦语裳。   北斗之开阳,“冰黑衣”——秦语方。   “墨珠也来了,曾给我传过密信。现在闹翻了天,我也要去看看他是否安全。”钟碍月道。   “哦。”钟未空明白过来,却是突然冷笑一声,“哼,还真是感情深厚,一回来就想着他。”   说着负气地一个转身背向而站,袖顺势一甩。   一道劲气便冲袖暗出,将他口角处滴下的血液打散在半空。   不留半点痕迹。   但钟未空的神色,却是真实的。   忍着的惆怅犹如被人抢走宝物。   钟碍月没有转身没有转头没有说话。   ——是不知如何回答或是其他?   “算了,知道你满脑子的别人,根本没有你自己。习惯了习惯了。”钟未空一嘻,道,“你要去就去吧,我就不打扰你们团圆了。”   “……回到这里,伤痛会全部回来。自己小心。”说了这么一句,钟碍月顿了顿,竟真的就这样,自顾远去。   秦语裳和秦语方有些复杂地看了钟未空一眼,急追而去。   “走吧走吧都走吧。”钟未空摇头叹。   静立一会儿,他却又是一口血冲喉急出。   钟未空觉得,很痛。   很痛很痛很痛。   所有在异空间暂时闭合的伤口悉数破裂开来,延续进入冥界前的时间。   整个身体,被跺碎了一般。   简直想直接自我了断。   他的心,也痛了。   因为钟碍月就这样甩了一句自己小心就真的走了。   他为那人重伤欲死,那人却为了另一个朋友扔下他走了。   而秦语裳和秦语方往那人身旁一站,他就莫名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同伴,会站在一起并肩生死的人。   如果他连“朋友”和“同伴”都不如,那他又算是什么?   钟未空很痛。在这些痛里他突然觉得,是不是那些让他开始阳光开始敞开心房的东西,都是假相。   就好像莫秋阑。   他们是敌人。   但临别的谈话又让他觉得,他们是朋友。或者,可以做朋友。   但如果钟碍月说的话是真的,那么莫秋阑那样对他,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是亲戚,他随手照顾了一下晚辈。   钟未空蹲下去。   又控制不住平衡,跪了下去。   顺势瘫坐下去。   他在想,是不是真的会被痛死。   他的血流了很多。   他的右手,几乎废了。   他的意识,开始迷离。   然后那些血,竟是——烧了起来?!   烧成了一片红色的雾,一如冥界的天边。   钟未空的发丝也飞扬起来。   雾,幻成了风。   瞳孔颜色无法控制地深下去再深下去,就快要变成,那黑曜的光泽。   一双脚步声,缓缓靠近。   带着另一种颜色,混淆着突破着搁浅着杂糅着互斥着融合着相互吞噬着,缓缓靠近。   飘逸迷幻的紫。   身上已经没有了那件黑袍。   却加上了,另一股磅礴的杀气!   一步一步,推移着死亡!   来人站在钟未空的面前,却只是,蹲了下来。   “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杨飞盖笑。   他想起来,方才那一幕。   钟未空挥袖,将滴落的鲜血打散灰飞。   “为什么为了一个几乎遗忘的人,可以不惜折克自己禁锢自己,不惜身犯险境,难道就只是因为愧疚?”杨飞盖慢慢伸出手去,“钟碍月,他有什么好。我有什么比不上他呢。你知不知道,那样很危险。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危险……”   他的手,放在了钟未空的头上。   很轻地放了下去。   杀意,却顿散。   “我本来,是要杀了你的。我没时间了。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下不了手。一个时辰前差些杀了你时,我竟然,害怕了……也许那时候杀了你,就好了……”   他的手从钟未空的头顶滑下来,滑过眉边,滑过耳际,直到狠狠一把扼住钟未空的下颚,逼他抬头。   钟未空的眼,抬起来了。   那是,非常非常疑惑的表情。   似乎在问我在哪里你是谁为何会有和我这样相近的气息又为何会做这样的动作又好似什么都没问。   方才杨飞盖的话,也好似一句都没听见。   杨飞盖蹲下去,眼波迷离:“那样世俗的你诡变的你冷漠的你傲然的你九天飞翔的你,究竟哪个,才是真的你?”   钟未空还没有完全变成左鬼,此时混沌迷糊的状态其实是最危险的时候。但即使是钟未空左鬼的本能也很奇怪,为什么来者的杀意突然消失了。   剩下的,就全是同类的气息。   也许魔也和野兽一样,对于同类总是更多包容保护。   所以钟未空现在,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左鬼流焰和钟未空不同的两种瞳色在那双眼里变换着燃灭着闪烁着。   杨飞盖看着看着,浑身一震!   因为极近处这双眸子,晶莹剔透又微微闪烁得,快要掉下泪来。   紫芒暴盛间,下一刻,杨飞盖就吻了上去。   钟未空依旧是没有反应地,呆呆地睁着那双眼睛。   即使被压倒在地,即使被粗暴狂野地在口中翻卷求索强取豪夺。   就在那一声裂帛中,杨飞盖突然就扯着手中衣衫,怔在当下。   他听到了一句话。   再看向钟未空时,钟未空却已闭上双眼。   “我不是……杀人娃娃……”   杨飞盖的眼神,蓦地温柔了下来。   温柔地吻上钟未空的耳际温柔地吻上钟未空的颈项温柔地吻上钟未空的锁骨温柔地顺着钟未空那精瘦的漂亮肌理一路而下,直到微微颤抖的腰际。   从三年半前的初遇开始,杨飞盖就一直追逐着这个一眼烙刻的烈焰般的身影。   才重回长灵教。   才强迫自己以一种迅速异常的速度将右鬼的力量逞醒。   终于是,追上了。   这个人,也终于停下来了。   也终于发现这个人的眼里,却只有钟碍月。   这,怎么是好。   想着,杨飞盖轻笑了一声。   他又怎么感觉不出来。   身下这个即使精神迷糊着,却依然起了正常反应的身体。   “杀人娃娃又如何。”杨飞盖呢喃着,眼里,却是一片片的自嘲与莫名燃起的深邃包容与空洞希望,“你,不是一个人啊……”   带着些捉弄地俯身含住钟未空胸前敏感,杨飞盖得意地感受身下人茫然间下意识的浑身一震。   紫和红,揉成了漫天交融的雾焰,暧昧凄惶。   幻若仙境。   些许的模糊白色,缓缓从阴沉的天空洒落下来。   渐渐,厚重起来。   阴涩的天空,便泛起一种朦胧的柔光。   包裹起潋滟的眼波包裹起淫麋的气息包裹起湿漉柔软的双唇包裹起不顾一切的掠夺和占有。   “我终于发现,我喜欢你……这又,如何是好……”   杨飞盖似笑似叹的低语回荡着游荡着飘荡着。   如一曲静到极致的鬼哭神嚎。   这是,南方大地上的第一场雪。   下得,好大好大。   他竟然说,他知道。   并且说,承受诅咒迟早会死的那个人,就是他!   钟未空犹如被晴天霹雳击中,蓦地瞪大眼睛。   然后猛然推开钟碍月站起来,钟未空却只能那样站在那里,青筋血丝骤然暴起,死死盯着钟碍月的脸,半张着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钟碍月,也只是那样轻轻笑着坐好,抬头看着钟未空,深深深深深深看着。   钟碍月的笑容依旧优雅,却似一瞬苍老,疲惫得像是盖了一场突来的秋霜。   薄薄一层。   沉默着悠远着晶莹着,叫人伸手可及偏又琢磨不透。   然后钟碍月的眉头戏谑一挑,道:“我骗你的。”   钟未空,就又傻在那了。   “你,总是在骗我!!”钟未空握拳一吼,却是笑了起来。   钟碍月沉默,忽是苦笑一声:“你信了的话,我说是假的没用;你若不信,我说是真的也没用。”   扔了这么个无可无不可的回答,钟碍月拉钟未空在旁边坐下,忽又道:“你是怎么突然从化鬼状态醒转的?”   钟未空顿时语塞。   他答不上来。   他还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清醒过来的。   他只是突然感受到强烈到快要撕裂心肺的意念电流般涌入,生生扯出自己不知迷失在何处的本我。   那个声音说,他不能死。   他快死了。   不想他死。   钟未空模糊的意识便问了一声,他是谁?   那个意念说,钟碍月。   再来,就是有了确切记忆的场面。   那个自己替钟碍月受下赤龙余劲的场面。   “不知道……”钟未空诚实道,反问一句,“你怎么会认大叔当师父的?”   钟碍月微微一愣,却只道:“啊,说来话长。”   这种被就在身边的人想要一直并肩的人将某种秘密埋藏在心底的感觉,让钟未空突来的焦躁。   钟未空突然发现,是这样希望走进这个人的心里去,知道他在想什么,想干什么,是不是悲伤。   同时又不知为何想起了来到这里之前那一个冲动的不计后果的吻。   当时,是那样不希望眼前这个人离开,或者死亡。   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感情。   又好似是很久以前便有的熟悉,封沉多年后重又唤起。   叫一向后知后觉的钟未空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并被逼着去想,那,究竟是什么?   钟未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有些迷惑有些黯淡有些受伤地看着钟碍月,张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当年自己忘记的,就是现在发现的这种连自己也理不清究竟是什么的感情?   这样纠结难堪,所以才在钟碍月离去后选择将那些心思通通忘记?   他怔怔地看着钟碍月,忽然心里泛上一种奇异的情绪,好似多年阻塞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钟碍月便是叹息般低头一笑,抬手拍了拍钟未空的头,只道:“不要生气了。”   而两人心底的不安,便在这沉默互视中同时扩大。   半晌,钟未空忽然狠狠抱住钟碍月,将下巴搁在钟碍月的肩上。   死紧死紧,像是要把身体揉进去。   两人的心跳声就隔着衣料,重重叠叠。   沉默半晌,钟未空才低头放开了些钟碍月,看着钟碍月略微苦笑的脸,有些颤颤地凑过脸去。   似乎想抱一下,或者只是靠一下。   钟碍月,隐藏极好地不知所措。   距离,越拉越近。   眼神纠结,吐吸,混乱起来。   然后便是一声大吼传来。   “哟~小空空小月月,叫我好找哇~~~~”   两人同时一惊,循声看去。   钟碍月看到了那个一身西装革履的人。   而钟未空,看到了一个急速放大的圆柱型物体,带着闪亮的金属光泽。   上面硕大的“雀巢咖啡”四字,正划了一道优美的正弦曲线,扑面而来!   而当钟未空终于看清了飞速旋转中的“生产日期:2008年X月X日”的时候,就是砰的一声——额头着击,“呜哇”了一声顿时四仰八叉。   “未空!”钟碍月立即扑了上去。   而大叔抡了抡手臂,大笑一声:“好球~”   ——————————————不妨月朦胧————————————————   长长的一声舒气,大叔转头对钟未空道:“小空空我就送到这里啦,接下来好自为之。”   刚刚脚踩上实地的两人同时一愕:“这么快就走?”   余怒未消的钟未空又哼唧一声补一句:“肯定知道我会遇上那么危险的情况,竟然也不通知一声。”   “我不是给了你那个咒文轴吗,天机怎好随便泄漏。要不是我刚好要回去赶课,保不准你们要在那里待多久呢。”大叔教育一番,又挥挥手笑得欠扁,“快走吧快走吧,你们该是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完成。”   “好。”钟碍月说道,笑一声,把仍一咬牙准备动手的钟未空拖出去几步,“师父走好。”   没走出一丈,两人就被身后的光亮引得同时回头一看。   大叔,不见了。   两人对视一眼。   “回去了。”钟未空道,安静下来。   似乎,还是很不舍的。   “我们也回去吧。”钟碍月道。   却是对着那两个突然出现并站在了身旁的两个人说的这句话。   犹如黑白无常,拦路取命。   北斗之玉衡,“冷白衣”——秦语裳。   北斗之开阳,“冰黑衣”——秦语方。   “墨珠也来了,曾给我传过密信。现在闹翻了天,我也要去看看他是否安全。”钟碍月道。   “哦。”钟未空明白过来,却是突然冷笑一声,“哼,还真是感情深厚,一回来就想着他。”   说着负气地一个转身背向而站,袖顺势一甩。   一道劲气便冲袖暗出,将他口角处滴下的血液打散在半空。   不留半点痕迹。   但钟未空的神色,却是真实的。   忍着的惆怅犹如被人抢走宝物。   钟碍月没有转身没有转头没有说话。   ——是不知如何回答或是其他?   “算了,知道你满脑子的别人,根本没有你自己。习惯了习惯了。”钟未空一嘻,道,“你要去就去吧,我就不打扰你们团圆了。”   “……回到这里,伤痛会全部回来。自己小心。”说了这么一句,钟碍月顿了顿,竟真的就这样,自顾远去。   秦语裳和秦语方有些复杂地看了钟未空一眼,急追而去。   “走吧走吧都走吧。”钟未空摇头叹。   静立一会儿,他却又是一口血冲喉急出。   钟未空觉得,很痛。   很痛很痛很痛。   所有在异空间暂时闭合的伤口悉数破裂开来,延续进入冥界前的时间。   整个身体,被跺碎了一般。   简直想直接自我了断。   他的心,也痛了。   因为钟碍月就这样甩了一句自己小心就真的走了。   他为那人重伤欲死,那人却为了另一个朋友扔下他走了。   而秦语裳和秦语方往那人身旁一站,他就莫名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同伴,会站在一起并肩生死的人。   如果他连“朋友”和“同伴”都不如,那他又算是什么?   钟未空很痛。在这些痛里他突然觉得,是不是那些让他开始阳光开始敞开心房的东西,都是假相。   就好像莫秋阑。   他们是敌人。   但临别的谈话又让他觉得,他们是朋友。或者,可以做朋友。   但如果钟碍月说的话是真的,那么莫秋阑那样对他,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是亲戚,他随手照顾了一下晚辈。   钟未空蹲下去。   又控制不住平衡,跪了下去。   顺势瘫坐下去。   他在想,是不是真的会被痛死。   他的血流了很多。   他的右手,几乎废了。   他的意识,开始迷离。   然后那些血,竟是——烧了起来?!   烧成了一片红色的雾,一如冥界的天边。   钟未空的发丝也飞扬起来。   雾,幻成了风。   瞳孔颜色无法控制地深下去再深下去,就快要变成,那黑曜的光泽。   一双脚步声,缓缓靠近。   带着另一种颜色,混淆着突破着搁浅着杂糅着互斥着融合着相互吞噬着,缓缓靠近。   飘逸迷幻的紫。   身上已经没有了那件黑袍。   却加上了,另一股磅礴的杀气!   一步一步,推移着死亡!   来人站在钟未空的面前,却只是,蹲了下来。   “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杨飞盖笑。   他想起来,方才那一幕。   钟未空挥袖,将滴落的鲜血打散灰飞。   “为什么为了一个几乎遗忘的人,可以不惜折克自己禁锢自己,不惜身犯险境,难道就只是因为愧疚?”杨飞盖慢慢伸出手去,“钟碍月,他有什么好。我有什么比不上他呢。你知不知道,那样很危险。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危险……”   他的手,放在了钟未空的头上。   很轻地放了下去。   杀意,却顿散。   “我本来,是要杀了你的。我没时间了。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下不了手。一个时辰前差些杀了你时,我竟然,害怕了……也许那时候杀了你,就好了……”   他的手从钟未空的头顶滑下来,滑过眉边,滑过耳际,直到狠狠一把扼住钟未空的下颚,逼他抬头。   钟未空的眼,抬起来了。   那是,非常非常疑惑的表情。   似乎在问我在哪里你是谁为何会有和我这样相近的气息又为何会做这样的动作又好似什么都没问。   方才杨飞盖的话,也好似一句都没听见。   杨飞盖蹲下去,眼波迷离:“那样世俗的你诡变的你冷漠的你傲然的你九天飞翔的你,究竟哪个,才是真的你?”   钟未空还没有完全变成左鬼,此时混沌迷糊的状态其实是最危险的时候。但即使是钟未空左鬼的本能也很奇怪,为什么来者的杀意突然消失了。   剩下的,就全是同类的气息。   也许魔也和野兽一样,对于同类总是更多包容保护。   所以钟未空现在,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左鬼流焰和钟未空不同的两种瞳色在那双眼里变换着燃灭着闪烁着。   杨飞盖看着看着,浑身一震!   因为极近处这双眸子,晶莹剔透又微微闪烁得,快要掉下泪来。   紫芒暴盛间,下一刻,杨飞盖就吻了上去。   钟未空依旧是没有反应地,呆呆地睁着那双眼睛。   即使被压倒在地,即使被粗暴狂野地在口中翻卷求索强取豪夺。   就在那一声裂帛中,杨飞盖突然就扯着手中衣衫,怔在当下。   他听到了一句话。   再看向钟未空时,钟未空却已闭上双眼。   “我不是……杀人娃娃……”   杨飞盖的眼神,蓦地温柔了下来。   温柔地吻上钟未空的耳际温柔地吻上钟未空的颈项温柔地吻上钟未空的锁骨温柔地顺着钟未空那精瘦的漂亮肌理一路而下,直到微微颤抖的腰际。   从三年半前的初遇开始,杨飞盖就一直追逐着这个一眼烙刻的烈焰般的身影。   才重回长灵教。   才强迫自己以一种迅速异常的速度将右鬼的力量逞醒。   终于是,追上了。   这个人,也终于停下来了。   也终于发现这个人的眼里,却只有钟碍月。   这,怎么是好。   想着,杨飞盖轻笑了一声。   他又怎么感觉不出来。   身下这个即使精神迷糊着,却依然起了正常反应的身体。   “杀人娃娃又如何。”杨飞盖呢喃着,眼里,却是一片片的自嘲与莫名燃起的深邃包容与空洞希望,“你,不是一个人啊……”   带着些捉弄地俯身含住钟未空胸前敏感,杨飞盖得意地感受身下人茫然间下意识的浑身一震。   紫和红,揉成了漫天交融的雾焰,暧昧凄惶。   幻若仙境。   些许的模糊白色,缓缓从阴沉的天空洒落下来。   渐渐,厚重起来。   阴涩的天空,便泛起一种朦胧的柔光。   包裹起潋滟的眼波包裹起淫麋的气息包裹起湿漉柔软的双唇包裹起不顾一切的掠夺和占有。   “我终于发现,我喜欢你……这又,如何是好……”   杨飞盖似笑似叹的低语回荡着游荡着飘荡着。   如一曲静到极致的鬼哭神嚎。   这是,南方大地上的第一场雪。   下得,好大好大。   他竟然说,他知道。   并且说,承受诅咒迟早会死的那个人,就是他!   钟未空犹如被晴天霹雳击中,蓦地瞪大眼睛。   然后猛然推开钟碍月站起来,钟未空却只能那样站在那里,青筋血丝骤然暴起,死死盯着钟碍月的脸,半张着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钟碍月,也只是那样轻轻笑着坐好,抬头看着钟未空,深深深深深深看着。   钟碍月的笑容依旧优雅,却似一瞬苍老,疲惫得像是盖了一场突来的秋霜。   薄薄一层。   沉默着悠远着晶莹着,叫人伸手可及偏又琢磨不透。   然后钟碍月的眉头戏谑一挑,道:“我骗你的。”   钟未空,就又傻在那了。   “你,总是在骗我!!”钟未空握拳一吼,却是笑了起来。   钟碍月沉默,忽是苦笑一声:“你信了的话,我说是假的没用;你若不信,我说是真的也没用。”   扔了这么个无可无不可的回答,钟碍月拉钟未空在旁边坐下,忽又道:“你是怎么突然从化鬼状态醒转的?”   钟未空顿时语塞。   他答不上来。   他还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清醒过来的。   他只是突然感受到强烈到快要撕裂心肺的意念电流般涌入,生生扯出自己不知迷失在何处的本我。   那个声音说,他不能死。   他快死了。   不想他死。   钟未空模糊的意识便问了一声,他是谁?   那个意念说,钟碍月。   再来,就是有了确切记忆的场面。   那个自己替钟碍月受下赤龙余劲的场面。   “不知道……”钟未空诚实道,反问一句,“你怎么会认大叔当师父的?”   钟碍月微微一愣,却只道:“啊,说来话长。”   这种被就在身边的人想要一直并肩的人将某种秘密埋藏在心底的感觉,让钟未空突来的焦躁。   钟未空突然发现,是这样希望走进这个人的心里去,知道他在想什么,想干什么,是不是悲伤。   同时又不知为何想起了来到这里之前那一个冲动的不计后果的吻。   当时,是那样不希望眼前这个人离开,或者死亡。   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感情。   又好似是很久以前便有的熟悉,封沉多年后重又唤起。   叫一向后知后觉的钟未空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并被逼着去想,那,究竟是什么?   钟未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有些迷惑有些黯淡有些受伤地看着钟碍月,张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当年自己忘记的,就是现在发现的这种连自己也理不清究竟是什么的感情?   这样纠结难堪,所以才在钟碍月离去后选择将那些心思通通忘记?   他怔怔地看着钟碍月,忽然心里泛上一种奇异的情绪,好似多年阻塞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钟碍月便是叹息般低头一笑,抬手拍了拍钟未空的头,只道:“不要生气了。”   而两人心底的不安,便在这沉默互视中同时扩大。   半晌,钟未空忽然狠狠抱住钟碍月,将下巴搁在钟碍月的肩上。   死紧死紧,像是要把身体揉进去。   两人的心跳声就隔着衣料,重重叠叠。   沉默半晌,钟未空才低头放开了些钟碍月,看着钟碍月略微苦笑的脸,有些颤颤地凑过脸去。   似乎想抱一下,或者只是靠一下。   钟碍月,隐藏极好地不知所措。   距离,越拉越近。   眼神纠结,吐吸,混乱起来。   然后便是一声大吼传来。   “哟~小空空小月月,叫我好找哇~~~~”   两人同时一惊,循声看去。   钟碍月看到了那个一身西装革履的人。   而钟未空,看到了一个急速放大的圆柱型物体,带着闪亮的金属光泽。   上面硕大的“雀巢咖啡”四字,正划了一道优美的正弦曲线,扑面而来!   而当钟未空终于看清了飞速旋转中的“生产日期:2008年X月X日”的时候,就是砰的一声——额头着击,“呜哇”了一声顿时四仰八叉。   “未空!”钟碍月立即扑了上去。   而大叔抡了抡手臂,大笑一声:“好球~”   ——————————————不妨月朦胧————————————————   长长的一声舒气,大叔转头对钟未空道:“小空空我就送到这里啦,接下来好自为之。”   刚刚脚踩上实地的两人同时一愕:“这么快就走?”   余怒未消的钟未空又哼唧一声补一句:“肯定知道我会遇上那么危险的情况,竟然也不通知一声。”   “我不是给了你那个咒文轴吗,天机怎好随便泄漏。要不是我刚好要回去赶课,保不准你们要在那里待多久呢。”大叔教育一番,又挥挥手笑得欠扁,“快走吧快走吧,你们该是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完成。”   “好。”钟碍月说道,笑一声,把仍一咬牙准备动手的钟未空拖出去几步,“师父走好。”   没走出一丈,两人就被身后的光亮引得同时回头一看。   大叔,不见了。   两人对视一眼。   “回去了。”钟未空道,安静下来。   似乎,还是很不舍的。   “我们也回去吧。”钟碍月道。   却是对着那两个突然出现并站在了身旁的两个人说的这句话。   犹如黑白无常,拦路取命。   北斗之玉衡,“冷白衣”——秦语裳。   北斗之开阳,“冰黑衣”——秦语方。   “墨珠也来了,曾给我传过密信。现在闹翻了天,我也要去看看他是否安全。”钟碍月道。   “哦。”钟未空明白过来,却是突然冷笑一声,“哼,还真是感情深厚,一回来就想着他。”   说着负气地一个转身背向而站,袖顺势一甩。   一道劲气便冲袖暗出,将他口角处滴下的血液打散在半空。   不留半点痕迹。   但钟未空的神色,却是真实的。   忍着的惆怅犹如被人抢走宝物。   钟碍月没有转身没有转头没有说话。   ——是不知如何回答或是其他?   “算了,知道你满脑子的别人,根本没有你自己。习惯了习惯了。”钟未空一嘻,道,“你要去就去吧,我就不打扰你们团圆了。”   “……回到这里,伤痛会全部回来。自己小心。”说了这么一句,钟碍月顿了顿,竟真的就这样,自顾远去。   秦语裳和秦语方有些复杂地看了钟未空一眼,急追而去。   “走吧走吧都走吧。”钟未空摇头叹。   静立一会儿,他却又是一口血冲喉急出。   钟未空觉得,很痛。   很痛很痛很痛。   所有在异空间暂时闭合的伤口悉数破裂开来,延续进入冥界前的时间。   整个身体,被跺碎了一般。   简直想直接自我了断。   他的心,也痛了。   因为钟碍月就这样甩了一句自己小心就真的走了。   他为那人重伤欲死,那人却为了另一个朋友扔下他走了。   而秦语裳和秦语方往那人身旁一站,他就莫名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同伴,会站在一起并肩生死的人。   如果他连“朋友”和“同伴”都不如,那他又算是什么?   钟未空很痛。在这些痛里他突然觉得,是不是那些让他开始阳光开始敞开心房的东西,都是假相。   就好像莫秋阑。   他们是敌人。   但临别的谈话又让他觉得,他们是朋友。或者,可以做朋友。   但如果钟碍月说的话是真的,那么莫秋阑那样对他,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是亲戚,他随手照顾了一下晚辈。   钟未空蹲下去。   又控制不住平衡,跪了下去。   顺势瘫坐下去。   他在想,是不是真的会被痛死。   他的血流了很多。   他的右手,几乎废了。   他的意识,开始迷离。   然后那些血,竟是——烧了起来?!   烧成了一片红色的雾,一如冥界的天边。   钟未空的发丝也飞扬起来。   雾,幻成了风。   瞳孔颜色无法控制地深下去再深下去,就快要变成,那黑曜的光泽。   一双脚步声,缓缓靠近。   带着另一种颜色,混淆着突破着搁浅着杂糅着互斥着融合着相互吞噬着,缓缓靠近。   飘逸迷幻的紫。   身上已经没有了那件黑袍。   却加上了,另一股磅礴的杀气!   一步一步,推移着死亡!   来人站在钟未空的面前,却只是,蹲了下来。   “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杨飞盖笑。   他想起来,方才那一幕。   钟未空挥袖,将滴落的鲜血打散灰飞。   “为什么为了一个几乎遗忘的人,可以不惜折克自己禁锢自己,不惜身犯险境,难道就只是因为愧疚?”杨飞盖慢慢伸出手去,“钟碍月,他有什么好。我有什么比不上他呢。你知不知道,那样很危险。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危险……”   他的手,放在了钟未空的头上。   很轻地放了下去。   杀意,却顿散。   “我本来,是要杀了你的。我没时间了。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下不了手。一个时辰前差些杀了你时,我竟然,害怕了……也许那时候杀了你,就好了……”   他的手从钟未空的头顶滑下来,滑过眉边,滑过耳际,直到狠狠一把扼住钟未空的下颚,逼他抬头。   钟未空的眼,抬起来了。   那是,非常非常疑惑的表情。   似乎在问我在哪里你是谁为何会有和我这样相近的气息又为何会做这样的动作又好似什么都没问。   方才杨飞盖的话,也好似一句都没听见。   杨飞盖蹲下去,眼波迷离:“那样世俗的你诡变的你冷漠的你傲然的你九天飞翔的你,究竟哪个,才是真的你?”   钟未空还没有完全变成左鬼,此时混沌迷糊的状态其实是最危险的时候。但即使是钟未空左鬼的本能也很奇怪,为什么来者的杀意突然消失了。   剩下的,就全是同类的气息。   也许魔也和野兽一样,对于同类总是更多包容保护。   所以钟未空现在,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左鬼流焰和钟未空不同的两种瞳色在那双眼里变换着燃灭着闪烁着。   杨飞盖看着看着,浑身一震!   因为极近处这双眸子,晶莹剔透又微微闪烁得,快要掉下泪来。   紫芒暴盛间,下一刻,杨飞盖就吻了上去。   钟未空依旧是没有反应地,呆呆地睁着那双眼睛。   即使被压倒在地,即使被粗暴狂野地在口中翻卷求索强取豪夺。   就在那一声裂帛中,杨飞盖突然就扯着手中衣衫,怔在当下。   他听到了一句话。   再看向钟未空时,钟未空却已闭上双眼。   “我不是……杀人娃娃……”   杨飞盖的眼神,蓦地温柔了下来。   温柔地吻上钟未空的耳际温柔地吻上钟未空的颈项温柔地吻上钟未空的锁骨温柔地顺着钟未空那精瘦的漂亮肌理一路而下,直到微微颤抖的腰际。   从三年半前的初遇开始,杨飞盖就一直追逐着这个一眼烙刻的烈焰般的身影。   才重回长灵教。   才强迫自己以一种迅速异常的速度将右鬼的力量逞醒。   终于是,追上了。   这个人,也终于停下来了。   也终于发现这个人的眼里,却只有钟碍月。   这,怎么是好。   想着,杨飞盖轻笑了一声。   他又怎么感觉不出来。   身下这个即使精神迷糊着,却依然起了正常反应的身体。   “杀人娃娃又如何。”杨飞盖呢喃着,眼里,却是一片片的自嘲与莫名燃起的深邃包容与空洞希望,“你,不是一个人啊……”   带着些捉弄地俯身含住钟未空胸前敏感,杨飞盖得意地感受身下人茫然间下意识的浑身一震。   紫和红,揉成了漫天交融的雾焰,暧昧凄惶。   幻若仙境。   些许的模糊白色,缓缓从阴沉的天空洒落下来。   渐渐,厚重起来。   阴涩的天空,便泛起一种朦胧的柔光。   包裹起潋滟的眼波包裹起淫麋的气息包裹起湿漉柔软的双唇包裹起不顾一切的掠夺和占有。   “我终于发现,我喜欢你……这又,如何是好……”   杨飞盖似笑似叹的低语回荡着游荡着飘荡着。   如一曲静到极致的鬼哭神嚎。   这是,南方大地上的第一场雪。   下得,好大好大。 第三十四章   雪,就这样下着。   一场末世礼花。   一排盛世钟鼓。   直到那红紫两种撞击的颜色,缓缓化散开去,消失不见。   直到一个声音轻笑着说了一句话。   “再继续的话,我们莫家的下任继承者,可就要被吃干抹净了。”   墨色精绣的鞋,轻飘飘地落下,不惊动一颗雪花。   刀削的轮廓,斜飞的眉。   那纠缠的两人,停了下来。   缓慢悠然地,双双坐直身体。   而钟未空,竟是叹了一口气。   “应该换个方向扯啊,你看都扯破了。”他道。   瞪了一眼杨飞盖的眼神,埋怨加无奈加教育。   而杨飞盖也凑了脑袋过去看了看钟未空手中捏着的被自己撕破的前襟,摸摸下巴点头道:“哎呀哈,这个布面的纹理,的确换个方向比较扯不破。”   然后,两颗脑袋就亲热地抵在一处,开始商讨起布面的牢固程度与用力大小方向的问题继而扯到当代的制线与织造工艺政府的扶持政策及裁缝的培养素质及出路问题。   一旁静立的莫秋阑,笑起来。   越笑越大声。   他本来的沉冷表情,却是更加沉冷。   “原来一早,就发现我的存在了?还能那么有气氛,佩服佩服。”莫秋阑负手而立道,傲气流转。   “也不是……只能算是,顺水推舟。”钟未空笑道,站起来,拉了拉乱七八糟的衣服,又皱眉,“还在想你真好耐性,再不出来,我可就忍不下去要穿梆啦。”   “如果静章王想要开遛,又是那么远的距离,谁拦得住?还不如让您移移驾,自己跑进遛不掉的范围里比较方便。”杨飞盖挑眉道,顺手扶了扶钟未空的头冠。   杨飞盖的嘴角,噙着一抹残忍的轻笑。   他不会忘,这个叫做莫秋阑的男人,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是用那个俊美无酬又无比狂妄轻慢的笑容,说,我赐你姓杨。   莫秋阑去见他前刚下令满门抄斩的某个杨家的杨。   这个轻笑,看得钟未空眉头一皱。   如何猜得到杨飞盖所想,只是心里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微微难过起来。   “啊哈,如果大哥的遗子不是在下面的那一个,我可能就不现身了。果然小俩口的事情,管不得啊。一管,就自找麻烦了。”莫秋阑说着,神情戏谑,手中长剑,却是斜斜向侧一指。   那霸道又收握自如的内力,让那鞘中长剑微微颤动。   一种压迫的气势,便向二人直袭而去!   却在中途,拆成两截一般,分别撞向那两道同时拔天铸起的气墙!   气流嘶鸣旋转,终是两两化消。   激流盘旋弥漫而起的白雾,随之迅速消散。   隔在白雾后的那两个各自飞扬着发丝与笑容的人,便出现在莫秋阑的眼前。   在雪中消薄的鬼魅红色,再次叫嚣着覆盖大地。   而这一次站在那红色暴风中间的钟未空,却是没有丝毫迷惘不带丁点犹豫的纯粹如霞。   和纯粹的战意。   而他身边松松地站着懒懒地笑着闲闲地注视着莫秋阑的杨飞盖,身处暴风中依旧安详宁静得韵流光转。   他们,并不曾与莫秋阑交过手。但武者的直觉与判断告诉他们,此战——胜,或死!   即使以二敌一!   两人对面那个一身墨色冷静如梦魇的人,勾起嘴角,缓缓踏前一步。   “一只永远不清醒的鬼,和一只永远清醒的鬼……呵呵,有意思……”莫秋阑站定,轻道。   他什么都没做。   好似只是站在那里,斜飞了眉吊起了眼,刀锋一般的鼻竟是哼笑了一声。   就这么俊美无酬又无比狂妄轻慢地哼笑了一声。   瞬间,他就“没了”。   没有防备没有杀意甚至连活人的气息都一并没了去。   好似眼前的这个人,成了一个能看见却没有实质的幻象。   若说钟未空和杨飞盖是光耀方圆的绝对的“有”,那么莫秋阑就是吞灭天地的绝对的“无”。   将所有的“有”全部吞噬的“无”。   钟未空和杨飞盖,同时心下一惊一凉一个震颤。   那是他们多久不曾涌起的,那种未战先败的惧意。   无尽的雪,在那对视中,湮灭。   杀气,在这看不到天也看不到日的黎明之前遮天蔽日!   ——是那一阵风,一滴露,还是一声无知鸟儿的惊啼,来掀开这一场必会留下生命祭奠的剑舞?   没人知道。   风依旧旋着,露依旧凝着,鸟依旧睡着。   没人来吹响开战的号角。   便在这个即将留下鲜血与生命的关键时刻,却是有人,生生插了进来!   那是,脚步声。   勉强够得上一小队护卫。   但三人从那脚步声和气息声就听出来了,那是一支,精悍可敌一整支正规军的人马!   三人的心中,同时闪过疑惑。   人,近了。   却全是,普通的家丁装扮。   似乎没有发现这边的动静,却是在离得最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一道,三人都颇为熟悉的声音,喊了一声停。   从最前一顶轿子里传来。   而悉嗦响动,就从后一顶轿子里传来。   一只娇贵带着婴儿肥的手,撩开帘子,探出一个该是十六七岁富家子的脑袋,不解地低低问了一句:“梦伶姐姐,怎么了?”   带着些似乎已融入骨髓的轻微忐忑和不安。   其实三人从发现那脚步声时就各自按下真气止住杀意,所以现在的情况,该是三人注视着他们,而他们全不知三人存在才对。   但三人的脸色,却在见到那孩子的脸时,瞬间白了!   而莫秋阑的脸,更是在一愣之后,怒得一震!   他们看出来了,那个孩子,是谁。   也就是那个,钟未空和单岫同时透过门缝看到的少年。   ——本该待在京城养尊处优的莫氏皇朝现任皇帝,莫誉津!   钟未空早前便知他在此处,并且和朱雨君一道,只是此时此景出现在此地,依然叫他惊骇。   更何况是,一无所知的另外两人。   三人不约而同,立即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场比试,打不起来了。   而所谓的权势地位也往往就是那样,并不是因为拥有的那个人怎么样,而仅仅是因为权势和地位本身,便造就了权势地位。   而拥有的人,只是负责将之发扬光大亦或尸位素餐。   得罪那些人之前,就要先想想得罪那顶帽子的后果。   而在这个帝国最大最高的一顶帽子面前,三人知道,今晚,结束了。   莫秋阑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颜色来。   然后回头看了眼钟未空和杨飞盖,笑了一笑。   似乎就维持着那个笑的姿势。   莫秋阑闪身消失。   而那队人马,竟也是得了感应一般,继续往前行。   与两人相隔数丈,错身而过。   “什么时候恢复意识的?”杨飞盖看着莫秋阑消失的方向,道。   “不知道。”钟未空挠挠下巴,“总之赶上了能察觉到莫秋阑靠近的时候。”   杨飞盖的脸色不大好看。   却是泛起了一片红晕。   他也是缠绵到一半才发现莫秋阑的视线,才顺水推舟的。   他不知道钟未空是否有看到他的紫色气息或者听到他说的什么或者听见莫秋阑最后说的那句话。   有点焦躁地,杨飞盖看着钟未空一直挠着下巴,似乎——也是焦躁不已?   “那个,虽然不记得刚才怎么会那样……呃,其实……”钟未空挠完下巴挠脸颊挠完脸颊挠脑袋,终于抬头微皱着眉微红着脸睁着亮闪闪的大眼睛道,“其实,我也蛮喜欢你的啊……”   杨飞盖,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着。   他也睁着狭长挑飞的眼睛,晶晶亮地盯着钟未空看。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你果然……”杨飞盖凑过去凑过去,极近地看进钟未空那双隐隐带着期待的眼里,终于一声笑叹,“是个笨蛋。”   杨飞盖说完,刚抬手似乎要抱,就听见另一边的树林突然传来的金铁交鸣!   隔着十分遥远的距离,那激烈的碰撞却清晰无比。   “钟碍月!”钟未空竟是想都没想地惊呼而出。   杨飞盖的神色,顿时变得很复杂,看了钟未空一眼。   然后落寞地摇了摇头,吸口气,再看向那处。   隐约可见的人影交错。   “不用急。”杨飞盖一把拉住急急忙忙就要赶过去的钟未空。   钟未空疑惑地看着杨飞盖,不明所以。   “那只是,”杨飞盖的嘴角勾起来,“扮猪的,终于开始,吃老虎了。”   钟未空有点明白有点不明白,道:“那还是要去帮……”   还未说完,就被揽进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里。   “下雪了。”杨飞盖忽然这么轻轻一句,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钟未空这才从杨飞盖过于紧实的怀里探出脑袋,也忘了挣脱,看向天空。   已经是,大雪纷飞。   棉絮一样。   树桠上已积了很薄的一层。   这在南方,其实是很少见的。   “要是刚才不被打断,就好了。”杨飞盖对着钟未空一笑,分外诱惑,“我一直,想做一件事……”   一接到那个笑容,钟未空不知怎么心跳加速,立即想歪。   却在愣神的当口,已经被杨飞盖一把揪起,腾空飞起来!   “诶?!”钟未空一惊,已经被带起一丈多高。   他转头,只见一个眉眼都飞扬起来的笑容,在只有黑与白的背景里,炫目得像是破土而出的春天。   钟未空,都看呆了。   是什么,让杨飞盖这样快乐?   而杨飞盖拦腰抱着钟未空,自顾自地四处借力越窜越高,直到一个足以俯视大地的高度。   杨飞盖抬头,看那雪。   又是初雪。   在这夜深人静的郊外看着,非常宁静漂亮。   可以把一切的血腥与残酷与泪水与伤痛全盖在下面。   阳光一来,便可以溶进水里,吞没不见。   犹如一场,雪的火海。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着皱眉欲问的钟未空一笑。   霎时就让钟未空觉得,那些雪分明就是从这个人的身体里面冒出来的,又以为,自己就贴在月亮上了。   无月雪夜的皎洁清辉。   那笑容晶莹纯透又闪亮,整个人发起光来一般。   在这白雪包围的高空看着,非常宁静诱人。   可以把一切的血腥与残酷与泪水与伤痛全盖在下面。   眉头一皱,便可以甩进风力,飘散不见。   犹如一场,惑的星河。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钟未空方才被杨飞盖吻得有些肿的唇依旧红润非常,此时钟未空被一撩心神,更是连颈项都微微红了去,在苍白的肌肤上覆上一层盈亮的霞色。   杨飞盖眸色一深便是挑眉:“你在引诱我么?”   钟未空一愣,腾地转过脸去,嘀咕一声:“谁引诱谁啊……”   杨飞盖却是低低地笑,好似什么都没听到。   其实他方才,满脑子都是三年前与流焰初遇的场景。   那只浴火的凤凰,在歌声里噙着一抹极轻极淡似讥讽似享受的邪魅笑容将自己带上天空,纷乱叠塌的火海里游转嬉戏。   那时候杨飞盖就在想,会有那么一天,由自己,来带着那只九天之外的凤凰飞翔。   现在,他实现了。   他又怎会忘记,那个在围墙顶上长身挺立,傲然又漠然地注视着下面一片哭喊求救的冷艳身影。   即使不染上那层红焰,也照旧是冷艳得一眼铭刻。   相似的这种情景,他已见过多次。   在以右鬼身份回到长灵教效忠后的三年里,杨飞盖便常常有机会去捕捉这一幕。   高贵如天山上的一场旷世血雨。   叫人那样地想要接近又那样地惊惧震颤不敢亵渎。   所以方才当杨飞盖不经意回头接到钟未空的目光,就很不自觉地将那左鬼流焰冷冽的眸子与现在盯着他瞧的清明大眼叠和在一起。   杨飞盖差点笑出声来。   现在这双,实在是呆傻的可以。   却可以深深地望进彼此的眼底,又怎是对着那个左鬼可以做到。   杨飞盖甚至觉得,他可以随着钟未空的目光,穿过那眼,直到那心。   一种久违的喜悦与感慨便缓慢又毫无疑问地填满整个心胸,叫他快要微微颤抖。   “我千辛万苦费尽心机终于架起一座连接九天的桥梁,爬到半空才突然发现,你不知何时已经在我身后的地面挖了个洞跳了出去,在我再也来不及够到的地方,冲我微笑……”杨飞盖的声音在钟未空疑惑的目光里响起,忧伤又平静,“那么我也只能,冲你微笑了吧……”   说着,他搂紧了紧靠着自己的那个身体。   隔着不厚的衣料,感受到钟未空纤瘦却并不细的强韧有力的腰。   温度传过来,在这寒冬的半空中格外明显,竟让杨飞盖的眼帘晶亮。   杨飞盖便抬头看雪。   不知想起什么,他苦笑一般赞道:“这场雪,和那场火一样漂亮……怕是,再也不会有了吧……”   钟未空这时,才又转头看杨飞盖。   之前,钟未空一直有些心绪混乱。   他在心里暗骂怎么看个男人看呆住太丢脸了,又开始骂杨飞盖长那么好看干什么,再又一个脑子不好使回想起方才缠卷在一起的情景,霎时喘息声衣袂摩擦声蹭地又萦绕起来,连皮肤都再次烧起来。   血液,竟然开始往某个地方冲过去了。   这样又是混乱又是自责又是颓唐还带着点隐隐的失落,钟未空就什么都不敢往下想了。   好不容易拉住缰绳,便一边骂着一边想着,其实那感觉,倒也不错。   钟未空是个非常自律的人,也是个非常求实的人。   自律是种性格,求实是种作风。   放荡也能做好杀手,但做杀手就必须务实。   这种刀尖上过日子并常常需要铤而走险的生活,只要估算差那么几分就可能一命归西。再加上这半年与便宜帮混成一片而豁达放开许多的性格与思维方式,所以钟未空很坦诚很爽快地承认那感觉不赖。   是那感觉本身就不赖,还是因为是这个人?   但钟未空马上又抓住了另一个显然更为重要的问题。   他完全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开始卿卿我我的,但他至少记得他们开始了。   也就是说——左鬼没有伤害杨飞盖?!   这是,怎么回事?   以往在杀完所有对手或是杀得尽兴前左鬼是不会停下来的。   如果他没有尽兴,便会杀死无关的其他人。   直到眼前没有任何人影。   而杨飞盖还是直接和处于左鬼状态的自己肌肤相亲?   钟未空由此想到另一件事。   如果是左鬼也不会伤到这个人的话,也就是说,自己便可以毫不顾虑无需克制不用压抑地和他坦然相处了?   钟未空的心里,顿时掀起狂风激浪。   他就转头看着杨飞盖。   其实是比杨飞盖说出那句话还要稍微早一点。   就听见他说这雪美。   还说,再也不会有了吧。   耳边,却是杨飞盖低低的歌声。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吹鼓斗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待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徘徊流转的嗓音,近在咫尺。   唱着,杨飞盖微笑又深邃的眼,却不知看向何方,道:“我从小学的,就是忍,冷,还有狠,不惜抛却一切。这样,才能活下去。”   钟未空一怔。   眼前是杨飞盖刀削般直挺又精致流畅的侧面。   那种惯有的懒散只剩薄薄数分,剩下的都是些淡定安宁隐忍恬静,温柔着不可一世的浅笑。   “但这次,我不想再放手。”杨飞盖转过头来,“我想要你。即使用抢的。”   任性又不容否决的话语随着那璀璨的眼波流了过来,如清泉抚平钟未空心头的烦乱。   却也自心神的缝隙里丝丝渗入,扎入最深最里最底甚至连钟未空自己也未碰触过的地方,撩拂轻拨,退罢不能。   钟未空就这么看着杨飞盖。   无言心悸。   ——————————————不妨月朦胧————————————————   钟碍月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秦语裳和秦语方,也停了下来。   雪,此时纷扬落下。   三人身前,站着一排人。   十二个。   “久候公子了。”那一排人中的一人阔马上前,躬身拱手道。   “他们是我和语方的朋友,武功皆不凡,此时艰险不同平常,愿相助公子一臂之力。”秦语裳道。   “好。”钟碍月笑,放下警备,走上前去。   “公子伤势很重,你们,小心一点。”秦语裳对着来人道。   有些怪异的句子。   钟碍月的眉心,便是一跳!   而一瞬精芒掠过眼底,他纵身一跃,堪堪躲过那带头之人的长枪!   刚退三步,又是一阵剑芒,朝他脑门直刺而来。   “小心!”秦语方突破了包围着他的三道刀网,往钟碍月身前的空隙微妙地一个插入,全力一挡,将那剑者连人带剑整个击飞了出去。   “语裳,为何!”钟碍月的眼里满是震惊与悲怆,盯着秦语裳。   “不错,我是静章王爷的人。但我本来,不想亲自出手。”秦语裳淡淡道,“不论公子是否相信,语裳的确是,一直敬重着公子的。”   她说着,一步步走向钟碍月。   那十二人的抢攻,丝毫未歇。   而秦语方一人单敌,还要护着身后重伤的钟碍月,数十招过后便现败势!   “只是公子千不该万不该,杀了郑绿腰。”她继续说道,眼神沉下去,燃烧起一线阴寒的火焰,“她,是我娘。”   秦语方的眼神一跳。   而钟碍月,恍然后退一步。   “所以我,必要手刃仇人。七殇已死亡殆尽,公子又如何逃得了今晚之劫。方才不让亦是重伤的钟未空跟着,该说是你的失策,还是他的运气?”她笑起来,似一种凄凉的暗色冷香,迷蒙飘散。   秦语裳五指并拢,钢铸般的指节消瘦分明,泛着死气的白皙,紫黑色的指甲,寒芒暴盛!   钟碍月的眼,冷了。   一瞬之间如结冰霜。   那霜反射出另一道冰霜。   是一道冰霜般的紫黑反光。   直刺钟碍月胸口!   却停在了半空。   竟不是秦语裳的手。   而是——秦语方的手!   那秦语裳的手呢?   却是,插在了秦语方的胸口上!!!   雪,就这样下着。   一场末世礼花。   一排盛世钟鼓。   直到那红紫两种撞击的颜色,缓缓化散开去,消失不见。   直到一个声音轻笑着说了一句话。   “再继续的话,我们莫家的下任继承者,可就要被吃干抹净了。”   墨色精绣的鞋,轻飘飘地落下,不惊动一颗雪花。   刀削的轮廓,斜飞的眉。   那纠缠的两人,停了下来。   缓慢悠然地,双双坐直身体。   而钟未空,竟是叹了一口气。   “应该换个方向扯啊,你看都扯破了。”他道。   瞪了一眼杨飞盖的眼神,埋怨加无奈加教育。   而杨飞盖也凑了脑袋过去看了看钟未空手中捏着的被自己撕破的前襟,摸摸下巴点头道:“哎呀哈,这个布面的纹理,的确换个方向比较扯不破。”   然后,两颗脑袋就亲热地抵在一处,开始商讨起布面的牢固程度与用力大小方向的问题继而扯到当代的制线与织造工艺政府的扶持政策及裁缝的培养素质及出路问题。   一旁静立的莫秋阑,笑起来。   越笑越大声。   他本来的沉冷表情,却是更加沉冷。   “原来一早,就发现我的存在了?还能那么有气氛,佩服佩服。”莫秋阑负手而立道,傲气流转。   “也不是……只能算是,顺水推舟。”钟未空笑道,站起来,拉了拉乱七八糟的衣服,又皱眉,“还在想你真好耐性,再不出来,我可就忍不下去要穿梆啦。”   “如果静章王想要开遛,又是那么远的距离,谁拦得住?还不如让您移移驾,自己跑进遛不掉的范围里比较方便。”杨飞盖挑眉道,顺手扶了扶钟未空的头冠。   杨飞盖的嘴角,噙着一抹残忍的轻笑。   他不会忘,这个叫做莫秋阑的男人,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是用那个俊美无酬又无比狂妄轻慢的笑容,说,我赐你姓杨。   莫秋阑去见他前刚下令满门抄斩的某个杨家的杨。   这个轻笑,看得钟未空眉头一皱。   如何猜得到杨飞盖所想,只是心里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微微难过起来。   “啊哈,如果大哥的遗子不是在下面的那一个,我可能就不现身了。果然小俩口的事情,管不得啊。一管,就自找麻烦了。”莫秋阑说着,神情戏谑,手中长剑,却是斜斜向侧一指。   那霸道又收握自如的内力,让那鞘中长剑微微颤动。   一种压迫的气势,便向二人直袭而去!   却在中途,拆成两截一般,分别撞向那两道同时拔天铸起的气墙!   气流嘶鸣旋转,终是两两化消。   激流盘旋弥漫而起的白雾,随之迅速消散。   隔在白雾后的那两个各自飞扬着发丝与笑容的人,便出现在莫秋阑的眼前。   在雪中消薄的鬼魅红色,再次叫嚣着覆盖大地。   而这一次站在那红色暴风中间的钟未空,却是没有丝毫迷惘不带丁点犹豫的纯粹如霞。   和纯粹的战意。   而他身边松松地站着懒懒地笑着闲闲地注视着莫秋阑的杨飞盖,身处暴风中依旧安详宁静得韵流光转。   他们,并不曾与莫秋阑交过手。但武者的直觉与判断告诉他们,此战——胜,或死!   即使以二敌一!   两人对面那个一身墨色冷静如梦魇的人,勾起嘴角,缓缓踏前一步。   “一只永远不清醒的鬼,和一只永远清醒的鬼……呵呵,有意思……”莫秋阑站定,轻道。   他什么都没做。   好似只是站在那里,斜飞了眉吊起了眼,刀锋一般的鼻竟是哼笑了一声。   就这么俊美无酬又无比狂妄轻慢地哼笑了一声。   瞬间,他就“没了”。   没有防备没有杀意甚至连活人的气息都一并没了去。   好似眼前的这个人,成了一个能看见却没有实质的幻象。   若说钟未空和杨飞盖是光耀方圆的绝对的“有”,那么莫秋阑就是吞灭天地的绝对的“无”。   将所有的“有”全部吞噬的“无”。   钟未空和杨飞盖,同时心下一惊一凉一个震颤。   那是他们多久不曾涌起的,那种未战先败的惧意。   无尽的雪,在那对视中,湮灭。   杀气,在这看不到天也看不到日的黎明之前遮天蔽日!   ——是那一阵风,一滴露,还是一声无知鸟儿的惊啼,来掀开这一场必会留下生命祭奠的剑舞?   没人知道。   风依旧旋着,露依旧凝着,鸟依旧睡着。   没人来吹响开战的号角。   便在这个即将留下鲜血与生命的关键时刻,却是有人,生生插了进来!   那是,脚步声。   勉强够得上一小队护卫。   但三人从那脚步声和气息声就听出来了,那是一支,精悍可敌一整支正规军的人马!   三人的心中,同时闪过疑惑。   人,近了。   却全是,普通的家丁装扮。   似乎没有发现这边的动静,却是在离得最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一道,三人都颇为熟悉的声音,喊了一声停。   从最前一顶轿子里传来。   而悉嗦响动,就从后一顶轿子里传来。   一只娇贵带着婴儿肥的手,撩开帘子,探出一个该是十六七岁富家子的脑袋,不解地低低问了一句:“梦伶姐姐,怎么了?”   带着些似乎已融入骨髓的轻微忐忑和不安。   其实三人从发现那脚步声时就各自按下真气止住杀意,所以现在的情况,该是三人注视着他们,而他们全不知三人存在才对。   但三人的脸色,却在见到那孩子的脸时,瞬间白了!   而莫秋阑的脸,更是在一愣之后,怒得一震!   他们看出来了,那个孩子,是谁。   也就是那个,钟未空和单岫同时透过门缝看到的少年。   ——本该待在京城养尊处优的莫氏皇朝现任皇帝,莫誉津!   钟未空早前便知他在此处,并且和朱雨君一道,只是此时此景出现在此地,依然叫他惊骇。   更何况是,一无所知的另外两人。   三人不约而同,立即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场比试,打不起来了。   而所谓的权势地位也往往就是那样,并不是因为拥有的那个人怎么样,而仅仅是因为权势和地位本身,便造就了权势地位。   而拥有的人,只是负责将之发扬光大亦或尸位素餐。   得罪那些人之前,就要先想想得罪那顶帽子的后果。   而在这个帝国最大最高的一顶帽子面前,三人知道,今晚,结束了。   莫秋阑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颜色来。   然后回头看了眼钟未空和杨飞盖,笑了一笑。   似乎就维持着那个笑的姿势。   莫秋阑闪身消失。   而那队人马,竟也是得了感应一般,继续往前行。   与两人相隔数丈,错身而过。   “什么时候恢复意识的?”杨飞盖看着莫秋阑消失的方向,道。   “不知道。”钟未空挠挠下巴,“总之赶上了能察觉到莫秋阑靠近的时候。”   杨飞盖的脸色不大好看。   却是泛起了一片红晕。   他也是缠绵到一半才发现莫秋阑的视线,才顺水推舟的。   他不知道钟未空是否有看到他的紫色气息或者听到他说的什么或者听见莫秋阑最后说的那句话。   有点焦躁地,杨飞盖看着钟未空一直挠着下巴,似乎——也是焦躁不已?   “那个,虽然不记得刚才怎么会那样……呃,其实……”钟未空挠完下巴挠脸颊挠完脸颊挠脑袋,终于抬头微皱着眉微红着脸睁着亮闪闪的大眼睛道,“其实,我也蛮喜欢你的啊……”   杨飞盖,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着。   他也睁着狭长挑飞的眼睛,晶晶亮地盯着钟未空看。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你果然……”杨飞盖凑过去凑过去,极近地看进钟未空那双隐隐带着期待的眼里,终于一声笑叹,“是个笨蛋。”   杨飞盖说完,刚抬手似乎要抱,就听见另一边的树林突然传来的金铁交鸣!   隔着十分遥远的距离,那激烈的碰撞却清晰无比。   “钟碍月!”钟未空竟是想都没想地惊呼而出。   杨飞盖的神色,顿时变得很复杂,看了钟未空一眼。   然后落寞地摇了摇头,吸口气,再看向那处。   隐约可见的人影交错。   “不用急。”杨飞盖一把拉住急急忙忙就要赶过去的钟未空。   钟未空疑惑地看着杨飞盖,不明所以。   “那只是,”杨飞盖的嘴角勾起来,“扮猪的,终于开始,吃老虎了。”   钟未空有点明白有点不明白,道:“那还是要去帮……”   还未说完,就被揽进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里。   “下雪了。”杨飞盖忽然这么轻轻一句,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钟未空这才从杨飞盖过于紧实的怀里探出脑袋,也忘了挣脱,看向天空。   已经是,大雪纷飞。   棉絮一样。   树桠上已积了很薄的一层。   这在南方,其实是很少见的。   “要是刚才不被打断,就好了。”杨飞盖对着钟未空一笑,分外诱惑,“我一直,想做一件事……”   一接到那个笑容,钟未空不知怎么心跳加速,立即想歪。   却在愣神的当口,已经被杨飞盖一把揪起,腾空飞起来!   “诶?!”钟未空一惊,已经被带起一丈多高。   他转头,只见一个眉眼都飞扬起来的笑容,在只有黑与白的背景里,炫目得像是破土而出的春天。   钟未空,都看呆了。   是什么,让杨飞盖这样快乐?   而杨飞盖拦腰抱着钟未空,自顾自地四处借力越窜越高,直到一个足以俯视大地的高度。   杨飞盖抬头,看那雪。   又是初雪。   在这夜深人静的郊外看着,非常宁静漂亮。   可以把一切的血腥与残酷与泪水与伤痛全盖在下面。   阳光一来,便可以溶进水里,吞没不见。   犹如一场,雪的火海。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着皱眉欲问的钟未空一笑。   霎时就让钟未空觉得,那些雪分明就是从这个人的身体里面冒出来的,又以为,自己就贴在月亮上了。   无月雪夜的皎洁清辉。   那笑容晶莹纯透又闪亮,整个人发起光来一般。   在这白雪包围的高空看着,非常宁静诱人。   可以把一切的血腥与残酷与泪水与伤痛全盖在下面。   眉头一皱,便可以甩进风力,飘散不见。   犹如一场,惑的星河。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钟未空方才被杨飞盖吻得有些肿的唇依旧红润非常,此时钟未空被一撩心神,更是连颈项都微微红了去,在苍白的肌肤上覆上一层盈亮的霞色。   杨飞盖眸色一深便是挑眉:“你在引诱我么?”   钟未空一愣,腾地转过脸去,嘀咕一声:“谁引诱谁啊……”   杨飞盖却是低低地笑,好似什么都没听到。   其实他方才,满脑子都是三年前与流焰初遇的场景。   那只浴火的凤凰,在歌声里噙着一抹极轻极淡似讥讽似享受的邪魅笑容将自己带上天空,纷乱叠塌的火海里游转嬉戏。   那时候杨飞盖就在想,会有那么一天,由自己,来带着那只九天之外的凤凰飞翔。   现在,他实现了。   他又怎会忘记,那个在围墙顶上长身挺立,傲然又漠然地注视着下面一片哭喊求救的冷艳身影。   即使不染上那层红焰,也照旧是冷艳得一眼铭刻。   相似的这种情景,他已见过多次。   在以右鬼身份回到长灵教效忠后的三年里,杨飞盖便常常有机会去捕捉这一幕。   高贵如天山上的一场旷世血雨。   叫人那样地想要接近又那样地惊惧震颤不敢亵渎。   所以方才当杨飞盖不经意回头接到钟未空的目光,就很不自觉地将那左鬼流焰冷冽的眸子与现在盯着他瞧的清明大眼叠和在一起。   杨飞盖差点笑出声来。   现在这双,实在是呆傻的可以。   却可以深深地望进彼此的眼底,又怎是对着那个左鬼可以做到。   杨飞盖甚至觉得,他可以随着钟未空的目光,穿过那眼,直到那心。   一种久违的喜悦与感慨便缓慢又毫无疑问地填满整个心胸,叫他快要微微颤抖。   “我千辛万苦费尽心机终于架起一座连接九天的桥梁,爬到半空才突然发现,你不知何时已经在我身后的地面挖了个洞跳了出去,在我再也来不及够到的地方,冲我微笑……”杨飞盖的声音在钟未空疑惑的目光里响起,忧伤又平静,“那么我也只能,冲你微笑了吧……”   说着,他搂紧了紧靠着自己的那个身体。   隔着不厚的衣料,感受到钟未空纤瘦却并不细的强韧有力的腰。   温度传过来,在这寒冬的半空中格外明显,竟让杨飞盖的眼帘晶亮。   杨飞盖便抬头看雪。   不知想起什么,他苦笑一般赞道:“这场雪,和那场火一样漂亮……怕是,再也不会有了吧……”   钟未空这时,才又转头看杨飞盖。   之前,钟未空一直有些心绪混乱。   他在心里暗骂怎么看个男人看呆住太丢脸了,又开始骂杨飞盖长那么好看干什么,再又一个脑子不好使回想起方才缠卷在一起的情景,霎时喘息声衣袂摩擦声蹭地又萦绕起来,连皮肤都再次烧起来。   血液,竟然开始往某个地方冲过去了。   这样又是混乱又是自责又是颓唐还带着点隐隐的失落,钟未空就什么都不敢往下想了。   好不容易拉住缰绳,便一边骂着一边想着,其实那感觉,倒也不错。   钟未空是个非常自律的人,也是个非常求实的人。   自律是种性格,求实是种作风。   放荡也能做好杀手,但做杀手就必须务实。   这种刀尖上过日子并常常需要铤而走险的生活,只要估算差那么几分就可能一命归西。再加上这半年与便宜帮混成一片而豁达放开许多的性格与思维方式,所以钟未空很坦诚很爽快地承认那感觉不赖。   是那感觉本身就不赖,还是因为是这个人?   但钟未空马上又抓住了另一个显然更为重要的问题。   他完全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开始卿卿我我的,但他至少记得他们开始了。   也就是说——左鬼没有伤害杨飞盖?!   这是,怎么回事?   以往在杀完所有对手或是杀得尽兴前左鬼是不会停下来的。   如果他没有尽兴,便会杀死无关的其他人。   直到眼前没有任何人影。   而杨飞盖还是直接和处于左鬼状态的自己肌肤相亲?   钟未空由此想到另一件事。   如果是左鬼也不会伤到这个人的话,也就是说,自己便可以毫不顾虑无需克制不用压抑地和他坦然相处了?   钟未空的心里,顿时掀起狂风激浪。   他就转头看着杨飞盖。   其实是比杨飞盖说出那句话还要稍微早一点。   就听见他说这雪美。   还说,再也不会有了吧。   耳边,却是杨飞盖低低的歌声。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吹鼓斗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待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徘徊流转的嗓音,近在咫尺。   唱着,杨飞盖微笑又深邃的眼,却不知看向何方,道:“我从小学的,就是忍,冷,还有狠,不惜抛却一切。这样,才能活下去。”   钟未空一怔。   眼前是杨飞盖刀削般直挺又精致流畅的侧面。   那种惯有的懒散只剩薄薄数分,剩下的都是些淡定安宁隐忍恬静,温柔着不可一世的浅笑。   “但这次,我不想再放手。”杨飞盖转过头来,“我想要你。即使用抢的。”   任性又不容否决的话语随着那璀璨的眼波流了过来,如清泉抚平钟未空心头的烦乱。   却也自心神的缝隙里丝丝渗入,扎入最深最里最底甚至连钟未空自己也未碰触过的地方,撩拂轻拨,退罢不能。   钟未空就这么看着杨飞盖。   无言心悸。   ——————————————不妨月朦胧————————————————   钟碍月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秦语裳和秦语方,也停了下来。   雪,此时纷扬落下。   三人身前,站着一排人。   十二个。   “久候公子了。”那一排人中的一人阔马上前,躬身拱手道。   “他们是我和语方的朋友,武功皆不凡,此时艰险不同平常,愿相助公子一臂之力。”秦语裳道。   “好。”钟碍月笑,放下警备,走上前去。   “公子伤势很重,你们,小心一点。”秦语裳对着来人道。   有些怪异的句子。   钟碍月的眉心,便是一跳!   而一瞬精芒掠过眼底,他纵身一跃,堪堪躲过那带头之人的长枪!   刚退三步,又是一阵剑芒,朝他脑门直刺而来。   “小心!”秦语方突破了包围着他的三道刀网,往钟碍月身前的空隙微妙地一个插入,全力一挡,将那剑者连人带剑整个击飞了出去。   “语裳,为何!”钟碍月的眼里满是震惊与悲怆,盯着秦语裳。   “不错,我是静章王爷的人。但我本来,不想亲自出手。”秦语裳淡淡道,“不论公子是否相信,语裳的确是,一直敬重着公子的。”   她说着,一步步走向钟碍月。   那十二人的抢攻,丝毫未歇。   而秦语方一人单敌,还要护着身后重伤的钟碍月,数十招过后便现败势!   “只是公子千不该万不该,杀了郑绿腰。”她继续说道,眼神沉下去,燃烧起一线阴寒的火焰,“她,是我娘。”   秦语方的眼神一跳。   而钟碍月,恍然后退一步。   “所以我,必要手刃仇人。七殇已死亡殆尽,公子又如何逃得了今晚之劫。方才不让亦是重伤的钟未空跟着,该说是你的失策,还是他的运气?”她笑起来,似一种凄凉的暗色冷香,迷蒙飘散。   秦语裳五指并拢,钢铸般的指节消瘦分明,泛着死气的白皙,紫黑色的指甲,寒芒暴盛!   钟碍月的眼,冷了。   一瞬之间如结冰霜。   那霜反射出另一道冰霜。   是一道冰霜般的紫黑反光。   直刺钟碍月胸口!   却停在了半空。   竟不是秦语裳的手。   而是——秦语方的手!   那秦语裳的手呢?   却是,插在了秦语方的胸口上!!!   雪,就这样下着。   一场末世礼花。   一排盛世钟鼓。   直到那红紫两种撞击的颜色,缓缓化散开去,消失不见。   直到一个声音轻笑着说了一句话。   “再继续的话,我们莫家的下任继承者,可就要被吃干抹净了。”   墨色精绣的鞋,轻飘飘地落下,不惊动一颗雪花。   刀削的轮廓,斜飞的眉。   那纠缠的两人,停了下来。   缓慢悠然地,双双坐直身体。   而钟未空,竟是叹了一口气。   “应该换个方向扯啊,你看都扯破了。”他道。   瞪了一眼杨飞盖的眼神,埋怨加无奈加教育。   而杨飞盖也凑了脑袋过去看了看钟未空手中捏着的被自己撕破的前襟,摸摸下巴点头道:“哎呀哈,这个布面的纹理,的确换个方向比较扯不破。”   然后,两颗脑袋就亲热地抵在一处,开始商讨起布面的牢固程度与用力大小方向的问题继而扯到当代的制线与织造工艺政府的扶持政策及裁缝的培养素质及出路问题。   一旁静立的莫秋阑,笑起来。   越笑越大声。   他本来的沉冷表情,却是更加沉冷。   “原来一早,就发现我的存在了?还能那么有气氛,佩服佩服。”莫秋阑负手而立道,傲气流转。   “也不是……只能算是,顺水推舟。”钟未空笑道,站起来,拉了拉乱七八糟的衣服,又皱眉,“还在想你真好耐性,再不出来,我可就忍不下去要穿梆啦。”   “如果静章王想要开遛,又是那么远的距离,谁拦得住?还不如让您移移驾,自己跑进遛不掉的范围里比较方便。”杨飞盖挑眉道,顺手扶了扶钟未空的头冠。   杨飞盖的嘴角,噙着一抹残忍的轻笑。   他不会忘,这个叫做莫秋阑的男人,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是用那个俊美无酬又无比狂妄轻慢的笑容,说,我赐你姓杨。   莫秋阑去见他前刚下令满门抄斩的某个杨家的杨。   这个轻笑,看得钟未空眉头一皱。   如何猜得到杨飞盖所想,只是心里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微微难过起来。   “啊哈,如果大哥的遗子不是在下面的那一个,我可能就不现身了。果然小俩口的事情,管不得啊。一管,就自找麻烦了。”莫秋阑说着,神情戏谑,手中长剑,却是斜斜向侧一指。   那霸道又收握自如的内力,让那鞘中长剑微微颤动。   一种压迫的气势,便向二人直袭而去!   却在中途,拆成两截一般,分别撞向那两道同时拔天铸起的气墙!   气流嘶鸣旋转,终是两两化消。   激流盘旋弥漫而起的白雾,随之迅速消散。   隔在白雾后的那两个各自飞扬着发丝与笑容的人,便出现在莫秋阑的眼前。   在雪中消薄的鬼魅红色,再次叫嚣着覆盖大地。   而这一次站在那红色暴风中间的钟未空,却是没有丝毫迷惘不带丁点犹豫的纯粹如霞。   和纯粹的战意。   而他身边松松地站着懒懒地笑着闲闲地注视着莫秋阑的杨飞盖,身处暴风中依旧安详宁静得韵流光转。   他们,并不曾与莫秋阑交过手。但武者的直觉与判断告诉他们,此战——胜,或死!   即使以二敌一!   两人对面那个一身墨色冷静如梦魇的人,勾起嘴角,缓缓踏前一步。   “一只永远不清醒的鬼,和一只永远清醒的鬼……呵呵,有意思……”莫秋阑站定,轻道。   他什么都没做。   好似只是站在那里,斜飞了眉吊起了眼,刀锋一般的鼻竟是哼笑了一声。   就这么俊美无酬又无比狂妄轻慢地哼笑了一声。   瞬间,他就“没了”。   没有防备没有杀意甚至连活人的气息都一并没了去。   好似眼前的这个人,成了一个能看见却没有实质的幻象。   若说钟未空和杨飞盖是光耀方圆的绝对的“有”,那么莫秋阑就是吞灭天地的绝对的“无”。   将所有的“有”全部吞噬的“无”。   钟未空和杨飞盖,同时心下一惊一凉一个震颤。   那是他们多久不曾涌起的,那种未战先败的惧意。   无尽的雪,在那对视中,湮灭。   杀气,在这看不到天也看不到日的黎明之前遮天蔽日!   ——是那一阵风,一滴露,还是一声无知鸟儿的惊啼,来掀开这一场必会留下生命祭奠的剑舞?   没人知道。   风依旧旋着,露依旧凝着,鸟依旧睡着。   没人来吹响开战的号角。   便在这个即将留下鲜血与生命的关键时刻,却是有人,生生插了进来!   那是,脚步声。   勉强够得上一小队护卫。   但三人从那脚步声和气息声就听出来了,那是一支,精悍可敌一整支正规军的人马!   三人的心中,同时闪过疑惑。   人,近了。   却全是,普通的家丁装扮。   似乎没有发现这边的动静,却是在离得最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一道,三人都颇为熟悉的声音,喊了一声停。   从最前一顶轿子里传来。   而悉嗦响动,就从后一顶轿子里传来。   一只娇贵带着婴儿肥的手,撩开帘子,探出一个该是十六七岁富家子的脑袋,不解地低低问了一句:“梦伶姐姐,怎么了?”   带着些似乎已融入骨髓的轻微忐忑和不安。   其实三人从发现那脚步声时就各自按下真气止住杀意,所以现在的情况,该是三人注视着他们,而他们全不知三人存在才对。   但三人的脸色,却在见到那孩子的脸时,瞬间白了!   而莫秋阑的脸,更是在一愣之后,怒得一震!   他们看出来了,那个孩子,是谁。   也就是那个,钟未空和单岫同时透过门缝看到的少年。   ——本该待在京城养尊处优的莫氏皇朝现任皇帝,莫誉津!   钟未空早前便知他在此处,并且和朱雨君一道,只是此时此景出现在此地,依然叫他惊骇。   更何况是,一无所知的另外两人。   三人不约而同,立即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场比试,打不起来了。   而所谓的权势地位也往往就是那样,并不是因为拥有的那个人怎么样,而仅仅是因为权势和地位本身,便造就了权势地位。   而拥有的人,只是负责将之发扬光大亦或尸位素餐。   得罪那些人之前,就要先想想得罪那顶帽子的后果。   而在这个帝国最大最高的一顶帽子面前,三人知道,今晚,结束了。   莫秋阑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颜色来。   然后回头看了眼钟未空和杨飞盖,笑了一笑。   似乎就维持着那个笑的姿势。   莫秋阑闪身消失。   而那队人马,竟也是得了感应一般,继续往前行。   与两人相隔数丈,错身而过。   “什么时候恢复意识的?”杨飞盖看着莫秋阑消失的方向,道。   “不知道。”钟未空挠挠下巴,“总之赶上了能察觉到莫秋阑靠近的时候。”   杨飞盖的脸色不大好看。   却是泛起了一片红晕。   他也是缠绵到一半才发现莫秋阑的视线,才顺水推舟的。   他不知道钟未空是否有看到他的紫色气息或者听到他说的什么或者听见莫秋阑最后说的那句话。   有点焦躁地,杨飞盖看着钟未空一直挠着下巴,似乎——也是焦躁不已?   “那个,虽然不记得刚才怎么会那样……呃,其实……”钟未空挠完下巴挠脸颊挠完脸颊挠脑袋,终于抬头微皱着眉微红着脸睁着亮闪闪的大眼睛道,“其实,我也蛮喜欢你的啊……”   杨飞盖,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着。   他也睁着狭长挑飞的眼睛,晶晶亮地盯着钟未空看。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你果然……”杨飞盖凑过去凑过去,极近地看进钟未空那双隐隐带着期待的眼里,终于一声笑叹,“是个笨蛋。”   杨飞盖说完,刚抬手似乎要抱,就听见另一边的树林突然传来的金铁交鸣!   隔着十分遥远的距离,那激烈的碰撞却清晰无比。   “钟碍月!”钟未空竟是想都没想地惊呼而出。   杨飞盖的神色,顿时变得很复杂,看了钟未空一眼。   然后落寞地摇了摇头,吸口气,再看向那处。   隐约可见的人影交错。   “不用急。”杨飞盖一把拉住急急忙忙就要赶过去的钟未空。   钟未空疑惑地看着杨飞盖,不明所以。   “那只是,”杨飞盖的嘴角勾起来,“扮猪的,终于开始,吃老虎了。”   钟未空有点明白有点不明白,道:“那还是要去帮……”   还未说完,就被揽进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里。   “下雪了。”杨飞盖忽然这么轻轻一句,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钟未空这才从杨飞盖过于紧实的怀里探出脑袋,也忘了挣脱,看向天空。   已经是,大雪纷飞。   棉絮一样。   树桠上已积了很薄的一层。   这在南方,其实是很少见的。   “要是刚才不被打断,就好了。”杨飞盖对着钟未空一笑,分外诱惑,“我一直,想做一件事……”   一接到那个笑容,钟未空不知怎么心跳加速,立即想歪。   却在愣神的当口,已经被杨飞盖一把揪起,腾空飞起来!   “诶?!”钟未空一惊,已经被带起一丈多高。   他转头,只见一个眉眼都飞扬起来的笑容,在只有黑与白的背景里,炫目得像是破土而出的春天。   钟未空,都看呆了。   是什么,让杨飞盖这样快乐?   而杨飞盖拦腰抱着钟未空,自顾自地四处借力越窜越高,直到一个足以俯视大地的高度。   杨飞盖抬头,看那雪。   又是初雪。   在这夜深人静的郊外看着,非常宁静漂亮。   可以把一切的血腥与残酷与泪水与伤痛全盖在下面。   阳光一来,便可以溶进水里,吞没不见。   犹如一场,雪的火海。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着皱眉欲问的钟未空一笑。   霎时就让钟未空觉得,那些雪分明就是从这个人的身体里面冒出来的,又以为,自己就贴在月亮上了。   无月雪夜的皎洁清辉。   那笑容晶莹纯透又闪亮,整个人发起光来一般。   在这白雪包围的高空看着,非常宁静诱人。   可以把一切的血腥与残酷与泪水与伤痛全盖在下面。   眉头一皱,便可以甩进风力,飘散不见。   犹如一场,惑的星河。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钟未空方才被杨飞盖吻得有些肿的唇依旧红润非常,此时钟未空被一撩心神,更是连颈项都微微红了去,在苍白的肌肤上覆上一层盈亮的霞色。   杨飞盖眸色一深便是挑眉:“你在引诱我么?”   钟未空一愣,腾地转过脸去,嘀咕一声:“谁引诱谁啊……”   杨飞盖却是低低地笑,好似什么都没听到。   其实他方才,满脑子都是三年前与流焰初遇的场景。   那只浴火的凤凰,在歌声里噙着一抹极轻极淡似讥讽似享受的邪魅笑容将自己带上天空,纷乱叠塌的火海里游转嬉戏。   那时候杨飞盖就在想,会有那么一天,由自己,来带着那只九天之外的凤凰飞翔。   现在,他实现了。   他又怎会忘记,那个在围墙顶上长身挺立,傲然又漠然地注视着下面一片哭喊求救的冷艳身影。   即使不染上那层红焰,也照旧是冷艳得一眼铭刻。   相似的这种情景,他已见过多次。   在以右鬼身份回到长灵教效忠后的三年里,杨飞盖便常常有机会去捕捉这一幕。   高贵如天山上的一场旷世血雨。   叫人那样地想要接近又那样地惊惧震颤不敢亵渎。   所以方才当杨飞盖不经意回头接到钟未空的目光,就很不自觉地将那左鬼流焰冷冽的眸子与现在盯着他瞧的清明大眼叠和在一起。   杨飞盖差点笑出声来。   现在这双,实在是呆傻的可以。   却可以深深地望进彼此的眼底,又怎是对着那个左鬼可以做到。   杨飞盖甚至觉得,他可以随着钟未空的目光,穿过那眼,直到那心。   一种久违的喜悦与感慨便缓慢又毫无疑问地填满整个心胸,叫他快要微微颤抖。   “我千辛万苦费尽心机终于架起一座连接九天的桥梁,爬到半空才突然发现,你不知何时已经在我身后的地面挖了个洞跳了出去,在我再也来不及够到的地方,冲我微笑……”杨飞盖的声音在钟未空疑惑的目光里响起,忧伤又平静,“那么我也只能,冲你微笑了吧……”   说着,他搂紧了紧靠着自己的那个身体。   隔着不厚的衣料,感受到钟未空纤瘦却并不细的强韧有力的腰。   温度传过来,在这寒冬的半空中格外明显,竟让杨飞盖的眼帘晶亮。   杨飞盖便抬头看雪。   不知想起什么,他苦笑一般赞道:“这场雪,和那场火一样漂亮……怕是,再也不会有了吧……”   钟未空这时,才又转头看杨飞盖。   之前,钟未空一直有些心绪混乱。   他在心里暗骂怎么看个男人看呆住太丢脸了,又开始骂杨飞盖长那么好看干什么,再又一个脑子不好使回想起方才缠卷在一起的情景,霎时喘息声衣袂摩擦声蹭地又萦绕起来,连皮肤都再次烧起来。   血液,竟然开始往某个地方冲过去了。   这样又是混乱又是自责又是颓唐还带着点隐隐的失落,钟未空就什么都不敢往下想了。   好不容易拉住缰绳,便一边骂着一边想着,其实那感觉,倒也不错。   钟未空是个非常自律的人,也是个非常求实的人。   自律是种性格,求实是种作风。   放荡也能做好杀手,但做杀手就必须务实。   这种刀尖上过日子并常常需要铤而走险的生活,只要估算差那么几分就可能一命归西。再加上这半年与便宜帮混成一片而豁达放开许多的性格与思维方式,所以钟未空很坦诚很爽快地承认那感觉不赖。   是那感觉本身就不赖,还是因为是这个人?   但钟未空马上又抓住了另一个显然更为重要的问题。   他完全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开始卿卿我我的,但他至少记得他们开始了。   也就是说——左鬼没有伤害杨飞盖?!   这是,怎么回事?   以往在杀完所有对手或是杀得尽兴前左鬼是不会停下来的。   如果他没有尽兴,便会杀死无关的其他人。   直到眼前没有任何人影。   而杨飞盖还是直接和处于左鬼状态的自己肌肤相亲?   钟未空由此想到另一件事。   如果是左鬼也不会伤到这个人的话,也就是说,自己便可以毫不顾虑无需克制不用压抑地和他坦然相处了?   钟未空的心里,顿时掀起狂风激浪。   他就转头看着杨飞盖。   其实是比杨飞盖说出那句话还要稍微早一点。   就听见他说这雪美。   还说,再也不会有了吧。   耳边,却是杨飞盖低低的歌声。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吹鼓斗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待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徘徊流转的嗓音,近在咫尺。   唱着,杨飞盖微笑又深邃的眼,却不知看向何方,道:“我从小学的,就是忍,冷,还有狠,不惜抛却一切。这样,才能活下去。”   钟未空一怔。   眼前是杨飞盖刀削般直挺又精致流畅的侧面。   那种惯有的懒散只剩薄薄数分,剩下的都是些淡定安宁隐忍恬静,温柔着不可一世的浅笑。   “但这次,我不想再放手。”杨飞盖转过头来,“我想要你。即使用抢的。”   任性又不容否决的话语随着那璀璨的眼波流了过来,如清泉抚平钟未空心头的烦乱。   却也自心神的缝隙里丝丝渗入,扎入最深最里最底甚至连钟未空自己也未碰触过的地方,撩拂轻拨,退罢不能。   钟未空就这么看着杨飞盖。   无言心悸。   ——————————————不妨月朦胧————————————————   钟碍月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秦语裳和秦语方,也停了下来。   雪,此时纷扬落下。   三人身前,站着一排人。   十二个。   “久候公子了。”那一排人中的一人阔马上前,躬身拱手道。   “他们是我和语方的朋友,武功皆不凡,此时艰险不同平常,愿相助公子一臂之力。”秦语裳道。   “好。”钟碍月笑,放下警备,走上前去。   “公子伤势很重,你们,小心一点。”秦语裳对着来人道。   有些怪异的句子。   钟碍月的眉心,便是一跳!   而一瞬精芒掠过眼底,他纵身一跃,堪堪躲过那带头之人的长枪!   刚退三步,又是一阵剑芒,朝他脑门直刺而来。   “小心!”秦语方突破了包围着他的三道刀网,往钟碍月身前的空隙微妙地一个插入,全力一挡,将那剑者连人带剑整个击飞了出去。   “语裳,为何!”钟碍月的眼里满是震惊与悲怆,盯着秦语裳。   “不错,我是静章王爷的人。但我本来,不想亲自出手。”秦语裳淡淡道,“不论公子是否相信,语裳的确是,一直敬重着公子的。”   她说着,一步步走向钟碍月。   那十二人的抢攻,丝毫未歇。   而秦语方一人单敌,还要护着身后重伤的钟碍月,数十招过后便现败势!   “只是公子千不该万不该,杀了郑绿腰。”她继续说道,眼神沉下去,燃烧起一线阴寒的火焰,“她,是我娘。”   秦语方的眼神一跳。   而钟碍月,恍然后退一步。   “所以我,必要手刃仇人。七殇已死亡殆尽,公子又如何逃得了今晚之劫。方才不让亦是重伤的钟未空跟着,该说是你的失策,还是他的运气?”她笑起来,似一种凄凉的暗色冷香,迷蒙飘散。   秦语裳五指并拢,钢铸般的指节消瘦分明,泛着死气的白皙,紫黑色的指甲,寒芒暴盛!   钟碍月的眼,冷了。   一瞬之间如结冰霜。   那霜反射出另一道冰霜。   是一道冰霜般的紫黑反光。   直刺钟碍月胸口!   却停在了半空。   竟不是秦语裳的手。   而是——秦语方的手!   那秦语裳的手呢?   却是,插在了秦语方的胸口上!!! 第三十五章   秦语方的手,就这样顿在了半空中。   半晌,才缓缓放下。   而那十二人,不知何时已退开两边,将钟碍月护在中间。   “你说要手刃,其实只是怕我出手太快来不及阻止,让我即使伤了钟碍月,也不会致命吧。”秦语方看着秦语裳,竟然轻笑一声,口角鲜血便淌了下来,“你知道,我不会拂你的意。”   秦语裳的眼神,更深更冷更迷更暗,直直地静静地看着秦语方,道:“不错。”   一滴泪,却沿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亦如那暗色冷香。   “其实我才是公子安排在莫秋阑身边的内应。假做莫秋阑的内应再次回到公子身边。公子知道七殇中必有其他莫秋阑的人,一个是郭东,当公子接到罗致应转交的信函后才能那么快地找到南门的马车。他也已被公子所杀。而另一个,并不能确定,是不是你。”秦语裳道。   “所以才安排了这一场试炼?果然好计……”秦语方朝天大笑,语气悲凉,道,“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思,善加利用也无可厚非。亏我将你放在心里那么多年,竟是输在了一场试炼上……”   “我们都输了。”秦语裳笑起来,清艳若高山月色。   秦语方看着她。   “你的命,输给了你的身份,但至少有人,输给你一颗心。”她便笑道。   温温婉婉的笑。   一种在“冷白衣”身上从未出现过的笑。   秦语方,便也笑起来。   温温柔柔的笑。   一种在“冰黑衣”身上从未出现过的笑。   然后,就是一道皮肉割裂声。   秦语裳指手向天,大半个手掌血迹斑驳,顺着那角度游弋淌落,染红了雪白的袖,晕成朵朵红梅,肆意盛开。   而胸前秦语方喷涌而出的鲜血,如为她披上一件火红嫁衣。   只是,她笑不出来了。   她站在那里,却也像是死了。   而那坠到她怀里的秦语方一样,成了一具永恒的尸体。   “他是我的师弟,从来都喜欢跟着我身后。现在,又要跟着我走了。”轻轻说着,秦语裳看向钟碍月,“我能为公子做的,已经全做了。公子,今日之后,一切自己小心。”   钟碍月看着秦语裳,秦语裳抱起那尸体,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   钟碍月只说了一句:“随时可以回来。”   他与秦语裳,的确是在单岫的眼皮底下用密信商量好了今夜这一场戏,却并不知道,真的等到了这个结果,秦语裳,却也离去了。   他的身边和心里,再次空旷。   “哎呀真是太精彩了!”忽是一道喝彩声起,还伴着鼓掌两声,“这该就是钟氏密养的獠牙‘天煞十二罡’吧?”   这一声便打破了那静谧悲凉的气氛。   钟碍月只是笑了一声,身形却是动也不动:“好眼力。这世上能在这未使出绝招的半役中认出十二罡的,还没有几个。”   “有也不会是我九霄的名字啦。”那人笑着从树上跳下来。   九霄脸上方才观战时全神贯注的表情,一扫而空。   那双深沉静默的将每一个招式每一个步法甚至好像能将人每一寸骨骼都看穿看透的乌黑眼睛,此刻洋溢着满满的松散笑意。   就这样一边拍拍身上灰尘一边走到钟碍月身边。   “什么时候发现我的?”九霄叹口气。   “秦语裳击中秦语方的时候。”钟碍月淡道。   这一句讲得极为平淡。   钟碍月身后的十二人却俱是心头一震!   他们没有一人在九霄发话前发现他的存在,而如果钟碍月也是在那时才发现,那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少年,究竟有多深的武功?   武功高的人心态总是傲一些,何况是钟氏密蓄的皇室贴身护卫,地位只在“七殇”之下的“天煞十二罡”。他们想不通,为什么这神人之境的闭息之法,会被一个少年运用至此?   那不是隐没呼吸,而是没有呼吸!   但是,他们错了。   因为只要是活的生物就一定有呼吸。   “能将自己的呼吸与我们中的一人调得完全一致,的确是高招。”钟碍月笑道。   众人愕然,只九霄“哦”了一声,眨眨眼道:“那你怎么发现我的?”   “当秦语裳击中秦语方的时候,所有人的呼吸都变了一变,除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却是突然多出来的,不在我身边的人。”钟碍月道。   他身后众人的脸色,又是一冷。   这句话就等于是说白了,至少这个少年的定力,在惯闯江湖的“天煞十二罡”之上。   “啊,看来在下以后,也要学着点惊惶失措。”九霄拱手笑道,很开心的样子,眼神却骤冷。   这一句突来生分,叫“天煞十二罡”有些错愕,但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   做人下者的确要看能力,但往往最看重的是眼力。   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做什么说几分做几分都要能从主人的眼神里动作里言语里看出来听出来。   钟碍月什么暗示也没有,九霄状貌依旧亲昵,抬手攀着钟碍月和他脑袋同高的肩膀。   ——难道是真的,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钟碍月表情不变,只道:“有什么事要问。”   “哎呀钟公子真是太聪明了。”九霄的手依旧挂在那里,带着只有钟碍月才能感觉到的尖锐厉气,道,“问你一个人。”   他没有看着钟碍月。   他看向那个,迅速掠近的人。   还是比较远的距离,看去,是个很粗壮的人,却异常轻巧地靠近着。   稍近些便能看到,那不是一个人。   而是两个人。   两个身形娇小的人。   是墨珠。   手中拦腰箍住的,似乎被点了穴道哭叫不得动弹不得又拿着愤恨的目光瞪着墨珠瞧的华服女子。   还是个小女孩。   竟是那,化身玉调公主的单岫的亲妹?!   九霄看着的,是墨珠。   虽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就像是看着两个人或者根本辨不出他看着谁。   “关于墨珠,想问什么?”钟碍月的声音。   墨珠的眼中闪过惊赏,挑眉道:“怎么,我就不像是要夺回灵鉴公主么?”   ——灵鉴公主,单岫的七妹,也就是墨珠胁持而回的那个女孩子。   钟碍月但笑不语。   九霄看着看着,忽然也笑了。   然后就似笑似叹地收回了手,环臂抱胸,一手支着下巴看着那靠近的两人,道:“罢了。其实我只是想问,墨珠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呢。”   钟碍月的眼神一闪,微微愕然。   “你是他的障碍。很大的障碍。”九霄继续道。   “障碍……”钟碍月缓缓笑,“也有人,和我说过同样的话呢。”   “你的回答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不知道。”钟碍月有些苦笑地皱着眉,似乎的确是想不出答案,也看向墨珠夜色中疾速掠近的青涩却已渐现修长的身影,道,“也许,是宠物。”   这一句,竟是叫九霄都愕然转头看着他,说不出话。   那,并不是很尖锐的话。   却是很侮辱人的话。   ——钟碍月怎么可以这样直接地说出这种话来?   但钟碍月那表情,却又根本不是在侮辱人,甚至更像是迷惑着贬低自己。   九霄看到这样的钟碍月,冲上心头的怒火便跑不出来了。   连他自己,都跟着迷惑起来了。   “我一直想要保护一些人,尽全力。”钟碍月轻笑,有些疲惫,“也许,我只是想要一个,会一直陪着我,又不需要我保护的东西。”   九霄愣愣地看着他,他突然发现一件事。   和钟未空突然发现的那个真心的欢乐笑容一样,九霄发现了,这个真心的茫然压抑又疲惫的神色。   九霄突然在心里问自己,眼前这个总是轻松温和的人到底戴了多厚的面具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埋藏自己的真情实感。   他却不知道,钟碍月这个绝少的疲累笑容,是比真心的畅笑更难得出现的一幕。   但他确定了,钟爱月瘦弱的身体里面,藏着的是怎样一颗坚韧到绝烈的心。   那窜近的人,停下了。   那张瓷娃娃一般白净漂亮只是缺少表情的脸看了一眼气氛似乎有些怪异的钟碍月和九霄,却是又看向了另一个方向,竟然需要微抬头。   “来了。”   这句话,是钟碍月说的。   同时,他竟是骤然惊恐地瞳孔一缩。   一种肃杀厉色霎时闪过。   钟碍月比墨珠更早那么一些就看向了那边。   那边的,天空。   ——是,天外飞仙?   否则何以,踏雪飞来?   那是,真正的飞翔。   武功不是神力,只是效果接近。   轻功也不是飞翔,只是让人移动得比跑更快。   比较起来,墨珠来时的“窜”,会更接近些。   但是,那天上的人,真的在飞。   两个人。   被围绕在红色的微弱气流中混着雪的白净又衬着夜的暗黑的两个人。   试问在这样的高空,又何来屏障让他们借力前进?   全用内力催动,又该是怎样的虚耗?   “真是贪玩……”   这一声轻叹,依旧是钟碍月的。   墨珠看向钟碍月。   他看着钟碍月似终于带着些忐忑地放下心来的眼里,覆上一层深沉的薄凉。   正是,杨飞盖唱着歌,而钟未空正怔怔地望着他的时候。   地面上看到这一幕的钟碍月,便是一黯一个低头敛眉。   却是,微笑起来的。   叫墨珠看得分外心疼。   钟爱月半掩在袖中暗中蓄劲的手放松下来。   墨珠看出来了,钟碍月那袖中手的僵硬。   那是从来不曾犹豫的从来平静的自信着甚至自大着的钟碍月的犹豫。   杀,还是不杀。   杀,又如何下得了手。   天空中的其中一人,分明是,不知何时开始已占据钟碍月心头挥之不去的人——杨飞盖。   墨珠,别开头去。   九霄便随着墨珠的这一别开头,也看向自己的鞋面。   一时静默。   直到杨飞盖与钟未空,清幽落定在众人之前。   钟未空入眼的第一个画面,就是衬在即将黎明的远山前挺直傲立的十数道身影。   他猜不到那十二个人是谁,但他猜到了他们和钟碍月的关系。   只要他们各自挺身,神态悠然动作随意却各自警戒神经全绷地站在那里,中间是保持微笑却叫人一瞬认出他才是最高领导者的钟碍月,便可以看出来的关系。   还有那一左一右站在钟碍月身边的墨珠和九霄。   钟未空突然觉得,他们很远。   说不清楚是他们离他远还是他离他们远。   虽然真正的距离正在快速减少。   钟未空的心里有着莫名的感觉。   有些担忧的微微伤感的东西,蠢蠢欲动。   但他突然有一个念头。自己,并不是在靠近同伴。   他们是同伴,但不是他的。   不免,一丝焦躁。   于是钟未空一眼扫过地面狼藉,只知战到一半骤停,又见那些人全是一副了然的模样,再想起杨飞盖也该是了然于胸,方才的焦躁更甚,一转头,正好对上一道抬头看来的颇为惊异的眼神。   灵鉴公主。   她被箍在腰间半抱着过来,又不能动,只能就着那姿势看着地面,根本不知道天上飞来的究竟是谁。看清了,倒是恨恨地怒瞪了过来。   似乎是找到了能够泄掉不爽情绪的方法,钟未空眼神一亮,竟也微笑着与她互瞪起来。   钟未空猜错了。   ——杨飞盖是知道钟碍月的计谋,但钟碍月却不知道他知道。   而此时杨飞盖与钟碍月平淡地相视一笑。   如往日的无数个相视一笑。   但彼此都知道,不一样了。   钟碍月忽然皱了下眉,对杨飞盖道:“没有服药很久了?”   “这种情况下,哪有时间。”杨飞盖笑道。   钟未空眼神一跳,道:“啊我就说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若是那股药香还在,我早就该认出那个白衣人就是你了。”   杨飞盖但笑不语。   同一时,墨珠手微动,打开灵鉴公主的哑穴。   穴打开了,她却盯着那几个人扫视一圈,好半天才盯着钟未空开口道:“什么时候给我下了药?”   她那双古灵精怪的眼里,有着对自己一招不慎的懊悔,却全无惧色,只有一阵阵药性涌上的失神。   “还记得我最后为你泡茶时,壶盖碰着壶身的那一声响么?”钟未空歪头一笑。   灵鉴公主眼睛一眨,就明白过来,苦笑一声道:“把药放在那里么……我还真是没想到。”   “本想用你做我的救命稻草,拖一拖你哥,没想到用不上了。”钟未空道。   “可也让你的后援轻易地让我出现在这里。”灵鉴一哼,扭头道。   “你已经够聪明。”杨飞盖讽笑道,“挑了那个时候拐带人口,让等待在另一边的官克心恰好代替你们,被莫秋阑的人追得够呛。”   “不用担心单岫,他死不了。”笑的却是钟碍月,“那么容易死了,就不是单岫了。我都会丢脸。”   他这样一讲,灵鉴倒是真的松下眉头来,怪怪地看了钟碍月一眼。   ——这世上的友与敌,本就不是谁规定的。   友可以是个人喜好选定,敌却通常是时势逼迫造就。   你可以与五湖四海各色人群结友,敌,却也最多只有那么几个。   或者说,即使有很多作对的人,看进你眼里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个。   因为视作敌手,才会追赶他超越他直到打败他。   而如果那人本就不如你,放进了眼里也不会挂在心头。   放进眼里和不挂在心头并不矛盾。   前者是因为谦逊,后者是因为自信。   越是会成功的正在成功的已经成功的人便越是懂得这两个词的重要。   越是站在山顶便越是只能看到另一个山峰。   越是对于出类拔萃的人来说,敌人的尊严,便是自己的尊严。   所以钟碍月那句话,无疑是将单岫作为敌手,并且是很尊重的敌手来看待。   “男人的心思真是奇怪……”喃喃的一句,灵鉴又看回钟未空,“你又是什么时候看出我是谁的?”   “我从来没有看出来过。”钟未空抱胸一笑,“只是那日陪你去市集采买物品,暗中击退了二十八个监视的人。当时便觉得有些奇怪,总是有什么不同,后来才想起来,因为他们身上没有暗杀者或是监视者常有的阴沉气息,而是另一种,类似于保护的感觉。而且……”   突然说了这一句,众人看向钟未空。   “你的败笔便是你太像了。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真正的公主派头,只除了脾气有些坏呵。”钟未空道,“太像了,我便起疑了。南蛮只是边荒小国,即使金枝玉叶也难有这样细腻的皇室气质。所以你应该就是公主,不知是哪国罢了。但最可能的,还是单岫的十一妹,唯一未出嫁的灵鉴公主。”   灵鉴公主不做声了,脑袋低着,良久才似叹了一口气,道:“还是应该劝哥哥和静章王莫秋阑联手,才能制住你们……”   她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直到消失。   “……睡着了。”墨珠摸了摸她的鼻息道。   “莫秋阑……”钟碍月笑道,“这个敌人,才是最棘手的一个。”   “天下大权在握,迟早会起自坐皇位之心。到时群雄并起,生灵涂炭在所难免。权势地位,真的就那么重要么。”墨珠冷笑一声。   “……不是的。”钟碍月忽是沉吟一声,眼光放远,“他才是世上,真正最希望天下太平的人。”   这样一句就停住了。   众人各自有些惊异和茫然地看着钟碍月,钟碍月却是再没有开口。   他的神情,竟是有些忧伤和缥缈的悲悯。   一种只有此生宿敌才会有的深刻了解和惺惺相惜。   杨飞盖终于笑了一声。   他看向钟碍月。   或者说他一直都看着钟碍月。   这时便轻轻笑道:“你在想什么?”   钟碍月在沉思。   不需要抱胸支额撑下巴,就那么笔挺着腰杆站在那里,微低着头,敛着双眉双眸。   听见杨飞盖那一句话,便缓缓抬起头来。   “单岫的确很出色,从隐忍到崛起,甚至可说是这个时代最让人拍案赞叹的一个。但他还不够……现在的他,还不够。”   钟碍月说着,从一开始的疑惑到最后一句的确定,眼中暴闪出摄人的精芒。   嘴角同时清淡优雅地勾起来。   一瞬光华。   秦语方的手,就这样顿在了半空中。   半晌,才缓缓放下。   而那十二人,不知何时已退开两边,将钟碍月护在中间。   “你说要手刃,其实只是怕我出手太快来不及阻止,让我即使伤了钟碍月,也不会致命吧。”秦语方看着秦语裳,竟然轻笑一声,口角鲜血便淌了下来,“你知道,我不会拂你的意。”   秦语裳的眼神,更深更冷更迷更暗,直直地静静地看着秦语方,道:“不错。”   一滴泪,却沿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亦如那暗色冷香。   “其实我才是公子安排在莫秋阑身边的内应。假做莫秋阑的内应再次回到公子身边。公子知道七殇中必有其他莫秋阑的人,一个是郭东,当公子接到罗致应转交的信函后才能那么快地找到南门的马车。他也已被公子所杀。而另一个,并不能确定,是不是你。”秦语裳道。   “所以才安排了这一场试炼?果然好计……”秦语方朝天大笑,语气悲凉,道,“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思,善加利用也无可厚非。亏我将你放在心里那么多年,竟是输在了一场试炼上……”   “我们都输了。”秦语裳笑起来,清艳若高山月色。   秦语方看着她。   “你的命,输给了你的身份,但至少有人,输给你一颗心。”她便笑道。   温温婉婉的笑。   一种在“冷白衣”身上从未出现过的笑。   秦语方,便也笑起来。   温温柔柔的笑。   一种在“冰黑衣”身上从未出现过的笑。   然后,就是一道皮肉割裂声。   秦语裳指手向天,大半个手掌血迹斑驳,顺着那角度游弋淌落,染红了雪白的袖,晕成朵朵红梅,肆意盛开。   而胸前秦语方喷涌而出的鲜血,如为她披上一件火红嫁衣。   只是,她笑不出来了。   她站在那里,却也像是死了。   而那坠到她怀里的秦语方一样,成了一具永恒的尸体。   “他是我的师弟,从来都喜欢跟着我身后。现在,又要跟着我走了。”轻轻说着,秦语裳看向钟碍月,“我能为公子做的,已经全做了。公子,今日之后,一切自己小心。”   钟碍月看着秦语裳,秦语裳抱起那尸体,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   钟碍月只说了一句:“随时可以回来。”   他与秦语裳,的确是在单岫的眼皮底下用密信商量好了今夜这一场戏,却并不知道,真的等到了这个结果,秦语裳,却也离去了。   他的身边和心里,再次空旷。   “哎呀真是太精彩了!”忽是一道喝彩声起,还伴着鼓掌两声,“这该就是钟氏密养的獠牙‘天煞十二罡’吧?”   这一声便打破了那静谧悲凉的气氛。   钟碍月只是笑了一声,身形却是动也不动:“好眼力。这世上能在这未使出绝招的半役中认出十二罡的,还没有几个。”   “有也不会是我九霄的名字啦。”那人笑着从树上跳下来。   九霄脸上方才观战时全神贯注的表情,一扫而空。   那双深沉静默的将每一个招式每一个步法甚至好像能将人每一寸骨骼都看穿看透的乌黑眼睛,此刻洋溢着满满的松散笑意。   就这样一边拍拍身上灰尘一边走到钟碍月身边。   “什么时候发现我的?”九霄叹口气。   “秦语裳击中秦语方的时候。”钟碍月淡道。   这一句讲得极为平淡。   钟碍月身后的十二人却俱是心头一震!   他们没有一人在九霄发话前发现他的存在,而如果钟碍月也是在那时才发现,那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少年,究竟有多深的武功?   武功高的人心态总是傲一些,何况是钟氏密蓄的皇室贴身护卫,地位只在“七殇”之下的“天煞十二罡”。他们想不通,为什么这神人之境的闭息之法,会被一个少年运用至此?   那不是隐没呼吸,而是没有呼吸!   但是,他们错了。   因为只要是活的生物就一定有呼吸。   “能将自己的呼吸与我们中的一人调得完全一致,的确是高招。”钟碍月笑道。   众人愕然,只九霄“哦”了一声,眨眨眼道:“那你怎么发现我的?”   “当秦语裳击中秦语方的时候,所有人的呼吸都变了一变,除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却是突然多出来的,不在我身边的人。”钟碍月道。   他身后众人的脸色,又是一冷。   这句话就等于是说白了,至少这个少年的定力,在惯闯江湖的“天煞十二罡”之上。   “啊,看来在下以后,也要学着点惊惶失措。”九霄拱手笑道,很开心的样子,眼神却骤冷。   这一句突来生分,叫“天煞十二罡”有些错愕,但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   做人下者的确要看能力,但往往最看重的是眼力。   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做什么说几分做几分都要能从主人的眼神里动作里言语里看出来听出来。   钟碍月什么暗示也没有,九霄状貌依旧亲昵,抬手攀着钟碍月和他脑袋同高的肩膀。   ——难道是真的,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钟碍月表情不变,只道:“有什么事要问。”   “哎呀钟公子真是太聪明了。”九霄的手依旧挂在那里,带着只有钟碍月才能感觉到的尖锐厉气,道,“问你一个人。”   他没有看着钟碍月。   他看向那个,迅速掠近的人。   还是比较远的距离,看去,是个很粗壮的人,却异常轻巧地靠近着。   稍近些便能看到,那不是一个人。   而是两个人。   两个身形娇小的人。   是墨珠。   手中拦腰箍住的,似乎被点了穴道哭叫不得动弹不得又拿着愤恨的目光瞪着墨珠瞧的华服女子。   还是个小女孩。   竟是那,化身玉调公主的单岫的亲妹?!   九霄看着的,是墨珠。   虽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就像是看着两个人或者根本辨不出他看着谁。   “关于墨珠,想问什么?”钟碍月的声音。   墨珠的眼中闪过惊赏,挑眉道:“怎么,我就不像是要夺回灵鉴公主么?”   ——灵鉴公主,单岫的七妹,也就是墨珠胁持而回的那个女孩子。   钟碍月但笑不语。   九霄看着看着,忽然也笑了。   然后就似笑似叹地收回了手,环臂抱胸,一手支着下巴看着那靠近的两人,道:“罢了。其实我只是想问,墨珠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呢。”   钟碍月的眼神一闪,微微愕然。   “你是他的障碍。很大的障碍。”九霄继续道。   “障碍……”钟碍月缓缓笑,“也有人,和我说过同样的话呢。”   “你的回答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不知道。”钟碍月有些苦笑地皱着眉,似乎的确是想不出答案,也看向墨珠夜色中疾速掠近的青涩却已渐现修长的身影,道,“也许,是宠物。”   这一句,竟是叫九霄都愕然转头看着他,说不出话。   那,并不是很尖锐的话。   却是很侮辱人的话。   ——钟碍月怎么可以这样直接地说出这种话来?   但钟碍月那表情,却又根本不是在侮辱人,甚至更像是迷惑着贬低自己。   九霄看到这样的钟碍月,冲上心头的怒火便跑不出来了。   连他自己,都跟着迷惑起来了。   “我一直想要保护一些人,尽全力。”钟碍月轻笑,有些疲惫,“也许,我只是想要一个,会一直陪着我,又不需要我保护的东西。”   九霄愣愣地看着他,他突然发现一件事。   和钟未空突然发现的那个真心的欢乐笑容一样,九霄发现了,这个真心的茫然压抑又疲惫的神色。   九霄突然在心里问自己,眼前这个总是轻松温和的人到底戴了多厚的面具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埋藏自己的真情实感。   他却不知道,钟碍月这个绝少的疲累笑容,是比真心的畅笑更难得出现的一幕。   但他确定了,钟爱月瘦弱的身体里面,藏着的是怎样一颗坚韧到绝烈的心。   那窜近的人,停下了。   那张瓷娃娃一般白净漂亮只是缺少表情的脸看了一眼气氛似乎有些怪异的钟碍月和九霄,却是又看向了另一个方向,竟然需要微抬头。   “来了。”   这句话,是钟碍月说的。   同时,他竟是骤然惊恐地瞳孔一缩。   一种肃杀厉色霎时闪过。   钟碍月比墨珠更早那么一些就看向了那边。   那边的,天空。   ——是,天外飞仙?   否则何以,踏雪飞来?   那是,真正的飞翔。   武功不是神力,只是效果接近。   轻功也不是飞翔,只是让人移动得比跑更快。   比较起来,墨珠来时的“窜”,会更接近些。   但是,那天上的人,真的在飞。   两个人。   被围绕在红色的微弱气流中混着雪的白净又衬着夜的暗黑的两个人。   试问在这样的高空,又何来屏障让他们借力前进?   全用内力催动,又该是怎样的虚耗?   “真是贪玩……”   这一声轻叹,依旧是钟碍月的。   墨珠看向钟碍月。   他看着钟碍月似终于带着些忐忑地放下心来的眼里,覆上一层深沉的薄凉。   正是,杨飞盖唱着歌,而钟未空正怔怔地望着他的时候。   地面上看到这一幕的钟碍月,便是一黯一个低头敛眉。   却是,微笑起来的。   叫墨珠看得分外心疼。   钟爱月半掩在袖中暗中蓄劲的手放松下来。   墨珠看出来了,钟碍月那袖中手的僵硬。   那是从来不曾犹豫的从来平静的自信着甚至自大着的钟碍月的犹豫。   杀,还是不杀。   杀,又如何下得了手。   天空中的其中一人,分明是,不知何时开始已占据钟碍月心头挥之不去的人——杨飞盖。   墨珠,别开头去。   九霄便随着墨珠的这一别开头,也看向自己的鞋面。   一时静默。   直到杨飞盖与钟未空,清幽落定在众人之前。   钟未空入眼的第一个画面,就是衬在即将黎明的远山前挺直傲立的十数道身影。   他猜不到那十二个人是谁,但他猜到了他们和钟碍月的关系。   只要他们各自挺身,神态悠然动作随意却各自警戒神经全绷地站在那里,中间是保持微笑却叫人一瞬认出他才是最高领导者的钟碍月,便可以看出来的关系。   还有那一左一右站在钟碍月身边的墨珠和九霄。   钟未空突然觉得,他们很远。   说不清楚是他们离他远还是他离他们远。   虽然真正的距离正在快速减少。   钟未空的心里有着莫名的感觉。   有些担忧的微微伤感的东西,蠢蠢欲动。   但他突然有一个念头。自己,并不是在靠近同伴。   他们是同伴,但不是他的。   不免,一丝焦躁。   于是钟未空一眼扫过地面狼藉,只知战到一半骤停,又见那些人全是一副了然的模样,再想起杨飞盖也该是了然于胸,方才的焦躁更甚,一转头,正好对上一道抬头看来的颇为惊异的眼神。   灵鉴公主。   她被箍在腰间半抱着过来,又不能动,只能就着那姿势看着地面,根本不知道天上飞来的究竟是谁。看清了,倒是恨恨地怒瞪了过来。   似乎是找到了能够泄掉不爽情绪的方法,钟未空眼神一亮,竟也微笑着与她互瞪起来。   钟未空猜错了。   ——杨飞盖是知道钟碍月的计谋,但钟碍月却不知道他知道。   而此时杨飞盖与钟碍月平淡地相视一笑。   如往日的无数个相视一笑。   但彼此都知道,不一样了。   钟碍月忽然皱了下眉,对杨飞盖道:“没有服药很久了?”   “这种情况下,哪有时间。”杨飞盖笑道。   钟未空眼神一跳,道:“啊我就说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若是那股药香还在,我早就该认出那个白衣人就是你了。”   杨飞盖但笑不语。   同一时,墨珠手微动,打开灵鉴公主的哑穴。   穴打开了,她却盯着那几个人扫视一圈,好半天才盯着钟未空开口道:“什么时候给我下了药?”   她那双古灵精怪的眼里,有着对自己一招不慎的懊悔,却全无惧色,只有一阵阵药性涌上的失神。   “还记得我最后为你泡茶时,壶盖碰着壶身的那一声响么?”钟未空歪头一笑。   灵鉴公主眼睛一眨,就明白过来,苦笑一声道:“把药放在那里么……我还真是没想到。”   “本想用你做我的救命稻草,拖一拖你哥,没想到用不上了。”钟未空道。   “可也让你的后援轻易地让我出现在这里。”灵鉴一哼,扭头道。   “你已经够聪明。”杨飞盖讽笑道,“挑了那个时候拐带人口,让等待在另一边的官克心恰好代替你们,被莫秋阑的人追得够呛。”   “不用担心单岫,他死不了。”笑的却是钟碍月,“那么容易死了,就不是单岫了。我都会丢脸。”   他这样一讲,灵鉴倒是真的松下眉头来,怪怪地看了钟碍月一眼。   ——这世上的友与敌,本就不是谁规定的。   友可以是个人喜好选定,敌却通常是时势逼迫造就。   你可以与五湖四海各色人群结友,敌,却也最多只有那么几个。   或者说,即使有很多作对的人,看进你眼里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个。   因为视作敌手,才会追赶他超越他直到打败他。   而如果那人本就不如你,放进了眼里也不会挂在心头。   放进眼里和不挂在心头并不矛盾。   前者是因为谦逊,后者是因为自信。   越是会成功的正在成功的已经成功的人便越是懂得这两个词的重要。   越是站在山顶便越是只能看到另一个山峰。   越是对于出类拔萃的人来说,敌人的尊严,便是自己的尊严。   所以钟碍月那句话,无疑是将单岫作为敌手,并且是很尊重的敌手来看待。   “男人的心思真是奇怪……”喃喃的一句,灵鉴又看回钟未空,“你又是什么时候看出我是谁的?”   “我从来没有看出来过。”钟未空抱胸一笑,“只是那日陪你去市集采买物品,暗中击退了二十八个监视的人。当时便觉得有些奇怪,总是有什么不同,后来才想起来,因为他们身上没有暗杀者或是监视者常有的阴沉气息,而是另一种,类似于保护的感觉。而且……”   突然说了这一句,众人看向钟未空。   “你的败笔便是你太像了。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真正的公主派头,只除了脾气有些坏呵。”钟未空道,“太像了,我便起疑了。南蛮只是边荒小国,即使金枝玉叶也难有这样细腻的皇室气质。所以你应该就是公主,不知是哪国罢了。但最可能的,还是单岫的十一妹,唯一未出嫁的灵鉴公主。”   灵鉴公主不做声了,脑袋低着,良久才似叹了一口气,道:“还是应该劝哥哥和静章王莫秋阑联手,才能制住你们……”   她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直到消失。   “……睡着了。”墨珠摸了摸她的鼻息道。   “莫秋阑……”钟碍月笑道,“这个敌人,才是最棘手的一个。”   “天下大权在握,迟早会起自坐皇位之心。到时群雄并起,生灵涂炭在所难免。权势地位,真的就那么重要么。”墨珠冷笑一声。   “……不是的。”钟碍月忽是沉吟一声,眼光放远,“他才是世上,真正最希望天下太平的人。”   这样一句就停住了。   众人各自有些惊异和茫然地看着钟碍月,钟碍月却是再没有开口。   他的神情,竟是有些忧伤和缥缈的悲悯。   一种只有此生宿敌才会有的深刻了解和惺惺相惜。   杨飞盖终于笑了一声。   他看向钟碍月。   或者说他一直都看着钟碍月。   这时便轻轻笑道:“你在想什么?”   钟碍月在沉思。   不需要抱胸支额撑下巴,就那么笔挺着腰杆站在那里,微低着头,敛着双眉双眸。   听见杨飞盖那一句话,便缓缓抬起头来。   “单岫的确很出色,从隐忍到崛起,甚至可说是这个时代最让人拍案赞叹的一个。但他还不够……现在的他,还不够。”   钟碍月说着,从一开始的疑惑到最后一句的确定,眼中暴闪出摄人的精芒。   嘴角同时清淡优雅地勾起来。   一瞬光华。   秦语方的手,就这样顿在了半空中。   半晌,才缓缓放下。   而那十二人,不知何时已退开两边,将钟碍月护在中间。   “你说要手刃,其实只是怕我出手太快来不及阻止,让我即使伤了钟碍月,也不会致命吧。”秦语方看着秦语裳,竟然轻笑一声,口角鲜血便淌了下来,“你知道,我不会拂你的意。”   秦语裳的眼神,更深更冷更迷更暗,直直地静静地看着秦语方,道:“不错。”   一滴泪,却沿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亦如那暗色冷香。   “其实我才是公子安排在莫秋阑身边的内应。假做莫秋阑的内应再次回到公子身边。公子知道七殇中必有其他莫秋阑的人,一个是郭东,当公子接到罗致应转交的信函后才能那么快地找到南门的马车。他也已被公子所杀。而另一个,并不能确定,是不是你。”秦语裳道。   “所以才安排了这一场试炼?果然好计……”秦语方朝天大笑,语气悲凉,道,“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思,善加利用也无可厚非。亏我将你放在心里那么多年,竟是输在了一场试炼上……”   “我们都输了。”秦语裳笑起来,清艳若高山月色。   秦语方看着她。   “你的命,输给了你的身份,但至少有人,输给你一颗心。”她便笑道。   温温婉婉的笑。   一种在“冷白衣”身上从未出现过的笑。   秦语方,便也笑起来。   温温柔柔的笑。   一种在“冰黑衣”身上从未出现过的笑。   然后,就是一道皮肉割裂声。   秦语裳指手向天,大半个手掌血迹斑驳,顺着那角度游弋淌落,染红了雪白的袖,晕成朵朵红梅,肆意盛开。   而胸前秦语方喷涌而出的鲜血,如为她披上一件火红嫁衣。   只是,她笑不出来了。   她站在那里,却也像是死了。   而那坠到她怀里的秦语方一样,成了一具永恒的尸体。   “他是我的师弟,从来都喜欢跟着我身后。现在,又要跟着我走了。”轻轻说着,秦语裳看向钟碍月,“我能为公子做的,已经全做了。公子,今日之后,一切自己小心。”   钟碍月看着秦语裳,秦语裳抱起那尸体,没有丝毫犹豫地转身。   钟碍月只说了一句:“随时可以回来。”   他与秦语裳,的确是在单岫的眼皮底下用密信商量好了今夜这一场戏,却并不知道,真的等到了这个结果,秦语裳,却也离去了。   他的身边和心里,再次空旷。   “哎呀真是太精彩了!”忽是一道喝彩声起,还伴着鼓掌两声,“这该就是钟氏密养的獠牙‘天煞十二罡’吧?”   这一声便打破了那静谧悲凉的气氛。   钟碍月只是笑了一声,身形却是动也不动:“好眼力。这世上能在这未使出绝招的半役中认出十二罡的,还没有几个。”   “有也不会是我九霄的名字啦。”那人笑着从树上跳下来。   九霄脸上方才观战时全神贯注的表情,一扫而空。   那双深沉静默的将每一个招式每一个步法甚至好像能将人每一寸骨骼都看穿看透的乌黑眼睛,此刻洋溢着满满的松散笑意。   就这样一边拍拍身上灰尘一边走到钟碍月身边。   “什么时候发现我的?”九霄叹口气。   “秦语裳击中秦语方的时候。”钟碍月淡道。   这一句讲得极为平淡。   钟碍月身后的十二人却俱是心头一震!   他们没有一人在九霄发话前发现他的存在,而如果钟碍月也是在那时才发现,那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少年,究竟有多深的武功?   武功高的人心态总是傲一些,何况是钟氏密蓄的皇室贴身护卫,地位只在“七殇”之下的“天煞十二罡”。他们想不通,为什么这神人之境的闭息之法,会被一个少年运用至此?   那不是隐没呼吸,而是没有呼吸!   但是,他们错了。   因为只要是活的生物就一定有呼吸。   “能将自己的呼吸与我们中的一人调得完全一致,的确是高招。”钟碍月笑道。   众人愕然,只九霄“哦”了一声,眨眨眼道:“那你怎么发现我的?”   “当秦语裳击中秦语方的时候,所有人的呼吸都变了一变,除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却是突然多出来的,不在我身边的人。”钟碍月道。   他身后众人的脸色,又是一冷。   这句话就等于是说白了,至少这个少年的定力,在惯闯江湖的“天煞十二罡”之上。   “啊,看来在下以后,也要学着点惊惶失措。”九霄拱手笑道,很开心的样子,眼神却骤冷。   这一句突来生分,叫“天煞十二罡”有些错愕,但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   做人下者的确要看能力,但往往最看重的是眼力。   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做什么说几分做几分都要能从主人的眼神里动作里言语里看出来听出来。   钟碍月什么暗示也没有,九霄状貌依旧亲昵,抬手攀着钟碍月和他脑袋同高的肩膀。   ——难道是真的,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钟碍月表情不变,只道:“有什么事要问。”   “哎呀钟公子真是太聪明了。”九霄的手依旧挂在那里,带着只有钟碍月才能感觉到的尖锐厉气,道,“问你一个人。”   他没有看着钟碍月。   他看向那个,迅速掠近的人。   还是比较远的距离,看去,是个很粗壮的人,却异常轻巧地靠近着。   稍近些便能看到,那不是一个人。   而是两个人。   两个身形娇小的人。   是墨珠。   手中拦腰箍住的,似乎被点了穴道哭叫不得动弹不得又拿着愤恨的目光瞪着墨珠瞧的华服女子。   还是个小女孩。   竟是那,化身玉调公主的单岫的亲妹?!   九霄看着的,是墨珠。   虽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就像是看着两个人或者根本辨不出他看着谁。   “关于墨珠,想问什么?”钟碍月的声音。   墨珠的眼中闪过惊赏,挑眉道:“怎么,我就不像是要夺回灵鉴公主么?”   ——灵鉴公主,单岫的七妹,也就是墨珠胁持而回的那个女孩子。   钟碍月但笑不语。   九霄看着看着,忽然也笑了。   然后就似笑似叹地收回了手,环臂抱胸,一手支着下巴看着那靠近的两人,道:“罢了。其实我只是想问,墨珠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呢。”   钟碍月的眼神一闪,微微愕然。   “你是他的障碍。很大的障碍。”九霄继续道。   “障碍……”钟碍月缓缓笑,“也有人,和我说过同样的话呢。”   “你的回答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不知道。”钟碍月有些苦笑地皱着眉,似乎的确是想不出答案,也看向墨珠夜色中疾速掠近的青涩却已渐现修长的身影,道,“也许,是宠物。”   这一句,竟是叫九霄都愕然转头看着他,说不出话。   那,并不是很尖锐的话。   却是很侮辱人的话。   ——钟碍月怎么可以这样直接地说出这种话来?   但钟碍月那表情,却又根本不是在侮辱人,甚至更像是迷惑着贬低自己。   九霄看到这样的钟碍月,冲上心头的怒火便跑不出来了。   连他自己,都跟着迷惑起来了。   “我一直想要保护一些人,尽全力。”钟碍月轻笑,有些疲惫,“也许,我只是想要一个,会一直陪着我,又不需要我保护的东西。”   九霄愣愣地看着他,他突然发现一件事。   和钟未空突然发现的那个真心的欢乐笑容一样,九霄发现了,这个真心的茫然压抑又疲惫的神色。   九霄突然在心里问自己,眼前这个总是轻松温和的人到底戴了多厚的面具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埋藏自己的真情实感。   他却不知道,钟碍月这个绝少的疲累笑容,是比真心的畅笑更难得出现的一幕。   但他确定了,钟爱月瘦弱的身体里面,藏着的是怎样一颗坚韧到绝烈的心。   那窜近的人,停下了。   那张瓷娃娃一般白净漂亮只是缺少表情的脸看了一眼气氛似乎有些怪异的钟碍月和九霄,却是又看向了另一个方向,竟然需要微抬头。   “来了。”   这句话,是钟碍月说的。   同时,他竟是骤然惊恐地瞳孔一缩。   一种肃杀厉色霎时闪过。   钟碍月比墨珠更早那么一些就看向了那边。   那边的,天空。   ——是,天外飞仙?   否则何以,踏雪飞来?   那是,真正的飞翔。   武功不是神力,只是效果接近。   轻功也不是飞翔,只是让人移动得比跑更快。   比较起来,墨珠来时的“窜”,会更接近些。   但是,那天上的人,真的在飞。   两个人。   被围绕在红色的微弱气流中混着雪的白净又衬着夜的暗黑的两个人。   试问在这样的高空,又何来屏障让他们借力前进?   全用内力催动,又该是怎样的虚耗?   “真是贪玩……”   这一声轻叹,依旧是钟碍月的。   墨珠看向钟碍月。   他看着钟碍月似终于带着些忐忑地放下心来的眼里,覆上一层深沉的薄凉。   正是,杨飞盖唱着歌,而钟未空正怔怔地望着他的时候。   地面上看到这一幕的钟碍月,便是一黯一个低头敛眉。   却是,微笑起来的。   叫墨珠看得分外心疼。   钟爱月半掩在袖中暗中蓄劲的手放松下来。   墨珠看出来了,钟碍月那袖中手的僵硬。   那是从来不曾犹豫的从来平静的自信着甚至自大着的钟碍月的犹豫。   杀,还是不杀。   杀,又如何下得了手。   天空中的其中一人,分明是,不知何时开始已占据钟碍月心头挥之不去的人——杨飞盖。   墨珠,别开头去。   九霄便随着墨珠的这一别开头,也看向自己的鞋面。   一时静默。   直到杨飞盖与钟未空,清幽落定在众人之前。   钟未空入眼的第一个画面,就是衬在即将黎明的远山前挺直傲立的十数道身影。   他猜不到那十二个人是谁,但他猜到了他们和钟碍月的关系。   只要他们各自挺身,神态悠然动作随意却各自警戒神经全绷地站在那里,中间是保持微笑却叫人一瞬认出他才是最高领导者的钟碍月,便可以看出来的关系。   还有那一左一右站在钟碍月身边的墨珠和九霄。   钟未空突然觉得,他们很远。   说不清楚是他们离他远还是他离他们远。   虽然真正的距离正在快速减少。   钟未空的心里有着莫名的感觉。   有些担忧的微微伤感的东西,蠢蠢欲动。   但他突然有一个念头。自己,并不是在靠近同伴。   他们是同伴,但不是他的。   不免,一丝焦躁。   于是钟未空一眼扫过地面狼藉,只知战到一半骤停,又见那些人全是一副了然的模样,再想起杨飞盖也该是了然于胸,方才的焦躁更甚,一转头,正好对上一道抬头看来的颇为惊异的眼神。   灵鉴公主。   她被箍在腰间半抱着过来,又不能动,只能就着那姿势看着地面,根本不知道天上飞来的究竟是谁。看清了,倒是恨恨地怒瞪了过来。   似乎是找到了能够泄掉不爽情绪的方法,钟未空眼神一亮,竟也微笑着与她互瞪起来。   钟未空猜错了。   ——杨飞盖是知道钟碍月的计谋,但钟碍月却不知道他知道。   而此时杨飞盖与钟碍月平淡地相视一笑。   如往日的无数个相视一笑。   但彼此都知道,不一样了。   钟碍月忽然皱了下眉,对杨飞盖道:“没有服药很久了?”   “这种情况下,哪有时间。”杨飞盖笑道。   钟未空眼神一跳,道:“啊我就说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若是那股药香还在,我早就该认出那个白衣人就是你了。”   杨飞盖但笑不语。   同一时,墨珠手微动,打开灵鉴公主的哑穴。   穴打开了,她却盯着那几个人扫视一圈,好半天才盯着钟未空开口道:“什么时候给我下了药?”   她那双古灵精怪的眼里,有着对自己一招不慎的懊悔,却全无惧色,只有一阵阵药性涌上的失神。   “还记得我最后为你泡茶时,壶盖碰着壶身的那一声响么?”钟未空歪头一笑。   灵鉴公主眼睛一眨,就明白过来,苦笑一声道:“把药放在那里么……我还真是没想到。”   “本想用你做我的救命稻草,拖一拖你哥,没想到用不上了。”钟未空道。   “可也让你的后援轻易地让我出现在这里。”灵鉴一哼,扭头道。   “你已经够聪明。”杨飞盖讽笑道,“挑了那个时候拐带人口,让等待在另一边的官克心恰好代替你们,被莫秋阑的人追得够呛。”   “不用担心单岫,他死不了。”笑的却是钟碍月,“那么容易死了,就不是单岫了。我都会丢脸。”   他这样一讲,灵鉴倒是真的松下眉头来,怪怪地看了钟碍月一眼。   ——这世上的友与敌,本就不是谁规定的。   友可以是个人喜好选定,敌却通常是时势逼迫造就。   你可以与五湖四海各色人群结友,敌,却也最多只有那么几个。   或者说,即使有很多作对的人,看进你眼里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个。   因为视作敌手,才会追赶他超越他直到打败他。   而如果那人本就不如你,放进了眼里也不会挂在心头。   放进眼里和不挂在心头并不矛盾。   前者是因为谦逊,后者是因为自信。   越是会成功的正在成功的已经成功的人便越是懂得这两个词的重要。   越是站在山顶便越是只能看到另一个山峰。   越是对于出类拔萃的人来说,敌人的尊严,便是自己的尊严。   所以钟碍月那句话,无疑是将单岫作为敌手,并且是很尊重的敌手来看待。   “男人的心思真是奇怪……”喃喃的一句,灵鉴又看回钟未空,“你又是什么时候看出我是谁的?”   “我从来没有看出来过。”钟未空抱胸一笑,“只是那日陪你去市集采买物品,暗中击退了二十八个监视的人。当时便觉得有些奇怪,总是有什么不同,后来才想起来,因为他们身上没有暗杀者或是监视者常有的阴沉气息,而是另一种,类似于保护的感觉。而且……”   突然说了这一句,众人看向钟未空。   “你的败笔便是你太像了。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真正的公主派头,只除了脾气有些坏呵。”钟未空道,“太像了,我便起疑了。南蛮只是边荒小国,即使金枝玉叶也难有这样细腻的皇室气质。所以你应该就是公主,不知是哪国罢了。但最可能的,还是单岫的十一妹,唯一未出嫁的灵鉴公主。”   灵鉴公主不做声了,脑袋低着,良久才似叹了一口气,道:“还是应该劝哥哥和静章王莫秋阑联手,才能制住你们……”   她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直到消失。   “……睡着了。”墨珠摸了摸她的鼻息道。   “莫秋阑……”钟碍月笑道,“这个敌人,才是最棘手的一个。”   “天下大权在握,迟早会起自坐皇位之心。到时群雄并起,生灵涂炭在所难免。权势地位,真的就那么重要么。”墨珠冷笑一声。   “……不是的。”钟碍月忽是沉吟一声,眼光放远,“他才是世上,真正最希望天下太平的人。”   这样一句就停住了。   众人各自有些惊异和茫然地看着钟碍月,钟碍月却是再没有开口。   他的神情,竟是有些忧伤和缥缈的悲悯。   一种只有此生宿敌才会有的深刻了解和惺惺相惜。   杨飞盖终于笑了一声。   他看向钟碍月。   或者说他一直都看着钟碍月。   这时便轻轻笑道:“你在想什么?”   钟碍月在沉思。   不需要抱胸支额撑下巴,就那么笔挺着腰杆站在那里,微低着头,敛着双眉双眸。   听见杨飞盖那一句话,便缓缓抬起头来。   “单岫的确很出色,从隐忍到崛起,甚至可说是这个时代最让人拍案赞叹的一个。但他还不够……现在的他,还不够。”   钟碍月说着,从一开始的疑惑到最后一句的确定,眼中暴闪出摄人的精芒。   嘴角同时清淡优雅地勾起来。   一瞬光华。 第三十六章   众人心头,便是一震!   “……不够莫秋阑放弃这么个大好时机冒险偷溜回城外暗布的军营,一待数日。”这一句,是杨飞盖说的。   他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眼中渐起的光芒却完全不输钟碍月。   “所以莫秋阑要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一直在我面前上演他与单岫之间的针锋相对。”钟未空乌黑眼珠中的笑容也慢慢扬了起来,点亮夜空。   “让我们把矛头直指单岫和他确有其事的入侵。”墨珠的脸上,一抹艳色腾云而起,“也就是说……”   “他真正的最大的敌人,终于挑了这么个大好机会,向他出手了。”九霄双手合十呼声佛号,微笑着做下总结。   五人互视,不约而同地无声而笑。   “想必那人,已让莫秋阑焦头烂额。”钟未空嘿嘿一笑道,“能让那样自负的人好好愁一番,真让我舒心。”   杨飞盖扬眉笑道:“不论是谁,我们都得帮上一把。这机会,难得。”   “那么究竟,是哪路人马?”墨珠道。   一阵沉默。   “……西鸾。”钟碍月的温润嗓音再次响起来,带着一丝笑意傲意和难以察觉的跃跃欲试。   “西鸾?”九霄一愣道。   “西鸾国竟派人参加这次的祭祖大典,让我很是疑惑。却不想他们竟是从数月前开始便派了数批暗探深入我国,人数与范围愈加扩大。只是不确定,张庆颜,究竟为何。”钟碍月好似不经意地扫了九霄一眼,锋利得像是要透过他的身体,又同样地扫了一眼墨珠,口中却是缓缓道,“似乎西鸾皇室,正涌动着一股怪异的内乱气息。”   说完,一道黑影,便自他身边落下。   那落定的人却看着场中众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场中人,无一人看着他。   他们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钟碍月,好似完全没注意多了一个人似的。   沉默。   钟碍月,泰然自若。   ——不论他在哪里站在谁的中间,只要他仍在微笑着,就依旧是世界的中心。   世界仍在运转。   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种感觉,像是一种默契,几乎在每个接触过钟碍月的人心上浮动着。   就如现在。   身后的十二人似乎甚是尊敬地向那来者低头一礼,钟碍月便笑了。   然后钟碍月对九霄道:“先将灵鉴带回去吧。”   九霄迟疑了一会儿。   也就是很短的一会儿。   扫了一眼感觉到什么而微凝起表情的墨珠,九霄微笑道:“好。”   他走过去,接过墨珠手中的灵鉴,突觉背上一沉!   同时一声闷哼。   九霄猛吸气回头一看,却是钟碍月惨白的脸,正跌靠在自己的背上,皱眉死咬嘴唇,却仍是一丝红线滴落下来。   “哥!!”   下意识地喊出那一声惊叫,钟未空猛扑上去,隔着面前被压弯了背的九霄扶住钟碍月即将滑落的肩。   然后一道迅猛得排空裂云的掌劲,便自九霄处以一个微妙到不可思议的角度,从钟未空的颈侧斜斜劈了下去!   钟未空的眼骤地一惊一怔一瞪一惑一个不甘!   身体,滑了下去。   落在身边另一双手掌里,拦腰抱住。   “不是说了么,你很好骗。”钟碍月直起身体来,脸色仍不好,只是已经平淡得仿似刚才的一幕只是梦境,竟是笑起来,甚是开怀,“听你叫我哥,还是很开心。”   而九霄和墨珠只能呆呆地看着。九霄怀中的灵鉴公主,仍然安睡。   ——也就是说,方才的九霄,仍是紧紧抱着她的。   既然他的手忙着抱人,又怎么出手击昏钟未空?   所以那一掌,不是九霄发出的。   是钟碍月发出的。   借着九霄的身体做掩护,还有钟未空一时顾不得其他的慌张,才击昏了钟未空,也驱散钟未空周身翻涌的红色光辉。   而钟未空,就落在了亦是愣了一愣的杨飞盖怀里。   杨飞盖微叹,便是无奈一声笑。   “稍稍用力了点,醒来可能有些疼。”钟碍月轻轻苦笑着继续道,“没办法,对付左鬼,不耍点手段不用点真力怎么拿得住。”   这句话挑明了钟未空就是左鬼流焰,但在场众人却没一个觉得惊诧。   武林中人,看到浑身带着微薄赤色焰流从空中飞过来的钟未空,该明白的,也都明白了。   他们只是有些困惑,看着钟未空周身颜色,该是仍在化鬼状态,怎地没有传说中疯狂残虐的模样,而还是意识清醒的钟未空?   “是该让他停一停了,维持在左鬼状态极耗真元,已经是这样的身体,再撑下去怕就真成鬼了。”墨珠道。   “方才你不让他跟着对付秦语方,不就是怕他真气使用过度么。”九霄了然轻笑道,“要是你不击昏他,怕等下他还是要缠着你和你一道去的。”   “哦?去什么地方?”杨飞盖看着周身红色气流渐渐消失的钟未空,故意挑眉道,“小心了……迷路就要笑死人。”   “好。”钟碍月轻笑道,融化缓和的面容。   而杨飞盖说完,便飞身而起,带着钟未空急速离去。   九霄看了眼钟碍月和墨珠,也不知想着什么,也苦笑一声,抱着灵鉴飞身离开。   “济方城……”那最后到达,一直被忽略的黑衣蒙面人终于凑到了钟碍月耳边,轻道。   钟碍月的眉心微皱了一下,随即松开。   他没有波澜的声音响起来:“屠。”   一个字。   墨珠的脸色便有些变了。   就算他不知道钟碍月究竟在策划着什么,另一件事,却是明显不过。   济方城百十万的性命,就会因这一个字,没了。   连那黑衣人都似迟疑了一下,才敛眉答道:“是。”   “怪我太狠么?”身边的黑衣人已然悄声离去,钟碍月看着墨珠,笑道。   墨珠一直看着钟碍月,好一会儿才用那个不带表情的冷淡声音道:“你怎么了。”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   这甚至不是一个陈述句。   是一个肯定句确定句。   钟碍月看着他。   墨珠是没有表情,但他眼中的诚挚与认真就如针尖逼迫钟碍月回答他的问题,甚至连转开视线都做不到。   “也许……”钟碍月的声音终于发了出来,有着一种怪异的似乎被喉间的什么东西阻住的声调。   他便顿下语声。   忍了忍。   却是一个微弯腰,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墨珠立时上前扶住,惊震得一时说不出话。   钟碍月依旧微笑,一字一顿:“刚才逼自己涌出血来,这回是真的压不下去了。”   “你,怎么了。”墨珠再次问道。   墨珠的眼里寒与火交相滚翻,一时五彩纷呈,忧惧层叠,死死盯住钟碍月。   而钟碍月煦如春风的笑容里,慢慢似刮起秋霜,扶疏寥落:“也许,是时候带你,去一个地方……不,是‘回’一个地方。”   ——————————————不妨月朦胧————————————————   “这是……”   墨珠忍不住睁大眼睛,看着墙上那张壁画。   他一直在惊奇。   从走进这个洞穴开始。   从那被人精心掩护的洞口,沿着本有的石穴一路走到尽头,却赫然出现这个顺着山势雕凿的石室,显然是在原有洞窟的基础上扩建而成。   室中甚至石桌石椅石床石灯石杯石架石柜一应俱全。   只有六样东西不是石头做的。   一是石架上的泛黄书册,而是石床上的千年寒冰,三是石壁上的画,剩下的就是正站在画前的墨珠钟碍月与墨珠手上拿着的火折子。   墨珠正看向那画。   那画,很奇怪。   画着很多小人,却并不是讲述武功招式。   而更像是,在讲一个故事。   第一幅,一个人打开了某种禁制,指挥无数僵尸般的手下为他作战。   第二幅,第一幅画中的那人似乎醉酒,被一个将军模样的人率领一众高手围住,展开搏斗。   第三幅,兵将终于打败了醉酒之人,另一人却突然插入,不知是杀是救。   第四幅,插入者为醉酒者顶了那将军一刀,而醉酒的人手中剑,也与那将军的刀一起,贯入了插入者的胸口。   第五幅,就画了一个石室,里面的摆设和这个石室一模一样。   两个人并排躺在寒冰中间,似乎沉睡了。   最后一幅画,更是诡异。   地图。   元嘉国的地图。   而地图上五个地方被圈起来,各自标着一些数字。   从数十依序翻倍到数百万。   连上了直线。   竟是一个,五芒星。   墨珠忽然吸了一口气,看着其中的三个角,念出上面标着的地名:“星源寺,比目寺,济方城……标注的数字,不就是丧命在那三处的人数么?那些伤亡,原来竟都是你策划的?为何?那接下来的魁……”   墨珠说到此,极少见地眼神颤抖,看向钟碍月。   这么一看,就发不出声音了。   因为钟碍月也看着他。   这样温温柔柔地看着他。   不带一丝喝止威严恐吓。   却也不带一丝怜悯动容退步。   “这石室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钟碍月答非所问,只轻轻一笑,这样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命运的转折。前进的开端。劫难的威胁。   他回到了这个一切初始的地方,却有那么一些微惘然了。   然后自语般地说了句:“尸军,留不得。”   墨珠不明所以,却没有问。   他看得出来,即使问,钟碍月也不会回答他。   而此时的钟碍月看了眼寒冰,又看向墨珠:“这里,也是我找到你的地方。当时只有你一人睡在那里,我走进去细看好半晌,你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就像现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墨珠沉默,低头,也轻轻笑了一声。   “你问,你是谁,又问,我是谁。我说我叫钟碍月,你可以和我回家。你就很乖地看着我很乖地说好。”钟碍月的笑容很温柔,似是想起了久远前的乐事。   “那么,我是谁?”   “不知道。”钟碍月坦诚而答,“我只是知道,你定是和长灵教主善若水或者冷落秋有着什么重要的关系。”   墨珠眼神一冷。   “西鸾国和我国宿怨已久,三四十年前钟氏依旧执政时便已断绝往来。二十三年前的那场武林大会,却突然放出消息,拔得头筹者便可得到一串消失人间百年的天珠。黑白相间,光芒璀璨,玲珑剔透,像极百年前西鸾国与我国交战时,西鸾被我军攻入国都而掠走的那镇震国至宝‘生灭’。”钟碍月道。   “善若水拔了头筹得了的那串天珠……又出现在我所在的这个石室中。”墨珠白瓷的肤色又白了几分,冷道,“你便以极可能与善若水冷落秋有渊源的我为筹码,与长灵教做了笔交易,将杨飞盖带到身边。”   “不错。”钟碍月承认得不带一丝犹豫。   “怪不得。”墨珠苦涩一哼,“那么长灵教的人与我的接触,你根本就是了然于心。”   “那也不是。我与他们互相并无好感,合作的交易罢了。只是如果没有我的默许,十个长灵教我也不会让他们在我的府邸来去自如。”钟碍月的笑一向很清淡,也一向很坚定。   “……那又为何不让他们直接带我走?”墨珠道。   “你这么乖,我怎么舍得让你走。”钟碍月道。   墨珠的唇角抿起,看向一边。   他自然知道,留下他,便是钟碍月对于长灵教最好的筹码和自保的手段。   但听到那么个借口,心里,还是开心的。   “奇怪的是只有那串黑色的被留了下来,那些白色的珠子却不知何处去了。”钟碍月道,“该是被另一人取走了吧。若是有人拿了那串珠子来找你,你或许可以探得些身世和过往。”   墨珠想起来九霄身上的那串。   其实从方才钟碍月说到黑白相间的时候,他的脑里就已经猛地跳出那串晶莹透明的珠子,还有九霄那张笑得纯粹的脸。   都分不清哪个更璀璨一点。   现下听到钟碍月那样说,便不自觉缓缓无声而笑。   九霄说他也是不记得十多年前的事,那语气和表情都那么认真诚挚。   若九霄说的不假,那他们俩身上发生的往事,一时半会是挖不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我贸然惊醒了你,才让你忘记了过往。忘记与被忘记,都是件很难过的事情。”钟碍月沉吟道,“所以我不会扔着你不管。一定不会。”   “你在众人面前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我信。所以你让钟未空去莫秋阑的身边,也是想让钟未空知道自己的身世?”墨珠道。   “呵,不错。只是没想到,莫秋阑并没有告诉他。”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   “……每个人都有选择人生的权利。知道了,才能选择。”   墨珠看着钟碍月,忽然破天荒地,叹了一口气。   ——若墨珠觉得感叹,他会低头,会缓缓舒气,会微微皱眉,会沉默良久,却从来不曾叹息。   而他现在,叹息了。   钟碍月便有些愕然。   “若是你也能这样和杨飞盖说话就好了。偏偏每次都收住话头,让人觉得你对他格外冷漠。”墨珠道。   钟碍月又愣了愣,竟是苦笑一声:“竟是这样么……”   “就是这样。”墨珠道,“我想杨飞盖也早察觉到了。只是他察觉不到你这样做只是怕自己表露太过关切,反而克制过头,让人觉得你在疏远。他快要被钟未空抢走了,你也这样放着不管么?”   “能怎么办,抢回来?”钟碍月自嘲一笑。   “你何时变得这样畏头畏尾,实在不像那个指掌风云的你。你喜欢他,至少可以尝试一下,就这样放着是何道理。”墨珠说着,语气有点急促。   “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钟碍月道,“我想要的,必要到手。所以五年前才顺着莫秋阑的要求将紫辰带到身边。其中,怕有大半是为了自己吧。”   “那你……”   “我为了紫辰,负过一次未空。未空,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需要我付出任何代价,便会一直跟在我身边互相温暖互相疗伤的人。”钟碍月转身走开几步,对着洞口最深最暗最无边无际无助无奈无妄的夜空,轻笑一声,很是温柔也很是惨淡。   墨珠忽然便升起一股冲动,想要去抱抱这个人。   这样一个,孤单的人。   “有很多事,我必须要完成。可是快没时间了。所以我带你来这里。”钟碍月继续道,“而且你错了。我不是喜欢他。”   墨珠一愣,看着身前那个腰杆笔直的背影。   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凄惶疲惫的背影。   斑驳的血色水色雪色。   好像那衬着背影的星空里有大片大片的流星划过一般。   “是爱他。”钟碍月温润好听的声音低沉地传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爱他了。”   “……既然如此,就更不该放手。”墨珠的声音似乎有些抖,“为什么不能和爱的人在一起?你定会后悔。”   “你又错了。”钟碍月的声音,竟是在笑。   低低沉沉温温柔柔,似乎在对着小孩子说话。   “的确不能,什么都不能。”他继续道。   “为什么?”墨珠急道。   “因为……”钟碍月微昂起头,扬起眉眼,看着那一处破天裂地壮阔恢宏的黑白交接。   黎明,到来了。   沉暗的夜色被毫不容情地打破,仓惶后退后退后退,被那霞色攻城略地,洪涌覆盖。   光明之神扬手一指,天地变色。   这是个,如此感彻心肺的场面。   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而墨珠的心,彻底冰住了冻住了结住了什么血液内息思维全部运转不了了。   因为他听见了,钟碍月在那黑白一瞬时说的话。   清晰深刻犹如优美石雕。   “我,大限将至。”   众人心头,便是一震!   “……不够莫秋阑放弃这么个大好时机冒险偷溜回城外暗布的军营,一待数日。”这一句,是杨飞盖说的。   他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眼中渐起的光芒却完全不输钟碍月。   “所以莫秋阑要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一直在我面前上演他与单岫之间的针锋相对。”钟未空乌黑眼珠中的笑容也慢慢扬了起来,点亮夜空。   “让我们把矛头直指单岫和他确有其事的入侵。”墨珠的脸上,一抹艳色腾云而起,“也就是说……”   “他真正的最大的敌人,终于挑了这么个大好机会,向他出手了。”九霄双手合十呼声佛号,微笑着做下总结。   五人互视,不约而同地无声而笑。   “想必那人,已让莫秋阑焦头烂额。”钟未空嘿嘿一笑道,“能让那样自负的人好好愁一番,真让我舒心。”   杨飞盖扬眉笑道:“不论是谁,我们都得帮上一把。这机会,难得。”   “那么究竟,是哪路人马?”墨珠道。   一阵沉默。   “……西鸾。”钟碍月的温润嗓音再次响起来,带着一丝笑意傲意和难以察觉的跃跃欲试。   “西鸾?”九霄一愣道。   “西鸾国竟派人参加这次的祭祖大典,让我很是疑惑。却不想他们竟是从数月前开始便派了数批暗探深入我国,人数与范围愈加扩大。只是不确定,张庆颜,究竟为何。”钟碍月好似不经意地扫了九霄一眼,锋利得像是要透过他的身体,又同样地扫了一眼墨珠,口中却是缓缓道,“似乎西鸾皇室,正涌动着一股怪异的内乱气息。”   说完,一道黑影,便自他身边落下。   那落定的人却看着场中众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场中人,无一人看着他。   他们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钟碍月,好似完全没注意多了一个人似的。   沉默。   钟碍月,泰然自若。   ——不论他在哪里站在谁的中间,只要他仍在微笑着,就依旧是世界的中心。   世界仍在运转。   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种感觉,像是一种默契,几乎在每个接触过钟碍月的人心上浮动着。   就如现在。   身后的十二人似乎甚是尊敬地向那来者低头一礼,钟碍月便笑了。   然后钟碍月对九霄道:“先将灵鉴带回去吧。”   九霄迟疑了一会儿。   也就是很短的一会儿。   扫了一眼感觉到什么而微凝起表情的墨珠,九霄微笑道:“好。”   他走过去,接过墨珠手中的灵鉴,突觉背上一沉!   同时一声闷哼。   九霄猛吸气回头一看,却是钟碍月惨白的脸,正跌靠在自己的背上,皱眉死咬嘴唇,却仍是一丝红线滴落下来。   “哥!!”   下意识地喊出那一声惊叫,钟未空猛扑上去,隔着面前被压弯了背的九霄扶住钟碍月即将滑落的肩。   然后一道迅猛得排空裂云的掌劲,便自九霄处以一个微妙到不可思议的角度,从钟未空的颈侧斜斜劈了下去!   钟未空的眼骤地一惊一怔一瞪一惑一个不甘!   身体,滑了下去。   落在身边另一双手掌里,拦腰抱住。   “不是说了么,你很好骗。”钟碍月直起身体来,脸色仍不好,只是已经平淡得仿似刚才的一幕只是梦境,竟是笑起来,甚是开怀,“听你叫我哥,还是很开心。”   而九霄和墨珠只能呆呆地看着。九霄怀中的灵鉴公主,仍然安睡。   ——也就是说,方才的九霄,仍是紧紧抱着她的。   既然他的手忙着抱人,又怎么出手击昏钟未空?   所以那一掌,不是九霄发出的。   是钟碍月发出的。   借着九霄的身体做掩护,还有钟未空一时顾不得其他的慌张,才击昏了钟未空,也驱散钟未空周身翻涌的红色光辉。   而钟未空,就落在了亦是愣了一愣的杨飞盖怀里。   杨飞盖微叹,便是无奈一声笑。   “稍稍用力了点,醒来可能有些疼。”钟碍月轻轻苦笑着继续道,“没办法,对付左鬼,不耍点手段不用点真力怎么拿得住。”   这句话挑明了钟未空就是左鬼流焰,但在场众人却没一个觉得惊诧。   武林中人,看到浑身带着微薄赤色焰流从空中飞过来的钟未空,该明白的,也都明白了。   他们只是有些困惑,看着钟未空周身颜色,该是仍在化鬼状态,怎地没有传说中疯狂残虐的模样,而还是意识清醒的钟未空?   “是该让他停一停了,维持在左鬼状态极耗真元,已经是这样的身体,再撑下去怕就真成鬼了。”墨珠道。   “方才你不让他跟着对付秦语方,不就是怕他真气使用过度么。”九霄了然轻笑道,“要是你不击昏他,怕等下他还是要缠着你和你一道去的。”   “哦?去什么地方?”杨飞盖看着周身红色气流渐渐消失的钟未空,故意挑眉道,“小心了……迷路就要笑死人。”   “好。”钟碍月轻笑道,融化缓和的面容。   而杨飞盖说完,便飞身而起,带着钟未空急速离去。   九霄看了眼钟碍月和墨珠,也不知想着什么,也苦笑一声,抱着灵鉴飞身离开。   “济方城……”那最后到达,一直被忽略的黑衣蒙面人终于凑到了钟碍月耳边,轻道。   钟碍月的眉心微皱了一下,随即松开。   他没有波澜的声音响起来:“屠。”   一个字。   墨珠的脸色便有些变了。   就算他不知道钟碍月究竟在策划着什么,另一件事,却是明显不过。   济方城百十万的性命,就会因这一个字,没了。   连那黑衣人都似迟疑了一下,才敛眉答道:“是。”   “怪我太狠么?”身边的黑衣人已然悄声离去,钟碍月看着墨珠,笑道。   墨珠一直看着钟碍月,好一会儿才用那个不带表情的冷淡声音道:“你怎么了。”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   这甚至不是一个陈述句。   是一个肯定句确定句。   钟碍月看着他。   墨珠是没有表情,但他眼中的诚挚与认真就如针尖逼迫钟碍月回答他的问题,甚至连转开视线都做不到。   “也许……”钟碍月的声音终于发了出来,有着一种怪异的似乎被喉间的什么东西阻住的声调。   他便顿下语声。   忍了忍。   却是一个微弯腰,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墨珠立时上前扶住,惊震得一时说不出话。   钟碍月依旧微笑,一字一顿:“刚才逼自己涌出血来,这回是真的压不下去了。”   “你,怎么了。”墨珠再次问道。   墨珠的眼里寒与火交相滚翻,一时五彩纷呈,忧惧层叠,死死盯住钟碍月。   而钟碍月煦如春风的笑容里,慢慢似刮起秋霜,扶疏寥落:“也许,是时候带你,去一个地方……不,是‘回’一个地方。”   ——————————————不妨月朦胧————————————————   “这是……”   墨珠忍不住睁大眼睛,看着墙上那张壁画。   他一直在惊奇。   从走进这个洞穴开始。   从那被人精心掩护的洞口,沿着本有的石穴一路走到尽头,却赫然出现这个顺着山势雕凿的石室,显然是在原有洞窟的基础上扩建而成。   室中甚至石桌石椅石床石灯石杯石架石柜一应俱全。   只有六样东西不是石头做的。   一是石架上的泛黄书册,而是石床上的千年寒冰,三是石壁上的画,剩下的就是正站在画前的墨珠钟碍月与墨珠手上拿着的火折子。   墨珠正看向那画。   那画,很奇怪。   画着很多小人,却并不是讲述武功招式。   而更像是,在讲一个故事。   第一幅,一个人打开了某种禁制,指挥无数僵尸般的手下为他作战。   第二幅,第一幅画中的那人似乎醉酒,被一个将军模样的人率领一众高手围住,展开搏斗。   第三幅,兵将终于打败了醉酒之人,另一人却突然插入,不知是杀是救。   第四幅,插入者为醉酒者顶了那将军一刀,而醉酒的人手中剑,也与那将军的刀一起,贯入了插入者的胸口。   第五幅,就画了一个石室,里面的摆设和这个石室一模一样。   两个人并排躺在寒冰中间,似乎沉睡了。   最后一幅画,更是诡异。   地图。   元嘉国的地图。   而地图上五个地方被圈起来,各自标着一些数字。   从数十依序翻倍到数百万。   连上了直线。   竟是一个,五芒星。   墨珠忽然吸了一口气,看着其中的三个角,念出上面标着的地名:“星源寺,比目寺,济方城……标注的数字,不就是丧命在那三处的人数么?那些伤亡,原来竟都是你策划的?为何?那接下来的魁……”   墨珠说到此,极少见地眼神颤抖,看向钟碍月。   这么一看,就发不出声音了。   因为钟碍月也看着他。   这样温温柔柔地看着他。   不带一丝喝止威严恐吓。   却也不带一丝怜悯动容退步。   “这石室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钟碍月答非所问,只轻轻一笑,这样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命运的转折。前进的开端。劫难的威胁。   他回到了这个一切初始的地方,却有那么一些微惘然了。   然后自语般地说了句:“尸军,留不得。”   墨珠不明所以,却没有问。   他看得出来,即使问,钟碍月也不会回答他。   而此时的钟碍月看了眼寒冰,又看向墨珠:“这里,也是我找到你的地方。当时只有你一人睡在那里,我走进去细看好半晌,你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就像现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墨珠沉默,低头,也轻轻笑了一声。   “你问,你是谁,又问,我是谁。我说我叫钟碍月,你可以和我回家。你就很乖地看着我很乖地说好。”钟碍月的笑容很温柔,似是想起了久远前的乐事。   “那么,我是谁?”   “不知道。”钟碍月坦诚而答,“我只是知道,你定是和长灵教主善若水或者冷落秋有着什么重要的关系。”   墨珠眼神一冷。   “西鸾国和我国宿怨已久,三四十年前钟氏依旧执政时便已断绝往来。二十三年前的那场武林大会,却突然放出消息,拔得头筹者便可得到一串消失人间百年的天珠。黑白相间,光芒璀璨,玲珑剔透,像极百年前西鸾国与我国交战时,西鸾被我军攻入国都而掠走的那镇震国至宝‘生灭’。”钟碍月道。   “善若水拔了头筹得了的那串天珠……又出现在我所在的这个石室中。”墨珠白瓷的肤色又白了几分,冷道,“你便以极可能与善若水冷落秋有渊源的我为筹码,与长灵教做了笔交易,将杨飞盖带到身边。”   “不错。”钟碍月承认得不带一丝犹豫。   “怪不得。”墨珠苦涩一哼,“那么长灵教的人与我的接触,你根本就是了然于心。”   “那也不是。我与他们互相并无好感,合作的交易罢了。只是如果没有我的默许,十个长灵教我也不会让他们在我的府邸来去自如。”钟碍月的笑一向很清淡,也一向很坚定。   “……那又为何不让他们直接带我走?”墨珠道。   “你这么乖,我怎么舍得让你走。”钟碍月道。   墨珠的唇角抿起,看向一边。   他自然知道,留下他,便是钟碍月对于长灵教最好的筹码和自保的手段。   但听到那么个借口,心里,还是开心的。   “奇怪的是只有那串黑色的被留了下来,那些白色的珠子却不知何处去了。”钟碍月道,“该是被另一人取走了吧。若是有人拿了那串珠子来找你,你或许可以探得些身世和过往。”   墨珠想起来九霄身上的那串。   其实从方才钟碍月说到黑白相间的时候,他的脑里就已经猛地跳出那串晶莹透明的珠子,还有九霄那张笑得纯粹的脸。   都分不清哪个更璀璨一点。   现下听到钟碍月那样说,便不自觉缓缓无声而笑。   九霄说他也是不记得十多年前的事,那语气和表情都那么认真诚挚。   若九霄说的不假,那他们俩身上发生的往事,一时半会是挖不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我贸然惊醒了你,才让你忘记了过往。忘记与被忘记,都是件很难过的事情。”钟碍月沉吟道,“所以我不会扔着你不管。一定不会。”   “你在众人面前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我信。所以你让钟未空去莫秋阑的身边,也是想让钟未空知道自己的身世?”墨珠道。   “呵,不错。只是没想到,莫秋阑并没有告诉他。”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   “……每个人都有选择人生的权利。知道了,才能选择。”   墨珠看着钟碍月,忽然破天荒地,叹了一口气。   ——若墨珠觉得感叹,他会低头,会缓缓舒气,会微微皱眉,会沉默良久,却从来不曾叹息。   而他现在,叹息了。   钟碍月便有些愕然。   “若是你也能这样和杨飞盖说话就好了。偏偏每次都收住话头,让人觉得你对他格外冷漠。”墨珠道。   钟碍月又愣了愣,竟是苦笑一声:“竟是这样么……”   “就是这样。”墨珠道,“我想杨飞盖也早察觉到了。只是他察觉不到你这样做只是怕自己表露太过关切,反而克制过头,让人觉得你在疏远。他快要被钟未空抢走了,你也这样放着不管么?”   “能怎么办,抢回来?”钟碍月自嘲一笑。   “你何时变得这样畏头畏尾,实在不像那个指掌风云的你。你喜欢他,至少可以尝试一下,就这样放着是何道理。”墨珠说着,语气有点急促。   “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钟碍月道,“我想要的,必要到手。所以五年前才顺着莫秋阑的要求将紫辰带到身边。其中,怕有大半是为了自己吧。”   “那你……”   “我为了紫辰,负过一次未空。未空,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需要我付出任何代价,便会一直跟在我身边互相温暖互相疗伤的人。”钟碍月转身走开几步,对着洞口最深最暗最无边无际无助无奈无妄的夜空,轻笑一声,很是温柔也很是惨淡。   墨珠忽然便升起一股冲动,想要去抱抱这个人。   这样一个,孤单的人。   “有很多事,我必须要完成。可是快没时间了。所以我带你来这里。”钟碍月继续道,“而且你错了。我不是喜欢他。”   墨珠一愣,看着身前那个腰杆笔直的背影。   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凄惶疲惫的背影。   斑驳的血色水色雪色。   好像那衬着背影的星空里有大片大片的流星划过一般。   “是爱他。”钟碍月温润好听的声音低沉地传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爱他了。”   “……既然如此,就更不该放手。”墨珠的声音似乎有些抖,“为什么不能和爱的人在一起?你定会后悔。”   “你又错了。”钟碍月的声音,竟是在笑。   低低沉沉温温柔柔,似乎在对着小孩子说话。   “的确不能,什么都不能。”他继续道。   “为什么?”墨珠急道。   “因为……”钟碍月微昂起头,扬起眉眼,看着那一处破天裂地壮阔恢宏的黑白交接。   黎明,到来了。   沉暗的夜色被毫不容情地打破,仓惶后退后退后退,被那霞色攻城略地,洪涌覆盖。   光明之神扬手一指,天地变色。   这是个,如此感彻心肺的场面。   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而墨珠的心,彻底冰住了冻住了结住了什么血液内息思维全部运转不了了。   因为他听见了,钟碍月在那黑白一瞬时说的话。   清晰深刻犹如优美石雕。   “我,大限将至。”   众人心头,便是一震!   “……不够莫秋阑放弃这么个大好时机冒险偷溜回城外暗布的军营,一待数日。”这一句,是杨飞盖说的。   他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眼中渐起的光芒却完全不输钟碍月。   “所以莫秋阑要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一直在我面前上演他与单岫之间的针锋相对。”钟未空乌黑眼珠中的笑容也慢慢扬了起来,点亮夜空。   “让我们把矛头直指单岫和他确有其事的入侵。”墨珠的脸上,一抹艳色腾云而起,“也就是说……”   “他真正的最大的敌人,终于挑了这么个大好机会,向他出手了。”九霄双手合十呼声佛号,微笑着做下总结。   五人互视,不约而同地无声而笑。   “想必那人,已让莫秋阑焦头烂额。”钟未空嘿嘿一笑道,“能让那样自负的人好好愁一番,真让我舒心。”   杨飞盖扬眉笑道:“不论是谁,我们都得帮上一把。这机会,难得。”   “那么究竟,是哪路人马?”墨珠道。   一阵沉默。   “……西鸾。”钟碍月的温润嗓音再次响起来,带着一丝笑意傲意和难以察觉的跃跃欲试。   “西鸾?”九霄一愣道。   “西鸾国竟派人参加这次的祭祖大典,让我很是疑惑。却不想他们竟是从数月前开始便派了数批暗探深入我国,人数与范围愈加扩大。只是不确定,张庆颜,究竟为何。”钟碍月好似不经意地扫了九霄一眼,锋利得像是要透过他的身体,又同样地扫了一眼墨珠,口中却是缓缓道,“似乎西鸾皇室,正涌动着一股怪异的内乱气息。”   说完,一道黑影,便自他身边落下。   那落定的人却看着场中众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场中人,无一人看着他。   他们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钟碍月,好似完全没注意多了一个人似的。   沉默。   钟碍月,泰然自若。   ——不论他在哪里站在谁的中间,只要他仍在微笑着,就依旧是世界的中心。   世界仍在运转。   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种感觉,像是一种默契,几乎在每个接触过钟碍月的人心上浮动着。   就如现在。   身后的十二人似乎甚是尊敬地向那来者低头一礼,钟碍月便笑了。   然后钟碍月对九霄道:“先将灵鉴带回去吧。”   九霄迟疑了一会儿。   也就是很短的一会儿。   扫了一眼感觉到什么而微凝起表情的墨珠,九霄微笑道:“好。”   他走过去,接过墨珠手中的灵鉴,突觉背上一沉!   同时一声闷哼。   九霄猛吸气回头一看,却是钟碍月惨白的脸,正跌靠在自己的背上,皱眉死咬嘴唇,却仍是一丝红线滴落下来。   “哥!!”   下意识地喊出那一声惊叫,钟未空猛扑上去,隔着面前被压弯了背的九霄扶住钟碍月即将滑落的肩。   然后一道迅猛得排空裂云的掌劲,便自九霄处以一个微妙到不可思议的角度,从钟未空的颈侧斜斜劈了下去!   钟未空的眼骤地一惊一怔一瞪一惑一个不甘!   身体,滑了下去。   落在身边另一双手掌里,拦腰抱住。   “不是说了么,你很好骗。”钟碍月直起身体来,脸色仍不好,只是已经平淡得仿似刚才的一幕只是梦境,竟是笑起来,甚是开怀,“听你叫我哥,还是很开心。”   而九霄和墨珠只能呆呆地看着。九霄怀中的灵鉴公主,仍然安睡。   ——也就是说,方才的九霄,仍是紧紧抱着她的。   既然他的手忙着抱人,又怎么出手击昏钟未空?   所以那一掌,不是九霄发出的。   是钟碍月发出的。   借着九霄的身体做掩护,还有钟未空一时顾不得其他的慌张,才击昏了钟未空,也驱散钟未空周身翻涌的红色光辉。   而钟未空,就落在了亦是愣了一愣的杨飞盖怀里。   杨飞盖微叹,便是无奈一声笑。   “稍稍用力了点,醒来可能有些疼。”钟碍月轻轻苦笑着继续道,“没办法,对付左鬼,不耍点手段不用点真力怎么拿得住。”   这句话挑明了钟未空就是左鬼流焰,但在场众人却没一个觉得惊诧。   武林中人,看到浑身带着微薄赤色焰流从空中飞过来的钟未空,该明白的,也都明白了。   他们只是有些困惑,看着钟未空周身颜色,该是仍在化鬼状态,怎地没有传说中疯狂残虐的模样,而还是意识清醒的钟未空?   “是该让他停一停了,维持在左鬼状态极耗真元,已经是这样的身体,再撑下去怕就真成鬼了。”墨珠道。   “方才你不让他跟着对付秦语方,不就是怕他真气使用过度么。”九霄了然轻笑道,“要是你不击昏他,怕等下他还是要缠着你和你一道去的。”   “哦?去什么地方?”杨飞盖看着周身红色气流渐渐消失的钟未空,故意挑眉道,“小心了……迷路就要笑死人。”   “好。”钟碍月轻笑道,融化缓和的面容。   而杨飞盖说完,便飞身而起,带着钟未空急速离去。   九霄看了眼钟碍月和墨珠,也不知想着什么,也苦笑一声,抱着灵鉴飞身离开。   “济方城……”那最后到达,一直被忽略的黑衣蒙面人终于凑到了钟碍月耳边,轻道。   钟碍月的眉心微皱了一下,随即松开。   他没有波澜的声音响起来:“屠。”   一个字。   墨珠的脸色便有些变了。   就算他不知道钟碍月究竟在策划着什么,另一件事,却是明显不过。   济方城百十万的性命,就会因这一个字,没了。   连那黑衣人都似迟疑了一下,才敛眉答道:“是。”   “怪我太狠么?”身边的黑衣人已然悄声离去,钟碍月看着墨珠,笑道。   墨珠一直看着钟碍月,好一会儿才用那个不带表情的冷淡声音道:“你怎么了。”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   这甚至不是一个陈述句。   是一个肯定句确定句。   钟碍月看着他。   墨珠是没有表情,但他眼中的诚挚与认真就如针尖逼迫钟碍月回答他的问题,甚至连转开视线都做不到。   “也许……”钟碍月的声音终于发了出来,有着一种怪异的似乎被喉间的什么东西阻住的声调。   他便顿下语声。   忍了忍。   却是一个微弯腰,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墨珠立时上前扶住,惊震得一时说不出话。   钟碍月依旧微笑,一字一顿:“刚才逼自己涌出血来,这回是真的压不下去了。”   “你,怎么了。”墨珠再次问道。   墨珠的眼里寒与火交相滚翻,一时五彩纷呈,忧惧层叠,死死盯住钟碍月。   而钟碍月煦如春风的笑容里,慢慢似刮起秋霜,扶疏寥落:“也许,是时候带你,去一个地方……不,是‘回’一个地方。”   ——————————————不妨月朦胧————————————————   “这是……”   墨珠忍不住睁大眼睛,看着墙上那张壁画。   他一直在惊奇。   从走进这个洞穴开始。   从那被人精心掩护的洞口,沿着本有的石穴一路走到尽头,却赫然出现这个顺着山势雕凿的石室,显然是在原有洞窟的基础上扩建而成。   室中甚至石桌石椅石床石灯石杯石架石柜一应俱全。   只有六样东西不是石头做的。   一是石架上的泛黄书册,而是石床上的千年寒冰,三是石壁上的画,剩下的就是正站在画前的墨珠钟碍月与墨珠手上拿着的火折子。   墨珠正看向那画。   那画,很奇怪。   画着很多小人,却并不是讲述武功招式。   而更像是,在讲一个故事。   第一幅,一个人打开了某种禁制,指挥无数僵尸般的手下为他作战。   第二幅,第一幅画中的那人似乎醉酒,被一个将军模样的人率领一众高手围住,展开搏斗。   第三幅,兵将终于打败了醉酒之人,另一人却突然插入,不知是杀是救。   第四幅,插入者为醉酒者顶了那将军一刀,而醉酒的人手中剑,也与那将军的刀一起,贯入了插入者的胸口。   第五幅,就画了一个石室,里面的摆设和这个石室一模一样。   两个人并排躺在寒冰中间,似乎沉睡了。   最后一幅画,更是诡异。   地图。   元嘉国的地图。   而地图上五个地方被圈起来,各自标着一些数字。   从数十依序翻倍到数百万。   连上了直线。   竟是一个,五芒星。   墨珠忽然吸了一口气,看着其中的三个角,念出上面标着的地名:“星源寺,比目寺,济方城……标注的数字,不就是丧命在那三处的人数么?那些伤亡,原来竟都是你策划的?为何?那接下来的魁……”   墨珠说到此,极少见地眼神颤抖,看向钟碍月。   这么一看,就发不出声音了。   因为钟碍月也看着他。   这样温温柔柔地看着他。   不带一丝喝止威严恐吓。   却也不带一丝怜悯动容退步。   “这石室就是,一切开始的地方。”钟碍月答非所问,只轻轻一笑,这样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命运的转折。前进的开端。劫难的威胁。   他回到了这个一切初始的地方,却有那么一些微惘然了。   然后自语般地说了句:“尸军,留不得。”   墨珠不明所以,却没有问。   他看得出来,即使问,钟碍月也不会回答他。   而此时的钟碍月看了眼寒冰,又看向墨珠:“这里,也是我找到你的地方。当时只有你一人睡在那里,我走进去细看好半晌,你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就像现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墨珠沉默,低头,也轻轻笑了一声。   “你问,你是谁,又问,我是谁。我说我叫钟碍月,你可以和我回家。你就很乖地看着我很乖地说好。”钟碍月的笑容很温柔,似是想起了久远前的乐事。   “那么,我是谁?”   “不知道。”钟碍月坦诚而答,“我只是知道,你定是和长灵教主善若水或者冷落秋有着什么重要的关系。”   墨珠眼神一冷。   “西鸾国和我国宿怨已久,三四十年前钟氏依旧执政时便已断绝往来。二十三年前的那场武林大会,却突然放出消息,拔得头筹者便可得到一串消失人间百年的天珠。黑白相间,光芒璀璨,玲珑剔透,像极百年前西鸾国与我国交战时,西鸾被我军攻入国都而掠走的那镇震国至宝‘生灭’。”钟碍月道。   “善若水拔了头筹得了的那串天珠……又出现在我所在的这个石室中。”墨珠白瓷的肤色又白了几分,冷道,“你便以极可能与善若水冷落秋有渊源的我为筹码,与长灵教做了笔交易,将杨飞盖带到身边。”   “不错。”钟碍月承认得不带一丝犹豫。   “怪不得。”墨珠苦涩一哼,“那么长灵教的人与我的接触,你根本就是了然于心。”   “那也不是。我与他们互相并无好感,合作的交易罢了。只是如果没有我的默许,十个长灵教我也不会让他们在我的府邸来去自如。”钟碍月的笑一向很清淡,也一向很坚定。   “……那又为何不让他们直接带我走?”墨珠道。   “你这么乖,我怎么舍得让你走。”钟碍月道。   墨珠的唇角抿起,看向一边。   他自然知道,留下他,便是钟碍月对于长灵教最好的筹码和自保的手段。   但听到那么个借口,心里,还是开心的。   “奇怪的是只有那串黑色的被留了下来,那些白色的珠子却不知何处去了。”钟碍月道,“该是被另一人取走了吧。若是有人拿了那串珠子来找你,你或许可以探得些身世和过往。”   墨珠想起来九霄身上的那串。   其实从方才钟碍月说到黑白相间的时候,他的脑里就已经猛地跳出那串晶莹透明的珠子,还有九霄那张笑得纯粹的脸。   都分不清哪个更璀璨一点。   现下听到钟碍月那样说,便不自觉缓缓无声而笑。   九霄说他也是不记得十多年前的事,那语气和表情都那么认真诚挚。   若九霄说的不假,那他们俩身上发生的往事,一时半会是挖不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我贸然惊醒了你,才让你忘记了过往。忘记与被忘记,都是件很难过的事情。”钟碍月沉吟道,“所以我不会扔着你不管。一定不会。”   “你在众人面前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我信。所以你让钟未空去莫秋阑的身边,也是想让钟未空知道自己的身世?”墨珠道。   “呵,不错。只是没想到,莫秋阑并没有告诉他。”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   “……每个人都有选择人生的权利。知道了,才能选择。”   墨珠看着钟碍月,忽然破天荒地,叹了一口气。   ——若墨珠觉得感叹,他会低头,会缓缓舒气,会微微皱眉,会沉默良久,却从来不曾叹息。   而他现在,叹息了。   钟碍月便有些愕然。   “若是你也能这样和杨飞盖说话就好了。偏偏每次都收住话头,让人觉得你对他格外冷漠。”墨珠道。   钟碍月又愣了愣,竟是苦笑一声:“竟是这样么……”   “就是这样。”墨珠道,“我想杨飞盖也早察觉到了。只是他察觉不到你这样做只是怕自己表露太过关切,反而克制过头,让人觉得你在疏远。他快要被钟未空抢走了,你也这样放着不管么?”   “能怎么办,抢回来?”钟碍月自嘲一笑。   “你何时变得这样畏头畏尾,实在不像那个指掌风云的你。你喜欢他,至少可以尝试一下,就这样放着是何道理。”墨珠说着,语气有点急促。   “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钟碍月道,“我想要的,必要到手。所以五年前才顺着莫秋阑的要求将紫辰带到身边。其中,怕有大半是为了自己吧。”   “那你……”   “我为了紫辰,负过一次未空。未空,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需要我付出任何代价,便会一直跟在我身边互相温暖互相疗伤的人。”钟碍月转身走开几步,对着洞口最深最暗最无边无际无助无奈无妄的夜空,轻笑一声,很是温柔也很是惨淡。   墨珠忽然便升起一股冲动,想要去抱抱这个人。   这样一个,孤单的人。   “有很多事,我必须要完成。可是快没时间了。所以我带你来这里。”钟碍月继续道,“而且你错了。我不是喜欢他。”   墨珠一愣,看着身前那个腰杆笔直的背影。   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凄惶疲惫的背影。   斑驳的血色水色雪色。   好像那衬着背影的星空里有大片大片的流星划过一般。   “是爱他。”钟碍月温润好听的声音低沉地传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是爱他了。”   “……既然如此,就更不该放手。”墨珠的声音似乎有些抖,“为什么不能和爱的人在一起?你定会后悔。”   “你又错了。”钟碍月的声音,竟是在笑。   低低沉沉温温柔柔,似乎在对着小孩子说话。   “的确不能,什么都不能。”他继续道。   “为什么?”墨珠急道。   “因为……”钟碍月微昂起头,扬起眉眼,看着那一处破天裂地壮阔恢宏的黑白交接。   黎明,到来了。   沉暗的夜色被毫不容情地打破,仓惶后退后退后退,被那霞色攻城略地,洪涌覆盖。   光明之神扬手一指,天地变色。   这是个,如此感彻心肺的场面。   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而墨珠的心,彻底冰住了冻住了结住了什么血液内息思维全部运转不了了。   因为他听见了,钟碍月在那黑白一瞬时说的话。   清晰深刻犹如优美石雕。   “我,大限将至。” 第三十七章   当钟碍月带着墨珠走出石穴下山的时候,天煞十二罡早已等候多时。   十四人在晨光里一路疾驰,返回城中的临时住处。   突然的,不知何处传来的笛声幽幽暗转起来。   断云过雨,花前歌扇,梅边酒盏。   但年光暗换,人生易感。   西归水,南飞雁。   叹息一般。   卑微,绵长,悠远。   浮生若梦,似水流年。   行至半途,还未出林子的众人听见这笛声,均是惊愕着,放慢步伐。   “这乐声,好熟悉。”墨珠低声道,皱眉思索。   他却突然发现身后的钟碍月已经骤地刹住脚步,正眼神震恐地有些失神地站在那里。   “怎么……”墨珠问,还没说完,就被钟碍月一声似在强忍着某种巨大恐惧的低吼打断。   “快走!!”钟碍月低吼。   钟碍月的脸朝着墨珠的方向,眼神却有些散失,双拳紧握,身体绷得犹如惊弓之弦。   墨珠一惊,就要上前。   “快走!马上!立刻!!”钟碍月重复一遍,声调都有些僵直。   墨珠和十二罡都迟疑了,紧张担心又不解地盯着被他们围在中心的钟碍月,全身的警戒却是同时提到最高,甚至微微渗出冷汗。   ——钟碍月,是很少会重复说一句话的。   或者说,不会重复表达同一个意思。   二方才,他说了三遍。   那程度就好比在说,快走。不然就死。死无葬身之地。   这么多年来,钟碍月如此表达的次数,不超过三次。   到底是什么,会叫他们一心崇敬的钟碍月担忧至此?   墨珠与十二罡互视一眼。   他们不是很清楚,这“快走”是指的叫墨珠快走,还是叫墨珠和十二罡快走,还是大家一起快走。   但钟碍月那句话,是对着墨珠说的。   而且钟碍月现在的表情,分明是没有离开的意思,也不再说话。   对于墨珠和十二罡来说,即使刀山火海,也愿意跟随钟碍月。   这么一来,就形成了一种共识。   墨珠一声“好”,就折身离去。   而十二罡依旧站在钟碍月身边。   “为什么,不走。”钟碍月垂眸,咬着牙挤出的字句。   “公子,怎么了?”十二罡中一人上前问道,却突然住了口。   骤然窜上的惊惶与恐惧,就在那一刹那,撅住了十二人的心口。   冰封的冷意,如同要将他们的呼吸泯灭。   他们看见了,在冬的背景里冬的晨风里僵直着似乎已经不能动不能说不能笑而终于转过脸来的钟碍月眼里,真正的冬的混沌冬的寂灭冬的肃杀。   ——————————————不妨月朦胧————————————————   杨飞盖让钟未空躺在床上,拿过就放在床头柜的医药箱,简易处理起钟未空背上可谓惨不忍睹的伤口来。   撑了这么长时间,早已是血块结痂伤口衣片乱七八糟纠结在一起,凝固了大半。但当杨飞盖从伤处扯下衣料的时候,本应剧痛的钟未空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乖顺地继续昏睡。   绵延了一路始终固执地不肯尽散的红色气息,却在挨到了温暖舒适的被面后终于平息下来。   杨飞盖便笑。   “真有你的,那样的时刻还懂得转移力道。肋骨断了几根,至少保住了脊椎。否则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说着,杨飞盖的语气转淡,悠扬地像是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   “知道么,一起住在长灵教里的时候,我们是见过面的。并且不止一次。”他轻笑一声,“第一次见面,是我被师父关在小暗房里好几天没饭吃,你似乎是偶然路过,就通过那道狭小的通风口塞给我一支桃子形状的糖,还连着一根长长的棍,很是可爱,竟让我舍不得吃下。以后的几次见面,总是匆匆。却也几乎每次,都能看见你在大树下画画。即使没能说上话,我也是很欢喜的。你不知道,在一直一个人的地方突然有人愿意陪你,是件多么叫人欢喜的事情。又或许,情根深种,便是自那时开始的吧……   “钟碍月走了之后的两年,你就很少出现在我视野里。十四岁的时候,终于再见。那时我站在东院的湖边,你远远地走过来,我一直盯着你,往前走想要看清些,却失足跌进湖中。我很怕,我喊救命,冲着你喊救命。但你瞥了我一眼,竟转身就走,头也不回……而下一次见面,就是三年前,亲眼见到真正的左鬼,如此夺目。也才让我终于立下决心,回到长灵教。”   说着,杨飞盖已经草草做好伤口处理,便凑近钟未空柔柔缓缓的呼吸,笑道:“那一次跌进湖里,我差点溺水身亡,幸而被过路的师兄救起。所以我讨厌水,讨厌被忽略,最讨厌看着你,走得头也不回。”   他说完,依旧静静地看着钟未空微皱着眉的睡脸。   每一个角度每一个细节轻轻描摹。   和小时候的那张,有很多相似,也有很多不相似。   然后杨飞盖轻轻似笑似叹地吸了一口气,缓缓俯身吻着那没了血色的唇。   良久才站起来,把被子盖在钟未空身上,有些无奈道:“钟碍月那边我还是要去看看。小朋友乖,好好躺着,不要乱跑。”   转头看了眼渐起的晨光,他走出门去。   门被带上的轻微声响消失了。   钟未空的眼睛也睁开了。   他缓缓抬起脱力的右手放在额头,微盖住眼睛。   他的嘴角勾起来。   “那种欢喜,我自然是懂得……”钟未空笑,又道,“还有,你搞错了……”   ——————————————不妨月朦胧————————————————   墨珠在回府的路上疾驰。   眉心却越皱越紧。   钟碍月那样的表情,是这么多年首次见到。   紧张担忧忍耐又无助,怎么会出现在那个人的脸上呢?   但他叫自己走,必有原因。   并且是非走不可的原因。   反复思考,墨珠终于一咬牙,掉头。   他转身了,却也停住了。   因为杨飞盖一身白色锦衣的背影,就这么横亘一般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墨珠刚飞掠而过的地方,却突然出现了那个人。   倒影一般的虚幻。   墨珠的眼神一冷:“为什么我去不得。”   杨飞盖没回头,闻言了然一笑:“既然钟碍月都没告诉你,我又怎么会知道?”   “为什么你就能去。”   “哎呀哈钟碍月没有不让我去嘛。”   墨珠冷哼一声,还未开口,就听见那个今日似乎格外挺拔孤傲的白色背影遥遥一句:“带他走。”   这句话没头没尾。   但三个人都知道他对谁说。   于是那第三个人就挠了挠头从林子里踱步出来,对着墨珠拱手一礼:“大爷,您也听到了,就别为难小的了。”   “九霄?”墨珠一声疑问,看得九霄本志在必得又顿时汗毛竖起。   杨飞盖的衣袂声已远去。   一刻钟后。   “哼,为什么那个呆头呆脑的杨飞盖就可以回去帮钟碍月,我就不行?”   “钟碍月对他的情义这样明显,要是我早发现了。”   “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被九霄施展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之死缠烂打乾坤**磨得认命投降的墨珠唠唠叨叨边说边走,不经意回头看见九霄正呆呆地盯着他,不由加大音量道:“干吗?”   “哦。”九霄收回愣神,却是一声苦笑,“虽然你说的有很多错误,不过,从来没见你这么多话,真高兴。原来你是个这么唠叨的人啊……”   墨珠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扫荡过去,九霄顿时中弹,转头前视,又低头,有些微的失落,叫墨珠看得有些疑惑和茫然。   九霄的声音便低低地响起来,些许凄清与宁静:“只可惜,是为了另一个人。”   ——————————————不妨月朦胧————————————————   那笛声,终于停了下来。   而杨飞盖的脚步,也终于停了下来。   与其说是停下来的,还不如说是,太过惊诧以至于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的景象,瞳孔竟是有些微颤。   ——那是,什么景象?   很多人,很多颜色。   瞪着不可思议的眼睛横斜堆着的支离破碎的四散遍布的死了的正在死了的人,还有清一色的殷红殷红的血的颜色。   站着的,只有两个活人。   一个是仅剩的十二罡之首,而正与他交战的另一个,就是——钟碍月!   笛声停了的时候,钟碍月的身形也停了。   猛然清明的眼睛,就这么亮亮地震震地看着面前浴血的,仅剩的十二罡。   所有的一切暂时停滞。   除了那十二罡之首为求自保而拼力发出的掌力,即将覆上钟碍月的胸口!   但那掌力还没有发出来,他整只手臂就飞了出去!   剩下的躯干,往前一晃,也斜斜地侧倒了下去。   那个地方,又只剩下两个活着的人。   挡在钟碍月身前的杨飞盖白袖一凛,收回满身的杀气,冷着脸回头道:“你就那么想死?”   而钟碍月犹自看着那个最后倒下的人,再扫视全场,忍不住凄凉仓惶着,呼吸混乱起来,断续道:“没必要,直接杀了他。”   “敌人要的,不就是用笛声控制你杀了自己的同伴,最后再让你突然清醒,让他们趁此一变杀了你么。计划得多完美。”杨飞盖冷笑一声,“他么,即使我不杀,你也会杀了他的,如果你还活着的话。不是么。”   沉默半晌,钟碍月低下头去。   “你根本不相信留下来的人会听你解释并原谅你,即使他们可能真的会那样做。看起来是那样珍惜与爱护所谓的‘同伴’,但你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们不是么。要是真正信赖的人,又怎么用得着对彼此这么好。”   听着杨飞盖奚落讥讽的语调,钟碍月终于抬起头来,眼神闪烁又麻木地看着他。   “你就是个伪君子。看似最多情,却原来最绝情。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你自己,为了达到你的目的,用尽一切手段,可以顶着清名阳奉阴违,不惜做尽那些会被武林人士唾骂的事情,甚至偷学各派武功……你也的确是武学奇才,一学就会。”杨飞盖伸手撩开钟碍月额边被汗水粘住的发丝,向着钟碍月凑近脸去,冷笑一声,眼神一转,精刀一般割穿钟碍月的视线,“那么能否告诉我,你想做的,究竟是什么?”   钟碍月看向那堆死状恐怖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人。   空气里四溢着浓稠刺激的新鲜腥味。   看一遍,再看一遍,再看一遍。   “白童颜,郭东,还有他们,都是我杀的。”深沉的哀恫掩在钟碍月那层层的漠然与无谓下,钟碍月竟是一笑,深深看进杨飞盖的眼,“绝情……你说得对。很对。”   他伸手抚过杨飞盖的脸颊,很小心地带着些颤意:“但为什么,是由你来说?你知不知道,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这样说我的人?”   杨飞盖眼神一寒,哼了一声:“因为你明明早已猜到,我是右鬼吞……”   他剩下的句子,被钟碍月堵在了喉间。   突如其来的,一吻。   从未有过的强悍与霸道施展开来,便是连杨飞盖也诧异无措。   一通迷乱,钟碍月轻笑着放开杨飞盖,垂眸:“怎么可能呢。为何,你总是不懂。”   杨飞盖仍自喘息,脸色复杂地变了好几变,看见钟碍月凄然抬眼里那样的迷茫深沉和忧伤无措,竟是心中一痛。   咬牙一哼,刚要将钟碍月的身体推离,便见钟碍月瞬间苍白了脸色和唇色,重重栽了下去!   慌忙接住那个身体,杨飞盖惊道:“喂!怎么了!!”   怀里的钟碍月,已经彻底昏死过去。   杨飞盖恍然想起来钟碍月该是受了多重的伤,咬牙骂了一句,也不知是对着自己还是钟碍月,匆忙抱起钟碍月瘦了许多的身体,最大速度返回。   等回了住地,杨飞盖怒气冲冲地一脚踢开房门,那响声惊起了犹在杨飞盖怀里昏睡了半时辰有余的钟碍月。   “终于醒了?”杨飞盖的声音也是压抑着的怒气冲冲,“是苦肉计吧?”   “呃……”钟碍月虚弱地轻笑一声,“一半一半。”   “什么时候被下的药?”   “比目寺时被静章王的人围攻时中的毒针里。”   “长灵教的毒药,又是下在你身上,自然不会那样简单。”杨飞盖一嘻,已将钟碍月放到床上躺好了。   “……长灵教里,莫非也有派系之争?”迟疑了一下,钟碍月道。   “不错。”杨飞盖挑眉肯定,“你也知道,我这边是不可能和莫秋阑合作的,更别提送他我教的独门毒药算计你,再用以声摄魂之术操控你。坐山观虎斗岂不更便宜。”   “那另一边的首领是谁?”   “还会有谁。自然是墨守陈规不肯松权,藏头缩尾从不在人面前露脸,害我费了三年心血才终于掌握大半势力的长老周练了。”   “长灵教长老周练,原来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啊。”钟碍月道,又苦笑,“三年……三年前,你就回长灵教效忠了么……原来长灵教突然浮出台面大显神通,就是你的策划。”   “回长灵教,但不是效忠。”杨飞盖扬眉道,“我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周练要杀你。”   “我也奇怪。”钟碍月笑道,宁静又专注地看着杨飞盖,“为什么你不想杀我?”   杨飞盖微微眯眼看着钟碍月,沉默一会儿,才懒洋洋道:“谁说我不想杀你。”   钟碍月垂眸:“你曾说过,我一直,是你的障碍。”   杨飞盖微笑颔首:“的确。你那样优秀出众光照四野,一直挡在我的面前,制在我的左右。我必须配合你,陪衬你,仰望你。所以当我终于决定回到长灵教,去做一些事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开始,真正活着。”   “……抱歉。”   “没关系。”杨飞盖道,带着轻叹一般,“因为是你说的。”   钟碍月霍地转头直视杨飞盖,明亮的惊喜。   杨飞盖便笑,“我从来没讨厌过你敌视过你恨过你,你就像是我唯一的亲人,就算会闹别扭会生气,感激感谢感动与温暖挂念的心情都不会变的。你这个人几乎样样都好得过头,偏偏一些小地方无可救药。比如,不自信。”   “亲人……自信……”钟碍月恍然地又怆然地轻轻笑了一声,低头,再抬头,眼神忽然锐利恳切,“不要逼他吧。”   杨飞盖一愕。   却是立时省悟过来钟碍月说得是谁。   “我是很想逼他的。”杨飞盖道,“钟未空就是一座城,随便旁人怎么围着城墙威逼利诱,一概无动于衷。因为那城,根本没有造城门。”   “他造了城门的。只是造得太过隐秘,还开错方向,造城墙的时候又顺便在门口围了一圈,全封闭保护。”   “呵,那我们两个,算是直接空降其中。”   “所以更不能逼。从未被撼动过的城池内部太过柔软,一旦逼得急了让他慌了不知所措了就容易从里到外地自我摧毁,再强硬的外壳也撑不住。那时候,他自己连着所有进去城中的人,都将葬身废墟。”   “我不会逼他的。”杨飞盖沉吟了一会儿钟碍月的话,一笑道,“我也舍不得。”   “……那就好。”钟碍月清淡地笑了一声,沉默半晌,轻道,“可是,你一直,在逼我。”   钟碍月的眼神很清亮很直接很坦白很哀伤,就这么定定地瞅着杨飞盖,同时说了那句话。   杨飞盖一愣,骤地撇开头去。   就是那么一瞥的时间,那道笛声,再次响起。   就是那么一瞥的时间,杨飞盖错失了钟碍月眼里突然涌上的昏沉愤恨颤抖和悲凉。   ——为什么那笛声会在此时此地响起来?!   没人会去思考这个问题。   没时间。   门外,有脚步声近。   很缓的脚步声,似是拖着沉重的病体。   此时,已走到门边。   门被杨飞盖进来时愤怒一踹,仍大敞着。   钟碍月床头总是会备着一把锋利的短剑。   来人,只可能是在附近房里养伤的钟未空。   而钟碍月已经抽出了床头伸手可及的剑,极快地滑过杨飞盖的身侧,飘羽一般掠了出去!   杨飞盖的眼神一震,指尖冰凉,刹那惊魂!   钟碍月竟是要杀——钟未空?!   当钟碍月带着墨珠走出石穴下山的时候,天煞十二罡早已等候多时。   十四人在晨光里一路疾驰,返回城中的临时住处。   突然的,不知何处传来的笛声幽幽暗转起来。   断云过雨,花前歌扇,梅边酒盏。   但年光暗换,人生易感。   西归水,南飞雁。   叹息一般。   卑微,绵长,悠远。   浮生若梦,似水流年。   行至半途,还未出林子的众人听见这笛声,均是惊愕着,放慢步伐。   “这乐声,好熟悉。”墨珠低声道,皱眉思索。   他却突然发现身后的钟碍月已经骤地刹住脚步,正眼神震恐地有些失神地站在那里。   “怎么……”墨珠问,还没说完,就被钟碍月一声似在强忍着某种巨大恐惧的低吼打断。   “快走!!”钟碍月低吼。   钟碍月的脸朝着墨珠的方向,眼神却有些散失,双拳紧握,身体绷得犹如惊弓之弦。   墨珠一惊,就要上前。   “快走!马上!立刻!!”钟碍月重复一遍,声调都有些僵直。   墨珠和十二罡都迟疑了,紧张担心又不解地盯着被他们围在中心的钟碍月,全身的警戒却是同时提到最高,甚至微微渗出冷汗。   ——钟碍月,是很少会重复说一句话的。   或者说,不会重复表达同一个意思。   二方才,他说了三遍。   那程度就好比在说,快走。不然就死。死无葬身之地。   这么多年来,钟碍月如此表达的次数,不超过三次。   到底是什么,会叫他们一心崇敬的钟碍月担忧至此?   墨珠与十二罡互视一眼。   他们不是很清楚,这“快走”是指的叫墨珠快走,还是叫墨珠和十二罡快走,还是大家一起快走。   但钟碍月那句话,是对着墨珠说的。   而且钟碍月现在的表情,分明是没有离开的意思,也不再说话。   对于墨珠和十二罡来说,即使刀山火海,也愿意跟随钟碍月。   这么一来,就形成了一种共识。   墨珠一声“好”,就折身离去。   而十二罡依旧站在钟碍月身边。   “为什么,不走。”钟碍月垂眸,咬着牙挤出的字句。   “公子,怎么了?”十二罡中一人上前问道,却突然住了口。   骤然窜上的惊惶与恐惧,就在那一刹那,撅住了十二人的心口。   冰封的冷意,如同要将他们的呼吸泯灭。   他们看见了,在冬的背景里冬的晨风里僵直着似乎已经不能动不能说不能笑而终于转过脸来的钟碍月眼里,真正的冬的混沌冬的寂灭冬的肃杀。   ——————————————不妨月朦胧————————————————   杨飞盖让钟未空躺在床上,拿过就放在床头柜的医药箱,简易处理起钟未空背上可谓惨不忍睹的伤口来。   撑了这么长时间,早已是血块结痂伤口衣片乱七八糟纠结在一起,凝固了大半。但当杨飞盖从伤处扯下衣料的时候,本应剧痛的钟未空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乖顺地继续昏睡。   绵延了一路始终固执地不肯尽散的红色气息,却在挨到了温暖舒适的被面后终于平息下来。   杨飞盖便笑。   “真有你的,那样的时刻还懂得转移力道。肋骨断了几根,至少保住了脊椎。否则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说着,杨飞盖的语气转淡,悠扬地像是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   “知道么,一起住在长灵教里的时候,我们是见过面的。并且不止一次。”他轻笑一声,“第一次见面,是我被师父关在小暗房里好几天没饭吃,你似乎是偶然路过,就通过那道狭小的通风口塞给我一支桃子形状的糖,还连着一根长长的棍,很是可爱,竟让我舍不得吃下。以后的几次见面,总是匆匆。却也几乎每次,都能看见你在大树下画画。即使没能说上话,我也是很欢喜的。你不知道,在一直一个人的地方突然有人愿意陪你,是件多么叫人欢喜的事情。又或许,情根深种,便是自那时开始的吧……   “钟碍月走了之后的两年,你就很少出现在我视野里。十四岁的时候,终于再见。那时我站在东院的湖边,你远远地走过来,我一直盯着你,往前走想要看清些,却失足跌进湖中。我很怕,我喊救命,冲着你喊救命。但你瞥了我一眼,竟转身就走,头也不回……而下一次见面,就是三年前,亲眼见到真正的左鬼,如此夺目。也才让我终于立下决心,回到长灵教。”   说着,杨飞盖已经草草做好伤口处理,便凑近钟未空柔柔缓缓的呼吸,笑道:“那一次跌进湖里,我差点溺水身亡,幸而被过路的师兄救起。所以我讨厌水,讨厌被忽略,最讨厌看着你,走得头也不回。”   他说完,依旧静静地看着钟未空微皱着眉的睡脸。   每一个角度每一个细节轻轻描摹。   和小时候的那张,有很多相似,也有很多不相似。   然后杨飞盖轻轻似笑似叹地吸了一口气,缓缓俯身吻着那没了血色的唇。   良久才站起来,把被子盖在钟未空身上,有些无奈道:“钟碍月那边我还是要去看看。小朋友乖,好好躺着,不要乱跑。”   转头看了眼渐起的晨光,他走出门去。   门被带上的轻微声响消失了。   钟未空的眼睛也睁开了。   他缓缓抬起脱力的右手放在额头,微盖住眼睛。   他的嘴角勾起来。   “那种欢喜,我自然是懂得……”钟未空笑,又道,“还有,你搞错了……”   ——————————————不妨月朦胧————————————————   墨珠在回府的路上疾驰。   眉心却越皱越紧。   钟碍月那样的表情,是这么多年首次见到。   紧张担忧忍耐又无助,怎么会出现在那个人的脸上呢?   但他叫自己走,必有原因。   并且是非走不可的原因。   反复思考,墨珠终于一咬牙,掉头。   他转身了,却也停住了。   因为杨飞盖一身白色锦衣的背影,就这么横亘一般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墨珠刚飞掠而过的地方,却突然出现了那个人。   倒影一般的虚幻。   墨珠的眼神一冷:“为什么我去不得。”   杨飞盖没回头,闻言了然一笑:“既然钟碍月都没告诉你,我又怎么会知道?”   “为什么你就能去。”   “哎呀哈钟碍月没有不让我去嘛。”   墨珠冷哼一声,还未开口,就听见那个今日似乎格外挺拔孤傲的白色背影遥遥一句:“带他走。”   这句话没头没尾。   但三个人都知道他对谁说。   于是那第三个人就挠了挠头从林子里踱步出来,对着墨珠拱手一礼:“大爷,您也听到了,就别为难小的了。”   “九霄?”墨珠一声疑问,看得九霄本志在必得又顿时汗毛竖起。   杨飞盖的衣袂声已远去。   一刻钟后。   “哼,为什么那个呆头呆脑的杨飞盖就可以回去帮钟碍月,我就不行?”   “钟碍月对他的情义这样明显,要是我早发现了。”   “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被九霄施展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之死缠烂打乾坤**磨得认命投降的墨珠唠唠叨叨边说边走,不经意回头看见九霄正呆呆地盯着他,不由加大音量道:“干吗?”   “哦。”九霄收回愣神,却是一声苦笑,“虽然你说的有很多错误,不过,从来没见你这么多话,真高兴。原来你是个这么唠叨的人啊……”   墨珠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扫荡过去,九霄顿时中弹,转头前视,又低头,有些微的失落,叫墨珠看得有些疑惑和茫然。   九霄的声音便低低地响起来,些许凄清与宁静:“只可惜,是为了另一个人。”   ——————————————不妨月朦胧————————————————   那笛声,终于停了下来。   而杨飞盖的脚步,也终于停了下来。   与其说是停下来的,还不如说是,太过惊诧以至于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的景象,瞳孔竟是有些微颤。   ——那是,什么景象?   很多人,很多颜色。   瞪着不可思议的眼睛横斜堆着的支离破碎的四散遍布的死了的正在死了的人,还有清一色的殷红殷红的血的颜色。   站着的,只有两个活人。   一个是仅剩的十二罡之首,而正与他交战的另一个,就是——钟碍月!   笛声停了的时候,钟碍月的身形也停了。   猛然清明的眼睛,就这么亮亮地震震地看着面前浴血的,仅剩的十二罡。   所有的一切暂时停滞。   除了那十二罡之首为求自保而拼力发出的掌力,即将覆上钟碍月的胸口!   但那掌力还没有发出来,他整只手臂就飞了出去!   剩下的躯干,往前一晃,也斜斜地侧倒了下去。   那个地方,又只剩下两个活着的人。   挡在钟碍月身前的杨飞盖白袖一凛,收回满身的杀气,冷着脸回头道:“你就那么想死?”   而钟碍月犹自看着那个最后倒下的人,再扫视全场,忍不住凄凉仓惶着,呼吸混乱起来,断续道:“没必要,直接杀了他。”   “敌人要的,不就是用笛声控制你杀了自己的同伴,最后再让你突然清醒,让他们趁此一变杀了你么。计划得多完美。”杨飞盖冷笑一声,“他么,即使我不杀,你也会杀了他的,如果你还活着的话。不是么。”   沉默半晌,钟碍月低下头去。   “你根本不相信留下来的人会听你解释并原谅你,即使他们可能真的会那样做。看起来是那样珍惜与爱护所谓的‘同伴’,但你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们不是么。要是真正信赖的人,又怎么用得着对彼此这么好。”   听着杨飞盖奚落讥讽的语调,钟碍月终于抬起头来,眼神闪烁又麻木地看着他。   “你就是个伪君子。看似最多情,却原来最绝情。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你自己,为了达到你的目的,用尽一切手段,可以顶着清名阳奉阴违,不惜做尽那些会被武林人士唾骂的事情,甚至偷学各派武功……你也的确是武学奇才,一学就会。”杨飞盖伸手撩开钟碍月额边被汗水粘住的发丝,向着钟碍月凑近脸去,冷笑一声,眼神一转,精刀一般割穿钟碍月的视线,“那么能否告诉我,你想做的,究竟是什么?”   钟碍月看向那堆死状恐怖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人。   空气里四溢着浓稠刺激的新鲜腥味。   看一遍,再看一遍,再看一遍。   “白童颜,郭东,还有他们,都是我杀的。”深沉的哀恫掩在钟碍月那层层的漠然与无谓下,钟碍月竟是一笑,深深看进杨飞盖的眼,“绝情……你说得对。很对。”   他伸手抚过杨飞盖的脸颊,很小心地带着些颤意:“但为什么,是由你来说?你知不知道,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这样说我的人?”   杨飞盖眼神一寒,哼了一声:“因为你明明早已猜到,我是右鬼吞……”   他剩下的句子,被钟碍月堵在了喉间。   突如其来的,一吻。   从未有过的强悍与霸道施展开来,便是连杨飞盖也诧异无措。   一通迷乱,钟碍月轻笑着放开杨飞盖,垂眸:“怎么可能呢。为何,你总是不懂。”   杨飞盖仍自喘息,脸色复杂地变了好几变,看见钟碍月凄然抬眼里那样的迷茫深沉和忧伤无措,竟是心中一痛。   咬牙一哼,刚要将钟碍月的身体推离,便见钟碍月瞬间苍白了脸色和唇色,重重栽了下去!   慌忙接住那个身体,杨飞盖惊道:“喂!怎么了!!”   怀里的钟碍月,已经彻底昏死过去。   杨飞盖恍然想起来钟碍月该是受了多重的伤,咬牙骂了一句,也不知是对着自己还是钟碍月,匆忙抱起钟碍月瘦了许多的身体,最大速度返回。   等回了住地,杨飞盖怒气冲冲地一脚踢开房门,那响声惊起了犹在杨飞盖怀里昏睡了半时辰有余的钟碍月。   “终于醒了?”杨飞盖的声音也是压抑着的怒气冲冲,“是苦肉计吧?”   “呃……”钟碍月虚弱地轻笑一声,“一半一半。”   “什么时候被下的药?”   “比目寺时被静章王的人围攻时中的毒针里。”   “长灵教的毒药,又是下在你身上,自然不会那样简单。”杨飞盖一嘻,已将钟碍月放到床上躺好了。   “……长灵教里,莫非也有派系之争?”迟疑了一下,钟碍月道。   “不错。”杨飞盖挑眉肯定,“你也知道,我这边是不可能和莫秋阑合作的,更别提送他我教的独门毒药算计你,再用以声摄魂之术操控你。坐山观虎斗岂不更便宜。”   “那另一边的首领是谁?”   “还会有谁。自然是墨守陈规不肯松权,藏头缩尾从不在人面前露脸,害我费了三年心血才终于掌握大半势力的长老周练了。”   “长灵教长老周练,原来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啊。”钟碍月道,又苦笑,“三年……三年前,你就回长灵教效忠了么……原来长灵教突然浮出台面大显神通,就是你的策划。”   “回长灵教,但不是效忠。”杨飞盖扬眉道,“我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周练要杀你。”   “我也奇怪。”钟碍月笑道,宁静又专注地看着杨飞盖,“为什么你不想杀我?”   杨飞盖微微眯眼看着钟碍月,沉默一会儿,才懒洋洋道:“谁说我不想杀你。”   钟碍月垂眸:“你曾说过,我一直,是你的障碍。”   杨飞盖微笑颔首:“的确。你那样优秀出众光照四野,一直挡在我的面前,制在我的左右。我必须配合你,陪衬你,仰望你。所以当我终于决定回到长灵教,去做一些事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开始,真正活着。”   “……抱歉。”   “没关系。”杨飞盖道,带着轻叹一般,“因为是你说的。”   钟碍月霍地转头直视杨飞盖,明亮的惊喜。   杨飞盖便笑,“我从来没讨厌过你敌视过你恨过你,你就像是我唯一的亲人,就算会闹别扭会生气,感激感谢感动与温暖挂念的心情都不会变的。你这个人几乎样样都好得过头,偏偏一些小地方无可救药。比如,不自信。”   “亲人……自信……”钟碍月恍然地又怆然地轻轻笑了一声,低头,再抬头,眼神忽然锐利恳切,“不要逼他吧。”   杨飞盖一愕。   却是立时省悟过来钟碍月说得是谁。   “我是很想逼他的。”杨飞盖道,“钟未空就是一座城,随便旁人怎么围着城墙威逼利诱,一概无动于衷。因为那城,根本没有造城门。”   “他造了城门的。只是造得太过隐秘,还开错方向,造城墙的时候又顺便在门口围了一圈,全封闭保护。”   “呵,那我们两个,算是直接空降其中。”   “所以更不能逼。从未被撼动过的城池内部太过柔软,一旦逼得急了让他慌了不知所措了就容易从里到外地自我摧毁,再强硬的外壳也撑不住。那时候,他自己连着所有进去城中的人,都将葬身废墟。”   “我不会逼他的。”杨飞盖沉吟了一会儿钟碍月的话,一笑道,“我也舍不得。”   “……那就好。”钟碍月清淡地笑了一声,沉默半晌,轻道,“可是,你一直,在逼我。”   钟碍月的眼神很清亮很直接很坦白很哀伤,就这么定定地瞅着杨飞盖,同时说了那句话。   杨飞盖一愣,骤地撇开头去。   就是那么一瞥的时间,那道笛声,再次响起。   就是那么一瞥的时间,杨飞盖错失了钟碍月眼里突然涌上的昏沉愤恨颤抖和悲凉。   ——为什么那笛声会在此时此地响起来?!   没人会去思考这个问题。   没时间。   门外,有脚步声近。   很缓的脚步声,似是拖着沉重的病体。   此时,已走到门边。   门被杨飞盖进来时愤怒一踹,仍大敞着。   钟碍月床头总是会备着一把锋利的短剑。   来人,只可能是在附近房里养伤的钟未空。   而钟碍月已经抽出了床头伸手可及的剑,极快地滑过杨飞盖的身侧,飘羽一般掠了出去!   杨飞盖的眼神一震,指尖冰凉,刹那惊魂!   钟碍月竟是要杀——钟未空?!   当钟碍月带着墨珠走出石穴下山的时候,天煞十二罡早已等候多时。   十四人在晨光里一路疾驰,返回城中的临时住处。   突然的,不知何处传来的笛声幽幽暗转起来。   断云过雨,花前歌扇,梅边酒盏。   但年光暗换,人生易感。   西归水,南飞雁。   叹息一般。   卑微,绵长,悠远。   浮生若梦,似水流年。   行至半途,还未出林子的众人听见这笛声,均是惊愕着,放慢步伐。   “这乐声,好熟悉。”墨珠低声道,皱眉思索。   他却突然发现身后的钟碍月已经骤地刹住脚步,正眼神震恐地有些失神地站在那里。   “怎么……”墨珠问,还没说完,就被钟碍月一声似在强忍着某种巨大恐惧的低吼打断。   “快走!!”钟碍月低吼。   钟碍月的脸朝着墨珠的方向,眼神却有些散失,双拳紧握,身体绷得犹如惊弓之弦。   墨珠一惊,就要上前。   “快走!马上!立刻!!”钟碍月重复一遍,声调都有些僵直。   墨珠和十二罡都迟疑了,紧张担心又不解地盯着被他们围在中心的钟碍月,全身的警戒却是同时提到最高,甚至微微渗出冷汗。   ——钟碍月,是很少会重复说一句话的。   或者说,不会重复表达同一个意思。   二方才,他说了三遍。   那程度就好比在说,快走。不然就死。死无葬身之地。   这么多年来,钟碍月如此表达的次数,不超过三次。   到底是什么,会叫他们一心崇敬的钟碍月担忧至此?   墨珠与十二罡互视一眼。   他们不是很清楚,这“快走”是指的叫墨珠快走,还是叫墨珠和十二罡快走,还是大家一起快走。   但钟碍月那句话,是对着墨珠说的。   而且钟碍月现在的表情,分明是没有离开的意思,也不再说话。   对于墨珠和十二罡来说,即使刀山火海,也愿意跟随钟碍月。   这么一来,就形成了一种共识。   墨珠一声“好”,就折身离去。   而十二罡依旧站在钟碍月身边。   “为什么,不走。”钟碍月垂眸,咬着牙挤出的字句。   “公子,怎么了?”十二罡中一人上前问道,却突然住了口。   骤然窜上的惊惶与恐惧,就在那一刹那,撅住了十二人的心口。   冰封的冷意,如同要将他们的呼吸泯灭。   他们看见了,在冬的背景里冬的晨风里僵直着似乎已经不能动不能说不能笑而终于转过脸来的钟碍月眼里,真正的冬的混沌冬的寂灭冬的肃杀。   ——————————————不妨月朦胧————————————————   杨飞盖让钟未空躺在床上,拿过就放在床头柜的医药箱,简易处理起钟未空背上可谓惨不忍睹的伤口来。   撑了这么长时间,早已是血块结痂伤口衣片乱七八糟纠结在一起,凝固了大半。但当杨飞盖从伤处扯下衣料的时候,本应剧痛的钟未空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乖顺地继续昏睡。   绵延了一路始终固执地不肯尽散的红色气息,却在挨到了温暖舒适的被面后终于平息下来。   杨飞盖便笑。   “真有你的,那样的时刻还懂得转移力道。肋骨断了几根,至少保住了脊椎。否则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说着,杨飞盖的语气转淡,悠扬地像是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   “知道么,一起住在长灵教里的时候,我们是见过面的。并且不止一次。”他轻笑一声,“第一次见面,是我被师父关在小暗房里好几天没饭吃,你似乎是偶然路过,就通过那道狭小的通风口塞给我一支桃子形状的糖,还连着一根长长的棍,很是可爱,竟让我舍不得吃下。以后的几次见面,总是匆匆。却也几乎每次,都能看见你在大树下画画。即使没能说上话,我也是很欢喜的。你不知道,在一直一个人的地方突然有人愿意陪你,是件多么叫人欢喜的事情。又或许,情根深种,便是自那时开始的吧……   “钟碍月走了之后的两年,你就很少出现在我视野里。十四岁的时候,终于再见。那时我站在东院的湖边,你远远地走过来,我一直盯着你,往前走想要看清些,却失足跌进湖中。我很怕,我喊救命,冲着你喊救命。但你瞥了我一眼,竟转身就走,头也不回……而下一次见面,就是三年前,亲眼见到真正的左鬼,如此夺目。也才让我终于立下决心,回到长灵教。”   说着,杨飞盖已经草草做好伤口处理,便凑近钟未空柔柔缓缓的呼吸,笑道:“那一次跌进湖里,我差点溺水身亡,幸而被过路的师兄救起。所以我讨厌水,讨厌被忽略,最讨厌看着你,走得头也不回。”   他说完,依旧静静地看着钟未空微皱着眉的睡脸。   每一个角度每一个细节轻轻描摹。   和小时候的那张,有很多相似,也有很多不相似。   然后杨飞盖轻轻似笑似叹地吸了一口气,缓缓俯身吻着那没了血色的唇。   良久才站起来,把被子盖在钟未空身上,有些无奈道:“钟碍月那边我还是要去看看。小朋友乖,好好躺着,不要乱跑。”   转头看了眼渐起的晨光,他走出门去。   门被带上的轻微声响消失了。   钟未空的眼睛也睁开了。   他缓缓抬起脱力的右手放在额头,微盖住眼睛。   他的嘴角勾起来。   “那种欢喜,我自然是懂得……”钟未空笑,又道,“还有,你搞错了……”   ——————————————不妨月朦胧————————————————   墨珠在回府的路上疾驰。   眉心却越皱越紧。   钟碍月那样的表情,是这么多年首次见到。   紧张担忧忍耐又无助,怎么会出现在那个人的脸上呢?   但他叫自己走,必有原因。   并且是非走不可的原因。   反复思考,墨珠终于一咬牙,掉头。   他转身了,却也停住了。   因为杨飞盖一身白色锦衣的背影,就这么横亘一般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墨珠刚飞掠而过的地方,却突然出现了那个人。   倒影一般的虚幻。   墨珠的眼神一冷:“为什么我去不得。”   杨飞盖没回头,闻言了然一笑:“既然钟碍月都没告诉你,我又怎么会知道?”   “为什么你就能去。”   “哎呀哈钟碍月没有不让我去嘛。”   墨珠冷哼一声,还未开口,就听见那个今日似乎格外挺拔孤傲的白色背影遥遥一句:“带他走。”   这句话没头没尾。   但三个人都知道他对谁说。   于是那第三个人就挠了挠头从林子里踱步出来,对着墨珠拱手一礼:“大爷,您也听到了,就别为难小的了。”   “九霄?”墨珠一声疑问,看得九霄本志在必得又顿时汗毛竖起。   杨飞盖的衣袂声已远去。   一刻钟后。   “哼,为什么那个呆头呆脑的杨飞盖就可以回去帮钟碍月,我就不行?”   “钟碍月对他的情义这样明显,要是我早发现了。”   “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被九霄施展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之死缠烂打乾坤**磨得认命投降的墨珠唠唠叨叨边说边走,不经意回头看见九霄正呆呆地盯着他,不由加大音量道:“干吗?”   “哦。”九霄收回愣神,却是一声苦笑,“虽然你说的有很多错误,不过,从来没见你这么多话,真高兴。原来你是个这么唠叨的人啊……”   墨珠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扫荡过去,九霄顿时中弹,转头前视,又低头,有些微的失落,叫墨珠看得有些疑惑和茫然。   九霄的声音便低低地响起来,些许凄清与宁静:“只可惜,是为了另一个人。”   ——————————————不妨月朦胧————————————————   那笛声,终于停了下来。   而杨飞盖的脚步,也终于停了下来。   与其说是停下来的,还不如说是,太过惊诧以至于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的景象,瞳孔竟是有些微颤。   ——那是,什么景象?   很多人,很多颜色。   瞪着不可思议的眼睛横斜堆着的支离破碎的四散遍布的死了的正在死了的人,还有清一色的殷红殷红的血的颜色。   站着的,只有两个活人。   一个是仅剩的十二罡之首,而正与他交战的另一个,就是——钟碍月!   笛声停了的时候,钟碍月的身形也停了。   猛然清明的眼睛,就这么亮亮地震震地看着面前浴血的,仅剩的十二罡。   所有的一切暂时停滞。   除了那十二罡之首为求自保而拼力发出的掌力,即将覆上钟碍月的胸口!   但那掌力还没有发出来,他整只手臂就飞了出去!   剩下的躯干,往前一晃,也斜斜地侧倒了下去。   那个地方,又只剩下两个活着的人。   挡在钟碍月身前的杨飞盖白袖一凛,收回满身的杀气,冷着脸回头道:“你就那么想死?”   而钟碍月犹自看着那个最后倒下的人,再扫视全场,忍不住凄凉仓惶着,呼吸混乱起来,断续道:“没必要,直接杀了他。”   “敌人要的,不就是用笛声控制你杀了自己的同伴,最后再让你突然清醒,让他们趁此一变杀了你么。计划得多完美。”杨飞盖冷笑一声,“他么,即使我不杀,你也会杀了他的,如果你还活着的话。不是么。”   沉默半晌,钟碍月低下头去。   “你根本不相信留下来的人会听你解释并原谅你,即使他们可能真的会那样做。看起来是那样珍惜与爱护所谓的‘同伴’,但你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们不是么。要是真正信赖的人,又怎么用得着对彼此这么好。”   听着杨飞盖奚落讥讽的语调,钟碍月终于抬起头来,眼神闪烁又麻木地看着他。   “你就是个伪君子。看似最多情,却原来最绝情。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你自己,为了达到你的目的,用尽一切手段,可以顶着清名阳奉阴违,不惜做尽那些会被武林人士唾骂的事情,甚至偷学各派武功……你也的确是武学奇才,一学就会。”杨飞盖伸手撩开钟碍月额边被汗水粘住的发丝,向着钟碍月凑近脸去,冷笑一声,眼神一转,精刀一般割穿钟碍月的视线,“那么能否告诉我,你想做的,究竟是什么?”   钟碍月看向那堆死状恐怖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人。   空气里四溢着浓稠刺激的新鲜腥味。   看一遍,再看一遍,再看一遍。   “白童颜,郭东,还有他们,都是我杀的。”深沉的哀恫掩在钟碍月那层层的漠然与无谓下,钟碍月竟是一笑,深深看进杨飞盖的眼,“绝情……你说得对。很对。”   他伸手抚过杨飞盖的脸颊,很小心地带着些颤意:“但为什么,是由你来说?你知不知道,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这样说我的人?”   杨飞盖眼神一寒,哼了一声:“因为你明明早已猜到,我是右鬼吞……”   他剩下的句子,被钟碍月堵在了喉间。   突如其来的,一吻。   从未有过的强悍与霸道施展开来,便是连杨飞盖也诧异无措。   一通迷乱,钟碍月轻笑着放开杨飞盖,垂眸:“怎么可能呢。为何,你总是不懂。”   杨飞盖仍自喘息,脸色复杂地变了好几变,看见钟碍月凄然抬眼里那样的迷茫深沉和忧伤无措,竟是心中一痛。   咬牙一哼,刚要将钟碍月的身体推离,便见钟碍月瞬间苍白了脸色和唇色,重重栽了下去!   慌忙接住那个身体,杨飞盖惊道:“喂!怎么了!!”   怀里的钟碍月,已经彻底昏死过去。   杨飞盖恍然想起来钟碍月该是受了多重的伤,咬牙骂了一句,也不知是对着自己还是钟碍月,匆忙抱起钟碍月瘦了许多的身体,最大速度返回。   等回了住地,杨飞盖怒气冲冲地一脚踢开房门,那响声惊起了犹在杨飞盖怀里昏睡了半时辰有余的钟碍月。   “终于醒了?”杨飞盖的声音也是压抑着的怒气冲冲,“是苦肉计吧?”   “呃……”钟碍月虚弱地轻笑一声,“一半一半。”   “什么时候被下的药?”   “比目寺时被静章王的人围攻时中的毒针里。”   “长灵教的毒药,又是下在你身上,自然不会那样简单。”杨飞盖一嘻,已将钟碍月放到床上躺好了。   “……长灵教里,莫非也有派系之争?”迟疑了一下,钟碍月道。   “不错。”杨飞盖挑眉肯定,“你也知道,我这边是不可能和莫秋阑合作的,更别提送他我教的独门毒药算计你,再用以声摄魂之术操控你。坐山观虎斗岂不更便宜。”   “那另一边的首领是谁?”   “还会有谁。自然是墨守陈规不肯松权,藏头缩尾从不在人面前露脸,害我费了三年心血才终于掌握大半势力的长老周练了。”   “长灵教长老周练,原来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啊。”钟碍月道,又苦笑,“三年……三年前,你就回长灵教效忠了么……原来长灵教突然浮出台面大显神通,就是你的策划。”   “回长灵教,但不是效忠。”杨飞盖扬眉道,“我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周练要杀你。”   “我也奇怪。”钟碍月笑道,宁静又专注地看着杨飞盖,“为什么你不想杀我?”   杨飞盖微微眯眼看着钟碍月,沉默一会儿,才懒洋洋道:“谁说我不想杀你。”   钟碍月垂眸:“你曾说过,我一直,是你的障碍。”   杨飞盖微笑颔首:“的确。你那样优秀出众光照四野,一直挡在我的面前,制在我的左右。我必须配合你,陪衬你,仰望你。所以当我终于决定回到长灵教,去做一些事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开始,真正活着。”   “……抱歉。”   “没关系。”杨飞盖道,带着轻叹一般,“因为是你说的。”   钟碍月霍地转头直视杨飞盖,明亮的惊喜。   杨飞盖便笑,“我从来没讨厌过你敌视过你恨过你,你就像是我唯一的亲人,就算会闹别扭会生气,感激感谢感动与温暖挂念的心情都不会变的。你这个人几乎样样都好得过头,偏偏一些小地方无可救药。比如,不自信。”   “亲人……自信……”钟碍月恍然地又怆然地轻轻笑了一声,低头,再抬头,眼神忽然锐利恳切,“不要逼他吧。”   杨飞盖一愕。   却是立时省悟过来钟碍月说得是谁。   “我是很想逼他的。”杨飞盖道,“钟未空就是一座城,随便旁人怎么围着城墙威逼利诱,一概无动于衷。因为那城,根本没有造城门。”   “他造了城门的。只是造得太过隐秘,还开错方向,造城墙的时候又顺便在门口围了一圈,全封闭保护。”   “呵,那我们两个,算是直接空降其中。”   “所以更不能逼。从未被撼动过的城池内部太过柔软,一旦逼得急了让他慌了不知所措了就容易从里到外地自我摧毁,再强硬的外壳也撑不住。那时候,他自己连着所有进去城中的人,都将葬身废墟。”   “我不会逼他的。”杨飞盖沉吟了一会儿钟碍月的话,一笑道,“我也舍不得。”   “……那就好。”钟碍月清淡地笑了一声,沉默半晌,轻道,“可是,你一直,在逼我。”   钟碍月的眼神很清亮很直接很坦白很哀伤,就这么定定地瞅着杨飞盖,同时说了那句话。   杨飞盖一愣,骤地撇开头去。   就是那么一瞥的时间,那道笛声,再次响起。   就是那么一瞥的时间,杨飞盖错失了钟碍月眼里突然涌上的昏沉愤恨颤抖和悲凉。   ——为什么那笛声会在此时此地响起来?!   没人会去思考这个问题。   没时间。   门外,有脚步声近。   很缓的脚步声,似是拖着沉重的病体。   此时,已走到门边。   门被杨飞盖进来时愤怒一踹,仍大敞着。   钟碍月床头总是会备着一把锋利的短剑。   来人,只可能是在附近房里养伤的钟未空。   而钟碍月已经抽出了床头伸手可及的剑,极快地滑过杨飞盖的身侧,飘羽一般掠了出去!   杨飞盖的眼神一震,指尖冰凉,刹那惊魂!   钟碍月竟是要杀——钟未空?! 第三十八章   剑被抽出的长长的一声龙吟,带着绵延吞卷的颤意。   钟未空,终于踏进房门。   他本是缓慢地走到门口,听见那骤起的笛声又听见屋里几乎同时的不妙响动,一惊之下快步掠进。   钟未空却没有死。   没有受伤。   甚至连动都没动。   而是有些傻呆呆地站在了那里。   笛声惊起又骤消。   屋里是不轻的血味。   钟碍月的身影的确是直扑而去,但另一道黑影紧跟着截了过来,堵在门口,恰好隔开钟碍月和钟未空在下一刻便要直接相撞的视线。   杨飞盖。   他拦阻的身形停在那里,不躲不闪不制不防只是停在那里。   而轻微的裂帛声之后,钟碍月的身形也猛然停了下来。   转折成一种有些惊惶无措但仍然不可逆转的形势,停在了那里。   在他停下后,那笛声,竟也是戛然而止。   ——钟碍月带着剩余冲力地撞在了杨飞盖的身上,两人的身体都晃了晃。   这一晃之后,钟未空踏了进来。   杨飞盖正看着猛地低下头去的钟碍月,惊震莫名。   在杨飞盖身后的钟未空自然没看到。   钟未空看到的,只是钟碍月把仍低敛着双目的头,缓缓又沉沉似是再也承受不住地靠在杨飞盖的肩上。   一阵短暂的沉默,杨飞盖抬起双手,分别环住钟碍月的肩和腰。   也掩去大半钟未空逡巡在钟碍月身上的视线。   这场景,太过突兀排外,似乎彻底被忽略在旁的钟未空呆呆地看着,又低头瞥开眼,扫过晨光中的窗格桌几凳脚地板,咬了咬唇,再瞥向另一边。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现在没事了。”终于有些苦涩地抬头看着杨飞盖的背影,钟未空轻声说了句,迅速飞身离开。   逃跑一般。   就这么出去了。   门仍旧开着。   钟未空离去的身形,错过了外头两人的身侧。   便是刚赶来的九霄和墨珠一人一边站在门外不远,正好看到了方才一幕。   而此时恰好从空中飞近落地的朱裂疑问了一声“小师父怎么了”的时候,眼轻轻一瞄,也看见了里面依旧持续的拥抱。   眼里一寒,闪过些不知为何的层叠情绪,朱裂足尖一点,追着钟未空的身影,也消失在夜风中。   这时候,门才吱呀一声,被杨飞盖的袖风一扫,幽幽关上,隔开所有视线。   “碍月,没事吧。”   这句话,是杨飞盖问的。   但他强忍担忧的表情和语调,更像是在问:“没死吧”。   钟碍月也慢慢站直,将手抚上胸口。   借着那一靠而被全部隐藏在拥抱中的胸口。   ——那一声裂帛,就说明钟碍月手里的那支剑,是有刺中谁的。   没有刺中钟未空。   也没有刺中杨飞盖。   而是,被钟碍月一个反手,刺进了他自己的胸腔!!   所以钟碍月要借那个拥抱来掩饰。   所以他现在终于极慢极小心地抬起头来看着杨飞盖,像是在操纵一台年久失修一碰即坏的器械,绽出一个极柔极清冽带着侥幸与小小幸福的笑容来。   盈亮亮轻暖暖快要从废墟里开出花来。   “谢了。”他开口,轻若游丝又如常坚韧不拔的一句话。   闻言,杨飞盖的表情变得悲伤,只道:“是你自己救了他。选择伤害你自己。”   “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意伤害的,也就你们两个人。还能选择怎么做呢……在笛声停之前停下自己,还真是不容易。不过,这样也好。”钟碍月有些低低的苦笑浅笑叹笑响起来,依旧煦若春风,“我要的,也不过就是能与你这么相拥,听你叫声我的名字。足够了。”   钟碍月刻意低头掩下的眸子里,翻涌不息。   已经可以脱离这个怀抱,却还是紧紧拥着,不想放开。   情深如水,水深若血。   杨飞盖看到了,也看清了,眼神复杂地猛然瞥开视线。   却骤然便是一声“啊,你!!”的大吼传了进来。   那是从屋外传进来的。   九霄的声音。   那门一关,外头的两人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幸而很快地,有人来打破了这沉默。   “‘六老爷’快……”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忧惧传了过来。   墨珠九霄回头一看,便是一道身影急速靠近。   快得甚至比那句话更早一些落定地面。   “悦然?”九霄疑惑着皱眉迎了上去。   李悦然那样的语调那样的速度那样警告的眼神,叫九霄不由得担心出了什么大事。   “啊!”而墨珠只来得及发出这么一声。   九霄已经靠近李悦然。   这时他也才发现不对。   李悦然的确是“飞”过来的。   但不是用他自己的轻功,而是——他被藏在身后的人劫持并作为障眼飞掠而来!   李悦然没时间说完他的话,墨珠没时间上前阻止,而九霄已经站在了李悦然跟前!   准确地说,是站在了突然将李悦然往旁边一送而出现在九霄正前方的陌生男子面前。   那男子用冰冷的机械的面容和眼神正对九霄,另一只手已然涌起凌人的可怖的劲气翻掌而上!   尚未发出,便是一种教远隔一丈的墨珠都寒上心头的掌力!   ——这种时刻,就该是自古以来所说的无力回天。   那只有那么一点点几乎抓不住的时间的九霄,是该拼力自保,还是拼死杀敌?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九霄什么都没做。   只是张大了嘴巴。   却似是认出了久未见面的亲人挚友,伸出一只手指着那个男子的鼻子,大吼:“啊,你!!”   被那吼声一惊,那男人眉心一跳,疑惑地顿下招式。   九霄便微皱着眉,用非常由衷的语气带着赞叹的口吻亮着期待的眼神对那一脸冰霜皮肤惨白倒钩眉三角眼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陌生男人道:“嫁给我吧~~”   横着眼的那男人就傻了。   颤着眼的李悦然也傻了。   然后傻了的那男人就被某人一脚踢中要害,闷哼一声斜飞了出去;傻了的李悦然失去支撑的力道,猛地唉呦一声五体投地。   “哇~~~~~~~~~~~~~”   而九霄拖着长长的哀嚎,挨了某人踢腿同时击出的一记老拳,在空中蛙状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地,跌了个狗吃屎。   那某人现下就站在九霄原来站的地方,身上的厉气尚未消散,看去格外威慑。   自然是墨珠。   而墨珠就这么顶着张冷起来就叫人不敢亲近现在就变成叫人或者不是人都不敢亲近的脸,慢腾腾一步步走近正从狗吃屎状态恢复原形的九霄。   “咳咳”九霄坐起来,边咳边拍了拍衣服和头发,刚要站起来,就被吓得又腾地坐了回去,“不……不要生气嘛……”   看着九霄连连晃手做安慰状,墨珠蹲下来,逼进去:“一天到晚说假话,不累么?”   “咦?”九霄呆一呆,“这样才有机会让你救我嘛……”   墨珠眼神一挑,九霄立即改口:“哦不不,是让我有机会自救……额,啊,以前也没见你为这事动怒啊……”   突然想起方才看见的门内那一幕拥抱,九霄又一愕。   “原来是受刺激了。”低头自我肯定地一笑,九霄心里的酸涩翻江倒海却是再憋不住,一时气血上涌猛抬头,敛容道,“要听真话么?”   墨珠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松下来。   “那我就说了……”九霄的眼神闪亮闪亮像是突然装进了满天的星斗,扑硕不停,诚恳期待讨好小心翼翼。   “好。”墨珠道。   “真的说了……”   墨珠点头。   九霄深吸气:“我对你,一见钟情。”   墨珠:“……”   九霄:“……”   一旁翘着屁股倒栽葱状的李悦然张大嘴巴:“……”   再然后,又是一声:“哇!!”   九霄噌地从地上弹起来,躲过墨珠凌厉挥出擦过他颊边的拳头,哭丧着脸道:“真话假话都不行,要我怎么办嘛!!”   “用那么真的脸说假话,功力又深了。”墨珠一声讥讽。   九霄一愣,沉默了一小会儿,却是苦笑一声,却道:“……嗯,没关系。”   还点了一下头,九霄的眉头却是微皱着,眼神暗淡,很有些受伤的味道。   墨珠便不说话了。只是定定地看着这样的九霄。   受伤幼兽的模样。   虽然知道八成又是九霄装出来的,但墨珠的眉头,还是跟着皱了起来。   他瞥向一边,忽然有些忐忑和无措起来。   连墨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情绪泛上来。   一泛上来,就没了边,收都收不住。   “没关系的。”九霄轻轻重复了一遍,象征性地再拍了拍膝盖的灰尘,抬头凝视墨珠,“我和他们去。里面两个就拜托你了。”   听到这样一句似乎毫无头绪的话,墨珠的身形一滞,回视九霄。   “我必须去了。会记得留条命回来见你。”九霄泛着健康蜜色的脸笑得很纯很真,一时耀得墨珠转不开视线。   九霄看见墨珠有些歪斜的领口,便抬手拉了拉。   拉的时候看见墨珠肩上的灰尘,又顺手拍拍。   最后小心翼翼撩开贴在墨珠颊上的散发,又忽然蹭地用两只小爪子很不客气地使劲捏住墨珠的双颊,凝视道:“但我说真话的时候,请相信我。”   那微颤的眼睛圆圆亮亮怅然一片,叫墨珠心头便是一揪。   而同时在九霄身后虎视眈眈地落地成半圈的九人,冷漠地看着两人。   九霄语毕,那个被踢出去的人也落定了,上前一步道:“六王爷,二王爷等候多时了。”   乍听这“六王爷”三字,墨珠的眸色就沉了下去。   九霄仍看着墨珠,只是点了点头。   ——是对着墨珠,还是对着身后发话的人?   没人知道,除了九霄自己。   而墨珠有些忐忑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反抗九霄的“暴行”。   九霄便微微一笑松手,转身面对来人,迈开脚步,语调突地冷若刀刃:“我跟你们去。不要动他。”   墨珠没说话,没阻止。   甚至没有看着九霄的身形,与那十个人一道,消失在夜色里。   而是低头,将枯木花握得颤抖起来。   虽然九霄的话,他全部明白。   但他无法改变。   因为这样做的确就是最好的应对。   ——就在那个男子被墨珠踢飞出去的时候,那九个人就已经将此处包围了。而屋里,还有伤重的钟碍月。钟未空又偏偏挑了这个时候落跑,不知去向。朱裂也跟着去了。   这种情况下,即使出手相搏,也毫无胜算。   墨珠很懊恼。   虽然他自钟碍月处学到并深化的理念全是理性的判断的逻辑严密的不作无谓与浪费的反抗,但分明是这样正确的应对下,仍然叫他懊恼不堪。   他突然想,如果现在走的是钟碍月,他会不会如此懊恼?   答案竟然是——否。   那么到底是因为对钟碍月更加信任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个答案?   他不知道。   所以墨珠不止懊恼,而且着慌了。   “九霄,果然是西鸾六世子冷思渊。”   而此时屋里,钟碍月的声音轻笑道。   方才的钟碍月与杨飞盖,一直静听门外的响动。   杨飞盖“嗯”了一声,也是勾起嘴角:“二十年前来到永嘉国寻找‘生灭’的冷落秋,真实身份原是西鸾正宫太子。突然失踪后,便由仅剩嫡出的六王子继承了皇太子位……”   “六王子却在十几年前出访途中遭暗杀,与之同行的六王子独子,六世子冷思渊,也即皇太孙亦是下落不明。之后便一直纠结在皇位继承问题上的西鸾,早分成以国舅张庆颜和二王爷冷落燕为首的两派,而五年前张庆颜忽然志得意满大张旗鼓,传言便是因他找到了当年的皇太孙。有了正统继承人把持手中,腰杆自然硬了。”   杨飞盖道:“若是找到了六世子冷思渊,即使不再是皇太孙,也会继承父爵而成为六王爷。那为什么,迟迟没有将那个重回的皇太孙公布于众?”   “也就是说,那个皇太孙还有一些必须解开的疑问。”钟碍月道。   “比如,身上没有,或者有伪造的代表西鸾皇位正统继承者的九尾朱雀刺青……”杨飞盖的声音沉下去。   “若是九霄被冷落燕发现冒认冷思渊,后果……”钟碍月凝重起来,“若说以冷落秋与善若水共同持有的‘天珠’为证明,那墨珠也是那皇太孙的人选了。并且,以性格来看,墨珠才是冷落秋后人的可能性,要大好多……”   杨飞盖一嘻:“西鸾老皇病重多年,皇位之争已快浮上台面。这次二王爷亲自来到永嘉,是定要逮住九霄查明正身。看来叫莫秋阑头疼的,就该是这冷落燕。只是不知道,让他如此伤神的是与冷落燕的合作,还是敌对?”   钟碍月咳了一声又笑,血水已溢下:“无论如何,九霄这次是为了我们,凶多吉少,即使是作为终极大奸细。那我们就不该辜负他的好意。而且……”   杨飞盖已横抱起了钟碍月,道:“而且,此地不宜久留。”   ——————————————不妨月朦胧————————————————   盈盈的水波荡漾着。   湖边的晨雾总是格外浓些,快要将那轻柔的水声水影掩去不见。   水边抱膝蹲着的身影,稍显突兀地溶在那晨雾里,一动不动。   终于有人闯进那雾里,一声极轻的叹息,打破凝结的空气。   “在想什么?”朱裂靠近那背身蹲在水边的人,凑过脸去,轻问。   钟未空没有回头。   好半晌,才终于有些嘲讽地一笑:“够亮够炫够中心,只是原来我不是王子也不是灰姑娘,甚至不是后母后姐不是巫女白鼠南瓜车,而是那双万众瞩目的水晶鞋。”   朱裂疑惑地皱起眉。   他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听出来了话背后的悲伤。   钟未空仍是没回头。   朱裂便一直看着那个垂着眼帘带着一丝笑容的侧脸。   落寞又残忍的那一丝笑容。   “你并不讨厌这个世界,也并不讨厌这个世界上的人。那天在武斗场上你才会在最后时刻弃剑投降,只是为了勒住你的杀意,留下吴十四的命。”朱裂缓缓道,“所以一直那样刻意疏离刻意冷血,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害怕。害怕会爱上这个世界,爱上这个世界上的那些和你不同的人。”   钟未空的身形一僵。   “你想要隔离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为了不伤害他人,不让自己不安……”朱裂继续道。   “你知道什……”钟未空终于猛然回头打断朱裂的话,却也被生生打住,惊震地看着朱裂。   而朱裂亮起一个依旧漂亮的笑容,眼泪却缓缓沿着勾起的嘴角滑下来,道:“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知道的也不止我一个。因为爱你的,不止我一个。”   钟未空的眼神开始乱起来,撇开视线。   “你明明也是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接受,不愿意承担后果,于是干脆什么都不理什么都不想什么都发生了也当没发生。”朱裂道,“你这样聪明,想一想,就会什么都明白了。那现在,你就给我好好想想并回答我,刚才你的悲伤无助与失落,是因为钟碍月,还是因为杨飞盖?”   钟未空的气息滞了一拍,竟是有些仓惶地游离视线,终是把头埋进膝盖间,微微颤抖起来。   “没关系的。”朱裂带笑的声音有些颤抖,半跪下来抱住钟未空蜷得有些小的身体,眼泪却是噼啪掉得更厉害,“不是我,也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不害怕就可以了。我们都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钟未空仍是低着脑袋。   却可以无比清晰地听到朱裂温暖的声音,感受到颊边那一道道纷涌划过的炽热液体。   阳光,终于穿透那层层笼罩的雾霾。   光明起来。   虽然空气依旧冰凉。   钟未空忽然轻轻微笑。   只要有光明,迟早会温暖,不是么?   剑被抽出的长长的一声龙吟,带着绵延吞卷的颤意。   钟未空,终于踏进房门。   他本是缓慢地走到门口,听见那骤起的笛声又听见屋里几乎同时的不妙响动,一惊之下快步掠进。   钟未空却没有死。   没有受伤。   甚至连动都没动。   而是有些傻呆呆地站在了那里。   笛声惊起又骤消。   屋里是不轻的血味。   钟碍月的身影的确是直扑而去,但另一道黑影紧跟着截了过来,堵在门口,恰好隔开钟碍月和钟未空在下一刻便要直接相撞的视线。   杨飞盖。   他拦阻的身形停在那里,不躲不闪不制不防只是停在那里。   而轻微的裂帛声之后,钟碍月的身形也猛然停了下来。   转折成一种有些惊惶无措但仍然不可逆转的形势,停在了那里。   在他停下后,那笛声,竟也是戛然而止。   ——钟碍月带着剩余冲力地撞在了杨飞盖的身上,两人的身体都晃了晃。   这一晃之后,钟未空踏了进来。   杨飞盖正看着猛地低下头去的钟碍月,惊震莫名。   在杨飞盖身后的钟未空自然没看到。   钟未空看到的,只是钟碍月把仍低敛着双目的头,缓缓又沉沉似是再也承受不住地靠在杨飞盖的肩上。   一阵短暂的沉默,杨飞盖抬起双手,分别环住钟碍月的肩和腰。   也掩去大半钟未空逡巡在钟碍月身上的视线。   这场景,太过突兀排外,似乎彻底被忽略在旁的钟未空呆呆地看着,又低头瞥开眼,扫过晨光中的窗格桌几凳脚地板,咬了咬唇,再瞥向另一边。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现在没事了。”终于有些苦涩地抬头看着杨飞盖的背影,钟未空轻声说了句,迅速飞身离开。   逃跑一般。   就这么出去了。   门仍旧开着。   钟未空离去的身形,错过了外头两人的身侧。   便是刚赶来的九霄和墨珠一人一边站在门外不远,正好看到了方才一幕。   而此时恰好从空中飞近落地的朱裂疑问了一声“小师父怎么了”的时候,眼轻轻一瞄,也看见了里面依旧持续的拥抱。   眼里一寒,闪过些不知为何的层叠情绪,朱裂足尖一点,追着钟未空的身影,也消失在夜风中。   这时候,门才吱呀一声,被杨飞盖的袖风一扫,幽幽关上,隔开所有视线。   “碍月,没事吧。”   这句话,是杨飞盖问的。   但他强忍担忧的表情和语调,更像是在问:“没死吧”。   钟碍月也慢慢站直,将手抚上胸口。   借着那一靠而被全部隐藏在拥抱中的胸口。   ——那一声裂帛,就说明钟碍月手里的那支剑,是有刺中谁的。   没有刺中钟未空。   也没有刺中杨飞盖。   而是,被钟碍月一个反手,刺进了他自己的胸腔!!   所以钟碍月要借那个拥抱来掩饰。   所以他现在终于极慢极小心地抬起头来看着杨飞盖,像是在操纵一台年久失修一碰即坏的器械,绽出一个极柔极清冽带着侥幸与小小幸福的笑容来。   盈亮亮轻暖暖快要从废墟里开出花来。   “谢了。”他开口,轻若游丝又如常坚韧不拔的一句话。   闻言,杨飞盖的表情变得悲伤,只道:“是你自己救了他。选择伤害你自己。”   “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意伤害的,也就你们两个人。还能选择怎么做呢……在笛声停之前停下自己,还真是不容易。不过,这样也好。”钟碍月有些低低的苦笑浅笑叹笑响起来,依旧煦若春风,“我要的,也不过就是能与你这么相拥,听你叫声我的名字。足够了。”   钟碍月刻意低头掩下的眸子里,翻涌不息。   已经可以脱离这个怀抱,却还是紧紧拥着,不想放开。   情深如水,水深若血。   杨飞盖看到了,也看清了,眼神复杂地猛然瞥开视线。   却骤然便是一声“啊,你!!”的大吼传了进来。   那是从屋外传进来的。   九霄的声音。   那门一关,外头的两人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幸而很快地,有人来打破了这沉默。   “‘六老爷’快……”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忧惧传了过来。   墨珠九霄回头一看,便是一道身影急速靠近。   快得甚至比那句话更早一些落定地面。   “悦然?”九霄疑惑着皱眉迎了上去。   李悦然那样的语调那样的速度那样警告的眼神,叫九霄不由得担心出了什么大事。   “啊!”而墨珠只来得及发出这么一声。   九霄已经靠近李悦然。   这时他也才发现不对。   李悦然的确是“飞”过来的。   但不是用他自己的轻功,而是——他被藏在身后的人劫持并作为障眼飞掠而来!   李悦然没时间说完他的话,墨珠没时间上前阻止,而九霄已经站在了李悦然跟前!   准确地说,是站在了突然将李悦然往旁边一送而出现在九霄正前方的陌生男子面前。   那男子用冰冷的机械的面容和眼神正对九霄,另一只手已然涌起凌人的可怖的劲气翻掌而上!   尚未发出,便是一种教远隔一丈的墨珠都寒上心头的掌力!   ——这种时刻,就该是自古以来所说的无力回天。   那只有那么一点点几乎抓不住的时间的九霄,是该拼力自保,还是拼死杀敌?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九霄什么都没做。   只是张大了嘴巴。   却似是认出了久未见面的亲人挚友,伸出一只手指着那个男子的鼻子,大吼:“啊,你!!”   被那吼声一惊,那男人眉心一跳,疑惑地顿下招式。   九霄便微皱着眉,用非常由衷的语气带着赞叹的口吻亮着期待的眼神对那一脸冰霜皮肤惨白倒钩眉三角眼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陌生男人道:“嫁给我吧~~”   横着眼的那男人就傻了。   颤着眼的李悦然也傻了。   然后傻了的那男人就被某人一脚踢中要害,闷哼一声斜飞了出去;傻了的李悦然失去支撑的力道,猛地唉呦一声五体投地。   “哇~~~~~~~~~~~~~”   而九霄拖着长长的哀嚎,挨了某人踢腿同时击出的一记老拳,在空中蛙状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地,跌了个狗吃屎。   那某人现下就站在九霄原来站的地方,身上的厉气尚未消散,看去格外威慑。   自然是墨珠。   而墨珠就这么顶着张冷起来就叫人不敢亲近现在就变成叫人或者不是人都不敢亲近的脸,慢腾腾一步步走近正从狗吃屎状态恢复原形的九霄。   “咳咳”九霄坐起来,边咳边拍了拍衣服和头发,刚要站起来,就被吓得又腾地坐了回去,“不……不要生气嘛……”   看着九霄连连晃手做安慰状,墨珠蹲下来,逼进去:“一天到晚说假话,不累么?”   “咦?”九霄呆一呆,“这样才有机会让你救我嘛……”   墨珠眼神一挑,九霄立即改口:“哦不不,是让我有机会自救……额,啊,以前也没见你为这事动怒啊……”   突然想起方才看见的门内那一幕拥抱,九霄又一愕。   “原来是受刺激了。”低头自我肯定地一笑,九霄心里的酸涩翻江倒海却是再憋不住,一时气血上涌猛抬头,敛容道,“要听真话么?”   墨珠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松下来。   “那我就说了……”九霄的眼神闪亮闪亮像是突然装进了满天的星斗,扑硕不停,诚恳期待讨好小心翼翼。   “好。”墨珠道。   “真的说了……”   墨珠点头。   九霄深吸气:“我对你,一见钟情。”   墨珠:“……”   九霄:“……”   一旁翘着屁股倒栽葱状的李悦然张大嘴巴:“……”   再然后,又是一声:“哇!!”   九霄噌地从地上弹起来,躲过墨珠凌厉挥出擦过他颊边的拳头,哭丧着脸道:“真话假话都不行,要我怎么办嘛!!”   “用那么真的脸说假话,功力又深了。”墨珠一声讥讽。   九霄一愣,沉默了一小会儿,却是苦笑一声,却道:“……嗯,没关系。”   还点了一下头,九霄的眉头却是微皱着,眼神暗淡,很有些受伤的味道。   墨珠便不说话了。只是定定地看着这样的九霄。   受伤幼兽的模样。   虽然知道八成又是九霄装出来的,但墨珠的眉头,还是跟着皱了起来。   他瞥向一边,忽然有些忐忑和无措起来。   连墨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情绪泛上来。   一泛上来,就没了边,收都收不住。   “没关系的。”九霄轻轻重复了一遍,象征性地再拍了拍膝盖的灰尘,抬头凝视墨珠,“我和他们去。里面两个就拜托你了。”   听到这样一句似乎毫无头绪的话,墨珠的身形一滞,回视九霄。   “我必须去了。会记得留条命回来见你。”九霄泛着健康蜜色的脸笑得很纯很真,一时耀得墨珠转不开视线。   九霄看见墨珠有些歪斜的领口,便抬手拉了拉。   拉的时候看见墨珠肩上的灰尘,又顺手拍拍。   最后小心翼翼撩开贴在墨珠颊上的散发,又忽然蹭地用两只小爪子很不客气地使劲捏住墨珠的双颊,凝视道:“但我说真话的时候,请相信我。”   那微颤的眼睛圆圆亮亮怅然一片,叫墨珠心头便是一揪。   而同时在九霄身后虎视眈眈地落地成半圈的九人,冷漠地看着两人。   九霄语毕,那个被踢出去的人也落定了,上前一步道:“六王爷,二王爷等候多时了。”   乍听这“六王爷”三字,墨珠的眸色就沉了下去。   九霄仍看着墨珠,只是点了点头。   ——是对着墨珠,还是对着身后发话的人?   没人知道,除了九霄自己。   而墨珠有些忐忑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反抗九霄的“暴行”。   九霄便微微一笑松手,转身面对来人,迈开脚步,语调突地冷若刀刃:“我跟你们去。不要动他。”   墨珠没说话,没阻止。   甚至没有看着九霄的身形,与那十个人一道,消失在夜色里。   而是低头,将枯木花握得颤抖起来。   虽然九霄的话,他全部明白。   但他无法改变。   因为这样做的确就是最好的应对。   ——就在那个男子被墨珠踢飞出去的时候,那九个人就已经将此处包围了。而屋里,还有伤重的钟碍月。钟未空又偏偏挑了这个时候落跑,不知去向。朱裂也跟着去了。   这种情况下,即使出手相搏,也毫无胜算。   墨珠很懊恼。   虽然他自钟碍月处学到并深化的理念全是理性的判断的逻辑严密的不作无谓与浪费的反抗,但分明是这样正确的应对下,仍然叫他懊恼不堪。   他突然想,如果现在走的是钟碍月,他会不会如此懊恼?   答案竟然是——否。   那么到底是因为对钟碍月更加信任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个答案?   他不知道。   所以墨珠不止懊恼,而且着慌了。   “九霄,果然是西鸾六世子冷思渊。”   而此时屋里,钟碍月的声音轻笑道。   方才的钟碍月与杨飞盖,一直静听门外的响动。   杨飞盖“嗯”了一声,也是勾起嘴角:“二十年前来到永嘉国寻找‘生灭’的冷落秋,真实身份原是西鸾正宫太子。突然失踪后,便由仅剩嫡出的六王子继承了皇太子位……”   “六王子却在十几年前出访途中遭暗杀,与之同行的六王子独子,六世子冷思渊,也即皇太孙亦是下落不明。之后便一直纠结在皇位继承问题上的西鸾,早分成以国舅张庆颜和二王爷冷落燕为首的两派,而五年前张庆颜忽然志得意满大张旗鼓,传言便是因他找到了当年的皇太孙。有了正统继承人把持手中,腰杆自然硬了。”   杨飞盖道:“若是找到了六世子冷思渊,即使不再是皇太孙,也会继承父爵而成为六王爷。那为什么,迟迟没有将那个重回的皇太孙公布于众?”   “也就是说,那个皇太孙还有一些必须解开的疑问。”钟碍月道。   “比如,身上没有,或者有伪造的代表西鸾皇位正统继承者的九尾朱雀刺青……”杨飞盖的声音沉下去。   “若是九霄被冷落燕发现冒认冷思渊,后果……”钟碍月凝重起来,“若说以冷落秋与善若水共同持有的‘天珠’为证明,那墨珠也是那皇太孙的人选了。并且,以性格来看,墨珠才是冷落秋后人的可能性,要大好多……”   杨飞盖一嘻:“西鸾老皇病重多年,皇位之争已快浮上台面。这次二王爷亲自来到永嘉,是定要逮住九霄查明正身。看来叫莫秋阑头疼的,就该是这冷落燕。只是不知道,让他如此伤神的是与冷落燕的合作,还是敌对?”   钟碍月咳了一声又笑,血水已溢下:“无论如何,九霄这次是为了我们,凶多吉少,即使是作为终极大奸细。那我们就不该辜负他的好意。而且……”   杨飞盖已横抱起了钟碍月,道:“而且,此地不宜久留。”   ——————————————不妨月朦胧————————————————   盈盈的水波荡漾着。   湖边的晨雾总是格外浓些,快要将那轻柔的水声水影掩去不见。   水边抱膝蹲着的身影,稍显突兀地溶在那晨雾里,一动不动。   终于有人闯进那雾里,一声极轻的叹息,打破凝结的空气。   “在想什么?”朱裂靠近那背身蹲在水边的人,凑过脸去,轻问。   钟未空没有回头。   好半晌,才终于有些嘲讽地一笑:“够亮够炫够中心,只是原来我不是王子也不是灰姑娘,甚至不是后母后姐不是巫女白鼠南瓜车,而是那双万众瞩目的水晶鞋。”   朱裂疑惑地皱起眉。   他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听出来了话背后的悲伤。   钟未空仍是没回头。   朱裂便一直看着那个垂着眼帘带着一丝笑容的侧脸。   落寞又残忍的那一丝笑容。   “你并不讨厌这个世界,也并不讨厌这个世界上的人。那天在武斗场上你才会在最后时刻弃剑投降,只是为了勒住你的杀意,留下吴十四的命。”朱裂缓缓道,“所以一直那样刻意疏离刻意冷血,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害怕。害怕会爱上这个世界,爱上这个世界上的那些和你不同的人。”   钟未空的身形一僵。   “你想要隔离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为了不伤害他人,不让自己不安……”朱裂继续道。   “你知道什……”钟未空终于猛然回头打断朱裂的话,却也被生生打住,惊震地看着朱裂。   而朱裂亮起一个依旧漂亮的笑容,眼泪却缓缓沿着勾起的嘴角滑下来,道:“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知道的也不止我一个。因为爱你的,不止我一个。”   钟未空的眼神开始乱起来,撇开视线。   “你明明也是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接受,不愿意承担后果,于是干脆什么都不理什么都不想什么都发生了也当没发生。”朱裂道,“你这样聪明,想一想,就会什么都明白了。那现在,你就给我好好想想并回答我,刚才你的悲伤无助与失落,是因为钟碍月,还是因为杨飞盖?”   钟未空的气息滞了一拍,竟是有些仓惶地游离视线,终是把头埋进膝盖间,微微颤抖起来。   “没关系的。”朱裂带笑的声音有些颤抖,半跪下来抱住钟未空蜷得有些小的身体,眼泪却是噼啪掉得更厉害,“不是我,也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不害怕就可以了。我们都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钟未空仍是低着脑袋。   却可以无比清晰地听到朱裂温暖的声音,感受到颊边那一道道纷涌划过的炽热液体。   阳光,终于穿透那层层笼罩的雾霾。   光明起来。   虽然空气依旧冰凉。   钟未空忽然轻轻微笑。   只要有光明,迟早会温暖,不是么?   剑被抽出的长长的一声龙吟,带着绵延吞卷的颤意。   钟未空,终于踏进房门。   他本是缓慢地走到门口,听见那骤起的笛声又听见屋里几乎同时的不妙响动,一惊之下快步掠进。   钟未空却没有死。   没有受伤。   甚至连动都没动。   而是有些傻呆呆地站在了那里。   笛声惊起又骤消。   屋里是不轻的血味。   钟碍月的身影的确是直扑而去,但另一道黑影紧跟着截了过来,堵在门口,恰好隔开钟碍月和钟未空在下一刻便要直接相撞的视线。   杨飞盖。   他拦阻的身形停在那里,不躲不闪不制不防只是停在那里。   而轻微的裂帛声之后,钟碍月的身形也猛然停了下来。   转折成一种有些惊惶无措但仍然不可逆转的形势,停在了那里。   在他停下后,那笛声,竟也是戛然而止。   ——钟碍月带着剩余冲力地撞在了杨飞盖的身上,两人的身体都晃了晃。   这一晃之后,钟未空踏了进来。   杨飞盖正看着猛地低下头去的钟碍月,惊震莫名。   在杨飞盖身后的钟未空自然没看到。   钟未空看到的,只是钟碍月把仍低敛着双目的头,缓缓又沉沉似是再也承受不住地靠在杨飞盖的肩上。   一阵短暂的沉默,杨飞盖抬起双手,分别环住钟碍月的肩和腰。   也掩去大半钟未空逡巡在钟碍月身上的视线。   这场景,太过突兀排外,似乎彻底被忽略在旁的钟未空呆呆地看着,又低头瞥开眼,扫过晨光中的窗格桌几凳脚地板,咬了咬唇,再瞥向另一边。   “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现在没事了。”终于有些苦涩地抬头看着杨飞盖的背影,钟未空轻声说了句,迅速飞身离开。   逃跑一般。   就这么出去了。   门仍旧开着。   钟未空离去的身形,错过了外头两人的身侧。   便是刚赶来的九霄和墨珠一人一边站在门外不远,正好看到了方才一幕。   而此时恰好从空中飞近落地的朱裂疑问了一声“小师父怎么了”的时候,眼轻轻一瞄,也看见了里面依旧持续的拥抱。   眼里一寒,闪过些不知为何的层叠情绪,朱裂足尖一点,追着钟未空的身影,也消失在夜风中。   这时候,门才吱呀一声,被杨飞盖的袖风一扫,幽幽关上,隔开所有视线。   “碍月,没事吧。”   这句话,是杨飞盖问的。   但他强忍担忧的表情和语调,更像是在问:“没死吧”。   钟碍月也慢慢站直,将手抚上胸口。   借着那一靠而被全部隐藏在拥抱中的胸口。   ——那一声裂帛,就说明钟碍月手里的那支剑,是有刺中谁的。   没有刺中钟未空。   也没有刺中杨飞盖。   而是,被钟碍月一个反手,刺进了他自己的胸腔!!   所以钟碍月要借那个拥抱来掩饰。   所以他现在终于极慢极小心地抬起头来看着杨飞盖,像是在操纵一台年久失修一碰即坏的器械,绽出一个极柔极清冽带着侥幸与小小幸福的笑容来。   盈亮亮轻暖暖快要从废墟里开出花来。   “谢了。”他开口,轻若游丝又如常坚韧不拔的一句话。   闻言,杨飞盖的表情变得悲伤,只道:“是你自己救了他。选择伤害你自己。”   “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意伤害的,也就你们两个人。还能选择怎么做呢……在笛声停之前停下自己,还真是不容易。不过,这样也好。”钟碍月有些低低的苦笑浅笑叹笑响起来,依旧煦若春风,“我要的,也不过就是能与你这么相拥,听你叫声我的名字。足够了。”   钟碍月刻意低头掩下的眸子里,翻涌不息。   已经可以脱离这个怀抱,却还是紧紧拥着,不想放开。   情深如水,水深若血。   杨飞盖看到了,也看清了,眼神复杂地猛然瞥开视线。   却骤然便是一声“啊,你!!”的大吼传了进来。   那是从屋外传进来的。   九霄的声音。   那门一关,外头的两人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幸而很快地,有人来打破了这沉默。   “‘六老爷’快……”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忧惧传了过来。   墨珠九霄回头一看,便是一道身影急速靠近。   快得甚至比那句话更早一些落定地面。   “悦然?”九霄疑惑着皱眉迎了上去。   李悦然那样的语调那样的速度那样警告的眼神,叫九霄不由得担心出了什么大事。   “啊!”而墨珠只来得及发出这么一声。   九霄已经靠近李悦然。   这时他也才发现不对。   李悦然的确是“飞”过来的。   但不是用他自己的轻功,而是——他被藏在身后的人劫持并作为障眼飞掠而来!   李悦然没时间说完他的话,墨珠没时间上前阻止,而九霄已经站在了李悦然跟前!   准确地说,是站在了突然将李悦然往旁边一送而出现在九霄正前方的陌生男子面前。   那男子用冰冷的机械的面容和眼神正对九霄,另一只手已然涌起凌人的可怖的劲气翻掌而上!   尚未发出,便是一种教远隔一丈的墨珠都寒上心头的掌力!   ——这种时刻,就该是自古以来所说的无力回天。   那只有那么一点点几乎抓不住的时间的九霄,是该拼力自保,还是拼死杀敌?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九霄什么都没做。   只是张大了嘴巴。   却似是认出了久未见面的亲人挚友,伸出一只手指着那个男子的鼻子,大吼:“啊,你!!”   被那吼声一惊,那男人眉心一跳,疑惑地顿下招式。   九霄便微皱着眉,用非常由衷的语气带着赞叹的口吻亮着期待的眼神对那一脸冰霜皮肤惨白倒钩眉三角眼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陌生男人道:“嫁给我吧~~”   横着眼的那男人就傻了。   颤着眼的李悦然也傻了。   然后傻了的那男人就被某人一脚踢中要害,闷哼一声斜飞了出去;傻了的李悦然失去支撑的力道,猛地唉呦一声五体投地。   “哇~~~~~~~~~~~~~”   而九霄拖着长长的哀嚎,挨了某人踢腿同时击出的一记老拳,在空中蛙状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地,跌了个狗吃屎。   那某人现下就站在九霄原来站的地方,身上的厉气尚未消散,看去格外威慑。   自然是墨珠。   而墨珠就这么顶着张冷起来就叫人不敢亲近现在就变成叫人或者不是人都不敢亲近的脸,慢腾腾一步步走近正从狗吃屎状态恢复原形的九霄。   “咳咳”九霄坐起来,边咳边拍了拍衣服和头发,刚要站起来,就被吓得又腾地坐了回去,“不……不要生气嘛……”   看着九霄连连晃手做安慰状,墨珠蹲下来,逼进去:“一天到晚说假话,不累么?”   “咦?”九霄呆一呆,“这样才有机会让你救我嘛……”   墨珠眼神一挑,九霄立即改口:“哦不不,是让我有机会自救……额,啊,以前也没见你为这事动怒啊……”   突然想起方才看见的门内那一幕拥抱,九霄又一愕。   “原来是受刺激了。”低头自我肯定地一笑,九霄心里的酸涩翻江倒海却是再憋不住,一时气血上涌猛抬头,敛容道,“要听真话么?”   墨珠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松下来。   “那我就说了……”九霄的眼神闪亮闪亮像是突然装进了满天的星斗,扑硕不停,诚恳期待讨好小心翼翼。   “好。”墨珠道。   “真的说了……”   墨珠点头。   九霄深吸气:“我对你,一见钟情。”   墨珠:“……”   九霄:“……”   一旁翘着屁股倒栽葱状的李悦然张大嘴巴:“……”   再然后,又是一声:“哇!!”   九霄噌地从地上弹起来,躲过墨珠凌厉挥出擦过他颊边的拳头,哭丧着脸道:“真话假话都不行,要我怎么办嘛!!”   “用那么真的脸说假话,功力又深了。”墨珠一声讥讽。   九霄一愣,沉默了一小会儿,却是苦笑一声,却道:“……嗯,没关系。”   还点了一下头,九霄的眉头却是微皱着,眼神暗淡,很有些受伤的味道。   墨珠便不说话了。只是定定地看着这样的九霄。   受伤幼兽的模样。   虽然知道八成又是九霄装出来的,但墨珠的眉头,还是跟着皱了起来。   他瞥向一边,忽然有些忐忑和无措起来。   连墨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情绪泛上来。   一泛上来,就没了边,收都收不住。   “没关系的。”九霄轻轻重复了一遍,象征性地再拍了拍膝盖的灰尘,抬头凝视墨珠,“我和他们去。里面两个就拜托你了。”   听到这样一句似乎毫无头绪的话,墨珠的身形一滞,回视九霄。   “我必须去了。会记得留条命回来见你。”九霄泛着健康蜜色的脸笑得很纯很真,一时耀得墨珠转不开视线。   九霄看见墨珠有些歪斜的领口,便抬手拉了拉。   拉的时候看见墨珠肩上的灰尘,又顺手拍拍。   最后小心翼翼撩开贴在墨珠颊上的散发,又忽然蹭地用两只小爪子很不客气地使劲捏住墨珠的双颊,凝视道:“但我说真话的时候,请相信我。”   那微颤的眼睛圆圆亮亮怅然一片,叫墨珠心头便是一揪。   而同时在九霄身后虎视眈眈地落地成半圈的九人,冷漠地看着两人。   九霄语毕,那个被踢出去的人也落定了,上前一步道:“六王爷,二王爷等候多时了。”   乍听这“六王爷”三字,墨珠的眸色就沉了下去。   九霄仍看着墨珠,只是点了点头。   ——是对着墨珠,还是对着身后发话的人?   没人知道,除了九霄自己。   而墨珠有些忐忑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反抗九霄的“暴行”。   九霄便微微一笑松手,转身面对来人,迈开脚步,语调突地冷若刀刃:“我跟你们去。不要动他。”   墨珠没说话,没阻止。   甚至没有看着九霄的身形,与那十个人一道,消失在夜色里。   而是低头,将枯木花握得颤抖起来。   虽然九霄的话,他全部明白。   但他无法改变。   因为这样做的确就是最好的应对。   ——就在那个男子被墨珠踢飞出去的时候,那九个人就已经将此处包围了。而屋里,还有伤重的钟碍月。钟未空又偏偏挑了这个时候落跑,不知去向。朱裂也跟着去了。   这种情况下,即使出手相搏,也毫无胜算。   墨珠很懊恼。   虽然他自钟碍月处学到并深化的理念全是理性的判断的逻辑严密的不作无谓与浪费的反抗,但分明是这样正确的应对下,仍然叫他懊恼不堪。   他突然想,如果现在走的是钟碍月,他会不会如此懊恼?   答案竟然是——否。   那么到底是因为对钟碍月更加信任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个答案?   他不知道。   所以墨珠不止懊恼,而且着慌了。   “九霄,果然是西鸾六世子冷思渊。”   而此时屋里,钟碍月的声音轻笑道。   方才的钟碍月与杨飞盖,一直静听门外的响动。   杨飞盖“嗯”了一声,也是勾起嘴角:“二十年前来到永嘉国寻找‘生灭’的冷落秋,真实身份原是西鸾正宫太子。突然失踪后,便由仅剩嫡出的六王子继承了皇太子位……”   “六王子却在十几年前出访途中遭暗杀,与之同行的六王子独子,六世子冷思渊,也即皇太孙亦是下落不明。之后便一直纠结在皇位继承问题上的西鸾,早分成以国舅张庆颜和二王爷冷落燕为首的两派,而五年前张庆颜忽然志得意满大张旗鼓,传言便是因他找到了当年的皇太孙。有了正统继承人把持手中,腰杆自然硬了。”   杨飞盖道:“若是找到了六世子冷思渊,即使不再是皇太孙,也会继承父爵而成为六王爷。那为什么,迟迟没有将那个重回的皇太孙公布于众?”   “也就是说,那个皇太孙还有一些必须解开的疑问。”钟碍月道。   “比如,身上没有,或者有伪造的代表西鸾皇位正统继承者的九尾朱雀刺青……”杨飞盖的声音沉下去。   “若是九霄被冷落燕发现冒认冷思渊,后果……”钟碍月凝重起来,“若说以冷落秋与善若水共同持有的‘天珠’为证明,那墨珠也是那皇太孙的人选了。并且,以性格来看,墨珠才是冷落秋后人的可能性,要大好多……”   杨飞盖一嘻:“西鸾老皇病重多年,皇位之争已快浮上台面。这次二王爷亲自来到永嘉,是定要逮住九霄查明正身。看来叫莫秋阑头疼的,就该是这冷落燕。只是不知道,让他如此伤神的是与冷落燕的合作,还是敌对?”   钟碍月咳了一声又笑,血水已溢下:“无论如何,九霄这次是为了我们,凶多吉少,即使是作为终极大奸细。那我们就不该辜负他的好意。而且……”   杨飞盖已横抱起了钟碍月,道:“而且,此地不宜久留。”   ——————————————不妨月朦胧————————————————   盈盈的水波荡漾着。   湖边的晨雾总是格外浓些,快要将那轻柔的水声水影掩去不见。   水边抱膝蹲着的身影,稍显突兀地溶在那晨雾里,一动不动。   终于有人闯进那雾里,一声极轻的叹息,打破凝结的空气。   “在想什么?”朱裂靠近那背身蹲在水边的人,凑过脸去,轻问。   钟未空没有回头。   好半晌,才终于有些嘲讽地一笑:“够亮够炫够中心,只是原来我不是王子也不是灰姑娘,甚至不是后母后姐不是巫女白鼠南瓜车,而是那双万众瞩目的水晶鞋。”   朱裂疑惑地皱起眉。   他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听出来了话背后的悲伤。   钟未空仍是没回头。   朱裂便一直看着那个垂着眼帘带着一丝笑容的侧脸。   落寞又残忍的那一丝笑容。   “你并不讨厌这个世界,也并不讨厌这个世界上的人。那天在武斗场上你才会在最后时刻弃剑投降,只是为了勒住你的杀意,留下吴十四的命。”朱裂缓缓道,“所以一直那样刻意疏离刻意冷血,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害怕。害怕会爱上这个世界,爱上这个世界上的那些和你不同的人。”   钟未空的身形一僵。   “你想要隔离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为了不伤害他人,不让自己不安……”朱裂继续道。   “你知道什……”钟未空终于猛然回头打断朱裂的话,却也被生生打住,惊震地看着朱裂。   而朱裂亮起一个依旧漂亮的笑容,眼泪却缓缓沿着勾起的嘴角滑下来,道:“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知道的也不止我一个。因为爱你的,不止我一个。”   钟未空的眼神开始乱起来,撇开视线。   “你明明也是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接受,不愿意承担后果,于是干脆什么都不理什么都不想什么都发生了也当没发生。”朱裂道,“你这样聪明,想一想,就会什么都明白了。那现在,你就给我好好想想并回答我,刚才你的悲伤无助与失落,是因为钟碍月,还是因为杨飞盖?”   钟未空的气息滞了一拍,竟是有些仓惶地游离视线,终是把头埋进膝盖间,微微颤抖起来。   “没关系的。”朱裂带笑的声音有些颤抖,半跪下来抱住钟未空蜷得有些小的身体,眼泪却是噼啪掉得更厉害,“不是我,也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不害怕就可以了。我们都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钟未空仍是低着脑袋。   却可以无比清晰地听到朱裂温暖的声音,感受到颊边那一道道纷涌划过的炽热液体。   阳光,终于穿透那层层笼罩的雾霾。   光明起来。   虽然空气依旧冰凉。   钟未空忽然轻轻微笑。   只要有光明,迟早会温暖,不是么? 第三十九章   “初次见面。”   九霄的声音依旧纯如清泉,与当下的气氛似乎格格不入。   少年的身形被围在一堆历练过人的成年人中间,显得甚是弱小无助。   但无论是谁,只要看见他现在这个书香世家子弟般谦和洒脱毫不倨傲,没有半点威武不能屈式的大义凛然抗争到底的气势,而是纯净无暇不带丁点杀伤力的笑容,都不会再有一丝轻视的心态。   西鸾国二王爷冷落燕正对着九霄坐在一丈之内的上座,带来的五十多名顶尖护卫将这不大的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即使是武功已经登峰造极的人,在现在这样的阵仗里,至少都会紧张。   但九霄没有。   他的表情很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却多了一份莫名的沉稳与老练。   看得座中的几个长者暗暗心惊。   不过是个孩子,为什么会有那种眼神与气度?   好似换一身行头,便可扬眉一声“众卿平身”,君临天下。   ——那些长者,个个身份尊贵。   全是西鸾国曾经的皇室重臣,他们的见证与评判,无人敢轻易怀疑。   而现在他们要见证的,便是一个人的死亡。   九霄笑盈盈看向坐在最上首的那人。   若是冷落燕还不确定他是否就是遗失的皇孙,那便该私下验证,方便下手除掉。   但冷落燕没有。反而劳师动众地将这些老臣都召集起来。   这就是说,冷落燕完全确定不会出现发现他是真皇孙,而被众长者拥护回国的情况。   也就是说,认定他一定是假的。   以冒充皇室的重罪被杀死在此地。   九霄想着,垂眸一声轻叹。   众长者便都更惋惜地看着那个宁静乖巧站在众人视线的中央,玲珑剔透的孩子。   “初次见面,很高兴。”音容俊雅,已带上中年人该有的深沉,冷落燕冷笑道,“也很高兴,要与你永别。”   话落,坐在他身边等候多时的一位五十上下,留着短须,医者装扮的人便站了起来,与站在身后的两个端着托盘的童子一道,缓缓走到九霄跟前。   “他可是我西鸾最德高望重的御医,眼力可是很好的。”冷落燕道,“不用紧张。”   “我不紧张。”九霄轻笑,“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我有点不好意思。”   “不要紧,只是露出肩背而已。抬出去的时候,本王会记得赐你一套好衣衫。”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九霄便拱手笑道:“二王爷果然比我大度多了。”   医者带些怜悯地看了九霄一眼,便要伸手。   “好衣衫还是二王爷自个儿留着穿吧。”   一声洪亮的嗓音穿透墙壁,众人一震,便听得嘭通大响,门被撞得四分五裂。   几道身影便出现在光暗分明的交界里,面容不清。   “老头的速度也不慢。”没看清脸便猜到来人的九霄摇头轻道。   “的确。”冷落燕一声冷哼。   ——西鸾国如日中天的国舅张庆颜手下,有人称“仁义理智信”的五大爱将同时也是五义子。   而现在出现在门口的,便是其中三人!   张仁,张理和张智。   “超过半数的同时出现,可还是头一遭。”冷落燕又道,脸上的寒意更甚。   声调却是不急不徐。   只有握着椅子扶手的指尖微微发僵。   “这要感谢你微服出巡不敢大肆张扬,我们才有机会将你团团围住。”那三人依旧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中间的张理道。   “八十几个,真给面子。”微一沉吟,九霄笑。   那八十几人已将这偏僻庄园围住,但也只是围住。连那三人都只是站在门口,没有进屋。   他们不逼。   ——通常在有胜势的时候逼对手,总会有些不太好处理的麻烦。   兵不血刃才是最好。   “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伤了二王爷金贵的身体,就太不划算了。二王爷智慧无匹,该是知道怎么做最好。”张智带着一丝讥讽道。   “的确。只是同样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样劳师动众很不划算的事,你们又为什么要做呢。真是激起了本王的兴趣了。”   这道声音一出现,整个场内的空气就凝住了。   这句话,来自冷落燕的方向。   却不是冷落燕说的。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一般,盯住那个从冷落燕身后的屏风慢悠悠又稳健如山地走出来的人。   带着冷傲笑容的人。   冷落燕本长得不错,但那人一出现,便可立时夺去任何人的赞美。   张仁,张理和张智绷紧身体,连冷落燕带来的众长者也全部心惊胆战地看着莫秋阑若无其事地坐到冷落燕旁边的座位里,微微前倾,十指交叉着凑近鼻前。   深重的压迫感与胸有成竹无人可阻的气度,一瞬便臣服了大半人的心。   只有冷落燕,在听到那一声的时候,全身放松下来。   “本王也要感谢你们将本王围住,才能让本王反过来将你们团团围住。”冷落燕的笑意扩大,甚是畅快。   张仁张理张智的呼吸凝重起来,各自握紧手中兵器。   没人回头,但就在莫秋阑说那句话的时候,他们就听到了,周边那轻微又危险无比的脚步声。   他们,被数百高手包围了!   “静章王位高权重,何必来淌这趟混水。”张仁冷道。   “没什么。只是本王一向不喜欢邻居太安生而已。”莫秋阑笑一声,瞥了一眼有些不知所措站在九霄旁边的医者,“既然挑起本王的兴趣,那边让本王来看一看,这孩子,是否真的值得你们为他送命。”   老医者接到视线,如遭一蛰,迅速回头,示意两个童子准备工具,又看向九霄,轻道:“要开始了。”   “……嗯。”有些黯然无奈地微微点头,九霄道,低头敛眉。   没过一会儿,九霄背上靠近肩头的部位就暴露在空气中。   一只青色的九尾朱雀,有些刺目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伪造得真像。”冷落燕一惊,转瞬不屑又轻松地一嘻。   莫秋阑没有说话,表情却是相似的自信。   医者仍在忙碌着,似乎看也没仔细看那刺青,将童子用灯火烤热的厚实方巾不留空隙地捂在了那刺青上。   众人都有些疑惑好奇地看着这一幕,不明就里。   连莫秋阑也露出一抹玩味的颜色来。   短暂又漫长的一段时间后,医者撤下了手中方巾。   然后他便双眼一睁,慢慢张大嘴。   ——那刺青,变了。   依旧是九尾朱雀,只是不再是青色。   而是,火焰燃烧般的红色!   一圈浑圆的朱色亦是奇迹地凭空出现,套在朱雀的外围!   便成了红日中真正的的九尾朱雀!   医者一愣之后立刻回神,忽然换上了无比认真的眼色,仔细地看着那换了面目的刺青,似在辨认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却似是无人听得懂的语言。   “对的……全都对的……用西鸾古语拼成的九尾朱雀!”医者激动的声音响起来,竟是止不住颤抖了苍老的手指,转头对着愣在座位里的西鸾众长者喊道,“真的是失踪十数年的皇太孙啊!!”   一阵,死寂。   终于有椅子翻倒的声音响起来。   紧接着,众多颤巍巍的脚步声冲向沉静着无所谓的脸刚拉上衣服的九霄,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皇太孙啊真的是皇太孙冷思渊?!”   “这么多年终于找回来啦!”   “老天开眼!”   “受苦了啊!”   数道声音此起彼伏愈演愈烈,九霄苦笑一声算作回答。   冷落燕踉跄地站起来。   “不可能……”呢喃了一声,他用那满是不相信的眼神瞪向一边的莫秋阑,“你不是说肯定不是吗!”   莫秋阑没答话。   他的表情很沉静。   风雨欲来的味道。   这说明他的心情很不好。   不好到极点。   “你不是说真的皇孙已经被你杀了吗!”冷落燕暴躁的声音疯狂起来,“你说话啊!!”   莫秋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   冷落燕瞪着他,暂时安静下来。   然后莫秋阑没有波澜的眼神和声线投了过去,噙着一抹冷笑,简短道:“你完了。”   “……不,不是的,不会的!”冷落燕失神地说着,终于省悟过来莫秋阑转身是要离开,焦急地对着旁边众护卫吼道,“给我拦下来!”   但,没人动。   护卫们面面相觑。   谁都知道大势所趋。   他们早被张庆颜的人围住,唯一能救他们的莫秋阑甩袖离开,要是他们动手,怎会有活路?   而且,若是他们现在示好,没准还能得到极有可能登上皇位的皇太孙的原谅,继续过快活日子,何乐而不为?   冷落燕不是笨人,傻傻地呆了半晌后终于明白过来,颓丧地塌坐到地上。   莫秋阑的人,去时一如来时,风雨不惊全部撤走。   站在门口的张仁张理和张智终于相视而笑,收起兵器,走了进去。   九霄已经被众老人的关怀备至搞得焦头烂额,见了三人立即如抓住救命稻草吱呦一声躲了过去。   “大哥三哥四哥早上好。”熟络地一溜报完,九霄已经扯过三人不留痕迹地挡在自己身前。   “乖了。”被九霄叫作“大哥”的张仁笑道,又对长者们道,“皇太孙累了,有什么事回国再说吧。”   “三哥”张理和“四哥”张智也笑着劝说。   “仁义礼智信”五人年纪不大,最小的张信也就二十刚过,在西鸾却有着响当当的名号和威望。又是在德高望重如日中天的张庆颜翼下,现在与皇太孙这么亲热,即使是年龄翻倍的老者们也是无人敢怠慢,迟疑几声便安静下来,又开始唧唧喳喳讨论起回国与正位事宜。   “那现在……”张理回头看着九霄道。   “嗯,你们仨带着爷爷们先回去吧,顺便替我给老头问好。”九霄抬头看着那几个比自己高了两个头的哥哥们,笑得可爱,“我还有一些事要做。”   ——这声“老头”,自然指的张庆颜。   三人的脸色一惑,霎时凝重起来。   “你在永嘉刺探的时日已经太久,再自作主张……义父会怪罪下来的……”   “嗯。”九霄打断张仁的话,点头,“老头是个好人也是个厉害的政客,持国有方公私分明,西鸾让他打理着我放心。光明的让他做去,黑暗的他不好出面,总要有人处理的。”   “那也……”张智皱眉道。   “代价不能免。”九霄笑道,“你们明白的。”   “好吧。二王爷不根除总有后患。”轻叹一声,张仁拍了拍九霄的头道,“记得不要把自己也算进代价里头去了。”   九霄一个笑容灿烂:“好。”   张仁张理张智带着一干老头和那医者走了,留下一屋子八十几个手下。   对面,还有五十几个冷落燕的人。   “好挤。”九霄皱眉挠了挠头,随意转头对着站在身边最近的张庆颜人马展颜一笑,“把他们全杀了,就会空闲了吧。”   众人一愣。   “记得把好门窗,不要让人溜了。”九霄边说边环视四周,竟是钻到角落的桌子底下,抱膝坐好,对弯腰探头看来的众人笑着挥挥手解释道,“这里比较安全嘛。”   有些滑稽的沉默。   两边的人回过神来,缓缓互视。   危险的气流,刹那涌起。   九霄一直坐在桌子底下,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默默地盯着脚下的一小块地方。   整个人罩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无数刀剑棍棒人影呼吼血珠横斜着在那桌子前面左右划过,只有那个小小的角落始终弃世般喧闹不侵。   五十对八十,胜负明显,只是背水一战意义非常,近一个时辰后,才只剩了一身血迹的冷落燕和身边十几高手拼死相护。   轻叹一般的声音,忽然缥缈地传了过去。   “好慢。”   围战中的众人一愕。   一道飘逸的米色衣袂,便从他们眼前闪了过去。   “啊!”冷落燕身后的一个护卫低吼一声,惊恐地看向稍远处。   ——他不明白,明明被他们牢牢护在身后的二王爷,怎么就这么出现在了那稍远处?!   并且,正被抵在墙上,脖子上颤着一串晶莹欲滴的透明珠子!   而冷落燕颤抖的眼神,正死命盯着眼前柔和微笑的人。   九霄。   “你不能杀我!杀了我,父皇不会放过你!”冷落燕颤声吼道。   “会原谅我的,我确定。只是,你看不到了。”那九霄纯净得洗涤灵魂的声音清亮轻柔地说着,带上一层笑意:“我说了,我没你大度。要让你,这么脏兮兮地抬出去了。”   九霄的脸在众人对比下格外幼嫩可亲,笑容温煦无害,却让此时的冷落燕甚至战剩的六十旁人都从心底里泛上一股冷意。   为什么这样一个清透的孩子,会让人有这种可怖的感觉?   当他们的脑海中浮起这个念头,冷落燕已经死了。   还来不及惊呼惊喘甚至求饶。   脖子歪成一个奇异的角度,整个人软软落到地面。   而九霄手上那串白色珠子,染着血丝,晃荡在空气里。   快得环视着的众高手全没有看清。   九霄是怎么一飘而至,一瞬夺人,只说了一句话,笑了一笑,就杀了一个人。   算起来,还是九霄王叔的人。   这样,干干净净简简单单,连拼死抵抗和腥风血雨全都省略了去的一种杀。   众人,不论是哪边的人,心底的惊骇都更深了。   “对付一个没有武功的人,你们下不了手么?”说了这样一句,九霄缓缓回过头来。   笑容依旧。   丝毫未变。   他简单地对着视线碰上的第一个人,道:“老头,啊,就是你们的主子张庆颜,应该早告诉过你们我的事吧。”   对上九霄视线的人一愕,不明所以,道:“……略有耳闻。”   “但你们一定不知道,我是多么想让老头和哥哥们全汇集在这屋子里,这样解决起来,就快多了。但我还是放哥哥们走了呵。”九霄的头低下去,眸子遮在阴影里,微勾唇,“要是对我坏一点就好了,对付起来也不会不忍心。”   众人沉默。   直觉不好。   九霄继续道:“我喜欢哥哥们,也喜欢老头。老头对我也很好很亲切,很勤政爱民,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想杀了我呢?说到底,我也就是他的棋子和筹码罢了。要伤害自己喜欢的人,是一件悲伤的事情。明明在一起却因为不愿意伤害而不能靠近,是一件寂寞的事情。不是么。”   众人仍是不解。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在个人心上升腾而起。   ——当你的一个必须服从的上司对你倾吐那样多对于另一个必须服从的上司的心声时,常常不是件好事。   何况那心声,是关于“杀”?   更何况,是关于杀掉你的另一个顶头上司?   九霄抬头,看着原来的那个人:“你们奉命而来,是一定会带我会西鸾的,不是吗?”   “啊……是的。”那人道。   “我不想回去哪。”九霄用指尖挠了挠脸颊酒窝处,又笑而转口道,“有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我钻研佛经佛道多年,却从来不念经颂佛?”   “有些的……”   九霄便笑起来:“那现在,要不要听?”   “……好。”   听见那人在自己跳跃式的问题下有些迟疑的回答,九霄的笑容更深了。   那是个漂亮和善透彻得快要摇曳起来的闪亮笑容,如同染上神明圣光。   而刚才还在做着殊死之争的两方人马霎时便跌进那个美丽不可方物的笑容里,却是同时,从头到脚的颤意!   ——佛与魔。   ——罪与救。   ——杀与赎。   拿摩阿眯搭巴呀   达塔嘎达呀   达得压他   阿弥利兜   巴威   阿弥利达   悉眈巴威   阿弥利达   威哥兰谛   阿弥利达   威哥兰达   嘎弥尼   嘎嘎那   给地   嘎利   司哇哈   不明意义的经文,便在那个璀璨轻盈柔和透彻如同天国佛诵的嗓音里,徐徐铺开。   如同救世慈佛,降与重生。   重生,即,死亡!   血珠与肢体横飞交错,惨叫闷哼在不可置信的眼神里分外乖戾残酷。   当九霄反复念诵的经文终于放下来。   整个屋子,只剩了他一个站在中央。   站在已经留不出落脚空隙的尸体中央。   有些苍白的脸和身上的米色衣衫染了条条块块的血迹,有些狰狞。   周身已可以用泥泞来形容。   充斥的新鲜血腥味,叫弱者颤抖,强者亢奋。   九霄手中的珠子,依旧晶莹闪亮。   一如那个始终慈悲的笑容。   “世间一切,皆是生命赐予。而能赐予生命的,只有死亡。”   说着,九霄有些沉重地笑了一声,缓缓走向门口。   “抱歉。我会念的,也只有往生咒。”   他说着,刚到门口,却忽是一个躬身捂住腹部伤口,脚步一歪!   便是一道尖厉啸声,抓住了这个时机,迅疾而至!   九霄的感官已有些麻木,吃痛之下听到异响,回头。   却已来不及截住那支近至跟前的毒镖!!   ——但那镖,停下来了。   被夹在两只白皙如瓷的手指间,犹闪着怪异的绿芒。   九霄便顺手将门一掩,遮了里头的惨状,靠在门边静静吐出一口气。   很静很缓很深地吐出一口气。   然后他才有些计谋得逞地轻笑一声:“早上好啊,墨珠。”   墨珠看着九霄的笑脸,眼神一跳,夹着毒镖的手指,忍不住加了一分力。   也不管屋里放了毒镖便倒地没了气息的人,墨珠手中枯木花一闪,抵在九霄的胸口。   看着这和第一次见面如此相近的场景,九霄苦笑一声:“来解决暴露了的卧底啊……你看这世道,连报仇都要插队。”   “你的武功一点也不弱。”墨珠冷道,“藏得天衣无缝。”   恰好从方才那一战的后半段开始看起的墨珠知道,九霄的武功很强。甚至可比钟碍月。   “这回,我数过了。”九霄却道。   墨珠一愕。   “直接和间接的加起来,我一共杀了一百三十六人。”九霄把头靠在身后墙上,不带悲喜地轻道。   飞扬的发丝间,九霄挑眉而笑。   而墨珠微皱着眉,凝视九霄,似乎要用目光将他穿透。   “我再说一遍吧,这位仇家,”九霄笑道,抬手拍了拍墨珠的肩,用力攥紧,不知是怕自己倒下,还是怕墨珠离开,只是面容愈加苍白,“埋的时候,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说着,九霄身体一软,就要倒下!   墨珠惊得连忙收剑抱住九霄。   此时心底却再不隐瞒地慌张起来,那种决裂的恐惧叫墨珠忍不住便是全身一震。   不知所措地,他紧紧收拢臂膀。   “还有……”九霄抬起头来寻找墨珠的脸,眼神已开始涣散,有些焦急害怕地说着,那样留恋不舍,似是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什么?!”墨珠也急起来,激动焦躁地揽住九霄的身体,凑过耳朵。   “记得……其实,第一次见面,我……”   “嗯?”   “……”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墨珠没听见回答,惊疑地回头一看,却只看见那张惨白的脸,紧闭的双眼,还有不甘攥紧的眉头。   晨风吹过,带着些许花香。   春天伊始的气息,开始弥漫。   一切,美好宁静。   而墨珠的泪水,噼啪噼啪从那震颤圆睁的眼睛里掉下来。   他的嘴唇抖着,终于发出声音。   悲恫的呼号,刹那响彻大地。   春天,破碎了。   “初次见面。”   九霄的声音依旧纯如清泉,与当下的气氛似乎格格不入。   少年的身形被围在一堆历练过人的成年人中间,显得甚是弱小无助。   但无论是谁,只要看见他现在这个书香世家子弟般谦和洒脱毫不倨傲,没有半点威武不能屈式的大义凛然抗争到底的气势,而是纯净无暇不带丁点杀伤力的笑容,都不会再有一丝轻视的心态。   西鸾国二王爷冷落燕正对着九霄坐在一丈之内的上座,带来的五十多名顶尖护卫将这不大的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即使是武功已经登峰造极的人,在现在这样的阵仗里,至少都会紧张。   但九霄没有。   他的表情很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却多了一份莫名的沉稳与老练。   看得座中的几个长者暗暗心惊。   不过是个孩子,为什么会有那种眼神与气度?   好似换一身行头,便可扬眉一声“众卿平身”,君临天下。   ——那些长者,个个身份尊贵。   全是西鸾国曾经的皇室重臣,他们的见证与评判,无人敢轻易怀疑。   而现在他们要见证的,便是一个人的死亡。   九霄笑盈盈看向坐在最上首的那人。   若是冷落燕还不确定他是否就是遗失的皇孙,那便该私下验证,方便下手除掉。   但冷落燕没有。反而劳师动众地将这些老臣都召集起来。   这就是说,冷落燕完全确定不会出现发现他是真皇孙,而被众长者拥护回国的情况。   也就是说,认定他一定是假的。   以冒充皇室的重罪被杀死在此地。   九霄想着,垂眸一声轻叹。   众长者便都更惋惜地看着那个宁静乖巧站在众人视线的中央,玲珑剔透的孩子。   “初次见面,很高兴。”音容俊雅,已带上中年人该有的深沉,冷落燕冷笑道,“也很高兴,要与你永别。”   话落,坐在他身边等候多时的一位五十上下,留着短须,医者装扮的人便站了起来,与站在身后的两个端着托盘的童子一道,缓缓走到九霄跟前。   “他可是我西鸾最德高望重的御医,眼力可是很好的。”冷落燕道,“不用紧张。”   “我不紧张。”九霄轻笑,“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我有点不好意思。”   “不要紧,只是露出肩背而已。抬出去的时候,本王会记得赐你一套好衣衫。”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九霄便拱手笑道:“二王爷果然比我大度多了。”   医者带些怜悯地看了九霄一眼,便要伸手。   “好衣衫还是二王爷自个儿留着穿吧。”   一声洪亮的嗓音穿透墙壁,众人一震,便听得嘭通大响,门被撞得四分五裂。   几道身影便出现在光暗分明的交界里,面容不清。   “老头的速度也不慢。”没看清脸便猜到来人的九霄摇头轻道。   “的确。”冷落燕一声冷哼。   ——西鸾国如日中天的国舅张庆颜手下,有人称“仁义理智信”的五大爱将同时也是五义子。   而现在出现在门口的,便是其中三人!   张仁,张理和张智。   “超过半数的同时出现,可还是头一遭。”冷落燕又道,脸上的寒意更甚。   声调却是不急不徐。   只有握着椅子扶手的指尖微微发僵。   “这要感谢你微服出巡不敢大肆张扬,我们才有机会将你团团围住。”那三人依旧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中间的张理道。   “八十几个,真给面子。”微一沉吟,九霄笑。   那八十几人已将这偏僻庄园围住,但也只是围住。连那三人都只是站在门口,没有进屋。   他们不逼。   ——通常在有胜势的时候逼对手,总会有些不太好处理的麻烦。   兵不血刃才是最好。   “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伤了二王爷金贵的身体,就太不划算了。二王爷智慧无匹,该是知道怎么做最好。”张智带着一丝讥讽道。   “的确。只是同样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样劳师动众很不划算的事,你们又为什么要做呢。真是激起了本王的兴趣了。”   这道声音一出现,整个场内的空气就凝住了。   这句话,来自冷落燕的方向。   却不是冷落燕说的。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一般,盯住那个从冷落燕身后的屏风慢悠悠又稳健如山地走出来的人。   带着冷傲笑容的人。   冷落燕本长得不错,但那人一出现,便可立时夺去任何人的赞美。   张仁,张理和张智绷紧身体,连冷落燕带来的众长者也全部心惊胆战地看着莫秋阑若无其事地坐到冷落燕旁边的座位里,微微前倾,十指交叉着凑近鼻前。   深重的压迫感与胸有成竹无人可阻的气度,一瞬便臣服了大半人的心。   只有冷落燕,在听到那一声的时候,全身放松下来。   “本王也要感谢你们将本王围住,才能让本王反过来将你们团团围住。”冷落燕的笑意扩大,甚是畅快。   张仁张理张智的呼吸凝重起来,各自握紧手中兵器。   没人回头,但就在莫秋阑说那句话的时候,他们就听到了,周边那轻微又危险无比的脚步声。   他们,被数百高手包围了!   “静章王位高权重,何必来淌这趟混水。”张仁冷道。   “没什么。只是本王一向不喜欢邻居太安生而已。”莫秋阑笑一声,瞥了一眼有些不知所措站在九霄旁边的医者,“既然挑起本王的兴趣,那边让本王来看一看,这孩子,是否真的值得你们为他送命。”   老医者接到视线,如遭一蛰,迅速回头,示意两个童子准备工具,又看向九霄,轻道:“要开始了。”   “……嗯。”有些黯然无奈地微微点头,九霄道,低头敛眉。   没过一会儿,九霄背上靠近肩头的部位就暴露在空气中。   一只青色的九尾朱雀,有些刺目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伪造得真像。”冷落燕一惊,转瞬不屑又轻松地一嘻。   莫秋阑没有说话,表情却是相似的自信。   医者仍在忙碌着,似乎看也没仔细看那刺青,将童子用灯火烤热的厚实方巾不留空隙地捂在了那刺青上。   众人都有些疑惑好奇地看着这一幕,不明就里。   连莫秋阑也露出一抹玩味的颜色来。   短暂又漫长的一段时间后,医者撤下了手中方巾。   然后他便双眼一睁,慢慢张大嘴。   ——那刺青,变了。   依旧是九尾朱雀,只是不再是青色。   而是,火焰燃烧般的红色!   一圈浑圆的朱色亦是奇迹地凭空出现,套在朱雀的外围!   便成了红日中真正的的九尾朱雀!   医者一愣之后立刻回神,忽然换上了无比认真的眼色,仔细地看着那换了面目的刺青,似在辨认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却似是无人听得懂的语言。   “对的……全都对的……用西鸾古语拼成的九尾朱雀!”医者激动的声音响起来,竟是止不住颤抖了苍老的手指,转头对着愣在座位里的西鸾众长者喊道,“真的是失踪十数年的皇太孙啊!!”   一阵,死寂。   终于有椅子翻倒的声音响起来。   紧接着,众多颤巍巍的脚步声冲向沉静着无所谓的脸刚拉上衣服的九霄,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皇太孙啊真的是皇太孙冷思渊?!”   “这么多年终于找回来啦!”   “老天开眼!”   “受苦了啊!”   数道声音此起彼伏愈演愈烈,九霄苦笑一声算作回答。   冷落燕踉跄地站起来。   “不可能……”呢喃了一声,他用那满是不相信的眼神瞪向一边的莫秋阑,“你不是说肯定不是吗!”   莫秋阑没答话。   他的表情很沉静。   风雨欲来的味道。   这说明他的心情很不好。   不好到极点。   “你不是说真的皇孙已经被你杀了吗!”冷落燕暴躁的声音疯狂起来,“你说话啊!!”   莫秋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   冷落燕瞪着他,暂时安静下来。   然后莫秋阑没有波澜的眼神和声线投了过去,噙着一抹冷笑,简短道:“你完了。”   “……不,不是的,不会的!”冷落燕失神地说着,终于省悟过来莫秋阑转身是要离开,焦急地对着旁边众护卫吼道,“给我拦下来!”   但,没人动。   护卫们面面相觑。   谁都知道大势所趋。   他们早被张庆颜的人围住,唯一能救他们的莫秋阑甩袖离开,要是他们动手,怎会有活路?   而且,若是他们现在示好,没准还能得到极有可能登上皇位的皇太孙的原谅,继续过快活日子,何乐而不为?   冷落燕不是笨人,傻傻地呆了半晌后终于明白过来,颓丧地塌坐到地上。   莫秋阑的人,去时一如来时,风雨不惊全部撤走。   站在门口的张仁张理和张智终于相视而笑,收起兵器,走了进去。   九霄已经被众老人的关怀备至搞得焦头烂额,见了三人立即如抓住救命稻草吱呦一声躲了过去。   “大哥三哥四哥早上好。”熟络地一溜报完,九霄已经扯过三人不留痕迹地挡在自己身前。   “乖了。”被九霄叫作“大哥”的张仁笑道,又对长者们道,“皇太孙累了,有什么事回国再说吧。”   “三哥”张理和“四哥”张智也笑着劝说。   “仁义礼智信”五人年纪不大,最小的张信也就二十刚过,在西鸾却有着响当当的名号和威望。又是在德高望重如日中天的张庆颜翼下,现在与皇太孙这么亲热,即使是年龄翻倍的老者们也是无人敢怠慢,迟疑几声便安静下来,又开始唧唧喳喳讨论起回国与正位事宜。   “那现在……”张理回头看着九霄道。   “嗯,你们仨带着爷爷们先回去吧,顺便替我给老头问好。”九霄抬头看着那几个比自己高了两个头的哥哥们,笑得可爱,“我还有一些事要做。”   ——这声“老头”,自然指的张庆颜。   三人的脸色一惑,霎时凝重起来。   “你在永嘉刺探的时日已经太久,再自作主张……义父会怪罪下来的……”   “嗯。”九霄打断张仁的话,点头,“老头是个好人也是个厉害的政客,持国有方公私分明,西鸾让他打理着我放心。光明的让他做去,黑暗的他不好出面,总要有人处理的。”   “那也……”张智皱眉道。   “代价不能免。”九霄笑道,“你们明白的。”   “好吧。二王爷不根除总有后患。”轻叹一声,张仁拍了拍九霄的头道,“记得不要把自己也算进代价里头去了。”   九霄一个笑容灿烂:“好。”   张仁张理张智带着一干老头和那医者走了,留下一屋子八十几个手下。   对面,还有五十几个冷落燕的人。   “好挤。”九霄皱眉挠了挠头,随意转头对着站在身边最近的张庆颜人马展颜一笑,“把他们全杀了,就会空闲了吧。”   众人一愣。   “记得把好门窗,不要让人溜了。”九霄边说边环视四周,竟是钻到角落的桌子底下,抱膝坐好,对弯腰探头看来的众人笑着挥挥手解释道,“这里比较安全嘛。”   有些滑稽的沉默。   两边的人回过神来,缓缓互视。   危险的气流,刹那涌起。   九霄一直坐在桌子底下,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默默地盯着脚下的一小块地方。   整个人罩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无数刀剑棍棒人影呼吼血珠横斜着在那桌子前面左右划过,只有那个小小的角落始终弃世般喧闹不侵。   五十对八十,胜负明显,只是背水一战意义非常,近一个时辰后,才只剩了一身血迹的冷落燕和身边十几高手拼死相护。   轻叹一般的声音,忽然缥缈地传了过去。   “好慢。”   围战中的众人一愕。   一道飘逸的米色衣袂,便从他们眼前闪了过去。   “啊!”冷落燕身后的一个护卫低吼一声,惊恐地看向稍远处。   ——他不明白,明明被他们牢牢护在身后的二王爷,怎么就这么出现在了那稍远处?!   并且,正被抵在墙上,脖子上颤着一串晶莹欲滴的透明珠子!   而冷落燕颤抖的眼神,正死命盯着眼前柔和微笑的人。   九霄。   “你不能杀我!杀了我,父皇不会放过你!”冷落燕颤声吼道。   “会原谅我的,我确定。只是,你看不到了。”那九霄纯净得洗涤灵魂的声音清亮轻柔地说着,带上一层笑意:“我说了,我没你大度。要让你,这么脏兮兮地抬出去了。”   九霄的脸在众人对比下格外幼嫩可亲,笑容温煦无害,却让此时的冷落燕甚至战剩的六十旁人都从心底里泛上一股冷意。   为什么这样一个清透的孩子,会让人有这种可怖的感觉?   当他们的脑海中浮起这个念头,冷落燕已经死了。   还来不及惊呼惊喘甚至求饶。   脖子歪成一个奇异的角度,整个人软软落到地面。   而九霄手上那串白色珠子,染着血丝,晃荡在空气里。   快得环视着的众高手全没有看清。   九霄是怎么一飘而至,一瞬夺人,只说了一句话,笑了一笑,就杀了一个人。   算起来,还是九霄王叔的人。   这样,干干净净简简单单,连拼死抵抗和腥风血雨全都省略了去的一种杀。   众人,不论是哪边的人,心底的惊骇都更深了。   “对付一个没有武功的人,你们下不了手么?”说了这样一句,九霄缓缓回过头来。   笑容依旧。   丝毫未变。   他简单地对着视线碰上的第一个人,道:“老头,啊,就是你们的主子张庆颜,应该早告诉过你们我的事吧。”   对上九霄视线的人一愕,不明所以,道:“……略有耳闻。”   “但你们一定不知道,我是多么想让老头和哥哥们全汇集在这屋子里,这样解决起来,就快多了。但我还是放哥哥们走了呵。”九霄的头低下去,眸子遮在阴影里,微勾唇,“要是对我坏一点就好了,对付起来也不会不忍心。”   众人沉默。   直觉不好。   九霄继续道:“我喜欢哥哥们,也喜欢老头。老头对我也很好很亲切,很勤政爱民,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想杀了我呢?说到底,我也就是他的棋子和筹码罢了。要伤害自己喜欢的人,是一件悲伤的事情。明明在一起却因为不愿意伤害而不能靠近,是一件寂寞的事情。不是么。”   众人仍是不解。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在个人心上升腾而起。   ——当你的一个必须服从的上司对你倾吐那样多对于另一个必须服从的上司的心声时,常常不是件好事。   何况那心声,是关于“杀”?   更何况,是关于杀掉你的另一个顶头上司?   九霄抬头,看着原来的那个人:“你们奉命而来,是一定会带我会西鸾的,不是吗?”   “啊……是的。”那人道。   “我不想回去哪。”九霄用指尖挠了挠脸颊酒窝处,又笑而转口道,“有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我钻研佛经佛道多年,却从来不念经颂佛?”   “有些的……”   九霄便笑起来:“那现在,要不要听?”   “……好。”   听见那人在自己跳跃式的问题下有些迟疑的回答,九霄的笑容更深了。   那是个漂亮和善透彻得快要摇曳起来的闪亮笑容,如同染上神明圣光。   而刚才还在做着殊死之争的两方人马霎时便跌进那个美丽不可方物的笑容里,却是同时,从头到脚的颤意!   ——佛与魔。   ——罪与救。   ——杀与赎。   拿摩阿眯搭巴呀   达塔嘎达呀   达得压他   阿弥利兜   巴威   阿弥利达   悉眈巴威   阿弥利达   威哥兰谛   阿弥利达   威哥兰达   嘎弥尼   嘎嘎那   给地   嘎利   司哇哈   不明意义的经文,便在那个璀璨轻盈柔和透彻如同天国佛诵的嗓音里,徐徐铺开。   如同救世慈佛,降与重生。   重生,即,死亡!   血珠与肢体横飞交错,惨叫闷哼在不可置信的眼神里分外乖戾残酷。   当九霄反复念诵的经文终于放下来。   整个屋子,只剩了他一个站在中央。   站在已经留不出落脚空隙的尸体中央。   有些苍白的脸和身上的米色衣衫染了条条块块的血迹,有些狰狞。   周身已可以用泥泞来形容。   充斥的新鲜血腥味,叫弱者颤抖,强者亢奋。   九霄手中的珠子,依旧晶莹闪亮。   一如那个始终慈悲的笑容。   “世间一切,皆是生命赐予。而能赐予生命的,只有死亡。”   说着,九霄有些沉重地笑了一声,缓缓走向门口。   “抱歉。我会念的,也只有往生咒。”   他说着,刚到门口,却忽是一个躬身捂住腹部伤口,脚步一歪!   便是一道尖厉啸声,抓住了这个时机,迅疾而至!   九霄的感官已有些麻木,吃痛之下听到异响,回头。   却已来不及截住那支近至跟前的毒镖!!   ——但那镖,停下来了。   被夹在两只白皙如瓷的手指间,犹闪着怪异的绿芒。   九霄便顺手将门一掩,遮了里头的惨状,靠在门边静静吐出一口气。   很静很缓很深地吐出一口气。   然后他才有些计谋得逞地轻笑一声:“早上好啊,墨珠。”   墨珠看着九霄的笑脸,眼神一跳,夹着毒镖的手指,忍不住加了一分力。   也不管屋里放了毒镖便倒地没了气息的人,墨珠手中枯木花一闪,抵在九霄的胸口。   看着这和第一次见面如此相近的场景,九霄苦笑一声:“来解决暴露了的卧底啊……你看这世道,连报仇都要插队。”   “你的武功一点也不弱。”墨珠冷道,“藏得天衣无缝。”   恰好从方才那一战的后半段开始看起的墨珠知道,九霄的武功很强。甚至可比钟碍月。   “这回,我数过了。”九霄却道。   墨珠一愕。   “直接和间接的加起来,我一共杀了一百三十六人。”九霄把头靠在身后墙上,不带悲喜地轻道。   飞扬的发丝间,九霄挑眉而笑。   而墨珠微皱着眉,凝视九霄,似乎要用目光将他穿透。   “我再说一遍吧,这位仇家,”九霄笑道,抬手拍了拍墨珠的肩,用力攥紧,不知是怕自己倒下,还是怕墨珠离开,只是面容愈加苍白,“埋的时候,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说着,九霄身体一软,就要倒下!   墨珠惊得连忙收剑抱住九霄。   此时心底却再不隐瞒地慌张起来,那种决裂的恐惧叫墨珠忍不住便是全身一震。   不知所措地,他紧紧收拢臂膀。   “还有……”九霄抬起头来寻找墨珠的脸,眼神已开始涣散,有些焦急害怕地说着,那样留恋不舍,似是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什么?!”墨珠也急起来,激动焦躁地揽住九霄的身体,凑过耳朵。   “记得……其实,第一次见面,我……”   “嗯?”   “……”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墨珠没听见回答,惊疑地回头一看,却只看见那张惨白的脸,紧闭的双眼,还有不甘攥紧的眉头。   晨风吹过,带着些许花香。   春天伊始的气息,开始弥漫。   一切,美好宁静。   而墨珠的泪水,噼啪噼啪从那震颤圆睁的眼睛里掉下来。   他的嘴唇抖着,终于发出声音。   悲恫的呼号,刹那响彻大地。   春天,破碎了。   “初次见面。”   九霄的声音依旧纯如清泉,与当下的气氛似乎格格不入。   少年的身形被围在一堆历练过人的成年人中间,显得甚是弱小无助。   但无论是谁,只要看见他现在这个书香世家子弟般谦和洒脱毫不倨傲,没有半点威武不能屈式的大义凛然抗争到底的气势,而是纯净无暇不带丁点杀伤力的笑容,都不会再有一丝轻视的心态。   西鸾国二王爷冷落燕正对着九霄坐在一丈之内的上座,带来的五十多名顶尖护卫将这不大的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即使是武功已经登峰造极的人,在现在这样的阵仗里,至少都会紧张。   但九霄没有。   他的表情很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却多了一份莫名的沉稳与老练。   看得座中的几个长者暗暗心惊。   不过是个孩子,为什么会有那种眼神与气度?   好似换一身行头,便可扬眉一声“众卿平身”,君临天下。   ——那些长者,个个身份尊贵。   全是西鸾国曾经的皇室重臣,他们的见证与评判,无人敢轻易怀疑。   而现在他们要见证的,便是一个人的死亡。   九霄笑盈盈看向坐在最上首的那人。   若是冷落燕还不确定他是否就是遗失的皇孙,那便该私下验证,方便下手除掉。   但冷落燕没有。反而劳师动众地将这些老臣都召集起来。   这就是说,冷落燕完全确定不会出现发现他是真皇孙,而被众长者拥护回国的情况。   也就是说,认定他一定是假的。   以冒充皇室的重罪被杀死在此地。   九霄想着,垂眸一声轻叹。   众长者便都更惋惜地看着那个宁静乖巧站在众人视线的中央,玲珑剔透的孩子。   “初次见面,很高兴。”音容俊雅,已带上中年人该有的深沉,冷落燕冷笑道,“也很高兴,要与你永别。”   话落,坐在他身边等候多时的一位五十上下,留着短须,医者装扮的人便站了起来,与站在身后的两个端着托盘的童子一道,缓缓走到九霄跟前。   “他可是我西鸾最德高望重的御医,眼力可是很好的。”冷落燕道,“不用紧张。”   “我不紧张。”九霄轻笑,“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我有点不好意思。”   “不要紧,只是露出肩背而已。抬出去的时候,本王会记得赐你一套好衣衫。”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九霄便拱手笑道:“二王爷果然比我大度多了。”   医者带些怜悯地看了九霄一眼,便要伸手。   “好衣衫还是二王爷自个儿留着穿吧。”   一声洪亮的嗓音穿透墙壁,众人一震,便听得嘭通大响,门被撞得四分五裂。   几道身影便出现在光暗分明的交界里,面容不清。   “老头的速度也不慢。”没看清脸便猜到来人的九霄摇头轻道。   “的确。”冷落燕一声冷哼。   ——西鸾国如日中天的国舅张庆颜手下,有人称“仁义理智信”的五大爱将同时也是五义子。   而现在出现在门口的,便是其中三人!   张仁,张理和张智。   “超过半数的同时出现,可还是头一遭。”冷落燕又道,脸上的寒意更甚。   声调却是不急不徐。   只有握着椅子扶手的指尖微微发僵。   “这要感谢你微服出巡不敢大肆张扬,我们才有机会将你团团围住。”那三人依旧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中间的张理道。   “八十几个,真给面子。”微一沉吟,九霄笑。   那八十几人已将这偏僻庄园围住,但也只是围住。连那三人都只是站在门口,没有进屋。   他们不逼。   ——通常在有胜势的时候逼对手,总会有些不太好处理的麻烦。   兵不血刃才是最好。   “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伤了二王爷金贵的身体,就太不划算了。二王爷智慧无匹,该是知道怎么做最好。”张智带着一丝讥讽道。   “的确。只是同样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样劳师动众很不划算的事,你们又为什么要做呢。真是激起了本王的兴趣了。”   这道声音一出现,整个场内的空气就凝住了。   这句话,来自冷落燕的方向。   却不是冷落燕说的。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一般,盯住那个从冷落燕身后的屏风慢悠悠又稳健如山地走出来的人。   带着冷傲笑容的人。   冷落燕本长得不错,但那人一出现,便可立时夺去任何人的赞美。   张仁,张理和张智绷紧身体,连冷落燕带来的众长者也全部心惊胆战地看着莫秋阑若无其事地坐到冷落燕旁边的座位里,微微前倾,十指交叉着凑近鼻前。   深重的压迫感与胸有成竹无人可阻的气度,一瞬便臣服了大半人的心。   只有冷落燕,在听到那一声的时候,全身放松下来。   “本王也要感谢你们将本王围住,才能让本王反过来将你们团团围住。”冷落燕的笑意扩大,甚是畅快。   张仁张理张智的呼吸凝重起来,各自握紧手中兵器。   没人回头,但就在莫秋阑说那句话的时候,他们就听到了,周边那轻微又危险无比的脚步声。   他们,被数百高手包围了!   “静章王位高权重,何必来淌这趟混水。”张仁冷道。   “没什么。只是本王一向不喜欢邻居太安生而已。”莫秋阑笑一声,瞥了一眼有些不知所措站在九霄旁边的医者,“既然挑起本王的兴趣,那边让本王来看一看,这孩子,是否真的值得你们为他送命。”   老医者接到视线,如遭一蛰,迅速回头,示意两个童子准备工具,又看向九霄,轻道:“要开始了。”   “……嗯。”有些黯然无奈地微微点头,九霄道,低头敛眉。   没过一会儿,九霄背上靠近肩头的部位就暴露在空气中。   一只青色的九尾朱雀,有些刺目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伪造得真像。”冷落燕一惊,转瞬不屑又轻松地一嘻。   莫秋阑没有说话,表情却是相似的自信。   医者仍在忙碌着,似乎看也没仔细看那刺青,将童子用灯火烤热的厚实方巾不留空隙地捂在了那刺青上。   众人都有些疑惑好奇地看着这一幕,不明就里。   连莫秋阑也露出一抹玩味的颜色来。   短暂又漫长的一段时间后,医者撤下了手中方巾。   然后他便双眼一睁,慢慢张大嘴。   ——那刺青,变了。   依旧是九尾朱雀,只是不再是青色。   而是,火焰燃烧般的红色!   一圈浑圆的朱色亦是奇迹地凭空出现,套在朱雀的外围!   便成了红日中真正的的九尾朱雀!   医者一愣之后立刻回神,忽然换上了无比认真的眼色,仔细地看着那换了面目的刺青,似在辨认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却似是无人听得懂的语言。   “对的……全都对的……用西鸾古语拼成的九尾朱雀!”医者激动的声音响起来,竟是止不住颤抖了苍老的手指,转头对着愣在座位里的西鸾众长者喊道,“真的是失踪十数年的皇太孙啊!!”   一阵,死寂。   终于有椅子翻倒的声音响起来。   紧接着,众多颤巍巍的脚步声冲向沉静着无所谓的脸刚拉上衣服的九霄,将他围得水泄不通。   “皇太孙啊真的是皇太孙冷思渊?!”   “这么多年终于找回来啦!”   “老天开眼!”   “受苦了啊!”   数道声音此起彼伏愈演愈烈,九霄苦笑一声算作回答。   冷落燕踉跄地站起来。   “不可能……”呢喃了一声,他用那满是不相信的眼神瞪向一边的莫秋阑,“你不是说肯定不是吗!”   莫秋阑没答话。   他的表情很沉静。   风雨欲来的味道。   这说明他的心情很不好。   不好到极点。   “你不是说真的皇孙已经被你杀了吗!”冷落燕暴躁的声音疯狂起来,“你说话啊!!”   莫秋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   冷落燕瞪着他,暂时安静下来。   然后莫秋阑没有波澜的眼神和声线投了过去,噙着一抹冷笑,简短道:“你完了。”   “……不,不是的,不会的!”冷落燕失神地说着,终于省悟过来莫秋阑转身是要离开,焦急地对着旁边众护卫吼道,“给我拦下来!”   但,没人动。   护卫们面面相觑。   谁都知道大势所趋。   他们早被张庆颜的人围住,唯一能救他们的莫秋阑甩袖离开,要是他们动手,怎会有活路?   而且,若是他们现在示好,没准还能得到极有可能登上皇位的皇太孙的原谅,继续过快活日子,何乐而不为?   冷落燕不是笨人,傻傻地呆了半晌后终于明白过来,颓丧地塌坐到地上。   莫秋阑的人,去时一如来时,风雨不惊全部撤走。   站在门口的张仁张理和张智终于相视而笑,收起兵器,走了进去。   九霄已经被众老人的关怀备至搞得焦头烂额,见了三人立即如抓住救命稻草吱呦一声躲了过去。   “大哥三哥四哥早上好。”熟络地一溜报完,九霄已经扯过三人不留痕迹地挡在自己身前。   “乖了。”被九霄叫作“大哥”的张仁笑道,又对长者们道,“皇太孙累了,有什么事回国再说吧。”   “三哥”张理和“四哥”张智也笑着劝说。   “仁义礼智信”五人年纪不大,最小的张信也就二十刚过,在西鸾却有着响当当的名号和威望。又是在德高望重如日中天的张庆颜翼下,现在与皇太孙这么亲热,即使是年龄翻倍的老者们也是无人敢怠慢,迟疑几声便安静下来,又开始唧唧喳喳讨论起回国与正位事宜。   “那现在……”张理回头看着九霄道。   “嗯,你们仨带着爷爷们先回去吧,顺便替我给老头问好。”九霄抬头看着那几个比自己高了两个头的哥哥们,笑得可爱,“我还有一些事要做。”   ——这声“老头”,自然指的张庆颜。   三人的脸色一惑,霎时凝重起来。   “你在永嘉刺探的时日已经太久,再自作主张……义父会怪罪下来的……”   “嗯。”九霄打断张仁的话,点头,“老头是个好人也是个厉害的政客,持国有方公私分明,西鸾让他打理着我放心。光明的让他做去,黑暗的他不好出面,总要有人处理的。”   “那也……”张智皱眉道。   “代价不能免。”九霄笑道,“你们明白的。”   “好吧。二王爷不根除总有后患。”轻叹一声,张仁拍了拍九霄的头道,“记得不要把自己也算进代价里头去了。”   九霄一个笑容灿烂:“好。”   张仁张理张智带着一干老头和那医者走了,留下一屋子八十几个手下。   对面,还有五十几个冷落燕的人。   “好挤。”九霄皱眉挠了挠头,随意转头对着站在身边最近的张庆颜人马展颜一笑,“把他们全杀了,就会空闲了吧。”   众人一愣。   “记得把好门窗,不要让人溜了。”九霄边说边环视四周,竟是钻到角落的桌子底下,抱膝坐好,对弯腰探头看来的众人笑着挥挥手解释道,“这里比较安全嘛。”   有些滑稽的沉默。   两边的人回过神来,缓缓互视。   危险的气流,刹那涌起。   九霄一直坐在桌子底下,把下巴搁在膝盖上,默默地盯着脚下的一小块地方。   整个人罩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无数刀剑棍棒人影呼吼血珠横斜着在那桌子前面左右划过,只有那个小小的角落始终弃世般喧闹不侵。   五十对八十,胜负明显,只是背水一战意义非常,近一个时辰后,才只剩了一身血迹的冷落燕和身边十几高手拼死相护。   轻叹一般的声音,忽然缥缈地传了过去。   “好慢。”   围战中的众人一愕。   一道飘逸的米色衣袂,便从他们眼前闪了过去。   “啊!”冷落燕身后的一个护卫低吼一声,惊恐地看向稍远处。   ——他不明白,明明被他们牢牢护在身后的二王爷,怎么就这么出现在了那稍远处?!   并且,正被抵在墙上,脖子上颤着一串晶莹欲滴的透明珠子!   而冷落燕颤抖的眼神,正死命盯着眼前柔和微笑的人。   九霄。   “你不能杀我!杀了我,父皇不会放过你!”冷落燕颤声吼道。   “会原谅我的,我确定。只是,你看不到了。”那九霄纯净得洗涤灵魂的声音清亮轻柔地说着,带上一层笑意:“我说了,我没你大度。要让你,这么脏兮兮地抬出去了。”   九霄的脸在众人对比下格外幼嫩可亲,笑容温煦无害,却让此时的冷落燕甚至战剩的六十旁人都从心底里泛上一股冷意。   为什么这样一个清透的孩子,会让人有这种可怖的感觉?   当他们的脑海中浮起这个念头,冷落燕已经死了。   还来不及惊呼惊喘甚至求饶。   脖子歪成一个奇异的角度,整个人软软落到地面。   而九霄手上那串白色珠子,染着血丝,晃荡在空气里。   快得环视着的众高手全没有看清。   九霄是怎么一飘而至,一瞬夺人,只说了一句话,笑了一笑,就杀了一个人。   算起来,还是九霄王叔的人。   这样,干干净净简简单单,连拼死抵抗和腥风血雨全都省略了去的一种杀。   众人,不论是哪边的人,心底的惊骇都更深了。   “对付一个没有武功的人,你们下不了手么?”说了这样一句,九霄缓缓回过头来。   笑容依旧。   丝毫未变。   他简单地对着视线碰上的第一个人,道:“老头,啊,就是你们的主子张庆颜,应该早告诉过你们我的事吧。”   对上九霄视线的人一愕,不明所以,道:“……略有耳闻。”   “但你们一定不知道,我是多么想让老头和哥哥们全汇集在这屋子里,这样解决起来,就快多了。但我还是放哥哥们走了呵。”九霄的头低下去,眸子遮在阴影里,微勾唇,“要是对我坏一点就好了,对付起来也不会不忍心。”   众人沉默。   直觉不好。   九霄继续道:“我喜欢哥哥们,也喜欢老头。老头对我也很好很亲切,很勤政爱民,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想杀了我呢?说到底,我也就是他的棋子和筹码罢了。要伤害自己喜欢的人,是一件悲伤的事情。明明在一起却因为不愿意伤害而不能靠近,是一件寂寞的事情。不是么。”   众人仍是不解。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在个人心上升腾而起。   ——当你的一个必须服从的上司对你倾吐那样多对于另一个必须服从的上司的心声时,常常不是件好事。   何况那心声,是关于“杀”?   更何况,是关于杀掉你的另一个顶头上司?   九霄抬头,看着原来的那个人:“你们奉命而来,是一定会带我会西鸾的,不是吗?”   “啊……是的。”那人道。   “我不想回去哪。”九霄用指尖挠了挠脸颊酒窝处,又笑而转口道,“有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我钻研佛经佛道多年,却从来不念经颂佛?”   “有些的……”   九霄便笑起来:“那现在,要不要听?”   “……好。”   听见那人在自己跳跃式的问题下有些迟疑的回答,九霄的笑容更深了。   那是个漂亮和善透彻得快要摇曳起来的闪亮笑容,如同染上神明圣光。   而刚才还在做着殊死之争的两方人马霎时便跌进那个美丽不可方物的笑容里,却是同时,从头到脚的颤意!   ——佛与魔。   ——罪与救。   ——杀与赎。   拿摩阿眯搭巴呀   达塔嘎达呀   达得压他   阿弥利兜   巴威   阿弥利达   悉眈巴威   阿弥利达   威哥兰谛   阿弥利达   威哥兰达   嘎弥尼   嘎嘎那   给地   嘎利   司哇哈   不明意义的经文,便在那个璀璨轻盈柔和透彻如同天国佛诵的嗓音里,徐徐铺开。   如同救世慈佛,降与重生。   重生,即,死亡!   血珠与肢体横飞交错,惨叫闷哼在不可置信的眼神里分外乖戾残酷。   当九霄反复念诵的经文终于放下来。   整个屋子,只剩了他一个站在中央。   站在已经留不出落脚空隙的尸体中央。   有些苍白的脸和身上的米色衣衫染了条条块块的血迹,有些狰狞。   周身已可以用泥泞来形容。   充斥的新鲜血腥味,叫弱者颤抖,强者亢奋。   九霄手中的珠子,依旧晶莹闪亮。   一如那个始终慈悲的笑容。   “世间一切,皆是生命赐予。而能赐予生命的,只有死亡。”   说着,九霄有些沉重地笑了一声,缓缓走向门口。   “抱歉。我会念的,也只有往生咒。”   他说着,刚到门口,却忽是一个躬身捂住腹部伤口,脚步一歪!   便是一道尖厉啸声,抓住了这个时机,迅疾而至!   九霄的感官已有些麻木,吃痛之下听到异响,回头。   却已来不及截住那支近至跟前的毒镖!!   ——但那镖,停下来了。   被夹在两只白皙如瓷的手指间,犹闪着怪异的绿芒。   九霄便顺手将门一掩,遮了里头的惨状,靠在门边静静吐出一口气。   很静很缓很深地吐出一口气。   然后他才有些计谋得逞地轻笑一声:“早上好啊,墨珠。”   墨珠看着九霄的笑脸,眼神一跳,夹着毒镖的手指,忍不住加了一分力。   也不管屋里放了毒镖便倒地没了气息的人,墨珠手中枯木花一闪,抵在九霄的胸口。   看着这和第一次见面如此相近的场景,九霄苦笑一声:“来解决暴露了的卧底啊……你看这世道,连报仇都要插队。”   “你的武功一点也不弱。”墨珠冷道,“藏得天衣无缝。”   恰好从方才那一战的后半段开始看起的墨珠知道,九霄的武功很强。甚至可比钟碍月。   “这回,我数过了。”九霄却道。   墨珠一愕。   “直接和间接的加起来,我一共杀了一百三十六人。”九霄把头靠在身后墙上,不带悲喜地轻道。   飞扬的发丝间,九霄挑眉而笑。   而墨珠微皱着眉,凝视九霄,似乎要用目光将他穿透。   “我再说一遍吧,这位仇家,”九霄笑道,抬手拍了拍墨珠的肩,用力攥紧,不知是怕自己倒下,还是怕墨珠离开,只是面容愈加苍白,“埋的时候,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说着,九霄身体一软,就要倒下!   墨珠惊得连忙收剑抱住九霄。   此时心底却再不隐瞒地慌张起来,那种决裂的恐惧叫墨珠忍不住便是全身一震。   不知所措地,他紧紧收拢臂膀。   “还有……”九霄抬起头来寻找墨珠的脸,眼神已开始涣散,有些焦急害怕地说着,那样留恋不舍,似是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什么?!”墨珠也急起来,激动焦躁地揽住九霄的身体,凑过耳朵。   “记得……其实,第一次见面,我……”   “嗯?”   “……”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墨珠没听见回答,惊疑地回头一看,却只看见那张惨白的脸,紧闭的双眼,还有不甘攥紧的眉头。   晨风吹过,带着些许花香。   春天伊始的气息,开始弥漫。   一切,美好宁静。   而墨珠的泪水,噼啪噼啪从那震颤圆睁的眼睛里掉下来。   他的嘴唇抖着,终于发出声音。   悲恫的呼号,刹那响彻大地。   春天,破碎了。 第四十章   莫秋阑的背影,透着沉重的戾气和杀意。   惯常地昂首看向窗外,负手背对众人。   他站在那里已经有好一会儿了,但肩上的貂皮大氅还是没卸下。   没有一个仆从敢上前触他的霉头。   外头日光正盛,把那个背影罩在无边的金光里,说不出的威严高傲。   屋子很大,屋里也没几个人,但都在这滞闭压迫的气息里低头站着,个个冷汗覆身。   除了莫秋阑自己。   终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转身道:“是时候了。”   这句话很轻。   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但他身后的众人齐齐地毫不拖泥带水地同时应了一声:“是。”   莫秋阑转身,深墨大氅便随之扬起一角,携起一股沉默间更显压迫的气势,沉沉踩在众人心头。   他却突然停下脚步。   恰停在本自可擦肩而过的朱雨君身前。   莫秋阑那俊朗如刻又山岳般威严的容颜,竟是显出了一种微妙的情态。   如同一瞬间庞大的动摇,与下一瞬间更加庞大的自信。   朱雨君本是低头恭送,见着莫秋阑停在他身前的那一抹影子,不自觉微抬头,还未来得及分辨莫秋阑脸上那一瞬间的表情究竟何意,便被莫秋阑急电般抬手沉腕扣住了自己的脖颈大脉!   余下众人,齐齐大惊吸气!   谁都知道,静章王很不好惹。   却也都知道,静章王会如何对待惹到他的人,实在很不好猜。   他或许会将你五马分尸碎尸万段,亦可能将你厚礼相迎上宾而待。   他们甚至连朱雨君是何时何地何事惹到了莫秋阑,都不明白。   在他们眼里,虽然都多少为朱雨君是莫秋阑男宠的身份而不齿,却也都甘心承认并诚心赞赏朱雨君的胸襟手腕与才华机变,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何况这众人中亦不乏与朱雨君真心相待遂成好友的将领,若莫秋阑真要如此不明不白立毙朱雨君,少不得一阵惊恐骚乱,跪下近半人冒死求情了。   然而朱雨君,不见半分惊惶。   似乎一直就是那么一个偶然间抬头而望的冷清无谓。   不是无畏,而是无谓。   虽然其中含义,也差不了多少。   而莫秋阑,也一直就是那么一个微妙的情态。   带着一丁点愠怒,一丁点烦躁,一丁点挑衅,一丁点探究,还有一丁点戏弄。   但毫无疑问,他下的手,一丁点也不留情。   就是这么一个众人吸气的间隔,朱雨君颈侧被莫秋阑五指紧钳的皮肤,已泛上了再明显不过的青紫颜色。   朱雨君,有那么一点想要苦笑。   他能感觉到莫秋阑指尖的灼热温度,而疼痛与窒息从体表直袭而上,烙刻入他心头的,却是沉沦与快意。   然后,莫秋阑,微笑。   然后,朱雨君,也微笑。   无需言语的电光火石,寸步相争。   再然后,莫秋阑就带着这么个不止一丁点满意的微笑,撒手,转身,跨步,离开。   莫秋阑走了。   众将面面相觑,尴尬小半晌,也互相告辞各自散去,准备各项事宜,只当没看到方才一幕。   谁都没注意到朱雨君在莫秋阑自门后消失的那一瞬间,深深沉沉极其小心地舒了一口气。   除了此刻屋子里,仅剩的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朱雨君本人。   另一个,段神袖。   而段神袖看着那三两离去的人影,轻叹一声:“他的心,早已死了吧。”   ——这便是当时驾着马车送钟碍月赴莫秋阑下的约,而使钟碍月落入单岫掌控的华阴段神袖。   朱雨君有些惊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失笑道:“怎么说?”   段神袖便捋了捋半长不短的山羊胡,忧心地自顾道:“相比我的年纪,他也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究竟是为什么,又是什么时候,连心都死了哪。”   朱雨君沉默。   与段神袖投来的目光一碰,相视而笑。   他明白,段神袖说得是谁。   莫秋阑。   “其实,还没死。”朱雨君淡然道。   闻言,段神袖眉心一跳,微微愕然地看着朱雨君。   而朱雨君轻咳了几声,慢慢走到方才莫秋阑站过的地方,只是双手扶在窗上,让阳光洒满全身。   很温暖舒服的样子。   “只是他自己以为,早已死了。”朱雨君继续说道,“所以他一直就当自己心死,不顾一切不留后路。但其实,他的心,没死。”   “……这才是,最麻烦最要命的地方。”段神袖甩袖负手,一叹皱眉。   “的确。他的心被他自己死死捆绑,勒得千疮万孔,又层层包裹,不让别人接近,也不让自己触摸。即使伤得不断流血,也被掩在其下,静如死灰。不是心死,而只是看不见心了。或者说,是他自己不去看,忘记去看罢了。但这样,是不行的。”朱雨君轻笑起来,“这样下去,就会真的死了。这样不行。要阻止。”   段神袖静静听着,也静静看着朱雨君,心中突然窜上莫名忧虑。   “既然他做不了,就让我来做吧。”朱雨君道。   “你的意思……”段神袖道。   朱雨君回头淡然一笑:“没什么。只是说……镇兴重城,是形成犄角之势的西边要地。王爷最好也最擅闪电战,亲自请求怕是来不及了。就请段兄转告王爷一声,我即去镇兴,或可出谋划策,聊以助阵。”   段神袖一惊一疑还未来得及说话,朱雨君已然一揖到底,清幽幽地离开了。   看着走廊上着了风寒有些体虚而更显纤长挺拔的人影,左边光右边暗,柔软衣袖幽然绵长随风轻抚地渐行渐远,段神袖无奈地松下忧虑的眉,苦笑一声:“这两个执拗的人啊……”   ——————————————不妨月朦胧————————————————   杨飞盖缓缓走近。   床上的钟碍月沉睡着,床边趴着的钟未空也沉睡着。   两人的脸都很苍白疲累。   钟碍月伤重,气息浮缓,将近昏迷。而钟未空皱着眉头,有些不安地微抖着睫毛,一手紧攥着钟碍月身上的被角,脑袋枕在另一只手上。   两人多多少少,都从遮盖的缝隙里,露出一角层层叠叠的绷带来。   看着两张本就相似,现在的虚弱模样更为相似的脸,杨飞盖忽而一笑,有些无奈黯然又纵容地拉了拉钟碍月身上的被子,再把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到钟未空肩上。   然后转身出门。   不需多久,便来到另一道门前。   门里,同样也是床上一人,床边一人。   墨珠似乎是一直维持着同一个端坐的姿势,紧紧盯着久久未醒的九霄,面容憔悴。   杨飞盖走过去,拍拍墨珠的肩,轻道:“会醒的。”   墨珠点头。   杨飞盖看了一眼墨珠的黑眼圈,笑一声:“总算不是纯白的一张脸了。”   墨珠一愕,轻笑。   “一下子多了三名重伤患,你就不要添乱,好好休息一下吧。叫我一人照顾你们四个,搞不好我会成最早死的那个。”杨飞盖摇头苦笑道。   “放心,最早的不会是你。”墨珠看了眼杨飞盖,摇头道,又看回床上出了一身虚汗,头发湿漉漉粘在额上的九霄,“我怎么都要把这个人弄醒,要他说完那句话,再把他掐死。”   杨飞盖一笑。   而同时,床上的身体也似乎微微动了动。   这一动,立即让坐着的墨珠弹了起来。   两人盯着九霄颤颤颤颤终于张开的眼缝,几近屏息。   “老早就醒了是吧?”九霄着重威胁的声音带着冷哼飘了过去。   九霄茫然的眼神被这声音一引,终于凝到了墨珠脸上。   他嘶哑疑惑的甚至有点发不出声的嗓子艰难道:“……什么?”   看着眼前虚弱得一张白纸似的脸再加上那双纯净的疑惑的再带点受惊的小鹿般的眼,墨珠就只能冷哼一声低头了。   一旁的杨飞盖眯起双眼,与此时九霄投过去的视线一碰,默契了然地双双无声轻笑。   “最后那句话,你给我重复一遍。”墨珠抬头闷闷道,眼神却锐利专注。   九霄眨眨眼。   “你说第一次见面,你什么?”墨珠怒目说着,又撇开脸,淡淡一片绯红。   “啊,那个……我说的是……”九霄眼里一亮,同样炯炯地盯了墨珠一会儿,很贪婪的样子,半晌才突然挠挠头,“第一次见面我就想说,你给我烧香时不要烧纸元宝,我喜欢纸船……”   墨珠:“……”   杨飞盖:“……”   九霄:“……纸船比较可爱吧,嗯嗯。”   墨珠腾地站起来就要走。   九霄连惊愕的时间都不用,立即吃痛似的低头捂胸。   “怎么了哪里痛要不要紧外伤都处理过了内伤很严重吗我马上叫大夫……”墨珠一惊立即回身,抓住九霄的肩头连珠带炮地急说着,再看着九霄傻傻盯着自己的眼,语句顿停。   九霄便好好看了看墨珠的脸,抬手指着墨珠极度疑似被人揍过的黑眼圈大悟状道:“原来我伤到身体,你伤到脑袋。”   “啊?”墨珠不解。   九霄一歪头,慢吞吞道:“我一觉醒来,你就变八婆了。”   “……”   “……”   杨飞盖噗地一笑。   墨珠甩了九霄蹭地转身就走。   “啊喂喂不要这么快生气嘛!”九霄急道,挣扎坐起。   一动之间真的扯到痛处,他眉头一皱。   而杨飞盖已经把手边的衣服往九霄身上一扔,在后者突然被盖住头的一声惊呼里抱臂微笑悠哉游哉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动作快。”   九霄赶紧慌里慌张套好衣服追了出去。   墨珠还没跑远。   他当然不是在等九霄。   而是根本没想到躺在床上都一副死相的某人会追出来。   所以当他知道九霄追出来,就立即真的跑掉了。   “我刚才的意思是你突然这么关心我我很高兴啊喂别生气啊!”   九霄的喊声传过来,墨珠咬唇,头一低,脚步更快了。   就在他运起轻功的一刻,后头突然便是一记踩滑声。   “呜哇!”九霄连忙攀住身边的桃树,这才半跪着稳住身形。   抬头看见墨珠死撑着不回头却早停下脚步的背影,九霄觉得又好笑又好气,便伏在那挂满花朵的桃枝上,低低地闷笑起来。   果不其然,看见墨珠听到笑声后愤愤地扭头掠去。   九霄的脸被围在层层花海中。   他眼里的某人也自然被围在同一圈花海中。   背影消失了。   那一扭头时在瓷白的肤色里格外明显的一耳红晕,还在九霄的眼里晃来荡去。   他便笑得更是开心了。   把下巴搁在桃枝上,伸手戳戳那一杈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敛目努嘴。   甚是温柔可爱。   “大强盗啊大强盗。我的心可是很贵的,替我还再多的债也抵消不清了。可恶的是你整个儿端了去,还不给打个借条。”抬手扒在枝头上,九霄把脸和那贼贼的笑容一并窝进袖里,荡起微微幸福的笑容,“不过,暂时这样,就好了吧。”   ——————————————不妨月朦胧————————————————   初春,莫钟争国之战,正式开始。   钟氏潜藏二十年的余部可谓连根而起,短短时间便汇成一股以钟碍月为中心,叫莫氏朝廷上下震恐的庞大力量,自南而北,席卷而上。   而那夜钟碍月所说的有关三人身世的话题,没人再提起过。   西鸾国内,却是另一番混乱。   外界传闻,二王爷冷落燕暴病而亡,西鸾国王位继承更为悬念。   而皇太孙之事,对外间依旧讳莫如深,在皇室内部,却已然成了焦头烂额的事情。   在张庆颜带着那见证过九霄身份真假的老者们入宫面圣,告知重病在身的老皇皇太孙仍然在世,假称由于冷落燕的干涉而使皇太孙被拘禁在钟碍月身边时,老皇一喜一怒之下差些背过气去,下令彻底清扫冷落燕遗留的势力。自此,国舅张庆颜在一片怀疑与惊讶声中终于打赢了这场宫闱之战,走向了地位与权势的颠峰。   且先不管张庆颜所说的“拘禁”是真是假,单是九霄迟迟不能回国就已叫时日无多的老西鸾皇心惊肉跳。而对于张庆颜,九霄本是自己派出的终极卧底,此时身份暴露,反而成了钟氏手里的顶级皇牌,立时棘手。于是老西鸾皇与张庆颜软也动不得硬也不敢动,只好保持了微妙的中立,严密观察地放任元嘉国内争斗,放弃了浑水摸鱼的打算。   而以单岫为首的北秦军队,成了此次莫钟之战的导火索,亦成了开战之初莫钟联合击溃的目标,损失惨重,失去了进军中土的先机与能力。   其余国家,除开与元嘉国本就交好者保持中立或者暗中援助,便只剩国力衰弱不足于患者。   于是,这便是个,围绕着莫氏钟氏争国之战而掀开的,腥风血雨的时代。   ——————————————不妨月朦胧————————————————   距离济方与济远两城之战,已有一月。   而当日三方混战,单岫逃窜而去,莫秋阑却是并不恋战,竟是几可算是“让”地,退兵离去,让钟氏军队占了这两座重城。   刚汇聚不久的钟氏军队,除了高望山旧部井然有序,都不免有些散漫。再加上起兵之初,调动频繁,上下磨合需要时间,总免不了浮躁。   领了个偏将军的职尸位素餐的钟未空,脚步轻快地回到营地,惯常地直走向钟碍月的大帐。   刚走近,就听见里头一个活泼的声音道:“画好了~”   这个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中性。   不是正在被“软禁”中的九霄是谁。   停顿三秒,另一个清透的声音压着怒火道:“公鸭就能下了吗?!”   这声音,是墨珠的。   钟未空一笑,掀开幕帘。   一支暗器,就飞了出来!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墨珠下棋是众所周知的厉害。   而根据钟碍月口述,只要是不用说话的玩意,墨珠都很厉害。   也就是说,琴棋书画,样样皆精。   九霄就不相信了,今日一定要看看墨珠的真本事。   他选了画画来考。   墨珠瞄了九霄一眼,二话不说就开始动笔。   一个时辰之后,九霄终于放下那个目瞪口呆的姿势,眨眨眼道:“我也会画。”   然后,他就画了个圈。   “这是什么。”墨珠问。   “蛋啊,多像。”九霄答。   墨珠一脸黑线道:“……在旁边画只下蛋的**。”   “哦~”   小半个时辰后。   “看,像吧~~”九霄从趴了好一会儿的书桌上蹭地跳起来,一手捏着画纸一手握着笔蹿到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动笔的墨珠跟前,自豪道。   墨珠的眉心跳了跳。   再跳了跳。   最后道:“……公鸡会下蛋?”   “咦?”九霄回头看看纸上那只色彩斑斓的动物,用笔尾挠挠头,“公的?”   又窜回去继续画。   小小半个时辰后,杂通百术见识广博阅历丰富机敏老练的常识白痴九霄又提着那张画小跑过来,仰着又得意又讨好的亮闪闪的笑容对墨珠道:“画好了~”   这就是钟未空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墨珠看着那幅画。   忍了忍。   再忍了忍。   终于一把抽过九霄手里的笔充作暗器嗽地飞了过去,顺带一记鄙视怒吼:“公鸭就能下了吗?!”   这就是钟未空听到的第二个声音。   这时他刚掀开幕布。   那支暗器就准之又准地迎面而来。   还有另一个八爪鱼状挂着求救声扑过来的人影。   钟未空侧了侧脖子,躲过那支笔,同时身形一扭,与九霄擦肩而过。   脚步丝毫未停地,进帐,放手,帘幕就又挂了下来。   一切恢复宁静。   然后钟未空视线正前方那个托腮坐在窗边伤重初愈的清瘦人影,淡笑着回过头来。   “心情不错。”钟碍月道。   “你也是。”钟未空坐到一旁,左手摆弄着已恢复得差不多的右手腕,眼睛却看着对面不远处那个虽是一身戎装,却是奇异地叫人联想不到半点血腥的人。   “你们聊。”墨珠说着,头大地走出帐外。   “刚才墨珠一直看着九霄画,竟然都没发现画错,真不简单。”钟碍月道。   “你也一直背对着他们,也能知道这点,也不简单。”钟未空笑。   钟碍月笑,向着窗外伸手遥遥一指:“……记得么,那里。”   他的语音很柔和。   但他的心情不是。   听着的钟未空也不是。   他随之看过去。   钟碍月似是指着一个山头。   但钟未空知道不是。   指的应该是山头的那一边,长年累月开着奇美花朵的山谷。   “‘相思谷’,多好听的名字。却是长灵教数百年来埋葬叛教者的地方。”钟碍月缓缓道,“当年长灵教第一任教主为一生所爱殉情即在此谷,才留下了那个名字。”   “冬尽春初便开满红羽樱栾,美到极致。本身无毒,却有着极大地加强其他药物药性的作用,发现并应用到长灵教的各类医毒药物中,已有数百年。”钟未空道。   “虽然红羽樱栾对于常年接触由它制成的各类药物的长灵教众来说,竟慢慢变作一种烈性毒药,一旦接近便会导致晕眩呕吐甚至死亡,却因它对药效的巨大助益而未加铲除,只将相思谷封禁了事。也因此虽然是生死门之一,却从没人使用过。”钟碍月接道。   “对于早就离开长灵教的你和杨飞盖,倒是不要紧的。”   “……本是没有毒的东西,浸淫太久太深,不知不觉就变成一种毒。”钟碍月一笑,垂眸,“会如此的,也不是只有红羽樱栾。”   钟未空没有说话,瞥向一旁。   情之一字,便是如此罢。   钟碍月依旧看着窗外那片山那片天。   眼里,是悠久到沧桑的吞没翻卷。   激情和灭绝似乎都在那吞卷中消亡成无。   荒芜坚定,一如创世之初。   那些绝望,便成灭世之尾,必经的蘖磐。   “尸军,必灭。”   突然这么一句,竟听得钟未空眼神一震,霍然抬头。   莫秋阑的背影,透着沉重的戾气和杀意。   惯常地昂首看向窗外,负手背对众人。   他站在那里已经有好一会儿了,但肩上的貂皮大氅还是没卸下。   没有一个仆从敢上前触他的霉头。   外头日光正盛,把那个背影罩在无边的金光里,说不出的威严高傲。   屋子很大,屋里也没几个人,但都在这滞闭压迫的气息里低头站着,个个冷汗覆身。   除了莫秋阑自己。   终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转身道:“是时候了。”   这句话很轻。   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但他身后的众人齐齐地毫不拖泥带水地同时应了一声:“是。”   莫秋阑转身,深墨大氅便随之扬起一角,携起一股沉默间更显压迫的气势,沉沉踩在众人心头。   他却突然停下脚步。   恰停在本自可擦肩而过的朱雨君身前。   莫秋阑那俊朗如刻又山岳般威严的容颜,竟是显出了一种微妙的情态。   如同一瞬间庞大的动摇,与下一瞬间更加庞大的自信。   朱雨君本是低头恭送,见着莫秋阑停在他身前的那一抹影子,不自觉微抬头,还未来得及分辨莫秋阑脸上那一瞬间的表情究竟何意,便被莫秋阑急电般抬手沉腕扣住了自己的脖颈大脉!   余下众人,齐齐大惊吸气!   谁都知道,静章王很不好惹。   却也都知道,静章王会如何对待惹到他的人,实在很不好猜。   他或许会将你五马分尸碎尸万段,亦可能将你厚礼相迎上宾而待。   他们甚至连朱雨君是何时何地何事惹到了莫秋阑,都不明白。   在他们眼里,虽然都多少为朱雨君是莫秋阑男宠的身份而不齿,却也都甘心承认并诚心赞赏朱雨君的胸襟手腕与才华机变,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何况这众人中亦不乏与朱雨君真心相待遂成好友的将领,若莫秋阑真要如此不明不白立毙朱雨君,少不得一阵惊恐骚乱,跪下近半人冒死求情了。   然而朱雨君,不见半分惊惶。   似乎一直就是那么一个偶然间抬头而望的冷清无谓。   不是无畏,而是无谓。   虽然其中含义,也差不了多少。   而莫秋阑,也一直就是那么一个微妙的情态。   带着一丁点愠怒,一丁点烦躁,一丁点挑衅,一丁点探究,还有一丁点戏弄。   但毫无疑问,他下的手,一丁点也不留情。   就是这么一个众人吸气的间隔,朱雨君颈侧被莫秋阑五指紧钳的皮肤,已泛上了再明显不过的青紫颜色。   朱雨君,有那么一点想要苦笑。   他能感觉到莫秋阑指尖的灼热温度,而疼痛与窒息从体表直袭而上,烙刻入他心头的,却是沉沦与快意。   然后,莫秋阑,微笑。   然后,朱雨君,也微笑。   无需言语的电光火石,寸步相争。   再然后,莫秋阑就带着这么个不止一丁点满意的微笑,撒手,转身,跨步,离开。   莫秋阑走了。   众将面面相觑,尴尬小半晌,也互相告辞各自散去,准备各项事宜,只当没看到方才一幕。   谁都没注意到朱雨君在莫秋阑自门后消失的那一瞬间,深深沉沉极其小心地舒了一口气。   除了此刻屋子里,仅剩的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朱雨君本人。   另一个,段神袖。   而段神袖看着那三两离去的人影,轻叹一声:“他的心,早已死了吧。”   ——这便是当时驾着马车送钟碍月赴莫秋阑下的约,而使钟碍月落入单岫掌控的华阴段神袖。   朱雨君有些惊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失笑道:“怎么说?”   段神袖便捋了捋半长不短的山羊胡,忧心地自顾道:“相比我的年纪,他也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究竟是为什么,又是什么时候,连心都死了哪。”   朱雨君沉默。   与段神袖投来的目光一碰,相视而笑。   他明白,段神袖说得是谁。   莫秋阑。   “其实,还没死。”朱雨君淡然道。   闻言,段神袖眉心一跳,微微愕然地看着朱雨君。   而朱雨君轻咳了几声,慢慢走到方才莫秋阑站过的地方,只是双手扶在窗上,让阳光洒满全身。   很温暖舒服的样子。   “只是他自己以为,早已死了。”朱雨君继续说道,“所以他一直就当自己心死,不顾一切不留后路。但其实,他的心,没死。”   “……这才是,最麻烦最要命的地方。”段神袖甩袖负手,一叹皱眉。   “的确。他的心被他自己死死捆绑,勒得千疮万孔,又层层包裹,不让别人接近,也不让自己触摸。即使伤得不断流血,也被掩在其下,静如死灰。不是心死,而只是看不见心了。或者说,是他自己不去看,忘记去看罢了。但这样,是不行的。”朱雨君轻笑起来,“这样下去,就会真的死了。这样不行。要阻止。”   段神袖静静听着,也静静看着朱雨君,心中突然窜上莫名忧虑。   “既然他做不了,就让我来做吧。”朱雨君道。   “你的意思……”段神袖道。   朱雨君回头淡然一笑:“没什么。只是说……镇兴重城,是形成犄角之势的西边要地。王爷最好也最擅闪电战,亲自请求怕是来不及了。就请段兄转告王爷一声,我即去镇兴,或可出谋划策,聊以助阵。”   段神袖一惊一疑还未来得及说话,朱雨君已然一揖到底,清幽幽地离开了。   看着走廊上着了风寒有些体虚而更显纤长挺拔的人影,左边光右边暗,柔软衣袖幽然绵长随风轻抚地渐行渐远,段神袖无奈地松下忧虑的眉,苦笑一声:“这两个执拗的人啊……”   ——————————————不妨月朦胧————————————————   杨飞盖缓缓走近。   床上的钟碍月沉睡着,床边趴着的钟未空也沉睡着。   两人的脸都很苍白疲累。   钟碍月伤重,气息浮缓,将近昏迷。而钟未空皱着眉头,有些不安地微抖着睫毛,一手紧攥着钟碍月身上的被角,脑袋枕在另一只手上。   两人多多少少,都从遮盖的缝隙里,露出一角层层叠叠的绷带来。   看着两张本就相似,现在的虚弱模样更为相似的脸,杨飞盖忽而一笑,有些无奈黯然又纵容地拉了拉钟碍月身上的被子,再把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到钟未空肩上。   然后转身出门。   不需多久,便来到另一道门前。   门里,同样也是床上一人,床边一人。   墨珠似乎是一直维持着同一个端坐的姿势,紧紧盯着久久未醒的九霄,面容憔悴。   杨飞盖走过去,拍拍墨珠的肩,轻道:“会醒的。”   墨珠点头。   杨飞盖看了一眼墨珠的黑眼圈,笑一声:“总算不是纯白的一张脸了。”   墨珠一愕,轻笑。   “一下子多了三名重伤患,你就不要添乱,好好休息一下吧。叫我一人照顾你们四个,搞不好我会成最早死的那个。”杨飞盖摇头苦笑道。   “放心,最早的不会是你。”墨珠看了眼杨飞盖,摇头道,又看回床上出了一身虚汗,头发湿漉漉粘在额上的九霄,“我怎么都要把这个人弄醒,要他说完那句话,再把他掐死。”   杨飞盖一笑。   而同时,床上的身体也似乎微微动了动。   这一动,立即让坐着的墨珠弹了起来。   两人盯着九霄颤颤颤颤终于张开的眼缝,几近屏息。   “老早就醒了是吧?”九霄着重威胁的声音带着冷哼飘了过去。   九霄茫然的眼神被这声音一引,终于凝到了墨珠脸上。   他嘶哑疑惑的甚至有点发不出声的嗓子艰难道:“……什么?”   看着眼前虚弱得一张白纸似的脸再加上那双纯净的疑惑的再带点受惊的小鹿般的眼,墨珠就只能冷哼一声低头了。   一旁的杨飞盖眯起双眼,与此时九霄投过去的视线一碰,默契了然地双双无声轻笑。   “最后那句话,你给我重复一遍。”墨珠抬头闷闷道,眼神却锐利专注。   九霄眨眨眼。   “你说第一次见面,你什么?”墨珠怒目说着,又撇开脸,淡淡一片绯红。   “啊,那个……我说的是……”九霄眼里一亮,同样炯炯地盯了墨珠一会儿,很贪婪的样子,半晌才突然挠挠头,“第一次见面我就想说,你给我烧香时不要烧纸元宝,我喜欢纸船……”   墨珠:“……”   杨飞盖:“……”   九霄:“……纸船比较可爱吧,嗯嗯。”   墨珠腾地站起来就要走。   九霄连惊愕的时间都不用,立即吃痛似的低头捂胸。   “怎么了哪里痛要不要紧外伤都处理过了内伤很严重吗我马上叫大夫……”墨珠一惊立即回身,抓住九霄的肩头连珠带炮地急说着,再看着九霄傻傻盯着自己的眼,语句顿停。   九霄便好好看了看墨珠的脸,抬手指着墨珠极度疑似被人揍过的黑眼圈大悟状道:“原来我伤到身体,你伤到脑袋。”   “啊?”墨珠不解。   九霄一歪头,慢吞吞道:“我一觉醒来,你就变八婆了。”   “……”   “……”   杨飞盖噗地一笑。   墨珠甩了九霄蹭地转身就走。   “啊喂喂不要这么快生气嘛!”九霄急道,挣扎坐起。   一动之间真的扯到痛处,他眉头一皱。   而杨飞盖已经把手边的衣服往九霄身上一扔,在后者突然被盖住头的一声惊呼里抱臂微笑悠哉游哉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动作快。”   九霄赶紧慌里慌张套好衣服追了出去。   墨珠还没跑远。   他当然不是在等九霄。   而是根本没想到躺在床上都一副死相的某人会追出来。   所以当他知道九霄追出来,就立即真的跑掉了。   “我刚才的意思是你突然这么关心我我很高兴啊喂别生气啊!”   九霄的喊声传过来,墨珠咬唇,头一低,脚步更快了。   就在他运起轻功的一刻,后头突然便是一记踩滑声。   “呜哇!”九霄连忙攀住身边的桃树,这才半跪着稳住身形。   抬头看见墨珠死撑着不回头却早停下脚步的背影,九霄觉得又好笑又好气,便伏在那挂满花朵的桃枝上,低低地闷笑起来。   果不其然,看见墨珠听到笑声后愤愤地扭头掠去。   九霄的脸被围在层层花海中。   他眼里的某人也自然被围在同一圈花海中。   背影消失了。   那一扭头时在瓷白的肤色里格外明显的一耳红晕,还在九霄的眼里晃来荡去。   他便笑得更是开心了。   把下巴搁在桃枝上,伸手戳戳那一杈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敛目努嘴。   甚是温柔可爱。   “大强盗啊大强盗。我的心可是很贵的,替我还再多的债也抵消不清了。可恶的是你整个儿端了去,还不给打个借条。”抬手扒在枝头上,九霄把脸和那贼贼的笑容一并窝进袖里,荡起微微幸福的笑容,“不过,暂时这样,就好了吧。”   ——————————————不妨月朦胧————————————————   初春,莫钟争国之战,正式开始。   钟氏潜藏二十年的余部可谓连根而起,短短时间便汇成一股以钟碍月为中心,叫莫氏朝廷上下震恐的庞大力量,自南而北,席卷而上。   而那夜钟碍月所说的有关三人身世的话题,没人再提起过。   西鸾国内,却是另一番混乱。   外界传闻,二王爷冷落燕暴病而亡,西鸾国王位继承更为悬念。   而皇太孙之事,对外间依旧讳莫如深,在皇室内部,却已然成了焦头烂额的事情。   在张庆颜带着那见证过九霄身份真假的老者们入宫面圣,告知重病在身的老皇皇太孙仍然在世,假称由于冷落燕的干涉而使皇太孙被拘禁在钟碍月身边时,老皇一喜一怒之下差些背过气去,下令彻底清扫冷落燕遗留的势力。自此,国舅张庆颜在一片怀疑与惊讶声中终于打赢了这场宫闱之战,走向了地位与权势的颠峰。   且先不管张庆颜所说的“拘禁”是真是假,单是九霄迟迟不能回国就已叫时日无多的老西鸾皇心惊肉跳。而对于张庆颜,九霄本是自己派出的终极卧底,此时身份暴露,反而成了钟氏手里的顶级皇牌,立时棘手。于是老西鸾皇与张庆颜软也动不得硬也不敢动,只好保持了微妙的中立,严密观察地放任元嘉国内争斗,放弃了浑水摸鱼的打算。   而以单岫为首的北秦军队,成了此次莫钟之战的导火索,亦成了开战之初莫钟联合击溃的目标,损失惨重,失去了进军中土的先机与能力。   其余国家,除开与元嘉国本就交好者保持中立或者暗中援助,便只剩国力衰弱不足于患者。   于是,这便是个,围绕着莫氏钟氏争国之战而掀开的,腥风血雨的时代。   ——————————————不妨月朦胧————————————————   距离济方与济远两城之战,已有一月。   而当日三方混战,单岫逃窜而去,莫秋阑却是并不恋战,竟是几可算是“让”地,退兵离去,让钟氏军队占了这两座重城。   刚汇聚不久的钟氏军队,除了高望山旧部井然有序,都不免有些散漫。再加上起兵之初,调动频繁,上下磨合需要时间,总免不了浮躁。   领了个偏将军的职尸位素餐的钟未空,脚步轻快地回到营地,惯常地直走向钟碍月的大帐。   刚走近,就听见里头一个活泼的声音道:“画好了~”   这个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中性。   不是正在被“软禁”中的九霄是谁。   停顿三秒,另一个清透的声音压着怒火道:“公鸭就能下了吗?!”   这声音,是墨珠的。   钟未空一笑,掀开幕帘。   一支暗器,就飞了出来!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墨珠下棋是众所周知的厉害。   而根据钟碍月口述,只要是不用说话的玩意,墨珠都很厉害。   也就是说,琴棋书画,样样皆精。   九霄就不相信了,今日一定要看看墨珠的真本事。   他选了画画来考。   墨珠瞄了九霄一眼,二话不说就开始动笔。   一个时辰之后,九霄终于放下那个目瞪口呆的姿势,眨眨眼道:“我也会画。”   然后,他就画了个圈。   “这是什么。”墨珠问。   “蛋啊,多像。”九霄答。   墨珠一脸黑线道:“……在旁边画只下蛋的**。”   “哦~”   小半个时辰后。   “看,像吧~~”九霄从趴了好一会儿的书桌上蹭地跳起来,一手捏着画纸一手握着笔蹿到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动笔的墨珠跟前,自豪道。   墨珠的眉心跳了跳。   再跳了跳。   最后道:“……公鸡会下蛋?”   “咦?”九霄回头看看纸上那只色彩斑斓的动物,用笔尾挠挠头,“公的?”   又窜回去继续画。   小小半个时辰后,杂通百术见识广博阅历丰富机敏老练的常识白痴九霄又提着那张画小跑过来,仰着又得意又讨好的亮闪闪的笑容对墨珠道:“画好了~”   这就是钟未空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墨珠看着那幅画。   忍了忍。   再忍了忍。   终于一把抽过九霄手里的笔充作暗器嗽地飞了过去,顺带一记鄙视怒吼:“公鸭就能下了吗?!”   这就是钟未空听到的第二个声音。   这时他刚掀开幕布。   那支暗器就准之又准地迎面而来。   还有另一个八爪鱼状挂着求救声扑过来的人影。   钟未空侧了侧脖子,躲过那支笔,同时身形一扭,与九霄擦肩而过。   脚步丝毫未停地,进帐,放手,帘幕就又挂了下来。   一切恢复宁静。   然后钟未空视线正前方那个托腮坐在窗边伤重初愈的清瘦人影,淡笑着回过头来。   “心情不错。”钟碍月道。   “你也是。”钟未空坐到一旁,左手摆弄着已恢复得差不多的右手腕,眼睛却看着对面不远处那个虽是一身戎装,却是奇异地叫人联想不到半点血腥的人。   “你们聊。”墨珠说着,头大地走出帐外。   “刚才墨珠一直看着九霄画,竟然都没发现画错,真不简单。”钟碍月道。   “你也一直背对着他们,也能知道这点,也不简单。”钟未空笑。   钟碍月笑,向着窗外伸手遥遥一指:“……记得么,那里。”   他的语音很柔和。   但他的心情不是。   听着的钟未空也不是。   他随之看过去。   钟碍月似是指着一个山头。   但钟未空知道不是。   指的应该是山头的那一边,长年累月开着奇美花朵的山谷。   “‘相思谷’,多好听的名字。却是长灵教数百年来埋葬叛教者的地方。”钟碍月缓缓道,“当年长灵教第一任教主为一生所爱殉情即在此谷,才留下了那个名字。”   “冬尽春初便开满红羽樱栾,美到极致。本身无毒,却有着极大地加强其他药物药性的作用,发现并应用到长灵教的各类医毒药物中,已有数百年。”钟未空道。   “虽然红羽樱栾对于常年接触由它制成的各类药物的长灵教众来说,竟慢慢变作一种烈性毒药,一旦接近便会导致晕眩呕吐甚至死亡,却因它对药效的巨大助益而未加铲除,只将相思谷封禁了事。也因此虽然是生死门之一,却从没人使用过。”钟碍月接道。   “对于早就离开长灵教的你和杨飞盖,倒是不要紧的。”   “……本是没有毒的东西,浸淫太久太深,不知不觉就变成一种毒。”钟碍月一笑,垂眸,“会如此的,也不是只有红羽樱栾。”   钟未空没有说话,瞥向一旁。   情之一字,便是如此罢。   钟碍月依旧看着窗外那片山那片天。   眼里,是悠久到沧桑的吞没翻卷。   激情和灭绝似乎都在那吞卷中消亡成无。   荒芜坚定,一如创世之初。   那些绝望,便成灭世之尾,必经的蘖磐。   “尸军,必灭。”   突然这么一句,竟听得钟未空眼神一震,霍然抬头。   莫秋阑的背影,透着沉重的戾气和杀意。   惯常地昂首看向窗外,负手背对众人。   他站在那里已经有好一会儿了,但肩上的貂皮大氅还是没卸下。   没有一个仆从敢上前触他的霉头。   外头日光正盛,把那个背影罩在无边的金光里,说不出的威严高傲。   屋子很大,屋里也没几个人,但都在这滞闭压迫的气息里低头站着,个个冷汗覆身。   除了莫秋阑自己。   终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转身道:“是时候了。”   这句话很轻。   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但他身后的众人齐齐地毫不拖泥带水地同时应了一声:“是。”   莫秋阑转身,深墨大氅便随之扬起一角,携起一股沉默间更显压迫的气势,沉沉踩在众人心头。   他却突然停下脚步。   恰停在本自可擦肩而过的朱雨君身前。   莫秋阑那俊朗如刻又山岳般威严的容颜,竟是显出了一种微妙的情态。   如同一瞬间庞大的动摇,与下一瞬间更加庞大的自信。   朱雨君本是低头恭送,见着莫秋阑停在他身前的那一抹影子,不自觉微抬头,还未来得及分辨莫秋阑脸上那一瞬间的表情究竟何意,便被莫秋阑急电般抬手沉腕扣住了自己的脖颈大脉!   余下众人,齐齐大惊吸气!   谁都知道,静章王很不好惹。   却也都知道,静章王会如何对待惹到他的人,实在很不好猜。   他或许会将你五马分尸碎尸万段,亦可能将你厚礼相迎上宾而待。   他们甚至连朱雨君是何时何地何事惹到了莫秋阑,都不明白。   在他们眼里,虽然都多少为朱雨君是莫秋阑男宠的身份而不齿,却也都甘心承认并诚心赞赏朱雨君的胸襟手腕与才华机变,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何况这众人中亦不乏与朱雨君真心相待遂成好友的将领,若莫秋阑真要如此不明不白立毙朱雨君,少不得一阵惊恐骚乱,跪下近半人冒死求情了。   然而朱雨君,不见半分惊惶。   似乎一直就是那么一个偶然间抬头而望的冷清无谓。   不是无畏,而是无谓。   虽然其中含义,也差不了多少。   而莫秋阑,也一直就是那么一个微妙的情态。   带着一丁点愠怒,一丁点烦躁,一丁点挑衅,一丁点探究,还有一丁点戏弄。   但毫无疑问,他下的手,一丁点也不留情。   就是这么一个众人吸气的间隔,朱雨君颈侧被莫秋阑五指紧钳的皮肤,已泛上了再明显不过的青紫颜色。   朱雨君,有那么一点想要苦笑。   他能感觉到莫秋阑指尖的灼热温度,而疼痛与窒息从体表直袭而上,烙刻入他心头的,却是沉沦与快意。   然后,莫秋阑,微笑。   然后,朱雨君,也微笑。   无需言语的电光火石,寸步相争。   再然后,莫秋阑就带着这么个不止一丁点满意的微笑,撒手,转身,跨步,离开。   莫秋阑走了。   众将面面相觑,尴尬小半晌,也互相告辞各自散去,准备各项事宜,只当没看到方才一幕。   谁都没注意到朱雨君在莫秋阑自门后消失的那一瞬间,深深沉沉极其小心地舒了一口气。   除了此刻屋子里,仅剩的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朱雨君本人。   另一个,段神袖。   而段神袖看着那三两离去的人影,轻叹一声:“他的心,早已死了吧。”   ——这便是当时驾着马车送钟碍月赴莫秋阑下的约,而使钟碍月落入单岫掌控的华阴段神袖。   朱雨君有些惊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失笑道:“怎么说?”   段神袖便捋了捋半长不短的山羊胡,忧心地自顾道:“相比我的年纪,他也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究竟是为什么,又是什么时候,连心都死了哪。”   朱雨君沉默。   与段神袖投来的目光一碰,相视而笑。   他明白,段神袖说得是谁。   莫秋阑。   “其实,还没死。”朱雨君淡然道。   闻言,段神袖眉心一跳,微微愕然地看着朱雨君。   而朱雨君轻咳了几声,慢慢走到方才莫秋阑站过的地方,只是双手扶在窗上,让阳光洒满全身。   很温暖舒服的样子。   “只是他自己以为,早已死了。”朱雨君继续说道,“所以他一直就当自己心死,不顾一切不留后路。但其实,他的心,没死。”   “……这才是,最麻烦最要命的地方。”段神袖甩袖负手,一叹皱眉。   “的确。他的心被他自己死死捆绑,勒得千疮万孔,又层层包裹,不让别人接近,也不让自己触摸。即使伤得不断流血,也被掩在其下,静如死灰。不是心死,而只是看不见心了。或者说,是他自己不去看,忘记去看罢了。但这样,是不行的。”朱雨君轻笑起来,“这样下去,就会真的死了。这样不行。要阻止。”   段神袖静静听着,也静静看着朱雨君,心中突然窜上莫名忧虑。   “既然他做不了,就让我来做吧。”朱雨君道。   “你的意思……”段神袖道。   朱雨君回头淡然一笑:“没什么。只是说……镇兴重城,是形成犄角之势的西边要地。王爷最好也最擅闪电战,亲自请求怕是来不及了。就请段兄转告王爷一声,我即去镇兴,或可出谋划策,聊以助阵。”   段神袖一惊一疑还未来得及说话,朱雨君已然一揖到底,清幽幽地离开了。   看着走廊上着了风寒有些体虚而更显纤长挺拔的人影,左边光右边暗,柔软衣袖幽然绵长随风轻抚地渐行渐远,段神袖无奈地松下忧虑的眉,苦笑一声:“这两个执拗的人啊……”   ——————————————不妨月朦胧————————————————   杨飞盖缓缓走近。   床上的钟碍月沉睡着,床边趴着的钟未空也沉睡着。   两人的脸都很苍白疲累。   钟碍月伤重,气息浮缓,将近昏迷。而钟未空皱着眉头,有些不安地微抖着睫毛,一手紧攥着钟碍月身上的被角,脑袋枕在另一只手上。   两人多多少少,都从遮盖的缝隙里,露出一角层层叠叠的绷带来。   看着两张本就相似,现在的虚弱模样更为相似的脸,杨飞盖忽而一笑,有些无奈黯然又纵容地拉了拉钟碍月身上的被子,再把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到钟未空肩上。   然后转身出门。   不需多久,便来到另一道门前。   门里,同样也是床上一人,床边一人。   墨珠似乎是一直维持着同一个端坐的姿势,紧紧盯着久久未醒的九霄,面容憔悴。   杨飞盖走过去,拍拍墨珠的肩,轻道:“会醒的。”   墨珠点头。   杨飞盖看了一眼墨珠的黑眼圈,笑一声:“总算不是纯白的一张脸了。”   墨珠一愕,轻笑。   “一下子多了三名重伤患,你就不要添乱,好好休息一下吧。叫我一人照顾你们四个,搞不好我会成最早死的那个。”杨飞盖摇头苦笑道。   “放心,最早的不会是你。”墨珠看了眼杨飞盖,摇头道,又看回床上出了一身虚汗,头发湿漉漉粘在额上的九霄,“我怎么都要把这个人弄醒,要他说完那句话,再把他掐死。”   杨飞盖一笑。   而同时,床上的身体也似乎微微动了动。   这一动,立即让坐着的墨珠弹了起来。   两人盯着九霄颤颤颤颤终于张开的眼缝,几近屏息。   “老早就醒了是吧?”九霄着重威胁的声音带着冷哼飘了过去。   九霄茫然的眼神被这声音一引,终于凝到了墨珠脸上。   他嘶哑疑惑的甚至有点发不出声的嗓子艰难道:“……什么?”   看着眼前虚弱得一张白纸似的脸再加上那双纯净的疑惑的再带点受惊的小鹿般的眼,墨珠就只能冷哼一声低头了。   一旁的杨飞盖眯起双眼,与此时九霄投过去的视线一碰,默契了然地双双无声轻笑。   “最后那句话,你给我重复一遍。”墨珠抬头闷闷道,眼神却锐利专注。   九霄眨眨眼。   “你说第一次见面,你什么?”墨珠怒目说着,又撇开脸,淡淡一片绯红。   “啊,那个……我说的是……”九霄眼里一亮,同样炯炯地盯了墨珠一会儿,很贪婪的样子,半晌才突然挠挠头,“第一次见面我就想说,你给我烧香时不要烧纸元宝,我喜欢纸船……”   墨珠:“……”   杨飞盖:“……”   九霄:“……纸船比较可爱吧,嗯嗯。”   墨珠腾地站起来就要走。   九霄连惊愕的时间都不用,立即吃痛似的低头捂胸。   “怎么了哪里痛要不要紧外伤都处理过了内伤很严重吗我马上叫大夫……”墨珠一惊立即回身,抓住九霄的肩头连珠带炮地急说着,再看着九霄傻傻盯着自己的眼,语句顿停。   九霄便好好看了看墨珠的脸,抬手指着墨珠极度疑似被人揍过的黑眼圈大悟状道:“原来我伤到身体,你伤到脑袋。”   “啊?”墨珠不解。   九霄一歪头,慢吞吞道:“我一觉醒来,你就变八婆了。”   “……”   “……”   杨飞盖噗地一笑。   墨珠甩了九霄蹭地转身就走。   “啊喂喂不要这么快生气嘛!”九霄急道,挣扎坐起。   一动之间真的扯到痛处,他眉头一皱。   而杨飞盖已经把手边的衣服往九霄身上一扔,在后者突然被盖住头的一声惊呼里抱臂微笑悠哉游哉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动作快。”   九霄赶紧慌里慌张套好衣服追了出去。   墨珠还没跑远。   他当然不是在等九霄。   而是根本没想到躺在床上都一副死相的某人会追出来。   所以当他知道九霄追出来,就立即真的跑掉了。   “我刚才的意思是你突然这么关心我我很高兴啊喂别生气啊!”   九霄的喊声传过来,墨珠咬唇,头一低,脚步更快了。   就在他运起轻功的一刻,后头突然便是一记踩滑声。   “呜哇!”九霄连忙攀住身边的桃树,这才半跪着稳住身形。   抬头看见墨珠死撑着不回头却早停下脚步的背影,九霄觉得又好笑又好气,便伏在那挂满花朵的桃枝上,低低地闷笑起来。   果不其然,看见墨珠听到笑声后愤愤地扭头掠去。   九霄的脸被围在层层花海中。   他眼里的某人也自然被围在同一圈花海中。   背影消失了。   那一扭头时在瓷白的肤色里格外明显的一耳红晕,还在九霄的眼里晃来荡去。   他便笑得更是开心了。   把下巴搁在桃枝上,伸手戳戳那一杈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敛目努嘴。   甚是温柔可爱。   “大强盗啊大强盗。我的心可是很贵的,替我还再多的债也抵消不清了。可恶的是你整个儿端了去,还不给打个借条。”抬手扒在枝头上,九霄把脸和那贼贼的笑容一并窝进袖里,荡起微微幸福的笑容,“不过,暂时这样,就好了吧。”   ——————————————不妨月朦胧————————————————   初春,莫钟争国之战,正式开始。   钟氏潜藏二十年的余部可谓连根而起,短短时间便汇成一股以钟碍月为中心,叫莫氏朝廷上下震恐的庞大力量,自南而北,席卷而上。   而那夜钟碍月所说的有关三人身世的话题,没人再提起过。   西鸾国内,却是另一番混乱。   外界传闻,二王爷冷落燕暴病而亡,西鸾国王位继承更为悬念。   而皇太孙之事,对外间依旧讳莫如深,在皇室内部,却已然成了焦头烂额的事情。   在张庆颜带着那见证过九霄身份真假的老者们入宫面圣,告知重病在身的老皇皇太孙仍然在世,假称由于冷落燕的干涉而使皇太孙被拘禁在钟碍月身边时,老皇一喜一怒之下差些背过气去,下令彻底清扫冷落燕遗留的势力。自此,国舅张庆颜在一片怀疑与惊讶声中终于打赢了这场宫闱之战,走向了地位与权势的颠峰。   且先不管张庆颜所说的“拘禁”是真是假,单是九霄迟迟不能回国就已叫时日无多的老西鸾皇心惊肉跳。而对于张庆颜,九霄本是自己派出的终极卧底,此时身份暴露,反而成了钟氏手里的顶级皇牌,立时棘手。于是老西鸾皇与张庆颜软也动不得硬也不敢动,只好保持了微妙的中立,严密观察地放任元嘉国内争斗,放弃了浑水摸鱼的打算。   而以单岫为首的北秦军队,成了此次莫钟之战的导火索,亦成了开战之初莫钟联合击溃的目标,损失惨重,失去了进军中土的先机与能力。   其余国家,除开与元嘉国本就交好者保持中立或者暗中援助,便只剩国力衰弱不足于患者。   于是,这便是个,围绕着莫氏钟氏争国之战而掀开的,腥风血雨的时代。   ——————————————不妨月朦胧————————————————   距离济方与济远两城之战,已有一月。   而当日三方混战,单岫逃窜而去,莫秋阑却是并不恋战,竟是几可算是“让”地,退兵离去,让钟氏军队占了这两座重城。   刚汇聚不久的钟氏军队,除了高望山旧部井然有序,都不免有些散漫。再加上起兵之初,调动频繁,上下磨合需要时间,总免不了浮躁。   领了个偏将军的职尸位素餐的钟未空,脚步轻快地回到营地,惯常地直走向钟碍月的大帐。   刚走近,就听见里头一个活泼的声音道:“画好了~”   这个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中性。   不是正在被“软禁”中的九霄是谁。   停顿三秒,另一个清透的声音压着怒火道:“公鸭就能下了吗?!”   这声音,是墨珠的。   钟未空一笑,掀开幕帘。   一支暗器,就飞了出来!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墨珠下棋是众所周知的厉害。   而根据钟碍月口述,只要是不用说话的玩意,墨珠都很厉害。   也就是说,琴棋书画,样样皆精。   九霄就不相信了,今日一定要看看墨珠的真本事。   他选了画画来考。   墨珠瞄了九霄一眼,二话不说就开始动笔。   一个时辰之后,九霄终于放下那个目瞪口呆的姿势,眨眨眼道:“我也会画。”   然后,他就画了个圈。   “这是什么。”墨珠问。   “蛋啊,多像。”九霄答。   墨珠一脸黑线道:“……在旁边画只下蛋的**。”   “哦~”   小半个时辰后。   “看,像吧~~”九霄从趴了好一会儿的书桌上蹭地跳起来,一手捏着画纸一手握着笔蹿到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动笔的墨珠跟前,自豪道。   墨珠的眉心跳了跳。   再跳了跳。   最后道:“……公鸡会下蛋?”   “咦?”九霄回头看看纸上那只色彩斑斓的动物,用笔尾挠挠头,“公的?”   又窜回去继续画。   小小半个时辰后,杂通百术见识广博阅历丰富机敏老练的常识白痴九霄又提着那张画小跑过来,仰着又得意又讨好的亮闪闪的笑容对墨珠道:“画好了~”   这就是钟未空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墨珠看着那幅画。   忍了忍。   再忍了忍。   终于一把抽过九霄手里的笔充作暗器嗽地飞了过去,顺带一记鄙视怒吼:“公鸭就能下了吗?!”   这就是钟未空听到的第二个声音。   这时他刚掀开幕布。   那支暗器就准之又准地迎面而来。   还有另一个八爪鱼状挂着求救声扑过来的人影。   钟未空侧了侧脖子,躲过那支笔,同时身形一扭,与九霄擦肩而过。   脚步丝毫未停地,进帐,放手,帘幕就又挂了下来。   一切恢复宁静。   然后钟未空视线正前方那个托腮坐在窗边伤重初愈的清瘦人影,淡笑着回过头来。   “心情不错。”钟碍月道。   “你也是。”钟未空坐到一旁,左手摆弄着已恢复得差不多的右手腕,眼睛却看着对面不远处那个虽是一身戎装,却是奇异地叫人联想不到半点血腥的人。   “你们聊。”墨珠说着,头大地走出帐外。   “刚才墨珠一直看着九霄画,竟然都没发现画错,真不简单。”钟碍月道。   “你也一直背对着他们,也能知道这点,也不简单。”钟未空笑。   钟碍月笑,向着窗外伸手遥遥一指:“……记得么,那里。”   他的语音很柔和。   但他的心情不是。   听着的钟未空也不是。   他随之看过去。   钟碍月似是指着一个山头。   但钟未空知道不是。   指的应该是山头的那一边,长年累月开着奇美花朵的山谷。   “‘相思谷’,多好听的名字。却是长灵教数百年来埋葬叛教者的地方。”钟碍月缓缓道,“当年长灵教第一任教主为一生所爱殉情即在此谷,才留下了那个名字。”   “冬尽春初便开满红羽樱栾,美到极致。本身无毒,却有着极大地加强其他药物药性的作用,发现并应用到长灵教的各类医毒药物中,已有数百年。”钟未空道。   “虽然红羽樱栾对于常年接触由它制成的各类药物的长灵教众来说,竟慢慢变作一种烈性毒药,一旦接近便会导致晕眩呕吐甚至死亡,却因它对药效的巨大助益而未加铲除,只将相思谷封禁了事。也因此虽然是生死门之一,却从没人使用过。”钟碍月接道。   “对于早就离开长灵教的你和杨飞盖,倒是不要紧的。”   “……本是没有毒的东西,浸淫太久太深,不知不觉就变成一种毒。”钟碍月一笑,垂眸,“会如此的,也不是只有红羽樱栾。”   钟未空没有说话,瞥向一旁。   情之一字,便是如此罢。   钟碍月依旧看着窗外那片山那片天。   眼里,是悠久到沧桑的吞没翻卷。   激情和灭绝似乎都在那吞卷中消亡成无。   荒芜坚定,一如创世之初。   那些绝望,便成灭世之尾,必经的蘖磐。   “尸军,必灭。”   突然这么一句,竟听得钟未空眼神一震,霍然抬头。 第四十一章   “便是这尸军,百年前一夜灭掉五大敌对教派,长灵教从此声名鹤起。”钟碍月冷道,“你不会不知道。”   ——尸军现世,血流成河。   传说个个都为顶尖高手,武功与耐力都远胜常人,视命令犹过生命,一旦出动便以死相搏,只要仍有一口气在,不论受到何种创伤都会挺身再战。   便似是无数左右鬼集结的一支军团。   但见证过的人都知道,那不是勇猛,而是可怕。   当一个人,不,已经可算是尸体的血肉模糊残缺不全的东西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你死战,你会不会怕?   那已经是一种,超越了可怕的恐惧。   那支军团,也被人称作尸军,才是长灵教又被称作“不死教”的由来。   他们并不是突然出现,而是自创教伊始便存在的一支神秘高手群体。或许是因为他们的行动太过破坏与惨烈,数百年间出动的次数也寥寥。只在多事之秋或者存亡之变时才会重现世间,留下一页梦魇般的记载。   它的神秘,不但在于对外界的讳莫如深,而是即使教中上下,也被奉为禁忌,是只有长老与教主级别的人才会代代相承的秘密。   “但是,你不知道。”钟碍月轻道,“他们,有多可怕……可怕到,必须消灭。”   对着远山倾诉一般。   钟未空,的确是没见过尸军的可怕。   成为左鬼之前之后,他都没有机会亲历尸军的出动。   这是自然的。   这个世上,亲眼见过尸军真面目并留下命来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留下命来,也没有能力说话写字的人却占了大半。   钟未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钟碍月也没有继续说的意思。   钟未空沉默一会儿,看着钟碍月绝决的侧脸,竟是莫名焦躁起来,终是笑道:“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出了大帐,钟未空深吸一口气排开那种不安,脚刚往右一迈,脸,却是不自主地朝向了左边去。   顿一顿,然后加快脚步,折向左边那个无意间就瞥到的某人。   那人不知何时就搬了把椅子倒坐在那里,双臂搁在椅背上,下巴又搁在手臂上,半张脸埋在袖里,另半张罩在阳光下,浓长的睫毛遮下的阴影在甚好的天光里格外分明,眉头舒展开,相当惬意舒坦地——睡着了?   哼叽了一声,钟未空居高临下大义凛然地遮了那人的阳光,伸手一把捏住那人的脸:“吃吃睡睡,睡睡吃吃,不睡不吃,不吃不睡,越睡越吃,越吃越睡——你不是真成猪了吧?”   那个在阳光底下睡得好香直叫人想破坏一把的人,不是杨飞盖是谁。   “有我这么俊俏,估计投胎做猪的要排队……”此时杨飞盖也扑腾几下厚厚遮盖的睫毛说着,抬眼看了看钟未空,又用那睡意朦胧犹为水润的笑眼和似梦似醒的嗓音道:“看看笑笑,笑笑看看,不笑不看,不看不笑,越笑越看,越看越笑——你不是看上我了吧?”   钟未空一愣,脸上的笑容顿僵,没好气地缓缓扬起下巴,示威一般斜睨了杨飞盖一眼。   钟未空并不是容易动怒的人,杀手惯常的冷静让他甚少被人牵动心神。但对着这个人,便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撩起情绪来,叫他不免又是一阵懊恼。   那头杨飞盖打了个哈欠,边伸懒腰边笑得开怀:“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从济远城救你回来后就不理我了?”   钟未空冷哼一声:“不理你?那我们现在在干吗。”   “抬杠。”   “听说抬杠也能增进感情。”   “哦~那我们继续。”杨飞盖恍然一声,笑,“要么直接掐架,搞不好能让感情直接腾飞。”   钟未空正待口出恶言,只闻稍远处传来争执声。   里头一道声音还颇为熟悉,钟未空一听之下便头皮发麻。   “哟小空空你也在啊~~~跟这几个哥们说一声放我进去啊~”   “咦?”杨飞盖已看了过去,“啊,是大叔?”   见杨飞盖出声,拦着大叔的几个士兵立刻将大叔放行。   钟未空这才沉着脸转过头去。   大叔已经一溜小跑过来,见了钟未空那张脸,像被蛰了一下立即停下来,担忧道:“怎么了小空空,谁欺负你了,还是见到我不高兴,如此面有难色?”   “哎呀哈不是的,只是他见到您太过激动,欢喜得面如土色。”杨飞盖仍坐在旁,将下巴搁在手臂上解释道。   “耶噫,难道不是这些日子承杨兄你招待得太好,日日吃饱喝足,以至我面有菜色?”钟未空瞥了眼杨飞盖挑眉道。   突然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怎么招待客人的?谁丢了我的面子,就小心我叫他面无血色。”   轻柔温煦的嗓音很是动人。   同时,礼节狂暗算魔杀人不见血的标准代表钟碍月那清若秋霜的笑容从幕帐后面出现。   再款款走过钟未空和杨飞盖的面前,钟碍月向大叔一礼道:“怠慢师父了。”   大叔看着后边那立时无语僵硬顿时挫败并且是一败涂地的两人,再看看笑得惯常漂亮的钟碍月:“呃……这……”   “不要紧。”没事人钟碍月转身,扫了两人一眼,沉声道,“一边玩去。”   两人立即肃目恭送状低头。   大叔跟着钟碍月进了大帐,消失帷幕之前往后看着,好似摇头笑了笑。   “怪不得你老叫人小朋友,原来是和钟碍月学的。”钟未空歪头轻道。   “也不是啊。”杨飞盖道。   “啊?”钟未空一愣,“那是和谁学的?”   “我是说……我只叫你小朋友啊。”杨飞盖轻笑。   钟未空立刻甩个白眼过去,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逛了一圈右军,回来时你已经在里面了。那我就晒太阳补个觉咯。”   “哦”钟未空转身就走。   仍坐着的杨飞盖直起身来:“干吗去?”   “只准你补觉么?”   “哦。”   听到身后一声轻笑,钟未空又回头,忽道:“你今天很奇怪。”   “是么?”杨飞盖却是没有看他,自顾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才抬起头,目光一亮,“只是抓紧时间逗逗你罢了。”   钟未空吸气看天,大步离开。   杨飞盖看着那个被折腾得一头黑气的背影,伸手拍拍椅背,吃吃地笑了起来。   垂眸,掩去那一抹伤色。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一个挺身直坐起来。   气息微微紊乱,眼神不安。   他的确是在补眠。   只是没睡着。   应该说,是睡不着。   从钟碍月帐里带出来的那种焦虑和隐约的不良预感一直在他的脑袋里留连不去。   杨飞盖之后的一通搅,似乎又在字里行间,应证了那种预感的正确。   钟未空忽然想起来已经很久没看见杨飞盖那种招牌式的睡脸了。   也很久没见杨飞盖在看一相遇便不离手的各式医书药典。   而且杨飞盖说,抓紧时间逗逗你。   为什么要抓紧时间?   是不是他也,感知到了什么?   这些念头如同蚊蝇之声,在将睡未睡的清静时刻格外喧闹,叫人烦躁。   终于刮成一阵风雪乱舞,让钟未空打消了再次尝试睡眠的念头,呆呆地坐起来。   多年的杀手经验下,有很多貌似无理的直觉都极可能成为保命的关键。是必须仔细推敲的念头。   钟未空终于,叹了口气。   也终于,开始想了。   即使想要抛却左鬼流焰的身份武功地位搁置黑道第一人的智慧谋略手腕只是想尝试普通人的悠闲生活,那预感压迫着他,提醒他,也许就要错过了,就要来不及了。   所以连带着那些不愿意想的或者刻意略过的事情,都必须好好想一想了。   维持着那个单手抱膝的姿势一刻钟后,钟未空霍地起身下床,一如既往迅速利落地穿戴好衣物。   一路躲过巡夜士兵,走到钟碍月帐边。   帐里灯火仍在,人影也仍在。   轻松一口气,钟未空绕过几个弯,停下脚步。   杨飞盖的帐里,却是一片黑暗。   此时,夜已深了。   绝大多数营帐都熄了灯火。   钟未空低头。   拳握得死紧。   再松开时,目光,却是盯着另外一边。   那个钟碍月远远眺望注视的山头。   山头的那一边,就是“相思谷”。   但此刻钟未空心里记挂与全速飞掠而去的地方,却不是相思谷。   而是相思谷不足五里处。   ——自一年多前被莫秋阑大举攻破后便移至此处,长灵教总坛。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也是为了就近采集红羽樱栾,同时也以红羽樱栾对长灵教人的毒性而成为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个所在,极其隐秘。   一直处于被教内通缉中的钟未空自己,也并不确定那一处是否真的就是总坛所在。   但他在之前几天的察探里发现的蛛丝马迹,还有现在的担忧,一再地加重他的恐慌,以致冷汗淋漓。   心急如焚地用最快速度自树林间穿行,将搜索范围越圈越小。   直到站在那个只能容一人进入,并且掩藏极其良好的山谷入口。   钟未空吸了一口气。   然后,提气猛冲进去。   直到冲破那阴暗潮湿藤蔓勾曳的狭道,面前豁然开朗的一片整齐建筑。   一路上,没有遇到长灵教人任何拦阻。   如入无人之境。   因为,他遇上的人,都死了。   不是被他杀死,而是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横尸交叠。   钟未空的心,却是更加沉重慌张。   他确定,这里,就是总坛。   死的,也的确都是长灵教众。   似乎是根本没准备好做出反击,便被一路击溃。   这个总坛的房舍排布,和钟未空记忆中的总坛甚是相似。而他听着四周隐约的犹在进行中的杀戮声,似是突然受到了从心底里泛上的某种感召,脚步一错,朝着祭坛方向疾奔过去。   祭坛,也依旧是相似的,九或十层高的样子。   但钟未空分不出来,究竟这个,是九层,还是十层。   因为,全堆满了尸体。   堆积了满满的整个台阶。   新鲜的接近壮丽的,血液与悲哀。   钟未空,就停在那台阶的最下层前,抬头仰望。   祭坛最高处高高矗立,本该鲜明的旗帜,在这子夜颓废了所有色彩,只剩那远远传来的猎猎作响,成为了唯一的声音。   却不是唯一会动的东西。   最高台阶上,旗杆下的铁栅旁,尸体的塔顶。   那白衣飘扬的一动一静,仿似被时间遗忘,那样缓那样慢那样需要耐心等待。   而等你一眨眼,那包裹在黑夜白衫中吞世的冷艳笑靥,就似要飘失不见。   钟未空此时才突然发觉,那人整日里挂的这个笑容,不是懒散不是悠闲不是戏谑不是无畏而是目空一切的讥嘲。   而那人就带着那个笑靥静静转过头来,看着钟未空,惊喜一闪而过,却只沉冷道:“你为何来。”   钟未空看着他。   怔怔震震地看着。   却再也压不住心头的狂乱。   然后提起轻功,猛然冲上去。   踩过已不去管他究竟是头还是手的物体借力,猛冲上去。   钟未空的眼睛,从没有离开那个同道同样焦灼胶着的视线。   钟未空飞到了最高处。   落定,迎着那道松散又精锐带着些惊喜与莫名担忧的视线,听见自己清晰道:“你在这里,我就来了。”   然后,一把,抱住了杨飞盖。   死紧死紧,用掉全身力气仍似不够:“我还以为,你死了。”   呼吸很急促,拥抱里带着颤抖,就好像死了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底下那一片。   那是个,匆忙,紧窒,慌乱,却依然温暖的拥抱。   杨飞盖一愣。   眼里的空芒却是在刹那松动,似被点亮,又转而轻笑一声低头,遮下那暗淡下去的眉眼。   连尝试回抱一下都没有,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   而钟未空已然一把将杨飞盖推开一臂,又一把勒起杨飞盖的领口,怒目怒道:“你真以为,我是白痴吗?!”   “诶?”杨飞盖一愣。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理你么。那是因为,我怕看见你就会想你的事情,而一想,就会得到麻烦的答案。”钟未空声调不稳,眼里是一层层复杂漂移的哀伤,苦笑一声道,“朱裂说得对,的确是想一想,就什么都明白了。”   “是么……”杨飞盖了然一笑,柔声道,“想出结果了?”   钟未空直直看着他。   杨飞盖毫不避退地回视。   钟未空终于开口,缓缓道:“济远城那晚,我差点变成左鬼时的那一段记忆,也不是全忘了。而你带我回去后对我说了一些话,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三年前决定回到长灵教,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和与左鬼状态时与我共度半段缠绵的,右鬼吞雷?”   杨飞盖仍然直视钟未空。   只是全身无法察觉的僵直,又随即放松。   终于叹息一般笑了一下,杨飞盖眸里温柔又苦涩得像是下着一场无声磅礴的冬雨。   慌乱寒冷沉重荡涤。   “是的。”   杨飞盖说,是的。   钟未空微微仰起额头。   却是有些松口气般,勾起嘴角。   然后一拳,就挥了过去!   杨飞盖蓦地吃痛弯腰,不可思议地抬头。   越来越恢复原本凌人的疏远孤傲之色的脸,放大在他眼前:“别以为一拳了事,老子的气还没消。记得留条命,等老子日后讨债!”   ——朱裂说对的,还有一件事。   钟未空全盘思考的结果,便是即使他很不愿意也不习惯去思考关于感情的事,他还是不得不承认,那夜看到钟碍月与杨飞盖相拥而激起的惶恐哀伤,有那几分,竟是因为杨飞盖。   而回头细想,杨飞盖的那些心思,也便了然了。   而此时杨飞盖怔了怔,竟是噗地笑起来,眷恋又窃喜地将那在他视线下越加张扬的一片红晕细细看一遍,低头掩饰。   “还有时间笑?”钟未空哼道。   但声音忽然压得很低,说的速度也加快。   甚至是,焦急起来。   但杨飞盖仍是捂着腹部笑,完全没有动的意思。   虽然他也听到了,那些从东南方急速靠近的脚步声。   其中一道,特别熟悉。   “知道我是谁,还敢这么冲上来给个最后拥抱,我真是佩服你的思维。”杨飞盖终于开口道,止不住的笑意,“忘了么,我差点杀了你。”   “我的帐里只有还没来得及清算的,从没有忘掉的。”钟未空一嘻道,神色却是又紧了数分,“钟碍月提起相思谷的时候,我就在担心他会不会顺路清剿。既然你没在营中被他逮住,就是福大命大,现在他又折回来清剿,你还是快走吧,留命要紧。”   钟未空不愿意伤到任何一边,只好夹在中间,有些带着逃避的手足无措。   而杨飞盖忽然有些疑惑怪异地看了一眼钟未空,带着些恍然道:“所以你现在来,就是怕钟碍月动手,总坛出事?”   “是。”   杨飞盖忽然扬眉一笑:“也怕我这个右鬼就在总坛,跟着出事?”   “……嗯。”   “哪边更怕些?”   “……”   “更怕我死吧?”杨飞盖凑过脸去,带着狡猾的步步紧逼。   钟未空往后不着痕迹地一退,脸撇向一边,低头咬唇。   带着疑惑急躁,还有被人看穿的恼羞成怒。   “这种时候,还问这种问题,我也很敬佩你的思维。”这么一句甩了出去,钟未空故作轻松地抬头看过去。   而杨飞盖的笑意更甚,微仰着脸,洋溢着酸甜混杂的味道,也不再问,却道:“要是能诚实回答就好了。”   “快走吧,没时间了。”钟未空听着周围的脚步声,担忧道。   而杨飞盖仍自顾抱臂而站,低头轻叹:“真的是,没有时间了。”   那语调淡淡怆然与心满意足,竟听得钟未空心头一惊。   这么短短沉默间,就是真的,没时间了。   一人轻若飘羽的衣袂声,便自钟未空的身侧划过,落定在两人身边。   钟未空有些紧张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仍带着那清冽笑意的钟碍月,刚要开口,却被钟碍月打住。   钟碍月并没有向着他,也没有看着他。而是伸手拍了拍杨飞盖的肩,道:“辛苦了。”   ——辛苦了?!   为什么,钟碍月要对杨飞盖说,辛苦了?   钟未空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钟碍月温暖的动作,还有杨飞盖竟是回应一般,另一个水到渠成本应如此的笑容。   “便是这尸军,百年前一夜灭掉五大敌对教派,长灵教从此声名鹤起。”钟碍月冷道,“你不会不知道。”   ——尸军现世,血流成河。   传说个个都为顶尖高手,武功与耐力都远胜常人,视命令犹过生命,一旦出动便以死相搏,只要仍有一口气在,不论受到何种创伤都会挺身再战。   便似是无数左右鬼集结的一支军团。   但见证过的人都知道,那不是勇猛,而是可怕。   当一个人,不,已经可算是尸体的血肉模糊残缺不全的东西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你死战,你会不会怕?   那已经是一种,超越了可怕的恐惧。   那支军团,也被人称作尸军,才是长灵教又被称作“不死教”的由来。   他们并不是突然出现,而是自创教伊始便存在的一支神秘高手群体。或许是因为他们的行动太过破坏与惨烈,数百年间出动的次数也寥寥。只在多事之秋或者存亡之变时才会重现世间,留下一页梦魇般的记载。   它的神秘,不但在于对外界的讳莫如深,而是即使教中上下,也被奉为禁忌,是只有长老与教主级别的人才会代代相承的秘密。   “但是,你不知道。”钟碍月轻道,“他们,有多可怕……可怕到,必须消灭。”   对着远山倾诉一般。   钟未空,的确是没见过尸军的可怕。   成为左鬼之前之后,他都没有机会亲历尸军的出动。   这是自然的。   这个世上,亲眼见过尸军真面目并留下命来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留下命来,也没有能力说话写字的人却占了大半。   钟未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钟碍月也没有继续说的意思。   钟未空沉默一会儿,看着钟碍月绝决的侧脸,竟是莫名焦躁起来,终是笑道:“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出了大帐,钟未空深吸一口气排开那种不安,脚刚往右一迈,脸,却是不自主地朝向了左边去。   顿一顿,然后加快脚步,折向左边那个无意间就瞥到的某人。   那人不知何时就搬了把椅子倒坐在那里,双臂搁在椅背上,下巴又搁在手臂上,半张脸埋在袖里,另半张罩在阳光下,浓长的睫毛遮下的阴影在甚好的天光里格外分明,眉头舒展开,相当惬意舒坦地——睡着了?   哼叽了一声,钟未空居高临下大义凛然地遮了那人的阳光,伸手一把捏住那人的脸:“吃吃睡睡,睡睡吃吃,不睡不吃,不吃不睡,越睡越吃,越吃越睡——你不是真成猪了吧?”   那个在阳光底下睡得好香直叫人想破坏一把的人,不是杨飞盖是谁。   “有我这么俊俏,估计投胎做猪的要排队……”此时杨飞盖也扑腾几下厚厚遮盖的睫毛说着,抬眼看了看钟未空,又用那睡意朦胧犹为水润的笑眼和似梦似醒的嗓音道:“看看笑笑,笑笑看看,不笑不看,不看不笑,越笑越看,越看越笑——你不是看上我了吧?”   钟未空一愣,脸上的笑容顿僵,没好气地缓缓扬起下巴,示威一般斜睨了杨飞盖一眼。   钟未空并不是容易动怒的人,杀手惯常的冷静让他甚少被人牵动心神。但对着这个人,便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撩起情绪来,叫他不免又是一阵懊恼。   那头杨飞盖打了个哈欠,边伸懒腰边笑得开怀:“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从济远城救你回来后就不理我了?”   钟未空冷哼一声:“不理你?那我们现在在干吗。”   “抬杠。”   “听说抬杠也能增进感情。”   “哦~那我们继续。”杨飞盖恍然一声,笑,“要么直接掐架,搞不好能让感情直接腾飞。”   钟未空正待口出恶言,只闻稍远处传来争执声。   里头一道声音还颇为熟悉,钟未空一听之下便头皮发麻。   “哟小空空你也在啊~~~跟这几个哥们说一声放我进去啊~”   “咦?”杨飞盖已看了过去,“啊,是大叔?”   见杨飞盖出声,拦着大叔的几个士兵立刻将大叔放行。   钟未空这才沉着脸转过头去。   大叔已经一溜小跑过来,见了钟未空那张脸,像被蛰了一下立即停下来,担忧道:“怎么了小空空,谁欺负你了,还是见到我不高兴,如此面有难色?”   “哎呀哈不是的,只是他见到您太过激动,欢喜得面如土色。”杨飞盖仍坐在旁,将下巴搁在手臂上解释道。   “耶噫,难道不是这些日子承杨兄你招待得太好,日日吃饱喝足,以至我面有菜色?”钟未空瞥了眼杨飞盖挑眉道。   突然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怎么招待客人的?谁丢了我的面子,就小心我叫他面无血色。”   轻柔温煦的嗓音很是动人。   同时,礼节狂暗算魔杀人不见血的标准代表钟碍月那清若秋霜的笑容从幕帐后面出现。   再款款走过钟未空和杨飞盖的面前,钟碍月向大叔一礼道:“怠慢师父了。”   大叔看着后边那立时无语僵硬顿时挫败并且是一败涂地的两人,再看看笑得惯常漂亮的钟碍月:“呃……这……”   “不要紧。”没事人钟碍月转身,扫了两人一眼,沉声道,“一边玩去。”   两人立即肃目恭送状低头。   大叔跟着钟碍月进了大帐,消失帷幕之前往后看着,好似摇头笑了笑。   “怪不得你老叫人小朋友,原来是和钟碍月学的。”钟未空歪头轻道。   “也不是啊。”杨飞盖道。   “啊?”钟未空一愣,“那是和谁学的?”   “我是说……我只叫你小朋友啊。”杨飞盖轻笑。   钟未空立刻甩个白眼过去,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逛了一圈右军,回来时你已经在里面了。那我就晒太阳补个觉咯。”   “哦”钟未空转身就走。   仍坐着的杨飞盖直起身来:“干吗去?”   “只准你补觉么?”   “哦。”   听到身后一声轻笑,钟未空又回头,忽道:“你今天很奇怪。”   “是么?”杨飞盖却是没有看他,自顾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才抬起头,目光一亮,“只是抓紧时间逗逗你罢了。”   钟未空吸气看天,大步离开。   杨飞盖看着那个被折腾得一头黑气的背影,伸手拍拍椅背,吃吃地笑了起来。   垂眸,掩去那一抹伤色。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一个挺身直坐起来。   气息微微紊乱,眼神不安。   他的确是在补眠。   只是没睡着。   应该说,是睡不着。   从钟碍月帐里带出来的那种焦虑和隐约的不良预感一直在他的脑袋里留连不去。   杨飞盖之后的一通搅,似乎又在字里行间,应证了那种预感的正确。   钟未空忽然想起来已经很久没看见杨飞盖那种招牌式的睡脸了。   也很久没见杨飞盖在看一相遇便不离手的各式医书药典。   而且杨飞盖说,抓紧时间逗逗你。   为什么要抓紧时间?   是不是他也,感知到了什么?   这些念头如同蚊蝇之声,在将睡未睡的清静时刻格外喧闹,叫人烦躁。   终于刮成一阵风雪乱舞,让钟未空打消了再次尝试睡眠的念头,呆呆地坐起来。   多年的杀手经验下,有很多貌似无理的直觉都极可能成为保命的关键。是必须仔细推敲的念头。   钟未空终于,叹了口气。   也终于,开始想了。   即使想要抛却左鬼流焰的身份武功地位搁置黑道第一人的智慧谋略手腕只是想尝试普通人的悠闲生活,那预感压迫着他,提醒他,也许就要错过了,就要来不及了。   所以连带着那些不愿意想的或者刻意略过的事情,都必须好好想一想了。   维持着那个单手抱膝的姿势一刻钟后,钟未空霍地起身下床,一如既往迅速利落地穿戴好衣物。   一路躲过巡夜士兵,走到钟碍月帐边。   帐里灯火仍在,人影也仍在。   轻松一口气,钟未空绕过几个弯,停下脚步。   杨飞盖的帐里,却是一片黑暗。   此时,夜已深了。   绝大多数营帐都熄了灯火。   钟未空低头。   拳握得死紧。   再松开时,目光,却是盯着另外一边。   那个钟碍月远远眺望注视的山头。   山头的那一边,就是“相思谷”。   但此刻钟未空心里记挂与全速飞掠而去的地方,却不是相思谷。   而是相思谷不足五里处。   ——自一年多前被莫秋阑大举攻破后便移至此处,长灵教总坛。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也是为了就近采集红羽樱栾,同时也以红羽樱栾对长灵教人的毒性而成为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个所在,极其隐秘。   一直处于被教内通缉中的钟未空自己,也并不确定那一处是否真的就是总坛所在。   但他在之前几天的察探里发现的蛛丝马迹,还有现在的担忧,一再地加重他的恐慌,以致冷汗淋漓。   心急如焚地用最快速度自树林间穿行,将搜索范围越圈越小。   直到站在那个只能容一人进入,并且掩藏极其良好的山谷入口。   钟未空吸了一口气。   然后,提气猛冲进去。   直到冲破那阴暗潮湿藤蔓勾曳的狭道,面前豁然开朗的一片整齐建筑。   一路上,没有遇到长灵教人任何拦阻。   如入无人之境。   因为,他遇上的人,都死了。   不是被他杀死,而是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横尸交叠。   钟未空的心,却是更加沉重慌张。   他确定,这里,就是总坛。   死的,也的确都是长灵教众。   似乎是根本没准备好做出反击,便被一路击溃。   这个总坛的房舍排布,和钟未空记忆中的总坛甚是相似。而他听着四周隐约的犹在进行中的杀戮声,似是突然受到了从心底里泛上的某种感召,脚步一错,朝着祭坛方向疾奔过去。   祭坛,也依旧是相似的,九或十层高的样子。   但钟未空分不出来,究竟这个,是九层,还是十层。   因为,全堆满了尸体。   堆积了满满的整个台阶。   新鲜的接近壮丽的,血液与悲哀。   钟未空,就停在那台阶的最下层前,抬头仰望。   祭坛最高处高高矗立,本该鲜明的旗帜,在这子夜颓废了所有色彩,只剩那远远传来的猎猎作响,成为了唯一的声音。   却不是唯一会动的东西。   最高台阶上,旗杆下的铁栅旁,尸体的塔顶。   那白衣飘扬的一动一静,仿似被时间遗忘,那样缓那样慢那样需要耐心等待。   而等你一眨眼,那包裹在黑夜白衫中吞世的冷艳笑靥,就似要飘失不见。   钟未空此时才突然发觉,那人整日里挂的这个笑容,不是懒散不是悠闲不是戏谑不是无畏而是目空一切的讥嘲。   而那人就带着那个笑靥静静转过头来,看着钟未空,惊喜一闪而过,却只沉冷道:“你为何来。”   钟未空看着他。   怔怔震震地看着。   却再也压不住心头的狂乱。   然后提起轻功,猛然冲上去。   踩过已不去管他究竟是头还是手的物体借力,猛冲上去。   钟未空的眼睛,从没有离开那个同道同样焦灼胶着的视线。   钟未空飞到了最高处。   落定,迎着那道松散又精锐带着些惊喜与莫名担忧的视线,听见自己清晰道:“你在这里,我就来了。”   然后,一把,抱住了杨飞盖。   死紧死紧,用掉全身力气仍似不够:“我还以为,你死了。”   呼吸很急促,拥抱里带着颤抖,就好像死了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底下那一片。   那是个,匆忙,紧窒,慌乱,却依然温暖的拥抱。   杨飞盖一愣。   眼里的空芒却是在刹那松动,似被点亮,又转而轻笑一声低头,遮下那暗淡下去的眉眼。   连尝试回抱一下都没有,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   而钟未空已然一把将杨飞盖推开一臂,又一把勒起杨飞盖的领口,怒目怒道:“你真以为,我是白痴吗?!”   “诶?”杨飞盖一愣。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理你么。那是因为,我怕看见你就会想你的事情,而一想,就会得到麻烦的答案。”钟未空声调不稳,眼里是一层层复杂漂移的哀伤,苦笑一声道,“朱裂说得对,的确是想一想,就什么都明白了。”   “是么……”杨飞盖了然一笑,柔声道,“想出结果了?”   钟未空直直看着他。   杨飞盖毫不避退地回视。   钟未空终于开口,缓缓道:“济远城那晚,我差点变成左鬼时的那一段记忆,也不是全忘了。而你带我回去后对我说了一些话,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三年前决定回到长灵教,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和与左鬼状态时与我共度半段缠绵的,右鬼吞雷?”   杨飞盖仍然直视钟未空。   只是全身无法察觉的僵直,又随即放松。   终于叹息一般笑了一下,杨飞盖眸里温柔又苦涩得像是下着一场无声磅礴的冬雨。   慌乱寒冷沉重荡涤。   “是的。”   杨飞盖说,是的。   钟未空微微仰起额头。   却是有些松口气般,勾起嘴角。   然后一拳,就挥了过去!   杨飞盖蓦地吃痛弯腰,不可思议地抬头。   越来越恢复原本凌人的疏远孤傲之色的脸,放大在他眼前:“别以为一拳了事,老子的气还没消。记得留条命,等老子日后讨债!”   ——朱裂说对的,还有一件事。   钟未空全盘思考的结果,便是即使他很不愿意也不习惯去思考关于感情的事,他还是不得不承认,那夜看到钟碍月与杨飞盖相拥而激起的惶恐哀伤,有那几分,竟是因为杨飞盖。   而回头细想,杨飞盖的那些心思,也便了然了。   而此时杨飞盖怔了怔,竟是噗地笑起来,眷恋又窃喜地将那在他视线下越加张扬的一片红晕细细看一遍,低头掩饰。   “还有时间笑?”钟未空哼道。   但声音忽然压得很低,说的速度也加快。   甚至是,焦急起来。   但杨飞盖仍是捂着腹部笑,完全没有动的意思。   虽然他也听到了,那些从东南方急速靠近的脚步声。   其中一道,特别熟悉。   “知道我是谁,还敢这么冲上来给个最后拥抱,我真是佩服你的思维。”杨飞盖终于开口道,止不住的笑意,“忘了么,我差点杀了你。”   “我的帐里只有还没来得及清算的,从没有忘掉的。”钟未空一嘻道,神色却是又紧了数分,“钟碍月提起相思谷的时候,我就在担心他会不会顺路清剿。既然你没在营中被他逮住,就是福大命大,现在他又折回来清剿,你还是快走吧,留命要紧。”   钟未空不愿意伤到任何一边,只好夹在中间,有些带着逃避的手足无措。   而杨飞盖忽然有些疑惑怪异地看了一眼钟未空,带着些恍然道:“所以你现在来,就是怕钟碍月动手,总坛出事?”   “是。”   杨飞盖忽然扬眉一笑:“也怕我这个右鬼就在总坛,跟着出事?”   “……嗯。”   “哪边更怕些?”   “……”   “更怕我死吧?”杨飞盖凑过脸去,带着狡猾的步步紧逼。   钟未空往后不着痕迹地一退,脸撇向一边,低头咬唇。   带着疑惑急躁,还有被人看穿的恼羞成怒。   “这种时候,还问这种问题,我也很敬佩你的思维。”这么一句甩了出去,钟未空故作轻松地抬头看过去。   而杨飞盖的笑意更甚,微仰着脸,洋溢着酸甜混杂的味道,也不再问,却道:“要是能诚实回答就好了。”   “快走吧,没时间了。”钟未空听着周围的脚步声,担忧道。   而杨飞盖仍自顾抱臂而站,低头轻叹:“真的是,没有时间了。”   那语调淡淡怆然与心满意足,竟听得钟未空心头一惊。   这么短短沉默间,就是真的,没时间了。   一人轻若飘羽的衣袂声,便自钟未空的身侧划过,落定在两人身边。   钟未空有些紧张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仍带着那清冽笑意的钟碍月,刚要开口,却被钟碍月打住。   钟碍月并没有向着他,也没有看着他。而是伸手拍了拍杨飞盖的肩,道:“辛苦了。”   ——辛苦了?!   为什么,钟碍月要对杨飞盖说,辛苦了?   钟未空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钟碍月温暖的动作,还有杨飞盖竟是回应一般,另一个水到渠成本应如此的笑容。   “便是这尸军,百年前一夜灭掉五大敌对教派,长灵教从此声名鹤起。”钟碍月冷道,“你不会不知道。”   ——尸军现世,血流成河。   传说个个都为顶尖高手,武功与耐力都远胜常人,视命令犹过生命,一旦出动便以死相搏,只要仍有一口气在,不论受到何种创伤都会挺身再战。   便似是无数左右鬼集结的一支军团。   但见证过的人都知道,那不是勇猛,而是可怕。   当一个人,不,已经可算是尸体的血肉模糊残缺不全的东西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你死战,你会不会怕?   那已经是一种,超越了可怕的恐惧。   那支军团,也被人称作尸军,才是长灵教又被称作“不死教”的由来。   他们并不是突然出现,而是自创教伊始便存在的一支神秘高手群体。或许是因为他们的行动太过破坏与惨烈,数百年间出动的次数也寥寥。只在多事之秋或者存亡之变时才会重现世间,留下一页梦魇般的记载。   它的神秘,不但在于对外界的讳莫如深,而是即使教中上下,也被奉为禁忌,是只有长老与教主级别的人才会代代相承的秘密。   “但是,你不知道。”钟碍月轻道,“他们,有多可怕……可怕到,必须消灭。”   对着远山倾诉一般。   钟未空,的确是没见过尸军的可怕。   成为左鬼之前之后,他都没有机会亲历尸军的出动。   这是自然的。   这个世上,亲眼见过尸军真面目并留下命来的人,不会超过十个。   留下命来,也没有能力说话写字的人却占了大半。   钟未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钟碍月也没有继续说的意思。   钟未空沉默一会儿,看着钟碍月绝决的侧脸,竟是莫名焦躁起来,终是笑道:“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出了大帐,钟未空深吸一口气排开那种不安,脚刚往右一迈,脸,却是不自主地朝向了左边去。   顿一顿,然后加快脚步,折向左边那个无意间就瞥到的某人。   那人不知何时就搬了把椅子倒坐在那里,双臂搁在椅背上,下巴又搁在手臂上,半张脸埋在袖里,另半张罩在阳光下,浓长的睫毛遮下的阴影在甚好的天光里格外分明,眉头舒展开,相当惬意舒坦地——睡着了?   哼叽了一声,钟未空居高临下大义凛然地遮了那人的阳光,伸手一把捏住那人的脸:“吃吃睡睡,睡睡吃吃,不睡不吃,不吃不睡,越睡越吃,越吃越睡——你不是真成猪了吧?”   那个在阳光底下睡得好香直叫人想破坏一把的人,不是杨飞盖是谁。   “有我这么俊俏,估计投胎做猪的要排队……”此时杨飞盖也扑腾几下厚厚遮盖的睫毛说着,抬眼看了看钟未空,又用那睡意朦胧犹为水润的笑眼和似梦似醒的嗓音道:“看看笑笑,笑笑看看,不笑不看,不看不笑,越笑越看,越看越笑——你不是看上我了吧?”   钟未空一愣,脸上的笑容顿僵,没好气地缓缓扬起下巴,示威一般斜睨了杨飞盖一眼。   钟未空并不是容易动怒的人,杀手惯常的冷静让他甚少被人牵动心神。但对着这个人,便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撩起情绪来,叫他不免又是一阵懊恼。   那头杨飞盖打了个哈欠,边伸懒腰边笑得开怀:“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从济远城救你回来后就不理我了?”   钟未空冷哼一声:“不理你?那我们现在在干吗。”   “抬杠。”   “听说抬杠也能增进感情。”   “哦~那我们继续。”杨飞盖恍然一声,笑,“要么直接掐架,搞不好能让感情直接腾飞。”   钟未空正待口出恶言,只闻稍远处传来争执声。   里头一道声音还颇为熟悉,钟未空一听之下便头皮发麻。   “哟小空空你也在啊~~~跟这几个哥们说一声放我进去啊~”   “咦?”杨飞盖已看了过去,“啊,是大叔?”   见杨飞盖出声,拦着大叔的几个士兵立刻将大叔放行。   钟未空这才沉着脸转过头去。   大叔已经一溜小跑过来,见了钟未空那张脸,像被蛰了一下立即停下来,担忧道:“怎么了小空空,谁欺负你了,还是见到我不高兴,如此面有难色?”   “哎呀哈不是的,只是他见到您太过激动,欢喜得面如土色。”杨飞盖仍坐在旁,将下巴搁在手臂上解释道。   “耶噫,难道不是这些日子承杨兄你招待得太好,日日吃饱喝足,以至我面有菜色?”钟未空瞥了眼杨飞盖挑眉道。   突然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怎么招待客人的?谁丢了我的面子,就小心我叫他面无血色。”   轻柔温煦的嗓音很是动人。   同时,礼节狂暗算魔杀人不见血的标准代表钟碍月那清若秋霜的笑容从幕帐后面出现。   再款款走过钟未空和杨飞盖的面前,钟碍月向大叔一礼道:“怠慢师父了。”   大叔看着后边那立时无语僵硬顿时挫败并且是一败涂地的两人,再看看笑得惯常漂亮的钟碍月:“呃……这……”   “不要紧。”没事人钟碍月转身,扫了两人一眼,沉声道,“一边玩去。”   两人立即肃目恭送状低头。   大叔跟着钟碍月进了大帐,消失帷幕之前往后看着,好似摇头笑了笑。   “怪不得你老叫人小朋友,原来是和钟碍月学的。”钟未空歪头轻道。   “也不是啊。”杨飞盖道。   “啊?”钟未空一愣,“那是和谁学的?”   “我是说……我只叫你小朋友啊。”杨飞盖轻笑。   钟未空立刻甩个白眼过去,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逛了一圈右军,回来时你已经在里面了。那我就晒太阳补个觉咯。”   “哦”钟未空转身就走。   仍坐着的杨飞盖直起身来:“干吗去?”   “只准你补觉么?”   “哦。”   听到身后一声轻笑,钟未空又回头,忽道:“你今天很奇怪。”   “是么?”杨飞盖却是没有看他,自顾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才抬起头,目光一亮,“只是抓紧时间逗逗你罢了。”   钟未空吸气看天,大步离开。   杨飞盖看着那个被折腾得一头黑气的背影,伸手拍拍椅背,吃吃地笑了起来。   垂眸,掩去那一抹伤色。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一个挺身直坐起来。   气息微微紊乱,眼神不安。   他的确是在补眠。   只是没睡着。   应该说,是睡不着。   从钟碍月帐里带出来的那种焦虑和隐约的不良预感一直在他的脑袋里留连不去。   杨飞盖之后的一通搅,似乎又在字里行间,应证了那种预感的正确。   钟未空忽然想起来已经很久没看见杨飞盖那种招牌式的睡脸了。   也很久没见杨飞盖在看一相遇便不离手的各式医书药典。   而且杨飞盖说,抓紧时间逗逗你。   为什么要抓紧时间?   是不是他也,感知到了什么?   这些念头如同蚊蝇之声,在将睡未睡的清静时刻格外喧闹,叫人烦躁。   终于刮成一阵风雪乱舞,让钟未空打消了再次尝试睡眠的念头,呆呆地坐起来。   多年的杀手经验下,有很多貌似无理的直觉都极可能成为保命的关键。是必须仔细推敲的念头。   钟未空终于,叹了口气。   也终于,开始想了。   即使想要抛却左鬼流焰的身份武功地位搁置黑道第一人的智慧谋略手腕只是想尝试普通人的悠闲生活,那预感压迫着他,提醒他,也许就要错过了,就要来不及了。   所以连带着那些不愿意想的或者刻意略过的事情,都必须好好想一想了。   维持着那个单手抱膝的姿势一刻钟后,钟未空霍地起身下床,一如既往迅速利落地穿戴好衣物。   一路躲过巡夜士兵,走到钟碍月帐边。   帐里灯火仍在,人影也仍在。   轻松一口气,钟未空绕过几个弯,停下脚步。   杨飞盖的帐里,却是一片黑暗。   此时,夜已深了。   绝大多数营帐都熄了灯火。   钟未空低头。   拳握得死紧。   再松开时,目光,却是盯着另外一边。   那个钟碍月远远眺望注视的山头。   山头的那一边,就是“相思谷”。   但此刻钟未空心里记挂与全速飞掠而去的地方,却不是相思谷。   而是相思谷不足五里处。   ——自一年多前被莫秋阑大举攻破后便移至此处,长灵教总坛。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也是为了就近采集红羽樱栾,同时也以红羽樱栾对长灵教人的毒性而成为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个所在,极其隐秘。   一直处于被教内通缉中的钟未空自己,也并不确定那一处是否真的就是总坛所在。   但他在之前几天的察探里发现的蛛丝马迹,还有现在的担忧,一再地加重他的恐慌,以致冷汗淋漓。   心急如焚地用最快速度自树林间穿行,将搜索范围越圈越小。   直到站在那个只能容一人进入,并且掩藏极其良好的山谷入口。   钟未空吸了一口气。   然后,提气猛冲进去。   直到冲破那阴暗潮湿藤蔓勾曳的狭道,面前豁然开朗的一片整齐建筑。   一路上,没有遇到长灵教人任何拦阻。   如入无人之境。   因为,他遇上的人,都死了。   不是被他杀死,而是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横尸交叠。   钟未空的心,却是更加沉重慌张。   他确定,这里,就是总坛。   死的,也的确都是长灵教众。   似乎是根本没准备好做出反击,便被一路击溃。   这个总坛的房舍排布,和钟未空记忆中的总坛甚是相似。而他听着四周隐约的犹在进行中的杀戮声,似是突然受到了从心底里泛上的某种感召,脚步一错,朝着祭坛方向疾奔过去。   祭坛,也依旧是相似的,九或十层高的样子。   但钟未空分不出来,究竟这个,是九层,还是十层。   因为,全堆满了尸体。   堆积了满满的整个台阶。   新鲜的接近壮丽的,血液与悲哀。   钟未空,就停在那台阶的最下层前,抬头仰望。   祭坛最高处高高矗立,本该鲜明的旗帜,在这子夜颓废了所有色彩,只剩那远远传来的猎猎作响,成为了唯一的声音。   却不是唯一会动的东西。   最高台阶上,旗杆下的铁栅旁,尸体的塔顶。   那白衣飘扬的一动一静,仿似被时间遗忘,那样缓那样慢那样需要耐心等待。   而等你一眨眼,那包裹在黑夜白衫中吞世的冷艳笑靥,就似要飘失不见。   钟未空此时才突然发觉,那人整日里挂的这个笑容,不是懒散不是悠闲不是戏谑不是无畏而是目空一切的讥嘲。   而那人就带着那个笑靥静静转过头来,看着钟未空,惊喜一闪而过,却只沉冷道:“你为何来。”   钟未空看着他。   怔怔震震地看着。   却再也压不住心头的狂乱。   然后提起轻功,猛然冲上去。   踩过已不去管他究竟是头还是手的物体借力,猛冲上去。   钟未空的眼睛,从没有离开那个同道同样焦灼胶着的视线。   钟未空飞到了最高处。   落定,迎着那道松散又精锐带着些惊喜与莫名担忧的视线,听见自己清晰道:“你在这里,我就来了。”   然后,一把,抱住了杨飞盖。   死紧死紧,用掉全身力气仍似不够:“我还以为,你死了。”   呼吸很急促,拥抱里带着颤抖,就好像死了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底下那一片。   那是个,匆忙,紧窒,慌乱,却依然温暖的拥抱。   杨飞盖一愣。   眼里的空芒却是在刹那松动,似被点亮,又转而轻笑一声低头,遮下那暗淡下去的眉眼。   连尝试回抱一下都没有,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   而钟未空已然一把将杨飞盖推开一臂,又一把勒起杨飞盖的领口,怒目怒道:“你真以为,我是白痴吗?!”   “诶?”杨飞盖一愣。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理你么。那是因为,我怕看见你就会想你的事情,而一想,就会得到麻烦的答案。”钟未空声调不稳,眼里是一层层复杂漂移的哀伤,苦笑一声道,“朱裂说得对,的确是想一想,就什么都明白了。”   “是么……”杨飞盖了然一笑,柔声道,“想出结果了?”   钟未空直直看着他。   杨飞盖毫不避退地回视。   钟未空终于开口,缓缓道:“济远城那晚,我差点变成左鬼时的那一段记忆,也不是全忘了。而你带我回去后对我说了一些话,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三年前决定回到长灵教,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和与左鬼状态时与我共度半段缠绵的,右鬼吞雷?”   杨飞盖仍然直视钟未空。   只是全身无法察觉的僵直,又随即放松。   终于叹息一般笑了一下,杨飞盖眸里温柔又苦涩得像是下着一场无声磅礴的冬雨。   慌乱寒冷沉重荡涤。   “是的。”   杨飞盖说,是的。   钟未空微微仰起额头。   却是有些松口气般,勾起嘴角。   然后一拳,就挥了过去!   杨飞盖蓦地吃痛弯腰,不可思议地抬头。   越来越恢复原本凌人的疏远孤傲之色的脸,放大在他眼前:“别以为一拳了事,老子的气还没消。记得留条命,等老子日后讨债!”   ——朱裂说对的,还有一件事。   钟未空全盘思考的结果,便是即使他很不愿意也不习惯去思考关于感情的事,他还是不得不承认,那夜看到钟碍月与杨飞盖相拥而激起的惶恐哀伤,有那几分,竟是因为杨飞盖。   而回头细想,杨飞盖的那些心思,也便了然了。   而此时杨飞盖怔了怔,竟是噗地笑起来,眷恋又窃喜地将那在他视线下越加张扬的一片红晕细细看一遍,低头掩饰。   “还有时间笑?”钟未空哼道。   但声音忽然压得很低,说的速度也加快。   甚至是,焦急起来。   但杨飞盖仍是捂着腹部笑,完全没有动的意思。   虽然他也听到了,那些从东南方急速靠近的脚步声。   其中一道,特别熟悉。   “知道我是谁,还敢这么冲上来给个最后拥抱,我真是佩服你的思维。”杨飞盖终于开口道,止不住的笑意,“忘了么,我差点杀了你。”   “我的帐里只有还没来得及清算的,从没有忘掉的。”钟未空一嘻道,神色却是又紧了数分,“钟碍月提起相思谷的时候,我就在担心他会不会顺路清剿。既然你没在营中被他逮住,就是福大命大,现在他又折回来清剿,你还是快走吧,留命要紧。”   钟未空不愿意伤到任何一边,只好夹在中间,有些带着逃避的手足无措。   而杨飞盖忽然有些疑惑怪异地看了一眼钟未空,带着些恍然道:“所以你现在来,就是怕钟碍月动手,总坛出事?”   “是。”   杨飞盖忽然扬眉一笑:“也怕我这个右鬼就在总坛,跟着出事?”   “……嗯。”   “哪边更怕些?”   “……”   “更怕我死吧?”杨飞盖凑过脸去,带着狡猾的步步紧逼。   钟未空往后不着痕迹地一退,脸撇向一边,低头咬唇。   带着疑惑急躁,还有被人看穿的恼羞成怒。   “这种时候,还问这种问题,我也很敬佩你的思维。”这么一句甩了出去,钟未空故作轻松地抬头看过去。   而杨飞盖的笑意更甚,微仰着脸,洋溢着酸甜混杂的味道,也不再问,却道:“要是能诚实回答就好了。”   “快走吧,没时间了。”钟未空听着周围的脚步声,担忧道。   而杨飞盖仍自顾抱臂而站,低头轻叹:“真的是,没有时间了。”   那语调淡淡怆然与心满意足,竟听得钟未空心头一惊。   这么短短沉默间,就是真的,没时间了。   一人轻若飘羽的衣袂声,便自钟未空的身侧划过,落定在两人身边。   钟未空有些紧张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仍带着那清冽笑意的钟碍月,刚要开口,却被钟碍月打住。   钟碍月并没有向着他,也没有看着他。而是伸手拍了拍杨飞盖的肩,道:“辛苦了。”   ——辛苦了?!   为什么,钟碍月要对杨飞盖说,辛苦了?   钟未空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钟碍月温暖的动作,还有杨飞盖竟是回应一般,另一个水到渠成本应如此的笑容。 第四十二章   ——朱裂的确说得对。   钟未空不是笨人。   其实他是个相当聪明的人。   当他真的摒弃心障开始思考,就能很容易地一针见血抓住关键,继而打通前经后络一把扯出所有真相。   特别是在危机关头。   就好比是现下。   钟未空蓦地看见杨飞盖的白袍下摆,斜斜一抹朱红。   所以当他的眼眨了眨,再眨了眨之后,睁大双眸!   钟碍月此时看向钟未空。   忧伤担心地看向钟未空。   那是想要安慰的眼神,却找不到安慰的途径。   他也看出来,钟未空想明白了。   只是还没有接受。   所以钟碍月什么也没说,转身缓缓走开,只道:“结束了。”   这样一句打招呼似的话,却似是在钟未空心上砸下一记天雷,终于唤回元神。   “结束了……”钟未空低头。   好半晌,猛抬头,目光犹如一把尖利钢刀直视杨飞盖:“并不是,侥幸没有在营中被逮住,也不是钟碍月回来清剿,而根本就是你和钟碍月的合作?凭着你右鬼的身份,得以轻易发动突然袭击……你就是钟碍月的先遣军,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你带人杀的,是么?”   钟未空的声音,一点也不响,说得也不快。   却是一字一句石头里蹦出来一般,冷硬无情。   杨飞盖沉默了一会儿,道:“是。”   “很好。”钟未空缓缓看向钟碍月,“你下令屠了济方城,以为就我不知道?还有星源寺周边百人,比目寺周边千人,无辜的人,你也不放过……长灵教,对任何一朝的统治者都是太过不安定的存在,不如趁早肃清敌对势力,让合作伙伴执掌教中大权,是么?”   钟未空突然想起很多人来。   长灵教对钟未空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个回忆的地方。   有的,也基本都是些没有意义去回忆,或者回忆了也没有乐趣甚至只会难过的日子。   但在这一刻,他莫名地便开始回忆起来。   那一张张匆匆划过留不下多少印记又确确实实在他曾经的年月里出现过的脸。   他的师兄弟师叔伯或者只是打杂的服侍的各色人物。   印象中本就没有色彩的那些脸依旧没有色彩,只是忽然活动起来般,告诉他,他们都死了。   死在那个曾经差点杀了他,但就在方才,他还为那人的生死担惊受怕的一个人手上。   还有那个,轻轻松松靠近,轻轻松松说了一句辛苦了,又轻轻松松离开的一个人手上。   “真的,那么重要?权势,名利,成就,皇位,对你们来说,真那么重要么?打啊杀啊,就不累么?”钟未空低头,声音低低地传上来,强忍的压抑,“为了完成你们的野心,什么都可以背叛,什么都可以利用,包括我么……”   钟碍月和杨飞盖站在风里,各自瞥向一边,却没人动,也没人回答。   “我也是,你们随手利用的,杀人娃娃?”   这样一句说着,两人心头一震,看向钟未空。   而钟未空,也在此时,抬起头来。   是,笑着的。   同时,泪流满面。   也是同时,一道突现的红色幻光,霍然耀眼冲霄!   那道光芒,自钟未空的指尖,携狂风骤雨之势摧肝摄心之戾,锐不可当地扑向咫尺之遥的,杨飞盖!!   没有呼救声没有惊叫声。   在“流光走焰”面前,所有挣扎求饶与妄然试图都是徒劳。   力量的面前,只有生命,或者更强的力量。   当那红光消退的时候,钟未空的面前,多出了一个人。   钟碍月就从那个妙不可言险之又险的角度插了进来,横亘在钟未空和杨飞盖中间,呼吸急促,脸色苍白!   而杨飞盖的右手却挡在钟碍月和钟未空之间,伸出的食指与中指正自淌着鲜血。   “的确是……很好。”钟未空慢慢地笑起来。   他手心的炽烈剑气,却是随风消退不见。   红光一闪即灭。   此时的笑容,却是左鬼才有的那个。   在泪如雨下的陪衬里,更显璀璨闪亮空洞麻木惊心动魄的妖魅。   钟碍月和杨飞盖俱是有些不忍地看着那个笑容,沉默。   明明看不见对方的脸,却好似约好一般,同时轻笑苦笑叹笑无奈笑自嘲笑舍弃一切笑地垂眸。   只是钟碍月带着那种笑容瞥向一边,而杨飞盖带着那种笑容,看回钟未空。   “微笑的……恶魔……”留下这么一句,钟未空骤地转身,飞掠而去。   有窒重的一段沉默,钟碍月深吸一口气,轻笑一声道:“为何不防守。”   “你为何不,我就为何不。”杨飞盖道。   “他那一剑,本该我受。而且,迟早要受。”钟碍月撕下袖口,拉过杨飞盖流血不止的右手,包扎起来,“你又何必拦。”   “会刺中的是重伤在身的你,我自然要拦。”杨飞盖哼笑道,“剩下唯一能用气剑的我不拦,你就死了。”   “要是未空真立意要杀,你的手指,早断了。”   钟碍月的声音清淡,抑扬顿挫之间,总是带着些许轻叹一般的意味。   杨飞盖没有说话。   直到身侧所有的杀声停止,钟碍月也包扎好了他的伤口。   钟碍月抬头,复杂地层峦叠嶂地又锐又钝地看进杨飞盖的眼睛最底层,竟是低头掩去内心无处可去的疼痛窒闷,怅然一笑:“去吧。”   ——————————————不妨月朦胧————————————————   青山秀水,趁和着晨光熹微烟雨朦胧春寒料峭,总有股凄艳的味道。   一双湿透带着泥泞污痕的鞋,踏着一节节半泡在水洼里的山道台阶上,发出细微的水渍声。   钟未空的脸,也全淋湿了。   发丝伏贴地粘在他背上。   不知名的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翻过去。   只是它挡在了面前,他就翻过去。   从山顶,再到另一头的山脚。   然后停在最后一道山阶上,空洞地看着眼前忽然消失只剩泥土的去路,呆站着,不知去向何方。   似是终于意识到这场雨,愣了愣,伸出手,却又收回来,改为仰起整张脸,闭眼迎向那雨丝。   他身后的另一道脚步声,也终于停下。   在他身边戛然而止。   没他的那双鞋邋遢,却也是一样的湿透。   钟未空兀自抬头。   杨飞盖就这么皱着眉头,心疼担忧又无所适从地看着钟未空的侧脸。   只剩下渐大的雨声,和湿寒的风声。   站着,听着,看着。   没人说话,没人打破,似乎都失去了思考,只剩两副血肉之躯。   另一道分明没有武功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晨间土道响起来。   打着伞背着箩筐,小贩模样的那人见了那傻傻站着淋雨的两人,疑惑一声,小跑了过去。   “两位小哥怎么下雨了也不知道避一避。”那小贩笑道,从身后的筐里抽出一把油纸伞,“拿去吧,着凉就麻烦了。”   杨飞盖带着疑惑地看着小贩。   钟未空终于睁开茫然的眼睛,也看向他。   “算是第一笔生意呵,不要你们钱。”那小贩挠头笑着补充道。   接过伞,杨飞盖看着那个小贩跑远的背影,又看了眼一直无动于衷的钟未空。   微叹一声,撑起伞来。   他依旧看着钟未空的侧脸。   而钟未空也依旧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   小贩继续向前跑。   却是绕了个弯,又跑回原来的地方。   有个人,在等他。   原来是站着,但现在,却是坐着。   坐在几乎挡不了雨丝的屋檐下,松散地屈着膝,一手搁在左腿膝盖上,眼神,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只有那一身水色锦衣,在这春雨连绵中,透着格外柔和清冽,格外让人安心,又格外脆弱的气息。   “客官拜托的事情小的已经做好了。”那小贩走近笑道,“您那两个弟弟还真在那犯傻淋雨呢。”   “嗯,好。”钟碍月的视线被引回来,对那小贩一笑,将手里捏得带了温度的钱放在小贩伸出的手上,“你的伞钱。”   那一低头的淡然忧愁从那清丽过人的脸庞静静传过来,叫那小贩愣了好一会儿,才一低头看着手中钱币惊喜道:“哇这么多!多谢这位爷。”   刚要转身,忽地停下来,又从身后的筐里抽了一把伞递给钟碍月:“这些钱买三把伞都太过,这把也算卖给爷的。淋雨伤身。”   钟碍月看了小贩一会儿,接过伞:“好。谢了。”   小贩走之前,似乎还喃喃了几句,那么大的两个人了还闹离家出走,看这哥哥多好。   钟碍月听见了,于是轻笑一声。   手里的伞,依旧搁在身边。   把脸,也侧向前靠上横在左膝的手臂,脸向下地看着身前水洼里的点点涟漪。   这一来,便几乎是整个人,都罩在雨里了。   钟碍月握着那伞柄的手指,忽然攥紧了一下,又马上放开。   一模一样的,两把伞。   如此相似的,伞下或伞旁,三人的表情。   谁在淋雨,又是谁,没在淋雨。   谁的心里在下雨。   却没有哪个人,心里不下雨。   钟碍月并没有回头去看那两个人。   其实从他这个角度,即使回头,也看不到那两个人。   但他的心里“看”得到。   他甚至能看到钟未空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只是偶尔机械地眨一下眼睛。   还有目不转睛看着这侧脸的,杨飞盖耸动的双瞳和里头不舍的情意。   钟碍月转眼便又想起昨夜在长灵教总坛里目睹的,那两人的拥抱。   而自己只能静静地站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连视线都不敢让人捕捉到。   燃烧殆尽的悲愤与冷冻结冰的无奈绝望混在一起,生生将自己撕裂成无数碎片。   再多言语再多隐忍再多心伤,也不过就是那一刻的,只能静静站在那里,静静看着,静静心念成灰。   钟碍月手指的力道,又重了起来。   ——如果是那伞面,就能替那两人挡风遮雨。   却不能被他握在手心。   若是变成那被他握在掌心的伞柄,却注定会被他的视线生生绕过,只专注地投向另一个,自己也不愿意伤害的人。   心里的愤火妒火恨火和情与理激烈斗争之火再也无可遏制地熊熊燃起来,便是啪的一声。   手里那伞柄,直接化作了碎末齑粉,粘了钟碍月整个右手掌。   潮湿粘腻。   钟碍月维持着那个姿势,轻轻地闭上眼。   又把整张脸,埋进臂弯里去。   带着淡淡的永远不为人知的哀伤,无声轻笑。   就在钟碍月那一笑的同时,杨飞盖说:“我想睡了。”   钟未空的身形猛地一震。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的眼里终于带上极轻微的一抹生色,转头看向杨飞盖。   杨飞盖就微皱着眉,带着那个不忍的生怕碰碎似的又坚韧到最后笑容,伸手握住钟未空的手,迎着钟未空的视线,道:“回家吧。”   钟未空静静看着他。   没有悲喜。   很久很久。   就这么被杨飞盖牵着手,回到了大营。   像极数月前的某个场景。   钟碍月也回来了。   大叔早在他们回来之前,就又匆匆离开了。   一切,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什么伤痕都未留下过,继续运转。   只有突然安静下来的,整日整日坐在高处看着远方不知思考些什么的钟未空,在之后的几日里引起了旁人不小疑惑。   而那一小段时间之后,大家就都习惯了。   也就真的好像,一切如前了。   ——————————————不妨月朦胧————————————————   半月后。   魁城的一切防御都已完成。   与莫氏的决定一战,即将开始。   这众人皆知的预感,如一场黑云压城,笼罩在魁城上下,整个钟氏军中,莫氏军中,还有整个神州大地上所有的人心上。   悠闲的,似乎只剩下三个人。   整日跑到郊外远眺的钟未空,整日坐在营里晒太阳的杨飞盖,还有金帐里对着一大摞军机要件也是一笑而过以惊人的效率与质量处理完毕的钟碍月。   前两个人看起来就很闲。后一个刚好相反。   但钟碍月身边所有的将领心上都多少冒出一个怪异的疑问。   似乎自半月前开始,他们智慧又强悍的太子钟碍月,就并没有将心放在即将与莫氏决定天下的这一战。   而更像是在尝试去做另一个,更加焦头烂额的决定。   但这天下间,又有什么决定,会在此时此地比那一场战事更为重要?   他们想不出来。   也就只能把这个疑问当作无端的意想,尽早抛开。   而现在,钟未空负手看着挂在眼前的军用地图。   视线从一条条山脉与河流间描画穿行。   眼神有些茫然。   更像是在欣赏着祖国大好河山,而不是一座前世今生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那种茫然,渐渐扩大。   他便吸一口气,索性闭上眼睛。   而当钟碍月的眉头也终于松下来的时候,他的表情应在昏黄的灯豆里,很是平静。   悠闲得近乎欣喜。   简直要笑起来了。   数个时辰之后,布置在钟未空营帐周围的所有暗卫与监哨,尽数撤离。   本就未睡熟的钟未空听见异响,一股脑坐了起来。   和衣而睡。   变得终日懒散的眼里,竟是带上了一层复杂的光泽,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   “早了。”自言自语,钟未空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晃身贴靠在帐布边,侧耳细听。   营内巡逻兵远远的脚步声,更远处对这篝火取暖的士兵闲聊声。   还有风声。   钟未空心里有些猜到了,只是不确定。   不过有一件事不会变——逃离。   当钟未空的身影穿梭在阴影间越行越远,背后暗处的两个人,才终于踏进光里。   “走吧走吧,越远越好。再不要扯进这些麻烦事里了。”钟碍月轻笑道。   “你真的,就这么让他走?”杨飞盖道。   “他从来不该留。”   “为什么?”   “为我,为你,也为他自己。”钟碍月说着,转身,“也许未空并不知道,这个让他温暖的想要依靠爱恋的我,一半只是他的想象。而真正的我,就如你所说,最最无情。”   “……想象?”   “这么多年,我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象征。自由的象征。他心底里最幽深最不敢触摸得快要发烂又最想得到的,自由。”   杨飞盖忽是低眉一笑:“也许吧。但他对你……”   钟碍月停下脚步,打断杨飞盖的话:“我想说得只是,很多事情必须自己去发现也只有自己能去发现。在来不及之前。”   杨飞盖没有回答。   他转头看那个背影。   一直追着那个敏捷得像是暗夜魅影的飘忽一片。   钟未空已熟练地偷过一匹好马,跨骑上去。   身前是月光,身后是月影。   揽了一身风凉如酒甩下一世前尘随风,振缰昂首,绝尘而去。   陷进了那个深蓝近墨浩荡迷离的夜里。   一去不回。   杨飞盖的拳,便这么握了起来。   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   松开。   更深地嵌入。   ——再次,头也不回。   而身后的钟碍月,终于回头。   一回头,就看见杨飞盖那种不甘追随另一人的视线。   心里的沉痛与悲哀,刹那便叫钟碍月快要抖起来。   他再也不加掩饰地用目光描摹着那个浑然不知的人,把整个身形轮廓映进脑海,深深保存。   “我自然最最无情。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你一个人。可惜……”   极低的语调,浓重翻涌的眸色闪烁着,钟碍月终是带着那个恬静的笑意垂下眼睑,划着一道凄怆优美的弧线,转回头去。   迈步,再也不留恋地,离开。   这个夜里,便只剩下了,杨飞盖一人。   那个飞速消失的背影,终是不见。   身后的脚步声,也终是不再。   然后他低头。   发泄一般地运起身法,用最快的速度,向着第三个方向,飞掠而去。   ——朱裂的确说得对。   钟未空不是笨人。   其实他是个相当聪明的人。   当他真的摒弃心障开始思考,就能很容易地一针见血抓住关键,继而打通前经后络一把扯出所有真相。   特别是在危机关头。   就好比是现下。   钟未空蓦地看见杨飞盖的白袍下摆,斜斜一抹朱红。   所以当他的眼眨了眨,再眨了眨之后,睁大双眸!   钟碍月此时看向钟未空。   忧伤担心地看向钟未空。   那是想要安慰的眼神,却找不到安慰的途径。   他也看出来,钟未空想明白了。   只是还没有接受。   所以钟碍月什么也没说,转身缓缓走开,只道:“结束了。”   这样一句打招呼似的话,却似是在钟未空心上砸下一记天雷,终于唤回元神。   “结束了……”钟未空低头。   好半晌,猛抬头,目光犹如一把尖利钢刀直视杨飞盖:“并不是,侥幸没有在营中被逮住,也不是钟碍月回来清剿,而根本就是你和钟碍月的合作?凭着你右鬼的身份,得以轻易发动突然袭击……你就是钟碍月的先遣军,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你带人杀的,是么?”   钟未空的声音,一点也不响,说得也不快。   却是一字一句石头里蹦出来一般,冷硬无情。   杨飞盖沉默了一会儿,道:“是。”   “很好。”钟未空缓缓看向钟碍月,“你下令屠了济方城,以为就我不知道?还有星源寺周边百人,比目寺周边千人,无辜的人,你也不放过……长灵教,对任何一朝的统治者都是太过不安定的存在,不如趁早肃清敌对势力,让合作伙伴执掌教中大权,是么?”   钟未空突然想起很多人来。   长灵教对钟未空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个回忆的地方。   有的,也基本都是些没有意义去回忆,或者回忆了也没有乐趣甚至只会难过的日子。   但在这一刻,他莫名地便开始回忆起来。   那一张张匆匆划过留不下多少印记又确确实实在他曾经的年月里出现过的脸。   他的师兄弟师叔伯或者只是打杂的服侍的各色人物。   印象中本就没有色彩的那些脸依旧没有色彩,只是忽然活动起来般,告诉他,他们都死了。   死在那个曾经差点杀了他,但就在方才,他还为那人的生死担惊受怕的一个人手上。   还有那个,轻轻松松靠近,轻轻松松说了一句辛苦了,又轻轻松松离开的一个人手上。   “真的,那么重要?权势,名利,成就,皇位,对你们来说,真那么重要么?打啊杀啊,就不累么?”钟未空低头,声音低低地传上来,强忍的压抑,“为了完成你们的野心,什么都可以背叛,什么都可以利用,包括我么……”   钟碍月和杨飞盖站在风里,各自瞥向一边,却没人动,也没人回答。   “我也是,你们随手利用的,杀人娃娃?”   这样一句说着,两人心头一震,看向钟未空。   而钟未空,也在此时,抬起头来。   是,笑着的。   同时,泪流满面。   也是同时,一道突现的红色幻光,霍然耀眼冲霄!   那道光芒,自钟未空的指尖,携狂风骤雨之势摧肝摄心之戾,锐不可当地扑向咫尺之遥的,杨飞盖!!   没有呼救声没有惊叫声。   在“流光走焰”面前,所有挣扎求饶与妄然试图都是徒劳。   力量的面前,只有生命,或者更强的力量。   当那红光消退的时候,钟未空的面前,多出了一个人。   钟碍月就从那个妙不可言险之又险的角度插了进来,横亘在钟未空和杨飞盖中间,呼吸急促,脸色苍白!   而杨飞盖的右手却挡在钟碍月和钟未空之间,伸出的食指与中指正自淌着鲜血。   “的确是……很好。”钟未空慢慢地笑起来。   他手心的炽烈剑气,却是随风消退不见。   红光一闪即灭。   此时的笑容,却是左鬼才有的那个。   在泪如雨下的陪衬里,更显璀璨闪亮空洞麻木惊心动魄的妖魅。   钟碍月和杨飞盖俱是有些不忍地看着那个笑容,沉默。   明明看不见对方的脸,却好似约好一般,同时轻笑苦笑叹笑无奈笑自嘲笑舍弃一切笑地垂眸。   只是钟碍月带着那种笑容瞥向一边,而杨飞盖带着那种笑容,看回钟未空。   “微笑的……恶魔……”留下这么一句,钟未空骤地转身,飞掠而去。   有窒重的一段沉默,钟碍月深吸一口气,轻笑一声道:“为何不防守。”   “你为何不,我就为何不。”杨飞盖道。   “他那一剑,本该我受。而且,迟早要受。”钟碍月撕下袖口,拉过杨飞盖流血不止的右手,包扎起来,“你又何必拦。”   “会刺中的是重伤在身的你,我自然要拦。”杨飞盖哼笑道,“剩下唯一能用气剑的我不拦,你就死了。”   “要是未空真立意要杀,你的手指,早断了。”   钟碍月的声音清淡,抑扬顿挫之间,总是带着些许轻叹一般的意味。   杨飞盖没有说话。   直到身侧所有的杀声停止,钟碍月也包扎好了他的伤口。   钟碍月抬头,复杂地层峦叠嶂地又锐又钝地看进杨飞盖的眼睛最底层,竟是低头掩去内心无处可去的疼痛窒闷,怅然一笑:“去吧。”   ——————————————不妨月朦胧————————————————   青山秀水,趁和着晨光熹微烟雨朦胧春寒料峭,总有股凄艳的味道。   一双湿透带着泥泞污痕的鞋,踏着一节节半泡在水洼里的山道台阶上,发出细微的水渍声。   钟未空的脸,也全淋湿了。   发丝伏贴地粘在他背上。   不知名的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翻过去。   只是它挡在了面前,他就翻过去。   从山顶,再到另一头的山脚。   然后停在最后一道山阶上,空洞地看着眼前忽然消失只剩泥土的去路,呆站着,不知去向何方。   似是终于意识到这场雨,愣了愣,伸出手,却又收回来,改为仰起整张脸,闭眼迎向那雨丝。   他身后的另一道脚步声,也终于停下。   在他身边戛然而止。   没他的那双鞋邋遢,却也是一样的湿透。   钟未空兀自抬头。   杨飞盖就这么皱着眉头,心疼担忧又无所适从地看着钟未空的侧脸。   只剩下渐大的雨声,和湿寒的风声。   站着,听着,看着。   没人说话,没人打破,似乎都失去了思考,只剩两副血肉之躯。   另一道分明没有武功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晨间土道响起来。   打着伞背着箩筐,小贩模样的那人见了那傻傻站着淋雨的两人,疑惑一声,小跑了过去。   “两位小哥怎么下雨了也不知道避一避。”那小贩笑道,从身后的筐里抽出一把油纸伞,“拿去吧,着凉就麻烦了。”   杨飞盖带着疑惑地看着小贩。   钟未空终于睁开茫然的眼睛,也看向他。   “算是第一笔生意呵,不要你们钱。”那小贩挠头笑着补充道。   接过伞,杨飞盖看着那个小贩跑远的背影,又看了眼一直无动于衷的钟未空。   微叹一声,撑起伞来。   他依旧看着钟未空的侧脸。   而钟未空也依旧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   小贩继续向前跑。   却是绕了个弯,又跑回原来的地方。   有个人,在等他。   原来是站着,但现在,却是坐着。   坐在几乎挡不了雨丝的屋檐下,松散地屈着膝,一手搁在左腿膝盖上,眼神,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只有那一身水色锦衣,在这春雨连绵中,透着格外柔和清冽,格外让人安心,又格外脆弱的气息。   “客官拜托的事情小的已经做好了。”那小贩走近笑道,“您那两个弟弟还真在那犯傻淋雨呢。”   “嗯,好。”钟碍月的视线被引回来,对那小贩一笑,将手里捏得带了温度的钱放在小贩伸出的手上,“你的伞钱。”   那一低头的淡然忧愁从那清丽过人的脸庞静静传过来,叫那小贩愣了好一会儿,才一低头看着手中钱币惊喜道:“哇这么多!多谢这位爷。”   刚要转身,忽地停下来,又从身后的筐里抽了一把伞递给钟碍月:“这些钱买三把伞都太过,这把也算卖给爷的。淋雨伤身。”   钟碍月看了小贩一会儿,接过伞:“好。谢了。”   小贩走之前,似乎还喃喃了几句,那么大的两个人了还闹离家出走,看这哥哥多好。   钟碍月听见了,于是轻笑一声。   手里的伞,依旧搁在身边。   把脸,也侧向前靠上横在左膝的手臂,脸向下地看着身前水洼里的点点涟漪。   这一来,便几乎是整个人,都罩在雨里了。   钟碍月握着那伞柄的手指,忽然攥紧了一下,又马上放开。   一模一样的,两把伞。   如此相似的,伞下或伞旁,三人的表情。   谁在淋雨,又是谁,没在淋雨。   谁的心里在下雨。   却没有哪个人,心里不下雨。   钟碍月并没有回头去看那两个人。   其实从他这个角度,即使回头,也看不到那两个人。   但他的心里“看”得到。   他甚至能看到钟未空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只是偶尔机械地眨一下眼睛。   还有目不转睛看着这侧脸的,杨飞盖耸动的双瞳和里头不舍的情意。   钟碍月转眼便又想起昨夜在长灵教总坛里目睹的,那两人的拥抱。   而自己只能静静地站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连视线都不敢让人捕捉到。   燃烧殆尽的悲愤与冷冻结冰的无奈绝望混在一起,生生将自己撕裂成无数碎片。   再多言语再多隐忍再多心伤,也不过就是那一刻的,只能静静站在那里,静静看着,静静心念成灰。   钟碍月手指的力道,又重了起来。   ——如果是那伞面,就能替那两人挡风遮雨。   却不能被他握在手心。   若是变成那被他握在掌心的伞柄,却注定会被他的视线生生绕过,只专注地投向另一个,自己也不愿意伤害的人。   心里的愤火妒火恨火和情与理激烈斗争之火再也无可遏制地熊熊燃起来,便是啪的一声。   手里那伞柄,直接化作了碎末齑粉,粘了钟碍月整个右手掌。   潮湿粘腻。   钟碍月维持着那个姿势,轻轻地闭上眼。   又把整张脸,埋进臂弯里去。   带着淡淡的永远不为人知的哀伤,无声轻笑。   就在钟碍月那一笑的同时,杨飞盖说:“我想睡了。”   钟未空的身形猛地一震。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的眼里终于带上极轻微的一抹生色,转头看向杨飞盖。   杨飞盖就微皱着眉,带着那个不忍的生怕碰碎似的又坚韧到最后笑容,伸手握住钟未空的手,迎着钟未空的视线,道:“回家吧。”   钟未空静静看着他。   没有悲喜。   很久很久。   就这么被杨飞盖牵着手,回到了大营。   像极数月前的某个场景。   钟碍月也回来了。   大叔早在他们回来之前,就又匆匆离开了。   一切,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什么伤痕都未留下过,继续运转。   只有突然安静下来的,整日整日坐在高处看着远方不知思考些什么的钟未空,在之后的几日里引起了旁人不小疑惑。   而那一小段时间之后,大家就都习惯了。   也就真的好像,一切如前了。   ——————————————不妨月朦胧————————————————   半月后。   魁城的一切防御都已完成。   与莫氏的决定一战,即将开始。   这众人皆知的预感,如一场黑云压城,笼罩在魁城上下,整个钟氏军中,莫氏军中,还有整个神州大地上所有的人心上。   悠闲的,似乎只剩下三个人。   整日跑到郊外远眺的钟未空,整日坐在营里晒太阳的杨飞盖,还有金帐里对着一大摞军机要件也是一笑而过以惊人的效率与质量处理完毕的钟碍月。   前两个人看起来就很闲。后一个刚好相反。   但钟碍月身边所有的将领心上都多少冒出一个怪异的疑问。   似乎自半月前开始,他们智慧又强悍的太子钟碍月,就并没有将心放在即将与莫氏决定天下的这一战。   而更像是在尝试去做另一个,更加焦头烂额的决定。   但这天下间,又有什么决定,会在此时此地比那一场战事更为重要?   他们想不出来。   也就只能把这个疑问当作无端的意想,尽早抛开。   而现在,钟未空负手看着挂在眼前的军用地图。   视线从一条条山脉与河流间描画穿行。   眼神有些茫然。   更像是在欣赏着祖国大好河山,而不是一座前世今生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那种茫然,渐渐扩大。   他便吸一口气,索性闭上眼睛。   而当钟碍月的眉头也终于松下来的时候,他的表情应在昏黄的灯豆里,很是平静。   悠闲得近乎欣喜。   简直要笑起来了。   数个时辰之后,布置在钟未空营帐周围的所有暗卫与监哨,尽数撤离。   本就未睡熟的钟未空听见异响,一股脑坐了起来。   和衣而睡。   变得终日懒散的眼里,竟是带上了一层复杂的光泽,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   “早了。”自言自语,钟未空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晃身贴靠在帐布边,侧耳细听。   营内巡逻兵远远的脚步声,更远处对这篝火取暖的士兵闲聊声。   还有风声。   钟未空心里有些猜到了,只是不确定。   不过有一件事不会变——逃离。   当钟未空的身影穿梭在阴影间越行越远,背后暗处的两个人,才终于踏进光里。   “走吧走吧,越远越好。再不要扯进这些麻烦事里了。”钟碍月轻笑道。   “你真的,就这么让他走?”杨飞盖道。   “他从来不该留。”   “为什么?”   “为我,为你,也为他自己。”钟碍月说着,转身,“也许未空并不知道,这个让他温暖的想要依靠爱恋的我,一半只是他的想象。而真正的我,就如你所说,最最无情。”   “……想象?”   “这么多年,我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象征。自由的象征。他心底里最幽深最不敢触摸得快要发烂又最想得到的,自由。”   杨飞盖忽是低眉一笑:“也许吧。但他对你……”   钟碍月停下脚步,打断杨飞盖的话:“我想说得只是,很多事情必须自己去发现也只有自己能去发现。在来不及之前。”   杨飞盖没有回答。   他转头看那个背影。   一直追着那个敏捷得像是暗夜魅影的飘忽一片。   钟未空已熟练地偷过一匹好马,跨骑上去。   身前是月光,身后是月影。   揽了一身风凉如酒甩下一世前尘随风,振缰昂首,绝尘而去。   陷进了那个深蓝近墨浩荡迷离的夜里。   一去不回。   杨飞盖的拳,便这么握了起来。   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   松开。   更深地嵌入。   ——再次,头也不回。   而身后的钟碍月,终于回头。   一回头,就看见杨飞盖那种不甘追随另一人的视线。   心里的沉痛与悲哀,刹那便叫钟碍月快要抖起来。   他再也不加掩饰地用目光描摹着那个浑然不知的人,把整个身形轮廓映进脑海,深深保存。   “我自然最最无情。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你一个人。可惜……”   极低的语调,浓重翻涌的眸色闪烁着,钟碍月终是带着那个恬静的笑意垂下眼睑,划着一道凄怆优美的弧线,转回头去。   迈步,再也不留恋地,离开。   这个夜里,便只剩下了,杨飞盖一人。   那个飞速消失的背影,终是不见。   身后的脚步声,也终是不再。   然后他低头。   发泄一般地运起身法,用最快的速度,向着第三个方向,飞掠而去。   ——朱裂的确说得对。   钟未空不是笨人。   其实他是个相当聪明的人。   当他真的摒弃心障开始思考,就能很容易地一针见血抓住关键,继而打通前经后络一把扯出所有真相。   特别是在危机关头。   就好比是现下。   钟未空蓦地看见杨飞盖的白袍下摆,斜斜一抹朱红。   所以当他的眼眨了眨,再眨了眨之后,睁大双眸!   钟碍月此时看向钟未空。   忧伤担心地看向钟未空。   那是想要安慰的眼神,却找不到安慰的途径。   他也看出来,钟未空想明白了。   只是还没有接受。   所以钟碍月什么也没说,转身缓缓走开,只道:“结束了。”   这样一句打招呼似的话,却似是在钟未空心上砸下一记天雷,终于唤回元神。   “结束了……”钟未空低头。   好半晌,猛抬头,目光犹如一把尖利钢刀直视杨飞盖:“并不是,侥幸没有在营中被逮住,也不是钟碍月回来清剿,而根本就是你和钟碍月的合作?凭着你右鬼的身份,得以轻易发动突然袭击……你就是钟碍月的先遣军,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你带人杀的,是么?”   钟未空的声音,一点也不响,说得也不快。   却是一字一句石头里蹦出来一般,冷硬无情。   杨飞盖沉默了一会儿,道:“是。”   “很好。”钟未空缓缓看向钟碍月,“你下令屠了济方城,以为就我不知道?还有星源寺周边百人,比目寺周边千人,无辜的人,你也不放过……长灵教,对任何一朝的统治者都是太过不安定的存在,不如趁早肃清敌对势力,让合作伙伴执掌教中大权,是么?”   钟未空突然想起很多人来。   长灵教对钟未空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个回忆的地方。   有的,也基本都是些没有意义去回忆,或者回忆了也没有乐趣甚至只会难过的日子。   但在这一刻,他莫名地便开始回忆起来。   那一张张匆匆划过留不下多少印记又确确实实在他曾经的年月里出现过的脸。   他的师兄弟师叔伯或者只是打杂的服侍的各色人物。   印象中本就没有色彩的那些脸依旧没有色彩,只是忽然活动起来般,告诉他,他们都死了。   死在那个曾经差点杀了他,但就在方才,他还为那人的生死担惊受怕的一个人手上。   还有那个,轻轻松松靠近,轻轻松松说了一句辛苦了,又轻轻松松离开的一个人手上。   “真的,那么重要?权势,名利,成就,皇位,对你们来说,真那么重要么?打啊杀啊,就不累么?”钟未空低头,声音低低地传上来,强忍的压抑,“为了完成你们的野心,什么都可以背叛,什么都可以利用,包括我么……”   钟碍月和杨飞盖站在风里,各自瞥向一边,却没人动,也没人回答。   “我也是,你们随手利用的,杀人娃娃?”   这样一句说着,两人心头一震,看向钟未空。   而钟未空,也在此时,抬起头来。   是,笑着的。   同时,泪流满面。   也是同时,一道突现的红色幻光,霍然耀眼冲霄!   那道光芒,自钟未空的指尖,携狂风骤雨之势摧肝摄心之戾,锐不可当地扑向咫尺之遥的,杨飞盖!!   没有呼救声没有惊叫声。   在“流光走焰”面前,所有挣扎求饶与妄然试图都是徒劳。   力量的面前,只有生命,或者更强的力量。   当那红光消退的时候,钟未空的面前,多出了一个人。   钟碍月就从那个妙不可言险之又险的角度插了进来,横亘在钟未空和杨飞盖中间,呼吸急促,脸色苍白!   而杨飞盖的右手却挡在钟碍月和钟未空之间,伸出的食指与中指正自淌着鲜血。   “的确是……很好。”钟未空慢慢地笑起来。   他手心的炽烈剑气,却是随风消退不见。   红光一闪即灭。   此时的笑容,却是左鬼才有的那个。   在泪如雨下的陪衬里,更显璀璨闪亮空洞麻木惊心动魄的妖魅。   钟碍月和杨飞盖俱是有些不忍地看着那个笑容,沉默。   明明看不见对方的脸,却好似约好一般,同时轻笑苦笑叹笑无奈笑自嘲笑舍弃一切笑地垂眸。   只是钟碍月带着那种笑容瞥向一边,而杨飞盖带着那种笑容,看回钟未空。   “微笑的……恶魔……”留下这么一句,钟未空骤地转身,飞掠而去。   有窒重的一段沉默,钟碍月深吸一口气,轻笑一声道:“为何不防守。”   “你为何不,我就为何不。”杨飞盖道。   “他那一剑,本该我受。而且,迟早要受。”钟碍月撕下袖口,拉过杨飞盖流血不止的右手,包扎起来,“你又何必拦。”   “会刺中的是重伤在身的你,我自然要拦。”杨飞盖哼笑道,“剩下唯一能用气剑的我不拦,你就死了。”   “要是未空真立意要杀,你的手指,早断了。”   钟碍月的声音清淡,抑扬顿挫之间,总是带着些许轻叹一般的意味。   杨飞盖没有说话。   直到身侧所有的杀声停止,钟碍月也包扎好了他的伤口。   钟碍月抬头,复杂地层峦叠嶂地又锐又钝地看进杨飞盖的眼睛最底层,竟是低头掩去内心无处可去的疼痛窒闷,怅然一笑:“去吧。”   ——————————————不妨月朦胧————————————————   青山秀水,趁和着晨光熹微烟雨朦胧春寒料峭,总有股凄艳的味道。   一双湿透带着泥泞污痕的鞋,踏着一节节半泡在水洼里的山道台阶上,发出细微的水渍声。   钟未空的脸,也全淋湿了。   发丝伏贴地粘在他背上。   不知名的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翻过去。   只是它挡在了面前,他就翻过去。   从山顶,再到另一头的山脚。   然后停在最后一道山阶上,空洞地看着眼前忽然消失只剩泥土的去路,呆站着,不知去向何方。   似是终于意识到这场雨,愣了愣,伸出手,却又收回来,改为仰起整张脸,闭眼迎向那雨丝。   他身后的另一道脚步声,也终于停下。   在他身边戛然而止。   没他的那双鞋邋遢,却也是一样的湿透。   钟未空兀自抬头。   杨飞盖就这么皱着眉头,心疼担忧又无所适从地看着钟未空的侧脸。   只剩下渐大的雨声,和湿寒的风声。   站着,听着,看着。   没人说话,没人打破,似乎都失去了思考,只剩两副血肉之躯。   另一道分明没有武功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晨间土道响起来。   打着伞背着箩筐,小贩模样的那人见了那傻傻站着淋雨的两人,疑惑一声,小跑了过去。   “两位小哥怎么下雨了也不知道避一避。”那小贩笑道,从身后的筐里抽出一把油纸伞,“拿去吧,着凉就麻烦了。”   杨飞盖带着疑惑地看着小贩。   钟未空终于睁开茫然的眼睛,也看向他。   “算是第一笔生意呵,不要你们钱。”那小贩挠头笑着补充道。   接过伞,杨飞盖看着那个小贩跑远的背影,又看了眼一直无动于衷的钟未空。   微叹一声,撑起伞来。   他依旧看着钟未空的侧脸。   而钟未空也依旧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   小贩继续向前跑。   却是绕了个弯,又跑回原来的地方。   有个人,在等他。   原来是站着,但现在,却是坐着。   坐在几乎挡不了雨丝的屋檐下,松散地屈着膝,一手搁在左腿膝盖上,眼神,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只有那一身水色锦衣,在这春雨连绵中,透着格外柔和清冽,格外让人安心,又格外脆弱的气息。   “客官拜托的事情小的已经做好了。”那小贩走近笑道,“您那两个弟弟还真在那犯傻淋雨呢。”   “嗯,好。”钟碍月的视线被引回来,对那小贩一笑,将手里捏得带了温度的钱放在小贩伸出的手上,“你的伞钱。”   那一低头的淡然忧愁从那清丽过人的脸庞静静传过来,叫那小贩愣了好一会儿,才一低头看着手中钱币惊喜道:“哇这么多!多谢这位爷。”   刚要转身,忽地停下来,又从身后的筐里抽了一把伞递给钟碍月:“这些钱买三把伞都太过,这把也算卖给爷的。淋雨伤身。”   钟碍月看了小贩一会儿,接过伞:“好。谢了。”   小贩走之前,似乎还喃喃了几句,那么大的两个人了还闹离家出走,看这哥哥多好。   钟碍月听见了,于是轻笑一声。   手里的伞,依旧搁在身边。   把脸,也侧向前靠上横在左膝的手臂,脸向下地看着身前水洼里的点点涟漪。   这一来,便几乎是整个人,都罩在雨里了。   钟碍月握着那伞柄的手指,忽然攥紧了一下,又马上放开。   一模一样的,两把伞。   如此相似的,伞下或伞旁,三人的表情。   谁在淋雨,又是谁,没在淋雨。   谁的心里在下雨。   却没有哪个人,心里不下雨。   钟碍月并没有回头去看那两个人。   其实从他这个角度,即使回头,也看不到那两个人。   但他的心里“看”得到。   他甚至能看到钟未空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只是偶尔机械地眨一下眼睛。   还有目不转睛看着这侧脸的,杨飞盖耸动的双瞳和里头不舍的情意。   钟碍月转眼便又想起昨夜在长灵教总坛里目睹的,那两人的拥抱。   而自己只能静静地站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连视线都不敢让人捕捉到。   燃烧殆尽的悲愤与冷冻结冰的无奈绝望混在一起,生生将自己撕裂成无数碎片。   再多言语再多隐忍再多心伤,也不过就是那一刻的,只能静静站在那里,静静看着,静静心念成灰。   钟碍月手指的力道,又重了起来。   ——如果是那伞面,就能替那两人挡风遮雨。   却不能被他握在手心。   若是变成那被他握在掌心的伞柄,却注定会被他的视线生生绕过,只专注地投向另一个,自己也不愿意伤害的人。   心里的愤火妒火恨火和情与理激烈斗争之火再也无可遏制地熊熊燃起来,便是啪的一声。   手里那伞柄,直接化作了碎末齑粉,粘了钟碍月整个右手掌。   潮湿粘腻。   钟碍月维持着那个姿势,轻轻地闭上眼。   又把整张脸,埋进臂弯里去。   带着淡淡的永远不为人知的哀伤,无声轻笑。   就在钟碍月那一笑的同时,杨飞盖说:“我想睡了。”   钟未空的身形猛地一震。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的眼里终于带上极轻微的一抹生色,转头看向杨飞盖。   杨飞盖就微皱着眉,带着那个不忍的生怕碰碎似的又坚韧到最后笑容,伸手握住钟未空的手,迎着钟未空的视线,道:“回家吧。”   钟未空静静看着他。   没有悲喜。   很久很久。   就这么被杨飞盖牵着手,回到了大营。   像极数月前的某个场景。   钟碍月也回来了。   大叔早在他们回来之前,就又匆匆离开了。   一切,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什么伤痕都未留下过,继续运转。   只有突然安静下来的,整日整日坐在高处看着远方不知思考些什么的钟未空,在之后的几日里引起了旁人不小疑惑。   而那一小段时间之后,大家就都习惯了。   也就真的好像,一切如前了。   ——————————————不妨月朦胧————————————————   半月后。   魁城的一切防御都已完成。   与莫氏的决定一战,即将开始。   这众人皆知的预感,如一场黑云压城,笼罩在魁城上下,整个钟氏军中,莫氏军中,还有整个神州大地上所有的人心上。   悠闲的,似乎只剩下三个人。   整日跑到郊外远眺的钟未空,整日坐在营里晒太阳的杨飞盖,还有金帐里对着一大摞军机要件也是一笑而过以惊人的效率与质量处理完毕的钟碍月。   前两个人看起来就很闲。后一个刚好相反。   但钟碍月身边所有的将领心上都多少冒出一个怪异的疑问。   似乎自半月前开始,他们智慧又强悍的太子钟碍月,就并没有将心放在即将与莫氏决定天下的这一战。   而更像是在尝试去做另一个,更加焦头烂额的决定。   但这天下间,又有什么决定,会在此时此地比那一场战事更为重要?   他们想不出来。   也就只能把这个疑问当作无端的意想,尽早抛开。   而现在,钟未空负手看着挂在眼前的军用地图。   视线从一条条山脉与河流间描画穿行。   眼神有些茫然。   更像是在欣赏着祖国大好河山,而不是一座前世今生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那种茫然,渐渐扩大。   他便吸一口气,索性闭上眼睛。   而当钟碍月的眉头也终于松下来的时候,他的表情应在昏黄的灯豆里,很是平静。   悠闲得近乎欣喜。   简直要笑起来了。   数个时辰之后,布置在钟未空营帐周围的所有暗卫与监哨,尽数撤离。   本就未睡熟的钟未空听见异响,一股脑坐了起来。   和衣而睡。   变得终日懒散的眼里,竟是带上了一层复杂的光泽,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   “早了。”自言自语,钟未空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晃身贴靠在帐布边,侧耳细听。   营内巡逻兵远远的脚步声,更远处对这篝火取暖的士兵闲聊声。   还有风声。   钟未空心里有些猜到了,只是不确定。   不过有一件事不会变——逃离。   当钟未空的身影穿梭在阴影间越行越远,背后暗处的两个人,才终于踏进光里。   “走吧走吧,越远越好。再不要扯进这些麻烦事里了。”钟碍月轻笑道。   “你真的,就这么让他走?”杨飞盖道。   “他从来不该留。”   “为什么?”   “为我,为你,也为他自己。”钟碍月说着,转身,“也许未空并不知道,这个让他温暖的想要依靠爱恋的我,一半只是他的想象。而真正的我,就如你所说,最最无情。”   “……想象?”   “这么多年,我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象征。自由的象征。他心底里最幽深最不敢触摸得快要发烂又最想得到的,自由。”   杨飞盖忽是低眉一笑:“也许吧。但他对你……”   钟碍月停下脚步,打断杨飞盖的话:“我想说得只是,很多事情必须自己去发现也只有自己能去发现。在来不及之前。”   杨飞盖没有回答。   他转头看那个背影。   一直追着那个敏捷得像是暗夜魅影的飘忽一片。   钟未空已熟练地偷过一匹好马,跨骑上去。   身前是月光,身后是月影。   揽了一身风凉如酒甩下一世前尘随风,振缰昂首,绝尘而去。   陷进了那个深蓝近墨浩荡迷离的夜里。   一去不回。   杨飞盖的拳,便这么握了起来。   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   松开。   更深地嵌入。   ——再次,头也不回。   而身后的钟碍月,终于回头。   一回头,就看见杨飞盖那种不甘追随另一人的视线。   心里的沉痛与悲哀,刹那便叫钟碍月快要抖起来。   他再也不加掩饰地用目光描摹着那个浑然不知的人,把整个身形轮廓映进脑海,深深保存。   “我自然最最无情。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你一个人。可惜……”   极低的语调,浓重翻涌的眸色闪烁着,钟碍月终是带着那个恬静的笑意垂下眼睑,划着一道凄怆优美的弧线,转回头去。   迈步,再也不留恋地,离开。   这个夜里,便只剩下了,杨飞盖一人。   那个飞速消失的背影,终是不见。   身后的脚步声,也终是不再。   然后他低头。   发泄一般地运起身法,用最快的速度,向着第三个方向,飞掠而去。 第四十三章   钟碍月走在回大帐的路上。   本就在营中,那该是很近的距离。   但他走得很慢。   一边走,一边看着四周。   虽然只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只有围着篝火的那片军歌,悲壮地围绕在这孤清寒夜。   他的视线扫过所有角落,似是要将那细枝末节全刻进记忆中去。   怀念,却并不留念。   当钟碍月终于回了自己的大帐,里头一身将军装束,正焦躁地摞着胡须反复看着手中书信的人立刻回过头来,急急走到钟碍月跟前道:“真的么?”   劈头就听见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钟碍月却是平静地笑一声,也是没头没脑一句道:“真的。”   “你疯了!!”顾不了礼数地出口,高望山不平的情绪又激动几分,“这种关头,你要突然离开?”   “抱歉。我知道这么做很不负责任。若按军令,便该枭首示众了。”   “你还笑?!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作出这种不可理喻的决定?”   “很重要的事情。”钟碍月淡淡说着,脸上的笑容,是真的敛去了,“重要到我事到临头,才知道原来更重要的事情。”   钟碍月的笑容,是一年四季挂在脸上的。   随时都会叫人如沐春风。   而一旦他不笑,并且郑重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那便是另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甚至低头的力量。   纵使身经百战的高望山,也是一时无语。   钟碍月已与他错身而过,迈开一步站定:“魁城此战,必是生死关键。而北方百里,交通轴心的申信城便是莫秋阑南下相争的虎口,一旦失守,则立纵莫军成包围之势困攻魁城。我军完矣。”   “申信城镇兴城还有其他几个要城都已派重兵,只要本阵不出意外,该是不会出问题才对。”高望山开口道,又皱眉,“但太子这么一走,便是动摇本阵了……”   “我有非走不可的理由。而且,我也不是你们太子。”钟碍月轻笑着,走到床铺边,从被下拎出一个蓝布包裹。   “竟连行装都准备好了……”一见之下,高望山黑了脸,沉默半晌,终于重重叹口气,“既然太子说到这个分上,那我也就不阻了。你的决定,我一向衷心佩服。这一次,想必是真有难处吧……那最后,我便要问清楚了,真正的太子在何处。还有你的真实身份。”   “在济远城那晚我说的话,全部是真的。我本就是冒名顶替的无名孤儿,未空才是莫飞盖。而现在的杨飞盖,才是钟碍月。也就是你们的太子,日后可能的钟氏江山,真正的王者。”   高望山眼里一震:“果真如此?那真正的钟未空呢?”   “真正的钟未空,我就不知了。一时也说不清吧。”钟碍月笑道,“我只能告诉你,他们三个的确是自小就被长灵教收养,为保安全才打乱身份。而我只是因为长得和未空,就是莫飞盖相似,才以钟碍月的身份被混了进去。而真正的钟未空却是一早被送往别处,分开抚养长大。   “长灵教长老心机深沉,料知迟早莫氏会找上门来,便将我交了出去。当年会决定让我带着真正的钟碍月走,也即是赌一把莫秋阑的狂傲,不会对眼皮底下严密监视的人动手,从而留下性命。”   高望山又开始摞胡须。   他正在将那些往事理通顺。   但就在他理顺的时候,钟碍月却突然,朝他直直跪了下去!   “啊太子你这是做什么!!”高望山吃惊不小,忙弯腰去扶,却怎么也扶不起来。   而钟碍月抬头笑道:“您又忘了,我不是太子。”   “哎呀还管他你先起来!”高望山被钟碍月任何时候都气定神闲的性子折腾够呛,被腰带勒紧的粗圆腹部本就不适合弯腰,胡子抖着脸都急红道,“我老头子半百多岁,什么风霜没经过,还头一遭这么连着受惊吓,你就别再折我寿了!有事相求就直说吧!”   “那我就说了。”钟碍月的脸色诚挚认真,顿一顿才再次开口,“这个世上,我想保护的人太多。但到这最后我才发现,也许我,一个都救不了。但至少我要保住,最想保护的两个人。”   “你是指……”   “我一直很高兴,在我的双手沾满鲜血之前,有那么两个可爱天真的孩子陪着我。有时候我会蓦然想起那些童年和少年时光,那些一同孤寂一同取暖的日子。”钟碍月定定看住高望山,道,“我‘暴病身亡’或‘意外遇刺’的事就由您来安排吧,位子自然由紫辰继承。紫辰他……不论执掌江山闲云野鹤也好,他的未来就托付您了。但对于莫氏之后的未空……我只希望,也许在未来某个时候,您能出手一救。”   高望山听到最后一句,皱了下眉头,面有难色,稍稍思索后,却是果断坚定的一句:“好,我答应你!”   “那就,谢过高大人了。”钟碍月神采一笑,一揖到地。   高望山有些颓丧有些担忧地坐在钟碍月平时坐的椅子里,看着那个孤清绝拔的背影,掀幕而去。   ——甚至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却依然长成的那样闪耀优秀,即使身不由己无力回天,也坚强无怨走在自己之路上的人。   高望山终是在那快要熄灭的灯火里一声长叹:“从头到尾被牺牲的那个人,其实是你啊……”   钟碍月隐藏身形,绕出了守卫森严的营地。   而一辆有些破旧的马车,早在树林掩藏下等待他。   裹足衔环的马,已有些不耐烦地喷着鼻息。   “走吧。”钟碍月对下车迎上来的老人和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对着他笑的小孩道,利索地钻进马车。   轻轻斥声,马车,便背向营地,渐渐远去。   钟碍月坐在没有开窗的马车里,和身边布衣小孩笑闹一会儿,对着车棚外的老者道:“张老,这回真是麻烦您了。”   “哪里,反正我们爷孙俩也顺路。”老头带着紧张的声音传进来,压低声音,又笑,“老头子活这么多年,送人逃亡还是头一次。恩人您日后要自己多加保重,虽不知您惹了什么祸,得罪军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走吧,越远越好……我,也要走了。”钟碍月笑道,低头,从未有过的舒心,“终于可以用真实的自己,来看看这个人间。”   这样自言自语地说着,突然从营地方向传来躁动声响,让一车的人惊了一惊,摈息听去。   “怎么了?”老头惊惴道。   “……不,没什么。”钟碍月一愣之后,摇头轻笑,“大略是我的一个朋友,正惹是生非助我畏罪潜逃吧。”   他笑得很舒心。   也很感激。   他有足够理由认为,钟军大营里突起的打斗噪乱声,是高望山为了掩护他逃走而布置的。   可惜,他错了。   ——————————————不妨月朦胧————————————————   杨飞盖一路急奔。   完全没有目的地地往前往前再往前。   等他突然回神时,就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高地上。   虽说是高地,也就是郊外一片未及开垦的草原。   草,已经长得很高了。   之前被乌云遮掩的月亮,也终于穿了出来。   清冷的光芒,便迎头罩了下来。   突然被笼在那光里的杨飞盖,终于停下来。   他认出来了,这是什么地方。   再走几步,便是钟未空常常整日整日坐着看远方看天空看脚边的所在。   杨飞盖就这么站着,很久的时间里,就这么愣愣地看着那块早就没了人影的地方。   然后他坐下来。   不知多久,忽然便是一阵催心裂肺的咳嗽,不由得躬起身子。   血腥味,缓缓扩散。   杨飞盖面无表情地蜷起身体,把脑袋搁在膝盖上。   也像极原本那个该在这里的人时常做的动作。   风声刷过草野,带起一片连绵的悉嗦声。   宁静,浮躁,随遇而安,年华流转,亘古不换。   当杨飞盖再抬起头,便是另一种冷漠的无谓的轻笑。   带着种类似这样便足够的安慰。   深吸一口气,他站起来,缓缓走向极近处那个仍留着某个坐痕的草地。   草软,一旦被人坐过,总会留下一个不小的被压折的凹痕,扁平一片。   更何况是钟未空几乎天天坐很久的同一个地方。   杨飞盖走近,轻笑一声,玩笑地用脚踢了踢那被压实的草堆。   脚尖伸到草堆下,将草拨弄起来。   自然的,压弯的草一时半会儿也直不起来。   但已经足够时间让杨飞盖看到一样东西。   当他眼里一跳,慢慢弯腰仔细查看,便看清了,那是什么。   他的表情,震惊!   转头查看四周,果然看到掩藏在草丛下的,看似乱七八糟的石头和树枝,甚至还有些杂碎的瓦片。   他看懂了。   他当然看得懂。   因为他是右鬼,长灵教的右鬼吞雷公子。   而这些错落排布的东西所代表的含义,所有长灵教人都看得懂。   那是,钟未空留给长灵教的信息——钟军大营的布防!   极为机要的,钟军大营的详细布防!   甚至连守卫松懈的部分和易于攻破的捷径都表示了出来!   杨飞盖手上的青筋一暴。   他的心脏跳得很响,快要震痛耳膜。   因为他译出了,最后的那个信息。   今夜子丑交接时,攻入大营!!   也就是说,短短时间里,钟未空已经联络上了长灵教除了他右鬼吞雷的势力而仅剩的,长老周练的势力!   并且约好,今夜袭营!   周练势力并没有被自己杀绝,这一点杨飞盖知道。   至少在那一晚攻入总坛时,长老周练本人侥幸并不在内。   而周练,是与莫秋阑早有合作的。   若是周练今夜袭营,就意味着莫秋阑很有可能同时行动,一内一外两面夹击,一战决胜!   再以下,杨飞盖就不敢想了。   他离本营已经够远,远得听不见可能正在进行的杀戮。   他万万没想到,钟碍月挑了这么个时间放走钟未空,而钟未空也挑了相隔极近的这个时间,攻杀钟碍月!   “这也……太巧合了吧……”   杨飞盖嘻了一声,却全无笑意,冷汗直直流下来。   回身,直奔大营!   ——————————————不妨月朦胧————————————————   钟碍月的身影很匆忙。   刻意收敛的气息也压不住他的惊惶。   马车折回到一半,他就已经忍不住运起轻功只身飞了回来。   ——他本是,就快要逃亡成功的。   可是他一直听见那嘈杂声。   虽然相隔太远,听不清究竟有多惨烈。   并且随着马车渐远而愈加模糊。   但他至少听得见。   而关键就在于,他听得见的时间,太久了。   久得已经超出了一场掩护所需的时间。   所以,即使没有确切证据,杨飞盖所想到的那些,他都想到了。   他的心里一阵悲凉。   终是晚了。钟未空,已经施展手段开始报复了。   只是不确定,是不是长灵教攻入而已。   已足够钟碍月立时折回马车。   现下,他的脚步,就停在一片狼藉的营里。   短短时间前刚出来的他自己的大帐前。   许多受伤的士兵见了他立即报告,有人闯营,似乎是长灵教众。   钟碍月一见士兵看见他的那种反应就知道,他失踪的事情还根本来不及曝光,厄运就降临了。   降临在他这刚好不在的空隙里。   再听到他们的描述,所有该应证的,就都应证了。   他突然苦笑一声。   “师父,抱歉了。”没去理地上士兵的惊恐声与呻吟声,钟碍月此时一身孤绝清冷的气息将他生生与周边割裂开来,自顾道,“在劫难逃,而我终于舍不下。也许,真的要失去,最后的机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盯着眼前某处,一步一步走近。   对着自己的大帐。   白色镶金边的,格外醒目的大帐。   硕大清晰及至刺目地用血水写着几个字:“相思谷”。   就这么三个字。   潦草狰狞。   ——不明所以,莫名其妙。   而但凡人去做一件事,特别是留下字句的时候,便一定会有用意。   而如果那字句叫人迷惘,便是有着叫该知道的人一见便知的寓意。   于是钟碍月道:“杨飞盖回来了么?”   “啊……”他身后的士兵面面相觑,“没看见……”   钟碍月沉默。   他一直盯着那三个字。   言下之意,他有必须去的理由。   落在他们手中的人,是助长灵教攻营的钟未空的可能性很小。   剩下的,就是跑走便没了踪影的杨飞盖。   当然,也有可能他只是没回来而已。   但这么大的响动,即使他跑远,也应该赶回来查看了才对。   所以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杨飞盖回来过。   也看到了这三个血字。   而钟碍月,恰好不在营中。   “这真是……头疼的巧合……”钟碍月苦笑一声,瞳孔却在颤。   长长吸气。   再长长舒气。   终于抛开一切般地飞掠。   奔向,相思谷!   钟碍月走在回大帐的路上。   本就在营中,那该是很近的距离。   但他走得很慢。   一边走,一边看着四周。   虽然只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只有围着篝火的那片军歌,悲壮地围绕在这孤清寒夜。   他的视线扫过所有角落,似是要将那细枝末节全刻进记忆中去。   怀念,却并不留念。   当钟碍月终于回了自己的大帐,里头一身将军装束,正焦躁地摞着胡须反复看着手中书信的人立刻回过头来,急急走到钟碍月跟前道:“真的么?”   劈头就听见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钟碍月却是平静地笑一声,也是没头没脑一句道:“真的。”   “你疯了!!”顾不了礼数地出口,高望山不平的情绪又激动几分,“这种关头,你要突然离开?”   “抱歉。我知道这么做很不负责任。若按军令,便该枭首示众了。”   “你还笑?!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作出这种不可理喻的决定?”   “很重要的事情。”钟碍月淡淡说着,脸上的笑容,是真的敛去了,“重要到我事到临头,才知道原来更重要的事情。”   钟碍月的笑容,是一年四季挂在脸上的。   随时都会叫人如沐春风。   而一旦他不笑,并且郑重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那便是另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甚至低头的力量。   纵使身经百战的高望山,也是一时无语。   钟碍月已与他错身而过,迈开一步站定:“魁城此战,必是生死关键。而北方百里,交通轴心的申信城便是莫秋阑南下相争的虎口,一旦失守,则立纵莫军成包围之势困攻魁城。我军完矣。”   “申信城镇兴城还有其他几个要城都已派重兵,只要本阵不出意外,该是不会出问题才对。”高望山开口道,又皱眉,“但太子这么一走,便是动摇本阵了……”   “我有非走不可的理由。而且,我也不是你们太子。”钟碍月轻笑着,走到床铺边,从被下拎出一个蓝布包裹。   “竟连行装都准备好了……”一见之下,高望山黑了脸,沉默半晌,终于重重叹口气,“既然太子说到这个分上,那我也就不阻了。你的决定,我一向衷心佩服。这一次,想必是真有难处吧……那最后,我便要问清楚了,真正的太子在何处。还有你的真实身份。”   “在济远城那晚我说的话,全部是真的。我本就是冒名顶替的无名孤儿,未空才是莫飞盖。而现在的杨飞盖,才是钟碍月。也就是你们的太子,日后可能的钟氏江山,真正的王者。”   高望山眼里一震:“果真如此?那真正的钟未空呢?”   “真正的钟未空,我就不知了。一时也说不清吧。”钟碍月笑道,“我只能告诉你,他们三个的确是自小就被长灵教收养,为保安全才打乱身份。而我只是因为长得和未空,就是莫飞盖相似,才以钟碍月的身份被混了进去。而真正的钟未空却是一早被送往别处,分开抚养长大。   “长灵教长老心机深沉,料知迟早莫氏会找上门来,便将我交了出去。当年会决定让我带着真正的钟碍月走,也即是赌一把莫秋阑的狂傲,不会对眼皮底下严密监视的人动手,从而留下性命。”   高望山又开始摞胡须。   他正在将那些往事理通顺。   但就在他理顺的时候,钟碍月却突然,朝他直直跪了下去!   “啊太子你这是做什么!!”高望山吃惊不小,忙弯腰去扶,却怎么也扶不起来。   而钟碍月抬头笑道:“您又忘了,我不是太子。”   “哎呀还管他你先起来!”高望山被钟碍月任何时候都气定神闲的性子折腾够呛,被腰带勒紧的粗圆腹部本就不适合弯腰,胡子抖着脸都急红道,“我老头子半百多岁,什么风霜没经过,还头一遭这么连着受惊吓,你就别再折我寿了!有事相求就直说吧!”   “那我就说了。”钟碍月的脸色诚挚认真,顿一顿才再次开口,“这个世上,我想保护的人太多。但到这最后我才发现,也许我,一个都救不了。但至少我要保住,最想保护的两个人。”   “你是指……”   “我一直很高兴,在我的双手沾满鲜血之前,有那么两个可爱天真的孩子陪着我。有时候我会蓦然想起那些童年和少年时光,那些一同孤寂一同取暖的日子。”钟碍月定定看住高望山,道,“我‘暴病身亡’或‘意外遇刺’的事就由您来安排吧,位子自然由紫辰继承。紫辰他……不论执掌江山闲云野鹤也好,他的未来就托付您了。但对于莫氏之后的未空……我只希望,也许在未来某个时候,您能出手一救。”   高望山听到最后一句,皱了下眉头,面有难色,稍稍思索后,却是果断坚定的一句:“好,我答应你!”   “那就,谢过高大人了。”钟碍月神采一笑,一揖到地。   高望山有些颓丧有些担忧地坐在钟碍月平时坐的椅子里,看着那个孤清绝拔的背影,掀幕而去。   ——甚至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却依然长成的那样闪耀优秀,即使身不由己无力回天,也坚强无怨走在自己之路上的人。   高望山终是在那快要熄灭的灯火里一声长叹:“从头到尾被牺牲的那个人,其实是你啊……”   钟碍月隐藏身形,绕出了守卫森严的营地。   而一辆有些破旧的马车,早在树林掩藏下等待他。   裹足衔环的马,已有些不耐烦地喷着鼻息。   “走吧。”钟碍月对下车迎上来的老人和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对着他笑的小孩道,利索地钻进马车。   轻轻斥声,马车,便背向营地,渐渐远去。   钟碍月坐在没有开窗的马车里,和身边布衣小孩笑闹一会儿,对着车棚外的老者道:“张老,这回真是麻烦您了。”   “哪里,反正我们爷孙俩也顺路。”老头带着紧张的声音传进来,压低声音,又笑,“老头子活这么多年,送人逃亡还是头一次。恩人您日后要自己多加保重,虽不知您惹了什么祸,得罪军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走吧,越远越好……我,也要走了。”钟碍月笑道,低头,从未有过的舒心,“终于可以用真实的自己,来看看这个人间。”   这样自言自语地说着,突然从营地方向传来躁动声响,让一车的人惊了一惊,摈息听去。   “怎么了?”老头惊惴道。   “……不,没什么。”钟碍月一愣之后,摇头轻笑,“大略是我的一个朋友,正惹是生非助我畏罪潜逃吧。”   他笑得很舒心。   也很感激。   他有足够理由认为,钟军大营里突起的打斗噪乱声,是高望山为了掩护他逃走而布置的。   可惜,他错了。   ——————————————不妨月朦胧————————————————   杨飞盖一路急奔。   完全没有目的地地往前往前再往前。   等他突然回神时,就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高地上。   虽说是高地,也就是郊外一片未及开垦的草原。   草,已经长得很高了。   之前被乌云遮掩的月亮,也终于穿了出来。   清冷的光芒,便迎头罩了下来。   突然被笼在那光里的杨飞盖,终于停下来。   他认出来了,这是什么地方。   再走几步,便是钟未空常常整日整日坐着看远方看天空看脚边的所在。   杨飞盖就这么站着,很久的时间里,就这么愣愣地看着那块早就没了人影的地方。   然后他坐下来。   不知多久,忽然便是一阵催心裂肺的咳嗽,不由得躬起身子。   血腥味,缓缓扩散。   杨飞盖面无表情地蜷起身体,把脑袋搁在膝盖上。   也像极原本那个该在这里的人时常做的动作。   风声刷过草野,带起一片连绵的悉嗦声。   宁静,浮躁,随遇而安,年华流转,亘古不换。   当杨飞盖再抬起头,便是另一种冷漠的无谓的轻笑。   带着种类似这样便足够的安慰。   深吸一口气,他站起来,缓缓走向极近处那个仍留着某个坐痕的草地。   草软,一旦被人坐过,总会留下一个不小的被压折的凹痕,扁平一片。   更何况是钟未空几乎天天坐很久的同一个地方。   杨飞盖走近,轻笑一声,玩笑地用脚踢了踢那被压实的草堆。   脚尖伸到草堆下,将草拨弄起来。   自然的,压弯的草一时半会儿也直不起来。   但已经足够时间让杨飞盖看到一样东西。   当他眼里一跳,慢慢弯腰仔细查看,便看清了,那是什么。   他的表情,震惊!   转头查看四周,果然看到掩藏在草丛下的,看似乱七八糟的石头和树枝,甚至还有些杂碎的瓦片。   他看懂了。   他当然看得懂。   因为他是右鬼,长灵教的右鬼吞雷公子。   而这些错落排布的东西所代表的含义,所有长灵教人都看得懂。   那是,钟未空留给长灵教的信息——钟军大营的布防!   极为机要的,钟军大营的详细布防!   甚至连守卫松懈的部分和易于攻破的捷径都表示了出来!   杨飞盖手上的青筋一暴。   他的心脏跳得很响,快要震痛耳膜。   因为他译出了,最后的那个信息。   今夜子丑交接时,攻入大营!!   也就是说,短短时间里,钟未空已经联络上了长灵教除了他右鬼吞雷的势力而仅剩的,长老周练的势力!   并且约好,今夜袭营!   周练势力并没有被自己杀绝,这一点杨飞盖知道。   至少在那一晚攻入总坛时,长老周练本人侥幸并不在内。   而周练,是与莫秋阑早有合作的。   若是周练今夜袭营,就意味着莫秋阑很有可能同时行动,一内一外两面夹击,一战决胜!   再以下,杨飞盖就不敢想了。   他离本营已经够远,远得听不见可能正在进行的杀戮。   他万万没想到,钟碍月挑了这么个时间放走钟未空,而钟未空也挑了相隔极近的这个时间,攻杀钟碍月!   “这也……太巧合了吧……”   杨飞盖嘻了一声,却全无笑意,冷汗直直流下来。   回身,直奔大营!   ——————————————不妨月朦胧————————————————   钟碍月的身影很匆忙。   刻意收敛的气息也压不住他的惊惶。   马车折回到一半,他就已经忍不住运起轻功只身飞了回来。   ——他本是,就快要逃亡成功的。   可是他一直听见那嘈杂声。   虽然相隔太远,听不清究竟有多惨烈。   并且随着马车渐远而愈加模糊。   但他至少听得见。   而关键就在于,他听得见的时间,太久了。   久得已经超出了一场掩护所需的时间。   所以,即使没有确切证据,杨飞盖所想到的那些,他都想到了。   他的心里一阵悲凉。   终是晚了。钟未空,已经施展手段开始报复了。   只是不确定,是不是长灵教攻入而已。   已足够钟碍月立时折回马车。   现下,他的脚步,就停在一片狼藉的营里。   短短时间前刚出来的他自己的大帐前。   许多受伤的士兵见了他立即报告,有人闯营,似乎是长灵教众。   钟碍月一见士兵看见他的那种反应就知道,他失踪的事情还根本来不及曝光,厄运就降临了。   降临在他这刚好不在的空隙里。   再听到他们的描述,所有该应证的,就都应证了。   他突然苦笑一声。   “师父,抱歉了。”没去理地上士兵的惊恐声与呻吟声,钟碍月此时一身孤绝清冷的气息将他生生与周边割裂开来,自顾道,“在劫难逃,而我终于舍不下。也许,真的要失去,最后的机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盯着眼前某处,一步一步走近。   对着自己的大帐。   白色镶金边的,格外醒目的大帐。   硕大清晰及至刺目地用血水写着几个字:“相思谷”。   就这么三个字。   潦草狰狞。   ——不明所以,莫名其妙。   而但凡人去做一件事,特别是留下字句的时候,便一定会有用意。   而如果那字句叫人迷惘,便是有着叫该知道的人一见便知的寓意。   于是钟碍月道:“杨飞盖回来了么?”   “啊……”他身后的士兵面面相觑,“没看见……”   钟碍月沉默。   他一直盯着那三个字。   言下之意,他有必须去的理由。   落在他们手中的人,是助长灵教攻营的钟未空的可能性很小。   剩下的,就是跑走便没了踪影的杨飞盖。   当然,也有可能他只是没回来而已。   但这么大的响动,即使他跑远,也应该赶回来查看了才对。   所以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杨飞盖回来过。   也看到了这三个血字。   而钟碍月,恰好不在营中。   “这真是……头疼的巧合……”钟碍月苦笑一声,瞳孔却在颤。   长长吸气。   再长长舒气。   终于抛开一切般地飞掠。   奔向,相思谷!   钟碍月走在回大帐的路上。   本就在营中,那该是很近的距离。   但他走得很慢。   一边走,一边看着四周。   虽然只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只有围着篝火的那片军歌,悲壮地围绕在这孤清寒夜。   他的视线扫过所有角落,似是要将那细枝末节全刻进记忆中去。   怀念,却并不留念。   当钟碍月终于回了自己的大帐,里头一身将军装束,正焦躁地摞着胡须反复看着手中书信的人立刻回过头来,急急走到钟碍月跟前道:“真的么?”   劈头就听见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钟碍月却是平静地笑一声,也是没头没脑一句道:“真的。”   “你疯了!!”顾不了礼数地出口,高望山不平的情绪又激动几分,“这种关头,你要突然离开?”   “抱歉。我知道这么做很不负责任。若按军令,便该枭首示众了。”   “你还笑?!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作出这种不可理喻的决定?”   “很重要的事情。”钟碍月淡淡说着,脸上的笑容,是真的敛去了,“重要到我事到临头,才知道原来更重要的事情。”   钟碍月的笑容,是一年四季挂在脸上的。   随时都会叫人如沐春风。   而一旦他不笑,并且郑重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那便是另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甚至低头的力量。   纵使身经百战的高望山,也是一时无语。   钟碍月已与他错身而过,迈开一步站定:“魁城此战,必是生死关键。而北方百里,交通轴心的申信城便是莫秋阑南下相争的虎口,一旦失守,则立纵莫军成包围之势困攻魁城。我军完矣。”   “申信城镇兴城还有其他几个要城都已派重兵,只要本阵不出意外,该是不会出问题才对。”高望山开口道,又皱眉,“但太子这么一走,便是动摇本阵了……”   “我有非走不可的理由。而且,我也不是你们太子。”钟碍月轻笑着,走到床铺边,从被下拎出一个蓝布包裹。   “竟连行装都准备好了……”一见之下,高望山黑了脸,沉默半晌,终于重重叹口气,“既然太子说到这个分上,那我也就不阻了。你的决定,我一向衷心佩服。这一次,想必是真有难处吧……那最后,我便要问清楚了,真正的太子在何处。还有你的真实身份。”   “在济远城那晚我说的话,全部是真的。我本就是冒名顶替的无名孤儿,未空才是莫飞盖。而现在的杨飞盖,才是钟碍月。也就是你们的太子,日后可能的钟氏江山,真正的王者。”   高望山眼里一震:“果真如此?那真正的钟未空呢?”   “真正的钟未空,我就不知了。一时也说不清吧。”钟碍月笑道,“我只能告诉你,他们三个的确是自小就被长灵教收养,为保安全才打乱身份。而我只是因为长得和未空,就是莫飞盖相似,才以钟碍月的身份被混了进去。而真正的钟未空却是一早被送往别处,分开抚养长大。   “长灵教长老心机深沉,料知迟早莫氏会找上门来,便将我交了出去。当年会决定让我带着真正的钟碍月走,也即是赌一把莫秋阑的狂傲,不会对眼皮底下严密监视的人动手,从而留下性命。”   高望山又开始摞胡须。   他正在将那些往事理通顺。   但就在他理顺的时候,钟碍月却突然,朝他直直跪了下去!   “啊太子你这是做什么!!”高望山吃惊不小,忙弯腰去扶,却怎么也扶不起来。   而钟碍月抬头笑道:“您又忘了,我不是太子。”   “哎呀还管他你先起来!”高望山被钟碍月任何时候都气定神闲的性子折腾够呛,被腰带勒紧的粗圆腹部本就不适合弯腰,胡子抖着脸都急红道,“我老头子半百多岁,什么风霜没经过,还头一遭这么连着受惊吓,你就别再折我寿了!有事相求就直说吧!”   “那我就说了。”钟碍月的脸色诚挚认真,顿一顿才再次开口,“这个世上,我想保护的人太多。但到这最后我才发现,也许我,一个都救不了。但至少我要保住,最想保护的两个人。”   “你是指……”   “我一直很高兴,在我的双手沾满鲜血之前,有那么两个可爱天真的孩子陪着我。有时候我会蓦然想起那些童年和少年时光,那些一同孤寂一同取暖的日子。”钟碍月定定看住高望山,道,“我‘暴病身亡’或‘意外遇刺’的事就由您来安排吧,位子自然由紫辰继承。紫辰他……不论执掌江山闲云野鹤也好,他的未来就托付您了。但对于莫氏之后的未空……我只希望,也许在未来某个时候,您能出手一救。”   高望山听到最后一句,皱了下眉头,面有难色,稍稍思索后,却是果断坚定的一句:“好,我答应你!”   “那就,谢过高大人了。”钟碍月神采一笑,一揖到地。   高望山有些颓丧有些担忧地坐在钟碍月平时坐的椅子里,看着那个孤清绝拔的背影,掀幕而去。   ——甚至连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却依然长成的那样闪耀优秀,即使身不由己无力回天,也坚强无怨走在自己之路上的人。   高望山终是在那快要熄灭的灯火里一声长叹:“从头到尾被牺牲的那个人,其实是你啊……”   钟碍月隐藏身形,绕出了守卫森严的营地。   而一辆有些破旧的马车,早在树林掩藏下等待他。   裹足衔环的马,已有些不耐烦地喷着鼻息。   “走吧。”钟碍月对下车迎上来的老人和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对着他笑的小孩道,利索地钻进马车。   轻轻斥声,马车,便背向营地,渐渐远去。   钟碍月坐在没有开窗的马车里,和身边布衣小孩笑闹一会儿,对着车棚外的老者道:“张老,这回真是麻烦您了。”   “哪里,反正我们爷孙俩也顺路。”老头带着紧张的声音传进来,压低声音,又笑,“老头子活这么多年,送人逃亡还是头一次。恩人您日后要自己多加保重,虽不知您惹了什么祸,得罪军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走吧,越远越好……我,也要走了。”钟碍月笑道,低头,从未有过的舒心,“终于可以用真实的自己,来看看这个人间。”   这样自言自语地说着,突然从营地方向传来躁动声响,让一车的人惊了一惊,摈息听去。   “怎么了?”老头惊惴道。   “……不,没什么。”钟碍月一愣之后,摇头轻笑,“大略是我的一个朋友,正惹是生非助我畏罪潜逃吧。”   他笑得很舒心。   也很感激。   他有足够理由认为,钟军大营里突起的打斗噪乱声,是高望山为了掩护他逃走而布置的。   可惜,他错了。   ——————————————不妨月朦胧————————————————   杨飞盖一路急奔。   完全没有目的地地往前往前再往前。   等他突然回神时,就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高地上。   虽说是高地,也就是郊外一片未及开垦的草原。   草,已经长得很高了。   之前被乌云遮掩的月亮,也终于穿了出来。   清冷的光芒,便迎头罩了下来。   突然被笼在那光里的杨飞盖,终于停下来。   他认出来了,这是什么地方。   再走几步,便是钟未空常常整日整日坐着看远方看天空看脚边的所在。   杨飞盖就这么站着,很久的时间里,就这么愣愣地看着那块早就没了人影的地方。   然后他坐下来。   不知多久,忽然便是一阵催心裂肺的咳嗽,不由得躬起身子。   血腥味,缓缓扩散。   杨飞盖面无表情地蜷起身体,把脑袋搁在膝盖上。   也像极原本那个该在这里的人时常做的动作。   风声刷过草野,带起一片连绵的悉嗦声。   宁静,浮躁,随遇而安,年华流转,亘古不换。   当杨飞盖再抬起头,便是另一种冷漠的无谓的轻笑。   带着种类似这样便足够的安慰。   深吸一口气,他站起来,缓缓走向极近处那个仍留着某个坐痕的草地。   草软,一旦被人坐过,总会留下一个不小的被压折的凹痕,扁平一片。   更何况是钟未空几乎天天坐很久的同一个地方。   杨飞盖走近,轻笑一声,玩笑地用脚踢了踢那被压实的草堆。   脚尖伸到草堆下,将草拨弄起来。   自然的,压弯的草一时半会儿也直不起来。   但已经足够时间让杨飞盖看到一样东西。   当他眼里一跳,慢慢弯腰仔细查看,便看清了,那是什么。   他的表情,震惊!   转头查看四周,果然看到掩藏在草丛下的,看似乱七八糟的石头和树枝,甚至还有些杂碎的瓦片。   他看懂了。   他当然看得懂。   因为他是右鬼,长灵教的右鬼吞雷公子。   而这些错落排布的东西所代表的含义,所有长灵教人都看得懂。   那是,钟未空留给长灵教的信息——钟军大营的布防!   极为机要的,钟军大营的详细布防!   甚至连守卫松懈的部分和易于攻破的捷径都表示了出来!   杨飞盖手上的青筋一暴。   他的心脏跳得很响,快要震痛耳膜。   因为他译出了,最后的那个信息。   今夜子丑交接时,攻入大营!!   也就是说,短短时间里,钟未空已经联络上了长灵教除了他右鬼吞雷的势力而仅剩的,长老周练的势力!   并且约好,今夜袭营!   周练势力并没有被自己杀绝,这一点杨飞盖知道。   至少在那一晚攻入总坛时,长老周练本人侥幸并不在内。   而周练,是与莫秋阑早有合作的。   若是周练今夜袭营,就意味着莫秋阑很有可能同时行动,一内一外两面夹击,一战决胜!   再以下,杨飞盖就不敢想了。   他离本营已经够远,远得听不见可能正在进行的杀戮。   他万万没想到,钟碍月挑了这么个时间放走钟未空,而钟未空也挑了相隔极近的这个时间,攻杀钟碍月!   “这也……太巧合了吧……”   杨飞盖嘻了一声,却全无笑意,冷汗直直流下来。   回身,直奔大营!   ——————————————不妨月朦胧————————————————   钟碍月的身影很匆忙。   刻意收敛的气息也压不住他的惊惶。   马车折回到一半,他就已经忍不住运起轻功只身飞了回来。   ——他本是,就快要逃亡成功的。   可是他一直听见那嘈杂声。   虽然相隔太远,听不清究竟有多惨烈。   并且随着马车渐远而愈加模糊。   但他至少听得见。   而关键就在于,他听得见的时间,太久了。   久得已经超出了一场掩护所需的时间。   所以,即使没有确切证据,杨飞盖所想到的那些,他都想到了。   他的心里一阵悲凉。   终是晚了。钟未空,已经施展手段开始报复了。   只是不确定,是不是长灵教攻入而已。   已足够钟碍月立时折回马车。   现下,他的脚步,就停在一片狼藉的营里。   短短时间前刚出来的他自己的大帐前。   许多受伤的士兵见了他立即报告,有人闯营,似乎是长灵教众。   钟碍月一见士兵看见他的那种反应就知道,他失踪的事情还根本来不及曝光,厄运就降临了。   降临在他这刚好不在的空隙里。   再听到他们的描述,所有该应证的,就都应证了。   他突然苦笑一声。   “师父,抱歉了。”没去理地上士兵的惊恐声与呻吟声,钟碍月此时一身孤绝清冷的气息将他生生与周边割裂开来,自顾道,“在劫难逃,而我终于舍不下。也许,真的要失去,最后的机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盯着眼前某处,一步一步走近。   对着自己的大帐。   白色镶金边的,格外醒目的大帐。   硕大清晰及至刺目地用血水写着几个字:“相思谷”。   就这么三个字。   潦草狰狞。   ——不明所以,莫名其妙。   而但凡人去做一件事,特别是留下字句的时候,便一定会有用意。   而如果那字句叫人迷惘,便是有着叫该知道的人一见便知的寓意。   于是钟碍月道:“杨飞盖回来了么?”   “啊……”他身后的士兵面面相觑,“没看见……”   钟碍月沉默。   他一直盯着那三个字。   言下之意,他有必须去的理由。   落在他们手中的人,是助长灵教攻营的钟未空的可能性很小。   剩下的,就是跑走便没了踪影的杨飞盖。   当然,也有可能他只是没回来而已。   但这么大的响动,即使他跑远,也应该赶回来查看了才对。   所以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杨飞盖回来过。   也看到了这三个血字。   而钟碍月,恰好不在营中。   “这真是……头疼的巧合……”钟碍月苦笑一声,瞳孔却在颤。   长长吸气。   再长长舒气。   终于抛开一切般地飞掠。   奔向,相思谷! 第四十四章   钟未空身下的马,是一匹千里驹。   当他一看到这匹马混在其他马中出现在自己帐子的旁边,觉得疑惑。   平时,那里并不是关马的地方。   而等他偷了来又骑在之上开始狂奔,心里的哀伤,便开始泛滥。   这的确是一匹千里马。   而突然撤下暗卫监哨,又安排了这么匹好马在他身边的人,除了钟碍月,还会有谁?   而正是他钟未空一手安排了即将发生的那一场偷袭。   并且他很确定,会成功。   而莫秋阑包围在北方数城的重兵会同时出动,猛攻以申信城为中心守备的钟氏大军。   本营一乱,整个后方大军必受影响,失去统一调制,对北方的援救一缓,以莫秋阑的实力,一夜攻克,决非难事。   钟未空其实说不上来,自己这样做的目的究竟何在。   是报复,还是体内莫氏血液里的称霸天下蠢蠢欲动?   但现在他宁可,什么都不再想。   直到他手中的缰绳,开始松下来。   因为他看见了,那些光。   绵延在他必须穿过的山谷狭道间,那些盈柔闪烁的光。   那是——灯。   很多很多很多盏,灯。   花灯,荷叶灯,跑马灯,八角灯,宫灯。   各种花色各种样式各种材质,每一盏都漂亮得令人惊叹的灯笼,就这么挂在狭道两边,带着些许仓卒挂起的痕迹。   有一些看来年代颇久,只是保存得极好。   这一次,便是它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闪亮。   如此尽力。   今夜有云,风却不大,即使挂在这山谷里,也只是轻曳地微微摇晃,划起一道道恍惚明亮如同精灵夜宴的火光。   似乎就着那一晃一荡,唱起了催眠曲般的小调。   这是一场,缤纷错杂又温柔若水的流光幻界。   华丽花火下,一排叹息到痛至心扉的永别钟声。   钟未空的喉头哽咽。   狠下心低头,不去看这绝美到凄艳的温暖摇曳,一震缰绳,埋头穿过。   ——这场告别的灯宴,为何这样长?   长得钟未空疾行在这山谷中,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那片梦境一般的淡彩萦绕。   长得叫他在这一场梦里不得不想起了,只有谁会知道他必经此地,只有谁会知道,还欠他一个未完成的灯约。   那样多的灯,钟碍月究竟是用了多少时间去发现,去找寻,去积攒?   他从来,没有忘记。   所以这里,便有了那么多盏,世界上最美丽的灯。   只是这次,不是带你回。   而是,送你走。   钟未空的头,更低了。   整双眼睛遮在刘海下,只让马自行辨认方向。   唇,咬得死紧。   眼前一片模糊。   甚至就在这么一片灯火辉煌下,回忆留念起钟碍月身上总是若有似无的一种叫人安心的清冽气息。   ——就像钟碍月所说的,他是个,自由的象征。   钟未空没能归纳出来这一点。   但他顿悟。   所谓的欺骗,说起来,也只是他自己欺骗了自己。   是他一厢情愿将钟碍月想象成那个样子。   在分别的长久时光里,其实就是那个假相,支撑着他走过那一个个暗无天日的光暗交替。   只不过事实证明他不是。   此刻,那山谷未尽,而灯宴,就要结束。   钟未空身前,只剩五盏灯,四盏灯,三盏灯。   而钟未空眼前蓦地晃过那一幕场景。   莫氏祭祖大典,钟碍月急急带人冲进来拦住搜索而来的罗致应,说了那句,他们,都是我弟兄。   钟未空的心里,再次热血澎湃。   情丝连连,竟是,再难斩断。   就在最后一盏灯笼飘荡在他头顶即将退往身后的时候,那马受到重力,竟是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钟未空攥紧缰绳往后猛力一扯,连人带马,扭过身去!!   再次,沐浴在那流光幻境里,急速闪灭的星星点点。   “放不下,那就……”钟未空抬起头来,坚定的眼里染上追赶时间的焦急,轻笑,“放不下了吧!”   千里驹连奔一个时辰,才终于停下来。   钟未空,直奔相思谷。   于山下弃马,只身上山。   钟未空的轻功本就是教中第一,与武林排位前五的高手相比,也丝毫不会逊色。   翻过山头,他无奈又惊异地苦笑一声。   红羽樱栾,果然盛开遍地。   但却,不是红色。   而是极为清淡典雅带着梦幻色泽的透明蓝紫之色。   浅淡的蓝映在今夜熹微的月色里,泛着近于白色的轻柔睡意。   钟未空还是第一次进入作为禁地的相思谷。   总坛受创,此处也撤离了所有守卫。   说是所有,也只是两三个负责清扫首任教主坟墓的人。   因为此处只对长灵教众有意义。而即使没人把手,害怕红羽樱栾毒性的教众也不会闯进来。   进来的,也就是那些被教中判刑受死的人而已。   钟未空没有理由不顾忌红羽樱栾。   特别是现在。   春天。   红羽樱栾盛开的季节。   叫他意外地,竟是这样美的花朵。   但下一刻,他的瞳孔一缩,连吸气的时间都没有,直接从半山腰,类似跳下地向谷中飞掠过去!   他看见了,那个叫他刻意彻底忽略红羽樱栾存在的场面。   黑压压的人。   数千人。   完全一样从头包到脚的全黑着装下,只露在外面一双眼睛。   并不是无神,只能说是呆滞地围成一圈,盯着一丈远的圈子中间的人。   ——数千人的存在,绝对是个极为庞大的群体。   何况在这狭小的谷中。   但钟未空竟然没能发现他们的气息!   甚至连尸体的气息都没有。   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但对于一个习惯于用气息来辨别他人存在的高手来说,是怎样惊诧的事情?   那数千人用那种不带思考而更显冷漠阴森的视线盯着的,便是长身挺立中间的钟碍月!   另一个人,钟未空觉得很熟悉。   但一时想不起来。   直到那个半百左右的人也发现了钟未空的靠近,转头冲他一笑。   那笑容,很和蔼。   但钟未空心里,骤地一阵冷意。   从心底最深处一直撅住每一寸发肤。   他想起来了。   那人是谁。   就是他住在钟碍月府上时经常看到,并受到了很多照顾的,那个钟府上下最平易近人最受敬重爱戴的管家,李伯。   钟未空立即把所有的事,都串了起来。   为什么那笛声总是这么神秘地好似完全掌握他们行动地适时响起,而最后,竟是直接响在了他们极为隐秘的临时住处。   这李伯,就是,从来藏在暗处,不以真面目示人的长灵教长老周练!   而那数千人,便是只有长老才能命令出动的,尸军!!   “我还真的没发现,你就是长老。”钟碍月轻笑道。   “而当年在你被莫秋阑带走之前,我就安排好一切,成为你的管家。通常人总是不会去怀疑先自己一步出现在那里的人。”周练的脸上刻着岁月风痕,依旧和蔼道。   “控制我杀掉自己人,这种削弱敌对势力的方法的确够狠。”   “呵,知道你对我教敌意颇深,决不会轻易放过。那我只有这样做,才能对付像你这样不好对付的人。”   “你在最后停下笛声,又是为何?”   周练竟是轻叹:“公子这样聪明,又怎么猜不到。”   “是因为他走近么……呵,他果然是……”   “公子,为何你必要灭长灵教,灭尸军不可?”   “你又为何要保它不可?”   “我的责任。”   “我的信念。”   说完,两人竟是缓缓,相视而笑。   太远,钟未空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看清了那个相视而笑。   似是一种默契,周练往后退一步。   钟碍月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退,他抬手,他一声尖哨令下。   钟未空的手的脚的脸的眼的全身的内脏的甚至每根发稍都惊得微颤!   他脸色骤然苍白地看着看着周练发出命令。   钟未空张大嘴,似要惊叫阻止。   但他发不出声音。   越是紧张,他就越是说不出话。   但恐惧是真的,无以复加横溢而出。   然后他就看到了,钟碍月转头看向他,静静微笑。   轻灵清冷寂寞如飘羽孤仙落在昆仑夜雪之上拂雪月华之上月轮光转之上的飘渺幻影。   凄美得快要教钟未空哭出来。   仍然是那样一道不论何来不知何处总是盈盈围绕的叫人安心的神奇力量,直直戳进钟未空的眼里心里,将钟未空身上的红色焰流柔柔抚去。   钟未空有些发呆地看着那个笑容。   他从没有对付过尸军。   但他知道,尸军很可怕。   可怕到他在确定之前就想要变为左鬼。   他不想让钟碍月死。   不惜任何代价。   但那个笑容制止了他。   好似在说,没关系。   不要紧。   不化鬼,也可以解决的。   钟未空口中默念的解封咒语停下来,身上的红色气焰也消退了。   再然后,他就看着钟碍月,消失在那一大片一大片涌过去的黑色中!   几千人对一,竟是诡异之极的进退有序,丝毫不会因地方狭窄而行动冲撞。   每一个,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不要命只服从命令的高手。   每一个,都有着左右鬼般的功力。   受了伤,竟连血都不会流。   一堆,杀人躯壳,杀人怪物,杀人兵器。   而这堆躯壳怪物兵器淹没了钟碍月!   那完全,不能算是武斗!   而根本是——虐杀!!   钟未空一直看着看着。   半张的唇抖着。   完全没了血色。   从半山腰飞下,是需要一些时间,但凭他的轻功,也只是很短的一小会儿。   而钟碍月那双始终清淡的眼睛,终于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钟未空,终于找回声音。   他吼了一声!   将山震塌般狂吼一声!   这一声吼里,他突然从半空消失。   同一时刻,已贴到了周练的身边。   钟未空的手半扬着。   周练的头,在他出现之前,就已经飞在了半空。   在那无比力道里划了一道无声的曲线,直冲云霄。   但周练的身体,仍维持着回头望向某处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才倒下去。   钟未空垂着头垂着眼,冰冷漠然得连一丝愤怒都没有。   好似突然时却所有温度所有意念。   尸军的动作,却停了。   长老死了,他们就停下所有动作,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   钟未空,一路杀进去。   不要命地杀进去。   而此刻失去主导者的尸军却是只会抵抗,而不会攻击。   所以基本没费什么功夫,钟未空就突进到了他们的中央。   受到攻击的尸军似乎自动退去到不知何处,留下大片空地。   让钟未空看清,那已被血染了一大片的花海。   似乎是告诉所有目睹的人,为什么那花的名字,叫做红羽樱栾。   粘了血,便似将那液体全部吸进花朵中,不留一丝在表面。   以血喂红的红羽樱栾。   颜色,便也由那睡莲一般的月白,变为一种妖艳到妖娆鬼魅的深红。   更奇异的是,好似所有花朵都连根同生地,那片血渍竟沿着花海无限扩张,直到将整片的红羽樱栾,化作赤色的海洋。   迎风招展,生机无限。   而一个人,就躺在那海洋的正中间。   已经,不能算是“躺”。   简直就是被大卸八块的**被七拼八凑在一起。   几乎全身骨骼都被怪异地扭曲,腰到肩的创伤最重,已经快要将上下半身脱节。腹腔破了大口,肠子混搅着流了出来,映在稍上方断裂肋骨的森森白光里,似仍带着最后的搏动。   钟未空蹲下去。   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什么尸军什么红羽樱栾,全不在他的脑袋里。   他看着面前可怕的景象,对着那个已经不能算作人的钟碍月,手足无措。   他想扶想抱,但怕只要他一碰,眼前这个人,就死了。   还是钟碍月艰难一动,发出类似笑的一声,对着钟未空抬起唯一可动的右臂。   钟未空一把握住,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干涩,带着颤音:“我的错……要是左鬼流焰,一定可以的,可以阻止的……你可以不死的……”   “……再叫我一声哥吧。”   好半晌,钟未空才听见这么一句回答。   看着那满脸血渍中还是那样清幽淡定的双眸,钟未空心里的悲恫瞬间爆发,猛地把钟碍月的右手贴到自己脸上,带着哭腔道:“……哥,你别死了……我们一起去看灯吧……你给我看的那些都不够漂亮,我不要了,买更好的吧……”   钟碍月的嘴角扯起来。   很温柔温暖地笑起来。   却没有说话,他看向天空。   脑袋里,是另一个从没叫过他哥,也再没机会叫的人的侧脸。   紫辰啊紫辰。   我叫着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会这样叫你的名字,却永远也成不了你心里唯一的那个人。   我做的这么多,你以为,是为了谁?   你以为,是为了谁。   为了谁。   这样想着,钟碍月又轻笑了一声。   傻子。   “你以为,是为了谁……”   “什么?”钟未空没听清,惑道。   而钟碍月仍看着天空,咳笑一声,微弱的力道带起那堆惨不忍睹的躯体内脏蠕动了一下,只道:“两个人……都要……好好活下去……”   这就是,钟未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那双从始至终清冽若水好似看透尘世喜悲却又无法摆脱己身执念而坚定若斯的眸子,终于缓缓合上,带着终于结束的解脱与淡淡哀伤。   钟未空看着那沉沉睡去的人,呆滞地凝在那里。   眼里光芒闪烁变换,却说不出话来。   掌心渐冷的手臂缓缓滑脱,又被他一把抓回来。   钟未空霍地明白了,那句在冥界就听过的两个人都要活下去,指的,本就不是他和钟碍月。   而是,他和杨飞盖。   原来,这个常常骗他的人说的,全是真的。   尸军,的确太过可怕。   而钟碍月也的确就是当年堕鬼式里,承受自己的诅咒必将死去的人。   钟未空的胸膛一起一伏。   他想起那样多原本可以早些得到答案的细枝末节,都让他略过了。   “喂……那些灯真的很难看啊……醒醒,再陪我去买吧,我要自己挑……”钟未空钝钝的声音飘游在风里,有些不真实,紧紧拥着怀里只能称为血块的躯体,把头深深埋进去,“可是,哥,就算这样,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灯啊……”   声声呼唤,越来越低沉。   带着悲嚎的颤抖,也渐渐平息。   自始至终,他没有流泪。   干涩的眼里,什么都流不出来。   只是,越来越深重的无神。   呼唤声,慢慢消失。   直到,那道红色气焰,自他周身,腾空而起!   幻作十三道遮天赤羽,如一瞬盛开的蘖磐红莲,带着那种前所未有的夺目艳色,透明绚丽盘旋缠绕着,冲向夜空!!   那样熊熊燃烧着,覆盖大地。   人间,顿成炼狱。   钟未空身下的马,是一匹千里驹。   当他一看到这匹马混在其他马中出现在自己帐子的旁边,觉得疑惑。   平时,那里并不是关马的地方。   而等他偷了来又骑在之上开始狂奔,心里的哀伤,便开始泛滥。   这的确是一匹千里马。   而突然撤下暗卫监哨,又安排了这么匹好马在他身边的人,除了钟碍月,还会有谁?   而正是他钟未空一手安排了即将发生的那一场偷袭。   并且他很确定,会成功。   而莫秋阑包围在北方数城的重兵会同时出动,猛攻以申信城为中心守备的钟氏大军。   本营一乱,整个后方大军必受影响,失去统一调制,对北方的援救一缓,以莫秋阑的实力,一夜攻克,决非难事。   钟未空其实说不上来,自己这样做的目的究竟何在。   是报复,还是体内莫氏血液里的称霸天下蠢蠢欲动?   但现在他宁可,什么都不再想。   直到他手中的缰绳,开始松下来。   因为他看见了,那些光。   绵延在他必须穿过的山谷狭道间,那些盈柔闪烁的光。   那是——灯。   很多很多很多盏,灯。   花灯,荷叶灯,跑马灯,八角灯,宫灯。   各种花色各种样式各种材质,每一盏都漂亮得令人惊叹的灯笼,就这么挂在狭道两边,带着些许仓卒挂起的痕迹。   有一些看来年代颇久,只是保存得极好。   这一次,便是它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闪亮。   如此尽力。   今夜有云,风却不大,即使挂在这山谷里,也只是轻曳地微微摇晃,划起一道道恍惚明亮如同精灵夜宴的火光。   似乎就着那一晃一荡,唱起了催眠曲般的小调。   这是一场,缤纷错杂又温柔若水的流光幻界。   华丽花火下,一排叹息到痛至心扉的永别钟声。   钟未空的喉头哽咽。   狠下心低头,不去看这绝美到凄艳的温暖摇曳,一震缰绳,埋头穿过。   ——这场告别的灯宴,为何这样长?   长得钟未空疾行在这山谷中,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那片梦境一般的淡彩萦绕。   长得叫他在这一场梦里不得不想起了,只有谁会知道他必经此地,只有谁会知道,还欠他一个未完成的灯约。   那样多的灯,钟碍月究竟是用了多少时间去发现,去找寻,去积攒?   他从来,没有忘记。   所以这里,便有了那么多盏,世界上最美丽的灯。   只是这次,不是带你回。   而是,送你走。   钟未空的头,更低了。   整双眼睛遮在刘海下,只让马自行辨认方向。   唇,咬得死紧。   眼前一片模糊。   甚至就在这么一片灯火辉煌下,回忆留念起钟碍月身上总是若有似无的一种叫人安心的清冽气息。   ——就像钟碍月所说的,他是个,自由的象征。   钟未空没能归纳出来这一点。   但他顿悟。   所谓的欺骗,说起来,也只是他自己欺骗了自己。   是他一厢情愿将钟碍月想象成那个样子。   在分别的长久时光里,其实就是那个假相,支撑着他走过那一个个暗无天日的光暗交替。   只不过事实证明他不是。   此刻,那山谷未尽,而灯宴,就要结束。   钟未空身前,只剩五盏灯,四盏灯,三盏灯。   而钟未空眼前蓦地晃过那一幕场景。   莫氏祭祖大典,钟碍月急急带人冲进来拦住搜索而来的罗致应,说了那句,他们,都是我弟兄。   钟未空的心里,再次热血澎湃。   情丝连连,竟是,再难斩断。   就在最后一盏灯笼飘荡在他头顶即将退往身后的时候,那马受到重力,竟是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钟未空攥紧缰绳往后猛力一扯,连人带马,扭过身去!!   再次,沐浴在那流光幻境里,急速闪灭的星星点点。   “放不下,那就……”钟未空抬起头来,坚定的眼里染上追赶时间的焦急,轻笑,“放不下了吧!”   千里驹连奔一个时辰,才终于停下来。   钟未空,直奔相思谷。   于山下弃马,只身上山。   钟未空的轻功本就是教中第一,与武林排位前五的高手相比,也丝毫不会逊色。   翻过山头,他无奈又惊异地苦笑一声。   红羽樱栾,果然盛开遍地。   但却,不是红色。   而是极为清淡典雅带着梦幻色泽的透明蓝紫之色。   浅淡的蓝映在今夜熹微的月色里,泛着近于白色的轻柔睡意。   钟未空还是第一次进入作为禁地的相思谷。   总坛受创,此处也撤离了所有守卫。   说是所有,也只是两三个负责清扫首任教主坟墓的人。   因为此处只对长灵教众有意义。而即使没人把手,害怕红羽樱栾毒性的教众也不会闯进来。   进来的,也就是那些被教中判刑受死的人而已。   钟未空没有理由不顾忌红羽樱栾。   特别是现在。   春天。   红羽樱栾盛开的季节。   叫他意外地,竟是这样美的花朵。   但下一刻,他的瞳孔一缩,连吸气的时间都没有,直接从半山腰,类似跳下地向谷中飞掠过去!   他看见了,那个叫他刻意彻底忽略红羽樱栾存在的场面。   黑压压的人。   数千人。   完全一样从头包到脚的全黑着装下,只露在外面一双眼睛。   并不是无神,只能说是呆滞地围成一圈,盯着一丈远的圈子中间的人。   ——数千人的存在,绝对是个极为庞大的群体。   何况在这狭小的谷中。   但钟未空竟然没能发现他们的气息!   甚至连尸体的气息都没有。   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但对于一个习惯于用气息来辨别他人存在的高手来说,是怎样惊诧的事情?   那数千人用那种不带思考而更显冷漠阴森的视线盯着的,便是长身挺立中间的钟碍月!   另一个人,钟未空觉得很熟悉。   但一时想不起来。   直到那个半百左右的人也发现了钟未空的靠近,转头冲他一笑。   那笑容,很和蔼。   但钟未空心里,骤地一阵冷意。   从心底最深处一直撅住每一寸发肤。   他想起来了。   那人是谁。   就是他住在钟碍月府上时经常看到,并受到了很多照顾的,那个钟府上下最平易近人最受敬重爱戴的管家,李伯。   钟未空立即把所有的事,都串了起来。   为什么那笛声总是这么神秘地好似完全掌握他们行动地适时响起,而最后,竟是直接响在了他们极为隐秘的临时住处。   这李伯,就是,从来藏在暗处,不以真面目示人的长灵教长老周练!   而那数千人,便是只有长老才能命令出动的,尸军!!   “我还真的没发现,你就是长老。”钟碍月轻笑道。   “而当年在你被莫秋阑带走之前,我就安排好一切,成为你的管家。通常人总是不会去怀疑先自己一步出现在那里的人。”周练的脸上刻着岁月风痕,依旧和蔼道。   “控制我杀掉自己人,这种削弱敌对势力的方法的确够狠。”   “呵,知道你对我教敌意颇深,决不会轻易放过。那我只有这样做,才能对付像你这样不好对付的人。”   “你在最后停下笛声,又是为何?”   周练竟是轻叹:“公子这样聪明,又怎么猜不到。”   “是因为他走近么……呵,他果然是……”   “公子,为何你必要灭长灵教,灭尸军不可?”   “你又为何要保它不可?”   “我的责任。”   “我的信念。”   说完,两人竟是缓缓,相视而笑。   太远,钟未空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看清了那个相视而笑。   似是一种默契,周练往后退一步。   钟碍月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退,他抬手,他一声尖哨令下。   钟未空的手的脚的脸的眼的全身的内脏的甚至每根发稍都惊得微颤!   他脸色骤然苍白地看着看着周练发出命令。   钟未空张大嘴,似要惊叫阻止。   但他发不出声音。   越是紧张,他就越是说不出话。   但恐惧是真的,无以复加横溢而出。   然后他就看到了,钟碍月转头看向他,静静微笑。   轻灵清冷寂寞如飘羽孤仙落在昆仑夜雪之上拂雪月华之上月轮光转之上的飘渺幻影。   凄美得快要教钟未空哭出来。   仍然是那样一道不论何来不知何处总是盈盈围绕的叫人安心的神奇力量,直直戳进钟未空的眼里心里,将钟未空身上的红色焰流柔柔抚去。   钟未空有些发呆地看着那个笑容。   他从没有对付过尸军。   但他知道,尸军很可怕。   可怕到他在确定之前就想要变为左鬼。   他不想让钟碍月死。   不惜任何代价。   但那个笑容制止了他。   好似在说,没关系。   不要紧。   不化鬼,也可以解决的。   钟未空口中默念的解封咒语停下来,身上的红色气焰也消退了。   再然后,他就看着钟碍月,消失在那一大片一大片涌过去的黑色中!   几千人对一,竟是诡异之极的进退有序,丝毫不会因地方狭窄而行动冲撞。   每一个,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不要命只服从命令的高手。   每一个,都有着左右鬼般的功力。   受了伤,竟连血都不会流。   一堆,杀人躯壳,杀人怪物,杀人兵器。   而这堆躯壳怪物兵器淹没了钟碍月!   那完全,不能算是武斗!   而根本是——虐杀!!   钟未空一直看着看着。   半张的唇抖着。   完全没了血色。   从半山腰飞下,是需要一些时间,但凭他的轻功,也只是很短的一小会儿。   而钟碍月那双始终清淡的眼睛,终于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钟未空,终于找回声音。   他吼了一声!   将山震塌般狂吼一声!   这一声吼里,他突然从半空消失。   同一时刻,已贴到了周练的身边。   钟未空的手半扬着。   周练的头,在他出现之前,就已经飞在了半空。   在那无比力道里划了一道无声的曲线,直冲云霄。   但周练的身体,仍维持着回头望向某处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才倒下去。   钟未空垂着头垂着眼,冰冷漠然得连一丝愤怒都没有。   好似突然时却所有温度所有意念。   尸军的动作,却停了。   长老死了,他们就停下所有动作,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   钟未空,一路杀进去。   不要命地杀进去。   而此刻失去主导者的尸军却是只会抵抗,而不会攻击。   所以基本没费什么功夫,钟未空就突进到了他们的中央。   受到攻击的尸军似乎自动退去到不知何处,留下大片空地。   让钟未空看清,那已被血染了一大片的花海。   似乎是告诉所有目睹的人,为什么那花的名字,叫做红羽樱栾。   粘了血,便似将那液体全部吸进花朵中,不留一丝在表面。   以血喂红的红羽樱栾。   颜色,便也由那睡莲一般的月白,变为一种妖艳到妖娆鬼魅的深红。   更奇异的是,好似所有花朵都连根同生地,那片血渍竟沿着花海无限扩张,直到将整片的红羽樱栾,化作赤色的海洋。   迎风招展,生机无限。   而一个人,就躺在那海洋的正中间。   已经,不能算是“躺”。   简直就是被大卸八块的**被七拼八凑在一起。   几乎全身骨骼都被怪异地扭曲,腰到肩的创伤最重,已经快要将上下半身脱节。腹腔破了大口,肠子混搅着流了出来,映在稍上方断裂肋骨的森森白光里,似仍带着最后的搏动。   钟未空蹲下去。   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什么尸军什么红羽樱栾,全不在他的脑袋里。   他看着面前可怕的景象,对着那个已经不能算作人的钟碍月,手足无措。   他想扶想抱,但怕只要他一碰,眼前这个人,就死了。   还是钟碍月艰难一动,发出类似笑的一声,对着钟未空抬起唯一可动的右臂。   钟未空一把握住,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干涩,带着颤音:“我的错……要是左鬼流焰,一定可以的,可以阻止的……你可以不死的……”   “……再叫我一声哥吧。”   好半晌,钟未空才听见这么一句回答。   看着那满脸血渍中还是那样清幽淡定的双眸,钟未空心里的悲恫瞬间爆发,猛地把钟碍月的右手贴到自己脸上,带着哭腔道:“……哥,你别死了……我们一起去看灯吧……你给我看的那些都不够漂亮,我不要了,买更好的吧……”   钟碍月的嘴角扯起来。   很温柔温暖地笑起来。   却没有说话,他看向天空。   脑袋里,是另一个从没叫过他哥,也再没机会叫的人的侧脸。   紫辰啊紫辰。   我叫着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会这样叫你的名字,却永远也成不了你心里唯一的那个人。   我做的这么多,你以为,是为了谁?   你以为,是为了谁。   为了谁。   这样想着,钟碍月又轻笑了一声。   傻子。   “你以为,是为了谁……”   “什么?”钟未空没听清,惑道。   而钟碍月仍看着天空,咳笑一声,微弱的力道带起那堆惨不忍睹的躯体内脏蠕动了一下,只道:“两个人……都要……好好活下去……”   这就是,钟未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那双从始至终清冽若水好似看透尘世喜悲却又无法摆脱己身执念而坚定若斯的眸子,终于缓缓合上,带着终于结束的解脱与淡淡哀伤。   钟未空看着那沉沉睡去的人,呆滞地凝在那里。   眼里光芒闪烁变换,却说不出话来。   掌心渐冷的手臂缓缓滑脱,又被他一把抓回来。   钟未空霍地明白了,那句在冥界就听过的两个人都要活下去,指的,本就不是他和钟碍月。   而是,他和杨飞盖。   原来,这个常常骗他的人说的,全是真的。   尸军,的确太过可怕。   而钟碍月也的确就是当年堕鬼式里,承受自己的诅咒必将死去的人。   钟未空的胸膛一起一伏。   他想起那样多原本可以早些得到答案的细枝末节,都让他略过了。   “喂……那些灯真的很难看啊……醒醒,再陪我去买吧,我要自己挑……”钟未空钝钝的声音飘游在风里,有些不真实,紧紧拥着怀里只能称为血块的躯体,把头深深埋进去,“可是,哥,就算这样,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灯啊……”   声声呼唤,越来越低沉。   带着悲嚎的颤抖,也渐渐平息。   自始至终,他没有流泪。   干涩的眼里,什么都流不出来。   只是,越来越深重的无神。   呼唤声,慢慢消失。   直到,那道红色气焰,自他周身,腾空而起!   幻作十三道遮天赤羽,如一瞬盛开的蘖磐红莲,带着那种前所未有的夺目艳色,透明绚丽盘旋缠绕着,冲向夜空!!   那样熊熊燃烧着,覆盖大地。   人间,顿成炼狱。   钟未空身下的马,是一匹千里驹。   当他一看到这匹马混在其他马中出现在自己帐子的旁边,觉得疑惑。   平时,那里并不是关马的地方。   而等他偷了来又骑在之上开始狂奔,心里的哀伤,便开始泛滥。   这的确是一匹千里马。   而突然撤下暗卫监哨,又安排了这么匹好马在他身边的人,除了钟碍月,还会有谁?   而正是他钟未空一手安排了即将发生的那一场偷袭。   并且他很确定,会成功。   而莫秋阑包围在北方数城的重兵会同时出动,猛攻以申信城为中心守备的钟氏大军。   本营一乱,整个后方大军必受影响,失去统一调制,对北方的援救一缓,以莫秋阑的实力,一夜攻克,决非难事。   钟未空其实说不上来,自己这样做的目的究竟何在。   是报复,还是体内莫氏血液里的称霸天下蠢蠢欲动?   但现在他宁可,什么都不再想。   直到他手中的缰绳,开始松下来。   因为他看见了,那些光。   绵延在他必须穿过的山谷狭道间,那些盈柔闪烁的光。   那是——灯。   很多很多很多盏,灯。   花灯,荷叶灯,跑马灯,八角灯,宫灯。   各种花色各种样式各种材质,每一盏都漂亮得令人惊叹的灯笼,就这么挂在狭道两边,带着些许仓卒挂起的痕迹。   有一些看来年代颇久,只是保存得极好。   这一次,便是它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闪亮。   如此尽力。   今夜有云,风却不大,即使挂在这山谷里,也只是轻曳地微微摇晃,划起一道道恍惚明亮如同精灵夜宴的火光。   似乎就着那一晃一荡,唱起了催眠曲般的小调。   这是一场,缤纷错杂又温柔若水的流光幻界。   华丽花火下,一排叹息到痛至心扉的永别钟声。   钟未空的喉头哽咽。   狠下心低头,不去看这绝美到凄艳的温暖摇曳,一震缰绳,埋头穿过。   ——这场告别的灯宴,为何这样长?   长得钟未空疾行在这山谷中,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那片梦境一般的淡彩萦绕。   长得叫他在这一场梦里不得不想起了,只有谁会知道他必经此地,只有谁会知道,还欠他一个未完成的灯约。   那样多的灯,钟碍月究竟是用了多少时间去发现,去找寻,去积攒?   他从来,没有忘记。   所以这里,便有了那么多盏,世界上最美丽的灯。   只是这次,不是带你回。   而是,送你走。   钟未空的头,更低了。   整双眼睛遮在刘海下,只让马自行辨认方向。   唇,咬得死紧。   眼前一片模糊。   甚至就在这么一片灯火辉煌下,回忆留念起钟碍月身上总是若有似无的一种叫人安心的清冽气息。   ——就像钟碍月所说的,他是个,自由的象征。   钟未空没能归纳出来这一点。   但他顿悟。   所谓的欺骗,说起来,也只是他自己欺骗了自己。   是他一厢情愿将钟碍月想象成那个样子。   在分别的长久时光里,其实就是那个假相,支撑着他走过那一个个暗无天日的光暗交替。   只不过事实证明他不是。   此刻,那山谷未尽,而灯宴,就要结束。   钟未空身前,只剩五盏灯,四盏灯,三盏灯。   而钟未空眼前蓦地晃过那一幕场景。   莫氏祭祖大典,钟碍月急急带人冲进来拦住搜索而来的罗致应,说了那句,他们,都是我弟兄。   钟未空的心里,再次热血澎湃。   情丝连连,竟是,再难斩断。   就在最后一盏灯笼飘荡在他头顶即将退往身后的时候,那马受到重力,竟是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钟未空攥紧缰绳往后猛力一扯,连人带马,扭过身去!!   再次,沐浴在那流光幻境里,急速闪灭的星星点点。   “放不下,那就……”钟未空抬起头来,坚定的眼里染上追赶时间的焦急,轻笑,“放不下了吧!”   千里驹连奔一个时辰,才终于停下来。   钟未空,直奔相思谷。   于山下弃马,只身上山。   钟未空的轻功本就是教中第一,与武林排位前五的高手相比,也丝毫不会逊色。   翻过山头,他无奈又惊异地苦笑一声。   红羽樱栾,果然盛开遍地。   但却,不是红色。   而是极为清淡典雅带着梦幻色泽的透明蓝紫之色。   浅淡的蓝映在今夜熹微的月色里,泛着近于白色的轻柔睡意。   钟未空还是第一次进入作为禁地的相思谷。   总坛受创,此处也撤离了所有守卫。   说是所有,也只是两三个负责清扫首任教主坟墓的人。   因为此处只对长灵教众有意义。而即使没人把手,害怕红羽樱栾毒性的教众也不会闯进来。   进来的,也就是那些被教中判刑受死的人而已。   钟未空没有理由不顾忌红羽樱栾。   特别是现在。   春天。   红羽樱栾盛开的季节。   叫他意外地,竟是这样美的花朵。   但下一刻,他的瞳孔一缩,连吸气的时间都没有,直接从半山腰,类似跳下地向谷中飞掠过去!   他看见了,那个叫他刻意彻底忽略红羽樱栾存在的场面。   黑压压的人。   数千人。   完全一样从头包到脚的全黑着装下,只露在外面一双眼睛。   并不是无神,只能说是呆滞地围成一圈,盯着一丈远的圈子中间的人。   ——数千人的存在,绝对是个极为庞大的群体。   何况在这狭小的谷中。   但钟未空竟然没能发现他们的气息!   甚至连尸体的气息都没有。   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但对于一个习惯于用气息来辨别他人存在的高手来说,是怎样惊诧的事情?   那数千人用那种不带思考而更显冷漠阴森的视线盯着的,便是长身挺立中间的钟碍月!   另一个人,钟未空觉得很熟悉。   但一时想不起来。   直到那个半百左右的人也发现了钟未空的靠近,转头冲他一笑。   那笑容,很和蔼。   但钟未空心里,骤地一阵冷意。   从心底最深处一直撅住每一寸发肤。   他想起来了。   那人是谁。   就是他住在钟碍月府上时经常看到,并受到了很多照顾的,那个钟府上下最平易近人最受敬重爱戴的管家,李伯。   钟未空立即把所有的事,都串了起来。   为什么那笛声总是这么神秘地好似完全掌握他们行动地适时响起,而最后,竟是直接响在了他们极为隐秘的临时住处。   这李伯,就是,从来藏在暗处,不以真面目示人的长灵教长老周练!   而那数千人,便是只有长老才能命令出动的,尸军!!   “我还真的没发现,你就是长老。”钟碍月轻笑道。   “而当年在你被莫秋阑带走之前,我就安排好一切,成为你的管家。通常人总是不会去怀疑先自己一步出现在那里的人。”周练的脸上刻着岁月风痕,依旧和蔼道。   “控制我杀掉自己人,这种削弱敌对势力的方法的确够狠。”   “呵,知道你对我教敌意颇深,决不会轻易放过。那我只有这样做,才能对付像你这样不好对付的人。”   “你在最后停下笛声,又是为何?”   周练竟是轻叹:“公子这样聪明,又怎么猜不到。”   “是因为他走近么……呵,他果然是……”   “公子,为何你必要灭长灵教,灭尸军不可?”   “你又为何要保它不可?”   “我的责任。”   “我的信念。”   说完,两人竟是缓缓,相视而笑。   太远,钟未空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看清了那个相视而笑。   似是一种默契,周练往后退一步。   钟碍月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退,他抬手,他一声尖哨令下。   钟未空的手的脚的脸的眼的全身的内脏的甚至每根发稍都惊得微颤!   他脸色骤然苍白地看着看着周练发出命令。   钟未空张大嘴,似要惊叫阻止。   但他发不出声音。   越是紧张,他就越是说不出话。   但恐惧是真的,无以复加横溢而出。   然后他就看到了,钟碍月转头看向他,静静微笑。   轻灵清冷寂寞如飘羽孤仙落在昆仑夜雪之上拂雪月华之上月轮光转之上的飘渺幻影。   凄美得快要教钟未空哭出来。   仍然是那样一道不论何来不知何处总是盈盈围绕的叫人安心的神奇力量,直直戳进钟未空的眼里心里,将钟未空身上的红色焰流柔柔抚去。   钟未空有些发呆地看着那个笑容。   他从没有对付过尸军。   但他知道,尸军很可怕。   可怕到他在确定之前就想要变为左鬼。   他不想让钟碍月死。   不惜任何代价。   但那个笑容制止了他。   好似在说,没关系。   不要紧。   不化鬼,也可以解决的。   钟未空口中默念的解封咒语停下来,身上的红色气焰也消退了。   再然后,他就看着钟碍月,消失在那一大片一大片涌过去的黑色中!   几千人对一,竟是诡异之极的进退有序,丝毫不会因地方狭窄而行动冲撞。   每一个,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不要命只服从命令的高手。   每一个,都有着左右鬼般的功力。   受了伤,竟连血都不会流。   一堆,杀人躯壳,杀人怪物,杀人兵器。   而这堆躯壳怪物兵器淹没了钟碍月!   那完全,不能算是武斗!   而根本是——虐杀!!   钟未空一直看着看着。   半张的唇抖着。   完全没了血色。   从半山腰飞下,是需要一些时间,但凭他的轻功,也只是很短的一小会儿。   而钟碍月那双始终清淡的眼睛,终于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钟未空,终于找回声音。   他吼了一声!   将山震塌般狂吼一声!   这一声吼里,他突然从半空消失。   同一时刻,已贴到了周练的身边。   钟未空的手半扬着。   周练的头,在他出现之前,就已经飞在了半空。   在那无比力道里划了一道无声的曲线,直冲云霄。   但周练的身体,仍维持着回头望向某处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才倒下去。   钟未空垂着头垂着眼,冰冷漠然得连一丝愤怒都没有。   好似突然时却所有温度所有意念。   尸军的动作,却停了。   长老死了,他们就停下所有动作,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   钟未空,一路杀进去。   不要命地杀进去。   而此刻失去主导者的尸军却是只会抵抗,而不会攻击。   所以基本没费什么功夫,钟未空就突进到了他们的中央。   受到攻击的尸军似乎自动退去到不知何处,留下大片空地。   让钟未空看清,那已被血染了一大片的花海。   似乎是告诉所有目睹的人,为什么那花的名字,叫做红羽樱栾。   粘了血,便似将那液体全部吸进花朵中,不留一丝在表面。   以血喂红的红羽樱栾。   颜色,便也由那睡莲一般的月白,变为一种妖艳到妖娆鬼魅的深红。   更奇异的是,好似所有花朵都连根同生地,那片血渍竟沿着花海无限扩张,直到将整片的红羽樱栾,化作赤色的海洋。   迎风招展,生机无限。   而一个人,就躺在那海洋的正中间。   已经,不能算是“躺”。   简直就是被大卸八块的**被七拼八凑在一起。   几乎全身骨骼都被怪异地扭曲,腰到肩的创伤最重,已经快要将上下半身脱节。腹腔破了大口,肠子混搅着流了出来,映在稍上方断裂肋骨的森森白光里,似仍带着最后的搏动。   钟未空蹲下去。   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什么尸军什么红羽樱栾,全不在他的脑袋里。   他看着面前可怕的景象,对着那个已经不能算作人的钟碍月,手足无措。   他想扶想抱,但怕只要他一碰,眼前这个人,就死了。   还是钟碍月艰难一动,发出类似笑的一声,对着钟未空抬起唯一可动的右臂。   钟未空一把握住,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干涩,带着颤音:“我的错……要是左鬼流焰,一定可以的,可以阻止的……你可以不死的……”   “……再叫我一声哥吧。”   好半晌,钟未空才听见这么一句回答。   看着那满脸血渍中还是那样清幽淡定的双眸,钟未空心里的悲恫瞬间爆发,猛地把钟碍月的右手贴到自己脸上,带着哭腔道:“……哥,你别死了……我们一起去看灯吧……你给我看的那些都不够漂亮,我不要了,买更好的吧……”   钟碍月的嘴角扯起来。   很温柔温暖地笑起来。   却没有说话,他看向天空。   脑袋里,是另一个从没叫过他哥,也再没机会叫的人的侧脸。   紫辰啊紫辰。   我叫着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会这样叫你的名字,却永远也成不了你心里唯一的那个人。   我做的这么多,你以为,是为了谁?   你以为,是为了谁。   为了谁。   这样想着,钟碍月又轻笑了一声。   傻子。   “你以为,是为了谁……”   “什么?”钟未空没听清,惑道。   而钟碍月仍看着天空,咳笑一声,微弱的力道带起那堆惨不忍睹的躯体内脏蠕动了一下,只道:“两个人……都要……好好活下去……”   这就是,钟未空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那双从始至终清冽若水好似看透尘世喜悲却又无法摆脱己身执念而坚定若斯的眸子,终于缓缓合上,带着终于结束的解脱与淡淡哀伤。   钟未空看着那沉沉睡去的人,呆滞地凝在那里。   眼里光芒闪烁变换,却说不出话来。   掌心渐冷的手臂缓缓滑脱,又被他一把抓回来。   钟未空霍地明白了,那句在冥界就听过的两个人都要活下去,指的,本就不是他和钟碍月。   而是,他和杨飞盖。   原来,这个常常骗他的人说的,全是真的。   尸军,的确太过可怕。   而钟碍月也的确就是当年堕鬼式里,承受自己的诅咒必将死去的人。   钟未空的胸膛一起一伏。   他想起那样多原本可以早些得到答案的细枝末节,都让他略过了。   “喂……那些灯真的很难看啊……醒醒,再陪我去买吧,我要自己挑……”钟未空钝钝的声音飘游在风里,有些不真实,紧紧拥着怀里只能称为血块的躯体,把头深深埋进去,“可是,哥,就算这样,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灯啊……”   声声呼唤,越来越低沉。   带着悲嚎的颤抖,也渐渐平息。   自始至终,他没有流泪。   干涩的眼里,什么都流不出来。   只是,越来越深重的无神。   呼唤声,慢慢消失。   直到,那道红色气焰,自他周身,腾空而起!   幻作十三道遮天赤羽,如一瞬盛开的蘖磐红莲,带着那种前所未有的夺目艳色,透明绚丽盘旋缠绕着,冲向夜空!!   那样熊熊燃烧着,覆盖大地。   人间,顿成炼狱。 第四十五章   “怎么回事?”   九霄匆匆忙忙赶到相思谷附近,骤见那道冲天的红焰,惊得脚步一顿。   他的神志并不是很清晰,全身也有点软,但他已经努力保持清醒。   方才不久,他才从一场晕眩中醒转过来。   人还在好心放他趴桌上睡着的早已打烊的茶馆里。   李伯不见了墨珠不见了。   而等他进营一看,一片混乱狼藉。   他找不到钟碍月找不到钟未空找不到杨飞盖。   但他看到了钟碍月大帐上写着的那三个字。   于是赶紧跑了来。   九霄所处的位置被山体一挡,看不见山谷,却能看到空气里天空里那一副犹如世界末日的美丽又可怖的景象。   但也就是因为这么一停,他才有机会在无意间瞟见不远处,那个半山腰上的小屋。   还有,小屋里的一双眼睛。   只充作行人歇脚处的小屋,和其他类似建筑一样,盖着简陋的茅草屋顶,围了三面墙,只有一边对着山谷,没有墙遮挡。   若不是那双太过熟悉的眼睛,九霄在这夜半也绝想不到那里竟会有人。   他立即冲了过去。   “果然是你。”九霄带笑走近那个人,看清了之后又惊叫一声,“你被点穴了?!”   墨珠什么话都没说,还是呆呆地瞪着山谷里那片花海。   还有花海正中央,只剩了孤单一人的“人”。   那种呆滞着分明是目睹了全过程却不愿意相信的眼神,吓坏了九霄。   他连开墨珠身上被层层封点的十九处穴道,再看看墨珠完全没有反应地依旧失神,担心地连连摇晃墨珠的肩,道:“怎么了?”   他问了一句,就不再问了。   因为他下意识地随着墨珠的视线往下一看,就看见了几乎是正对着他们的,那一幕景象。   九霄忍不住狠吸了一口气,也是惊震地愣在当下。   而墨珠却是,动了一动。   他缓缓蹲下来。   靠着身后的墙,蜷缩起来。   双手环抱膝盖,把头埋下去。   竟就这么,低声呜咽着,开始流泪。   他与九霄,其实是在营内一同中了**散,沉沉睡去。   只是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人带到了这个小屋。   身前那个熟悉的老者单背着他站着,手负后,对他说:“你现在的这个样子,做教主是不行的。远远不行。”   似乎是李伯。   墨珠还说不出话来。   但他已经预感到什么,不安地想开口,却发现全身疲软,被人连点周身大穴。   “要是没人帮你解,等你该看的事情看完了,穴道也该自动解开了。”   那人回过身来。   墨珠确定了,那就是李伯。   追着九霄出去,结果一路游出营外进了魁城,迎面碰上的李伯。   就是推说不想钟碍月为难就不进大营,只是放心不下过来看看他们,并在茶馆交给他们些好用也好带的日用品,还有一个似是钟未空落在府里的东西,却在茶水里下药让他们俩昏睡过去的人。   也是从他刚被钟碍月带回来的时候,就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那个人。   墨珠几乎想不起来李伯究竟是多么慈爱地担当起父兄或者爷爷的角色,因为那种画面,实在是太多了。   日常生活也好,生病受伤也好,总是李伯在照料他。   他所有的生活习惯小癖好小动作喜欢的厌恶的,李伯全知道。   甚至有时候,在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喜恶的时候,李伯就已经猜中了。   所以他很敬爱也亲近李伯。   而从这个声音,他终于知道了,这个李伯,究竟是谁。   这个,和数次蒙面出现的人有着一样的声音的人。   而之前的李伯,原来都是变声出现的。   那个一直期待着他希望他接手长灵教的人,就是李伯。   也就是,长灵教的长老周练!   而周练继续说着,带着些无奈:“历代长灵教长老的接任都经过特殊仪式,而我们的任务,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守护教主。一旦当任教主意外死亡,身为长老者便立时随之魂飞魄散而亡。所以只要我没死,教主就没有死。只是这次,他玩躲猫猫实在太久了。”   墨珠心里一阵寒颤。   他蓦地明白了,周练的意思。   “只可惜我去的时候钟碍月和杨飞盖竟都不在。不过不要紧。看到我留下的字,总会有一个来的,就看是谁挂念另一人最深,第一个来。”似是应证墨珠的猜想,周练继续道。   “你……不要……对……钟碍月……”硬逼着自己发声的墨珠,额上滚下斗大汗水。   “所以,我就更要这么做。他,是你的障碍。必须除去,你才能继续往下走。走你自己的路。”周练这么说着,竟是笑了一声。   周练看见了,那个急急赶来的纤长身影。   钟碍月。   墨珠的汗流得更凶了,刚想再阻止,就听见周练道:“好好看着吧。眼都不要眨。只有当一个人最重要最珍惜的东西被毁去,他才能,真正重生。”   那最后的话语,轻得几乎飘远不见。   而墨珠也是真的就这么看着。   眼都不眨。   只是震颤着瞳孔。   看着周练死,看着钟碍月死,再看着钟未空失去控制,发疯似的释放着力量,狂奔而去。   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墨珠就这么蜷缩着,无声地疯狂掉泪。   又快又多,好似要把一辈子的泪全流完。   九霄无措地蹲在他旁边。   他看不见那些泪水,但是可以无比清晰的感觉到,胸腔便是一阵缩,难受得宁可自己来承担才好。   他拍拍墨珠的头,又拍拍墨珠的肩,可全不顶用,只好伸手一把围了上去,紧紧箍起来。   却没有说什么。   他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还能说什么来安慰这个人。   就这么抱着,听着怀里的人低声抽噎。   直到墨珠自己伸出手,拉住九霄的袖子,抬头盯着九霄的眼睛,道:“你……一定不要也死了……”   九霄看着墨珠。   看着极近处那双根本不能说是双眼皮而是三眼皮四眼皮而显得秀丽过头的眼睛里,那被泪水浸润的从未曾有过的诚恳脆弱。   哭着的,琉璃娃娃。   心里便是不由自主地温柔与疼惜四处泛滥。   “……好。”九霄说着,手臂的力道又收紧了点。   “不是骗人?”   “不是。我确定。”笑着,九霄又轻又快地在墨珠的唇上点了一下,又迅速把头搁在墨珠的肩膀上,抱紧。   这样一来,墨珠就呆愣着说不出话了。   也不再流泪了。   也看不见,藏在耳边的那张脸上,似乎终于接受命运的,微微凄怆,又带着小小幸福,温暖漂亮的笑容。   ——————————————不妨月朦胧————————————————   杨飞盖赶回营中时,比钟碍月晚了好些时候。   入他眼中的,是已经开始收拾残局的兵将惊疲不知所措的脸。   他没看到钟碍月,也没看到高望山。   幸而在排在大帐前方,几位大将的尸体堆里也没找到他们。   总算松了口气地抬起头来,杨飞盖才终于看到被层层士兵们掩在身后的那三个字。   骤地吸了一口凉气,直奔相思谷。   他去的,太晚了。   晚得看不到钟碍月的死,看不到钟未空的狂。   只来得及看到那一片血腥美艳触目惊心的花海,还有那怪异扭曲地躺在正中央,叫他全身血液都惊骇得凝成冰的,钟碍月的尸体。   发髻被打散,钟碍月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血污里,纠结在没有血色的脸颊和伤痕交错的肩上。   杨飞盖呆呆地看着。   看着那个即使死状残忍却依旧如月仙般清俊的人。   极大的恐慌下,杨飞盖很想转头不看,却发现他连转开视线的力气和勇气都没有了。   此时一阵清风起,剥下满谷如熟透果实坠落的赤色花瓣,却又飘然停滞,不忍一般将那盖世花雨覆了钟碍月一身。   杨飞盖的眼眶立时湿润,模糊的视线更叫他分不清这是真是幻。   这个一直牵制着他成为他迈不过去的山峰的人,现在,真的没有了。   安静乖顺地闭着眼睛,一睡不醒。   杨飞盖的脑袋里空洞洞的,却转瞬被一串又一串的往事堵满,花语一般轻柔掠过。   总是一身水色地站在那里,即使身边众人围绕,还是能一眼就看出他的鹤立鸡群,却总带着那种平和近人的微笑,将那距离感一扫而空。   还有那,常常在无意中碰触到,而一碰之后便会被钟碍月立即收起的眼神。   那种眷恋温柔与哀愁,杨飞盖,也不是不懂。   而现在,再也看不到了。   心头的震惊与疼痛与不敢相信,怎可假装得起来。   杨飞盖机械地往前踏了一步,又停在当下。   终于一咬牙,转头,飞身离开。   他不知道这一刻墨珠和九霄就在半山腰的歇脚亭里,而九霄正为墨珠泪流不止而发愁。   风声和杨飞盖内心的巨大震颤盖住了他俩遥远的声音。   但杨飞盖足够心智清明到看见钟碍月尸体旁,还有另一人长久驻足的印迹。   脑海里立时浮上的,就是如亲眼目睹般真实的,钟未空低着头,静默失神地抱着钟碍月尸体的画面。   而地上留下的痕迹告诉他,钟未空,不但化鬼,而且是,再次控制不住力量了。   没人能保证一个发狂的人会做什么怎么做又怎么能制止,何况是一个发狂的魔物?   幸而杨飞盖至少能猜到,钟未空会去哪里。   他猜得,完全正确。   作为主谋策划这一切而正好叫莫秋阑畅然大笑三声的钟未空,自然是知道计划的下一步是什么。   如果钟未空要为死在眼前的钟碍月再做些什么或者为他自己再补偿些什么,就必是,将自己已付诸实施并失去操控权的计策,亲手斩断。   所以当杨飞盖策马飞奔到百里之遥的申信城时,看着那片火光冲天,听着那恐怖的连绵惨叫声,也只是凝重地吞咽了一下,放松被冷汗热汗濡湿不已的缰绳。   他还站在城外。   就已经从战场痕迹看出战况的奇异。   仿似一开始莫军一路猛攻,钟军救援迟迟不来,终于坚持不下,城破。   又是紧接着,战况急转直下,冲进城的莫军被另一股突然出现的强大的战力驱逐出来,尸体潮水般叠在出城的道路上。   城门和城头上,已经没有人了。   打斗声都集中在城中某处。   杨飞盖使力一蹬,从马上飞至城墙顶上,看向城中。   他一眼便看见了,那浑身红焰的魔,一边妖娆优雅地笑,一边毫不动容地杀。   杨飞盖静静看着,表情缓和下来,渐渐冷却。   深蓝发带轻盈盘旋,掠过那冷峭的唇角鼻梁。   他终是一笑,缓缓道:“终于是要,面对面较量的……左鬼流焰……”   风卷着火海的暖流拂过来,带走了这声轻语,却抹不掉那个带着倦意的雕刻般俊美笑容。   然后,一道美丽如幻的紫芒,便自那城头,悠然飘落至战场中央。   完全失去原本意识的流焰,停了下来。   他微皱眉地看着那个落在面前,挡住自己去路的人,有些疑惑。   此人分明有着和他自己相似的,魔物的气息。   还有那双幽深又清澈得似是要叫人沉迷其中的,紫中带金的双瞳。   即是同类,流焰便仰起那张精致漂亮的脸,甚是快乐地朝吞雷笑了笑,便要擦肩而过。   他还没杀完。   他要继续。   吞雷也笑了一笑。   他很清醒。   他一直清醒。   从右鬼吞雷第一次化鬼的时候开始。   他知道他现在,要做什么。   ——这是一场,两个人的战争。   虽然在数万人的战场上。   在场将士中不乏武功高强者,在那光闪劲涌中却根本看不清两人对招。   因为离得稍近的人,在看清的同时,也就死了。   不是死在发招的余威里,就是被劲风卷起,撞在周围障碍物上一命呜呼。   剩下的,只能瘫倒在远处空地,连拔腿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但这些叙述,第二天才开始迅速流传开。   而当晚,还有几个人,目睹这个叫人一生难忘的场面。   一个,就是得到申信城破的消息而振奋不已,率军攻向南方魁城,却在半途突然得到申信城遭到反噬,而同时得到快报,报奏西夺镇兴的大将,戴罪立功本该更是勇猛的周均名不知为何竟是停在镇兴外的消息,仗都还没打起来就一脸阴沉赶回申信的莫秋阑。   他身后是长期训练精神抖擞只待争功的大军。   而莫秋阑骑在高头大马上,就停在洞开的城门里远远看着那两个交错的身影。   红色气剑在紫色的随时隔空出现的闪电间穿越翻飞。   两道同样疯狂嗜血而润泽晶莹的视线,带着那种极其相似的妖艳微笑。   仿佛在解释什么叫作,美到极致的灭亡。   莫秋阑身边的三个将领错愕地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   但他们并不如场中的其他将士那样惊惶,因为莫秋阑就在他们身边。   但当他们再看向莫秋阑的脸时,不约而同愣了一下。   因为莫秋阑脸上那种阴沉,消失了。   换上另一种,比冷静更复杂比复杂更冷静的表情。   瞳仁,是闪亮的。   好像他胸中的满腔怒火,都被回忆和愿望和终于见到的某一种可能而压到角落去躲藏。   段神袖也是那三人之一。   他看着这样的莫秋阑,不知想起什么,没说话。   他不说话,其他两人也便不说话了。   身后的大军也整肃地一言不发。   直到莫秋阑一勒缰绳调转马头,低声一句:“走。”   “王爷,他们才两个人,我们大军足以……”身边大将郑分林不禁讶然道。   “才两个人,当然足够。”莫秋阑轻笑一声,看着变成正对面的大军,带着冷傲嘲讽道,“足够叫他们,全军覆没。”   “那我们现在……”另一人道。   “镇兴城。”却是段神袖道,“这次算是和局,该收尾了。皇上那边,也要费心安抚。”   莫秋阑赞赏地看了一眼段神袖,却道:“不错。但在那之前,先给镇兴带个消息去。”   “王爷吩咐。”段神袖道。   莫秋阑顿了顿,侧身对段神袖耳语了几句。   “王爷……这……”一向沉稳的段神袖,一怔之后,脸色惊变!   而莫秋阑已经一振缰绳,自顾前行。   嘴边,竟是一抹残忍傲然的笑容。   大军拔走的时候,墨珠和九霄刚赶到。   他们草草安置好钟碍月的尸体,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远远看到天空掩映的瞬间暴盛的红紫二色,才匆忙赶来。   他们站在城墙上远望过去。   不自觉都覆了一身冷汗。   他们早知道钟未空就是左鬼流焰,而见了这一幕,再怎么也明白了,那个平日一道笑闹的杨飞盖,就是近年来突然出现并声名雀起的神秘人物,右鬼,吞雷公子。   “喂,我说。”墨珠带着些声调不稳道,“什么比魔王发疯更可怕?”   “当然是……”九霄答,笑得牵强,“两个魔王一起疯啊……”   ——他们,没说错。   在莫秋阑来之前,就是那样了。   所以莫秋阑才能看到那两个相似的笑容。   惨烈拼死的决斗里,竟是不知何时起,杨飞盖也模糊了意识,凭着右鬼的本能,招招拼死夺命。   也就是说,他身受重伤,已经快撑不下去。   流焰也好不到那里去。   生死之分,马上就要来到!   静静看着的两人脑海里几乎同时冒出这句话来,俱是一阵心惊。   而墨珠和九霄,也只有时间去心惊这么一下。   因为下一刻,他们就看到,流焰躲开近身紫芒的同时,被抓住时机拐过来的另一道紫电击中左腿,跪倒下去!   单手撑地后立时抬头,吞雷,已经站在流焰面前!   带着那个更显宁静凉薄的笑容。   像是看着即将在他手中冰冷的尸体。   吞雷慢慢伸出手去。   紫色光芒流转在指尖。   流焰突然皱起了眉。   他看着这个动作。   竟是想起了什么,眼神迷离起来。   然后怔怔地呢喃了两个字。   口形看起来,很像是——回家。   墨珠和九霄愣了愣,都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但他们还未再想,就看见听见那两个字的吞雷顿在当下,眼神震颤着清明起来。   然后,吞雷就飞了出去!   带着直穿胸腹的红色焰流,飞了出去!   直落到两丈远处,仰摔在地上。   而流焰随风般,已快跟至吞雷眼前。   高傲冷艳地看着吞雷,高不可攀。   璀璨的笑容,再次点亮。   吞雷却蓦地喷了一口血。   墨珠和九霄再也不能呆看,双双惊颤着飞身扑去。   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流焰掌中的剑气拖着美丽若梦的透明焰光,直向吞雷刺去!   但剑气,顿停!   空中的墨珠和九霄一个错愕,看着流焰似是终于筋疲力尽,一个趔趄,竟在这么个千钧一发的时机,半跪倒地。   类似于狂喜的情绪在两人的心头划过。   而墨珠就突然发现,九霄不见了。   人还在空中,只听得一声类似惊呼的抽气,分明还在自己身边的九霄,就这么不见了。   疑惑地脚步一缓,墨珠不经意便看见,九霄出现在正前方。   流焰和吞雷的正中央。   墨珠突然有一种错觉。   全身的肌肉骨骼发肤全骤缩成一团,血流气流甚至呼吸都被猛然抽走,冷得不似人间。   他正好,看见了那一幕。   流焰手中的赤焰打断一下,转而更见凶悍地凝结起来,似是带上最后的力量。   气剑刺向前的那刻,被终于及时赶到的九霄截下。   而九霄的背后,吞雷已站在那里,手中紫色气剑携着比紫电更为精粹的厉气锋芒,同时刺了过去!   便刺入了,恰好挡在中央的九霄的身体!   洞穿九霄腹腔之后,带着余劲,扎进了流焰的胸口!   九霄于是明白了,为什么流焰要那么拼命地使出那最后一击。   因为他感受到了,吞雷即将使出的这一招气剑,将是多么可怕。   他亲身体验到了。   当这把紫色气剑幻化消失的时候,也就会是他命尽的时候。   九霄突然觉得很害怕很惶恐,脑海里浮上来某张带着泪水的脸。   还没等他转头去寻找,那张脸就真的插到了视线跟前,真的红着眼泪光闪烁。   吞雷的气剑不同于流焰,形成出击消失是在近乎一瞬之间完成。   就在这一瞬之间,墨珠抱住了即将栽倒的九霄。   墨珠惊恐地大喊。   但那声音,奇异地消失了!   不但声音消失了,画面也消失了!   好似整个世界,都消失在那突然淹没视线的强光里。   ——四人,竟是,消失了?!   “怎么回事?”   九霄匆匆忙忙赶到相思谷附近,骤见那道冲天的红焰,惊得脚步一顿。   他的神志并不是很清晰,全身也有点软,但他已经努力保持清醒。   方才不久,他才从一场晕眩中醒转过来。   人还在好心放他趴桌上睡着的早已打烊的茶馆里。   李伯不见了墨珠不见了。   而等他进营一看,一片混乱狼藉。   他找不到钟碍月找不到钟未空找不到杨飞盖。   但他看到了钟碍月大帐上写着的那三个字。   于是赶紧跑了来。   九霄所处的位置被山体一挡,看不见山谷,却能看到空气里天空里那一副犹如世界末日的美丽又可怖的景象。   但也就是因为这么一停,他才有机会在无意间瞟见不远处,那个半山腰上的小屋。   还有,小屋里的一双眼睛。   只充作行人歇脚处的小屋,和其他类似建筑一样,盖着简陋的茅草屋顶,围了三面墙,只有一边对着山谷,没有墙遮挡。   若不是那双太过熟悉的眼睛,九霄在这夜半也绝想不到那里竟会有人。   他立即冲了过去。   “果然是你。”九霄带笑走近那个人,看清了之后又惊叫一声,“你被点穴了?!”   墨珠什么话都没说,还是呆呆地瞪着山谷里那片花海。   还有花海正中央,只剩了孤单一人的“人”。   那种呆滞着分明是目睹了全过程却不愿意相信的眼神,吓坏了九霄。   他连开墨珠身上被层层封点的十九处穴道,再看看墨珠完全没有反应地依旧失神,担心地连连摇晃墨珠的肩,道:“怎么了?”   他问了一句,就不再问了。   因为他下意识地随着墨珠的视线往下一看,就看见了几乎是正对着他们的,那一幕景象。   九霄忍不住狠吸了一口气,也是惊震地愣在当下。   而墨珠却是,动了一动。   他缓缓蹲下来。   靠着身后的墙,蜷缩起来。   双手环抱膝盖,把头埋下去。   竟就这么,低声呜咽着,开始流泪。   他与九霄,其实是在营内一同中了**散,沉沉睡去。   只是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人带到了这个小屋。   身前那个熟悉的老者单背着他站着,手负后,对他说:“你现在的这个样子,做教主是不行的。远远不行。”   似乎是李伯。   墨珠还说不出话来。   但他已经预感到什么,不安地想开口,却发现全身疲软,被人连点周身大穴。   “要是没人帮你解,等你该看的事情看完了,穴道也该自动解开了。”   那人回过身来。   墨珠确定了,那就是李伯。   追着九霄出去,结果一路游出营外进了魁城,迎面碰上的李伯。   就是推说不想钟碍月为难就不进大营,只是放心不下过来看看他们,并在茶馆交给他们些好用也好带的日用品,还有一个似是钟未空落在府里的东西,却在茶水里下药让他们俩昏睡过去的人。   也是从他刚被钟碍月带回来的时候,就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那个人。   墨珠几乎想不起来李伯究竟是多么慈爱地担当起父兄或者爷爷的角色,因为那种画面,实在是太多了。   日常生活也好,生病受伤也好,总是李伯在照料他。   他所有的生活习惯小癖好小动作喜欢的厌恶的,李伯全知道。   甚至有时候,在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喜恶的时候,李伯就已经猜中了。   所以他很敬爱也亲近李伯。   而从这个声音,他终于知道了,这个李伯,究竟是谁。   这个,和数次蒙面出现的人有着一样的声音的人。   而之前的李伯,原来都是变声出现的。   那个一直期待着他希望他接手长灵教的人,就是李伯。   也就是,长灵教的长老周练!   而周练继续说着,带着些无奈:“历代长灵教长老的接任都经过特殊仪式,而我们的任务,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守护教主。一旦当任教主意外死亡,身为长老者便立时随之魂飞魄散而亡。所以只要我没死,教主就没有死。只是这次,他玩躲猫猫实在太久了。”   墨珠心里一阵寒颤。   他蓦地明白了,周练的意思。   “只可惜我去的时候钟碍月和杨飞盖竟都不在。不过不要紧。看到我留下的字,总会有一个来的,就看是谁挂念另一人最深,第一个来。”似是应证墨珠的猜想,周练继续道。   “你……不要……对……钟碍月……”硬逼着自己发声的墨珠,额上滚下斗大汗水。   “所以,我就更要这么做。他,是你的障碍。必须除去,你才能继续往下走。走你自己的路。”周练这么说着,竟是笑了一声。   周练看见了,那个急急赶来的纤长身影。   钟碍月。   墨珠的汗流得更凶了,刚想再阻止,就听见周练道:“好好看着吧。眼都不要眨。只有当一个人最重要最珍惜的东西被毁去,他才能,真正重生。”   那最后的话语,轻得几乎飘远不见。   而墨珠也是真的就这么看着。   眼都不眨。   只是震颤着瞳孔。   看着周练死,看着钟碍月死,再看着钟未空失去控制,发疯似的释放着力量,狂奔而去。   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墨珠就这么蜷缩着,无声地疯狂掉泪。   又快又多,好似要把一辈子的泪全流完。   九霄无措地蹲在他旁边。   他看不见那些泪水,但是可以无比清晰的感觉到,胸腔便是一阵缩,难受得宁可自己来承担才好。   他拍拍墨珠的头,又拍拍墨珠的肩,可全不顶用,只好伸手一把围了上去,紧紧箍起来。   却没有说什么。   他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还能说什么来安慰这个人。   就这么抱着,听着怀里的人低声抽噎。   直到墨珠自己伸出手,拉住九霄的袖子,抬头盯着九霄的眼睛,道:“你……一定不要也死了……”   九霄看着墨珠。   看着极近处那双根本不能说是双眼皮而是三眼皮四眼皮而显得秀丽过头的眼睛里,那被泪水浸润的从未曾有过的诚恳脆弱。   哭着的,琉璃娃娃。   心里便是不由自主地温柔与疼惜四处泛滥。   “……好。”九霄说着,手臂的力道又收紧了点。   “不是骗人?”   “不是。我确定。”笑着,九霄又轻又快地在墨珠的唇上点了一下,又迅速把头搁在墨珠的肩膀上,抱紧。   这样一来,墨珠就呆愣着说不出话了。   也不再流泪了。   也看不见,藏在耳边的那张脸上,似乎终于接受命运的,微微凄怆,又带着小小幸福,温暖漂亮的笑容。   ——————————————不妨月朦胧————————————————   杨飞盖赶回营中时,比钟碍月晚了好些时候。   入他眼中的,是已经开始收拾残局的兵将惊疲不知所措的脸。   他没看到钟碍月,也没看到高望山。   幸而在排在大帐前方,几位大将的尸体堆里也没找到他们。   总算松了口气地抬起头来,杨飞盖才终于看到被层层士兵们掩在身后的那三个字。   骤地吸了一口凉气,直奔相思谷。   他去的,太晚了。   晚得看不到钟碍月的死,看不到钟未空的狂。   只来得及看到那一片血腥美艳触目惊心的花海,还有那怪异扭曲地躺在正中央,叫他全身血液都惊骇得凝成冰的,钟碍月的尸体。   发髻被打散,钟碍月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血污里,纠结在没有血色的脸颊和伤痕交错的肩上。   杨飞盖呆呆地看着。   看着那个即使死状残忍却依旧如月仙般清俊的人。   极大的恐慌下,杨飞盖很想转头不看,却发现他连转开视线的力气和勇气都没有了。   此时一阵清风起,剥下满谷如熟透果实坠落的赤色花瓣,却又飘然停滞,不忍一般将那盖世花雨覆了钟碍月一身。   杨飞盖的眼眶立时湿润,模糊的视线更叫他分不清这是真是幻。   这个一直牵制着他成为他迈不过去的山峰的人,现在,真的没有了。   安静乖顺地闭着眼睛,一睡不醒。   杨飞盖的脑袋里空洞洞的,却转瞬被一串又一串的往事堵满,花语一般轻柔掠过。   总是一身水色地站在那里,即使身边众人围绕,还是能一眼就看出他的鹤立鸡群,却总带着那种平和近人的微笑,将那距离感一扫而空。   还有那,常常在无意中碰触到,而一碰之后便会被钟碍月立即收起的眼神。   那种眷恋温柔与哀愁,杨飞盖,也不是不懂。   而现在,再也看不到了。   心头的震惊与疼痛与不敢相信,怎可假装得起来。   杨飞盖机械地往前踏了一步,又停在当下。   终于一咬牙,转头,飞身离开。   他不知道这一刻墨珠和九霄就在半山腰的歇脚亭里,而九霄正为墨珠泪流不止而发愁。   风声和杨飞盖内心的巨大震颤盖住了他俩遥远的声音。   但杨飞盖足够心智清明到看见钟碍月尸体旁,还有另一人长久驻足的印迹。   脑海里立时浮上的,就是如亲眼目睹般真实的,钟未空低着头,静默失神地抱着钟碍月尸体的画面。   而地上留下的痕迹告诉他,钟未空,不但化鬼,而且是,再次控制不住力量了。   没人能保证一个发狂的人会做什么怎么做又怎么能制止,何况是一个发狂的魔物?   幸而杨飞盖至少能猜到,钟未空会去哪里。   他猜得,完全正确。   作为主谋策划这一切而正好叫莫秋阑畅然大笑三声的钟未空,自然是知道计划的下一步是什么。   如果钟未空要为死在眼前的钟碍月再做些什么或者为他自己再补偿些什么,就必是,将自己已付诸实施并失去操控权的计策,亲手斩断。   所以当杨飞盖策马飞奔到百里之遥的申信城时,看着那片火光冲天,听着那恐怖的连绵惨叫声,也只是凝重地吞咽了一下,放松被冷汗热汗濡湿不已的缰绳。   他还站在城外。   就已经从战场痕迹看出战况的奇异。   仿似一开始莫军一路猛攻,钟军救援迟迟不来,终于坚持不下,城破。   又是紧接着,战况急转直下,冲进城的莫军被另一股突然出现的强大的战力驱逐出来,尸体潮水般叠在出城的道路上。   城门和城头上,已经没有人了。   打斗声都集中在城中某处。   杨飞盖使力一蹬,从马上飞至城墙顶上,看向城中。   他一眼便看见了,那浑身红焰的魔,一边妖娆优雅地笑,一边毫不动容地杀。   杨飞盖静静看着,表情缓和下来,渐渐冷却。   深蓝发带轻盈盘旋,掠过那冷峭的唇角鼻梁。   他终是一笑,缓缓道:“终于是要,面对面较量的……左鬼流焰……”   风卷着火海的暖流拂过来,带走了这声轻语,却抹不掉那个带着倦意的雕刻般俊美笑容。   然后,一道美丽如幻的紫芒,便自那城头,悠然飘落至战场中央。   完全失去原本意识的流焰,停了下来。   他微皱眉地看着那个落在面前,挡住自己去路的人,有些疑惑。   此人分明有着和他自己相似的,魔物的气息。   还有那双幽深又清澈得似是要叫人沉迷其中的,紫中带金的双瞳。   即是同类,流焰便仰起那张精致漂亮的脸,甚是快乐地朝吞雷笑了笑,便要擦肩而过。   他还没杀完。   他要继续。   吞雷也笑了一笑。   他很清醒。   他一直清醒。   从右鬼吞雷第一次化鬼的时候开始。   他知道他现在,要做什么。   ——这是一场,两个人的战争。   虽然在数万人的战场上。   在场将士中不乏武功高强者,在那光闪劲涌中却根本看不清两人对招。   因为离得稍近的人,在看清的同时,也就死了。   不是死在发招的余威里,就是被劲风卷起,撞在周围障碍物上一命呜呼。   剩下的,只能瘫倒在远处空地,连拔腿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但这些叙述,第二天才开始迅速流传开。   而当晚,还有几个人,目睹这个叫人一生难忘的场面。   一个,就是得到申信城破的消息而振奋不已,率军攻向南方魁城,却在半途突然得到申信城遭到反噬,而同时得到快报,报奏西夺镇兴的大将,戴罪立功本该更是勇猛的周均名不知为何竟是停在镇兴外的消息,仗都还没打起来就一脸阴沉赶回申信的莫秋阑。   他身后是长期训练精神抖擞只待争功的大军。   而莫秋阑骑在高头大马上,就停在洞开的城门里远远看着那两个交错的身影。   红色气剑在紫色的随时隔空出现的闪电间穿越翻飞。   两道同样疯狂嗜血而润泽晶莹的视线,带着那种极其相似的妖艳微笑。   仿佛在解释什么叫作,美到极致的灭亡。   莫秋阑身边的三个将领错愕地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   但他们并不如场中的其他将士那样惊惶,因为莫秋阑就在他们身边。   但当他们再看向莫秋阑的脸时,不约而同愣了一下。   因为莫秋阑脸上那种阴沉,消失了。   换上另一种,比冷静更复杂比复杂更冷静的表情。   瞳仁,是闪亮的。   好像他胸中的满腔怒火,都被回忆和愿望和终于见到的某一种可能而压到角落去躲藏。   段神袖也是那三人之一。   他看着这样的莫秋阑,不知想起什么,没说话。   他不说话,其他两人也便不说话了。   身后的大军也整肃地一言不发。   直到莫秋阑一勒缰绳调转马头,低声一句:“走。”   “王爷,他们才两个人,我们大军足以……”身边大将郑分林不禁讶然道。   “才两个人,当然足够。”莫秋阑轻笑一声,看着变成正对面的大军,带着冷傲嘲讽道,“足够叫他们,全军覆没。”   “那我们现在……”另一人道。   “镇兴城。”却是段神袖道,“这次算是和局,该收尾了。皇上那边,也要费心安抚。”   莫秋阑赞赏地看了一眼段神袖,却道:“不错。但在那之前,先给镇兴带个消息去。”   “王爷吩咐。”段神袖道。   莫秋阑顿了顿,侧身对段神袖耳语了几句。   “王爷……这……”一向沉稳的段神袖,一怔之后,脸色惊变!   而莫秋阑已经一振缰绳,自顾前行。   嘴边,竟是一抹残忍傲然的笑容。   大军拔走的时候,墨珠和九霄刚赶到。   他们草草安置好钟碍月的尸体,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远远看到天空掩映的瞬间暴盛的红紫二色,才匆忙赶来。   他们站在城墙上远望过去。   不自觉都覆了一身冷汗。   他们早知道钟未空就是左鬼流焰,而见了这一幕,再怎么也明白了,那个平日一道笑闹的杨飞盖,就是近年来突然出现并声名雀起的神秘人物,右鬼,吞雷公子。   “喂,我说。”墨珠带着些声调不稳道,“什么比魔王发疯更可怕?”   “当然是……”九霄答,笑得牵强,“两个魔王一起疯啊……”   ——他们,没说错。   在莫秋阑来之前,就是那样了。   所以莫秋阑才能看到那两个相似的笑容。   惨烈拼死的决斗里,竟是不知何时起,杨飞盖也模糊了意识,凭着右鬼的本能,招招拼死夺命。   也就是说,他身受重伤,已经快撑不下去。   流焰也好不到那里去。   生死之分,马上就要来到!   静静看着的两人脑海里几乎同时冒出这句话来,俱是一阵心惊。   而墨珠和九霄,也只有时间去心惊这么一下。   因为下一刻,他们就看到,流焰躲开近身紫芒的同时,被抓住时机拐过来的另一道紫电击中左腿,跪倒下去!   单手撑地后立时抬头,吞雷,已经站在流焰面前!   带着那个更显宁静凉薄的笑容。   像是看着即将在他手中冰冷的尸体。   吞雷慢慢伸出手去。   紫色光芒流转在指尖。   流焰突然皱起了眉。   他看着这个动作。   竟是想起了什么,眼神迷离起来。   然后怔怔地呢喃了两个字。   口形看起来,很像是——回家。   墨珠和九霄愣了愣,都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但他们还未再想,就看见听见那两个字的吞雷顿在当下,眼神震颤着清明起来。   然后,吞雷就飞了出去!   带着直穿胸腹的红色焰流,飞了出去!   直落到两丈远处,仰摔在地上。   而流焰随风般,已快跟至吞雷眼前。   高傲冷艳地看着吞雷,高不可攀。   璀璨的笑容,再次点亮。   吞雷却蓦地喷了一口血。   墨珠和九霄再也不能呆看,双双惊颤着飞身扑去。   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流焰掌中的剑气拖着美丽若梦的透明焰光,直向吞雷刺去!   但剑气,顿停!   空中的墨珠和九霄一个错愕,看着流焰似是终于筋疲力尽,一个趔趄,竟在这么个千钧一发的时机,半跪倒地。   类似于狂喜的情绪在两人的心头划过。   而墨珠就突然发现,九霄不见了。   人还在空中,只听得一声类似惊呼的抽气,分明还在自己身边的九霄,就这么不见了。   疑惑地脚步一缓,墨珠不经意便看见,九霄出现在正前方。   流焰和吞雷的正中央。   墨珠突然有一种错觉。   全身的肌肉骨骼发肤全骤缩成一团,血流气流甚至呼吸都被猛然抽走,冷得不似人间。   他正好,看见了那一幕。   流焰手中的赤焰打断一下,转而更见凶悍地凝结起来,似是带上最后的力量。   气剑刺向前的那刻,被终于及时赶到的九霄截下。   而九霄的背后,吞雷已站在那里,手中紫色气剑携着比紫电更为精粹的厉气锋芒,同时刺了过去!   便刺入了,恰好挡在中央的九霄的身体!   洞穿九霄腹腔之后,带着余劲,扎进了流焰的胸口!   九霄于是明白了,为什么流焰要那么拼命地使出那最后一击。   因为他感受到了,吞雷即将使出的这一招气剑,将是多么可怕。   他亲身体验到了。   当这把紫色气剑幻化消失的时候,也就会是他命尽的时候。   九霄突然觉得很害怕很惶恐,脑海里浮上来某张带着泪水的脸。   还没等他转头去寻找,那张脸就真的插到了视线跟前,真的红着眼泪光闪烁。   吞雷的气剑不同于流焰,形成出击消失是在近乎一瞬之间完成。   就在这一瞬之间,墨珠抱住了即将栽倒的九霄。   墨珠惊恐地大喊。   但那声音,奇异地消失了!   不但声音消失了,画面也消失了!   好似整个世界,都消失在那突然淹没视线的强光里。   ——四人,竟是,消失了?!   “怎么回事?”   九霄匆匆忙忙赶到相思谷附近,骤见那道冲天的红焰,惊得脚步一顿。   他的神志并不是很清晰,全身也有点软,但他已经努力保持清醒。   方才不久,他才从一场晕眩中醒转过来。   人还在好心放他趴桌上睡着的早已打烊的茶馆里。   李伯不见了墨珠不见了。   而等他进营一看,一片混乱狼藉。   他找不到钟碍月找不到钟未空找不到杨飞盖。   但他看到了钟碍月大帐上写着的那三个字。   于是赶紧跑了来。   九霄所处的位置被山体一挡,看不见山谷,却能看到空气里天空里那一副犹如世界末日的美丽又可怖的景象。   但也就是因为这么一停,他才有机会在无意间瞟见不远处,那个半山腰上的小屋。   还有,小屋里的一双眼睛。   只充作行人歇脚处的小屋,和其他类似建筑一样,盖着简陋的茅草屋顶,围了三面墙,只有一边对着山谷,没有墙遮挡。   若不是那双太过熟悉的眼睛,九霄在这夜半也绝想不到那里竟会有人。   他立即冲了过去。   “果然是你。”九霄带笑走近那个人,看清了之后又惊叫一声,“你被点穴了?!”   墨珠什么话都没说,还是呆呆地瞪着山谷里那片花海。   还有花海正中央,只剩了孤单一人的“人”。   那种呆滞着分明是目睹了全过程却不愿意相信的眼神,吓坏了九霄。   他连开墨珠身上被层层封点的十九处穴道,再看看墨珠完全没有反应地依旧失神,担心地连连摇晃墨珠的肩,道:“怎么了?”   他问了一句,就不再问了。   因为他下意识地随着墨珠的视线往下一看,就看见了几乎是正对着他们的,那一幕景象。   九霄忍不住狠吸了一口气,也是惊震地愣在当下。   而墨珠却是,动了一动。   他缓缓蹲下来。   靠着身后的墙,蜷缩起来。   双手环抱膝盖,把头埋下去。   竟就这么,低声呜咽着,开始流泪。   他与九霄,其实是在营内一同中了**散,沉沉睡去。   只是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人带到了这个小屋。   身前那个熟悉的老者单背着他站着,手负后,对他说:“你现在的这个样子,做教主是不行的。远远不行。”   似乎是李伯。   墨珠还说不出话来。   但他已经预感到什么,不安地想开口,却发现全身疲软,被人连点周身大穴。   “要是没人帮你解,等你该看的事情看完了,穴道也该自动解开了。”   那人回过身来。   墨珠确定了,那就是李伯。   追着九霄出去,结果一路游出营外进了魁城,迎面碰上的李伯。   就是推说不想钟碍月为难就不进大营,只是放心不下过来看看他们,并在茶馆交给他们些好用也好带的日用品,还有一个似是钟未空落在府里的东西,却在茶水里下药让他们俩昏睡过去的人。   也是从他刚被钟碍月带回来的时候,就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那个人。   墨珠几乎想不起来李伯究竟是多么慈爱地担当起父兄或者爷爷的角色,因为那种画面,实在是太多了。   日常生活也好,生病受伤也好,总是李伯在照料他。   他所有的生活习惯小癖好小动作喜欢的厌恶的,李伯全知道。   甚至有时候,在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喜恶的时候,李伯就已经猜中了。   所以他很敬爱也亲近李伯。   而从这个声音,他终于知道了,这个李伯,究竟是谁。   这个,和数次蒙面出现的人有着一样的声音的人。   而之前的李伯,原来都是变声出现的。   那个一直期待着他希望他接手长灵教的人,就是李伯。   也就是,长灵教的长老周练!   而周练继续说着,带着些无奈:“历代长灵教长老的接任都经过特殊仪式,而我们的任务,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守护教主。一旦当任教主意外死亡,身为长老者便立时随之魂飞魄散而亡。所以只要我没死,教主就没有死。只是这次,他玩躲猫猫实在太久了。”   墨珠心里一阵寒颤。   他蓦地明白了,周练的意思。   “只可惜我去的时候钟碍月和杨飞盖竟都不在。不过不要紧。看到我留下的字,总会有一个来的,就看是谁挂念另一人最深,第一个来。”似是应证墨珠的猜想,周练继续道。   “你……不要……对……钟碍月……”硬逼着自己发声的墨珠,额上滚下斗大汗水。   “所以,我就更要这么做。他,是你的障碍。必须除去,你才能继续往下走。走你自己的路。”周练这么说着,竟是笑了一声。   周练看见了,那个急急赶来的纤长身影。   钟碍月。   墨珠的汗流得更凶了,刚想再阻止,就听见周练道:“好好看着吧。眼都不要眨。只有当一个人最重要最珍惜的东西被毁去,他才能,真正重生。”   那最后的话语,轻得几乎飘远不见。   而墨珠也是真的就这么看着。   眼都不眨。   只是震颤着瞳孔。   看着周练死,看着钟碍月死,再看着钟未空失去控制,发疯似的释放着力量,狂奔而去。   什么都做不了。   现在,墨珠就这么蜷缩着,无声地疯狂掉泪。   又快又多,好似要把一辈子的泪全流完。   九霄无措地蹲在他旁边。   他看不见那些泪水,但是可以无比清晰的感觉到,胸腔便是一阵缩,难受得宁可自己来承担才好。   他拍拍墨珠的头,又拍拍墨珠的肩,可全不顶用,只好伸手一把围了上去,紧紧箍起来。   却没有说什么。   他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还能说什么来安慰这个人。   就这么抱着,听着怀里的人低声抽噎。   直到墨珠自己伸出手,拉住九霄的袖子,抬头盯着九霄的眼睛,道:“你……一定不要也死了……”   九霄看着墨珠。   看着极近处那双根本不能说是双眼皮而是三眼皮四眼皮而显得秀丽过头的眼睛里,那被泪水浸润的从未曾有过的诚恳脆弱。   哭着的,琉璃娃娃。   心里便是不由自主地温柔与疼惜四处泛滥。   “……好。”九霄说着,手臂的力道又收紧了点。   “不是骗人?”   “不是。我确定。”笑着,九霄又轻又快地在墨珠的唇上点了一下,又迅速把头搁在墨珠的肩膀上,抱紧。   这样一来,墨珠就呆愣着说不出话了。   也不再流泪了。   也看不见,藏在耳边的那张脸上,似乎终于接受命运的,微微凄怆,又带着小小幸福,温暖漂亮的笑容。   ——————————————不妨月朦胧————————————————   杨飞盖赶回营中时,比钟碍月晚了好些时候。   入他眼中的,是已经开始收拾残局的兵将惊疲不知所措的脸。   他没看到钟碍月,也没看到高望山。   幸而在排在大帐前方,几位大将的尸体堆里也没找到他们。   总算松了口气地抬起头来,杨飞盖才终于看到被层层士兵们掩在身后的那三个字。   骤地吸了一口凉气,直奔相思谷。   他去的,太晚了。   晚得看不到钟碍月的死,看不到钟未空的狂。   只来得及看到那一片血腥美艳触目惊心的花海,还有那怪异扭曲地躺在正中央,叫他全身血液都惊骇得凝成冰的,钟碍月的尸体。   发髻被打散,钟碍月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血污里,纠结在没有血色的脸颊和伤痕交错的肩上。   杨飞盖呆呆地看着。   看着那个即使死状残忍却依旧如月仙般清俊的人。   极大的恐慌下,杨飞盖很想转头不看,却发现他连转开视线的力气和勇气都没有了。   此时一阵清风起,剥下满谷如熟透果实坠落的赤色花瓣,却又飘然停滞,不忍一般将那盖世花雨覆了钟碍月一身。   杨飞盖的眼眶立时湿润,模糊的视线更叫他分不清这是真是幻。   这个一直牵制着他成为他迈不过去的山峰的人,现在,真的没有了。   安静乖顺地闭着眼睛,一睡不醒。   杨飞盖的脑袋里空洞洞的,却转瞬被一串又一串的往事堵满,花语一般轻柔掠过。   总是一身水色地站在那里,即使身边众人围绕,还是能一眼就看出他的鹤立鸡群,却总带着那种平和近人的微笑,将那距离感一扫而空。   还有那,常常在无意中碰触到,而一碰之后便会被钟碍月立即收起的眼神。   那种眷恋温柔与哀愁,杨飞盖,也不是不懂。   而现在,再也看不到了。   心头的震惊与疼痛与不敢相信,怎可假装得起来。   杨飞盖机械地往前踏了一步,又停在当下。   终于一咬牙,转头,飞身离开。   他不知道这一刻墨珠和九霄就在半山腰的歇脚亭里,而九霄正为墨珠泪流不止而发愁。   风声和杨飞盖内心的巨大震颤盖住了他俩遥远的声音。   但杨飞盖足够心智清明到看见钟碍月尸体旁,还有另一人长久驻足的印迹。   脑海里立时浮上的,就是如亲眼目睹般真实的,钟未空低着头,静默失神地抱着钟碍月尸体的画面。   而地上留下的痕迹告诉他,钟未空,不但化鬼,而且是,再次控制不住力量了。   没人能保证一个发狂的人会做什么怎么做又怎么能制止,何况是一个发狂的魔物?   幸而杨飞盖至少能猜到,钟未空会去哪里。   他猜得,完全正确。   作为主谋策划这一切而正好叫莫秋阑畅然大笑三声的钟未空,自然是知道计划的下一步是什么。   如果钟未空要为死在眼前的钟碍月再做些什么或者为他自己再补偿些什么,就必是,将自己已付诸实施并失去操控权的计策,亲手斩断。   所以当杨飞盖策马飞奔到百里之遥的申信城时,看着那片火光冲天,听着那恐怖的连绵惨叫声,也只是凝重地吞咽了一下,放松被冷汗热汗濡湿不已的缰绳。   他还站在城外。   就已经从战场痕迹看出战况的奇异。   仿似一开始莫军一路猛攻,钟军救援迟迟不来,终于坚持不下,城破。   又是紧接着,战况急转直下,冲进城的莫军被另一股突然出现的强大的战力驱逐出来,尸体潮水般叠在出城的道路上。   城门和城头上,已经没有人了。   打斗声都集中在城中某处。   杨飞盖使力一蹬,从马上飞至城墙顶上,看向城中。   他一眼便看见了,那浑身红焰的魔,一边妖娆优雅地笑,一边毫不动容地杀。   杨飞盖静静看着,表情缓和下来,渐渐冷却。   深蓝发带轻盈盘旋,掠过那冷峭的唇角鼻梁。   他终是一笑,缓缓道:“终于是要,面对面较量的……左鬼流焰……”   风卷着火海的暖流拂过来,带走了这声轻语,却抹不掉那个带着倦意的雕刻般俊美笑容。   然后,一道美丽如幻的紫芒,便自那城头,悠然飘落至战场中央。   完全失去原本意识的流焰,停了下来。   他微皱眉地看着那个落在面前,挡住自己去路的人,有些疑惑。   此人分明有着和他自己相似的,魔物的气息。   还有那双幽深又清澈得似是要叫人沉迷其中的,紫中带金的双瞳。   即是同类,流焰便仰起那张精致漂亮的脸,甚是快乐地朝吞雷笑了笑,便要擦肩而过。   他还没杀完。   他要继续。   吞雷也笑了一笑。   他很清醒。   他一直清醒。   从右鬼吞雷第一次化鬼的时候开始。   他知道他现在,要做什么。   ——这是一场,两个人的战争。   虽然在数万人的战场上。   在场将士中不乏武功高强者,在那光闪劲涌中却根本看不清两人对招。   因为离得稍近的人,在看清的同时,也就死了。   不是死在发招的余威里,就是被劲风卷起,撞在周围障碍物上一命呜呼。   剩下的,只能瘫倒在远处空地,连拔腿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但这些叙述,第二天才开始迅速流传开。   而当晚,还有几个人,目睹这个叫人一生难忘的场面。   一个,就是得到申信城破的消息而振奋不已,率军攻向南方魁城,却在半途突然得到申信城遭到反噬,而同时得到快报,报奏西夺镇兴的大将,戴罪立功本该更是勇猛的周均名不知为何竟是停在镇兴外的消息,仗都还没打起来就一脸阴沉赶回申信的莫秋阑。   他身后是长期训练精神抖擞只待争功的大军。   而莫秋阑骑在高头大马上,就停在洞开的城门里远远看着那两个交错的身影。   红色气剑在紫色的随时隔空出现的闪电间穿越翻飞。   两道同样疯狂嗜血而润泽晶莹的视线,带着那种极其相似的妖艳微笑。   仿佛在解释什么叫作,美到极致的灭亡。   莫秋阑身边的三个将领错愕地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   但他们并不如场中的其他将士那样惊惶,因为莫秋阑就在他们身边。   但当他们再看向莫秋阑的脸时,不约而同愣了一下。   因为莫秋阑脸上那种阴沉,消失了。   换上另一种,比冷静更复杂比复杂更冷静的表情。   瞳仁,是闪亮的。   好像他胸中的满腔怒火,都被回忆和愿望和终于见到的某一种可能而压到角落去躲藏。   段神袖也是那三人之一。   他看着这样的莫秋阑,不知想起什么,没说话。   他不说话,其他两人也便不说话了。   身后的大军也整肃地一言不发。   直到莫秋阑一勒缰绳调转马头,低声一句:“走。”   “王爷,他们才两个人,我们大军足以……”身边大将郑分林不禁讶然道。   “才两个人,当然足够。”莫秋阑轻笑一声,看着变成正对面的大军,带着冷傲嘲讽道,“足够叫他们,全军覆没。”   “那我们现在……”另一人道。   “镇兴城。”却是段神袖道,“这次算是和局,该收尾了。皇上那边,也要费心安抚。”   莫秋阑赞赏地看了一眼段神袖,却道:“不错。但在那之前,先给镇兴带个消息去。”   “王爷吩咐。”段神袖道。   莫秋阑顿了顿,侧身对段神袖耳语了几句。   “王爷……这……”一向沉稳的段神袖,一怔之后,脸色惊变!   而莫秋阑已经一振缰绳,自顾前行。   嘴边,竟是一抹残忍傲然的笑容。   大军拔走的时候,墨珠和九霄刚赶到。   他们草草安置好钟碍月的尸体,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远远看到天空掩映的瞬间暴盛的红紫二色,才匆忙赶来。   他们站在城墙上远望过去。   不自觉都覆了一身冷汗。   他们早知道钟未空就是左鬼流焰,而见了这一幕,再怎么也明白了,那个平日一道笑闹的杨飞盖,就是近年来突然出现并声名雀起的神秘人物,右鬼,吞雷公子。   “喂,我说。”墨珠带着些声调不稳道,“什么比魔王发疯更可怕?”   “当然是……”九霄答,笑得牵强,“两个魔王一起疯啊……”   ——他们,没说错。   在莫秋阑来之前,就是那样了。   所以莫秋阑才能看到那两个相似的笑容。   惨烈拼死的决斗里,竟是不知何时起,杨飞盖也模糊了意识,凭着右鬼的本能,招招拼死夺命。   也就是说,他身受重伤,已经快撑不下去。   流焰也好不到那里去。   生死之分,马上就要来到!   静静看着的两人脑海里几乎同时冒出这句话来,俱是一阵心惊。   而墨珠和九霄,也只有时间去心惊这么一下。   因为下一刻,他们就看到,流焰躲开近身紫芒的同时,被抓住时机拐过来的另一道紫电击中左腿,跪倒下去!   单手撑地后立时抬头,吞雷,已经站在流焰面前!   带着那个更显宁静凉薄的笑容。   像是看着即将在他手中冰冷的尸体。   吞雷慢慢伸出手去。   紫色光芒流转在指尖。   流焰突然皱起了眉。   他看着这个动作。   竟是想起了什么,眼神迷离起来。   然后怔怔地呢喃了两个字。   口形看起来,很像是——回家。   墨珠和九霄愣了愣,都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但他们还未再想,就看见听见那两个字的吞雷顿在当下,眼神震颤着清明起来。   然后,吞雷就飞了出去!   带着直穿胸腹的红色焰流,飞了出去!   直落到两丈远处,仰摔在地上。   而流焰随风般,已快跟至吞雷眼前。   高傲冷艳地看着吞雷,高不可攀。   璀璨的笑容,再次点亮。   吞雷却蓦地喷了一口血。   墨珠和九霄再也不能呆看,双双惊颤着飞身扑去。   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流焰掌中的剑气拖着美丽若梦的透明焰光,直向吞雷刺去!   但剑气,顿停!   空中的墨珠和九霄一个错愕,看着流焰似是终于筋疲力尽,一个趔趄,竟在这么个千钧一发的时机,半跪倒地。   类似于狂喜的情绪在两人的心头划过。   而墨珠就突然发现,九霄不见了。   人还在空中,只听得一声类似惊呼的抽气,分明还在自己身边的九霄,就这么不见了。   疑惑地脚步一缓,墨珠不经意便看见,九霄出现在正前方。   流焰和吞雷的正中央。   墨珠突然有一种错觉。   全身的肌肉骨骼发肤全骤缩成一团,血流气流甚至呼吸都被猛然抽走,冷得不似人间。   他正好,看见了那一幕。   流焰手中的赤焰打断一下,转而更见凶悍地凝结起来,似是带上最后的力量。   气剑刺向前的那刻,被终于及时赶到的九霄截下。   而九霄的背后,吞雷已站在那里,手中紫色气剑携着比紫电更为精粹的厉气锋芒,同时刺了过去!   便刺入了,恰好挡在中央的九霄的身体!   洞穿九霄腹腔之后,带着余劲,扎进了流焰的胸口!   九霄于是明白了,为什么流焰要那么拼命地使出那最后一击。   因为他感受到了,吞雷即将使出的这一招气剑,将是多么可怕。   他亲身体验到了。   当这把紫色气剑幻化消失的时候,也就会是他命尽的时候。   九霄突然觉得很害怕很惶恐,脑海里浮上来某张带着泪水的脸。   还没等他转头去寻找,那张脸就真的插到了视线跟前,真的红着眼泪光闪烁。   吞雷的气剑不同于流焰,形成出击消失是在近乎一瞬之间完成。   就在这一瞬之间,墨珠抱住了即将栽倒的九霄。   墨珠惊恐地大喊。   但那声音,奇异地消失了!   不但声音消失了,画面也消失了!   好似整个世界,都消失在那突然淹没视线的强光里。   ——四人,竟是,消失了?! 第四十六章   暗,没有尽头。   游离的星点光芒,也没有尽头。   “这是,什么?”   九霄半挂在墨珠身上,傻傻地说着,一边指着面前不断闪过的景象。   墨珠也呆看着,说不出话。   “还不如先搞清,我们在哪。”   闻言,墨珠和九霄不约而同转头看去。   眼神清明的杨飞盖说完那句话,已手制着仍不安地扭身挣脱的钟未空,抱歉地看了一眼九霄腰腹的洞穿伤口。   “……原以为只是臆想罢了,原来还真的有冥界的存在。”九霄笑一声道,伸手摸向伤口,却在半空被墨珠拉住。   “真的不痛的么?”惴惴地看着九霄,墨珠问道。   “肉身的感觉好像都消失了。”九霄安慰地笑一笑,又皱眉,“只是这里,怕也不是冥界吧……”   三人便都沉默了。   重力的作用已经完全消失,他们好像陷进一种无边的黑暗里,感觉不到引力,也没有逃脱的路径。只有不断擦过身边的一个个小光点,一旦靠近,便能看到光点另一端的景象。   穿着奇异的人说着奇异的言语过着奇异的生活。   每个光点里,都是不同的一种奇异。   就好像是站在,许多个世界交汇的狭缝。   一不留神,就会被吸进去。   进去,就出不来了。   “似乎,很麻烦了。”杨飞盖道。   他的表情很平静,但墨珠和九霄都知道他的体力已损耗到快要枯竭。   三人身上,都不自觉覆了薄薄一层冷汗。   “你身上把我们带来这里的东西,是什么?”九霄道。   墨珠在他说话之前已然探手入怀,拿出一个小木盒来:“李伯,不,周练说是钟未空落在府里的东西,叫我转交,我顺便带了来,还来不及还给钟未空。”   说着,他苦笑了一声。   九霄皱着眉看他,想起来他说过,周练就是借了送这东西的名义来到这里,然后,杀了钟碍月。   心就揪了起来。   而杨飞盖看着那个竖条木纹,顶上还镌刻了一圈金云纹的木盒,竟是眼中一亮:“好熟悉……啊,不就是大叔叫我转交给钟未空的那个盒子么?”   两人一愣。   九霄接过盒子,打开。   就看见里头一只又宽又粗满满刻着不知名咒文的指环。   那咒文似乎闪着某种正在暗淡中的神秘光辉。   杨飞盖拿过指环:“这是……”   还未说完,竟见那光辉竟是大作起来,耀眼地一闪!   三人均不知何故,一时不敢妄动。   而杨飞盖突觉手中力道一重,转头一看,吓得猛惊一记,全身冰凉。   原来他身后已经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巨大黑洞,螺旋状地向着中心扭曲着,携着巨大吞力已将他怀里禁锢的钟未空吞了半个进去!   根本来不及去看那洞里究竟是什么,杨飞盖猛使力想拉回钟未空,却仿似深陷泥沼,加速了黑洞的吞噬。   墨珠和九霄见状一惊,立即扑了上来。   杨飞盖回头一句“不可靠近!”还未说完,头已然没入黑洞!   而此刻,他也终于看清了,那洞的另一头,究竟是何方。   一处豪华却优雅的院落。   同样的月明星稀。   院落中央的花园旁,一张石桌,五只石凳。   桌上果物犹鲜。   而杨飞盖看着那场景,竟是呆住了。   怔怔地看着。   看着那坐在石桌旁,正揉着浮肿双腿,便衣素颜的女人。   即使未事装扮,也是那样清媚娟雅,光彩照人。   更重要的是——很像。   和钟未空,很像。   杨飞盖蓦地低头看着仍箍在怀里眼神混沌的钟未空,却见钟未空也是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   钟未空尚未清澈的眼里,浮着另一种疑惑。   杨飞盖心头突地一惊,环视一遭,再抬头一看月相,一种恐慌又莫名肯定的预感便蔓延开来。   “难道,就是这一晚……”他呢喃道。   这句话说得很轻。   但似是感应到异状一般,那个女人缓缓看了过来。   六目相对。   杨飞盖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那回头一望,星子般的黑眸。   风华绝代。   他确定,这个女人是谁。   现在的钟未空,也就是真正的莫飞盖的母亲钟若缘!   当时仍是北方蛮族莫氏王国猝亡太子莫秋意的正妻,正在娘家元嘉国钟氏皇庭安胎待产的太子妃,钟若缘!   钟若缘看见了不远那头可谓诡异惊悚的画面。   两个人满身血污,只有上半身悬在空中,正盯着她瞧。   她的眼里一颤,分明是吓到了。   却在看到钟未空的脸时,压下喉头的惊叫。   杨飞盖没见过自己的母亲钟若安。   钟若缘的妹妹,平国公主钟若安。   钟若安在一对双胞胎儿子,即真正的钟碍月与钟未空被送入长灵教后便不知去向。   可能隐居去了,也可能是死在当年战乱逃亡之中。   而这场钟未空与即将死于难产的亲娘钟若缘的这样仓促奇异却十二分难得的会面,叫杨飞盖不忍打断。   即使钟未空的神志尚未清明,也可能根本没有认出来那个女人是谁。   他甚至有些担心,钟未空会不会一直这个样子,永远也回复不过来。   但杨飞盖想,至少钟若缘,认出来了。   她慢慢地坚定地走过来,盯着钟未空。   步速越来越快。   带着担忧的关切。   耳边的轰鸣更响,束在身上的巨大张力愈演愈烈,能感觉到扯着自己的墨珠和九霄已快支撑不住,杨飞盖深知情况不妙,对着钟若缘喊道:“不能过来,危险!”   一边喊,杨飞盖一边猛力将钟未空往回拖,却是被空间隧道的引力滞障着反而往外弹出了一些。   进不可退不能,处在这么一个有力使不得的尴尬困境,杨飞盖的冷汗滴落下来,不经意却见钟若缘竟已站在身前,正一手搭在了他的胸口,一手搭在钟未空的肩头。   “送你们一程。”一把轻轻柔柔的声音,钟若缘带着那个清丽得足以融化冰雪的微笑。   竟是,什么都没问?!   杨飞盖的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钟若缘还活着,如果钟未空是由她亲手带大,那钟未空的性子,会不会也如她这么温婉可人?   不过也因这么一想,他再次想起来,钟若缘会死。   而他也看见全力推去的钟若缘皱起的眉头和额上的汗水,脸色愈见青白。   “不可!快放手!这狭缝的引力惊人,会动胎气!!你会难产而死的!不可!”   杨飞盖连连惊呼,钟若缘视若枉闻。   直到最后,杨飞盖看见了她裙下,开始蔓延的羊水。   而钟若缘咬了泛白的唇,笑了一声,轻道:“有什么可不可的。很多事,只有做与不做。”   杨飞盖一愣。   “要是做了,就坚持到底吧。”钟若缘终于松手,捂住绞痛不已的下腹,却是慈爱地看了眼钟未空,又牢牢看着杨飞盖,“这孩子,就交托你了。”   在她松手的时候,杨飞盖就知道,危险过去了。   因为他们正在往回缩。   “果然是,今晚么?”杨飞盖看着那个一面之缘便知是世间奇女子的人,断续呢喃。   身体,缓缓地,抽离。   被痛楚狰狞了面目的钟若缘终于瘫倒在地上,却死撑着不叫出声音,以免招来人目睹这一鬼神之景,抬头时,硬是对着钟未空,笑了一笑:“孩子,想做,就去做吧。”   那是叫杨飞盖转头不忍视的笑容。   而开合了唇始终发不出声音的钟未空,终是,开口了。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   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   长记误随车。   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   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   花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   烟暝酒旗斜。   但倚楼极目,极见栖鸦。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这是,一首诗。   凭此,钟未空在与杨飞盖的第一次见面里,便认出了那幅钟碍月的画。   因为这就是当年三人出生前,钟若缘与钟若安同时听到的莫名诗句。   就在那晚,两人临盆,钟若缘难产而亡,而钟若安就以此诗,为三个婴儿命名。   钟碍月。   钟未空。   莫飞盖。   ——原来竟就是,阴差阳错间,莫飞盖本人念给她们听的?!   而钟未空用渐渐湿润的双眼盯着钟若缘,念着念着,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响直到像是在尽全力抓住即将失去的什么珍宝。   惊起了院落四处的脚步声。   微弱的灯笼聚集起来,守卫们关切警惕的声音传过来。   钟若缘侧躺在被羊水血水浸湿的地上,疲惫又认真无比地静静听着,眼里晶亮得似有泪光闪动。   她微皱着眉似是想提醒钟未空控制音量,但已经没力气发出声音了。   第一盏火光,终于在急促的脚步声里,出现在小院入口。   杨飞盖心下一狠,气劲上手,往空中一击,借着反推之力,拉着钟未空重回黑暗之间。   那院落,瞬时被罩在了吞雷的紫色焰流之中。   两人,重回黑暗。   “终于回来了!”九霄的声音立刻响起来。   “但情况还是不妙。”墨珠颊边的汗水滴落,环视四周。   杨飞盖正看着眼神颤抖湿润口中反复念着那首诗的钟未空不知如何是好,听到墨珠的话转头一看,便是吸了一口气。   那已经不算是黑暗的狭缝了。   本是缓缓漂移的光点变成了流星一般划过,光怪陆离的光线和里头色彩斑斓的画面穿梭来去,好似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乱。   “这是怎么回事?”杨飞盖道。   “我还想问你呢!”九霄道,有些气急败坏,“刚才还好好的,你们俩一回来怎么就成这样了?!”   “指环的威力。”墨珠冷静道,看着仍套在杨飞盖大拇指上的那个咒文指环,正闪烁摇摆着不稳定的微弱光芒,“也许它的引动,和你们俩左右鬼的体质相关。”   杨飞盖闻言,立即转身试图让终于从死寂里闪烁眸光的钟未空平静下来。   如果你面对的是一个发狂的人,你可以制止他,让他平静下来。   那如果你面对的本就是一个平静得快要呆滞的人,你要如何使他平静?   杨飞盖觉得很头疼,也很担忧。   一个人平静,不代表他清醒。   而钟未空,极可能,再也清醒不过来了。   一旁的九霄盯着看那随着杨飞盖的动作而来回晃荡的指环,轻道:“要是那光辉消失了,我们是不是就出不去了?”   “没关系。”墨珠紧接道。   九霄惊疑地转头看向墨珠:“啊?”   墨珠已经紧紧握住了九霄的手,死命的力气,就那么清澈明亮柔和坚定地挑眉一笑:“这样,就能在一起了。”   九霄一愣。   他突然明白了。   这个时空狭缝和冥界一样,能让人忘记身体的疼痛,却不是让疼痛消失。   一旦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就会恢复原样。   也就是说,自己会立刻死了。   而眼前这个人说,愿意陪他留下来。   九霄不是很浓但是很长的睫毛就这么颤啊颤啊地,越眨越快。   他看着墨珠现下这个八百年也不见一次的美得不但他自己成仙便教所有看的人全成了仙的笑容,泪水都快滚下来了。   但就是没掉下来。   湿漉漉地像是一汪破冰春潭。   九霄的唇有些抖,正想说什么。   却听杨飞盖的一声惊呼:“啊……”   然后——指环的光芒,消失了。   消失了!   三人俱是心头一震,各怀悲喜一声不吭地盯着那指环良久,面面相觑。   周身那些光点,终于慢下飞驰的速度。   似是突然断了那根紧绷的弦,开始悠然地,渐行渐远。   ——将四人,扔在那永久的黑暗中。   只有钟未空的眼,依然是迷茫的。   其他三双眼睛,看着这一幕被神灵遗弃的场景,瞳孔中不约而同滑过那样多的情绪,将前尘过往全在这短短时间重放一遍似的浓墨重彩。   害怕,却是共同的。   他们,真的出不去了吧。   被遗弃,叫人害怕。被伤害,叫人害怕。被杀死,叫人害怕。   而被禁锢在这一个或许比死亡更恐怖的永生里,是不是更叫人害怕?   所以杨飞盖一直觉得,神灵很可怜。   连死亡都不可得的存在,是不是最可怜。   他看见九霄紧紧回握墨珠的手,突然有点伤感。   神思复杂地回头看向钟未空,杨飞盖的指尖碰触钟未空亦是冰冷苍白的脸颊,忽是压不住内心纷涌,将钟未空紧紧拥在怀里。   良久撇头,杨飞盖却惊见,钟未空也在看他!   凝神看着,努力回忆的模样。   杨飞盖的心中一动,便是一阵狂喜。   但——钟未空不是在看他。   而是看着,杨飞盖身后的什么。   杨飞盖转头。   墨珠和九霄也转头。   他们都看见了,那一盏灯。   末世救赎般纯净盈亮的淡青灯火,优雅轻摇。   似是照耀着,最后的希望。   还是九霄先喊了出来:“快!!”   四人便迎向那青灯,狂奔!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灯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靠近了有什么后果,但那并不耀眼的光芒却是有着一种叫人莫名安心的力量,让人温暖地想要靠近再靠近。   就像是,曾经存在过,却又在今夜生生消失了的某个人。   异样的空间里,连跑动都不真实。   但他们终于借着那灯的指引,穿出了,那片黑暗!   ——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一个,阴寒森冷,没有生气的地方。   一切,都笼罩在暗色之中。   不知何处,传来那一阵阵若有似无的哀叹呻吟悲鸣声,叫人不寒而栗。   除了那些,便是绝对的静。   远远的天边,总是弥漫着深沉的红雾。   死寂的雾死亡的雾,从来不会流动或者消散。   因为没有风。   因为有的,只是那干裂贫瘠烈火灰烬般的黑色土壤上一顿一挫行走着的,毫无生气的人们。   说是走,还不如说是在饥寒交迫中拖着脚步,半盲目半将就地跟着大队人马,走上那座桥。   一座白色的桥。   看上去非常普通的石板桥。   并看不出什么破损的痕迹,但钟未空就是觉得,这座桥,必定是有着千百年的岁月。   而这奈何桥头三尺,便是那盏盈盈青灯。   “这才是……真正的冥界……”九霄看着前方,低声道。   “那灯……”墨珠看着那灯光,心里的某种念头竟是愈演愈烈,不由苦笑一声摇头,“怎么可能……”   但他不知道,四个人的心里,都有同样的那个念头。   只是,有谁会相信有谁敢相信?   “啊啊终于回来了把我吓个半死!”大叔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杨飞盖墨珠和九霄看过去,正跑近的,不就是大叔。   只有钟未空盯着那盏青灯一直看一直看,似是想看进里头直至看穿。   他脑海里蓦地翻腾上许多片段,颠来倒去。   钟碍月背对着他遥望远山,说,尸军,必灭。   钟碍月说,是我弟兄。   钟碍月倒在一片血色花海里头,死状惨怖。   钟碍月看着天空,说,你以为,是为了谁。   然后便是钟碍月一席淡青的长衫曳地,罩着件有些透明的纯白纱质外衫。一根木质发簪,简洁又细致,将头发挽成个光洁的发髻。   阳光真刺眼,勾结了窗格映在那一低头的发丝侧脸手势和领口的白底竹纹上,留下一个个个太过明暗分明的方正剪影。   竟成个一眼烙刻的姿势。   像极眼前这盏飘浮半空的清傲灯光。   照耀在,上次他们来到这冥界时肩并肩坐着的地方。   钟未空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这才是,这人间,最美丽的灯?”   他怔怔梦呓般的话语。   眼中的泪水,竟是夺眶而出。   终于,夺眶而出。   转身,钟未空飞奔。   又急又重的泪珠滚落在半空中。   “啊啊小空空你去哪别乱跑!!”大叔跑在半路,慌忙招手喊道。   “抱歉,送我们先回去!”杨飞盖见状一惊,连忙追了上去,对着大叔道。   “哎呀哎呀怎么比90后还乱来哇~~产生偏移你们自己当心啊别迷路啊~~”大叔的声音拖在后面。   拔足狂奔的钟未空被杨飞盖一把抱住,而身侧,大叔打开的时空道口适时出现。   被拖进空间道口的时候,钟未空没有回头望。   只是泪水掉得更凶。   好像所有该扔的该忘的该斩断的改绝决的都混了进去,带着愤怒一般的狂烈。   滑过身后杨飞盖的脸颊,裹在那红色的焰流里,随风逝去。   杨飞盖一声叹息,收紧怀抱。   暗,没有尽头。   游离的星点光芒,也没有尽头。   “这是,什么?”   九霄半挂在墨珠身上,傻傻地说着,一边指着面前不断闪过的景象。   墨珠也呆看着,说不出话。   “还不如先搞清,我们在哪。”   闻言,墨珠和九霄不约而同转头看去。   眼神清明的杨飞盖说完那句话,已手制着仍不安地扭身挣脱的钟未空,抱歉地看了一眼九霄腰腹的洞穿伤口。   “……原以为只是臆想罢了,原来还真的有冥界的存在。”九霄笑一声道,伸手摸向伤口,却在半空被墨珠拉住。   “真的不痛的么?”惴惴地看着九霄,墨珠问道。   “肉身的感觉好像都消失了。”九霄安慰地笑一笑,又皱眉,“只是这里,怕也不是冥界吧……”   三人便都沉默了。   重力的作用已经完全消失,他们好像陷进一种无边的黑暗里,感觉不到引力,也没有逃脱的路径。只有不断擦过身边的一个个小光点,一旦靠近,便能看到光点另一端的景象。   穿着奇异的人说着奇异的言语过着奇异的生活。   每个光点里,都是不同的一种奇异。   就好像是站在,许多个世界交汇的狭缝。   一不留神,就会被吸进去。   进去,就出不来了。   “似乎,很麻烦了。”杨飞盖道。   他的表情很平静,但墨珠和九霄都知道他的体力已损耗到快要枯竭。   三人身上,都不自觉覆了薄薄一层冷汗。   “你身上把我们带来这里的东西,是什么?”九霄道。   墨珠在他说话之前已然探手入怀,拿出一个小木盒来:“李伯,不,周练说是钟未空落在府里的东西,叫我转交,我顺便带了来,还来不及还给钟未空。”   说着,他苦笑了一声。   九霄皱着眉看他,想起来他说过,周练就是借了送这东西的名义来到这里,然后,杀了钟碍月。   心就揪了起来。   而杨飞盖看着那个竖条木纹,顶上还镌刻了一圈金云纹的木盒,竟是眼中一亮:“好熟悉……啊,不就是大叔叫我转交给钟未空的那个盒子么?”   两人一愣。   九霄接过盒子,打开。   就看见里头一只又宽又粗满满刻着不知名咒文的指环。   那咒文似乎闪着某种正在暗淡中的神秘光辉。   杨飞盖拿过指环:“这是……”   还未说完,竟见那光辉竟是大作起来,耀眼地一闪!   三人均不知何故,一时不敢妄动。   而杨飞盖突觉手中力道一重,转头一看,吓得猛惊一记,全身冰凉。   原来他身后已经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巨大黑洞,螺旋状地向着中心扭曲着,携着巨大吞力已将他怀里禁锢的钟未空吞了半个进去!   根本来不及去看那洞里究竟是什么,杨飞盖猛使力想拉回钟未空,却仿似深陷泥沼,加速了黑洞的吞噬。   墨珠和九霄见状一惊,立即扑了上来。   杨飞盖回头一句“不可靠近!”还未说完,头已然没入黑洞!   而此刻,他也终于看清了,那洞的另一头,究竟是何方。   一处豪华却优雅的院落。   同样的月明星稀。   院落中央的花园旁,一张石桌,五只石凳。   桌上果物犹鲜。   而杨飞盖看着那场景,竟是呆住了。   怔怔地看着。   看着那坐在石桌旁,正揉着浮肿双腿,便衣素颜的女人。   即使未事装扮,也是那样清媚娟雅,光彩照人。   更重要的是——很像。   和钟未空,很像。   杨飞盖蓦地低头看着仍箍在怀里眼神混沌的钟未空,却见钟未空也是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   钟未空尚未清澈的眼里,浮着另一种疑惑。   杨飞盖心头突地一惊,环视一遭,再抬头一看月相,一种恐慌又莫名肯定的预感便蔓延开来。   “难道,就是这一晚……”他呢喃道。   这句话说得很轻。   但似是感应到异状一般,那个女人缓缓看了过来。   六目相对。   杨飞盖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那回头一望,星子般的黑眸。   风华绝代。   他确定,这个女人是谁。   现在的钟未空,也就是真正的莫飞盖的母亲钟若缘!   当时仍是北方蛮族莫氏王国猝亡太子莫秋意的正妻,正在娘家元嘉国钟氏皇庭安胎待产的太子妃,钟若缘!   钟若缘看见了不远那头可谓诡异惊悚的画面。   两个人满身血污,只有上半身悬在空中,正盯着她瞧。   她的眼里一颤,分明是吓到了。   却在看到钟未空的脸时,压下喉头的惊叫。   杨飞盖没见过自己的母亲钟若安。   钟若缘的妹妹,平国公主钟若安。   钟若安在一对双胞胎儿子,即真正的钟碍月与钟未空被送入长灵教后便不知去向。   可能隐居去了,也可能是死在当年战乱逃亡之中。   而这场钟未空与即将死于难产的亲娘钟若缘的这样仓促奇异却十二分难得的会面,叫杨飞盖不忍打断。   即使钟未空的神志尚未清明,也可能根本没有认出来那个女人是谁。   他甚至有些担心,钟未空会不会一直这个样子,永远也回复不过来。   但杨飞盖想,至少钟若缘,认出来了。   她慢慢地坚定地走过来,盯着钟未空。   步速越来越快。   带着担忧的关切。   耳边的轰鸣更响,束在身上的巨大张力愈演愈烈,能感觉到扯着自己的墨珠和九霄已快支撑不住,杨飞盖深知情况不妙,对着钟若缘喊道:“不能过来,危险!”   一边喊,杨飞盖一边猛力将钟未空往回拖,却是被空间隧道的引力滞障着反而往外弹出了一些。   进不可退不能,处在这么一个有力使不得的尴尬困境,杨飞盖的冷汗滴落下来,不经意却见钟若缘竟已站在身前,正一手搭在了他的胸口,一手搭在钟未空的肩头。   “送你们一程。”一把轻轻柔柔的声音,钟若缘带着那个清丽得足以融化冰雪的微笑。   竟是,什么都没问?!   杨飞盖的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钟若缘还活着,如果钟未空是由她亲手带大,那钟未空的性子,会不会也如她这么温婉可人?   不过也因这么一想,他再次想起来,钟若缘会死。   而他也看见全力推去的钟若缘皱起的眉头和额上的汗水,脸色愈见青白。   “不可!快放手!这狭缝的引力惊人,会动胎气!!你会难产而死的!不可!”   杨飞盖连连惊呼,钟若缘视若枉闻。   直到最后,杨飞盖看见了她裙下,开始蔓延的羊水。   而钟若缘咬了泛白的唇,笑了一声,轻道:“有什么可不可的。很多事,只有做与不做。”   杨飞盖一愣。   “要是做了,就坚持到底吧。”钟若缘终于松手,捂住绞痛不已的下腹,却是慈爱地看了眼钟未空,又牢牢看着杨飞盖,“这孩子,就交托你了。”   在她松手的时候,杨飞盖就知道,危险过去了。   因为他们正在往回缩。   “果然是,今晚么?”杨飞盖看着那个一面之缘便知是世间奇女子的人,断续呢喃。   身体,缓缓地,抽离。   被痛楚狰狞了面目的钟若缘终于瘫倒在地上,却死撑着不叫出声音,以免招来人目睹这一鬼神之景,抬头时,硬是对着钟未空,笑了一笑:“孩子,想做,就去做吧。”   那是叫杨飞盖转头不忍视的笑容。   而开合了唇始终发不出声音的钟未空,终是,开口了。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   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   长记误随车。   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   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   花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   烟暝酒旗斜。   但倚楼极目,极见栖鸦。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这是,一首诗。   凭此,钟未空在与杨飞盖的第一次见面里,便认出了那幅钟碍月的画。   因为这就是当年三人出生前,钟若缘与钟若安同时听到的莫名诗句。   就在那晚,两人临盆,钟若缘难产而亡,而钟若安就以此诗,为三个婴儿命名。   钟碍月。   钟未空。   莫飞盖。   ——原来竟就是,阴差阳错间,莫飞盖本人念给她们听的?!   而钟未空用渐渐湿润的双眼盯着钟若缘,念着念着,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响直到像是在尽全力抓住即将失去的什么珍宝。   惊起了院落四处的脚步声。   微弱的灯笼聚集起来,守卫们关切警惕的声音传过来。   钟若缘侧躺在被羊水血水浸湿的地上,疲惫又认真无比地静静听着,眼里晶亮得似有泪光闪动。   她微皱着眉似是想提醒钟未空控制音量,但已经没力气发出声音了。   第一盏火光,终于在急促的脚步声里,出现在小院入口。   杨飞盖心下一狠,气劲上手,往空中一击,借着反推之力,拉着钟未空重回黑暗之间。   那院落,瞬时被罩在了吞雷的紫色焰流之中。   两人,重回黑暗。   “终于回来了!”九霄的声音立刻响起来。   “但情况还是不妙。”墨珠颊边的汗水滴落,环视四周。   杨飞盖正看着眼神颤抖湿润口中反复念着那首诗的钟未空不知如何是好,听到墨珠的话转头一看,便是吸了一口气。   那已经不算是黑暗的狭缝了。   本是缓缓漂移的光点变成了流星一般划过,光怪陆离的光线和里头色彩斑斓的画面穿梭来去,好似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乱。   “这是怎么回事?”杨飞盖道。   “我还想问你呢!”九霄道,有些气急败坏,“刚才还好好的,你们俩一回来怎么就成这样了?!”   “指环的威力。”墨珠冷静道,看着仍套在杨飞盖大拇指上的那个咒文指环,正闪烁摇摆着不稳定的微弱光芒,“也许它的引动,和你们俩左右鬼的体质相关。”   杨飞盖闻言,立即转身试图让终于从死寂里闪烁眸光的钟未空平静下来。   如果你面对的是一个发狂的人,你可以制止他,让他平静下来。   那如果你面对的本就是一个平静得快要呆滞的人,你要如何使他平静?   杨飞盖觉得很头疼,也很担忧。   一个人平静,不代表他清醒。   而钟未空,极可能,再也清醒不过来了。   一旁的九霄盯着看那随着杨飞盖的动作而来回晃荡的指环,轻道:“要是那光辉消失了,我们是不是就出不去了?”   “没关系。”墨珠紧接道。   九霄惊疑地转头看向墨珠:“啊?”   墨珠已经紧紧握住了九霄的手,死命的力气,就那么清澈明亮柔和坚定地挑眉一笑:“这样,就能在一起了。”   九霄一愣。   他突然明白了。   这个时空狭缝和冥界一样,能让人忘记身体的疼痛,却不是让疼痛消失。   一旦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就会恢复原样。   也就是说,自己会立刻死了。   而眼前这个人说,愿意陪他留下来。   九霄不是很浓但是很长的睫毛就这么颤啊颤啊地,越眨越快。   他看着墨珠现下这个八百年也不见一次的美得不但他自己成仙便教所有看的人全成了仙的笑容,泪水都快滚下来了。   但就是没掉下来。   湿漉漉地像是一汪破冰春潭。   九霄的唇有些抖,正想说什么。   却听杨飞盖的一声惊呼:“啊……”   然后——指环的光芒,消失了。   消失了!   三人俱是心头一震,各怀悲喜一声不吭地盯着那指环良久,面面相觑。   周身那些光点,终于慢下飞驰的速度。   似是突然断了那根紧绷的弦,开始悠然地,渐行渐远。   ——将四人,扔在那永久的黑暗中。   只有钟未空的眼,依然是迷茫的。   其他三双眼睛,看着这一幕被神灵遗弃的场景,瞳孔中不约而同滑过那样多的情绪,将前尘过往全在这短短时间重放一遍似的浓墨重彩。   害怕,却是共同的。   他们,真的出不去了吧。   被遗弃,叫人害怕。被伤害,叫人害怕。被杀死,叫人害怕。   而被禁锢在这一个或许比死亡更恐怖的永生里,是不是更叫人害怕?   所以杨飞盖一直觉得,神灵很可怜。   连死亡都不可得的存在,是不是最可怜。   他看见九霄紧紧回握墨珠的手,突然有点伤感。   神思复杂地回头看向钟未空,杨飞盖的指尖碰触钟未空亦是冰冷苍白的脸颊,忽是压不住内心纷涌,将钟未空紧紧拥在怀里。   良久撇头,杨飞盖却惊见,钟未空也在看他!   凝神看着,努力回忆的模样。   杨飞盖的心中一动,便是一阵狂喜。   但——钟未空不是在看他。   而是看着,杨飞盖身后的什么。   杨飞盖转头。   墨珠和九霄也转头。   他们都看见了,那一盏灯。   末世救赎般纯净盈亮的淡青灯火,优雅轻摇。   似是照耀着,最后的希望。   还是九霄先喊了出来:“快!!”   四人便迎向那青灯,狂奔!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灯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靠近了有什么后果,但那并不耀眼的光芒却是有着一种叫人莫名安心的力量,让人温暖地想要靠近再靠近。   就像是,曾经存在过,却又在今夜生生消失了的某个人。   异样的空间里,连跑动都不真实。   但他们终于借着那灯的指引,穿出了,那片黑暗!   ——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一个,阴寒森冷,没有生气的地方。   一切,都笼罩在暗色之中。   不知何处,传来那一阵阵若有似无的哀叹呻吟悲鸣声,叫人不寒而栗。   除了那些,便是绝对的静。   远远的天边,总是弥漫着深沉的红雾。   死寂的雾死亡的雾,从来不会流动或者消散。   因为没有风。   因为有的,只是那干裂贫瘠烈火灰烬般的黑色土壤上一顿一挫行走着的,毫无生气的人们。   说是走,还不如说是在饥寒交迫中拖着脚步,半盲目半将就地跟着大队人马,走上那座桥。   一座白色的桥。   看上去非常普通的石板桥。   并看不出什么破损的痕迹,但钟未空就是觉得,这座桥,必定是有着千百年的岁月。   而这奈何桥头三尺,便是那盏盈盈青灯。   “这才是……真正的冥界……”九霄看着前方,低声道。   “那灯……”墨珠看着那灯光,心里的某种念头竟是愈演愈烈,不由苦笑一声摇头,“怎么可能……”   但他不知道,四个人的心里,都有同样的那个念头。   只是,有谁会相信有谁敢相信?   “啊啊终于回来了把我吓个半死!”大叔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杨飞盖墨珠和九霄看过去,正跑近的,不就是大叔。   只有钟未空盯着那盏青灯一直看一直看,似是想看进里头直至看穿。   他脑海里蓦地翻腾上许多片段,颠来倒去。   钟碍月背对着他遥望远山,说,尸军,必灭。   钟碍月说,是我弟兄。   钟碍月倒在一片血色花海里头,死状惨怖。   钟碍月看着天空,说,你以为,是为了谁。   然后便是钟碍月一席淡青的长衫曳地,罩着件有些透明的纯白纱质外衫。一根木质发簪,简洁又细致,将头发挽成个光洁的发髻。   阳光真刺眼,勾结了窗格映在那一低头的发丝侧脸手势和领口的白底竹纹上,留下一个个个太过明暗分明的方正剪影。   竟成个一眼烙刻的姿势。   像极眼前这盏飘浮半空的清傲灯光。   照耀在,上次他们来到这冥界时肩并肩坐着的地方。   钟未空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这才是,这人间,最美丽的灯?”   他怔怔梦呓般的话语。   眼中的泪水,竟是夺眶而出。   终于,夺眶而出。   转身,钟未空飞奔。   又急又重的泪珠滚落在半空中。   “啊啊小空空你去哪别乱跑!!”大叔跑在半路,慌忙招手喊道。   “抱歉,送我们先回去!”杨飞盖见状一惊,连忙追了上去,对着大叔道。   “哎呀哎呀怎么比90后还乱来哇~~产生偏移你们自己当心啊别迷路啊~~”大叔的声音拖在后面。   拔足狂奔的钟未空被杨飞盖一把抱住,而身侧,大叔打开的时空道口适时出现。   被拖进空间道口的时候,钟未空没有回头望。   只是泪水掉得更凶。   好像所有该扔的该忘的该斩断的改绝决的都混了进去,带着愤怒一般的狂烈。   滑过身后杨飞盖的脸颊,裹在那红色的焰流里,随风逝去。   杨飞盖一声叹息,收紧怀抱。   暗,没有尽头。   游离的星点光芒,也没有尽头。   “这是,什么?”   九霄半挂在墨珠身上,傻傻地说着,一边指着面前不断闪过的景象。   墨珠也呆看着,说不出话。   “还不如先搞清,我们在哪。”   闻言,墨珠和九霄不约而同转头看去。   眼神清明的杨飞盖说完那句话,已手制着仍不安地扭身挣脱的钟未空,抱歉地看了一眼九霄腰腹的洞穿伤口。   “……原以为只是臆想罢了,原来还真的有冥界的存在。”九霄笑一声道,伸手摸向伤口,却在半空被墨珠拉住。   “真的不痛的么?”惴惴地看着九霄,墨珠问道。   “肉身的感觉好像都消失了。”九霄安慰地笑一笑,又皱眉,“只是这里,怕也不是冥界吧……”   三人便都沉默了。   重力的作用已经完全消失,他们好像陷进一种无边的黑暗里,感觉不到引力,也没有逃脱的路径。只有不断擦过身边的一个个小光点,一旦靠近,便能看到光点另一端的景象。   穿着奇异的人说着奇异的言语过着奇异的生活。   每个光点里,都是不同的一种奇异。   就好像是站在,许多个世界交汇的狭缝。   一不留神,就会被吸进去。   进去,就出不来了。   “似乎,很麻烦了。”杨飞盖道。   他的表情很平静,但墨珠和九霄都知道他的体力已损耗到快要枯竭。   三人身上,都不自觉覆了薄薄一层冷汗。   “你身上把我们带来这里的东西,是什么?”九霄道。   墨珠在他说话之前已然探手入怀,拿出一个小木盒来:“李伯,不,周练说是钟未空落在府里的东西,叫我转交,我顺便带了来,还来不及还给钟未空。”   说着,他苦笑了一声。   九霄皱着眉看他,想起来他说过,周练就是借了送这东西的名义来到这里,然后,杀了钟碍月。   心就揪了起来。   而杨飞盖看着那个竖条木纹,顶上还镌刻了一圈金云纹的木盒,竟是眼中一亮:“好熟悉……啊,不就是大叔叫我转交给钟未空的那个盒子么?”   两人一愣。   九霄接过盒子,打开。   就看见里头一只又宽又粗满满刻着不知名咒文的指环。   那咒文似乎闪着某种正在暗淡中的神秘光辉。   杨飞盖拿过指环:“这是……”   还未说完,竟见那光辉竟是大作起来,耀眼地一闪!   三人均不知何故,一时不敢妄动。   而杨飞盖突觉手中力道一重,转头一看,吓得猛惊一记,全身冰凉。   原来他身后已经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巨大黑洞,螺旋状地向着中心扭曲着,携着巨大吞力已将他怀里禁锢的钟未空吞了半个进去!   根本来不及去看那洞里究竟是什么,杨飞盖猛使力想拉回钟未空,却仿似深陷泥沼,加速了黑洞的吞噬。   墨珠和九霄见状一惊,立即扑了上来。   杨飞盖回头一句“不可靠近!”还未说完,头已然没入黑洞!   而此刻,他也终于看清了,那洞的另一头,究竟是何方。   一处豪华却优雅的院落。   同样的月明星稀。   院落中央的花园旁,一张石桌,五只石凳。   桌上果物犹鲜。   而杨飞盖看着那场景,竟是呆住了。   怔怔地看着。   看着那坐在石桌旁,正揉着浮肿双腿,便衣素颜的女人。   即使未事装扮,也是那样清媚娟雅,光彩照人。   更重要的是——很像。   和钟未空,很像。   杨飞盖蓦地低头看着仍箍在怀里眼神混沌的钟未空,却见钟未空也是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   钟未空尚未清澈的眼里,浮着另一种疑惑。   杨飞盖心头突地一惊,环视一遭,再抬头一看月相,一种恐慌又莫名肯定的预感便蔓延开来。   “难道,就是这一晚……”他呢喃道。   这句话说得很轻。   但似是感应到异状一般,那个女人缓缓看了过来。   六目相对。   杨飞盖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那回头一望,星子般的黑眸。   风华绝代。   他确定,这个女人是谁。   现在的钟未空,也就是真正的莫飞盖的母亲钟若缘!   当时仍是北方蛮族莫氏王国猝亡太子莫秋意的正妻,正在娘家元嘉国钟氏皇庭安胎待产的太子妃,钟若缘!   钟若缘看见了不远那头可谓诡异惊悚的画面。   两个人满身血污,只有上半身悬在空中,正盯着她瞧。   她的眼里一颤,分明是吓到了。   却在看到钟未空的脸时,压下喉头的惊叫。   杨飞盖没见过自己的母亲钟若安。   钟若缘的妹妹,平国公主钟若安。   钟若安在一对双胞胎儿子,即真正的钟碍月与钟未空被送入长灵教后便不知去向。   可能隐居去了,也可能是死在当年战乱逃亡之中。   而这场钟未空与即将死于难产的亲娘钟若缘的这样仓促奇异却十二分难得的会面,叫杨飞盖不忍打断。   即使钟未空的神志尚未清明,也可能根本没有认出来那个女人是谁。   他甚至有些担心,钟未空会不会一直这个样子,永远也回复不过来。   但杨飞盖想,至少钟若缘,认出来了。   她慢慢地坚定地走过来,盯着钟未空。   步速越来越快。   带着担忧的关切。   耳边的轰鸣更响,束在身上的巨大张力愈演愈烈,能感觉到扯着自己的墨珠和九霄已快支撑不住,杨飞盖深知情况不妙,对着钟若缘喊道:“不能过来,危险!”   一边喊,杨飞盖一边猛力将钟未空往回拖,却是被空间隧道的引力滞障着反而往外弹出了一些。   进不可退不能,处在这么一个有力使不得的尴尬困境,杨飞盖的冷汗滴落下来,不经意却见钟若缘竟已站在身前,正一手搭在了他的胸口,一手搭在钟未空的肩头。   “送你们一程。”一把轻轻柔柔的声音,钟若缘带着那个清丽得足以融化冰雪的微笑。   竟是,什么都没问?!   杨飞盖的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钟若缘还活着,如果钟未空是由她亲手带大,那钟未空的性子,会不会也如她这么温婉可人?   不过也因这么一想,他再次想起来,钟若缘会死。   而他也看见全力推去的钟若缘皱起的眉头和额上的汗水,脸色愈见青白。   “不可!快放手!这狭缝的引力惊人,会动胎气!!你会难产而死的!不可!”   杨飞盖连连惊呼,钟若缘视若枉闻。   直到最后,杨飞盖看见了她裙下,开始蔓延的羊水。   而钟若缘咬了泛白的唇,笑了一声,轻道:“有什么可不可的。很多事,只有做与不做。”   杨飞盖一愣。   “要是做了,就坚持到底吧。”钟若缘终于松手,捂住绞痛不已的下腹,却是慈爱地看了眼钟未空,又牢牢看着杨飞盖,“这孩子,就交托你了。”   在她松手的时候,杨飞盖就知道,危险过去了。   因为他们正在往回缩。   “果然是,今晚么?”杨飞盖看着那个一面之缘便知是世间奇女子的人,断续呢喃。   身体,缓缓地,抽离。   被痛楚狰狞了面目的钟若缘终于瘫倒在地上,却死撑着不叫出声音,以免招来人目睹这一鬼神之景,抬头时,硬是对着钟未空,笑了一笑:“孩子,想做,就去做吧。”   那是叫杨飞盖转头不忍视的笑容。   而开合了唇始终发不出声音的钟未空,终是,开口了。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   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   长记误随车。   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   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   花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   烟暝酒旗斜。   但倚楼极目,极见栖鸦。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这是,一首诗。   凭此,钟未空在与杨飞盖的第一次见面里,便认出了那幅钟碍月的画。   因为这就是当年三人出生前,钟若缘与钟若安同时听到的莫名诗句。   就在那晚,两人临盆,钟若缘难产而亡,而钟若安就以此诗,为三个婴儿命名。   钟碍月。   钟未空。   莫飞盖。   ——原来竟就是,阴差阳错间,莫飞盖本人念给她们听的?!   而钟未空用渐渐湿润的双眼盯着钟若缘,念着念着,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响直到像是在尽全力抓住即将失去的什么珍宝。   惊起了院落四处的脚步声。   微弱的灯笼聚集起来,守卫们关切警惕的声音传过来。   钟若缘侧躺在被羊水血水浸湿的地上,疲惫又认真无比地静静听着,眼里晶亮得似有泪光闪动。   她微皱着眉似是想提醒钟未空控制音量,但已经没力气发出声音了。   第一盏火光,终于在急促的脚步声里,出现在小院入口。   杨飞盖心下一狠,气劲上手,往空中一击,借着反推之力,拉着钟未空重回黑暗之间。   那院落,瞬时被罩在了吞雷的紫色焰流之中。   两人,重回黑暗。   “终于回来了!”九霄的声音立刻响起来。   “但情况还是不妙。”墨珠颊边的汗水滴落,环视四周。   杨飞盖正看着眼神颤抖湿润口中反复念着那首诗的钟未空不知如何是好,听到墨珠的话转头一看,便是吸了一口气。   那已经不算是黑暗的狭缝了。   本是缓缓漂移的光点变成了流星一般划过,光怪陆离的光线和里头色彩斑斓的画面穿梭来去,好似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乱。   “这是怎么回事?”杨飞盖道。   “我还想问你呢!”九霄道,有些气急败坏,“刚才还好好的,你们俩一回来怎么就成这样了?!”   “指环的威力。”墨珠冷静道,看着仍套在杨飞盖大拇指上的那个咒文指环,正闪烁摇摆着不稳定的微弱光芒,“也许它的引动,和你们俩左右鬼的体质相关。”   杨飞盖闻言,立即转身试图让终于从死寂里闪烁眸光的钟未空平静下来。   如果你面对的是一个发狂的人,你可以制止他,让他平静下来。   那如果你面对的本就是一个平静得快要呆滞的人,你要如何使他平静?   杨飞盖觉得很头疼,也很担忧。   一个人平静,不代表他清醒。   而钟未空,极可能,再也清醒不过来了。   一旁的九霄盯着看那随着杨飞盖的动作而来回晃荡的指环,轻道:“要是那光辉消失了,我们是不是就出不去了?”   “没关系。”墨珠紧接道。   九霄惊疑地转头看向墨珠:“啊?”   墨珠已经紧紧握住了九霄的手,死命的力气,就那么清澈明亮柔和坚定地挑眉一笑:“这样,就能在一起了。”   九霄一愣。   他突然明白了。   这个时空狭缝和冥界一样,能让人忘记身体的疼痛,却不是让疼痛消失。   一旦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就会恢复原样。   也就是说,自己会立刻死了。   而眼前这个人说,愿意陪他留下来。   九霄不是很浓但是很长的睫毛就这么颤啊颤啊地,越眨越快。   他看着墨珠现下这个八百年也不见一次的美得不但他自己成仙便教所有看的人全成了仙的笑容,泪水都快滚下来了。   但就是没掉下来。   湿漉漉地像是一汪破冰春潭。   九霄的唇有些抖,正想说什么。   却听杨飞盖的一声惊呼:“啊……”   然后——指环的光芒,消失了。   消失了!   三人俱是心头一震,各怀悲喜一声不吭地盯着那指环良久,面面相觑。   周身那些光点,终于慢下飞驰的速度。   似是突然断了那根紧绷的弦,开始悠然地,渐行渐远。   ——将四人,扔在那永久的黑暗中。   只有钟未空的眼,依然是迷茫的。   其他三双眼睛,看着这一幕被神灵遗弃的场景,瞳孔中不约而同滑过那样多的情绪,将前尘过往全在这短短时间重放一遍似的浓墨重彩。   害怕,却是共同的。   他们,真的出不去了吧。   被遗弃,叫人害怕。被伤害,叫人害怕。被杀死,叫人害怕。   而被禁锢在这一个或许比死亡更恐怖的永生里,是不是更叫人害怕?   所以杨飞盖一直觉得,神灵很可怜。   连死亡都不可得的存在,是不是最可怜。   他看见九霄紧紧回握墨珠的手,突然有点伤感。   神思复杂地回头看向钟未空,杨飞盖的指尖碰触钟未空亦是冰冷苍白的脸颊,忽是压不住内心纷涌,将钟未空紧紧拥在怀里。   良久撇头,杨飞盖却惊见,钟未空也在看他!   凝神看着,努力回忆的模样。   杨飞盖的心中一动,便是一阵狂喜。   但——钟未空不是在看他。   而是看着,杨飞盖身后的什么。   杨飞盖转头。   墨珠和九霄也转头。   他们都看见了,那一盏灯。   末世救赎般纯净盈亮的淡青灯火,优雅轻摇。   似是照耀着,最后的希望。   还是九霄先喊了出来:“快!!”   四人便迎向那青灯,狂奔!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灯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靠近了有什么后果,但那并不耀眼的光芒却是有着一种叫人莫名安心的力量,让人温暖地想要靠近再靠近。   就像是,曾经存在过,却又在今夜生生消失了的某个人。   异样的空间里,连跑动都不真实。   但他们终于借着那灯的指引,穿出了,那片黑暗!   ——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一个,阴寒森冷,没有生气的地方。   一切,都笼罩在暗色之中。   不知何处,传来那一阵阵若有似无的哀叹呻吟悲鸣声,叫人不寒而栗。   除了那些,便是绝对的静。   远远的天边,总是弥漫着深沉的红雾。   死寂的雾死亡的雾,从来不会流动或者消散。   因为没有风。   因为有的,只是那干裂贫瘠烈火灰烬般的黑色土壤上一顿一挫行走着的,毫无生气的人们。   说是走,还不如说是在饥寒交迫中拖着脚步,半盲目半将就地跟着大队人马,走上那座桥。   一座白色的桥。   看上去非常普通的石板桥。   并看不出什么破损的痕迹,但钟未空就是觉得,这座桥,必定是有着千百年的岁月。   而这奈何桥头三尺,便是那盏盈盈青灯。   “这才是……真正的冥界……”九霄看着前方,低声道。   “那灯……”墨珠看着那灯光,心里的某种念头竟是愈演愈烈,不由苦笑一声摇头,“怎么可能……”   但他不知道,四个人的心里,都有同样的那个念头。   只是,有谁会相信有谁敢相信?   “啊啊终于回来了把我吓个半死!”大叔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杨飞盖墨珠和九霄看过去,正跑近的,不就是大叔。   只有钟未空盯着那盏青灯一直看一直看,似是想看进里头直至看穿。   他脑海里蓦地翻腾上许多片段,颠来倒去。   钟碍月背对着他遥望远山,说,尸军,必灭。   钟碍月说,是我弟兄。   钟碍月倒在一片血色花海里头,死状惨怖。   钟碍月看着天空,说,你以为,是为了谁。   然后便是钟碍月一席淡青的长衫曳地,罩着件有些透明的纯白纱质外衫。一根木质发簪,简洁又细致,将头发挽成个光洁的发髻。   阳光真刺眼,勾结了窗格映在那一低头的发丝侧脸手势和领口的白底竹纹上,留下一个个个太过明暗分明的方正剪影。   竟成个一眼烙刻的姿势。   像极眼前这盏飘浮半空的清傲灯光。   照耀在,上次他们来到这冥界时肩并肩坐着的地方。   钟未空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这才是,这人间,最美丽的灯?”   他怔怔梦呓般的话语。   眼中的泪水,竟是夺眶而出。   终于,夺眶而出。   转身,钟未空飞奔。   又急又重的泪珠滚落在半空中。   “啊啊小空空你去哪别乱跑!!”大叔跑在半路,慌忙招手喊道。   “抱歉,送我们先回去!”杨飞盖见状一惊,连忙追了上去,对着大叔道。   “哎呀哎呀怎么比90后还乱来哇~~产生偏移你们自己当心啊别迷路啊~~”大叔的声音拖在后面。   拔足狂奔的钟未空被杨飞盖一把抱住,而身侧,大叔打开的时空道口适时出现。   被拖进空间道口的时候,钟未空没有回头望。   只是泪水掉得更凶。   好像所有该扔的该忘的该斩断的改绝决的都混了进去,带着愤怒一般的狂烈。   滑过身后杨飞盖的脸颊,裹在那红色的焰流里,随风逝去。   杨飞盖一声叹息,收紧怀抱。 第四十七章   这不是一个小城。   但百十年间,甚至数百年间,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坚实冰冷的城墙外,顶饰黑羽的莫军黑压压地里外三十层,水桶一样将这镇兴城围了水泄不通。   盔甲和兵器上森冷的反光,扎得人眼生疼。   但是,他们不动。   没人敢动。   而领兵前来的大将骑在高头大马上,抬头看着城墙上飞扬的鲜艳红旗和装饰得可算富丽堂皇的城内空地,竟是冷汗涔涔。   粗犷而精悍的褐色面容,带着久经沙场的沧桑之色。   周均名。   莫秋阑帐下,力求将功折罪而拼力杀来的周均名。   ——他看得见城头,显而易见。   但为什么,他连城内,都看得见?   因为,城门,正洞开!   而近十万大军,就在那洞开的城门前,踟蹰不前。   “周将军,可要入城归列,一同祭祀?”   一把清冽淡薄却带着别种柔色的声音,就从那高高的城头上,传了下来。   带着笑意。   却不是嘲讽。   极平常且诚恳的邀请。   而周均名就盯着那乌丝长曳有些过于高挑的华衣女子半晌,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抱拳道:“多谢郡主好意。周某就在城外守护,以防有贼人趁乱袭击。”   那女子,便是轻轻一笑。   “那就劳烦周将军了。”   说完,一如来时地,飘然离去。   而周均名看着那终于没了半个人影的城头,咬牙握拳再握拳,终是恨声一叹。   ——这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当周均名来到附近时,镇兴城并不是这副样子。   但紧随他后,另一个人也风雨兼程地赶来了。   那就是朱雨君。   而朱雨君说,可以让他先入城劝降,两日后若不成,则不需估计他朱雨君的生命全力攻城。   周均名考虑到莫秋阑下令拔城的时间其实是在三天后,便同意了。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莫秋阑会要求在这个时间开始攻城,就好似在等一个契机。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身为莫秋阑左右手的朱雨君会主动要求只身犯陷。   不过身为手下,他很明白有很多事他不需要去明白。   朱雨君,一直没回来。   而两日后他得到消息立刻赶到城下站在这里,却禁不住瞠目结舌。   如遇国喜般,整个镇兴城装饰一新,红色与金色交替着挂满了城墙,间或垂下长长的布条,随着暮色悠闲飘荡。   而城门,竟是开着!   吓得周均名生生刹住急攻的步伐,坐下马儿长嘶一声,惊得身后数骑一阵乱。   从那城门里,他分明看到那被花团锦簇包围的祭台。   众文臣武将全无戎装,一色庄重黑色祭服,正向着中间祭台,弯腰跪拜下去。   周均名,懵了。   在那全部人都拜在地上的场合里他分不清谁是谁,而下一刻,他搜寻的目标就在他的脑袋顶上,出现。   镇兴城主,顾兰。   周均名先听到了顾兰微微紧张不太平滑的招呼声。   抬头一看,视线滑过顾兰溢肺的宽脸,却被另一个人锁住。   那道剪水双瞳,就这样清幽幽地溢在周均名眼前。   说眼前,其实是错的。   因为那人,远远隔了整个城墙的高度。   但那目,犹似很近很近,似如清泉缓缓流至面前。   那是个女子。   着着华贵衣衫的女子。   蛾眉佳人,皎如明月,风致韵绝。   没有千娇百媚,没有袅袅婷婷,没有珠辉玉丽,只那样子站在那里,双手笼在看似薄纱却暖厚轻透的乳色袖中,微微侧头,看着周均名。   笑容那样轻。   轻得好像整个人,都要化仙飞去了。   他认得她。   怎么不认识。   浮艳皇家中唯一的一朵清丽奇葩,才高八斗,性格温润之下却有着自我的决断和手腕,与受尽莫秋阑制肘而意气不舒的小皇帝莫誉津关系甚亲。   清河郡主,莫梦伶。   而莫梦伶就说了那一句“周将军,可要入城归列,一同祭祀?”   周均名一愣,终于确定自己,穷途末路。   那是祭祀。   那仪仗与服饰,分明是莫氏祖制。   也就是说,他们在此时此地突然祭祀的,是莫氏皇朝列祖列宗。   而且祭台就摆在那大开的城门口,只要大军一入,立毁无疑。   周均名带的是莫氏军队,来讨伐叛军。   而那“叛军”,正在虔诚地祭拜莫氏列祖。   那还算是“叛军”么?   而此刻,不论是不是,周均名都不能攻城。   因为他的前来,不是皇帝莫誉津的命令,而是皇叔静章王莫秋阑的命令。   此时镇兴城里祭拜的,才是真真正正的皇室祖先。   连莫秋阑都会觉得棘手无能为力的所谓“正统”。   这就好比次等的笑骂劣等的却突然发现劣等后面的靠山竟然是优等。   而这个劣等分明没有任何倨傲之色甚至还坦诚讨好。   次等就没有了任何刁难的理由。   周均名本犯大过,此次得到莫秋阑首肯带罪前来本欲将功补过,所以他不可以失败。   但面对这种难题,他也不可能胜利。   穷途末路。   现下,那女子正缓缓从城头走下来,很悠然的样子。   跟在身后的镇兴城城主顾兰和两个守城大将浑身冷汗,崇敬地看着莫梦伶,却不知道,此时她在心里,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顾兰也不是很清楚,明明是敌对且是大患的朱雨君为什么要孤身前来协助已经投靠钟氏的他们,而这个极少出京城的莫梦伶又是怎么神通广大地自朱雨君出去后进来,而朱雨君怎么就这么没了人影。   不过不要紧。   他们没时间去思考那些,而事情,也的确就如朱雨君所说,顺利解决了。   最后一级阶梯,莫梦伶忽然斜斜扶墙咳嗽起来,浓重的鼻音。   方才淡定冷静的面容忽地便恢复了上城墙前的苍白,忍不住皱起眉来。   “郡主的风寒很严重,下官送郡主回屋休息吧。”顾兰道。   莫梦伶看了一眼顾兰,只道:“我自己回去即可。城主还是在此主持大局比较好,免得周均名以此相讦。”   顾兰一惊,忙点头道:“是是。”   莫梦伶回到城中顾兰的豪宅,进了划给自己暂住的院落,静静地抬头看着月色,无声轻笑。   “钟未空,偷学你这招,还真管用了呵。”她轻笑,不想去感受此时怪异的气氛。   宁静庄严的礼拜呼颂,和城外虎视眈眈一触即发的血腥气味混在一起,将这夜风薰得格外窒闷。   她的胸腔喉头甚至脑袋也是格外窒闷。   风寒很严重。   一不小心患上,又赶着连日的奔波再加上劳心劳神,愈加严重起来,只见得整张脸都憔悴得有些凹陷下去。   清明的月色里,只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成为唯一的宁静。   祭祀将会持续到明日午时。如果需要,可以更久。   但两个时辰后,这宁静,就被打破了。   ——有人说,坏消息传播得比好消息要快。   并不见得。   如果是放在这大军压境人人自危的环境里,丁点的好消息都会立刻传遍城中上下。   而这个突然不知被谁传进来的消息,还不止一丁点。   莫秋阑中了钟碍月设下的圈套,兵败逃亡!   这个消息一传进来,立即掀起轩然大波。   也没人会有闲工夫去奇怪为什么这个情报会在只剩了妇孺的城内首先传开,而不是众将云集的城门处。   而作为护城恩人而人缘大好的莫梦伶,毫无疑问得成为了这消息最早的知情人之一。   她的面孔,竟是煞白!   满脸欢喜告知她的官妇一见,也是吓了一跳。   但莫梦伶立时轻笑一声,只道,突然头晕而已,想休息一下。   官妇退了出去。   莫梦伶就那么很安静很安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只有眼中的神采,在她虚弱的脸色中闪烁不定,异常光辉。   终是,叹息一般地,轻舒了一口气。   她缓缓站起来。   却是用坚定到不留退路地对身后不远处待命的陌生侍婢道:“请城主速回,有要事相商。尽速。”   那侍婢领命而去。   不过一会儿,顾兰就气喘地小跑而来。   不到四十,整日养尊处优的生活将顾兰的体型破坏泰半,圈圈肚腩随着那小跑的动作一坠一坠,像是每坠一次就要直接掉下来,摊作一滩肥水。   莫梦伶依旧在那院子里,身边的石桌上已斟好两杯美酒,微笑着举杯对满脸愁容大汗而来的顾兰微笑道:“恭喜城主雨过天晴。”   顾兰呆住半晌没反应过来。   莫梦伶并不等他,已自顾道:“传言,莫秋阑已兵败逃亡。”   这么一下,顾兰彻底醒了。   不知所措地望了望身边身后围着的众侍婢均是由衷欣喜地微笑示意他的确如此,顾兰猛一拍脑袋冲上前去,抓起另一杯酒对着莫梦伶哽咽道:“多亏郡主相救,顾某与镇兴数万军民感激不尽!”   说完,顾兰已将酒一饮而尽。   “哪里。是城主吉人自有天相,大难已过,必有后福。”莫梦伶笑道。   恭维推辞间,莫梦伶不知何时已然摒退了众侍婢。   顾兰喜极之后,晕晕糊糊地和莫梦伶聊着走着,也不知何时,竟是入了莫梦伶的闺房。   龙筵特殊的香气舞动在那纱帐横斜的屋子里,火热暧昧得如梦似幻。   从只露了一丝的门缝里,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黑肥的背部随着节律上下耸动,发出一声声混浊的呻吟。   身下人平坦光洁的前胸已经多了数不清的红紫痕迹,正禁不住仰起头,忍受冲击。   那竟然,是个男人?!   脸,也不是莫梦伶的脸。那张假皮已经被扔在床下。   那是——朱雨君?!   而此时,朱雨君猛地一怔。   竟是惊惶地用那更见凝水的眸子,盯住那道门缝。   门外质地优良金线缝边的军靴,没动。   门外的视线,也没动。   只是冷冷地回视。   冰一般的刀刃刀刃一般的视线。   然后,朱雨君的眼神缓下来。   竟似是松了一口气,笑了一笑。   就盯着那个偷窥得趾高气扬的人,带着欲的痕迹很是诱惑很是妖娆很是真心很是无辜很是凄凉地,笑了一笑。   门外那个视线,依旧没动。   只有那遮着靴子的大氅下摆,轻轻地晃荡了丝毫。   昭显了主人的惊震。   下一刻,那视线,消失了。   靴子,也消失了。   朱雨君这才转回头去。   只是,闭上了眼睛。   结束的时候,顾兰仍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带着欲尽后的精疲力竭。   看着那丑陋的脸和丑陋的身体陷在乱作一团的被窝里,旁边是衣物扒得满地都是的华丽屋子,朱雨君只想作呕。   他走出去。   全裸。   反正室外依旧空无一人。   他走到浴室,随意拿过一个木桶,从水缸舀起冷水,就从头浇了下去。   水,刺骨的凉。   不过他似乎没怎么觉得,一桶接一桶地浇。   风寒与纵欲让他体表火热非常,只是头脑混沌,什么都不愿再想。   直到一把声音,带着比那水更刺骨的笑意道:“直接跳进水缸里比较快。”   朱雨君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就那么低着被湿漉的头发遮了个满的脑袋,背对着不远处的人,他低低轻笑一声:“这回,是光明正大地看了。”   “就算是我直接踹门进去,恐怕还打扰不到那个被你的催情药迷了个结实的顾兰呢。而且,你的**,从上到下那个地方是我没看过没摸过的,我亲爱的皇太孙殿下?”   “那倒是。”朱雨君自嘲一声笑,终于随手拨了拨头发,转头看去。   莫秋阑就挺拔地站在门边,本是一手斜搭在门上,随着这一转头也改成了双手环胸,似是很有兴致地挑眉一笑:“我见过很多贱人,却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会贱到男扮女装,强迫另一个男人上自己的男人。你说,那是不是极品?”   “那不是极品。”朱雨君道,“那是脑子有问题。”   “哎呀说得好。”莫秋阑一拍掌道,慢慢走过去。   朱雨君苦笑一声,道:“这不就是你想要得么。放出那个你败亡的消息,便是料定我定会拖住顾兰,至少让你全身而退。不过也应该的。决定了这次的背叛,又狠不下心见你受伤,是我活该。”   “你很有勇气,竟敢挑在这节骨眼上与我作对。”   “即使是军报也不会传得很快很详细,天下奇人那样多,你怎么知道在这里碍了你的就是我?”   “不,我不知道。”莫秋阑却是邪傲地哼笑一声,“我是肯定。不需要理由。”   “只要拖过三个时辰,你的全盘总攻计划就搁浅了。到时周均名补过无望,在明知不会被你饶恕的情况下极可能会投降顾兰和顾兰身后的钟氏。只可惜,我没等到那一刻……”   “没等到那一刻,你就因为见不得我死,而让顾兰用最不可饶恕的一招‘侮辱’了深受皇上亲近的‘清河郡主’。这么一来,他就再也不能顶着正统皇室的名号阻止周均名,至少无法派兵增援其余钟军截杀我。果然可惜。”莫秋阑道,“你是从钟未空处学得这套精妙易容的吧,真是好演技,从真清河死的那一日就瞒过我了。上次私带着誉津突然出现,打断我等待良久的那场和钟未空杨飞盖的对决,真是多谢了,清河郡主。”   “呵,一开始只是怕你一起之下杀死嫉妒之下误杀清河的建云而顶罪受罚,可巧那雪夜钟未空出现……”朱雨君轻笑道。   “建云不过是我当年小小娈童,也值得你替他在大雪天里吊着受冻……你倒是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么。”说着,莫秋阑已经站到朱雨君身旁,缓缓蹲下来。   视线盯着朱雨君,很有相视而笑所有干戈一笔勾销的味道。   但下一刻,他就直接扼住了朱雨君的脖子,就着湿淌的水洼将朱雨君按在了地面!   “我没伤没逃没败没亡甚至连战都还没开始打。劳你费心了。”莫秋阑冷道,暗流的怒意。   毫无疑问,莫秋阑的地位很高。   高到天下之间谁人敢阻的地步。   武功也很高。   高到没人知道有多高的地步。   当他用那样冷邃的瞳孔盯着一个人用那样绝对的力量制服一个人并且用那样似笑非笑的轻蔑傲意震颤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该会有多害怕?   也许,只除了一个人。   就是这个朱雨君。   被死死扼住呼吸不能而嘴唇迅速青紫的朱雨君。   他那像极方才门缝里那个惊惶的眼神过后,只是安静地看着莫秋阑,再带着像极方才门缝里的那个笑容,讶然道:“原来看到我和别人做,你会生气么?”   莫秋阑竟是一愕!   “啊我知道了,是觉得分明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精神背叛自己了**也背叛自己了还让自己抓奸在床,很受打击,是么?”朱雨君的笑意更深。   莫秋阑的眼里的温度,骤降。   冷得比冷更冷比寒更寒漠然得像是颗远古顽石。   只有眸中两道汹涌的怒火跳动闪烁,曳着杀戮般的光芒。   “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么?被那不知来路的九霄一搅,你的存在价值已经没有了,难道你还不自知,需要我提点么?又或者,你果然是脑子有问题,没有作践够?”   讥讽地说着,莫秋阑的另一只手就开始解开自己的腰带。   朱雨君知道莫秋阑要做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   即使说,他也阻止不了。   也许莫秋阑的所有事他都阻止不了。   就如这次的尝试。   朱雨君的表情,宁静地淡下来,苍如薄纸。   很快地,莫秋阑就进入了他的身体。   凶狠激烈惩戒一般的**,带着一贯的傲慢。   被强迫的快感一激,朱雨君不自觉地猛然弓起身体。   虽然他觉得卑微又无奈。   即使是在这么一个屈辱的时刻,只要是莫秋阑熟悉的气息围绕,自己的身体就自动自觉类似于习惯地迅速起了反应甚至回应。   **的气息,再次弥漫。   “一样的吧……你为了那个人自甘堕鬼,为了那个人而灭亡钟氏,为了那个人而自愿让出皇座而担起那些最招骂最不好做的事情……一样的呵……一样的……”   听到这些呓语,莫秋阑猛地停下动作,竟是惊道:“你说什么?”   朱雨君睁开朦胧的眼睛,凝视了一会儿莫秋阑此刻变做狰狞的俊颜,失笑一声:“为何如此动怒?你怕什么?看着钟未空的时候,其实想起的,还是那另一个人吧。你,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一堕鬼便完成灵体合并,二十年前就已是天下第一的前任左鬼——“曳影公子”莫秋阑,还怕承认一句你还爱着那个死去多年的人?”   莫秋阑的瞳孔震颤得愈加剧烈,在朱雨君说完最后一句后骤然一缩。   一个毫不留情的巴掌,便甩了过去。   血红的五指印,立现。   只是朱雨君看不到。   他抬手似乎是想摸一下脸颊,却是无力地放下。   被那巨大力道甩向一侧的脑袋里轰鸣巨响晕眩非常,随着嘴角一丝赤线滴落,朱雨君终于不自主地将那压抑多年在方才堪堪忍住的名字脱口而出:“莫秋意……”   这不是一个小城。   但百十年间,甚至数百年间,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坚实冰冷的城墙外,顶饰黑羽的莫军黑压压地里外三十层,水桶一样将这镇兴城围了水泄不通。   盔甲和兵器上森冷的反光,扎得人眼生疼。   但是,他们不动。   没人敢动。   而领兵前来的大将骑在高头大马上,抬头看着城墙上飞扬的鲜艳红旗和装饰得可算富丽堂皇的城内空地,竟是冷汗涔涔。   粗犷而精悍的褐色面容,带着久经沙场的沧桑之色。   周均名。   莫秋阑帐下,力求将功折罪而拼力杀来的周均名。   ——他看得见城头,显而易见。   但为什么,他连城内,都看得见?   因为,城门,正洞开!   而近十万大军,就在那洞开的城门前,踟蹰不前。   “周将军,可要入城归列,一同祭祀?”   一把清冽淡薄却带着别种柔色的声音,就从那高高的城头上,传了下来。   带着笑意。   却不是嘲讽。   极平常且诚恳的邀请。   而周均名就盯着那乌丝长曳有些过于高挑的华衣女子半晌,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抱拳道:“多谢郡主好意。周某就在城外守护,以防有贼人趁乱袭击。”   那女子,便是轻轻一笑。   “那就劳烦周将军了。”   说完,一如来时地,飘然离去。   而周均名看着那终于没了半个人影的城头,咬牙握拳再握拳,终是恨声一叹。   ——这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当周均名来到附近时,镇兴城并不是这副样子。   但紧随他后,另一个人也风雨兼程地赶来了。   那就是朱雨君。   而朱雨君说,可以让他先入城劝降,两日后若不成,则不需估计他朱雨君的生命全力攻城。   周均名考虑到莫秋阑下令拔城的时间其实是在三天后,便同意了。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莫秋阑会要求在这个时间开始攻城,就好似在等一个契机。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身为莫秋阑左右手的朱雨君会主动要求只身犯陷。   不过身为手下,他很明白有很多事他不需要去明白。   朱雨君,一直没回来。   而两日后他得到消息立刻赶到城下站在这里,却禁不住瞠目结舌。   如遇国喜般,整个镇兴城装饰一新,红色与金色交替着挂满了城墙,间或垂下长长的布条,随着暮色悠闲飘荡。   而城门,竟是开着!   吓得周均名生生刹住急攻的步伐,坐下马儿长嘶一声,惊得身后数骑一阵乱。   从那城门里,他分明看到那被花团锦簇包围的祭台。   众文臣武将全无戎装,一色庄重黑色祭服,正向着中间祭台,弯腰跪拜下去。   周均名,懵了。   在那全部人都拜在地上的场合里他分不清谁是谁,而下一刻,他搜寻的目标就在他的脑袋顶上,出现。   镇兴城主,顾兰。   周均名先听到了顾兰微微紧张不太平滑的招呼声。   抬头一看,视线滑过顾兰溢肺的宽脸,却被另一个人锁住。   那道剪水双瞳,就这样清幽幽地溢在周均名眼前。   说眼前,其实是错的。   因为那人,远远隔了整个城墙的高度。   但那目,犹似很近很近,似如清泉缓缓流至面前。   那是个女子。   着着华贵衣衫的女子。   蛾眉佳人,皎如明月,风致韵绝。   没有千娇百媚,没有袅袅婷婷,没有珠辉玉丽,只那样子站在那里,双手笼在看似薄纱却暖厚轻透的乳色袖中,微微侧头,看着周均名。   笑容那样轻。   轻得好像整个人,都要化仙飞去了。   他认得她。   怎么不认识。   浮艳皇家中唯一的一朵清丽奇葩,才高八斗,性格温润之下却有着自我的决断和手腕,与受尽莫秋阑制肘而意气不舒的小皇帝莫誉津关系甚亲。   清河郡主,莫梦伶。   而莫梦伶就说了那一句“周将军,可要入城归列,一同祭祀?”   周均名一愣,终于确定自己,穷途末路。   那是祭祀。   那仪仗与服饰,分明是莫氏祖制。   也就是说,他们在此时此地突然祭祀的,是莫氏皇朝列祖列宗。   而且祭台就摆在那大开的城门口,只要大军一入,立毁无疑。   周均名带的是莫氏军队,来讨伐叛军。   而那“叛军”,正在虔诚地祭拜莫氏列祖。   那还算是“叛军”么?   而此刻,不论是不是,周均名都不能攻城。   因为他的前来,不是皇帝莫誉津的命令,而是皇叔静章王莫秋阑的命令。   此时镇兴城里祭拜的,才是真真正正的皇室祖先。   连莫秋阑都会觉得棘手无能为力的所谓“正统”。   这就好比次等的笑骂劣等的却突然发现劣等后面的靠山竟然是优等。   而这个劣等分明没有任何倨傲之色甚至还坦诚讨好。   次等就没有了任何刁难的理由。   周均名本犯大过,此次得到莫秋阑首肯带罪前来本欲将功补过,所以他不可以失败。   但面对这种难题,他也不可能胜利。   穷途末路。   现下,那女子正缓缓从城头走下来,很悠然的样子。   跟在身后的镇兴城城主顾兰和两个守城大将浑身冷汗,崇敬地看着莫梦伶,却不知道,此时她在心里,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顾兰也不是很清楚,明明是敌对且是大患的朱雨君为什么要孤身前来协助已经投靠钟氏的他们,而这个极少出京城的莫梦伶又是怎么神通广大地自朱雨君出去后进来,而朱雨君怎么就这么没了人影。   不过不要紧。   他们没时间去思考那些,而事情,也的确就如朱雨君所说,顺利解决了。   最后一级阶梯,莫梦伶忽然斜斜扶墙咳嗽起来,浓重的鼻音。   方才淡定冷静的面容忽地便恢复了上城墙前的苍白,忍不住皱起眉来。   “郡主的风寒很严重,下官送郡主回屋休息吧。”顾兰道。   莫梦伶看了一眼顾兰,只道:“我自己回去即可。城主还是在此主持大局比较好,免得周均名以此相讦。”   顾兰一惊,忙点头道:“是是。”   莫梦伶回到城中顾兰的豪宅,进了划给自己暂住的院落,静静地抬头看着月色,无声轻笑。   “钟未空,偷学你这招,还真管用了呵。”她轻笑,不想去感受此时怪异的气氛。   宁静庄严的礼拜呼颂,和城外虎视眈眈一触即发的血腥气味混在一起,将这夜风薰得格外窒闷。   她的胸腔喉头甚至脑袋也是格外窒闷。   风寒很严重。   一不小心患上,又赶着连日的奔波再加上劳心劳神,愈加严重起来,只见得整张脸都憔悴得有些凹陷下去。   清明的月色里,只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成为唯一的宁静。   祭祀将会持续到明日午时。如果需要,可以更久。   但两个时辰后,这宁静,就被打破了。   ——有人说,坏消息传播得比好消息要快。   并不见得。   如果是放在这大军压境人人自危的环境里,丁点的好消息都会立刻传遍城中上下。   而这个突然不知被谁传进来的消息,还不止一丁点。   莫秋阑中了钟碍月设下的圈套,兵败逃亡!   这个消息一传进来,立即掀起轩然大波。   也没人会有闲工夫去奇怪为什么这个情报会在只剩了妇孺的城内首先传开,而不是众将云集的城门处。   而作为护城恩人而人缘大好的莫梦伶,毫无疑问得成为了这消息最早的知情人之一。   她的面孔,竟是煞白!   满脸欢喜告知她的官妇一见,也是吓了一跳。   但莫梦伶立时轻笑一声,只道,突然头晕而已,想休息一下。   官妇退了出去。   莫梦伶就那么很安静很安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只有眼中的神采,在她虚弱的脸色中闪烁不定,异常光辉。   终是,叹息一般地,轻舒了一口气。   她缓缓站起来。   却是用坚定到不留退路地对身后不远处待命的陌生侍婢道:“请城主速回,有要事相商。尽速。”   那侍婢领命而去。   不过一会儿,顾兰就气喘地小跑而来。   不到四十,整日养尊处优的生活将顾兰的体型破坏泰半,圈圈肚腩随着那小跑的动作一坠一坠,像是每坠一次就要直接掉下来,摊作一滩肥水。   莫梦伶依旧在那院子里,身边的石桌上已斟好两杯美酒,微笑着举杯对满脸愁容大汗而来的顾兰微笑道:“恭喜城主雨过天晴。”   顾兰呆住半晌没反应过来。   莫梦伶并不等他,已自顾道:“传言,莫秋阑已兵败逃亡。”   这么一下,顾兰彻底醒了。   不知所措地望了望身边身后围着的众侍婢均是由衷欣喜地微笑示意他的确如此,顾兰猛一拍脑袋冲上前去,抓起另一杯酒对着莫梦伶哽咽道:“多亏郡主相救,顾某与镇兴数万军民感激不尽!”   说完,顾兰已将酒一饮而尽。   “哪里。是城主吉人自有天相,大难已过,必有后福。”莫梦伶笑道。   恭维推辞间,莫梦伶不知何时已然摒退了众侍婢。   顾兰喜极之后,晕晕糊糊地和莫梦伶聊着走着,也不知何时,竟是入了莫梦伶的闺房。   龙筵特殊的香气舞动在那纱帐横斜的屋子里,火热暧昧得如梦似幻。   从只露了一丝的门缝里,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黑肥的背部随着节律上下耸动,发出一声声混浊的呻吟。   身下人平坦光洁的前胸已经多了数不清的红紫痕迹,正禁不住仰起头,忍受冲击。   那竟然,是个男人?!   脸,也不是莫梦伶的脸。那张假皮已经被扔在床下。   那是——朱雨君?!   而此时,朱雨君猛地一怔。   竟是惊惶地用那更见凝水的眸子,盯住那道门缝。   门外质地优良金线缝边的军靴,没动。   门外的视线,也没动。   只是冷冷地回视。   冰一般的刀刃刀刃一般的视线。   然后,朱雨君的眼神缓下来。   竟似是松了一口气,笑了一笑。   就盯着那个偷窥得趾高气扬的人,带着欲的痕迹很是诱惑很是妖娆很是真心很是无辜很是凄凉地,笑了一笑。   门外那个视线,依旧没动。   只有那遮着靴子的大氅下摆,轻轻地晃荡了丝毫。   昭显了主人的惊震。   下一刻,那视线,消失了。   靴子,也消失了。   朱雨君这才转回头去。   只是,闭上了眼睛。   结束的时候,顾兰仍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带着欲尽后的精疲力竭。   看着那丑陋的脸和丑陋的身体陷在乱作一团的被窝里,旁边是衣物扒得满地都是的华丽屋子,朱雨君只想作呕。   他走出去。   全裸。   反正这不是一个小城。   但百十年间,甚至数百年间,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坚实冰冷的城墙外,顶饰黑羽的莫军黑压压地里外三十层,水桶一样将这镇兴城围了水泄不通。   盔甲和兵器上森冷的反光,扎得人眼生疼。   但是,他们不动。   没人敢动。   而领兵前来的大将骑在高头大马上,抬头看着城墙上飞扬的鲜艳红旗和装饰得可算富丽堂皇的城内空地,竟是冷汗涔涔。   粗犷而精悍的褐色面容,带着久经沙场的沧桑之色。   周均名。   莫秋阑帐下,力求将功折罪而拼力杀来的周均名。   ——他看得见城头,显而易见。   但为什么,他连城内,都看得见?   因为,城门,正洞开!   而近十万大军,就在那洞开的城门前,踟蹰不前。   “周将军,可要入城归列,一同祭祀?”   一把清冽淡薄却带着别种柔色的声音,就从那高高的城头上,传了下来。   带着笑意。   却不是嘲讽。   极平常且诚恳的邀请。   而周均名就盯着那乌丝长曳有些过于高挑的华衣女子半晌,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抱拳道:“多谢郡主好意。周某就在城外守护,以防有贼人趁乱袭击。”   那女子,便是轻轻一笑。   “那就劳烦周将军了。”   说完,一如来时地,飘然离去。   而周均名看着那终于没了半个人影的城头,咬牙握拳再握拳,终是恨声一叹。   ——这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当周均名来到附近时,镇兴城并不是这副样子。   但紧随他后,另一个人也风雨兼程地赶来了。   那就是朱雨君。   而朱雨君说,可以让他先入城劝降,两日后若不成,则不需估计他朱雨君的生命全力攻城。   周均名考虑到莫秋阑下令拔城的时间其实是在三天后,便同意了。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莫秋阑会要求在这个时间开始攻城,就好似在等一个契机。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身为莫秋阑左右手的朱雨君会主动要求只身犯陷。   不过身为手下,他很明白有很多事他不需要去明白。   朱雨君,一直没回来。   而两日后他得到消息立刻赶到城下站在这里,却禁不住瞠目结舌。   如遇国喜般,整个镇兴城装饰一新,红色与金色交替着挂满了城墙,间或垂下长长的布条,随着暮色悠闲飘荡。   而城门,竟是开着!   吓得周均名生生刹住急攻的步伐,坐下马儿长嘶一声,惊得身后数骑一阵乱。   从那城门里,他分明看到那被花团锦簇包围的祭台。   众文臣武将全无戎装,一色庄重黑色祭服,正向着中间祭台,弯腰跪拜下去。   周均名,懵了。   在那全部人都拜在地上的场合里他分不清谁是谁,而下一刻,他搜寻的目标就在他的脑袋顶上,出现。   镇兴城主,顾兰。   周均名先听到了顾兰微微紧张不太平滑的招呼声。   抬头一看,视线滑过顾兰溢肺的宽脸,却被另一个人锁住。   那道剪水双瞳,就这样清幽幽地溢在周均名眼前。   说眼前,其实是错的。   因为那人,远远隔了整个城墙的高度。   但那目,犹似很近很近,似如清泉缓缓流至面前。   那是个女子。   着着华贵衣衫的女子。   蛾眉佳人,皎如明月,风致韵绝。   没有千娇百媚,没有袅袅婷婷,没有珠辉玉丽,只那样子站在那里,双手笼在看似薄纱却暖厚轻透的乳色袖中,微微侧头,看着周均名。   笑容那样轻。   轻得好像整个人,都要化仙飞去了。   他认得她。   怎么不认识。   浮艳皇家中唯一的一朵清丽奇葩,才高八斗,性格温润之下却有着自我的决断和手腕,与受尽莫秋阑制肘而意气不舒的小皇帝莫誉津关系甚亲。   清河郡主,莫梦伶。   而莫梦伶就说了那一句“周将军,可要入城归列,一同祭祀?”   周均名一愣,终于确定自己,穷途末路。   那是祭祀。   那仪仗与服饰,分明是莫氏祖制。   也就是说,他们在此时此地突然祭祀的,是莫氏皇朝列祖列宗。   而且祭台就摆在那大开的城门口,只要大军一入,立毁无疑。   周均名带的是莫氏军队,来讨伐叛军。   而那“叛军”,正在虔诚地祭拜莫氏列祖。   那还算是“叛军”么?   而此刻,不论是不是,周均名都不能攻城。   因为他的前来,不是皇帝莫誉津的命令,而是皇叔静章王莫秋阑的命令。   此时镇兴城里祭拜的,才是真真正正的皇室祖先。   连莫秋阑都会觉得棘手无能为力的所谓“正统”。   这就好比次等的笑骂劣等的却突然发现劣等后面的靠山竟然是优等。   而这个劣等分明没有任何倨傲之色甚至还坦诚讨好。   次等就没有了任何刁难的理由。   周均名本犯大过,此次得到莫秋阑首肯带罪前来本欲将功补过,所以他不可以失败。   但面对这种难题,他也不可能胜利。   穷途末路。   现下,那女子正缓缓从城头走下来,很悠然的样子。   跟在身后的镇兴城城主顾兰和两个守城大将浑身冷汗,崇敬地看着莫梦伶,却不知道,此时她在心里,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顾兰也不是很清楚,明明是敌对且是大患的朱雨君为什么要孤身前来协助已经投靠钟氏的他们,而这个极少出京城的莫梦伶又是怎么神通广大地自朱雨君出去后进来,而朱雨君怎么就这么没了人影。   不过不要紧。   他们没时间去思考那些,而事情,也的确就如朱雨君所说,顺利解决了。   最后一级阶梯,莫梦伶忽然斜斜扶墙咳嗽起来,浓重的鼻音。   方才淡定冷静的面容忽地便恢复了上城墙前的苍白,忍不住皱起眉来。   “郡主的风寒很严重,下官送郡主回屋休息吧。”顾兰道。   莫梦伶看了一眼顾兰,只道:“我自己回去即可。城主还是在此主持大局比较好,免得周均名以此相讦。”   顾兰一惊,忙点头道:“是是。”   莫梦伶回到城中顾兰的豪宅,进了划给自己暂住的院落,静静地抬头看着月色,无声轻笑。   “钟未空,偷学你这招,还真管用了呵。”她轻笑,不想去感受此时怪异的气氛。   宁静庄严的礼拜呼颂,和城外虎视眈眈一触即发的血腥气味混在一起,将这夜风薰得格外窒闷。   她的胸腔喉头甚至脑袋也是格外窒闷。   风寒很严重。   一不小心患上,又赶着连日的奔波再加上劳心劳神,愈加严重起来,只见得整张脸都憔悴得有些凹陷下去。   清明的月色里,只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成为唯一的宁静。   祭祀将会持续到明日午时。如果需要,可以更久。   但两个时辰后,这宁静,就被打破了。   ——有人说,坏消息传播得比好消息要快。   并不见得。   如果是放在这大军压境人人自危的环境里,丁点的好消息都会立刻传遍城中上下。   而这个突然不知被谁传进来的消息,还不止一丁点。   莫秋阑中了钟碍月设下的圈套,兵败逃亡!   这个消息一传进来,立即掀起轩然大波。   也没人会有闲工夫去奇怪为什么这个情报会在只剩了妇孺的城内首先传开,而不是众将云集的城门处。   而作为护城恩人而人缘大好的莫梦伶,毫无疑问得成为了这消息最早的知情人之一。   她的面孔,竟是煞白!   满脸欢喜告知她的官妇一见,也是吓了一跳。   但莫梦伶立时轻笑一声,只道,突然头晕而已,想休息一下。   官妇退了出去。   莫梦伶就那么很安静很安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只有眼中的神采,在她虚弱的脸色中闪烁不定,异常光辉。   终是,叹息一般地,轻舒了一口气。   她缓缓站起来。   却是用坚定到不留退路地对身后不远处待命的陌生侍婢道:“请城主速回,有要事相商。尽速。”   那侍婢领命而去。   不过一会儿,顾兰就气喘地小跑而来。   不到四十,整日养尊处优的生活将顾兰的体型破坏泰半,圈圈肚腩随着那小跑的动作一坠一坠,像是每坠一次就要直接掉下来,摊作一滩肥水。   莫梦伶依旧在那院子里,身边的石桌上已斟好两杯美酒,微笑着举杯对满脸愁容大汗而来的顾兰微笑道:“恭喜城主雨过天晴。”   顾兰呆住半晌没反应过来。   莫梦伶并不等他,已自顾道:“传言,莫秋阑已兵败逃亡。”   这么一下,顾兰彻底醒了。   不知所措地望了望身边身后围着的众侍婢均是由衷欣喜地微笑示意他的确如此,顾兰猛一拍脑袋冲上前去,抓起另一杯酒对着莫梦伶哽咽道:“多亏郡主相救,顾某与镇兴数万军民感激不尽!”   说完,顾兰已将酒一饮而尽。   “哪里。是城主吉人自有天相,大难已过,必有后福。”莫梦伶笑道。   恭维推辞间,莫梦伶不知何时已然摒退了众侍婢。   顾兰喜极之后,晕晕糊糊地和莫梦伶聊着走着,也不知何时,竟是入了莫梦伶的闺房。   龙筵特殊的香气舞动在那纱帐横斜的屋子里,火热暧昧得如梦似幻。   从只露了一丝的门缝里,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黑肥的背部随着节律上下耸动,发出一声声混浊的呻吟。   身下人平坦光洁的前胸已经多了数不清的红紫痕迹,正禁不住仰起头,忍受冲击。   那竟然,是个男人?!   脸,也不是莫梦伶的脸。那张假皮已经被扔在床下。   那是——朱雨君?!   而此时,朱雨君猛地一怔。   竟是惊惶地用那更见凝水的眸子,盯住那道门缝。   门外质地优良金线缝边的军靴,没动。   门外的视线,也没动。   只是冷冷地回视。   冰一般的刀刃刀刃一般的视线。   然后,朱雨君的眼神缓下来。   竟似是松了一口气,笑了一笑。   就盯着那个偷窥得趾高气扬的人,带着欲的痕迹很是诱惑很是妖娆很是真心很是无辜很是凄凉地,笑了一笑。   门外那个视线,依旧没动。   只有那遮着靴子的大氅下摆,轻轻地晃荡了丝毫。   昭显了主人的惊震。   下一刻,那视线,消失了。   靴子,也消失了。   朱雨君这才转回头去。   只是,闭上了眼睛。   结束的时候,顾兰仍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带着欲尽后的精疲力竭。   看着那丑陋的脸和丑陋的身体陷在乱作一团的被窝里,旁边是衣物扒得满地都是的华丽屋子,朱雨君只想作呕。   他走出去。   全裸。   反正室外依旧空无一人。   他走到浴室,随意拿过一个木桶,从水缸舀起冷水,就从头浇了下去。   水,刺骨的凉。   不过他似乎没怎么觉得,一桶接一桶地浇。   风寒与纵欲让他体表火热非常,只是头脑混沌,什么都不愿再想。   直到一把声音,带着比那水更刺骨的笑意道:“直接跳进水缸里比较快。”   朱雨君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就那么低着被湿漉的头发遮了个满的脑袋,背对着不远处的人,他低低轻笑一声:“这回,是光明正大地看了。”   “就算是我直接踹门进去,恐怕还打扰不到那个被你的催情药迷了个结实的顾兰呢。而且,你的**,从上到下那个地方是我没看过没摸过的,我亲爱的皇太孙殿下?”   “那倒是。”朱雨君自嘲一声笑,终于随手拨了拨头发,转头看去。   莫秋阑就挺拔地站在门边,本是一手斜搭在门上,随着这一转头也改成了双手环胸,似是很有兴致地挑眉一笑:“我见过很多贱人,却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会贱到男扮女装,强迫另一个男人上自己的男人。你说,那是不是极品?”   “那不是极品。”朱雨君道,“那是脑子有问题。”   “哎呀说得好。”莫秋阑一拍掌道,慢慢走过去。   朱雨君苦笑一声,道:“这不就是你想要得么。放出那个你败亡的消息,便是料定我定会拖住顾兰,至少让你全身而退。不过也应该的。决定了这次的背叛,又狠不下心见你受伤,是我活该。”   “你很有勇气,竟敢挑在这节骨眼上与我作对。”   “即使是军报也不会传得很快很详细,天下奇人那样多,你怎么知道在这里碍了你的就是我?”   “不,我不知道。”莫秋阑却是邪傲地哼笑一声,“我是肯定。不需要理由。”   “只要拖过三个时辰,你的全盘总攻计划就搁浅了。到时周均名补过无望,在明知不会被你饶恕的情况下极可能会投降顾兰和顾兰身后的钟氏。只可惜,我没等到那一刻……”   “没等到那一刻,你就因为见不得我死,而让顾兰用最不可饶恕的一招‘侮辱’了深受皇上亲近的‘清河郡主’。这么一来,他就再也不能顶着正统皇室的名号阻止周均名,至少无法派兵增援其余钟军截杀我。果然可惜。”莫秋阑道,“你是从钟未空处学得这套精妙易容的吧,真是好演技,从真清河死的那一日就瞒过我了。上次私带着誉津突然出现,打断我等待良久的那场和钟未空杨飞盖的对决,真是多谢了,清河郡主。”   “呵,一开始只是怕你一起之下杀死嫉妒之下误杀清河的建云而顶罪受罚,可巧那雪夜钟未空出现……”朱雨君轻笑道。   “建云不过是我当年小小娈童,也值得你替他在大雪天里吊着受冻……你倒是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么。”说着,莫秋阑已经站到朱雨君身旁,缓缓蹲下来。   视线盯着朱雨君,很有相视而笑所有干戈一笔勾销的味道。   但下一刻,他就直接扼住了朱雨君的脖子,就着湿淌的水洼将朱雨君按在了地面!   “我没伤没逃没败没亡甚至连战都还没开始打。劳你费心了。”莫秋阑冷道,暗流的怒意。   毫无疑问,莫秋阑的地位很高。   高到天下之间谁人敢阻的地步。   武功也很高。   高到没人知道有多高的地步。   当他用那样冷邃的瞳孔盯着一个人用那样绝对的力量制服一个人并且用那样似笑非笑的轻蔑傲意震颤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该会有多害怕?   也许,只除了一个人。   就是这个朱雨君。   被死死扼住呼吸不能而嘴唇迅速青紫的朱雨君。   他那像极方才门缝里那个惊惶的眼神过后,只是安静地看着莫秋阑,再带着像极方才门缝里的那个笑容,讶然道:“原来看到我和别人做,你会生气么?”   莫秋阑竟是一愕!   “啊我知道了,是觉得分明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精神背叛自己了**也背叛自己了还让自己抓奸在床,很受打击,是么?”朱雨君的笑意更深。   莫秋阑的眼里的温度,骤降。   冷得比冷更冷比寒更寒漠然得像是颗远古顽石。   只有眸中两道汹涌的怒火跳动闪烁,曳着杀戮般的光芒。   “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么?被那不知来路的九霄一搅,你的存在价值已经没有了,难道你还不自知,需要我提点么?又或者,你果然是脑子有问题,没有作践够?”   讥讽地说着,莫秋阑的另一只手就开始解开自己的腰带。   朱雨君知道莫秋阑要做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   即使说,他也阻止不了。   也许莫秋阑的所有事他都阻止不了。   就如这次的尝试。   朱雨君的表情,宁静地淡下来,苍如薄纸。   很快地,莫秋阑就进入了他的身体。   凶狠激烈惩戒一般的**,带着一贯的傲慢。   被强迫的快感一激,朱雨君不自觉地猛然弓起身体。   虽然他觉得卑微又无奈。   即使是在这么一个屈辱的时刻,只要是莫秋阑熟悉的气息围绕,自己的身体就自动自觉类似于习惯地迅速起了反应甚至回应。   **的气息,再次弥漫。   “一样的吧……你为了那个人自甘堕鬼,为了那个人而灭亡钟氏,为了那个人而自愿让出皇座而担起那些最招骂最不好做的事情……一样的呵……一样的……”   听到这些呓语,莫秋阑猛地停下动作,竟是惊道:“你说什么?”   朱雨君睁开朦胧的眼睛,凝视了一会儿莫秋阑此刻变做狰狞的俊颜,失笑一声:“为何如此动怒?你怕什么?看着钟未空的时候,其实想起的,还是那另一个人吧。你,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一堕鬼便完成灵体合并,二十年前就已是天下第一的前任左鬼——“曳影公子”莫秋阑,还怕承认一句你还爱着那个死去多年的人?”   莫秋阑的瞳孔震颤得愈加剧烈,在朱雨君说完最后一句后骤然一缩。   一个毫不留情的巴掌,便甩了过去。   血红的五指印,立现。   只是朱雨君看不到。   他抬手似乎是想摸一下脸颊,却是无力地放下。   被那巨大力道甩向一侧的脑袋里轰鸣巨响晕眩非常,随着嘴角一丝赤线滴落,朱雨君终于不自主地将那压抑多年在方才堪堪忍住的名字脱口而出:“莫秋意……”   室外依旧空无一人。   他走到浴室,随意拿过一个木桶,从水缸舀起冷水,就从头浇了下去。   水,刺骨的凉。   不过他似乎没怎么觉得,一桶接一桶地浇。   风寒与纵欲让他体表火热非常,只是头脑混沌,什么都不愿再想。   直到一把声音,带着比那水更刺骨的笑意道:“直接跳进水缸里比较快。”   朱雨君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就那么低着被湿漉的头发遮了个满的脑袋,背对着不远处的人,他低低轻笑一声:“这回,是光明正大地看了。”   “就算是我直接踹门进去,恐怕还打扰不到那个被你的催情药迷了个结实的顾兰呢。而且,你的**,从上到下那个地方是我没看过没摸过的,我亲爱的皇太孙殿下?”   “那倒是。”朱雨君自嘲一声笑,终于随手拨了拨头发,转头看去。   莫秋阑就挺拔地站在门边,本是一手斜搭在门上,随着这一转头也改成了双手环胸,似是很有兴致地挑眉一笑:“我见过很多贱人,却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会贱到男扮女装,强迫另一个男人上自己的男人。你说,那是不是极品?”   “那不是极品。”朱雨君道,“那是脑子有问题。”   “哎呀说得好。”莫秋阑一拍掌道,慢慢走过去。   朱雨君苦笑一声,道:“这不就是你想要得么。放出那个你败亡的消息,便是料定我定会拖住顾兰,至少让你全身而退。不过也应该的。决定了这次的背叛,又狠不下心见你受伤,是我活该。”   “你很有勇气,竟敢挑在这节骨眼上与我作对。”   “即使是军报也不会传得很快很详细,天下奇人那样多,你怎么知道在这里碍了你的就是我?”   “不,我不知道。”莫秋阑却是邪傲地哼笑一声,“我是肯定。不需要理由。”   “只要拖过三个时辰,你的全盘总攻计划就搁浅了。到时周均名补过无望,在明知不会被你饶恕的情况下极可能会投降顾兰和顾兰身后的钟氏。只可惜,我没等到那一刻……”   “没等到那一刻,你就因为见不得我死,而让顾兰用最不可饶恕的一招‘侮辱’了深受皇上亲近的‘清河郡主’。这么一来,他就再也不能顶着正统皇室的名号阻止周均名,至少无法派兵增援其余钟军截杀我。果然可惜。”莫秋阑道,“你是从钟未空处学得这套精妙易容的吧,真是好演技,从真清河死的那一日就瞒过我了。上次私带着誉津突然出现,打断我等待良久的那场和钟未空杨飞盖的对决,真是多谢了,清河郡主。”   “呵,一开始只是怕你一起之下杀死嫉妒之下误杀清河的建云而顶罪受罚,可巧那雪夜钟未空出现……”朱雨君轻笑道。   “建云不过是我当年小小娈童,也值得你替他在大雪天里吊着受冻……你倒是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么。”说着,莫秋阑已经站到朱雨君身旁,缓缓蹲下来。   视线盯着朱雨君,很有相视而笑所有干戈一笔勾销的味道。   但下一刻,他就直接扼住了朱雨君的脖子,就着湿淌的水洼将朱雨君按在了地面!   “我没伤没逃没败没亡甚至连战都还没开始打。劳你费心了。”莫秋阑冷道,暗流的怒意。   毫无疑问,莫秋阑的地位很高。   高到天下之间谁人敢阻的地步。   武功也很高。   高到没人知道有多高的地步。   当他用那样冷邃的瞳孔盯着一个人用那样绝对的力量制服一个人并且用那样似笑非笑的轻蔑傲意震颤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该会有多害怕?   也许,只除了一个人。   就是这个朱雨君。   被死死扼住呼吸不能而嘴唇迅速青紫的朱雨君。   他那像极方才门缝里那个惊惶的眼神过后,只是安静地看着莫秋阑,再带着像极方才门缝里的那个笑容,讶然道:“原来看到我和别人做,你会生气么?”   莫秋阑竟是一愕!   “啊我知道了,是觉得分明属于自己的东西突然精神背叛自己了**也背叛自己了还让自己抓奸在床,很受打击,是么?”朱雨君的笑意更深。   莫秋阑的眼里的温度,骤降。   冷得比冷更冷比寒更寒漠然得像是颗远古顽石。   只有眸中两道汹涌的怒火跳动闪烁,曳着杀戮般的光芒。   “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么?被那不知来路的九霄一搅,你的存在价值已经没有了,难道你还不自知,需要我提点么?又或者,你果然是脑子有问题,没有作践够?”   讥讽地说着,莫秋阑的另一只手就开始解开自己的腰带。   朱雨君知道莫秋阑要做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   即使说,他也阻止不了。   也许莫秋阑的所有事他都阻止不了。   就如这次的尝试。   朱雨君的表情,宁静地淡下来,苍如薄纸。   很快地,莫秋阑就进入了他的身体。   凶狠激烈惩戒一般的**,带着一贯的傲慢。   被强迫的快感一激,朱雨君不自觉地猛然弓起身体。   虽然他觉得卑微又无奈。   即使是在这么一个屈辱的时刻,只要是莫秋阑熟悉的气息围绕,自己的身体就自动自觉类似于习惯地迅速起了反应甚至回应。   **的气息,再次弥漫。   “一样的吧……你为了那个人自甘堕鬼,为了那个人而灭亡钟氏,为了那个人而自愿让出皇座而担起那些最招骂最不好做的事情……一样的呵……一样的……”   听到这些呓语,莫秋阑猛地停下动作,竟是惊道:“你说什么?”   朱雨君睁开朦胧的眼睛,凝视了一会儿莫秋阑此刻变做狰狞的俊颜,失笑一声:“为何如此动怒?你怕什么?看着钟未空的时候,其实想起的,还是那另一个人吧。你,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一堕鬼便完成灵体合并,二十年前就已是天下第一的前任左鬼——“曳影公子”莫秋阑,还怕承认一句你还爱着那个死去多年的人?”   莫秋阑的瞳孔震颤得愈加剧烈,在朱雨君说完最后一句后骤然一缩。   一个毫不留情的巴掌,便甩了过去。   血红的五指印,立现。   只是朱雨君看不到。   他抬手似乎是想摸一下脸颊,却是无力地放下。   被那巨大力道甩向一侧的脑袋里轰鸣巨响晕眩非常,随着嘴角一丝赤线滴落,朱雨君终于不自主地将那压抑多年在方才堪堪忍住的名字脱口而出:“莫秋意……” 第四十八章   莫秋阑的表情,瞬时解冻。   不但解冻,而且震动得似乎要燃烧起来!   但他的身体很冷。   从头到脚都很冷。   好像所有的温度都被那轻轻短短的三个字带走,一丝不剩。   莫秋阑的脑海里兀地就涌上来那些刻意尘封的记忆,翻腾着再也按捺不住。   莫秋意,就是二十年前猝死,当时还是北方小国的莫氏皇朝前太子。   也就是现在的钟未空,真正莫飞盖的生父。   莫氏最正统的首席继承人。   莫秋阑想起当年他还小,而已是俊颖少年的莫秋意就抱他坐在膝盖上谈论着军国大事历史教训未来宏图。   他又想起当莫秋意出于政治目的而迎娶了当时中原大国的钟氏三公主钟若缘时,自己心底的疼痛。   再想起终于知晓莫秋意日久生情,爱上了那个叫做钟若缘的奇女子而打算与钟氏和平共处时,整个胸腔都要崩塌了。   所以莫秋阑决定答应当时长灵教长老对他的请求,那就是,成为左鬼。   因为也许,成为钟氏的保护力量,是他能为莫秋意做的最后一件事。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下的诅咒是什么。还有,那个右鬼是谁。   堕鬼式是那样一个神奇的过程,所有的自欺欺人紧张担忧全部不翼而飞。   而莫秋阑最初拟定的那个不痛不痒的诅咒竟是完全想不起来。   意识里只剩下最深刻的爱恨情仇。   爱深,恨深。   他的口中吐出来的那句话,就是莫秋意的死!   仪式完成,他嘴唇颤抖着不敢相信自己说了什么,一刻不到,就有人风急火燎地从远处掠至这个长老特意寻找的隐秘处,道,右鬼莫秋意死了。   此时的莫秋阑才知道,原来他的那个右鬼,就是莫秋意!   也就是说,他在立下那个诅咒的同时,就杀了自己的右鬼,完成了灵体的合并,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功力。   也杀了,这世上唯一爱的人,   “一举两得,多有意思,不是么……方才我终于看到了左右鬼对峙拼死相斗的场面,果真激动人心。若是他未死,我与他之间,也会是那样吧……”莫秋阑的眼前似乎更加迅速地闪过莫秋意死后,他率领莫军南下,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以致被称为梦魇般鬼怪的画面来,竟是苍凉地缓缓笑道,“可叹莫秋意竟是担心我会对钟若缘不利,才答应堕为右鬼,得到力量保护钟若缘……他从来没爱过我,没信任过我,还要防着我对付我最后死在为他而堕鬼的我手上,多有意思,不是么?”   他没有问朱雨君为何要背叛他又是怎么知道那段在他的手腕下尘封严密的往事,只是律动更见凶猛。   而如果他问了,大略也得不到有条理的回答。   因为朱雨君全身突然开始冒冷汗,迷迷糊糊呻吟着竟开始念叨些不知为何的词句。   表情卑贱讨好,混着失去焦距的水润眸子,妖媚十足。   但莫秋阑听出来了,那些淫糜的话,是说给顾兰听的。   他终于一皱眉头,伸手探了探朱雨君的额头,竟被那高热吓了一跳。   一愣,莫秋阑回想起前些天朱雨君便开始的轻微咳嗽,神色,便静了下来。   身体,也静了下来。   突然的温柔让朱雨君不自觉放松骤起的眉头,气息稳下来。   “我是谁?”莫秋阑低沉地问道。   朱雨君睁了睁迷蒙的双眼,柔和的侧脸映在他被汗水湿粘在颊边的黑发里,再次宁静地淡下来,苍如薄纸。   淫糜的色彩与伤口处再次被扯出的血液混在一起,转而微微凄凉,孤寂又淡漠得叫人揪心。   朱雨君没回答,但那神色已叫莫秋阑确定,他认出他来了。   不过小半晌,似乎又被混沌的神志撅了去,朱雨君半眯着眼睛,又开始呢喃。   “不要太多束缚……我试了很多次,可是进不去,救不了你……你的心还没死,里面除了莫秋意,还有你自己……放了莫秋意,也放了你自己,不然……就真的要死了……来不及了……”   模糊不清地说着,朱雨君脑袋一歪,竟就这么,睡着了。   低沉的笑声,好半晌之后,才断续响起。   莫秋阑一边笑,一边看着那张似乎因为发烧而甚是难受的睡脸一边低笑,再顺着脖颈往下看到朱雨君身上那纵横的已经分不清是谁杰作的激情痕迹,把头低下来。   “你错了。怎么可以说,是被原本自己的东西背叛了,才这么生气……我根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从来没有过啊……”   莫秋阑的声音,很轻。   混浊的喉音。   有透明的液体,滴答敲在那暴露在空气中此时却因发烧而滚烫的腰腹。   窗外。   荒凉的月,终于隐没在,山的那一头。   ——————————————不妨月朦胧————————————————   荒凉的月,终于隐没在,山的那一头。   两人,站定在地面。   恰好是,魁城近郊。   钟未空和杨飞盖已经抬起头来。   看向,另一边。   数十人,破空而来!   即使两人已经伤重得几乎不剩任何战斗力,也还可以轻易判断出,来的人,功夫皆一流。   互视一笑,俱有些无奈轻叹。   这回,怕是真的,劫数难逃。   而杨飞盖看见钟未空眼中的清明,却是一阵激动难言。   钟未空垂眸瞥开,抬头看向愈近的来人,却是,一愕!   他分明看到,那个素衣轻灵而来的,是——杨飞盖?   猛地转头确认杨飞盖还在身边,又盯着那另一个“杨飞盖”,说不出话。   “你来了,枫。”身边的杨飞盖这样道。   而那另一个杨飞盖飘然落地,用那几近一模一样的笑容道:“抱歉来晚了,哥。”   钟未空一下明白了。   竟是一个不由自主,苦笑一声。   来人,便微皱了眉看他。   自己是莫飞盖,杨飞盖是钟碍月,那眼前这个枫,才是真正的,钟未空。   也就是当时代替杨飞盖出现在济方城里的那个与杨飞盖身形极似的人。   俨然教主风范的杨飞盖沉静地坐在马车里带领众人回到这个地方的一路上,钟未空一言未发。   枫也没说话。   一车三人就这么静默着,来到一个地方。   钟未空下车的第一眼,就怔住了。   原来两年前被莫秋阑毁掉的长灵教总坛,已经被杨飞盖秘密重建。   一切如旧。   回到自己住过许多年的房间,钟未空坐在床沿,低头看着鞋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枫轻笑着说了一句“我出去了,你们好好聊聊。”就转身离去,还带上了门。   杨飞盖一向喜欢站在窗边看风景,却不是正对窗外站着,而是略斜着靠在窗边的墙上。   他也沉默。   一时寂静。   不能称作尴尬的气氛。   沉重的,又无人想去打破。   “我看到了的。”   许久以后,钟未空突然出声。   杨飞盖疑惑回头道:“什么?”   “就是从济远城逃出的第二天黎明,我进屋,你突然背身拦在我面前。”钟未空仍低头,却是轻笑一声,“那时冲过来的钟碍月,其实,是想杀我的吧。”   杨飞盖苦笑。   此时钟未空抬起头来,明亮清透又一望无底的黑色瞳孔看着杨飞盖,道:“但他是不会杀我的。还有那再次出现的笛声。所以,他中了‘音梦’——能以某种乐声操控人心达成目的的长灵教独门幻药,‘音梦’。”   杨飞盖一顿,笑一声:“不错。那笛声,就是扮作李伯的长老周练所吹奏。”   钟未空点头:“‘音梦’会让人产生强烈的晕眩昏迷,即使是功力高强者也难以抵挡。钟碍月中毒,也该是那一晚在比目寺与莫秋阑手下交战时莫名其妙败下阵来之时。那为什么,明明用假身份更易下手施毒的周练,要借他人之手?”   杨飞盖不做声,半晌只道:“也许,周练不希望暴露身份。”   “可你不觉得,每吹一次笛就多一次被发现的机会,不是更易暴露?”   “他要假借钟碍月的手,慢慢多杀几个人吧。”   钟未空此时已经站了起来,慢慢走近杨飞盖,自顾轻笑继续道:“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另一个人为了引出长老的真实身份,而下的一个饵么?”   杨飞盖的脸色不变。   他握着窗棂的手指不动,却难以察觉地加重力道。   “会使用‘音梦’的人,除了长灵教几个早已归隐的前辈,便只剩长老周练了。只要让周练知道钟碍月中了‘音梦’,他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的利用机会,定会现身,不是么。接下来再推,周练和莫秋阑根本就没有事先勾结。一早就勾结了莫秋阑的,就是那个引出周练的人,不是么。”   “……你什么意思。”   “是啊,我什么意思呢。”   钟未空说着,已经走到离杨飞盖很近的地方,近得可以感受到身前躯体微僵的紧张。但他还是继续走,半步之后,便是几乎贴在了杨飞盖的背后。然后他抬起手来,从后围住杨飞盖的脖颈,把下巴靠在杨飞盖的肩上。两人相似的身高让这个动作很是自然舒适,钟未空微笑着似乎全不介怀地直直看向窗外,只有眼神清远疏离,继续道:“我的意思就是,我想起来了。”   杨飞盖背抵着墙的身体骤绷。   身体贴身体的钟未空察觉出来了,便是低低地一笑:“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转眼看向杨飞盖,转手硬是将杨飞盖的头拉过来与自己对视,细细看着咫尺那双早已回复黑色的瞳孔,依旧笑着说:“要为我庆祝么,半年前未能杀了我的,有着紫色妖瞳的美丽同类?”   杨飞盖再也忍不住地半张了口,脸色苍白。   钟未空看着杨飞盖此时的反应,无声笑着凑近脸去,直到鼻尖碰上鼻尖,五分挑衅五分挑逗地将鼻息喷在杨飞盖颊边,眼中一狠,继续道:“两年前就与莫秋阑勾结的人,将我打落悬崖才让我遇上大叔的人,用自己作导火索拉开整个故事开端,让钟碍月莫氏朝廷与长灵教三方矛盾总爆发从而从中获利的人——不愧是你,右鬼吞雷!!”   杨飞盖的身体很僵硬。   他皱紧眉看了一眼钟未空,想撇过头去,却被钟未空一把捏住下巴转了回来,只得敛眉看相另一边的地面,死死抿唇。   “莫秋阑那种阴谋家,该是早就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却一直没有对你和钟碍月动手,就是因为,你们早就有合作吧。如此辉煌的成果,相对于你那样长久的策划与潜伏也值个够本,不是应该开心地承认才对么?”钟未空挑眉道,“这两年来的遭遇仿如梦境,却原来一直被视为梦境的场景,才是真实的记忆,多有意思啊。如果半年前那夜长灵教反攻莫秋阑,我趁机逃出静章王府却遇见你时,你不是把我打落悬崖而是直接把我杀死,那现在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那钟碍月,是不是可以不死?”   杨飞盖终于出声:“……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也不久。就是,做梦一般的混沌里,看到那盏青灯时,突然就想起来了很多事情。一想起来,就全想起来了。”钟未空轻柔地抚着杨飞盖的脸颊,道:“那时候没能杀死我,才顺水推舟将我也作为戏目的一部分,由枫监视着,一步步挑起现在这三方吞并不可开交的状态,劳你如此费心机了。”   杨飞盖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看住钟未空,好似又恢复了原本懒散随意的那副样子,道:“不错。”   钟未空的眼神,刹那锋利:“我下的诅咒,是让钟碍月死。而你当时的诅咒,竟是下在你自己身上,是么?”   杨飞盖轻轻一笑,扬眉道:“也不错。”   “若是我猜得不错,那诅咒便是让你能自由控制右鬼状态,即使化鬼也不会轻易失去理智,是么。”   “很正确。”杨飞盖微笑说道,剪手一反,擒拿手法鱼贯而上,一呼而就的六招并行使出!   砰的一声大响,钟未空丝毫抵抗也不做地就被甩到边上,背靠床架重重晃荡几下,瘫坐到地上。   甚是轻松的姿势,乘凉一般半靠半坐地抵在身后精雕细刻的木床板上,低头。   “钟碍月究竟知不知道,其实我们都只是在你的大聪明里耍小聪明?你无比确定,凭着我们几个的智慧和力量,只要你牵个头,适时调整一下方向,一切都会顺着你的意思前进……怪不得在济方城,你那么明目张胆地出现……他该是知道的吧。或许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无法阻止么?因为,这都是,你做的……”   钟未空说得很缓很慢,几乎一句一顿,一顿一笑,一笑一叹。   眼前不断晃过那些一直记得的终于想起的极力想忘却的片断。   大叔告诉过钟未空,他是在某悬崖底下做法事,尝试他那一百零一遍失败的穿越法术时听到异响,才从不远处的丛林里把钟未空救起来,结果刚拉到法坛附近,就莫名其妙地引动了法术,当即来到了那另一个世界。   所以大叔当时说,也许钟未空的灵魂与常人有异,才特别容易引动时空扭曲。   再回来时,为躲避长灵教和莫秋阑两方追捕而隐姓埋名,这才与便宜帮的众兄弟度过了那半年的逍遥生活。   想起了这些,钟未空有些怀念地笑了笑。   而遇见大叔,掉下悬崖之前,就是那个硕大的月亮,月亮一角上的悬崖突岩,追到岩端的那个人。   还有那双看着钟未空不断下坠的身体而震颤的,紫中带金的妖色双瞳。   和出现在申信城里的那双,一模一样。   钟未空全想起来了。   半年前那夜,正被莫秋阑软禁数月,而长灵教人马终于反攻上来的时候。   意欲逃脱助战的自己与一直紧密监视他的一众高手且战且走,竟被一路逼入郊野。   钟未空无奈化鬼,迅速地解决了那近十人,就看见了另一边,那双一直默默观战,带着笑意的美丽眼睛。   一双,只有妖魔才会有的瞳孔。   清淡得带着些灰意,却在发现钟未空也看见他时暴过一瞬精厉的神采,成现出一种幽深的紫色,覆上一层妖艳透明的金芒。   紫魔缓缓走近,只说了一句,不必留情。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流焰已经冲了过去,手中气剑旋舞。   流焰嘴边的笑意,却是类似不可遏制的残忍。   就像是受到一种感召,流焰意识到,他必须杀死眼前这个陌生人。   吞雷游戏一般地闪躲,似是在拖延着时间,又似乎等待良久,乐在其中。   流焰觉得奇怪。   只是已成一个战斗兵器的流焰没有能力去思考那是为什么。   而等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个词时,动作,就顿了顿。   ——同类。   流焰的快,天下无双。   而吞雷改变速度之快,亦是天下无双。   所以就是这么两个字闪过脑海,吞雷已经抓住了流焰迟缓脚步的空隙,强攻而上!   这一回,就不是游戏了。   而是,杀!   而流焰迟疑着,仍如孩童对待新鲜知识时的执着,在那“同类”两个字上纠结不清。   然后,就是被一掌打落悬崖。   半空中抬头,便是那双半跪在悬崖边上,看着他掉落的那双眼。   钟未空想,那种瞳色,是真的很漂亮的。   就好像在一片血与花与死的气息里,依旧清澈清亮平静如水的,钟碍月最后的眼神。   那样的落寞孤清,与世无争的绝决。   “半年前,你就是想下手杀我了吧……知道么,钟碍月最后还说,要我们两个,好好活下去……”钟未空冷笑一声,“活下去……也许,我策划与莫秋阑合作突袭钟军,也不过就是为了,活下去……”   钟未空的头,埋得更深,语音呢喃。   “只不过,想要,活下去……”   杨飞盖远远看着他,没说话。   良久,才是轻叹苦笑一般的一句:“你说得对,要是半年前便杀了你,就不一样了。肯定不一样了。”   说着,他走过去,半跪半蹲在钟未空身边,道:“三年前,我为了那只在火场带我飞翔的九天火凤而决定回到长灵教。可你又知道,为什么在那之前的之前,我会接受成为右鬼么?”   钟未空怔怔看他。   “那是因为,我不想被束缚,不想活在不知何时被杀的恐惧中,想要拥有力量,绝对的力量,左右自己和他人的力量。这样,才不会被轻易地抹煞。才能,活下去。”他说着,眼神竟是温柔,把钟未空揽到怀里抱紧,轻道,“所以不要紧。我们都一样。只是想要,活下去。”   钟未空把头靠在杨飞盖的肩膀上,静静地听。   本有些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   眼帘渐趋平静地垂着。   眼眶很热,却干涩着什么都流不出来。   “你已经很坚强。强到倔强。但现在钟碍月死了,你只能,更坚强。”   杨飞盖的低沉语音在钟未空耳边呢喃响起,近似蛊惑。   钟未空转过头去。   视线相碰。   缠绕一般的纠结试探。   杨飞盖从钟未空离他最近的耳际开始,一路吻下去。   眉骨,颊边,唇侧,直到颈项。   然后,被钟未空一把制住下巴和脑后。   微愕,杨飞盖歉然一笑,稍稍拉开距离。又看向钟未空紧盯着他的眼睛,一笑:“你站在那样高那样远的地方,偏生又那样闪亮。所以我死命地追,拼力地赶。即使追不上,即使无法与你并肩,我也要你,回头看我。”   下一刻,杨飞盖却是更惊愕地看着钟未空无声轻笑,闪着别样的颓唐与诱惑,突然抱住了自己,柔软的唇,也便覆了过来。   四唇相碰。   莫秋阑的表情,瞬时解冻。   不但解冻,而且震动得似乎要燃烧起来!   但他的身体很冷。   从头到脚都很冷。   好像所有的温度都被那轻轻短短的三个字带走,一丝不剩。   莫秋阑的脑海里兀地就涌上来那些刻意尘封的记忆,翻腾着再也按捺不住。   莫秋意,就是二十年前猝死,当时还是北方小国的莫氏皇朝前太子。   也就是现在的钟未空,真正莫飞盖的生父。   莫氏最正统的首席继承人。   莫秋阑想起当年他还小,而已是俊颖少年的莫秋意就抱他坐在膝盖上谈论着军国大事历史教训未来宏图。   他又想起当莫秋意出于政治目的而迎娶了当时中原大国的钟氏三公主钟若缘时,自己心底的疼痛。   再想起终于知晓莫秋意日久生情,爱上了那个叫做钟若缘的奇女子而打算与钟氏和平共处时,整个胸腔都要崩塌了。   所以莫秋阑决定答应当时长灵教长老对他的请求,那就是,成为左鬼。   因为也许,成为钟氏的保护力量,是他能为莫秋意做的最后一件事。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下的诅咒是什么。还有,那个右鬼是谁。   堕鬼式是那样一个神奇的过程,所有的自欺欺人紧张担忧全部不翼而飞。   而莫秋阑最初拟定的那个不痛不痒的诅咒竟是完全想不起来。   意识里只剩下最深刻的爱恨情仇。   爱深,恨深。   他的口中吐出来的那句话,就是莫秋意的死!   仪式完成,他嘴唇颤抖着不敢相信自己说了什么,一刻不到,就有人风急火燎地从远处掠至这个长老特意寻找的隐秘处,道,右鬼莫秋意死了。   此时的莫秋阑才知道,原来他的那个右鬼,就是莫秋意!   也就是说,他在立下那个诅咒的同时,就杀了自己的右鬼,完成了灵体的合并,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功力。   也杀了,这世上唯一爱的人,   “一举两得,多有意思,不是么……方才我终于看到了左右鬼对峙拼死相斗的场面,果真激动人心。若是他未死,我与他之间,也会是那样吧……”莫秋阑的眼前似乎更加迅速地闪过莫秋意死后,他率领莫军南下,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以致被称为梦魇般鬼怪的画面来,竟是苍凉地缓缓笑道,“可叹莫秋意竟是担心我会对钟若缘不利,才答应堕为右鬼,得到力量保护钟若缘……他从来没爱过我,没信任过我,还要防着我对付我最后死在为他而堕鬼的我手上,多有意思,不是么?”   他没有问朱雨君为何要背叛他又是怎么知道那段在他的手腕下尘封严密的往事,只是律动更见凶猛。   而如果他问了,大略也得不到有条理的回答。   因为朱雨君全身突然开始冒冷汗,迷迷糊糊呻吟着竟开始念叨些不知为何的词句。   表情卑贱讨好,混着失去焦距的水润眸子,妖媚十足。   但莫秋阑听出来了,那些淫糜的话,是说给顾兰听的。   他终于一皱眉头,伸手探了探朱雨君的额头,竟被那高热吓了一跳。   一愣,莫秋阑回想起前些天朱雨君便开始的轻微咳嗽,神色,便静了下来。   身体,也静了下来。   突然的温柔让朱雨君不自觉放松骤起的眉头,气息稳下来。   “我是谁?”莫秋阑低沉地问道。   朱雨君睁了睁迷蒙的双眼,柔和的侧脸映在他被汗水湿粘在颊边的黑发里,再次宁静地淡下来,苍如薄纸。   淫糜的色彩与伤口处再次被扯出的血液混在一起,转而微微凄凉,孤寂又淡漠得叫人揪心。   朱雨君没回答,但那神色已叫莫秋阑确定,他认出他来了。   不过小半晌,似乎又被混沌的神志撅了去,朱雨君半眯着眼睛,又开始呢喃。   “不要太多束缚……我试了很多次,可是进不去,救不了你……你的心还没死,里面除了莫秋意,还有你自己……放了莫秋意,也放了你自己,不然……就真的要死了……来不及了……”   模糊不清地说着,朱雨君脑袋一歪,竟就这么,睡着了。   低沉的笑声,好半晌之后,才断续响起。   莫秋阑一边笑,一边看着那张似乎因为发烧而甚是难受的睡脸一边低笑,再顺着脖颈往下看到朱雨君身上那纵横的已经分不清是谁杰作的激情痕迹,把头低下来。   “你错了。怎么可以说,是被原本自己的东西背叛了,才这么生气……我根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从来没有过啊……”   莫秋阑的声音,很轻。   混浊的喉音。   有透明的液体,滴答敲在那暴露在空气中此时却因发烧而滚烫的腰腹。   窗外。   荒凉的月,终于隐没在,山的那一头。   ——————————————不妨月朦胧————————————————   荒凉的月,终于隐没在,山的那一头。   两人,站定在地面。   恰好是,魁城近郊。   钟未空和杨飞盖已经抬起头来。   看向,另一边。   数十人,破空而来!   即使两人已经伤重得几乎不剩任何战斗力,也还可以轻易判断出,来的人,功夫皆一流。   互视一笑,俱有些无奈轻叹。   这回,怕是真的,劫数难逃。   而杨飞盖看见钟未空眼中的清明,却是一阵激动难言。   钟未空垂眸瞥开,抬头看向愈近的来人,却是,一愕!   他分明看到,那个素衣轻灵而来的,是——杨飞盖?   猛地转头确认杨飞盖还在身边,又盯着那另一个“杨飞盖”,说不出话。   “你来了,枫。”身边的杨飞盖这样道。   而那另一个杨飞盖飘然落地,用那几近一模一样的笑容道:“抱歉来晚了,哥。”   钟未空一下明白了。   竟是一个不由自主,苦笑一声。   来人,便微皱了眉看他。   自己是莫飞盖,杨飞盖是钟碍月,那眼前这个枫,才是真正的,钟未空。   也就是当时代替杨飞盖出现在济方城里的那个与杨飞盖身形极似的人。   俨然教主风范的杨飞盖沉静地坐在马车里带领众人回到这个地方的一路上,钟未空一言未发。   枫也没说话。   一车三人就这么静默着,来到一个地方。   钟未空下车的第一眼,就怔住了。   原来两年前被莫秋阑毁掉的长灵教总坛,已经被杨飞盖秘密重建。   一切如旧。   回到自己住过许多年的房间,钟未空坐在床沿,低头看着鞋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枫轻笑着说了一句“我出去了,你们好好聊聊。”就转身离去,还带上了门。   杨飞盖一向喜欢站在窗边看风景,却不是正对窗外站着,而是略斜着靠在窗边的墙上。   他也沉默。   一时寂静。   不能称作尴尬的气氛。   沉重的,又无人想去打破。   “我看到了的。”   许久以后,钟未空突然出声。   杨飞盖疑惑回头道:“什么?”   “就是从济远城逃出的第二天黎明,我进屋,你突然背身拦在我面前。”钟未空仍低头,却是轻笑一声,“那时冲过来的钟碍月,其实,是想杀我的吧。”   杨飞盖苦笑。   此时钟未空抬起头来,明亮清透又一望无底的黑色瞳孔看着杨飞盖,道:“但他是不会杀我的。还有那再次出现的笛声。所以,他中了‘音梦’——能以某种乐声操控人心达成目的的长灵教独门幻药,‘音梦’。”   杨飞盖一顿,笑一声:“不错。那笛声,就是扮作李伯的长老周练所吹奏。”   钟未空点头:“‘音梦’会让人产生强烈的晕眩昏迷,即使是功力高强者也难以抵挡。钟碍月中毒,也该是那一晚在比目寺与莫秋阑手下交战时莫名其妙败下阵来之时。那为什么,明明用假身份更易下手施毒的周练,要借他人之手?”   杨飞盖不做声,半晌只道:“也许,周练不希望暴露身份。”   “可你不觉得,每吹一次笛就多一次被发现的机会,不是更易暴露?”   “他要假借钟碍月的手,慢慢多杀几个人吧。”   钟未空此时已经站了起来,慢慢走近杨飞盖,自顾轻笑继续道:“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另一个人为了引出长老的真实身份,而下的一个饵么?”   杨飞盖的脸色不变。   他握着窗棂的手指不动,却难以察觉地加重力道。   “会使用‘音梦’的人,除了长灵教几个早已归隐的前辈,便只剩长老周练了。只要让周练知道钟碍月中了‘音梦’,他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的利用机会,定会现身,不是么。接下来再推,周练和莫秋阑根本就没有事先勾结。一早就勾结了莫秋阑的,就是那个引出周练的人,不是么。”   “……你什么意思。”   “是啊,我什么意思呢。”   钟未空说着,已经走到离杨飞盖很近的地方,近得可以感受到身前躯体微僵的紧张。但他还是继续走,半步之后,便是几乎贴在了杨飞盖的背后。然后他抬起手来,从后围住杨飞盖的脖颈,把下巴靠在杨飞盖的肩上。两人相似的身高让这个动作很是自然舒适,钟未空微笑着似乎全不介怀地直直看向窗外,只有眼神清远疏离,继续道:“我的意思就是,我想起来了。”   杨飞盖背抵着墙的身体骤绷。   身体贴身体的钟未空察觉出来了,便是低低地一笑:“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转眼看向杨飞盖,转手硬是将杨飞盖的头拉过来与自己对视,细细看着咫尺那双早已回复黑色的瞳孔,依旧笑着说:“要为我庆祝么,半年前未能杀了我的,有着紫色妖瞳的美丽同类?”   杨飞盖再也忍不住地半张了口,脸色苍白。   钟未空看着杨飞盖此时的反应,无声笑着凑近脸去,直到鼻尖碰上鼻尖,五分挑衅五分挑逗地将鼻息喷在杨飞盖颊边,眼中一狠,继续道:“两年前就与莫秋阑勾结的人,将我打落悬崖才让我遇上大叔的人,用自己作导火索拉开整个故事开端,让钟碍月莫氏朝廷与长灵教三方矛盾总爆发从而从中获利的人——不愧是你,右鬼吞雷!!”   杨飞盖的身体很僵硬。   他皱紧眉看了一眼钟未空,想撇过头去,却被钟未空一把捏住下巴转了回来,只得敛眉看相另一边的地面,死死抿唇。   “莫秋阑那种阴谋家,该是早就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却一直没有对你和钟碍月动手,就是因为,你们早就有合作吧。如此辉煌的成果,相对于你那样长久的策划与潜伏也值个够本,不是应该开心地承认才对么?”钟未空挑眉道,“这两年来的遭遇仿如梦境,却原来一直被视为梦境的场景,才是真实的记忆,多有意思啊。如果半年前那夜长灵教反攻莫秋阑,我趁机逃出静章王府却遇见你时,你不是把我打落悬崖而是直接把我杀死,那现在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那钟碍月,是不是可以不死?”   杨飞盖终于出声:“……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也不久。就是,做梦一般的混沌里,看到那盏青灯时,突然就想起来了很多事情。一想起来,就全想起来了。”钟未空轻柔地抚着杨飞盖的脸颊,道:“那时候没能杀死我,才顺水推舟将我也作为戏目的一部分,由枫监视着,一步步挑起现在这三方吞并不可开交的状态,劳你如此费心机了。”   杨飞盖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看住钟未空,好似又恢复了原本懒散随意的那副样子,道:“不错。”   钟未空的眼神,刹那锋利:“我下的诅咒,是让钟碍月死。而你当时的诅咒,竟是下在你自己身上,是么?”   杨飞盖轻轻一笑,扬眉道:“也不错。”   “若是我猜得不错,那诅咒便是让你能自由控制右鬼状态,即使化鬼也不会轻易失去理智,是么。”   “很正确。”杨飞盖微笑说道,剪手一反,擒拿手法鱼贯而上,一呼而就的六招并行使出!   砰的一声大响,钟未空丝毫抵抗也不做地就被甩到边上,背靠床架重重晃荡几下,瘫坐到地上。   甚是轻松的姿势,乘凉一般半靠半坐地抵在身后精雕细刻的木床板上,低头。   “钟碍月究竟知不知道,其实我们都只是在你的大聪明里耍小聪明?你无比确定,凭着我们几个的智慧和力量,只要你牵个头,适时调整一下方向,一切都会顺着你的意思前进……怪不得在济方城,你那么明目张胆地出现……他该是知道的吧。或许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无法阻止么?因为,这都是,你做的……”   钟未空说得很缓很慢,几乎一句一顿,一顿一笑,一笑一叹。   眼前不断晃过那些一直记得的终于想起的极力想忘却的片断。   大叔告诉过钟未空,他是在某悬崖底下做法事,尝试他那一百零一遍失败的穿越法术时听到异响,才从不远处的丛林里把钟未空救起来,结果刚拉到法坛附近,就莫名其妙地引动了法术,当即来到了那另一个世界。   所以大叔当时说,也许钟未空的灵魂与常人有异,才特别容易引动时空扭曲。   再回来时,为躲避长灵教和莫秋阑两方追捕而隐姓埋名,这才与便宜帮的众兄弟度过了那半年的逍遥生活。   想起了这些,钟未空有些怀念地笑了笑。   而遇见大叔,掉下悬崖之前,就是那个硕大的月亮,月亮一角上的悬崖突岩,追到岩端的那个人。   还有那双看着钟未空不断下坠的身体而震颤的,紫中带金的妖色双瞳。   和出现在申信城里的那双,一模一样。   钟未空全想起来了。   半年前那夜,正被莫秋阑软禁数月,而长灵教人马终于反攻上来的时候。   意欲逃脱助战的自己与一直紧密监视他的一众高手且战且走,竟被一路逼入郊野。   钟未空无奈化鬼,迅速地解决了那近十人,就看见了另一边,那双一直默默观战,带着笑意的美丽眼睛。   一双,只有妖魔才会有的瞳孔。   清淡得带着些灰意,却在发现钟未空也看见他时暴过一瞬精厉的神采,成现出一种幽深的紫色,覆上一层妖艳透明的金芒。   紫魔缓缓走近,只说了一句,不必留情。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流焰已经冲了过去,手中气剑旋舞。   流焰嘴边的笑意,却是类似不可遏制的残忍。   就像是受到一种感召,流焰意识到,他必须杀死眼前这个陌生人。   吞雷游戏一般地闪躲,似是在拖延着时间,又似乎等待良久,乐在其中。   流焰觉得奇怪。   只是已成一个战斗兵器的流焰没有能力去思考那是为什么。   而等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个词时,动作,就顿了顿。   ——同类。   流焰的快,天下无双。   而吞雷改变速度之快,亦是天下无双。   所以就是这么两个字闪过脑海,吞雷已经抓住了流焰迟缓脚步的空隙,强攻而上!   这一回,就不是游戏了。   而是,杀!   而流焰迟疑着,仍如孩童对待新鲜知识时的执着,在那“同类”两个字上纠结不清。   然后,就是被一掌打落悬崖。   半空中抬头,便是那双半跪在悬崖边上,看着他掉落的那双眼。   钟未空想,那种瞳色,是真的很漂亮的。   就好像在一片血与花与死的气息里,依旧清澈清亮平静如水的,钟碍月最后的眼神。   那样的落寞孤清,与世无争的绝决。   “半年前,你就是想下手杀我了吧……知道么,钟碍月最后还说,要我们两个,好好活下去……”钟未空冷笑一声,“活下去……也许,我策划与莫秋阑合作突袭钟军,也不过就是为了,活下去……”   钟未空的头,埋得更深,语音呢喃。   “只不过,想要,活下去……”   杨飞盖远远看着他,没说话。   良久,才是轻叹苦笑一般的一句:“你说得对,要是半年前便杀了你,就不一样了。肯定不一样了。”   说着,他走过去,半跪半蹲在钟未空身边,道:“三年前,我为了那只在火场带我飞翔的九天火凤而决定回到长灵教。可你又知道,为什么在那之前的之前,我会接受成为右鬼么?”   钟未空怔怔看他。   “那是因为,我不想被束缚,不想活在不知何时被杀的恐惧中,想要拥有力量,绝对的力量,左右自己和他人的力量。这样,才不会被轻易地抹煞。才能,活下去。”他说着,眼神竟是温柔,把钟未空揽到怀里抱紧,轻道,“所以不要紧。我们都一样。只是想要,活下去。”   钟未空把头靠在杨飞盖的肩膀上,静静地听。   本有些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   眼帘渐趋平静地垂着。   眼眶很热,却干涩着什么都流不出来。   “你已经很坚强。强到倔强。但现在钟碍月死了,你只能,更坚强。”   杨飞盖的低沉语音在钟未空耳边呢喃响起,近似蛊惑。   钟未空转过头去。   视线相碰。   缠绕一般的纠结试探。   杨飞盖从钟未空离他最近的耳际开始,一路吻下去。   眉骨,颊边,唇侧,直到颈项。   然后,被钟未空一把制住下巴和脑后。   微愕,杨飞盖歉然一笑,稍稍拉开距离。又看向钟未空紧盯着他的眼睛,一笑:“你站在那样高那样远的地方,偏生又那样闪亮。所以我死命地追,拼力地赶。即使追不上,即使无法与你并肩,我也要你,回头看我。”   下一刻,杨飞盖却是更惊愕地看着钟未空无声轻笑,闪着别样的颓唐与诱惑,突然抱住了自己,柔软的唇,也便覆了过来。   四唇相碰。   莫秋阑的表情,瞬时解冻。   不但解冻,而且震动得似乎要燃烧起来!   但他的身体很冷。   从头到脚都很冷。   好像所有的温度都被那轻轻短短的三个字带走,一丝不剩。   莫秋阑的脑海里兀地就涌上来那些刻意尘封的记忆,翻腾着再也按捺不住。   莫秋意,就是二十年前猝死,当时还是北方小国的莫氏皇朝前太子。   也就是现在的钟未空,真正莫飞盖的生父。   莫氏最正统的首席继承人。   莫秋阑想起当年他还小,而已是俊颖少年的莫秋意就抱他坐在膝盖上谈论着军国大事历史教训未来宏图。   他又想起当莫秋意出于政治目的而迎娶了当时中原大国的钟氏三公主钟若缘时,自己心底的疼痛。   再想起终于知晓莫秋意日久生情,爱上了那个叫做钟若缘的奇女子而打算与钟氏和平共处时,整个胸腔都要崩塌了。   所以莫秋阑决定答应当时长灵教长老对他的请求,那就是,成为左鬼。   因为也许,成为钟氏的保护力量,是他能为莫秋意做的最后一件事。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下的诅咒是什么。还有,那个右鬼是谁。   堕鬼式是那样一个神奇的过程,所有的自欺欺人紧张担忧全部不翼而飞。   而莫秋阑最初拟定的那个不痛不痒的诅咒竟是完全想不起来。   意识里只剩下最深刻的爱恨情仇。   爱深,恨深。   他的口中吐出来的那句话,就是莫秋意的死!   仪式完成,他嘴唇颤抖着不敢相信自己说了什么,一刻不到,就有人风急火燎地从远处掠至这个长老特意寻找的隐秘处,道,右鬼莫秋意死了。   此时的莫秋阑才知道,原来他的那个右鬼,就是莫秋意!   也就是说,他在立下那个诅咒的同时,就杀了自己的右鬼,完成了灵体的合并,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功力。   也杀了,这世上唯一爱的人,   “一举两得,多有意思,不是么……方才我终于看到了左右鬼对峙拼死相斗的场面,果真激动人心。若是他未死,我与他之间,也会是那样吧……”莫秋阑的眼前似乎更加迅速地闪过莫秋意死后,他率领莫军南下,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以致被称为梦魇般鬼怪的画面来,竟是苍凉地缓缓笑道,“可叹莫秋意竟是担心我会对钟若缘不利,才答应堕为右鬼,得到力量保护钟若缘……他从来没爱过我,没信任过我,还要防着我对付我最后死在为他而堕鬼的我手上,多有意思,不是么?”   他没有问朱雨君为何要背叛他又是怎么知道那段在他的手腕下尘封严密的往事,只是律动更见凶猛。   而如果他问了,大略也得不到有条理的回答。   因为朱雨君全身突然开始冒冷汗,迷迷糊糊呻吟着竟开始念叨些不知为何的词句。   表情卑贱讨好,混着失去焦距的水润眸子,妖媚十足。   但莫秋阑听出来了,那些淫糜的话,是说给顾兰听的。   他终于一皱眉头,伸手探了探朱雨君的额头,竟被那高热吓了一跳。   一愣,莫秋阑回想起前些天朱雨君便开始的轻微咳嗽,神色,便静了下来。   身体,也静了下来。   突然的温柔让朱雨君不自觉放松骤起的眉头,气息稳下来。   “我是谁?”莫秋阑低沉地问道。   朱雨君睁了睁迷蒙的双眼,柔和的侧脸映在他被汗水湿粘在颊边的黑发里,再次宁静地淡下来,苍如薄纸。   淫糜的色彩与伤口处再次被扯出的血液混在一起,转而微微凄凉,孤寂又淡漠得叫人揪心。   朱雨君没回答,但那神色已叫莫秋阑确定,他认出他来了。   不过小半晌,似乎又被混沌的神志撅了去,朱雨君半眯着眼睛,又开始呢喃。   “不要太多束缚……我试了很多次,可是进不去,救不了你……你的心还没死,里面除了莫秋意,还有你自己……放了莫秋意,也放了你自己,不然……就真的要死了……来不及了……”   模糊不清地说着,朱雨君脑袋一歪,竟就这么,睡着了。   低沉的笑声,好半晌之后,才断续响起。   莫秋阑一边笑,一边看着那张似乎因为发烧而甚是难受的睡脸一边低笑,再顺着脖颈往下看到朱雨君身上那纵横的已经分不清是谁杰作的激情痕迹,把头低下来。   “你错了。怎么可以说,是被原本自己的东西背叛了,才这么生气……我根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从来没有过啊……”   莫秋阑的声音,很轻。   混浊的喉音。   有透明的液体,滴答敲在那暴露在空气中此时却因发烧而滚烫的腰腹。   窗外。   荒凉的月,终于隐没在,山的那一头。   ——————————————不妨月朦胧————————————————   荒凉的月,终于隐没在,山的那一头。   两人,站定在地面。   恰好是,魁城近郊。   钟未空和杨飞盖已经抬起头来。   看向,另一边。   数十人,破空而来!   即使两人已经伤重得几乎不剩任何战斗力,也还可以轻易判断出,来的人,功夫皆一流。   互视一笑,俱有些无奈轻叹。   这回,怕是真的,劫数难逃。   而杨飞盖看见钟未空眼中的清明,却是一阵激动难言。   钟未空垂眸瞥开,抬头看向愈近的来人,却是,一愕!   他分明看到,那个素衣轻灵而来的,是——杨飞盖?   猛地转头确认杨飞盖还在身边,又盯着那另一个“杨飞盖”,说不出话。   “你来了,枫。”身边的杨飞盖这样道。   而那另一个杨飞盖飘然落地,用那几近一模一样的笑容道:“抱歉来晚了,哥。”   钟未空一下明白了。   竟是一个不由自主,苦笑一声。   来人,便微皱了眉看他。   自己是莫飞盖,杨飞盖是钟碍月,那眼前这个枫,才是真正的,钟未空。   也就是当时代替杨飞盖出现在济方城里的那个与杨飞盖身形极似的人。   俨然教主风范的杨飞盖沉静地坐在马车里带领众人回到这个地方的一路上,钟未空一言未发。   枫也没说话。   一车三人就这么静默着,来到一个地方。   钟未空下车的第一眼,就怔住了。   原来两年前被莫秋阑毁掉的长灵教总坛,已经被杨飞盖秘密重建。   一切如旧。   回到自己住过许多年的房间,钟未空坐在床沿,低头看着鞋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枫轻笑着说了一句“我出去了,你们好好聊聊。”就转身离去,还带上了门。   杨飞盖一向喜欢站在窗边看风景,却不是正对窗外站着,而是略斜着靠在窗边的墙上。   他也沉默。   一时寂静。   不能称作尴尬的气氛。   沉重的,又无人想去打破。   “我看到了的。”   许久以后,钟未空突然出声。   杨飞盖疑惑回头道:“什么?”   “就是从济远城逃出的第二天黎明,我进屋,你突然背身拦在我面前。”钟未空仍低头,却是轻笑一声,“那时冲过来的钟碍月,其实,是想杀我的吧。”   杨飞盖苦笑。   此时钟未空抬起头来,明亮清透又一望无底的黑色瞳孔看着杨飞盖,道:“但他是不会杀我的。还有那再次出现的笛声。所以,他中了‘音梦’——能以某种乐声操控人心达成目的的长灵教独门幻药,‘音梦’。”   杨飞盖一顿,笑一声:“不错。那笛声,就是扮作李伯的长老周练所吹奏。”   钟未空点头:“‘音梦’会让人产生强烈的晕眩昏迷,即使是功力高强者也难以抵挡。钟碍月中毒,也该是那一晚在比目寺与莫秋阑手下交战时莫名其妙败下阵来之时。那为什么,明明用假身份更易下手施毒的周练,要借他人之手?”   杨飞盖不做声,半晌只道:“也许,周练不希望暴露身份。”   “可你不觉得,每吹一次笛就多一次被发现的机会,不是更易暴露?”   “他要假借钟碍月的手,慢慢多杀几个人吧。”   钟未空此时已经站了起来,慢慢走近杨飞盖,自顾轻笑继续道:“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另一个人为了引出长老的真实身份,而下的一个饵么?”   杨飞盖的脸色不变。   他握着窗棂的手指不动,却难以察觉地加重力道。   “会使用‘音梦’的人,除了长灵教几个早已归隐的前辈,便只剩长老周练了。只要让周练知道钟碍月中了‘音梦’,他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的利用机会,定会现身,不是么。接下来再推,周练和莫秋阑根本就没有事先勾结。一早就勾结了莫秋阑的,就是那个引出周练的人,不是么。”   “……你什么意思。”   “是啊,我什么意思呢。”   钟未空说着,已经走到离杨飞盖很近的地方,近得可以感受到身前躯体微僵的紧张。但他还是继续走,半步之后,便是几乎贴在了杨飞盖的背后。然后他抬起手来,从后围住杨飞盖的脖颈,把下巴靠在杨飞盖的肩上。两人相似的身高让这个动作很是自然舒适,钟未空微笑着似乎全不介怀地直直看向窗外,只有眼神清远疏离,继续道:“我的意思就是,我想起来了。”   杨飞盖背抵着墙的身体骤绷。   身体贴身体的钟未空察觉出来了,便是低低地一笑:“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转眼看向杨飞盖,转手硬是将杨飞盖的头拉过来与自己对视,细细看着咫尺那双早已回复黑色的瞳孔,依旧笑着说:“要为我庆祝么,半年前未能杀了我的,有着紫色妖瞳的美丽同类?”   杨飞盖再也忍不住地半张了口,脸色苍白。   钟未空看着杨飞盖此时的反应,无声笑着凑近脸去,直到鼻尖碰上鼻尖,五分挑衅五分挑逗地将鼻息喷在杨飞盖颊边,眼中一狠,继续道:“两年前就与莫秋阑勾结的人,将我打落悬崖才让我遇上大叔的人,用自己作导火索拉开整个故事开端,让钟碍月莫氏朝廷与长灵教三方矛盾总爆发从而从中获利的人——不愧是你,右鬼吞雷!!”   杨飞盖的身体很僵硬。   他皱紧眉看了一眼钟未空,想撇过头去,却被钟未空一把捏住下巴转了回来,只得敛眉看相另一边的地面,死死抿唇。   “莫秋阑那种阴谋家,该是早就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却一直没有对你和钟碍月动手,就是因为,你们早就有合作吧。如此辉煌的成果,相对于你那样长久的策划与潜伏也值个够本,不是应该开心地承认才对么?”钟未空挑眉道,“这两年来的遭遇仿如梦境,却原来一直被视为梦境的场景,才是真实的记忆,多有意思啊。如果半年前那夜长灵教反攻莫秋阑,我趁机逃出静章王府却遇见你时,你不是把我打落悬崖而是直接把我杀死,那现在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那钟碍月,是不是可以不死?”   杨飞盖终于出声:“……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也不久。就是,做梦一般的混沌里,看到那盏青灯时,突然就想起来了很多事情。一想起来,就全想起来了。”钟未空轻柔地抚着杨飞盖的脸颊,道:“那时候没能杀死我,才顺水推舟将我也作为戏目的一部分,由枫监视着,一步步挑起现在这三方吞并不可开交的状态,劳你如此费心机了。”   杨飞盖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看住钟未空,好似又恢复了原本懒散随意的那副样子,道:“不错。”   钟未空的眼神,刹那锋利:“我下的诅咒,是让钟碍月死。而你当时的诅咒,竟是下在你自己身上,是么?”   杨飞盖轻轻一笑,扬眉道:“也不错。”   “若是我猜得不错,那诅咒便是让你能自由控制右鬼状态,即使化鬼也不会轻易失去理智,是么。”   “很正确。”杨飞盖微笑说道,剪手一反,擒拿手法鱼贯而上,一呼而就的六招并行使出!   砰的一声大响,钟未空丝毫抵抗也不做地就被甩到边上,背靠床架重重晃荡几下,瘫坐到地上。   甚是轻松的姿势,乘凉一般半靠半坐地抵在身后精雕细刻的木床板上,低头。   “钟碍月究竟知不知道,其实我们都只是在你的大聪明里耍小聪明?你无比确定,凭着我们几个的智慧和力量,只要你牵个头,适时调整一下方向,一切都会顺着你的意思前进……怪不得在济方城,你那么明目张胆地出现……他该是知道的吧。或许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无法阻止么?因为,这都是,你做的……”   钟未空说得很缓很慢,几乎一句一顿,一顿一笑,一笑一叹。   眼前不断晃过那些一直记得的终于想起的极力想忘却的片断。   大叔告诉过钟未空,他是在某悬崖底下做法事,尝试他那一百零一遍失败的穿越法术时听到异响,才从不远处的丛林里把钟未空救起来,结果刚拉到法坛附近,就莫名其妙地引动了法术,当即来到了那另一个世界。   所以大叔当时说,也许钟未空的灵魂与常人有异,才特别容易引动时空扭曲。   再回来时,为躲避长灵教和莫秋阑两方追捕而隐姓埋名,这才与便宜帮的众兄弟度过了那半年的逍遥生活。   想起了这些,钟未空有些怀念地笑了笑。   而遇见大叔,掉下悬崖之前,就是那个硕大的月亮,月亮一角上的悬崖突岩,追到岩端的那个人。   还有那双看着钟未空不断下坠的身体而震颤的,紫中带金的妖色双瞳。   和出现在申信城里的那双,一模一样。   钟未空全想起来了。   半年前那夜,正被莫秋阑软禁数月,而长灵教人马终于反攻上来的时候。   意欲逃脱助战的自己与一直紧密监视他的一众高手且战且走,竟被一路逼入郊野。   钟未空无奈化鬼,迅速地解决了那近十人,就看见了另一边,那双一直默默观战,带着笑意的美丽眼睛。   一双,只有妖魔才会有的瞳孔。   清淡得带着些灰意,却在发现钟未空也看见他时暴过一瞬精厉的神采,成现出一种幽深的紫色,覆上一层妖艳透明的金芒。   紫魔缓缓走近,只说了一句,不必留情。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流焰已经冲了过去,手中气剑旋舞。   流焰嘴边的笑意,却是类似不可遏制的残忍。   就像是受到一种感召,流焰意识到,他必须杀死眼前这个陌生人。   吞雷游戏一般地闪躲,似是在拖延着时间,又似乎等待良久,乐在其中。   流焰觉得奇怪。   只是已成一个战斗兵器的流焰没有能力去思考那是为什么。   而等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个词时,动作,就顿了顿。   ——同类。   流焰的快,天下无双。   而吞雷改变速度之快,亦是天下无双。   所以就是这么两个字闪过脑海,吞雷已经抓住了流焰迟缓脚步的空隙,强攻而上!   这一回,就不是游戏了。   而是,杀!   而流焰迟疑着,仍如孩童对待新鲜知识时的执着,在那“同类”两个字上纠结不清。   然后,就是被一掌打落悬崖。   半空中抬头,便是那双半跪在悬崖边上,看着他掉落的那双眼。   钟未空想,那种瞳色,是真的很漂亮的。   就好像在一片血与花与死的气息里,依旧清澈清亮平静如水的,钟碍月最后的眼神。   那样的落寞孤清,与世无争的绝决。   “半年前,你就是想下手杀我了吧……知道么,钟碍月最后还说,要我们两个,好好活下去……”钟未空冷笑一声,“活下去……也许,我策划与莫秋阑合作突袭钟军,也不过就是为了,活下去……”   钟未空的头,埋得更深,语音呢喃。   “只不过,想要,活下去……”   杨飞盖远远看着他,没说话。   良久,才是轻叹苦笑一般的一句:“你说得对,要是半年前便杀了你,就不一样了。肯定不一样了。”   说着,他走过去,半跪半蹲在钟未空身边,道:“三年前,我为了那只在火场带我飞翔的九天火凤而决定回到长灵教。可你又知道,为什么在那之前的之前,我会接受成为右鬼么?”   钟未空怔怔看他。   “那是因为,我不想被束缚,不想活在不知何时被杀的恐惧中,想要拥有力量,绝对的力量,左右自己和他人的力量。这样,才不会被轻易地抹煞。才能,活下去。”他说着,眼神竟是温柔,把钟未空揽到怀里抱紧,轻道,“所以不要紧。我们都一样。只是想要,活下去。”   钟未空把头靠在杨飞盖的肩膀上,静静地听。   本有些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   眼帘渐趋平静地垂着。   眼眶很热,却干涩着什么都流不出来。   “你已经很坚强。强到倔强。但现在钟碍月死了,你只能,更坚强。”   杨飞盖的低沉语音在钟未空耳边呢喃响起,近似蛊惑。   钟未空转过头去。   视线相碰。   缠绕一般的纠结试探。   杨飞盖从钟未空离他最近的耳际开始,一路吻下去。   眉骨,颊边,唇侧,直到颈项。   然后,被钟未空一把制住下巴和脑后。   微愕,杨飞盖歉然一笑,稍稍拉开距离。又看向钟未空紧盯着他的眼睛,一笑:“你站在那样高那样远的地方,偏生又那样闪亮。所以我死命地追,拼力地赶。即使追不上,即使无法与你并肩,我也要你,回头看我。”   下一刻,杨飞盖却是更惊愕地看着钟未空无声轻笑,闪着别样的颓唐与诱惑,突然抱住了自己,柔软的唇,也便覆了过来。   四唇相碰。 第四十九章   辗转缠绵。   这是,放纵的一夜。   交缠的**火热的温度隐秘的呻吟和释放的激情焦灼了两人的神志,所有的枷锁都被斩断,放任着追随潮水般的快感与节律不断攀升,在云端腾越。   两人同样初次的生疏,并没有成为阻碍,而演变成了另一种野蛮冲撞和全无顾忌。   血液,也只是加速燃烧的气味。   反反复复的追求与索取。   钟未空的双腿大开着,一手死死掐着杨飞盖的背,一手揪紧了身下被毯。   杨飞盖的长发便一下一下拂过钟未空光洁的膝盖,带起阵阵撩拨般的轻痒触觉。   杨飞盖俯身轻轻啃着钟未空因细碎喘息而不断上下滑动的喉结,绵延着舔舐到钟未空光洁优美的锁骨。   这一个动作调整了姿势,钟未空体内的硕大似乎触到了他深处某点,叫钟未空突来一个激战,忍不住漏出一声婉转激亢的吟来,轻叹一般。   **复**,听得彼此心头腰间俱是一阵酥颤亢奋,肿胀了炙热。   “如果明知道会离开,会死,会让我恨……那何必,之前对我那么好呢?要是一早就恨了,也就,不会难过了吧……”钟未空便在那巅峰感的晕眩感里睁眼,看着咫尺之遥的那双湿润瞳孔,眼神迷离地说着,又闭上眼睛一声自嘲冷笑,承受异物在体内的胡搅蛮缠,“你要的,不过就是,这个身体吧……”   汗水自他的眼角眉梢滑下来,濡湿了长而浓密的睫毛,再颤颤地滚下去。   迷乱悠回的**色彩。   钟未空扶在杨飞盖背上的手便加大力道,指甲嵌进杨飞盖的背肌里,划出一道道的痕。   很快乐,很快乐。   很悲伤,很悲伤。   放纵一回,足够。   杨飞盖当即怔住。   他立即明白了,钟未空说的,前是钟碍月,后是自己。   愤怒冲天焚烧,转瞬又被更加激烈的悲伤覆盖。   他的头垂下来。   视线便随之从钟未空纤瘦流畅不带一丝赘肉的优美肌理滑下去。   唇,颈侧,前胸,小腹,直到依旧结合的地方。   一路的疯狂痕迹。   短暂的寂静后,杨飞盖收回抚着钟未空分身和大腿根的双手,泄恨一般握住钟未空的腰往下狠狠一送。   贯穿入比最深更深的所在。   突来的满胀与突然加速的猛力抽送让钟未空不自主呻吟而出,整个背躬了起来,头也骤地往后仰到最大程度。   两道**,终于泻尽。   杨飞盖缓缓躺在钟未空身上,两人俱是大口喘息。   但没过多久,便平静了大半。   因为钟未空,竟是,睡着了。   本就战至苦撑神志的体力如此几轮激烈折腾,早已耗尽。   杨飞盖转头看着那张激情之后红润非常却又安静若斯的睡脸。   看了很久。   才终于把脸搁在身下的胸膛上,闭上眼睛:“他死了,我也就,再也赢不了了吧……”   嘴角勾起来。   “你说的……很对……”   而此刻,钟未空的脑海里,萦绕着许多身影。   那个会看似很重其实很轻地拍拍自己的头然后偷偷指教自己武功的小小身影。   会不管冬寒夏暑地坐在屋檐下练习丹青的稍长身影。   开始会坐在栏杆上默默看着荷花发呆微笑的身影。   温柔地对自己笑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去的身影。   拉着另一个人的手坐进马车,然后转眼看来,那一个半隐半现间,从死水里开出花来的清远笑容。   一滴泪水,便从钟未空的眼帘滑落。   封锁的记忆,开闸而出。   那个渐渐叫自己痴迷的身影,那个始终让自己恍惚的笑容,分明便是——钟碍月!!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清晨。   他睡了,整整一日两夜。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见杨飞盖就坐在床边,正对着自己靠着床柱,整个人被罩在从窗口投射过去的熙凉晨光里。   在晒太阳。   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手中的书卷。   那光映得那书卷都似盈盈发亮。   杨飞盖的上半身都隐在飘浮不定的纯白蚊帐后面,若隐若现。   专注的,微皱起的眉,斜飞的眼,半抿的唇。   若隐若现。   一现,便是整个人的灿白光晕。   整个画面都模糊了一般。   钟未空想,这画面,如此熟悉。   像极当日不告而别,去见莫秋阑的时候,杨飞盖站在凉亭外靠着柱子,如此绚烂。   钟未空想着,刚睡醒的脑袋里开始混乱,体内体外的伤处,倒是已经妥善处理,不甚疼了。   眼前,还是那本医书还是那个人还是那种闲散自我得我故我在谁人可阻。   是一切未变,还是全部轮回?   突然,钟未空听见一声笑。   转过头去,杨飞盖的笑脸已经在那被风撩起的蚊帐后完整出现。   杨飞盖把书放在膝上,慢慢靠过身去。   一直带着那个妖妖的笑容。   凑到有些僵硬地半撑半坐而起的钟未空面前。   将手伸到钟未空的脑后,强硬一掰,逼着钟未空与他对视。   然后就这么暧昧地轻轻吐吸一般说了一句:“如果我爱上一个人,就会把他……”   钟未空愣愣地看着他。   而杨飞盖的眼神骤冷下来,锋利如一把千年冰刃,傲然扬眉,淡漠疏离似笑非笑道:“当作垃圾——扔掉!!”   ——————————————不妨月朦胧————————————————   接下来的日子,钟未空不折不扣是闲人一个。   而这又是个春意正浓的好时节。   最适合闲人如他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然后跑出去看看西边润英江的上游再跑到东边看看润英江的下游再乖乖回来。   而他跑出去一圈回来,就大概是夜初时分。常常跃上长灵教中那最高的屋檐上,半伸半屈地坐着,手边一壶酒,背靠屋脊对着月亮呆呆坐着。坐累了,就随意地四仰八叉斜躺下去。   就如现在。   这场景,再次框在了那一扇窗里。   杨飞盖静静地站在那窗前,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容,看着躺在那屋顶不知是睡是醉的人。   微风起,拂一丝扯一线拨一片。   一如眼中人此刻不再飞扬跋扈的眉眼。   迷茫朦胧醉眼氤氲,轻柔得快要烟消云散。   那双叫自己迷恋如许的眼睛,正迷茫地望向远方。   也只有在这样不用四目相对的时候,自己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这个人。   即使越是看着,越是觉得远在天边,怎么抓也抓不住的无助慌张。   难过得心脏都似要蜷缩起来,发出一下一下寂寞荒凉的声音。   咳嗽声,便又响起来。   “你到底,还要等多久。”一个笑声紧接着开门声和脚步声传了过来。   杨飞盖身形不动,只是低眸道:“闭关么?大略也就这几天了吧。”   “不,我是指你还要这么傻看到几时。”   枫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转头看向那窗外。   果不其然地,又看见了钟未空呆坐在屋顶的背影。   “从这个房间这个窗子这个角度,恰是我能看清他,而他看不到我呢。”枫道,“他这么每日每日地坐着,到底在干什么呢?”   杨飞盖轻笑:“在想啊。”   “那你这么每日每日地看着,又在想什么?”   “在想,他什么时候,能想明白。”   枫一愕,笑道:“等他想出答案后呢?”   “错。”杨飞盖负手道,也看向那个半隐半现的月亮,“不是想出答案。而是想出问题。”   “……问题?”   “人常常烦恼,而很多时候,连自己在烦恼什么都不清楚。而这种不知所谓的烦恼,才最折磨人心。”   “当他们终于想明白问题是什么,找答案,也许反而就是件简单的事情了。”枫若有所悟。   杨飞盖一笑:“很多时候,知道问题了,那答案为何,也就没有意义了。”   “……这又是何意?”   杨飞盖没有说话,抬手端起茶几上的杯子,没有喝,而是直接,松手。   砰的一声瓷碎。   水渍四溅。   “现在的问题是,我应该自己将它扫掉,还是叫人扫掉。而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用它喝茶了。”杨飞盖说着,看着枫,很轻很淡地微笑。   这笑容在那张不知何时已变得过于俊美的脸上,浮着某种不知名的无奈与惆怅。   枫没有说话。   皱着眉头看着地上的碎杯,转头看向杨飞盖时,杨飞盖已经走到门口。   只有一句杨飞盖的低沉自语传来:“而等他想明白了,就会,飞走了吧……”   滚了老远的杯盖,终于咕噜转着,停了下来。   “走得这样快,我话都没说完……”枫的轻笑与离开的脚步声,同时响起,“你说得对。但是,人不逼,是不行的。”   屋里,重回安静。   而窗格里的那个人,终于动了动。   既为避邪也为装饰,许多有钱人建房修屋,都喜欢在屋脊正中央雕刻一组双龙戏珠。一派豪华气象的长灵教总坛,自不例外。   钟未空的眼睛,瞥向一边。   临近房顶的那颗龙珠,用了一整面的玉石贴饰。   柔润光滑,足以将他想看见的景象,完整清晰地反射过来。   处在自己视线死角的那个小窗还开着。   窗里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凭空而来无处可去的失落,竟就这么爬上了他的心头。   方才处于那人视线中时的故作镇定不翼而飞,四处叫嚣的爱恨情仇霎时风起云涌,又急急寂灭无声。   当他想起所有左鬼状态的记忆时,眼前就常常浮现那满目的火光,火光中不断被撕裂的**,恐惧至极的眼神,堵在喉间的惨叫,泼洒的鲜血,还有鲜血间,自己狰狞肆意的微笑。   犹如爬虫般,叫他禁不住从心里泛上的颤抖。   这就是,作为长灵教杀人工具的那个左鬼流焰,那个自己。   理由都不需要,便可以随时砍杀数百上千也许无辜的人。   从儿童开始,便伴随周身的血腥残虐。   如莫秋阑所说,纯粹的,杀人娃娃。   那些时候,被保护在钟碍月身边的杨飞盖,该是过得好得多吧。   只要隐忍一些颓唐一些,就如他们初见时那副样子,也就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了吧。   不像自己,满身,难以洗净,浸染入股的血味。   不知道可以仇恨谁,只好,仇恨自己。   恨意怒意混着冷意,让钟未空笑了一声。   叫他怎么不想笑。   都到了这个地步,只要一想起杨飞盖这三个字,便仍是那一阵无法忽视的动容。   分不清爱恨情仇的动容。   再想起钟碍月,便是一阵几近窒息。   当钟未空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已是凌晨了。   转身关上房门,就是一道气息突然凭空出现在他身后,而同时他的腰上一紧,已经被翻转着抵在门上。   “我还是有些担心,你会不会反手刺我一剑。”杨飞盖把额头贴在钟未空的额头上,鼻息交织,笑道。   “你不会的。”钟未空的神色始终未变,道:“你知道,我不喜欢随身带兵器。”   “那我就放心了,可以安全地继续。”   两人的身体紧贴着,不留空隙。   而钟未空也暧昧地一笑,却道:“你不会的。”   “哦?”   “因为你是……”钟未空平静道,“枫。”   “啊啊,这么快就被认出来了。”枫叹一声松手,微退一步,“是言语漏洞太多么?”   “那倒不是。”   枫讶道:“那又是为何?”   “……知道么,如果意识到是杨飞盖在这个屋子里,我决不会像方才那样,背过身去关门。”   “也就是说,如果我是哥,也决不会这样不带防备地接近你,是么?”枫失笑道,“这样防来防去,多累。”   钟未空笑一声没有回答,上下打量枫,道:“你这一身,就是为了和我玩认人游戏?”   枫现下的打扮,和平日的杨飞盖一模一样。   如果只是这样安静地站着,连钟未空都有些分不清到底会是谁。   “你猜。”枫道。   “……如果要做危险游戏,请注意安全。”钟未空哼笑道,“假作他的身份放我走,你哥不会放过你。”   “知道么,我不久前就和哥碰过面。只是他走得太急,我来不及和他说。”   “说什么?”   “我想说,很多时候,光想,是想不出来的。”   “……”   “他不逼你,让你慢慢想通,其实也只是不想逼他自己。所以我要做的,就是逼逼你,同时逼逼他,这样你们才能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枫道。   “……”钟未空低头半晌,终于认真道,“我走后,你如何?”   “不必担心。你也该心知肚名,哥他早就想放你走或是杀了你一了百了,只是狠不下心决定。这一来,也算是帮他下决定吧。”   “所以下一次我与他再见,就是他已经决定好,是与我擦肩而过,还是搏命相杀。”钟未空薄凉冷笑。   “……的确是哥造成了钟碍月的死,但他也不想的。你既然心里也放不下他,又何必自寻烦恼。”   “谁说我放不下?”钟未空哼一声,眼神骤寒。   “如果不是,那又何必留下。哥本就想放任你离开,区区散功丸只不过做做样子,怎奈何得了你。你还不是放不下哥……”枫吸一口气,无奈笑道,“哥今晚就要闭关,机不可失,我只能言尽于此。你该走了。”   钟未空低头略微思量,简短凝练:“好。”   一刻钟后,两人已经出了总坛。   简略道别,钟未空转身便要走。   “啊对了,又差些忘记。”枫出声道。   “什么?”钟未空回头。   “我想说,”枫轻笑道,语调柔缓,“人生很复杂。非常复杂。但感情,其实可以很简单。”   钟未空一震。   他缓缓转头,却是霍地提步,绝尘而去。   辗转缠绵。   这是,放纵的一夜。   交缠的**火热的温度隐秘的呻吟和释放的激情焦灼了两人的神志,所有的枷锁都被斩断,放任着追随潮水般的快感与节律不断攀升,在云端腾越。   两人同样初次的生疏,并没有成为阻碍,而演变成了另一种野蛮冲撞和全无顾忌。   血液,也只是加速燃烧的气味。   反反复复的追求与索取。   钟未空的双腿大开着,一手死死掐着杨飞盖的背,一手揪紧了身下被毯。   杨飞盖的长发便一下一下拂过钟未空光洁的膝盖,带起阵阵撩拨般的轻痒触觉。   杨飞盖俯身轻轻啃着钟未空因细碎喘息而不断上下滑动的喉结,绵延着舔舐到钟未空光洁优美的锁骨。   这一个动作调整了姿势,钟未空体内的硕大似乎触到了他深处某点,叫钟未空突来一个激战,忍不住漏出一声婉转激亢的吟来,轻叹一般。   **复**,听得彼此心头腰间俱是一阵酥颤亢奋,肿胀了炙热。   “如果明知道会离开,会死,会让我恨……那何必,之前对我那么好呢?要是一早就恨了,也就,不会难过了吧……”钟未空便在那巅峰感的晕眩感里睁眼,看着咫尺之遥的那双湿润瞳孔,眼神迷离地说着,又闭上眼睛一声自嘲冷笑,承受异物在体内的胡搅蛮缠,“你要的,不过就是,这个身体吧……”   汗水自他的眼角眉梢滑下来,濡湿了长而浓密的睫毛,再颤颤地滚下去。   迷乱悠回的**色彩。   钟未空扶在杨飞盖背上的手便加大力道,指甲嵌进杨飞盖的背肌里,划出一道道的痕。   很快乐,很快乐。   很悲伤,很悲伤。   放纵一回,足够。   杨飞盖当即怔住。   他立即明白了,钟未空说的,前是钟碍月,后是自己。   愤怒冲天焚烧,转瞬又被更加激烈的悲伤覆盖。   他的头垂下来。   视线便随之从钟未空纤瘦流畅不带一丝赘肉的优美肌理滑下去。   唇,颈侧,前胸,小腹,直到依旧结合的地方。   一路的疯狂痕迹。   短暂的寂静后,杨飞盖收回抚着钟未空分身和大腿根的双手,泄恨一般握住钟未空的腰往下狠狠一送。   贯穿入比最深更深的所在。   突来的满胀与突然加速的猛力抽送让钟未空不自主呻吟而出,整个背躬了起来,头也骤地往后仰到最大程度。   两道**,终于泻尽。   杨飞盖缓缓躺在钟未空身上,两人俱是大口喘息。   但没过多久,便平静了大半。   因为钟未空,竟是,睡着了。   本就战至苦撑神志的体力如此几轮激烈折腾,早已耗尽。   杨飞盖转头看着那张激情之后红润非常却又安静若斯的睡脸。   看了很久。   才终于把脸搁在身下的胸膛上,闭上眼睛:“他死了,我也就,再也赢不了了吧……”   嘴角勾起来。   “你说的……很对……”   而此刻,钟未空的脑海里,萦绕着许多身影。   那个会看似很重其实很轻地拍拍自己的头然后偷偷指教自己武功的小小身影。   会不管冬寒夏暑地坐在屋檐下练习丹青的稍长身影。   开始会坐在栏杆上默默看着荷花发呆微笑的身影。   温柔地对自己笑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去的身影。   拉着另一个人的手坐进马车,然后转眼看来,那一个半隐半现间,从死水里开出花来的清远笑容。   一滴泪水,便从钟未空的眼帘滑落。   封锁的记忆,开闸而出。   那个渐渐叫自己痴迷的身影,那个始终让自己恍惚的笑容,分明便是——钟碍月!!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清晨。   他睡了,整整一日两夜。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见杨飞盖就坐在床边,正对着自己靠着床柱,整个人被罩在从窗口投射过去的熙凉晨光里。   在晒太阳。   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手中的书卷。   那光映得那书卷都似盈盈发亮。   杨飞盖的上半身都隐在飘浮不定的纯白蚊帐后面,若隐若现。   专注的,微皱起的眉,斜飞的眼,半抿的唇。   若隐若现。   一现,便是整个人的灿白光晕。   整个画面都模糊了一般。   钟未空想,这画面,如此熟悉。   像极当日不告而别,去见莫秋阑的时候,杨飞盖站在凉亭外靠着柱子,如此绚烂。   钟未空想着,刚睡醒的脑袋里开始混乱,体内体外的伤处,倒是已经妥善处理,不甚疼了。   眼前,还是那本医书还是那个人还是那种闲散自我得我故我在谁人可阻。   是一切未变,还是全部轮回?   突然,钟未空听见一声笑。   转过头去,杨飞盖的笑脸已经在那被风撩起的蚊帐后完整出现。   杨飞盖把书放在膝上,慢慢靠过身去。   一直带着那个妖妖的笑容。   凑到有些僵硬地半撑半坐而起的钟未空面前。   将手伸到钟未空的脑后,强硬一掰,逼着钟未空与他对视。   然后就这么暧昧地轻轻吐吸一般说了一句:“如果我爱上一个人,就会把他……”   钟未空愣愣地看着他。   而杨飞盖的眼神骤冷下来,锋利如一把千年冰刃,傲然扬眉,淡漠疏离似笑非笑道:“当作垃圾——扔掉!!”   ——————————————不妨月朦胧————————————————   接下来的日子,钟未空不折不扣是闲人一个。   而这又是个春意正浓的好时节。   最适合闲人如他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然后跑出去看看西边润英江的上游再跑到东边看看润英江的下游再乖乖回来。   而他跑出去一圈回来,就大概是夜初时分。常常跃上长灵教中那最高的屋檐上,半伸半屈地坐着,手边一壶酒,背靠屋脊对着月亮呆呆坐着。坐累了,就随意地四仰八叉斜躺下去。   就如现在。   这场景,再次框在了那一扇窗里。   杨飞盖静静地站在那窗前,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容,看着躺在那屋顶不知是睡是醉的人。   微风起,拂一丝扯一线拨一片。   一如眼中人此刻不再飞扬跋扈的眉眼。   迷茫朦胧醉眼氤氲,轻柔得快要烟消云散。   那双叫自己迷恋如许的眼睛,正迷茫地望向远方。   也只有在这样不用四目相对的时候,自己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这个人。   即使越是看着,越是觉得远在天边,怎么抓也抓不住的无助慌张。   难过得心脏都似要蜷缩起来,发出一下一下寂寞荒凉的声音。   咳嗽声,便又响起来。   “你到底,还要等多久。”一个笑声紧接着开门声和脚步声传了过来。   杨飞盖身形不动,只是低眸道:“闭关么?大略也就这几天了吧。”   “不,我是指你还要这么傻看到几时。”   枫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转头看向那窗外。   果不其然地,又看见了钟未空呆坐在屋顶的背影。   “从这个房间这个窗子这个角度,恰是我能看清他,而他看不到我呢。”枫道,“他这么每日每日地坐着,到底在干什么呢?”   杨飞盖轻笑:“在想啊。”   “那你这么每日每日地看着,又在想什么?”   “在想,他什么时候,能想明白。”   枫一愕,笑道:“等他想出答案后呢?”   “错。”杨飞盖负手道,也看向那个半隐半现的月亮,“不是想出答案。而是想出问题。”   “……问题?”   “人常常烦恼,而很多时候,连自己在烦恼什么都不清楚。而这种不知所谓的烦恼,才最折磨人心。”   “当他们终于想明白问题是什么,找答案,也许反而就是件简单的事情了。”枫若有所悟。   杨飞盖一笑:“很多时候,知道问题了,那答案为何,也就没有意义了。”   “……这又是何意?”   杨飞盖没有说话,抬手端起茶几上的杯子,没有喝,而是直接,松手。   砰的一声瓷碎。   水渍四溅。   “现在的问题是,我应该自己将它扫掉,还是叫人扫掉。而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用它喝茶了。”杨飞盖说着,看着枫,很轻很淡地微笑。   这笑容在那张不知何时已变得过于俊美的脸上,浮着某种不知名的无奈与惆怅。   枫没有说话。   皱着眉头看着地上的碎杯,转头看向杨飞盖时,杨飞盖已经走到门口。   只有一句杨飞盖的低沉自语传来:“而等他想明白了,就会,飞走了吧……”   滚了老远的杯盖,终于咕噜转着,停了下来。   “走得这样快,我话都没说完……”枫的轻笑与离开的脚步声,同时响起,“你说得对。但是,人不逼,是不行的。”   屋里,重回安静。   而窗格里的那个人,终于动了动。   既为避邪也为装饰,许多有钱人建房修屋,都喜欢在屋脊正中央雕刻一组双龙戏珠。一派豪华气象的长灵教总坛,自不例外。   钟未空的眼睛,瞥向一边。   临近房顶的那颗龙珠,用了一整面的玉石贴饰。   柔润光滑,足以将他想看见的景象,完整清晰地反射过来。   处在自己视线死角的那个小窗还开着。   窗里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凭空而来无处可去的失落,竟就这么爬上了他的心头。   方才处于那人视线中时的故作镇定不翼而飞,四处叫嚣的爱恨情仇霎时风起云涌,又急急寂灭无声。   当他想起所有左鬼状态的记忆时,眼前就常常浮现那满目的火光,火光中不断被撕裂的**,恐惧至极的眼神,堵在喉间的惨叫,泼洒的鲜血,还有鲜血间,自己狰狞肆意的微笑。   犹如爬虫般,叫他禁不住从心里泛上的颤抖。   这就是,作为长灵教杀人工具的那个左鬼流焰,那个自己。   理由都不需要,便可以随时砍杀数百上千也许无辜的人。   从儿童开始,便伴随周身的血腥残虐。   如莫秋阑所说,纯粹的,杀人娃娃。   那些时候,被保护在钟碍月身边的杨飞盖,该是过得好得多吧。   只要隐忍一些颓唐一些,就如他们初见时那副样子,也就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了吧。   不像自己,满身,难以洗净,浸染入股的血味。   不知道可以仇恨谁,只好,仇恨自己。   恨意怒意混着冷意,让钟未空笑了一声。   叫他怎么不想笑。   都到了这个地步,只要一想起杨飞盖这三个字,便仍是那一阵无法忽视的动容。   分不清爱恨情仇的动容。   再想起钟碍月,便是一阵几近窒息。   当钟未空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已是凌晨了。   转身关上房门,就是一道气息突然凭空出现在他身后,而同时他的腰上一紧,已经被翻转着抵在门上。   “我还是有些担心,你会不会反手刺我一剑。”杨飞盖把额头贴在钟未空的额头上,鼻息交织,笑道。   “你不会的。”钟未空的神色始终未变,道:“你知道,我不喜欢随身带兵器。”   “那我就放心了,可以安全地继续。”   两人的身体紧贴着,不留空隙。   而钟未空也暧昧地一笑,却道:“你不会的。”   “哦?”   “因为你是……”钟未空平静道,“枫。”   “啊啊,这么快就被认出来了。”枫叹一声松手,微退一步,“是言语漏洞太多么?”   “那倒不是。”   枫讶道:“那又是为何?”   “……知道么,如果意识到是杨飞盖在这个屋子里,我决不会像方才那样,背过身去关门。”   “也就是说,如果我是哥,也决不会这样不带防备地接近你,是么?”枫失笑道,“这样防来防去,多累。”   钟未空笑一声没有回答,上下打量枫,道:“你这一身,就是为了和我玩认人游戏?”   枫现下的打扮,和平日的杨飞盖一模一样。   如果只是这样安静地站着,连钟未空都有些分不清到底会是谁。   “你猜。”枫道。   “……如果要做危险游戏,请注意安全。”钟未空哼笑道,“假作他的身份放我走,你哥不会放过你。”   “知道么,我不久前就和哥碰过面。只是他走得太急,我来不及和他说。”   “说什么?”   “我想说,很多时候,光想,是想不出来的。”   “……”   “他不逼你,让你慢慢想通,其实也只是不想逼他自己。所以我要做的,就是逼逼你,同时逼逼他,这样你们才能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枫道。   “……”钟未空低头半晌,终于认真道,“我走后,你如何?”   “不必担心。你也该心知肚名,哥他早就想放你走或是杀了你一了百了,只是狠不下心决定。这一来,也算是帮他下决定吧。”   “所以下一次我与他再见,就是他已经决定好,是与我擦肩而过,还是搏命相杀。”钟未空薄凉冷笑。   “……的确是哥造成了钟碍月的死,但他也不想的。你既然心里也放不下他,又何必自寻烦恼。”   “谁说我放不下?”钟未空哼一声,眼神骤寒。   “如果不是,那又何必留下。哥本就想放任你离开,区区散功丸只不过做做样子,怎奈何得了你。你还不是放不下哥……”枫吸一口气,无奈笑道,“哥今晚就要闭关,机不可失,我只能言尽于此。你该走了。”   钟未空低头略微思量,简短凝练:“好。”   一刻钟后,两人已经出了总坛。   简略道别,钟未空转身便要走。   “啊对了,又差些忘记。”枫出声道。   “什么?”钟未空回头。   “我想说,”枫轻笑道,语调柔缓,“人生很复杂。非常复杂。但感情,其实可以很简单。”   钟未空一震。   他缓缓转头,却是霍地提步,绝尘而去。   辗转缠绵。   这是,放纵的一夜。   交缠的**火热的温度隐秘的呻吟和释放的激情焦灼了两人的神志,所有的枷锁都被斩断,放任着追随潮水般的快感与节律不断攀升,在云端腾越。   两人同样初次的生疏,并没有成为阻碍,而演变成了另一种野蛮冲撞和全无顾忌。   血液,也只是加速燃烧的气味。   反反复复的追求与索取。   钟未空的双腿大开着,一手死死掐着杨飞盖的背,一手揪紧了身下被毯。   杨飞盖的长发便一下一下拂过钟未空光洁的膝盖,带起阵阵撩拨般的轻痒触觉。   杨飞盖俯身轻轻啃着钟未空因细碎喘息而不断上下滑动的喉结,绵延着舔舐到钟未空光洁优美的锁骨。   这一个动作调整了姿势,钟未空体内的硕大似乎触到了他深处某点,叫钟未空突来一个激战,忍不住漏出一声婉转激亢的吟来,轻叹一般。   **复**,听得彼此心头腰间俱是一阵酥颤亢奋,肿胀了炙热。   “如果明知道会离开,会死,会让我恨……那何必,之前对我那么好呢?要是一早就恨了,也就,不会难过了吧……”钟未空便在那巅峰感的晕眩感里睁眼,看着咫尺之遥的那双湿润瞳孔,眼神迷离地说着,又闭上眼睛一声自嘲冷笑,承受异物在体内的胡搅蛮缠,“你要的,不过就是,这个身体吧……”   汗水自他的眼角眉梢滑下来,濡湿了长而浓密的睫毛,再颤颤地滚下去。   迷乱悠回的**色彩。   钟未空扶在杨飞盖背上的手便加大力道,指甲嵌进杨飞盖的背肌里,划出一道道的痕。   很快乐,很快乐。   很悲伤,很悲伤。   放纵一回,足够。   杨飞盖当即怔住。   他立即明白了,钟未空说的,前是钟碍月,后是自己。   愤怒冲天焚烧,转瞬又被更加激烈的悲伤覆盖。   他的头垂下来。   视线便随之从钟未空纤瘦流畅不带一丝赘肉的优美肌理滑下去。   唇,颈侧,前胸,小腹,直到依旧结合的地方。   一路的疯狂痕迹。   短暂的寂静后,杨飞盖收回抚着钟未空分身和大腿根的双手,泄恨一般握住钟未空的腰往下狠狠一送。   贯穿入比最深更深的所在。   突来的满胀与突然加速的猛力抽送让钟未空不自主呻吟而出,整个背躬了起来,头也骤地往后仰到最大程度。   两道**,终于泻尽。   杨飞盖缓缓躺在钟未空身上,两人俱是大口喘息。   但没过多久,便平静了大半。   因为钟未空,竟是,睡着了。   本就战至苦撑神志的体力如此几轮激烈折腾,早已耗尽。   杨飞盖转头看着那张激情之后红润非常却又安静若斯的睡脸。   看了很久。   才终于把脸搁在身下的胸膛上,闭上眼睛:“他死了,我也就,再也赢不了了吧……”   嘴角勾起来。   “你说的……很对……”   而此刻,钟未空的脑海里,萦绕着许多身影。   那个会看似很重其实很轻地拍拍自己的头然后偷偷指教自己武功的小小身影。   会不管冬寒夏暑地坐在屋檐下练习丹青的稍长身影。   开始会坐在栏杆上默默看着荷花发呆微笑的身影。   温柔地对自己笑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去的身影。   拉着另一个人的手坐进马车,然后转眼看来,那一个半隐半现间,从死水里开出花来的清远笑容。   一滴泪水,便从钟未空的眼帘滑落。   封锁的记忆,开闸而出。   那个渐渐叫自己痴迷的身影,那个始终让自己恍惚的笑容,分明便是——钟碍月!!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清晨。   他睡了,整整一日两夜。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见杨飞盖就坐在床边,正对着自己靠着床柱,整个人被罩在从窗口投射过去的熙凉晨光里。   在晒太阳。   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手中的书卷。   那光映得那书卷都似盈盈发亮。   杨飞盖的上半身都隐在飘浮不定的纯白蚊帐后面,若隐若现。   专注的,微皱起的眉,斜飞的眼,半抿的唇。   若隐若现。   一现,便是整个人的灿白光晕。   整个画面都模糊了一般。   钟未空想,这画面,如此熟悉。   像极当日不告而别,去见莫秋阑的时候,杨飞盖站在凉亭外靠着柱子,如此绚烂。   钟未空想着,刚睡醒的脑袋里开始混乱,体内体外的伤处,倒是已经妥善处理,不甚疼了。   眼前,还是那本医书还是那个人还是那种闲散自我得我故我在谁人可阻。   是一切未变,还是全部轮回?   突然,钟未空听见一声笑。   转过头去,杨飞盖的笑脸已经在那被风撩起的蚊帐后完整出现。   杨飞盖把书放在膝上,慢慢靠过身去。   一直带着那个妖妖的笑容。   凑到有些僵硬地半撑半坐而起的钟未空面前。   将手伸到钟未空的脑后,强硬一掰,逼着钟未空与他对视。   然后就这么暧昧地轻轻吐吸一般说了一句:“如果我爱上一个人,就会把他……”   钟未空愣愣地看着他。   而杨飞盖的眼神骤冷下来,锋利如一把千年冰刃,傲然扬眉,淡漠疏离似笑非笑道:“当作垃圾——扔掉!!”   ——————————————不妨月朦胧————————————————   接下来的日子,钟未空不折不扣是闲人一个。   而这又是个春意正浓的好时节。   最适合闲人如他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然后跑出去看看西边润英江的上游再跑到东边看看润英江的下游再乖乖回来。   而他跑出去一圈回来,就大概是夜初时分。常常跃上长灵教中那最高的屋檐上,半伸半屈地坐着,手边一壶酒,背靠屋脊对着月亮呆呆坐着。坐累了,就随意地四仰八叉斜躺下去。   就如现在。   这场景,再次框在了那一扇窗里。   杨飞盖静静地站在那窗前,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笑容,看着躺在那屋顶不知是睡是醉的人。   微风起,拂一丝扯一线拨一片。   一如眼中人此刻不再飞扬跋扈的眉眼。   迷茫朦胧醉眼氤氲,轻柔得快要烟消云散。   那双叫自己迷恋如许的眼睛,正迷茫地望向远方。   也只有在这样不用四目相对的时候,自己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这个人。   即使越是看着,越是觉得远在天边,怎么抓也抓不住的无助慌张。   难过得心脏都似要蜷缩起来,发出一下一下寂寞荒凉的声音。   咳嗽声,便又响起来。   “你到底,还要等多久。”一个笑声紧接着开门声和脚步声传了过来。   杨飞盖身形不动,只是低眸道:“闭关么?大略也就这几天了吧。”   “不,我是指你还要这么傻看到几时。”   枫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转头看向那窗外。   果不其然地,又看见了钟未空呆坐在屋顶的背影。   “从这个房间这个窗子这个角度,恰是我能看清他,而他看不到我呢。”枫道,“他这么每日每日地坐着,到底在干什么呢?”   杨飞盖轻笑:“在想啊。”   “那你这么每日每日地看着,又在想什么?”   “在想,他什么时候,能想明白。”   枫一愕,笑道:“等他想出答案后呢?”   “错。”杨飞盖负手道,也看向那个半隐半现的月亮,“不是想出答案。而是想出问题。”   “……问题?”   “人常常烦恼,而很多时候,连自己在烦恼什么都不清楚。而这种不知所谓的烦恼,才最折磨人心。”   “当他们终于想明白问题是什么,找答案,也许反而就是件简单的事情了。”枫若有所悟。   杨飞盖一笑:“很多时候,知道问题了,那答案为何,也就没有意义了。”   “……这又是何意?”   杨飞盖没有说话,抬手端起茶几上的杯子,没有喝,而是直接,松手。   砰的一声瓷碎。   水渍四溅。   “现在的问题是,我应该自己将它扫掉,还是叫人扫掉。而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用它喝茶了。”杨飞盖说着,看着枫,很轻很淡地微笑。   这笑容在那张不知何时已变得过于俊美的脸上,浮着某种不知名的无奈与惆怅。   枫没有说话。   皱着眉头看着地上的碎杯,转头看向杨飞盖时,杨飞盖已经走到门口。   只有一句杨飞盖的低沉自语传来:“而等他想明白了,就会,飞走了吧……”   滚了老远的杯盖,终于咕噜转着,停了下来。   “走得这样快,我话都没说完……”枫的轻笑与离开的脚步声,同时响起,“你说得对。但是,人不逼,是不行的。”   屋里,重回安静。   而窗格里的那个人,终于动了动。   既为避邪也为装饰,许多有钱人建房修屋,都喜欢在屋脊正中央雕刻一组双龙戏珠。一派豪华气象的长灵教总坛,自不例外。   钟未空的眼睛,瞥向一边。   临近房顶的那颗龙珠,用了一整面的玉石贴饰。   柔润光滑,足以将他想看见的景象,完整清晰地反射过来。   处在自己视线死角的那个小窗还开着。   窗里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凭空而来无处可去的失落,竟就这么爬上了他的心头。   方才处于那人视线中时的故作镇定不翼而飞,四处叫嚣的爱恨情仇霎时风起云涌,又急急寂灭无声。   当他想起所有左鬼状态的记忆时,眼前就常常浮现那满目的火光,火光中不断被撕裂的**,恐惧至极的眼神,堵在喉间的惨叫,泼洒的鲜血,还有鲜血间,自己狰狞肆意的微笑。   犹如爬虫般,叫他禁不住从心里泛上的颤抖。   这就是,作为长灵教杀人工具的那个左鬼流焰,那个自己。   理由都不需要,便可以随时砍杀数百上千也许无辜的人。   从儿童开始,便伴随周身的血腥残虐。   如莫秋阑所说,纯粹的,杀人娃娃。   那些时候,被保护在钟碍月身边的杨飞盖,该是过得好得多吧。   只要隐忍一些颓唐一些,就如他们初见时那副样子,也就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了吧。   不像自己,满身,难以洗净,浸染入股的血味。   不知道可以仇恨谁,只好,仇恨自己。   恨意怒意混着冷意,让钟未空笑了一声。   叫他怎么不想笑。   都到了这个地步,只要一想起杨飞盖这三个字,便仍是那一阵无法忽视的动容。   分不清爱恨情仇的动容。   再想起钟碍月,便是一阵几近窒息。   当钟未空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已是凌晨了。   转身关上房门,就是一道气息突然凭空出现在他身后,而同时他的腰上一紧,已经被翻转着抵在门上。   “我还是有些担心,你会不会反手刺我一剑。”杨飞盖把额头贴在钟未空的额头上,鼻息交织,笑道。   “你不会的。”钟未空的神色始终未变,道:“你知道,我不喜欢随身带兵器。”   “那我就放心了,可以安全地继续。”   两人的身体紧贴着,不留空隙。   而钟未空也暧昧地一笑,却道:“你不会的。”   “哦?”   “因为你是……”钟未空平静道,“枫。”   “啊啊,这么快就被认出来了。”枫叹一声松手,微退一步,“是言语漏洞太多么?”   “那倒不是。”   枫讶道:“那又是为何?”   “……知道么,如果意识到是杨飞盖在这个屋子里,我决不会像方才那样,背过身去关门。”   “也就是说,如果我是哥,也决不会这样不带防备地接近你,是么?”枫失笑道,“这样防来防去,多累。”   钟未空笑一声没有回答,上下打量枫,道:“你这一身,就是为了和我玩认人游戏?”   枫现下的打扮,和平日的杨飞盖一模一样。   如果只是这样安静地站着,连钟未空都有些分不清到底会是谁。   “你猜。”枫道。   “……如果要做危险游戏,请注意安全。”钟未空哼笑道,“假作他的身份放我走,你哥不会放过你。”   “知道么,我不久前就和哥碰过面。只是他走得太急,我来不及和他说。”   “说什么?”   “我想说,很多时候,光想,是想不出来的。”   “……”   “他不逼你,让你慢慢想通,其实也只是不想逼他自己。所以我要做的,就是逼逼你,同时逼逼他,这样你们才能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枫道。   “……”钟未空低头半晌,终于认真道,“我走后,你如何?”   “不必担心。你也该心知肚名,哥他早就想放你走或是杀了你一了百了,只是狠不下心决定。这一来,也算是帮他下决定吧。”   “所以下一次我与他再见,就是他已经决定好,是与我擦肩而过,还是搏命相杀。”钟未空薄凉冷笑。   “……的确是哥造成了钟碍月的死,但他也不想的。你既然心里也放不下他,又何必自寻烦恼。”   “谁说我放不下?”钟未空哼一声,眼神骤寒。   “如果不是,那又何必留下。哥本就想放任你离开,区区散功丸只不过做做样子,怎奈何得了你。你还不是放不下哥……”枫吸一口气,无奈笑道,“哥今晚就要闭关,机不可失,我只能言尽于此。你该走了。”   钟未空低头略微思量,简短凝练:“好。”   一刻钟后,两人已经出了总坛。   简略道别,钟未空转身便要走。   “啊对了,又差些忘记。”枫出声道。   “什么?”钟未空回头。   “我想说,”枫轻笑道,语调柔缓,“人生很复杂。非常复杂。但感情,其实可以很简单。”   钟未空一震。   他缓缓转头,却是霍地提步,绝尘而去。 第五十章   “吵死了!!”   李悦然一句大吼,吓得大叔手上的精装本《一千零一夜》啪地掉了下去,硬邦邦的书皮先狠狠砸到大叔的大腿再狠狠砸到大叔的脚背才终于掉到地上。   而此时大叔仍被那吼声震得抖完三抖才终于敢慢慢弯腰去捡。   还不敢去揉揉痛处。   那边的争吵仍继续,这边李悦然的脸也继续黑。   吼完一声仍不解气,李悦然狠狠瞟了一眼大叔。   大叔刚转头就接到那一瞟,手上的书再次掉了下去。   同时,一墙之隔。   “大盗,讲那个阿拉丁的故事吧?”   “忘了。”   “那就讲那个辛巴达的故事。”   “忘了。”   “对了大盗大盗,那个渔夫和人鱼的故事呢?”   墨珠额上的青筋蹦了几下,一个冷眼扫过去:“都说了几遍不要叫我大盗!”   “可你就是大盗啊!”九霄眨巴眨巴滴溜溜的眼睛,点头道,“我就是那阿里巴巴,偷宝不成也被关在你的宝库里头了。那就牺牲一点顺便帮你看宝贝吧。记得要念芝麻开门啊。”   墨珠威胁状眯细眼睛。   九霄缩了下脖子低头,又马上怯怯抬头看着墨珠,不怕死地再加一句:“念‘萝卜开门’是不行的……”   墨珠的一记老拳已经飞了过去。   砰砰通通稀里哗啦。   ——说到这个,就要追溯回半个月前。   虽然经过包扎处理万全准备,大叔才带着墨珠和九霄回到现世,但一着地,九霄立刻失去意识。   墨珠心急火燎抱了九霄就冲到李悦然的府邸,那红了眼睛杀人放火灭你全家的架势把李家上下都吓个不轻,直到李悦然直接提了把刀也窜了出来见了人才“咦”了一声立即回头惊道:“快叫大夫,救人!”   来到李悦然所在的镇兴城治伤也是墨珠和九霄在回到现世前商量好的。一是李悦然家事显赫关系庞大,即使莫秋阑要动他也要思量三分。二是因为一段相处,九霄认定李悦然虽然有些狂放,但为人诚恳义气,定会好好招待他们。三是因为钟莫开战之初,钟碍月就将名为看顾实为软禁灵鉴公主,还有照管不方便随军的便宜帮老三老四的任务也交给了李悦然。   所以这镇兴城外三十里几乎成了个独立小王国的李家大宅就成了他们的最后也是最好的退路。   九霄以持续高烧一睡不醒随时腿都不蹬即可一命归西的态势一连吓了众人五天半。   而当他睡到第三天的时候,就有人要飙了。   李悦然率众家丁死死抱住铁青着脸就要冲出去不知道砍谁的墨珠,一时鸡飞狗跳。   结果大叔挠了挠鸡窝头突然跳出来道:“在我所在的另一个世界,有一个故事……”   众人停了争执,不明所以地听着。   “从前有一个国王,一直没有生育,结果王后一直祈祷,他们就有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公主。但小公主十六七岁生日的时候,一个坏巫婆跳出来施了个魔法,小公主就睡着了一直醒不过来。直到有一天,一个盗贼走进她沉睡的城堡看见了她,光线太暗,就拿出了他刚偷来的神灯,又不小心摸了一把,就有个妖怪从神灯里飘了出来告诉盗贼说,他只要一直给公主讲故事,公主就会醒来,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结果盗贼一直讲了一千零一夜,公主真的醒来了——这就是,一千零一夜故事的由来……”   最近正着迷于西方童话而囫囵吞枣遍阅万卷混淆不清的大叔如是说。   说完还附带猛点头。   可三秒钟后,他就被墨珠一串强攻逼得直接穿回另一世界,冲到书店买了本《一千零一夜》,再穿回来塞到墨珠手上。   墨珠瞟了一眼里面的鸟文,慢慢一抬头。   “杀气……”大叔一哆嗦,自觉扛起翻译这个光辉伟大的任务。   两天半后,九霄真的醒了。   而当时墨珠讲的,正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   从此,九霄只管追着墨珠大叫“大盗贼”,随后就会被墨珠海扁。   李悦然虽然生性不喜拘束习惯自由自在,但优异的家教下也是个极不喜嘈杂的主,被那两人一闹腾也不知怎么就跟着心情烦躁,动不动就黑脸,吓得早和他混成哥们的老三老四都得见机行事随时开遛。   除了一见不妙随时搞人间蒸发的大叔,还能气定神闲地坐在他的对面继续揣摩翻译那本《一千零一夜》。   没办法,谁叫九霄喜欢听故事却只听墨珠讲故事而大叔又很怕墨珠发飙呢?   墨珠摔门而去,九霄继续跟在后面闹腾。   正坐在花园长椅里分开两边躺着晒太阳的老三老四见了这惯常一幕也只是半睁睁眼咂吧下嘴改成头靠头继续睡。   但没过一会儿,他们就睡不下去了。   ——天,突然黑了?   “怎么没太阳了……”老四揉揉眼睛,看清了,突然瞪眼张大嘴。   “嗯……管他的,继续睡……”老三迷糊道,刚要歪头躺倒,却被老三一个鹰勾爪扯了回来。   “你干吗!”老三终于睁眼怒道,又一愣,顺着老四呆傻的视线也看向头顶。   一个比挡在那人身后的太阳还明亮耀眼的笑容就挂在那里。   见两人终于清醒,此人才退回一步,拽拽地一摆手:“久见啦。”   两人欢呼地蹭地跳起来,异口同声:“……老大!!”   钟未空一笑:“乖了。”   他又转头看向另一边。   那处,九霄单手支颊坐在台阶上,早就冲着他笑了。而三步之隔背倚廊柱的墨珠也一笑,远远对着钟未空一点头。   稍做安顿,钟未空将杨飞盖的所作所为与众人讲述一遍,凝重沉默间,便已入夜。   钟未空双手一伸,躺在新床上,甚是舒坦地吼一声:“好累~~~”   “那我们走了,你旅途劳顿,早点休息。”李悦然道,看了一眼九霄和墨珠,便一同退了出去。   “老大明天一起去镇兴玩呀!”   “别睡过头了啊!”   老三老四说着,见钟未空点头,便也退了出去,一边讨论着明日该去哪里玩好。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   直到只剩一个呼吸。   “只是现在,还不是轻松的时候吧。”   看着天花板,钟未空轻道。   突然便是一个挺身站了起来,嘴边轻笑。   “接下来,才刺激呵。”   一身黑衣劲装,钟未空飘忽的身影在庭院屋檐墙角间夜魅般穿梭。   他已身在,防守严密的镇兴城内。   镇兴城防守最为严密的驻守大将梁业府邸内。   还是这将军府里防守最严密的部分。   ——顾兰侵犯了“清河郡主”那一夜,镇兴城就被亲自赶到镇兴的莫秋阑攻下,顾兰身死,镇兴即纳入莫秋阑的势力范围,由肱骨大将梁业驻守。   而清河公主被顾兰劫持并杀害的消息,第二天就传到了皇都。   钟未空避开巡查严密堪比大内的卫兵,直向最深处而去。   他的脚步,终于停下来。   倒吊在房梁上,从窗缝看着那一色豪华的居室内。   轻薄纱帐里头略显瘦小的人,似乎已经睡着了。   整张脸陷在柔软的被衾里头,很安宁。   只是为何,和衣而睡?   钟未空想着,微皱眉。   ——钟未空,猜对了。   从得知是梁业接手镇兴的时候,他就在怀疑了。   因为刑部梁业梁大人,那可是和高望山同等级别的人物,举足轻重。   常有人说,莫秋阑之所以不敢妄动小皇帝莫誉津,就是因为有梁业撑着。   也就是说,梁业坚实地站在莫誉津一边。   前线作战最忌自乱阵脚,而莫秋阑竟然会同意梁业接手,那必是莫誉津难得的不肯退步。   为什么莫誉津不肯退步。   便极可能是,他要梁业保护着,亲自来到镇兴。   而那个睡得正香的少年就是,莫氏皇朝第三十七代皇帝——莫誉津!   “难道,对清河……”钟未空自语道,又苦笑。   四顾无人,他便轻飘落地,推门而入。   钟未空就近看着莫誉津。   那是张很白嫩的一张脸,和莫秋阑只有三分像,不算很俊,也还不错,养尊处优,只是似乎习惯性地有些怯懦地皱着眉,梦里亦是。   “虽然没能达成此行目地,也算是个收获吧。”钟未空轻道,视线扫过周围摆设。   只在桌上几个有些凌乱摆放的小空瓶上停顿了一下。   再看向莫誉津,钟未空却是骤然一震!   因为他突然发现莫誉津那脸色不是白嫩,而是苍白!   苍白得毫无血色!   猛跨几步来到桌边,钟未空拿起空瓶细细嗅去。   “不好!是临缺!”   钟未空惊道,脸色立变,几乎是扑向了床上的莫誉津。   ——临缺,天下奇毒之一,无人知何来,亦无人知何解。只知每日少量服用延年益寿,一旦过量,便是立即致死的烈性毒药。而死状极其安详,便如睡去一般。   以此自裁,天下乐事。   钟未空探过莫誉津的鼻息,很细很弱,却并不乱,的确很像是熟睡。   钟未空的冷汗就流了下来,在莫誉津身上头上几处穴位连点,惊唤:“醒醒!!”   莫誉津仍是保持那个姿势,没有半点反应。   “是为清河殉情,还是再也忍受不了傀儡的命运?这下好了,钟碍月死了,你也死了,头头全死光,那这场仗还打什么?”钟未空僵硬笑道,“不会是,来不及了吧……”   说着,心下一横,便要抱起莫誉津冲出去。   却不料,一声大喝从门外传来!   “谁!!”   钟未空心头惊得不轻。   而门外愈见嘈杂的喝声已经迅速云集过来。   钟未空看了一眼已经面无血色的莫誉津,只得笑叹一声道:“……自求多福。”   用比来时更轻忽的速度与身法窜出府去,钟未空只听身后一串大叫:“有人毒杀皇上啦!!”   钟未空的心里便是一阵苦笑。   对于他来说,这种搏命的生死追杀已经惯如儿戏,即使是与一整个国家敌对又如何。   但他感叹如此巧合。   莫誉津想不开了自寻死路,还故意把瓶子放在桌上好心告诉众人他是自杀,结果钟未空自己好赶不赶就是今夜跑去,正好套了进去,莫名变成杀人犯。   能追着他钟未空跑这么远一是天下少有,而在他已经不动后还能追到这附近,更是难得。   大内高手,的确人才辈出。   钟未空忍不住在心里叫一声好。   他想着,细听脚步数了数,一共五个人。   经验告诉他,这场战,避开才是上策。   远远却瞧见老远处那酒楼门前马车上飘荡的“梁”字旗,他垂眸,便是一笑。   一掌打晕匆匆赶来正好撞见的仆从,钟未空将人拖进一旁树丛,却不料从那人身上掉下一封信来。   钟未空皱皱眉,也未细看,却又有几声脚步赶到,捏了信几个翻转,便悬在了大厅外梁上,静静向里看去。   大厅里,人头攒动。   但其实说是“攒动”,是不对的。   因为虽然黑压压一片,却都恭敬肃穆地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笔直坐着看向场中两人。   那两人中的一人,自然就是和钟未空在钟碍月别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梁业了。   而另一人,钟未空并不认得。   是个甚是年轻的人。   不错的样貌,世家气派的衣着气度,只是臭着一张冷脸,不甚恭敬地瞧着该是长辈的梁业。   “这回又是凑巧碰上火拼了?”钟未空一扫场中衣着不同的两路人马俱是大气不喘紧张等待两人下令,心中暗笑。   这态势,似是一触即发。   钟未空不由得有些好奇,只见一个管家装扮的半老长者急匆匆地从门后赶来,凑着梁业的耳边说了几句,梁业的老脸是又急又怒得胡子都翘得老高,对着那年轻人语气不稳道:“冯世侄,秋凉的确不在屋内,已派人找遍城内还是不见踪影。我们还是……”   “师叔!”那姓冯的年轻人也立即脸色一恨,道,“我冯家与梁家世代交好,此次联姻也是自然,您又何必百般阻挠?如果您实在不满意我的为人和能力,或者秋凉实在不愿意与我结亲,明说了便是,又何苦将她藏了起来,棒打鸳鸯?”   又找不到爱女又听了此话,本是脾气不错的梁业也不由得勃然怒起:“你这话什么意思?!要不是我坚持,你与秋凉哪有可能到这谈婚论嫁的地步?”   “世叔此话何意?”年轻人一惊。   梁业自觉失言,恨叹一声。   ——他也很难办。   梁业是早知梁秋凉喜欢杨飞盖的,只是现在如此敌对,以后也终不会和好,要如何做得儿女亲家?所以才看中了这不论家世人品或是才干都堪称一流的冯家二少冯月堂,要撮合了这段婚事,好让梁秋凉彻底死心。   但这些隐事,他当然不可能告诉冯月堂。   “哼,或不是你怕与秋凉的婚事告吹,才藏了秋凉,却反而到我这里恶人先告状吧,否则怎会如此凑巧,你一来,秋凉就不见了。”梁业心中恼怒,一想也可能梁秋凉告诉了冯月堂她的心思,而冯月堂一急之下先斩后奏,便脱口道。   “世叔此话,太过伤人!!”冯月堂闻言拍桌而起,浑身颤抖。   “不愧是世家子弟,小小侮辱也可以生这么大气。”轻笑一声,眼看两路人马也跟着铿锵一片剑拔弩张,钟未空心里早已猜得大半前因后果——梁秋凉私自出逃,大略,就是去寻杨飞盖打算私奔了吧。   五味杂陈间又想起什么,他一看手中信封上,赫然便落了几个清秀的字——“父启,秋凉泪上”!   顿时一愣,转瞬笑开。   在门前舒或舒活筋骨顺便咳嗽一声钟未空才以十万火急的架势终于嘭通推开房门冲了进去。   神经紧绷的众人立即跳起了二分之一,其中三分之一不明所以已然开打。   钟未空就从开打众人的缝隙中一溜传了过去,直到梁业和冯月堂的跟前。   梁业和冯月堂身边的保镖刚来得及抢上来举剑劈向钟未空,就听钟未空嗽地从不知何处抽出来一封信举在面前,同时道:“秋凉小姐叫我转交的。”   闻言,梁业和冯月堂一同出手打飞身边的保镖,然后对着底下乱糟糟的一团人横眉吼:“再吵就拖出去砍了!!”   立即鸦雀无声。   两人终于回过头来。   钟未空看呆,缓缓抬起另一只手竖起大拇指:“好气势。”   梁业咳嗽一声,道:“小女的信……”   “给。”钟未空把信交给梁业,心下庆幸梁业果然已不记得只见过一面的他,又道:“梁小姐为了追随心中所爱,又不忍看着梁大人为此难堪难办,才出此下策离家出走,还望梁大人不要太过计较。”   梁业一边看信一边听着,眼神颤抖,显然担忧非常。   而身边的冯月堂却更是激动,断续道:“秋凉……秋凉她果是对我有意……”   闻言,钟未空大惊,上下扫荡了冯月堂数次确定他没有易容即使易容也不可能是杨飞盖易容的后,一拍脑袋大叫:“冯公子你终于明白了!!”   冯月堂已经快要声泪俱下,道:“为了不让不喜我的梁世叔难做,才不顾己身安危地……”说着,他转向梁业,抱拳一礼道,“世叔,方才是小辈无礼,还请海涵。月堂定会追上秋凉,平安带回。还请之后,世叔莫再干涉我与秋凉,以免再出今日之事。月堂许诺,定会给秋凉一个好归宿。”   这样诚恳的许诺下,钟未空听得心中窃喜不已,梁业听得脸上抽筋不已。   梁业巴不得他早日收了梁秋凉的心,自然不会多嘴。   钟未空也巴不得他早日逮回梁秋凉,以免她真的找到杨飞盖透露自己的行踪,自然也不会多嘴。   “呃,好……好的自然好。”梁业只好干笑几声道。   “小弟,这回多谢你了。要不是你及时出现,我与世叔……”冯月堂看着钟未空,诚恳道。   这回,梁业也是感激地看着钟未空。   钟未空想笑,脸上惶恐状推辞,只道:“哪里哪里,跑腿而已。”   “小子们,还不认错!”冯月堂沉声对着底下一吼,威势非常。   众青紫衣色的武侍闻言,立即齐刷刷地向着梁业一抱拳:“梁大人恕罪!”   梁业刚要回答,眼看便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却骤听门外纷乱马蹄声!   马嘶一停,习武之人的脚步声便纷沓地冲进院子。   “三十七个。”钟未空暗道,全身防备立起。   看了眼不明所以的冯月堂和隐约查得事态严重的梁业,他轻笑一声,脚下步法运起,随时准备抢出门去。   人,终于冲进来了。   钟未空,猜得没错。   当疾走在最前面的华服黑衣人对着梁业扑通跪地,道:“主人已被人毒杀。”时,梁业的脸色立即惨白。   “世叔不要紧么?”冯月堂显然不知道那“主人”究竟有多少分量,扶住梁业道。   钟未空扫了一眼进门众人,心下暗道不妙。   这些人,个个都有着和那追杀他的五人同等功力。要是一对三十七,那便只有化为左鬼一途了。   再看看他们看着梁业的眼神,才讶然发现,他们大略并不是梁业的手下,也并不敬服梁业的指挥,应该是莫誉津直属的皇家护卫部队。   也许就是因为并不直属梁业,才是追查凶手一圈后才到了这里向梁业通报,才会拖这么久时间。   似是应证钟未空的猜测,那带头的华服黑衣人冷淡地对梁业说了一句:“城门及所有通道皆已封,还请梁大人多加配合查捕凶犯,吾等先告辞。”   “啊……这……”挠是身经百战的梁业也有些不知所措。   而那黑衣人说着已经站起来,转身便要走。   正在为梁业或许多少年没遭过的冷遇感叹,钟未空突觉心底一寒,便往那冰冷视线瞧过去。   却与那将走未走直盯着钟未空瞧的华服黑衣者对个正着。   “怪不得……叫我好找。”那人冷笑一声,又冷睨了梁业和冯月堂一眼,道,“你们俩,也跑不了!!”   “吵死了!!”   李悦然一句大吼,吓得大叔手上的精装本《一千零一夜》啪地掉了下去,硬邦邦的书皮先狠狠砸到大叔的大腿再狠狠砸到大叔的脚背才终于掉到地上。   而此时大叔仍被那吼声震得抖完三抖才终于敢慢慢弯腰去捡。   还不敢去揉揉痛处。   那边的争吵仍继续,这边李悦然的脸也继续黑。   吼完一声仍不解气,李悦然狠狠瞟了一眼大叔。   大叔刚转头就接到那一瞟,手上的书再次掉了下去。   同时,一墙之隔。   “大盗,讲那个阿拉丁的故事吧?”   “忘了。”   “那就讲那个辛巴达的故事。”   “忘了。”   “对了大盗大盗,那个渔夫和人鱼的故事呢?”   墨珠额上的青筋蹦了几下,一个冷眼扫过去:“都说了几遍不要叫我大盗!”   “可你就是大盗啊!”九霄眨巴眨巴滴溜溜的眼睛,点头道,“我就是那阿里巴巴,偷宝不成也被关在你的宝库里头了。那就牺牲一点顺便帮你看宝贝吧。记得要念芝麻开门啊。”   墨珠威胁状眯细眼睛。   九霄缩了下脖子低头,又马上怯怯抬头看着墨珠,不怕死地再加一句:“念‘萝卜开门’是不行的……”   墨珠的一记老拳已经飞了过去。   砰砰通通稀里哗啦。   ——说到这个,就要追溯回半个月前。   虽然经过包扎处理万全准备,大叔才带着墨珠和九霄回到现世,但一着地,九霄立刻失去意识。   墨珠心急火燎抱了九霄就冲到李悦然的府邸,那红了眼睛杀人放火灭你全家的架势把李家上下都吓个不轻,直到李悦然直接提了把刀也窜了出来见了人才“咦”了一声立即回头惊道:“快叫大夫,救人!”   来到李悦然所在的镇兴城治伤也是墨珠和九霄在回到现世前商量好的。一是李悦然家事显赫关系庞大,即使莫秋阑要动他也要思量三分。二是因为一段相处,九霄认定李悦然虽然有些狂放,但为人诚恳义气,定会好好招待他们。三是因为钟莫开战之初,钟碍月就将名为看顾实为软禁灵鉴公主,还有照管不方便随军的便宜帮老三老四的任务也交给了李悦然。   所以这镇兴城外三十里几乎成了个独立小王国的李家大宅就成了他们的最后也是最好的退路。   九霄以持续高烧一睡不醒随时腿都不蹬即可一命归西的态势一连吓了众人五天半。   而当他睡到第三天的时候,就有人要飙了。   李悦然率众家丁死死抱住铁青着脸就要冲出去不知道砍谁的墨珠,一时鸡飞狗跳。   结果大叔挠了挠鸡窝头突然跳出来道:“在我所在的另一个世界,有一个故事……”   众人停了争执,不明所以地听着。   “从前有一个国王,一直没有生育,结果王后一直祈祷,他们就有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公主。但小公主十六七岁生日的时候,一个坏巫婆跳出来施了个魔法,小公主就睡着了一直醒不过来。直到有一天,一个盗贼走进她沉睡的城堡看见了她,光线太暗,就拿出了他刚偷来的神灯,又不小心摸了一把,就有个妖怪从神灯里飘了出来告诉盗贼说,他只要一直给公主讲故事,公主就会醒来,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结果盗贼一直讲了一千零一夜,公主真的醒来了——这就是,一千零一夜故事的由来……”   最近正着迷于西方童话而囫囵吞枣遍阅万卷混淆不清的大叔如是说。   说完还附带猛点头。   可三秒钟后,他就被墨珠一串强攻逼得直接穿回另一世界,冲到书店买了本《一千零一夜》,再穿回来塞到墨珠手上。   墨珠瞟了一眼里面的鸟文,慢慢一抬头。   “杀气……”大叔一哆嗦,自觉扛起翻译这个光辉伟大的任务。   两天半后,九霄真的醒了。   而当时墨珠讲的,正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   从此,九霄只管追着墨珠大叫“大盗贼”,随后就会被墨珠海扁。   李悦然虽然生性不喜拘束习惯自由自在,但优异的家教下也是个极不喜嘈杂的主,被那两人一闹腾也不知怎么就跟着心情烦躁,动不动就黑脸,吓得早和他混成哥们的老三老四都得见机行事随时开遛。   除了一见不妙随时搞人间蒸发的大叔,还能气定神闲地坐在他的对面继续揣摩翻译那本《一千零一夜》。   没办法,谁叫九霄喜欢听故事却只听墨珠讲故事而大叔又很怕墨珠发飙呢?   墨珠摔门而去,九霄继续跟在后面闹腾。   正坐在花园长椅里分开两边躺着晒太阳的老三老四见了这惯常一幕也只是半睁睁眼咂吧下嘴改成头靠头继续睡。   但没过一会儿,他们就睡不下去了。   ——天,突然黑了?   “怎么没太阳了……”老四揉揉眼睛,看清了,突然瞪眼张大嘴。   “嗯……管他的,继续睡……”老三迷糊道,刚要歪头躺倒,却被老三一个鹰勾爪扯了回来。   “你干吗!”老三终于睁眼怒道,又一愣,顺着老四呆傻的视线也看向头顶。   一个比挡在那人身后的太阳还明亮耀眼的笑容就挂在那里。   见两人终于清醒,此人才退回一步,拽拽地一摆手:“久见啦。”   两人欢呼地蹭地跳起来,异口同声:“……老大!!”   钟未空一笑:“乖了。”   他又转头看向另一边。   那处,九霄单手支颊坐在台阶上,早就冲着他笑了。而三步之隔背倚廊柱的墨珠也一笑,远远对着钟未空一点头。   稍做安顿,钟未空将杨飞盖的所作所为与众人讲述一遍,凝重沉默间,便已入夜。   钟未空双手一伸,躺在新床上,甚是舒坦地吼一声:“好累~~~”   “那我们走了,你旅途劳顿,早点休息。”李悦然道,看了一眼九霄和墨珠,便一同退了出去。   “老大明天一起去镇兴玩呀!”   “别睡过头了啊!”   老三老四说着,见钟未空点头,便也退了出去,一边讨论着明日该去哪里玩好。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   直到只剩一个呼吸。   “只是现在,还不是轻松的时候吧。”   看着天花板,钟未空轻道。   突然便是一个挺身站了起来,嘴边轻笑。   “接下来,才刺激呵。”   一身黑衣劲装,钟未空飘忽的身影在庭院屋檐墙角间夜魅般穿梭。   他已身在,防守严密的镇兴城内。   镇兴城防守最为严密的驻守大将梁业府邸内。   还是这将军府里防守最严密的部分。   ——顾兰侵犯了“清河郡主”那一夜,镇兴城就被亲自赶到镇兴的莫秋阑攻下,顾兰身死,镇兴即纳入莫秋阑的势力范围,由肱骨大将梁业驻守。   而清河公主被顾兰劫持并杀害的消息,第二天就传到了皇都。   钟未空避开巡查严密堪比大内的卫兵,直向最深处而去。   他的脚步,终于停下来。   倒吊在房梁上,从窗缝看着那一色豪华的居室内。   轻薄纱帐里头略显瘦小的人,似乎已经睡着了。   整张脸陷在柔软的被衾里头,很安宁。   只是为何,和衣而睡?   钟未空想着,微皱眉。   ——钟未空,猜对了。   从得知是梁业接手镇兴的时候,他就在怀疑了。   因为刑部梁业梁大人,那可是和高望山同等级别的人物,举足轻重。   常有人说,莫秋阑之所以不敢妄动小皇帝莫誉津,就是因为有梁业撑着。   也就是说,梁业坚实地站在莫誉津一边。   前线作战最忌自乱阵脚,而莫秋阑竟然会同意梁业接手,那必是莫誉津难得的不肯退步。   为什么莫誉津不肯退步。   便极可能是,他要梁业保护着,亲自来到镇兴。   而那个睡得正香的少年就是,莫氏皇朝第三十七代皇帝——莫誉津!   “难道,对清河……”钟未空自语道,又苦笑。   四顾无人,他便轻飘落地,推门而入。   钟未空就近看着莫誉津。   那是张很白嫩的一张脸,和莫秋阑只有三分像,不算很俊,也还不错,养尊处优,只是似乎习惯性地有些怯懦地皱着眉,梦里亦是。   “虽然没能达成此行目地,也算是个收获吧。”钟未空轻道,视线扫过周围摆设。   只在桌上几个有些凌乱摆放的小空瓶上停顿了一下。   再看向莫誉津,钟未空却是骤然一震!   因为他突然发现莫誉津那脸色不是白嫩,而是苍白!   苍白得毫无血色!   猛跨几步来到桌边,钟未空拿起空瓶细细嗅去。   “不好!是临缺!”   钟未空惊道,脸色立变,几乎是扑向了床上的莫誉津。   ——临缺,天下奇毒之一,无人知何来,亦无人知何解。只知每日少量服用延年益寿,一旦过量,便是立即致死的烈性毒药。而死状极其安详,便如睡去一般。   以此自裁,天下乐事。   钟未空探过莫誉津的鼻息,很细很弱,却并不乱,的确很像是熟睡。   钟未空的冷汗就流了下来,在莫誉津身上头上几处穴位连点,惊唤:“醒醒!!”   莫誉津仍是保持那个姿势,没有半点反应。   “是为清河殉情,还是再也忍受不了傀儡的命运?这下好了,钟碍月死了,你也死了,头头全死光,那这场仗还打什么?”钟未空僵硬笑道,“不会是,来不及了吧……”   说着,心下一横,便要抱起莫誉津冲出去。   却不料,一声大喝从门外传来!   “谁!!”   钟未空心头惊得不轻。   而门外愈见嘈杂的喝声已经迅速云集过来。   钟未空看了一眼已经面无血色的莫誉津,只得笑叹一声道:“……自求多福。”   用比来时更轻忽的速度与身法窜出府去,钟未空只听身后一串大叫:“有人毒杀皇上啦!!”   钟未空的心里便是一阵苦笑。   对于他来说,这种搏命的生死追杀已经惯如儿戏,即使是与一整个国家敌对又如何。   但他感叹如此巧合。   莫誉津想不开了自寻死路,还故意把瓶子放在桌上好心告诉众人他是自杀,结果钟未空自己好赶不赶就是今夜跑去,正好套了进去,莫名变成杀人犯。   能追着他钟未空跑这么远一是天下少有,而在他已经不动后还能追到这附近,更是难得。   大内高手,的确人才辈出。   钟未空忍不住在心里叫一声好。   他想着,细听脚步数了数,一共五个人。   经验告诉他,这场战,避开才是上策。   远远却瞧见老远处那酒楼门前马车上飘荡的“梁”字旗,他垂眸,便是一笑。   一掌打晕匆匆赶来正好撞见的仆从,钟未空将人拖进一旁树丛,却不料从那人身上掉下一封信来。   钟未空皱皱眉,也未细看,却又有几声脚步赶到,捏了信几个翻转,便悬在了大厅外梁上,静静向里看去。   大厅里,人头攒动。   但其实说是“攒动”,是不对的。   因为虽然黑压压一片,却都恭敬肃穆地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笔直坐着看向场中两人。   那两人中的一人,自然就是和钟未空在钟碍月别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梁业了。   而另一人,钟未空并不认得。   是个甚是年轻的人。   不错的样貌,世家气派的衣着气度,只是臭着一张冷脸,不甚恭敬地瞧着该是长辈的梁业。   “这回又是凑巧碰上火拼了?”钟未空一扫场中衣着不同的两路人马俱是大气不喘紧张等待两人下令,心中暗笑。   这态势,似是一触即发。   钟未空不由得有些好奇,只见一个管家装扮的半老长者急匆匆地从门后赶来,凑着梁业的耳边说了几句,梁业的老脸是又急又怒得胡子都翘得老高,对着那年轻人语气不稳道:“冯世侄,秋凉的确不在屋内,已派人找遍城内还是不见踪影。我们还是……”   “师叔!”那姓冯的年轻人也立即脸色一恨,道,“我冯家与梁家世代交好,此次联姻也是自然,您又何必百般阻挠?如果您实在不满意我的为人和能力,或者秋凉实在不愿意与我结亲,明说了便是,又何苦将她藏了起来,棒打鸳鸯?”   又找不到爱女又听了此话,本是脾气不错的梁业也不由得勃然怒起:“你这话什么意思?!要不是我坚持,你与秋凉哪有可能到这谈婚论嫁的地步?”   “世叔此话何意?”年轻人一惊。   梁业自觉失言,恨叹一声。   ——他也很难办。   梁业是早知梁秋凉喜欢杨飞盖的,只是现在如此敌对,以后也终不会和好,要如何做得儿女亲家?所以才看中了这不论家世人品或是才干都堪称一流的冯家二少冯月堂,要撮合了这段婚事,好让梁秋凉彻底死心。   但这些隐事,他当然不可能告诉冯月堂。   “哼,或不是你怕与秋凉的婚事告吹,才藏了秋凉,却反而到我这里恶人先告状吧,否则怎会如此凑巧,你一来,秋凉就不见了。”梁业心中恼怒,一想也可能梁秋凉告诉了冯月堂她的心思,而冯月堂一急之下先斩后奏,便脱口道。   “世叔此话,太过伤人!!”冯月堂闻言拍桌而起,浑身颤抖。   “不愧是世家子弟,小小侮辱也可以生这么大气。”轻笑一声,眼看两路人马也跟着铿锵一片剑拔弩张,钟未空心里早已猜得大半前因后果——梁秋凉私自出逃,大略,就是去寻杨飞盖打算私奔了吧。   五味杂陈间又想起什么,他一看手中信封上,赫然便落了几个清秀的字——“父启,秋凉泪上”!   顿时一愣,转瞬笑开。   在门前舒或舒活筋骨顺便咳嗽一声钟未空才以十万火急的架势终于嘭通推开房门冲了进去。   神经紧绷的众人立即跳起了二分之一,其中三分之一不明所以已然开打。   钟未空就从开打众人的缝隙中一溜传了过去,直到梁业和冯月堂的跟前。   梁业和冯月堂身边的保镖刚来得及抢上来举剑劈向钟未空,就听钟未空嗽地从不知何处抽出来一封信举在面前,同时道:“秋凉小姐叫我转交的。”   闻言,梁业和冯月堂一同出手打飞身边的保镖,然后对着底下乱糟糟的一团人横眉吼:“再吵就拖出去砍了!!”   立即鸦雀无声。   两人终于回过头来。   钟未空看呆,缓缓抬起另一只手竖起大拇指:“好气势。”   梁业咳嗽一声,道:“小女的信……”   “给。”钟未空把信交给梁业,心下庆幸梁业果然已不记得只见过一面的他,又道:“梁小姐为了追随心中所爱,又不忍看着梁大人为此难堪难办,才出此下策离家出走,还望梁大人不要太过计较。”   梁业一边看信一边听着,眼神颤抖,显然担忧非常。   而身边的冯月堂却更是激动,断续道:“秋凉……秋凉她果是对我有意……”   闻言,钟未空大惊,上下扫荡了冯月堂数次确定他没有易容即使易容也不可能是杨飞盖易容的后,一拍脑袋大叫:“冯公子你终于明白了!!”   冯月堂已经快要声泪俱下,道:“为了不让不喜我的梁世叔难做,才不顾己身安危地……”说着,他转向梁业,抱拳一礼道,“世叔,方才是小辈无礼,还请海涵。月堂定会追上秋凉,平安带回。还请之后,世叔莫再干涉我与秋凉,以免再出今日之事。月堂许诺,定会给秋凉一个好归宿。”   这样诚恳的许诺下,钟未空听得心中窃喜不已,梁业听得脸上抽筋不已。   梁业巴不得他早日收了梁秋凉的心,自然不会多嘴。   钟未空也巴不得他早日逮回梁秋凉,以免她真的找到杨飞盖透露自己的行踪,自然也不会多嘴。   “呃,好……好的自然好。”梁业只好干笑几声道。   “小弟,这回多谢你了。要不是你及时出现,我与世叔……”冯月堂看着钟未空,诚恳道。   这回,梁业也是感激地看着钟未空。   钟未空想笑,脸上惶恐状推辞,只道:“哪里哪里,跑腿而已。”   “小子们,还不认错!”冯月堂沉声对着底下一吼,威势非常。   众青紫衣色的武侍闻言,立即齐刷刷地向着梁业一抱拳:“梁大人恕罪!”   梁业刚要回答,眼看便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却骤听门外纷乱马蹄声!   马嘶一停,习武之人的脚步声便纷沓地冲进院子。   “三十七个。”钟未空暗道,全身防备立起。   看了眼不明所以的冯月堂和隐约查得事态严重的梁业,他轻笑一声,脚下步法运起,随时准备抢出门去。   人,终于冲进来了。   钟未空,猜得没错。   当疾走在最前面的华服黑衣人对着梁业扑通跪地,道:“主人已被人毒杀。”时,梁业的脸色立即惨白。   “世叔不要紧么?”冯月堂显然不知道那“主人”究竟有多少分量,扶住梁业道。   钟未空扫了一眼进门众人,心下暗道不妙。   这些人,个个都有着和那追杀他的五人同等功力。要是一对三十七,那便只有化为左鬼一途了。   再看看他们看着梁业的眼神,才讶然发现,他们大略并不是梁业的手下,也并不敬服梁业的指挥,应该是莫誉津直属的皇家护卫部队。   也许就是因为并不直属梁业,才是追查凶手一圈后才到了这里向梁业通报,才会拖这么久时间。   似是应证钟未空的猜测,那带头的华服黑衣人冷淡地对梁业说了一句:“城门及所有通道皆已封,还请梁大人多加配合查捕凶犯,吾等先告辞。”   “啊……这……”挠是身经百战的梁业也有些不知所措。   而那黑衣人说着已经站起来,转身便要走。   正在为梁业或许多少年没遭过的冷遇感叹,钟未空突觉心底一寒,便往那冰冷视线瞧过去。   却与那将走未走直盯着钟未空瞧的华服黑衣者对个正着。   “怪不得……叫我好找。”那人冷笑一声,又冷睨了梁业和冯月堂一眼,道,“你们俩,也跑不了!!”   “吵死了!!”   李悦然一句大吼,吓得大叔手上的精装本《一千零一夜》啪地掉了下去,硬邦邦的书皮先狠狠砸到大叔的大腿再狠狠砸到大叔的脚背才终于掉到地上。   而此时大叔仍被那吼声震得抖完三抖才终于敢慢慢弯腰去捡。   还不敢去揉揉痛处。   那边的争吵仍继续,这边李悦然的脸也继续黑。   吼完一声仍不解气,李悦然狠狠瞟了一眼大叔。   大叔刚转头就接到那一瞟,手上的书再次掉了下去。   同时,一墙之隔。   “大盗,讲那个阿拉丁的故事吧?”   “忘了。”   “那就讲那个辛巴达的故事。”   “忘了。”   “对了大盗大盗,那个渔夫和人鱼的故事呢?”   墨珠额上的青筋蹦了几下,一个冷眼扫过去:“都说了几遍不要叫我大盗!”   “可你就是大盗啊!”九霄眨巴眨巴滴溜溜的眼睛,点头道,“我就是那阿里巴巴,偷宝不成也被关在你的宝库里头了。那就牺牲一点顺便帮你看宝贝吧。记得要念芝麻开门啊。”   墨珠威胁状眯细眼睛。   九霄缩了下脖子低头,又马上怯怯抬头看着墨珠,不怕死地再加一句:“念‘萝卜开门’是不行的……”   墨珠的一记老拳已经飞了过去。   砰砰通通稀里哗啦。   ——说到这个,就要追溯回半个月前。   虽然经过包扎处理万全准备,大叔才带着墨珠和九霄回到现世,但一着地,九霄立刻失去意识。   墨珠心急火燎抱了九霄就冲到李悦然的府邸,那红了眼睛杀人放火灭你全家的架势把李家上下都吓个不轻,直到李悦然直接提了把刀也窜了出来见了人才“咦”了一声立即回头惊道:“快叫大夫,救人!”   来到李悦然所在的镇兴城治伤也是墨珠和九霄在回到现世前商量好的。一是李悦然家事显赫关系庞大,即使莫秋阑要动他也要思量三分。二是因为一段相处,九霄认定李悦然虽然有些狂放,但为人诚恳义气,定会好好招待他们。三是因为钟莫开战之初,钟碍月就将名为看顾实为软禁灵鉴公主,还有照管不方便随军的便宜帮老三老四的任务也交给了李悦然。   所以这镇兴城外三十里几乎成了个独立小王国的李家大宅就成了他们的最后也是最好的退路。   九霄以持续高烧一睡不醒随时腿都不蹬即可一命归西的态势一连吓了众人五天半。   而当他睡到第三天的时候,就有人要飙了。   李悦然率众家丁死死抱住铁青着脸就要冲出去不知道砍谁的墨珠,一时鸡飞狗跳。   结果大叔挠了挠鸡窝头突然跳出来道:“在我所在的另一个世界,有一个故事……”   众人停了争执,不明所以地听着。   “从前有一个国王,一直没有生育,结果王后一直祈祷,他们就有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小公主。但小公主十六七岁生日的时候,一个坏巫婆跳出来施了个魔法,小公主就睡着了一直醒不过来。直到有一天,一个盗贼走进她沉睡的城堡看见了她,光线太暗,就拿出了他刚偷来的神灯,又不小心摸了一把,就有个妖怪从神灯里飘了出来告诉盗贼说,他只要一直给公主讲故事,公主就会醒来,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结果盗贼一直讲了一千零一夜,公主真的醒来了——这就是,一千零一夜故事的由来……”   最近正着迷于西方童话而囫囵吞枣遍阅万卷混淆不清的大叔如是说。   说完还附带猛点头。   可三秒钟后,他就被墨珠一串强攻逼得直接穿回另一世界,冲到书店买了本《一千零一夜》,再穿回来塞到墨珠手上。   墨珠瞟了一眼里面的鸟文,慢慢一抬头。   “杀气……”大叔一哆嗦,自觉扛起翻译这个光辉伟大的任务。   两天半后,九霄真的醒了。   而当时墨珠讲的,正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   从此,九霄只管追着墨珠大叫“大盗贼”,随后就会被墨珠海扁。   李悦然虽然生性不喜拘束习惯自由自在,但优异的家教下也是个极不喜嘈杂的主,被那两人一闹腾也不知怎么就跟着心情烦躁,动不动就黑脸,吓得早和他混成哥们的老三老四都得见机行事随时开遛。   除了一见不妙随时搞人间蒸发的大叔,还能气定神闲地坐在他的对面继续揣摩翻译那本《一千零一夜》。   没办法,谁叫九霄喜欢听故事却只听墨珠讲故事而大叔又很怕墨珠发飙呢?   墨珠摔门而去,九霄继续跟在后面闹腾。   正坐在花园长椅里分开两边躺着晒太阳的老三老四见了这惯常一幕也只是半睁睁眼咂吧下嘴改成头靠头继续睡。   但没过一会儿,他们就睡不下去了。   ——天,突然黑了?   “怎么没太阳了……”老四揉揉眼睛,看清了,突然瞪眼张大嘴。   “嗯……管他的,继续睡……”老三迷糊道,刚要歪头躺倒,却被老三一个鹰勾爪扯了回来。   “你干吗!”老三终于睁眼怒道,又一愣,顺着老四呆傻的视线也看向头顶。   一个比挡在那人身后的太阳还明亮耀眼的笑容就挂在那里。   见两人终于清醒,此人才退回一步,拽拽地一摆手:“久见啦。”   两人欢呼地蹭地跳起来,异口同声:“……老大!!”   钟未空一笑:“乖了。”   他又转头看向另一边。   那处,九霄单手支颊坐在台阶上,早就冲着他笑了。而三步之隔背倚廊柱的墨珠也一笑,远远对着钟未空一点头。   稍做安顿,钟未空将杨飞盖的所作所为与众人讲述一遍,凝重沉默间,便已入夜。   钟未空双手一伸,躺在新床上,甚是舒坦地吼一声:“好累~~~”   “那我们走了,你旅途劳顿,早点休息。”李悦然道,看了一眼九霄和墨珠,便一同退了出去。   “老大明天一起去镇兴玩呀!”   “别睡过头了啊!”   老三老四说着,见钟未空点头,便也退了出去,一边讨论着明日该去哪里玩好。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   直到只剩一个呼吸。   “只是现在,还不是轻松的时候吧。”   看着天花板,钟未空轻道。   突然便是一个挺身站了起来,嘴边轻笑。   “接下来,才刺激呵。”   一身黑衣劲装,钟未空飘忽的身影在庭院屋檐墙角间夜魅般穿梭。   他已身在,防守严密的镇兴城内。   镇兴城防守最为严密的驻守大将梁业府邸内。   还是这将军府里防守最严密的部分。   ——顾兰侵犯了“清河郡主”那一夜,镇兴城就被亲自赶到镇兴的莫秋阑攻下,顾兰身死,镇兴即纳入莫秋阑的势力范围,由肱骨大将梁业驻守。   而清河公主被顾兰劫持并杀害的消息,第二天就传到了皇都。   钟未空避开巡查严密堪比大内的卫兵,直向最深处而去。   他的脚步,终于停下来。   倒吊在房梁上,从窗缝看着那一色豪华的居室内。   轻薄纱帐里头略显瘦小的人,似乎已经睡着了。   整张脸陷在柔软的被衾里头,很安宁。   只是为何,和衣而睡?   钟未空想着,微皱眉。   ——钟未空,猜对了。   从得知是梁业接手镇兴的时候,他就在怀疑了。   因为刑部梁业梁大人,那可是和高望山同等级别的人物,举足轻重。   常有人说,莫秋阑之所以不敢妄动小皇帝莫誉津,就是因为有梁业撑着。   也就是说,梁业坚实地站在莫誉津一边。   前线作战最忌自乱阵脚,而莫秋阑竟然会同意梁业接手,那必是莫誉津难得的不肯退步。   为什么莫誉津不肯退步。   便极可能是,他要梁业保护着,亲自来到镇兴。   而那个睡得正香的少年就是,莫氏皇朝第三十七代皇帝——莫誉津!   “难道,对清河……”钟未空自语道,又苦笑。   四顾无人,他便轻飘落地,推门而入。   钟未空就近看着莫誉津。   那是张很白嫩的一张脸,和莫秋阑只有三分像,不算很俊,也还不错,养尊处优,只是似乎习惯性地有些怯懦地皱着眉,梦里亦是。   “虽然没能达成此行目地,也算是个收获吧。”钟未空轻道,视线扫过周围摆设。   只在桌上几个有些凌乱摆放的小空瓶上停顿了一下。   再看向莫誉津,钟未空却是骤然一震!   因为他突然发现莫誉津那脸色不是白嫩,而是苍白!   苍白得毫无血色!   猛跨几步来到桌边,钟未空拿起空瓶细细嗅去。   “不好!是临缺!”   钟未空惊道,脸色立变,几乎是扑向了床上的莫誉津。   ——临缺,天下奇毒之一,无人知何来,亦无人知何解。只知每日少量服用延年益寿,一旦过量,便是立即致死的烈性毒药。而死状极其安详,便如睡去一般。   以此自裁,天下乐事。   钟未空探过莫誉津的鼻息,很细很弱,却并不乱,的确很像是熟睡。   钟未空的冷汗就流了下来,在莫誉津身上头上几处穴位连点,惊唤:“醒醒!!”   莫誉津仍是保持那个姿势,没有半点反应。   “是为清河殉情,还是再也忍受不了傀儡的命运?这下好了,钟碍月死了,你也死了,头头全死光,那这场仗还打什么?”钟未空僵硬笑道,“不会是,来不及了吧……”   说着,心下一横,便要抱起莫誉津冲出去。   却不料,一声大喝从门外传来!   “谁!!”   钟未空心头惊得不轻。   而门外愈见嘈杂的喝声已经迅速云集过来。   钟未空看了一眼已经面无血色的莫誉津,只得笑叹一声道:“……自求多福。”   用比来时更轻忽的速度与身法窜出府去,钟未空只听身后一串大叫:“有人毒杀皇上啦!!”   钟未空的心里便是一阵苦笑。   对于他来说,这种搏命的生死追杀已经惯如儿戏,即使是与一整个国家敌对又如何。   但他感叹如此巧合。   莫誉津想不开了自寻死路,还故意把瓶子放在桌上好心告诉众人他是自杀,结果钟未空自己好赶不赶就是今夜跑去,正好套了进去,莫名变成杀人犯。   能追着他钟未空跑这么远一是天下少有,而在他已经不动后还能追到这附近,更是难得。   大内高手,的确人才辈出。   钟未空忍不住在心里叫一声好。   他想着,细听脚步数了数,一共五个人。   经验告诉他,这场战,避开才是上策。   远远却瞧见老远处那酒楼门前马车上飘荡的“梁”字旗,他垂眸,便是一笑。   一掌打晕匆匆赶来正好撞见的仆从,钟未空将人拖进一旁树丛,却不料从那人身上掉下一封信来。   钟未空皱皱眉,也未细看,却又有几声脚步赶到,捏了信几个翻转,便悬在了大厅外梁上,静静向里看去。   大厅里,人头攒动。   但其实说是“攒动”,是不对的。   因为虽然黑压压一片,却都恭敬肃穆地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笔直坐着看向场中两人。   那两人中的一人,自然就是和钟未空在钟碍月别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梁业了。   而另一人,钟未空并不认得。   是个甚是年轻的人。   不错的样貌,世家气派的衣着气度,只是臭着一张冷脸,不甚恭敬地瞧着该是长辈的梁业。   “这回又是凑巧碰上火拼了?”钟未空一扫场中衣着不同的两路人马俱是大气不喘紧张等待两人下令,心中暗笑。   这态势,似是一触即发。   钟未空不由得有些好奇,只见一个管家装扮的半老长者急匆匆地从门后赶来,凑着梁业的耳边说了几句,梁业的老脸是又急又怒得胡子都翘得老高,对着那年轻人语气不稳道:“冯世侄,秋凉的确不在屋内,已派人找遍城内还是不见踪影。我们还是……”   “师叔!”那姓冯的年轻人也立即脸色一恨,道,“我冯家与梁家世代交好,此次联姻也是自然,您又何必百般阻挠?如果您实在不满意我的为人和能力,或者秋凉实在不愿意与我结亲,明说了便是,又何苦将她藏了起来,棒打鸳鸯?”   又找不到爱女又听了此话,本是脾气不错的梁业也不由得勃然怒起:“你这话什么意思?!要不是我坚持,你与秋凉哪有可能到这谈婚论嫁的地步?”   “世叔此话何意?”年轻人一惊。   梁业自觉失言,恨叹一声。   ——他也很难办。   梁业是早知梁秋凉喜欢杨飞盖的,只是现在如此敌对,以后也终不会和好,要如何做得儿女亲家?所以才看中了这不论家世人品或是才干都堪称一流的冯家二少冯月堂,要撮合了这段婚事,好让梁秋凉彻底死心。   但这些隐事,他当然不可能告诉冯月堂。   “哼,或不是你怕与秋凉的婚事告吹,才藏了秋凉,却反而到我这里恶人先告状吧,否则怎会如此凑巧,你一来,秋凉就不见了。”梁业心中恼怒,一想也可能梁秋凉告诉了冯月堂她的心思,而冯月堂一急之下先斩后奏,便脱口道。   “世叔此话,太过伤人!!”冯月堂闻言拍桌而起,浑身颤抖。   “不愧是世家子弟,小小侮辱也可以生这么大气。”轻笑一声,眼看两路人马也跟着铿锵一片剑拔弩张,钟未空心里早已猜得大半前因后果——梁秋凉私自出逃,大略,就是去寻杨飞盖打算私奔了吧。   五味杂陈间又想起什么,他一看手中信封上,赫然便落了几个清秀的字——“父启,秋凉泪上”!   顿时一愣,转瞬笑开。   在门前舒或舒活筋骨顺便咳嗽一声钟未空才以十万火急的架势终于嘭通推开房门冲了进去。   神经紧绷的众人立即跳起了二分之一,其中三分之一不明所以已然开打。   钟未空就从开打众人的缝隙中一溜传了过去,直到梁业和冯月堂的跟前。   梁业和冯月堂身边的保镖刚来得及抢上来举剑劈向钟未空,就听钟未空嗽地从不知何处抽出来一封信举在面前,同时道:“秋凉小姐叫我转交的。”   闻言,梁业和冯月堂一同出手打飞身边的保镖,然后对着底下乱糟糟的一团人横眉吼:“再吵就拖出去砍了!!”   立即鸦雀无声。   两人终于回过头来。   钟未空看呆,缓缓抬起另一只手竖起大拇指:“好气势。”   梁业咳嗽一声,道:“小女的信……”   “给。”钟未空把信交给梁业,心下庆幸梁业果然已不记得只见过一面的他,又道:“梁小姐为了追随心中所爱,又不忍看着梁大人为此难堪难办,才出此下策离家出走,还望梁大人不要太过计较。”   梁业一边看信一边听着,眼神颤抖,显然担忧非常。   而身边的冯月堂却更是激动,断续道:“秋凉……秋凉她果是对我有意……”   闻言,钟未空大惊,上下扫荡了冯月堂数次确定他没有易容即使易容也不可能是杨飞盖易容的后,一拍脑袋大叫:“冯公子你终于明白了!!”   冯月堂已经快要声泪俱下,道:“为了不让不喜我的梁世叔难做,才不顾己身安危地……”说着,他转向梁业,抱拳一礼道,“世叔,方才是小辈无礼,还请海涵。月堂定会追上秋凉,平安带回。还请之后,世叔莫再干涉我与秋凉,以免再出今日之事。月堂许诺,定会给秋凉一个好归宿。”   这样诚恳的许诺下,钟未空听得心中窃喜不已,梁业听得脸上抽筋不已。   梁业巴不得他早日收了梁秋凉的心,自然不会多嘴。   钟未空也巴不得他早日逮回梁秋凉,以免她真的找到杨飞盖透露自己的行踪,自然也不会多嘴。   “呃,好……好的自然好。”梁业只好干笑几声道。   “小弟,这回多谢你了。要不是你及时出现,我与世叔……”冯月堂看着钟未空,诚恳道。   这回,梁业也是感激地看着钟未空。   钟未空想笑,脸上惶恐状推辞,只道:“哪里哪里,跑腿而已。”   “小子们,还不认错!”冯月堂沉声对着底下一吼,威势非常。   众青紫衣色的武侍闻言,立即齐刷刷地向着梁业一抱拳:“梁大人恕罪!”   梁业刚要回答,眼看便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却骤听门外纷乱马蹄声!   马嘶一停,习武之人的脚步声便纷沓地冲进院子。   “三十七个。”钟未空暗道,全身防备立起。   看了眼不明所以的冯月堂和隐约查得事态严重的梁业,他轻笑一声,脚下步法运起,随时准备抢出门去。   人,终于冲进来了。   钟未空,猜得没错。   当疾走在最前面的华服黑衣人对着梁业扑通跪地,道:“主人已被人毒杀。”时,梁业的脸色立即惨白。   “世叔不要紧么?”冯月堂显然不知道那“主人”究竟有多少分量,扶住梁业道。   钟未空扫了一眼进门众人,心下暗道不妙。   这些人,个个都有着和那追杀他的五人同等功力。要是一对三十七,那便只有化为左鬼一途了。   再看看他们看着梁业的眼神,才讶然发现,他们大略并不是梁业的手下,也并不敬服梁业的指挥,应该是莫誉津直属的皇家护卫部队。   也许就是因为并不直属梁业,才是追查凶手一圈后才到了这里向梁业通报,才会拖这么久时间。   似是应证钟未空的猜测,那带头的华服黑衣人冷淡地对梁业说了一句:“城门及所有通道皆已封,还请梁大人多加配合查捕凶犯,吾等先告辞。”   “啊……这……”挠是身经百战的梁业也有些不知所措。   而那黑衣人说着已经站起来,转身便要走。   正在为梁业或许多少年没遭过的冷遇感叹,钟未空突觉心底一寒,便往那冰冷视线瞧过去。   却与那将走未走直盯着钟未空瞧的华服黑衣者对个正着。   “怪不得……叫我好找。”那人冷笑一声,又冷睨了梁业和冯月堂一眼,道,“你们俩,也跑不了!!” 第五十一章   钟未空心下暗叫不好,步法立即展开,而一道冰封厉芒,已然从他方才所站的地方,劈空割裂地面!   “抓凶手!”那黑衣人吼了一声,身后的黑衣人众立即也抢了上来合战。   梁业冯月堂和底下武侍慌忙退到一边,阻也不是助也不是地来回张望。   钟未空连躲那黑衣人十一招,心头已然叫糟,看着那一堆汹涌而来已至合围的众人,不由得苦笑想,原来这带首的黑衣人竟是认得出他,早知便该在他们进来之前就开溜了。   正是危急时刻,却听门外又是另一阵吵嚷。   众人对峙着停了下来,直到有人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一见厅里不知几路人马的大混战,懵了一懵,还是直扑到梁业跟前气喘地急道:“梁大人快去看看吧!”   “看……看……”梁业抖着嘴唇,不敢把“尸体”二字吐出来。   “‘主人’醒啦!太医们正围着他忙进忙出,梁大人也快赶过去吧!!”   这一下,轮到厅里的所有人懵了一懵。   一片寂静。   直到那黑衣人之首蹭地飞了过去揪住来人的领子,道:“怎么回事?”   钟未空也仔细地盯着那来人,心头思忖这人是不是哪路故人前来相救。   “呃,啊,太医说有人偷换了临缺,在瓶子里放了安神药,‘主人’只是昏睡过去而已……”   “有人偷换……”那黑衣人喃喃一声,猛回头看向钟未空。   钟未空一愕。   然后他迅速接收到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感激涕临的目光。   钟未空明白了。   他们都把他当成了,那个非但不是毒杀而是偷换临缺而救了皇帝的人。   他这算是,将莫氏皇朝上下最重轴心都收服了?   钟未空突然有一个预感。   也想到了一个词。   那就是——叱咤红人!!!   半个时辰后,钟未空已坐在离莫誉津床头不远的椅子里。   整个卧房,只剩他们一大一小两人。   莫誉津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   有些发呆地靠在柔软华贵的枕垫上,看一眼室内仅剩的钟未空,又低下头去。   “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会用临缺?”他啜嗫道。   “我不知道。”钟未空笑。   “咦?那你怎么会偷换?”莫誉津讶道。   “不是我偷换的。”钟未空继续笑。   莫誉津呆愣半晌,忽然激动起来,出声就要叫人。   “放心,即使不是我救了你,即使我提议也造成了现在我们二人独处,我也不会杀你。”钟未空道,“临缺,该是清河换的。”   起初还有些害怕,直到听见“清河”二字,莫誉津便安静下来,颤道:“是姐姐……”   “只可能是她吧。”钟未空道,“我会来到这里,也是为了找她。只是碰巧见着你。不过,也是缘分。”   钟未空说着,心里却道,要不是我连点你数大穴促你醒来,怕是现在还大睡不起,而他自己的小命,已经在那三十七个人手里消磨殆尽了。   如此“缘分”,不好好“珍惜”怎么行?   “你也该清楚,清河不可能好好地就千里迢迢死在顾兰手里。”钟未空挑眉。   莫誉津咬唇,眼里一狠:“……是王叔。”   钟未空暗笑,道:“知道便好。但你也该知道,凭你,是对付不了他的。”   “……我知道。”   “那么,我们,”钟未空的笑脸绽放开来,惯常的明亮耀眼:“来合作吧?”   ——————————————不妨月朦胧————————————————   五道迅捷的身影,在夜空中翻飞穿梭,不一会儿,就回到了镇兴城内。   就是那跟在钟未空身后的五人。   “明明在附近,竟然跟丢了。”一人道。   随着开锁的咯喳声,说话者推开门,却骤地停下脚步:“怎可能!”   “怎么了,有人入侵?”另外四人俱是紧绷起来。   “可是,锁还是原样,分明未动过!”那人道,声调猛沉,“怕是高手,小心!”   他说着,已是一道黑影从门内猛窜而出!   慌忙之下,门口那黑衣人抽出腰间佩剑攻了出去!   嗤啦一声,来人胸前的衣衫被划开一道口子,却是丁点血丝也无!   衣衫裂口处,分明可见里头明晃晃硬邦邦金属般反光。   “金丝甲!”那黑衣人一惊,猛然退开。   如此一般,五人俱是辐射状猛退,而中间来人已然冲出门口,一甩鸡窝头姿势华丽流畅东拼西凑大大舞了一遭后大叫一声:“天马流星拳~~~~~~~~~”   五人一愣,惊退更远。   而此时,那人已然从五人间的空隙冲了出去。   “……咦,虚晃一招?”   “难道没有武功?”   “怎可能?那他是怎么进入守备森严的地牢?”   “竟然没有半点杀气,难道是绝顶高手?”   趁身后五人不知该追还是不该追的时候,那人已经没命地跑出老远了。   几百米远处,是刚与莫誉津长谈后出城的钟未空。   “空……小空空……”   冤魂一般的喊声,还是被耳尖的钟未空听到了。   钟未空“咦”了一声,转头迎向已经快要倒下的大叔:“大叔?你怎么在这里?”   大叔一拉着钟未空就真的扑倒下去,有气无力道:“我不行了……”   钟未空赶紧将他扯起来。   大叔从腰上掏出一样小东西,眼神诚恳悲壮一眨不眨地盯着钟未空,道:“这是……我……要交的……”   钟未空接过来,看了那圆滚滚极似某国货币的玩意,也眼神诚恳悲壮一眨不眨地回应道:“……党费?”   大叔立即颦死状吐血三升就要背过气去,又呼啦一声转过来一把扯住钟未空的领子,道:“方才打算空间转移到人家地窖里再爬上来,结果竟然,进了地牢……”   钟未空立即黑线:“这也行啊……真方便,都不用打进去了。”   “好你个头!我一出来就碰上五个黑衣变态男,其中一个一上来就想看我露胸,你看,都割开一个大口了!”说着,大叔低头一看,又猛叫,“哎呀坏了!”   “怎么?”钟未空疑惑地看着大叔从那破口里抽出一本厚厚的硬皮书来。   封面已经划开了一道很深的裂口,但还是可以清晰看到上头三分之一处的“一千零一夜”数字。   “完了,一定会被墨珠追杀的!!”大叔抱头。   钟未空失笑,随意抛着手中刚接过来的东西把玩,忽然想起还没好好看过,于是停下来捏在手里一看。   这样一看,他的视线,便凝固了。   这头大叔仍抱着那书碎碎念。   而钟未空的眼神已然改变。   “你果然,还没死。”他轻笑一声道。   “什么?”大叔抬头。   “你不是说,有人追你么?”   “是啊。”   “嗯那就对了。”钟未空云淡风清一笑,“他们已经,追上来了。”   “……”大叔往后一看。   五道黑影。   “……”   “嗷嗷嗷嗷~~~~~~~”   钟未空轻身一跃,在高高的树杈上看着大叔手忙脚乱和那五人相继跑远。   这才转头,往那五人来的方向飞掠而去。   手里捏着的圆形金属片,熠熠生辉。   ——那是,发簪的一部分。   再联系大叔的话,钟未空便能串起来了。   大叔在地牢里遇见一个人,那人要大叔将这个东西转交钟未空。   也许并没有告诉大叔他叫钟未空干什么,但钟未空明白,是叫他,去救人。   那人就该是——   “叫我好找。”看守者装扮的一人一声低笑,站在了那个被架在刑架上,头发散乱血污满身的人身前,甚是暧昧地挑起那人的下巴,“都快认不出你了,朱雨君。”   “不愧是左鬼流焰,果然好速度。”朱雨君也一笑,声音嘶哑。   “怎么变得这么难听,真是可惜了原来那副好嗓子。”钟未空继续奚落,伸手撩起刑架上人挡在额前的乱发,等看到那双依旧沉静如水的眼睛,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何所谓惊艳?   一出现便艳惊四座的人,可称惊艳。   而另一种惊艳,便是平时不觉得特别漂亮,而在某些时刻却突然耀眼炫目得叫人神思晃荡。   左鬼流焰自然属于前一种。   而朱雨君,显然属于后一种。   所以当钟未空看见那双叫整张脸都生动摇曳快要闪烁起来的笑眼时,终于肯定,朱雨君的确还能撑住。   “为了找你还特地去了趟梁府,结果被追杀得甚是头疼。”钟未空道,“以为你已不在此地,没想到,还是找到了。”   “你来找我?”朱雨君讶道。   “嗯,也可以说是找‘清河郡主’,是吧?”   朱雨君看着钟未空了然的笑脸,低头一笑:“是。我倒是以为,你没认出我来。”   “与清河,我也只在那次祭祖大典上见过一面,自然是难以认出来。”   ——就是钟未空想找杨飞盖商量钟碍月赴约去见莫秋阑的事,却见着杨飞盖正与莫梦伶聊得欢乐的那一次。   “那你是……”朱雨君道。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好多事情,包括当时见你之前,那些侍者口中所说死去的那个郡主,叫做什么名字。”钟未空道。   “呵,那就是我当年让你教我易容成的,清河郡主。”   “……你易容成清河,原就是想帮他。之后带着莫誉津到战场,也是想给他撑把保护伞。再之后却拖他后腿帮了钟军,倒是让我想不通了。”钟未空的笑容缓下来,检视了一遍朱雨君身上的伤痕,大小遍布惨不忍睹,忍不住皱眉道,“只是莫秋阑待你,也够狠。”   “……因为他,停不下来。一直在做着他明明不喜欢做的事情,做着明明不是他的自己,却停不下来。所以我要让他停下来。也许这样,他才知道,他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朱雨君咳嗽一声,满是喉音,“他倒是想这么待我已经很久了,只是还有可以利用我的地方,忍着而已。可惜九霄的身份揭穿,我的存在,也就没有必要了……”   钟未空听出其中必有隐情,却也不再问,只是摇头叹:“……那你,是终于决定离开他,所以才叫我来救你吧。”   “不。”朱雨君沉默片刻,看着钟未空,道,“他爱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吧。要杀我,也随便。”   “那你为何……”   “我只是怕他真杀了我,他要后悔。到时候,就来不及了。”朱雨君苦笑,“而我也很想试上一试,我究竟能不能,真的离开他。”   钟未空看着这个人半晌,忽然失笑道:“你遇上他他遇上你,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说着,已经手上使力,一把断开绑住朱雨君四肢的粗大锁链。   “谢了……”失去支撑颓然倒地的朱雨君半扑在钟未空身上,道,“此次一别,怕真的无缘再见。”   “耶噫,朋友自在天涯,自己多保重。”钟未空道,拍了拍朱雨君的肩,“有你这奇男子当朋友,也是甚有意思。”   “好。你也是多保重了,已经不能用奇来形容的人。”   “快走吧,外头的人都被我解决了,我留下来放了这地牢所有的人给他们添添乱。”   “好。”朱雨君笑。   看着朱雨君有些踉跄的身影消失,钟未空才回过头来,走向同一个牢房的另一个囚犯。   也是被帮在刑架上不得动弹。   钟未空走近,解开他的右手,刚要经过那人低垂的脑袋走过去解开左手时,冷不防,那人的下巴已经搁到了他的肩上。   钟未空,没动。   而是突然全身一震,寒意从头到脚急窜,要回避却已不及!   “你这一身打扮,我也差点认不出你了,钟未空。”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熟悉的戏谑。   那人分明被捆紧的手脚嘣吭一声将那碗粗的铁链生生挣断,落地的同时一个转身,右手制住钟未空的后退,左手一甩,带着手中铁链往钟未空身上一绕。   角色,立换。   钟未空心下暗叫不好,步法立即展开,而一道冰封厉芒,已然从他方才所站的地方,劈空割裂地面!   “抓凶手!”那黑衣人吼了一声,身后的黑衣人众立即也抢了上来合战。   梁业冯月堂和底下武侍慌忙退到一边,阻也不是助也不是地来回张望。   钟未空连躲那黑衣人十一招,心头已然叫糟,看着那一堆汹涌而来已至合围的众人,不由得苦笑想,原来这带首的黑衣人竟是认得出他,早知便该在他们进来之前就开溜了。   正是危急时刻,却听门外又是另一阵吵嚷。   众人对峙着停了下来,直到有人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一见厅里不知几路人马的大混战,懵了一懵,还是直扑到梁业跟前气喘地急道:“梁大人快去看看吧!”   “看……看……”梁业抖着嘴唇,不敢把“尸体”二字吐出来。   “‘主人’醒啦!太医们正围着他忙进忙出,梁大人也快赶过去吧!!”   这一下,轮到厅里的所有人懵了一懵。   一片寂静。   直到那黑衣人之首蹭地飞了过去揪住来人的领子,道:“怎么回事?”   钟未空也仔细地盯着那来人,心头思忖这人是不是哪路故人前来相救。   “呃,啊,太医说有人偷换了临缺,在瓶子里放了安神药,‘主人’只是昏睡过去而已……”   “有人偷换……”那黑衣人喃喃一声,猛回头看向钟未空。   钟未空一愕。   然后他迅速接收到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感激涕临的目光。   钟未空明白了。   他们都把他当成了,那个非但不是毒杀而是偷换临缺而救了皇帝的人。   他这算是,将莫氏皇朝上下最重轴心都收服了?   钟未空突然有一个预感。   也想到了一个词。   那就是——叱咤红人!!!   半个时辰后,钟未空已坐在离莫誉津床头不远的椅子里。   整个卧房,只剩他们一大一小两人。   莫誉津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   有些发呆地靠在柔软华贵的枕垫上,看一眼室内仅剩的钟未空,又低下头去。   “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会用临缺?”他啜嗫道。   “我不知道。”钟未空笑。   “咦?那你怎么会偷换?”莫誉津讶道。   “不是我偷换的。”钟未空继续笑。   莫誉津呆愣半晌,忽然激动起来,出声就要叫人。   “放心,即使不是我救了你,即使我提议也造成了现在我们二人独处,我也不会杀你。”钟未空道,“临缺,该是清河换的。”   起初还有些害怕,直到听见“清河”二字,莫誉津便安静下来,颤道:“是姐姐……”   “只可能是她吧。”钟未空道,“我会来到这里,也是为了找她。只是碰巧见着你。不过,也是缘分。”   钟未空说着,心里却道,要不是我连点你数大穴促你醒来,怕是现在还大睡不起,而他自己的小命,已经在那三十七个人手里消磨殆尽了。   如此“缘分”,不好好“珍惜”怎么行?   “你也该清楚,清河不可能好好地就千里迢迢死在顾兰手里。”钟未空挑眉。   莫誉津咬唇,眼里一狠:“……是王叔。”   钟未空暗笑,道:“知道便好。但你也该知道,凭你,是对付不了他的。”   “……我知道。”   “那么,我们,”钟未空的笑脸绽放开来,惯常的明亮耀眼:“来合作吧?”   ——————————————不妨月朦胧————————————————   五道迅捷的身影,在夜空中翻飞穿梭,不一会儿,就回到了镇兴城内。   就是那跟在钟未空身后的五人。   “明明在附近,竟然跟丢了。”一人道。   随着开锁的咯喳声,说话者推开门,却骤地停下脚步:“怎可能!”   “怎么了,有人入侵?”另外四人俱是紧绷起来。   “可是,锁还是原样,分明未动过!”那人道,声调猛沉,“怕是高手,小心!”   他说着,已是一道黑影从门内猛窜而出!   慌忙之下,门口那黑衣人抽出腰间佩剑攻了出去!   嗤啦一声,来人胸前的衣衫被划开一道口子,却是丁点血丝也无!   衣衫裂口处,分明可见里头明晃晃硬邦邦金属般反光。   “金丝甲!”那黑衣人一惊,猛然退开。   如此一般,五人俱是辐射状猛退,而中间来人已然冲出门口,一甩鸡窝头姿势华丽流畅东拼西凑大大舞了一遭后大叫一声:“天马流星拳~~~~~~~~~”   五人一愣,惊退更远。   而此时,那人已然从五人间的空隙冲了出去。   “……咦,虚晃一招?”   “难道没有武功?”   “怎可能?那他是怎么进入守备森严的地牢?”   “竟然没有半点杀气,难道是绝顶高手?”   趁身后五人不知该追还是不该追的时候,那人已经没命地跑出老远了。   几百米远处,是刚与莫誉津长谈后出城的钟未空。   “空……小空空……”   冤魂一般的喊声,还是被耳尖的钟未空听到了。   钟未空“咦”了一声,转头迎向已经快要倒下的大叔:“大叔?你怎么在这里?”   大叔一拉着钟未空就真的扑倒下去,有气无力道:“我不行了……”   钟未空赶紧将他扯起来。   大叔从腰上掏出一样小东西,眼神诚恳悲壮一眨不眨地盯着钟未空,道:“这是……我……要交的……”   钟未空接过来,看了那圆滚滚极似某国货币的玩意,也眼神诚恳悲壮一眨不眨地回应道:“……党费?”   大叔立即颦死状吐血三升就要背过气去,又呼啦一声转过来一把扯住钟未空的领子,道:“方才打算空间转移到人家地窖里再爬上来,结果竟然,进了地牢……”   钟未空立即黑线:“这也行啊……真方便,都不用打进去了。”   “好你个头!我一出来就碰上五个黑衣变态男,其中一个一上来就想看我露胸,你看,都割开一个大口了!”说着,大叔低头一看,又猛叫,“哎呀坏了!”   “怎么?”钟未空疑惑地看着大叔从那破口里抽出一本厚厚的硬皮书来。   封面已经划开了一道很深的裂口,但还是可以清晰看到上头三分之一处的“一千零一夜”数字。   “完了,一定会被墨珠追杀的!!”大叔抱头。   钟未空失笑,随意抛着手中刚接过来的东西把玩,忽然想起还没好好看过,于是停下来捏在手里一看。   这样一看,他的视线,便凝固了。   这头大叔仍抱着那书碎碎念。   而钟未空的眼神已然改变。   “你果然,还没死。”他轻笑一声道。   “什么?”大叔抬头。   “你不是说,有人追你么?”   “是啊。”   “嗯那就对了。”钟未空云淡风清一笑,“他们已经,追上来了。”   “……”大叔往后一看。   五道黑影。   “……”   “嗷嗷嗷嗷~~~~~~~”   钟未空轻身一跃,在高高的树杈上看着大叔手忙脚乱和那五人相继跑远。   这才转头,往那五人来的方向飞掠而去。   手里捏着的圆形金属片,熠熠生辉。   ——那是,发簪的一部分。   再联系大叔的话,钟未空便能串起来了。   大叔在地牢里遇见一个人,那人要大叔将这个东西转交钟未空。   也许并没有告诉大叔他叫钟未空干什么,但钟未空明白,是叫他,去救人。   那人就该是——   “叫我好找。”看守者装扮的一人一声低笑,站在了那个被架在刑架上,头发散乱血污满身的人身前,甚是暧昧地挑起那人的下巴,“都快认不出你了,朱雨君。”   “不愧是左鬼流焰,果然好速度。”朱雨君也一笑,声音嘶哑。   “怎么变得这么难听,真是可惜了原来那副好嗓子。”钟未空继续奚落,伸手撩起刑架上人挡在额前的乱发,等看到那双依旧沉静如水的眼睛,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何所谓惊艳?   一出现便艳惊四座的人,可称惊艳。   而另一种惊艳,便是平时不觉得特别漂亮,而在某些时刻却突然耀眼炫目得叫人神思晃荡。   左鬼流焰自然属于前一种。   而朱雨君,显然属于后一种。   所以当钟未空看见那双叫整张脸都生动摇曳快要闪烁起来的笑眼时,终于肯定,朱雨君的确还能撑住。   “为了找你还特地去了趟梁府,结果被追杀得甚是头疼。”钟未空道,“以为你已不在此地,没想到,还是找到了。”   “你来找我?”朱雨君讶道。   “嗯,也可以说是找‘清河郡主’,是吧?”   朱雨君看着钟未空了然的笑脸,低头一笑:“是。我倒是以为,你没认出我来。”   “与清河,我也只在那次祭祖大典上见过一面,自然是难以认出来。”   ——就是钟未空想找杨飞盖商量钟碍月赴约去见莫秋阑的事,却见着杨飞盖正与莫梦伶聊得欢乐的那一次。   “那你是……”朱雨君道。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好多事情,包括当时见你之前,那些侍者口中所说死去的那个郡主,叫做什么名字。”钟未空道。   “呵,那就是我当年让你教我易容成的,清河郡主。”   “……你易容成清河,原就是想帮他。之后带着莫誉津到战场,也是想给他撑把保护伞。再之后却拖他后腿帮了钟军,倒是让我想不通了。”钟未空的笑容缓下来,检视了一遍朱雨君身上的伤痕,大小遍布惨不忍睹,忍不住皱眉道,“只是莫秋阑待你,也够狠。”   “……因为他,停不下来。一直在做着他明明不喜欢做的事情,做着明明不是他的自己,却停不下来。所以我要让他停下来。也许这样,他才知道,他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朱雨君咳嗽一声,满是喉音,“他倒是想这么待我已经很久了,只是还有可以利用我的地方,忍着而已。可惜九霄的身份揭穿,我的存在,也就没有必要了……”   钟未空听出其中必有隐情,却也不再问,只是摇头叹:“……那你,是终于决定离开他,所以才叫我来救你吧。”   “不。”朱雨君沉默片刻,看着钟未空,道,“他爱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吧。要杀我,也随便。”   “那你为何……”   “我只是怕他真杀了我,他要后悔。到时候,就来不及了。”朱雨君苦笑,“而我也很想试上一试,我究竟能不能,真的离开他。”   钟未空看着这个人半晌,忽然失笑道:“你遇上他他遇上你,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说着,已经手上使力,一把断开绑住朱雨君四肢的粗大锁链。   “谢了……”失去支撑颓然倒地的朱雨君半扑在钟未空身上,道,“此次一别,怕真的无缘再见。”   “耶噫,朋友自在天涯,自己多保重。”钟未空道,拍了拍朱雨君的肩,“有你这奇男子当朋友,也是甚有意思。”   “好。你也是多保重了,已经不能用奇来形容的人。”   “快走吧,外头的人都被我解决了,我留下来放了这地牢所有的人给他们添添乱。”   “好。”朱雨君笑。   看着朱雨君有些踉跄的身影消失,钟未空才回过头来,走向同一个牢房的另一个囚犯。   也是被帮在刑架上不得动弹。   钟未空走近,解开他的右手,刚要经过那人低垂的脑袋走过去解开左手时,冷不防,那人的下巴已经搁到了他的肩上。   钟未空,没动。   而是突然全身一震,寒意从头到脚急窜,要回避却已不及!   “你这一身打扮,我也差点认不出你了,钟未空。”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熟悉的戏谑。   那人分明被捆紧的手脚嘣吭一声将那碗粗的铁链生生挣断,落地的同时一个转身,右手制住钟未空的后退,左手一甩,带着手中铁链往钟未空身上一绕。   角色,立换。   钟未空心下暗叫不好,步法立即展开,而一道冰封厉芒,已然从他方才所站的地方,劈空割裂地面!   “抓凶手!”那黑衣人吼了一声,身后的黑衣人众立即也抢了上来合战。   梁业冯月堂和底下武侍慌忙退到一边,阻也不是助也不是地来回张望。   钟未空连躲那黑衣人十一招,心头已然叫糟,看着那一堆汹涌而来已至合围的众人,不由得苦笑想,原来这带首的黑衣人竟是认得出他,早知便该在他们进来之前就开溜了。   正是危急时刻,却听门外又是另一阵吵嚷。   众人对峙着停了下来,直到有人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一见厅里不知几路人马的大混战,懵了一懵,还是直扑到梁业跟前气喘地急道:“梁大人快去看看吧!”   “看……看……”梁业抖着嘴唇,不敢把“尸体”二字吐出来。   “‘主人’醒啦!太医们正围着他忙进忙出,梁大人也快赶过去吧!!”   这一下,轮到厅里的所有人懵了一懵。   一片寂静。   直到那黑衣人之首蹭地飞了过去揪住来人的领子,道:“怎么回事?”   钟未空也仔细地盯着那来人,心头思忖这人是不是哪路故人前来相救。   “呃,啊,太医说有人偷换了临缺,在瓶子里放了安神药,‘主人’只是昏睡过去而已……”   “有人偷换……”那黑衣人喃喃一声,猛回头看向钟未空。   钟未空一愕。   然后他迅速接收到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感激涕临的目光。   钟未空明白了。   他们都把他当成了,那个非但不是毒杀而是偷换临缺而救了皇帝的人。   他这算是,将莫氏皇朝上下最重轴心都收服了?   钟未空突然有一个预感。   也想到了一个词。   那就是——叱咤红人!!!   半个时辰后,钟未空已坐在离莫誉津床头不远的椅子里。   整个卧房,只剩他们一大一小两人。   莫誉津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   有些发呆地靠在柔软华贵的枕垫上,看一眼室内仅剩的钟未空,又低下头去。   “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会用临缺?”他啜嗫道。   “我不知道。”钟未空笑。   “咦?那你怎么会偷换?”莫誉津讶道。   “不是我偷换的。”钟未空继续笑。   莫誉津呆愣半晌,忽然激动起来,出声就要叫人。   “放心,即使不是我救了你,即使我提议也造成了现在我们二人独处,我也不会杀你。”钟未空道,“临缺,该是清河换的。”   起初还有些害怕,直到听见“清河”二字,莫誉津便安静下来,颤道:“是姐姐……”   “只可能是她吧。”钟未空道,“我会来到这里,也是为了找她。只是碰巧见着你。不过,也是缘分。”   钟未空说着,心里却道,要不是我连点你数大穴促你醒来,怕是现在还大睡不起,而他自己的小命,已经在那三十七个人手里消磨殆尽了。   如此“缘分”,不好好“珍惜”怎么行?   “你也该清楚,清河不可能好好地就千里迢迢死在顾兰手里。”钟未空挑眉。   莫誉津咬唇,眼里一狠:“……是王叔。”   钟未空暗笑,道:“知道便好。但你也该知道,凭你,是对付不了他的。”   “……我知道。”   “那么,我们,”钟未空的笑脸绽放开来,惯常的明亮耀眼:“来合作吧?”   ——————————————不妨月朦胧————————————————   五道迅捷的身影,在夜空中翻飞穿梭,不一会儿,就回到了镇兴城内。   就是那跟在钟未空身后的五人。   “明明在附近,竟然跟丢了。”一人道。   随着开锁的咯喳声,说话者推开门,却骤地停下脚步:“怎可能!”   “怎么了,有人入侵?”另外四人俱是紧绷起来。   “可是,锁还是原样,分明未动过!”那人道,声调猛沉,“怕是高手,小心!”   他说着,已是一道黑影从门内猛窜而出!   慌忙之下,门口那黑衣人抽出腰间佩剑攻了出去!   嗤啦一声,来人胸前的衣衫被划开一道口子,却是丁点血丝也无!   衣衫裂口处,分明可见里头明晃晃硬邦邦金属般反光。   “金丝甲!”那黑衣人一惊,猛然退开。   如此一般,五人俱是辐射状猛退,而中间来人已然冲出门口,一甩鸡窝头姿势华丽流畅东拼西凑大大舞了一遭后大叫一声:“天马流星拳~~~~~~~~~”   五人一愣,惊退更远。   而此时,那人已然从五人间的空隙冲了出去。   “……咦,虚晃一招?”   “难道没有武功?”   “怎可能?那他是怎么进入守备森严的地牢?”   “竟然没有半点杀气,难道是绝顶高手?”   趁身后五人不知该追还是不该追的时候,那人已经没命地跑出老远了。   几百米远处,是刚与莫誉津长谈后出城的钟未空。   “空……小空空……”   冤魂一般的喊声,还是被耳尖的钟未空听到了。   钟未空“咦”了一声,转头迎向已经快要倒下的大叔:“大叔?你怎么在这里?”   大叔一拉着钟未空就真的扑倒下去,有气无力道:“我不行了……”   钟未空赶紧将他扯起来。   大叔从腰上掏出一样小东西,眼神诚恳悲壮一眨不眨地盯着钟未空,道:“这是……我……要交的……”   钟未空接过来,看了那圆滚滚极似某国货币的玩意,也眼神诚恳悲壮一眨不眨地回应道:“……党费?”   大叔立即颦死状吐血三升就要背过气去,又呼啦一声转过来一把扯住钟未空的领子,道:“方才打算空间转移到人家地窖里再爬上来,结果竟然,进了地牢……”   钟未空立即黑线:“这也行啊……真方便,都不用打进去了。”   “好你个头!我一出来就碰上五个黑衣变态男,其中一个一上来就想看我露胸,你看,都割开一个大口了!”说着,大叔低头一看,又猛叫,“哎呀坏了!”   “怎么?”钟未空疑惑地看着大叔从那破口里抽出一本厚厚的硬皮书来。   封面已经划开了一道很深的裂口,但还是可以清晰看到上头三分之一处的“一千零一夜”数字。   “完了,一定会被墨珠追杀的!!”大叔抱头。   钟未空失笑,随意抛着手中刚接过来的东西把玩,忽然想起还没好好看过,于是停下来捏在手里一看。   这样一看,他的视线,便凝固了。   这头大叔仍抱着那书碎碎念。   而钟未空的眼神已然改变。   “你果然,还没死。”他轻笑一声道。   “什么?”大叔抬头。   “你不是说,有人追你么?”   “是啊。”   “嗯那就对了。”钟未空云淡风清一笑,“他们已经,追上来了。”   “……”大叔往后一看。   五道黑影。   “……”   “嗷嗷嗷嗷~~~~~~~”   钟未空轻身一跃,在高高的树杈上看着大叔手忙脚乱和那五人相继跑远。   这才转头,往那五人来的方向飞掠而去。   手里捏着的圆形金属片,熠熠生辉。   ——那是,发簪的一部分。   再联系大叔的话,钟未空便能串起来了。   大叔在地牢里遇见一个人,那人要大叔将这个东西转交钟未空。   也许并没有告诉大叔他叫钟未空干什么,但钟未空明白,是叫他,去救人。   那人就该是——   “叫我好找。”看守者装扮的一人一声低笑,站在了那个被架在刑架上,头发散乱血污满身的人身前,甚是暧昧地挑起那人的下巴,“都快认不出你了,朱雨君。”   “不愧是左鬼流焰,果然好速度。”朱雨君也一笑,声音嘶哑。   “怎么变得这么难听,真是可惜了原来那副好嗓子。”钟未空继续奚落,伸手撩起刑架上人挡在额前的乱发,等看到那双依旧沉静如水的眼睛,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何所谓惊艳?   一出现便艳惊四座的人,可称惊艳。   而另一种惊艳,便是平时不觉得特别漂亮,而在某些时刻却突然耀眼炫目得叫人神思晃荡。   左鬼流焰自然属于前一种。   而朱雨君,显然属于后一种。   所以当钟未空看见那双叫整张脸都生动摇曳快要闪烁起来的笑眼时,终于肯定,朱雨君的确还能撑住。   “为了找你还特地去了趟梁府,结果被追杀得甚是头疼。”钟未空道,“以为你已不在此地,没想到,还是找到了。”   “你来找我?”朱雨君讶道。   “嗯,也可以说是找‘清河郡主’,是吧?”   朱雨君看着钟未空了然的笑脸,低头一笑:“是。我倒是以为,你没认出我来。”   “与清河,我也只在那次祭祖大典上见过一面,自然是难以认出来。”   ——就是钟未空想找杨飞盖商量钟碍月赴约去见莫秋阑的事,却见着杨飞盖正与莫梦伶聊得欢乐的那一次。   “那你是……”朱雨君道。   “我只是突然想起了好多事情,包括当时见你之前,那些侍者口中所说死去的那个郡主,叫做什么名字。”钟未空道。   “呵,那就是我当年让你教我易容成的,清河郡主。”   “……你易容成清河,原就是想帮他。之后带着莫誉津到战场,也是想给他撑把保护伞。再之后却拖他后腿帮了钟军,倒是让我想不通了。”钟未空的笑容缓下来,检视了一遍朱雨君身上的伤痕,大小遍布惨不忍睹,忍不住皱眉道,“只是莫秋阑待你,也够狠。”   “……因为他,停不下来。一直在做着他明明不喜欢做的事情,做着明明不是他的自己,却停不下来。所以我要让他停下来。也许这样,他才知道,他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朱雨君咳嗽一声,满是喉音,“他倒是想这么待我已经很久了,只是还有可以利用我的地方,忍着而已。可惜九霄的身份揭穿,我的存在,也就没有必要了……”   钟未空听出其中必有隐情,却也不再问,只是摇头叹:“……那你,是终于决定离开他,所以才叫我来救你吧。”   “不。”朱雨君沉默片刻,看着钟未空,道,“他爱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吧。要杀我,也随便。”   “那你为何……”   “我只是怕他真杀了我,他要后悔。到时候,就来不及了。”朱雨君苦笑,“而我也很想试上一试,我究竟能不能,真的离开他。”   钟未空看着这个人半晌,忽然失笑道:“你遇上他他遇上你,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说着,已经手上使力,一把断开绑住朱雨君四肢的粗大锁链。   “谢了……”失去支撑颓然倒地的朱雨君半扑在钟未空身上,道,“此次一别,怕真的无缘再见。”   “耶噫,朋友自在天涯,自己多保重。”钟未空道,拍了拍朱雨君的肩,“有你这奇男子当朋友,也是甚有意思。”   “好。你也是多保重了,已经不能用奇来形容的人。”   “快走吧,外头的人都被我解决了,我留下来放了这地牢所有的人给他们添添乱。”   “好。”朱雨君笑。   看着朱雨君有些踉跄的身影消失,钟未空才回过头来,走向同一个牢房的另一个囚犯。   也是被帮在刑架上不得动弹。   钟未空走近,解开他的右手,刚要经过那人低垂的脑袋走过去解开左手时,冷不防,那人的下巴已经搁到了他的肩上。   钟未空,没动。   而是突然全身一震,寒意从头到脚急窜,要回避却已不及!   “你这一身打扮,我也差点认不出你了,钟未空。”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熟悉的戏谑。   那人分明被捆紧的手脚嘣吭一声将那碗粗的铁链生生挣断,落地的同时一个转身,右手制住钟未空的后退,左手一甩,带着手中铁链往钟未空身上一绕。   角色,立换。 第五十二章   这回,看守者装束的钟未空被铁链束在了刑架上,而刑囚模样的那人就着那一绕的动作挨在了钟未空身上,有意无意的凑近过去,贴得严丝合缝。   “看来,朱雨君说错了。”钟未空苦笑,“有人比我更快呀,是不是,杨飞盖?”   “说得对。”杨飞盖扬眉一笑,掩在故意打乱的长长刘海下的闪亮至妖的眼里却是满满的怒意和侵略,快要满盛不住,“将平日嚣张狂傲的小魔头动弹不得环拥在怀,感觉不是一般的好。”   钟未空猛地心头一凉,道:“你……不会是……想在这里……”   “说得对。”杨飞盖道。还未等钟未空回话,掠夺的吻,覆了上去。   钟未空不可遏制地一阵战栗,已被不留任何余地抢占所有空隙,唇舌缠绕翻卷,夺去呼吸。   进退有序瓦解战线,压倒性地攻城略地。   狂躁的呼吸随着急剧攀升的体温点起周遭空气,漫溢起暧昧至极的颜色。   指尖嵌入掌心,钟未空努力在熟悉并有些不可遏制而起的快感漩涡里保持清醒,暗哑失笑道:“利用我羞辱我,就让你这么开心么?”   低低呢喃般的一句,含着融不开的忧伤。   杨飞盖猛地便是一震,突来汹涌的焦急狂躁无法诉说掺着害怕失去的漩流便涌上眼帘。   而钟未空还来不及去看,唇齿就被另一阵更紧更窒更激烈的抢夺掩盖下去。   直到裸胸相依时,钟未空突然趁着呼吸间隙有些颤抖地急道:“有人!”   “哦?”杨飞盖哼笑一声,却只牢牢盯着钟未空,眼神早已湿润,“那就让他看着吧。”   钟未空苦笑,而杨飞盖已然嘶啦一声扯下钟未空肩头的衣服。   冰冷的空气与杨飞盖热得简直不似常人的气息同时扑向钟未空裸露的肩头。   然后,冰冷的空气继续覆盖。   那片火般的灼热,却只在钟未空那片已泛起晶莹粉色的肌肤上停顿片刻,滑倒下去。   “我早说了啊,有人。”钟未空轻笑,暗自安抚下狂跳的心脏。   仍有些不自主颤抖的手解开从腰至胸的铁链,拉上衣服,深吸一口气,又看着倒地不起的杨飞盖轻道:“也许就是我说了,才会当是拙劣的借口而放松戒备吧。你说是么,朱裂?”   “哎呀,不说话也知道是我,小师父真是越来越厉害啦!”一张堪称艳丽的脸,从牢房门后探了出来。   “那你要怎么,跟他交代?”钟未空终于看向朱裂,一笑。   “……”朱裂有些忐忑地看着钟未空,似想说什么,又低下头去。   “他去清剿长老人马的时候,你们四个都不在。而这么些天,也全无动静,为何?答案只可能是一个,那就是——你们四个,早就是杨飞盖的人了。”   朱裂飞快抬头看了眼钟未空,又低头咬唇。   “你杀了教中派来追杀我的数人,本该受重罚,却至今安然无恙。那时候就是,杨飞盖保下你吧。”钟未空的笑容更深,很有些决绝,“代价,就是作为他的眼线,来监视我,是么?”   “我是想……”   “保护我。”钟未空打断朱裂焦急的辨白,微笑,很是“我明白”的神情。   眼神,却是冷透到骨髓里。   朱裂咬唇,低头,什么话也没说。   钟未空已经转身:“带他回去吧。”   “那你去哪?”   钟未空一声笑,没有回头,“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好好想想,他醒来之后,你要怎么开脱。”   说着,钟未空的身影已经隐没在阴湿地牢的阴影里。   “小师父……”朱裂的低唤在空荡的牢房里来回荡漾,终至无声。   朱裂缓缓转身,半跪在昏迷在地的杨飞盖身边,看着杨飞盖微皱着眉头的侧脸,阴沉地轻笑一声,道:“要是我趁你现在被我迷晕杀了你,也就不用担心你醒来会杀了我吧。小师父,也就不会这么迷茫困惑了吧。”   阴恻的话语在糜烂与潮湿交织的牢房里响起来,似是带起一阵杀意的利风,逼意凌人。   “不过么……这样做的话,小师父也不会放过我吧。”   朱裂忽然轻快地笑起来。   苦笑。   夹着故作轻松的无奈与疲倦。   “会不会到了那个时候,小师父才能发现,你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呢?不过么……”朱裂扶起杨飞盖,缓步迈出去,“我只要知道小师父对我来说最重要,这就够了。”   朱裂的轻功承自钟未空,不过几个飞身起落,便已掠过百里。   避开护院众人,直接从窗口翻身而入,朱裂刚将杨飞盖放在床上躺好,就听见身后一道笑声:“终于回来了。”   还带着一声轻松的舒气声。   “谁!”朱裂一惊猛转头,手上已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出鞘的半长兵器。   “不用紧张。”那人和缓的声音继续道,“是我。”   “……枫?”朱裂一愣。   “呵,真是波折连连,他发现我放跑钟未空,却没罚我,而是思考片刻后就立即冲了出去,放话叫我在他房里继续扮作他,等他回来,却是这副样子,真教人担心。”枫看了一眼杨飞盖,道。   “我怎么一点都没听出你担心他。”   “如果是钟未空出手,必不会下杀手。如果是你,那就更不用忧心了。”   朱裂笑起来。   两人交换一个了然的眼神。   “平时聪明过头的人,一旦笨起来,那还真是叫人没办法。”枫道。   “就是就是,都看不下去了。”朱裂道,转身就要走。   “你要回去?”   “我正探查莫秋阑的情报,却偶然发现吞雷的身影并尾随而去,又坏了他的好事,留在这里定会被他劈了的,渣都不剩。”朱裂指指床上杨飞盖,笑道,“我还是早溜为妙。”   “的确,不过在你走之前,总得把那迷药的解药给我。”   “怎么,你要让他早醒来抓我?”朱裂一挑眉。   “是必须让他早醒。”枫站起来,走过去,“马上。”   朱裂皱眉,嘴上哼了一声:“又有什么花样?”手上却已从怀里探出一个小瓷瓶,交给枫。   而枫手里也多了一样从怀里掏出的东西。   是一封信。   “钟碍月,或还没有死。”枫轻道。   下一刻,他就怔住了。   朱裂也怔住了。   因为他们同时看着枫手中那封信,而那封信就在枫说完那句话之后,没了。   两人一惊,俱是扭头看向床边。   只能勉强辨清那封信就是往这个方向被空气“抽”走的。   而那封信现在,就捏在一个人的两手间,安静地平摊着。   朱裂觉得,他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一阵凛冽的寒意与惧意。   ——是因为杨飞盖的突然醒来让他开始害怕自己可能受到的惩罚,还是因为杨飞盖此时看着那信时分明半分表情也无,却比冰还冷比霜犹寒,叫人莫名升起随时会被他撕裂的感觉?   朱裂不知道。   枫也不知道。   但他们的感觉,是同样的。   也都只能默默地或者说紧绷地站在那里,看着杨飞盖狭长的双眼飞快地掠过信上的字。   然后,便听见杨飞盖一声冷笑。   “子时?那不就,快到了么?”   杨飞盖说着,缓慢却有力地撑着床沿坐起来,似是又瘦些许却是强韧更甚以往的裸臂便被遮在垂下的袖子里,淡淡目光锐利地扫过床边两人。   而那两人看了一眼杨飞盖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容,只觉寒意从脚底窜上,直冲脊背,飞快地低头,静默。   直到杨飞盖的嘴角再次扬起来:“我们,也该开始了罢。”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的脚步,一直未停。   刚出镇兴城两三里,就听见前方一阵喊叫。   ——而通常,半夜里的喊叫,不是做恶梦,就是喊救命。   很不巧,这次是后者。   也很不巧,现在的钟未空脑袋里有些浮躁混乱,心情欠佳。   更不巧的是,那堆拦路抢劫的人正好堵在钟未空的前路上。   钟未空眉毛一扬,速度未降丝毫,掠身过处,还没人来得及惊讶或叫嚣。   扑通数声,那七八者盗众便相继扑倒在地。   钟未空的速度,仍然没降。   笔直往前而去。   “钟哥哥……”   猛闻此言,钟未空心中一动,骤然收步。   那是个,他不记得的声音。   转头看去,那个小男孩眼泪鼻涕一大把地抱着手里差点被抢走的包袱软倒在地上,旁边一个老人有些颠簸地扑过去安慰他。   那声音,就是这个小男孩发出的。   视线,却不是看着钟未空。   钟未空更加疑惑。   那一老一小他都不认识。看来也都没武功,那方才自己那样快的速度,即使武功较高者也只能辨清他的轮廓而已,这个男孩,是怎么知道他就是钟未空的?   “……的东西,只有这个,你们不能抢……”   钟未空便明白了。   看来是,另一个姓钟的。   刚要转身,又听得身后那老者道:“俊儿这样勇敢,你钟碍月哥哥知道了一定会夸奖你的。”   钟未空的身体,剧烈一震。   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他直直看向那男孩手里抱着的包袱。   看起来,也就只是个极普通的包袱而已。   钟未空止不住,一步接一步,直到变成小跑变成轻功急掠,落在了那老小的身边。   一个时辰后。   一处简陋农舍的窗口,探进一个蓬乱的脑袋。   “小空空啊你果然在这里!”大叔压低了雀跃的声音,看着就坐在窗边对着昏黄灯豆,呆呆看着手中一张纸的钟未空道。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终于有些回神,钟未空抬头道。   而此时大叔正费力地攀过窗口翻进门来,好半晌才笨拙地落地:“跑到李家大宅一看,墨珠和九霄竟然都不见了,只好回来找你。卜了一卦发现你还挺近,就找过来了。这是谁家啊?”   “哦,刚认识的人家。”钟未空放下那张纸,垂眸只道,“真是神奇,可以被两兄弟各从强盗手里救回一次。”   不是真兄弟就是了。钟未空心道。   “咦?钟碍月也救过他们么?而你也救了一次?这么好玩。”大叔兴奋说着,不经意看向钟未空刚放在桌上的那张纸,“这是——”   那是,元嘉国的地图。   而地图上五个地方被圈起来,各自标着一个数字,从数十开始翻倍,直到数百万。   五个圈,连上了直线。   五芒星。   “好像是钟碍月原想跟着他们一起走,半途又折了回去,行囊却留在他们的马车上了。衣装很简单,或是打算隐居去吧,就在他死的那个晚上,多讽刺。要是他就这么一去不回头,兴许就活下来了。只是这纸上画的东西很是奇怪,星源寺,比目寺,济方城,魁城……”半晌不闻大叔回话,钟未空抬头,“怎么了?”   却见大叔的脸色,苍白!   “你怎么了?”钟未空讶道。   “……不,没什么。”大叔牵强笑道,“这个,还是不要管它了。”   钟未空沉默一会儿,冷冷道:“你这不等于就是告诉我其中有隐情么?”   大叔也不说话了,低头皱眉。   而钟未空已经站了起来。   神情冷冽,锐利如电地盯着大叔。   很冷静很冷静的样子。   周身气息狂卷。   却是直如罗刹。   “那……好吧。”大叔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总是,要告诉你的。”   ——————————————不妨月朦胧————————————————   一双纯白精绣紫边的靴子,踩在泥石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停了下来。   面前,那轮黄金一般的硕大月亮,被崖上突出的一块岩体吞没小半。   而站在那月亮旁边的一个人也回转身来,衣袂翩飞游曳。   那张瓷娃娃般漂亮的脸依旧无甚表情,冷淡一睨停下脚步的杨飞盖,道:“你来了。”   而他身边捧着脸颊蹲坐着的九霄也拍拍屁股一派轻松地打个招呼:“哟~好久不见。”   而杨飞盖也是一笑,环顾一周后负手道:“在如此美景里等人或者相杀,倒都不是一件苦差事。”   “废话少说。”墨珠道,袖中一闪,枯木花近似木讷的光泽便跃在手中。   “如此心急。”杨飞盖冷笑道,却是丝毫未动。   “哎哎没办法,到了这里,总会有这一战。”九霄摆了摆手笑道,掌中劲气运起,“不然就白来了。”   “你们白来不白来不关我事。我到此,也就是想问一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杨飞盖说着,从怀里探出那一封信来,“‘想见钟碍月,子时,西六十里崖顶,孤身前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九霄道,“带你去见钟碍月。”   杨飞盖沉吟一声道:“……是去他的墓,还是他真的……”   “他死了。”墨珠断然道。   九霄接道:“是我们埋的他。他的墓,也只有我们两人知道。所以如果你赢了,就带你去他的墓前,如果你输了,就送你直接去阴间见他吧。”   杨飞盖沉默,眼中动容。   死寂的好一会儿,才听得他低沉道:“我并不想杀他。”   “但他确实因你而死。”墨珠道,全身衣摆都随着真气流转起来。   “而你明明知道,他喜欢你。”九霄轻道。   这一句,杨飞盖和墨珠双双愣住。   各自握拳。   “只能看见自己喜欢的人,为那个人做任何事,甚至去伤害那些因为喜欢自己而愿意为自己做任何事的人。”九霄的声音低低的,却是水晶般清透,带着迷茫苦思,说完,看了眼杨飞盖,又深深凝视正看向另一边的墨珠。   好半晌,才听见墨珠的声音响起来,却没有看九霄,而是直直盯住杨飞盖,枯木花斜斜指前:“开始吧。”   “他呢。”杨飞盖淡然道。   “他不在,不是更省事么?”墨珠讽道,“免得你和钟未空相见,各自下不了手,打得都不尽兴了。”   “说得对。瞒着他,最好不过。”杨飞盖一笑,手中紫色幻焰流转,朵朵华光,“那就,开始吧。”   ——————————————不妨月朦胧————————————————   “原来,竟是如此……”钟未空嘴唇轻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也就是说,你早就告诉过钟碍月,他的大限,就在那晚。所以他才会整顿行装,决计离开……”   “只是终究没能斩断留恋,失去最后机会,逃不过那一劫。”大叔低头。   钟未空突然想起来,许久之前杨飞盖曾经说过,钟碍月对于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情,从不拖泥带水,不介意一意孤行。就好像,被一个无法抗拒无力突破不可逆转的危机胁迫,被逼着激发了所有能量。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   如果一个人不知道何年何月死,或便会悠闲散漫即使死期便是下一刻。   而钟碍月的危机便是他不但知道自己会死,并且很确定地知道,是什么时候死。   那种每日倒数生命的感觉,会是如何痛苦?   更何况,他还有,必须去做的事情。   那样艰巨的事情。   钟未空蓦地想起钟碍月曾那样坚决地说过,尸军,必灭。   “真的是疯了,你会将这张图解释成这样,而钟碍月也会想去尝试这一条路。”钟未空看着手中地图,凝视那最后一座城旁标注的五百二十万,低声哼笑,“怪不得之前要杀那么多人……我还真以为,他本性便是如此冷血。”   “钟碍月本可以做到,只是,时间不够了。”大叔道,“所以我那天急忙赶回去。他是听了我的劝,选择了他自己,准备好脱离一切隐遁而去,只是最后一刻,还是选择了另一个人,放弃了他自己……”   “我明白的。”钟未空轻道,“他所做的一切,本就只是为了,那一个人。”   钟未空长长的眼睫覆下一层厚厚阴影,微微颤抖。   翻覆涌流。   “小空空……你没事吧?”大叔担忧问道,有些惴惴。   静默好久,钟未空才一片漠然抬头,却是忽道:“你刚来时说,墨珠和九霄都不在李家?”   “是啊。”大叔突闻此言,疑惑道。   钟未空凝重片刻,猛地站起来,一把揪住大叔衣襟:沉色道:“快卜出他们的下落!”   大叔一愣,哦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堆奇怪的东西,摊到地上就开始默念起来。   不过一小会儿,就听见他咦了一声道:“怎么会在那里?”   “在哪?”钟未空急问。   “呃,这个……”   “送我过去。”钟未空的眼威胁地眯起来,哼了一声,也不多说。   “啊啊这个太危险了正在打吧是凶卦啊!”   而钟未空双手环胸痞子状扬眉冷目对着骤然缩到画面右下角馒头脸三头身的大叔缓缓一笑,光彩四溢:“耶噫,那我还是把你弄坏那本书的事情告诉墨珠吧……”   “咦咦?嗷嗷嗷嗷~~~~~~~~”   ——————————————不妨月朦胧————————————————   墨珠身上的汗已然遍布,混在那些细小伤口流出的血水里,占在青墨色的衣衫上,看不真切。但九霄知道,墨珠不是杨飞盖的对手,半场下来,已然疲累如此。   但他更奇怪的是,为何墨珠的武功会精进如此之多之快,简直可谓突飞猛进。   都快要,和自己持平了。   枯木花的剑芒凌厉非常,就在九霄这么一想间又扑了上去,划出一道流星般的光彩。   杨飞盖旋身一挡一送,身法流畅如凌空之燕,手指斜飞,化出的剑气随着放地的身体一并甩出,将九霄配合墨珠而进的攻势生生逼了出去。   “武功进步如此迅速。”杨飞盖看着墨珠道,又看向九霄,“你还真是深藏不露。”   “两人合力也不过将你打成小伤,你才是真正深不可测。”九霄俏皮一笑。   “为何要拖。”墨珠惯例地简短道。   “哎呀哈我有么?”杨飞盖笑道。   “你该知道,拖没有用,徒耗真气而已。我们两人已占上风。”九霄道,心下却略微忐忑。   既然杨飞盖有意拖延,那便很可能根本没下重手,真正谁占优势,还未可知。   “小朋友们想多了而已。”杨飞盖道。   说完才是微愕。   小朋友。   他这样一说才有些想起来,为什么方才一见那两人,会觉得有一些莫名奇怪。   ——他们的个头,是不是长得太快了?   即使刚刚处在男孩子长身体的旺盛时期,这样一月不见,竟就已经双双拔高许多。   不仅是个头,还有脸型,气度,及一些说不出的威严,都叫人觉得他们俩好似骤然脱离青涩。   “是么?那,就不客气了!”墨珠眼神一冷,举剑便是一招“捉云唤月”,一时竟是化出数十身影,包围了杨飞盖。   “雕虫小技。”杨飞盖一声轻哼,剑气过处,那纷乱的身影顿时散开,墨珠一个腾空避过剑芒。   嘴角,却是一个微笑。   杨飞盖顿觉不妙,而身后九霄的掌劲已然袭到!   而若是他旋身,背后便是墨珠反手而至的一剑!   “就是等我出剑的空隙么?”杨飞盖一个残忍的冷笑浮起,五指屈伸,手中剑芒,突然炸开!   却不是炸裂四散,而是转瞬就直插入地面,片片碎屑分别幻化出一道耀目光辉,写着巨大的紫色雷光,再次从地底窜上!!   声音,消失了。   全世界,只剩下叫人睁不开眼睛的紫色幻光,美丽妖惑,从心底泛上的强烈激颤。   还有,恐惧。   “灭天霜!”九霄的嘴唇张合,吐出这右鬼吞雷的必杀一招来。   但是,他听不见。   也没有任何人听得见。   甚至没人看得见他的嘴形。   两道身影,顿时被弹开了老远。   光芒,便如突来一般骤去。   而墨珠和九霄的身体,还在半空。   却双双,讶然的一个吸气!   因为他们见了就在这紫色光芒消失的瞬间,两道甚至比光还快的身影越过了他们正于空中掉落的身体,直冲向杨飞盖!   那是,抓住“灭天雷”微妙至极的间隙而突入的攻击。   能抓住这极端空隙,不是武林榜上前二十者,焉能做到?   而且就在,杨飞盖自以为得手而松懈的刹那间。   两道黑色的诡异剑芒,便这样从天而降般,横在了杨飞盖的眸前!   直抵眉心!   杨飞盖的瞳孔,骤缩!!   ——而就在这神也无力的瞬间,一个人,出现了。   就在那两剑掠过了杨飞盖的额前,削下几缕发稍的时候,杨飞盖突然觉得,时间,慢了下来。   很慢很慢。   慢到就在他还来不及退后来不及抵挡甚至来不及眨眼的那短短一秒里,一道撕天裂地的血色焰流,成为了人间的全部。   就那么一晃,世界,就变了色。   而那只指尖正幻出梦幻火红的手臂就自右向左横在杨飞盖面前。   仍半缠在手臂上的焰流尾部如同一条乖巧的丝带,轻轻飘曳。   细而不软的黑亮发丝滑过他的脸颊鼻尖,带着痒痒的轻柔触觉。   同时,一道温柔得如同情人低语的醇透声音,在杨飞盖右耳极近处响起,带着摩挲颈项的温热吐吸。   缠绵得,叫空气都暧昧了起来。   “喂,你还没睡醒么?”   听见的却是这么一句大煞风景的话,杨飞盖猛然转头,惊愣地看着鼻尖对着鼻尖那张凭空出现的脸。   而那人就那么挑了挑眉,肆意绚烂又傲然地笑起来。   一切冷冽高不可攀便在那眼波流转里熔成一道浓墨重彩的艳色,于眼前恢宏展开。   叫杨飞盖不可遏制地,心头激颤!   这回,看守者装束的钟未空被铁链束在了刑架上,而刑囚模样的那人就着那一绕的动作挨在了钟未空身上,有意无意的凑近过去,贴得严丝合缝。   “看来,朱雨君说错了。”钟未空苦笑,“有人比我更快呀,是不是,杨飞盖?”   “说得对。”杨飞盖扬眉一笑,掩在故意打乱的长长刘海下的闪亮至妖的眼里却是满满的怒意和侵略,快要满盛不住,“将平日嚣张狂傲的小魔头动弹不得环拥在怀,感觉不是一般的好。”   钟未空猛地心头一凉,道:“你……不会是……想在这里……”   “说得对。”杨飞盖道。还未等钟未空回话,掠夺的吻,覆了上去。   钟未空不可遏制地一阵战栗,已被不留任何余地抢占所有空隙,唇舌缠绕翻卷,夺去呼吸。   进退有序瓦解战线,压倒性地攻城略地。   狂躁的呼吸随着急剧攀升的体温点起周遭空气,漫溢起暧昧至极的颜色。   指尖嵌入掌心,钟未空努力在熟悉并有些不可遏制而起的快感漩涡里保持清醒,暗哑失笑道:“利用我羞辱我,就让你这么开心么?”   低低呢喃般的一句,含着融不开的忧伤。   杨飞盖猛地便是一震,突来汹涌的焦急狂躁无法诉说掺着害怕失去的漩流便涌上眼帘。   而钟未空还来不及去看,唇齿就被另一阵更紧更窒更激烈的抢夺掩盖下去。   直到裸胸相依时,钟未空突然趁着呼吸间隙有些颤抖地急道:“有人!”   “哦?”杨飞盖哼笑一声,却只牢牢盯着钟未空,眼神早已湿润,“那就让他看着吧。”   钟未空苦笑,而杨飞盖已然嘶啦一声扯下钟未空肩头的衣服。   冰冷的空气与杨飞盖热得简直不似常人的气息同时扑向钟未空裸露的肩头。   然后,冰冷的空气继续覆盖。   那片火般的灼热,却只在钟未空那片已泛起晶莹粉色的肌肤上停顿片刻,滑倒下去。   “我早说了啊,有人。”钟未空轻笑,暗自安抚下狂跳的心脏。   仍有些不自主颤抖的手解开从腰至胸的铁链,拉上衣服,深吸一口气,又看着倒地不起的杨飞盖轻道:“也许就是我说了,才会当是拙劣的借口而放松戒备吧。你说是么,朱裂?”   “哎呀,不说话也知道是我,小师父真是越来越厉害啦!”一张堪称艳丽的脸,从牢房门后探了出来。   “那你要怎么,跟他交代?”钟未空终于看向朱裂,一笑。   “……”朱裂有些忐忑地看着钟未空,似想说什么,又低下头去。   “他去清剿长老人马的时候,你们四个都不在。而这么些天,也全无动静,为何?答案只可能是一个,那就是——你们四个,早就是杨飞盖的人了。”   朱裂飞快抬头看了眼钟未空,又低头咬唇。   “你杀了教中派来追杀我的数人,本该受重罚,却至今安然无恙。那时候就是,杨飞盖保下你吧。”钟未空的笑容更深,很有些决绝,“代价,就是作为他的眼线,来监视我,是么?”   “我是想……”   “保护我。”钟未空打断朱裂焦急的辨白,微笑,很是“我明白”的神情。   眼神,却是冷透到骨髓里。   朱裂咬唇,低头,什么话也没说。   钟未空已经转身:“带他回去吧。”   “那你去哪?”   钟未空一声笑,没有回头,“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好好想想,他醒来之后,你要怎么开脱。”   说着,钟未空的身影已经隐没在阴湿地牢的阴影里。   “小师父……”朱裂的低唤在空荡的牢房里来回荡漾,终至无声。   朱裂缓缓转身,半跪在昏迷在地的杨飞盖身边,看着杨飞盖微皱着眉头的侧脸,阴沉地轻笑一声,道:“要是我趁你现在被我迷晕杀了你,也就不用担心你醒来会杀了我吧。小师父,也就不会这么迷茫困惑了吧。”   阴恻的话语在糜烂与潮湿交织的牢房里响起来,似是带起一阵杀意的利风,逼意凌人。   “不过么……这样做的话,小师父也不会放过我吧。”   朱裂忽然轻快地笑起来。   苦笑。   夹着故作轻松的无奈与疲倦。   “会不会到了那个时候,小师父才能发现,你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呢?不过么……”朱裂扶起杨飞盖,缓步迈出去,“我只要知道小师父对我来说最重要,这就够了。”   朱裂的轻功承自钟未空,不过几个飞身起落,便已掠过百里。   避开护院众人,直接从窗口翻身而入,朱裂刚将杨飞盖放在床上躺好,就听见身后一道笑声:“终于回来了。”   还带着一声轻松的舒气声。   “谁!”朱裂一惊猛转头,手上已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出鞘的半长兵器。   “不用紧张。”那人和缓的声音继续道,“是我。”   “……枫?”朱裂一愣。   “呵,真是波折连连,他发现我放跑钟未空,却没罚我,而是思考片刻后就立即冲了出去,放话叫我在他房里继续扮作他,等他回来,却是这副样子,真教人担心。”枫看了一眼杨飞盖,道。   “我怎么一点都没听出你担心他。”   “如果是钟未空出手,必不会下杀手。如果是你,那就更不用忧心了。”   朱裂笑起来。   两人交换一个了然的眼神。   “平时聪明过头的人,一旦笨起来,那还真是叫人没办法。”枫道。   “就是就是,都看不下去了。”朱裂道,转身就要走。   “你要回去?”   “我正探查莫秋阑的情报,却偶然发现吞雷的身影并尾随而去,又坏了他的好事,留在这里定会被他劈了的,渣都不剩。”朱裂指指床上杨飞盖,笑道,“我还是早溜为妙。”   “的确,不过在你走之前,总得把那迷药的解药给我。”   “怎么,你要让他早醒来抓我?”朱裂一挑眉。   “是必须让他早醒。”枫站起来,走过去,“马上。”   朱裂皱眉,嘴上哼了一声:“又有什么花样?”手上却已从怀里探出一个小瓷瓶,交给枫。   而枫手里也多了一样从怀里掏出的东西。   是一封信。   “钟碍月,或还没有死。”枫轻道。   下一刻,他就怔住了。   朱裂也怔住了。   因为他们同时看着枫手中那封信,而那封信就在枫说完那句话之后,没了。   两人一惊,俱是扭头看向床边。   只能勉强辨清那封信就是往这个方向被空气“抽”走的。   而那封信现在,就捏在一个人的两手间,安静地平摊着。   朱裂觉得,他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一阵凛冽的寒意与惧意。   ——是因为杨飞盖的突然醒来让他开始害怕自己可能受到的惩罚,还是因为杨飞盖此时看着那信时分明半分表情也无,却比冰还冷比霜犹寒,叫人莫名升起随时会被他撕裂的感觉?   朱裂不知道。   枫也不知道。   但他们的感觉,是同样的。   也都只能默默地或者说紧绷地站在那里,看着杨飞盖狭长的双眼飞快地掠过信上的字。   然后,便听见杨飞盖一声冷笑。   “子时?那不就,快到了么?”   杨飞盖说着,缓慢却有力地撑着床沿坐起来,似是又瘦些许却是强韧更甚以往的裸臂便被遮在垂下的袖子里,淡淡目光锐利地扫过床边两人。   而那两人看了一眼杨飞盖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容,只觉寒意从脚底窜上,直冲脊背,飞快地低头,静默。   直到杨飞盖的嘴角再次扬起来:“我们,也该开始了罢。”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的脚步,一直未停。   刚出镇兴城两三里,就听见前方一阵喊叫。   ——而通常,半夜里的喊叫,不是做恶梦,就是喊救命。   很不巧,这次是后者。   也很不巧,现在的钟未空脑袋里有些浮躁混乱,心情欠佳。   更不巧的是,那堆拦路抢劫的人正好堵在钟未空的前路上。   钟未空眉毛一扬,速度未降丝毫,掠身过处,还没人来得及惊讶或叫嚣。   扑通数声,那七八者盗众便相继扑倒在地。   钟未空的速度,仍然没降。   笔直往前而去。   “钟哥哥……”   猛闻此言,钟未空心中一动,骤然收步。   那是个,他不记得的声音。   转头看去,那个小男孩眼泪鼻涕一大把地抱着手里差点被抢走的包袱软倒在地上,旁边一个老人有些颠簸地扑过去安慰他。   那声音,就是这个小男孩发出的。   视线,却不是看着钟未空。   钟未空更加疑惑。   那一老一小他都不认识。看来也都没武功,那方才自己那样快的速度,即使武功较高者也只能辨清他的轮廓而已,这个男孩,是怎么知道他就是钟未空的?   “……的东西,只有这个,你们不能抢……”   钟未空便明白了。   看来是,另一个姓钟的。   刚要转身,又听得身后那老者道:“俊儿这样勇敢,你钟碍月哥哥知道了一定会夸奖你的。”   钟未空的身体,剧烈一震。   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他直直看向那男孩手里抱着的包袱。   看起来,也就只是个极普通的包袱而已。   钟未空止不住,一步接一步,直到变成小跑变成轻功急掠,落在了那老小的身边。   一个时辰后。   一处简陋农舍的窗口,探进一个蓬乱的脑袋。   “小空空啊你果然在这里!”大叔压低了雀跃的声音,看着就坐在窗边对着昏黄灯豆,呆呆看着手中一张纸的钟未空道。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终于有些回神,钟未空抬头道。   而此时大叔正费力地攀过窗口翻进门来,好半晌才笨拙地落地:“跑到李家大宅一看,墨珠和九霄竟然都不见了,只好回来找你。卜了一卦发现你还挺近,就找过来了。这是谁家啊?”   “哦,刚认识的人家。”钟未空放下那张纸,垂眸只道,“真是神奇,可以被两兄弟各从强盗手里救回一次。”   不是真兄弟就是了。钟未空心道。   “咦?钟碍月也救过他们么?而你也救了一次?这么好玩。”大叔兴奋说着,不经意看向钟未空刚放在桌上的那张纸,“这是——”   那是,元嘉国的地图。   而地图上五个地方被圈起来,各自标着一个数字,从数十开始翻倍,直到数百万。   五个圈,连上了直线。   五芒星。   “好像是钟碍月原想跟着他们一起走,半途又折了回去,行囊却留在他们的马车上了。衣装很简单,或是打算隐居去吧,就在他死的那个晚上,多讽刺。要是他就这么一去不回头,兴许就活下来了。只是这纸上画的东西很是奇怪,星源寺,比目寺,济方城,魁城……”半晌不闻大叔回话,钟未空抬头,“怎么了?”   却见大叔的脸色,苍白!   “你怎么了?”钟未空讶道。   “……不,没什么。”大叔牵强笑道,“这个,还是不要管它了。”   钟未空沉默一会儿,冷冷道:“你这不等于就是告诉我其中有隐情么?”   大叔也不说话了,低头皱眉。   而钟未空已经站了起来。   神情冷冽,锐利如电地盯着大叔。   很冷静很冷静的样子。   周身气息狂卷。   却是直如罗刹。   “那……好吧。”大叔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总是,要告诉你的。”   ——————————————不妨月朦胧————————————————   一双纯白精绣紫边的靴子,踩在泥石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停了下来。   面前,那轮黄金一般的硕大月亮,被崖上突出的一块岩体吞没小半。   而站在那月亮旁边的一个人也回转身来,衣袂翩飞游曳。   那张瓷娃娃般漂亮的脸依旧无甚表情,冷淡一睨停下脚步的杨飞盖,道:“你来了。”   而他身边捧着脸颊蹲坐着的九霄也拍拍屁股一派轻松地打个招呼:“哟~好久不见。”   而杨飞盖也是一笑,环顾一周后负手道:“在如此美景里等人或者相杀,倒都不是一件苦差事。”   “废话少说。”墨珠道,袖中一闪,枯木花近似木讷的光泽便跃在手中。   “如此心急。”杨飞盖冷笑道,却是丝毫未动。   “哎哎没办法,到了这里,总会有这一战。”九霄摆了摆手笑道,掌中劲气运起,“不然就白来了。”   “你们白来不白来不关我事。我到此,也就是想问一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杨飞盖说着,从怀里探出那一封信来,“‘想见钟碍月,子时,西六十里崖顶,孤身前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九霄道,“带你去见钟碍月。”   杨飞盖沉吟一声道:“……是去他的墓,还是他真的……”   “他死了。”墨珠断然道。   九霄接道:“是我们埋的他。他的墓,也只有我们两人知道。所以如果你赢了,就带你去他的墓前,如果你输了,就送你直接去阴间见他吧。”   杨飞盖沉默,眼中动容。   死寂的好一会儿,才听得他低沉道:“我并不想杀他。”   “但他确实因你而死。”墨珠道,全身衣摆都随着真气流转起来。   “而你明明知道,他喜欢你。”九霄轻道。   这一句,杨飞盖和墨珠双双愣住。   各自握拳。   “只能看见自己喜欢的人,为那个人做任何事,甚至去伤害那些因为喜欢自己而愿意为自己做任何事的人。”九霄的声音低低的,却是水晶般清透,带着迷茫苦思,说完,看了眼杨飞盖,又深深凝视正看向另一边的墨珠。   好半晌,才听见墨珠的声音响起来,却没有看九霄,而是直直盯住杨飞盖,枯木花斜斜指前:“开始吧。”   “他呢。”杨飞盖淡然道。   “他不在,不是更省事么?”墨珠讽道,“免得你和钟未空相见,各自下不了手,打得都不尽兴了。”   “说得对。瞒着他,最好不过。”杨飞盖一笑,手中紫色幻焰流转,朵朵华光,“那就,开始吧。”   ——————————————不妨月朦胧————————————————   “原来,竟是如此……”钟未空嘴唇轻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也就是说,你早就告诉过钟碍月,他的大限,就在那晚。所以他才会整顿行装,决计离开……”   “只是终究没能斩断留恋,失去最后机会,逃不过那一劫。”大叔低头。   钟未空突然想起来,许久之前杨飞盖曾经说过,钟碍月对于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情,从不拖泥带水,不介意一意孤行。就好像,被一个无法抗拒无力突破不可逆转的危机胁迫,被逼着激发了所有能量。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   如果一个人不知道何年何月死,或便会悠闲散漫即使死期便是下一刻。   而钟碍月的危机便是他不但知道自己会死,并且很确定地知道,是什么时候死。   那种每日倒数生命的感觉,会是如何痛苦?   更何况,他还有,必须去做的事情。   那样艰巨的事情。   钟未空蓦地想起钟碍月曾那样坚决地说过,尸军,必灭。   “真的是疯了,你会将这张图解释成这样,而钟碍月也会想去尝试这一条路。”钟未空看着手中地图,凝视那最后一座城旁标注的五百二十万,低声哼笑,“怪不得之前要杀那么多人……我还真以为,他本性便是如此冷血。”   “钟碍月本可以做到,只是,时间不够了。”大叔道,“所以我那天急忙赶回去。他是听了我的劝,选择了他自己,准备好脱离一切隐遁而去,只是最后一刻,还是选择了另一个人,放弃了他自己……”   “我明白的。”钟未空轻道,“他所做的一切,本就只是为了,那一个人。”   钟未空长长的眼睫覆下一层厚厚阴影,微微颤抖。   翻覆涌流。   “小空空……你没事吧?”大叔担忧问道,有些惴惴。   静默好久,钟未空才一片漠然抬头,却是忽道:“你刚来时说,墨珠和九霄都不在李家?”   “是啊。”大叔突闻此言,疑惑道。   钟未空凝重片刻,猛地站起来,一把揪住大叔衣襟:沉色道:“快卜出他们的下落!”   大叔一愣,哦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堆奇怪的东西,摊到地上就开始默念起来。   不过一小会儿,就听见他咦了一声道:“怎么会在那里?”   “在哪?”钟未空急问。   “呃,这个……”   “送我过去。”钟未空的眼威胁地眯起来,哼了一声,也不多说。   “啊啊这个太危险了正在打吧是凶卦啊!”   而钟未空双手环胸痞子状扬眉冷目对着骤然缩到画面右下角馒头脸三头身的大叔缓缓一笑,光彩四溢:“耶噫,那我还是把你弄坏那本书的事情告诉墨珠吧……”   “咦咦?嗷嗷嗷嗷~~~~~~~~”   ——————————————不妨月朦胧————————————————   墨珠身上的汗已然遍布,混在那些细小伤口流出的血水里,占在青墨色的衣衫上,看不真切。但九霄知道,墨珠不是杨飞盖的对手,半场下来,已然疲累如此。   但他更奇怪的是,为何墨珠的武功会精进如此之多之快,简直可谓突飞猛进。   都快要,和自己持平了。   枯木花的剑芒凌厉非常,就在九霄这么一想间又扑了上去,划出一道流星般的光彩。   杨飞盖旋身一挡一送,身法流畅如凌空之燕,手指斜飞,化出的剑气随着放地的身体一并甩出,将九霄配合墨珠而进的攻势生生逼了出去。   “武功进步如此迅速。”杨飞盖看着墨珠道,又看向九霄,“你还真是深藏不露。”   “两人合力也不过将你打成小伤,你才是真正深不可测。”九霄俏皮一笑。   “为何要拖。”墨珠惯例地简短道。   “哎呀哈我有么?”杨飞盖笑道。   “你该知道,拖没有用,徒耗真气而已。我们两人已占上风。”九霄道,心下却略微忐忑。   既然杨飞盖有意拖延,那便很可能根本没下重手,真正谁占优势,还未可知。   “小朋友们想多了而已。”杨飞盖道。   说完才是微愕。   小朋友。   他这样一说才有些想起来,为什么方才一见那两人,会觉得有一些莫名奇怪。   ——他们的个头,是不是长得太快了?   即使刚刚处在男孩子长身体的旺盛时期,这样一月不见,竟就已经双双拔高许多。   不仅是个头,还有脸型,气度,及一些说不出的威严,都叫人觉得他们俩好似骤然脱离青涩。   “是么?那,就不客气了!”墨珠眼神一冷,举剑便是一招“捉云唤月”,一时竟是化出数十身影,包围了杨飞盖。   “雕虫小技。”杨飞盖一声轻哼,剑气过处,那纷乱的身影顿时散开,墨珠一个腾空避过剑芒。   嘴角,却是一个微笑。   杨飞盖顿觉不妙,而身后九霄的掌劲已然袭到!   而若是他旋身,背后便是墨珠反手而至的一剑!   “就是等我出剑的空隙么?”杨飞盖一个残忍的冷笑浮起,五指屈伸,手中剑芒,突然炸开!   却不是炸裂四散,而是转瞬就直插入地面,片片碎屑分别幻化出一道耀目光辉,写着巨大的紫色雷光,再次从地底窜上!!   声音,消失了。   全世界,只剩下叫人睁不开眼睛的紫色幻光,美丽妖惑,从心底泛上的强烈激颤。   还有,恐惧。   “灭天霜!”九霄的嘴唇张合,吐出这右鬼吞雷的必杀一招来。   但是,他听不见。   也没有任何人听得见。   甚至没人看得见他的嘴形。   两道身影,顿时被弹开了老远。   光芒,便如突来一般骤去。   而墨珠和九霄的身体,还在半空。   却双双,讶然的一个吸气!   因为他们见了就在这紫色光芒消失的瞬间,两道甚至比光还快的身影越过了他们正于空中掉落的身体,直冲向杨飞盖!   那是,抓住“灭天雷”微妙至极的间隙而突入的攻击。   能抓住这极端空隙,不是武林榜上前二十者,焉能做到?   而且就在,杨飞盖自以为得手而松懈的刹那间。   两道黑色的诡异剑芒,便这样从天而降般,横在了杨飞盖的眸前!   直抵眉心!   杨飞盖的瞳孔,骤缩!!   ——而就在这神也无力的瞬间,一个人,出现了。   就在那两剑掠过了杨飞盖的额前,削下几缕发稍的时候,杨飞盖突然觉得,时间,慢了下来。   很慢很慢。   慢到就在他还来不及退后来不及抵挡甚至来不及眨眼的那短短一秒里,一道撕天裂地的血色焰流,成为了人间的全部。   就那么一晃,世界,就变了色。   而那只指尖正幻出梦幻火红的手臂就自右向左横在杨飞盖面前。   仍半缠在手臂上的焰流尾部如同一条乖巧的丝带,轻轻飘曳。   细而不软的黑亮发丝滑过他的脸颊鼻尖,带着痒痒的轻柔触觉。   同时,一道温柔得如同情人低语的醇透声音,在杨飞盖右耳极近处响起,带着摩挲颈项的温热吐吸。   缠绵得,叫空气都暧昧了起来。   “喂,你还没睡醒么?”   听见的却是这么一句大煞风景的话,杨飞盖猛然转头,惊愣地看着鼻尖对着鼻尖那张凭空出现的脸。   而那人就那么挑了挑眉,肆意绚烂又傲然地笑起来。   一切冷冽高不可攀便在那眼波流转里熔成一道浓墨重彩的艳色,于眼前恢宏展开。   叫杨飞盖不可遏制地,心头激颤!   这回,看守者装束的钟未空被铁链束在了刑架上,而刑囚模样的那人就着那一绕的动作挨在了钟未空身上,有意无意的凑近过去,贴得严丝合缝。   “看来,朱雨君说错了。”钟未空苦笑,“有人比我更快呀,是不是,杨飞盖?”   “说得对。”杨飞盖扬眉一笑,掩在故意打乱的长长刘海下的闪亮至妖的眼里却是满满的怒意和侵略,快要满盛不住,“将平日嚣张狂傲的小魔头动弹不得环拥在怀,感觉不是一般的好。”   钟未空猛地心头一凉,道:“你……不会是……想在这里……”   “说得对。”杨飞盖道。还未等钟未空回话,掠夺的吻,覆了上去。   钟未空不可遏制地一阵战栗,已被不留任何余地抢占所有空隙,唇舌缠绕翻卷,夺去呼吸。   进退有序瓦解战线,压倒性地攻城略地。   狂躁的呼吸随着急剧攀升的体温点起周遭空气,漫溢起暧昧至极的颜色。   指尖嵌入掌心,钟未空努力在熟悉并有些不可遏制而起的快感漩涡里保持清醒,暗哑失笑道:“利用我羞辱我,就让你这么开心么?”   低低呢喃般的一句,含着融不开的忧伤。   杨飞盖猛地便是一震,突来汹涌的焦急狂躁无法诉说掺着害怕失去的漩流便涌上眼帘。   而钟未空还来不及去看,唇齿就被另一阵更紧更窒更激烈的抢夺掩盖下去。   直到裸胸相依时,钟未空突然趁着呼吸间隙有些颤抖地急道:“有人!”   “哦?”杨飞盖哼笑一声,却只牢牢盯着钟未空,眼神早已湿润,“那就让他看着吧。”   钟未空苦笑,而杨飞盖已然嘶啦一声扯下钟未空肩头的衣服。   冰冷的空气与杨飞盖热得简直不似常人的气息同时扑向钟未空裸露的肩头。   然后,冰冷的空气继续覆盖。   那片火般的灼热,却只在钟未空那片已泛起晶莹粉色的肌肤上停顿片刻,滑倒下去。   “我早说了啊,有人。”钟未空轻笑,暗自安抚下狂跳的心脏。   仍有些不自主颤抖的手解开从腰至胸的铁链,拉上衣服,深吸一口气,又看着倒地不起的杨飞盖轻道:“也许就是我说了,才会当是拙劣的借口而放松戒备吧。你说是么,朱裂?”   “哎呀,不说话也知道是我,小师父真是越来越厉害啦!”一张堪称艳丽的脸,从牢房门后探了出来。   “那你要怎么,跟他交代?”钟未空终于看向朱裂,一笑。   “……”朱裂有些忐忑地看着钟未空,似想说什么,又低下头去。   “他去清剿长老人马的时候,你们四个都不在。而这么些天,也全无动静,为何?答案只可能是一个,那就是——你们四个,早就是杨飞盖的人了。”   朱裂飞快抬头看了眼钟未空,又低头咬唇。   “你杀了教中派来追杀我的数人,本该受重罚,却至今安然无恙。那时候就是,杨飞盖保下你吧。”钟未空的笑容更深,很有些决绝,“代价,就是作为他的眼线,来监视我,是么?”   “我是想……”   “保护我。”钟未空打断朱裂焦急的辨白,微笑,很是“我明白”的神情。   眼神,却是冷透到骨髓里。   朱裂咬唇,低头,什么话也没说。   钟未空已经转身:“带他回去吧。”   “那你去哪?”   钟未空一声笑,没有回头,“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好好想想,他醒来之后,你要怎么开脱。”   说着,钟未空的身影已经隐没在阴湿地牢的阴影里。   “小师父……”朱裂的低唤在空荡的牢房里来回荡漾,终至无声。   朱裂缓缓转身,半跪在昏迷在地的杨飞盖身边,看着杨飞盖微皱着眉头的侧脸,阴沉地轻笑一声,道:“要是我趁你现在被我迷晕杀了你,也就不用担心你醒来会杀了我吧。小师父,也就不会这么迷茫困惑了吧。”   阴恻的话语在糜烂与潮湿交织的牢房里响起来,似是带起一阵杀意的利风,逼意凌人。   “不过么……这样做的话,小师父也不会放过我吧。”   朱裂忽然轻快地笑起来。   苦笑。   夹着故作轻松的无奈与疲倦。   “会不会到了那个时候,小师父才能发现,你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呢?不过么……”朱裂扶起杨飞盖,缓步迈出去,“我只要知道小师父对我来说最重要,这就够了。”   朱裂的轻功承自钟未空,不过几个飞身起落,便已掠过百里。   避开护院众人,直接从窗口翻身而入,朱裂刚将杨飞盖放在床上躺好,就听见身后一道笑声:“终于回来了。”   还带着一声轻松的舒气声。   “谁!”朱裂一惊猛转头,手上已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出鞘的半长兵器。   “不用紧张。”那人和缓的声音继续道,“是我。”   “……枫?”朱裂一愣。   “呵,真是波折连连,他发现我放跑钟未空,却没罚我,而是思考片刻后就立即冲了出去,放话叫我在他房里继续扮作他,等他回来,却是这副样子,真教人担心。”枫看了一眼杨飞盖,道。   “我怎么一点都没听出你担心他。”   “如果是钟未空出手,必不会下杀手。如果是你,那就更不用忧心了。”   朱裂笑起来。   两人交换一个了然的眼神。   “平时聪明过头的人,一旦笨起来,那还真是叫人没办法。”枫道。   “就是就是,都看不下去了。”朱裂道,转身就要走。   “你要回去?”   “我正探查莫秋阑的情报,却偶然发现吞雷的身影并尾随而去,又坏了他的好事,留在这里定会被他劈了的,渣都不剩。”朱裂指指床上杨飞盖,笑道,“我还是早溜为妙。”   “的确,不过在你走之前,总得把那迷药的解药给我。”   “怎么,你要让他早醒来抓我?”朱裂一挑眉。   “是必须让他早醒。”枫站起来,走过去,“马上。”   朱裂皱眉,嘴上哼了一声:“又有什么花样?”手上却已从怀里探出一个小瓷瓶,交给枫。   而枫手里也多了一样从怀里掏出的东西。   是一封信。   “钟碍月,或还没有死。”枫轻道。   下一刻,他就怔住了。   朱裂也怔住了。   因为他们同时看着枫手中那封信,而那封信就在枫说完那句话之后,没了。   两人一惊,俱是扭头看向床边。   只能勉强辨清那封信就是往这个方向被空气“抽”走的。   而那封信现在,就捏在一个人的两手间,安静地平摊着。   朱裂觉得,他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一阵凛冽的寒意与惧意。   ——是因为杨飞盖的突然醒来让他开始害怕自己可能受到的惩罚,还是因为杨飞盖此时看着那信时分明半分表情也无,却比冰还冷比霜犹寒,叫人莫名升起随时会被他撕裂的感觉?   朱裂不知道。   枫也不知道。   但他们的感觉,是同样的。   也都只能默默地或者说紧绷地站在那里,看着杨飞盖狭长的双眼飞快地掠过信上的字。   然后,便听见杨飞盖一声冷笑。   “子时?那不就,快到了么?”   杨飞盖说着,缓慢却有力地撑着床沿坐起来,似是又瘦些许却是强韧更甚以往的裸臂便被遮在垂下的袖子里,淡淡目光锐利地扫过床边两人。   而那两人看了一眼杨飞盖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容,只觉寒意从脚底窜上,直冲脊背,飞快地低头,静默。   直到杨飞盖的嘴角再次扬起来:“我们,也该开始了罢。”   ——————————————不妨月朦胧————————————————   钟未空的脚步,一直未停。   刚出镇兴城两三里,就听见前方一阵喊叫。   ——而通常,半夜里的喊叫,不是做恶梦,就是喊救命。   很不巧,这次是后者。   也很不巧,现在的钟未空脑袋里有些浮躁混乱,心情欠佳。   更不巧的是,那堆拦路抢劫的人正好堵在钟未空的前路上。   钟未空眉毛一扬,速度未降丝毫,掠身过处,还没人来得及惊讶或叫嚣。   扑通数声,那七八者盗众便相继扑倒在地。   钟未空的速度,仍然没降。   笔直往前而去。   “钟哥哥……”   猛闻此言,钟未空心中一动,骤然收步。   那是个,他不记得的声音。   转头看去,那个小男孩眼泪鼻涕一大把地抱着手里差点被抢走的包袱软倒在地上,旁边一个老人有些颠簸地扑过去安慰他。   那声音,就是这个小男孩发出的。   视线,却不是看着钟未空。   钟未空更加疑惑。   那一老一小他都不认识。看来也都没武功,那方才自己那样快的速度,即使武功较高者也只能辨清他的轮廓而已,这个男孩,是怎么知道他就是钟未空的?   “……的东西,只有这个,你们不能抢……”   钟未空便明白了。   看来是,另一个姓钟的。   刚要转身,又听得身后那老者道:“俊儿这样勇敢,你钟碍月哥哥知道了一定会夸奖你的。”   钟未空的身体,剧烈一震。   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他直直看向那男孩手里抱着的包袱。   看起来,也就只是个极普通的包袱而已。   钟未空止不住,一步接一步,直到变成小跑变成轻功急掠,落在了那老小的身边。   一个时辰后。   一处简陋农舍的窗口,探进一个蓬乱的脑袋。   “小空空啊你果然在这里!”大叔压低了雀跃的声音,看着就坐在窗边对着昏黄灯豆,呆呆看着手中一张纸的钟未空道。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终于有些回神,钟未空抬头道。   而此时大叔正费力地攀过窗口翻进门来,好半晌才笨拙地落地:“跑到李家大宅一看,墨珠和九霄竟然都不见了,只好回来找你。卜了一卦发现你还挺近,就找过来了。这是谁家啊?”   “哦,刚认识的人家。”钟未空放下那张纸,垂眸只道,“真是神奇,可以被两兄弟各从强盗手里救回一次。”   不是真兄弟就是了。钟未空心道。   “咦?钟碍月也救过他们么?而你也救了一次?这么好玩。”大叔兴奋说着,不经意看向钟未空刚放在桌上的那张纸,“这是——”   那是,元嘉国的地图。   而地图上五个地方被圈起来,各自标着一个数字,从数十开始翻倍,直到数百万。   五个圈,连上了直线。   五芒星。   “好像是钟碍月原想跟着他们一起走,半途又折了回去,行囊却留在他们的马车上了。衣装很简单,或是打算隐居去吧,就在他死的那个晚上,多讽刺。要是他就这么一去不回头,兴许就活下来了。只是这纸上画的东西很是奇怪,星源寺,比目寺,济方城,魁城……”半晌不闻大叔回话,钟未空抬头,“怎么了?”   却见大叔的脸色,苍白!   “你怎么了?”钟未空讶道。   “……不,没什么。”大叔牵强笑道,“这个,还是不要管它了。”   钟未空沉默一会儿,冷冷道:“你这不等于就是告诉我其中有隐情么?”   大叔也不说话了,低头皱眉。   而钟未空已经站了起来。   神情冷冽,锐利如电地盯着大叔。   很冷静很冷静的样子。   周身气息狂卷。   却是直如罗刹。   “那……好吧。”大叔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总是,要告诉你的。”   ——————————————不妨月朦胧————————————————   一双纯白精绣紫边的靴子,踩在泥石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停了下来。   面前,那轮黄金一般的硕大月亮,被崖上突出的一块岩体吞没小半。   而站在那月亮旁边的一个人也回转身来,衣袂翩飞游曳。   那张瓷娃娃般漂亮的脸依旧无甚表情,冷淡一睨停下脚步的杨飞盖,道:“你来了。”   而他身边捧着脸颊蹲坐着的九霄也拍拍屁股一派轻松地打个招呼:“哟~好久不见。”   而杨飞盖也是一笑,环顾一周后负手道:“在如此美景里等人或者相杀,倒都不是一件苦差事。”   “废话少说。”墨珠道,袖中一闪,枯木花近似木讷的光泽便跃在手中。   “如此心急。”杨飞盖冷笑道,却是丝毫未动。   “哎哎没办法,到了这里,总会有这一战。”九霄摆了摆手笑道,掌中劲气运起,“不然就白来了。”   “你们白来不白来不关我事。我到此,也就是想问一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杨飞盖说着,从怀里探出那一封信来,“‘想见钟碍月,子时,西六十里崖顶,孤身前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九霄道,“带你去见钟碍月。”   杨飞盖沉吟一声道:“……是去他的墓,还是他真的……”   “他死了。”墨珠断然道。   九霄接道:“是我们埋的他。他的墓,也只有我们两人知道。所以如果你赢了,就带你去他的墓前,如果你输了,就送你直接去阴间见他吧。”   杨飞盖沉默,眼中动容。   死寂的好一会儿,才听得他低沉道:“我并不想杀他。”   “但他确实因你而死。”墨珠道,全身衣摆都随着真气流转起来。   “而你明明知道,他喜欢你。”九霄轻道。   这一句,杨飞盖和墨珠双双愣住。   各自握拳。   “只能看见自己喜欢的人,为那个人做任何事,甚至去伤害那些因为喜欢自己而愿意为自己做任何事的人。”九霄的声音低低的,却是水晶般清透,带着迷茫苦思,说完,看了眼杨飞盖,又深深凝视正看向另一边的墨珠。   好半晌,才听见墨珠的声音响起来,却没有看九霄,而是直直盯住杨飞盖,枯木花斜斜指前:“开始吧。”   “他呢。”杨飞盖淡然道。   “他不在,不是更省事么?”墨珠讽道,“免得你和钟未空相见,各自下不了手,打得都不尽兴了。”   “说得对。瞒着他,最好不过。”杨飞盖一笑,手中紫色幻焰流转,朵朵华光,“那就,开始吧。”   ——————————————不妨月朦胧————————————————   “原来,竟是如此……”钟未空嘴唇轻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也就是说,你早就告诉过钟碍月,他的大限,就在那晚。所以他才会整顿行装,决计离开……”   “只是终究没能斩断留恋,失去最后机会,逃不过那一劫。”大叔低头。   钟未空突然想起来,许久之前杨飞盖曾经说过,钟碍月对于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情,从不拖泥带水,不介意一意孤行。就好像,被一个无法抗拒无力突破不可逆转的危机胁迫,被逼着激发了所有能量。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   如果一个人不知道何年何月死,或便会悠闲散漫即使死期便是下一刻。   而钟碍月的危机便是他不但知道自己会死,并且很确定地知道,是什么时候死。   那种每日倒数生命的感觉,会是如何痛苦?   更何况,他还有,必须去做的事情。   那样艰巨的事情。   钟未空蓦地想起钟碍月曾那样坚决地说过,尸军,必灭。   “真的是疯了,你会将这张图解释成这样,而钟碍月也会想去尝试这一条路。”钟未空看着手中地图,凝视那最后一座城旁标注的五百二十万,低声哼笑,“怪不得之前要杀那么多人……我还真以为,他本性便是如此冷血。”   “钟碍月本可以做到,只是,时间不够了。”大叔道,“所以我那天急忙赶回去。他是听了我的劝,选择了他自己,准备好脱离一切隐遁而去,只是最后一刻,还是选择了另一个人,放弃了他自己……”   “我明白的。”钟未空轻道,“他所做的一切,本就只是为了,那一个人。”   钟未空长长的眼睫覆下一层厚厚阴影,微微颤抖。   翻覆涌流。   “小空空……你没事吧?”大叔担忧问道,有些惴惴。   静默好久,钟未空才一片漠然抬头,却是忽道:“你刚来时说,墨珠和九霄都不在李家?”   “是啊。”大叔突闻此言,疑惑道。   钟未空凝重片刻,猛地站起来,一把揪住大叔衣襟:沉色道:“快卜出他们的下落!”   大叔一愣,哦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堆奇怪的东西,摊到地上就开始默念起来。   不过一小会儿,就听见他咦了一声道:“怎么会在那里?”   “在哪?”钟未空急问。   “呃,这个……”   “送我过去。”钟未空的眼威胁地眯起来,哼了一声,也不多说。   “啊啊这个太危险了正在打吧是凶卦啊!”   而钟未空双手环胸痞子状扬眉冷目对着骤然缩到画面右下角馒头脸三头身的大叔缓缓一笑,光彩四溢:“耶噫,那我还是把你弄坏那本书的事情告诉墨珠吧……”   “咦咦?嗷嗷嗷嗷~~~~~~~~”   ——————————————不妨月朦胧————————————————   墨珠身上的汗已然遍布,混在那些细小伤口流出的血水里,占在青墨色的衣衫上,看不真切。但九霄知道,墨珠不是杨飞盖的对手,半场下来,已然疲累如此。   但他更奇怪的是,为何墨珠的武功会精进如此之多之快,简直可谓突飞猛进。   都快要,和自己持平了。   枯木花的剑芒凌厉非常,就在九霄这么一想间又扑了上去,划出一道流星般的光彩。   杨飞盖旋身一挡一送,身法流畅如凌空之燕,手指斜飞,化出的剑气随着放地的身体一并甩出,将九霄配合墨珠而进的攻势生生逼了出去。   “武功进步如此迅速。”杨飞盖看着墨珠道,又看向九霄,“你还真是深藏不露。”   “两人合力也不过将你打成小伤,你才是真正深不可测。”九霄俏皮一笑。   “为何要拖。”墨珠惯例地简短道。   “哎呀哈我有么?”杨飞盖笑道。   “你该知道,拖没有用,徒耗真气而已。我们两人已占上风。”九霄道,心下却略微忐忑。   既然杨飞盖有意拖延,那便很可能根本没下重手,真正谁占优势,还未可知。   “小朋友们想多了而已。”杨飞盖道。   说完才是微愕。   小朋友。   他这样一说才有些想起来,为什么方才一见那两人,会觉得有一些莫名奇怪。   ——他们的个头,是不是长得太快了?   即使刚刚处在男孩子长身体的旺盛时期,这样一月不见,竟就已经双双拔高许多。   不仅是个头,还有脸型,气度,及一些说不出的威严,都叫人觉得他们俩好似骤然脱离青涩。   “是么?那,就不客气了!”墨珠眼神一冷,举剑便是一招“捉云唤月”,一时竟是化出数十身影,包围了杨飞盖。   “雕虫小技。”杨飞盖一声轻哼,剑气过处,那纷乱的身影顿时散开,墨珠一个腾空避过剑芒。   嘴角,却是一个微笑。   杨飞盖顿觉不妙,而身后九霄的掌劲已然袭到!   而若是他旋身,背后便是墨珠反手而至的一剑!   “就是等我出剑的空隙么?”杨飞盖一个残忍的冷笑浮起,五指屈伸,手中剑芒,突然炸开!   却不是炸裂四散,而是转瞬就直插入地面,片片碎屑分别幻化出一道耀目光辉,写着巨大的紫色雷光,再次从地底窜上!!   声音,消失了。   全世界,只剩下叫人睁不开眼睛的紫色幻光,美丽妖惑,从心底泛上的强烈激颤。   还有,恐惧。   “灭天霜!”九霄的嘴唇张合,吐出这右鬼吞雷的必杀一招来。   但是,他听不见。   也没有任何人听得见。   甚至没人看得见他的嘴形。   两道身影,顿时被弹开了老远。   光芒,便如突来一般骤去。   而墨珠和九霄的身体,还在半空。   却双双,讶然的一个吸气!   因为他们见了就在这紫色光芒消失的瞬间,两道甚至比光还快的身影越过了他们正于空中掉落的身体,直冲向杨飞盖!   那是,抓住“灭天雷”微妙至极的间隙而突入的攻击。   能抓住这极端空隙,不是武林榜上前二十者,焉能做到?   而且就在,杨飞盖自以为得手而松懈的刹那间。   两道黑色的诡异剑芒,便这样从天而降般,横在了杨飞盖的眸前!   直抵眉心!   杨飞盖的瞳孔,骤缩!!   ——而就在这神也无力的瞬间,一个人,出现了。   就在那两剑掠过了杨飞盖的额前,削下几缕发稍的时候,杨飞盖突然觉得,时间,慢了下来。   很慢很慢。   慢到就在他还来不及退后来不及抵挡甚至来不及眨眼的那短短一秒里,一道撕天裂地的血色焰流,成为了人间的全部。   就那么一晃,世界,就变了色。   而那只指尖正幻出梦幻火红的手臂就自右向左横在杨飞盖面前。   仍半缠在手臂上的焰流尾部如同一条乖巧的丝带,轻轻飘曳。   细而不软的黑亮发丝滑过他的脸颊鼻尖,带着痒痒的轻柔触觉。   同时,一道温柔得如同情人低语的醇透声音,在杨飞盖右耳极近处响起,带着摩挲颈项的温热吐吸。   缠绵得,叫空气都暧昧了起来。   “喂,你还没睡醒么?”   听见的却是这么一句大煞风景的话,杨飞盖猛然转头,惊愣地看着鼻尖对着鼻尖那张凭空出现的脸。   而那人就那么挑了挑眉,肆意绚烂又傲然地笑起来。   一切冷冽高不可攀便在那眼波流转里熔成一道浓墨重彩的艳色,于眼前恢宏展开。   叫杨飞盖不可遏制地,心头激颤! 第五十三章   就是这么一笑间,那包围了两人的红色火焰顿化无数利剑,如一张毫无缝隙的剑网由内而外以爆炸之势猛袭而出。   两道闷哼,便随着被弹开的两人拖到数丈开外。   “钟未空?!”九霄惊道。   “果然还是来了。”墨珠道。   “只是原来我们,也被利用了。”九霄轻咳一声,苦笑道,看向那摔向另一边堪堪以剑支地,带着面具的两人,“你们瞅的好时机啊,天锁地锁。”   ——“天锁”章太员,“地锁”李袖合。   “我倒是没想到,你也会来。”墨珠却是看向缓步走近的另一个人。   “如此盛会,怎可错过。”那一身墨衣雍容华贵的男子,轻笑一声。   笑间,右手轻描淡写地一抬,搁在了横空而至的刀刃上。   手指,即将被割断!   咳嘣一声。   钟未空幻出而至他近旁的气剑,便在那食指的一拨中,细细软软,甚至可说是轻柔缠绵地,应声折断。   那是气剑。   却,折断!   气,无形无色,即使凝成剑,本质不改。而就在这么一个轻松至极的动作里,发出了匪夷所思的咳嘣一声,被“折断”了!!   折断之后,竟也是维持着断剑的形态,没有再次化为虚空。   ——这需要多强的功力,多巧的拿捏,多自如的操控,才能做到?!   而那刀削一般俊逸至冷酷的轮廓,还有那分明不言不怒,却依旧流泻一身的睥睨天下——不是莫秋阑,又会是谁?   九霄的心凉了一凉,转向杨飞盖,苦笑道:“原来你拖时间,是为了保留实力,等这个人出现。”   如果能在这里直接了结了杨飞盖和藏于教中的枫,那钟军骑兵便等于立即溃败,对于莫秋阑,自可算是了却心头大患。   而莫秋阑看了眼九霄和墨珠,微微惊讶,本是一笑而过,却又想起什么,猎物般盯住二人,竟是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   九霄与墨珠交换个不解的眼神。   “原来如此,本王总算明白了。当日一战不但没死,还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改变形貌互换性格,实在有趣!”   莫秋阑说着,声音却低了下去。   墨珠与九霄闻言一惊,正待细问,此时便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杨飞盖,正微骤了眉头,有些复杂地看着钟未空。   而钟未空,则是冷冷地斜睨着莫秋阑。   连墨珠,都不由得讶然吸气。   钟未空的神情,那样冰寒。   扯下了市井颓唐的脸苍白过甚,却是说不出丰神俊逸。微微扬起的眉梢与下巴,傲然又讥诮的眸子,深浅流转又似古水无波地睨着莫秋阑,浅色却柔润的唇微抿,笔挺的腰杆与鼻梁,透自骨髓的傲然凛冽与尊贵气度,仿如盖上一层宁折不弯世浊独清的嘲意,偏生眼里那一抹掩盖不下又随波洋溢的嗜血精芒,将这一株本该孤豪自艳的天上奇葩,硬生生染成浴火红莲。   站在那里的,早已不是那个小历,也已不是那个钟未空,而是那个叫江湖人闻风丧胆,武功才智计谋绝情皆惊天下的黑道第一人,左鬼流焰!   这种高傲疏离又似要将人撕碎的美,这种不经意间流露的或许连本人都没有察觉的惟我独尊的气魄,叫人如何避得开逃得离?   又何况那眼里,分明是任谁都无法敲破的独我之姿?   “我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连莫秋阑都不舍得放弃他。”九霄喃喃道。   而此时,只听杨飞盖一哼道:“也不知慢的是谁。”   钟未空一愣,怒目回首道:“什么?”   “说错了么?本来你跟着我回来不就快捷多了。”   “哼,早知道就再慢一点,让你受点伤就没力气贫嘴了。”   ……   两人唇枪舌剑,竟是旁若无人地开始吵架。   一众人呆呆看着,也不知做何感想,直到“天锁”章太员与“地锁”李袖合骤然发动,直冲向两人!   “滚开!!”   “去死!!”   两声同时响起的怒喝,天锁地锁被突来的一道无比劲力震得两眼一花,闷哼都来不及,直接飞了出去。   呼啸的劲气停歇,地面一片狼藉。   “哼,惹老子也不挑时间。”钟未空瞪了飞出去的两道身影恨了一声,浑然不知自己此时神貌已与方才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而杨飞盖,竟是一笑。   “这样,就好多了。”   “什么?”钟未空皱眉转头,却见着杨飞盖那双深幽带着宠溺的眼。   下一刻,那张脸,无限放大。   趁着那句话的空隙,唇齿相接,辗转,啃嗜,舔咬。   旁若无人的吻。   钟未空也是惊怔之下一个恍惚,刚想退开,才发现已被杨飞盖从腰后箍了个死紧,再想挣扎,已被吻了个昏天暗地。   终于挣脱出来有些没形象地大口喘气,钟未空就见着众人再次瞪着两人,呆若木鸡。   除了一个人。   那个突然煞气弥漫,却突然自冷峭浩荡如天神的脸上现出那种看似无比真心的笑容,也真的轻笑了一声,负手而立的莫秋阑,   他看向杨飞盖。   而杨飞盖也笑了一声,回一个挑战一般的眼神。   钟未空揉揉因空气回升而终于不再晕眩的额头,瞟了一眼杨飞盖,轻笑:“白痴。”   莫秋阑径自对着钟未空道:“是什么,让你突然坚定起来?”   杨飞盖眉心一皱看向钟未空,似也同有所问。   “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钟未空道。   “哦?”莫秋阑道。   “那就是,很多事,都不需要去想明白。”钟未空道,傲然昂首,“什么身份也好,什么过往也好,甚至什么未来都好,人么,总是为着自己而活。所谓付出所谓牺牲所谓奉献,也只不过是因为不那样的话自己会痛苦会难过。”   “有道理。”杨飞盖一笑。   “那么所以,只要知道自己的存在被人所需要,有一些事情,只有自己能去做能做到。也便就是那句,这天下,舍我其谁!”钟未空继续道。   语毕,三人相视而笑。   下一刻,红紫黑三道异芒,直冲霄汉,平分天地!   犹如神迹。   惊世浩荡的一战,自此展开。   墨珠和九霄拖住天锁地锁,难分难解,而中心三人,亦是焦灼白热。   连山下,都是来历不明的兵刃相斗声势浩大地四处响起,将这小小山崖层层围起。   众人心中有数:莫秋阑,果然是已必取之势带兵前来。   红紫二剑配合默契,却始终只能周旋在那一身悠然的莫秋阑身外一尺。   那是一道,黑色的屏障。   ——光与暗,本就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无光便无暗,无暗亦无光。   犹如两个连体婴儿,又犹如两个全无瓜葛的世界。   光即是暗,暗即是光。   而光又如何能胜过暗,暗,又如何能胜过光?   钟未空与杨飞盖汗湿脊背,身上血迹斑驳,并肩而立却无可奈何。   不论是红或者是紫,火或者是雷,都是光。   任那光酣畅淋漓铺泻漫天,又如何能胜过那无际无踪,却又无处不在的暗?   光,是吞不了暗的。暗,也胜不了光。   但此刻,莫秋阑却可以,杀了他们两个人。   莫秋阑,便笑了。   手中指劲一转,恢宏如掌风的黑色剑芒,便如一场排山秋雨,袭向两人!   钟未空,竖了起来。   一侧一踢一跳一靠,流畅如游鱼地在空中划了半个圈,头下脚上地,竖了起来。   衣袂,仍在空中飞舞。   他的左手食中二指,随着旋转的身姿,往下一按。   “想断我的星夜剑?不自量力。”莫秋阑嘲讽道。   “谁说要断?”钟未空眼眸一挑笑容清浅,悠然一句。   莫秋阑眼中一闪,只觉手中气剑,忽地一沉!   钟未空那一指,根本不是想断他的剑,甚至可说是,让他的剑威力更猛。   也就是,灌入了钟未空自己的剑气。   ——事有度量,过犹不及。   威力猛增的“星夜剑”便顺着那力道,连莫秋阑也一时控制不住走向,狠狠往下一沉。   轰的一声撕裂大地,直陷入地下二尺。   钟未空,继续那个半空旋身,落地竟是一跄,后退三步,一定神,又后退一步,口角血迹蜿蜒而下。   莫秋阑身形因此变一滞,而身后,快不及瞬息的紫色厉芒,破天而至!   雷霆之怒的轰响与地狱之势的烟尘,将莫秋阑所在之处包围起来,肉眼难辨。   却也不过是下一刻,两道人影便自那烟尘中呼啸而出,紫色剑气与黑色锋芒铿锵之间,犹如一道长龙连绵不断,毫无间隙地长长拖至三丈开外。   ——上中下四面八方乾坤八卦天罡地煞,各种身法随着变化万千的剑招随意使出,不过这短短一瞬之间的奥妙之处,又岂是那俗世中的武林大会群雄争霸之流可比可叹可赞?   就在此时,纷沓的脚步声,快速地冲上山崖。   “朱雪月歌”四护法在前,身后领着武功较高的十数长灵教教徒,衣着打斗痕迹犹在,显是刚摆脱了一场难缠之战。   而他们的身后,竟是——高望山!!   随着高望山的出场,他身后的精兵干将也汹涌而上,直将个小小山崖围了个水泄不通。   “呀!原来杨飞盖拖时间等的也不是莫秋阑,而是高老头!!”九霄叫了一声。   “笨蛋!管好你自己!”墨珠怒道,抽空一腿飞过去。   九霄哇了一句应声被踢倒,摔滚到一边,堪堪躲过天锁趁他分神而击出的一掌。   高望山一眼望去,便是这样一个狼藉的战场。   墨珠九霄不必说,杨飞盖和莫秋阑激斗正酣,而他俩身后的地面还扎了一支极为粗大见之可惧的墨剑,如水晶制成般透亮,却弥漫着汹涌杀气。   这一月来,高望山可谓一个头三个大。   钟碍月的死讯被他瞒下,但终非长久之计,已有数位肱骨将军表示不满,其中吴柄前、方卓和林宽等甚至开始私下积蓄势力,而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杨飞盖揪了钟未空以一概不管之势躲入长灵教总坛对他避而不见。战事吃紧让高望山无暇分顾,好不容易接到杨飞盖飞书一封叫他即刻带兵赶来,却在这山下遭遇了莫氏军队,打了个不可开交。   终于将不敢惊动旁人而势力较小的莫氏军队压制住上得山来,即见两国主子拼斗得你死我活,大有同归于尽之忧,高望山想也没想大吼一声:“住手!莫秋阑,你大势已去!”   莫秋阑闻言,只挑了下眉。   杨飞盖,笑了一笑。   他一掌挥避莫秋阑的剑气,右手气剑竟是在莫秋阑随即使出的那虚若无物的掌风上轻轻一拍。   一削一隔一切一借,杨飞盖已然腾空而起,落向莫秋阑身后。   莫秋阑刚想回身,却惊见眼前——红莲,骤放!   那是一朵,十三瓣的花?!   更不如说,是一把十三翼的剑!!   而握着那把剑已至眼前,噙着那抹迷离微笑的人,便是钟未空!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胜败之交,生死一瞬。   杨飞盖,笑着,钟未空,笑着。   而莫秋阑的嘴角,也牵了起来。   这一牵,钟未空心下竟是一惊,耳边异响,猛地回头一看,竟是一震,睁大双眼。   那插在地上的巨大墨剑,不见了。   而其实这一点,钟未空也看不清了。   因为他的眼前,星空绚烂。   壮丽到剥魂食骨,无人可挡。   而这不似人间的奇景,正似将他吞没一般,狂卷而来!!   “不好!是‘星夜幻’!”九霄急促大吼,“快逃!!”   “原来早就借了杨飞盖的灭天霜挣脱了钟未空施加其上的束缚,反而融合了三者之力,就等着这一机会……”墨珠怔怔说着,冷汗已经流下额头。   他们的话语,被淹在一片白光与激狂轰响里,无人听见。   而就在那白光里,钟未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挡在身前的十三翼剑光,一片接一片地碎裂,泯灭,直至消失到死亡即在眼前。   然后眼前,一黑。   钟未空一惊,疑为幻觉。   却见因那光亮的背景而只剩轮廓的唇线轻勾,道:“都说了,你很慢。”   那道替钟未空当下“星夜幻”的黑影,便闷哼了一声,撞到了钟未空的胸前,又自钟未空眼前,弹飞开去。   白光,也消失了。   一片清明间,钟未空压抑住胸前喉头被余威波及而泛涌的气血,豁然转身,便见着杨飞盖那一道跌落的修长身形,消失在了山崖之下。   黑羽一般。   只余最后那一回头那一轻笑。   依旧是那懒散至魅惑的,回头一笑。   周身,一片死寂。   墨珠九霄早就停下了与天锁地锁之战,此时呆站在外围,看着这连连突起的变化。   只剩下莫秋阑看着钟未空的背影,突是心头一阵焦躁不安,慢慢走过去,搂了钟未空道:“他死了。”   此时,钟未空才回过头来。   莫秋阑,怔在当下。   因为钟未空的眼神,全无波澜。   全无暴戾。   轻轻柔柔淡淡漠漠,冷清沉邃得一如冰山天火。   “那又是什么,让你此刻,更为坚定?”莫秋阑心头躁念愈见汹涌,手中一紧,贴着钟未空的耳畔轻笑一声道。   “与我同样杀人如麻的你一定知道,人性本恶这个道理。”钟未空一嘻,道,“拜你所赐,方才我顿悟。人本就是为自己而活,又何必痴缠为他人所需要。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想做什么,才是正道。”   “哦?那你现在明白,自己想做什么?”   “耶噫这个么,”钟未空微笑,瞟了一眼已隔了数丈的其他人,道,“有些暴力,少儿不宜。”   “哈哈哈。”莫秋阑大笑,“想杀了我么。”   钟未空没有回答,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笑完。   “但是你可知,我想带你回宫。”莫秋阑道,目光却深远起来,从未有过的诚挚,“虽然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你。”   钟未空冷冷地看着他。   “王者,是不可以有私情的。但至少我确定,我很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莫秋阑深刻的眉眼温和下来,收起了那些霸气与傲气,甚至可说是十年难见的温柔与期待。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是一向傲慢霸道惟我独尊惯了的静章王说出此番话来,只怕这天下间,也没人会相信自己的耳朵。   钟未空听见了,也相信。   于是他扬眉,笑,耀眼夺目:“虽然我不知那个人是谁——但不要对着我,说你想对另一人说的话。此生此世我最痛恨的,就是被当作另一个人!”   莫秋阑一愣。   却是下意识,疾退!!   由退转跑由跑转飞而后被逼得直接腾空避开。   钟未空的一轮密无间隙的攻击,终于停下。   “就这么耍性子么,还是这么倔。”莫秋阑落定,倒是不恼,轻叹一声,“和我回去吧。”   但那笑容,却是看得场中众人均是一个心惊胆寒。   而莫秋阑的右手,也提了起来。拳头半握,似是捏着什么看不清的东西。   而当他们看清了,便俱是一个吸气。   莫秋阑的手里握的,是一团黑色的气。   而那团气一路伸展,就连在了一丈开外的钟未空身上,贯入体内!   微微一动,钟未空的身上,便多处许多微不可见的剑痕。   “是方才那一击吗?没有避退开吗?”高望山焦急道。   “这是什么……从没见过……”九霄喃喃。   墨珠皱眉不语,死盯着莫秋阑。   “恭喜你。”钟未空抬起低着的头。   依旧冷清,却带着些微倦意。   还有决然的杀意愤意!!   神芒一振,怒吼着卷起漫天狂气,钟未空手中焰剑立时凝粹如天光降世,脚步一动,便是快至传奇地往莫秋阑冲去:“要去西天了!!”   “难道是,故意的?!”同一时刻,九霄突然道,“只有这样交叉混合,才能从内部破坏莫秋阑的气剑!”   “同归于尽?不可啊!!”墨珠一见,便也要冲上去,却被九霄拦住。   最后一击的力道与速度,拼上了毕生精髓!!   钟未空与莫秋阑的身影,一交即退。   犹如开天辟地之初的幻彩光芒,逐渐散去。   整个石崖传来裂开一般的轰响,衬托着背对着的两人中间被剐去巨大一勺的地面缺口,延边是四散裂痕。   “你果然已经,很强了。”莫秋阑低沉的笑声,嘴角溢出一片血迹。   “的确……”钟未空浅浅一笑,整个人竟是不由自主往前一送,手中剑光四分五裂,整个人半跪在地面,禁不住呕出一大滩血来,“可惜,还没你强。”   莫秋阑终于转过身去:“能想到故意让我的气劲穿入你的气场,你才能用你的光,砍断我的暗。”   “还是……不行……”钟未空漠然道,勉励支撑起来。   “那就让我,送你一程!”   突然一道声音响起,钟未空与莫秋阑俱是一震。   而翩跹如舞诡异非常的刀光,已至钟未空眼前!   那声音,自然不是莫秋阑的。   而是一直在旁默默观战的——天锁章太员!   莫秋阑大惊:“章太员!住手!”   钟未空却是已经不知脱力还是惊吓过度般愣在那里,眼中震颤着由得天锁举剑直逼而来!   “未空小心!!”莫秋阑已抢至身后,要将钟未空推开。   章太员的刀,直刺向钟未空的颈边!   钟未空,终究未动。   而莫秋阑,停住了。   章太员,也停住了。   章太员手中的刀,竟是——越过了钟未空的颈侧,直直地插入了冲来相护的莫秋阑胸口!!   就是这么一笑间,那包围了两人的红色火焰顿化无数利剑,如一张毫无缝隙的剑网由内而外以爆炸之势猛袭而出。   两道闷哼,便随着被弹开的两人拖到数丈开外。   “钟未空?!”九霄惊道。   “果然还是来了。”墨珠道。   “只是原来我们,也被利用了。”九霄轻咳一声,苦笑道,看向那摔向另一边堪堪以剑支地,带着面具的两人,“你们瞅的好时机啊,天锁地锁。”   ——“天锁”章太员,“地锁”李袖合。   “我倒是没想到,你也会来。”墨珠却是看向缓步走近的另一个人。   “如此盛会,怎可错过。”那一身墨衣雍容华贵的男子,轻笑一声。   笑间,右手轻描淡写地一抬,搁在了横空而至的刀刃上。   手指,即将被割断!   咳嘣一声。   钟未空幻出而至他近旁的气剑,便在那食指的一拨中,细细软软,甚至可说是轻柔缠绵地,应声折断。   那是气剑。   却,折断!   气,无形无色,即使凝成剑,本质不改。而就在这么一个轻松至极的动作里,发出了匪夷所思的咳嘣一声,被“折断”了!!   折断之后,竟也是维持着断剑的形态,没有再次化为虚空。   ——这需要多强的功力,多巧的拿捏,多自如的操控,才能做到?!   而那刀削一般俊逸至冷酷的轮廓,还有那分明不言不怒,却依旧流泻一身的睥睨天下——不是莫秋阑,又会是谁?   九霄的心凉了一凉,转向杨飞盖,苦笑道:“原来你拖时间,是为了保留实力,等这个人出现。”   如果能在这里直接了结了杨飞盖和藏于教中的枫,那钟军骑兵便等于立即溃败,对于莫秋阑,自可算是了却心头大患。   而莫秋阑看了眼九霄和墨珠,微微惊讶,本是一笑而过,却又想起什么,猎物般盯住二人,竟是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   九霄与墨珠交换个不解的眼神。   “原来如此,本王总算明白了。当日一战不但没死,还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改变形貌互换性格,实在有趣!”   莫秋阑说着,声音却低了下去。   墨珠与九霄闻言一惊,正待细问,此时便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杨飞盖,正微骤了眉头,有些复杂地看着钟未空。   而钟未空,则是冷冷地斜睨着莫秋阑。   连墨珠,都不由得讶然吸气。   钟未空的神情,那样冰寒。   扯下了市井颓唐的脸苍白过甚,却是说不出丰神俊逸。微微扬起的眉梢与下巴,傲然又讥诮的眸子,深浅流转又似古水无波地睨着莫秋阑,浅色却柔润的唇微抿,笔挺的腰杆与鼻梁,透自骨髓的傲然凛冽与尊贵气度,仿如盖上一层宁折不弯世浊独清的嘲意,偏生眼里那一抹掩盖不下又随波洋溢的嗜血精芒,将这一株本该孤豪自艳的天上奇葩,硬生生染成浴火红莲。   站在那里的,早已不是那个小历,也已不是那个钟未空,而是那个叫江湖人闻风丧胆,武功才智计谋绝情皆惊天下的黑道第一人,左鬼流焰!   这种高傲疏离又似要将人撕碎的美,这种不经意间流露的或许连本人都没有察觉的惟我独尊的气魄,叫人如何避得开逃得离?   又何况那眼里,分明是任谁都无法敲破的独我之姿?   “我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连莫秋阑都不舍得放弃他。”九霄喃喃道。   而此时,只听杨飞盖一哼道:“也不知慢的是谁。”   钟未空一愣,怒目回首道:“什么?”   “说错了么?本来你跟着我回来不就快捷多了。”   “哼,早知道就再慢一点,让你受点伤就没力气贫嘴了。”   ……   两人唇枪舌剑,竟是旁若无人地开始吵架。   一众人呆呆看着,也不知做何感想,直到“天锁”章太员与“地锁”李袖合骤然发动,直冲向两人!   “滚开!!”   “去死!!”   两声同时响起的怒喝,天锁地锁被突来的一道无比劲力震得两眼一花,闷哼都来不及,直接飞了出去。   呼啸的劲气停歇,地面一片狼藉。   “哼,惹老子也不挑时间。”钟未空瞪了飞出去的两道身影恨了一声,浑然不知自己此时神貌已与方才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而杨飞盖,竟是一笑。   “这样,就好多了。”   “什么?”钟未空皱眉转头,却见着杨飞盖那双深幽带着宠溺的眼。   下一刻,那张脸,无限放大。   趁着那句话的空隙,唇齿相接,辗转,啃嗜,舔咬。   旁若无人的吻。   钟未空也是惊怔之下一个恍惚,刚想退开,才发现已被杨飞盖从腰后箍了个死紧,再想挣扎,已被吻了个昏天暗地。   终于挣脱出来有些没形象地大口喘气,钟未空就见着众人再次瞪着两人,呆若木鸡。   除了一个人。   那个突然煞气弥漫,却突然自冷峭浩荡如天神的脸上现出那种看似无比真心的笑容,也真的轻笑了一声,负手而立的莫秋阑,   他看向杨飞盖。   而杨飞盖也笑了一声,回一个挑战一般的眼神。   钟未空揉揉因空气回升而终于不再晕眩的额头,瞟了一眼杨飞盖,轻笑:“白痴。”   莫秋阑径自对着钟未空道:“是什么,让你突然坚定起来?”   杨飞盖眉心一皱看向钟未空,似也同有所问。   “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钟未空道。   “哦?”莫秋阑道。   “那就是,很多事,都不需要去想明白。”钟未空道,傲然昂首,“什么身份也好,什么过往也好,甚至什么未来都好,人么,总是为着自己而活。所谓付出所谓牺牲所谓奉献,也只不过是因为不那样的话自己会痛苦会难过。”   “有道理。”杨飞盖一笑。   “那么所以,只要知道自己的存在被人所需要,有一些事情,只有自己能去做能做到。也便就是那句,这天下,舍我其谁!”钟未空继续道。   语毕,三人相视而笑。   下一刻,红紫黑三道异芒,直冲霄汉,平分天地!   犹如神迹。   惊世浩荡的一战,自此展开。   墨珠和九霄拖住天锁地锁,难分难解,而中心三人,亦是焦灼白热。   连山下,都是来历不明的兵刃相斗声势浩大地四处响起,将这小小山崖层层围起。   众人心中有数:莫秋阑,果然是已必取之势带兵前来。   红紫二剑配合默契,却始终只能周旋在那一身悠然的莫秋阑身外一尺。   那是一道,黑色的屏障。   ——光与暗,本就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无光便无暗,无暗亦无光。   犹如两个连体婴儿,又犹如两个全无瓜葛的世界。   光即是暗,暗即是光。   而光又如何能胜过暗,暗,又如何能胜过光?   钟未空与杨飞盖汗湿脊背,身上血迹斑驳,并肩而立却无可奈何。   不论是红或者是紫,火或者是雷,都是光。   任那光酣畅淋漓铺泻漫天,又如何能胜过那无际无踪,却又无处不在的暗?   光,是吞不了暗的。暗,也胜不了光。   但此刻,莫秋阑却可以,杀了他们两个人。   莫秋阑,便笑了。   手中指劲一转,恢宏如掌风的黑色剑芒,便如一场排山秋雨,袭向两人!   钟未空,竖了起来。   一侧一踢一跳一靠,流畅如游鱼地在空中划了半个圈,头下脚上地,竖了起来。   衣袂,仍在空中飞舞。   他的左手食中二指,随着旋转的身姿,往下一按。   “想断我的星夜剑?不自量力。”莫秋阑嘲讽道。   “谁说要断?”钟未空眼眸一挑笑容清浅,悠然一句。   莫秋阑眼中一闪,只觉手中气剑,忽地一沉!   钟未空那一指,根本不是想断他的剑,甚至可说是,让他的剑威力更猛。   也就是,灌入了钟未空自己的剑气。   ——事有度量,过犹不及。   威力猛增的“星夜剑”便顺着那力道,连莫秋阑也一时控制不住走向,狠狠往下一沉。   轰的一声撕裂大地,直陷入地下二尺。   钟未空,继续那个半空旋身,落地竟是一跄,后退三步,一定神,又后退一步,口角血迹蜿蜒而下。   莫秋阑身形因此变一滞,而身后,快不及瞬息的紫色厉芒,破天而至!   雷霆之怒的轰响与地狱之势的烟尘,将莫秋阑所在之处包围起来,肉眼难辨。   却也不过是下一刻,两道人影便自那烟尘中呼啸而出,紫色剑气与黑色锋芒铿锵之间,犹如一道长龙连绵不断,毫无间隙地长长拖至三丈开外。   ——上中下四面八方乾坤八卦天罡地煞,各种身法随着变化万千的剑招随意使出,不过这短短一瞬之间的奥妙之处,又岂是那俗世中的武林大会群雄争霸之流可比可叹可赞?   就在此时,纷沓的脚步声,快速地冲上山崖。   “朱雪月歌”四护法在前,身后领着武功较高的十数长灵教教徒,衣着打斗痕迹犹在,显是刚摆脱了一场难缠之战。   而他们的身后,竟是——高望山!!   随着高望山的出场,他身后的精兵干将也汹涌而上,直将个小小山崖围了个水泄不通。   “呀!原来杨飞盖拖时间等的也不是莫秋阑,而是高老头!!”九霄叫了一声。   “笨蛋!管好你自己!”墨珠怒道,抽空一腿飞过去。   九霄哇了一句应声被踢倒,摔滚到一边,堪堪躲过天锁趁他分神而击出的一掌。   高望山一眼望去,便是这样一个狼藉的战场。   墨珠九霄不必说,杨飞盖和莫秋阑激斗正酣,而他俩身后的地面还扎了一支极为粗大见之可惧的墨剑,如水晶制成般透亮,却弥漫着汹涌杀气。   这一月来,高望山可谓一个头三个大。   钟碍月的死讯被他瞒下,但终非长久之计,已有数位肱骨将军表示不满,其中吴柄前、方卓和林宽等甚至开始私下积蓄势力,而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杨飞盖揪了钟未空以一概不管之势躲入长灵教总坛对他避而不见。战事吃紧让高望山无暇分顾,好不容易接到杨飞盖飞书一封叫他即刻带兵赶来,却在这山下遭遇了莫氏军队,打了个不可开交。   终于将不敢惊动旁人而势力较小的莫氏军队压制住上得山来,即见两国主子拼斗得你死我活,大有同归于尽之忧,高望山想也没想大吼一声:“住手!莫秋阑,你大势已去!”   莫秋阑闻言,只挑了下眉。   杨飞盖,笑了一笑。   他一掌挥避莫秋阑的剑气,右手气剑竟是在莫秋阑随即使出的那虚若无物的掌风上轻轻一拍。   一削一隔一切一借,杨飞盖已然腾空而起,落向莫秋阑身后。   莫秋阑刚想回身,却惊见眼前——红莲,骤放!   那是一朵,十三瓣的花?!   更不如说,是一把十三翼的剑!!   而握着那把剑已至眼前,噙着那抹迷离微笑的人,便是钟未空!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胜败之交,生死一瞬。   杨飞盖,笑着,钟未空,笑着。   而莫秋阑的嘴角,也牵了起来。   这一牵,钟未空心下竟是一惊,耳边异响,猛地回头一看,竟是一震,睁大双眼。   那插在地上的巨大墨剑,不见了。   而其实这一点,钟未空也看不清了。   因为他的眼前,星空绚烂。   壮丽到剥魂食骨,无人可挡。   而这不似人间的奇景,正似将他吞没一般,狂卷而来!!   “不好!是‘星夜幻’!”九霄急促大吼,“快逃!!”   “原来早就借了杨飞盖的灭天霜挣脱了钟未空施加其上的束缚,反而融合了三者之力,就等着这一机会……”墨珠怔怔说着,冷汗已经流下额头。   他们的话语,被淹在一片白光与激狂轰响里,无人听见。   而就在那白光里,钟未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挡在身前的十三翼剑光,一片接一片地碎裂,泯灭,直至消失到死亡即在眼前。   然后眼前,一黑。   钟未空一惊,疑为幻觉。   却见因那光亮的背景而只剩轮廓的唇线轻勾,道:“都说了,你很慢。”   那道替钟未空当下“星夜幻”的黑影,便闷哼了一声,撞到了钟未空的胸前,又自钟未空眼前,弹飞开去。   白光,也消失了。   一片清明间,钟未空压抑住胸前喉头被余威波及而泛涌的气血,豁然转身,便见着杨飞盖那一道跌落的修长身形,消失在了山崖之下。   黑羽一般。   只余最后那一回头那一轻笑。   依旧是那懒散至魅惑的,回头一笑。   周身,一片死寂。   墨珠九霄早就停下了与天锁地锁之战,此时呆站在外围,看着这连连突起的变化。   只剩下莫秋阑看着钟未空的背影,突是心头一阵焦躁不安,慢慢走过去,搂了钟未空道:“他死了。”   此时,钟未空才回过头来。   莫秋阑,怔在当下。   因为钟未空的眼神,全无波澜。   全无暴戾。   轻轻柔柔淡淡漠漠,冷清沉邃得一如冰山天火。   “那又是什么,让你此刻,更为坚定?”莫秋阑心头躁念愈见汹涌,手中一紧,贴着钟未空的耳畔轻笑一声道。   “与我同样杀人如麻的你一定知道,人性本恶这个道理。”钟未空一嘻,道,“拜你所赐,方才我顿悟。人本就是为自己而活,又何必痴缠为他人所需要。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想做什么,才是正道。”   “哦?那你现在明白,自己想做什么?”   “耶噫这个么,”钟未空微笑,瞟了一眼已隔了数丈的其他人,道,“有些暴力,少儿不宜。”   “哈哈哈。”莫秋阑大笑,“想杀了我么。”   钟未空没有回答,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笑完。   “但是你可知,我想带你回宫。”莫秋阑道,目光却深远起来,从未有过的诚挚,“虽然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你。”   钟未空冷冷地看着他。   “王者,是不可以有私情的。但至少我确定,我很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莫秋阑深刻的眉眼温和下来,收起了那些霸气与傲气,甚至可说是十年难见的温柔与期待。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是一向傲慢霸道惟我独尊惯了的静章王说出此番话来,只怕这天下间,也没人会相信自己的耳朵。   钟未空听见了,也相信。   于是他扬眉,笑,耀眼夺目:“虽然我不知那个人是谁——但不要对着我,说你想对另一人说的话。此生此世我最痛恨的,就是被当作另一个人!”   莫秋阑一愣。   却是下意识,疾退!!   由退转跑由跑转飞而后被逼得直接腾空避开。   钟未空的一轮密无间隙的攻击,终于停下。   “就这么耍性子么,还是这么倔。”莫秋阑落定,倒是不恼,轻叹一声,“和我回去吧。”   但那笑容,却是看得场中众人均是一个心惊胆寒。   而莫秋阑的右手,也提了起来。拳头半握,似是捏着什么看不清的东西。   而当他们看清了,便俱是一个吸气。   莫秋阑的手里握的,是一团黑色的气。   而那团气一路伸展,就连在了一丈开外的钟未空身上,贯入体内!   微微一动,钟未空的身上,便多处许多微不可见的剑痕。   “是方才那一击吗?没有避退开吗?”高望山焦急道。   “这是什么……从没见过……”九霄喃喃。   墨珠皱眉不语,死盯着莫秋阑。   “恭喜你。”钟未空抬起低着的头。   依旧冷清,却带着些微倦意。   还有决然的杀意愤意!!   神芒一振,怒吼着卷起漫天狂气,钟未空手中焰剑立时凝粹如天光降世,脚步一动,便是快至传奇地往莫秋阑冲去:“要去西天了!!”   “难道是,故意的?!”同一时刻,九霄突然道,“只有这样交叉混合,才能从内部破坏莫秋阑的气剑!”   “同归于尽?不可啊!!”墨珠一见,便也要冲上去,却被九霄拦住。   最后一击的力道与速度,拼上了毕生精髓!!   钟未空与莫秋阑的身影,一交即退。   犹如开天辟地之初的幻彩光芒,逐渐散去。   整个石崖传来裂开一般的轰响,衬托着背对着的两人中间被剐去巨大一勺的地面缺口,延边是四散裂痕。   “你果然已经,很强了。”莫秋阑低沉的笑声,嘴角溢出一片血迹。   “的确……”钟未空浅浅一笑,整个人竟是不由自主往前一送,手中剑光四分五裂,整个人半跪在地面,禁不住呕出一大滩血来,“可惜,还没你强。”   莫秋阑终于转过身去:“能想到故意让我的气劲穿入你的气场,你才能用你的光,砍断我的暗。”   “还是……不行……”钟未空漠然道,勉励支撑起来。   “那就让我,送你一程!”   突然一道声音响起,钟未空与莫秋阑俱是一震。   而翩跹如舞诡异非常的刀光,已至钟未空眼前!   那声音,自然不是莫秋阑的。   而是一直在旁默默观战的——天锁章太员!   莫秋阑大惊:“章太员!住手!”   钟未空却是已经不知脱力还是惊吓过度般愣在那里,眼中震颤着由得天锁举剑直逼而来!   “未空小心!!”莫秋阑已抢至身后,要将钟未空推开。   章太员的刀,直刺向钟未空的颈边!   钟未空,终究未动。   而莫秋阑,停住了。   章太员,也停住了。   章太员手中的刀,竟是——越过了钟未空的颈侧,直直地插入了冲来相护的莫秋阑胸口!!   就是这么一笑间,那包围了两人的红色火焰顿化无数利剑,如一张毫无缝隙的剑网由内而外以爆炸之势猛袭而出。   两道闷哼,便随着被弹开的两人拖到数丈开外。   “钟未空?!”九霄惊道。   “果然还是来了。”墨珠道。   “只是原来我们,也被利用了。”九霄轻咳一声,苦笑道,看向那摔向另一边堪堪以剑支地,带着面具的两人,“你们瞅的好时机啊,天锁地锁。”   ——“天锁”章太员,“地锁”李袖合。   “我倒是没想到,你也会来。”墨珠却是看向缓步走近的另一个人。   “如此盛会,怎可错过。”那一身墨衣雍容华贵的男子,轻笑一声。   笑间,右手轻描淡写地一抬,搁在了横空而至的刀刃上。   手指,即将被割断!   咳嘣一声。   钟未空幻出而至他近旁的气剑,便在那食指的一拨中,细细软软,甚至可说是轻柔缠绵地,应声折断。   那是气剑。   却,折断!   气,无形无色,即使凝成剑,本质不改。而就在这么一个轻松至极的动作里,发出了匪夷所思的咳嘣一声,被“折断”了!!   折断之后,竟也是维持着断剑的形态,没有再次化为虚空。   ——这需要多强的功力,多巧的拿捏,多自如的操控,才能做到?!   而那刀削一般俊逸至冷酷的轮廓,还有那分明不言不怒,却依旧流泻一身的睥睨天下——不是莫秋阑,又会是谁?   九霄的心凉了一凉,转向杨飞盖,苦笑道:“原来你拖时间,是为了保留实力,等这个人出现。”   如果能在这里直接了结了杨飞盖和藏于教中的枫,那钟军骑兵便等于立即溃败,对于莫秋阑,自可算是了却心头大患。   而莫秋阑看了眼九霄和墨珠,微微惊讶,本是一笑而过,却又想起什么,猎物般盯住二人,竟是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   九霄与墨珠交换个不解的眼神。   “原来如此,本王总算明白了。当日一战不但没死,还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改变形貌互换性格,实在有趣!”   莫秋阑说着,声音却低了下去。   墨珠与九霄闻言一惊,正待细问,此时便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杨飞盖,正微骤了眉头,有些复杂地看着钟未空。   而钟未空,则是冷冷地斜睨着莫秋阑。   连墨珠,都不由得讶然吸气。   钟未空的神情,那样冰寒。   扯下了市井颓唐的脸苍白过甚,却是说不出丰神俊逸。微微扬起的眉梢与下巴,傲然又讥诮的眸子,深浅流转又似古水无波地睨着莫秋阑,浅色却柔润的唇微抿,笔挺的腰杆与鼻梁,透自骨髓的傲然凛冽与尊贵气度,仿如盖上一层宁折不弯世浊独清的嘲意,偏生眼里那一抹掩盖不下又随波洋溢的嗜血精芒,将这一株本该孤豪自艳的天上奇葩,硬生生染成浴火红莲。   站在那里的,早已不是那个小历,也已不是那个钟未空,而是那个叫江湖人闻风丧胆,武功才智计谋绝情皆惊天下的黑道第一人,左鬼流焰!   这种高傲疏离又似要将人撕碎的美,这种不经意间流露的或许连本人都没有察觉的惟我独尊的气魄,叫人如何避得开逃得离?   又何况那眼里,分明是任谁都无法敲破的独我之姿?   “我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连莫秋阑都不舍得放弃他。”九霄喃喃道。   而此时,只听杨飞盖一哼道:“也不知慢的是谁。”   钟未空一愣,怒目回首道:“什么?”   “说错了么?本来你跟着我回来不就快捷多了。”   “哼,早知道就再慢一点,让你受点伤就没力气贫嘴了。”   ……   两人唇枪舌剑,竟是旁若无人地开始吵架。   一众人呆呆看着,也不知做何感想,直到“天锁”章太员与“地锁”李袖合骤然发动,直冲向两人!   “滚开!!”   “去死!!”   两声同时响起的怒喝,天锁地锁被突来的一道无比劲力震得两眼一花,闷哼都来不及,直接飞了出去。   呼啸的劲气停歇,地面一片狼藉。   “哼,惹老子也不挑时间。”钟未空瞪了飞出去的两道身影恨了一声,浑然不知自己此时神貌已与方才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而杨飞盖,竟是一笑。   “这样,就好多了。”   “什么?”钟未空皱眉转头,却见着杨飞盖那双深幽带着宠溺的眼。   下一刻,那张脸,无限放大。   趁着那句话的空隙,唇齿相接,辗转,啃嗜,舔咬。   旁若无人的吻。   钟未空也是惊怔之下一个恍惚,刚想退开,才发现已被杨飞盖从腰后箍了个死紧,再想挣扎,已被吻了个昏天暗地。   终于挣脱出来有些没形象地大口喘气,钟未空就见着众人再次瞪着两人,呆若木鸡。   除了一个人。   那个突然煞气弥漫,却突然自冷峭浩荡如天神的脸上现出那种看似无比真心的笑容,也真的轻笑了一声,负手而立的莫秋阑,   他看向杨飞盖。   而杨飞盖也笑了一声,回一个挑战一般的眼神。   钟未空揉揉因空气回升而终于不再晕眩的额头,瞟了一眼杨飞盖,轻笑:“白痴。”   莫秋阑径自对着钟未空道:“是什么,让你突然坚定起来?”   杨飞盖眉心一皱看向钟未空,似也同有所问。   “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钟未空道。   “哦?”莫秋阑道。   “那就是,很多事,都不需要去想明白。”钟未空道,傲然昂首,“什么身份也好,什么过往也好,甚至什么未来都好,人么,总是为着自己而活。所谓付出所谓牺牲所谓奉献,也只不过是因为不那样的话自己会痛苦会难过。”   “有道理。”杨飞盖一笑。   “那么所以,只要知道自己的存在被人所需要,有一些事情,只有自己能去做能做到。也便就是那句,这天下,舍我其谁!”钟未空继续道。   语毕,三人相视而笑。   下一刻,红紫黑三道异芒,直冲霄汉,平分天地!   犹如神迹。   惊世浩荡的一战,自此展开。   墨珠和九霄拖住天锁地锁,难分难解,而中心三人,亦是焦灼白热。   连山下,都是来历不明的兵刃相斗声势浩大地四处响起,将这小小山崖层层围起。   众人心中有数:莫秋阑,果然是已必取之势带兵前来。   红紫二剑配合默契,却始终只能周旋在那一身悠然的莫秋阑身外一尺。   那是一道,黑色的屏障。   ——光与暗,本就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无光便无暗,无暗亦无光。   犹如两个连体婴儿,又犹如两个全无瓜葛的世界。   光即是暗,暗即是光。   而光又如何能胜过暗,暗,又如何能胜过光?   钟未空与杨飞盖汗湿脊背,身上血迹斑驳,并肩而立却无可奈何。   不论是红或者是紫,火或者是雷,都是光。   任那光酣畅淋漓铺泻漫天,又如何能胜过那无际无踪,却又无处不在的暗?   光,是吞不了暗的。暗,也胜不了光。   但此刻,莫秋阑却可以,杀了他们两个人。   莫秋阑,便笑了。   手中指劲一转,恢宏如掌风的黑色剑芒,便如一场排山秋雨,袭向两人!   钟未空,竖了起来。   一侧一踢一跳一靠,流畅如游鱼地在空中划了半个圈,头下脚上地,竖了起来。   衣袂,仍在空中飞舞。   他的左手食中二指,随着旋转的身姿,往下一按。   “想断我的星夜剑?不自量力。”莫秋阑嘲讽道。   “谁说要断?”钟未空眼眸一挑笑容清浅,悠然一句。   莫秋阑眼中一闪,只觉手中气剑,忽地一沉!   钟未空那一指,根本不是想断他的剑,甚至可说是,让他的剑威力更猛。   也就是,灌入了钟未空自己的剑气。   ——事有度量,过犹不及。   威力猛增的“星夜剑”便顺着那力道,连莫秋阑也一时控制不住走向,狠狠往下一沉。   轰的一声撕裂大地,直陷入地下二尺。   钟未空,继续那个半空旋身,落地竟是一跄,后退三步,一定神,又后退一步,口角血迹蜿蜒而下。   莫秋阑身形因此变一滞,而身后,快不及瞬息的紫色厉芒,破天而至!   雷霆之怒的轰响与地狱之势的烟尘,将莫秋阑所在之处包围起来,肉眼难辨。   却也不过是下一刻,两道人影便自那烟尘中呼啸而出,紫色剑气与黑色锋芒铿锵之间,犹如一道长龙连绵不断,毫无间隙地长长拖至三丈开外。   ——上中下四面八方乾坤八卦天罡地煞,各种身法随着变化万千的剑招随意使出,不过这短短一瞬之间的奥妙之处,又岂是那俗世中的武林大会群雄争霸之流可比可叹可赞?   就在此时,纷沓的脚步声,快速地冲上山崖。   “朱雪月歌”四护法在前,身后领着武功较高的十数长灵教教徒,衣着打斗痕迹犹在,显是刚摆脱了一场难缠之战。   而他们的身后,竟是——高望山!!   随着高望山的出场,他身后的精兵干将也汹涌而上,直将个小小山崖围了个水泄不通。   “呀!原来杨飞盖拖时间等的也不是莫秋阑,而是高老头!!”九霄叫了一声。   “笨蛋!管好你自己!”墨珠怒道,抽空一腿飞过去。   九霄哇了一句应声被踢倒,摔滚到一边,堪堪躲过天锁趁他分神而击出的一掌。   高望山一眼望去,便是这样一个狼藉的战场。   墨珠九霄不必说,杨飞盖和莫秋阑激斗正酣,而他俩身后的地面还扎了一支极为粗大见之可惧的墨剑,如水晶制成般透亮,却弥漫着汹涌杀气。   这一月来,高望山可谓一个头三个大。   钟碍月的死讯被他瞒下,但终非长久之计,已有数位肱骨将军表示不满,其中吴柄前、方卓和林宽等甚至开始私下积蓄势力,而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杨飞盖揪了钟未空以一概不管之势躲入长灵教总坛对他避而不见。战事吃紧让高望山无暇分顾,好不容易接到杨飞盖飞书一封叫他即刻带兵赶来,却在这山下遭遇了莫氏军队,打了个不可开交。   终于将不敢惊动旁人而势力较小的莫氏军队压制住上得山来,即见两国主子拼斗得你死我活,大有同归于尽之忧,高望山想也没想大吼一声:“住手!莫秋阑,你大势已去!”   莫秋阑闻言,只挑了下眉。   杨飞盖,笑了一笑。   他一掌挥避莫秋阑的剑气,右手气剑竟是在莫秋阑随即使出的那虚若无物的掌风上轻轻一拍。   一削一隔一切一借,杨飞盖已然腾空而起,落向莫秋阑身后。   莫秋阑刚想回身,却惊见眼前——红莲,骤放!   那是一朵,十三瓣的花?!   更不如说,是一把十三翼的剑!!   而握着那把剑已至眼前,噙着那抹迷离微笑的人,便是钟未空!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胜败之交,生死一瞬。   杨飞盖,笑着,钟未空,笑着。   而莫秋阑的嘴角,也牵了起来。   这一牵,钟未空心下竟是一惊,耳边异响,猛地回头一看,竟是一震,睁大双眼。   那插在地上的巨大墨剑,不见了。   而其实这一点,钟未空也看不清了。   因为他的眼前,星空绚烂。   壮丽到剥魂食骨,无人可挡。   而这不似人间的奇景,正似将他吞没一般,狂卷而来!!   “不好!是‘星夜幻’!”九霄急促大吼,“快逃!!”   “原来早就借了杨飞盖的灭天霜挣脱了钟未空施加其上的束缚,反而融合了三者之力,就等着这一机会……”墨珠怔怔说着,冷汗已经流下额头。   他们的话语,被淹在一片白光与激狂轰响里,无人听见。   而就在那白光里,钟未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挡在身前的十三翼剑光,一片接一片地碎裂,泯灭,直至消失到死亡即在眼前。   然后眼前,一黑。   钟未空一惊,疑为幻觉。   却见因那光亮的背景而只剩轮廓的唇线轻勾,道:“都说了,你很慢。”   那道替钟未空当下“星夜幻”的黑影,便闷哼了一声,撞到了钟未空的胸前,又自钟未空眼前,弹飞开去。   白光,也消失了。   一片清明间,钟未空压抑住胸前喉头被余威波及而泛涌的气血,豁然转身,便见着杨飞盖那一道跌落的修长身形,消失在了山崖之下。   黑羽一般。   只余最后那一回头那一轻笑。   依旧是那懒散至魅惑的,回头一笑。   周身,一片死寂。   墨珠九霄早就停下了与天锁地锁之战,此时呆站在外围,看着这连连突起的变化。   只剩下莫秋阑看着钟未空的背影,突是心头一阵焦躁不安,慢慢走过去,搂了钟未空道:“他死了。”   此时,钟未空才回过头来。   莫秋阑,怔在当下。   因为钟未空的眼神,全无波澜。   全无暴戾。   轻轻柔柔淡淡漠漠,冷清沉邃得一如冰山天火。   “那又是什么,让你此刻,更为坚定?”莫秋阑心头躁念愈见汹涌,手中一紧,贴着钟未空的耳畔轻笑一声道。   “与我同样杀人如麻的你一定知道,人性本恶这个道理。”钟未空一嘻,道,“拜你所赐,方才我顿悟。人本就是为自己而活,又何必痴缠为他人所需要。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想做什么,才是正道。”   “哦?那你现在明白,自己想做什么?”   “耶噫这个么,”钟未空微笑,瞟了一眼已隔了数丈的其他人,道,“有些暴力,少儿不宜。”   “哈哈哈。”莫秋阑大笑,“想杀了我么。”   钟未空没有回答,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笑完。   “但是你可知,我想带你回宫。”莫秋阑道,目光却深远起来,从未有过的诚挚,“虽然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你。”   钟未空冷冷地看着他。   “王者,是不可以有私情的。但至少我确定,我很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莫秋阑深刻的眉眼温和下来,收起了那些霸气与傲气,甚至可说是十年难见的温柔与期待。   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是一向傲慢霸道惟我独尊惯了的静章王说出此番话来,只怕这天下间,也没人会相信自己的耳朵。   钟未空听见了,也相信。   于是他扬眉,笑,耀眼夺目:“虽然我不知那个人是谁——但不要对着我,说你想对另一人说的话。此生此世我最痛恨的,就是被当作另一个人!”   莫秋阑一愣。   却是下意识,疾退!!   由退转跑由跑转飞而后被逼得直接腾空避开。   钟未空的一轮密无间隙的攻击,终于停下。   “就这么耍性子么,还是这么倔。”莫秋阑落定,倒是不恼,轻叹一声,“和我回去吧。”   但那笑容,却是看得场中众人均是一个心惊胆寒。   而莫秋阑的右手,也提了起来。拳头半握,似是捏着什么看不清的东西。   而当他们看清了,便俱是一个吸气。   莫秋阑的手里握的,是一团黑色的气。   而那团气一路伸展,就连在了一丈开外的钟未空身上,贯入体内!   微微一动,钟未空的身上,便多处许多微不可见的剑痕。   “是方才那一击吗?没有避退开吗?”高望山焦急道。   “这是什么……从没见过……”九霄喃喃。   墨珠皱眉不语,死盯着莫秋阑。   “恭喜你。”钟未空抬起低着的头。   依旧冷清,却带着些微倦意。   还有决然的杀意愤意!!   神芒一振,怒吼着卷起漫天狂气,钟未空手中焰剑立时凝粹如天光降世,脚步一动,便是快至传奇地往莫秋阑冲去:“要去西天了!!”   “难道是,故意的?!”同一时刻,九霄突然道,“只有这样交叉混合,才能从内部破坏莫秋阑的气剑!”   “同归于尽?不可啊!!”墨珠一见,便也要冲上去,却被九霄拦住。   最后一击的力道与速度,拼上了毕生精髓!!   钟未空与莫秋阑的身影,一交即退。   犹如开天辟地之初的幻彩光芒,逐渐散去。   整个石崖传来裂开一般的轰响,衬托着背对着的两人中间被剐去巨大一勺的地面缺口,延边是四散裂痕。   “你果然已经,很强了。”莫秋阑低沉的笑声,嘴角溢出一片血迹。   “的确……”钟未空浅浅一笑,整个人竟是不由自主往前一送,手中剑光四分五裂,整个人半跪在地面,禁不住呕出一大滩血来,“可惜,还没你强。”   莫秋阑终于转过身去:“能想到故意让我的气劲穿入你的气场,你才能用你的光,砍断我的暗。”   “还是……不行……”钟未空漠然道,勉励支撑起来。   “那就让我,送你一程!”   突然一道声音响起,钟未空与莫秋阑俱是一震。   而翩跹如舞诡异非常的刀光,已至钟未空眼前!   那声音,自然不是莫秋阑的。   而是一直在旁默默观战的——天锁章太员!   莫秋阑大惊:“章太员!住手!”   钟未空却是已经不知脱力还是惊吓过度般愣在那里,眼中震颤着由得天锁举剑直逼而来!   “未空小心!!”莫秋阑已抢至身后,要将钟未空推开。   章太员的刀,直刺向钟未空的颈边!   钟未空,终究未动。   而莫秋阑,停住了。   章太员,也停住了。   章太员手中的刀,竟是——越过了钟未空的颈侧,直直地插入了冲来相护的莫秋阑胸口!! 第五十四章   所有人,都怔住了。   “章太员……你……”莫秋阑不可思议地抬眼看着章太员,忽地眼里一闪,顿显阴厉,“原来你就是……”   “不错。”章太员取下了面具,那口龅牙露了出来,“我就是钟碍月仅剩的七殇,位司‘天枢’。”   长久沉默。   “好,好……”莫秋阑忽然大笑起来,一使力,震断胸口长刀。   而朱雪月歌和墨珠九霄就在这一声震中,环了上去。   一边看看陷于钟军包围的地锁李袖合,一边看看被六人围攻又重伤在身的莫秋阑,钟未空抬头看向天空,缓缓道:“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我真是觉得,他根本没死。”   章太员沉默半晌,道:“碍月公子向来算无遗策。”   “是啊,那本就是他闻名天下的称号之一。”钟未空一笑,“我在想,是不是连他自己的被利用,终于无可挽回的死亡,以至于现在众人的境地,全在他的预料之中呢,龅牙老二?”   “……当时奉碍月公子之命前去保护你,实是为了你的安全,还请不要见怪。至于之后诈死也是因为莫秋阑起了疑心。真正死的,是作为莫秋阑的眼线混入七殇的郭东。”   “你就这么肯定,我一听你的声音便会顾念旧情不杀你?”   “我不肯定。但碍月公子肯定。况且这种境地,即使被你所杀,我也会把我的剑先一步刺入莫秋阑的身体。”   钟未空沉默良久,却自顾道:“就好像是一只手,从天而降,将所有人所有事,都摞在其中。”   “若是碍月公子未夭,这天下,必为他之所有。”章太员说着,语气激荡,发自肺腑。   “的确。”钟未空笑,道,“不过博弈一事,真是劳心劳力,还是不要玩的好。”   说着,他却是冲着已将莫秋阑逼至崖边的墨珠道:“喂墨珠,回去教我下棋吧!”   这么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所有人都迷惑地顿了顿动作,看向钟未空。   而钟未空,已经不见了。   再见,已在他们身侧!   而莫秋阑,已经被他,一脚踢下了山崖!!   “你干什么!!”墨珠怒吼,“放虎归山吗?”   “耶噫,其实我等踢回这一脚报仇雪恨已经很久了。”钟未空笑。   看着莫秋阑落下的身影,他的眸子却黯然冰冷。   “你不会是……真的喜……”九霄愣了愣道,又被钟未空斜睨着吞下后半句。   “你这是……怎么对得起碍月公子?!”这回,连章太员也怒气冲冲吼道。   “不用担心。”钟未空拍了拍身上污迹,从袖里掏出一个圆圆的东西,牵了引信一拉,顿时一道冲天烟火盘旋半空。   “杨飞盖能猜到莫秋阑的异动并做下准备,为什么我就不可以?”钟未空站在崖端看着那头月色,一声傲笑。   呼啸的风卷起他的发丝与衣衫,纷然飞舞中带着不可一世迫人低头的王者气度,俊美风姿一蹴而就,竟叫身边众人全看得一愣。   “在来之前我已经通知了莫誉津和梁业,看到我的信号弹,即是他们排除莫秋阑爪牙,重塑莫氏皇权之时。莫秋阑即使保住性命,也只是条无处可去忍辱偷生的丧家之犬罢了。”钟未空继续道。   众人默默地看着钟未空在那风尖里负手而立,缓缓转过身来。   傲然讥诮深浅流转又似古水无波的眸子,透自骨髓的傲然凛冽与尊贵气度,仿如盖上一层宁折不弯世浊独清的疏远嘲意,偏生眼里那一抹掩盖不下又随波洋溢的嗜血精芒。   愈加精粹不再掩饰的精芒。   就是这样一个笑容。   所有人的心里,俱是一震!   只剩下一个想法——这便是,复活的,左鬼流焰!!   稍远的高望山看着钟未空,终于沉沉地叹了口气,自语道:“碍月啊,若真留了这钟未空,我们钟氏江山,或要不保啊……”   夜色,依旧黝黑如墨。   半掩在泥尘中的人,终于动了一动。   苍白冰冷的指尖似是失去知觉地在地面刨出五道印迹,挣扎地支撑身体,却又倒了下去,重重压在在他掉落悬崖时折断在地,缓冲不少速度的层叠树枝上。   面色苍白如纸,已完全失去血色。狠心一咬唇,便是一道血丝流下,唤回生机与清明。   朦胧的眼,慢慢抬起来。   那道人立而起嘶鸣不已的马影,便落在了月色里。   还有那高高坐在马上,不甚清晰的人影。   刚恢复意识的杨飞盖终于轻笑一声,吃力地抬头,想说什么,又猛地抬手捂胸,咳了好一阵。   马上的人,始终冷冷地看着。   “你来了。”杨飞盖微弱的声音嘶哑地响起来。   钟未空笑一声,不知是讥是嘲还是漠然,居高临下扬眉道:“是。”   杨飞盖模糊不清的视野里,这忽然疏远冷漠的视线与话语摇晃两下,却是清晰无比。   他沉默。   蓦地,心如刀绞。   “果然,是这样么……”杨飞盖自嘲一嘻。   “你这样聪明,该是在我一出现便已猜到,我来此的目的并不是救你。而是辅助墨珠九霄杀你。只是突然冒出来一个莫秋阑,顺便合作一把,各个击破而已。”   钟未空的语调很冷静,却带着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急促。   他为什么要解释?不解释,杨飞盖自然也是猜得到。   但他觉得,有种泄愤泄恨的感觉。   却连自己也没有搞清,此时心头的窒闷又是为哪般?   “嗯,我知道。”   半晌,才听见杨飞盖这么低低一句。   钟未空的眼神便又冷了几分,睨着那俯下身子又开始呕血的杨飞盖。   过了好一会儿,杨飞盖才又抬起头来,轻道:“我知道……但是,不要紧。”   钟未空眉头一皱。   那种类似于刺痛又好像是钝痛的感觉几乎要叫他撇开头去。   但他忍住了。   便听得杨飞盖抬起头,用那清淡得似要混入风中的声音道:“我,还是舍不得逼你。”   这一句,极轻极浅,混着血沫,甚至有些含糊不清。   一动,便要散做无形,再也寻不到落处。   却又极重极沉极锋利,刮得钟未空浑身一颤。   一咬牙,钟未空飞快地落地抄起已然昏厥过去的杨飞盖扔在马鞍上,自己也顺势坐上去,大力一抽缰绳。   倔强的背影,绝尘而去。   ——————————————不妨月朦胧————————————————   颓唐沉重的脚步拖在地上,拉出一条条狰狞的血迹。   莫秋阑一步一顿,拼尽了全部力气,也只能苦笑一声停下来,道一句:“出来吧。我走不远了。”   闻言,身后树林中紧紧跟随的十一个人便也不多话,相继闪身走了出来。   “这几位挡路又为哪般?”莫秋阑一扫那些人的装束,心中早就有底,还是笑道。   那一笑,该算是似笑非笑。   挂在那一身伤重欲死的脸上,依旧声威浩荡,威震八方。   “静章王爷真是伤得重了。”一人回道,弹了弹未沾灰尘的衣角,绣于其上的飞鸟振翅图栩栩如生,“我西鸾皇家暗卫的衣饰都看不清。”   “呵,张庆颜那老儿果然是精明得很。”   那十一人闻言眼神骤寒,剑拔弩张之势立起。   “不过么。”莫秋阑一笑,缓缓闭眼,身板挺得笔直,倒是真的有些壮士断腕,亦是巍峨不屈,“这样好的机会,放过就再也碰不上了,自然要抓牢。”   “知道就好。安心上路吧。”   说完,一道闪着蓝芒的剑光,便要窜上!   “慢着。”   这一声甚是温润好听,却又挟了莫名的镇静与坚韧,威喝而来,竟让那举剑而来之人一个抽剑退步。   “谁!”   “你马上就能知道,我是谁。”似是笑语盈盈的一句话,便自那从树后悠然拐出的一人口中传来。   “雨君?!”莫秋阑睁眼,便是讶然一句。   “你是何人,为何阻拦?”   “这些,怕是已经不重要了。”朱雨君缓缓一笑,受刑未复的脸色仍是青白,在这月色掩映下却是雍容一片,竟叫那十一人看得一呆。   朱雨君随手一掏,便是一把精致的匕首握在手中。   “一把匕首?未免太小瞧了我们。”暗卫似被激怒,沉声道。   “是么?那就对不住了。”说着,朱雨君一把扯下衣襟,握着匕首往后一刺!   “住手!你要做什么?!”莫秋阑一声惊叫,竟是阻拦不及,身体往前一冲,狼狈摔倒在地。   “不用担心,死的又不是我。”朱雨君道。   他说着,就这么站在那里,也不去扶莫秋阑,只是嘴角轻勾,水眸湿润地看着呆呆望向他的莫秋阑,似饱含千言万语,又似一切尽在不言中,很有些**的味道。   特别是衬在随着他的动作而染红一片的衣衫里,竟是美丽悠远得仿似不在人间。   朱雨君就这么握着匕首一刀一刀往下滑。   轻车熟路地划了一道方形,而后扔下匕首,就这么一抓。   再一撕。   一拉。   清脆如裂帛的响声,便在这寂静的夜里,突兀响起。   混着喷涌的血腥。   莫秋阑忽然觉得,他很冷。   比方才慷慨赴死时更冷。   冷得想要颤抖想要尖叫想要咆哮,却只能这么看着朱雨君生生割下了他自己背部的,一块皮!!   而此时的朱雨君惨白着脸色,用已经开始微颤的青白唇瓣,对着已经对这触目惊心的场景看得愣在当下的众暗卫扯出个云淡风情的笑容:“但如果几位兄弟下错决定,死的,就不是你们十一个而已了。”   “……什么意思?”终于有暗卫开口。   “你们明明未受伤,也没看清么?”朱雨君一嘻,甩了甩手中人皮,道,“背部,九尾朱雀,身为西鸾人,这个也不明白?”   十一人顿时一震,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一时不信,倒也不怪。只是若他死了,我便同死。你们回去见了张庆颜,就等着诛九族吧……”   说到此,朱雨君已经忍不住一阵战栗,强忍撑下,失笑。   “你……究竟是……那九霄又是谁?!”暗卫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朱雨君闻言,被疼痛激得晶亮无比的目光忽然有些悠远,回头看着撑在地上抬头盯着他的莫秋阑,竟不由一愣。   莫秋阑的眼里,原来也会有那样深重的忧伤悲愤不甘挂念,并且是为了他朱雨君?   朱雨君,就笑了。   略显平凡的脸上,光彩顿生。   “有多少人记得,那个十四年前下落不明的皇太孙,叫做冷思渊呢……”朱雨君抬头望向月亮,又苦笑一声,“朱雨君这个名字,又能被人记住多久?”   “难道你才是……”那些暗卫闻言,应证了心中所猜,不禁神色大变。   “我也搞不清啊。九霄是谁,我又是谁……”朱雨君慢慢说着,将手中人皮随手一般抛给离得最近的暗卫,转身,走向莫秋阑,“也许从来,我都谁也不是。没了那个图案,我还是谁都不是。”   他的背后,是一块血窟窿一般不断扩大的殷红,还有夜色也难掩盖的大片冷汗。   “是谁就是谁吧,不是谁就不是谁吧。你们回去问问张庆颜,他烤的玉米棒子是否还如十几年前般难吃。”   众暗卫互视一眼,心下了然,竟也未作逗留,径直离去。   而朱雨君也终于支撑不住,扑倒在刚支了半身起来的莫秋阑身上。   便是扑通一声,双双跌倒。   挣扎起身,却俱是无力,相视一笑,便索性相互靠着,傻笑起来。   包含了那许多的过往许多的恩仇许多的心潮澎湃,此刻也只剩下深深对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朱雨君蓦地想起十四年前,他还是作为西鸾皇太孙的冷思渊。   随着被立为太子的父亲六王子出巡,却半途遭到劫杀。   火光里,只剩朱雨君一个惊恐地看着尸体横斜,双目赤红。   直到那一身墨色华服的人走到他跟前。   冷傲地站在风里,被雨丝沾湿的衣角滑过自己幼小的脸。   而朱雨君,只能呆呆看着这个夜魅之王。   一眼注定。   鬼使神差地,朱雨君伸出手去,抓住了那片墨色衣角。   他至今犹记得,那衣角带着雨湿而更显滑腻的冰凉丝质触觉。   不久以后,朱雨君便知道这个教自己一见惊神的男子,便是那个杀了自己的父亲的人。   也泯灭了自己作为冷思渊存在,只得做个唤作朱雨君的工具的人。   雨中相逢,便唤作雨君吧。   莫秋阑那样说。   只是那双初见时那样孤傲却又寂寞疲惫的神情,在偶然的温存里,闪灭如新。   而此刻莫秋阑的那双眼,依旧疲惫傲然,却已少了那叫人心疼的寂寞。   朱雨君想,这一晃十四年。   十四年。   血亲至仇,尊严骄傲。   只是,朱雨君舍下一切,也舍不得将这个人放手。   “即使你,从未将我放入心里过。”朱雨君很轻很淡地说着。有些薄凉的语调,仓惶深沉一如心碎的声响,   他已成年,而面前这人的样貌,却是并无多大改变。   身后脚步声远,只混了那此起彼伏的狼嚎声,顺着血腥味一路靠近。   朱雨君伸手过去,有些吃力。   一动,便是后背一片火燎。   莫秋阑拉过那手,却是扣住了手腕翻身一压,粗暴激烈地含住了朱雨君苍白的唇。   碾摩间沉重亢奋,带着禁不住的颤抖,不断深入。   一瞬间,柳暗花明开云见月。   朱雨君心里,却是一阵又一阵喜不自禁的悲伤。   他终于等来了,这个诚挚热烈的回应。   即使如此,这个人的心,仍然不是他的。   不过,已经足够。   只可惜。   “只可惜,没时间了。”莫秋阑咬了咬朱雨君的耳垂,再把下巴支在朱雨君的头顶喘气轻笑道,发丝散落下来,略微刺痛朱雨君的眼睛。   但朱雨君却似浑然不觉地睁着眼,平静潮湿地看着莫秋阑。   直到两人对视一笑,双双看向另一侧。   那个已然旁观良久的人影。   略显瘦小,却难掩一身愈加光华的摄人气度。   “倒是要感谢你的,要不然,那些暗卫也不会以为我们的后援来到,乖乖退去。”朱雨君对着那个走到月光下的人,轻道。   那个人,不说话。   只是往月光下一站。   夺人视线摒人呼吸地,往那里一站。   这世间再多的赞叹之词,也便都失了颜色。   “果然是你。”莫秋阑对着那双冷漠得近似失了生命的瞳孔,叹一声道,“长灵教主,善若水。”   而那柄不短不长非刀非刀古朴无华的兵器,已在善若水的手上亮了出来。   雷动的杀意。   善若水波澜不惊的嗓音,传了过来。   “你自该是知道,我来的目的为何。”   所有人,都怔住了。   “章太员……你……”莫秋阑不可思议地抬眼看着章太员,忽地眼里一闪,顿显阴厉,“原来你就是……”   “不错。”章太员取下了面具,那口龅牙露了出来,“我就是钟碍月仅剩的七殇,位司‘天枢’。”   长久沉默。   “好,好……”莫秋阑忽然大笑起来,一使力,震断胸口长刀。   而朱雪月歌和墨珠九霄就在这一声震中,环了上去。   一边看看陷于钟军包围的地锁李袖合,一边看看被六人围攻又重伤在身的莫秋阑,钟未空抬头看向天空,缓缓道:“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我真是觉得,他根本没死。”   章太员沉默半晌,道:“碍月公子向来算无遗策。”   “是啊,那本就是他闻名天下的称号之一。”钟未空一笑,“我在想,是不是连他自己的被利用,终于无可挽回的死亡,以至于现在众人的境地,全在他的预料之中呢,龅牙老二?”   “……当时奉碍月公子之命前去保护你,实是为了你的安全,还请不要见怪。至于之后诈死也是因为莫秋阑起了疑心。真正死的,是作为莫秋阑的眼线混入七殇的郭东。”   “你就这么肯定,我一听你的声音便会顾念旧情不杀你?”   “我不肯定。但碍月公子肯定。况且这种境地,即使被你所杀,我也会把我的剑先一步刺入莫秋阑的身体。”   钟未空沉默良久,却自顾道:“就好像是一只手,从天而降,将所有人所有事,都摞在其中。”   “若是碍月公子未夭,这天下,必为他之所有。”章太员说着,语气激荡,发自肺腑。   “的确。”钟未空笑,道,“不过博弈一事,真是劳心劳力,还是不要玩的好。”   说着,他却是冲着已将莫秋阑逼至崖边的墨珠道:“喂墨珠,回去教我下棋吧!”   这么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所有人都迷惑地顿了顿动作,看向钟未空。   而钟未空,已经不见了。   再见,已在他们身侧!   而莫秋阑,已经被他,一脚踢下了山崖!!   “你干什么!!”墨珠怒吼,“放虎归山吗?”   “耶噫,其实我等踢回这一脚报仇雪恨已经很久了。”钟未空笑。   看着莫秋阑落下的身影,他的眸子却黯然冰冷。   “你不会是……真的喜……”九霄愣了愣道,又被钟未空斜睨着吞下后半句。   “你这是……怎么对得起碍月公子?!”这回,连章太员也怒气冲冲吼道。   “不用担心。”钟未空拍了拍身上污迹,从袖里掏出一个圆圆的东西,牵了引信一拉,顿时一道冲天烟火盘旋半空。   “杨飞盖能猜到莫秋阑的异动并做下准备,为什么我就不可以?”钟未空站在崖端看着那头月色,一声傲笑。   呼啸的风卷起他的发丝与衣衫,纷然飞舞中带着不可一世迫人低头的王者气度,俊美风姿一蹴而就,竟叫身边众人全看得一愣。   “在来之前我已经通知了莫誉津和梁业,看到我的信号弹,即是他们排除莫秋阑爪牙,重塑莫氏皇权之时。莫秋阑即使保住性命,也只是条无处可去忍辱偷生的丧家之犬罢了。”钟未空继续道。   众人默默地看着钟未空在那风尖里负手而立,缓缓转过身来。   傲然讥诮深浅流转又似古水无波的眸子,透自骨髓的傲然凛冽与尊贵气度,仿如盖上一层宁折不弯世浊独清的疏远嘲意,偏生眼里那一抹掩盖不下又随波洋溢的嗜血精芒。   愈加精粹不再掩饰的精芒。   就是这样一个笑容。   所有人的心里,俱是一震!   只剩下一个想法——这便是,复活的,左鬼流焰!!   稍远的高望山看着钟未空,终于沉沉地叹了口气,自语道:“碍月啊,若真留了这钟未空,我们钟氏江山,或要不保啊……”   夜色,依旧黝黑如墨。   半掩在泥尘中的人,终于动了一动。   苍白冰冷的指尖似是失去知觉地在地面刨出五道印迹,挣扎地支撑身体,却又倒了下去,重重压在在他掉落悬崖时折断在地,缓冲不少速度的层叠树枝上。   面色苍白如纸,已完全失去血色。狠心一咬唇,便是一道血丝流下,唤回生机与清明。   朦胧的眼,慢慢抬起来。   那道人立而起嘶鸣不已的马影,便落在了月色里。   还有那高高坐在马上,不甚清晰的人影。   刚恢复意识的杨飞盖终于轻笑一声,吃力地抬头,想说什么,又猛地抬手捂胸,咳了好一阵。   马上的人,始终冷冷地看着。   “你来了。”杨飞盖微弱的声音嘶哑地响起来。   钟未空笑一声,不知是讥是嘲还是漠然,居高临下扬眉道:“是。”   杨飞盖模糊不清的视野里,这忽然疏远冷漠的视线与话语摇晃两下,却是清晰无比。   他沉默。   蓦地,心如刀绞。   “果然,是这样么……”杨飞盖自嘲一嘻。   “你这样聪明,该是在我一出现便已猜到,我来此的目的并不是救你。而是辅助墨珠九霄杀你。只是突然冒出来一个莫秋阑,顺便合作一把,各个击破而已。”   钟未空的语调很冷静,却带着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急促。   他为什么要解释?不解释,杨飞盖自然也是猜得到。   但他觉得,有种泄愤泄恨的感觉。   却连自己也没有搞清,此时心头的窒闷又是为哪般?   “嗯,我知道。”   半晌,才听见杨飞盖这么低低一句。   钟未空的眼神便又冷了几分,睨着那俯下身子又开始呕血的杨飞盖。   过了好一会儿,杨飞盖才又抬起头来,轻道:“我知道……但是,不要紧。”   钟未空眉头一皱。   那种类似于刺痛又好像是钝痛的感觉几乎要叫他撇开头去。   但他忍住了。   便听得杨飞盖抬起头,用那清淡得似要混入风中的声音道:“我,还是舍不得逼你。”   这一句,极轻极浅,混着血沫,甚至有些含糊不清。   一动,便要散做无形,再也寻不到落处。   却又极重极沉极锋利,刮得钟未空浑身一颤。   一咬牙,钟未空飞快地落地抄起已然昏厥过去的杨飞盖扔在马鞍上,自己也顺势坐上去,大力一抽缰绳。   倔强的背影,绝尘而去。   ——————————————不妨月朦胧————————————————   颓唐沉重的脚步拖在地上,拉出一条条狰狞的血迹。   莫秋阑一步一顿,拼尽了全部力气,也只能苦笑一声停下来,道一句:“出来吧。我走不远了。”   闻言,身后树林中紧紧跟随的十一个人便也不多话,相继闪身走了出来。   “这几位挡路又为哪般?”莫秋阑一扫那些人的装束,心中早就有底,还是笑道。   那一笑,该算是似笑非笑。   挂在那一身伤重欲死的脸上,依旧声威浩荡,威震八方。   “静章王爷真是伤得重了。”一人回道,弹了弹未沾灰尘的衣角,绣于其上的飞鸟振翅图栩栩如生,“我西鸾皇家暗卫的衣饰都看不清。”   “呵,张庆颜那老儿果然是精明得很。”   那十一人闻言眼神骤寒,剑拔弩张之势立起。   “不过么。”莫秋阑一笑,缓缓闭眼,身板挺得笔直,倒是真的有些壮士断腕,亦是巍峨不屈,“这样好的机会,放过就再也碰不上了,自然要抓牢。”   “知道就好。安心上路吧。”   说完,一道闪着蓝芒的剑光,便要窜上!   “慢着。”   这一声甚是温润好听,却又挟了莫名的镇静与坚韧,威喝而来,竟让那举剑而来之人一个抽剑退步。   “谁!”   “你马上就能知道,我是谁。”似是笑语盈盈的一句话,便自那从树后悠然拐出的一人口中传来。   “雨君?!”莫秋阑睁眼,便是讶然一句。   “你是何人,为何阻拦?”   “这些,怕是已经不重要了。”朱雨君缓缓一笑,受刑未复的脸色仍是青白,在这月色掩映下却是雍容一片,竟叫那十一人看得一呆。   朱雨君随手一掏,便是一把精致的匕首握在手中。   “一把匕首?未免太小瞧了我们。”暗卫似被激怒,沉声道。   “是么?那就对不住了。”说着,朱雨君一把扯下衣襟,握着匕首往后一刺!   “住手!你要做什么?!”莫秋阑一声惊叫,竟是阻拦不及,身体往前一冲,狼狈摔倒在地。   “不用担心,死的又不是我。”朱雨君道。   他说着,就这么站在那里,也不去扶莫秋阑,只是嘴角轻勾,水眸湿润地看着呆呆望向他的莫秋阑,似饱含千言万语,又似一切尽在不言中,很有些**的味道。   特别是衬在随着他的动作而染红一片的衣衫里,竟是美丽悠远得仿似不在人间。   朱雨君就这么握着匕首一刀一刀往下滑。   轻车熟路地划了一道方形,而后扔下匕首,就这么一抓。   再一撕。   一拉。   清脆如裂帛的响声,便在这寂静的夜里,突兀响起。   混着喷涌的血腥。   莫秋阑忽然觉得,他很冷。   比方才慷慨赴死时更冷。   冷得想要颤抖想要尖叫想要咆哮,却只能这么看着朱雨君生生割下了他自己背部的,一块皮!!   而此时的朱雨君惨白着脸色,用已经开始微颤的青白唇瓣,对着已经对这触目惊心的场景看得愣在当下的众暗卫扯出个云淡风情的笑容:“但如果几位兄弟下错决定,死的,就不是你们十一个而已了。”   “……什么意思?”终于有暗卫开口。   “你们明明未受伤,也没看清么?”朱雨君一嘻,甩了甩手中人皮,道,“背部,九尾朱雀,身为西鸾人,这个也不明白?”   十一人顿时一震,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一时不信,倒也不怪。只是若他死了,我便同死。你们回去见了张庆颜,就等着诛九族吧……”   说到此,朱雨君已经忍不住一阵战栗,强忍撑下,失笑。   “你……究竟是……那九霄又是谁?!”暗卫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朱雨君闻言,被疼痛激得晶亮无比的目光忽然有些悠远,回头看着撑在地上抬头盯着他的莫秋阑,竟不由一愣。   莫秋阑的眼里,原来也会有那样深重的忧伤悲愤不甘挂念,并且是为了他朱雨君?   朱雨君,就笑了。   略显平凡的脸上,光彩顿生。   “有多少人记得,那个十四年前下落不明的皇太孙,叫做冷思渊呢……”朱雨君抬头望向月亮,又苦笑一声,“朱雨君这个名字,又能被人记住多久?”   “难道你才是……”那些暗卫闻言,应证了心中所猜,不禁神色大变。   “我也搞不清啊。九霄是谁,我又是谁……”朱雨君慢慢说着,将手中人皮随手一般抛给离得最近的暗卫,转身,走向莫秋阑,“也许从来,我都谁也不是。没了那个图案,我还是谁都不是。”   他的背后,是一块血窟窿一般不断扩大的殷红,还有夜色也难掩盖的大片冷汗。   “是谁就是谁吧,不是谁就不是谁吧。你们回去问问张庆颜,他烤的玉米棒子是否还如十几年前般难吃。”   众暗卫互视一眼,心下了然,竟也未作逗留,径直离去。   而朱雨君也终于支撑不住,扑倒在刚支了半身起来的莫秋阑身上。   便是扑通一声,双双跌倒。   挣扎起身,却俱是无力,相视一笑,便索性相互靠着,傻笑起来。   包含了那许多的过往许多的恩仇许多的心潮澎湃,此刻也只剩下深深对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朱雨君蓦地想起十四年前,他还是作为西鸾皇太孙的冷思渊。   随着被立为太子的父亲六王子出巡,却半途遭到劫杀。   火光里,只剩朱雨君一个惊恐地看着尸体横斜,双目赤红。   直到那一身墨色华服的人走到他跟前。   冷傲地站在风里,被雨丝沾湿的衣角滑过自己幼小的脸。   而朱雨君,只能呆呆看着这个夜魅之王。   一眼注定。   鬼使神差地,朱雨君伸出手去,抓住了那片墨色衣角。   他至今犹记得,那衣角带着雨湿而更显滑腻的冰凉丝质触觉。   不久以后,朱雨君便知道这个教自己一见惊神的男子,便是那个杀了自己的父亲的人。   也泯灭了自己作为冷思渊存在,只得做个唤作朱雨君的工具的人。   雨中相逢,便唤作雨君吧。   莫秋阑那样说。   只是那双初见时那样孤傲却又寂寞疲惫的神情,在偶然的温存里,闪灭如新。   而此刻莫秋阑的那双眼,依旧疲惫傲然,却已少了那叫人心疼的寂寞。   朱雨君想,这一晃十四年。   十四年。   血亲至仇,尊严骄傲。   只是,朱雨君舍下一切,也舍不得将这个人放手。   “即使你,从未将我放入心里过。”朱雨君很轻很淡地说着。有些薄凉的语调,仓惶深沉一如心碎的声响,   他已成年,而面前这人的样貌,却是并无多大改变。   身后脚步声远,只混了那此起彼伏的狼嚎声,顺着血腥味一路靠近。   朱雨君伸手过去,有些吃力。   一动,便是后背一片火燎。   莫秋阑拉过那手,却是扣住了手腕翻身一压,粗暴激烈地含住了朱雨君苍白的唇。   碾摩间沉重亢奋,带着禁不住的颤抖,不断深入。   一瞬间,柳暗花明开云见月。   朱雨君心里,却是一阵又一阵喜不自禁的悲伤。   他终于等来了,这个诚挚热烈的回应。   即使如此,这个人的心,仍然不是他的。   不过,已经足够。   只可惜。   “只可惜,没时间了。”莫秋阑咬了咬朱雨君的耳垂,再把下巴支在朱雨君的头顶喘气轻笑道,发丝散落下来,略微刺痛朱雨君的眼睛。   但朱雨君却似浑然不觉地睁着眼,平静潮湿地看着莫秋阑。   直到两人对视一笑,双双看向另一侧。   那个已然旁观良久的人影。   略显瘦小,却难掩一身愈加光华的摄人气度。   “倒是要感谢你的,要不然,那些暗卫也不会以为我们的后援来到,乖乖退去。”朱雨君对着那个走到月光下的人,轻道。   那个人,不说话。   只是往月光下一站。   夺人视线摒人呼吸地,往那里一站。   这世间再多的赞叹之词,也便都失了颜色。   “果然是你。”莫秋阑对着那双冷漠得近似失了生命的瞳孔,叹一声道,“长灵教主,善若水。”   而那柄不短不长非刀非刀古朴无华的兵器,已在善若水的手上亮了出来。   雷动的杀意。   善若水波澜不惊的嗓音,传了过来。   “你自该是知道,我来的目的为何。”   所有人,都怔住了。   “章太员……你……”莫秋阑不可思议地抬眼看着章太员,忽地眼里一闪,顿显阴厉,“原来你就是……”   “不错。”章太员取下了面具,那口龅牙露了出来,“我就是钟碍月仅剩的七殇,位司‘天枢’。”   长久沉默。   “好,好……”莫秋阑忽然大笑起来,一使力,震断胸口长刀。   而朱雪月歌和墨珠九霄就在这一声震中,环了上去。   一边看看陷于钟军包围的地锁李袖合,一边看看被六人围攻又重伤在身的莫秋阑,钟未空抬头看向天空,缓缓道:“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我真是觉得,他根本没死。”   章太员沉默半晌,道:“碍月公子向来算无遗策。”   “是啊,那本就是他闻名天下的称号之一。”钟未空一笑,“我在想,是不是连他自己的被利用,终于无可挽回的死亡,以至于现在众人的境地,全在他的预料之中呢,龅牙老二?”   “……当时奉碍月公子之命前去保护你,实是为了你的安全,还请不要见怪。至于之后诈死也是因为莫秋阑起了疑心。真正死的,是作为莫秋阑的眼线混入七殇的郭东。”   “你就这么肯定,我一听你的声音便会顾念旧情不杀你?”   “我不肯定。但碍月公子肯定。况且这种境地,即使被你所杀,我也会把我的剑先一步刺入莫秋阑的身体。”   钟未空沉默良久,却自顾道:“就好像是一只手,从天而降,将所有人所有事,都摞在其中。”   “若是碍月公子未夭,这天下,必为他之所有。”章太员说着,语气激荡,发自肺腑。   “的确。”钟未空笑,道,“不过博弈一事,真是劳心劳力,还是不要玩的好。”   说着,他却是冲着已将莫秋阑逼至崖边的墨珠道:“喂墨珠,回去教我下棋吧!”   这么一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所有人都迷惑地顿了顿动作,看向钟未空。   而钟未空,已经不见了。   再见,已在他们身侧!   而莫秋阑,已经被他,一脚踢下了山崖!!   “你干什么!!”墨珠怒吼,“放虎归山吗?”   “耶噫,其实我等踢回这一脚报仇雪恨已经很久了。”钟未空笑。   看着莫秋阑落下的身影,他的眸子却黯然冰冷。   “你不会是……真的喜……”九霄愣了愣道,又被钟未空斜睨着吞下后半句。   “你这是……怎么对得起碍月公子?!”这回,连章太员也怒气冲冲吼道。   “不用担心。”钟未空拍了拍身上污迹,从袖里掏出一个圆圆的东西,牵了引信一拉,顿时一道冲天烟火盘旋半空。   “杨飞盖能猜到莫秋阑的异动并做下准备,为什么我就不可以?”钟未空站在崖端看着那头月色,一声傲笑。   呼啸的风卷起他的发丝与衣衫,纷然飞舞中带着不可一世迫人低头的王者气度,俊美风姿一蹴而就,竟叫身边众人全看得一愣。   “在来之前我已经通知了莫誉津和梁业,看到我的信号弹,即是他们排除莫秋阑爪牙,重塑莫氏皇权之时。莫秋阑即使保住性命,也只是条无处可去忍辱偷生的丧家之犬罢了。”钟未空继续道。   众人默默地看着钟未空在那风尖里负手而立,缓缓转过身来。   傲然讥诮深浅流转又似古水无波的眸子,透自骨髓的傲然凛冽与尊贵气度,仿如盖上一层宁折不弯世浊独清的疏远嘲意,偏生眼里那一抹掩盖不下又随波洋溢的嗜血精芒。   愈加精粹不再掩饰的精芒。   就是这样一个笑容。   所有人的心里,俱是一震!   只剩下一个想法——这便是,复活的,左鬼流焰!!   稍远的高望山看着钟未空,终于沉沉地叹了口气,自语道:“碍月啊,若真留了这钟未空,我们钟氏江山,或要不保啊……”   夜色,依旧黝黑如墨。   半掩在泥尘中的人,终于动了一动。   苍白冰冷的指尖似是失去知觉地在地面刨出五道印迹,挣扎地支撑身体,却又倒了下去,重重压在在他掉落悬崖时折断在地,缓冲不少速度的层叠树枝上。   面色苍白如纸,已完全失去血色。狠心一咬唇,便是一道血丝流下,唤回生机与清明。   朦胧的眼,慢慢抬起来。   那道人立而起嘶鸣不已的马影,便落在了月色里。   还有那高高坐在马上,不甚清晰的人影。   刚恢复意识的杨飞盖终于轻笑一声,吃力地抬头,想说什么,又猛地抬手捂胸,咳了好一阵。   马上的人,始终冷冷地看着。   “你来了。”杨飞盖微弱的声音嘶哑地响起来。   钟未空笑一声,不知是讥是嘲还是漠然,居高临下扬眉道:“是。”   杨飞盖模糊不清的视野里,这忽然疏远冷漠的视线与话语摇晃两下,却是清晰无比。   他沉默。   蓦地,心如刀绞。   “果然,是这样么……”杨飞盖自嘲一嘻。   “你这样聪明,该是在我一出现便已猜到,我来此的目的并不是救你。而是辅助墨珠九霄杀你。只是突然冒出来一个莫秋阑,顺便合作一把,各个击破而已。”   钟未空的语调很冷静,却带着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急促。   他为什么要解释?不解释,杨飞盖自然也是猜得到。   但他觉得,有种泄愤泄恨的感觉。   却连自己也没有搞清,此时心头的窒闷又是为哪般?   “嗯,我知道。”   半晌,才听见杨飞盖这么低低一句。   钟未空的眼神便又冷了几分,睨着那俯下身子又开始呕血的杨飞盖。   过了好一会儿,杨飞盖才又抬起头来,轻道:“我知道……但是,不要紧。”   钟未空眉头一皱。   那种类似于刺痛又好像是钝痛的感觉几乎要叫他撇开头去。   但他忍住了。   便听得杨飞盖抬起头,用那清淡得似要混入风中的声音道:“我,还是舍不得逼你。”   这一句,极轻极浅,混着血沫,甚至有些含糊不清。   一动,便要散做无形,再也寻不到落处。   却又极重极沉极锋利,刮得钟未空浑身一颤。   一咬牙,钟未空飞快地落地抄起已然昏厥过去的杨飞盖扔在马鞍上,自己也顺势坐上去,大力一抽缰绳。   倔强的背影,绝尘而去。   ——————————————不妨月朦胧————————————————   颓唐沉重的脚步拖在地上,拉出一条条狰狞的血迹。   莫秋阑一步一顿,拼尽了全部力气,也只能苦笑一声停下来,道一句:“出来吧。我走不远了。”   闻言,身后树林中紧紧跟随的十一个人便也不多话,相继闪身走了出来。   “这几位挡路又为哪般?”莫秋阑一扫那些人的装束,心中早就有底,还是笑道。   那一笑,该算是似笑非笑。   挂在那一身伤重欲死的脸上,依旧声威浩荡,威震八方。   “静章王爷真是伤得重了。”一人回道,弹了弹未沾灰尘的衣角,绣于其上的飞鸟振翅图栩栩如生,“我西鸾皇家暗卫的衣饰都看不清。”   “呵,张庆颜那老儿果然是精明得很。”   那十一人闻言眼神骤寒,剑拔弩张之势立起。   “不过么。”莫秋阑一笑,缓缓闭眼,身板挺得笔直,倒是真的有些壮士断腕,亦是巍峨不屈,“这样好的机会,放过就再也碰不上了,自然要抓牢。”   “知道就好。安心上路吧。”   说完,一道闪着蓝芒的剑光,便要窜上!   “慢着。”   这一声甚是温润好听,却又挟了莫名的镇静与坚韧,威喝而来,竟让那举剑而来之人一个抽剑退步。   “谁!”   “你马上就能知道,我是谁。”似是笑语盈盈的一句话,便自那从树后悠然拐出的一人口中传来。   “雨君?!”莫秋阑睁眼,便是讶然一句。   “你是何人,为何阻拦?”   “这些,怕是已经不重要了。”朱雨君缓缓一笑,受刑未复的脸色仍是青白,在这月色掩映下却是雍容一片,竟叫那十一人看得一呆。   朱雨君随手一掏,便是一把精致的匕首握在手中。   “一把匕首?未免太小瞧了我们。”暗卫似被激怒,沉声道。   “是么?那就对不住了。”说着,朱雨君一把扯下衣襟,握着匕首往后一刺!   “住手!你要做什么?!”莫秋阑一声惊叫,竟是阻拦不及,身体往前一冲,狼狈摔倒在地。   “不用担心,死的又不是我。”朱雨君道。   他说着,就这么站在那里,也不去扶莫秋阑,只是嘴角轻勾,水眸湿润地看着呆呆望向他的莫秋阑,似饱含千言万语,又似一切尽在不言中,很有些**的味道。   特别是衬在随着他的动作而染红一片的衣衫里,竟是美丽悠远得仿似不在人间。   朱雨君就这么握着匕首一刀一刀往下滑。   轻车熟路地划了一道方形,而后扔下匕首,就这么一抓。   再一撕。   一拉。   清脆如裂帛的响声,便在这寂静的夜里,突兀响起。   混着喷涌的血腥。   莫秋阑忽然觉得,他很冷。   比方才慷慨赴死时更冷。   冷得想要颤抖想要尖叫想要咆哮,却只能这么看着朱雨君生生割下了他自己背部的,一块皮!!   而此时的朱雨君惨白着脸色,用已经开始微颤的青白唇瓣,对着已经对这触目惊心的场景看得愣在当下的众暗卫扯出个云淡风情的笑容:“但如果几位兄弟下错决定,死的,就不是你们十一个而已了。”   “……什么意思?”终于有暗卫开口。   “你们明明未受伤,也没看清么?”朱雨君一嘻,甩了甩手中人皮,道,“背部,九尾朱雀,身为西鸾人,这个也不明白?”   十一人顿时一震,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一时不信,倒也不怪。只是若他死了,我便同死。你们回去见了张庆颜,就等着诛九族吧……”   说到此,朱雨君已经忍不住一阵战栗,强忍撑下,失笑。   “你……究竟是……那九霄又是谁?!”暗卫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朱雨君闻言,被疼痛激得晶亮无比的目光忽然有些悠远,回头看着撑在地上抬头盯着他的莫秋阑,竟不由一愣。   莫秋阑的眼里,原来也会有那样深重的忧伤悲愤不甘挂念,并且是为了他朱雨君?   朱雨君,就笑了。   略显平凡的脸上,光彩顿生。   “有多少人记得,那个十四年前下落不明的皇太孙,叫做冷思渊呢……”朱雨君抬头望向月亮,又苦笑一声,“朱雨君这个名字,又能被人记住多久?”   “难道你才是……”那些暗卫闻言,应证了心中所猜,不禁神色大变。   “我也搞不清啊。九霄是谁,我又是谁……”朱雨君慢慢说着,将手中人皮随手一般抛给离得最近的暗卫,转身,走向莫秋阑,“也许从来,我都谁也不是。没了那个图案,我还是谁都不是。”   他的背后,是一块血窟窿一般不断扩大的殷红,还有夜色也难掩盖的大片冷汗。   “是谁就是谁吧,不是谁就不是谁吧。你们回去问问张庆颜,他烤的玉米棒子是否还如十几年前般难吃。”   众暗卫互视一眼,心下了然,竟也未作逗留,径直离去。   而朱雨君也终于支撑不住,扑倒在刚支了半身起来的莫秋阑身上。   便是扑通一声,双双跌倒。   挣扎起身,却俱是无力,相视一笑,便索性相互靠着,傻笑起来。   包含了那许多的过往许多的恩仇许多的心潮澎湃,此刻也只剩下深深对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朱雨君蓦地想起十四年前,他还是作为西鸾皇太孙的冷思渊。   随着被立为太子的父亲六王子出巡,却半途遭到劫杀。   火光里,只剩朱雨君一个惊恐地看着尸体横斜,双目赤红。   直到那一身墨色华服的人走到他跟前。   冷傲地站在风里,被雨丝沾湿的衣角滑过自己幼小的脸。   而朱雨君,只能呆呆看着这个夜魅之王。   一眼注定。   鬼使神差地,朱雨君伸出手去,抓住了那片墨色衣角。   他至今犹记得,那衣角带着雨湿而更显滑腻的冰凉丝质触觉。   不久以后,朱雨君便知道这个教自己一见惊神的男子,便是那个杀了自己的父亲的人。   也泯灭了自己作为冷思渊存在,只得做个唤作朱雨君的工具的人。   雨中相逢,便唤作雨君吧。   莫秋阑那样说。   只是那双初见时那样孤傲却又寂寞疲惫的神情,在偶然的温存里,闪灭如新。   而此刻莫秋阑的那双眼,依旧疲惫傲然,却已少了那叫人心疼的寂寞。   朱雨君想,这一晃十四年。   十四年。   血亲至仇,尊严骄傲。   只是,朱雨君舍下一切,也舍不得将这个人放手。   “即使你,从未将我放入心里过。”朱雨君很轻很淡地说着。有些薄凉的语调,仓惶深沉一如心碎的声响,   他已成年,而面前这人的样貌,却是并无多大改变。   身后脚步声远,只混了那此起彼伏的狼嚎声,顺着血腥味一路靠近。   朱雨君伸手过去,有些吃力。   一动,便是后背一片火燎。   莫秋阑拉过那手,却是扣住了手腕翻身一压,粗暴激烈地含住了朱雨君苍白的唇。   碾摩间沉重亢奋,带着禁不住的颤抖,不断深入。   一瞬间,柳暗花明开云见月。   朱雨君心里,却是一阵又一阵喜不自禁的悲伤。   他终于等来了,这个诚挚热烈的回应。   即使如此,这个人的心,仍然不是他的。   不过,已经足够。   只可惜。   “只可惜,没时间了。”莫秋阑咬了咬朱雨君的耳垂,再把下巴支在朱雨君的头顶喘气轻笑道,发丝散落下来,略微刺痛朱雨君的眼睛。   但朱雨君却似浑然不觉地睁着眼,平静潮湿地看着莫秋阑。   直到两人对视一笑,双双看向另一侧。   那个已然旁观良久的人影。   略显瘦小,却难掩一身愈加光华的摄人气度。   “倒是要感谢你的,要不然,那些暗卫也不会以为我们的后援来到,乖乖退去。”朱雨君对着那个走到月光下的人,轻道。   那个人,不说话。   只是往月光下一站。   夺人视线摒人呼吸地,往那里一站。   这世间再多的赞叹之词,也便都失了颜色。   “果然是你。”莫秋阑对着那双冷漠得近似失了生命的瞳孔,叹一声道,“长灵教主,善若水。”   而那柄不短不长非刀非刀古朴无华的兵器,已在善若水的手上亮了出来。   雷动的杀意。   善若水波澜不惊的嗓音,传了过来。   “你自该是知道,我来的目的为何。” 第五十五章   李家地下,其实是一个庞大如迷宫的地牢。   杨飞盖被捆绑在刑架上,低垂着头。   窒闷略带腐臭的气息包裹着他。   出乎意料,并没有受到什么刑罚,日常饮食虽是粗糙却也按时供应。   只是先前受到的严重内外伤没有得到医治,这样拖了几天,加重的加重溃烂的溃烂,已有些气弱游丝。   突地,那垂顺了多时的额边头发,晃了一晃。   他抬起眼。   顺着面前地面上的那一双鞋往上看。   便是钟未空冷漠如霜的脸。   神情,却也是疲惫。   似乎是思考很久,才决定来到这里。   杨飞盖眼中的惊喜一闪而过,换成愤恨悲伤与早知如此的悲伤,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也只发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单字。   “你不用说话的。”钟未空走近,几乎靠在了杨飞盖的耳边,轻笑道,“我来这里,是告诉你三件事。”   此时杨飞盖已冷淡下来,略带疑惑地看着钟未空。   “第一件事,是要告诉你,”钟未空的气息暖暖的,带了笑意,盈盈柔亮地看着杨飞盖,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道,“和钟碍月在一起,这里不药自愈;而和你在一起,这里,无坚不摧。你明白么?”   杨飞盖震颤地盯住钟未空,分明看见的便是那种黯淡的,却水一般的温柔,一时恍如梦中。   ——这,算是表白么?   钟未空便是一笑,继续道:“第二件,是在你替我受了莫秋阑那一击坠下山崖的时候,我终于想通一件事。我可不是那什么舍己为人的老好人,恶狠也好毒辣也好,我就是我,生杀随心。被人需要还是必须去完成什么事都无关紧要,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想做什么,便足够我一直走下去,谁奈何的了,我左鬼流焰。”   他说着,嘴角微弯,眼中灼灼,那混合着俊雅与傲世之色的气度,叫人惊艳得不舍转睛。   “……你想说什么?”杨飞盖终于道,那笑容扯得很是艰难,却是点起了隐约的希望。   “将平日嚣张狂傲的魔头动弹不得地环拥在怀,感觉果真是不错。”钟未空伸手将层层锁绑的杨飞盖搂了个死紧。   听着这样挑逗的话,记起是当日自己口中所出,杨飞盖一愣。   “我想说,我需要的,就是你。”钟未空邪邪笑道,故意将吐吸喷在杨飞盖颊边,“真是,少儿不宜啊……”   戏谑一声,两手疾出,一手连点杨飞盖数处大穴,一手劈断那腕粗锁链。   铿锵数声,金属坠地声嘈杂一小会儿,便只剩下杨飞盖急促尴尬的呼吸。   “你这是……”   “这不明摆着么。”半抱着杨飞盖的手往地上一放,钟未空将手撑在仰躺地面的杨飞盖头颈两侧,讥讽笑道,“我想这么做,倒是已经很久了。”   杨飞盖眼中的激狂愤怒之色暴盛。   “别怕。”钟未空咬着杨飞盖的耳垂,道,“虽然,我不会手下留情。”   暧昧的气息温度与衣物摩擦声响起,杨飞盖咬牙,闭上眼睛,盖过最后的那一抹绝望与悲凉。   一路辗转的轻吻,直到胸前那处替自己受下的那记撕皮裂骨的重创,钟未空眼中一狠,骤然抛却温柔的面具,将杨飞盖的身体一翻,不带一丝隐忍与爱恋地,直接进入。   裂帛之声伴着汹涌弥散的血腥骤然响起。   杨飞盖眼前一白浑身颤抖,冷汗遍布中,下唇咬出了血,勉强维持意识,一声不吭地忍受那没有一刻停歇的刑罚般的撞击。   身体被肆意扭曲张开,杨飞盖刺痛迷蒙的双眼只能睁开一丝狭缝,却看见正放纵自己的钟未空,那一双**氤氲,却是凄苍一片的眼睛。   盈透如冰。   坚硬得除了他自身,谁也映不进去的温润薄凉。   杨飞盖的心里,忽然翻绞起来。   愤怒自嘲与身体的疼痛刹那让杨飞盖想要哭泣与呕吐。   这种时候,竟还会为那种眼神而心慌心疼。   自己,真是太没用了。   当钟未空的浴液终于泄在杨飞盖的体内时,杨飞盖暗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却不是喘息也不是呻吟。   血腥与**,霎时停止。   钟未空睁大眼睛看着沉静淡漠的杨飞盖,再低头看一眼杨飞盖在自己泄欲的一刹那翻身扭手抵在自己昏穴的右手。   “怪只怪你大意,点穴的时间间隙留得那样大,忘了我有移穴之术么。”杨飞盖的声音,冰冷,“这么久,足够我将被你点了一半的右半身恢复活动了。”   杨飞盖说着,有些蹒跚地站起来。   他扯了扯基本没有除下而被弄成歪歪斜斜凌乱不堪的衣衫,却止不住从他腿间流下的两道白浊。   钟未空,则是轻笑一声,摔倒在一边。   “这段时间,也够将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了。”钟未空迷蒙的声音,显是在强自苦撑意识。   杨飞盖不说话,缓慢地穿上本就没怎么脱下的衣衫,回头看了他一眼。   “还有第三件事,我要告诉你。”钟未空抬起右手挡在眼前,遮了半张脸,只剩下嘴角勾起。   “……什么。”   “那就是,如果我爱上一个人,就将他垃圾也不如地,扔掉。”   杨飞盖脚下一踉跄,终是没说话。   看了一眼似已昏厥的钟未空,转身离开。   脚步声远,钟未空的右手,放到一边。   ——那眼中清明,又哪有一丝晕眩?   “我可是在来这里前,就移好穴了。”轻松又压抑的笑声。   钟未空站起来,整理好衣衫,满目狼藉之下,也不知做何感想。   慢慢走出去,脑中却是茫然一片。   那种没来由的落寞与空虚滞痛,叫他有些无所适从。   这段感情,就这么,算是放下了吧。   真的,放下了么?   心底的纠结,又是何故?!   地道走到一半,却猛地一个抬头,轻喊一声:“糟了!”   心下一急,立时提气急进。   旋风一般,下一瞬,就站在了地道口。   看一眼不远处的景象,道一句果不其然。   本是趁着墨珠与九霄皆不在的时候,没想到墨珠竟在这个时候匆匆赶回。   只是——手上,还抱着一个面色青白好似窒息许久的人?   钟未空一惊!   那是九霄!!   眼角瞟见另一道人影一晃。   心里,便更是一惊!   那是步履不稳的杨飞盖,正堂而皇之地走到了冷眼相看,似要将之生吞活剥的墨珠跟前?!   钟未空完全没有时间思虑,只暗骂一句,一闪身就拦在了杨飞盖身前。   却还没来得及掩饰什么,就听得身侧杨飞盖潇洒不羁的一句:“我来。”   这样简单的一句,云淡风情又不容置喙的语调,叫所有人都心下一震。   钟未空焦急地看了眼杨飞盖,又看向与杨飞盖视线碰撞犹如交火的墨珠,却听得墨珠扬眉一句:“好!”   周遭人包括钟未空,一齐愣了。   ——————————————不妨月朦胧————————————————   半个时辰前。   九霄四处晃荡,终于站定,叹了一口气。   果然,又找不到墨珠了。   他有些疑惑,为什么墨珠自从数日前混战大胜归来后就开始半夜失踪。   难道墨珠真的深刻省悟自己武功不济,半夜练功去了?   想着,九霄摇摇头。   甚是可爱地把手里把玩的不知名树枝往后一抛,眼神却骤然晶亮,嘻笑一声道:“阁下哪位?”   那声调嘻皮,却散发着精髓的冷咧。   一个精干的人影,自树后闪了出来。   “是你。”九霄将那俊朗来人从上扫到下,确有几分惊讶。   “就是我。原来小兄弟还记得。”官克心摇了摇手中折扇,笑道。   “你来救杨飞盖?”   “不错。”语毕,官克心手中折扇啪地合起,径直攻来!   起承转合,九霄招招严丝合缝,竟叫官克心看得惊讶不已。   九霄轻笑间,有些不自主地忐忑。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一段时间,他与墨珠不但身高大长,连武功也是奇迹地一日千里。   数十招后,官克心一扇击中九霄颈侧。   正窃喜间,却见九霄侧袭一招,反而将他一掌打得后退数步,拄扇撑地,气血翻腾间连连喘气。   九霄淡淡道:“你还不是我对手。回去吧,我们不会杀了杨飞盖。”   说完,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变做急奔。   向着杨飞盖所在的西北地牢一路急行。   他不笨,知道官克心武功并不高却出来拦阻,分明只是拖住他。   也就是说,杨飞盖,或许已经被截走了。   想间,九霄不免有些心焦,却不想一时入神,身边异动一声,立即让他心下一凛,暗叫糟糕。   生生刹住脚步。   身边,已经被六个深蓝装束,黑布蒙面的人围在了正中。   “中埋伏了。”九霄此时倒镇静下来,嘻笑一声拍拍衣衫,“今夜真晦气,回去要把这一身好好洗一洗才行。”   说着,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若只是来劫人,自是抓紧时间劫去便了;若说这些人也只是来拖住他的,那未免太大手脚了。   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得承认,这六人中的每一个,都起码有两个官克心的武功。又在这去西北的捷径上设埋,简直好像——不是为劫人,而就是为了阻拦他!   似是来应证九霄的话,那六个人互使一个眼色,立时兵器出手,冲了上来。   武功路数甚是诡异,变换多端又夹杂刚硬之气,叫人柔也化不得,硬也折不下!   九霄吃力阻挡了两百三四十招,心里对败北和另一件事的预感越来越深,大喝一声,一式彩云追月连环十二记雏鹰振翅一气呵成,将那六人阻退两步后,抽身疾退!   退着退着,九霄的脚步,还是停了下来。   心底的寒意,泛了个满。   官克心,仍旧站在那个地方。   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   身边扶着的,却是——灵鉴公主!   脸色并不甚好,但软禁多日也是好吃好睡,灵鉴只稍瘦了一圈,那张机灵又神气的脸正颇是得意地看着九霄。   “会让你轻松取胜,也只是因为西北有人接应,而此地却离关押灵鉴的东南地牢入口最近罢了。”官克心道。   “哎哎,还真被我猜中了。”九霄挠挠头,还是那个可爱万分的笑容,“你是要劫人,但要劫的不是杨飞盖,而是——灵鉴!”   “那你有没有猜中,本王也在此?”另一声阴沉的低笑,却将九霄的话语压了下去。   九霄一震!   看着那个从旁雍容走出,姿容俊雅却太过阴厉孤傲,而显得稍缺失些天子气度的人,九霄笑容敛下,心内连连叫苦:“那倒是真没想到了。你会来——现在,该称作北秦王了吧,单岫。”   “惊喜么,总要连连不断才有看头,你说是么。”单岫狭长凤目微挑,一笑。   这么一笑间,另有十八人闪身而出。   九霄的语调冷下来,又看向官克心,道:“我只问你,为何抛却朋友,也要来救灵鉴?”   “因为……”官克心被这么一问,倒是低头,有些愧疚道,“因为我发现,我喜欢灵鉴。比起任何人,都不想要她受伤害。”   这一句说完,不但九霄一愣,灵鉴也是一愣。   然后九霄叹一声,点头。   跟在单岫身后的七人,出招!   李家大院本就在郊外,而九霄遍寻墨珠所到的此地,更是偏了好些。   一时飞沙走石,人影恍惚间,已不知过了多少招,但闻兵器铿锵喝声交错,血味弥散。   却突然情势骤变,九霄只觉脑中一轰,竟是忍不住一个踉跄。   “时间到了。”在旁观战的单岫低笑。   九霄站稳脚跟,震惊地看向也一同观战的官克心。   方才被官克心击中颈项的那一扇,九霄隐约闻到有香气溢出,只当是薰扇之香,却不料,竟是毒!   此时身体虚浮,九霄竟猛地怒目而视,一贯保持的嘻笑立时褪近,桀骜气势一振,攻势更增数分!   “强弩之末。”单岫道,眼中,却是一变。   因为他并没有看到九霄攻向那数十人。   九霄是借一击之威震开众人,转身便退!   “没那么容易!”单岫冷笑道,急追而去。   停下时,便是他方才来过的地方——东南地牢的入口。   “哼,算是聪明。”单岫半是赞赏半是讥讽地说着,脚步并不停歇,追下地牢。   ——这地牢,和关押杨飞盖所处,完全不一样。   这里是,水牢。   守在各处的侍卫早被单岫众人在劫走灵鉴时打晕,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官克心环视一遭这大得恐怖形如迷宫的水牢,不由皱眉:“方才救出灵鉴也是逼着侍卫带路才找到,这一下……”   “这样,不是挺好的么。”单岫却是浮上一丝残忍的笑。   官克心看着那抹笑有些心惊,道:“既然我们已经救到人……”   “不够。”单岫道,“继承王位费了我那么多心力,终于等到此次入中土,总得再多赚一些。”   “你要杀了九霄?!”   “据暗探回报,这九霄便该是西鸾的正统继承人。西鸾王久病不愈,若是他死了,西鸾必有好多年陷于内乱。对于我北秦,可真是太大的诱惑。”   “那……”官克心一半心怀愧疚,一半同情九霄,道,“这好歹是水牢,也不能放火烧吧。”   “呵,不能用火,用水不也可以么。”   “水?”官克心大讶,“我们也该是时候回去了,哪等得到里头水满?”   “你忘了么,我送你用在你扇子上的毒,叫做什么?”   官克心一怔:“‘情人语’……”   “这便是了。情人语,发作后六个时辰内,外界听到的所有人声都会变成自己最亲最爱之人的声音。想必现在他一定很惊奇,为什么外头有那么多个心上人,并且正在讨论的,是怎么杀了他吧。”单岫露出那一丝残忍的笑意,“而不需要一刻钟,这整个水牢,就会变成装满水的水池了。本王倒是好奇那孩子他能撑过多少时间才窒息而死。”   说完,单岫往后一招手,五个人立即站在了身后。   “你们五人留下,打开这水牢所有进水口,然后四处兜转,唤着九霄的名字便可。水满一刻钟后再赶上来。”单岫说完,转身即走。   脚步声,依稀远了。   但那忽近忽远的呼唤声,却叫得九霄心里,一阵一阵痛。   他蜷缩在一个极难发现的角落,窝成一团,连脑袋,也缩进膝盖间。   水声轰鸣。   马上,就要满上来了。   但心里的痛,更多的,却并不是因为死亡的威胁。   那一声声叫着他九霄之名的,听在耳里,分明便是墨珠的声音。   九霄行走四方多年,也曾听说过有那么种怪异的毒药,唤作“情人语”。   也不知是哪个太过无聊还是太过痴情的药师研制而来。   九霄听着那一声一声呼唤,有的柔声细语,有的焦急担忧,竟是笑了起来。   那笑声掩在周遭水声里,无人发现。   已经大半身没在水里,他终于抬起头来。   有些出神地抬起头看着一片漆黑的虚空。   脑袋昏沉得厉害,身上是旧伤未愈新伤纵横,疼痛是麻痹了,只是酸软得只想就此睡去。   连耳边激烈的水声,也是遥远得仿似天边。   心里,很宁静。   只听得见那一声声的,九霄,你在哪里。   “还真是中毒至深,没得救了。”也不知是说什么,这样淡淡一句,九霄的脸上,是带着笑容的哀凄。   除了那呼唤,便是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又寂寞又荒凉。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明白,钟碍月对这杨飞盖这些年来的心事。   明明总是在一起,却是那样清楚地知道,他看着的,不是自己。   是不是只能在他面前消失,他才会着急,才会心慌,才会这样一声又一声地,呼唤自己的名字?   这么说来,还要感谢单岫,让他有这么个机会,来听这么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吧。   水已经漫到颊边,九霄苦涩又幸福地一笑。   仰起脸,尽量稳住呼吸。   是不是每个人临死之前都会拼命回想前尘?   九霄不知道,眼前,却是不由自主地回放起自己断断续续的一生来。   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身在何方的彷徨,得遇张庆颜收养的安心,与众位哥哥一同练武念书的轻松,立志踏遍大江南北的雄心,最后得到密信刺探情报,这才遇见了,这么一个人。   他还是很喜欢捉弄这个人,欠一屁股债叫他还,变着法子逗他耍他,甚至时常装作武功低微被他一脚踢中屁股飞个四脚朝天。   其实也不过就是,想让这个人多看看自己,多想想自己,不要老是看着钟碍月。   只要他看着钟碍月,那眼里的敬慕与关切,便会叫自己犹如被人闷打了一拳。   钟碍月走了,便也无敌了。   这下自己也终于要走,这个人可会终于想起来,身边曾有过一个又呱躁又缠人的不怕死的人来?   九霄想着,又笑,那个虽然固执起来不屈不挠,但也博学多才见识广博甚至赛过西鸾太傅,更喜欢清静的自己,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这场扭不回头的爱恋,原来竟已深至此。   可笑却是这“情人语”,才叫自己终于认清这个事实。   乱七八糟的开头,莫名其妙的过程,即使继续,也终究不得善终的吧。   冰冷触觉却已麻痹,只知道水已经漫过了九霄的鼻翼,叫他忍不住一声咳,却被呛到更多。   眼泪,都似要被呛出来了。   “我说墨珠,你怎么就长得这样好看呢?”   低笑着一句,九霄脑海里是初遇时,自己刚解决了冷落燕派来追杀的人马,一身血地靠在门外。   然后那个夜中精灵般的人,出现了。   瓷白的肤色,秀美过头的眼睛,朱色的唇冷冷抿起,一身冷艳又缥缈,简直叫人忍不住叹息。   却不知原来这个水晶娃娃般冰冷漂亮的人,有时候也纯真得可以,会被自己刷得团团转。   空气已全部消失,九霄的意识,开始混沌了。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比较喜欢纸船的。   不过,如果那时候,把心意说出来,就好了。   憋在心里,真是难受得紧。   要是你敢烧纸钱纸元宝,就等着我找你报仇吧……   是水声太吵了么?怎么,那些呼唤,都不见了……   意识越抽越远,却骤听数道呼喊着自己名字的声音,比方才更是响亮焦急数倍地响起来。   皱皱眉,九霄终是苦笑一声,心道,单岫的手下也忒尽忠,这么久了,还不离开。   即使是真的有人来救,此刻的自己,怕也没有力气冲出去了。   ——心念俱灰间,猛然听到一句:“芝麻开门!!”   李家地下,其实是一个庞大如迷宫的地牢。   杨飞盖被捆绑在刑架上,低垂着头。   窒闷略带腐臭的气息包裹着他。   出乎意料,并没有受到什么刑罚,日常饮食虽是粗糙却也按时供应。   只是先前受到的严重内外伤没有得到医治,这样拖了几天,加重的加重溃烂的溃烂,已有些气弱游丝。   突地,那垂顺了多时的额边头发,晃了一晃。   他抬起眼。   顺着面前地面上的那一双鞋往上看。   便是钟未空冷漠如霜的脸。   神情,却也是疲惫。   似乎是思考很久,才决定来到这里。   杨飞盖眼中的惊喜一闪而过,换成愤恨悲伤与早知如此的悲伤,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也只发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单字。   “你不用说话的。”钟未空走近,几乎靠在了杨飞盖的耳边,轻笑道,“我来这里,是告诉你三件事。”   此时杨飞盖已冷淡下来,略带疑惑地看着钟未空。   “第一件事,是要告诉你,”钟未空的气息暖暖的,带了笑意,盈盈柔亮地看着杨飞盖,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道,“和钟碍月在一起,这里不药自愈;而和你在一起,这里,无坚不摧。你明白么?”   杨飞盖震颤地盯住钟未空,分明看见的便是那种黯淡的,却水一般的温柔,一时恍如梦中。   ——这,算是表白么?   钟未空便是一笑,继续道:“第二件,是在你替我受了莫秋阑那一击坠下山崖的时候,我终于想通一件事。我可不是那什么舍己为人的老好人,恶狠也好毒辣也好,我就是我,生杀随心。被人需要还是必须去完成什么事都无关紧要,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想做什么,便足够我一直走下去,谁奈何的了,我左鬼流焰。”   他说着,嘴角微弯,眼中灼灼,那混合着俊雅与傲世之色的气度,叫人惊艳得不舍转睛。   “……你想说什么?”杨飞盖终于道,那笑容扯得很是艰难,却是点起了隐约的希望。   “将平日嚣张狂傲的魔头动弹不得地环拥在怀,感觉果真是不错。”钟未空伸手将层层锁绑的杨飞盖搂了个死紧。   听着这样挑逗的话,记起是当日自己口中所出,杨飞盖一愣。   “我想说,我需要的,就是你。”钟未空邪邪笑道,故意将吐吸喷在杨飞盖颊边,“真是,少儿不宜啊……”   戏谑一声,两手疾出,一手连点杨飞盖数处大穴,一手劈断那腕粗锁链。   铿锵数声,金属坠地声嘈杂一小会儿,便只剩下杨飞盖急促尴尬的呼吸。   “你这是……”   “这不明摆着么。”半抱着杨飞盖的手往地上一放,钟未空将手撑在仰躺地面的杨飞盖头颈两侧,讥讽笑道,“我想这么做,倒是已经很久了。”   杨飞盖眼中的激狂愤怒之色暴盛。   “别怕。”钟未空咬着杨飞盖的耳垂,道,“虽然,我不会手下留情。”   暧昧的气息温度与衣物摩擦声响起,杨飞盖咬牙,闭上眼睛,盖过最后的那一抹绝望与悲凉。   一路辗转的轻吻,直到胸前那处替自己受下的那记撕皮裂骨的重创,钟未空眼中一狠,骤然抛却温柔的面具,将杨飞盖的身体一翻,不带一丝隐忍与爱恋地,直接进入。   裂帛之声伴着汹涌弥散的血腥骤然响起。   杨飞盖眼前一白浑身颤抖,冷汗遍布中,下唇咬出了血,勉强维持意识,一声不吭地忍受那没有一刻停歇的刑罚般的撞击。   身体被肆意扭曲张开,杨飞盖刺痛迷蒙的双眼只能睁开一丝狭缝,却看见正放纵自己的钟未空,那一双**氤氲,却是凄苍一片的眼睛。   盈透如冰。   坚硬得除了他自身,谁也映不进去的温润薄凉。   杨飞盖的心里,忽然翻绞起来。   愤怒自嘲与身体的疼痛刹那让杨飞盖想要哭泣与呕吐。   这种时候,竟还会为那种眼神而心慌心疼。   自己,真是太没用了。   当钟未空的浴液终于泄在杨飞盖的体内时,杨飞盖暗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却不是喘息也不是呻吟。   血腥与**,霎时停止。   钟未空睁大眼睛看着沉静淡漠的杨飞盖,再低头看一眼杨飞盖在自己泄欲的一刹那翻身扭手抵在自己昏穴的右手。   “怪只怪你大意,点穴的时间间隙留得那样大,忘了我有移穴之术么。”杨飞盖的声音,冰冷,“这么久,足够我将被你点了一半的右半身恢复活动了。”   杨飞盖说着,有些蹒跚地站起来。   他扯了扯基本没有除下而被弄成歪歪斜斜凌乱不堪的衣衫,却止不住从他腿间流下的两道白浊。   钟未空,则是轻笑一声,摔倒在一边。   “这段时间,也够将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了。”钟未空迷蒙的声音,显是在强自苦撑意识。   杨飞盖不说话,缓慢地穿上本就没怎么脱下的衣衫,回头看了他一眼。   “还有第三件事,我要告诉你。”钟未空抬起右手挡在眼前,遮了半张脸,只剩下嘴角勾起。   “……什么。”   “那就是,如果我爱上一个人,就将他垃圾也不如地,扔掉。”   杨飞盖脚下一踉跄,终是没说话。   看了一眼似已昏厥的钟未空,转身离开。   脚步声远,钟未空的右手,放到一边。   ——那眼中清明,又哪有一丝晕眩?   “我可是在来这里前,就移好穴了。”轻松又压抑的笑声。   钟未空站起来,整理好衣衫,满目狼藉之下,也不知做何感想。   慢慢走出去,脑中却是茫然一片。   那种没来由的落寞与空虚滞痛,叫他有些无所适从。   这段感情,就这么,算是放下了吧。   真的,放下了么?   心底的纠结,又是何故?!   地道走到一半,却猛地一个抬头,轻喊一声:“糟了!”   心下一急,立时提气急进。   旋风一般,下一瞬,就站在了地道口。   看一眼不远处的景象,道一句果不其然。   本是趁着墨珠与九霄皆不在的时候,没想到墨珠竟在这个时候匆匆赶回。   只是——手上,还抱着一个面色青白好似窒息许久的人?   钟未空一惊!   那是九霄!!   眼角瞟见另一道人影一晃。   心里,便更是一惊!   那是步履不稳的杨飞盖,正堂而皇之地走到了冷眼相看,似要将之生吞活剥的墨珠跟前?!   钟未空完全没有时间思虑,只暗骂一句,一闪身就拦在了杨飞盖身前。   却还没来得及掩饰什么,就听得身侧杨飞盖潇洒不羁的一句:“我来。”   这样简单的一句,云淡风情又不容置喙的语调,叫所有人都心下一震。   钟未空焦急地看了眼杨飞盖,又看向与杨飞盖视线碰撞犹如交火的墨珠,却听得墨珠扬眉一句:“好!”   周遭人包括钟未空,一齐愣了。   ——————————————不妨月朦胧————————————————   半个时辰前。   九霄四处晃荡,终于站定,叹了一口气。   果然,又找不到墨珠了。   他有些疑惑,为什么墨珠自从数日前混战大胜归来后就开始半夜失踪。   难道墨珠真的深刻省悟自己武功不济,半夜练功去了?   想着,九霄摇摇头。   甚是可爱地把手里把玩的不知名树枝往后一抛,眼神却骤然晶亮,嘻笑一声道:“阁下哪位?”   那声调嘻皮,却散发着精髓的冷咧。   一个精干的人影,自树后闪了出来。   “是你。”九霄将那俊朗来人从上扫到下,确有几分惊讶。   “就是我。原来小兄弟还记得。”官克心摇了摇手中折扇,笑道。   “你来救杨飞盖?”   “不错。”语毕,官克心手中折扇啪地合起,径直攻来!   起承转合,九霄招招严丝合缝,竟叫官克心看得惊讶不已。   九霄轻笑间,有些不自主地忐忑。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一段时间,他与墨珠不但身高大长,连武功也是奇迹地一日千里。   数十招后,官克心一扇击中九霄颈侧。   正窃喜间,却见九霄侧袭一招,反而将他一掌打得后退数步,拄扇撑地,气血翻腾间连连喘气。   九霄淡淡道:“你还不是我对手。回去吧,我们不会杀了杨飞盖。”   说完,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变做急奔。   向着杨飞盖所在的西北地牢一路急行。   他不笨,知道官克心武功并不高却出来拦阻,分明只是拖住他。   也就是说,杨飞盖,或许已经被截走了。   想间,九霄不免有些心焦,却不想一时入神,身边异动一声,立即让他心下一凛,暗叫糟糕。   生生刹住脚步。   身边,已经被六个深蓝装束,黑布蒙面的人围在了正中。   “中埋伏了。”九霄此时倒镇静下来,嘻笑一声拍拍衣衫,“今夜真晦气,回去要把这一身好好洗一洗才行。”   说着,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若只是来劫人,自是抓紧时间劫去便了;若说这些人也只是来拖住他的,那未免太大手脚了。   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得承认,这六人中的每一个,都起码有两个官克心的武功。又在这去西北的捷径上设埋,简直好像——不是为劫人,而就是为了阻拦他!   似是来应证九霄的话,那六个人互使一个眼色,立时兵器出手,冲了上来。   武功路数甚是诡异,变换多端又夹杂刚硬之气,叫人柔也化不得,硬也折不下!   九霄吃力阻挡了两百三四十招,心里对败北和另一件事的预感越来越深,大喝一声,一式彩云追月连环十二记雏鹰振翅一气呵成,将那六人阻退两步后,抽身疾退!   退着退着,九霄的脚步,还是停了下来。   心底的寒意,泛了个满。   官克心,仍旧站在那个地方。   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   身边扶着的,却是——灵鉴公主!   脸色并不甚好,但软禁多日也是好吃好睡,灵鉴只稍瘦了一圈,那张机灵又神气的脸正颇是得意地看着九霄。   “会让你轻松取胜,也只是因为西北有人接应,而此地却离关押灵鉴的东南地牢入口最近罢了。”官克心道。   “哎哎,还真被我猜中了。”九霄挠挠头,还是那个可爱万分的笑容,“你是要劫人,但要劫的不是杨飞盖,而是——灵鉴!”   “那你有没有猜中,本王也在此?”另一声阴沉的低笑,却将九霄的话语压了下去。   九霄一震!   看着那个从旁雍容走出,姿容俊雅却太过阴厉孤傲,而显得稍缺失些天子气度的人,九霄笑容敛下,心内连连叫苦:“那倒是真没想到了。你会来——现在,该称作北秦王了吧,单岫。”   “惊喜么,总要连连不断才有看头,你说是么。”单岫狭长凤目微挑,一笑。   这么一笑间,另有十八人闪身而出。   九霄的语调冷下来,又看向官克心,道:“我只问你,为何抛却朋友,也要来救灵鉴?”   “因为……”官克心被这么一问,倒是低头,有些愧疚道,“因为我发现,我喜欢灵鉴。比起任何人,都不想要她受伤害。”   这一句说完,不但九霄一愣,灵鉴也是一愣。   然后九霄叹一声,点头。   跟在单岫身后的七人,出招!   李家大院本就在郊外,而九霄遍寻墨珠所到的此地,更是偏了好些。   一时飞沙走石,人影恍惚间,已不知过了多少招,但闻兵器铿锵喝声交错,血味弥散。   却突然情势骤变,九霄只觉脑中一轰,竟是忍不住一个踉跄。   “时间到了。”在旁观战的单岫低笑。   九霄站稳脚跟,震惊地看向也一同观战的官克心。   方才被官克心击中颈项的那一扇,九霄隐约闻到有香气溢出,只当是薰扇之香,却不料,竟是毒!   此时身体虚浮,九霄竟猛地怒目而视,一贯保持的嘻笑立时褪近,桀骜气势一振,攻势更增数分!   “强弩之末。”单岫道,眼中,却是一变。   因为他并没有看到九霄攻向那数十人。   九霄是借一击之威震开众人,转身便退!   “没那么容易!”单岫冷笑道,急追而去。   停下时,便是他方才来过的地方——东南地牢的入口。   “哼,算是聪明。”单岫半是赞赏半是讥讽地说着,脚步并不停歇,追下地牢。   ——这地牢,和关押杨飞盖所处,完全不一样。   这里是,水牢。   守在各处的侍卫早被单岫众人在劫走灵鉴时打晕,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官克心环视一遭这大得恐怖形如迷宫的水牢,不由皱眉:“方才救出灵鉴也是逼着侍卫带路才找到,这一下……”   “这样,不是挺好的么。”单岫却是浮上一丝残忍的笑。   官克心看着那抹笑有些心惊,道:“既然我们已经救到人……”   “不够。”单岫道,“继承王位费了我那么多心力,终于等到此次入中土,总得再多赚一些。”   “你要杀了九霄?!”   “据暗探回报,这九霄便该是西鸾的正统继承人。西鸾王久病不愈,若是他死了,西鸾必有好多年陷于内乱。对于我北秦,可真是太大的诱惑。”   “那……”官克心一半心怀愧疚,一半同情九霄,道,“这好歹是水牢,也不能放火烧吧。”   “呵,不能用火,用水不也可以么。”   “水?”官克心大讶,“我们也该是时候回去了,哪等得到里头水满?”   “你忘了么,我送你用在你扇子上的毒,叫做什么?”   官克心一怔:“‘情人语’……”   “这便是了。情人语,发作后六个时辰内,外界听到的所有人声都会变成自己最亲最爱之人的声音。想必现在他一定很惊奇,为什么外头有那么多个心上人,并且正在讨论的,是怎么杀了他吧。”单岫露出那一丝残忍的笑意,“而不需要一刻钟,这整个水牢,就会变成装满水的水池了。本王倒是好奇那孩子他能撑过多少时间才窒息而死。”   说完,单岫往后一招手,五个人立即站在了身后。   “你们五人留下,打开这水牢所有进水口,然后四处兜转,唤着九霄的名字便可。水满一刻钟后再赶上来。”单岫说完,转身即走。   脚步声,依稀远了。   但那忽近忽远的呼唤声,却叫得九霄心里,一阵一阵痛。   他蜷缩在一个极难发现的角落,窝成一团,连脑袋,也缩进膝盖间。   水声轰鸣。   马上,就要满上来了。   但心里的痛,更多的,却并不是因为死亡的威胁。   那一声声叫着他九霄之名的,听在耳里,分明便是墨珠的声音。   九霄行走四方多年,也曾听说过有那么种怪异的毒药,唤作“情人语”。   也不知是哪个太过无聊还是太过痴情的药师研制而来。   九霄听着那一声一声呼唤,有的柔声细语,有的焦急担忧,竟是笑了起来。   那笑声掩在周遭水声里,无人发现。   已经大半身没在水里,他终于抬起头来。   有些出神地抬起头看着一片漆黑的虚空。   脑袋昏沉得厉害,身上是旧伤未愈新伤纵横,疼痛是麻痹了,只是酸软得只想就此睡去。   连耳边激烈的水声,也是遥远得仿似天边。   心里,很宁静。   只听得见那一声声的,九霄,你在哪里。   “还真是中毒至深,没得救了。”也不知是说什么,这样淡淡一句,九霄的脸上,是带着笑容的哀凄。   除了那呼唤,便是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又寂寞又荒凉。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明白,钟碍月对这杨飞盖这些年来的心事。   明明总是在一起,却是那样清楚地知道,他看着的,不是自己。   是不是只能在他面前消失,他才会着急,才会心慌,才会这样一声又一声地,呼唤自己的名字?   这么说来,还要感谢单岫,让他有这么个机会,来听这么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吧。   水已经漫到颊边,九霄苦涩又幸福地一笑。   仰起脸,尽量稳住呼吸。   是不是每个人临死之前都会拼命回想前尘?   九霄不知道,眼前,却是不由自主地回放起自己断断续续的一生来。   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身在何方的彷徨,得遇张庆颜收养的安心,与众位哥哥一同练武念书的轻松,立志踏遍大江南北的雄心,最后得到密信刺探情报,这才遇见了,这么一个人。   他还是很喜欢捉弄这个人,欠一屁股债叫他还,变着法子逗他耍他,甚至时常装作武功低微被他一脚踢中屁股飞个四脚朝天。   其实也不过就是,想让这个人多看看自己,多想想自己,不要老是看着钟碍月。   只要他看着钟碍月,那眼里的敬慕与关切,便会叫自己犹如被人闷打了一拳。   钟碍月走了,便也无敌了。   这下自己也终于要走,这个人可会终于想起来,身边曾有过一个又呱躁又缠人的不怕死的人来?   九霄想着,又笑,那个虽然固执起来不屈不挠,但也博学多才见识广博甚至赛过西鸾太傅,更喜欢清静的自己,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这场扭不回头的爱恋,原来竟已深至此。   可笑却是这“情人语”,才叫自己终于认清这个事实。   乱七八糟的开头,莫名其妙的过程,即使继续,也终究不得善终的吧。   冰冷触觉却已麻痹,只知道水已经漫过了九霄的鼻翼,叫他忍不住一声咳,却被呛到更多。   眼泪,都似要被呛出来了。   “我说墨珠,你怎么就长得这样好看呢?”   低笑着一句,九霄脑海里是初遇时,自己刚解决了冷落燕派来追杀的人马,一身血地靠在门外。   然后那个夜中精灵般的人,出现了。   瓷白的肤色,秀美过头的眼睛,朱色的唇冷冷抿起,一身冷艳又缥缈,简直叫人忍不住叹息。   却不知原来这个水晶娃娃般冰冷漂亮的人,有时候也纯真得可以,会被自己刷得团团转。   空气已全部消失,九霄的意识,开始混沌了。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比较喜欢纸船的。   不过,如果那时候,把心意说出来,就好了。   憋在心里,真是难受得紧。   要是你敢烧纸钱纸元宝,就等着我找你报仇吧……   是水声太吵了么?怎么,那些呼唤,都不见了……   意识越抽越远,却骤听数道呼喊着自己名字的声音,比方才更是响亮焦急数倍地响起来。   皱皱眉,九霄终是苦笑一声,心道,单岫的手下也忒尽忠,这么久了,还不离开。   即使是真的有人来救,此刻的自己,怕也没有力气冲出去了。   ——心念俱灰间,猛然听到一句:“芝麻开门!!”   李家地下,其实是一个庞大如迷宫的地牢。   杨飞盖被捆绑在刑架上,低垂着头。   窒闷略带腐臭的气息包裹着他。   出乎意料,并没有受到什么刑罚,日常饮食虽是粗糙却也按时供应。   只是先前受到的严重内外伤没有得到医治,这样拖了几天,加重的加重溃烂的溃烂,已有些气弱游丝。   突地,那垂顺了多时的额边头发,晃了一晃。   他抬起眼。   顺着面前地面上的那一双鞋往上看。   便是钟未空冷漠如霜的脸。   神情,却也是疲惫。   似乎是思考很久,才决定来到这里。   杨飞盖眼中的惊喜一闪而过,换成愤恨悲伤与早知如此的悲伤,张了张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也只发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单字。   “你不用说话的。”钟未空走近,几乎靠在了杨飞盖的耳边,轻笑道,“我来这里,是告诉你三件事。”   此时杨飞盖已冷淡下来,略带疑惑地看着钟未空。   “第一件事,是要告诉你,”钟未空的气息暖暖的,带了笑意,盈盈柔亮地看着杨飞盖,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道,“和钟碍月在一起,这里不药自愈;而和你在一起,这里,无坚不摧。你明白么?”   杨飞盖震颤地盯住钟未空,分明看见的便是那种黯淡的,却水一般的温柔,一时恍如梦中。   ——这,算是表白么?   钟未空便是一笑,继续道:“第二件,是在你替我受了莫秋阑那一击坠下山崖的时候,我终于想通一件事。我可不是那什么舍己为人的老好人,恶狠也好毒辣也好,我就是我,生杀随心。被人需要还是必须去完成什么事都无关紧要,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想做什么,便足够我一直走下去,谁奈何的了,我左鬼流焰。”   他说着,嘴角微弯,眼中灼灼,那混合着俊雅与傲世之色的气度,叫人惊艳得不舍转睛。   “……你想说什么?”杨飞盖终于道,那笑容扯得很是艰难,却是点起了隐约的希望。   “将平日嚣张狂傲的魔头动弹不得地环拥在怀,感觉果真是不错。”钟未空伸手将层层锁绑的杨飞盖搂了个死紧。   听着这样挑逗的话,记起是当日自己口中所出,杨飞盖一愣。   “我想说,我需要的,就是你。”钟未空邪邪笑道,故意将吐吸喷在杨飞盖颊边,“真是,少儿不宜啊……”   戏谑一声,两手疾出,一手连点杨飞盖数处大穴,一手劈断那腕粗锁链。   铿锵数声,金属坠地声嘈杂一小会儿,便只剩下杨飞盖急促尴尬的呼吸。   “你这是……”   “这不明摆着么。”半抱着杨飞盖的手往地上一放,钟未空将手撑在仰躺地面的杨飞盖头颈两侧,讥讽笑道,“我想这么做,倒是已经很久了。”   杨飞盖眼中的激狂愤怒之色暴盛。   “别怕。”钟未空咬着杨飞盖的耳垂,道,“虽然,我不会手下留情。”   暧昧的气息温度与衣物摩擦声响起,杨飞盖咬牙,闭上眼睛,盖过最后的那一抹绝望与悲凉。   一路辗转的轻吻,直到胸前那处替自己受下的那记撕皮裂骨的重创,钟未空眼中一狠,骤然抛却温柔的面具,将杨飞盖的身体一翻,不带一丝隐忍与爱恋地,直接进入。   裂帛之声伴着汹涌弥散的血腥骤然响起。   杨飞盖眼前一白浑身颤抖,冷汗遍布中,下唇咬出了血,勉强维持意识,一声不吭地忍受那没有一刻停歇的刑罚般的撞击。   身体被肆意扭曲张开,杨飞盖刺痛迷蒙的双眼只能睁开一丝狭缝,却看见正放纵自己的钟未空,那一双**氤氲,却是凄苍一片的眼睛。   盈透如冰。   坚硬得除了他自身,谁也映不进去的温润薄凉。   杨飞盖的心里,忽然翻绞起来。   愤怒自嘲与身体的疼痛刹那让杨飞盖想要哭泣与呕吐。   这种时候,竟还会为那种眼神而心慌心疼。   自己,真是太没用了。   当钟未空的浴液终于泄在杨飞盖的体内时,杨飞盖暗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却不是喘息也不是呻吟。   血腥与**,霎时停止。   钟未空睁大眼睛看着沉静淡漠的杨飞盖,再低头看一眼杨飞盖在自己泄欲的一刹那翻身扭手抵在自己昏穴的右手。   “怪只怪你大意,点穴的时间间隙留得那样大,忘了我有移穴之术么。”杨飞盖的声音,冰冷,“这么久,足够我将被你点了一半的右半身恢复活动了。”   杨飞盖说着,有些蹒跚地站起来。   他扯了扯基本没有除下而被弄成歪歪斜斜凌乱不堪的衣衫,却止不住从他腿间流下的两道白浊。   钟未空,则是轻笑一声,摔倒在一边。   “这段时间,也够将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了。”钟未空迷蒙的声音,显是在强自苦撑意识。   杨飞盖不说话,缓慢地穿上本就没怎么脱下的衣衫,回头看了他一眼。   “还有第三件事,我要告诉你。”钟未空抬起右手挡在眼前,遮了半张脸,只剩下嘴角勾起。   “……什么。”   “那就是,如果我爱上一个人,就将他垃圾也不如地,扔掉。”   杨飞盖脚下一踉跄,终是没说话。   看了一眼似已昏厥的钟未空,转身离开。   脚步声远,钟未空的右手,放到一边。   ——那眼中清明,又哪有一丝晕眩?   “我可是在来这里前,就移好穴了。”轻松又压抑的笑声。   钟未空站起来,整理好衣衫,满目狼藉之下,也不知做何感想。   慢慢走出去,脑中却是茫然一片。   那种没来由的落寞与空虚滞痛,叫他有些无所适从。   这段感情,就这么,算是放下了吧。   真的,放下了么?   心底的纠结,又是何故?!   地道走到一半,却猛地一个抬头,轻喊一声:“糟了!”   心下一急,立时提气急进。   旋风一般,下一瞬,就站在了地道口。   看一眼不远处的景象,道一句果不其然。   本是趁着墨珠与九霄皆不在的时候,没想到墨珠竟在这个时候匆匆赶回。   只是——手上,还抱着一个面色青白好似窒息许久的人?   钟未空一惊!   那是九霄!!   眼角瞟见另一道人影一晃。   心里,便更是一惊!   那是步履不稳的杨飞盖,正堂而皇之地走到了冷眼相看,似要将之生吞活剥的墨珠跟前?!   钟未空完全没有时间思虑,只暗骂一句,一闪身就拦在了杨飞盖身前。   却还没来得及掩饰什么,就听得身侧杨飞盖潇洒不羁的一句:“我来。”   这样简单的一句,云淡风情又不容置喙的语调,叫所有人都心下一震。   钟未空焦急地看了眼杨飞盖,又看向与杨飞盖视线碰撞犹如交火的墨珠,却听得墨珠扬眉一句:“好!”   周遭人包括钟未空,一齐愣了。   ——————————————不妨月朦胧————————————————   半个时辰前。   九霄四处晃荡,终于站定,叹了一口气。   果然,又找不到墨珠了。   他有些疑惑,为什么墨珠自从数日前混战大胜归来后就开始半夜失踪。   难道墨珠真的深刻省悟自己武功不济,半夜练功去了?   想着,九霄摇摇头。   甚是可爱地把手里把玩的不知名树枝往后一抛,眼神却骤然晶亮,嘻笑一声道:“阁下哪位?”   那声调嘻皮,却散发着精髓的冷咧。   一个精干的人影,自树后闪了出来。   “是你。”九霄将那俊朗来人从上扫到下,确有几分惊讶。   “就是我。原来小兄弟还记得。”官克心摇了摇手中折扇,笑道。   “你来救杨飞盖?”   “不错。”语毕,官克心手中折扇啪地合起,径直攻来!   起承转合,九霄招招严丝合缝,竟叫官克心看得惊讶不已。   九霄轻笑间,有些不自主地忐忑。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一段时间,他与墨珠不但身高大长,连武功也是奇迹地一日千里。   数十招后,官克心一扇击中九霄颈侧。   正窃喜间,却见九霄侧袭一招,反而将他一掌打得后退数步,拄扇撑地,气血翻腾间连连喘气。   九霄淡淡道:“你还不是我对手。回去吧,我们不会杀了杨飞盖。”   说完,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变做急奔。   向着杨飞盖所在的西北地牢一路急行。   他不笨,知道官克心武功并不高却出来拦阻,分明只是拖住他。   也就是说,杨飞盖,或许已经被截走了。   想间,九霄不免有些心焦,却不想一时入神,身边异动一声,立即让他心下一凛,暗叫糟糕。   生生刹住脚步。   身边,已经被六个深蓝装束,黑布蒙面的人围在了正中。   “中埋伏了。”九霄此时倒镇静下来,嘻笑一声拍拍衣衫,“今夜真晦气,回去要把这一身好好洗一洗才行。”   说着,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若只是来劫人,自是抓紧时间劫去便了;若说这些人也只是来拖住他的,那未免太大手脚了。   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得承认,这六人中的每一个,都起码有两个官克心的武功。又在这去西北的捷径上设埋,简直好像——不是为劫人,而就是为了阻拦他!   似是来应证九霄的话,那六个人互使一个眼色,立时兵器出手,冲了上来。   武功路数甚是诡异,变换多端又夹杂刚硬之气,叫人柔也化不得,硬也折不下!   九霄吃力阻挡了两百三四十招,心里对败北和另一件事的预感越来越深,大喝一声,一式彩云追月连环十二记雏鹰振翅一气呵成,将那六人阻退两步后,抽身疾退!   退着退着,九霄的脚步,还是停了下来。   心底的寒意,泛了个满。   官克心,仍旧站在那个地方。   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   身边扶着的,却是——灵鉴公主!   脸色并不甚好,但软禁多日也是好吃好睡,灵鉴只稍瘦了一圈,那张机灵又神气的脸正颇是得意地看着九霄。   “会让你轻松取胜,也只是因为西北有人接应,而此地却离关押灵鉴的东南地牢入口最近罢了。”官克心道。   “哎哎,还真被我猜中了。”九霄挠挠头,还是那个可爱万分的笑容,“你是要劫人,但要劫的不是杨飞盖,而是——灵鉴!”   “那你有没有猜中,本王也在此?”另一声阴沉的低笑,却将九霄的话语压了下去。   九霄一震!   看着那个从旁雍容走出,姿容俊雅却太过阴厉孤傲,而显得稍缺失些天子气度的人,九霄笑容敛下,心内连连叫苦:“那倒是真没想到了。你会来——现在,该称作北秦王了吧,单岫。”   “惊喜么,总要连连不断才有看头,你说是么。”单岫狭长凤目微挑,一笑。   这么一笑间,另有十八人闪身而出。   九霄的语调冷下来,又看向官克心,道:“我只问你,为何抛却朋友,也要来救灵鉴?”   “因为……”官克心被这么一问,倒是低头,有些愧疚道,“因为我发现,我喜欢灵鉴。比起任何人,都不想要她受伤害。”   这一句说完,不但九霄一愣,灵鉴也是一愣。   然后九霄叹一声,点头。   跟在单岫身后的七人,出招!   李家大院本就在郊外,而九霄遍寻墨珠所到的此地,更是偏了好些。   一时飞沙走石,人影恍惚间,已不知过了多少招,但闻兵器铿锵喝声交错,血味弥散。   却突然情势骤变,九霄只觉脑中一轰,竟是忍不住一个踉跄。   “时间到了。”在旁观战的单岫低笑。   九霄站稳脚跟,震惊地看向也一同观战的官克心。   方才被官克心击中颈项的那一扇,九霄隐约闻到有香气溢出,只当是薰扇之香,却不料,竟是毒!   此时身体虚浮,九霄竟猛地怒目而视,一贯保持的嘻笑立时褪近,桀骜气势一振,攻势更增数分!   “强弩之末。”单岫道,眼中,却是一变。   因为他并没有看到九霄攻向那数十人。   九霄是借一击之威震开众人,转身便退!   “没那么容易!”单岫冷笑道,急追而去。   停下时,便是他方才来过的地方——东南地牢的入口。   “哼,算是聪明。”单岫半是赞赏半是讥讽地说着,脚步并不停歇,追下地牢。   ——这地牢,和关押杨飞盖所处,完全不一样。   这里是,水牢。   守在各处的侍卫早被单岫众人在劫走灵鉴时打晕,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官克心环视一遭这大得恐怖形如迷宫的水牢,不由皱眉:“方才救出灵鉴也是逼着侍卫带路才找到,这一下……”   “这样,不是挺好的么。”单岫却是浮上一丝残忍的笑。   官克心看着那抹笑有些心惊,道:“既然我们已经救到人……”   “不够。”单岫道,“继承王位费了我那么多心力,终于等到此次入中土,总得再多赚一些。”   “你要杀了九霄?!”   “据暗探回报,这九霄便该是西鸾的正统继承人。西鸾王久病不愈,若是他死了,西鸾必有好多年陷于内乱。对于我北秦,可真是太大的诱惑。”   “那……”官克心一半心怀愧疚,一半同情九霄,道,“这好歹是水牢,也不能放火烧吧。”   “呵,不能用火,用水不也可以么。”   “水?”官克心大讶,“我们也该是时候回去了,哪等得到里头水满?”   “你忘了么,我送你用在你扇子上的毒,叫做什么?”   官克心一怔:“‘情人语’……”   “这便是了。情人语,发作后六个时辰内,外界听到的所有人声都会变成自己最亲最爱之人的声音。想必现在他一定很惊奇,为什么外头有那么多个心上人,并且正在讨论的,是怎么杀了他吧。”单岫露出那一丝残忍的笑意,“而不需要一刻钟,这整个水牢,就会变成装满水的水池了。本王倒是好奇那孩子他能撑过多少时间才窒息而死。”   说完,单岫往后一招手,五个人立即站在了身后。   “你们五人留下,打开这水牢所有进水口,然后四处兜转,唤着九霄的名字便可。水满一刻钟后再赶上来。”单岫说完,转身即走。   脚步声,依稀远了。   但那忽近忽远的呼唤声,却叫得九霄心里,一阵一阵痛。   他蜷缩在一个极难发现的角落,窝成一团,连脑袋,也缩进膝盖间。   水声轰鸣。   马上,就要满上来了。   但心里的痛,更多的,却并不是因为死亡的威胁。   那一声声叫着他九霄之名的,听在耳里,分明便是墨珠的声音。   九霄行走四方多年,也曾听说过有那么种怪异的毒药,唤作“情人语”。   也不知是哪个太过无聊还是太过痴情的药师研制而来。   九霄听着那一声一声呼唤,有的柔声细语,有的焦急担忧,竟是笑了起来。   那笑声掩在周遭水声里,无人发现。   已经大半身没在水里,他终于抬起头来。   有些出神地抬起头看着一片漆黑的虚空。   脑袋昏沉得厉害,身上是旧伤未愈新伤纵横,疼痛是麻痹了,只是酸软得只想就此睡去。   连耳边激烈的水声,也是遥远得仿似天边。   心里,很宁静。   只听得见那一声声的,九霄,你在哪里。   “还真是中毒至深,没得救了。”也不知是说什么,这样淡淡一句,九霄的脸上,是带着笑容的哀凄。   除了那呼唤,便是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又寂寞又荒凉。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明白,钟碍月对这杨飞盖这些年来的心事。   明明总是在一起,却是那样清楚地知道,他看着的,不是自己。   是不是只能在他面前消失,他才会着急,才会心慌,才会这样一声又一声地,呼唤自己的名字?   这么说来,还要感谢单岫,让他有这么个机会,来听这么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吧。   水已经漫到颊边,九霄苦涩又幸福地一笑。   仰起脸,尽量稳住呼吸。   是不是每个人临死之前都会拼命回想前尘?   九霄不知道,眼前,却是不由自主地回放起自己断断续续的一生来。   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身在何方的彷徨,得遇张庆颜收养的安心,与众位哥哥一同练武念书的轻松,立志踏遍大江南北的雄心,最后得到密信刺探情报,这才遇见了,这么一个人。   他还是很喜欢捉弄这个人,欠一屁股债叫他还,变着法子逗他耍他,甚至时常装作武功低微被他一脚踢中屁股飞个四脚朝天。   其实也不过就是,想让这个人多看看自己,多想想自己,不要老是看着钟碍月。   只要他看着钟碍月,那眼里的敬慕与关切,便会叫自己犹如被人闷打了一拳。   钟碍月走了,便也无敌了。   这下自己也终于要走,这个人可会终于想起来,身边曾有过一个又呱躁又缠人的不怕死的人来?   九霄想着,又笑,那个虽然固执起来不屈不挠,但也博学多才见识广博甚至赛过西鸾太傅,更喜欢清静的自己,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这场扭不回头的爱恋,原来竟已深至此。   可笑却是这“情人语”,才叫自己终于认清这个事实。   乱七八糟的开头,莫名其妙的过程,即使继续,也终究不得善终的吧。   冰冷触觉却已麻痹,只知道水已经漫过了九霄的鼻翼,叫他忍不住一声咳,却被呛到更多。   眼泪,都似要被呛出来了。   “我说墨珠,你怎么就长得这样好看呢?”   低笑着一句,九霄脑海里是初遇时,自己刚解决了冷落燕派来追杀的人马,一身血地靠在门外。   然后那个夜中精灵般的人,出现了。   瓷白的肤色,秀美过头的眼睛,朱色的唇冷冷抿起,一身冷艳又缥缈,简直叫人忍不住叹息。   却不知原来这个水晶娃娃般冰冷漂亮的人,有时候也纯真得可以,会被自己刷得团团转。   空气已全部消失,九霄的意识,开始混沌了。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比较喜欢纸船的。   不过,如果那时候,把心意说出来,就好了。   憋在心里,真是难受得紧。   要是你敢烧纸钱纸元宝,就等着我找你报仇吧……   是水声太吵了么?怎么,那些呼唤,都不见了……   意识越抽越远,却骤听数道呼喊着自己名字的声音,比方才更是响亮焦急数倍地响起来。   皱皱眉,九霄终是苦笑一声,心道,单岫的手下也忒尽忠,这么久了,还不离开。   即使是真的有人来救,此刻的自己,怕也没有力气冲出去了。   ——心念俱灰间,猛然听到一句:“芝麻开门!!” 第五十六章   九霄一怔。   模糊的思维一个失神,骤地清醒无比。   会说出这一句的,这是世界,怕也只得那么一个人。   冰冷的封鞘尽数裂碎,也不知从哪得来的力量,九霄脚下使力一蹬,借着水的浮力支撑沉重的身体,几个回旋,硬是绷着最后一丝劲道,冲出了已漫溢水洼的水牢!   他的身形一现,便被箍进了另一个身形相似的人怀里。   周围,是李家的众武侍。   “你抖什么……”九霄窝在那个不知是冷是热汗流一片的胸膛里,窒息还未过去,还是忍不住笑道。   墨珠一个怒目瞪过去,却不知道自己这么眼中含泪犹带担忧欣喜,实在是……   “风情万种……”九霄眨眨眼,脱口而出。   墨珠一拳就要挥过去,想想又收住,看着九霄好一会儿,才闷闷说了一句:“捡回命来见到我的确值得喜极而泣,你也不用忍着。”   “泣?”九霄一愣,眼神灼灼,却笑道,“六年前,我就不会流泪了。”   墨珠一惊,回想起来,九霄这么水光盈盈却始终掉不下泪来的情形见过多次,倒是真的没见他流泪。   “刚才以为要死了,莫名回忆起许多淡忘的事来……我的记忆,开始于十年前。那时候,不知来自何处去向何方,过了整整四年的乞讨仆役生活。六年前的那个主人脾气暴躁,时常将下人打虐致死。有次我被打得奄奄一息,扔到乱葬岗,才终于被张庆颜找到,带了回去。张老头对着刚睁开眼睛的我说,不要流泪,不要为自己和过往流泪。等你变强,却是有了再强也得不到也舍不得放手的东西的时候,再流泪吧……”   九霄的脸色已经接近紫色,这么一通长长叙述已用了许久。说着,九霄看向远方的视线转回来,看着怔怔瞧着自己,眼中疼惜一片的墨珠,墨珠眼里那样温柔的眼色,瞧得他心里便是一阵不是甜酸的感觉来:“自那以后,我就不会流泪了。”   说着,竟是不觉自己的眼角,扑朔地滑下两行清液,灼痛脸颊,也灼痛墨珠的双眼。   “不用说了。”墨珠猛地抱紧九霄。   “不对。刚才我就想明白了,一定要早点说,否则就怕没机会。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听清了……”九霄一边笑一边咳,药性似乎还未过去,脑里一片混沌。使劲伸手掰正了墨珠紧靠在他肩头的脑袋,直直盯着,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犹如宣誓,“我喜欢你。”   九霄的神情很宁静,有些狂风过后的味道,随着最近骨骼迅速拉长和连日劳顿而一下子瘦削深刻不少的脸依旧是叫人赞叹的温润丰逸,带着仍未脱却的可爱,此刻正静谧温和又诚挚地半皱着眉头。   墨珠看着九霄,眸里波涛汹涌。   而九霄吃力地昂起头,有些颤颤地抖着唇,想要吻上去。   半路就被墨珠截了过去,带着愤恨一般的狂意狠狠吻住,搂了个死紧。   喘息很慌张激烈。   也就只那么一下子。   因为那一下子过后,墨珠还来不及说什么,怀里的人,已然晕厥过去。   “九霄?九霄!!”一声怒吼,墨珠抱起九霄就往回赶。   然后就在快要走进李家大门的时候,那个笔直靠近的悠然身影,挡在了自己面前,说了那一句:“我来。”   那便是,杨飞盖。   而墨珠压下满腔怒火与疑虑思虑片刻,也便扬眉说了那一句:“好!”   说完,就抱着九霄急向李府内院奔去。   “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杨飞盖这才转身对着哑口无言的钟未空道,“这天底下医术最高的人,是毒圣隐江子,而不为人知的天下第二,便是钟碍月。”   那眼里好似陌生人的平静无波,让钟未空瞧得心下一痛,恍如针蛰。   “……我知道。”钟未空道。   “而我的医术,便是钟碍月亲手教的。”   “……所以在九霄死之前,如果你也救不了他,便再也找不出人回天了。”   杨飞盖轻笑点头,身形有些虚浮,转身便要跟着墨珠的方向走。   脚步一抖,差些跌倒。   钟未空下意识便要去扶,半途又缩回来。   却不想杨飞盖一个站定却是另一个头晕目眩,更大幅度的后倾而去,碰到了钟未空缩到一半的手。   这回,钟未空是不扶也得扶了。   杨飞盖的视线定了一定,这才回头。   那种伤上加伤身体与精神一同受煎临近极限却又强自苦撑的面色,叫钟未空胸口一滞。钟未空一撇头,却是冷然一句:“为何。”   “左鬼流焰的能力,我从不怀疑。只可惜,你只是不够我狠那么一点点。”杨飞盖竟似在笑,“你抓我回来,让高望山白白苦找,不过就是想要利用我,不是么。”   “既然知道……”   杨飞盖打断他:“我也知道,你是故意先从左边点我穴道,又拉开间隙,给我时间挪动穴位。”   钟未空一惊。   “最后还是决定放我走……”杨飞盖垂眸苦笑,万千思绪划过眼帘,“不过既然你也说了,我们之间已经恩怨两清。所以接下来我要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   杨飞盖说完,做势要走,忽地想起什么,低头看了看钟未空扶在他臂上的手。   钟未空立时松开手。   刚松开,却又被杨飞盖散散地握回在手里。   两只冰冷的掌心。   贴在一起,依旧没有温度。   “有时候我会想,有没有那么一天。”杨飞盖依旧低头,轻道。   “什么?”   “我们可以肩并肩沐浴在晨光里,手拉着手静静看着彼此,谁也不伤害谁。”   云间传来一般的轻语,带着浓浓掩藏的倦意与温存,竟似叹息一般。   杨飞盖说着,抬眼。   那样温柔清淡又层叠翻卷的波光粼粼,一如上好美玉浸入清泉,映了月光洒过秋意,再轻轻扬扬,裹在一片白雪皑皑的最深处。   说完,再不留恋地松手,转身离开。   剩下钟未空站在那里,喉头涩然翻涌。   杨飞盖的背影,萧瑟又坚定。   分明看不见了,那仅此一见的眼神,好似将钟未空牢牢包在里头,挣脱不得喘息不得摆脱不得。   只能跟着那样缱绻忧伤的眸色,一步步,走向灭亡。   窒痛又不祥的感觉叫钟未空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剪不断理还乱,钟未空烦闷不堪往外一路掠去,也不知多久以后去到何处,坐在树杈高头闭目休息,却再也甩不开眼前恍惚的过往场景。   即使甩开一切,也便是杨飞盖最后那一句那一眼那一松手那一转身。   便是,苦笑起来。   还是不行吧。   还是,放不下。   分明下了决定,竟就这么轻易地,开始动摇。   钟未空终于站起来跳到地上,转身便要折回。   不愿,再次错过了。   却便是那一个转身,就再也挪不开步。   眼中的那个人,冲他笑了笑。   这一笑,大片大片的血,纷涌而出。   从这个红衣如血面皎胜月的美丽少年口中肩上还有那腹部巨大骇人的伤口上,纷涌而出。   直如全身的血,全部洒了出来。   钟未空的脸色顿时一白,几乎是飞扑过去,一把抱住红衣人往后摔倒的身体。   这一摔一抱,钟未空才看清,那被相似颜色的红衣掩盖下的伤口,多么恐怖。   再差一点,整个人都被砍成两截。   “你怎么了!朱裂,清醒点!!”   “终于是让我……见着了……”朱裂扯出一个笑容,甚是欣慰的样子,“真好……”   “告诉我,是谁!我去杀了他!!”钟未空眼里已赤红一片。   朱裂抓着钟未空的手,只道:“来不及说明白……我还是省省力气,来此只想告诉你,不要再讨厌自己了……做钟未空不是你能选择,但做怎样的钟未空,便是你说了算……做你想做的那个钟未空,就可以了……”   钟未空顺着朱裂的力道把他的手放在颊边,又惊又急得听着。   他看着朱裂的眼神,有平静又无怨,哪有平日那个总喜欢缠着他调皮捣蛋活蹦乱跳的样子?   这样一个好看到艳丽的孩子,似乎永远长不大,似乎永远会陪在身边。   钟未空蓦地就想起另一双眼睛。   钟碍月。   也是这样子牵挂又安抚地看着自己,直到生命逝去。   那该是,真正心里有自己的人,才会露出的眼神吧?   连死状,也是极相似。   钟未空突然便是惊慌起来,却只能连连道:“不会的,你撑住,不会死的……”   “你只需要记得,曾有一个人,深深眷恋那个在火焰里美如梦魇的红色魔物。不论,他是多么可怕……”   钟未空再傻,也听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一把抱紧朱裂:“不要说了!你不会死的!”   “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怕,就可以了……”朱裂仍自说着,声音低下去。   钟未空的心里,只余混乱。   他与朱裂亲近了这十余年,便是亲情也比不过的感情,却是一直不知,原来朱裂不知何时,已经怀了这种心情。   “不用自责发现得这样晚……你这人其他都太聪明太好,总得有一样迟钝一点才平衡……”朱裂竟是浅浅低笑,“还有……你……要小……心……莫……”   声音渐低减轻,直到,不见。   钟未空的唇轻抖着,死死咬紧。   闭眼,握拳。   怀中的心跳,缓缓逝去。   好一会儿,才有些痉挛着,抬起头来。   朱裂,早已闭上了眼睛。   歪着脑袋靠在钟未空的肩上,很乖巧很讨喜,就像每次见到钟未空,他都会拉住钟未空的一角,紧紧跟在旁边充当尾巴。   只是现在的脸色太过不好,惨白如纸。   钟未空,便是一笑。   却是哭腔。   哽咽之声,立时被狠狠压在喉下。   “睡吧。”他抬起被指甲划出道道血痕的手掌,捏了捏朱裂冰凉的鼻尖。   这才终于抱着朱裂的尸体站起来。   目光沉钝,脚步却稳定。   转身。   七步之后,停下。   头也不回地开口:“朱裂是奉你之命监视莫秋阑。他的死,你脱不了干系。”   静静说完,钟未空继续起步。   杨飞盖手中反复思虑仍是特意带来的御寒外衣,便滑落到地上。   然后他也坐下来。   抱了一边膝盖,半晌,低低笑了一声:“原来,夏夜,是这样凉。”   急促混浊的咳声,在这静谧中忽然响起。   随之,压抑的血腥味,飘散风中。   ——————————————不妨月朦胧————————————————   平喜二十年夏初,钟氏复辟军突然宣告原太子钟碍月的死亡与其替身身份,而杨飞盖以真太子身份登临城头昭告天下,承继钟氏中断二十年之王位,废莫氏年号,自号雷王,诏令改当年为天初元年。同日,册封钟未空为焰王。   当日风劲,两人并肩而立,叫人不舍移目的无匹丰姿与傲笑浩荡的王者气势,让所有不安观望的军名感动无加,涕泪仆地山呼万岁,余音浩淼,长久不断。   此景此情,载入史册,永世流传。   同日,枫,不告而别。   ——————————————不妨月朦胧————————————————   高望山最近,合不拢嘴。   当然是开心得合不拢嘴。   钟军旧主忽逝新主刚立军心动摇,而莫军突失静章王莫秋阑这一主心骨大受打击,在莫誉津与一干忠心大臣的尽速接手压制下稍稍安定,这一系列变动让战事更显胶着难分,情势不明。   高望山收到钟未空手信,大喜过望前去迎接了杨飞盖入主,却不想连着钟未空也一同受封,加入了钟军的中央领导决策圈里。   高望山当然是有些不安的。在目睹了当日崖顶与莫秋阑一战之后,甚至可说是很不安。   虽然答应过钟碍月要保钟未空,但若钟未空真的手掌他钟家大权,某日突然倒戈相向为他的莫氏本家效命,便真的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只有他知道,这钟未空,并不是真的钟未空,而是武功谋略才智堪绝的左鬼流焰,也是凌驾于出之旁系的莫誉津之上莫氏皇位第一继承者,莫飞盖。   但一个月后,即使满腹忧虑,还是忍不住一边看着手中军报一边拍着大腿再一边大笑三声。   守在帐外的小兵再次毛骨悚然。   任谁听见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稳重沉肃不假颜色的高大人这样疯癫癫似的“哈•哈•哈!!!必胜!必胜!!”大略都是这个反应。   ——不过,也不能怪高大人罢了。   因为任谁看着几乎每天一件甚至半天一件的捷报连日不断,也大略都是这个反应。   高望山是真真没有想到,他那么年轻的新王和新王爷会打仗,而且在仅仅七八日的适应后就各自开始放手打拼,竟都是千万里挑一的将兵奇才,两人联手的威力,比起万人敬仰的钟碍月还要高上那么一截。   更可喜的是,杨飞盖和钟未空似乎也都得知了彼此的功绩,开始竞赛一般地愈加神勇无敌,那一头莫氏小皇帝莫誉津刚刚打理完莫秋阑庞大的势力网,又无经验又仓促掌军,阵前更将自是一片忙乱,不过大半月,便被两人时而左右时而前后的攻击弄得焦头烂额,连连败退,大片疆土几乎拱手相让。   这不,才一个月,所有曾怀疑那两人虚有其表的将士集体忏悔,每日至少在他面前称赞他眼光高超二十三回,前途大好十一回,明里暗里向他刺探那两人有无妻室再无比殷勤貌似无意提起自家女儿才貌双全无数回。   但高望山还是稍稍有些担心的。   雷王明明是全副信任焰王,却为何每每两人对视,总是有些不着痕迹的刀光剑影。   犹如至死方休的拉踞战。   却又隐隐牵着一道不明所以的丝线,双方拉扯间,却各自无力切断。   高望山不禁一叹。   他想,若不是他打拼官场这许多年,见惯狡诈阴谋,那两人眼里隐忍不动却又是不顾一切不留后路的绝决,怕也是看不出来吧。   忽地,又是一皱眉头。   想起了前日收到的密报内容。   随着钟军所占领土的膨胀,长灵教的势力,也跟着突飞猛进。   杨飞盖和钟未空本就出自长灵教,现下掌权,长灵教坐大也是应该。只是这速度这态势都太过惊人,又是隐在暗处,若不是那封密报,他还真不知道原来长灵教的势力已扩张自此,不由大吃一惊。   甚至可说,钟军打下的天下里,明里是雷王的统治,暗里,却已是长灵教的治辖。   便好似有某个大人物,突然出现,运转乾坤。   那杨飞盖和钟未空究竟知不知道这些呢?要不要自己去告诉他们呢?会不会有些自找麻烦?   再加上本以为钟碍月已死,默默无闻的新帝继位而开始蠢蠢欲动的几位异心大臣与将军,特别是其中的吴柄前和方卓,一见这一月来新帝及新王的辉煌战绩更是眼红得咬牙切齿,虎视眈眈。   高望山揉揉脑门,长叹一声。   ——————————————不妨月朦胧————————————————   墨珠和九霄,自然随行军中。   随意领了个副将的官衔,墨珠跟在钟未空身边,九霄跟在杨飞盖身边。   只是跟着,仅此而已。   旁人看去,便是两只可有可无成天空闲的米虫。   当然了,墨珠对那些毫无用处的风言风语一概充耳不闻,听烦了就斜眼一横,立时人迹无踪;而九霄则是常常冲着那些背地里将坏话的人展颜甜甜一笑,结果那些人不是吓得望风而逃,就是立时捏着他的俊脸当作幼弟疼爱去了。   夏天,到了。   雷王和焰王的军队,在松城夹击战大捷后,终于汇合。   说是汇合,其实也隔了中间一座盟仁城,分别驻扎在东西新丰城与剑英城城外。   而战到此处,已吞掉莫氏恰好整整一半的江山了。   而惯于游山玩水的九霄,也憋不住了。   趁着初夏未热,又好不容易来到尚未去过的“杂玩之城”盟仁附近,怎么说都要进去游历一番了。   不愧是名声在外,盟仁的确没有教九霄失望。   虽然城池不大,但他不过是随便拐进一条街,便见眼前一亮,再一晃,再一花。   差点就被满目琳琅长龙直贯的各类玩物耀花了眼。   嘿嘿傻笑两声,长久不曾远行而忍耐良久的心痒又被勾出来,几乎是蹦跳着这边摸摸那边碰碰,笑得一脸兴奋。   各处店家一见是这么粉嫩的俊娃儿,不耐之色便少了八分,细细给他讲解。   就连些个波浪鼓糖人泥娃风筝之类随处可见的玩意,在这里便都更精巧数分。   九霄一边赞叹一边惋惜。   若不是这兵荒马乱,自己便能见着那些被急急运走或藏起来的珍品孤品了。   突然,他身形一滞。   微不可见地苦笑一声,向老板辞行一句,转身疾走。   未走几步,又是一个急转,拐向另一条街。   掠过两家屋顶,穿过一条小巷,在一家小摊后躲了一刻钟,又装作他人同伴往回走了十六步。   终于,无奈停下。   “我认输。”   九霄低头跨着肩,叹息一声道。   这一句,叫那自屋后闪出来的巷里拐出来的光明正大迎面而来的还有从身侧身后各处冒出来的五个比他高了一个头的青年,齐齐一笑。   衣饰相似,却分明可看出这无人性格各不相同。脚步轻健目光精髓,自有一副高贵气度,分明是内功深厚武艺高强的人上人。   但看向九霄的这齐齐一笑,却是甚是相似,带着责备的宠溺。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早上好。”抬头飞快地一溜报完,九霄又回复那个痞痞的可爱笑容。   “知道是我们还躲。”被称作二哥的人老实不客气抬手直接给了九霄一个暴栗。   ——可不就是张庆颜手下五将,同时也是五义子的“仁”“义”“理”“智”“信”中的张仁,张义,张理,张智和张信。   “哎哟!我没想到五个哥哥都到齐了嘛!”九霄道。   “要是没到齐,就想着可以躲开了是么?”张仁冷道。   “哎呀不要误会,我只是想先去买些见面礼嘛,好歹这么久才重逢……”一边扯着,九霄心里直打鼓,念头飞转。   这一回这么大阵仗,老头怕真是等得急了,一定要把他绑回去不可。   那要么坦白交代,说自己并不是被软禁也不是要挟没有生命危险,而是自愿留下?   那要是他们问留下的理由……难道说喜欢上墨珠?   九霄的心里一抽。   估计那样,五个哥哥不是一人一拳把自己揍晕就是顺便把墨珠揍晕一起拐回西鸾了。   那可怎么办好?   “真是奇怪,在我们跟前四五年不曾长过甚至会变矮的小毛头竟然突然拔高这么多……”   “哎哎终于到了长高的年龄了啊。”   “也瘦了些,越来越俊俏了。”   “迷倒不少人了吧。不知道有没欠下风流债,会不会追杀到西鸾去?”   九霄对众哥哥的品头论足充耳不闻,正乱七八糟想着,却是眼前一亮!   那个丝毫不理会众人惊艳目光旁若无人坐在茶馆转角喝茶的人,不是墨珠是谁?   真是红运当头照!   九霄刚露出那一脸奸笑,立时僵硬。   他身上,已经横七竖八闪过不止多少道指影。   五人此时齐齐收回手,好整以暇。   九霄哭笑不得。   这五个哥哥真是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得可怕,这样突发事变下又是这样快的速度,竟然连个手指打架的声音都没听到。   封穴也是精准,让他除了说话动作,完全使不出半点功力。   同时五人严整以待,随时准备将他剩下的穴道尽数封闭。   九霄深呼吸,突然就是一声吼:“笨蛋大盗你去死!!看招!!!”   张家五子惊闻九霄这么一句吼,不明所以,而身边九霄手脚乱舞一阵,继续吼道:“还我漂漂拳~~~~~~~~~~”   而那一头,墨珠一听那一声“大盗”便惊讶地看了过去,便见站在五人中间的九霄掌势汹涌似立时便要朝自己攻来,惊喜之下疑惑连连,当下丝毫不含糊地也是运气于掌浑厚而出,吼一声:“龟派气功~~~~~~~~~~~”   九霄穴道受制只是虚晃一招,墨珠这一掌可是动用真力,“仁义礼智信”正惊讶于两人学自大叔的诡异招数名称,雄浑掌力已至,下意识后退两步运功抵挡,却见困在中央的九霄已借机溜出一步!   九霄正得意间,却见一道迅疾似魅的人影从旁突然飘近,一把将他箍在怀中,口中却是一声:“皇太孙小心!!”   这一声,不轻不响,刚好够张家五子及墨珠听个清晰。   ——难道是张庆颜派来的另一拨人马?   五人心中一惑。   墨珠心中一沉。   九霄心中一冷。   就这么一个迟疑间,九霄已经被那轻功绝顶的人带走,消失无踪。   墨珠一咬牙,急追而去。   那人的轻功实在是相当之高,墨珠七拐八弯一路跟进郊外,却始终只能维持一段距离,无法靠近。   再然后,脚步急刹!   “挺敏锐的么。”一道笑声自墨珠身后传来。   在那笑声之前,是一道剑芒。   在剑芒前,是一道棍影。   棍影左边,是一道刀光。   刀光之前,是交错的鞭影。   而在那所有之前,是扑面而来无处可避的二十七支暗器!   九霄一怔。   模糊的思维一个失神,骤地清醒无比。   会说出这一句的,这是世界,怕也只得那么一个人。   冰冷的封鞘尽数裂碎,也不知从哪得来的力量,九霄脚下使力一蹬,借着水的浮力支撑沉重的身体,几个回旋,硬是绷着最后一丝劲道,冲出了已漫溢水洼的水牢!   他的身形一现,便被箍进了另一个身形相似的人怀里。   周围,是李家的众武侍。   “你抖什么……”九霄窝在那个不知是冷是热汗流一片的胸膛里,窒息还未过去,还是忍不住笑道。   墨珠一个怒目瞪过去,却不知道自己这么眼中含泪犹带担忧欣喜,实在是……   “风情万种……”九霄眨眨眼,脱口而出。   墨珠一拳就要挥过去,想想又收住,看着九霄好一会儿,才闷闷说了一句:“捡回命来见到我的确值得喜极而泣,你也不用忍着。”   “泣?”九霄一愣,眼神灼灼,却笑道,“六年前,我就不会流泪了。”   墨珠一惊,回想起来,九霄这么水光盈盈却始终掉不下泪来的情形见过多次,倒是真的没见他流泪。   “刚才以为要死了,莫名回忆起许多淡忘的事来……我的记忆,开始于十年前。那时候,不知来自何处去向何方,过了整整四年的乞讨仆役生活。六年前的那个主人脾气暴躁,时常将下人打虐致死。有次我被打得奄奄一息,扔到乱葬岗,才终于被张庆颜找到,带了回去。张老头对着刚睁开眼睛的我说,不要流泪,不要为自己和过往流泪。等你变强,却是有了再强也得不到也舍不得放手的东西的时候,再流泪吧……”   九霄的脸色已经接近紫色,这么一通长长叙述已用了许久。说着,九霄看向远方的视线转回来,看着怔怔瞧着自己,眼中疼惜一片的墨珠,墨珠眼里那样温柔的眼色,瞧得他心里便是一阵不是甜酸的感觉来:“自那以后,我就不会流泪了。”   说着,竟是不觉自己的眼角,扑朔地滑下两行清液,灼痛脸颊,也灼痛墨珠的双眼。   “不用说了。”墨珠猛地抱紧九霄。   “不对。刚才我就想明白了,一定要早点说,否则就怕没机会。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听清了……”九霄一边笑一边咳,药性似乎还未过去,脑里一片混沌。使劲伸手掰正了墨珠紧靠在他肩头的脑袋,直直盯着,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犹如宣誓,“我喜欢你。”   九霄的神情很宁静,有些狂风过后的味道,随着最近骨骼迅速拉长和连日劳顿而一下子瘦削深刻不少的脸依旧是叫人赞叹的温润丰逸,带着仍未脱却的可爱,此刻正静谧温和又诚挚地半皱着眉头。   墨珠看着九霄,眸里波涛汹涌。   而九霄吃力地昂起头,有些颤颤地抖着唇,想要吻上去。   半路就被墨珠截了过去,带着愤恨一般的狂意狠狠吻住,搂了个死紧。   喘息很慌张激烈。   也就只那么一下子。   因为那一下子过后,墨珠还来不及说什么,怀里的人,已然晕厥过去。   “九霄?九霄!!”一声怒吼,墨珠抱起九霄就往回赶。   然后就在快要走进李家大门的时候,那个笔直靠近的悠然身影,挡在了自己面前,说了那一句:“我来。”   那便是,杨飞盖。   而墨珠压下满腔怒火与疑虑思虑片刻,也便扬眉说了那一句:“好!”   说完,就抱着九霄急向李府内院奔去。   “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杨飞盖这才转身对着哑口无言的钟未空道,“这天底下医术最高的人,是毒圣隐江子,而不为人知的天下第二,便是钟碍月。”   那眼里好似陌生人的平静无波,让钟未空瞧得心下一痛,恍如针蛰。   “……我知道。”钟未空道。   “而我的医术,便是钟碍月亲手教的。”   “……所以在九霄死之前,如果你也救不了他,便再也找不出人回天了。”   杨飞盖轻笑点头,身形有些虚浮,转身便要跟着墨珠的方向走。   脚步一抖,差些跌倒。   钟未空下意识便要去扶,半途又缩回来。   却不想杨飞盖一个站定却是另一个头晕目眩,更大幅度的后倾而去,碰到了钟未空缩到一半的手。   这回,钟未空是不扶也得扶了。   杨飞盖的视线定了一定,这才回头。   那种伤上加伤身体与精神一同受煎临近极限却又强自苦撑的面色,叫钟未空胸口一滞。钟未空一撇头,却是冷然一句:“为何。”   “左鬼流焰的能力,我从不怀疑。只可惜,你只是不够我狠那么一点点。”杨飞盖竟似在笑,“你抓我回来,让高望山白白苦找,不过就是想要利用我,不是么。”   “既然知道……”   杨飞盖打断他:“我也知道,你是故意先从左边点我穴道,又拉开间隙,给我时间挪动穴位。”   钟未空一惊。   “最后还是决定放我走……”杨飞盖垂眸苦笑,万千思绪划过眼帘,“不过既然你也说了,我们之间已经恩怨两清。所以接下来我要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   杨飞盖说完,做势要走,忽地想起什么,低头看了看钟未空扶在他臂上的手。   钟未空立时松开手。   刚松开,却又被杨飞盖散散地握回在手里。   两只冰冷的掌心。   贴在一起,依旧没有温度。   “有时候我会想,有没有那么一天。”杨飞盖依旧低头,轻道。   “什么?”   “我们可以肩并肩沐浴在晨光里,手拉着手静静看着彼此,谁也不伤害谁。”   云间传来一般的轻语,带着浓浓掩藏的倦意与温存,竟似叹息一般。   杨飞盖说着,抬眼。   那样温柔清淡又层叠翻卷的波光粼粼,一如上好美玉浸入清泉,映了月光洒过秋意,再轻轻扬扬,裹在一片白雪皑皑的最深处。   说完,再不留恋地松手,转身离开。   剩下钟未空站在那里,喉头涩然翻涌。   杨飞盖的背影,萧瑟又坚定。   分明看不见了,那仅此一见的眼神,好似将钟未空牢牢包在里头,挣脱不得喘息不得摆脱不得。   只能跟着那样缱绻忧伤的眸色,一步步,走向灭亡。   窒痛又不祥的感觉叫钟未空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剪不断理还乱,钟未空烦闷不堪往外一路掠去,也不知多久以后去到何处,坐在树杈高头闭目休息,却再也甩不开眼前恍惚的过往场景。   即使甩开一切,也便是杨飞盖最后那一句那一眼那一松手那一转身。   便是,苦笑起来。   还是不行吧。   还是,放不下。   分明下了决定,竟就这么轻易地,开始动摇。   钟未空终于站起来跳到地上,转身便要折回。   不愿,再次错过了。   却便是那一个转身,就再也挪不开步。   眼中的那个人,冲他笑了笑。   这一笑,大片大片的血,纷涌而出。   从这个红衣如血面皎胜月的美丽少年口中肩上还有那腹部巨大骇人的伤口上,纷涌而出。   直如全身的血,全部洒了出来。   钟未空的脸色顿时一白,几乎是飞扑过去,一把抱住红衣人往后摔倒的身体。   这一摔一抱,钟未空才看清,那被相似颜色的红衣掩盖下的伤口,多么恐怖。   再差一点,整个人都被砍成两截。   “你怎么了!朱裂,清醒点!!”   “终于是让我……见着了……”朱裂扯出一个笑容,甚是欣慰的样子,“真好……”   “告诉我,是谁!我去杀了他!!”钟未空眼里已赤红一片。   朱裂抓着钟未空的手,只道:“来不及说明白……我还是省省力气,来此只想告诉你,不要再讨厌自己了……做钟未空不是你能选择,但做怎样的钟未空,便是你说了算……做你想做的那个钟未空,就可以了……”   钟未空顺着朱裂的力道把他的手放在颊边,又惊又急得听着。   他看着朱裂的眼神,有平静又无怨,哪有平日那个总喜欢缠着他调皮捣蛋活蹦乱跳的样子?   这样一个好看到艳丽的孩子,似乎永远长不大,似乎永远会陪在身边。   钟未空蓦地就想起另一双眼睛。   钟碍月。   也是这样子牵挂又安抚地看着自己,直到生命逝去。   那该是,真正心里有自己的人,才会露出的眼神吧?   连死状,也是极相似。   钟未空突然便是惊慌起来,却只能连连道:“不会的,你撑住,不会死的……”   “你只需要记得,曾有一个人,深深眷恋那个在火焰里美如梦魇的红色魔物。不论,他是多么可怕……”   钟未空再傻,也听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一把抱紧朱裂:“不要说了!你不会死的!”   “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怕,就可以了……”朱裂仍自说着,声音低下去。   钟未空的心里,只余混乱。   他与朱裂亲近了这十余年,便是亲情也比不过的感情,却是一直不知,原来朱裂不知何时,已经怀了这种心情。   “不用自责发现得这样晚……你这人其他都太聪明太好,总得有一样迟钝一点才平衡……”朱裂竟是浅浅低笑,“还有……你……要小……心……莫……”   声音渐低减轻,直到,不见。   钟未空的唇轻抖着,死死咬紧。   闭眼,握拳。   怀中的心跳,缓缓逝去。   好一会儿,才有些痉挛着,抬起头来。   朱裂,早已闭上了眼睛。   歪着脑袋靠在钟未空的肩上,很乖巧很讨喜,就像每次见到钟未空,他都会拉住钟未空的一角,紧紧跟在旁边充当尾巴。   只是现在的脸色太过不好,惨白如纸。   钟未空,便是一笑。   却是哭腔。   哽咽之声,立时被狠狠压在喉下。   “睡吧。”他抬起被指甲划出道道血痕的手掌,捏了捏朱裂冰凉的鼻尖。   这才终于抱着朱裂的尸体站起来。   目光沉钝,脚步却稳定。   转身。   七步之后,停下。   头也不回地开口:“朱裂是奉你之命监视莫秋阑。他的死,你脱不了干系。”   静静说完,钟未空继续起步。   杨飞盖手中反复思虑仍是特意带来的御寒外衣,便滑落到地上。   然后他也坐下来。   抱了一边膝盖,半晌,低低笑了一声:“原来,夏夜,是这样凉。”   急促混浊的咳声,在这静谧中忽然响起。   随之,压抑的血腥味,飘散风中。   ——————————————不妨月朦胧————————————————   平喜二十年夏初,钟氏复辟军突然宣告原太子钟碍月的死亡与其替身身份,而杨飞盖以真太子身份登临城头昭告天下,承继钟氏中断二十年之王位,废莫氏年号,自号雷王,诏令改当年为天初元年。同日,册封钟未空为焰王。   当日风劲,两人并肩而立,叫人不舍移目的无匹丰姿与傲笑浩荡的王者气势,让所有不安观望的军名感动无加,涕泪仆地山呼万岁,余音浩淼,长久不断。   此景此情,载入史册,永世流传。   同日,枫,不告而别。   ——————————————不妨月朦胧————————————————   高望山最近,合不拢嘴。   当然是开心得合不拢嘴。   钟军旧主忽逝新主刚立军心动摇,而莫军突失静章王莫秋阑这一主心骨大受打击,在莫誉津与一干忠心大臣的尽速接手压制下稍稍安定,这一系列变动让战事更显胶着难分,情势不明。   高望山收到钟未空手信,大喜过望前去迎接了杨飞盖入主,却不想连着钟未空也一同受封,加入了钟军的中央领导决策圈里。   高望山当然是有些不安的。在目睹了当日崖顶与莫秋阑一战之后,甚至可说是很不安。   虽然答应过钟碍月要保钟未空,但若钟未空真的手掌他钟家大权,某日突然倒戈相向为他的莫氏本家效命,便真的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只有他知道,这钟未空,并不是真的钟未空,而是武功谋略才智堪绝的左鬼流焰,也是凌驾于出之旁系的莫誉津之上莫氏皇位第一继承者,莫飞盖。   但一个月后,即使满腹忧虑,还是忍不住一边看着手中军报一边拍着大腿再一边大笑三声。   守在帐外的小兵再次毛骨悚然。   任谁听见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稳重沉肃不假颜色的高大人这样疯癫癫似的“哈•哈•哈!!!必胜!必胜!!”大略都是这个反应。   ——不过,也不能怪高大人罢了。   因为任谁看着几乎每天一件甚至半天一件的捷报连日不断,也大略都是这个反应。   高望山是真真没有想到,他那么年轻的新王和新王爷会打仗,而且在仅仅七八日的适应后就各自开始放手打拼,竟都是千万里挑一的将兵奇才,两人联手的威力,比起万人敬仰的钟碍月还要高上那么一截。   更可喜的是,杨飞盖和钟未空似乎也都得知了彼此的功绩,开始竞赛一般地愈加神勇无敌,那一头莫氏小皇帝莫誉津刚刚打理完莫秋阑庞大的势力网,又无经验又仓促掌军,阵前更将自是一片忙乱,不过大半月,便被两人时而左右时而前后的攻击弄得焦头烂额,连连败退,大片疆土几乎拱手相让。   这不,才一个月,所有曾怀疑那两人虚有其表的将士集体忏悔,每日至少在他面前称赞他眼光高超二十三回,前途大好十一回,明里暗里向他刺探那两人有无妻室再无比殷勤貌似无意提起自家女儿才貌双全无数回。   但高望山还是稍稍有些担心的。   雷王明明是全副信任焰王,却为何每每两人对视,总是有些不着痕迹的刀光剑影。   犹如至死方休的拉踞战。   却又隐隐牵着一道不明所以的丝线,双方拉扯间,却各自无力切断。   高望山不禁一叹。   他想,若不是他打拼官场这许多年,见惯狡诈阴谋,那两人眼里隐忍不动却又是不顾一切不留后路的绝决,怕也是看不出来吧。   忽地,又是一皱眉头。   想起了前日收到的密报内容。   随着钟军所占领土的膨胀,长灵教的势力,也跟着突飞猛进。   杨飞盖和钟未空本就出自长灵教,现下掌权,长灵教坐大也是应该。只是这速度这态势都太过惊人,又是隐在暗处,若不是那封密报,他还真不知道原来长灵教的势力已扩张自此,不由大吃一惊。   甚至可说,钟军打下的天下里,明里是雷王的统治,暗里,却已是长灵教的治辖。   便好似有某个大人物,突然出现,运转乾坤。   那杨飞盖和钟未空究竟知不知道这些呢?要不要自己去告诉他们呢?会不会有些自找麻烦?   再加上本以为钟碍月已死,默默无闻的新帝继位而开始蠢蠢欲动的几位异心大臣与将军,特别是其中的吴柄前和方卓,一见这一月来新帝及新王的辉煌战绩更是眼红得咬牙切齿,虎视眈眈。   高望山揉揉脑门,长叹一声。   ——————————————不妨月朦胧————————————————   墨珠和九霄,自然随行军中。   随意领了个副将的官衔,墨珠跟在钟未空身边,九霄跟在杨飞盖身边。   只是跟着,仅此而已。   旁人看去,便是两只可有可无成天空闲的米虫。   当然了,墨珠对那些毫无用处的风言风语一概充耳不闻,听烦了就斜眼一横,立时人迹无踪;而九霄则是常常冲着那些背地里将坏话的人展颜甜甜一笑,结果那些人不是吓得望风而逃,就是立时捏着他的俊脸当作幼弟疼爱去了。   夏天,到了。   雷王和焰王的军队,在松城夹击战大捷后,终于汇合。   说是汇合,其实也隔了中间一座盟仁城,分别驻扎在东西新丰城与剑英城城外。   而战到此处,已吞掉莫氏恰好整整一半的江山了。   而惯于游山玩水的九霄,也憋不住了。   趁着初夏未热,又好不容易来到尚未去过的“杂玩之城”盟仁附近,怎么说都要进去游历一番了。   不愧是名声在外,盟仁的确没有教九霄失望。   虽然城池不大,但他不过是随便拐进一条街,便见眼前一亮,再一晃,再一花。   差点就被满目琳琅长龙直贯的各类玩物耀花了眼。   嘿嘿傻笑两声,长久不曾远行而忍耐良久的心痒又被勾出来,几乎是蹦跳着这边摸摸那边碰碰,笑得一脸兴奋。   各处店家一见是这么粉嫩的俊娃儿,不耐之色便少了八分,细细给他讲解。   就连些个波浪鼓糖人泥娃风筝之类随处可见的玩意,在这里便都更精巧数分。   九霄一边赞叹一边惋惜。   若不是这兵荒马乱,自己便能见着那些被急急运走或藏起来的珍品孤品了。   突然,他身形一滞。   微不可见地苦笑一声,向老板辞行一句,转身疾走。   未走几步,又是一个急转,拐向另一条街。   掠过两家屋顶,穿过一条小巷,在一家小摊后躲了一刻钟,又装作他人同伴往回走了十六步。   终于,无奈停下。   “我认输。”   九霄低头跨着肩,叹息一声道。   这一句,叫那自屋后闪出来的巷里拐出来的光明正大迎面而来的还有从身侧身后各处冒出来的五个比他高了一个头的青年,齐齐一笑。   衣饰相似,却分明可看出这无人性格各不相同。脚步轻健目光精髓,自有一副高贵气度,分明是内功深厚武艺高强的人上人。   但看向九霄的这齐齐一笑,却是甚是相似,带着责备的宠溺。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早上好。”抬头飞快地一溜报完,九霄又回复那个痞痞的可爱笑容。   “知道是我们还躲。”被称作二哥的人老实不客气抬手直接给了九霄一个暴栗。   ——可不就是张庆颜手下五将,同时也是五义子的“仁”“义”“理”“智”“信”中的张仁,张义,张理,张智和张信。   “哎哟!我没想到五个哥哥都到齐了嘛!”九霄道。   “要是没到齐,就想着可以躲开了是么?”张仁冷道。   “哎呀不要误会,我只是想先去买些见面礼嘛,好歹这么久才重逢……”一边扯着,九霄心里直打鼓,念头飞转。   这一回这么大阵仗,老头怕真是等得急了,一定要把他绑回去不可。   那要么坦白交代,说自己并不是被软禁也不是要挟没有生命危险,而是自愿留下?   那要是他们问留下的理由……难道说喜欢上墨珠?   九霄的心里一抽。   估计那样,五个哥哥不是一人一拳把自己揍晕就是顺便把墨珠揍晕一起拐回西鸾了。   那可怎么办好?   “真是奇怪,在我们跟前四五年不曾长过甚至会变矮的小毛头竟然突然拔高这么多……”   “哎哎终于到了长高的年龄了啊。”   “也瘦了些,越来越俊俏了。”   “迷倒不少人了吧。不知道有没欠下风流债,会不会追杀到西鸾去?”   九霄对众哥哥的品头论足充耳不闻,正乱七八糟想着,却是眼前一亮!   那个丝毫不理会众人惊艳目光旁若无人坐在茶馆转角喝茶的人,不是墨珠是谁?   真是红运当头照!   九霄刚露出那一脸奸笑,立时僵硬。   他身上,已经横七竖八闪过不止多少道指影。   五人此时齐齐收回手,好整以暇。   九霄哭笑不得。   这五个哥哥真是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得可怕,这样突发事变下又是这样快的速度,竟然连个手指打架的声音都没听到。   封穴也是精准,让他除了说话动作,完全使不出半点功力。   同时五人严整以待,随时准备将他剩下的穴道尽数封闭。   九霄深呼吸,突然就是一声吼:“笨蛋大盗你去死!!看招!!!”   张家五子惊闻九霄这么一句吼,不明所以,而身边九霄手脚乱舞一阵,继续吼道:“还我漂漂拳~~~~~~~~~~”   而那一头,墨珠一听那一声“大盗”便惊讶地看了过去,便见站在五人中间的九霄掌势汹涌似立时便要朝自己攻来,惊喜之下疑惑连连,当下丝毫不含糊地也是运气于掌浑厚而出,吼一声:“龟派气功~~~~~~~~~~~”   九霄穴道受制只是虚晃一招,墨珠这一掌可是动用真力,“仁义礼智信”正惊讶于两人学自大叔的诡异招数名称,雄浑掌力已至,下意识后退两步运功抵挡,却见困在中央的九霄已借机溜出一步!   九霄正得意间,却见一道迅疾似魅的人影从旁突然飘近,一把将他箍在怀中,口中却是一声:“皇太孙小心!!”   这一声,不轻不响,刚好够张家五子及墨珠听个清晰。   ——难道是张庆颜派来的另一拨人马?   五人心中一惑。   墨珠心中一沉。   九霄心中一冷。   就这么一个迟疑间,九霄已经被那轻功绝顶的人带走,消失无踪。   墨珠一咬牙,急追而去。   那人的轻功实在是相当之高,墨珠七拐八弯一路跟进郊外,却始终只能维持一段距离,无法靠近。   再然后,脚步急刹!   “挺敏锐的么。”一道笑声自墨珠身后传来。   在那笑声之前,是一道剑芒。   在剑芒前,是一道棍影。   棍影左边,是一道刀光。   刀光之前,是交错的鞭影。   而在那所有之前,是扑面而来无处可避的二十七支暗器!   九霄一怔。   模糊的思维一个失神,骤地清醒无比。   会说出这一句的,这是世界,怕也只得那么一个人。   冰冷的封鞘尽数裂碎,也不知从哪得来的力量,九霄脚下使力一蹬,借着水的浮力支撑沉重的身体,几个回旋,硬是绷着最后一丝劲道,冲出了已漫溢水洼的水牢!   他的身形一现,便被箍进了另一个身形相似的人怀里。   周围,是李家的众武侍。   “你抖什么……”九霄窝在那个不知是冷是热汗流一片的胸膛里,窒息还未过去,还是忍不住笑道。   墨珠一个怒目瞪过去,却不知道自己这么眼中含泪犹带担忧欣喜,实在是……   “风情万种……”九霄眨眨眼,脱口而出。   墨珠一拳就要挥过去,想想又收住,看着九霄好一会儿,才闷闷说了一句:“捡回命来见到我的确值得喜极而泣,你也不用忍着。”   “泣?”九霄一愣,眼神灼灼,却笑道,“六年前,我就不会流泪了。”   墨珠一惊,回想起来,九霄这么水光盈盈却始终掉不下泪来的情形见过多次,倒是真的没见他流泪。   “刚才以为要死了,莫名回忆起许多淡忘的事来……我的记忆,开始于十年前。那时候,不知来自何处去向何方,过了整整四年的乞讨仆役生活。六年前的那个主人脾气暴躁,时常将下人打虐致死。有次我被打得奄奄一息,扔到乱葬岗,才终于被张庆颜找到,带了回去。张老头对着刚睁开眼睛的我说,不要流泪,不要为自己和过往流泪。等你变强,却是有了再强也得不到也舍不得放手的东西的时候,再流泪吧……”   九霄的脸色已经接近紫色,这么一通长长叙述已用了许久。说着,九霄看向远方的视线转回来,看着怔怔瞧着自己,眼中疼惜一片的墨珠,墨珠眼里那样温柔的眼色,瞧得他心里便是一阵不是甜酸的感觉来:“自那以后,我就不会流泪了。”   说着,竟是不觉自己的眼角,扑朔地滑下两行清液,灼痛脸颊,也灼痛墨珠的双眼。   “不用说了。”墨珠猛地抱紧九霄。   “不对。刚才我就想明白了,一定要早点说,否则就怕没机会。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听清了……”九霄一边笑一边咳,药性似乎还未过去,脑里一片混沌。使劲伸手掰正了墨珠紧靠在他肩头的脑袋,直直盯着,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犹如宣誓,“我喜欢你。”   九霄的神情很宁静,有些狂风过后的味道,随着最近骨骼迅速拉长和连日劳顿而一下子瘦削深刻不少的脸依旧是叫人赞叹的温润丰逸,带着仍未脱却的可爱,此刻正静谧温和又诚挚地半皱着眉头。   墨珠看着九霄,眸里波涛汹涌。   而九霄吃力地昂起头,有些颤颤地抖着唇,想要吻上去。   半路就被墨珠截了过去,带着愤恨一般的狂意狠狠吻住,搂了个死紧。   喘息很慌张激烈。   也就只那么一下子。   因为那一下子过后,墨珠还来不及说什么,怀里的人,已然晕厥过去。   “九霄?九霄!!”一声怒吼,墨珠抱起九霄就往回赶。   然后就在快要走进李家大门的时候,那个笔直靠近的悠然身影,挡在了自己面前,说了那一句:“我来。”   那便是,杨飞盖。   而墨珠压下满腔怒火与疑虑思虑片刻,也便扬眉说了那一句:“好!”   说完,就抱着九霄急向李府内院奔去。   “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杨飞盖这才转身对着哑口无言的钟未空道,“这天底下医术最高的人,是毒圣隐江子,而不为人知的天下第二,便是钟碍月。”   那眼里好似陌生人的平静无波,让钟未空瞧得心下一痛,恍如针蛰。   “……我知道。”钟未空道。   “而我的医术,便是钟碍月亲手教的。”   “……所以在九霄死之前,如果你也救不了他,便再也找不出人回天了。”   杨飞盖轻笑点头,身形有些虚浮,转身便要跟着墨珠的方向走。   脚步一抖,差些跌倒。   钟未空下意识便要去扶,半途又缩回来。   却不想杨飞盖一个站定却是另一个头晕目眩,更大幅度的后倾而去,碰到了钟未空缩到一半的手。   这回,钟未空是不扶也得扶了。   杨飞盖的视线定了一定,这才回头。   那种伤上加伤身体与精神一同受煎临近极限却又强自苦撑的面色,叫钟未空胸口一滞。钟未空一撇头,却是冷然一句:“为何。”   “左鬼流焰的能力,我从不怀疑。只可惜,你只是不够我狠那么一点点。”杨飞盖竟似在笑,“你抓我回来,让高望山白白苦找,不过就是想要利用我,不是么。”   “既然知道……”   杨飞盖打断他:“我也知道,你是故意先从左边点我穴道,又拉开间隙,给我时间挪动穴位。”   钟未空一惊。   “最后还是决定放我走……”杨飞盖垂眸苦笑,万千思绪划过眼帘,“不过既然你也说了,我们之间已经恩怨两清。所以接下来我要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   杨飞盖说完,做势要走,忽地想起什么,低头看了看钟未空扶在他臂上的手。   钟未空立时松开手。   刚松开,却又被杨飞盖散散地握回在手里。   两只冰冷的掌心。   贴在一起,依旧没有温度。   “有时候我会想,有没有那么一天。”杨飞盖依旧低头,轻道。   “什么?”   “我们可以肩并肩沐浴在晨光里,手拉着手静静看着彼此,谁也不伤害谁。”   云间传来一般的轻语,带着浓浓掩藏的倦意与温存,竟似叹息一般。   杨飞盖说着,抬眼。   那样温柔清淡又层叠翻卷的波光粼粼,一如上好美玉浸入清泉,映了月光洒过秋意,再轻轻扬扬,裹在一片白雪皑皑的最深处。   说完,再不留恋地松手,转身离开。   剩下钟未空站在那里,喉头涩然翻涌。   杨飞盖的背影,萧瑟又坚定。   分明看不见了,那仅此一见的眼神,好似将钟未空牢牢包在里头,挣脱不得喘息不得摆脱不得。   只能跟着那样缱绻忧伤的眸色,一步步,走向灭亡。   窒痛又不祥的感觉叫钟未空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剪不断理还乱,钟未空烦闷不堪往外一路掠去,也不知多久以后去到何处,坐在树杈高头闭目休息,却再也甩不开眼前恍惚的过往场景。   即使甩开一切,也便是杨飞盖最后那一句那一眼那一松手那一转身。   便是,苦笑起来。   还是不行吧。   还是,放不下。   分明下了决定,竟就这么轻易地,开始动摇。   钟未空终于站起来跳到地上,转身便要折回。   不愿,再次错过了。   却便是那一个转身,就再也挪不开步。   眼中的那个人,冲他笑了笑。   这一笑,大片大片的血,纷涌而出。   从这个红衣如血面皎胜月的美丽少年口中肩上还有那腹部巨大骇人的伤口上,纷涌而出。   直如全身的血,全部洒了出来。   钟未空的脸色顿时一白,几乎是飞扑过去,一把抱住红衣人往后摔倒的身体。   这一摔一抱,钟未空才看清,那被相似颜色的红衣掩盖下的伤口,多么恐怖。   再差一点,整个人都被砍成两截。   “你怎么了!朱裂,清醒点!!”   “终于是让我……见着了……”朱裂扯出一个笑容,甚是欣慰的样子,“真好……”   “告诉我,是谁!我去杀了他!!”钟未空眼里已赤红一片。   朱裂抓着钟未空的手,只道:“来不及说明白……我还是省省力气,来此只想告诉你,不要再讨厌自己了……做钟未空不是你能选择,但做怎样的钟未空,便是你说了算……做你想做的那个钟未空,就可以了……”   钟未空顺着朱裂的力道把他的手放在颊边,又惊又急得听着。   他看着朱裂的眼神,有平静又无怨,哪有平日那个总喜欢缠着他调皮捣蛋活蹦乱跳的样子?   这样一个好看到艳丽的孩子,似乎永远长不大,似乎永远会陪在身边。   钟未空蓦地就想起另一双眼睛。   钟碍月。   也是这样子牵挂又安抚地看着自己,直到生命逝去。   那该是,真正心里有自己的人,才会露出的眼神吧?   连死状,也是极相似。   钟未空突然便是惊慌起来,却只能连连道:“不会的,你撑住,不会死的……”   “你只需要记得,曾有一个人,深深眷恋那个在火焰里美如梦魇的红色魔物。不论,他是多么可怕……”   钟未空再傻,也听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一把抱紧朱裂:“不要说了!你不会死的!”   “不用怕……什么都不用怕,就可以了……”朱裂仍自说着,声音低下去。   钟未空的心里,只余混乱。   他与朱裂亲近了这十余年,便是亲情也比不过的感情,却是一直不知,原来朱裂不知何时,已经怀了这种心情。   “不用自责发现得这样晚……你这人其他都太聪明太好,总得有一样迟钝一点才平衡……”朱裂竟是浅浅低笑,“还有……你……要小……心……莫……”   声音渐低减轻,直到,不见。   钟未空的唇轻抖着,死死咬紧。   闭眼,握拳。   怀中的心跳,缓缓逝去。   好一会儿,才有些痉挛着,抬起头来。   朱裂,早已闭上了眼睛。   歪着脑袋靠在钟未空的肩上,很乖巧很讨喜,就像每次见到钟未空,他都会拉住钟未空的一角,紧紧跟在旁边充当尾巴。   只是现在的脸色太过不好,惨白如纸。   钟未空,便是一笑。   却是哭腔。   哽咽之声,立时被狠狠压在喉下。   “睡吧。”他抬起被指甲划出道道血痕的手掌,捏了捏朱裂冰凉的鼻尖。   这才终于抱着朱裂的尸体站起来。   目光沉钝,脚步却稳定。   转身。   七步之后,停下。   头也不回地开口:“朱裂是奉你之命监视莫秋阑。他的死,你脱不了干系。”   静静说完,钟未空继续起步。   杨飞盖手中反复思虑仍是特意带来的御寒外衣,便滑落到地上。   然后他也坐下来。   抱了一边膝盖,半晌,低低笑了一声:“原来,夏夜,是这样凉。”   急促混浊的咳声,在这静谧中忽然响起。   随之,压抑的血腥味,飘散风中。   ——————————————不妨月朦胧————————————————   平喜二十年夏初,钟氏复辟军突然宣告原太子钟碍月的死亡与其替身身份,而杨飞盖以真太子身份登临城头昭告天下,承继钟氏中断二十年之王位,废莫氏年号,自号雷王,诏令改当年为天初元年。同日,册封钟未空为焰王。   当日风劲,两人并肩而立,叫人不舍移目的无匹丰姿与傲笑浩荡的王者气势,让所有不安观望的军名感动无加,涕泪仆地山呼万岁,余音浩淼,长久不断。   此景此情,载入史册,永世流传。   同日,枫,不告而别。   ——————————————不妨月朦胧————————————————   高望山最近,合不拢嘴。   当然是开心得合不拢嘴。   钟军旧主忽逝新主刚立军心动摇,而莫军突失静章王莫秋阑这一主心骨大受打击,在莫誉津与一干忠心大臣的尽速接手压制下稍稍安定,这一系列变动让战事更显胶着难分,情势不明。   高望山收到钟未空手信,大喜过望前去迎接了杨飞盖入主,却不想连着钟未空也一同受封,加入了钟军的中央领导决策圈里。   高望山当然是有些不安的。在目睹了当日崖顶与莫秋阑一战之后,甚至可说是很不安。   虽然答应过钟碍月要保钟未空,但若钟未空真的手掌他钟家大权,某日突然倒戈相向为他的莫氏本家效命,便真的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只有他知道,这钟未空,并不是真的钟未空,而是武功谋略才智堪绝的左鬼流焰,也是凌驾于出之旁系的莫誉津之上莫氏皇位第一继承者,莫飞盖。   但一个月后,即使满腹忧虑,还是忍不住一边看着手中军报一边拍着大腿再一边大笑三声。   守在帐外的小兵再次毛骨悚然。   任谁听见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稳重沉肃不假颜色的高大人这样疯癫癫似的“哈•哈•哈!!!必胜!必胜!!”大略都是这个反应。   ——不过,也不能怪高大人罢了。   因为任谁看着几乎每天一件甚至半天一件的捷报连日不断,也大略都是这个反应。   高望山是真真没有想到,他那么年轻的新王和新王爷会打仗,而且在仅仅七八日的适应后就各自开始放手打拼,竟都是千万里挑一的将兵奇才,两人联手的威力,比起万人敬仰的钟碍月还要高上那么一截。   更可喜的是,杨飞盖和钟未空似乎也都得知了彼此的功绩,开始竞赛一般地愈加神勇无敌,那一头莫氏小皇帝莫誉津刚刚打理完莫秋阑庞大的势力网,又无经验又仓促掌军,阵前更将自是一片忙乱,不过大半月,便被两人时而左右时而前后的攻击弄得焦头烂额,连连败退,大片疆土几乎拱手相让。   这不,才一个月,所有曾怀疑那两人虚有其表的将士集体忏悔,每日至少在他面前称赞他眼光高超二十三回,前途大好十一回,明里暗里向他刺探那两人有无妻室再无比殷勤貌似无意提起自家女儿才貌双全无数回。   但高望山还是稍稍有些担心的。   雷王明明是全副信任焰王,却为何每每两人对视,总是有些不着痕迹的刀光剑影。   犹如至死方休的拉踞战。   却又隐隐牵着一道不明所以的丝线,双方拉扯间,却各自无力切断。   高望山不禁一叹。   他想,若不是他打拼官场这许多年,见惯狡诈阴谋,那两人眼里隐忍不动却又是不顾一切不留后路的绝决,怕也是看不出来吧。   忽地,又是一皱眉头。   想起了前日收到的密报内容。   随着钟军所占领土的膨胀,长灵教的势力,也跟着突飞猛进。   杨飞盖和钟未空本就出自长灵教,现下掌权,长灵教坐大也是应该。只是这速度这态势都太过惊人,又是隐在暗处,若不是那封密报,他还真不知道原来长灵教的势力已扩张自此,不由大吃一惊。   甚至可说,钟军打下的天下里,明里是雷王的统治,暗里,却已是长灵教的治辖。   便好似有某个大人物,突然出现,运转乾坤。   那杨飞盖和钟未空究竟知不知道这些呢?要不要自己去告诉他们呢?会不会有些自找麻烦?   再加上本以为钟碍月已死,默默无闻的新帝继位而开始蠢蠢欲动的几位异心大臣与将军,特别是其中的吴柄前和方卓,一见这一月来新帝及新王的辉煌战绩更是眼红得咬牙切齿,虎视眈眈。   高望山揉揉脑门,长叹一声。   ——————————————不妨月朦胧————————————————   墨珠和九霄,自然随行军中。   随意领了个副将的官衔,墨珠跟在钟未空身边,九霄跟在杨飞盖身边。   只是跟着,仅此而已。   旁人看去,便是两只可有可无成天空闲的米虫。   当然了,墨珠对那些毫无用处的风言风语一概充耳不闻,听烦了就斜眼一横,立时人迹无踪;而九霄则是常常冲着那些背地里将坏话的人展颜甜甜一笑,结果那些人不是吓得望风而逃,就是立时捏着他的俊脸当作幼弟疼爱去了。   夏天,到了。   雷王和焰王的军队,在松城夹击战大捷后,终于汇合。   说是汇合,其实也隔了中间一座盟仁城,分别驻扎在东西新丰城与剑英城城外。   而战到此处,已吞掉莫氏恰好整整一半的江山了。   而惯于游山玩水的九霄,也憋不住了。   趁着初夏未热,又好不容易来到尚未去过的“杂玩之城”盟仁附近,怎么说都要进去游历一番了。   不愧是名声在外,盟仁的确没有教九霄失望。   虽然城池不大,但他不过是随便拐进一条街,便见眼前一亮,再一晃,再一花。   差点就被满目琳琅长龙直贯的各类玩物耀花了眼。   嘿嘿傻笑两声,长久不曾远行而忍耐良久的心痒又被勾出来,几乎是蹦跳着这边摸摸那边碰碰,笑得一脸兴奋。   各处店家一见是这么粉嫩的俊娃儿,不耐之色便少了八分,细细给他讲解。   就连些个波浪鼓糖人泥娃风筝之类随处可见的玩意,在这里便都更精巧数分。   九霄一边赞叹一边惋惜。   若不是这兵荒马乱,自己便能见着那些被急急运走或藏起来的珍品孤品了。   突然,他身形一滞。   微不可见地苦笑一声,向老板辞行一句,转身疾走。   未走几步,又是一个急转,拐向另一条街。   掠过两家屋顶,穿过一条小巷,在一家小摊后躲了一刻钟,又装作他人同伴往回走了十六步。   终于,无奈停下。   “我认输。”   九霄低头跨着肩,叹息一声道。   这一句,叫那自屋后闪出来的巷里拐出来的光明正大迎面而来的还有从身侧身后各处冒出来的五个比他高了一个头的青年,齐齐一笑。   衣饰相似,却分明可看出这无人性格各不相同。脚步轻健目光精髓,自有一副高贵气度,分明是内功深厚武艺高强的人上人。   但看向九霄的这齐齐一笑,却是甚是相似,带着责备的宠溺。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早上好。”抬头飞快地一溜报完,九霄又回复那个痞痞的可爱笑容。   “知道是我们还躲。”被称作二哥的人老实不客气抬手直接给了九霄一个暴栗。   ——可不就是张庆颜手下五将,同时也是五义子的“仁”“义”“理”“智”“信”中的张仁,张义,张理,张智和张信。   “哎哟!我没想到五个哥哥都到齐了嘛!”九霄道。   “要是没到齐,就想着可以躲开了是么?”张仁冷道。   “哎呀不要误会,我只是想先去买些见面礼嘛,好歹这么久才重逢……”一边扯着,九霄心里直打鼓,念头飞转。   这一回这么大阵仗,老头怕真是等得急了,一定要把他绑回去不可。   那要么坦白交代,说自己并不是被软禁也不是要挟没有生命危险,而是自愿留下?   那要是他们问留下的理由……难道说喜欢上墨珠?   九霄的心里一抽。   估计那样,五个哥哥不是一人一拳把自己揍晕就是顺便把墨珠揍晕一起拐回西鸾了。   那可怎么办好?   “真是奇怪,在我们跟前四五年不曾长过甚至会变矮的小毛头竟然突然拔高这么多……”   “哎哎终于到了长高的年龄了啊。”   “也瘦了些,越来越俊俏了。”   “迷倒不少人了吧。不知道有没欠下风流债,会不会追杀到西鸾去?”   九霄对众哥哥的品头论足充耳不闻,正乱七八糟想着,却是眼前一亮!   那个丝毫不理会众人惊艳目光旁若无人坐在茶馆转角喝茶的人,不是墨珠是谁?   真是红运当头照!   九霄刚露出那一脸奸笑,立时僵硬。   他身上,已经横七竖八闪过不止多少道指影。   五人此时齐齐收回手,好整以暇。   九霄哭笑不得。   这五个哥哥真是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得可怕,这样突发事变下又是这样快的速度,竟然连个手指打架的声音都没听到。   封穴也是精准,让他除了说话动作,完全使不出半点功力。   同时五人严整以待,随时准备将他剩下的穴道尽数封闭。   九霄深呼吸,突然就是一声吼:“笨蛋大盗你去死!!看招!!!”   张家五子惊闻九霄这么一句吼,不明所以,而身边九霄手脚乱舞一阵,继续吼道:“还我漂漂拳~~~~~~~~~~”   而那一头,墨珠一听那一声“大盗”便惊讶地看了过去,便见站在五人中间的九霄掌势汹涌似立时便要朝自己攻来,惊喜之下疑惑连连,当下丝毫不含糊地也是运气于掌浑厚而出,吼一声:“龟派气功~~~~~~~~~~~”   九霄穴道受制只是虚晃一招,墨珠这一掌可是动用真力,“仁义礼智信”正惊讶于两人学自大叔的诡异招数名称,雄浑掌力已至,下意识后退两步运功抵挡,却见困在中央的九霄已借机溜出一步!   九霄正得意间,却见一道迅疾似魅的人影从旁突然飘近,一把将他箍在怀中,口中却是一声:“皇太孙小心!!”   这一声,不轻不响,刚好够张家五子及墨珠听个清晰。   ——难道是张庆颜派来的另一拨人马?   五人心中一惑。   墨珠心中一沉。   九霄心中一冷。   就这么一个迟疑间,九霄已经被那轻功绝顶的人带走,消失无踪。   墨珠一咬牙,急追而去。   那人的轻功实在是相当之高,墨珠七拐八弯一路跟进郊外,却始终只能维持一段距离,无法靠近。   再然后,脚步急刹!   “挺敏锐的么。”一道笑声自墨珠身后传来。   在那笑声之前,是一道剑芒。   在剑芒前,是一道棍影。   棍影左边,是一道刀光。   刀光之前,是交错的鞭影。   而在那所有之前,是扑面而来无处可避的二十七支暗器! 第五十七章   墨珠眼神一冷,手一动。   枯木花,盛开。   他翻身避过并排二来的四支暗器,铛铛扫荡开随即至前的六支暗器,暗劲一动,使得那六支暗器反向而行,直钉向那刀光!   刀光一退,墨珠便是旋身紧接伏低避开紧追不舍的鞭子,避过五支暗器,又诱得那长长鞭身替他挡开周身八支,借着起身一冲,枯木花接下最后四支暗器,平平一送,全折回了那剑芒处,几乎同时一声硬碰硬的剑棍相抵,与使棍者刹那分离,腾空回身越过鞭子。   这么一轮,所有人又回到了,原来站的位置。   而站在墨珠面前的五人,心下赞赏着,同时看向墨珠手中的兵器。   通体白色没有任何雕饰的枯木花,剑身微弯,剑柄粗圆,柄端挂着一串墨色珠子,吊在一根银色丝带上,随剑穿刺间发出微微的摩擦声响。   除了那串墨色珠子,实在是柄并不美丽的兵器。   甚至有些笨拙古板。   但在墨珠手中挥洒时,却是别样的灵动优美,犹似带着幽怨哀愁,在粗拙又坚硬的剑身横斜间环绕出雾霭般叹息的气流,冷艳得叫人沉醉其中。   枯木花。   剑的名字。   也是剑法的名字。   就是这样矛盾的意味,和使剑的人那样相似。   “为何要拦我。”墨珠看向张仁,道。   “要是拦不住你,我们也就带不走九霄了。”张仁一笑。   “你们果然是西鸾国人。”墨珠冷道,“张庆颜让你们来带走九霄的?”   “若不是他的命令,我们也不可能全体出动。”张理低头一叹,“老头发起怒来,那可是一级恐怖。”   “对不住了。”张礼道,手中鞭子一振。   “看来,只能这样了。”墨珠道,枯木花,便又是一闪。   以五对一,张家五子本是占尽上风,却随着激烈对招愈加心惊。   一个奇异的念头,便自他们心头升起。   明明这样看起来不足二十的年轻人,为何会有这种程度的武功造诣?   难道真的有,武功太高以至于返老还童的事情?   ——若是他们知道,就只在数月前,墨珠还只是十五六岁的模样,怕是会更惊讶。   不过这个念头在对招两百之后,便自他们的心头消退了。   似乎已经用尽气力,墨珠颊边流汗,开始喘气,连贯磅礴源源不绝的巧妙招式也开始力不从心,不多久,便数处负伤。   亦是满身大汗的五人相觑一眼,知道墨珠的锐气已尽。   “不要怪哥哥们欺负你了。”张礼叹笑一句,攻势骤紧!   剑刀棍鞭从各个角度各个方向罩下,仅剩的空门也被暗器补满。   墨珠苦笑一声,枯木花最后一挡。   轰然一声,树折地崩。   烟尘,渐消。   五人的眼里,俱有惋惜。   这个死在他们手中的少年实在有着奇佳的武骨,怕是数百年,也就出这么一个。   却又是,同时一震!!   因为他们分明看到了,一双眼。   终于自烟尘中透出,对着他们一笑的眼。   只不过,是两种不同的神情。   一双粲然耀眼如火如荼,底下却是汹涌流淌又似冷淡无波的绝情杀灭;另一双懒散悠闲,却透着叫人不敢直视的孤寒独尊。   两双眼,两个人。   只不过张仁张理看着的是钟未空,张义张理看的是杨飞盖,而张智看着的,是钟未空掐在张仁脖颈上的左手,斜在张理胸口的红色气剑,是杨飞盖抵在张义脑门的指尖,横在张理腹前的紫色气剑!!   “何处狂徒胆大包天!快放开他们!”张智失声吼道,碍于兄弟受制又不敢妄动。   “哎呀哈哎呀哈,这几日我总听着对兵法狗屁不通的九霄指手画脚又总骂我‘胆小’‘缩头龟’之类,甚是内伤,这回总算听到有人赞我胆大了。”杨飞盖欣慰点头。   “耶噫耶噫,我会记得让他多活一会儿,多叫几声给你听听。”钟未空笑道。   “多谢多谢。”   “你们!!”张智气极。   “对了,”钟未空好整以暇慢慢转头看向护在两人身后愣愣看着的墨珠,一挑眉,“不是叫你在茶馆等我么,连焰王都敢放鸽子?”   此言一出,五人俱震。   这时才细看两人音容笑貌,恍然认出两人可不就是被传言得如同天神降世的雷王和焰王么?!   正惊疑间,钟未空已然身形一动!   张智以为那一脚是向自己而来,不由得往旁一躲,却不料钟未空竟是踢在墨珠身上,又顺着张智这一躲,顺顺当当——直接把墨珠踢飞出数丈外!   “小小惩罚。”钟未空笑。   这一动,牵一动全,情势立变,“仁义礼智信”已然各自脱身站定,将钟未空和杨飞盖围在正中。   中间两人只是轻笑相待,真气雄浑静谧。   这一机变,便教那本自尴尬的钟未空与杨飞盖放下过节,反是合作愉快。   而那五人则更是惊骇。   那样严丝合缝连苍蝇都飞不出一只的包围网,竟被那两人轻巧闪入,这样的身手,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们挡不下的。”杨飞盖轻叹一句。   钟未空开口。   “的确。”   这一声,却不是钟未空说的。   钟未空还来不及出声。   也非是“仁义礼智信”的。   而是,来自场外第八个人!   一人轻摇羽扇,款款自旁步来。   说是“步”,还不如说踏风飞来来得妥切。   面白微须,素净文雅,一派儒士风范,只一双眼睛机谋深沉,精光锐利。   “来者何人?”张仁道。   钟未空和杨飞盖便是一愕。   ——“仁义礼智信”,也不知来人是谁么?   “自然不是你们的敌人。”来者道。   “……那么九霄,就是你的人带走的了?”张义道。   “正是。”   “目的为何?”张理的面色沉下来。   “你们,该是知道的吧。”来人哈哈一笑,却是看向钟未空和杨飞盖。   两人互视一眼,默契笑道:“静章王座下第一谋士,段神袖!”   段神袖的笑声更是畅快:“不错!从未见面也能猜对,不愧是雷王与焰王……也可以称作,右鬼吞雷和左鬼流焰?”   钟未空一嘻,“莫秋阑失去行踪不过月余,这么快便改了东家,还真好效率。”   “王爷若在固然万全,不在了,还是有无数种方法除去你们。”段神袖气定神闲一笑。   “比如与西鸾国舅张庆颜联手。”杨飞盖挑眉笑,“将莫秋阑留下的所有精锐都搬来对付我俩,本王甚感荣幸。”   语未毕,一色黑衣金袖的数十人,已落定在杨飞盖与钟未空周围,形成一个严密的包围圈。   莫秋阑费了十数年心血从七门九派十四洞三十二庄搜罗的绝佳高手,持了各式兵器,冷冷地将他们锁在视线中心。   “七十九个。”钟未空压下心头惊意与冷意,哼了一声,“一起上吧。”   风驰电掣,神龙游转!   数不尽的门路招数携着万般变化,使这并不宽敞的郊区所在,成了整个天下武林的群雄争霸场。   段神袖的扇子,一直缓缓摇着。   不论场面多么激烈混乱,是胜势还是败相还是机变抖生,除了偶尔挥开抵挡烟尘与血沫外,始终维持同一速度同一频率。   即使场中死伤遍布,残肢横斜,弥散着汹涌的血腥与焦臭。   简直毫无人性的屠戮。   然后段神袖突然背扇向后,沉稳悠闲地说了句:“双鬼手段,果然绝情。”   此言对于他眼前的一幕来说,并不过分。   甚至很是贴切。   由早已无需顾忌而使出各自真实手法的双鬼听着,也全无异议。   只是,那攻向杨飞盖的二人,却是齐齐一退!   变故突生,同样围攻杨飞盖的张家五子心下一惑,却惊见那道执扇身影,已至身后!   而等他们刚转过身去,便是满目的白色粉末迎面扑来,欲退已晚!   “果然!!”杨飞盖一声暗骂,运起掌劲大袖一挥,将那白雾消去大半,另一只手暗劲疾出,将“仁义礼智信”五人推出丈许。旋而往前一闪一冲,便是吭的一声金铁交鸣。   白雾,终于散尽。   段神袖的手里,已经不是一把羽扇。   而是一把在尾部装饰环羽的细剑!   这细剑,与紫色气剑交叉着,紧紧贴靠。   剑身上,萦萦散落最后一小片轻薄绿雾。   “你该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段神袖精锐地看着杨飞盖,轻笑,“不需要再装了。”   “杨飞盖!!”   钟未空焦急的吼声传了过去,夹杂着紧密沉重数倍的金铁声。   张家五子已昏迷在地,而剩下的十一个敌人,尽数围攻钟未空!   “你没事吧?!”钟未空匆忙间又是一声。   “当然没事。”段神袖道。   他身前的紫色气剑,烟消云散。   这时候,半背对着钟未空的杨飞盖,才终于转过脸来。   仍然是那幅散漫无谓的样子。   只有些无奈地轻轻一笑。   “你……”钟未空的眉头骤紧,眼里忽地便是一闪。   杨飞盖依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   “猜对了。”倒是段神袖哼笑道,“就是这么一回事。”   钟未空的脸色,顿时阴沉如冰。手中一紧,一颗人头与半只断臂携着来不及出口的喊叫在他的红色焰流中飞远。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么,为什么当日静章王会那样准时地出现在崖顶?又为什么这短短月余,长灵教的势力竟然扩大至如此?若你说你真以为杨飞盖是真心与你们合作,那我倒要说句真是看错你的洞察力和心机了。”   段神袖讥讽说完,看了眼咬唇无语的钟未空,继续道:“你还不知道吧,数年前,杨兄弟就是我们的合作者。从来都是!”   “不用说了!”   钟未空一声大喝,悲愤震颤,气势如啸,红色光芒刹那崛起,灭处,是周身十人眼中一片骇然。   也只剩,骇然。   只来得及,骇然。   下一刻,便是盛开状飞离的碎裂脑壳肢干和喷涌的新鲜血液。   如此震人心魄的画面,也只为陪衬尸体中央斜剑而立的一人,那双锐如冰剑的双瞳。   “真的么?”钟未空的声音,强自镇定地在终于安静下来的夜里,缓缓响起。   段神袖眼中一凝。   杨飞盖似是想解释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模糊的语音,半皱了眉苦笑一声,脸色苍白。   “是么……”钟未空便不带感情地笑了起来。   方才击杀十人过度用力而在体内翻搅的气血一个压抑不住,便在他嘴角溢出鲜红来。   却让那一笑,妖艳狠绝。   “对身为你右鬼的人怀抱希望,本就是你的不对。”段神袖的声音,“不过事到如今你也该醒了。你们之间,本就只该仇恨与杀戮。”   “的确。”钟未空竟仍是笑道,惨淡与愤怒交织,手中气剑指向前方,“这样,下手就干脆多了。”   段神袖扬眉:“哼,那你是要在此地以一对……”   “二”字还没说,他便住了手。   因为指向自己的那支红色气剑,零散飞舞,化雾消失。   “我的确是错了。”钟未空垂着头,刘海和零散的颊边长发挡了大半张脸,旁人只能看见他那勾起一边的嘴角,形成一个自嘲凄薄的微笑,“错得真离谱呵。”   这一句,很平静很平淡很悠闲。   颇有些怒极而笑大彻大悟的味道。   转身,钟未空走出一步。   “你就这么走了?!”段神袖惊道。   钟未空,自顾前行。   杨飞盖就看着那个背影一步一步地远离。   ——总是这样的。   头也不回。   从头到尾,他都是这样一个人。   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吧。   即使是,懵懵懂懂苦涩甜蜜刻骨铭心心碎如割地跟随了这么些年不肯放手的自己。   他想着,嘴边的笑容更深了。   再难压制的心痛如绞。   终是,不再相信自己。   终是,不再与自己同行。   虽然也许,他的心,从没与自己同行过吧。   那是否有那么一刻,曾经靠近。   倒也是,那样欺骗过他的自己活该吧。   杨飞盖闭上眼睛,终于不再看。   却是段神袖突转尖利的一声吼:“你不出手,便由在下代劳吧!!”   便是猛然将杨飞盖往前一推!!   钟未空,惊震回头!   便只见段神袖全力施为蕴藉无穷威劲的剑,直往杨飞盖的背心刺去!!   想也没想地,钟未空飞身扑去!   段神袖的眼中狂意大胜,道:“你们一起去死吧!!”   轰然大响。   碎土断枝,混着人体相撞声和兵器与**摩擦的细微声音,在那一阵尘土飞扬中,通通遮蔽。   生命与感情的颜色,褪尽。   “哈哈哈,我成功了!左右鬼,都死在我的剑下!!王爷,我为你报仇了!还以为他们有多聪明,在我的催意功与一通谎言下还不是这么简单地分崩离析,又何苦最后舍命同死!哈哈哈……”   “有没人告诉你……”   突来的一声低笑,便将段神袖的笑容,生生憋住。   段神袖看着自消散尘雾中逐渐清晰的那一双清澈凉淡的眼睛,嘴角缓下。   一点一点,开始抽搐。   段神袖的视线,低下去。   便看见自己的手,手中的细剑,细剑前半段,穿透过钟未空的手,没入了杨飞盖的背后。   段神袖的眼中忽然巨震——不对!!   不是没入杨飞盖背后,而是,消失了!   而钟未空滴着鲜血的右手食中二指,正抵在细剑顶端!   也就是说,细剑的前半段,被钟未空生生熔成了空气!!   “你的话,太多了。”   钟未空说完,笑容骤绽,眼中陡然便是那璀璨又血腥无情的精芒,在段神袖的视线里,一划而过。   段神袖的身体腾上半空,重重摔下。   “哈……哈哈……原来是我……被反将一军……我服了……”段神袖仰面躺着,血沫自五口汹涌流出,断续笑道,有些痴狂,“不过,另一边的人,可比我狠多了……也许现在,已经得手了吧……”   另一人?   钟未空闻言心下一沉,却听见轻微喉响,知道段神袖已然死去。   这才收回视线,钟未空看向赖在自己怀里的人。   “哎呀哈,又不是我自己想赖的。”杨飞盖从下往上看着钟未空,早猜透钟未空心思,笑道。   “耶噫你是叫我把你直接丢出去么?”钟未空眉头一挑。   杨飞盖却没说话,盈盈看着钟未空好一会儿,才沉沉道,“原来你,还信我。”   “哼哼哼,谁让段神袖掩饰得太差劲,看见他拔剑时的那一团绿烟我便疑惑,再说,那五个人吸了白雾早倒下了,怎生就你还没事人一个站着。”   “再看我总不说话,就想到了催意功?”   “催意功诡异毒辣,能用内力使人按照施功者心意说出违心的话语来,却需要事先施以药物辅助。能想到将药引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只将人迷晕,两份混合便能锁定中毒者,段神袖也不简单了。”钟未空道。   “原来早就看出来了啊,早知道我就不装了。”杨飞盖一叹,“强忍段神袖全力的内功逼催,实在痛苦。”   钟未空冷道:“要是你真的敢说什么,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狠话撩出,他想起方才的悲愤,不禁仍是一阵惊慌。   若是杨飞盖真的开口承认,自己怕是会一怒之下冲昏头脑,什么思路都理不出来了。   没想到已决定重回流焰的自己,还会这样浮躁。   心,早已被牵动。   欲罢不能。   若不是在站起转身前想明白,如果杨飞盖真的被刺中……   钟未空的心脏突然就被揪了起来,快要窒息。   杨飞盖就这么静静看着钟未空一时悲一时慌一时无措一时苦闷一时认命的表情,淡淡笑了起来。   钟未空一愣,对上那认真晶亮的眼:“笑什么?”   “其实段神袖说得不错。”杨飞盖道,“即使这次不是我做的,我们也本就该只剩仇恨与杀戮。”   即使没有中间那许多波折,成为左右鬼的那一刻,便决定了两人间,只能留下一个。   “我有否定过么?”钟未空却是轻缓地一笑,“那又如何呢?”   杨飞盖一愣。   “仇恨,总会有的。杀戮,也总会有的。丑恶和美好总是存在,永远不会消亡。轮回周转,谁也砍不断,谁也避不开。那就不要去砍去避了,风云呼啸横刀立马一回,此生足以。”   “你,放下了?”杨飞盖眼里阵阵惊喜。   钟未空有些复杂地看了眼杨飞盖,低眸,抬眼已是一片清明:“即使我真的信了段神袖的话,我想,我还是会扑过去救你的。明白么?”   “那钟碍月……”   “……已经,没关系了。”钟未空低头,笑。   掩在黑暗里的自嘲,无人发现。   杨飞盖的眼里已经湿润,张口开合几次,却道:“你终于回头看我……”   深沉掩埋终于疏导而出的苦与乐,让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那颤抖之声,随即便被埋进了钟未空主动抱紧的一个吻里。   喜悦与激动在熟悉的气息里融化升腾,起承转合,余韵未绝。   小青涩小娇羞小试探小甜蜜久别重归,温柔细碎,转而淹没在另一阵心潮澎湃里头,翻覆癫狂。   一通下来,互相靠着喘息不已,眼里俱是水汽氤氲。   “我似乎,是没有回头的习惯。”想了想,钟未空开口,笑,“但那只是因为我知道,即使不回头,你,也一定就在那里。那还回头做什么。”   杨飞盖闻言一怔,立刻笑得有些犯傻。   “那么,你倒是打算,若我真不信你救不下你——”钟未空却是转头看着已被他自己举到眼前的一把短刃,挑眉,眸色幽深下去,“就补我一刀,直接与我同归于尽?”   杨飞盖一见那短刃脸色迅速一变,左手袖口一动,便知道,果真是藏在自己左袖的那把。   钟未空竟以一吻为掩护,偷了过去。   那杨飞盖算是赢了,还是亏了?   杨飞盖苦笑不语。   突地,钟未空眼神一凛,猛然站起望向另一边,失声道:“尸军!!”   “终于感觉到了。”杨飞盖被他推得一个踉跄,“你的直觉,还是不够敏锐。”   杨飞盖说着,又往前微靠,便扶住了,说完那句话便突然软软瘫下的钟未空!   抱个满怀,毫不避退地直视钟未空惊疑不定的视线,杨飞盖轻轻一笑,略带感伤:“第一个问题,就在你还没扑过来前我突然想明白,要杀你,我还是下不了手,所以不可能同归于尽;第二个问题,我还能动是因为中的毒较轻,段神袖泼在我身上的药大部分被我挥开或收进袖里了;第三个问题,你以为我为什么故意让你发现我左袖藏有短刃?就是因为我感觉到尸军的靠近啊。只是没想到你会用一吻来交换,代价不错……”   听到此,钟未空额上的青筋已经爆了不止三四条,一边怒瞪一边又克制不住视线昏花。   “你中的毒也不是我刻意下的。”杨飞盖指指钟未空手中仍握着的短刃,一派无辜,“藏在我袖里的短刃,自然也沾了段神袖的迷药了。我只是顺便借用,你要怪,就怪段神袖。”   钟未空气极,最后看了眼遥远的另一头天际,终是不甘不愿地闭上眼,昏沉过去。   “没办法,知道你一遇上尸军,定是不顾一切冲去屠杀一片为钟碍月报仇了。你真以为,能让钟碍月也深感恐惧的尸军这般好对付?”   说着,杨飞盖低头,意犹未尽地吻上钟未空半抿着的唇,继续**。   清淡的甜蜜,丝丝浸润。   呵护一般的温柔。   却是忽然地一个撇开头,随着一阵激烈的咳嗽,杨飞盖竟是呕出一口鲜血!   “……这么快。”杨飞盖好不容易止住咳,皱着的眉头松下来,苦笑,“看来,没多少时间了。本还想再继续一会儿的……”   杨飞盖遗憾地看了眼钟未空宁静乖顺的脸,还有钟未空被吻得微微红肿格外粉嫩地唇,才抬头看向钟未空最后遥望的方向。   一股阴森寒冷,带着别样恶心与死亡气息的味道,从四面八方迅速汇集到那个地方。   也是,墨珠奔去的方向。   杨飞盖抱着钟未空站起来,离去时一声叹笑:“还真是,严重了。”   墨珠眼神一冷,手一动。   枯木花,盛开。   他翻身避过并排二来的四支暗器,铛铛扫荡开随即至前的六支暗器,暗劲一动,使得那六支暗器反向而行,直钉向那刀光!   刀光一退,墨珠便是旋身紧接伏低避开紧追不舍的鞭子,避过五支暗器,又诱得那长长鞭身替他挡开周身八支,借着起身一冲,枯木花接下最后四支暗器,平平一送,全折回了那剑芒处,几乎同时一声硬碰硬的剑棍相抵,与使棍者刹那分离,腾空回身越过鞭子。   这么一轮,所有人又回到了,原来站的位置。   而站在墨珠面前的五人,心下赞赏着,同时看向墨珠手中的兵器。   通体白色没有任何雕饰的枯木花,剑身微弯,剑柄粗圆,柄端挂着一串墨色珠子,吊在一根银色丝带上,随剑穿刺间发出微微的摩擦声响。   除了那串墨色珠子,实在是柄并不美丽的兵器。   甚至有些笨拙古板。   但在墨珠手中挥洒时,却是别样的灵动优美,犹似带着幽怨哀愁,在粗拙又坚硬的剑身横斜间环绕出雾霭般叹息的气流,冷艳得叫人沉醉其中。   枯木花。   剑的名字。   也是剑法的名字。   就是这样矛盾的意味,和使剑的人那样相似。   “为何要拦我。”墨珠看向张仁,道。   “要是拦不住你,我们也就带不走九霄了。”张仁一笑。   “你们果然是西鸾国人。”墨珠冷道,“张庆颜让你们来带走九霄的?”   “若不是他的命令,我们也不可能全体出动。”张理低头一叹,“老头发起怒来,那可是一级恐怖。”   “对不住了。”张礼道,手中鞭子一振。   “看来,只能这样了。”墨珠道,枯木花,便又是一闪。   以五对一,张家五子本是占尽上风,却随着激烈对招愈加心惊。   一个奇异的念头,便自他们心头升起。   明明这样看起来不足二十的年轻人,为何会有这种程度的武功造诣?   难道真的有,武功太高以至于返老还童的事情?   ——若是他们知道,就只在数月前,墨珠还只是十五六岁的模样,怕是会更惊讶。   不过这个念头在对招两百之后,便自他们的心头消退了。   似乎已经用尽气力,墨珠颊边流汗,开始喘气,连贯磅礴源源不绝的巧妙招式也开始力不从心,不多久,便数处负伤。   亦是满身大汗的五人相觑一眼,知道墨珠的锐气已尽。   “不要怪哥哥们欺负你了。”张礼叹笑一句,攻势骤紧!   剑刀棍鞭从各个角度各个方向罩下,仅剩的空门也被暗器补满。   墨珠苦笑一声,枯木花最后一挡。   轰然一声,树折地崩。   烟尘,渐消。   五人的眼里,俱有惋惜。   这个死在他们手中的少年实在有着奇佳的武骨,怕是数百年,也就出这么一个。   却又是,同时一震!!   因为他们分明看到了,一双眼。   终于自烟尘中透出,对着他们一笑的眼。   只不过,是两种不同的神情。   一双粲然耀眼如火如荼,底下却是汹涌流淌又似冷淡无波的绝情杀灭;另一双懒散悠闲,却透着叫人不敢直视的孤寒独尊。   两双眼,两个人。   只不过张仁张理看着的是钟未空,张义张理看的是杨飞盖,而张智看着的,是钟未空掐在张仁脖颈上的左手,斜在张理胸口的红色气剑,是杨飞盖抵在张义脑门的指尖,横在张理腹前的紫色气剑!!   “何处狂徒胆大包天!快放开他们!”张智失声吼道,碍于兄弟受制又不敢妄动。   “哎呀哈哎呀哈,这几日我总听着对兵法狗屁不通的九霄指手画脚又总骂我‘胆小’‘缩头龟’之类,甚是内伤,这回总算听到有人赞我胆大了。”杨飞盖欣慰点头。   “耶噫耶噫,我会记得让他多活一会儿,多叫几声给你听听。”钟未空笑道。   “多谢多谢。”   “你们!!”张智气极。   “对了,”钟未空好整以暇慢慢转头看向护在两人身后愣愣看着的墨珠,一挑眉,“不是叫你在茶馆等我么,连焰王都敢放鸽子?”   此言一出,五人俱震。   这时才细看两人音容笑貌,恍然认出两人可不就是被传言得如同天神降世的雷王和焰王么?!   正惊疑间,钟未空已然身形一动!   张智以为那一脚是向自己而来,不由得往旁一躲,却不料钟未空竟是踢在墨珠身上,又顺着张智这一躲,顺顺当当——直接把墨珠踢飞出数丈外!   “小小惩罚。”钟未空笑。   这一动,牵一动全,情势立变,“仁义礼智信”已然各自脱身站定,将钟未空和杨飞盖围在正中。   中间两人只是轻笑相待,真气雄浑静谧。   这一机变,便教那本自尴尬的钟未空与杨飞盖放下过节,反是合作愉快。   而那五人则更是惊骇。   那样严丝合缝连苍蝇都飞不出一只的包围网,竟被那两人轻巧闪入,这样的身手,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们挡不下的。”杨飞盖轻叹一句。   钟未空开口。   “的确。”   这一声,却不是钟未空说的。   钟未空还来不及出声。   也非是“仁义礼智信”的。   而是,来自场外第八个人!   一人轻摇羽扇,款款自旁步来。   说是“步”,还不如说踏风飞来来得妥切。   面白微须,素净文雅,一派儒士风范,只一双眼睛机谋深沉,精光锐利。   “来者何人?”张仁道。   钟未空和杨飞盖便是一愕。   ——“仁义礼智信”,也不知来人是谁么?   “自然不是你们的敌人。”来者道。   “……那么九霄,就是你的人带走的了?”张义道。   “正是。”   “目的为何?”张理的面色沉下来。   “你们,该是知道的吧。”来人哈哈一笑,却是看向钟未空和杨飞盖。   两人互视一眼,默契笑道:“静章王座下第一谋士,段神袖!”   段神袖的笑声更是畅快:“不错!从未见面也能猜对,不愧是雷王与焰王……也可以称作,右鬼吞雷和左鬼流焰?”   钟未空一嘻,“莫秋阑失去行踪不过月余,这么快便改了东家,还真好效率。”   “王爷若在固然万全,不在了,还是有无数种方法除去你们。”段神袖气定神闲一笑。   “比如与西鸾国舅张庆颜联手。”杨飞盖挑眉笑,“将莫秋阑留下的所有精锐都搬来对付我俩,本王甚感荣幸。”   语未毕,一色黑衣金袖的数十人,已落定在杨飞盖与钟未空周围,形成一个严密的包围圈。   莫秋阑费了十数年心血从七门九派十四洞三十二庄搜罗的绝佳高手,持了各式兵器,冷冷地将他们锁在视线中心。   “七十九个。”钟未空压下心头惊意与冷意,哼了一声,“一起上吧。”   风驰电掣,神龙游转!   数不尽的门路招数携着万般变化,使这并不宽敞的郊区所在,成了整个天下武林的群雄争霸场。   段神袖的扇子,一直缓缓摇着。   不论场面多么激烈混乱,是胜势还是败相还是机变抖生,除了偶尔挥开抵挡烟尘与血沫外,始终维持同一速度同一频率。   即使场中死伤遍布,残肢横斜,弥散着汹涌的血腥与焦臭。   简直毫无人性的屠戮。   然后段神袖突然背扇向后,沉稳悠闲地说了句:“双鬼手段,果然绝情。”   此言对于他眼前的一幕来说,并不过分。   甚至很是贴切。   由早已无需顾忌而使出各自真实手法的双鬼听着,也全无异议。   只是,那攻向杨飞盖的二人,却是齐齐一退!   变故突生,同样围攻杨飞盖的张家五子心下一惑,却惊见那道执扇身影,已至身后!   而等他们刚转过身去,便是满目的白色粉末迎面扑来,欲退已晚!   “果然!!”杨飞盖一声暗骂,运起掌劲大袖一挥,将那白雾消去大半,另一只手暗劲疾出,将“仁义礼智信”五人推出丈许。旋而往前一闪一冲,便是吭的一声金铁交鸣。   白雾,终于散尽。   段神袖的手里,已经不是一把羽扇。   而是一把在尾部装饰环羽的细剑!   这细剑,与紫色气剑交叉着,紧紧贴靠。   剑身上,萦萦散落最后一小片轻薄绿雾。   “你该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段神袖精锐地看着杨飞盖,轻笑,“不需要再装了。”   “杨飞盖!!”   钟未空焦急的吼声传了过去,夹杂着紧密沉重数倍的金铁声。   张家五子已昏迷在地,而剩下的十一个敌人,尽数围攻钟未空!   “你没事吧?!”钟未空匆忙间又是一声。   “当然没事。”段神袖道。   他身前的紫色气剑,烟消云散。   这时候,半背对着钟未空的杨飞盖,才终于转过脸来。   仍然是那幅散漫无谓的样子。   只有些无奈地轻轻一笑。   “你……”钟未空的眉头骤紧,眼里忽地便是一闪。   杨飞盖依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   “猜对了。”倒是段神袖哼笑道,“就是这么一回事。”   钟未空的脸色,顿时阴沉如冰。手中一紧,一颗人头与半只断臂携着来不及出口的喊叫在他的红色焰流中飞远。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么,为什么当日静章王会那样准时地出现在崖顶?又为什么这短短月余,长灵教的势力竟然扩大至如此?若你说你真以为杨飞盖是真心与你们合作,那我倒要说句真是看错你的洞察力和心机了。”   段神袖讥讽说完,看了眼咬唇无语的钟未空,继续道:“你还不知道吧,数年前,杨兄弟就是我们的合作者。从来都是!”   “不用说了!”   钟未空一声大喝,悲愤震颤,气势如啸,红色光芒刹那崛起,灭处,是周身十人眼中一片骇然。   也只剩,骇然。   只来得及,骇然。   下一刻,便是盛开状飞离的碎裂脑壳肢干和喷涌的新鲜血液。   如此震人心魄的画面,也只为陪衬尸体中央斜剑而立的一人,那双锐如冰剑的双瞳。   “真的么?”钟未空的声音,强自镇定地在终于安静下来的夜里,缓缓响起。   段神袖眼中一凝。   杨飞盖似是想解释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模糊的语音,半皱了眉苦笑一声,脸色苍白。   “是么……”钟未空便不带感情地笑了起来。   方才击杀十人过度用力而在体内翻搅的气血一个压抑不住,便在他嘴角溢出鲜红来。   却让那一笑,妖艳狠绝。   “对身为你右鬼的人怀抱希望,本就是你的不对。”段神袖的声音,“不过事到如今你也该醒了。你们之间,本就只该仇恨与杀戮。”   “的确。”钟未空竟仍是笑道,惨淡与愤怒交织,手中气剑指向前方,“这样,下手就干脆多了。”   段神袖扬眉:“哼,那你是要在此地以一对……”   “二”字还没说,他便住了手。   因为指向自己的那支红色气剑,零散飞舞,化雾消失。   “我的确是错了。”钟未空垂着头,刘海和零散的颊边长发挡了大半张脸,旁人只能看见他那勾起一边的嘴角,形成一个自嘲凄薄的微笑,“错得真离谱呵。”   这一句,很平静很平淡很悠闲。   颇有些怒极而笑大彻大悟的味道。   转身,钟未空走出一步。   “你就这么走了?!”段神袖惊道。   钟未空,自顾前行。   杨飞盖就看着那个背影一步一步地远离。   ——总是这样的。   头也不回。   从头到尾,他都是这样一个人。   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吧。   即使是,懵懵懂懂苦涩甜蜜刻骨铭心心碎如割地跟随了这么些年不肯放手的自己。   他想着,嘴边的笑容更深了。   再难压制的心痛如绞。   终是,不再相信自己。   终是,不再与自己同行。   虽然也许,他的心,从没与自己同行过吧。   那是否有那么一刻,曾经靠近。   倒也是,那样欺骗过他的自己活该吧。   杨飞盖闭上眼睛,终于不再看。   却是段神袖突转尖利的一声吼:“你不出手,便由在下代劳吧!!”   便是猛然将杨飞盖往前一推!!   钟未空,惊震回头!   便只见段神袖全力施为蕴藉无穷威劲的剑,直往杨飞盖的背心刺去!!   想也没想地,钟未空飞身扑去!   段神袖的眼中狂意大胜,道:“你们一起去死吧!!”   轰然大响。   碎土断枝,混着人体相撞声和兵器与**摩擦的细微声音,在那一阵尘土飞扬中,通通遮蔽。   生命与感情的颜色,褪尽。   “哈哈哈,我成功了!左右鬼,都死在我的剑下!!王爷,我为你报仇了!还以为他们有多聪明,在我的催意功与一通谎言下还不是这么简单地分崩离析,又何苦最后舍命同死!哈哈哈……”   “有没人告诉你……”   突来的一声低笑,便将段神袖的笑容,生生憋住。   段神袖看着自消散尘雾中逐渐清晰的那一双清澈凉淡的眼睛,嘴角缓下。   一点一点,开始抽搐。   段神袖的视线,低下去。   便看见自己的手,手中的细剑,细剑前半段,穿透过钟未空的手,没入了杨飞盖的背后。   段神袖的眼中忽然巨震——不对!!   不是没入杨飞盖背后,而是,消失了!   而钟未空滴着鲜血的右手食中二指,正抵在细剑顶端!   也就是说,细剑的前半段,被钟未空生生熔成了空气!!   “你的话,太多了。”   钟未空说完,笑容骤绽,眼中陡然便是那璀璨又血腥无情的精芒,在段神袖的视线里,一划而过。   段神袖的身体腾上半空,重重摔下。   “哈……哈哈……原来是我……被反将一军……我服了……”段神袖仰面躺着,血沫自五口汹涌流出,断续笑道,有些痴狂,“不过,另一边的人,可比我狠多了……也许现在,已经得手了吧……”   另一人?   钟未空闻言心下一沉,却听见轻微喉响,知道段神袖已然死去。   这才收回视线,钟未空看向赖在自己怀里的人。   “哎呀哈,又不是我自己想赖的。”杨飞盖从下往上看着钟未空,早猜透钟未空心思,笑道。   “耶噫你是叫我把你直接丢出去么?”钟未空眉头一挑。   杨飞盖却没说话,盈盈看着钟未空好一会儿,才沉沉道,“原来你,还信我。”   “哼哼哼,谁让段神袖掩饰得太差劲,看见他拔剑时的那一团绿烟我便疑惑,再说,那五个人吸了白雾早倒下了,怎生就你还没事人一个站着。”   “再看我总不说话,就想到了催意功?”   “催意功诡异毒辣,能用内力使人按照施功者心意说出违心的话语来,却需要事先施以药物辅助。能想到将药引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只将人迷晕,两份混合便能锁定中毒者,段神袖也不简单了。”钟未空道。   “原来早就看出来了啊,早知道我就不装了。”杨飞盖一叹,“强忍段神袖全力的内功逼催,实在痛苦。”   钟未空冷道:“要是你真的敢说什么,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狠话撩出,他想起方才的悲愤,不禁仍是一阵惊慌。   若是杨飞盖真的开口承认,自己怕是会一怒之下冲昏头脑,什么思路都理不出来了。   没想到已决定重回流焰的自己,还会这样浮躁。   心,早已被牵动。   欲罢不能。   若不是在站起转身前想明白,如果杨飞盖真的被刺中……   钟未空的心脏突然就被揪了起来,快要窒息。   杨飞盖就这么静静看着钟未空一时悲一时慌一时无措一时苦闷一时认命的表情,淡淡笑了起来。   钟未空一愣,对上那认真晶亮的眼:“笑什么?”   “其实段神袖说得不错。”杨飞盖道,“即使这次不是我做的,我们也本就该只剩仇恨与杀戮。”   即使没有中间那许多波折,成为左右鬼的那一刻,便决定了两人间,只能留下一个。   “我有否定过么?”钟未空却是轻缓地一笑,“那又如何呢?”   杨飞盖一愣。   “仇恨,总会有的。杀戮,也总会有的。丑恶和美好总是存在,永远不会消亡。轮回周转,谁也砍不断,谁也避不开。那就不要去砍去避了,风云呼啸横刀立马一回,此生足以。”   “你,放下了?”杨飞盖眼里阵阵惊喜。   钟未空有些复杂地看了眼杨飞盖,低眸,抬眼已是一片清明:“即使我真的信了段神袖的话,我想,我还是会扑过去救你的。明白么?”   “那钟碍月……”   “……已经,没关系了。”钟未空低头,笑。   掩在黑暗里的自嘲,无人发现。   杨飞盖的眼里已经湿润,张口开合几次,却道:“你终于回头看我……”   深沉掩埋终于疏导而出的苦与乐,让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那颤抖之声,随即便被埋进了钟未空主动抱紧的一个吻里。   喜悦与激动在熟悉的气息里融化升腾,起承转合,余韵未绝。   小青涩小娇羞小试探小甜蜜久别重归,温柔细碎,转而淹没在另一阵心潮澎湃里头,翻覆癫狂。   一通下来,互相靠着喘息不已,眼里俱是水汽氤氲。   “我似乎,是没有回头的习惯。”想了想,钟未空开口,笑,“但那只是因为我知道,即使不回头,你,也一定就在那里。那还回头做什么。”   杨飞盖闻言一怔,立刻笑得有些犯傻。   “那么,你倒是打算,若我真不信你救不下你——”钟未空却是转头看着已被他自己举到眼前的一把短刃,挑眉,眸色幽深下去,“就补我一刀,直接与我同归于尽?”   杨飞盖一见那短刃脸色迅速一变,左手袖口一动,便知道,果真是藏在自己左袖的那把。   钟未空竟以一吻为掩护,偷了过去。   那杨飞盖算是赢了,还是亏了?   杨飞盖苦笑不语。   突地,钟未空眼神一凛,猛然站起望向另一边,失声道:“尸军!!”   “终于感觉到了。”杨飞盖被他推得一个踉跄,“你的直觉,还是不够敏锐。”   杨飞盖说着,又往前微靠,便扶住了,说完那句话便突然软软瘫下的钟未空!   抱个满怀,毫不避退地直视钟未空惊疑不定的视线,杨飞盖轻轻一笑,略带感伤:“第一个问题,就在你还没扑过来前我突然想明白,要杀你,我还是下不了手,所以不可能同归于尽;第二个问题,我还能动是因为中的毒较轻,段神袖泼在我身上的药大部分被我挥开或收进袖里了;第三个问题,你以为我为什么故意让你发现我左袖藏有短刃?就是因为我感觉到尸军的靠近啊。只是没想到你会用一吻来交换,代价不错……”   听到此,钟未空额上的青筋已经爆了不止三四条,一边怒瞪一边又克制不住视线昏花。   “你中的毒也不是我刻意下的。”杨飞盖指指钟未空手中仍握着的短刃,一派无辜,“藏在我袖里的短刃,自然也沾了段神袖的迷药了。我只是顺便借用,你要怪,就怪段神袖。”   钟未空气极,最后看了眼遥远的另一头天际,终是不甘不愿地闭上眼,昏沉过去。   “没办法,知道你一遇上尸军,定是不顾一切冲去屠杀一片为钟碍月报仇了。你真以为,能让钟碍月也深感恐惧的尸军这般好对付?”   说着,杨飞盖低头,意犹未尽地吻上钟未空半抿着的唇,继续**。   清淡的甜蜜,丝丝浸润。   呵护一般的温柔。   却是忽然地一个撇开头,随着一阵激烈的咳嗽,杨飞盖竟是呕出一口鲜血!   “……这么快。”杨飞盖好不容易止住咳,皱着的眉头松下来,苦笑,“看来,没多少时间了。本还想再继续一会儿的……”   杨飞盖遗憾地看了眼钟未空宁静乖顺的脸,还有钟未空被吻得微微红肿格外粉嫩地唇,才抬头看向钟未空最后遥望的方向。   一股阴森寒冷,带着别样恶心与死亡气息的味道,从四面八方迅速汇集到那个地方。   也是,墨珠奔去的方向。   杨飞盖抱着钟未空站起来,离去时一声叹笑:“还真是,严重了。”   墨珠眼神一冷,手一动。   枯木花,盛开。   他翻身避过并排二来的四支暗器,铛铛扫荡开随即至前的六支暗器,暗劲一动,使得那六支暗器反向而行,直钉向那刀光!   刀光一退,墨珠便是旋身紧接伏低避开紧追不舍的鞭子,避过五支暗器,又诱得那长长鞭身替他挡开周身八支,借着起身一冲,枯木花接下最后四支暗器,平平一送,全折回了那剑芒处,几乎同时一声硬碰硬的剑棍相抵,与使棍者刹那分离,腾空回身越过鞭子。   这么一轮,所有人又回到了,原来站的位置。   而站在墨珠面前的五人,心下赞赏着,同时看向墨珠手中的兵器。   通体白色没有任何雕饰的枯木花,剑身微弯,剑柄粗圆,柄端挂着一串墨色珠子,吊在一根银色丝带上,随剑穿刺间发出微微的摩擦声响。   除了那串墨色珠子,实在是柄并不美丽的兵器。   甚至有些笨拙古板。   但在墨珠手中挥洒时,却是别样的灵动优美,犹似带着幽怨哀愁,在粗拙又坚硬的剑身横斜间环绕出雾霭般叹息的气流,冷艳得叫人沉醉其中。   枯木花。   剑的名字。   也是剑法的名字。   就是这样矛盾的意味,和使剑的人那样相似。   “为何要拦我。”墨珠看向张仁,道。   “要是拦不住你,我们也就带不走九霄了。”张仁一笑。   “你们果然是西鸾国人。”墨珠冷道,“张庆颜让你们来带走九霄的?”   “若不是他的命令,我们也不可能全体出动。”张理低头一叹,“老头发起怒来,那可是一级恐怖。”   “对不住了。”张礼道,手中鞭子一振。   “看来,只能这样了。”墨珠道,枯木花,便又是一闪。   以五对一,张家五子本是占尽上风,却随着激烈对招愈加心惊。   一个奇异的念头,便自他们心头升起。   明明这样看起来不足二十的年轻人,为何会有这种程度的武功造诣?   难道真的有,武功太高以至于返老还童的事情?   ——若是他们知道,就只在数月前,墨珠还只是十五六岁的模样,怕是会更惊讶。   不过这个念头在对招两百之后,便自他们的心头消退了。   似乎已经用尽气力,墨珠颊边流汗,开始喘气,连贯磅礴源源不绝的巧妙招式也开始力不从心,不多久,便数处负伤。   亦是满身大汗的五人相觑一眼,知道墨珠的锐气已尽。   “不要怪哥哥们欺负你了。”张礼叹笑一句,攻势骤紧!   剑刀棍鞭从各个角度各个方向罩下,仅剩的空门也被暗器补满。   墨珠苦笑一声,枯木花最后一挡。   轰然一声,树折地崩。   烟尘,渐消。   五人的眼里,俱有惋惜。   这个死在他们手中的少年实在有着奇佳的武骨,怕是数百年,也就出这么一个。   却又是,同时一震!!   因为他们分明看到了,一双眼。   终于自烟尘中透出,对着他们一笑的眼。   只不过,是两种不同的神情。   一双粲然耀眼如火如荼,底下却是汹涌流淌又似冷淡无波的绝情杀灭;另一双懒散悠闲,却透着叫人不敢直视的孤寒独尊。   两双眼,两个人。   只不过张仁张理看着的是钟未空,张义张理看的是杨飞盖,而张智看着的,是钟未空掐在张仁脖颈上的左手,斜在张理胸口的红色气剑,是杨飞盖抵在张义脑门的指尖,横在张理腹前的紫色气剑!!   “何处狂徒胆大包天!快放开他们!”张智失声吼道,碍于兄弟受制又不敢妄动。   “哎呀哈哎呀哈,这几日我总听着对兵法狗屁不通的九霄指手画脚又总骂我‘胆小’‘缩头龟’之类,甚是内伤,这回总算听到有人赞我胆大了。”杨飞盖欣慰点头。   “耶噫耶噫,我会记得让他多活一会儿,多叫几声给你听听。”钟未空笑道。   “多谢多谢。”   “你们!!”张智气极。   “对了,”钟未空好整以暇慢慢转头看向护在两人身后愣愣看着的墨珠,一挑眉,“不是叫你在茶馆等我么,连焰王都敢放鸽子?”   此言一出,五人俱震。   这时才细看两人音容笑貌,恍然认出两人可不就是被传言得如同天神降世的雷王和焰王么?!   正惊疑间,钟未空已然身形一动!   张智以为那一脚是向自己而来,不由得往旁一躲,却不料钟未空竟是踢在墨珠身上,又顺着张智这一躲,顺顺当当——直接把墨珠踢飞出数丈外!   “小小惩罚。”钟未空笑。   这一动,牵一动全,情势立变,“仁义礼智信”已然各自脱身站定,将钟未空和杨飞盖围在正中。   中间两人只是轻笑相待,真气雄浑静谧。   这一机变,便教那本自尴尬的钟未空与杨飞盖放下过节,反是合作愉快。   而那五人则更是惊骇。   那样严丝合缝连苍蝇都飞不出一只的包围网,竟被那两人轻巧闪入,这样的身手,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们挡不下的。”杨飞盖轻叹一句。   钟未空开口。   “的确。”   这一声,却不是钟未空说的。   钟未空还来不及出声。   也非是“仁义礼智信”的。   而是,来自场外第八个人!   一人轻摇羽扇,款款自旁步来。   说是“步”,还不如说踏风飞来来得妥切。   面白微须,素净文雅,一派儒士风范,只一双眼睛机谋深沉,精光锐利。   “来者何人?”张仁道。   钟未空和杨飞盖便是一愕。   ——“仁义礼智信”,也不知来人是谁么?   “自然不是你们的敌人。”来者道。   “……那么九霄,就是你的人带走的了?”张义道。   “正是。”   “目的为何?”张理的面色沉下来。   “你们,该是知道的吧。”来人哈哈一笑,却是看向钟未空和杨飞盖。   两人互视一眼,默契笑道:“静章王座下第一谋士,段神袖!”   段神袖的笑声更是畅快:“不错!从未见面也能猜对,不愧是雷王与焰王……也可以称作,右鬼吞雷和左鬼流焰?”   钟未空一嘻,“莫秋阑失去行踪不过月余,这么快便改了东家,还真好效率。”   “王爷若在固然万全,不在了,还是有无数种方法除去你们。”段神袖气定神闲一笑。   “比如与西鸾国舅张庆颜联手。”杨飞盖挑眉笑,“将莫秋阑留下的所有精锐都搬来对付我俩,本王甚感荣幸。”   语未毕,一色黑衣金袖的数十人,已落定在杨飞盖与钟未空周围,形成一个严密的包围圈。   莫秋阑费了十数年心血从七门九派十四洞三十二庄搜罗的绝佳高手,持了各式兵器,冷冷地将他们锁在视线中心。   “七十九个。”钟未空压下心头惊意与冷意,哼了一声,“一起上吧。”   风驰电掣,神龙游转!   数不尽的门路招数携着万般变化,使这并不宽敞的郊区所在,成了整个天下武林的群雄争霸场。   段神袖的扇子,一直缓缓摇着。   不论场面多么激烈混乱,是胜势还是败相还是机变抖生,除了偶尔挥开抵挡烟尘与血沫外,始终维持同一速度同一频率。   即使场中死伤遍布,残肢横斜,弥散着汹涌的血腥与焦臭。   简直毫无人性的屠戮。   然后段神袖突然背扇向后,沉稳悠闲地说了句:“双鬼手段,果然绝情。”   此言对于他眼前的一幕来说,并不过分。   甚至很是贴切。   由早已无需顾忌而使出各自真实手法的双鬼听着,也全无异议。   只是,那攻向杨飞盖的二人,却是齐齐一退!   变故突生,同样围攻杨飞盖的张家五子心下一惑,却惊见那道执扇身影,已至身后!   而等他们刚转过身去,便是满目的白色粉末迎面扑来,欲退已晚!   “果然!!”杨飞盖一声暗骂,运起掌劲大袖一挥,将那白雾消去大半,另一只手暗劲疾出,将“仁义礼智信”五人推出丈许。旋而往前一闪一冲,便是吭的一声金铁交鸣。   白雾,终于散尽。   段神袖的手里,已经不是一把羽扇。   而是一把在尾部装饰环羽的细剑!   这细剑,与紫色气剑交叉着,紧紧贴靠。   剑身上,萦萦散落最后一小片轻薄绿雾。   “你该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段神袖精锐地看着杨飞盖,轻笑,“不需要再装了。”   “杨飞盖!!”   钟未空焦急的吼声传了过去,夹杂着紧密沉重数倍的金铁声。   张家五子已昏迷在地,而剩下的十一个敌人,尽数围攻钟未空!   “你没事吧?!”钟未空匆忙间又是一声。   “当然没事。”段神袖道。   他身前的紫色气剑,烟消云散。   这时候,半背对着钟未空的杨飞盖,才终于转过脸来。   仍然是那幅散漫无谓的样子。   只有些无奈地轻轻一笑。   “你……”钟未空的眉头骤紧,眼里忽地便是一闪。   杨飞盖依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   “猜对了。”倒是段神袖哼笑道,“就是这么一回事。”   钟未空的脸色,顿时阴沉如冰。手中一紧,一颗人头与半只断臂携着来不及出口的喊叫在他的红色焰流中飞远。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么,为什么当日静章王会那样准时地出现在崖顶?又为什么这短短月余,长灵教的势力竟然扩大至如此?若你说你真以为杨飞盖是真心与你们合作,那我倒要说句真是看错你的洞察力和心机了。”   段神袖讥讽说完,看了眼咬唇无语的钟未空,继续道:“你还不知道吧,数年前,杨兄弟就是我们的合作者。从来都是!”   “不用说了!”   钟未空一声大喝,悲愤震颤,气势如啸,红色光芒刹那崛起,灭处,是周身十人眼中一片骇然。   也只剩,骇然。   只来得及,骇然。   下一刻,便是盛开状飞离的碎裂脑壳肢干和喷涌的新鲜血液。   如此震人心魄的画面,也只为陪衬尸体中央斜剑而立的一人,那双锐如冰剑的双瞳。   “真的么?”钟未空的声音,强自镇定地在终于安静下来的夜里,缓缓响起。   段神袖眼中一凝。   杨飞盖似是想解释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模糊的语音,半皱了眉苦笑一声,脸色苍白。   “是么……”钟未空便不带感情地笑了起来。   方才击杀十人过度用力而在体内翻搅的气血一个压抑不住,便在他嘴角溢出鲜红来。   却让那一笑,妖艳狠绝。   “对身为你右鬼的人怀抱希望,本就是你的不对。”段神袖的声音,“不过事到如今你也该醒了。你们之间,本就只该仇恨与杀戮。”   “的确。”钟未空竟仍是笑道,惨淡与愤怒交织,手中气剑指向前方,“这样,下手就干脆多了。”   段神袖扬眉:“哼,那你是要在此地以一对……”   “二”字还没说,他便住了手。   因为指向自己的那支红色气剑,零散飞舞,化雾消失。   “我的确是错了。”钟未空垂着头,刘海和零散的颊边长发挡了大半张脸,旁人只能看见他那勾起一边的嘴角,形成一个自嘲凄薄的微笑,“错得真离谱呵。”   这一句,很平静很平淡很悠闲。   颇有些怒极而笑大彻大悟的味道。   转身,钟未空走出一步。   “你就这么走了?!”段神袖惊道。   钟未空,自顾前行。   杨飞盖就看着那个背影一步一步地远离。   ——总是这样的。   头也不回。   从头到尾,他都是这样一个人。   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吧。   即使是,懵懵懂懂苦涩甜蜜刻骨铭心心碎如割地跟随了这么些年不肯放手的自己。   他想着,嘴边的笑容更深了。   再难压制的心痛如绞。   终是,不再相信自己。   终是,不再与自己同行。   虽然也许,他的心,从没与自己同行过吧。   那是否有那么一刻,曾经靠近。   倒也是,那样欺骗过他的自己活该吧。   杨飞盖闭上眼睛,终于不再看。   却是段神袖突转尖利的一声吼:“你不出手,便由在下代劳吧!!”   便是猛然将杨飞盖往前一推!!   钟未空,惊震回头!   便只见段神袖全力施为蕴藉无穷威劲的剑,直往杨飞盖的背心刺去!!   想也没想地,钟未空飞身扑去!   段神袖的眼中狂意大胜,道:“你们一起去死吧!!”   轰然大响。   碎土断枝,混着人体相撞声和兵器与**摩擦的细微声音,在那一阵尘土飞扬中,通通遮蔽。   生命与感情的颜色,褪尽。   “哈哈哈,我成功了!左右鬼,都死在我的剑下!!王爷,我为你报仇了!还以为他们有多聪明,在我的催意功与一通谎言下还不是这么简单地分崩离析,又何苦最后舍命同死!哈哈哈……”   “有没人告诉你……”   突来的一声低笑,便将段神袖的笑容,生生憋住。   段神袖看着自消散尘雾中逐渐清晰的那一双清澈凉淡的眼睛,嘴角缓下。   一点一点,开始抽搐。   段神袖的视线,低下去。   便看见自己的手,手中的细剑,细剑前半段,穿透过钟未空的手,没入了杨飞盖的背后。   段神袖的眼中忽然巨震——不对!!   不是没入杨飞盖背后,而是,消失了!   而钟未空滴着鲜血的右手食中二指,正抵在细剑顶端!   也就是说,细剑的前半段,被钟未空生生熔成了空气!!   “你的话,太多了。”   钟未空说完,笑容骤绽,眼中陡然便是那璀璨又血腥无情的精芒,在段神袖的视线里,一划而过。   段神袖的身体腾上半空,重重摔下。   “哈……哈哈……原来是我……被反将一军……我服了……”段神袖仰面躺着,血沫自五口汹涌流出,断续笑道,有些痴狂,“不过,另一边的人,可比我狠多了……也许现在,已经得手了吧……”   另一人?   钟未空闻言心下一沉,却听见轻微喉响,知道段神袖已然死去。   这才收回视线,钟未空看向赖在自己怀里的人。   “哎呀哈,又不是我自己想赖的。”杨飞盖从下往上看着钟未空,早猜透钟未空心思,笑道。   “耶噫你是叫我把你直接丢出去么?”钟未空眉头一挑。   杨飞盖却没说话,盈盈看着钟未空好一会儿,才沉沉道,“原来你,还信我。”   “哼哼哼,谁让段神袖掩饰得太差劲,看见他拔剑时的那一团绿烟我便疑惑,再说,那五个人吸了白雾早倒下了,怎生就你还没事人一个站着。”   “再看我总不说话,就想到了催意功?”   “催意功诡异毒辣,能用内力使人按照施功者心意说出违心的话语来,却需要事先施以药物辅助。能想到将药引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只将人迷晕,两份混合便能锁定中毒者,段神袖也不简单了。”钟未空道。   “原来早就看出来了啊,早知道我就不装了。”杨飞盖一叹,“强忍段神袖全力的内功逼催,实在痛苦。”   钟未空冷道:“要是你真的敢说什么,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狠话撩出,他想起方才的悲愤,不禁仍是一阵惊慌。   若是杨飞盖真的开口承认,自己怕是会一怒之下冲昏头脑,什么思路都理不出来了。   没想到已决定重回流焰的自己,还会这样浮躁。   心,早已被牵动。   欲罢不能。   若不是在站起转身前想明白,如果杨飞盖真的被刺中……   钟未空的心脏突然就被揪了起来,快要窒息。   杨飞盖就这么静静看着钟未空一时悲一时慌一时无措一时苦闷一时认命的表情,淡淡笑了起来。   钟未空一愣,对上那认真晶亮的眼:“笑什么?”   “其实段神袖说得不错。”杨飞盖道,“即使这次不是我做的,我们也本就该只剩仇恨与杀戮。”   即使没有中间那许多波折,成为左右鬼的那一刻,便决定了两人间,只能留下一个。   “我有否定过么?”钟未空却是轻缓地一笑,“那又如何呢?”   杨飞盖一愣。   “仇恨,总会有的。杀戮,也总会有的。丑恶和美好总是存在,永远不会消亡。轮回周转,谁也砍不断,谁也避不开。那就不要去砍去避了,风云呼啸横刀立马一回,此生足以。”   “你,放下了?”杨飞盖眼里阵阵惊喜。   钟未空有些复杂地看了眼杨飞盖,低眸,抬眼已是一片清明:“即使我真的信了段神袖的话,我想,我还是会扑过去救你的。明白么?”   “那钟碍月……”   “……已经,没关系了。”钟未空低头,笑。   掩在黑暗里的自嘲,无人发现。   杨飞盖的眼里已经湿润,张口开合几次,却道:“你终于回头看我……”   深沉掩埋终于疏导而出的苦与乐,让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那颤抖之声,随即便被埋进了钟未空主动抱紧的一个吻里。   喜悦与激动在熟悉的气息里融化升腾,起承转合,余韵未绝。   小青涩小娇羞小试探小甜蜜久别重归,温柔细碎,转而淹没在另一阵心潮澎湃里头,翻覆癫狂。   一通下来,互相靠着喘息不已,眼里俱是水汽氤氲。   “我似乎,是没有回头的习惯。”想了想,钟未空开口,笑,“但那只是因为我知道,即使不回头,你,也一定就在那里。那还回头做什么。”   杨飞盖闻言一怔,立刻笑得有些犯傻。   “那么,你倒是打算,若我真不信你救不下你——”钟未空却是转头看着已被他自己举到眼前的一把短刃,挑眉,眸色幽深下去,“就补我一刀,直接与我同归于尽?”   杨飞盖一见那短刃脸色迅速一变,左手袖口一动,便知道,果真是藏在自己左袖的那把。   钟未空竟以一吻为掩护,偷了过去。   那杨飞盖算是赢了,还是亏了?   杨飞盖苦笑不语。   突地,钟未空眼神一凛,猛然站起望向另一边,失声道:“尸军!!”   “终于感觉到了。”杨飞盖被他推得一个踉跄,“你的直觉,还是不够敏锐。”   杨飞盖说着,又往前微靠,便扶住了,说完那句话便突然软软瘫下的钟未空!   抱个满怀,毫不避退地直视钟未空惊疑不定的视线,杨飞盖轻轻一笑,略带感伤:“第一个问题,就在你还没扑过来前我突然想明白,要杀你,我还是下不了手,所以不可能同归于尽;第二个问题,我还能动是因为中的毒较轻,段神袖泼在我身上的药大部分被我挥开或收进袖里了;第三个问题,你以为我为什么故意让你发现我左袖藏有短刃?就是因为我感觉到尸军的靠近啊。只是没想到你会用一吻来交换,代价不错……”   听到此,钟未空额上的青筋已经爆了不止三四条,一边怒瞪一边又克制不住视线昏花。   “你中的毒也不是我刻意下的。”杨飞盖指指钟未空手中仍握着的短刃,一派无辜,“藏在我袖里的短刃,自然也沾了段神袖的迷药了。我只是顺便借用,你要怪,就怪段神袖。”   钟未空气极,最后看了眼遥远的另一头天际,终是不甘不愿地闭上眼,昏沉过去。   “没办法,知道你一遇上尸军,定是不顾一切冲去屠杀一片为钟碍月报仇了。你真以为,能让钟碍月也深感恐惧的尸军这般好对付?”   说着,杨飞盖低头,意犹未尽地吻上钟未空半抿着的唇,继续**。   清淡的甜蜜,丝丝浸润。   呵护一般的温柔。   却是忽然地一个撇开头,随着一阵激烈的咳嗽,杨飞盖竟是呕出一口鲜血!   “……这么快。”杨飞盖好不容易止住咳,皱着的眉头松下来,苦笑,“看来,没多少时间了。本还想再继续一会儿的……”   杨飞盖遗憾地看了眼钟未空宁静乖顺的脸,还有钟未空被吻得微微红肿格外粉嫩地唇,才抬头看向钟未空最后遥望的方向。   一股阴森寒冷,带着别样恶心与死亡气息的味道,从四面八方迅速汇集到那个地方。   也是,墨珠奔去的方向。   杨飞盖抱着钟未空站起来,离去时一声叹笑:“还真是,严重了。” 第五十八章   墨珠往前急奔。   中途眼睛不动声色往左右一瞟,又丝毫不停地继续前进。   “我说,即使我们曾偷袭过他和九霄,即使老三老六被钟未空杀了,他也不用这么无视我们吧?”被墨珠瞟了一下的树丛里,有声音不甘道,“刚才也是故意收下功力,让那两人而不是我们收拾烂摊子。”   “这才叫冷酷!!”另一人崇拜道,“不愧是我们的教……”   还未说完,就一声闷哼,似乎被一拳打中鼻子。   一道清冷女声同时道:“快追。”   这段对话过后不久,墨珠就站到了一座木屋前。   那屋子并不算破旧,外面看去似已有许多年不曾住人。   墨珠看着从左右飘忽出现的数人,一笑。   嘭通大响,那木门,被硬生撞开。   烟尘消散,才能看情那躺在门板裂片上的人,便是方才挡在门外的人之一,此时已没了动静。   而墨珠的脚步,沉稳不迫地踩在尸体边,冷冷看了尸体一眼,转头。   不甚明亮的灯豆照耀下所见的,便是坐在中间一个精壮的汉子,粗糙的皮肤深沉肤色和精干内敛的眸光都显示他定是征战沙场多年。   还有,被那站在那汉子身边一人扣住了脖颈的,九霄。   正苦笑着看向墨珠,说了句:“我后悔了。”   “什么?”墨珠疑问。   “你不该来。”九霄摇头叹道,“怎么哥哥们这么没用,该一掌拍晕你先。”   “你这么说,”墨珠挑眉,看向中间那汉子,道,“我会以为你动了什么手脚,让这个白痴更白痴了。”   “哦,动了手脚又如何?”那汉子倒是爽朗大笑。   “我就会让你死得更惨些。”墨珠勾起嘴角,一瞬冷冽的美艳绝尘离世,让看着的人集体一呆。   九霄扁扁嘴,心里酸酸恨道:“这么一月我猛长个子,他倒好,猛长脸,没事干就勾引人,气死我了!”   想想又不对,这墨珠分明是又猛长个子又猛长脸嘛!可恶!!   九霄这边自顾想着,眼却丝毫不离墨珠身上。   只见枯木花的奇异光芒,一闪!   墨珠,即将攻上!   却是骤见,数十道光芒,齐闪!   自然,不是枯木花的剑光。   而墨珠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维持那个举剑的姿势,睁大眼睛。   他,没动。   不是不想动。   而是,不能动!   只要他一动,那些缠绕了他手臂大腿指尖脚踝脖子前胸后背甚至脑门发稍的丝线,就会将他撕个粉碎!!   那无穷无尽环绕穿插的异种丝线,在昏黄烛光下,泛出又一阵连绵光泽。   “你,竟然也在这里。”墨珠冷哼。   “又见面了。”一阵低沉轻笑,一人便自中间那汉子身后悠然走出。   原来他一直就坐在那张阴暗角落的椅子里。   “北秦王还真是悠哉,逗留这么多时日。”墨珠道。   “这才能出其不意。”单岫的声调依旧带着些阴厉,往旁一使眼色,不知何时出现在旁的女子手中一紧,丝线立动。   ——这个女子,便是当日在济方城武斗场上与钟未空杨飞盖交手的“浮光十四娘”吴十四。那汉子,自然就是与吴十四一道的李魁拓。   墨珠全身立即被割出道道血痕,特别是右手,手腕一松,枯木花当啷落地。   “我为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静章王座下臂膀之一,郑分林郑将军。”单岫继续道。   墨珠脸色一沉:“原来你和莫秋阑的人勾结在一起。”   “不错。”单岫笑一声,“你可看清了,我勾结的,可不止是莫秋阑的人啊。”   墨珠本待一哼,却突然会出言下之意,不禁一震。   看清?   这里,还有哪路人马?   分明想起来人截走九霄时说的一句:“皇太孙小心”。   也就是说……   “张庆颜的势力可是不容小觑啊。”郑分林道,看了一眼身侧九霄,入目玉般面容,眼光骤深,有些不自然,“只是没想到皇太孙殿下也是这么个人间尤物。”   九霄一惊,心下一阵恶寒升起。   他看得懂那眼神的含义。   单岫道:“所以说,是三国联手。”   墨珠不说话,静静盯着九霄,一眨不眨。   眸里是渐起的怒气恨意悲伤与求证。   钳制九霄的人在单岫示意下竟然松了手,而九霄缓缓看向墨珠,平淡又忧伤。   终也只是,低头一笑。   单岫与郑分林互视一眼,隐藏的疑惑。   “还有一点,我们三国联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单岫挑眉,重重再下大石,“如果不是皇太孙殿下指点,静章王又怎知你们会去那崖顶挑战杨飞盖,又将出现时间拿捏得那样准时?”   “原来,你……”墨珠狠狠瞪着九霄,咬牙。   “你又何必装得曾很信任皇太孙殿下?你早就知道皇太孙的真实身份不是么,会出现这种状况,也该是早料得到。”郑分林轻蔑道。   墨珠低头。   只是全身颤抖。   浑身上下便被丝线扯出一道道血痕。   无法言语的悲伤。   被背叛撕裂的信任,一道道血痕。   “这里就交给你吧,早点了结。”单岫道,转身,又顿住,也不知对着谁一句,“我敬重爱羡钟碍月的智机胸略气度非常,实是当世之才,只可惜搅进你们这帮中原人的明争暗斗里丢了性命。我为他不值。”   墨珠便是一怔。   颇有些不知滋味地看着单岫离去的背影,苦笑一声。   他自己的心思,竟与这对头是一样的。   “呵,记得让你的十四万大军小心点,不要把这小屋子踩扁了。”郑分林对着那背影道。   墨珠讶然抬头。   “怎么,惊奇么?”郑分林对这那双眼尾挑起,被悲愤激出一层水雾而波光潋滟的美丽眼眸,有些陶醉地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北秦王这位置,你以为人人当得?早在数月前,北秦王就已经开始准备今次之战了。眼下,暗布在这数百里内的北秦精兵就不下十万。马上,你就能看到什么叫作三分天下!”   单岫没有表态,看了眼郑分林的神色,却突然了然一笑,道:“不要动皇太孙,其他,随你。”   说完,就走了出去。   郑分林闻言大喜,不再掩饰的目光遗憾地瞟过九霄,又落在墨珠身上。   九霄和墨珠心里,齐齐打了个寒颤。   连吴十四都嫌恶地皱了皱眉。   “多谢北秦王,在下,就不客气了。”眼看着墨珠,郑分林口中说着,慢慢走过去。   墨珠全身僵硬。   九霄看着郑分林的背影,也不由得莫名惊惶。一转眼对上墨珠的眼,却又撇开头去。   墨珠的眸子,便黯淡下去,冷笑一声。   “不用这么颓丧,马上就会让你开心起来。”郑分林摸了墨珠的脸一把,触手滑腻更甚女子,眼中欲色更重,“欲仙欲死。”   墨珠的牙咬得死紧。   再无知,也明白了郑分林的意图。   九霄的拳握了又放放了又握,再抬头,就看见郑分林掰开墨珠的嘴,塞了一颗药丸下去。   不一会儿,听见吴十四冷漠的声音道:“我该走了。你自便。”   而吴十四手中的丝线,尽数撤了下去。   “走好。”郑分林的声音喜色更重。   他已不怕没了丝线牵制的墨珠会对他如何。   因为墨珠已经半匍匐在地上,身体软绵,脸颊而下的皮肤愈见绯红。   唇已被死力咬成血色,更显娇艳欲滴。   极力运功抵制药性,却是将之前所受内伤逼了出来,气血翻涌与心慌交织间,薄汗一层,微微颤抖。   衣襟被郑分林扯开,瓷白的皮肤在这一片红润与道道血痕交错下,混合了冷傲绝艳与不容侵犯的高贵,带着受虐的极大诱惑。   听见郑分林的吸气与吞口水声,九霄深深望了眼墨珠投来的绝望目光,再深深吸了口气。   牵制着九霄的人此刻也是怔怔看着不远处的绝色,甚至因被郑分林挡了大半而显得有些着急。   郑分林按住墨珠的双手至头顶,已然俯身下去。   “我——”   突然的一个声音,带着重重叹息,打断了郑分林的动作。   “忍不了了。”九霄的声音继续说完。   郑分林本是一腔怒火,转头看去,却不由一愣。   “果然果然,他就该早点晕的嘛!”此时九霄揉揉额头,伸出纤纤一指,戳了戳身边的侍卫。   那侍卫,竟就这么,直挺挺倒了下去!   “你!!”郑分林一惊。   “十香软筋散再加十六日醉再加神仙梦嘛,怎奈何得了我?打我记事起就百毒不侵了。”九霄很随便地将那几种叫人闻之色变的药名报出来,看了看墨珠现下痛苦得半眯着眼愣愣看过来的水眸,真是魅惑惊人,一咬牙,“本来还想陪你们演演戏,结果这种场面,叫我怎么忍!”   “哼,那你又为何默认?”   “反正我辩解,他也不一定信的么。还不如气狠一点,让他要不早点跑,要不早点昏。”   说着,九霄已经走上前。   “你,你要做什么?!”郑分林也算沙场老将,面对这个如玉少年却是一阵莫名心慌。   那种调笑之中的气魄,真的只是个不到弱冠的少年?!   “这还不明白么?”九霄一挑眉,叉腰一指郑分林,道,“立刻给我腾个地方出来。”   “啊?”   郑分林还呆着,九霄已经站到了他旁边,居高临下看了三秒,然后抬腿。   呜了一声,郑分林就被一脚踢到屋顶再带了一身灰摔下来滚五滚撞到墙角终于不动了。   “你……”墨珠视线模糊地看着这一切,脑袋已经被熊熊燃烧的欲火烧得无力思考。   “哎哎真是口误,心上人旁边么自然只该有我的位置才对了。”九霄痞痞地笑着,还没等墨珠反应过来,就吻了过去。   本就欲火焚身,鼻尖身边满是九霄清清淡淡仿似来自体内的熟悉味道,墨珠直觉脑袋轰然一炸。   九霄的舌已经伸了进去,生涩又灵巧地追逐缠绕,在墨珠已经极其敏感的口腔里四处游荡。   墨珠觉得,快昏厥了。   ——然后就真的,昏了过去。   九霄点了墨珠晕穴的手顺势把墨珠一抱,支起上身,一舒气:“终于昏过去了……”   精致俊秀犹如玉雕的脸因一吻而红润一片,九霄宠宠地伸手一按墨珠睡去仍皱着的眉心。   “要不是知道单岫的十四万大军在此,我才懒得演戏呢。真怕看见你伤心的样子,难过得我要死。可是现在,能抵抗十四万大军夜袭的方法,只剩一个,不是么。”九霄的脸色落寞,深深看着墨珠,“虽然我记起的不多,至少想起来,这天下,本就是你的心愿。那就,让我来替你守着吧。”   语毕,在墨珠额上落下一吻,站起身来。   沉重的气息,业火一般包围了这废弃小屋。   而当墨珠猛然睁开眼睛,已然在自己住的屋子里了。   旁边一声怪叫,原来是正扶着他进屋的九霄见他突然转头瞪着自己被吓了一跳。   “哇哇别吓我,这么早醒过来干什么?!”   墨珠气结:“难道你要我一直晕着?”   说完吓一跳,声音,竟是这么嘶哑。   猛地回想起昏厥前诸多事,一愣一呆再一把抓住九霄肩头:“你没事吧?”   那眼神分外急切,看得九霄便是心头一片喜悦:“当然。”   墨珠点头,眉头皱得更深。   极力忍耐着什么。   九霄看着便一叹。   我就说吧这么早醒过来干什么,药性还没过,醒了也是自找苦吃。   九霄正想着,墨珠脚一软,顺带着把九霄也扯地倒歪在地上。   他们此时才刚进门,墨珠腾地一声就撞在了门上,背部一片凉。   “哎哟!”九霄刚呼完痛就转向墨珠,急道,“没事吧?”   墨珠只是点点头。   九霄还想问,惊见墨珠匆匆抬头一瞥里满盛不下的湿润与强忍,不禁一吓。   他明白了。   又是喜悦又是兴奋又是不忍又是邪恶地来回思虑,拳头握了又放,九霄挣扎在趁机吃掉和胜之不武的两难选择里。   再看看心上人羽扇似的睫毛轻颤,两颊通红,波光如水,只能用天下绝色形容的脸,实在是……很难忍……   算了!   九霄心一横。   大不了事后被追杀嘛!   正想间,墨珠也抬起头:“九霄……我……我想……”   四目相对。   **。   言语多余。   凑近,凑近。   再凑近。   快要融化人的温度。   九霄抱住墨珠。   墨珠抱住九霄。   九霄闭上眼。   墨珠闭上眼。   九霄凑过唇。   墨珠突然撇开头!   九霄就亲在了冰冷的门板上。   被突然的冰冷吓到,九霄刷地睁眼,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听见脑袋旁边早已嘭的大响!   原来墨珠一撇头,一拳捶在了门板上!   一个坑,坑边两道裂痕。   门,断作两截。   沉默。   “啊?啊!”九霄看着墨珠低头咬唇硬忍的模样,一拍脑袋,“我明白了,你想要做什么。”   说完,蹭地站起来,一溜烟跑了。   身边突然空旷,墨珠忽然想去挽留,又收回手,默默低头坐着。   空落的寂寥,满心满肺。   还是在这么被下药的情况下,他才真的意识到,多希望这个人在身边。   这就是,所谓的喜欢么?   墨珠就笑了起来。   他突然发现,这种感情,其实已经藏在心里很多时候了。   从见第一面的无赖,其后无数次的被耍,再到后来,九霄受了杨飞盖一剑重伤欲死,才知道那小子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   他皱眉笑起来。   有些疑惑又有些开心。   还有,沉沉的伤感。   为什么,是这个人呢?   头脑昏沉地想着,墨珠忽觉外头嘈杂声响,不多久,熟悉的脚步又腾腾腾地冲了过来:“拿来了!!”   墨珠疑惑抬头。   瞬间石化。   九霄臂间——足足六张门板!!   合着原来他跑走是去拆门板了?!   墨珠呆呆看着,只听稀里哗啦,九霄把门板都堆在他面前,气宇昂扬道:“尽情拍吧~”   墨珠吸气,青筋一跳。   再吸气,青筋一跳。   又昏了过去。   九霄这才靠在门边,轻笑道:“这才乖了。”   然后他把那堆门板扔出门去,又把墨珠抱上床掖好被子。   想走,又不舍地蹲在床边,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墨珠的睡脸。   “快了吧……”九霄的表情,渐渐有些凄迷,笑了一声,伸手抚过眉毛鼻梁直到唇线,轻叹道,“真是的,总是一脸凶巴巴对我,却都忍不下去了还不舍得伤我,真是心软,叫我怎能不喜欢呢。”   说着,不禁俯过身去,快要亲到,又顿住退了一些,苦笑:“算了,还是不……”   还未说完,九霄便觉后脑一个受力!   力道又大又猛,出其不意!   脑袋被迫一低,就这么近似于撞地,四唇相碰!!   九霄立刻傻眼。   而墨珠放在他脑袋上的手劲缓下来,湿润异常的眸里带着得意的笑,分外勾人。   一通吻得天昏地暗,九霄才猛地撑起身来,满脸通红,惊喜交加脑筋混乱,只能手指着墨珠抖抖抖:“你你你你……”   墨珠依旧保持那个笑容:“不装一下,你会主动送上门?”   九霄继续手指着墨珠抖抖抖:“我我我我……”   墨珠已伸手握住那只颤抖的手来:“我也忍不了了。”   “啊?”九霄这才张大嘴,有些清醒过来。   却忽觉衣襟被墨珠另一只手一勒,嘭的一声小鸡般被直接丢到了床上!   墨珠一个翻身就把他压在下面,笑盈盈看着他。   九霄愣了愣,这才急道:“哎呀我是喜欢你没错你现在这副样子百年不遇很诱惑没错虽然我也愿意帮你解决问题不过我一直觉得我应该在上面……”   还没说完,就被墨珠一句:“我喜欢你。”直接堵掉。   四目相对。   “我一直不知道,喜欢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但对着你,心里的感觉,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甚至在钟碍月死的时候,我第一个想法,是你千万不要也死了。”墨珠缓缓道,“是你教我,什么叫作喜欢啊。”   “你,原来并没有喜欢上钟碍月么?”九霄愣愣听着,道,欢喜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墨珠不再说话,伸手一扯,九霄的肩膀和大片胸膛便暴露在空气中。   不是墨珠的瓷白,而是一种带着蜜色的白皙,瘦,肌理漂亮分明,细腻绵密叫人垂涎。   “但……”九霄脸上又是一片绯红,皱眉,“我认为,我还是应该在上……”   “吵死了。”   “啊?可是这个问题还是很重要啊一定要先……呜……嗯……”   墨珠咬上九霄的唇,堵回九霄用错地方的天下无敌?嗦**,一手已隔着亵裤握住了九霄的分身按压揉捏。   未经人事的突来刺激叫九霄几乎绷直了身体,被堵回的反抗声顿时变得破碎缠绵,听在正擦枪走火的彼此耳里,**异常。   墨珠的轻啃便骤然加深。辗转玩弄间吸吮舔舐九霄舌间每一个味蕾,侵入直到喉前。   已有些不能自控,九霄轻轻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算作放弃。一手搂过墨珠的后颈,一手也抚上墨珠的灼热。   俱是记忆以来的第一次,放松下来沉迷进去,却又是极其自然熟稔。   仿佛对着彼此,就应该这样开始,这样继续,最好永远不要结束。   墨珠是个冷欲的人。动情的次数,怕最多只有九霄的一半。   他也不知为何此时自己会如此心潮澎湃。仿佛意动,情动,便身不由己了。   似乎就是眼前这个人,只有眼前这个人,才让他忆起了差些丢失的激情。   彼此喘息着停顿换气,墨珠顺着彼此嘴角拖延着拉长的银丝,瞥见九霄绯红如烧的颊,和眸里的一种神色。   自然带着沉沦的欲色与水色。   却更带着另一种分明尽力抛却又固执存在的,怕。   真的怕。   怕得僵,怕得颤,想逃又不愿逃。   墨珠泛着水色而媚艳至极的眼睛睁了睁,便是一愣。   他不太明白,九霄在怕什么。   他只能理解为,是自己的一时冲动吓到了九霄。   可此刻的自己,又怎停得下来。   而其实,九霄也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   似是一种来自现有记忆之外的,如同隔世的遥远悲伤。   墨珠放缓了动作,只顺着九霄的齿颊一路沿着颈项细吻而下。   每一寸,每一寸。   九霄努力地配合着,尽量吐吸。   吸一下,断一下。   然后终于,叹了一口气。   “罢了。”墨珠轻轻笑叹。   九霄还没反应过来,只觉一个天旋地转。   就坐在了墨珠的大腿上。   而墨珠换了个位置,变成仰躺在九霄身下。   九霄怔怔地盯着墨珠带着一丝调笑的眼睛,还不敢相信墨珠就这么白白送了他主动权。   墨珠眯了眯眼,有些好气又好笑。   九霄就回神了。   ——白要白不要,机会难再得!!   脑里嗖地飞过这个意念,九霄心情便是大好,迎着墨珠绽开个水灵水灵的笑。   方才的惧意,也消散了一大半。   九霄这个角度正好能将墨珠雪白肌理上艳糜的霞色一览无余,腹间的胀痛,便又更深了三分。   不过他并没有心急。   他记得墨珠方才的小心与耐心,着实叫他感动。   思索而非迟疑地一个停顿,九霄俯身。   墨珠的眸子骤然一睁,忍不住溢出一声微吟。   九霄能清楚地感觉的口中硕大亢张的脉搏,很有些不适应,还是摸索着舔弄起来。   电流一般的快感窜上墨珠的脊梁,叫他自腰   直到颈后微波般仰起来。一伸左手,也套出了九霄的分身根部。   压抑的喘息与泄露的呻吟,便越来越放肆地渲染了这一室春情。   正被欲火燃得有些晕眩的九霄忽然浑身一震,呜咽了一声。   骤地睁大眼睛,愣愣盯着此时才徐徐睁开一条缝的墨珠的眸子。   而墨珠没说话,也没笑。   探了些微进入九霄菊穴的指尖也停在了那里。   如同征询。   九霄突然有点后悔。   他不太明白墨珠这个动作的意义,却也不是全无预感。   虽然总是想着压倒墨珠,不过惯常的流异漂泊与受人利用坚实的生活早已让他养成了封闭感情的习惯。   即使想,也只是浅尝即止,还真没想过真的到了那时候,两个男子又要如何做来?   不过此时九霄最悔恨的,倒不是这一点。   而是,这一惊时,为何没有再惊得厉害点,直接将口中异物吐出去就好了。   这样就不用如此刻一般感知到因自己那一震而不自觉合拢咬下而更加硕大的硕大。   叫他不自觉就有些寒。   九霄还觉得受骗了。   但他回想了一遍,突然省起墨珠只说了两字“罢了”,却也没说“让你”之类的啊。   于是他更后悔了。   骑虎难下。   九霄只好吞了吞口水定定神,认命地继续。   墨珠停在九霄穴口的手指也便探了进去,揉按轻转着扩张,也同时加紧了另一手的套弄动作,使得九霄愈加昏沉,慢慢忘却身后不适,握在墨珠手中本萎偃的分森也渐渐鼓胀抬头。   却就在即将喷泄的时候,被墨珠一指堵住了铃口。   九霄猛地睁开眼,还没问出一个字,就仰高了脖子惊叫一声“啊!”   一时忘了该叫痛还是该骂人,吐出了异物的口中竟是蹦出一个字:“深!!!!!!”   被突来撑开进入的痛楚打断扭曲的字眼,听来,就变成了“施恩”。   施恩?   于是墨珠笑起来。   眸里的欲色和艳色便潋滟得似要抖起来。   他没抖,九霄却抖了。   倒不是全因为痛。   而是这么一惊一吓一个直身坐起,便是整个人的重量都笔直地压在了墨珠的分身上,恰好被更深地贯入,再恰好碰到了体内最炙热的一点。   激电一般的血脉亢张,叫九霄忍不住便是一声绵延叹息般的婉转呻吟。   他的发就随着这一仰头扬了起来。   不是墨珠发色的纯黑,而是带着点赭色,沾湿汗水罩上月光笼罩**地这么一扬。   霍地收紧全身肌肉,露出一大片红玉般光洁前胸地,这么一扬。   墨珠的眸色,骤深。   脑中正自空白的一瞬,九霄竟未觉天旋地转,又被墨珠压在了身下。   而墨珠再也克制不住,猛力抽送起来。   **同时泄尽的一刻,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在两人脑海里闪过。   快,短,却沉重如同碾压烙刻。   说不上是什么。   如同一种狂喜。   或者,狂喜般的,失而复得。   ——————————————不妨月朦胧————————————————   这一夜,尸军,重现江湖。   莫名而来,莫名离开。   而夜袭而来的十四万北秦大军,竟被一夜覆灭。   死的,不止是北秦军队,还包括数百里内的几乎所有百姓。   数百万的尸体,堆积如山。   一片地狱景象。   惨无人道的屠戮。   血的味道,弥散千里。   举国震恐,连钟莫之战都因此暂歇。   成为了元嘉国数百年甚至千年的历史上,最血腥恐怖神秘的一页。   墨珠往前急奔。   中途眼睛不动声色往左右一瞟,又丝毫不停地继续前进。   “我说,即使我们曾偷袭过他和九霄,即使老三老六被钟未空杀了,他也不用这么无视我们吧?”被墨珠瞟了一下的树丛里,有声音不甘道,“刚才也是故意收下功力,让那两人而不是我们收拾烂摊子。”   “这才叫冷酷!!”另一人崇拜道,“不愧是我们的教……”   还未说完,就一声闷哼,似乎被一拳打中鼻子。   一道清冷女声同时道:“快追。”   这段对话过后不久,墨珠就站到了一座木屋前。   那屋子并不算破旧,外面看去似已有许多年不曾住人。   墨珠看着从左右飘忽出现的数人,一笑。   嘭通大响,那木门,被硬生撞开。   烟尘消散,才能看情那躺在门板裂片上的人,便是方才挡在门外的人之一,此时已没了动静。   而墨珠的脚步,沉稳不迫地踩在尸体边,冷冷看了尸体一眼,转头。   不甚明亮的灯豆照耀下所见的,便是坐在中间一个精壮的汉子,粗糙的皮肤深沉肤色和精干内敛的眸光都显示他定是征战沙场多年。   还有,被那站在那汉子身边一人扣住了脖颈的,九霄。   正苦笑着看向墨珠,说了句:“我后悔了。”   “什么?”墨珠疑问。   “你不该来。”九霄摇头叹道,“怎么哥哥们这么没用,该一掌拍晕你先。”   “你这么说,”墨珠挑眉,看向中间那汉子,道,“我会以为你动了什么手脚,让这个白痴更白痴了。”   “哦,动了手脚又如何?”那汉子倒是爽朗大笑。   “我就会让你死得更惨些。”墨珠勾起嘴角,一瞬冷冽的美艳绝尘离世,让看着的人集体一呆。   九霄扁扁嘴,心里酸酸恨道:“这么一月我猛长个子,他倒好,猛长脸,没事干就勾引人,气死我了!”   想想又不对,这墨珠分明是又猛长个子又猛长脸嘛!可恶!!   九霄这边自顾想着,眼却丝毫不离墨珠身上。   只见枯木花的奇异光芒,一闪!   墨珠,即将攻上!   却是骤见,数十道光芒,齐闪!   自然,不是枯木花的剑光。   而墨珠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维持那个举剑的姿势,睁大眼睛。   他,没动。   不是不想动。   而是,不能动!   只要他一动,那些缠绕了他手臂大腿指尖脚踝脖子前胸后背甚至脑门发稍的丝线,就会将他撕个粉碎!!   那无穷无尽环绕穿插的异种丝线,在昏黄烛光下,泛出又一阵连绵光泽。   “你,竟然也在这里。”墨珠冷哼。   “又见面了。”一阵低沉轻笑,一人便自中间那汉子身后悠然走出。   原来他一直就坐在那张阴暗角落的椅子里。   “北秦王还真是悠哉,逗留这么多时日。”墨珠道。   “这才能出其不意。”单岫的声调依旧带着些阴厉,往旁一使眼色,不知何时出现在旁的女子手中一紧,丝线立动。   ——这个女子,便是当日在济方城武斗场上与钟未空杨飞盖交手的“浮光十四娘”吴十四。那汉子,自然就是与吴十四一道的李魁拓。   墨珠全身立即被割出道道血痕,特别是右手,手腕一松,枯木花当啷落地。   “我为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静章王座下臂膀之一,郑分林郑将军。”单岫继续道。   墨珠脸色一沉:“原来你和莫秋阑的人勾结在一起。”   “不错。”单岫笑一声,“你可看清了,我勾结的,可不止是莫秋阑的人啊。”   墨珠本待一哼,却突然会出言下之意,不禁一震。   看清?   这里,还有哪路人马?   分明想起来人截走九霄时说的一句:“皇太孙小心”。   也就是说……   “张庆颜的势力可是不容小觑啊。”郑分林道,看了一眼身侧九霄,入目玉般面容,眼光骤深,有些不自然,“只是没想到皇太孙殿下也是这么个人间尤物。”   九霄一惊,心下一阵恶寒升起。   他看得懂那眼神的含义。   单岫道:“所以说,是三国联手。”   墨珠不说话,静静盯着九霄,一眨不眨。   眸里是渐起的怒气恨意悲伤与求证。   钳制九霄的人在单岫示意下竟然松了手,而九霄缓缓看向墨珠,平淡又忧伤。   终也只是,低头一笑。   单岫与郑分林互视一眼,隐藏的疑惑。   “还有一点,我们三国联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单岫挑眉,重重再下大石,“如果不是皇太孙殿下指点,静章王又怎知你们会去那崖顶挑战杨飞盖,又将出现时间拿捏得那样准时?”   “原来,你……”墨珠狠狠瞪着九霄,咬牙。   “你又何必装得曾很信任皇太孙殿下?你早就知道皇太孙的真实身份不是么,会出现这种状况,也该是早料得到。”郑分林轻蔑道。   墨珠低头。   只是全身颤抖。   浑身上下便被丝线扯出一道道血痕。   无法言语的悲伤。   被背叛撕裂的信任,一道道血痕。   “这里就交给你吧,早点了结。”单岫道,转身,又顿住,也不知对着谁一句,“我敬重爱羡钟碍月的智机胸略气度非常,实是当世之才,只可惜搅进你们这帮中原人的明争暗斗里丢了性命。我为他不值。”   墨珠便是一怔。   颇有些不知滋味地看着单岫离去的背影,苦笑一声。   他自己的心思,竟与这对头是一样的。   “呵,记得让你的十四万大军小心点,不要把这小屋子踩扁了。”郑分林对着那背影道。   墨珠讶然抬头。   “怎么,惊奇么?”郑分林对这那双眼尾挑起,被悲愤激出一层水雾而波光潋滟的美丽眼眸,有些陶醉地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北秦王这位置,你以为人人当得?早在数月前,北秦王就已经开始准备今次之战了。眼下,暗布在这数百里内的北秦精兵就不下十万。马上,你就能看到什么叫作三分天下!”   单岫没有表态,看了眼郑分林的神色,却突然了然一笑,道:“不要动皇太孙,其他,随你。”   说完,就走了出去。   郑分林闻言大喜,不再掩饰的目光遗憾地瞟过九霄,又落在墨珠身上。   九霄和墨珠心里,齐齐打了个寒颤。   连吴十四都嫌恶地皱了皱眉。   “多谢北秦王,在下,就不客气了。”眼看着墨珠,郑分林口中说着,慢慢走过去。   墨珠全身僵硬。   九霄看着郑分林的背影,也不由得莫名惊惶。一转眼对上墨珠的眼,却又撇开头去。   墨珠的眸子,便黯淡下去,冷笑一声。   “不用这么颓丧,马上就会让你开心起来。”郑分林摸了墨珠的脸一把,触手滑腻更甚女子,眼中欲色更重,“欲仙欲死。”   墨珠的牙咬得死紧。   再无知,也明白了郑分林的意图。   九霄的拳握了又放放了又握,再抬头,就看见郑分林掰开墨珠的嘴,塞了一颗药丸下去。   不一会儿,听见吴十四冷漠的声音道:“我该走了。你自便。”   而吴十四手中的丝线,尽数撤了下去。   “走好。”郑分林的声音喜色更重。   他已不怕没了丝线牵制的墨珠会对他如何。   因为墨珠已经半匍匐在地上,身体软绵,脸颊而下的皮肤愈见绯红。   唇已被死力咬成血色,更显娇艳欲滴。   极力运功抵制药性,却是将之前所受内伤逼了出来,气血翻涌与心慌交织间,薄汗一层,微微颤抖。   衣襟被郑分林扯开,瓷白的皮肤在这一片红润与道道血痕交错下,混合了冷傲绝艳与不容侵犯的高贵,带着受虐的极大诱惑。   听见郑分林的吸气与吞口水声,九霄深深望了眼墨珠投来的绝望目光,再深深吸了口气。   牵制着九霄的人此刻也是怔怔看着不远处的绝色,甚至因被郑分林挡了大半而显得有些着急。   郑分林按住墨珠的双手至头顶,已然俯身下去。   “我——”   突然的一个声音,带着重重叹息,打断了郑分林的动作。   “忍不了了。”九霄的声音继续说完。   郑分林本是一腔怒火,转头看去,却不由一愣。   “果然果然,他就该早点晕的嘛!”此时九霄揉揉额头,伸出纤纤一指,戳了戳身边的侍卫。   那侍卫,竟就这么,直挺挺倒了下去!   “你!!”郑分林一惊。   “十香软筋散再加十六日醉再加神仙梦嘛,怎奈何得了我?打我记事起就百毒不侵了。”九霄很随便地将那几种叫人闻之色变的药名报出来,看了看墨珠现下痛苦得半眯着眼愣愣看过来的水眸,真是魅惑惊人,一咬牙,“本来还想陪你们演演戏,结果这种场面,叫我怎么忍!”   “哼,那你又为何默认?”   “反正我辩解,他也不一定信的么。还不如气狠一点,让他要不早点跑,要不早点昏。”   说着,九霄已经走上前。   “你,你要做什么?!”郑分林也算沙场老将,面对这个如玉少年却是一阵莫名心慌。   那种调笑之中的气魄,真的只是个不到弱冠的少年?!   “这还不明白么?”九霄一挑眉,叉腰一指郑分林,道,“立刻给我腾个地方出来。”   “啊?”   郑分林还呆着,九霄已经站到了他旁边,居高临下看了三秒,然后抬腿。   呜了一声,郑分林就被一脚踢到屋顶再带了一身灰摔下来滚五滚撞到墙角终于不动了。   “你……”墨珠视线模糊地看着这一切,脑袋已经被熊熊燃烧的欲火烧得无力思考。   “哎哎真是口误,心上人旁边么自然只该有我的位置才对了。”九霄痞痞地笑着,还没等墨珠反应过来,就吻了过去。   本就欲火焚身,鼻尖身边满是九霄清清淡淡仿似来自体内的熟悉味道,墨珠直觉脑袋轰然一炸。   九霄的舌已经伸了进去,生涩又灵巧地追逐缠绕,在墨珠已经极其敏感的口腔里四处游荡。   墨珠觉得,快昏厥了。   ——然后就真的,昏了过去。   九霄点了墨珠晕穴的手顺势把墨珠一抱,支起上身,一舒气:“终于昏过去了……”   精致俊秀犹如玉雕的脸因一吻而红润一片,九霄宠宠地伸手一按墨珠睡去仍皱着的眉心。   “要不是知道单岫的十四万大军在此,我才懒得演戏呢。真怕看见你伤心的样子,难过得我要死。可是现在,能抵抗十四万大军夜袭的方法,只剩一个,不是么。”九霄的脸色落寞,深深看着墨珠,“虽然我记起的不多,至少想起来,这天下,本就是你的心愿。那就,让我来替你守着吧。”   语毕,在墨珠额上落下一吻,站起身来。   沉重的气息,业火一般包围了这废弃小屋。   而当墨珠猛然睁开眼睛,已然在自己住的屋子里了。   旁边一声怪叫,原来是正扶着他进屋的九霄见他突然转头瞪着自己被吓了一跳。   “哇哇别吓我,这么早醒过来干什么?!”   墨珠气结:“难道你要我一直晕着?”   说完吓一跳,声音,竟是这么嘶哑。   猛地回想起昏厥前诸多事,一愣一呆再一把抓住九霄肩头:“你没事吧?”   那眼神分外急切,看得九霄便是心头一片喜悦:“当然。”   墨珠点头,眉头皱得更深。   极力忍耐着什么。   九霄看着便一叹。   我就说吧这么早醒过来干什么,药性还没过,醒了也是自找苦吃。   九霄正想着,墨珠脚一软,顺带着把九霄也扯地倒歪在地上。   他们此时才刚进门,墨珠腾地一声就撞在了门上,背部一片凉。   “哎哟!”九霄刚呼完痛就转向墨珠,急道,“没事吧?”   墨珠只是点点头。   九霄还想问,惊见墨珠匆匆抬头一瞥里满盛不下的湿润与强忍,不禁一吓。   他明白了。   又是喜悦又是兴奋又是不忍又是邪恶地来回思虑,拳头握了又放,九霄挣扎在趁机吃掉和胜之不武的两难选择里。   再看看心上人羽扇似的睫毛轻颤,两颊通红,波光如水,只能用天下绝色形容的脸,实在是……很难忍……   算了!   九霄心一横。   大不了事后被追杀嘛!   正想间,墨珠也抬起头:“九霄……我……我想……”   四目相对。   **。   言语多余。   凑近,凑近。   再凑近。   快要融化人的温度。   九霄抱住墨珠。   墨珠抱住九霄。   九霄闭上眼。   墨珠闭上眼。   九霄凑过唇。   墨珠突然撇开头!   九霄就亲在了冰冷的门板上。   被突然的冰冷吓到,九霄刷地睁眼,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听见脑袋旁边早已嘭的大响!   原来墨珠一撇头,一拳捶在了门板上!   一个坑,坑边两道裂痕。   门,断作两截。   沉默。   “啊?啊!”九霄看着墨珠低头咬唇硬忍的模样,一拍脑袋,“我明白了,你想要做什么。”   说完,蹭地站起来,一溜烟跑了。   身边突然空旷,墨珠忽然想去挽留,又收回手,默默低头坐着。   空落的寂寥,满心满肺。   还是在这么被下药的情况下,他才真的意识到,多希望这个人在身边。   这就是,所谓的喜欢么?   墨珠就笑了起来。   他突然发现,这种感情,其实已经藏在心里很多时候了。   从见第一面的无赖,其后无数次的被耍,再到后来,九霄受了杨飞盖一剑重伤欲死,才知道那小子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   他皱眉笑起来。   有些疑惑又有些开心。   还有,沉沉的伤感。   为什么,是这个人呢?   头脑昏沉地想着,墨珠忽觉外头嘈杂声响,不多久,熟悉的脚步又腾腾腾地冲了过来:“拿来了!!”   墨珠疑惑抬头。   瞬间石化。   九霄臂间——足足六张门板!!   合着原来他跑走是去拆门板了?!   墨珠呆呆看着,只听稀里哗啦,九霄把门板都堆在他面前,气宇昂扬道:“尽情拍吧~”   墨珠吸气,青筋一跳。   再吸气,青筋一跳。   又昏了过去。   九霄这才靠在门边,轻笑道:“这才乖了。”   然后他把那堆门板扔出门去,又把墨珠抱上床掖好被子。   想走,又不舍地蹲在床边,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墨珠的睡脸。   “快了吧……”九霄的表情,渐渐有些凄迷,笑了一声,伸手抚过眉毛鼻梁直到唇线,轻叹道,“真是的,总是一脸凶巴巴对我,却都忍不下去了还不舍得伤我,真是心软,叫我怎能不喜欢呢。”   说着,不禁俯过身去,快要亲到,又顿住退了一些,苦笑:“算了,还是不……”   还未说完,九霄便觉后脑一个受力!   力道又大又猛,出其不意!   脑袋被迫一低,就这么近似于撞地,四唇相碰!!   九霄立刻傻眼。   而墨珠放在他脑袋上的手劲缓下来,湿润异常的眸里带着得意的笑,分外勾人。   一通吻得天昏地暗,九霄才猛地撑起身来,满脸通红,惊喜交加脑筋混乱,只能手指着墨珠抖抖抖:“你你你你……”   墨珠依旧保持那个笑容:“不装一下,你会主动送上门?”   九霄继续手指着墨珠抖抖抖:“我我我我……”   墨珠已伸手握住那只颤抖的手来:“我也忍不了了。”   “啊?”九霄这才张大嘴,有些清醒过来。   却忽觉衣襟被墨珠另一只手一勒,嘭的一声小鸡般被直接丢到了床上!   墨珠一个翻身就把他压在下面,笑盈盈看着他。   九霄愣了愣,这才急道:“哎呀我是喜欢你没错你现在这副样子百年不遇很诱惑没错虽然我也愿意帮你解决问题不过我一直觉得我应该在上面……”   还没说完,就被墨珠一句:“我喜欢你。”直接堵掉。   四目相对。   “我一直不知道,喜欢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但对着你,心里的感觉,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甚至在钟碍月死的时候,我第一个想法,是你千万不要也死了。”墨珠缓缓道,“是你教我,什么叫作喜欢啊。”   “你,原来并没有喜欢上钟碍月么?”九霄愣愣听着,道,欢喜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墨珠不再说话,伸手一扯,九霄的肩膀和大片胸膛便暴露在空气中。   不是墨珠的瓷白,而是一种带着蜜色的白皙,瘦,肌理漂亮分明,细腻绵密叫人垂涎。   “但……”九霄脸上又是一片绯红,皱眉,“我认为,我还是应该在上……”   “吵死了。”   “啊?可是这个问题还是很重要啊一定要先……呜……嗯……”   墨珠咬上九霄的唇,堵回九霄用错地方的天下无敌?嗦**,一手已隔着亵裤握住了九霄的分身按压揉捏。   未经人事的突来刺激叫九霄几乎绷直了身体,被堵回的反抗声顿时变得破碎缠绵,听在正擦枪走火的彼此耳里,**异常。   墨珠的轻啃便骤然加深。辗转玩弄间吸吮舔舐九霄舌间每一个味蕾,侵入直到喉前。   已有些不能自控,九霄轻轻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算作放弃。一手搂过墨珠的后颈,一手也抚上墨珠的灼热。   俱是记忆以来的第一次,放松下来沉迷进去,却又是极其自然熟稔。   仿佛对着彼此,就应该这样开始,这样继续,最好永远不要结束。   墨珠是个冷欲的人。动情的次数,怕最多只有九霄的一半。   他也不知为何此时自己会如此心潮澎湃。仿佛意动,情动,便身不由己了。   似乎就是眼前这个人,只有眼前这个人,才让他忆起了差些丢失的激情。   彼此喘息着停顿换气,墨珠顺着彼此嘴角拖延着拉长的银丝,瞥见九霄绯红如烧的颊,和眸里的一种神色。   自然带着沉沦的欲色与水色。   却更带着另一种分明尽力抛却又固执存在的,怕。   真的怕。   怕得僵,怕得颤,想逃又不愿逃。   墨珠泛着水色而媚艳至极的眼睛睁了睁,便是一愣。   他不太明白,九霄在怕什么。   他只能理解为,是自己的一时冲动吓到了九霄。   可此刻的自己,又怎停得下来。   而其实,九霄也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   似是一种来自现有记忆之外的,如同隔世的遥远悲伤。   墨珠放缓了动作,只顺着九霄的齿颊一路沿着颈项细吻而下。   每一寸,每一寸。   九霄努力地配合着,尽量吐吸。   吸一下,断一下。   然后终于,叹了一口气。   “罢了。”墨珠轻轻笑叹。   九霄还没反应过来,只觉一个天旋地转。   就坐在了墨珠的大腿上。   而墨珠换了个位置,变成仰躺在九霄身下。   九霄怔怔地盯着墨珠带着一丝调笑的眼睛,还不敢相信墨珠就这么白白送了他主动权。   墨珠眯了眯眼,有些好气又好笑。   九霄就回神了。   ——白要白不要,机会难再得!!   脑里嗖地飞过这个意念,九霄心情便是大好,迎着墨珠绽开个水灵水灵的笑。   方才的惧意,也消散了一大半。   九霄这个角度正好能将墨珠雪白肌理上艳糜的霞色一览无余,腹间的胀痛,便又更深了三分。   不过他并没有心急。   他记得墨珠方才的小心与耐心,着实叫他感动。   思索而非迟疑地一个停顿,九霄俯身。   墨珠的眸子骤然一睁,忍不住溢出一声微吟。   九霄能清楚地感觉的口中硕大亢张的脉搏,很有些不适应,还是摸索着舔弄起来。   电流一般的快感窜上墨珠的脊梁,叫他自腰   直到颈后微波般仰起来。一伸左手,也套出了九霄的分身根部。   压抑的喘息与泄露的呻吟,便越来越放肆地渲染了这一室春情。   正被欲火燃得有些晕眩的九霄忽然浑身一震,呜咽了一声。   骤地睁大眼睛,愣愣盯着此时才徐徐睁开一条缝的墨珠的眸子。   而墨珠没说话,也没笑。   探了些微进入九霄菊穴的指尖也停在了那里。   如同征询。   九霄突然有点后悔。   他不太明白墨珠这个动作的意义,却也不是全无预感。   虽然总是想着压倒墨珠,不过惯常的流异漂泊与受人利用坚实的生活早已让他养成了封闭感情的习惯。   即使想,也只是浅尝即止,还真没想过真的到了那时候,两个男子又要如何做来?   不过此时九霄最悔恨的,倒不是这一点。   而是,这一惊时,为何没有再惊得厉害点,直接将口中异物吐出去就好了。   这样就不用如此刻一般感知到因自己那一震而不自觉合拢咬下而更加硕大的硕大。   叫他不自觉就有些寒。   九霄还觉得受骗了。   但他回想了一遍,突然省起墨珠只说了两字“罢了”,却也没说“让你”之类的啊。   于是他更后悔了。   骑虎难下。   九霄只好吞了吞口水定定神,认命地继续。   墨珠停在九霄穴口的手指也便探了进去,揉按轻转着扩张,也同时加紧了另一手的套弄动作,使得九霄愈加昏沉,慢慢忘却身后不适,握在墨珠手中本萎偃的分森也渐渐鼓胀抬头。   却就在即将喷泄的时候,被墨珠一指堵住了铃口。   九霄猛地睁开眼,还没问出一个字,就仰高了脖子惊叫一声“啊!”   一时忘了该叫痛还是该骂人,吐出了异物的口中竟是蹦出一个字:“深!!!!!!”   被突来撑开进入的痛楚打断扭曲的字眼,听来,就变成了“施恩”。   施恩?   于是墨珠笑起来。   眸里的欲色和艳色便潋滟得似要抖起来。   他没抖,九霄却抖了。   倒不是全因为痛。   而是这么一惊一吓一个直身坐起,便是整个人的重量都笔直地压在了墨珠的分身上,恰好被更深地贯入,再恰好碰到了体内最炙热的一点。   激电一般的血脉亢张,叫九霄忍不住便是一声绵延叹息般的婉转呻吟。   他的发就随着这一仰头扬了起来。   不是墨珠发色的纯黑,而是带着点赭色,沾湿汗水罩上月光笼罩**地这么一扬。   霍地收紧全身肌肉,露出一大片红玉般光洁前胸地,这么一扬。   墨珠的眸色,骤深。   脑中正自空白的一瞬,九霄竟未觉天旋地转,又被墨珠压在了身下。   而墨珠再也克制不住,猛力抽送起来。   **同时泄尽的一刻,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在两人脑海里闪过。   快,短,却沉重如同碾压烙刻。   说不上是什么。   如同一种狂喜。   或者,狂喜般的,失而复得。   ——————————————不妨月朦胧————————————————   这一夜,尸军,重现江湖。   莫名而来,莫名离开。   而夜袭而来的十四万北秦大军,竟被一夜覆灭。   死的,不止是北秦军队,还包括数百里内的几乎所有百姓。   数百万的尸体,堆积如山。   一片地狱景象。   惨无人道的屠戮。   血的味道,弥散千里。   举国震恐,连钟莫之战都因此暂歇。   成为了元嘉国数百年甚至千年的历史上,最血腥恐怖神秘的一页。   墨珠往前急奔。   中途眼睛不动声色往左右一瞟,又丝毫不停地继续前进。   “我说,即使我们曾偷袭过他和九霄,即使老三老六被钟未空杀了,他也不用这么无视我们吧?”被墨珠瞟了一下的树丛里,有声音不甘道,“刚才也是故意收下功力,让那两人而不是我们收拾烂摊子。”   “这才叫冷酷!!”另一人崇拜道,“不愧是我们的教……”   还未说完,就一声闷哼,似乎被一拳打中鼻子。   一道清冷女声同时道:“快追。”   这段对话过后不久,墨珠就站到了一座木屋前。   那屋子并不算破旧,外面看去似已有许多年不曾住人。   墨珠看着从左右飘忽出现的数人,一笑。   嘭通大响,那木门,被硬生撞开。   烟尘消散,才能看情那躺在门板裂片上的人,便是方才挡在门外的人之一,此时已没了动静。   而墨珠的脚步,沉稳不迫地踩在尸体边,冷冷看了尸体一眼,转头。   不甚明亮的灯豆照耀下所见的,便是坐在中间一个精壮的汉子,粗糙的皮肤深沉肤色和精干内敛的眸光都显示他定是征战沙场多年。   还有,被那站在那汉子身边一人扣住了脖颈的,九霄。   正苦笑着看向墨珠,说了句:“我后悔了。”   “什么?”墨珠疑问。   “你不该来。”九霄摇头叹道,“怎么哥哥们这么没用,该一掌拍晕你先。”   “你这么说,”墨珠挑眉,看向中间那汉子,道,“我会以为你动了什么手脚,让这个白痴更白痴了。”   “哦,动了手脚又如何?”那汉子倒是爽朗大笑。   “我就会让你死得更惨些。”墨珠勾起嘴角,一瞬冷冽的美艳绝尘离世,让看着的人集体一呆。   九霄扁扁嘴,心里酸酸恨道:“这么一月我猛长个子,他倒好,猛长脸,没事干就勾引人,气死我了!”   想想又不对,这墨珠分明是又猛长个子又猛长脸嘛!可恶!!   九霄这边自顾想着,眼却丝毫不离墨珠身上。   只见枯木花的奇异光芒,一闪!   墨珠,即将攻上!   却是骤见,数十道光芒,齐闪!   自然,不是枯木花的剑光。   而墨珠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维持那个举剑的姿势,睁大眼睛。   他,没动。   不是不想动。   而是,不能动!   只要他一动,那些缠绕了他手臂大腿指尖脚踝脖子前胸后背甚至脑门发稍的丝线,就会将他撕个粉碎!!   那无穷无尽环绕穿插的异种丝线,在昏黄烛光下,泛出又一阵连绵光泽。   “你,竟然也在这里。”墨珠冷哼。   “又见面了。”一阵低沉轻笑,一人便自中间那汉子身后悠然走出。   原来他一直就坐在那张阴暗角落的椅子里。   “北秦王还真是悠哉,逗留这么多时日。”墨珠道。   “这才能出其不意。”单岫的声调依旧带着些阴厉,往旁一使眼色,不知何时出现在旁的女子手中一紧,丝线立动。   ——这个女子,便是当日在济方城武斗场上与钟未空杨飞盖交手的“浮光十四娘”吴十四。那汉子,自然就是与吴十四一道的李魁拓。   墨珠全身立即被割出道道血痕,特别是右手,手腕一松,枯木花当啷落地。   “我为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静章王座下臂膀之一,郑分林郑将军。”单岫继续道。   墨珠脸色一沉:“原来你和莫秋阑的人勾结在一起。”   “不错。”单岫笑一声,“你可看清了,我勾结的,可不止是莫秋阑的人啊。”   墨珠本待一哼,却突然会出言下之意,不禁一震。   看清?   这里,还有哪路人马?   分明想起来人截走九霄时说的一句:“皇太孙小心”。   也就是说……   “张庆颜的势力可是不容小觑啊。”郑分林道,看了一眼身侧九霄,入目玉般面容,眼光骤深,有些不自然,“只是没想到皇太孙殿下也是这么个人间尤物。”   九霄一惊,心下一阵恶寒升起。   他看得懂那眼神的含义。   单岫道:“所以说,是三国联手。”   墨珠不说话,静静盯着九霄,一眨不眨。   眸里是渐起的怒气恨意悲伤与求证。   钳制九霄的人在单岫示意下竟然松了手,而九霄缓缓看向墨珠,平淡又忧伤。   终也只是,低头一笑。   单岫与郑分林互视一眼,隐藏的疑惑。   “还有一点,我们三国联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单岫挑眉,重重再下大石,“如果不是皇太孙殿下指点,静章王又怎知你们会去那崖顶挑战杨飞盖,又将出现时间拿捏得那样准时?”   “原来,你……”墨珠狠狠瞪着九霄,咬牙。   “你又何必装得曾很信任皇太孙殿下?你早就知道皇太孙的真实身份不是么,会出现这种状况,也该是早料得到。”郑分林轻蔑道。   墨珠低头。   只是全身颤抖。   浑身上下便被丝线扯出一道道血痕。   无法言语的悲伤。   被背叛撕裂的信任,一道道血痕。   “这里就交给你吧,早点了结。”单岫道,转身,又顿住,也不知对着谁一句,“我敬重爱羡钟碍月的智机胸略气度非常,实是当世之才,只可惜搅进你们这帮中原人的明争暗斗里丢了性命。我为他不值。”   墨珠便是一怔。   颇有些不知滋味地看着单岫离去的背影,苦笑一声。   他自己的心思,竟与这对头是一样的。   “呵,记得让你的十四万大军小心点,不要把这小屋子踩扁了。”郑分林对着那背影道。   墨珠讶然抬头。   “怎么,惊奇么?”郑分林对这那双眼尾挑起,被悲愤激出一层水雾而波光潋滟的美丽眼眸,有些陶醉地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北秦王这位置,你以为人人当得?早在数月前,北秦王就已经开始准备今次之战了。眼下,暗布在这数百里内的北秦精兵就不下十万。马上,你就能看到什么叫作三分天下!”   单岫没有表态,看了眼郑分林的神色,却突然了然一笑,道:“不要动皇太孙,其他,随你。”   说完,就走了出去。   郑分林闻言大喜,不再掩饰的目光遗憾地瞟过九霄,又落在墨珠身上。   九霄和墨珠心里,齐齐打了个寒颤。   连吴十四都嫌恶地皱了皱眉。   “多谢北秦王,在下,就不客气了。”眼看着墨珠,郑分林口中说着,慢慢走过去。   墨珠全身僵硬。   九霄看着郑分林的背影,也不由得莫名惊惶。一转眼对上墨珠的眼,却又撇开头去。   墨珠的眸子,便黯淡下去,冷笑一声。   “不用这么颓丧,马上就会让你开心起来。”郑分林摸了墨珠的脸一把,触手滑腻更甚女子,眼中欲色更重,“欲仙欲死。”   墨珠的牙咬得死紧。   再无知,也明白了郑分林的意图。   九霄的拳握了又放放了又握,再抬头,就看见郑分林掰开墨珠的嘴,塞了一颗药丸下去。   不一会儿,听见吴十四冷漠的声音道:“我该走了。你自便。”   而吴十四手中的丝线,尽数撤了下去。   “走好。”郑分林的声音喜色更重。   他已不怕没了丝线牵制的墨珠会对他如何。   因为墨珠已经半匍匐在地上,身体软绵,脸颊而下的皮肤愈见绯红。   唇已被死力咬成血色,更显娇艳欲滴。   极力运功抵制药性,却是将之前所受内伤逼了出来,气血翻涌与心慌交织间,薄汗一层,微微颤抖。   衣襟被郑分林扯开,瓷白的皮肤在这一片红润与道道血痕交错下,混合了冷傲绝艳与不容侵犯的高贵,带着受虐的极大诱惑。   听见郑分林的吸气与吞口水声,九霄深深望了眼墨珠投来的绝望目光,再深深吸了口气。   牵制着九霄的人此刻也是怔怔看着不远处的绝色,甚至因被郑分林挡了大半而显得有些着急。   郑分林按住墨珠的双手至头顶,已然俯身下去。   “我——”   突然的一个声音,带着重重叹息,打断了郑分林的动作。   “忍不了了。”九霄的声音继续说完。   郑分林本是一腔怒火,转头看去,却不由一愣。   “果然果然,他就该早点晕的嘛!”此时九霄揉揉额头,伸出纤纤一指,戳了戳身边的侍卫。   那侍卫,竟就这么,直挺挺倒了下去!   “你!!”郑分林一惊。   “十香软筋散再加十六日醉再加神仙梦嘛,怎奈何得了我?打我记事起就百毒不侵了。”九霄很随便地将那几种叫人闻之色变的药名报出来,看了看墨珠现下痛苦得半眯着眼愣愣看过来的水眸,真是魅惑惊人,一咬牙,“本来还想陪你们演演戏,结果这种场面,叫我怎么忍!”   “哼,那你又为何默认?”   “反正我辩解,他也不一定信的么。还不如气狠一点,让他要不早点跑,要不早点昏。”   说着,九霄已经走上前。   “你,你要做什么?!”郑分林也算沙场老将,面对这个如玉少年却是一阵莫名心慌。   那种调笑之中的气魄,真的只是个不到弱冠的少年?!   “这还不明白么?”九霄一挑眉,叉腰一指郑分林,道,“立刻给我腾个地方出来。”   “啊?”   郑分林还呆着,九霄已经站到了他旁边,居高临下看了三秒,然后抬腿。   呜了一声,郑分林就被一脚踢到屋顶再带了一身灰摔下来滚五滚撞到墙角终于不动了。   “你……”墨珠视线模糊地看着这一切,脑袋已经被熊熊燃烧的欲火烧得无力思考。   “哎哎真是口误,心上人旁边么自然只该有我的位置才对了。”九霄痞痞地笑着,还没等墨珠反应过来,就吻了过去。   本就欲火焚身,鼻尖身边满是九霄清清淡淡仿似来自体内的熟悉味道,墨珠直觉脑袋轰然一炸。   九霄的舌已经伸了进去,生涩又灵巧地追逐缠绕,在墨珠已经极其敏感的口腔里四处游荡。   墨珠觉得,快昏厥了。   ——然后就真的,昏了过去。   九霄点了墨珠晕穴的手顺势把墨珠一抱,支起上身,一舒气:“终于昏过去了……”   精致俊秀犹如玉雕的脸因一吻而红润一片,九霄宠宠地伸手一按墨珠睡去仍皱着的眉心。   “要不是知道单岫的十四万大军在此,我才懒得演戏呢。真怕看见你伤心的样子,难过得我要死。可是现在,能抵抗十四万大军夜袭的方法,只剩一个,不是么。”九霄的脸色落寞,深深看着墨珠,“虽然我记起的不多,至少想起来,这天下,本就是你的心愿。那就,让我来替你守着吧。”   语毕,在墨珠额上落下一吻,站起身来。   沉重的气息,业火一般包围了这废弃小屋。   而当墨珠猛然睁开眼睛,已然在自己住的屋子里了。   旁边一声怪叫,原来是正扶着他进屋的九霄见他突然转头瞪着自己被吓了一跳。   “哇哇别吓我,这么早醒过来干什么?!”   墨珠气结:“难道你要我一直晕着?”   说完吓一跳,声音,竟是这么嘶哑。   猛地回想起昏厥前诸多事,一愣一呆再一把抓住九霄肩头:“你没事吧?”   那眼神分外急切,看得九霄便是心头一片喜悦:“当然。”   墨珠点头,眉头皱得更深。   极力忍耐着什么。   九霄看着便一叹。   我就说吧这么早醒过来干什么,药性还没过,醒了也是自找苦吃。   九霄正想着,墨珠脚一软,顺带着把九霄也扯地倒歪在地上。   他们此时才刚进门,墨珠腾地一声就撞在了门上,背部一片凉。   “哎哟!”九霄刚呼完痛就转向墨珠,急道,“没事吧?”   墨珠只是点点头。   九霄还想问,惊见墨珠匆匆抬头一瞥里满盛不下的湿润与强忍,不禁一吓。   他明白了。   又是喜悦又是兴奋又是不忍又是邪恶地来回思虑,拳头握了又放,九霄挣扎在趁机吃掉和胜之不武的两难选择里。   再看看心上人羽扇似的睫毛轻颤,两颊通红,波光如水,只能用天下绝色形容的脸,实在是……很难忍……   算了!   九霄心一横。   大不了事后被追杀嘛!   正想间,墨珠也抬起头:“九霄……我……我想……”   四目相对。   **。   言语多余。   凑近,凑近。   再凑近。   快要融化人的温度。   九霄抱住墨珠。   墨珠抱住九霄。   九霄闭上眼。   墨珠闭上眼。   九霄凑过唇。   墨珠突然撇开头!   九霄就亲在了冰冷的门板上。   被突然的冰冷吓到,九霄刷地睁眼,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听见脑袋旁边早已嘭的大响!   原来墨珠一撇头,一拳捶在了门板上!   一个坑,坑边两道裂痕。   门,断作两截。   沉默。   “啊?啊!”九霄看着墨珠低头咬唇硬忍的模样,一拍脑袋,“我明白了,你想要做什么。”   说完,蹭地站起来,一溜烟跑了。   身边突然空旷,墨珠忽然想去挽留,又收回手,默默低头坐着。   空落的寂寥,满心满肺。   还是在这么被下药的情况下,他才真的意识到,多希望这个人在身边。   这就是,所谓的喜欢么?   墨珠就笑了起来。   他突然发现,这种感情,其实已经藏在心里很多时候了。   从见第一面的无赖,其后无数次的被耍,再到后来,九霄受了杨飞盖一剑重伤欲死,才知道那小子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   他皱眉笑起来。   有些疑惑又有些开心。   还有,沉沉的伤感。   为什么,是这个人呢?   头脑昏沉地想着,墨珠忽觉外头嘈杂声响,不多久,熟悉的脚步又腾腾腾地冲了过来:“拿来了!!”   墨珠疑惑抬头。   瞬间石化。   九霄臂间——足足六张门板!!   合着原来他跑走是去拆门板了?!   墨珠呆呆看着,只听稀里哗啦,九霄把门板都堆在他面前,气宇昂扬道:“尽情拍吧~”   墨珠吸气,青筋一跳。   再吸气,青筋一跳。   又昏了过去。   九霄这才靠在门边,轻笑道:“这才乖了。”   然后他把那堆门板扔出门去,又把墨珠抱上床掖好被子。   想走,又不舍地蹲在床边,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墨珠的睡脸。   “快了吧……”九霄的表情,渐渐有些凄迷,笑了一声,伸手抚过眉毛鼻梁直到唇线,轻叹道,“真是的,总是一脸凶巴巴对我,却都忍不下去了还不舍得伤我,真是心软,叫我怎能不喜欢呢。”   说着,不禁俯过身去,快要亲到,又顿住退了一些,苦笑:“算了,还是不……”   还未说完,九霄便觉后脑一个受力!   力道又大又猛,出其不意!   脑袋被迫一低,就这么近似于撞地,四唇相碰!!   九霄立刻傻眼。   而墨珠放在他脑袋上的手劲缓下来,湿润异常的眸里带着得意的笑,分外勾人。   一通吻得天昏地暗,九霄才猛地撑起身来,满脸通红,惊喜交加脑筋混乱,只能手指着墨珠抖抖抖:“你你你你……”   墨珠依旧保持那个笑容:“不装一下,你会主动送上门?”   九霄继续手指着墨珠抖抖抖:“我我我我……”   墨珠已伸手握住那只颤抖的手来:“我也忍不了了。”   “啊?”九霄这才张大嘴,有些清醒过来。   却忽觉衣襟被墨珠另一只手一勒,嘭的一声小鸡般被直接丢到了床上!   墨珠一个翻身就把他压在下面,笑盈盈看着他。   九霄愣了愣,这才急道:“哎呀我是喜欢你没错你现在这副样子百年不遇很诱惑没错虽然我也愿意帮你解决问题不过我一直觉得我应该在上面……”   还没说完,就被墨珠一句:“我喜欢你。”直接堵掉。   四目相对。   “我一直不知道,喜欢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但对着你,心里的感觉,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甚至在钟碍月死的时候,我第一个想法,是你千万不要也死了。”墨珠缓缓道,“是你教我,什么叫作喜欢啊。”   “你,原来并没有喜欢上钟碍月么?”九霄愣愣听着,道,欢喜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墨珠不再说话,伸手一扯,九霄的肩膀和大片胸膛便暴露在空气中。   不是墨珠的瓷白,而是一种带着蜜色的白皙,瘦,肌理漂亮分明,细腻绵密叫人垂涎。   “但……”九霄脸上又是一片绯红,皱眉,“我认为,我还是应该在上……”   “吵死了。”   “啊?可是这个问题还是很重要啊一定要先……呜……嗯……”   墨珠咬上九霄的唇,堵回九霄用错地方的天下无敌?嗦**,一手已隔着亵裤握住了九霄的分身按压揉捏。   未经人事的突来刺激叫九霄几乎绷直了身体,被堵回的反抗声顿时变得破碎缠绵,听在正擦枪走火的彼此耳里,**异常。   墨珠的轻啃便骤然加深。辗转玩弄间吸吮舔舐九霄舌间每一个味蕾,侵入直到喉前。   已有些不能自控,九霄轻轻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算作放弃。一手搂过墨珠的后颈,一手也抚上墨珠的灼热。   俱是记忆以来的第一次,放松下来沉迷进去,却又是极其自然熟稔。   仿佛对着彼此,就应该这样开始,这样继续,最好永远不要结束。   墨珠是个冷欲的人。动情的次数,怕最多只有九霄的一半。   他也不知为何此时自己会如此心潮澎湃。仿佛意动,情动,便身不由己了。   似乎就是眼前这个人,只有眼前这个人,才让他忆起了差些丢失的激情。   彼此喘息着停顿换气,墨珠顺着彼此嘴角拖延着拉长的银丝,瞥见九霄绯红如烧的颊,和眸里的一种神色。   自然带着沉沦的欲色与水色。   却更带着另一种分明尽力抛却又固执存在的,怕。   真的怕。   怕得僵,怕得颤,想逃又不愿逃。   墨珠泛着水色而媚艳至极的眼睛睁了睁,便是一愣。   他不太明白,九霄在怕什么。   他只能理解为,是自己的一时冲动吓到了九霄。   可此刻的自己,又怎停得下来。   而其实,九霄也不明白自己在怕什么。   似是一种来自现有记忆之外的,如同隔世的遥远悲伤。   墨珠放缓了动作,只顺着九霄的齿颊一路沿着颈项细吻而下。   每一寸,每一寸。   九霄努力地配合着,尽量吐吸。   吸一下,断一下。   然后终于,叹了一口气。   “罢了。”墨珠轻轻笑叹。   九霄还没反应过来,只觉一个天旋地转。   就坐在了墨珠的大腿上。   而墨珠换了个位置,变成仰躺在九霄身下。   九霄怔怔地盯着墨珠带着一丝调笑的眼睛,还不敢相信墨珠就这么白白送了他主动权。   墨珠眯了眯眼,有些好气又好笑。   九霄就回神了。   ——白要白不要,机会难再得!!   脑里嗖地飞过这个意念,九霄心情便是大好,迎着墨珠绽开个水灵水灵的笑。   方才的惧意,也消散了一大半。   九霄这个角度正好能将墨珠雪白肌理上艳糜的霞色一览无余,腹间的胀痛,便又更深了三分。   不过他并没有心急。   他记得墨珠方才的小心与耐心,着实叫他感动。   思索而非迟疑地一个停顿,九霄俯身。   墨珠的眸子骤然一睁,忍不住溢出一声微吟。   九霄能清楚地感觉的口中硕大亢张的脉搏,很有些不适应,还是摸索着舔弄起来。   电流一般的快感窜上墨珠的脊梁,叫他自腰   直到颈后微波般仰起来。一伸左手,也套出了九霄的分身根部。   压抑的喘息与泄露的呻吟,便越来越放肆地渲染了这一室春情。   正被欲火燃得有些晕眩的九霄忽然浑身一震,呜咽了一声。   骤地睁大眼睛,愣愣盯着此时才徐徐睁开一条缝的墨珠的眸子。   而墨珠没说话,也没笑。   探了些微进入九霄菊穴的指尖也停在了那里。   如同征询。   九霄突然有点后悔。   他不太明白墨珠这个动作的意义,却也不是全无预感。   虽然总是想着压倒墨珠,不过惯常的流异漂泊与受人利用坚实的生活早已让他养成了封闭感情的习惯。   即使想,也只是浅尝即止,还真没想过真的到了那时候,两个男子又要如何做来?   不过此时九霄最悔恨的,倒不是这一点。   而是,这一惊时,为何没有再惊得厉害点,直接将口中异物吐出去就好了。   这样就不用如此刻一般感知到因自己那一震而不自觉合拢咬下而更加硕大的硕大。   叫他不自觉就有些寒。   九霄还觉得受骗了。   但他回想了一遍,突然省起墨珠只说了两字“罢了”,却也没说“让你”之类的啊。   于是他更后悔了。   骑虎难下。   九霄只好吞了吞口水定定神,认命地继续。   墨珠停在九霄穴口的手指也便探了进去,揉按轻转着扩张,也同时加紧了另一手的套弄动作,使得九霄愈加昏沉,慢慢忘却身后不适,握在墨珠手中本萎偃的分森也渐渐鼓胀抬头。   却就在即将喷泄的时候,被墨珠一指堵住了铃口。   九霄猛地睁开眼,还没问出一个字,就仰高了脖子惊叫一声“啊!”   一时忘了该叫痛还是该骂人,吐出了异物的口中竟是蹦出一个字:“深!!!!!!”   被突来撑开进入的痛楚打断扭曲的字眼,听来,就变成了“施恩”。   施恩?   于是墨珠笑起来。   眸里的欲色和艳色便潋滟得似要抖起来。   他没抖,九霄却抖了。   倒不是全因为痛。   而是这么一惊一吓一个直身坐起,便是整个人的重量都笔直地压在了墨珠的分身上,恰好被更深地贯入,再恰好碰到了体内最炙热的一点。   激电一般的血脉亢张,叫九霄忍不住便是一声绵延叹息般的婉转呻吟。   他的发就随着这一仰头扬了起来。   不是墨珠发色的纯黑,而是带着点赭色,沾湿汗水罩上月光笼罩**地这么一扬。   霍地收紧全身肌肉,露出一大片红玉般光洁前胸地,这么一扬。   墨珠的眸色,骤深。   脑中正自空白的一瞬,九霄竟未觉天旋地转,又被墨珠压在了身下。   而墨珠再也克制不住,猛力抽送起来。   **同时泄尽的一刻,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在两人脑海里闪过。   快,短,却沉重如同碾压烙刻。   说不上是什么。   如同一种狂喜。   或者,狂喜般的,失而复得。   ——————————————不妨月朦胧————————————————   这一夜,尸军,重现江湖。   莫名而来,莫名离开。   而夜袭而来的十四万北秦大军,竟被一夜覆灭。   死的,不止是北秦军队,还包括数百里内的几乎所有百姓。   数百万的尸体,堆积如山。   一片地狱景象。   惨无人道的屠戮。   血的味道,弥散千里。   举国震恐,连钟莫之战都因此暂歇。   成为了元嘉国数百年甚至千年的历史上,最血腥恐怖神秘的一页。 第五十九章   杨飞盖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还未动,身边已有一人走近,坐在床头。   “喝了。”华丽摆设背景下的钟未空递上一碗药汁。   “真好。”杨飞盖接过来,这样笑着说了一句,很是安下心来的样子,仰头喝下去。   “递碗药就真好了?”钟未空挑眉,“又不是我熬的,递一下而已。”   “你没趁我睡着溜走,真好。”   钟未空闻言,不由得笑了一下:“你那已经不能叫做睡了。”   等钟未空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就发现杨飞盖倒在他身边,比自己睡得还沉,一直睡到现在月上枝头。   杨飞盖一愣,也笑:“段神袖的毒果然厉害。”   钟未空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眼里一瞬黯然,伸手指上杨飞盖的肋下。   隔着中衣,仍然能感觉到那个突起。   “肋骨断裂后治疗不当的骨块。”杨飞盖自答道。   钟未空这才看见杨飞盖低垂的眼帘下,竟是悠远的凄迷,淡得几乎风过无痕。   “莫秋阑下的手?”   “那倒不是。”杨飞盖轻笑,冷意非常,“他自然是不会亲自动手的。”   钟未空皱眉。   “呵,只是四五年前的一次,我溜出去玩,结果被一群人围住寻衅殴打。我只怕是莫秋阑的手脚,为试探我是否真的不会武功。我忍了,什么都忍了,不论是被打得右腿骨折肋骨断裂,还是他们仍然不放过我,撕了我的衣服,淫荡地冲我笑,然后……”   钟未空已经捂住了他的嘴,脸色比杨飞盖的还要难看。   杨飞盖倒只是笑笑,回握了钟未空的手,道:“伤口不要紧,被打被毒得习惯了,总会复原,只是伤了自尊,自暴自弃拖着病体跑了出去,害得碍月半夜跑出来寻,结果那路痴又迷路了,还是我跑去把他找回来。而这伤痕拖了拖,也就消不掉了。”   钟未空忍不住一笑,将杨飞盖手里的空碗放回到桌上,再坐回来。   “碍月曾说,他的路痴起码有一半是我惯出来的,什么理论。”杨飞盖摇头,“只是每次我找到他,都能看见那张分外落寞里见了我而突然点亮的眼睛,漂亮得我总是忘了数落他。”   “钟碍月……分明与我们同岁,长得比我还好看些,却总叫人觉得,他就是兄长无疑。”钟未空摇头道。   “在莫秋阑眼皮底下,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我已算不错,钟碍月他受的磨难,怕是比我要多得多,才会有那样深沉的心思,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总是自律得断情绝欲。为了自保,也为了保我,不论计谋武功还是医术都是那样高高在上,如同一座大山,我可以躲在后头,却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杨飞盖低头缓缓说着,又看向钟未空,道,“不论是莫秋阑,还是钟碍月,我只是他们双雄争霸的小小陪衬,除了每日提心吊胆,什么都做不了。你知道,日日活在死亡的恐惧里,是什么感觉?”   钟未空沉默。   “不是放手一搏成王败寇地死,而仅仅只是作为无人关注默默无闻的一种存在,无力去抵抗,无力去改变,只能等待着每日都可能降临的死亡,日复一日的感觉?”   “……”   “我曾有一个朋友。”杨飞盖忽然说,眼神也温和起来,“那是我刚被钟碍月带到京城不久,遇见个差不多年岁的孩子,他有个刚做了京官的父亲,说话不着天不着地地,和我冷静的性子刚好相反。但是很有活力,又死缠烂打,结果我愿意不愿意,都成了他的朋友了。”   “那他现在呢?”钟未空讶然,从未听说习惯独来独往的杨飞盖还有什么京城的朋友。   “死了。等我终于想和他做好朋友,他就死了。他们全家都被莫秋阑安了个罪名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连其余几个被他带来与我相识的小孩子家里,都多少受到波及。”杨飞盖一嘻,“莫秋阑只是要告诉我,不要妄想培植自己的势力。而我当时,也只不过,想要个人说说话而已。”   钟未空听着,心里犹如被沉钝的刀子生生刮过。   而杨飞盖仰脸看着床帐顶,悠悠道:“记得么,那一晚,我曾讲给你听那大江南北神州大地的曼妙景色。其实,我一处都没去过。禁锢在莫秋阑的眼皮底下,只能在想象里驰骋天下。曾经多么希望,那个被钟碍月牵着离开长灵教的人,不是我,不是这个杀人也不得,救人也不得的我。曾经那样羡慕你,即使只是杀人工具,至少也是血场横刀苍茫浩荡,踏在所有人的头顶傲笑睥睨,快意恩仇。”   钟未空却曾那样地羡慕过被钟碍月带走的杨飞盖,却不想,竟是如此。   是杨飞盖,替他受了那样多的创伤和寂寞。   自己至少还有师父,还有朱裂,还会有一个动怒便随意杀死打伤身边下级教众的时候。   但杨飞盖,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能做。   对那个时候的他而言,即使是钟碍月,也极可能只是拿了他当筹码的人。不论何种感情,都混杂了太多的利用和对死亡的恐惧还有不得不低头的屈辱。   这些,都是他替自己承受了。   此刻,一切心结统统瓦解,只留下一片心痛心疼。   想要慰藉,想要保护,想要互相疗伤。   想着,钟未空情不自禁抚上杨飞盖的脸。   杨飞盖一笑:“所以我‘离家出走’,引来钟碍月,引动莫秋阑,牵连上所有的人,直行至此。即使死,也要死在轰轰烈烈里,再也不要这样浑浑噩噩。否则,死了,也不会有人记得我……”   语尾,被堵在钟未空几乎是扑上来的吻里,只剩了轻微的哼声。   缠绵悱恻,激烈昂扬。   也不过就是狭小空间,被逐一细柔探索,轻车熟路。   追逐缠卷细细逗弄,停息时,暧昧银丝拖连的两张红脸,相视而笑。   “知道遇见你,我想,那一切,都值得,都无所谓。”杨飞盖道,眼神落寞,“我知道你只是想安慰我,谢……”   钟未空却是看着他,直接打断:“我喜欢你。”   杨飞盖一呆,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钟未空微笑间盈润的眼眸。   那眸分明很真诚,带着与那吻同样缠绵悱恻激烈昂扬的波光流转。   杨飞盖想笑,眼神烁烁,却又好像被哽住,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钟未空就这么等着,也不急也不催,只拿那温柔的万千情意的眼看着杨飞盖。   杨飞盖眼里湿润一片,断续道:“我,我也是。”   “我知道。”钟未空淡淡回答。   语调里有感动,却又像是另一种感伤,只看得杨飞盖心里一阵欢喜一阵慌。   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瞥见钟未空眸里忽然闪过的狡黠,眼前一黑,已是钟未空突然放大的脸。   钟未空吻着杨飞盖,右手轻轻托着杨飞盖的下颚,一路往后领摸去,再一把扯下杨飞盖本就轻薄的衣衫。   动作轻柔,饱含情意,触手一片风急火燎,和牢房里那次强要,判若云泥。   杨飞盖一阵感动,便是一片激流荡涤而过,再难自禁,侧身迎上。   半褪衣衫间肢体交叠,隔着菲薄的衣料,互相感触到对方的炙铁昂扬。   莹润双眸,相视而笑。   春意旖旎,在这夏夜曼妙绽放。   “明明考虑到你的伤势让一回你在上,还比我先睡。”钟未空穿好衣衫,回头看了眼杨飞盖,不知为何,极轻微的悲伤寂寥冷漠地滑过眼帘,带着怜意爱意与一丝叹息地,伸手抚过杨飞盖倦怠睡颜的每一寸,低笑道:“我爱你,爱得想要把你毁掉。”   说完,再不犹豫地起身离开。   身影踏在华丽昂贵的地毯上,穿过各类豪华装饰与摆设,打开房门,再穿过两道厅门。   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早在外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却说了一句:“季德,除了皇上,其他该绑的都绑了。”   这么一句,本自恭敬伏地的所有人,通通惊诧地抬头!   “差人通知你家主子,即刻行动。”说完,钟未空随意地将垂散肩头的长发往后一拨,三分懒散三分绝情四分冷咧,衬着此时嘴角冷笑眸中潋滟,一瞬张扬的绝世风情,叫底下所有人都看得哆嗦起来。   最美丽与最危险,完美地结合于一身。   “奴才遵命。”一众迷茫里,唤作季德的太监已经站了起来,又往后一招手,顿时三两身影也站了起来,“通通抓起来!!”   钟未空往前走着,眼角瞟到身后。   哭喊逃命兵刃与**挂擦的惊悚声响,还有慌乱一片中来回穿梭的季德林福王三等人,正叉腰吆喝着。   嘴角缓缓擒上一个妖娆的笑。   眼中精芒一闪,却是更冷更绝更无动于衷。   眸子转回前方,便是天下独尊的傲慢与张狂,感受夏夜凉意般由着那一身草草穿上的衣服露出一片前胸,隐约的激情痕迹。   随意地到各处晃荡一圈,只见庭院花鸟正好,和着碧波月色清风拂面,赏心悦目。   “很好。”钟未空伸手,逗了逗灯笼边那些扑火的蛾虫,轻笑一声。   他身边,是间隔排布的一种侍卫。   明明站着,却是眼神呆滞,一动不动。   尽数睡去。   钟未空就这么晃荡着,走了回来。   心情甚好。   屋里,仍是一片漆黑。   “你醒了?”看到衣装整齐坐在屋内的杨飞盖,钟未空淡笑道。   “你说,终于重现江湖的,是冷落秋,还是善若水?”杨飞盖道。   看着钟未空,平静异常。   “能够这样避过我们的耳目,在一个月内就将长灵教势力扩展得比我们打江山还要快的厉害角色,数来数去,也只有咱失踪二十年的教主善若水吧。”钟未空坐到他旁边,道,“可是能够调动尸军的,全天下却也只有长灵教的长老。但长老周练,已经被我拧断头了。”   “也就是说,在死之前,周练已经安排好新的长老了。”   “哼,我就奇怪么,怎么那么容易就让我杀了,连折磨一番的机会都没了。”   “而我那帮早就想着夺权的老臣们,也终于行动了。”杨飞盖一笑,“可是为什么,你,也背叛我呢?”   他看着钟未空,语调平静,脸色平静,最多也只是微皱了眉。   只是眼里,化不开的沉痛。   抽紧的,简直想自己把心脏剖开。   “你不是说,已经放下了么?你不是说,喜欢我么?”   钟未空静静地听着,什么话也不说。   也只是那样静静笑着,最多只是,微皱着眉。   笑意,却更深。   那眼里一片冷寂,竟仍然是,深情一片?!   “为什么!!!”杨飞盖看着那样的眼神,终于跳了起来,抱住头神色凄惶气息慌乱,几乎张牙舞爪,一把揪起钟未空的衣襟赤着眼睛大吼,“你不是无心权势么?不是憎恨追名逐利么?怎么连最后一点时间,也不好好留给我?”   大叫着,杨飞盖的力道奇大,就像要把钟未空掐死一样的用劲。   钟未空只是,皱了皱眉。   刚开了开口,就听见嘭通一声大响。   门,被人撞开!   “焰王!”一道沙哑带着苍老的声音就冲了进来,一见杨飞盖发疯一般掐着钟未空,不由得一吸气愣在当下。   通通通,十数脚步跟着冲进来。   而钟未空费力地转头看了吴柄前一眼,再看了看跟着吴柄前后头进来的方卓和林宽,笑了一声。   这么一声笑,他脖上的力道,骤松。   “皇上!”众人看着杨飞盖竟就这么突然软倒,被钟未空一把抱在怀里,不由得脱口而出。   “不过就是个皇位么……”杨飞盖窝在钟未空的臂膀间,苦涩又寂寞地轻笑,“对一个没时间享受它的人来说,有什么重要?”   “什么没时间?”钟未空终于开口。   “呵,这个时候了,就不需要装得这么担忧凝重,我听着,这里,”杨飞盖软软握了钟未空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很难过。”   钟未空一咬唇,别开脸去。   只剩下杨飞盖犹自轻笑,怎么都停不下来。   “刚刚还那么柔情蜜意,一转身就下毒了。真够狠心。”   闻言,钟未空严重冷咧空洞,表情丝毫不动,却是突然地一个惊震转头!   他分明闻到了,血腥味!!   血正自杨飞盖边笑边说的口唇里不断涌出,钟未空急急伸手要点他穴道:“怎么会!”   却被杨飞盖用了最后一点力道挥手挡开:“别碰我!!”   说着,杨飞盖吃力地挪动身体,从钟未空怀里挣脱出来,又立即背靠着墙壁喘息不已。   “皇上不必如此,即使退位,我也保证皇上会有与现在同样的礼遇。”将领出身的吴柄前上前一步拱手道。他本是钟氏大将吴孙之子,声音沙哑粗壮,却有着别样的一诺千金之感。   “礼遇?留我全尸么?”杨飞盖大笑,眼睛盯着钟未空面无表情的脸,一瞬不离。   终于,杨飞盖低头道:“罢了,罢了。”   “那就请皇上立下退位诏……”底下众人大喜,方卓刚说着,却见杨飞盖从怀里取出一卷东西来,不由俱是大惊!   那岂不就是,谕旨诏书么?   “还立个什么,早就立好了。”杨飞盖牵起嘴角,将手里的谕旨交到钟未空手上,“我以为,还可以等数月再交给你的。也好。听过了你那句话,够了。”   钟未空接过来,气息终于开始有些乱。   他深深沉沉看了一眼杨飞盖,便差些在那双宁静幽深带着轻笑,掺杂着那样多柔情与绝望的眼眸里迷失自己。   杨飞盖的头仍然靠在背后墙壁上,很懒散很悠闲很自得很舍我其谁的模样,静静看着钟未空接过诏书,慢慢摊开,接着月色快速浏览,然后果不其然地眼神一震,精光闪烁地转了过来。   杨飞盖便这么轻轻浅浅地回个笑容,无力地抬手,摘下左手扳指,递了过去:“拿去吧。”   钟未空的胸膛,剧烈起伏!   深呼吸后,他才平静地对着吴柄前道:“拿着吧,是你的了。”   众人本就凭着月色看着两人,此时一见杨飞盖手中那晶莹玉润的扳指,知那是钟氏传国的信物之一,顿时欣喜若狂。   而吴柄前一听那“是你的”,更是在心里大叹杨飞盖不愧是雷王,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连诏书都写好了他吴柄前的名字。   “拿着诏书,此处昏暗,到外面宣读吧。”钟未空依旧平静无波地说着,看着吴柄前诚惶诚恐又迫不及待地接过杨飞盖皱了皱眉递过去的玉扳指,将手中的诏书也递了过去。   “好,好。”喜得连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吴柄前带着众人,来匆匆去匆匆地奔了出去。   只剩下一室昏暗中的两人,对视无言。   吴柄前一出去,脸上掩不住的狂喜便让外头围了个严实的叛军一阵骚动。   立即有人拿上灯笼,吴柄前就摊开御诏,大声地朗读了出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混乱的火光里,充斥了权谋机变的一夜忽然安静,只剩下吴柄前的声音,颤颤缓缓。   “……朕意已决,传位——焰王钟未空?!”   卧室里头,遥遥地传来钟未空似有似无的叹息:“结束了。”   语毕,便是铺天盖地的箭矢,将惊呆傻愣得半晌无法动弹的吴柄前等人,钉在了一片钢铁羽毛中!   “一个都不能放过!!”一声振臂高呼,本是叛军前锋的将领忽然拔剑上前,将终于想起逃窜的方卓和林宽毙于剑下。   顿时一阵更大的混乱,喊杀声再次不绝于耳。   而此时,皇帝寝宫的窗子,大开着。   钟未空抱着杨飞盖,在屋顶间飞驰跳跃。   “我不行了……”   闻言一惊,钟未空手上抱得更紧,脸色一急,低头细细看去:“你忍忍,出了这里我就帮你疗伤。”   “我是说,竟然被你骗得这么惨,我不行了……”杨飞盖一脸怨恨不甘。   “……哼哼,你不是也早就留下后招了么。原来吴柄前的前锋和箭士早都是你的人了呵,我不过刚好给你个机会彻底铲除后患。”   “那你也可以不用这一招么,知道我有多难过么?还以为你真……”   钟未空看着那双悔恨得皱起来的眼睛,道:“这样才能把他们安排在你身边的暗桩都揪出来啊。要不是这样,我还真不知道除了季德,林福和王三也是吴柄前的人。还有守着你寝宫的那堆不知站哪边的侍卫,我也让他们通通睡了个死,免得最后出来添乱。”   “哼。吴柄前真是想皇位想疯了。即使我要让位,也不可能在这与莫誉津即将对垒,尸军突然出现的关键时刻。”   钟未空一笑。   “你,真信了吧。”   “诶?”杨飞盖一愣。   “真以为,我背叛你。”   杨飞盖便是一声苦笑。   “要不然也不会下定决心,真的杀了我。”   闻言,犹在钟未空怀里的杨飞盖浑身一震!   “你……知道了?”   “只要拿着诏书,宣读到传位那一句,就铁定会被万箭穿心吧。”钟未空的语气仍是静静的,带着些薄凉,“你又想给我那个扳指……扳指内侧,该是已经上了剧毒。就怕我武艺高强侥幸脱身。”   杨飞盖咬唇不答。   “可怜吴柄前,不论如何,难逃一死。”钟未空轻笑,眼帘低垂,“有一半,是替我死的。”   “未空,我……”   “没关系,我知道。”钟未空点头。   “我真的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杨飞盖急道,有些抖着语调,“我真的以为你真的丢下我……”   “恩,我知道。”   杨飞盖一咬牙:“我,会和你一起死。死也要死一起!”   钟未空终于动容地看着杨飞盖。   目光交织。   ——那可不就是,厮守誓言么?   “好。”钟未空笑一声,竟是一丝狡黠,“不过我还不想死。”   杨飞盖怔怔点头。   “但你不信任我,想杀我,我还是很生气。”   “嗯……”杨飞盖讨好地笑笑,伸出双手捧起钟未空的脸,小狡猾小幸福道,“所以我会补偿你。”   钟未空一见那表情那颊边手指的力道,脸就阴沉下来:“你早就解开我下的迷药了么?”   “也不是很早啦,至少在你带我离开寝宫之前。”杨飞盖邪邪一笑。   “然后就在我抱你离开的时候,转手就给我下药了?”钟未空青的眉毛挑起来,相当不爽,脚步已有些虚浮,身形也开始减速。   “可你之前那样做我也很生气啊,总得惩罚一下。顺便么,”杨飞盖已经一个翻身挣脱怀抱,反将钟未空搂在怀里,响亮亲了亲,运起轻功如燕,“让我抱你到安全区域,也算补偿你咯。”   钟未空,竟是舒了一口气。   这下,轮到杨飞盖心里忐忑了。耳边已经凉凉听见钟未空一句:“幸好,我知道你钻研医毒甚深,神仙梦大概也制不了你,怕你一时想不开在明白我真意前自裁,就顺便下了易流散。方才你已运功,现在,该是要发作了。”   还没说完,钟未空就笑了起来。   因为他失力的身子,和交缠的另一个失力的身体一起,重重跌向地面!   嘭通两声,钟未空几乎是下巴着地,而杨飞盖翻了一翻也是一个狗啃泥,双双屁股翘成半天高地跪着,胸膛却是贴着地面,变成四目相对。   “咳咳咳咳……”   被尘土呛到的两个人咳了半天,才互相怒瞪。   什么话也不说。   ——不过估计,也是因为现在的姿势,说话实在太吃力。   只好瞪!瞪!再瞪!!   然后同时冷下眼睛,更加愤怒地瞪对方一眼,瞥向另一边。   那里,一双并无多少内力的脚步,缓缓靠近。   英雄末路啊英雄末路,闯过那么多风雨,竟然要因为这么狗血的情况双双动弹不得,毁在不知哪个踩了狗屎运的江湖人手上吗?   这念头在两人的脑海里同时划过。   然后来人,停了下来。   看了看那两个冲天的屁股,狗啃泥的两张俊美过头的脸,来人刚想大笑,就被那两双悠然转过来的高贵冷冽又夹着杀人气势的眼冻了个哆嗦,抖抖地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信来,道:“有个,自称善若水的人,要我把这个交给你们……”   夜风,呼啸而过。   杨飞盖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还未动,身边已有一人走近,坐在床头。   “喝了。”华丽摆设背景下的钟未空递上一碗药汁。   “真好。”杨飞盖接过来,这样笑着说了一句,很是安下心来的样子,仰头喝下去。   “递碗药就真好了?”钟未空挑眉,“又不是我熬的,递一下而已。”   “你没趁我睡着溜走,真好。”   钟未空闻言,不由得笑了一下:“你那已经不能叫做睡了。”   等钟未空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就发现杨飞盖倒在他身边,比自己睡得还沉,一直睡到现在月上枝头。   杨飞盖一愣,也笑:“段神袖的毒果然厉害。”   钟未空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眼里一瞬黯然,伸手指上杨飞盖的肋下。   隔着中衣,仍然能感觉到那个突起。   “肋骨断裂后治疗不当的骨块。”杨飞盖自答道。   钟未空这才看见杨飞盖低垂的眼帘下,竟是悠远的凄迷,淡得几乎风过无痕。   “莫秋阑下的手?”   “那倒不是。”杨飞盖轻笑,冷意非常,“他自然是不会亲自动手的。”   钟未空皱眉。   “呵,只是四五年前的一次,我溜出去玩,结果被一群人围住寻衅殴打。我只怕是莫秋阑的手脚,为试探我是否真的不会武功。我忍了,什么都忍了,不论是被打得右腿骨折肋骨断裂,还是他们仍然不放过我,撕了我的衣服,淫荡地冲我笑,然后……”   钟未空已经捂住了他的嘴,脸色比杨飞盖的还要难看。   杨飞盖倒只是笑笑,回握了钟未空的手,道:“伤口不要紧,被打被毒得习惯了,总会复原,只是伤了自尊,自暴自弃拖着病体跑了出去,害得碍月半夜跑出来寻,结果那路痴又迷路了,还是我跑去把他找回来。而这伤痕拖了拖,也就消不掉了。”   钟未空忍不住一笑,将杨飞盖手里的空碗放回到桌上,再坐回来。   “碍月曾说,他的路痴起码有一半是我惯出来的,什么理论。”杨飞盖摇头,“只是每次我找到他,都能看见那张分外落寞里见了我而突然点亮的眼睛,漂亮得我总是忘了数落他。”   “钟碍月……分明与我们同岁,长得比我还好看些,却总叫人觉得,他就是兄长无疑。”钟未空摇头道。   “在莫秋阑眼皮底下,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我已算不错,钟碍月他受的磨难,怕是比我要多得多,才会有那样深沉的心思,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总是自律得断情绝欲。为了自保,也为了保我,不论计谋武功还是医术都是那样高高在上,如同一座大山,我可以躲在后头,却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杨飞盖低头缓缓说着,又看向钟未空,道,“不论是莫秋阑,还是钟碍月,我只是他们双雄争霸的小小陪衬,除了每日提心吊胆,什么都做不了。你知道,日日活在死亡的恐惧里,是什么感觉?”   钟未空沉默。   “不是放手一搏成王败寇地死,而仅仅只是作为无人关注默默无闻的一种存在,无力去抵抗,无力去改变,只能等待着每日都可能降临的死亡,日复一日的感觉?”   “……”   “我曾有一个朋友。”杨飞盖忽然说,眼神也温和起来,“那是我刚被钟碍月带到京城不久,遇见个差不多年岁的孩子,他有个刚做了京官的父亲,说话不着天不着地地,和我冷静的性子刚好相反。但是很有活力,又死缠烂打,结果我愿意不愿意,都成了他的朋友了。”   “那他现在呢?”钟未空讶然,从未听说习惯独来独往的杨飞盖还有什么京城的朋友。   “死了。等我终于想和他做好朋友,他就死了。他们全家都被莫秋阑安了个罪名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连其余几个被他带来与我相识的小孩子家里,都多少受到波及。”杨飞盖一嘻,“莫秋阑只是要告诉我,不要妄想培植自己的势力。而我当时,也只不过,想要个人说说话而已。”   钟未空听着,心里犹如被沉钝的刀子生生刮过。   而杨飞盖仰脸看着床帐顶,悠悠道:“记得么,那一晚,我曾讲给你听那大江南北神州大地的曼妙景色。其实,我一处都没去过。禁锢在莫秋阑的眼皮底下,只能在想象里驰骋天下。曾经多么希望,那个被钟碍月牵着离开长灵教的人,不是我,不是这个杀人也不得,救人也不得的我。曾经那样羡慕你,即使只是杀人工具,至少也是血场横刀苍茫浩荡,踏在所有人的头顶傲笑睥睨,快意恩仇。”   钟未空却曾那样地羡慕过被钟碍月带走的杨飞盖,却不想,竟是如此。   是杨飞盖,替他受了那样多的创伤和寂寞。   自己至少还有师父,还有朱裂,还会有一个动怒便随意杀死打伤身边下级教众的时候。   但杨飞盖,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能做。   对那个时候的他而言,即使是钟碍月,也极可能只是拿了他当筹码的人。不论何种感情,都混杂了太多的利用和对死亡的恐惧还有不得不低头的屈辱。   这些,都是他替自己承受了。   此刻,一切心结统统瓦解,只留下一片心痛心疼。   想要慰藉,想要保护,想要互相疗伤。   想着,钟未空情不自禁抚上杨飞盖的脸。   杨飞盖一笑:“所以我‘离家出走’,引来钟碍月,引动莫秋阑,牵连上所有的人,直行至此。即使死,也要死在轰轰烈烈里,再也不要这样浑浑噩噩。否则,死了,也不会有人记得我……”   语尾,被堵在钟未空几乎是扑上来的吻里,只剩了轻微的哼声。   缠绵悱恻,激烈昂扬。   也不过就是狭小空间,被逐一细柔探索,轻车熟路。   追逐缠卷细细逗弄,停息时,暧昧银丝拖连的两张红脸,相视而笑。   “知道遇见你,我想,那一切,都值得,都无所谓。”杨飞盖道,眼神落寞,“我知道你只是想安慰我,谢……”   钟未空却是看着他,直接打断:“我喜欢你。”   杨飞盖一呆,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钟未空微笑间盈润的眼眸。   那眸分明很真诚,带着与那吻同样缠绵悱恻激烈昂扬的波光流转。   杨飞盖想笑,眼神烁烁,却又好像被哽住,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钟未空就这么等着,也不急也不催,只拿那温柔的万千情意的眼看着杨飞盖。   杨飞盖眼里湿润一片,断续道:“我,我也是。”   “我知道。”钟未空淡淡回答。   语调里有感动,却又像是另一种感伤,只看得杨飞盖心里一阵欢喜一阵慌。   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瞥见钟未空眸里忽然闪过的狡黠,眼前一黑,已是钟未空突然放大的脸。   钟未空吻着杨飞盖,右手轻轻托着杨飞盖的下颚,一路往后领摸去,再一把扯下杨飞盖本就轻薄的衣衫。   动作轻柔,饱含情意,触手一片风急火燎,和牢房里那次强要,判若云泥。   杨飞盖一阵感动,便是一片激流荡涤而过,再难自禁,侧身迎上。   半褪衣衫间肢体交叠,隔着菲薄的衣料,互相感触到对方的炙铁昂扬。   莹润双眸,相视而笑。   春意旖旎,在这夏夜曼妙绽放。   “明明考虑到你的伤势让一回你在上,还比我先睡。”钟未空穿好衣衫,回头看了眼杨飞盖,不知为何,极轻微的悲伤寂寥冷漠地滑过眼帘,带着怜意爱意与一丝叹息地,伸手抚过杨飞盖倦怠睡颜的每一寸,低笑道:“我爱你,爱得想要把你毁掉。”   说完,再不犹豫地起身离开。   身影踏在华丽昂贵的地毯上,穿过各类豪华装饰与摆设,打开房门,再穿过两道厅门。   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早在外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却说了一句:“季德,除了皇上,其他该绑的都绑了。”   这么一句,本自恭敬伏地的所有人,通通惊诧地抬头!   “差人通知你家主子,即刻行动。”说完,钟未空随意地将垂散肩头的长发往后一拨,三分懒散三分绝情四分冷咧,衬着此时嘴角冷笑眸中潋滟,一瞬张扬的绝世风情,叫底下所有人都看得哆嗦起来。   最美丽与最危险,完美地结合于一身。   “奴才遵命。”一众迷茫里,唤作季德的太监已经站了起来,又往后一招手,顿时三两身影也站了起来,“通通抓起来!!”   钟未空往前走着,眼角瞟到身后。   哭喊逃命兵刃与**挂擦的惊悚声响,还有慌乱一片中来回穿梭的季德林福王三等人,正叉腰吆喝着。   嘴角缓缓擒上一个妖娆的笑。   眼中精芒一闪,却是更冷更绝更无动于衷。   眸子转回前方,便是天下独尊的傲慢与张狂,感受夏夜凉意般由着那一身草草穿上的衣服露出一片前胸,隐约的激情痕迹。   随意地到各处晃荡一圈,只见庭院花鸟正好,和着碧波月色清风拂面,赏心悦目。   “很好。”钟未空伸手,逗了逗灯笼边那些扑火的蛾虫,轻笑一声。   他身边,是间隔排布的一种侍卫。   明明站着,却是眼神呆滞,一动不动。   尽数睡去。   钟未空就这么晃荡着,走了回来。   心情甚好。   屋里,仍是一片漆黑。   “你醒了?”看到衣装整齐坐在屋内的杨飞盖,钟未空淡笑道。   “你说,终于重现江湖的,是冷落秋,还是善若水?”杨飞盖道。   看着钟未空,平静异常。   “能够这样避过我们的耳目,在一个月内就将长灵教势力扩展得比我们打江山还要快的厉害角色,数来数去,也只有咱失踪二十年的教主善若水吧。”钟未空坐到他旁边,道,“可是能够调动尸军的,全天下却也只有长灵教的长老。但长老周练,已经被我拧断头了。”   “也就是说,在死之前,周练已经安排好新的长老了。”   “哼,我就奇怪么,怎么那么容易就让我杀了,连折磨一番的机会都没了。”   “而我那帮早就想着夺权的老臣们,也终于行动了。”杨飞盖一笑,“可是为什么,你,也背叛我呢?”   他看着钟未空,语调平静,脸色平静,最多也只是微皱了眉。   只是眼里,化不开的沉痛。   抽紧的,简直想自己把心脏剖开。   “你不是说,已经放下了么?你不是说,喜欢我么?”   钟未空静静地听着,什么话也不说。   也只是那样静静笑着,最多只是,微皱着眉。   笑意,却更深。   那眼里一片冷寂,竟仍然是,深情一片?!   “为什么!!!”杨飞盖看着那样的眼神,终于跳了起来,抱住头神色凄惶气息慌乱,几乎张牙舞爪,一把揪起钟未空的衣襟赤着眼睛大吼,“你不是无心权势么?不是憎恨追名逐利么?怎么连最后一点时间,也不好好留给我?”   大叫着,杨飞盖的力道奇大,就像要把钟未空掐死一样的用劲。   钟未空只是,皱了皱眉。   刚开了开口,就听见嘭通一声大响。   门,被人撞开!   “焰王!”一道沙哑带着苍老的声音就冲了进来,一见杨飞盖发疯一般掐着钟未空,不由得一吸气愣在当下。   通通通,十数脚步跟着冲进来。   而钟未空费力地转头看了吴柄前一眼,再看了看跟着吴柄前后头进来的方卓和林宽,笑了一声。   这么一声笑,他脖上的力道,骤松。   “皇上!”众人看着杨飞盖竟就这么突然软倒,被钟未空一把抱在怀里,不由得脱口而出。   “不过就是个皇位么……”杨飞盖窝在钟未空的臂膀间,苦涩又寂寞地轻笑,“对一个没时间享受它的人来说,有什么重要?”   “什么没时间?”钟未空终于开口。   “呵,这个时候了,就不需要装得这么担忧凝重,我听着,这里,”杨飞盖软软握了钟未空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很难过。”   钟未空一咬唇,别开脸去。   只剩下杨飞盖犹自轻笑,怎么都停不下来。   “刚刚还那么柔情蜜意,一转身就下毒了。真够狠心。”   闻言,钟未空严重冷咧空洞,表情丝毫不动,却是突然地一个惊震转头!   他分明闻到了,血腥味!!   血正自杨飞盖边笑边说的口唇里不断涌出,钟未空急急伸手要点他穴道:“怎么会!”   却被杨飞盖用了最后一点力道挥手挡开:“别碰我!!”   说着,杨飞盖吃力地挪动身体,从钟未空怀里挣脱出来,又立即背靠着墙壁喘息不已。   “皇上不必如此,即使退位,我也保证皇上会有与现在同样的礼遇。”将领出身的吴柄前上前一步拱手道。他本是钟氏大将吴孙之子,声音沙哑粗壮,却有着别样的一诺千金之感。   “礼遇?留我全尸么?”杨飞盖大笑,眼睛盯着钟未空面无表情的脸,一瞬不离。   终于,杨飞盖低头道:“罢了,罢了。”   “那就请皇上立下退位诏……”底下众人大喜,方卓刚说着,却见杨飞盖从怀里取出一卷东西来,不由俱是大惊!   那岂不就是,谕旨诏书么?   “还立个什么,早就立好了。”杨飞盖牵起嘴角,将手里的谕旨交到钟未空手上,“我以为,还可以等数月再交给你的。也好。听过了你那句话,够了。”   钟未空接过来,气息终于开始有些乱。   他深深沉沉看了一眼杨飞盖,便差些在那双宁静幽深带着轻笑,掺杂着那样多柔情与绝望的眼眸里迷失自己。   杨飞盖的头仍然靠在背后墙壁上,很懒散很悠闲很自得很舍我其谁的模样,静静看着钟未空接过诏书,慢慢摊开,接着月色快速浏览,然后果不其然地眼神一震,精光闪烁地转了过来。   杨飞盖便这么轻轻浅浅地回个笑容,无力地抬手,摘下左手扳指,递了过去:“拿去吧。”   钟未空的胸膛,剧烈起伏!   深呼吸后,他才平静地对着吴柄前道:“拿着吧,是你的了。”   众人本就凭着月色看着两人,此时一见杨飞盖手中那晶莹玉润的扳指,知那是钟氏传国的信物之一,顿时欣喜若狂。   而吴柄前一听那“是你的”,更是在心里大叹杨飞盖不愧是雷王,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连诏书都写好了他吴柄前的名字。   “拿着诏书,此处昏暗,到外面宣读吧。”钟未空依旧平静无波地说着,看着吴柄前诚惶诚恐又迫不及待地接过杨飞盖皱了皱眉递过去的玉扳指,将手中的诏书也递了过去。   “好,好。”喜得连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吴柄前带着众人,来匆匆去匆匆地奔了出去。   只剩下一室昏暗中的两人,对视无言。   吴柄前一出去,脸上掩不住的狂喜便让外头围了个严实的叛军一阵骚动。   立即有人拿上灯笼,吴柄前就摊开御诏,大声地朗读了出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混乱的火光里,充斥了权谋机变的一夜忽然安静,只剩下吴柄前的声音,颤颤缓缓。   “……朕意已决,传位——焰王钟未空?!”   卧室里头,遥遥地传来钟未空似有似无的叹息:“结束了。”   语毕,便是铺天盖地的箭矢,将惊呆傻愣得半晌无法动弹的吴柄前等人,钉在了一片钢铁羽毛中!   “一个都不能放过!!”一声振臂高呼,本是叛军前锋的将领忽然拔剑上前,将终于想起逃窜的方卓和林宽毙于剑下。   顿时一阵更大的混乱,喊杀声再次不绝于耳。   而此时,皇帝寝宫的窗子,大开着。   钟未空抱着杨飞盖,在屋顶间飞驰跳跃。   “我不行了……”   闻言一惊,钟未空手上抱得更紧,脸色一急,低头细细看去:“你忍忍,出了这里我就帮你疗伤。”   “我是说,竟然被你骗得这么惨,我不行了……”杨飞盖一脸怨恨不甘。   “……哼哼,你不是也早就留下后招了么。原来吴柄前的前锋和箭士早都是你的人了呵,我不过刚好给你个机会彻底铲除后患。”   “那你也可以不用这一招么,知道我有多难过么?还以为你真……”   钟未空看着那双悔恨得皱起来的眼睛,道:“这样才能把他们安排在你身边的暗桩都揪出来啊。要不是这样,我还真不知道除了季德,林福和王三也是吴柄前的人。还有守着你寝宫的那堆不知站哪边的侍卫,我也让他们通通睡了个死,免得最后出来添乱。”   “哼。吴柄前真是想皇位想疯了。即使我要让位,也不可能在这与莫誉津即将对垒,尸军突然出现的关键时刻。”   钟未空一笑。   “你,真信了吧。”   “诶?”杨飞盖一愣。   “真以为,我背叛你。”   杨飞盖便是一声苦笑。   “要不然也不会下定决心,真的杀了我。”   闻言,犹在钟未空怀里的杨飞盖浑身一震!   “你……知道了?”   “只要拿着诏书,宣读到传位那一句,就铁定会被万箭穿心吧。”钟未空的语气仍是静静的,带着些薄凉,“你又想给我那个扳指……扳指内侧,该是已经上了剧毒。就怕我武艺高强侥幸脱身。”   杨飞盖咬唇不答。   “可怜吴柄前,不论如何,难逃一死。”钟未空轻笑,眼帘低垂,“有一半,是替我死的。”   “未空,我……”   “没关系,我知道。”钟未空点头。   “我真的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杨飞盖急道,有些抖着语调,“我真的以为你真的丢下我……”   “恩,我知道。”   杨飞盖一咬牙:“我,会和你一起死。死也要死一起!”   钟未空终于动容地看着杨飞盖。   目光交织。   ——那可不就是,厮守誓言么?   “好。”钟未空笑一声,竟是一丝狡黠,“不过我还不想死。”   杨飞盖怔怔点头。   “但你不信任我,想杀我,我还是很生气。”   “嗯……”杨飞盖讨好地笑笑,伸出双手捧起钟未空的脸,小狡猾小幸福道,“所以我会补偿你。”   钟未空一见那表情那颊边手指的力道,脸就阴沉下来:“你早就解开我下的迷药了么?”   “也不是很早啦,至少在你带我离开寝宫之前。”杨飞盖邪邪一笑。   “然后就在我抱你离开的时候,转手就给我下药了?”钟未空青的眉毛挑起来,相当不爽,脚步已有些虚浮,身形也开始减速。   “可你之前那样做我也很生气啊,总得惩罚一下。顺便么,”杨飞盖已经一个翻身挣脱怀抱,反将钟未空搂在怀里,响亮亲了亲,运起轻功如燕,“让我抱你到安全区域,也算补偿你咯。”   钟未空,竟是舒了一口气。   这下,轮到杨飞盖心里忐忑了。耳边已经凉凉听见钟未空一句:“幸好,我知道你钻研医毒甚深,神仙梦大概也制不了你,怕你一时想不开在明白我真意前自裁,就顺便下了易流散。方才你已运功,现在,该是要发作了。”   还没说完,钟未空就笑了起来。   因为他失力的身子,和交缠的另一个失力的身体一起,重重跌向地面!   嘭通两声,钟未空几乎是下巴着地,而杨飞盖翻了一翻也是一个狗啃泥,双双屁股翘成半天高地跪着,胸膛却是贴着地面,变成四目相对。   “咳咳咳咳……”   被尘土呛到的两个人咳了半天,才互相怒瞪。   什么话也不说。   ——不过估计,也是因为现在的姿势,说话实在太吃力。   只好瞪!瞪!再瞪!!   然后同时冷下眼睛,更加愤怒地瞪对方一眼,瞥向另一边。   那里,一双并无多少内力的脚步,缓缓靠近。   英雄末路啊英雄末路,闯过那么多风雨,竟然要因为这么狗血的情况双双动弹不得,毁在不知哪个踩了狗屎运的江湖人手上吗?   这念头在两人的脑海里同时划过。   然后来人,停了下来。   看了看那两个冲天的屁股,狗啃泥的两张俊美过头的脸,来人刚想大笑,就被那两双悠然转过来的高贵冷冽又夹着杀人气势的眼冻了个哆嗦,抖抖地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信来,道:“有个,自称善若水的人,要我把这个交给你们……”   夜风,呼啸而过。   杨飞盖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还未动,身边已有一人走近,坐在床头。   “喝了。”华丽摆设背景下的钟未空递上一碗药汁。   “真好。”杨飞盖接过来,这样笑着说了一句,很是安下心来的样子,仰头喝下去。   “递碗药就真好了?”钟未空挑眉,“又不是我熬的,递一下而已。”   “你没趁我睡着溜走,真好。”   钟未空闻言,不由得笑了一下:“你那已经不能叫做睡了。”   等钟未空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就发现杨飞盖倒在他身边,比自己睡得还沉,一直睡到现在月上枝头。   杨飞盖一愣,也笑:“段神袖的毒果然厉害。”   钟未空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眼里一瞬黯然,伸手指上杨飞盖的肋下。   隔着中衣,仍然能感觉到那个突起。   “肋骨断裂后治疗不当的骨块。”杨飞盖自答道。   钟未空这才看见杨飞盖低垂的眼帘下,竟是悠远的凄迷,淡得几乎风过无痕。   “莫秋阑下的手?”   “那倒不是。”杨飞盖轻笑,冷意非常,“他自然是不会亲自动手的。”   钟未空皱眉。   “呵,只是四五年前的一次,我溜出去玩,结果被一群人围住寻衅殴打。我只怕是莫秋阑的手脚,为试探我是否真的不会武功。我忍了,什么都忍了,不论是被打得右腿骨折肋骨断裂,还是他们仍然不放过我,撕了我的衣服,淫荡地冲我笑,然后……”   钟未空已经捂住了他的嘴,脸色比杨飞盖的还要难看。   杨飞盖倒只是笑笑,回握了钟未空的手,道:“伤口不要紧,被打被毒得习惯了,总会复原,只是伤了自尊,自暴自弃拖着病体跑了出去,害得碍月半夜跑出来寻,结果那路痴又迷路了,还是我跑去把他找回来。而这伤痕拖了拖,也就消不掉了。”   钟未空忍不住一笑,将杨飞盖手里的空碗放回到桌上,再坐回来。   “碍月曾说,他的路痴起码有一半是我惯出来的,什么理论。”杨飞盖摇头,“只是每次我找到他,都能看见那张分外落寞里见了我而突然点亮的眼睛,漂亮得我总是忘了数落他。”   “钟碍月……分明与我们同岁,长得比我还好看些,却总叫人觉得,他就是兄长无疑。”钟未空摇头道。   “在莫秋阑眼皮底下,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我已算不错,钟碍月他受的磨难,怕是比我要多得多,才会有那样深沉的心思,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总是自律得断情绝欲。为了自保,也为了保我,不论计谋武功还是医术都是那样高高在上,如同一座大山,我可以躲在后头,却也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杨飞盖低头缓缓说着,又看向钟未空,道,“不论是莫秋阑,还是钟碍月,我只是他们双雄争霸的小小陪衬,除了每日提心吊胆,什么都做不了。你知道,日日活在死亡的恐惧里,是什么感觉?”   钟未空沉默。   “不是放手一搏成王败寇地死,而仅仅只是作为无人关注默默无闻的一种存在,无力去抵抗,无力去改变,只能等待着每日都可能降临的死亡,日复一日的感觉?”   “……”   “我曾有一个朋友。”杨飞盖忽然说,眼神也温和起来,“那是我刚被钟碍月带到京城不久,遇见个差不多年岁的孩子,他有个刚做了京官的父亲,说话不着天不着地地,和我冷静的性子刚好相反。但是很有活力,又死缠烂打,结果我愿意不愿意,都成了他的朋友了。”   “那他现在呢?”钟未空讶然,从未听说习惯独来独往的杨飞盖还有什么京城的朋友。   “死了。等我终于想和他做好朋友,他就死了。他们全家都被莫秋阑安了个罪名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连其余几个被他带来与我相识的小孩子家里,都多少受到波及。”杨飞盖一嘻,“莫秋阑只是要告诉我,不要妄想培植自己的势力。而我当时,也只不过,想要个人说说话而已。”   钟未空听着,心里犹如被沉钝的刀子生生刮过。   而杨飞盖仰脸看着床帐顶,悠悠道:“记得么,那一晚,我曾讲给你听那大江南北神州大地的曼妙景色。其实,我一处都没去过。禁锢在莫秋阑的眼皮底下,只能在想象里驰骋天下。曾经多么希望,那个被钟碍月牵着离开长灵教的人,不是我,不是这个杀人也不得,救人也不得的我。曾经那样羡慕你,即使只是杀人工具,至少也是血场横刀苍茫浩荡,踏在所有人的头顶傲笑睥睨,快意恩仇。”   钟未空却曾那样地羡慕过被钟碍月带走的杨飞盖,却不想,竟是如此。   是杨飞盖,替他受了那样多的创伤和寂寞。   自己至少还有师父,还有朱裂,还会有一个动怒便随意杀死打伤身边下级教众的时候。   但杨飞盖,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能做。   对那个时候的他而言,即使是钟碍月,也极可能只是拿了他当筹码的人。不论何种感情,都混杂了太多的利用和对死亡的恐惧还有不得不低头的屈辱。   这些,都是他替自己承受了。   此刻,一切心结统统瓦解,只留下一片心痛心疼。   想要慰藉,想要保护,想要互相疗伤。   想着,钟未空情不自禁抚上杨飞盖的脸。   杨飞盖一笑:“所以我‘离家出走’,引来钟碍月,引动莫秋阑,牵连上所有的人,直行至此。即使死,也要死在轰轰烈烈里,再也不要这样浑浑噩噩。否则,死了,也不会有人记得我……”   语尾,被堵在钟未空几乎是扑上来的吻里,只剩了轻微的哼声。   缠绵悱恻,激烈昂扬。   也不过就是狭小空间,被逐一细柔探索,轻车熟路。   追逐缠卷细细逗弄,停息时,暧昧银丝拖连的两张红脸,相视而笑。   “知道遇见你,我想,那一切,都值得,都无所谓。”杨飞盖道,眼神落寞,“我知道你只是想安慰我,谢……”   钟未空却是看着他,直接打断:“我喜欢你。”   杨飞盖一呆,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紧紧盯着钟未空微笑间盈润的眼眸。   那眸分明很真诚,带着与那吻同样缠绵悱恻激烈昂扬的波光流转。   杨飞盖想笑,眼神烁烁,却又好像被哽住,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钟未空就这么等着,也不急也不催,只拿那温柔的万千情意的眼看着杨飞盖。   杨飞盖眼里湿润一片,断续道:“我,我也是。”   “我知道。”钟未空淡淡回答。   语调里有感动,却又像是另一种感伤,只看得杨飞盖心里一阵欢喜一阵慌。   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瞥见钟未空眸里忽然闪过的狡黠,眼前一黑,已是钟未空突然放大的脸。   钟未空吻着杨飞盖,右手轻轻托着杨飞盖的下颚,一路往后领摸去,再一把扯下杨飞盖本就轻薄的衣衫。   动作轻柔,饱含情意,触手一片风急火燎,和牢房里那次强要,判若云泥。   杨飞盖一阵感动,便是一片激流荡涤而过,再难自禁,侧身迎上。   半褪衣衫间肢体交叠,隔着菲薄的衣料,互相感触到对方的炙铁昂扬。   莹润双眸,相视而笑。   春意旖旎,在这夏夜曼妙绽放。   “明明考虑到你的伤势让一回你在上,还比我先睡。”钟未空穿好衣衫,回头看了眼杨飞盖,不知为何,极轻微的悲伤寂寥冷漠地滑过眼帘,带着怜意爱意与一丝叹息地,伸手抚过杨飞盖倦怠睡颜的每一寸,低笑道:“我爱你,爱得想要把你毁掉。”   说完,再不犹豫地起身离开。   身影踏在华丽昂贵的地毯上,穿过各类豪华装饰与摆设,打开房门,再穿过两道厅门。   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早在外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却说了一句:“季德,除了皇上,其他该绑的都绑了。”   这么一句,本自恭敬伏地的所有人,通通惊诧地抬头!   “差人通知你家主子,即刻行动。”说完,钟未空随意地将垂散肩头的长发往后一拨,三分懒散三分绝情四分冷咧,衬着此时嘴角冷笑眸中潋滟,一瞬张扬的绝世风情,叫底下所有人都看得哆嗦起来。   最美丽与最危险,完美地结合于一身。   “奴才遵命。”一众迷茫里,唤作季德的太监已经站了起来,又往后一招手,顿时三两身影也站了起来,“通通抓起来!!”   钟未空往前走着,眼角瞟到身后。   哭喊逃命兵刃与**挂擦的惊悚声响,还有慌乱一片中来回穿梭的季德林福王三等人,正叉腰吆喝着。   嘴角缓缓擒上一个妖娆的笑。   眼中精芒一闪,却是更冷更绝更无动于衷。   眸子转回前方,便是天下独尊的傲慢与张狂,感受夏夜凉意般由着那一身草草穿上的衣服露出一片前胸,隐约的激情痕迹。   随意地到各处晃荡一圈,只见庭院花鸟正好,和着碧波月色清风拂面,赏心悦目。   “很好。”钟未空伸手,逗了逗灯笼边那些扑火的蛾虫,轻笑一声。   他身边,是间隔排布的一种侍卫。   明明站着,却是眼神呆滞,一动不动。   尽数睡去。   钟未空就这么晃荡着,走了回来。   心情甚好。   屋里,仍是一片漆黑。   “你醒了?”看到衣装整齐坐在屋内的杨飞盖,钟未空淡笑道。   “你说,终于重现江湖的,是冷落秋,还是善若水?”杨飞盖道。   看着钟未空,平静异常。   “能够这样避过我们的耳目,在一个月内就将长灵教势力扩展得比我们打江山还要快的厉害角色,数来数去,也只有咱失踪二十年的教主善若水吧。”钟未空坐到他旁边,道,“可是能够调动尸军的,全天下却也只有长灵教的长老。但长老周练,已经被我拧断头了。”   “也就是说,在死之前,周练已经安排好新的长老了。”   “哼,我就奇怪么,怎么那么容易就让我杀了,连折磨一番的机会都没了。”   “而我那帮早就想着夺权的老臣们,也终于行动了。”杨飞盖一笑,“可是为什么,你,也背叛我呢?”   他看着钟未空,语调平静,脸色平静,最多也只是微皱了眉。   只是眼里,化不开的沉痛。   抽紧的,简直想自己把心脏剖开。   “你不是说,已经放下了么?你不是说,喜欢我么?”   钟未空静静地听着,什么话也不说。   也只是那样静静笑着,最多只是,微皱着眉。   笑意,却更深。   那眼里一片冷寂,竟仍然是,深情一片?!   “为什么!!!”杨飞盖看着那样的眼神,终于跳了起来,抱住头神色凄惶气息慌乱,几乎张牙舞爪,一把揪起钟未空的衣襟赤着眼睛大吼,“你不是无心权势么?不是憎恨追名逐利么?怎么连最后一点时间,也不好好留给我?”   大叫着,杨飞盖的力道奇大,就像要把钟未空掐死一样的用劲。   钟未空只是,皱了皱眉。   刚开了开口,就听见嘭通一声大响。   门,被人撞开!   “焰王!”一道沙哑带着苍老的声音就冲了进来,一见杨飞盖发疯一般掐着钟未空,不由得一吸气愣在当下。   通通通,十数脚步跟着冲进来。   而钟未空费力地转头看了吴柄前一眼,再看了看跟着吴柄前后头进来的方卓和林宽,笑了一声。   这么一声笑,他脖上的力道,骤松。   “皇上!”众人看着杨飞盖竟就这么突然软倒,被钟未空一把抱在怀里,不由得脱口而出。   “不过就是个皇位么……”杨飞盖窝在钟未空的臂膀间,苦涩又寂寞地轻笑,“对一个没时间享受它的人来说,有什么重要?”   “什么没时间?”钟未空终于开口。   “呵,这个时候了,就不需要装得这么担忧凝重,我听着,这里,”杨飞盖软软握了钟未空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很难过。”   钟未空一咬唇,别开脸去。   只剩下杨飞盖犹自轻笑,怎么都停不下来。   “刚刚还那么柔情蜜意,一转身就下毒了。真够狠心。”   闻言,钟未空严重冷咧空洞,表情丝毫不动,却是突然地一个惊震转头!   他分明闻到了,血腥味!!   血正自杨飞盖边笑边说的口唇里不断涌出,钟未空急急伸手要点他穴道:“怎么会!”   却被杨飞盖用了最后一点力道挥手挡开:“别碰我!!”   说着,杨飞盖吃力地挪动身体,从钟未空怀里挣脱出来,又立即背靠着墙壁喘息不已。   “皇上不必如此,即使退位,我也保证皇上会有与现在同样的礼遇。”将领出身的吴柄前上前一步拱手道。他本是钟氏大将吴孙之子,声音沙哑粗壮,却有着别样的一诺千金之感。   “礼遇?留我全尸么?”杨飞盖大笑,眼睛盯着钟未空面无表情的脸,一瞬不离。   终于,杨飞盖低头道:“罢了,罢了。”   “那就请皇上立下退位诏……”底下众人大喜,方卓刚说着,却见杨飞盖从怀里取出一卷东西来,不由俱是大惊!   那岂不就是,谕旨诏书么?   “还立个什么,早就立好了。”杨飞盖牵起嘴角,将手里的谕旨交到钟未空手上,“我以为,还可以等数月再交给你的。也好。听过了你那句话,够了。”   钟未空接过来,气息终于开始有些乱。   他深深沉沉看了一眼杨飞盖,便差些在那双宁静幽深带着轻笑,掺杂着那样多柔情与绝望的眼眸里迷失自己。   杨飞盖的头仍然靠在背后墙壁上,很懒散很悠闲很自得很舍我其谁的模样,静静看着钟未空接过诏书,慢慢摊开,接着月色快速浏览,然后果不其然地眼神一震,精光闪烁地转了过来。   杨飞盖便这么轻轻浅浅地回个笑容,无力地抬手,摘下左手扳指,递了过去:“拿去吧。”   钟未空的胸膛,剧烈起伏!   深呼吸后,他才平静地对着吴柄前道:“拿着吧,是你的了。”   众人本就凭着月色看着两人,此时一见杨飞盖手中那晶莹玉润的扳指,知那是钟氏传国的信物之一,顿时欣喜若狂。   而吴柄前一听那“是你的”,更是在心里大叹杨飞盖不愧是雷王,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连诏书都写好了他吴柄前的名字。   “拿着诏书,此处昏暗,到外面宣读吧。”钟未空依旧平静无波地说着,看着吴柄前诚惶诚恐又迫不及待地接过杨飞盖皱了皱眉递过去的玉扳指,将手中的诏书也递了过去。   “好,好。”喜得连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吴柄前带着众人,来匆匆去匆匆地奔了出去。   只剩下一室昏暗中的两人,对视无言。   吴柄前一出去,脸上掩不住的狂喜便让外头围了个严实的叛军一阵骚动。   立即有人拿上灯笼,吴柄前就摊开御诏,大声地朗读了出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混乱的火光里,充斥了权谋机变的一夜忽然安静,只剩下吴柄前的声音,颤颤缓缓。   “……朕意已决,传位——焰王钟未空?!”   卧室里头,遥遥地传来钟未空似有似无的叹息:“结束了。”   语毕,便是铺天盖地的箭矢,将惊呆傻愣得半晌无法动弹的吴柄前等人,钉在了一片钢铁羽毛中!   “一个都不能放过!!”一声振臂高呼,本是叛军前锋的将领忽然拔剑上前,将终于想起逃窜的方卓和林宽毙于剑下。   顿时一阵更大的混乱,喊杀声再次不绝于耳。   而此时,皇帝寝宫的窗子,大开着。   钟未空抱着杨飞盖,在屋顶间飞驰跳跃。   “我不行了……”   闻言一惊,钟未空手上抱得更紧,脸色一急,低头细细看去:“你忍忍,出了这里我就帮你疗伤。”   “我是说,竟然被你骗得这么惨,我不行了……”杨飞盖一脸怨恨不甘。   “……哼哼,你不是也早就留下后招了么。原来吴柄前的前锋和箭士早都是你的人了呵,我不过刚好给你个机会彻底铲除后患。”   “那你也可以不用这一招么,知道我有多难过么?还以为你真……”   钟未空看着那双悔恨得皱起来的眼睛,道:“这样才能把他们安排在你身边的暗桩都揪出来啊。要不是这样,我还真不知道除了季德,林福和王三也是吴柄前的人。还有守着你寝宫的那堆不知站哪边的侍卫,我也让他们通通睡了个死,免得最后出来添乱。”   “哼。吴柄前真是想皇位想疯了。即使我要让位,也不可能在这与莫誉津即将对垒,尸军突然出现的关键时刻。”   钟未空一笑。   “你,真信了吧。”   “诶?”杨飞盖一愣。   “真以为,我背叛你。”   杨飞盖便是一声苦笑。   “要不然也不会下定决心,真的杀了我。”   闻言,犹在钟未空怀里的杨飞盖浑身一震!   “你……知道了?”   “只要拿着诏书,宣读到传位那一句,就铁定会被万箭穿心吧。”钟未空的语气仍是静静的,带着些薄凉,“你又想给我那个扳指……扳指内侧,该是已经上了剧毒。就怕我武艺高强侥幸脱身。”   杨飞盖咬唇不答。   “可怜吴柄前,不论如何,难逃一死。”钟未空轻笑,眼帘低垂,“有一半,是替我死的。”   “未空,我……”   “没关系,我知道。”钟未空点头。   “我真的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杨飞盖急道,有些抖着语调,“我真的以为你真的丢下我……”   “恩,我知道。”   杨飞盖一咬牙:“我,会和你一起死。死也要死一起!”   钟未空终于动容地看着杨飞盖。   目光交织。   ——那可不就是,厮守誓言么?   “好。”钟未空笑一声,竟是一丝狡黠,“不过我还不想死。”   杨飞盖怔怔点头。   “但你不信任我,想杀我,我还是很生气。”   “嗯……”杨飞盖讨好地笑笑,伸出双手捧起钟未空的脸,小狡猾小幸福道,“所以我会补偿你。”   钟未空一见那表情那颊边手指的力道,脸就阴沉下来:“你早就解开我下的迷药了么?”   “也不是很早啦,至少在你带我离开寝宫之前。”杨飞盖邪邪一笑。   “然后就在我抱你离开的时候,转手就给我下药了?”钟未空青的眉毛挑起来,相当不爽,脚步已有些虚浮,身形也开始减速。   “可你之前那样做我也很生气啊,总得惩罚一下。顺便么,”杨飞盖已经一个翻身挣脱怀抱,反将钟未空搂在怀里,响亮亲了亲,运起轻功如燕,“让我抱你到安全区域,也算补偿你咯。”   钟未空,竟是舒了一口气。   这下,轮到杨飞盖心里忐忑了。耳边已经凉凉听见钟未空一句:“幸好,我知道你钻研医毒甚深,神仙梦大概也制不了你,怕你一时想不开在明白我真意前自裁,就顺便下了易流散。方才你已运功,现在,该是要发作了。”   还没说完,钟未空就笑了起来。   因为他失力的身子,和交缠的另一个失力的身体一起,重重跌向地面!   嘭通两声,钟未空几乎是下巴着地,而杨飞盖翻了一翻也是一个狗啃泥,双双屁股翘成半天高地跪着,胸膛却是贴着地面,变成四目相对。   “咳咳咳咳……”   被尘土呛到的两个人咳了半天,才互相怒瞪。   什么话也不说。   ——不过估计,也是因为现在的姿势,说话实在太吃力。   只好瞪!瞪!再瞪!!   然后同时冷下眼睛,更加愤怒地瞪对方一眼,瞥向另一边。   那里,一双并无多少内力的脚步,缓缓靠近。   英雄末路啊英雄末路,闯过那么多风雨,竟然要因为这么狗血的情况双双动弹不得,毁在不知哪个踩了狗屎运的江湖人手上吗?   这念头在两人的脑海里同时划过。   然后来人,停了下来。   看了看那两个冲天的屁股,狗啃泥的两张俊美过头的脸,来人刚想大笑,就被那两双悠然转过来的高贵冷冽又夹着杀人气势的眼冻了个哆嗦,抖抖地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信来,道:“有个,自称善若水的人,要我把这个交给你们……”   夜风,呼啸而过。 第六十章   一个月后。   尸军重现江湖引起的轩然大波仍在继续,而最近最流行的流言则是,这场战争,很可能以莫钟之间缔结和约而和平解决,各人一半江山。   原因无他,就是因为两方,都忽然停止了战事。   到底是因为尸军的重现叫两方措手不及,还是其他的原因,没人能说得清。   ——————————————不妨月朦胧————————————————   相思谷。   此时钟氏起兵正胜,而暗地里钟氏复国的最大支持者长灵教也足以大张旗鼓化暗为明,总坛不说,各处分坛都是装饰一新,门前各色人等络绎不绝。   当时被右鬼吞雷夺权内乱血洗的长灵教临时总坛,也被洗刷重建,挂上个“相思谷”的匾额,门庭若市。连带着本荒无人迹的周边地区都繁华起来,各种茶肆饭庄客栈相继开张,排成了整整一条街。   现下,斜对着那“相思谷”三个字的茶肆里,一青一白两个布衣年轻人正对坐喝茶。   俱是平凡至极的脸孔,只有周身非凡气韵,叫见人良多的小二丝毫不敢怠慢。   咳嗽声自那白衣人身上忽地传开,混浊的声音勉力压低在喉间。   杨飞盖。   此时他端起茶来咽下。   面无表情地低眸看着杯中早已染满的鲜红,一饮而尽。   只是小心地抬头看了眼钟未空,见钟未空无甚反应地照旧闲闲看向路过众人,才稍稍安下心来。   这一路来,连杨飞盖自己也知道,他的身体正在以叫人惊恐的速度恶化着。甚至只要一得了不在钟未空旁边的空隙,就再也忍不住气血泛涌,呕血不止。   幸好,都没有被钟未空撞见。   而只要看见那个人明净微傲倔强却再也不冰冷疏离的笑容,所有甘愿。   “还能撑多久?”杨飞盖心里想着,苦笑一声。   看着钟未空一脸宁静地沐浴在阳光下,很恬淡很从容的实实在在就在旁边的感觉,叫杨飞盖便是一阵宽慰与满足。   这一个月的相伴而行,便是他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却还是忍不住,皱起眉来。   即将失去的,忧伤。   入夜。   两人的身影,踏入相思谷。   并不是红羽樱栾的时节,谷里一片青翠,夜风习习,甚是舒心。   钟未空与杨飞盖互视一眼,沿着一条小径缓缓前进。   一个简陋的小土包,前方竖着一块石碑。不远处建了一座小茅屋,屋前摆了些日常的物什。   而一个扫着落叶的孤廖身影藏在大黑斗篷里,静静穿梭在两者的中间。   见了那两张叫人惊叹的容颜与气度,那人却只是淡淡一点头,退到一边,继续扫他的地。   两人站在墓碑之前,直直跪了下去。   墓碑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善游。   谁会知道,埋在这里的善游,便是开创了长灵教的第一代教主,当年钟氏开国皇帝的胞弟,一生叱咤风云屡建奇功开宗立派只差一步便坐拥天下,却在最后隐居而去的绝世高人不世奇人钟善游。   怕这名字,也只有跪在它前面恭肃磕头拜了三拜的钟未空杨飞盖,还有那个守墓人知晓了。   不知道“善游”的人不会进来,而进来了的,也马上会成为死人。   三拜过后,钟未空惊见自己磕头着地的土,松了。   露出里面一角纸来。   钟未空抽了出来打开一看,只有三个字。   生死门。   杨飞盖的脸色,立即白了白。   而钟未空静静看着,却似乎,笑了一下。   “善若水,约我们去生死门。”钟未空道。   “未空……”杨飞盖开口,莫名心惊,“你不要笑成这样……”   “哦?笑成怎样?”钟未空转头看着杨飞盖,继续那个微笑。   杨飞盖苦笑一声:“好像,正合你意。”   钟未空,便不笑了。   “教主用他的独门印鉴让我们来到这里,却原来是叫我们死。”杨飞盖看着不说话的钟未空,心中忐忑却是更甚,不由得一把拥住钟未空,急道,“管他想做什么都不要管了,我们回去吧。”   “不,不是我们死……”钟未空眼中的空茫与冷冽更浓,竟是嗤笑一声,“生死门,一半生,一半死。我们两人进去,也只会死一个罢了。”   看着这个与这一月来的温言笑语截然不同的表情,杨飞盖久久沉默。   “况且,回不回去,你都会死。马上。”钟未空继续道。   闻言,杨飞盖一惊:“你知道了?”   钟未空抬手,轻柔地抚过杨飞盖的脸颊,丝丝摩挲,只是指尖冰冷:“你身上残留的血腥味一日比一日重,我怎会不知?何况日日睡在一处,你的脉象如何,我还会没机会查探?”   杨飞盖撇开头。   “全副内脏尽数崩毁,特别是心经肺经两脉,已快至极限。只是周身真气运行奇迹地全无阻碍,却也因此,更加让脆弱的躯壳,承受不住右鬼的过强内力。”钟未空淡淡说着,掰过杨飞盖的脸来,四目对视,“不像长久封印左鬼力量的我,你可是一直都在全力运行右鬼吞雷的蛮力。再不进行灵体的合并……你还能,熬上多少天?每日面对如此想要杀死却偏又下不了手的人,不痛苦么?”   杨飞盖怔怔地看着钟未空那双似乎又开始微笑的眼睛,半晌才低眸,笑了起来:“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所以我也在等,等你说白了,我才好告诉你,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或是等你决定要离去,我也才好告诉你,我时日不多,请你多留几日。马上,你便能离开了。”   幽幽又平静的语调,听得钟未空心中阵阵紧缩。   悲伤苦涩与喜悦,混搅煎熬。   只是钟未空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起来。   “可是,我们还是要过这生死门。”他说,“我等这一日,很久了。这个,我们终将一决胜负的日子。”   “……为何?”杨飞盖皱眉笑,“可我不愿,我们再敌对。”   “你会的。”钟未空探手从怀中取出另一张纸来。   折叠整齐,略有些软,显是看过多次又小心放好。   “这是……”杨飞盖伸手接过,摊开。   月色下,那张简易地图上的五星图案,明亮刺眼。   “星源寺,比目寺,济方城,魁城,盟仁城……”杨飞盖将五个角的所在地点念出来,脸色,越来越白。   “这就是,钟碍月终其一生想要完成的东西。只有将这五个地方毁灭,尸军,才会消失。”   “什么意思?”   “尸军很可怕,也许每一个都有如同你我的功力,且并不是正常人类,这点我们都知道。若是放任他们,不说毁灭这个国家,就是毁灭这个世界也是绰绰有余。只是他们究竟藏身在何处,又要如何消灭?”钟未空慢慢道,“其实他们身藏异空间,而这五个地点就是稳定那空间与现世的关键。只要毁了那五个地点,同时以地点旁边标注数字相当的人来血祭,便能封住那个入口。这样,即使不用伤亡惨重地对垒,也能消灭尸军了。”   杨飞盖语气有些不稳:“原来钟碍月藏在心底的,就是这个!”   钟未空道:“所以之前的一切,即使不全是钟碍月策划的,也是他默许和推动的。直到,他的死亡。”   杨飞盖一震,忽道:“那在碍月死后,盟仁城……”   钟未空但笑不语。   “……一路引导我军和莫军主力集结盟仁周围,如果不是尸军突然出来,那数百万人也依然会死亡。”杨飞盖道,眼中有种复杂的赞赏,“能做到这些的,天下间,也便只得个你而已。”   “不错。”钟未空扬眉轻笑一声,便是宣肆的轻傲嘲讽,又道,“钟碍月藏在心底好多事,最大的却也不过两件。一件是这千百万百姓的血祭来挽回一场人间浩劫。另一件就是,他爱你。”   杨飞盖闻言,苦笑一声。   “你又怎会真不知。”钟未空轻笑,眼里沉沉的忧伤,隐在浓重的睫毛下,盘旋扭曲,“但你定是不知道,其实钟碍月他,可以不死的。”   “什么?”   “他死的那天晚上,其实已经打点好行装,甚至已经上了别人的马车,走了老远了。只是,他担心你。”钟未空望向天空,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是他自己安排了我的逃离。所以他回去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杨飞盖沉默低头,咬唇。   “大叔告诉我,钟碍月受了我的诅咒,本是早就该死了。只是那天大叔刚好在钟碍月身边,才逆天改命,让钟碍月多活了这么多年。但该来的总会来,大叔警告过钟碍月,放弃一切心头牵挂避世遁去,至少避开这一段非常时期,或还有一线生机。不知是因为不忍心杀死三百万民众还是其他原因,碍月终于决定放弃封印尸军,决定离开。但是,他为了你,又回去了。甘心,用他的命来换……”   “别说了。”杨飞盖低头握拳。   “为什么不说?”钟未空笑,很温柔的样子,“当尸军被封印,也就是长老的力量被封印了。那时候,经由长老之力而定下的左右鬼的契约也会同时失效。这样,我们就不会再有你死我亡之争,也就都能活下来……我常常在想,钟碍月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造就一身的绝世武功,一手精湛的医术,还要处理那些劳心劳力提心吊胆的复国大计,即使他早就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前朝太子?”   “不要再说了!!”   “他总是对你冷淡,也只是因为知道,你心里对他的排斥,也只是想要你更加独立和坚强。但你知道么,在他死的时候,笑得,还是很好看很脱俗,遗世独立的样子。”自顾说到这里,钟未空才低头看向双眼赤红微微颤抖的杨飞盖,“他看向天空,说,‘你以为,是为了谁?’”   杨飞盖全身一震。   钟未空抚上杨飞盖的脸,一如之前无数次的轻柔细捻,笑得更加璀璨,道:“你说呢,他这一生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   璀璨得,仿佛只剩下璀璨。   没有了任何感情。   杨飞盖抖着唇,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看着钟未空的眼眸里幽深流转,听着钟未空轻轻又是一句:“我还常常在想,每当钟碍月独自作画等待你想起幼年片断时,是怎样的心情?每当钟碍月迷路,一个人抱着膝盖静静等着你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在每次等到你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他从来不表达,因为他知道,即将死去的人,没有得到结果的资格。也许,他才是我们中,最最寂寞的一个,想要的,也不过就是能在漫长的等待后,听你叫一声他的名字。”   “够了!!!”杨飞盖终于一声狂吼!   他的眼前,是钟碍月那张清丽脱俗得好似快要化仙飞去的容颜,那眼底里,总有着层层温润包裹下的孤独与倔强,闪着智慧的黠意。   总是会包容自己,照顾自己,默默支持自己,不经意便能瞥见那忧伤含情的眸子,在与自己对视的那一刹那仓皇逃开,颊边一丝掩饰不去的红润。   那眼里的情愫,杨飞盖又怎是真的看不出来?   而自己对钟碍月的感情,那样的崇拜信任与喜爱,才叫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超越。或许一开始多番捉弄钟未空,也不过就是拉开自己的注意力,不要再陷入对钟碍月的某种逐渐扭曲的遐思里。   却突地,听到了,这整个真相。   紫色气剑,呼啸而出。   “这样,就对了。”钟未空低眸笑一声,掩在重叠的发丝里的凄苍。   红色焰光,刹那闪现。   红紫二色轰烈燃烧,便似要把这天这地这人间这轮回通通劈成两半砸成四分五裂。   许久之后,终于渐渐止息。   心绪不宁阵脚大乱的杨飞盖,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上,汗水与血水交错,微笑。   视线里,钟未空举剑对他冷漠高傲的身影,在那一片火红里,格外炫目。   “至少我要知道,即使钟碍月对我至此,你又何必,硬要与我做这个生死之争?”杨飞盖的声音缓缓响起。   “若你赢了,便可以活下去。若是我赢了,便也可以,让自己解脱了吧……”   “解脱?”   钟未空便笑:“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能不知道这个答案地死去。”   杨飞盖沉默半晌。   突地,笑起来。   很大声地笑起来,直笑得咳嗽连连泪水直流:“你是想说,你从没喜欢过我么?你这,才叫做真正的利用!哈哈哈,我还曾说,你不够狠……好狠,好狠!!我输的,彻彻底底!!!”   钟未空听着,垂眸微笑里,满是疲惫。   直到杨飞盖那破碎嘶哑犹胜心碎的声音低下去,闭上眼睛:“你动手吧。”   红色剑刃便带着那一缕缥缈的焰流,斜着提起来,直直指向了杨飞盖的脖颈。   “我只能告诉你,你没输。只是,谁都没有赢。”钟未空淡淡说着,平静的言语却再也掩不下颤抖的眼神与声调,终是闭眼扬眉,“结束吧。”   剑,挥了下去。   便是要斩断那所有过眼云烟,从此山花烂漫天地星辰,再走一遍过马人生。   这一刻的两人眼前,前尘往事便如雪花飞舞,掠过那些相遇相交相知相恨。   终于,只剩相忘。   如此,甚好。   于是,那些往事与爱恨便真的消散作尘,无迹可寻。   只有心底破碎的声音,在两人的心脏里胸腔里整个身体发肤经脉骨髓里蔓延生根,绞痛欲裂。   血的气味,弥散。   而两人的眼睛,同时猛睁!!   一双破旧褪色的鞋子,踩在了两人身边不足一尺的地方。   就这么,从空中出现般,踩在了那里。   ——有多少人能拥有这样强的轻功,能拥有这样浑厚的内力,能拥有这样处变不惊的气度?   就在那鞋踩在地面的一刻,钟未空手中的气剑,再也动不了半寸。   就那样剑尖刚割入杨飞盖的脖颈,而剑身,却被抵在一柄比普通剑更长二分的全黑剑上,动弹不得。   而那黑剑,甚至还未出鞘。   惊震间,红色气剑,随风消失。   守墓人。   一声长叹,终于自那斗篷里传来。   气息浮动,掩在帽沿下的凝脂华容,露出一角来。   “果然是你。”钟未空一笑,直直跪地低头,“好久不见了,师父。”   一个月后。   尸军重现江湖引起的轩然大波仍在继续,而最近最流行的流言则是,这场战争,很可能以莫钟之间缔结和约而和平解决,各人一半江山。   原因无他,就是因为两方,都忽然停止了战事。   到底是因为尸军的重现叫两方措手不及,还是其他的原因,没人能说得清。   ——————————————不妨月朦胧————————————————   相思谷。   此时钟氏起兵正胜,而暗地里钟氏复国的最大支持者长灵教也足以大张旗鼓化暗为明,总坛不说,各处分坛都是装饰一新,门前各色人等络绎不绝。   当时被右鬼吞雷夺权内乱血洗的长灵教临时总坛,也被洗刷重建,挂上个“相思谷”的匾额,门庭若市。连带着本荒无人迹的周边地区都繁华起来,各种茶肆饭庄客栈相继开张,排成了整整一条街。   现下,斜对着那“相思谷”三个字的茶肆里,一青一白两个布衣年轻人正对坐喝茶。   俱是平凡至极的脸孔,只有周身非凡气韵,叫见人良多的小二丝毫不敢怠慢。   咳嗽声自那白衣人身上忽地传开,混浊的声音勉力压低在喉间。   杨飞盖。   此时他端起茶来咽下。   面无表情地低眸看着杯中早已染满的鲜红,一饮而尽。   只是小心地抬头看了眼钟未空,见钟未空无甚反应地照旧闲闲看向路过众人,才稍稍安下心来。   这一路来,连杨飞盖自己也知道,他的身体正在以叫人惊恐的速度恶化着。甚至只要一得了不在钟未空旁边的空隙,就再也忍不住气血泛涌,呕血不止。   幸好,都没有被钟未空撞见。   而只要看见那个人明净微傲倔强却再也不冰冷疏离的笑容,所有甘愿。   “还能撑多久?”杨飞盖心里想着,苦笑一声。   看着钟未空一脸宁静地沐浴在阳光下,很恬淡很从容的实实在在就在旁边的感觉,叫杨飞盖便是一阵宽慰与满足。   这一个月的相伴而行,便是他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却还是忍不住,皱起眉来。   即将失去的,忧伤。   入夜。   两人的身影,踏入相思谷。   并不是红羽樱栾的时节,谷里一片青翠,夜风习习,甚是舒心。   钟未空与杨飞盖互视一眼,沿着一条小径缓缓前进。   一个简陋的小土包,前方竖着一块石碑。不远处建了一座小茅屋,屋前摆了些日常的物什。   而一个扫着落叶的孤廖身影藏在大黑斗篷里,静静穿梭在两者的中间。   见了那两张叫人惊叹的容颜与气度,那人却只是淡淡一点头,退到一边,继续扫他的地。   两人站在墓碑之前,直直跪了下去。   墓碑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善游。   谁会知道,埋在这里的善游,便是开创了长灵教的第一代教主,当年钟氏开国皇帝的胞弟,一生叱咤风云屡建奇功开宗立派只差一步便坐拥天下,却在最后隐居而去的绝世高人不世奇人钟善游。   怕这名字,也只有跪在它前面恭肃磕头拜了三拜的钟未空杨飞盖,还有那个守墓人知晓了。   不知道“善游”的人不会进来,而进来了的,也马上会成为死人。   三拜过后,钟未空惊见自己磕头着地的土,松了。   露出里面一角纸来。   钟未空抽了出来打开一看,只有三个字。   生死门。   杨飞盖的脸色,立即白了白。   而钟未空静静看着,却似乎,笑了一下。   “善若水,约我们去生死门。”钟未空道。   “未空……”杨飞盖开口,莫名心惊,“你不要笑成这样……”   “哦?笑成怎样?”钟未空转头看着杨飞盖,继续那个微笑。   杨飞盖苦笑一声:“好像,正合你意。”   钟未空,便不笑了。   “教主用他的独门印鉴让我们来到这里,却原来是叫我们死。”杨飞盖看着不说话的钟未空,心中忐忑却是更甚,不由得一把拥住钟未空,急道,“管他想做什么都不要管了,我们回去吧。”   “不,不是我们死……”钟未空眼中的空茫与冷冽更浓,竟是嗤笑一声,“生死门,一半生,一半死。我们两人进去,也只会死一个罢了。”   看着这个与这一月来的温言笑语截然不同的表情,杨飞盖久久沉默。   “况且,回不回去,你都会死。马上。”钟未空继续道。   闻言,杨飞盖一惊:“你知道了?”   钟未空抬手,轻柔地抚过杨飞盖的脸颊,丝丝摩挲,只是指尖冰冷:“你身上残留的血腥味一日比一日重,我怎会不知?何况日日睡在一处,你的脉象如何,我还会没机会查探?”   杨飞盖撇开头。   “全副内脏尽数崩毁,特别是心经肺经两脉,已快至极限。只是周身真气运行奇迹地全无阻碍,却也因此,更加让脆弱的躯壳,承受不住右鬼的过强内力。”钟未空淡淡说着,掰过杨飞盖的脸来,四目对视,“不像长久封印左鬼力量的我,你可是一直都在全力运行右鬼吞雷的蛮力。再不进行灵体的合并……你还能,熬上多少天?每日面对如此想要杀死却偏又下不了手的人,不痛苦么?”   杨飞盖怔怔地看着钟未空那双似乎又开始微笑的眼睛,半晌才低眸,笑了起来:“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所以我也在等,等你说白了,我才好告诉你,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或是等你决定要离去,我也才好告诉你,我时日不多,请你多留几日。马上,你便能离开了。”   幽幽又平静的语调,听得钟未空心中阵阵紧缩。   悲伤苦涩与喜悦,混搅煎熬。   只是钟未空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起来。   “可是,我们还是要过这生死门。”他说,“我等这一日,很久了。这个,我们终将一决胜负的日子。”   “……为何?”杨飞盖皱眉笑,“可我不愿,我们再敌对。”   “你会的。”钟未空探手从怀中取出另一张纸来。   折叠整齐,略有些软,显是看过多次又小心放好。   “这是……”杨飞盖伸手接过,摊开。   月色下,那张简易地图上的五星图案,明亮刺眼。   “星源寺,比目寺,济方城,魁城,盟仁城……”杨飞盖将五个角的所在地点念出来,脸色,越来越白。   “这就是,钟碍月终其一生想要完成的东西。只有将这五个地方毁灭,尸军,才会消失。”   “什么意思?”   “尸军很可怕,也许每一个都有如同你我的功力,且并不是正常人类,这点我们都知道。若是放任他们,不说毁灭这个国家,就是毁灭这个世界也是绰绰有余。只是他们究竟藏身在何处,又要如何消灭?”钟未空慢慢道,“其实他们身藏异空间,而这五个地点就是稳定那空间与现世的关键。只要毁了那五个地点,同时以地点旁边标注数字相当的人来血祭,便能封住那个入口。这样,即使不用伤亡惨重地对垒,也能消灭尸军了。”   杨飞盖语气有些不稳:“原来钟碍月藏在心底的,就是这个!”   钟未空道:“所以之前的一切,即使不全是钟碍月策划的,也是他默许和推动的。直到,他的死亡。”   杨飞盖一震,忽道:“那在碍月死后,盟仁城……”   钟未空但笑不语。   “……一路引导我军和莫军主力集结盟仁周围,如果不是尸军突然出来,那数百万人也依然会死亡。”杨飞盖道,眼中有种复杂的赞赏,“能做到这些的,天下间,也便只得个你而已。”   “不错。”钟未空扬眉轻笑一声,便是宣肆的轻傲嘲讽,又道,“钟碍月藏在心底好多事,最大的却也不过两件。一件是这千百万百姓的血祭来挽回一场人间浩劫。另一件就是,他爱你。”   杨飞盖闻言,苦笑一声。   “你又怎会真不知。”钟未空轻笑,眼里沉沉的忧伤,隐在浓重的睫毛下,盘旋扭曲,“但你定是不知道,其实钟碍月他,可以不死的。”   “什么?”   “他死的那天晚上,其实已经打点好行装,甚至已经上了别人的马车,走了老远了。只是,他担心你。”钟未空望向天空,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是他自己安排了我的逃离。所以他回去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杨飞盖沉默低头,咬唇。   “大叔告诉我,钟碍月受了我的诅咒,本是早就该死了。只是那天大叔刚好在钟碍月身边,才逆天改命,让钟碍月多活了这么多年。但该来的总会来,大叔警告过钟碍月,放弃一切心头牵挂避世遁去,至少避开这一段非常时期,或还有一线生机。不知是因为不忍心杀死三百万民众还是其他原因,碍月终于决定放弃封印尸军,决定离开。但是,他为了你,又回去了。甘心,用他的命来换……”   “别说了。”杨飞盖低头握拳。   “为什么不说?”钟未空笑,很温柔的样子,“当尸军被封印,也就是长老的力量被封印了。那时候,经由长老之力而定下的左右鬼的契约也会同时失效。这样,我们就不会再有你死我亡之争,也就都能活下来……我常常在想,钟碍月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造就一身的绝世武功,一手精湛的医术,还要处理那些劳心劳力提心吊胆的复国大计,即使他早就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前朝太子?”   “不要再说了!!”   “他总是对你冷淡,也只是因为知道,你心里对他的排斥,也只是想要你更加独立和坚强。但你知道么,在他死的时候,笑得,还是很好看很脱俗,遗世独立的样子。”自顾说到这里,钟未空才低头看向双眼赤红微微颤抖的杨飞盖,“他看向天空,说,‘你以为,是为了谁?’”   杨飞盖全身一震。   钟未空抚上杨飞盖的脸,一如之前无数次的轻柔细捻,笑得更加璀璨,道:“你说呢,他这一生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   璀璨得,仿佛只剩下璀璨。   没有了任何感情。   杨飞盖抖着唇,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看着钟未空的眼眸里幽深流转,听着钟未空轻轻又是一句:“我还常常在想,每当钟碍月独自作画等待你想起幼年片断时,是怎样的心情?每当钟碍月迷路,一个人抱着膝盖静静等着你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在每次等到你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他从来不表达,因为他知道,即将死去的人,没有得到结果的资格。也许,他才是我们中,最最寂寞的一个,想要的,也不过就是能在漫长的等待后,听你叫一声他的名字。”   “够了!!!”杨飞盖终于一声狂吼!   他的眼前,是钟碍月那张清丽脱俗得好似快要化仙飞去的容颜,那眼底里,总有着层层温润包裹下的孤独与倔强,闪着智慧的黠意。   总是会包容自己,照顾自己,默默支持自己,不经意便能瞥见那忧伤含情的眸子,在与自己对视的那一刹那仓皇逃开,颊边一丝掩饰不去的红润。   那眼里的情愫,杨飞盖又怎是真的看不出来?   而自己对钟碍月的感情,那样的崇拜信任与喜爱,才叫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超越。或许一开始多番捉弄钟未空,也不过就是拉开自己的注意力,不要再陷入对钟碍月的某种逐渐扭曲的遐思里。   却突地,听到了,这整个真相。   紫色气剑,呼啸而出。   “这样,就对了。”钟未空低眸笑一声,掩在重叠的发丝里的凄苍。   红色焰光,刹那闪现。   红紫二色轰烈燃烧,便似要把这天这地这人间这轮回通通劈成两半砸成四分五裂。   许久之后,终于渐渐止息。   心绪不宁阵脚大乱的杨飞盖,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上,汗水与血水交错,微笑。   视线里,钟未空举剑对他冷漠高傲的身影,在那一片火红里,格外炫目。   “至少我要知道,即使钟碍月对我至此,你又何必,硬要与我做这个生死之争?”杨飞盖的声音缓缓响起。   “若你赢了,便可以活下去。若是我赢了,便也可以,让自己解脱了吧……”   “解脱?”   钟未空便笑:“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能不知道这个答案地死去。”   杨飞盖沉默半晌。   突地,笑起来。   很大声地笑起来,直笑得咳嗽连连泪水直流:“你是想说,你从没喜欢过我么?你这,才叫做真正的利用!哈哈哈,我还曾说,你不够狠……好狠,好狠!!我输的,彻彻底底!!!”   钟未空听着,垂眸微笑里,满是疲惫。   直到杨飞盖那破碎嘶哑犹胜心碎的声音低下去,闭上眼睛:“你动手吧。”   红色剑刃便带着那一缕缥缈的焰流,斜着提起来,直直指向了杨飞盖的脖颈。   “我只能告诉你,你没输。只是,谁都没有赢。”钟未空淡淡说着,平静的言语却再也掩不下颤抖的眼神与声调,终是闭眼扬眉,“结束吧。”   剑,挥了下去。   便是要斩断那所有过眼云烟,从此山花烂漫天地星辰,再走一遍过马人生。   这一刻的两人眼前,前尘往事便如雪花飞舞,掠过那些相遇相交相知相恨。   终于,只剩相忘。   如此,甚好。   于是,那些往事与爱恨便真的消散作尘,无迹可寻。   只有心底破碎的声音,在两人的心脏里胸腔里整个身体发肤经脉骨髓里蔓延生根,绞痛欲裂。   血的气味,弥散。   而两人的眼睛,同时猛睁!!   一双破旧褪色的鞋子,踩在了两人身边不足一尺的地方。   就这么,从空中出现般,踩在了那里。   ——有多少人能拥有这样强的轻功,能拥有这样浑厚的内力,能拥有这样处变不惊的气度?   就在那鞋踩在地面的一刻,钟未空手中的气剑,再也动不了半寸。   就那样剑尖刚割入杨飞盖的脖颈,而剑身,却被抵在一柄比普通剑更长二分的全黑剑上,动弹不得。   而那黑剑,甚至还未出鞘。   惊震间,红色气剑,随风消失。   守墓人。   一声长叹,终于自那斗篷里传来。   气息浮动,掩在帽沿下的凝脂华容,露出一角来。   “果然是你。”钟未空一笑,直直跪地低头,“好久不见了,师父。”   一个月后。   尸军重现江湖引起的轩然大波仍在继续,而最近最流行的流言则是,这场战争,很可能以莫钟之间缔结和约而和平解决,各人一半江山。   原因无他,就是因为两方,都忽然停止了战事。   到底是因为尸军的重现叫两方措手不及,还是其他的原因,没人能说得清。   ——————————————不妨月朦胧————————————————   相思谷。   此时钟氏起兵正胜,而暗地里钟氏复国的最大支持者长灵教也足以大张旗鼓化暗为明,总坛不说,各处分坛都是装饰一新,门前各色人等络绎不绝。   当时被右鬼吞雷夺权内乱血洗的长灵教临时总坛,也被洗刷重建,挂上个“相思谷”的匾额,门庭若市。连带着本荒无人迹的周边地区都繁华起来,各种茶肆饭庄客栈相继开张,排成了整整一条街。   现下,斜对着那“相思谷”三个字的茶肆里,一青一白两个布衣年轻人正对坐喝茶。   俱是平凡至极的脸孔,只有周身非凡气韵,叫见人良多的小二丝毫不敢怠慢。   咳嗽声自那白衣人身上忽地传开,混浊的声音勉力压低在喉间。   杨飞盖。   此时他端起茶来咽下。   面无表情地低眸看着杯中早已染满的鲜红,一饮而尽。   只是小心地抬头看了眼钟未空,见钟未空无甚反应地照旧闲闲看向路过众人,才稍稍安下心来。   这一路来,连杨飞盖自己也知道,他的身体正在以叫人惊恐的速度恶化着。甚至只要一得了不在钟未空旁边的空隙,就再也忍不住气血泛涌,呕血不止。   幸好,都没有被钟未空撞见。   而只要看见那个人明净微傲倔强却再也不冰冷疏离的笑容,所有甘愿。   “还能撑多久?”杨飞盖心里想着,苦笑一声。   看着钟未空一脸宁静地沐浴在阳光下,很恬淡很从容的实实在在就在旁边的感觉,叫杨飞盖便是一阵宽慰与满足。   这一个月的相伴而行,便是他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却还是忍不住,皱起眉来。   即将失去的,忧伤。   入夜。   两人的身影,踏入相思谷。   并不是红羽樱栾的时节,谷里一片青翠,夜风习习,甚是舒心。   钟未空与杨飞盖互视一眼,沿着一条小径缓缓前进。   一个简陋的小土包,前方竖着一块石碑。不远处建了一座小茅屋,屋前摆了些日常的物什。   而一个扫着落叶的孤廖身影藏在大黑斗篷里,静静穿梭在两者的中间。   见了那两张叫人惊叹的容颜与气度,那人却只是淡淡一点头,退到一边,继续扫他的地。   两人站在墓碑之前,直直跪了下去。   墓碑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善游。   谁会知道,埋在这里的善游,便是开创了长灵教的第一代教主,当年钟氏开国皇帝的胞弟,一生叱咤风云屡建奇功开宗立派只差一步便坐拥天下,却在最后隐居而去的绝世高人不世奇人钟善游。   怕这名字,也只有跪在它前面恭肃磕头拜了三拜的钟未空杨飞盖,还有那个守墓人知晓了。   不知道“善游”的人不会进来,而进来了的,也马上会成为死人。   三拜过后,钟未空惊见自己磕头着地的土,松了。   露出里面一角纸来。   钟未空抽了出来打开一看,只有三个字。   生死门。   杨飞盖的脸色,立即白了白。   而钟未空静静看着,却似乎,笑了一下。   “善若水,约我们去生死门。”钟未空道。   “未空……”杨飞盖开口,莫名心惊,“你不要笑成这样……”   “哦?笑成怎样?”钟未空转头看着杨飞盖,继续那个微笑。   杨飞盖苦笑一声:“好像,正合你意。”   钟未空,便不笑了。   “教主用他的独门印鉴让我们来到这里,却原来是叫我们死。”杨飞盖看着不说话的钟未空,心中忐忑却是更甚,不由得一把拥住钟未空,急道,“管他想做什么都不要管了,我们回去吧。”   “不,不是我们死……”钟未空眼中的空茫与冷冽更浓,竟是嗤笑一声,“生死门,一半生,一半死。我们两人进去,也只会死一个罢了。”   看着这个与这一月来的温言笑语截然不同的表情,杨飞盖久久沉默。   “况且,回不回去,你都会死。马上。”钟未空继续道。   闻言,杨飞盖一惊:“你知道了?”   钟未空抬手,轻柔地抚过杨飞盖的脸颊,丝丝摩挲,只是指尖冰冷:“你身上残留的血腥味一日比一日重,我怎会不知?何况日日睡在一处,你的脉象如何,我还会没机会查探?”   杨飞盖撇开头。   “全副内脏尽数崩毁,特别是心经肺经两脉,已快至极限。只是周身真气运行奇迹地全无阻碍,却也因此,更加让脆弱的躯壳,承受不住右鬼的过强内力。”钟未空淡淡说着,掰过杨飞盖的脸来,四目对视,“不像长久封印左鬼力量的我,你可是一直都在全力运行右鬼吞雷的蛮力。再不进行灵体的合并……你还能,熬上多少天?每日面对如此想要杀死却偏又下不了手的人,不痛苦么?”   杨飞盖怔怔地看着钟未空那双似乎又开始微笑的眼睛,半晌才低眸,笑了起来:“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所以我也在等,等你说白了,我才好告诉你,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或是等你决定要离去,我也才好告诉你,我时日不多,请你多留几日。马上,你便能离开了。”   幽幽又平静的语调,听得钟未空心中阵阵紧缩。   悲伤苦涩与喜悦,混搅煎熬。   只是钟未空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起来。   “可是,我们还是要过这生死门。”他说,“我等这一日,很久了。这个,我们终将一决胜负的日子。”   “……为何?”杨飞盖皱眉笑,“可我不愿,我们再敌对。”   “你会的。”钟未空探手从怀中取出另一张纸来。   折叠整齐,略有些软,显是看过多次又小心放好。   “这是……”杨飞盖伸手接过,摊开。   月色下,那张简易地图上的五星图案,明亮刺眼。   “星源寺,比目寺,济方城,魁城,盟仁城……”杨飞盖将五个角的所在地点念出来,脸色,越来越白。   “这就是,钟碍月终其一生想要完成的东西。只有将这五个地方毁灭,尸军,才会消失。”   “什么意思?”   “尸军很可怕,也许每一个都有如同你我的功力,且并不是正常人类,这点我们都知道。若是放任他们,不说毁灭这个国家,就是毁灭这个世界也是绰绰有余。只是他们究竟藏身在何处,又要如何消灭?”钟未空慢慢道,“其实他们身藏异空间,而这五个地点就是稳定那空间与现世的关键。只要毁了那五个地点,同时以地点旁边标注数字相当的人来血祭,便能封住那个入口。这样,即使不用伤亡惨重地对垒,也能消灭尸军了。”   杨飞盖语气有些不稳:“原来钟碍月藏在心底的,就是这个!”   钟未空道:“所以之前的一切,即使不全是钟碍月策划的,也是他默许和推动的。直到,他的死亡。”   杨飞盖一震,忽道:“那在碍月死后,盟仁城……”   钟未空但笑不语。   “……一路引导我军和莫军主力集结盟仁周围,如果不是尸军突然出来,那数百万人也依然会死亡。”杨飞盖道,眼中有种复杂的赞赏,“能做到这些的,天下间,也便只得个你而已。”   “不错。”钟未空扬眉轻笑一声,便是宣肆的轻傲嘲讽,又道,“钟碍月藏在心底好多事,最大的却也不过两件。一件是这千百万百姓的血祭来挽回一场人间浩劫。另一件就是,他爱你。”   杨飞盖闻言,苦笑一声。   “你又怎会真不知。”钟未空轻笑,眼里沉沉的忧伤,隐在浓重的睫毛下,盘旋扭曲,“但你定是不知道,其实钟碍月他,可以不死的。”   “什么?”   “他死的那天晚上,其实已经打点好行装,甚至已经上了别人的马车,走了老远了。只是,他担心你。”钟未空望向天空,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是他自己安排了我的逃离。所以他回去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杨飞盖沉默低头,咬唇。   “大叔告诉我,钟碍月受了我的诅咒,本是早就该死了。只是那天大叔刚好在钟碍月身边,才逆天改命,让钟碍月多活了这么多年。但该来的总会来,大叔警告过钟碍月,放弃一切心头牵挂避世遁去,至少避开这一段非常时期,或还有一线生机。不知是因为不忍心杀死三百万民众还是其他原因,碍月终于决定放弃封印尸军,决定离开。但是,他为了你,又回去了。甘心,用他的命来换……”   “别说了。”杨飞盖低头握拳。   “为什么不说?”钟未空笑,很温柔的样子,“当尸军被封印,也就是长老的力量被封印了。那时候,经由长老之力而定下的左右鬼的契约也会同时失效。这样,我们就不会再有你死我亡之争,也就都能活下来……我常常在想,钟碍月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造就一身的绝世武功,一手精湛的医术,还要处理那些劳心劳力提心吊胆的复国大计,即使他早就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前朝太子?”   “不要再说了!!”   “他总是对你冷淡,也只是因为知道,你心里对他的排斥,也只是想要你更加独立和坚强。但你知道么,在他死的时候,笑得,还是很好看很脱俗,遗世独立的样子。”自顾说到这里,钟未空才低头看向双眼赤红微微颤抖的杨飞盖,“他看向天空,说,‘你以为,是为了谁?’”   杨飞盖全身一震。   钟未空抚上杨飞盖的脸,一如之前无数次的轻柔细捻,笑得更加璀璨,道:“你说呢,他这一生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   璀璨得,仿佛只剩下璀璨。   没有了任何感情。   杨飞盖抖着唇,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看着钟未空的眼眸里幽深流转,听着钟未空轻轻又是一句:“我还常常在想,每当钟碍月独自作画等待你想起幼年片断时,是怎样的心情?每当钟碍月迷路,一个人抱着膝盖静静等着你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在每次等到你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他从来不表达,因为他知道,即将死去的人,没有得到结果的资格。也许,他才是我们中,最最寂寞的一个,想要的,也不过就是能在漫长的等待后,听你叫一声他的名字。”   “够了!!!”杨飞盖终于一声狂吼!   他的眼前,是钟碍月那张清丽脱俗得好似快要化仙飞去的容颜,那眼底里,总有着层层温润包裹下的孤独与倔强,闪着智慧的黠意。   总是会包容自己,照顾自己,默默支持自己,不经意便能瞥见那忧伤含情的眸子,在与自己对视的那一刹那仓皇逃开,颊边一丝掩饰不去的红润。   那眼里的情愫,杨飞盖又怎是真的看不出来?   而自己对钟碍月的感情,那样的崇拜信任与喜爱,才叫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超越。或许一开始多番捉弄钟未空,也不过就是拉开自己的注意力,不要再陷入对钟碍月的某种逐渐扭曲的遐思里。   却突地,听到了,这整个真相。   紫色气剑,呼啸而出。   “这样,就对了。”钟未空低眸笑一声,掩在重叠的发丝里的凄苍。   红色焰光,刹那闪现。   红紫二色轰烈燃烧,便似要把这天这地这人间这轮回通通劈成两半砸成四分五裂。   许久之后,终于渐渐止息。   心绪不宁阵脚大乱的杨飞盖,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地上,汗水与血水交错,微笑。   视线里,钟未空举剑对他冷漠高傲的身影,在那一片火红里,格外炫目。   “至少我要知道,即使钟碍月对我至此,你又何必,硬要与我做这个生死之争?”杨飞盖的声音缓缓响起。   “若你赢了,便可以活下去。若是我赢了,便也可以,让自己解脱了吧……”   “解脱?”   钟未空便笑:“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能不知道这个答案地死去。”   杨飞盖沉默半晌。   突地,笑起来。   很大声地笑起来,直笑得咳嗽连连泪水直流:“你是想说,你从没喜欢过我么?你这,才叫做真正的利用!哈哈哈,我还曾说,你不够狠……好狠,好狠!!我输的,彻彻底底!!!”   钟未空听着,垂眸微笑里,满是疲惫。   直到杨飞盖那破碎嘶哑犹胜心碎的声音低下去,闭上眼睛:“你动手吧。”   红色剑刃便带着那一缕缥缈的焰流,斜着提起来,直直指向了杨飞盖的脖颈。   “我只能告诉你,你没输。只是,谁都没有赢。”钟未空淡淡说着,平静的言语却再也掩不下颤抖的眼神与声调,终是闭眼扬眉,“结束吧。”   剑,挥了下去。   便是要斩断那所有过眼云烟,从此山花烂漫天地星辰,再走一遍过马人生。   这一刻的两人眼前,前尘往事便如雪花飞舞,掠过那些相遇相交相知相恨。   终于,只剩相忘。   如此,甚好。   于是,那些往事与爱恨便真的消散作尘,无迹可寻。   只有心底破碎的声音,在两人的心脏里胸腔里整个身体发肤经脉骨髓里蔓延生根,绞痛欲裂。   血的气味,弥散。   而两人的眼睛,同时猛睁!!   一双破旧褪色的鞋子,踩在了两人身边不足一尺的地方。   就这么,从空中出现般,踩在了那里。   ——有多少人能拥有这样强的轻功,能拥有这样浑厚的内力,能拥有这样处变不惊的气度?   就在那鞋踩在地面的一刻,钟未空手中的气剑,再也动不了半寸。   就那样剑尖刚割入杨飞盖的脖颈,而剑身,却被抵在一柄比普通剑更长二分的全黑剑上,动弹不得。   而那黑剑,甚至还未出鞘。   惊震间,红色气剑,随风消失。   守墓人。   一声长叹,终于自那斗篷里传来。   气息浮动,掩在帽沿下的凝脂华容,露出一角来。   “果然是你。”钟未空一笑,直直跪地低头,“好久不见了,师父。” 第六十一章   黑靴,踏在那显然许久不曾有人访问的石路上,缓缓停下来。   石路,已臻尽头。   这里,竟便是相思谷周围群山的最高峰——灵崖顶。   而石路的尽头,站着一个人,背身而立,长袖乱舞。   不过一个背影,便叫人突地想起来,有那么个叫做世外飞仙的词。   钟未空,便笑起来,将怀中的人平放至一边,单膝跪地:“左鬼流焰,参见教主。”   而那个背影,也转过身来。   钟未空抬头,嘴边讥诮又冷漠的笑容,就这么凝在了那里。   ——眼前是一个,冰清而美丽地,不能用世间词语来表达的人。   斜挑的眉,白瓷色的皮肤,尖瘦下巴,朱色唇勾起一边,鼻若悬胆,水盈狭长的眼眸遮在浓密如扇的睫毛下,若即若离。   分明是极为美艳的脸,却混入了心无所挂的漠然笑容和清冷疏离的眸色,便是一种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钟未空的冷汗,却生生滑下脸颊。   “不用怀疑,那与你们相伴多时的墨珠,就是我。或者说,那个墨珠长大后,就是我。”那个容颜气度皆有二十六七岁的人挑眉一笑,“很惊讶么?”   “难免。”   钟未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个月他与杨飞盖扔下所有事务来到这个善若水指定相见的地点,墨珠的身形竟又变化了这样多,就好似是将封印的数年时间一道展开。更想不到,原来墨珠,就是失踪二十年的长灵教主,成为武林传奇的善若水!!   “你,还是下手了。”善若水看向被钟未空放在身边闭着眼睛毫无血色的杨飞盖道,带着嘲笑的口吻,“这就对了。”   “既然是教主的命令,流焰岂敢不从?”钟未空说着,站起身来,幽深自嘲地看了一眼杨飞盖,再直直盯着善若水,勾唇一笑,道,“何况,如果不这样,就见不到教主了。也就……”   “杀不了我了。”善若水仍是那个不远不近似笑非笑美得不似人间的笑容。   钟未空周身赤流旋转,红色水晶般的气剑转瞬在手,眸中乍然冰冷:“原还不确定,但知道你便是墨珠,那就不用怀疑了。之前的一切,包括钟碍月的死,天下大乱的局势,全都是你,一手策划造成!”   他的声音平稳,却盖不住其下熊熊怒火与微微颤抖。   他恨!   所有人的感情与生命,被这个人,操纵于手!!   “我不否认。”善若水随意道。   “长灵教教主本就是钟氏皇室直系血脉之一,传说当年你便有夺取天下的野心,现在看来,你不但有野心有智谋有手段有魄力,还有常人无法想象的耐心,一等,便是二十年。”   “称赞的话,我照收不误。”善若水一笑。   是真正的一笑。   刹那春暖花开,冰雪消融。   “你已杀了杨飞盖,那便已得到了完整的力量。”善若水继续道,“或许可以,杀死我的力量。很想试试吧?”   如此循循善诱的带笑字句,用那温润如珠玉滚盘的声调说来,却叫钟未空没来由地从脚底窜上一阵寒意。   钟未空看向不远处的善若水。   善若水那样的夺目耀眼,身后的天地山川星辰日月都只沦作他的陪衬。   这样的人,合该站在世界的顶端俯瞰众生,傲世绝尘。   钟未空很容易便能想象出当年善若水笑傲武林时的英姿勃发万众仰慕,定是风光无限。   于是钟未空笑。   红龙,霎时呼啸而舞!   炽热的焰流以无法言语的速度缠绕盘旋穿刺,劈,挂,挡,靠,无一不是流畅如水一蹴而就。   便在极短的时间里,已交手不下数百数千招。   而善若水,就是保持着那个仿若慈悲为怀的永久笑容,在流焰飞舞的空隙里,游弋穿梭。   钟未空的气剑,近不了他身。甚至连剑芒,都无法伤到他分毫。   在他身侧那看似极薄的黑色气雾笼罩下,所有攻击,都如儿戏。   只要善若水手指一点一拨一划,便是万事化空。随意挥洒,便带起钟未空身上的血珠一串。   “还不够。”善若水道。   眼角,有意无意瞟向一边毫无声息的杨飞盖。   “你的武功,叫我不由得,想起莫秋阑。”站在一边压抑喘息的钟未空一笑。   却是压不住的气血泛涌,撞击耳膜。   但他清楚,他面前对手的力量,已经超过了莫秋阑给他造成的那种难以超越的压迫。   而是,连他的武功究竟有多高都难以估量。   “莫秋阑啊……”善若水道,带着朦胧的叹意,“他用他的武功作交换,我便留下他和另一个人的命。”   钟未空一怔,大声笑:“原来如此,原来朱裂死前要我当心的不是莫秋阑,而是墨珠!!你现在的武功,自然在莫秋阑之上!”   “怎么说呢。”善若水笑,“历代左右鬼即使完成灵体合并成为最终体,拥有了蘖磐一般的强大功力,也只是教主身边的最强护卫而已。若是教主本人的功力在他们之下,不是很危险么?”   钟未空颊边的冷汗与热汗混在了一处,手掌之下的伤口又溢出一层鲜血来。   ——善若水的意思,他的功力,比两个莫秋阑加起来还要高一些。   怎不叫钟未空震撼?   而钟未空也看出来,眼前这个善若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化作墨珠的模样,至今突然还原成原本状貌,武功却或许仍没有恢复完全。   如果他要杀死善若水,也就只有,现在这机会了。   红光一闪,再次激战。   善若水嘴边的笑容轻扬,右手一紧,一道黑色气剑,由指尖拔霄而出!!   龙吟般的清越声响,带着叫人瞠目结舌的雄浑气势与霸道,便是嘭吭一声切入了红色气剑的中段!   咯啦数声,钟未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气剑被寸寸切入,片片裂碎。   然后他的嘴角,慢慢勾起来,抬眼,却是个精髓闪亮的笑容!   这一笑,便教善若水的笑容一滞。   钟未空碎裂的气剑转眼重新化气凝起,却是将善若水的剑,凝入其中,拔脱不得!!   善若水眼中一寒,左手聚气于掌,一击而出!   就是这一刻,所有声音,都不见了。   只剩下激烈盘旋叫人头晕目眩的气劲,耀眼刺目包裹天地,将所有人与剑都消失其中的骤然光影。   似乎所有声音,都被那带着美丽紫色的光,吞没入腹。   竟是——“灭天霜”!!   突然出现在光中的另一个人轻笑了一声,与投过视线的钟未空四目相视。   “配合得不错。”   这一声,却教两人同时一震!!   同时一个回头。   也同时,灭天霜的光芒,消失。   也同时,两人面前那个艳绝的笑容,便是一个仰头,张扬肆意得夺取所有光彩。   便好似在说,现在,才真正开始。   钟未空与杨飞盖的眼神闪动,是从心底凝结的冷意。   他们看着善若水的左手。   手上,分明是另一支剑!   金色的剑!   ——这才是,长灵教主善若水的气剑!   似一道天国而来的救赎之光,流动着毫不刺目,却叫人不忍挪开视线的金色光芒,如一轮旭日余韵,恍惚吞噬人间。   而善若水的脚边两侧地面,各是一道深达数尺的裂痕。   他竟是用这金色的剑,将杨飞盖将灭天霜幻化无数微小气剑攻向他的天幕般剑网,生生劈成两截!   钟未空和杨飞盖面色一变,抽身疾退!   这一退,钟未空便是哇的一声呕出一滩血来!   他惊震着往下看,腹部至肩,便是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   钟未空一个吸气——原来善若水那一掌,并不是出“掌”,而是早料到杨飞盖的攻击,幻化而出那支金剑!这一道,便是仅仅被那金剑的余势扫过皮肉而拉开的裂痕!   “果然没死。”善若水淡淡道,表情探究,“这样,又怎么杀得了我?不过我倒是更奇怪,经过相思谷的生死门来到这里,怎么做到两人都不死?两人都没有武功倒也罢了,只要其中一个有,那必会牺牲一人……”   “生死门,生死公平,一生总有一死。那教主有没有想过,如果进入的人不是双数,会如何?”杨飞盖轻笑道。   善若水微眯起眼睛,不甚意外道:“原来那个人,真的是柳清风。”   这清淡一句,却让钟未空脸上的寒意更甚。   “何必动怒。”善若水嗤笑一声,“你不是也知道那个人就是你师父,才故意将她引出来为你们送命么?”   钟未空拳握死紧,脸上,仍是毫不动容。   “三个人……我明白了。”善若水继续道,“是柳清风先死,拖住时间,余下再由钟未空以内力消耗来抵挡生死门的夺命之术,直到通过。”   “师父死前说,她这一生,只愧对当年被她劝服而成为上代左鬼“曳影公子”的莫秋阑。却是不悔,一生只爱过你善若水一人。”钟未空道。   钟未空的声音悠悠远远,善若水面上的冷意却渐消融,微微皱眉。   “我会记得,每年来此为师父扫墓。顺便……”钟未空抬头,却是哼笑一声,手中红剑再次幻出,“也为教主您扫扫吧!”   红紫黑金四道光芒,再次交织!   钟未空的凌云步法与意风剑随兴挥洒,在一闪而过的流光走焰里幻成一道梦般光影;杨飞盖的迷踪步变幻莫测,浮云掌浮云剑交叠而出,配合默契的灭天霜笼罩日月。   但,善若水,一直那样微笑!   似是欣赏,又似惋惜,更似是,无动于衷。   钟未空和杨飞盖终于看明白了——那不是笑,而仅仅只是傲视群雄地勾起嘴角而已。   黑色气剑威势如虹,那道竟可随意变换形状的金色光芒更是攻防兼具,万象九方身法已臻绝境,身影便如夜魅隐遁罗刹锁魂!   钟未空的身体,却是支撑不住了。   汗湿衣襟,连伤口的疼痛都早已麻木。   勉力苦撑下,却是一个空门,暴露给了善若水!   善若水眼中精芒立剩,急追而上!   钟未空一震,恢宏攻势前竟不能再挡,只能疾退!!   左鬼流焰的快,天下第一。   但此时,善若水,比他更快!!   黑色气剑与金色期间刹那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流虹般绚烂光彩,携着无可匹敌的杀气,震天而来!   钟未空,退不了了。   所以他,不退。   而是一笑。   然后猛然旋身,往侧一步踏开!   善若水眼神一震,却来不及收力——他太快了!   下意识地举剑一横直指剑端的钟未空,角度偏差之间,善若水惊见钟未空闪身同时,便是另一道人影另一道剑光,代替了钟未空原来的位置!   嗤的一声。   皮肉被撕裂。   血水涌现。   腥味四溢。   钟未空身影一晃,终于单膝跪地,血从那恐怖的胸侧伤口不断淌出,却是,嘿嘿笑了一笑,抬头。   他眼前,便是善若水一愣之后,重新勾起的嘴角。   善若水的脸色,却是苍白一片。   在他腹部没入大半支的紫色气剑,就握在杨飞盖手里。   “吓到了吧。”钟未空大大咧咧坐倒在地上,咳了几声,道,“杨飞盖的武功,突然这么高。”   “……柳清风,真是牺牲了个彻底。”善若水对着钟未空冷笑一声,“她用生命替你们拖下时间,却是将自己的武功,全部传给了你,用来抵挡生死门的磨耗。而你的武功却全部,传给了杨飞盖。”   钟未空啪啪拍了几声掌,赞赏道:“不愧是教主,这么快就猜了个精精确确。”   “而杨飞盖的第一击也是故意压制武功,便是知道我定是不信他已被你杀死,等待现下这机会才动手么。不错不错。”善若水道。   “这就是,你的遗言么?”杨飞盖笑,手中一紧。   紫色气流飞旋而上,将善若水的伤口再拉出数道血痕。   “动手吧。”善若水轻声笑起来,闭上眼睛。   那宣肆叫人不敢接近的傲气霸气却因这笑淡了大半。   似乎微微,带着些不甘无奈的忧伤。   整个人,便真的漂亮如同玉色的琉璃娃娃,让人不忍伤害分毫。   钟未空与杨飞盖,都似乎无声轻叹了那么一句。   红紫光彩,却立时再盛!   锋利盘旋的风鼓噪,死亡的气息纷涌。   下一刻,善若水便要人头落地!   却突然传来一声吼:“住手!!!”   那声音,如此熟悉,便教钟未空和杨飞盖的动作,齐齐一滞!   而黑金光芒,竟是骤然大盛!!   善若水的眼睛猛然睁开,其中精芒锐如兵刃!   不好!!   两人心头同时一震,抵挡攻势便要再次攻上!   却双双,愣在当下。   善若水黑色的发丝,滑过他瓷般容颜,荡漾空中。   拂在飘扬的华锦衣袖上,轻柔如风。   善若水,转了个身。   自他袖中而出那黑金缠绕之剑,便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裂开衣帛,划开皮肉,割断筋骨,刺入急急扑过来欲挡在他身前的人胸口!!   来人,睁大双眼。   蜜色的肌肤覆了一层汗水,带起些微的诱惑色彩。   俊美柔润如玉雕刻的脸,所有的担忧惊恐转瞬被无边的惊讶与不敢置信取代。   然后他的眼神终于和缓下来。   苦笑一声,倒在了善若水的怀里。   黑靴,踏在那显然许久不曾有人访问的石路上,缓缓停下来。   石路,已臻尽头。   这里,竟便是相思谷周围群山的最高峰——灵崖顶。   而石路的尽头,站着一个人,背身而立,长袖乱舞。   不过一个背影,便叫人突地想起来,有那么个叫做世外飞仙的词。   钟未空,便笑起来,将怀中的人平放至一边,单膝跪地:“左鬼流焰,参见教主。”   而那个背影,也转过身来。   钟未空抬头,嘴边讥诮又冷漠的笑容,就这么凝在了那里。   ——眼前是一个,冰清而美丽地,不能用世间词语来表达的人。   斜挑的眉,白瓷色的皮肤,尖瘦下巴,朱色唇勾起一边,鼻若悬胆,水盈狭长的眼眸遮在浓密如扇的睫毛下,若即若离。   分明是极为美艳的脸,却混入了心无所挂的漠然笑容和清冷疏离的眸色,便是一种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钟未空的冷汗,却生生滑下脸颊。   “不用怀疑,那与你们相伴多时的墨珠,就是我。或者说,那个墨珠长大后,就是我。”那个容颜气度皆有二十六七岁的人挑眉一笑,“很惊讶么?”   “难免。”   钟未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个月他与杨飞盖扔下所有事务来到这个善若水指定相见的地点,墨珠的身形竟又变化了这样多,就好似是将封印的数年时间一道展开。更想不到,原来墨珠,就是失踪二十年的长灵教主,成为武林传奇的善若水!!   “你,还是下手了。”善若水看向被钟未空放在身边闭着眼睛毫无血色的杨飞盖道,带着嘲笑的口吻,“这就对了。”   “既然是教主的命令,流焰岂敢不从?”钟未空说着,站起身来,幽深自嘲地看了一眼杨飞盖,再直直盯着善若水,勾唇一笑,道,“何况,如果不这样,就见不到教主了。也就……”   “杀不了我了。”善若水仍是那个不远不近似笑非笑美得不似人间的笑容。   钟未空周身赤流旋转,红色水晶般的气剑转瞬在手,眸中乍然冰冷:“原还不确定,但知道你便是墨珠,那就不用怀疑了。之前的一切,包括钟碍月的死,天下大乱的局势,全都是你,一手策划造成!”   他的声音平稳,却盖不住其下熊熊怒火与微微颤抖。   他恨!   所有人的感情与生命,被这个人,操纵于手!!   “我不否认。”善若水随意道。   “长灵教教主本就是钟氏皇室直系血脉之一,传说当年你便有夺取天下的野心,现在看来,你不但有野心有智谋有手段有魄力,还有常人无法想象的耐心,一等,便是二十年。”   “称赞的话,我照收不误。”善若水一笑。   是真正的一笑。   刹那春暖花开,冰雪消融。   “你已杀了杨飞盖,那便已得到了完整的力量。”善若水继续道,“或许可以,杀死我的力量。很想试试吧?”   如此循循善诱的带笑字句,用那温润如珠玉滚盘的声调说来,却叫钟未空没来由地从脚底窜上一阵寒意。   钟未空看向不远处的善若水。   善若水那样的夺目耀眼,身后的天地山川星辰日月都只沦作他的陪衬。   这样的人,合该站在世界的顶端俯瞰众生,傲世绝尘。   钟未空很容易便能想象出当年善若水笑傲武林时的英姿勃发万众仰慕,定是风光无限。   于是钟未空笑。   红龙,霎时呼啸而舞!   炽热的焰流以无法言语的速度缠绕盘旋穿刺,劈,挂,挡,靠,无一不是流畅如水一蹴而就。   便在极短的时间里,已交手不下数百数千招。   而善若水,就是保持着那个仿若慈悲为怀的永久笑容,在流焰飞舞的空隙里,游弋穿梭。   钟未空的气剑,近不了他身。甚至连剑芒,都无法伤到他分毫。   在他身侧那看似极薄的黑色气雾笼罩下,所有攻击,都如儿戏。   只要善若水手指一点一拨一划,便是万事化空。随意挥洒,便带起钟未空身上的血珠一串。   “还不够。”善若水道。   眼角,有意无意瞟向一边毫无声息的杨飞盖。   “你的武功,叫我不由得,想起莫秋阑。”站在一边压抑喘息的钟未空一笑。   却是压不住的气血泛涌,撞击耳膜。   但他清楚,他面前对手的力量,已经超过了莫秋阑给他造成的那种难以超越的压迫。   而是,连他的武功究竟有多高都难以估量。   “莫秋阑啊……”善若水道,带着朦胧的叹意,“他用他的武功作交换,我便留下他和另一个人的命。”   钟未空一怔,大声笑:“原来如此,原来朱裂死前要我当心的不是莫秋阑,而是墨珠!!你现在的武功,自然在莫秋阑之上!”   “怎么说呢。”善若水笑,“历代左右鬼即使完成灵体合并成为最终体,拥有了蘖磐一般的强大功力,也只是教主身边的最强护卫而已。若是教主本人的功力在他们之下,不是很危险么?”   钟未空颊边的冷汗与热汗混在了一处,手掌之下的伤口又溢出一层鲜血来。   ——善若水的意思,他的功力,比两个莫秋阑加起来还要高一些。   怎不叫钟未空震撼?   而钟未空也看出来,眼前这个善若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化作墨珠的模样,至今突然还原成原本状貌,武功却或许仍没有恢复完全。   如果他要杀死善若水,也就只有,现在这机会了。   红光一闪,再次激战。   善若水嘴边的笑容轻扬,右手一紧,一道黑色气剑,由指尖拔霄而出!!   龙吟般的清越声响,带着叫人瞠目结舌的雄浑气势与霸道,便是嘭吭一声切入了红色气剑的中段!   咯啦数声,钟未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气剑被寸寸切入,片片裂碎。   然后他的嘴角,慢慢勾起来,抬眼,却是个精髓闪亮的笑容!   这一笑,便教善若水的笑容一滞。   钟未空碎裂的气剑转眼重新化气凝起,却是将善若水的剑,凝入其中,拔脱不得!!   善若水眼中一寒,左手聚气于掌,一击而出!   就是这一刻,所有声音,都不见了。   只剩下激烈盘旋叫人头晕目眩的气劲,耀眼刺目包裹天地,将所有人与剑都消失其中的骤然光影。   似乎所有声音,都被那带着美丽紫色的光,吞没入腹。   竟是——“灭天霜”!!   突然出现在光中的另一个人轻笑了一声,与投过视线的钟未空四目相视。   “配合得不错。”   这一声,却教两人同时一震!!   同时一个回头。   也同时,灭天霜的光芒,消失。   也同时,两人面前那个艳绝的笑容,便是一个仰头,张扬肆意得夺取所有光彩。   便好似在说,现在,才真正开始。   钟未空与杨飞盖的眼神闪动,是从心底凝结的冷意。   他们看着善若水的左手。   手上,分明是另一支剑!   金色的剑!   ——这才是,长灵教主善若水的气剑!   似一道天国而来的救赎之光,流动着毫不刺目,却叫人不忍挪开视线的金色光芒,如一轮旭日余韵,恍惚吞噬人间。   而善若水的脚边两侧地面,各是一道深达数尺的裂痕。   他竟是用这金色的剑,将杨飞盖将灭天霜幻化无数微小气剑攻向他的天幕般剑网,生生劈成两截!   钟未空和杨飞盖面色一变,抽身疾退!   这一退,钟未空便是哇的一声呕出一滩血来!   他惊震着往下看,腹部至肩,便是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   钟未空一个吸气——原来善若水那一掌,并不是出“掌”,而是早料到杨飞盖的攻击,幻化而出那支金剑!这一道,便是仅仅被那金剑的余势扫过皮肉而拉开的裂痕!   “果然没死。”善若水淡淡道,表情探究,“这样,又怎么杀得了我?不过我倒是更奇怪,经过相思谷的生死门来到这里,怎么做到两人都不死?两人都没有武功倒也罢了,只要其中一个有,那必会牺牲一人……”   “生死门,生死公平,一生总有一死。那教主有没有想过,如果进入的人不是双数,会如何?”杨飞盖轻笑道。   善若水微眯起眼睛,不甚意外道:“原来那个人,真的是柳清风。”   这清淡一句,却让钟未空脸上的寒意更甚。   “何必动怒。”善若水嗤笑一声,“你不是也知道那个人就是你师父,才故意将她引出来为你们送命么?”   钟未空拳握死紧,脸上,仍是毫不动容。   “三个人……我明白了。”善若水继续道,“是柳清风先死,拖住时间,余下再由钟未空以内力消耗来抵挡生死门的夺命之术,直到通过。”   “师父死前说,她这一生,只愧对当年被她劝服而成为上代左鬼“曳影公子”的莫秋阑。却是不悔,一生只爱过你善若水一人。”钟未空道。   钟未空的声音悠悠远远,善若水面上的冷意却渐消融,微微皱眉。   “我会记得,每年来此为师父扫墓。顺便……”钟未空抬头,却是哼笑一声,手中红剑再次幻出,“也为教主您扫扫吧!”   红紫黑金四道光芒,再次交织!   钟未空的凌云步法与意风剑随兴挥洒,在一闪而过的流光走焰里幻成一道梦般光影;杨飞盖的迷踪步变幻莫测,浮云掌浮云剑交叠而出,配合默契的灭天霜笼罩日月。   但,善若水,一直那样微笑!   似是欣赏,又似惋惜,更似是,无动于衷。   钟未空和杨飞盖终于看明白了——那不是笑,而仅仅只是傲视群雄地勾起嘴角而已。   黑色气剑威势如虹,那道竟可随意变换形状的金色光芒更是攻防兼具,万象九方身法已臻绝境,身影便如夜魅隐遁罗刹锁魂!   钟未空的身体,却是支撑不住了。   汗湿衣襟,连伤口的疼痛都早已麻木。   勉力苦撑下,却是一个空门,暴露给了善若水!   善若水眼中精芒立剩,急追而上!   钟未空一震,恢宏攻势前竟不能再挡,只能疾退!!   左鬼流焰的快,天下第一。   但此时,善若水,比他更快!!   黑色气剑与金色期间刹那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流虹般绚烂光彩,携着无可匹敌的杀气,震天而来!   钟未空,退不了了。   所以他,不退。   而是一笑。   然后猛然旋身,往侧一步踏开!   善若水眼神一震,却来不及收力——他太快了!   下意识地举剑一横直指剑端的钟未空,角度偏差之间,善若水惊见钟未空闪身同时,便是另一道人影另一道剑光,代替了钟未空原来的位置!   嗤的一声。   皮肉被撕裂。   血水涌现。   腥味四溢。   钟未空身影一晃,终于单膝跪地,血从那恐怖的胸侧伤口不断淌出,却是,嘿嘿笑了一笑,抬头。   他眼前,便是善若水一愣之后,重新勾起的嘴角。   善若水的脸色,却是苍白一片。   在他腹部没入大半支的紫色气剑,就握在杨飞盖手里。   “吓到了吧。”钟未空大大咧咧坐倒在地上,咳了几声,道,“杨飞盖的武功,突然这么高。”   “……柳清风,真是牺牲了个彻底。”善若水对着钟未空冷笑一声,“她用生命替你们拖下时间,却是将自己的武功,全部传给了你,用来抵挡生死门的磨耗。而你的武功却全部,传给了杨飞盖。”   钟未空啪啪拍了几声掌,赞赏道:“不愧是教主,这么快就猜了个精精确确。”   “而杨飞盖的第一击也是故意压制武功,便是知道我定是不信他已被你杀死,等待现下这机会才动手么。不错不错。”善若水道。   “这就是,你的遗言么?”杨飞盖笑,手中一紧。   紫色气流飞旋而上,将善若水的伤口再拉出数道血痕。   “动手吧。”善若水轻声笑起来,闭上眼睛。   那宣肆叫人不敢接近的傲气霸气却因这笑淡了大半。   似乎微微,带着些不甘无奈的忧伤。   整个人,便真的漂亮如同玉色的琉璃娃娃,让人不忍伤害分毫。   钟未空与杨飞盖,都似乎无声轻叹了那么一句。   红紫光彩,却立时再盛!   锋利盘旋的风鼓噪,死亡的气息纷涌。   下一刻,善若水便要人头落地!   却突然传来一声吼:“住手!!!”   那声音,如此熟悉,便教钟未空和杨飞盖的动作,齐齐一滞!   而黑金光芒,竟是骤然大盛!!   善若水的眼睛猛然睁开,其中精芒锐如兵刃!   不好!!   两人心头同时一震,抵挡攻势便要再次攻上!   却双双,愣在当下。   善若水黑色的发丝,滑过他瓷般容颜,荡漾空中。   拂在飘扬的华锦衣袖上,轻柔如风。   善若水,转了个身。   自他袖中而出那黑金缠绕之剑,便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裂开衣帛,划开皮肉,割断筋骨,刺入急急扑过来欲挡在他身前的人胸口!!   来人,睁大双眼。   蜜色的肌肤覆了一层汗水,带起些微的诱惑色彩。   俊美柔润如玉雕刻的脸,所有的担忧惊恐转瞬被无边的惊讶与不敢置信取代。   然后他的眼神终于和缓下来。   苦笑一声,倒在了善若水的怀里。   黑靴,踏在那显然许久不曾有人访问的石路上,缓缓停下来。   石路,已臻尽头。   这里,竟便是相思谷周围群山的最高峰——灵崖顶。   而石路的尽头,站着一个人,背身而立,长袖乱舞。   不过一个背影,便叫人突地想起来,有那么个叫做世外飞仙的词。   钟未空,便笑起来,将怀中的人平放至一边,单膝跪地:“左鬼流焰,参见教主。”   而那个背影,也转过身来。   钟未空抬头,嘴边讥诮又冷漠的笑容,就这么凝在了那里。   ——眼前是一个,冰清而美丽地,不能用世间词语来表达的人。   斜挑的眉,白瓷色的皮肤,尖瘦下巴,朱色唇勾起一边,鼻若悬胆,水盈狭长的眼眸遮在浓密如扇的睫毛下,若即若离。   分明是极为美艳的脸,却混入了心无所挂的漠然笑容和清冷疏离的眸色,便是一种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钟未空的冷汗,却生生滑下脸颊。   “不用怀疑,那与你们相伴多时的墨珠,就是我。或者说,那个墨珠长大后,就是我。”那个容颜气度皆有二十六七岁的人挑眉一笑,“很惊讶么?”   “难免。”   钟未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个月他与杨飞盖扔下所有事务来到这个善若水指定相见的地点,墨珠的身形竟又变化了这样多,就好似是将封印的数年时间一道展开。更想不到,原来墨珠,就是失踪二十年的长灵教主,成为武林传奇的善若水!!   “你,还是下手了。”善若水看向被钟未空放在身边闭着眼睛毫无血色的杨飞盖道,带着嘲笑的口吻,“这就对了。”   “既然是教主的命令,流焰岂敢不从?”钟未空说着,站起身来,幽深自嘲地看了一眼杨飞盖,再直直盯着善若水,勾唇一笑,道,“何况,如果不这样,就见不到教主了。也就……”   “杀不了我了。”善若水仍是那个不远不近似笑非笑美得不似人间的笑容。   钟未空周身赤流旋转,红色水晶般的气剑转瞬在手,眸中乍然冰冷:“原还不确定,但知道你便是墨珠,那就不用怀疑了。之前的一切,包括钟碍月的死,天下大乱的局势,全都是你,一手策划造成!”   他的声音平稳,却盖不住其下熊熊怒火与微微颤抖。   他恨!   所有人的感情与生命,被这个人,操纵于手!!   “我不否认。”善若水随意道。   “长灵教教主本就是钟氏皇室直系血脉之一,传说当年你便有夺取天下的野心,现在看来,你不但有野心有智谋有手段有魄力,还有常人无法想象的耐心,一等,便是二十年。”   “称赞的话,我照收不误。”善若水一笑。   是真正的一笑。   刹那春暖花开,冰雪消融。   “你已杀了杨飞盖,那便已得到了完整的力量。”善若水继续道,“或许可以,杀死我的力量。很想试试吧?”   如此循循善诱的带笑字句,用那温润如珠玉滚盘的声调说来,却叫钟未空没来由地从脚底窜上一阵寒意。   钟未空看向不远处的善若水。   善若水那样的夺目耀眼,身后的天地山川星辰日月都只沦作他的陪衬。   这样的人,合该站在世界的顶端俯瞰众生,傲世绝尘。   钟未空很容易便能想象出当年善若水笑傲武林时的英姿勃发万众仰慕,定是风光无限。   于是钟未空笑。   红龙,霎时呼啸而舞!   炽热的焰流以无法言语的速度缠绕盘旋穿刺,劈,挂,挡,靠,无一不是流畅如水一蹴而就。   便在极短的时间里,已交手不下数百数千招。   而善若水,就是保持着那个仿若慈悲为怀的永久笑容,在流焰飞舞的空隙里,游弋穿梭。   钟未空的气剑,近不了他身。甚至连剑芒,都无法伤到他分毫。   在他身侧那看似极薄的黑色气雾笼罩下,所有攻击,都如儿戏。   只要善若水手指一点一拨一划,便是万事化空。随意挥洒,便带起钟未空身上的血珠一串。   “还不够。”善若水道。   眼角,有意无意瞟向一边毫无声息的杨飞盖。   “你的武功,叫我不由得,想起莫秋阑。”站在一边压抑喘息的钟未空一笑。   却是压不住的气血泛涌,撞击耳膜。   但他清楚,他面前对手的力量,已经超过了莫秋阑给他造成的那种难以超越的压迫。   而是,连他的武功究竟有多高都难以估量。   “莫秋阑啊……”善若水道,带着朦胧的叹意,“他用他的武功作交换,我便留下他和另一个人的命。”   钟未空一怔,大声笑:“原来如此,原来朱裂死前要我当心的不是莫秋阑,而是墨珠!!你现在的武功,自然在莫秋阑之上!”   “怎么说呢。”善若水笑,“历代左右鬼即使完成灵体合并成为最终体,拥有了蘖磐一般的强大功力,也只是教主身边的最强护卫而已。若是教主本人的功力在他们之下,不是很危险么?”   钟未空颊边的冷汗与热汗混在了一处,手掌之下的伤口又溢出一层鲜血来。   ——善若水的意思,他的功力,比两个莫秋阑加起来还要高一些。   怎不叫钟未空震撼?   而钟未空也看出来,眼前这个善若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化作墨珠的模样,至今突然还原成原本状貌,武功却或许仍没有恢复完全。   如果他要杀死善若水,也就只有,现在这机会了。   红光一闪,再次激战。   善若水嘴边的笑容轻扬,右手一紧,一道黑色气剑,由指尖拔霄而出!!   龙吟般的清越声响,带着叫人瞠目结舌的雄浑气势与霸道,便是嘭吭一声切入了红色气剑的中段!   咯啦数声,钟未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气剑被寸寸切入,片片裂碎。   然后他的嘴角,慢慢勾起来,抬眼,却是个精髓闪亮的笑容!   这一笑,便教善若水的笑容一滞。   钟未空碎裂的气剑转眼重新化气凝起,却是将善若水的剑,凝入其中,拔脱不得!!   善若水眼中一寒,左手聚气于掌,一击而出!   就是这一刻,所有声音,都不见了。   只剩下激烈盘旋叫人头晕目眩的气劲,耀眼刺目包裹天地,将所有人与剑都消失其中的骤然光影。   似乎所有声音,都被那带着美丽紫色的光,吞没入腹。   竟是——“灭天霜”!!   突然出现在光中的另一个人轻笑了一声,与投过视线的钟未空四目相视。   “配合得不错。”   这一声,却教两人同时一震!!   同时一个回头。   也同时,灭天霜的光芒,消失。   也同时,两人面前那个艳绝的笑容,便是一个仰头,张扬肆意得夺取所有光彩。   便好似在说,现在,才真正开始。   钟未空与杨飞盖的眼神闪动,是从心底凝结的冷意。   他们看着善若水的左手。   手上,分明是另一支剑!   金色的剑!   ——这才是,长灵教主善若水的气剑!   似一道天国而来的救赎之光,流动着毫不刺目,却叫人不忍挪开视线的金色光芒,如一轮旭日余韵,恍惚吞噬人间。   而善若水的脚边两侧地面,各是一道深达数尺的裂痕。   他竟是用这金色的剑,将杨飞盖将灭天霜幻化无数微小气剑攻向他的天幕般剑网,生生劈成两截!   钟未空和杨飞盖面色一变,抽身疾退!   这一退,钟未空便是哇的一声呕出一滩血来!   他惊震着往下看,腹部至肩,便是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   钟未空一个吸气——原来善若水那一掌,并不是出“掌”,而是早料到杨飞盖的攻击,幻化而出那支金剑!这一道,便是仅仅被那金剑的余势扫过皮肉而拉开的裂痕!   “果然没死。”善若水淡淡道,表情探究,“这样,又怎么杀得了我?不过我倒是更奇怪,经过相思谷的生死门来到这里,怎么做到两人都不死?两人都没有武功倒也罢了,只要其中一个有,那必会牺牲一人……”   “生死门,生死公平,一生总有一死。那教主有没有想过,如果进入的人不是双数,会如何?”杨飞盖轻笑道。   善若水微眯起眼睛,不甚意外道:“原来那个人,真的是柳清风。”   这清淡一句,却让钟未空脸上的寒意更甚。   “何必动怒。”善若水嗤笑一声,“你不是也知道那个人就是你师父,才故意将她引出来为你们送命么?”   钟未空拳握死紧,脸上,仍是毫不动容。   “三个人……我明白了。”善若水继续道,“是柳清风先死,拖住时间,余下再由钟未空以内力消耗来抵挡生死门的夺命之术,直到通过。”   “师父死前说,她这一生,只愧对当年被她劝服而成为上代左鬼“曳影公子”的莫秋阑。却是不悔,一生只爱过你善若水一人。”钟未空道。   钟未空的声音悠悠远远,善若水面上的冷意却渐消融,微微皱眉。   “我会记得,每年来此为师父扫墓。顺便……”钟未空抬头,却是哼笑一声,手中红剑再次幻出,“也为教主您扫扫吧!”   红紫黑金四道光芒,再次交织!   钟未空的凌云步法与意风剑随兴挥洒,在一闪而过的流光走焰里幻成一道梦般光影;杨飞盖的迷踪步变幻莫测,浮云掌浮云剑交叠而出,配合默契的灭天霜笼罩日月。   但,善若水,一直那样微笑!   似是欣赏,又似惋惜,更似是,无动于衷。   钟未空和杨飞盖终于看明白了——那不是笑,而仅仅只是傲视群雄地勾起嘴角而已。   黑色气剑威势如虹,那道竟可随意变换形状的金色光芒更是攻防兼具,万象九方身法已臻绝境,身影便如夜魅隐遁罗刹锁魂!   钟未空的身体,却是支撑不住了。   汗湿衣襟,连伤口的疼痛都早已麻木。   勉力苦撑下,却是一个空门,暴露给了善若水!   善若水眼中精芒立剩,急追而上!   钟未空一震,恢宏攻势前竟不能再挡,只能疾退!!   左鬼流焰的快,天下第一。   但此时,善若水,比他更快!!   黑色气剑与金色期间刹那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流虹般绚烂光彩,携着无可匹敌的杀气,震天而来!   钟未空,退不了了。   所以他,不退。   而是一笑。   然后猛然旋身,往侧一步踏开!   善若水眼神一震,却来不及收力——他太快了!   下意识地举剑一横直指剑端的钟未空,角度偏差之间,善若水惊见钟未空闪身同时,便是另一道人影另一道剑光,代替了钟未空原来的位置!   嗤的一声。   皮肉被撕裂。   血水涌现。   腥味四溢。   钟未空身影一晃,终于单膝跪地,血从那恐怖的胸侧伤口不断淌出,却是,嘿嘿笑了一笑,抬头。   他眼前,便是善若水一愣之后,重新勾起的嘴角。   善若水的脸色,却是苍白一片。   在他腹部没入大半支的紫色气剑,就握在杨飞盖手里。   “吓到了吧。”钟未空大大咧咧坐倒在地上,咳了几声,道,“杨飞盖的武功,突然这么高。”   “……柳清风,真是牺牲了个彻底。”善若水对着钟未空冷笑一声,“她用生命替你们拖下时间,却是将自己的武功,全部传给了你,用来抵挡生死门的磨耗。而你的武功却全部,传给了杨飞盖。”   钟未空啪啪拍了几声掌,赞赏道:“不愧是教主,这么快就猜了个精精确确。”   “而杨飞盖的第一击也是故意压制武功,便是知道我定是不信他已被你杀死,等待现下这机会才动手么。不错不错。”善若水道。   “这就是,你的遗言么?”杨飞盖笑,手中一紧。   紫色气流飞旋而上,将善若水的伤口再拉出数道血痕。   “动手吧。”善若水轻声笑起来,闭上眼睛。   那宣肆叫人不敢接近的傲气霸气却因这笑淡了大半。   似乎微微,带着些不甘无奈的忧伤。   整个人,便真的漂亮如同玉色的琉璃娃娃,让人不忍伤害分毫。   钟未空与杨飞盖,都似乎无声轻叹了那么一句。   红紫光彩,却立时再盛!   锋利盘旋的风鼓噪,死亡的气息纷涌。   下一刻,善若水便要人头落地!   却突然传来一声吼:“住手!!!”   那声音,如此熟悉,便教钟未空和杨飞盖的动作,齐齐一滞!   而黑金光芒,竟是骤然大盛!!   善若水的眼睛猛然睁开,其中精芒锐如兵刃!   不好!!   两人心头同时一震,抵挡攻势便要再次攻上!   却双双,愣在当下。   善若水黑色的发丝,滑过他瓷般容颜,荡漾空中。   拂在飘扬的华锦衣袖上,轻柔如风。   善若水,转了个身。   自他袖中而出那黑金缠绕之剑,便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裂开衣帛,划开皮肉,割断筋骨,刺入急急扑过来欲挡在他身前的人胸口!!   来人,睁大双眼。   蜜色的肌肤覆了一层汗水,带起些微的诱惑色彩。   俊美柔润如玉雕刻的脸,所有的担忧惊恐转瞬被无边的惊讶与不敢置信取代。   然后他的眼神终于和缓下来。   苦笑一声,倒在了善若水的怀里。 第六十二章   “九……九霄?!”钟未空惊道。   而杨飞盖看着那张分明是成人九霄的脸,愣在当下。   “我还是比较喜欢九霄这个名字。”善若水道,对着九霄,“冷落秋这名字,让人不舒坦。却原来你真的继承长老称号,更叫我不舒坦。”   钟未空与杨飞盖齐齐一声:“什么?”   “那夜为了突出小屋周围单岫手下的包围圈,也为了阻止单岫的十数万大军,我只好动用尸军了。早就知道,定会被你怀疑呵。”醇厚许多的声音便自九霄的口中传来,“……之前的那些,你想起来了?”   他看着善若水笑,眼神柔和,如同诀别。   善若水摇头:“不多。但是剩下的,我让莫秋阑告诉我了。”   “是么……”冷落秋一笑,“我想起的,也不多。”   “何必接替周练成为长老。”善若水的声音也很柔和,如同情话,“你明知道,尸军不能留,而要彻底封印尸军,毁灭五城是不够的。最后,必要杀死作为长老的人。”   “我也不想啊。可是成为长老,生命便与异世界中的尸军联结。那一刻犹如重生,伤重将死也可在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冷落秋叹息一声,“那次受了杨飞盖一剑,我本是活不下来,只是,放不下你。想想,至少在现在这一刻前能在一起,便足够了,这才用自己的血染了长老周练早就交给我的咒符。他知道,我必会,舍命救你。”   两人对视,俱是眼眸闪烁,璀璨绚丽。   这才是真正的,春暖花开,冰雪消融。   善若水伸手一动,握住了杨飞盖一惊之下留在他身体里的紫色气剑。   只是轻微用力,便是吭蹦声响,留在外面的那一截紫晶剑体,顿成碎屑。   站在一旁的钟未空与杨飞盖,同时一惊。   ——只要善若水愿意,打败他们两人,本是轻而易举!   “你这数月来暗中扩大长灵教,就是猜到有了新的长老,要告诉那个继任的长老你还活着,引他出现却不得。”杨飞盖看着善若水,道。“作为长老的人,一旦教主意外死亡便会随即立毙,所以你方才与我们周旋,只是为了用自己的死亡来引出真正的长老?”   善若水笑了一声。   “即使我不是长灵教长老,也照样会来。我做不到钟未空可以果决站到杨飞盖的对立面,也做不到朱雨君逼莫秋阑停下来。”冷落秋却是看着善若水,接道,“我只想在你旁边,能多久,就多久。”   久久无言,善若水抬手拍了拍冷落秋的脸颊,缓缓笑起来:“我知道。够了。我很开心。”   善若水眼里浓重的忧伤,此时看去,便是温柔一片。   冷落秋便笑起来。   却也只能艰难地抽动嘴角,眉头皱起来。   脸色,早已苍白一片。   善若水指尖微动。   插在冷落秋胸口的黑金之剑便缭绕出一阵朦胧的色彩。   “不要紧。”剧痛之下全身痉挛的冷落秋慢慢伸手,抚平善若水眉间的皱纹,泪水却滑下来。   善若水便那样倾城绝艳地笑了一笑:“记得,我喜欢你。”   黑金之色缭绕在两人周身,美丽恍若异世。   终于,随着胸口的剑化作飞灰,冷落秋缓缓倒了下去。   “可以问了。”善若水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来。   “还是请教主从头讲起吧。”杨飞盖轻叹一声,道。   善若水哼了一声,深吸一口气:“那就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说起来,相遇一开始,我也只是觉得冷落秋总是冷冰冰的,想逗着玩而已。却越来越发现,他聪明又可爱成那个样子,放都放不下了。一起参加那个牢什子武林大会,也就只是想和他抢抢他那么想得到的东西罢了,没想到我得了那串生灭,事情便闹成了西鸾与我国的国家争斗。我若说我没有得天下的野心,那必是假的。但当时与西鸾多方作对,将他们耍得团团转,更多的只是不想冷落秋回去。可惜后来越走越偏……   “我厌恶所有接近他或他接近的女人,却错杀了他的未婚妻,之后便更怕失去他,设计让西鸾国政大乱,甚至不惜杀死从小便照顾失去生母的冷落秋的乳母瑞国夫人,然后便是一次醉酒,强要了他。这叫他怎么原谅我,我怎么原谅自己?天真地以为,得了这天下,吞并西鸾,他便会敬仰我无法离开我,于是我解开了被历代教主奉作禁忌的尸军封印,这才发现,尸军的恐怖,根本不是我所能掌控的。”善若水苦笑一声,“却在还来不及处理尸军的当口,莫秋阑漠北大军攻下中原,发疯般地找上门来,那夜我酩酊大醉,却是冷落秋冲上来替我受了那一剑。那一剑,本不致死,只是,我以为他不会原谅我,是来杀我的,于是与莫秋阑的剑同时,我的剑,也刺入了他的身体。”   说着,善若水伸手抚上闭着眼睛的冷落秋胸腹一角。   隔着衣服也能摸到那个明显不过的伤疤,善若水便笑了起来。   凄苍一片。   “莫秋阑发疯?”钟未空一愕。   “那也是,我造成的。”善若水道,“我想吞并北方莫氏所掌控的地带,于是趁着刚继任长灵教主,故意找到莫秋阑和莫秋意来接任左右鬼。我知道莫秋阑对莫秋意有意,本是打算堕鬼式后再找机会让两人知道对方身份,来挑起莫氏皇族内乱,只是不想,莫秋意竟被莫秋阑诅咒而死。这一下,事态便迅速扭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钟未空与杨飞盖面面相觑。   原来这其中有这么多事情,而这一切,又都是有着这样的关联。   而始作俑者,便是面前的——善若水!   “他当时,真的是快死了。”善若水一笑,指尖滑过冷落秋苍白的唇,“于是我带走他,不惜动用连我也只有五成把握的‘九息还丹术’,将功力甚至思维记忆尽数凝聚入丹,让我俩陷入长眠中,在数年甚至数十年时间里缓慢自行修复身体创伤,而将封印尸军之法,画在了我们所在的石室山壁上。只是,这样做必会有两个缺陷。一是强制抽离武功及魂魄会对身体造成损害,让骨骼肌肉萎缩,便似返老还童一般。二是醒来之后直到功力自丹尽数恢复之间的记忆,会在恢复的那一刻,全部消失。”   “反正他死了,也不用担心他会回到从前,再恨你。”杨飞盖道。   “死了?”善若水竟是一笑,很惬意的样子,“谁说的?”   “什么?”这回杨飞盖和钟未空齐声道,   善若水将怀中冷落秋的身体扶正,旁边两人这才看清,原来方才对话同时,善若水就一直往冷落秋的命门输入真气!   “其实到现在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他会提前醒来,离开我们所在的山壁石窟。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我终于听到,他说喜欢我。而我也终于说出来,我喜欢他,这样就够了吧。当年我为了他的爱剥夺了他的自由,那现在既然得到了他的爱,就,还他自由吧。”善若水静静道,笑得很清很柔。   “你要做什么?”钟未空惊道。   “将‘九息还丹术’反一反使用而已。”善若水说着,双手疾出,连封冷落秋三十二道大穴,“消耗我的功力,让他尽早恢复武功。凭他当年只比我差一点点的功力,保个命绰绰有余,否则,我也不会对捉弄他这样有兴致了。其他人,我随便玩一下,就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多没劲。”   两人愕然,随即莞尔。   这种说法这种语调,的确是传言中的善若水才会有。   还有,九霄。   又同时一个面面相觑。   这两人一醒来,忘掉自己的过往,却是不约而同地,变成了对方的性格。   若不是生命里比自己还重要的人,又如何做到这地步?   钟未空忽然想到什么,道:“你不是说,灭尸军就必要杀他么?”   “‘长老’必须消失。但如果他不再是了,就不用死了。马上,我就要开始卸任长老的仪式。这仪式只有教主代代相传,原本也只用于犯了大错罪当判死的长老身上,所以整个过程极其痛苦,必要将人折磨得奄奄一息,才能结束。所以方才,我要一剑贯穿他。哼,我这样对他,已很温柔。”   善若水说着,周身竟形成一圈气罩,金芒暴盛!   钟未空和杨飞盖不禁一笑,对这个竟原来是这般古灵精怪的教主不知该做何感想。   同样的奇怪想法,却又立即浮现两人脑海——若是这个人的话,果真是可以一呼百应,镇服天下的吧。   “我已经通知了‘仁义礼智信’那五个小子,等我进行仪式完毕离开,他们也会来到这里带走他,不必担心。”善若水道。   “那你呢?”杨飞盖皱眉,“你的功力消耗……”   “我的?”善若水一挑眉,很有些奸诈,“谁说是我的。”   钟未空一愣复一笑:“……是莫秋阑的。”   “而你的,还是你的。”杨飞盖也叹笑一声。   “答对了。明日,我就会解散长灵教,然后隐遁江湖,不再出现。冷落秋,也是时候,回到他原本的生活里去了。”善若水道。   “甘心么?”钟未空道。   “……我会用‘九息还丹术’,其实是自私的。也就是希望,也许一起醒来一起忘却,就可以好好从头开始一遍。虽然现在的状态有些奇怪有些曲折,不过结果,还是一样。已经很好。我从来不是个容易甘心的人,但这一次,我甘心了。”善若水沉默半晌,又笑道,“你们走吧。你们之间的问题,也该解决了。”   钟未空与杨飞盖互视一眼,默契地依言转身。   山路崎岖,两人拖着伤体,走了好些时候,才终于下了半山腰。   一路无语。   直到钟未空停在一条岔道,说了句:“跟我来。”   没有任何异议地,杨飞盖跟着他走。   山路,骤宽。   枝桠,骤分。   盈盈灯火,闪烁如歌。   那是——灯。   很多很多很多盏,灯。   花灯,荷叶灯,跑马灯,八角灯,宫灯。   各种花色各种样式各种材质,每一盏都漂亮得令人惊叹的灯笼,挂在两边枝头。   轻曳地微微摇晃,划起一道道恍惚明亮如同精灵夜宴的火光。   似乎就着那一晃一荡,唱起了催眠曲般的小调。   这是一场,缤纷错杂又温柔若水的流光幻界。   华丽花火下,一排叹息到痛至心扉的永别钟声。   “漂亮吧。”钟未空笑。   “……很漂亮。”杨飞盖惊喜道,紧紧握住钟未空的手。   钟未空就笑起来,回握着,拉着杨飞盖走进那一片灯海,坐在了最中央的空地上。   “知道要来这里,我就捎了个口信给森雪,叫他在我们来的那天把这些灯挂在这里。本是想先带你来看的,结果阴差阳错绕了一圈,现在才来。”钟未空道。   “很漂亮。”杨飞盖看着身边人映在一片辉煌游曳中的侧脸,眼神闪亮,似乎只会说这么一句。   “善若水,还是算错了一个地方。或者说,半个地方。”   “哦?”   “其实,我并不是存心让师父替我们死。”钟未空轻道,“我只是想,如果你我之中有人死了,那也是了结;若那人真是师父真出来干预,那边继续往下走,也是好的。”   “未空……”杨飞盖手中力道加大,眼中隐约的焦急更加深重。   “很多时候,真的,想说的说出来,想问的问出来,那就什么事情都没了。”钟未空静静回头看向杨飞盖,道,“为什么你忘记问一问,碍月被笛声驱使差些杀了我的那晚,我目睹你与碍月相拥时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杨飞盖一怔,思索良久才道:“你好像说什么,我弄错了……”   “是,弄错了。”钟未空笑起来,很舒心的样子,“而我也早就想问一问,为什么相识一开始,你就好像知道我很会画画一样,问都不问地就叫我和你一道模仿钟碍月的笔墨来?”   “你……”   “其实我的绘功,是莫秋阑教我的,就在他软禁我的大半年时间里。即使是你,也难以得到这个情报吧。”钟未空凑过脸去,很近很近的距离,“所以说,你搞错了。你一直,都搞错了。”   杨飞盖想说什么,却似预感到什么,怔怔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个拿着桃子棒糖去看你,会对你笑,有时会在露天画画,让你一直记挂爱恋种下你情根的人不是我,而是——钟碍月!”说完,钟未空就笑了,闪亮如星辰,流转得,仿如落泪,“你一定不知道,其实小时候最喜欢吃那桃子棒糖的人,是我。只是偶尔会送一支给钟碍月。结果,他就拿着我的桃子棒糖结识了你,而你,却把成长缓慢的我,当成了他。只有那个看着你落进湖中也无动于衷转身离开的人,也是我!”   钟未空说着,越笑越大声。   而杨飞盖看着这样的他,只剩仓皇焦急不可置信,还有眸底深沉的伤痛。   “所以,从开始到最后,都是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我只是个无关旁人。你一错,三个人,都跟着阴差阳错。”钟未空说着,笑容淡下来,眼里一片盈柔的自嘲与不舍,“而钟碍月早就知道得不到你,却在最后告诉我,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一向算无遗策的他定是知道,我会将他的话告诉你,这样,无论如何,我们两人,都会永远记得他了。他的城府,真是,和他的孤独一样深。”   杨飞盖惊震地,唇,微微颤抖。   钟未空安静下来,却是转口,淡淡一句:“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给你下的,是什么毒?”   杨飞盖的表情,丝毫未变。   只是,无声苦笑。   “啊,那自然是因为,已经没力气出声了。”钟未空说着,环抱上去。   不过轻轻一搂,杨飞盖的身体便好似突然塌下来似的,扑到了钟未空的身上。   “这些,其实都是钟碍月送的。他记得与我的灯约,每年都会积攒下好几只漂亮的灯笼,只是,等我终于见着了这些,就是和他永别的一夜。”钟未空把脑袋搁在杨飞盖的肩头,黯淡茫然地微微仰头,看着仍然灯火游曳的烛光,轻道,“经由我,你才看到了钟碍月制造的,这让人痴迷的美景。就好像,你把对钟碍月的感情,错放在了我身上。”   耳边,听见杨飞盖勉力发出的声音,却也只是呜呜几声,不知所云。   “不要紧呵。你身上的,只是师父常年携带的散玉香,由师父亲手调配而出,也不怪你毫无所觉。在师父与我们一同进入生死门的前一刻,我偷了一些并用在你身上,只会导致浑身脱力,并无毒害。再过两个时辰,就会自行解开了。”   钟未空说着,直起身来,将杨飞盖平放在地上。   “这辈子,最讨厌被当作另一人。”钟未空自嘲一笑,“只是真不巧,总是碰上。”   他低头,一根一根掰开杨飞盖下了死力抓住他胳膊的手指,看见上面暴起的青筋和痉挛的肌肉,然后转眼,看向杨飞盖颤抖着睫毛的湿润的眼,眼里是那样的迷蒙无助,似乎千眼万语,也只化作两个字——别走。   钟未空,便粲然一笑。   一刹那,所有的迷茫悲欢无奈愤恨转折离合,都揉进那埋藏多时终于得以宣泄而出的爱恋和悲哀里头,层层流泻,光华耀世。   他俯下身去,吻着杨飞盖。   却是下死力地辗转啃咬。   血丝从杨飞盖唇角淌下来,又被钟未空厮磨吸吮,化作一抹无际的艳色。   “我原本喜欢的,就不是你,而是钟碍月。可你却让我喜欢上你,又让我知道,这只是一个错误。这该,如何是好?”钟未空仰起脸来,极近地靠在杨飞盖眼前,说着,“我想,我确实是,爱上你了吧。爱到,连毁了你都做不到。这又该,如何是好。”   说着,钟未空直起身体,抱着膝盖看着远方天际半晌,轻笑两声道:“我与莫誉津本就立下盟约,共同对付莫秋阑,但条件是,我最多只能亲自率军攻下他一半江山。盟仁城,便在元嘉国土中界线附近了。即使善若水不出现,我还是会在毁灭盟仁之后,告诉你一切再杀死你或者自行离开……”   钟未空站起来,仰起脸,不让滚热液体流下来。   “十二时的童话结束,公主和王子擦肩而过,没能得到幸福。那错被当成主角的水晶鞋,也是时候退场了。”钟未空五味杂陈地说着,又对脚边似想挣扎站起却无能为力的杨飞盖道:“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吧。”   钟未空,转身。   手指虚虚滑过那些摇曳灯火,步履缓慢轻悠,是卸下所有重担后的轻松与空茫。   发丝与衣袂纠结着,轻扬风中。   他开始,唱一支歌。   火烛银花触目红   揭天吹鼓斗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   旧事惊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   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待工夫醉   未必明年此会同   那年那夜,左鬼流焰在火场废墟带着杨飞盖飞舞穿梭犹如嬉戏的画面,再次展现在两人心头。   这才是,真正的初遇。   其后的相逢纠结,钟碍月莫秋阑单岫墨珠九霄各色人物出场退场,到最后,也只剩了这一夜清风,满目灯火。   还有一道,消失在灯后的背影。   走得,头也不回。   “左右鬼契约已解,再加上我的功力,你便这样好好活下去吧……我想要而终是得不到的东西,此生此世普天之下,也只得一个你。”远远地,钟未空最后一句话传来,语风突然一转,便是气吞万里的傲气豪情,“但我要的东西,不屑于抢!你以为我为何要助你打下半壁江山然后拱手相让?因为——我要让这土地踏过我的铁骑,这天空镌上我的名号,我要让你坐拥天下,也对我,永世不忘!!!”   杨飞盖默默看着那背影消失的双目,终于闭上。   流下,两行泪水。   一场,美到极致的,诀别。   “九……九霄?!”钟未空惊道。   而杨飞盖看着那张分明是成人九霄的脸,愣在当下。   “我还是比较喜欢九霄这个名字。”善若水道,对着九霄,“冷落秋这名字,让人不舒坦。却原来你真的继承长老称号,更叫我不舒坦。”   钟未空与杨飞盖齐齐一声:“什么?”   “那夜为了突出小屋周围单岫手下的包围圈,也为了阻止单岫的十数万大军,我只好动用尸军了。早就知道,定会被你怀疑呵。”醇厚许多的声音便自九霄的口中传来,“……之前的那些,你想起来了?”   他看着善若水笑,眼神柔和,如同诀别。   善若水摇头:“不多。但是剩下的,我让莫秋阑告诉我了。”   “是么……”冷落秋一笑,“我想起的,也不多。”   “何必接替周练成为长老。”善若水的声音也很柔和,如同情话,“你明知道,尸军不能留,而要彻底封印尸军,毁灭五城是不够的。最后,必要杀死作为长老的人。”   “我也不想啊。可是成为长老,生命便与异世界中的尸军联结。那一刻犹如重生,伤重将死也可在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冷落秋叹息一声,“那次受了杨飞盖一剑,我本是活不下来,只是,放不下你。想想,至少在现在这一刻前能在一起,便足够了,这才用自己的血染了长老周练早就交给我的咒符。他知道,我必会,舍命救你。”   两人对视,俱是眼眸闪烁,璀璨绚丽。   这才是真正的,春暖花开,冰雪消融。   善若水伸手一动,握住了杨飞盖一惊之下留在他身体里的紫色气剑。   只是轻微用力,便是吭蹦声响,留在外面的那一截紫晶剑体,顿成碎屑。   站在一旁的钟未空与杨飞盖,同时一惊。   ——只要善若水愿意,打败他们两人,本是轻而易举!   “你这数月来暗中扩大长灵教,就是猜到有了新的长老,要告诉那个继任的长老你还活着,引他出现却不得。”杨飞盖看着善若水,道。“作为长老的人,一旦教主意外死亡便会随即立毙,所以你方才与我们周旋,只是为了用自己的死亡来引出真正的长老?”   善若水笑了一声。   “即使我不是长灵教长老,也照样会来。我做不到钟未空可以果决站到杨飞盖的对立面,也做不到朱雨君逼莫秋阑停下来。”冷落秋却是看着善若水,接道,“我只想在你旁边,能多久,就多久。”   久久无言,善若水抬手拍了拍冷落秋的脸颊,缓缓笑起来:“我知道。够了。我很开心。”   善若水眼里浓重的忧伤,此时看去,便是温柔一片。   冷落秋便笑起来。   却也只能艰难地抽动嘴角,眉头皱起来。   脸色,早已苍白一片。   善若水指尖微动。   插在冷落秋胸口的黑金之剑便缭绕出一阵朦胧的色彩。   “不要紧。”剧痛之下全身痉挛的冷落秋慢慢伸手,抚平善若水眉间的皱纹,泪水却滑下来。   善若水便那样倾城绝艳地笑了一笑:“记得,我喜欢你。”   黑金之色缭绕在两人周身,美丽恍若异世。   终于,随着胸口的剑化作飞灰,冷落秋缓缓倒了下去。   “可以问了。”善若水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来。   “还是请教主从头讲起吧。”杨飞盖轻叹一声,道。   善若水哼了一声,深吸一口气:“那就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说起来,相遇一开始,我也只是觉得冷落秋总是冷冰冰的,想逗着玩而已。却越来越发现,他聪明又可爱成那个样子,放都放不下了。一起参加那个牢什子武林大会,也就只是想和他抢抢他那么想得到的东西罢了,没想到我得了那串生灭,事情便闹成了西鸾与我国的国家争斗。我若说我没有得天下的野心,那必是假的。但当时与西鸾多方作对,将他们耍得团团转,更多的只是不想冷落秋回去。可惜后来越走越偏……   “我厌恶所有接近他或他接近的女人,却错杀了他的未婚妻,之后便更怕失去他,设计让西鸾国政大乱,甚至不惜杀死从小便照顾失去生母的冷落秋的乳母瑞国夫人,然后便是一次醉酒,强要了他。这叫他怎么原谅我,我怎么原谅自己?天真地以为,得了这天下,吞并西鸾,他便会敬仰我无法离开我,于是我解开了被历代教主奉作禁忌的尸军封印,这才发现,尸军的恐怖,根本不是我所能掌控的。”善若水苦笑一声,“却在还来不及处理尸军的当口,莫秋阑漠北大军攻下中原,发疯般地找上门来,那夜我酩酊大醉,却是冷落秋冲上来替我受了那一剑。那一剑,本不致死,只是,我以为他不会原谅我,是来杀我的,于是与莫秋阑的剑同时,我的剑,也刺入了他的身体。”   说着,善若水伸手抚上闭着眼睛的冷落秋胸腹一角。   隔着衣服也能摸到那个明显不过的伤疤,善若水便笑了起来。   凄苍一片。   “莫秋阑发疯?”钟未空一愕。   “那也是,我造成的。”善若水道,“我想吞并北方莫氏所掌控的地带,于是趁着刚继任长灵教主,故意找到莫秋阑和莫秋意来接任左右鬼。我知道莫秋阑对莫秋意有意,本是打算堕鬼式后再找机会让两人知道对方身份,来挑起莫氏皇族内乱,只是不想,莫秋意竟被莫秋阑诅咒而死。这一下,事态便迅速扭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钟未空与杨飞盖面面相觑。   原来这其中有这么多事情,而这一切,又都是有着这样的关联。   而始作俑者,便是面前的——善若水!   “他当时,真的是快死了。”善若水一笑,指尖滑过冷落秋苍白的唇,“于是我带走他,不惜动用连我也只有五成把握的‘九息还丹术’,将功力甚至思维记忆尽数凝聚入丹,让我俩陷入长眠中,在数年甚至数十年时间里缓慢自行修复身体创伤,而将封印尸军之法,画在了我们所在的石室山壁上。只是,这样做必会有两个缺陷。一是强制抽离武功及魂魄会对身体造成损害,让骨骼肌肉萎缩,便似返老还童一般。二是醒来之后直到功力自丹尽数恢复之间的记忆,会在恢复的那一刻,全部消失。”   “反正他死了,也不用担心他会回到从前,再恨你。”杨飞盖道。   “死了?”善若水竟是一笑,很惬意的样子,“谁说的?”   “什么?”这回杨飞盖和钟未空齐声道,   善若水将怀中冷落秋的身体扶正,旁边两人这才看清,原来方才对话同时,善若水就一直往冷落秋的命门输入真气!   “其实到现在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他会提前醒来,离开我们所在的山壁石窟。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我终于听到,他说喜欢我。而我也终于说出来,我喜欢他,这样就够了吧。当年我为了他的爱剥夺了他的自由,那现在既然得到了他的爱,就,还他自由吧。”善若水静静道,笑得很清很柔。   “你要做什么?”钟未空惊道。   “将‘九息还丹术’反一反使用而已。”善若水说着,双手疾出,连封冷落秋三十二道大穴,“消耗我的功力,让他尽早恢复武功。凭他当年只比我差一点点的功力,保个命绰绰有余,否则,我也不会对捉弄他这样有兴致了。其他人,我随便玩一下,就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多没劲。”   两人愕然,随即莞尔。   这种说法这种语调,的确是传言中的善若水才会有。   还有,九霄。   又同时一个面面相觑。   这两人一醒来,忘掉自己的过往,却是不约而同地,变成了对方的性格。   若不是生命里比自己还重要的人,又如何做到这地步?   钟未空忽然想到什么,道:“你不是说,灭尸军就必要杀他么?”   “‘长老’必须消失。但如果他不再是了,就不用死了。马上,我就要开始卸任长老的仪式。这仪式只有教主代代相传,原本也只用于犯了大错罪当判死的长老身上,所以整个过程极其痛苦,必要将人折磨得奄奄一息,才能结束。所以方才,我要一剑贯穿他。哼,我这样对他,已很温柔。”   善若水说着,周身竟形成一圈气罩,金芒暴盛!   钟未空和杨飞盖不禁一笑,对这个竟原来是这般古灵精怪的教主不知该做何感想。   同样的奇怪想法,却又立即浮现两人脑海——若是这个人的话,果真是可以一呼百应,镇服天下的吧。   “我已经通知了‘仁义礼智信’那五个小子,等我进行仪式完毕离开,他们也会来到这里带走他,不必担心。”善若水道。   “那你呢?”杨飞盖皱眉,“你的功力消耗……”   “我的?”善若水一挑眉,很有些奸诈,“谁说是我的。”   钟未空一愣复一笑:“……是莫秋阑的。”   “而你的,还是你的。”杨飞盖也叹笑一声。   “答对了。明日,我就会解散长灵教,然后隐遁江湖,不再出现。冷落秋,也是时候,回到他原本的生活里去了。”善若水道。   “甘心么?”钟未空道。   “……我会用‘九息还丹术’,其实是自私的。也就是希望,也许一起醒来一起忘却,就可以好好从头开始一遍。虽然现在的状态有些奇怪有些曲折,不过结果,还是一样。已经很好。我从来不是个容易甘心的人,但这一次,我甘心了。”善若水沉默半晌,又笑道,“你们走吧。你们之间的问题,也该解决了。”   钟未空与杨飞盖互视一眼,默契地依言转身。   山路崎岖,两人拖着伤体,走了好些时候,才终于下了半山腰。   一路无语。   直到钟未空停在一条岔道,说了句:“跟我来。”   没有任何异议地,杨飞盖跟着他走。   山路,骤宽。   枝桠,骤分。   盈盈灯火,闪烁如歌。   那是——灯。   很多很多很多盏,灯。   花灯,荷叶灯,跑马灯,八角灯,宫灯。   各种花色各种样式各种材质,每一盏都漂亮得令人惊叹的灯笼,挂在两边枝头。   轻曳地微微摇晃,划起一道道恍惚明亮如同精灵夜宴的火光。   似乎就着那一晃一荡,唱起了催眠曲般的小调。   这是一场,缤纷错杂又温柔若水的流光幻界。   华丽花火下,一排叹息到痛至心扉的永别钟声。   “漂亮吧。”钟未空笑。   “……很漂亮。”杨飞盖惊喜道,紧紧握住钟未空的手。   钟未空就笑起来,回握着,拉着杨飞盖走进那一片灯海,坐在了最中央的空地上。   “知道要来这里,我就捎了个口信给森雪,叫他在我们来的那天把这些灯挂在这里。本是想先带你来看的,结果阴差阳错绕了一圈,现在才来。”钟未空道。   “很漂亮。”杨飞盖看着身边人映在一片辉煌游曳中的侧脸,眼神闪亮,似乎只会说这么一句。   “善若水,还是算错了一个地方。或者说,半个地方。”   “哦?”   “其实,我并不是存心让师父替我们死。”钟未空轻道,“我只是想,如果你我之中有人死了,那也是了结;若那人真是师父真出来干预,那边继续往下走,也是好的。”   “未空……”杨飞盖手中力道加大,眼中隐约的焦急更加深重。   “很多时候,真的,想说的说出来,想问的问出来,那就什么事情都没了。”钟未空静静回头看向杨飞盖,道,“为什么你忘记问一问,碍月被笛声驱使差些杀了我的那晚,我目睹你与碍月相拥时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杨飞盖一怔,思索良久才道:“你好像说什么,我弄错了……”   “是,弄错了。”钟未空笑起来,很舒心的样子,“而我也早就想问一问,为什么相识一开始,你就好像知道我很会画画一样,问都不问地就叫我和你一道模仿钟碍月的笔墨来?”   “你……”   “其实我的绘功,是莫秋阑教我的,就在他软禁我的大半年时间里。即使是你,也难以得到这个情报吧。”钟未空凑过脸去,很近很近的距离,“所以说,你搞错了。你一直,都搞错了。”   杨飞盖想说什么,却似预感到什么,怔怔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个拿着桃子棒糖去看你,会对你笑,有时会在露天画画,让你一直记挂爱恋种下你情根的人不是我,而是——钟碍月!”说完,钟未空就笑了,闪亮如星辰,流转得,仿如落泪,“你一定不知道,其实小时候最喜欢吃那桃子棒糖的人,是我。只是偶尔会送一支给钟碍月。结果,他就拿着我的桃子棒糖结识了你,而你,却把成长缓慢的我,当成了他。只有那个看着你落进湖中也无动于衷转身离开的人,也是我!”   钟未空说着,越笑越大声。   而杨飞盖看着这样的他,只剩仓皇焦急不可置信,还有眸底深沉的伤痛。   “所以,从开始到最后,都是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我只是个无关旁人。你一错,三个人,都跟着阴差阳错。”钟未空说着,笑容淡下来,眼里一片盈柔的自嘲与不舍,“而钟碍月早就知道得不到你,却在最后告诉我,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一向算无遗策的他定是知道,我会将他的话告诉你,这样,无论如何,我们两人,都会永远记得他了。他的城府,真是,和他的孤独一样深。”   杨飞盖惊震地,唇,微微颤抖。   钟未空安静下来,却是转口,淡淡一句:“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给你下的,是什么毒?”   杨飞盖的表情,丝毫未变。   只是,无声苦笑。   “啊,那自然是因为,已经没力气出声了。”钟未空说着,环抱上去。   不过轻轻一搂,杨飞盖的身体便好似突然塌下来似的,扑到了钟未空的身上。   “这些,其实都是钟碍月送的。他记得与我的灯约,每年都会积攒下好几只漂亮的灯笼,只是,等我终于见着了这些,就是和他永别的一夜。”钟未空把脑袋搁在杨飞盖的肩头,黯淡茫然地微微仰头,看着仍然灯火游曳的烛光,轻道,“经由我,你才看到了钟碍月制造的,这让人痴迷的美景。就好像,你把对钟碍月的感情,错放在了我身上。”   耳边,听见杨飞盖勉力发出的声音,却也只是呜呜几声,不知所云。   “不要紧呵。你身上的,只是师父常年携带的散玉香,由师父亲手调配而出,也不怪你毫无所觉。在师父与我们一同进入生死门的前一刻,我偷了一些并用在你身上,只会导致浑身脱力,并无毒害。再过两个时辰,就会自行解开了。”   钟未空说着,直起身来,将杨飞盖平放在地上。   “这辈子,最讨厌被当作另一人。”钟未空自嘲一笑,“只是真不巧,总是碰上。”   他低头,一根一根掰开杨飞盖下了死力抓住他胳膊的手指,看见上面暴起的青筋和痉挛的肌肉,然后转眼,看向杨飞盖颤抖着睫毛的湿润的眼,眼里是那样的迷蒙无助,似乎千眼万语,也只化作两个字——别走。   钟未空,便粲然一笑。   一刹那,所有的迷茫悲欢无奈愤恨转折离合,都揉进那埋藏多时终于得以宣泄而出的爱恋和悲哀里头,层层流泻,光华耀世。   他俯下身去,吻着杨飞盖。   却是下死力地辗转啃咬。   血丝从杨飞盖唇角淌下来,又被钟未空厮磨吸吮,化作一抹无际的艳色。   “我原本喜欢的,就不是你,而是钟碍月。可你却让我喜欢上你,又让我知道,这只是一个错误。这该,如何是好?”钟未空仰起脸来,极近地靠在杨飞盖眼前,说着,“我想,我确实是,爱上你了吧。爱到,连毁了你都做不到。这又该,如何是好。”   说着,钟未空直起身体,抱着膝盖看着远方天际半晌,轻笑两声道:“我与莫誉津本就立下盟约,共同对付莫秋阑,但条件是,我最多只能亲自率军攻下他一半江山。盟仁城,便在元嘉国土中界线附近了。即使善若水不出现,我还是会在毁灭盟仁之后,告诉你一切再杀死你或者自行离开……”   钟未空站起来,仰起脸,不让滚热液体流下来。   “十二时的童话结束,公主和王子擦肩而过,没能得到幸福。那错被当成主角的水晶鞋,也是时候退场了。”钟未空五味杂陈地说着,又对脚边似想挣扎站起却无能为力的杨飞盖道:“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吧。”   钟未空,转身。   手指虚虚滑过那些摇曳灯火,步履缓慢轻悠,是卸下所有重担后的轻松与空茫。   发丝与衣袂纠结着,轻扬风中。   他开始,唱一支歌。   火烛银花触目红   揭天吹鼓斗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   旧事惊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   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待工夫醉   未必明年此会同   那年那夜,左鬼流焰在火场废墟带着杨飞盖飞舞穿梭犹如嬉戏的画面,再次展现在两人心头。   这才是,真正的初遇。   其后的相逢纠结,钟碍月莫秋阑单岫墨珠九霄各色人物出场退场,到最后,也只剩了这一夜清风,满目灯火。   还有一道,消失在灯后的背影。   走得,头也不回。   “左右鬼契约已解,再加上我的功力,你便这样好好活下去吧……我想要而终是得不到的东西,此生此世普天之下,也只得一个你。”远远地,钟未空最后一句话传来,语风突然一转,便是气吞万里的傲气豪情,“但我要的东西,不屑于抢!你以为我为何要助你打下半壁江山然后拱手相让?因为——我要让这土地踏过我的铁骑,这天空镌上我的名号,我要让你坐拥天下,也对我,永世不忘!!!”   杨飞盖默默看着那背影消失的双目,终于闭上。   流下,两行泪水。   一场,美到极致的,诀别。   “九……九霄?!”钟未空惊道。   而杨飞盖看着那张分明是成人九霄的脸,愣在当下。   “我还是比较喜欢九霄这个名字。”善若水道,对着九霄,“冷落秋这名字,让人不舒坦。却原来你真的继承长老称号,更叫我不舒坦。”   钟未空与杨飞盖齐齐一声:“什么?”   “那夜为了突出小屋周围单岫手下的包围圈,也为了阻止单岫的十数万大军,我只好动用尸军了。早就知道,定会被你怀疑呵。”醇厚许多的声音便自九霄的口中传来,“……之前的那些,你想起来了?”   他看着善若水笑,眼神柔和,如同诀别。   善若水摇头:“不多。但是剩下的,我让莫秋阑告诉我了。”   “是么……”冷落秋一笑,“我想起的,也不多。”   “何必接替周练成为长老。”善若水的声音也很柔和,如同情话,“你明知道,尸军不能留,而要彻底封印尸军,毁灭五城是不够的。最后,必要杀死作为长老的人。”   “我也不想啊。可是成为长老,生命便与异世界中的尸军联结。那一刻犹如重生,伤重将死也可在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冷落秋叹息一声,“那次受了杨飞盖一剑,我本是活不下来,只是,放不下你。想想,至少在现在这一刻前能在一起,便足够了,这才用自己的血染了长老周练早就交给我的咒符。他知道,我必会,舍命救你。”   两人对视,俱是眼眸闪烁,璀璨绚丽。   这才是真正的,春暖花开,冰雪消融。   善若水伸手一动,握住了杨飞盖一惊之下留在他身体里的紫色气剑。   只是轻微用力,便是吭蹦声响,留在外面的那一截紫晶剑体,顿成碎屑。   站在一旁的钟未空与杨飞盖,同时一惊。   ——只要善若水愿意,打败他们两人,本是轻而易举!   “你这数月来暗中扩大长灵教,就是猜到有了新的长老,要告诉那个继任的长老你还活着,引他出现却不得。”杨飞盖看着善若水,道。“作为长老的人,一旦教主意外死亡便会随即立毙,所以你方才与我们周旋,只是为了用自己的死亡来引出真正的长老?”   善若水笑了一声。   “即使我不是长灵教长老,也照样会来。我做不到钟未空可以果决站到杨飞盖的对立面,也做不到朱雨君逼莫秋阑停下来。”冷落秋却是看着善若水,接道,“我只想在你旁边,能多久,就多久。”   久久无言,善若水抬手拍了拍冷落秋的脸颊,缓缓笑起来:“我知道。够了。我很开心。”   善若水眼里浓重的忧伤,此时看去,便是温柔一片。   冷落秋便笑起来。   却也只能艰难地抽动嘴角,眉头皱起来。   脸色,早已苍白一片。   善若水指尖微动。   插在冷落秋胸口的黑金之剑便缭绕出一阵朦胧的色彩。   “不要紧。”剧痛之下全身痉挛的冷落秋慢慢伸手,抚平善若水眉间的皱纹,泪水却滑下来。   善若水便那样倾城绝艳地笑了一笑:“记得,我喜欢你。”   黑金之色缭绕在两人周身,美丽恍若异世。   终于,随着胸口的剑化作飞灰,冷落秋缓缓倒了下去。   “可以问了。”善若水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来。   “还是请教主从头讲起吧。”杨飞盖轻叹一声,道。   善若水哼了一声,深吸一口气:“那就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说起来,相遇一开始,我也只是觉得冷落秋总是冷冰冰的,想逗着玩而已。却越来越发现,他聪明又可爱成那个样子,放都放不下了。一起参加那个牢什子武林大会,也就只是想和他抢抢他那么想得到的东西罢了,没想到我得了那串生灭,事情便闹成了西鸾与我国的国家争斗。我若说我没有得天下的野心,那必是假的。但当时与西鸾多方作对,将他们耍得团团转,更多的只是不想冷落秋回去。可惜后来越走越偏……   “我厌恶所有接近他或他接近的女人,却错杀了他的未婚妻,之后便更怕失去他,设计让西鸾国政大乱,甚至不惜杀死从小便照顾失去生母的冷落秋的乳母瑞国夫人,然后便是一次醉酒,强要了他。这叫他怎么原谅我,我怎么原谅自己?天真地以为,得了这天下,吞并西鸾,他便会敬仰我无法离开我,于是我解开了被历代教主奉作禁忌的尸军封印,这才发现,尸军的恐怖,根本不是我所能掌控的。”善若水苦笑一声,“却在还来不及处理尸军的当口,莫秋阑漠北大军攻下中原,发疯般地找上门来,那夜我酩酊大醉,却是冷落秋冲上来替我受了那一剑。那一剑,本不致死,只是,我以为他不会原谅我,是来杀我的,于是与莫秋阑的剑同时,我的剑,也刺入了他的身体。”   说着,善若水伸手抚上闭着眼睛的冷落秋胸腹一角。   隔着衣服也能摸到那个明显不过的伤疤,善若水便笑了起来。   凄苍一片。   “莫秋阑发疯?”钟未空一愕。   “那也是,我造成的。”善若水道,“我想吞并北方莫氏所掌控的地带,于是趁着刚继任长灵教主,故意找到莫秋阑和莫秋意来接任左右鬼。我知道莫秋阑对莫秋意有意,本是打算堕鬼式后再找机会让两人知道对方身份,来挑起莫氏皇族内乱,只是不想,莫秋意竟被莫秋阑诅咒而死。这一下,事态便迅速扭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钟未空与杨飞盖面面相觑。   原来这其中有这么多事情,而这一切,又都是有着这样的关联。   而始作俑者,便是面前的——善若水!   “他当时,真的是快死了。”善若水一笑,指尖滑过冷落秋苍白的唇,“于是我带走他,不惜动用连我也只有五成把握的‘九息还丹术’,将功力甚至思维记忆尽数凝聚入丹,让我俩陷入长眠中,在数年甚至数十年时间里缓慢自行修复身体创伤,而将封印尸军之法,画在了我们所在的石室山壁上。只是,这样做必会有两个缺陷。一是强制抽离武功及魂魄会对身体造成损害,让骨骼肌肉萎缩,便似返老还童一般。二是醒来之后直到功力自丹尽数恢复之间的记忆,会在恢复的那一刻,全部消失。”   “反正他死了,也不用担心他会回到从前,再恨你。”杨飞盖道。   “死了?”善若水竟是一笑,很惬意的样子,“谁说的?”   “什么?”这回杨飞盖和钟未空齐声道,   善若水将怀中冷落秋的身体扶正,旁边两人这才看清,原来方才对话同时,善若水就一直往冷落秋的命门输入真气!   “其实到现在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他会提前醒来,离开我们所在的山壁石窟。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我终于听到,他说喜欢我。而我也终于说出来,我喜欢他,这样就够了吧。当年我为了他的爱剥夺了他的自由,那现在既然得到了他的爱,就,还他自由吧。”善若水静静道,笑得很清很柔。   “你要做什么?”钟未空惊道。   “将‘九息还丹术’反一反使用而已。”善若水说着,双手疾出,连封冷落秋三十二道大穴,“消耗我的功力,让他尽早恢复武功。凭他当年只比我差一点点的功力,保个命绰绰有余,否则,我也不会对捉弄他这样有兴致了。其他人,我随便玩一下,就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多没劲。”   两人愕然,随即莞尔。   这种说法这种语调,的确是传言中的善若水才会有。   还有,九霄。   又同时一个面面相觑。   这两人一醒来,忘掉自己的过往,却是不约而同地,变成了对方的性格。   若不是生命里比自己还重要的人,又如何做到这地步?   钟未空忽然想到什么,道:“你不是说,灭尸军就必要杀他么?”   “‘长老’必须消失。但如果他不再是了,就不用死了。马上,我就要开始卸任长老的仪式。这仪式只有教主代代相传,原本也只用于犯了大错罪当判死的长老身上,所以整个过程极其痛苦,必要将人折磨得奄奄一息,才能结束。所以方才,我要一剑贯穿他。哼,我这样对他,已很温柔。”   善若水说着,周身竟形成一圈气罩,金芒暴盛!   钟未空和杨飞盖不禁一笑,对这个竟原来是这般古灵精怪的教主不知该做何感想。   同样的奇怪想法,却又立即浮现两人脑海——若是这个人的话,果真是可以一呼百应,镇服天下的吧。   “我已经通知了‘仁义礼智信’那五个小子,等我进行仪式完毕离开,他们也会来到这里带走他,不必担心。”善若水道。   “那你呢?”杨飞盖皱眉,“你的功力消耗……”   “我的?”善若水一挑眉,很有些奸诈,“谁说是我的。”   钟未空一愣复一笑:“……是莫秋阑的。”   “而你的,还是你的。”杨飞盖也叹笑一声。   “答对了。明日,我就会解散长灵教,然后隐遁江湖,不再出现。冷落秋,也是时候,回到他原本的生活里去了。”善若水道。   “甘心么?”钟未空道。   “……我会用‘九息还丹术’,其实是自私的。也就是希望,也许一起醒来一起忘却,就可以好好从头开始一遍。虽然现在的状态有些奇怪有些曲折,不过结果,还是一样。已经很好。我从来不是个容易甘心的人,但这一次,我甘心了。”善若水沉默半晌,又笑道,“你们走吧。你们之间的问题,也该解决了。”   钟未空与杨飞盖互视一眼,默契地依言转身。   山路崎岖,两人拖着伤体,走了好些时候,才终于下了半山腰。   一路无语。   直到钟未空停在一条岔道,说了句:“跟我来。”   没有任何异议地,杨飞盖跟着他走。   山路,骤宽。   枝桠,骤分。   盈盈灯火,闪烁如歌。   那是——灯。   很多很多很多盏,灯。   花灯,荷叶灯,跑马灯,八角灯,宫灯。   各种花色各种样式各种材质,每一盏都漂亮得令人惊叹的灯笼,挂在两边枝头。   轻曳地微微摇晃,划起一道道恍惚明亮如同精灵夜宴的火光。   似乎就着那一晃一荡,唱起了催眠曲般的小调。   这是一场,缤纷错杂又温柔若水的流光幻界。   华丽花火下,一排叹息到痛至心扉的永别钟声。   “漂亮吧。”钟未空笑。   “……很漂亮。”杨飞盖惊喜道,紧紧握住钟未空的手。   钟未空就笑起来,回握着,拉着杨飞盖走进那一片灯海,坐在了最中央的空地上。   “知道要来这里,我就捎了个口信给森雪,叫他在我们来的那天把这些灯挂在这里。本是想先带你来看的,结果阴差阳错绕了一圈,现在才来。”钟未空道。   “很漂亮。”杨飞盖看着身边人映在一片辉煌游曳中的侧脸,眼神闪亮,似乎只会说这么一句。   “善若水,还是算错了一个地方。或者说,半个地方。”   “哦?”   “其实,我并不是存心让师父替我们死。”钟未空轻道,“我只是想,如果你我之中有人死了,那也是了结;若那人真是师父真出来干预,那边继续往下走,也是好的。”   “未空……”杨飞盖手中力道加大,眼中隐约的焦急更加深重。   “很多时候,真的,想说的说出来,想问的问出来,那就什么事情都没了。”钟未空静静回头看向杨飞盖,道,“为什么你忘记问一问,碍月被笛声驱使差些杀了我的那晚,我目睹你与碍月相拥时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杨飞盖一怔,思索良久才道:“你好像说什么,我弄错了……”   “是,弄错了。”钟未空笑起来,很舒心的样子,“而我也早就想问一问,为什么相识一开始,你就好像知道我很会画画一样,问都不问地就叫我和你一道模仿钟碍月的笔墨来?”   “你……”   “其实我的绘功,是莫秋阑教我的,就在他软禁我的大半年时间里。即使是你,也难以得到这个情报吧。”钟未空凑过脸去,很近很近的距离,“所以说,你搞错了。你一直,都搞错了。”   杨飞盖想说什么,却似预感到什么,怔怔地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个拿着桃子棒糖去看你,会对你笑,有时会在露天画画,让你一直记挂爱恋种下你情根的人不是我,而是——钟碍月!”说完,钟未空就笑了,闪亮如星辰,流转得,仿如落泪,“你一定不知道,其实小时候最喜欢吃那桃子棒糖的人,是我。只是偶尔会送一支给钟碍月。结果,他就拿着我的桃子棒糖结识了你,而你,却把成长缓慢的我,当成了他。只有那个看着你落进湖中也无动于衷转身离开的人,也是我!”   钟未空说着,越笑越大声。   而杨飞盖看着这样的他,只剩仓皇焦急不可置信,还有眸底深沉的伤痛。   “所以,从开始到最后,都是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我只是个无关旁人。你一错,三个人,都跟着阴差阳错。”钟未空说着,笑容淡下来,眼里一片盈柔的自嘲与不舍,“而钟碍月早就知道得不到你,却在最后告诉我,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一向算无遗策的他定是知道,我会将他的话告诉你,这样,无论如何,我们两人,都会永远记得他了。他的城府,真是,和他的孤独一样深。”   杨飞盖惊震地,唇,微微颤抖。   钟未空安静下来,却是转口,淡淡一句:“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给你下的,是什么毒?”   杨飞盖的表情,丝毫未变。   只是,无声苦笑。   “啊,那自然是因为,已经没力气出声了。”钟未空说着,环抱上去。   不过轻轻一搂,杨飞盖的身体便好似突然塌下来似的,扑到了钟未空的身上。   “这些,其实都是钟碍月送的。他记得与我的灯约,每年都会积攒下好几只漂亮的灯笼,只是,等我终于见着了这些,就是和他永别的一夜。”钟未空把脑袋搁在杨飞盖的肩头,黯淡茫然地微微仰头,看着仍然灯火游曳的烛光,轻道,“经由我,你才看到了钟碍月制造的,这让人痴迷的美景。就好像,你把对钟碍月的感情,错放在了我身上。”   耳边,听见杨飞盖勉力发出的声音,却也只是呜呜几声,不知所云。   “不要紧呵。你身上的,只是师父常年携带的散玉香,由师父亲手调配而出,也不怪你毫无所觉。在师父与我们一同进入生死门的前一刻,我偷了一些并用在你身上,只会导致浑身脱力,并无毒害。再过两个时辰,就会自行解开了。”   钟未空说着,直起身来,将杨飞盖平放在地上。   “这辈子,最讨厌被当作另一人。”钟未空自嘲一笑,“只是真不巧,总是碰上。”   他低头,一根一根掰开杨飞盖下了死力抓住他胳膊的手指,看见上面暴起的青筋和痉挛的肌肉,然后转眼,看向杨飞盖颤抖着睫毛的湿润的眼,眼里是那样的迷蒙无助,似乎千眼万语,也只化作两个字——别走。   钟未空,便粲然一笑。   一刹那,所有的迷茫悲欢无奈愤恨转折离合,都揉进那埋藏多时终于得以宣泄而出的爱恋和悲哀里头,层层流泻,光华耀世。   他俯下身去,吻着杨飞盖。   却是下死力地辗转啃咬。   血丝从杨飞盖唇角淌下来,又被钟未空厮磨吸吮,化作一抹无际的艳色。   “我原本喜欢的,就不是你,而是钟碍月。可你却让我喜欢上你,又让我知道,这只是一个错误。这该,如何是好?”钟未空仰起脸来,极近地靠在杨飞盖眼前,说着,“我想,我确实是,爱上你了吧。爱到,连毁了你都做不到。这又该,如何是好。”   说着,钟未空直起身体,抱着膝盖看着远方天际半晌,轻笑两声道:“我与莫誉津本就立下盟约,共同对付莫秋阑,但条件是,我最多只能亲自率军攻下他一半江山。盟仁城,便在元嘉国土中界线附近了。即使善若水不出现,我还是会在毁灭盟仁之后,告诉你一切再杀死你或者自行离开……”   钟未空站起来,仰起脸,不让滚热液体流下来。   “十二时的童话结束,公主和王子擦肩而过,没能得到幸福。那错被当成主角的水晶鞋,也是时候退场了。”钟未空五味杂陈地说着,又对脚边似想挣扎站起却无能为力的杨飞盖道:“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吧。”   钟未空,转身。   手指虚虚滑过那些摇曳灯火,步履缓慢轻悠,是卸下所有重担后的轻松与空茫。   发丝与衣袂纠结着,轻扬风中。   他开始,唱一支歌。   火烛银花触目红   揭天吹鼓斗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   旧事惊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   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待工夫醉   未必明年此会同   那年那夜,左鬼流焰在火场废墟带着杨飞盖飞舞穿梭犹如嬉戏的画面,再次展现在两人心头。   这才是,真正的初遇。   其后的相逢纠结,钟碍月莫秋阑单岫墨珠九霄各色人物出场退场,到最后,也只剩了这一夜清风,满目灯火。   还有一道,消失在灯后的背影。   走得,头也不回。   “左右鬼契约已解,再加上我的功力,你便这样好好活下去吧……我想要而终是得不到的东西,此生此世普天之下,也只得一个你。”远远地,钟未空最后一句话传来,语风突然一转,便是气吞万里的傲气豪情,“但我要的东西,不屑于抢!你以为我为何要助你打下半壁江山然后拱手相让?因为——我要让这土地踏过我的铁骑,这天空镌上我的名号,我要让你坐拥天下,也对我,永世不忘!!!”   杨飞盖默默看着那背影消失的双目,终于闭上。   流下,两行泪水。   一场,美到极致的,诀别。 第六十三章   两年后。   又是一个,夏日炎炎的季节。   元嘉中部及北部受战火破坏严重,但在这南部地区,却依旧保存完好。经过一年修整,繁华更甚往昔。   长灵教早已解散,只是当时遍布大半国土的分舵别庄,大部买卖挪用,只有几处,被雷王指名保留。   就比如,这相思谷。   冷落秋以真实身份再回西鸾,即使有张庆颜大力撑腰,仍引起朝廷及民间极大震动。而一个月不到,老西鸾王驾鹤西去,冷落秋在一片置疑声中登上王位,却是铁血手腕肃清敌对,短短两年便使国富民强,隐隐有与中原元嘉国一较高下之势,成为上至朝臣下至百姓交口称赞的一代明君。   而莫秋阑,钟未空和善若水的行踪,一直未被人寻到。   但这两年最大的事,便是雷王杨飞盖率领钟氏大军一路攻上京师,莫氏亡国。   杨飞盖却并没有取下墨誉津的人头,而是让他带着他的百官与剩余的有限兵力重回漠北,做回北海王。   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而这些,都不是为百姓最乐道的。   真正成为了这时代新的神话的人,却是那作为卧底接近莫秋阑,在济远城一招巧妙策反而击退北秦军马,促成钟莫鼎立局面,而后武力与智计并举推翻莫秋阑,再以与雷王并肩的军事天才扫荡大半江山,助雷王缴清内部叛乱,随后封印尸军为天下除一大患,至此功成身退隐秘江湖的焰王——钟未空!!   ——————————————不妨月朦胧————————————————   茶馆里,一个衣装甚好,只是不免风尘仆仆的少年人正半趴在桌上,一边喘气一边猛灌凉水。   他叫包盛。   是江北一家不大不小正在开拓门路的绸庄的二少爷。   他抬头看了看斜对面那恢宏院落门前挂着的“相思谷”三个字,不由得眉头一皱。   他会来到这里,自然是因为负了老爹包大老爷的期望,远道而来开拓货源走访卖家。   只是再一次,与目的地偏了十万八千里。   ——从第一次尝试孤身上阵开始,就是这样了。   本来走得好好的,偏偏就会遇到山贼啊房屋倒塌啊有人寻衅啊殃及池鱼啊甚至暴雨啊山崩啊泥石流啊的一串恐怖事件,结果就会走到一个比原目的地更能赚上两倍多钱的好地方。   于是每次都能哄得老爹抚须大笑,期望非常,引来一片嫉妒。   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但他还不会自恋到认为这些都是他自己的福分。   而认为这都是他唯一跟着的叫做小历的仆从的缘故。   这么想,其实是很有道理的。   就比如现在。   “少爷少爷少爷少爷!!”那个长相粗陋身材瘦弱的人就从外面冲了进来,到了包盛的面前一步才停下,“我又踩到狗屎了!!”   包盛早已一跃而起,大叫一声:“结果如何?!”   “从那狗屎的形状颜色角度高度及新鲜程度判断,我们必须立刻离开此地,往高处进发!!”小历气也不喘一口说完。   “快走!!!”包盛立即扯着小历冲了出去。   刚冲出去不到十五步,两人就听见刚才的茶馆里一阵嘭通哄乱。   回头一看,桌椅翻倒刀光剑闪,原来是江湖寻仇。   “幸好早出一步,否则就又要殃及无辜了。”包盛拍拍胸脯。   小历拍拍他的肩,笑道:“过去啦。”   包盛不由得再次上下打量这个跟了他一年的人。   虽然这个动作做了不下百遍,他还是得出同一个结论——就是他从小历那又似奸诈又似傻冒的笑容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包盛一叹,也抬手拍了拍小历的肩:“附近最高的地方在哪?”   一个半时辰后,包盛就在半山腰的农家睡了个口水直流。   不远处的凉亭里,一人对酒独酌。   “来了,就坐吧。”他头也不回地笑了一声,看着山色,抿了一口酒。   已经踩到亭子阶梯的小历停顿也无地继续走,大咧咧坐到他身边,笑道:“你还没死啊,枫。”   枫终于转过脸来,笑:“你也没死啊钟未空,同喜同喜。”   “消失了这么些年又突然出现,来探望你哥么?”   “路过而已,见了他那副样子,又不忍心就这么立刻走了。”枫苦笑一声。   钟未空看向山顶,略微苦涩道:“他……在那里?”   “是。”枫道,“每年此时,他都会在那里。”   “我怎么听说,他的身体……”   “已到极限。”   钟未空凝眉:“不可能……”   “你真以为,解开契约便可保你俩性命无虞,将你的武功全传给他,就能让他的身体恢复如前?你只记得他是右鬼,化鬼状态时消耗功力巨大,对身体的损伤的巨大,那你可还记得,他的诅咒,是下在他自己身上?”枫一哼,带着些许鄙夷些许叹息,“若不是这样,他又何必苦苦钻研医典,而钟碍月又何必亲自为他调药又手把手教他医术?”   钟未空一个撇头。   枫一笑:“你还记得啊,那你也该是早猜到才对。堕鬼式上所下的诅咒,本就是最最负面的力量,致残夺命也是寻常。两重损伤加在一起,你以为,传他功力便可恢复如前了?难道没想过,过强的功力有可能达到反效果,让他本就难以支撑的身体更加摇摇欲坠?”   钟未空咬唇,一圈血轮。   “哥早知自己没多少日子,何必还要那样费尽心力掌握长灵教大权,继任雷王打天下?若说一开始是为了实现他自己,那之后,就是为了你了。你是什么身份,叛教出逃,长灵教是决不会放过你的。而这天下,也是哥错以为,你想得到。而当夜我放你离开,便是看准哥要闭关,谁知他想都没想,直接追了出去。你可知,那次闭关,其实是他保命的最后机会?”枫说着,提了酒壶站起来,看向另一边广阔山色。   身后一片沉默。   “你若不是看出哥身体的异状放心不下,又怎会一直逗留,需要我推一把?两个傻子,分明放不下,又何必装大度装清高。这两年,他想明白了,你也该想明白了,到底,舍不舍得下彼此。今夜,哥会在山顶‘凌云亭’办一场便宴,许多百姓都会参加吧。”   说完,枫转身离开。   山风,起了。   入夜。   包盛挤在人堆里,对着手里小历塞给他的一只大梨,张开嘴。   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想吃水果哪里不能吃,还要爬这么高……只看见一堆人头了,雷王在哪啊……”睡意朦胧地说着,包盛转头看向小历,却见小历目光炯炯地透过人群空隙,看向凉亭中众人。   小历,也即钟未空眼里,那个一袭白色薄衫与周围众人侃侃笑谈的俊美容颜,消瘦了那样多。只衬得那双眼愈加精髓闪亮,却染上一层渺远的孤清。   也衬得那几声间或传来的咳嗽,更紧地揪起他的心脏。   “小历?喂!看雷王看呆啦?!那也是,听说从京城到民间的所有妙龄少女都将他作为心中如意郎君,多少人投怀送抱……”   包盛突然住了口。   因为他看见小历不耐烦地转过头来又阴恻测似乎带着怒意地瞪了他一眼却是忽地粲然一笑,直叫那张不好看的脸也一瞬光彩动人,结果就这么笑着暴了一句:“狗屎!”   包盛立即吓醒大半,左右巡视地面,几乎惊叫道:“狗屎在哪什么形状我们是该立马下山还是再往上爬不对这里已经是山顶啊啊~~~~”   这一叫,周围的人,齐刷刷转头过来。   钟未空偏头皱眉手扶额头:“白痴……”   然后他的身形就僵住了。   身边的包盛还在猴跳。   身后投来的一道视线,却如针般锐利,从包盛身上一划而过,落到了他的身上。   钟未空立即紧张起来。   放在额上的手,一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心头的那种矛盾的心情,便汹涌了起来。   喜悦的,也是担忧的。   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却是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的思念熊熊燃起,还未来得及阻止,钟未空便是抬眼一望。   四目对视。   周身一切喧闹,尽化无声。   杨飞盖,终于笑起来。   长浓的睫毛抖着,难掩其下翻覆的春水眸色。   那种自心底激越而上的狂喜,便自那眼里流淌出来,越过人群越过视线越过一片轮回兜转沧海桑田,落进钟未空心里,生根发芽,钻入最深的空隙里,拔脱不得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越陷越深。   杨飞盖,站起来。   走过去。   一步一步,走过去。   周围人群带着疑惑地为雷王让出一条路来。   钟未空眼神闪烁地呆呆站在那里,无力挪开视线。   山顶的人,很多。   这样一让,便让许多后面的人推搡拥挤,有的甚至只能站到离山顶悬崖很近的地方。   “哇哇哇,雷王怎么向我走过来啦!真的好英俊哦!!”   包盛一语,惊醒了钟未空。   迅速低下头,钟未空懊恼又自嘲地笑了一下,大脑迅速运转,思考逃脱之法。   杨飞盖一愣,料到钟未空的想法,立即加快脚步,可说是直接挤入人群,逼近过来。   “哎呀不要挤了!”   “要掉下去啦!”   这么一来,站在边上的人们抱怨开来。   “雷王到底要干吗啊?”包盛说着,回头一看。   身边已经没人了。   钟未空已经迅速挤进周边人群里,随着推搡的方向越站越远。   “退开!!”杨飞盖指着钟未空逃遁的方向终于一声大吼。   旁人大惊,唰啦啦让出一条道来。   此道一出,只剩了包盛空落落一人站在中央,正看着杨飞盖奔来的身形不知所措,却是一个晃眼。   杨飞盖错过他的身边,直往前扑去!   包盛不由得一转头。   就听见熟悉的一声:“别挤我呜哇哇~~~~~~~~”   “小历~~~”包盛看见钟未空竟是被人群挤得脚一滑跌下山谷顿时大惊,一吼之后就看见那个擦身而过的白色人影也追着跌了下去,不禁立即改口,“雷王~~~~~~~~”   砰砰通通稀里哗啦。   两人就在头顶一片惊叫声里卷着抱着滚到谷底,跌了个结实。   四目相对,只隔一张薄纸的距离贴在一起。   俱是心如擂鼓。   “滚!!”钟未空恍然回神,一把推开压在他身上不亦乐乎的杨飞盖,蹭地站起来。   杨飞盖被推得跌坐一边,也不气恼,只是,低头笑了一声,再抬头:“第一次见面,便是你故意掉下来,我也跟着你摔吧。”   眼里,便是钟未空惊呆当场的侧脸。   钟未空,正愣愣看着周围的枝桠。   暗香,浮动。   萤火,飞绕。   灯盏,摇曳。   两人身边,便是悬挂于枝的,那些瑰丽灯火!   与离别当日一模一样,花海般的瑰丽灯火!   昨日,重现。   “惊喜么?”杨飞盖站起来,搂过钟未空,一把撕下钟未空脸上的人皮面具扔到一边,盯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这些便是你走的时候留下的。我都好好保存了。”   “你本就算计好我会跳下来?”钟未空语气闷闷的,带着喜悦的无可奈何。   “两年时间,足够我将所有都算计好了。”杨飞盖凑近钟未空,绽一个蛊惑的笑容,“怎么也不能放你跑了。”   钟未空吸一口气,眼波流转,黯然微笑道:“我们中间的那个人……”   “钟碍月送的这灯火,真的很美丽。”杨飞盖打断他,道,“但站在这中间的人,自始至终就只有我们两个。要是你不在,再美丽的场景,也没有意义。”   钟未空一震:“你……”   “感情这种东西,本就没有过去与未来,只有当下。我想要的即使得不到也不会再放手的东西,此生此世普天之下,也只得一个你。”说完,杨飞盖将钟未空的反驳堵在喉间,启唇探入。   不容分说地抢占掠夺,忽又转为如水温柔。   辗转厮摩,心防顿破,便是爱欲纠缠间,绝堤而出的思念,几欲窒息。   滚落在地,长发散乱,衣衫半敞。   湿润眼中熊熊燃起,对融入彼此一同熔化的渴望。   灯火飘忽,流光飞舞。   泛红轻颤的躯体,纠缠裸呈。   肢体触碰,一片轻车熟路的风急火燎。   在杨飞盖近乎泄愤的抽送里,钟未空往后一仰头,喘息与呻吟不再抑制地宣泄而出。   眼波迷离,双双在一片汗水欲液快感里刺痛沉迷。   终于腾入云端再重重摔下,一同脱力地紧贴彼此,大口喘气。   “只是偿还利息,本金还在后头。”杨飞盖吻了吻钟未空裸露的小腹,一片粉红痕迹,促狭笑道。   “啊那我就得尽早多赚一点,然后卷铺盖走人。”钟未空伸手抚了抚额上过烫的皮肤,微侧脸,吻了吻杨飞盖抚在他颊边的手指。   杨飞盖看着他,很久很深很动情,带着复杂的沉浮,然后轻叹一般,道:“不要再走了。你走不了的。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了。眼睁睁看着你离开,再一个人对着这样美丽的灯火,是件,好悲伤的事情。悲伤得我在想,是不是立刻死了,你才会回头看我一眼,回到我身边。”   钟未空看着杨飞盖迷蒙伤痛的微笑,心底大片大片的疼,猛然勾过杨飞盖的脖颈,吻了上去。   犹如不离不弃的誓言,唇齿交缠里,心念相连。   钟未空放开杨飞盖,对视,不由双双一笑。   带着意犹未尽的遗憾。   还有全身猛然绷起的神经。   “来了。”钟未空道,眼神凌厉,“这样快。”   “十六骑。”杨飞盖道。   “真会选时间。”钟未空说着,拉过一旁衣衫,迅速套上,却被杨飞盖一把抓住手臂,不由皱眉道,“怎么了?”   “我想继续。”杨飞盖扬眉一笑。   钟未空讶然失笑:“别闹了……”   还未说完,却被一把拉了过去,衣衫一扯,又露出大半个胸膛来。   “什么时候了……”钟未空这下真的着慌了。   他没了武功,耳力还是照样好。那十六骑快马的蹄声虽未近,但也不过两柱香时间便会到附近,现在,杨飞盖还有闲情再赴**?!   正想着,却见杨飞盖伸手疾出,竟已连点钟未空数道大穴!   钟未空瞪大眼睛。   “哎呀哈不用这样看着我,即使不过瘾想来点更刺激的,我会直接绑了你再做,这样比较有情趣。”杨飞盖笑道。   笑容之下的凝重,却是和钟未空如出一辙。   “那你想做什么。”钟未空道,心底不甚妙的预感愈强,“来的人,恐怕便是……”   “既然你知道是他,便该知道,我现在要做什么。或者说,只能做什么。”   钟未空眼神一震,几乎惊叫而出:“不可!!”   杨飞盖笑着,轻轻吻了吻他,羽毛一般滑过唇,又苦笑一声,慢慢道:“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要,放手。”   说完,点了钟未空哑穴,将他盘膝坐好。又绕到钟未空的身后坐下。   氤氲的气,自两人顶门腾起。   钟未空心绪烦乱,感受着杨飞盖的功力源源不断流入自己体内,一时不知是怒是喜。   杨飞盖这样做,是要救他的命,也是将自己的命,交托给他了。   不禁心潮澎湃,按下所有遐思,专心运气。   如何,钟未空都不能再辜负一次了。   “我走了。”钟未空看着依然近在眼前的快马,轻道。   “嗯。”杨飞盖疲惫地这样说了一句,死紧地拥住钟未空,“放心,只是把你的功力还你。”   而钟未空也回抱了他一下,道:“等我。”   说完,挣开杨飞盖只松了一半的怀抱,指尖红芒,再次幻现。   马嘶长鸣,带头的两骑人马被钟未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场斩毙!   “谁!”   随着相继的呵斥声,其余十数人马向着钟未空急速掠去的身影围追了上去。   除了,一个人。   那人骑在最高大的马上,身着最华贵的衣衫。   摄人的光彩,便自那了然一笑里,浮现在那张珠玉琳琅俊逸非凡的脸上。   草丛,轻动。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杨飞盖出现在他眼前,轻笑,“只是没想到你这样大胆,敢孤身前来敌国腹地,见机就毫不犹豫下手,教本王折服了。也许该说是,初次见面吧,冷落秋。”   冷落秋便自那马上款款下地,打量了一眼杨飞盖,道:“看来是雷王本尊呢,怎地如此疲惫?”   “我会记得叫人把这相思谷填平了。”杨飞盖懒懒活动下筋骨,道,“让本王摔得这样痛。”   眼,却瞟向钟未空那远离的背影。   杨飞盖的指节,不由得攥紧。   指甲深划入肉,一阵刺痛。   那个人。   再一次,头也不回。   “等我西鸾占了此地,倒是可以代劳。”   “的确。”杨飞盖回过神来,笑,“埋个几十万西鸾兵,估计也就平了。”   “那就先让雷王,做埋谷的第一人吧。”温润如玉的颊上勾唇一笑,冷落秋眸色骤寒,便是吭的一声龙吟,青色长剑,直指杨飞盖。   “哎呀哈那不就是几十万人压我上面了这可怎么行。”杨飞盖故作苦恼,在冷落秋的一个挑眉里继续笑道,“只有我压人怎可人压我,而这世上唯一压过我并且似乎好像大概也许还想再压压的人正忙着给我搬救兵,怎么也得等他回来,我再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说着,紫色光辉,萦绕指尖,一瞬窜上,凝成一支透明一般的紫色气剑。   “怕是,等不到了。”冷落秋一哼,步法运起,便是连环幻影纷呈。   兵器交叠声,乍起。   紫电青光重叠缠绕,豪霸之气扫荡,直将半个相思谷毁得面目全非。   “传说中神勇无匹的雷王,原来也只这种程度么?”冷落秋冷笑道,手中剑一翻,两道剑光交叠闪过,转身,竟以一个出乎意料的角度反击而来!   自气剑隔挡的空隙斜斜穿过,割裂杨飞盖的袖口衣襟,直抵咽喉!!   然后便是,嘭吭一声!   两人的身形,顿住。   冷落秋的剑,还架在杨飞盖脖前。   眼神却,一震!   ——发丝,轻扬。   细,却并不柔软,滑过杨飞盖的脖颈脸颊与鼻尖,带着些挑逗的酥痒。   杨飞盖,笑起来。   他颈边,是一只手。   指尖红芒闪动,流下两道血丝,夹住了冷落秋那被他捏断的一截剑尖。   杨飞盖耳边,是那道永远带着冷冽挑衅疏远迷离的声音,和那张璀璨绽放的笑脸与熟悉无比的气息一道拂过耳膜,带着那熟悉的叫人心悸的力量。   “耶噫,果然又没睡醒呢。”   两年后。   又是一个,夏日炎炎的季节。   元嘉中部及北部受战火破坏严重,但在这南部地区,却依旧保存完好。经过一年修整,繁华更甚往昔。   长灵教早已解散,只是当时遍布大半国土的分舵别庄,大部买卖挪用,只有几处,被雷王指名保留。   就比如,这相思谷。   冷落秋以真实身份再回西鸾,即使有张庆颜大力撑腰,仍引起朝廷及民间极大震动。而一个月不到,老西鸾王驾鹤西去,冷落秋在一片置疑声中登上王位,却是铁血手腕肃清敌对,短短两年便使国富民强,隐隐有与中原元嘉国一较高下之势,成为上至朝臣下至百姓交口称赞的一代明君。   而莫秋阑,钟未空和善若水的行踪,一直未被人寻到。   但这两年最大的事,便是雷王杨飞盖率领钟氏大军一路攻上京师,莫氏亡国。   杨飞盖却并没有取下墨誉津的人头,而是让他带着他的百官与剩余的有限兵力重回漠北,做回北海王。   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而这些,都不是为百姓最乐道的。   真正成为了这时代新的神话的人,却是那作为卧底接近莫秋阑,在济远城一招巧妙策反而击退北秦军马,促成钟莫鼎立局面,而后武力与智计并举推翻莫秋阑,再以与雷王并肩的军事天才扫荡大半江山,助雷王缴清内部叛乱,随后封印尸军为天下除一大患,至此功成身退隐秘江湖的焰王——钟未空!!   ——————————————不妨月朦胧————————————————   茶馆里,一个衣装甚好,只是不免风尘仆仆的少年人正半趴在桌上,一边喘气一边猛灌凉水。   他叫包盛。   是江北一家不大不小正在开拓门路的绸庄的二少爷。   他抬头看了看斜对面那恢宏院落门前挂着的“相思谷”三个字,不由得眉头一皱。   他会来到这里,自然是因为负了老爹包大老爷的期望,远道而来开拓货源走访卖家。   只是再一次,与目的地偏了十万八千里。   ——从第一次尝试孤身上阵开始,就是这样了。   本来走得好好的,偏偏就会遇到山贼啊房屋倒塌啊有人寻衅啊殃及池鱼啊甚至暴雨啊山崩啊泥石流啊的一串恐怖事件,结果就会走到一个比原目的地更能赚上两倍多钱的好地方。   于是每次都能哄得老爹抚须大笑,期望非常,引来一片嫉妒。   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但他还不会自恋到认为这些都是他自己的福分。   而认为这都是他唯一跟着的叫做小历的仆从的缘故。   这么想,其实是很有道理的。   就比如现在。   “少爷少爷少爷少爷!!”那个长相粗陋身材瘦弱的人就从外面冲了进来,到了包盛的面前一步才停下,“我又踩到狗屎了!!”   包盛早已一跃而起,大叫一声:“结果如何?!”   “从那狗屎的形状颜色角度高度及新鲜程度判断,我们必须立刻离开此地,往高处进发!!”小历气也不喘一口说完。   “快走!!!”包盛立即扯着小历冲了出去。   刚冲出去不到十五步,两人就听见刚才的茶馆里一阵嘭通哄乱。   回头一看,桌椅翻倒刀光剑闪,原来是江湖寻仇。   “幸好早出一步,否则就又要殃及无辜了。”包盛拍拍胸脯。   小历拍拍他的肩,笑道:“过去啦。”   包盛不由得再次上下打量这个跟了他一年的人。   虽然这个动作做了不下百遍,他还是得出同一个结论——就是他从小历那又似奸诈又似傻冒的笑容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包盛一叹,也抬手拍了拍小历的肩:“附近最高的地方在哪?”   一个半时辰后,包盛就在半山腰的农家睡了个口水直流。   不远处的凉亭里,一人对酒独酌。   “来了,就坐吧。”他头也不回地笑了一声,看着山色,抿了一口酒。   已经踩到亭子阶梯的小历停顿也无地继续走,大咧咧坐到他身边,笑道:“你还没死啊,枫。”   枫终于转过脸来,笑:“你也没死啊钟未空,同喜同喜。”   “消失了这么些年又突然出现,来探望你哥么?”   “路过而已,见了他那副样子,又不忍心就这么立刻走了。”枫苦笑一声。   钟未空看向山顶,略微苦涩道:“他……在那里?”   “是。”枫道,“每年此时,他都会在那里。”   “我怎么听说,他的身体……”   “已到极限。”   钟未空凝眉:“不可能……”   “你真以为,解开契约便可保你俩性命无虞,将你的武功全传给他,就能让他的身体恢复如前?你只记得他是右鬼,化鬼状态时消耗功力巨大,对身体的损伤的巨大,那你可还记得,他的诅咒,是下在他自己身上?”枫一哼,带着些许鄙夷些许叹息,“若不是这样,他又何必苦苦钻研医典,而钟碍月又何必亲自为他调药又手把手教他医术?”   钟未空一个撇头。   枫一笑:“你还记得啊,那你也该是早猜到才对。堕鬼式上所下的诅咒,本就是最最负面的力量,致残夺命也是寻常。两重损伤加在一起,你以为,传他功力便可恢复如前了?难道没想过,过强的功力有可能达到反效果,让他本就难以支撑的身体更加摇摇欲坠?”   钟未空咬唇,一圈血轮。   “哥早知自己没多少日子,何必还要那样费尽心力掌握长灵教大权,继任雷王打天下?若说一开始是为了实现他自己,那之后,就是为了你了。你是什么身份,叛教出逃,长灵教是决不会放过你的。而这天下,也是哥错以为,你想得到。而当夜我放你离开,便是看准哥要闭关,谁知他想都没想,直接追了出去。你可知,那次闭关,其实是他保命的最后机会?”枫说着,提了酒壶站起来,看向另一边广阔山色。   身后一片沉默。   “你若不是看出哥身体的异状放心不下,又怎会一直逗留,需要我推一把?两个傻子,分明放不下,又何必装大度装清高。这两年,他想明白了,你也该想明白了,到底,舍不舍得下彼此。今夜,哥会在山顶‘凌云亭’办一场便宴,许多百姓都会参加吧。”   说完,枫转身离开。   山风,起了。   入夜。   包盛挤在人堆里,对着手里小历塞给他的一只大梨,张开嘴。   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想吃水果哪里不能吃,还要爬这么高……只看见一堆人头了,雷王在哪啊……”睡意朦胧地说着,包盛转头看向小历,却见小历目光炯炯地透过人群空隙,看向凉亭中众人。   小历,也即钟未空眼里,那个一袭白色薄衫与周围众人侃侃笑谈的俊美容颜,消瘦了那样多。只衬得那双眼愈加精髓闪亮,却染上一层渺远的孤清。   也衬得那几声间或传来的咳嗽,更紧地揪起他的心脏。   “小历?喂!看雷王看呆啦?!那也是,听说从京城到民间的所有妙龄少女都将他作为心中如意郎君,多少人投怀送抱……”   包盛突然住了口。   因为他看见小历不耐烦地转过头来又阴恻测似乎带着怒意地瞪了他一眼却是忽地粲然一笑,直叫那张不好看的脸也一瞬光彩动人,结果就这么笑着暴了一句:“狗屎!”   包盛立即吓醒大半,左右巡视地面,几乎惊叫道:“狗屎在哪什么形状我们是该立马下山还是再往上爬不对这里已经是山顶啊啊~~~~”   这一叫,周围的人,齐刷刷转头过来。   钟未空偏头皱眉手扶额头:“白痴……”   然后他的身形就僵住了。   身边的包盛还在猴跳。   身后投来的一道视线,却如针般锐利,从包盛身上一划而过,落到了他的身上。   钟未空立即紧张起来。   放在额上的手,一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心头的那种矛盾的心情,便汹涌了起来。   喜悦的,也是担忧的。   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却是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的思念熊熊燃起,还未来得及阻止,钟未空便是抬眼一望。   四目对视。   周身一切喧闹,尽化无声。   杨飞盖,终于笑起来。   长浓的睫毛抖着,难掩其下翻覆的春水眸色。   那种自心底激越而上的狂喜,便自那眼里流淌出来,越过人群越过视线越过一片轮回兜转沧海桑田,落进钟未空心里,生根发芽,钻入最深的空隙里,拔脱不得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越陷越深。   杨飞盖,站起来。   走过去。   一步一步,走过去。   周围人群带着疑惑地为雷王让出一条路来。   钟未空眼神闪烁地呆呆站在那里,无力挪开视线。   山顶的人,很多。   这样一让,便让许多后面的人推搡拥挤,有的甚至只能站到离山顶悬崖很近的地方。   “哇哇哇,雷王怎么向我走过来啦!真的好英俊哦!!”   包盛一语,惊醒了钟未空。   迅速低下头,钟未空懊恼又自嘲地笑了一下,大脑迅速运转,思考逃脱之法。   杨飞盖一愣,料到钟未空的想法,立即加快脚步,可说是直接挤入人群,逼近过来。   “哎呀不要挤了!”   “要掉下去啦!”   这么一来,站在边上的人们抱怨开来。   “雷王到底要干吗啊?”包盛说着,回头一看。   身边已经没人了。   钟未空已经迅速挤进周边人群里,随着推搡的方向越站越远。   “退开!!”杨飞盖指着钟未空逃遁的方向终于一声大吼。   旁人大惊,唰啦啦让出一条道来。   此道一出,只剩了包盛空落落一人站在中央,正看着杨飞盖奔来的身形不知所措,却是一个晃眼。   杨飞盖错过他的身边,直往前扑去!   包盛不由得一转头。   就听见熟悉的一声:“别挤我呜哇哇~~~~~~~~”   “小历~~~”包盛看见钟未空竟是被人群挤得脚一滑跌下山谷顿时大惊,一吼之后就看见那个擦身而过的白色人影也追着跌了下去,不禁立即改口,“雷王~~~~~~~~”   砰砰通通稀里哗啦。   两人就在头顶一片惊叫声里卷着抱着滚到谷底,跌了个结实。   四目相对,只隔一张薄纸的距离贴在一起。   俱是心如擂鼓。   “滚!!”钟未空恍然回神,一把推开压在他身上不亦乐乎的杨飞盖,蹭地站起来。   杨飞盖被推得跌坐一边,也不气恼,只是,低头笑了一声,再抬头:“第一次见面,便是你故意掉下来,我也跟着你摔吧。”   眼里,便是钟未空惊呆当场的侧脸。   钟未空,正愣愣看着周围的枝桠。   暗香,浮动。   萤火,飞绕。   灯盏,摇曳。   两人身边,便是悬挂于枝的,那些瑰丽灯火!   与离别当日一模一样,花海般的瑰丽灯火!   昨日,重现。   “惊喜么?”杨飞盖站起来,搂过钟未空,一把撕下钟未空脸上的人皮面具扔到一边,盯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这些便是你走的时候留下的。我都好好保存了。”   “你本就算计好我会跳下来?”钟未空语气闷闷的,带着喜悦的无可奈何。   “两年时间,足够我将所有都算计好了。”杨飞盖凑近钟未空,绽一个蛊惑的笑容,“怎么也不能放你跑了。”   钟未空吸一口气,眼波流转,黯然微笑道:“我们中间的那个人……”   “钟碍月送的这灯火,真的很美丽。”杨飞盖打断他,道,“但站在这中间的人,自始至终就只有我们两个。要是你不在,再美丽的场景,也没有意义。”   钟未空一震:“你……”   “感情这种东西,本就没有过去与未来,只有当下。我想要的即使得不到也不会再放手的东西,此生此世普天之下,也只得一个你。”说完,杨飞盖将钟未空的反驳堵在喉间,启唇探入。   不容分说地抢占掠夺,忽又转为如水温柔。   辗转厮摩,心防顿破,便是爱欲纠缠间,绝堤而出的思念,几欲窒息。   滚落在地,长发散乱,衣衫半敞。   湿润眼中熊熊燃起,对融入彼此一同熔化的渴望。   灯火飘忽,流光飞舞。   泛红轻颤的躯体,纠缠裸呈。   肢体触碰,一片轻车熟路的风急火燎。   在杨飞盖近乎泄愤的抽送里,钟未空往后一仰头,喘息与呻吟不再抑制地宣泄而出。   眼波迷离,双双在一片汗水欲液快感里刺痛沉迷。   终于腾入云端再重重摔下,一同脱力地紧贴彼此,大口喘气。   “只是偿还利息,本金还在后头。”杨飞盖吻了吻钟未空裸露的小腹,一片粉红痕迹,促狭笑道。   “啊那我就得尽早多赚一点,然后卷铺盖走人。”钟未空伸手抚了抚额上过烫的皮肤,微侧脸,吻了吻杨飞盖抚在他颊边的手指。   杨飞盖看着他,很久很深很动情,带着复杂的沉浮,然后轻叹一般,道:“不要再走了。你走不了的。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了。眼睁睁看着你离开,再一个人对着这样美丽的灯火,是件,好悲伤的事情。悲伤得我在想,是不是立刻死了,你才会回头看我一眼,回到我身边。”   钟未空看着杨飞盖迷蒙伤痛的微笑,心底大片大片的疼,猛然勾过杨飞盖的脖颈,吻了上去。   犹如不离不弃的誓言,唇齿交缠里,心念相连。   钟未空放开杨飞盖,对视,不由双双一笑。   带着意犹未尽的遗憾。   还有全身猛然绷起的神经。   “来了。”钟未空道,眼神凌厉,“这样快。”   “十六骑。”杨飞盖道。   “真会选时间。”钟未空说着,拉过一旁衣衫,迅速套上,却被杨飞盖一把抓住手臂,不由皱眉道,“怎么了?”   “我想继续。”杨飞盖扬眉一笑。   钟未空讶然失笑:“别闹了……”   还未说完,却被一把拉了过去,衣衫一扯,又露出大半个胸膛来。   “什么时候了……”钟未空这下真的着慌了。   他没了武功,耳力还是照样好。那十六骑快马的蹄声虽未近,但也不过两柱香时间便会到附近,现在,杨飞盖还有闲情再赴**?!   正想着,却见杨飞盖伸手疾出,竟已连点钟未空数道大穴!   钟未空瞪大眼睛。   “哎呀哈不用这样看着我,即使不过瘾想来点更刺激的,我会直接绑了你再做,这样比较有情趣。”杨飞盖笑道。   笑容之下的凝重,却是和钟未空如出一辙。   “那你想做什么。”钟未空道,心底不甚妙的预感愈强,“来的人,恐怕便是……”   “既然你知道是他,便该知道,我现在要做什么。或者说,只能做什么。”   钟未空眼神一震,几乎惊叫而出:“不可!!”   杨飞盖笑着,轻轻吻了吻他,羽毛一般滑过唇,又苦笑一声,慢慢道:“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要,放手。”   说完,点了钟未空哑穴,将他盘膝坐好。又绕到钟未空的身后坐下。   氤氲的气,自两人顶门腾起。   钟未空心绪烦乱,感受着杨飞盖的功力源源不断流入自己体内,一时不知是怒是喜。   杨飞盖这样做,是要救他的命,也是将自己的命,交托给他了。   不禁心潮澎湃,按下所有遐思,专心运气。   如何,钟未空都不能再辜负一次了。   “我走了。”钟未空看着依然近在眼前的快马,轻道。   “嗯。”杨飞盖疲惫地这样说了一句,死紧地拥住钟未空,“放心,只是把你的功力还你。”   而钟未空也回抱了他一下,道:“等我。”   说完,挣开杨飞盖只松了一半的怀抱,指尖红芒,再次幻现。   马嘶长鸣,带头的两骑人马被钟未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场斩毙!   “谁!”   随着相继的呵斥声,其余十数人马向着钟未空急速掠去的身影围追了上去。   除了,一个人。   那人骑在最高大的马上,身着最华贵的衣衫。   摄人的光彩,便自那了然一笑里,浮现在那张珠玉琳琅俊逸非凡的脸上。   草丛,轻动。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杨飞盖出现在他眼前,轻笑,“只是没想到你这样大胆,敢孤身前来敌国腹地,见机就毫不犹豫下手,教本王折服了。也许该说是,初次见面吧,冷落秋。”   冷落秋便自那马上款款下地,打量了一眼杨飞盖,道:“看来是雷王本尊呢,怎地如此疲惫?”   “我会记得叫人把这相思谷填平了。”杨飞盖懒懒活动下筋骨,道,“让本王摔得这样痛。”   眼,却瞟向钟未空那远离的背影。   杨飞盖的指节,不由得攥紧。   指甲深划入肉,一阵刺痛。   那个人。   再一次,头也不回。   “等我西鸾占了此地,倒是可以代劳。”   “的确。”杨飞盖回过神来,笑,“埋个几十万西鸾兵,估计也就平了。”   “那就先让雷王,做埋谷的第一人吧。”温润如玉的颊上勾唇一笑,冷落秋眸色骤寒,便是吭的一声龙吟,青色长剑,直指杨飞盖。   “哎呀哈那不就是几十万人压我上面了这可怎么行。”杨飞盖故作苦恼,在冷落秋的一个挑眉里继续笑道,“只有我压人怎可人压我,而这世上唯一压过我并且似乎好像大概也许还想再压压的人正忙着给我搬救兵,怎么也得等他回来,我再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说着,紫色光辉,萦绕指尖,一瞬窜上,凝成一支透明一般的紫色气剑。   “怕是,等不到了。”冷落秋一哼,步法运起,便是连环幻影纷呈。   兵器交叠声,乍起。   紫电青光重叠缠绕,豪霸之气扫荡,直将半个相思谷毁得面目全非。   “传说中神勇无匹的雷王,原来也只这种程度么?”冷落秋冷笑道,手中剑一翻,两道剑光交叠闪过,转身,竟以一个出乎意料的角度反击而来!   自气剑隔挡的空隙斜斜穿过,割裂杨飞盖的袖口衣襟,直抵咽喉!!   然后便是,嘭吭一声!   两人的身形,顿住。   冷落秋的剑,还架在杨飞盖脖前。   眼神却,一震!   ——发丝,轻扬。   细,却并不柔软,滑过杨飞盖的脖颈脸颊与鼻尖,带着些挑逗的酥痒。   杨飞盖,笑起来。   他颈边,是一只手。   指尖红芒闪动,流下两道血丝,夹住了冷落秋那被他捏断的一截剑尖。   杨飞盖耳边,是那道永远带着冷冽挑衅疏远迷离的声音,和那张璀璨绽放的笑脸与熟悉无比的气息一道拂过耳膜,带着那熟悉的叫人心悸的力量。   “耶噫,果然又没睡醒呢。”   两年后。   又是一个,夏日炎炎的季节。   元嘉中部及北部受战火破坏严重,但在这南部地区,却依旧保存完好。经过一年修整,繁华更甚往昔。   长灵教早已解散,只是当时遍布大半国土的分舵别庄,大部买卖挪用,只有几处,被雷王指名保留。   就比如,这相思谷。   冷落秋以真实身份再回西鸾,即使有张庆颜大力撑腰,仍引起朝廷及民间极大震动。而一个月不到,老西鸾王驾鹤西去,冷落秋在一片置疑声中登上王位,却是铁血手腕肃清敌对,短短两年便使国富民强,隐隐有与中原元嘉国一较高下之势,成为上至朝臣下至百姓交口称赞的一代明君。   而莫秋阑,钟未空和善若水的行踪,一直未被人寻到。   但这两年最大的事,便是雷王杨飞盖率领钟氏大军一路攻上京师,莫氏亡国。   杨飞盖却并没有取下墨誉津的人头,而是让他带着他的百官与剩余的有限兵力重回漠北,做回北海王。   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而这些,都不是为百姓最乐道的。   真正成为了这时代新的神话的人,却是那作为卧底接近莫秋阑,在济远城一招巧妙策反而击退北秦军马,促成钟莫鼎立局面,而后武力与智计并举推翻莫秋阑,再以与雷王并肩的军事天才扫荡大半江山,助雷王缴清内部叛乱,随后封印尸军为天下除一大患,至此功成身退隐秘江湖的焰王——钟未空!!   ——————————————不妨月朦胧————————————————   茶馆里,一个衣装甚好,只是不免风尘仆仆的少年人正半趴在桌上,一边喘气一边猛灌凉水。   他叫包盛。   是江北一家不大不小正在开拓门路的绸庄的二少爷。   他抬头看了看斜对面那恢宏院落门前挂着的“相思谷”三个字,不由得眉头一皱。   他会来到这里,自然是因为负了老爹包大老爷的期望,远道而来开拓货源走访卖家。   只是再一次,与目的地偏了十万八千里。   ——从第一次尝试孤身上阵开始,就是这样了。   本来走得好好的,偏偏就会遇到山贼啊房屋倒塌啊有人寻衅啊殃及池鱼啊甚至暴雨啊山崩啊泥石流啊的一串恐怖事件,结果就会走到一个比原目的地更能赚上两倍多钱的好地方。   于是每次都能哄得老爹抚须大笑,期望非常,引来一片嫉妒。   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但他还不会自恋到认为这些都是他自己的福分。   而认为这都是他唯一跟着的叫做小历的仆从的缘故。   这么想,其实是很有道理的。   就比如现在。   “少爷少爷少爷少爷!!”那个长相粗陋身材瘦弱的人就从外面冲了进来,到了包盛的面前一步才停下,“我又踩到狗屎了!!”   包盛早已一跃而起,大叫一声:“结果如何?!”   “从那狗屎的形状颜色角度高度及新鲜程度判断,我们必须立刻离开此地,往高处进发!!”小历气也不喘一口说完。   “快走!!!”包盛立即扯着小历冲了出去。   刚冲出去不到十五步,两人就听见刚才的茶馆里一阵嘭通哄乱。   回头一看,桌椅翻倒刀光剑闪,原来是江湖寻仇。   “幸好早出一步,否则就又要殃及无辜了。”包盛拍拍胸脯。   小历拍拍他的肩,笑道:“过去啦。”   包盛不由得再次上下打量这个跟了他一年的人。   虽然这个动作做了不下百遍,他还是得出同一个结论——就是他从小历那又似奸诈又似傻冒的笑容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包盛一叹,也抬手拍了拍小历的肩:“附近最高的地方在哪?”   一个半时辰后,包盛就在半山腰的农家睡了个口水直流。   不远处的凉亭里,一人对酒独酌。   “来了,就坐吧。”他头也不回地笑了一声,看着山色,抿了一口酒。   已经踩到亭子阶梯的小历停顿也无地继续走,大咧咧坐到他身边,笑道:“你还没死啊,枫。”   枫终于转过脸来,笑:“你也没死啊钟未空,同喜同喜。”   “消失了这么些年又突然出现,来探望你哥么?”   “路过而已,见了他那副样子,又不忍心就这么立刻走了。”枫苦笑一声。   钟未空看向山顶,略微苦涩道:“他……在那里?”   “是。”枫道,“每年此时,他都会在那里。”   “我怎么听说,他的身体……”   “已到极限。”   钟未空凝眉:“不可能……”   “你真以为,解开契约便可保你俩性命无虞,将你的武功全传给他,就能让他的身体恢复如前?你只记得他是右鬼,化鬼状态时消耗功力巨大,对身体的损伤的巨大,那你可还记得,他的诅咒,是下在他自己身上?”枫一哼,带着些许鄙夷些许叹息,“若不是这样,他又何必苦苦钻研医典,而钟碍月又何必亲自为他调药又手把手教他医术?”   钟未空一个撇头。   枫一笑:“你还记得啊,那你也该是早猜到才对。堕鬼式上所下的诅咒,本就是最最负面的力量,致残夺命也是寻常。两重损伤加在一起,你以为,传他功力便可恢复如前了?难道没想过,过强的功力有可能达到反效果,让他本就难以支撑的身体更加摇摇欲坠?”   钟未空咬唇,一圈血轮。   “哥早知自己没多少日子,何必还要那样费尽心力掌握长灵教大权,继任雷王打天下?若说一开始是为了实现他自己,那之后,就是为了你了。你是什么身份,叛教出逃,长灵教是决不会放过你的。而这天下,也是哥错以为,你想得到。而当夜我放你离开,便是看准哥要闭关,谁知他想都没想,直接追了出去。你可知,那次闭关,其实是他保命的最后机会?”枫说着,提了酒壶站起来,看向另一边广阔山色。   身后一片沉默。   “你若不是看出哥身体的异状放心不下,又怎会一直逗留,需要我推一把?两个傻子,分明放不下,又何必装大度装清高。这两年,他想明白了,你也该想明白了,到底,舍不舍得下彼此。今夜,哥会在山顶‘凌云亭’办一场便宴,许多百姓都会参加吧。”   说完,枫转身离开。   山风,起了。   入夜。   包盛挤在人堆里,对着手里小历塞给他的一只大梨,张开嘴。   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想吃水果哪里不能吃,还要爬这么高……只看见一堆人头了,雷王在哪啊……”睡意朦胧地说着,包盛转头看向小历,却见小历目光炯炯地透过人群空隙,看向凉亭中众人。   小历,也即钟未空眼里,那个一袭白色薄衫与周围众人侃侃笑谈的俊美容颜,消瘦了那样多。只衬得那双眼愈加精髓闪亮,却染上一层渺远的孤清。   也衬得那几声间或传来的咳嗽,更紧地揪起他的心脏。   “小历?喂!看雷王看呆啦?!那也是,听说从京城到民间的所有妙龄少女都将他作为心中如意郎君,多少人投怀送抱……”   包盛突然住了口。   因为他看见小历不耐烦地转过头来又阴恻测似乎带着怒意地瞪了他一眼却是忽地粲然一笑,直叫那张不好看的脸也一瞬光彩动人,结果就这么笑着暴了一句:“狗屎!”   包盛立即吓醒大半,左右巡视地面,几乎惊叫道:“狗屎在哪什么形状我们是该立马下山还是再往上爬不对这里已经是山顶啊啊~~~~”   这一叫,周围的人,齐刷刷转头过来。   钟未空偏头皱眉手扶额头:“白痴……”   然后他的身形就僵住了。   身边的包盛还在猴跳。   身后投来的一道视线,却如针般锐利,从包盛身上一划而过,落到了他的身上。   钟未空立即紧张起来。   放在额上的手,一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心头的那种矛盾的心情,便汹涌了起来。   喜悦的,也是担忧的。   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却是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的思念熊熊燃起,还未来得及阻止,钟未空便是抬眼一望。   四目对视。   周身一切喧闹,尽化无声。   杨飞盖,终于笑起来。   长浓的睫毛抖着,难掩其下翻覆的春水眸色。   那种自心底激越而上的狂喜,便自那眼里流淌出来,越过人群越过视线越过一片轮回兜转沧海桑田,落进钟未空心里,生根发芽,钻入最深的空隙里,拔脱不得挣扎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越陷越深。   杨飞盖,站起来。   走过去。   一步一步,走过去。   周围人群带着疑惑地为雷王让出一条路来。   钟未空眼神闪烁地呆呆站在那里,无力挪开视线。   山顶的人,很多。   这样一让,便让许多后面的人推搡拥挤,有的甚至只能站到离山顶悬崖很近的地方。   “哇哇哇,雷王怎么向我走过来啦!真的好英俊哦!!”   包盛一语,惊醒了钟未空。   迅速低下头,钟未空懊恼又自嘲地笑了一下,大脑迅速运转,思考逃脱之法。   杨飞盖一愣,料到钟未空的想法,立即加快脚步,可说是直接挤入人群,逼近过来。   “哎呀不要挤了!”   “要掉下去啦!”   这么一来,站在边上的人们抱怨开来。   “雷王到底要干吗啊?”包盛说着,回头一看。   身边已经没人了。   钟未空已经迅速挤进周边人群里,随着推搡的方向越站越远。   “退开!!”杨飞盖指着钟未空逃遁的方向终于一声大吼。   旁人大惊,唰啦啦让出一条道来。   此道一出,只剩了包盛空落落一人站在中央,正看着杨飞盖奔来的身形不知所措,却是一个晃眼。   杨飞盖错过他的身边,直往前扑去!   包盛不由得一转头。   就听见熟悉的一声:“别挤我呜哇哇~~~~~~~~”   “小历~~~”包盛看见钟未空竟是被人群挤得脚一滑跌下山谷顿时大惊,一吼之后就看见那个擦身而过的白色人影也追着跌了下去,不禁立即改口,“雷王~~~~~~~~”   砰砰通通稀里哗啦。   两人就在头顶一片惊叫声里卷着抱着滚到谷底,跌了个结实。   四目相对,只隔一张薄纸的距离贴在一起。   俱是心如擂鼓。   “滚!!”钟未空恍然回神,一把推开压在他身上不亦乐乎的杨飞盖,蹭地站起来。   杨飞盖被推得跌坐一边,也不气恼,只是,低头笑了一声,再抬头:“第一次见面,便是你故意掉下来,我也跟着你摔吧。”   眼里,便是钟未空惊呆当场的侧脸。   钟未空,正愣愣看着周围的枝桠。   暗香,浮动。   萤火,飞绕。   灯盏,摇曳。   两人身边,便是悬挂于枝的,那些瑰丽灯火!   与离别当日一模一样,花海般的瑰丽灯火!   昨日,重现。   “惊喜么?”杨飞盖站起来,搂过钟未空,一把撕下钟未空脸上的人皮面具扔到一边,盯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这些便是你走的时候留下的。我都好好保存了。”   “你本就算计好我会跳下来?”钟未空语气闷闷的,带着喜悦的无可奈何。   “两年时间,足够我将所有都算计好了。”杨飞盖凑近钟未空,绽一个蛊惑的笑容,“怎么也不能放你跑了。”   钟未空吸一口气,眼波流转,黯然微笑道:“我们中间的那个人……”   “钟碍月送的这灯火,真的很美丽。”杨飞盖打断他,道,“但站在这中间的人,自始至终就只有我们两个。要是你不在,再美丽的场景,也没有意义。”   钟未空一震:“你……”   “感情这种东西,本就没有过去与未来,只有当下。我想要的即使得不到也不会再放手的东西,此生此世普天之下,也只得一个你。”说完,杨飞盖将钟未空的反驳堵在喉间,启唇探入。   不容分说地抢占掠夺,忽又转为如水温柔。   辗转厮摩,心防顿破,便是爱欲纠缠间,绝堤而出的思念,几欲窒息。   滚落在地,长发散乱,衣衫半敞。   湿润眼中熊熊燃起,对融入彼此一同熔化的渴望。   灯火飘忽,流光飞舞。   泛红轻颤的躯体,纠缠裸呈。   肢体触碰,一片轻车熟路的风急火燎。   在杨飞盖近乎泄愤的抽送里,钟未空往后一仰头,喘息与呻吟不再抑制地宣泄而出。   眼波迷离,双双在一片汗水欲液快感里刺痛沉迷。   终于腾入云端再重重摔下,一同脱力地紧贴彼此,大口喘气。   “只是偿还利息,本金还在后头。”杨飞盖吻了吻钟未空裸露的小腹,一片粉红痕迹,促狭笑道。   “啊那我就得尽早多赚一点,然后卷铺盖走人。”钟未空伸手抚了抚额上过烫的皮肤,微侧脸,吻了吻杨飞盖抚在他颊边的手指。   杨飞盖看着他,很久很深很动情,带着复杂的沉浮,然后轻叹一般,道:“不要再走了。你走不了的。不要再留下,我一个人了。眼睁睁看着你离开,再一个人对着这样美丽的灯火,是件,好悲伤的事情。悲伤得我在想,是不是立刻死了,你才会回头看我一眼,回到我身边。”   钟未空看着杨飞盖迷蒙伤痛的微笑,心底大片大片的疼,猛然勾过杨飞盖的脖颈,吻了上去。   犹如不离不弃的誓言,唇齿交缠里,心念相连。   钟未空放开杨飞盖,对视,不由双双一笑。   带着意犹未尽的遗憾。   还有全身猛然绷起的神经。   “来了。”钟未空道,眼神凌厉,“这样快。”   “十六骑。”杨飞盖道。   “真会选时间。”钟未空说着,拉过一旁衣衫,迅速套上,却被杨飞盖一把抓住手臂,不由皱眉道,“怎么了?”   “我想继续。”杨飞盖扬眉一笑。   钟未空讶然失笑:“别闹了……”   还未说完,却被一把拉了过去,衣衫一扯,又露出大半个胸膛来。   “什么时候了……”钟未空这下真的着慌了。   他没了武功,耳力还是照样好。那十六骑快马的蹄声虽未近,但也不过两柱香时间便会到附近,现在,杨飞盖还有闲情再赴**?!   正想着,却见杨飞盖伸手疾出,竟已连点钟未空数道大穴!   钟未空瞪大眼睛。   “哎呀哈不用这样看着我,即使不过瘾想来点更刺激的,我会直接绑了你再做,这样比较有情趣。”杨飞盖笑道。   笑容之下的凝重,却是和钟未空如出一辙。   “那你想做什么。”钟未空道,心底不甚妙的预感愈强,“来的人,恐怕便是……”   “既然你知道是他,便该知道,我现在要做什么。或者说,只能做什么。”   钟未空眼神一震,几乎惊叫而出:“不可!!”   杨飞盖笑着,轻轻吻了吻他,羽毛一般滑过唇,又苦笑一声,慢慢道:“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要,放手。”   说完,点了钟未空哑穴,将他盘膝坐好。又绕到钟未空的身后坐下。   氤氲的气,自两人顶门腾起。   钟未空心绪烦乱,感受着杨飞盖的功力源源不断流入自己体内,一时不知是怒是喜。   杨飞盖这样做,是要救他的命,也是将自己的命,交托给他了。   不禁心潮澎湃,按下所有遐思,专心运气。   如何,钟未空都不能再辜负一次了。   “我走了。”钟未空看着依然近在眼前的快马,轻道。   “嗯。”杨飞盖疲惫地这样说了一句,死紧地拥住钟未空,“放心,只是把你的功力还你。”   而钟未空也回抱了他一下,道:“等我。”   说完,挣开杨飞盖只松了一半的怀抱,指尖红芒,再次幻现。   马嘶长鸣,带头的两骑人马被钟未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场斩毙!   “谁!”   随着相继的呵斥声,其余十数人马向着钟未空急速掠去的身影围追了上去。   除了,一个人。   那人骑在最高大的马上,身着最华贵的衣衫。   摄人的光彩,便自那了然一笑里,浮现在那张珠玉琳琅俊逸非凡的脸上。   草丛,轻动。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杨飞盖出现在他眼前,轻笑,“只是没想到你这样大胆,敢孤身前来敌国腹地,见机就毫不犹豫下手,教本王折服了。也许该说是,初次见面吧,冷落秋。”   冷落秋便自那马上款款下地,打量了一眼杨飞盖,道:“看来是雷王本尊呢,怎地如此疲惫?”   “我会记得叫人把这相思谷填平了。”杨飞盖懒懒活动下筋骨,道,“让本王摔得这样痛。”   眼,却瞟向钟未空那远离的背影。   杨飞盖的指节,不由得攥紧。   指甲深划入肉,一阵刺痛。   那个人。   再一次,头也不回。   “等我西鸾占了此地,倒是可以代劳。”   “的确。”杨飞盖回过神来,笑,“埋个几十万西鸾兵,估计也就平了。”   “那就先让雷王,做埋谷的第一人吧。”温润如玉的颊上勾唇一笑,冷落秋眸色骤寒,便是吭的一声龙吟,青色长剑,直指杨飞盖。   “哎呀哈那不就是几十万人压我上面了这可怎么行。”杨飞盖故作苦恼,在冷落秋的一个挑眉里继续笑道,“只有我压人怎可人压我,而这世上唯一压过我并且似乎好像大概也许还想再压压的人正忙着给我搬救兵,怎么也得等他回来,我再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说着,紫色光辉,萦绕指尖,一瞬窜上,凝成一支透明一般的紫色气剑。   “怕是,等不到了。”冷落秋一哼,步法运起,便是连环幻影纷呈。   兵器交叠声,乍起。   紫电青光重叠缠绕,豪霸之气扫荡,直将半个相思谷毁得面目全非。   “传说中神勇无匹的雷王,原来也只这种程度么?”冷落秋冷笑道,手中剑一翻,两道剑光交叠闪过,转身,竟以一个出乎意料的角度反击而来!   自气剑隔挡的空隙斜斜穿过,割裂杨飞盖的袖口衣襟,直抵咽喉!!   然后便是,嘭吭一声!   两人的身形,顿住。   冷落秋的剑,还架在杨飞盖脖前。   眼神却,一震!   ——发丝,轻扬。   细,却并不柔软,滑过杨飞盖的脖颈脸颊与鼻尖,带着些挑逗的酥痒。   杨飞盖,笑起来。   他颈边,是一只手。   指尖红芒闪动,流下两道血丝,夹住了冷落秋那被他捏断的一截剑尖。   杨飞盖耳边,是那道永远带着冷冽挑衅疏远迷离的声音,和那张璀璨绽放的笑脸与熟悉无比的气息一道拂过耳膜,带着那熟悉的叫人心悸的力量。   “耶噫,果然又没睡醒呢。” 第六十四章【大结局】   照旧的口出恶言,钟未空半勾嘴角挑眉调侃地看着杨飞盖。   杨飞盖没有看他。   却是再掩不住地,光彩一笑。   “不见得。”这句,却是冷落秋说的。   钟未空一愕,转眼看去。   竟是一怔。   杨飞盖的剑,分明刺入了冷落秋的胸膛!!   就在方才,钟未空出现的那一瞬间,全无防守地,作出这种反击。   如果不是全力相信自己,杨飞盖又如何会做出这极可能会在杀死冷落秋之前先丧命的行动来?   念罢,一种无加的感动便自心头升起,钟未空颤颤地看向杨飞盖。   而杨飞盖眼神湿润地回望,只道:“你回来了。”   “那十五骑被我解决六个,剩下的交由你的人马。我怕你刚传我功力体力消耗太大,支撑不住与冷落秋的对阵,便先回来了。”钟未空说着,扔掉指尖断剑,连点杨飞盖身上数穴道止血,皱紧眉头。   “哎呀,那我岂不是回天无力?”冷落秋笑两声,听见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杨飞盖与钟未空对视一眼,俱是无奈而坚定。   嗤的一声,杨飞盖自冷落秋的身体里抽出紫剑。   霎时血珠如雨,自冷落秋胸腹喷溅而出。   “送你上路。”钟未空轻道,甚至带着些怀念。却是手腕急翻,红色气剑,呼啸而出!!   冷落秋却也是冷笑一声,后退两步,重又急攻而上!   三道人影,交汇一处。   金铁交鸣声,震响。   听起来,也不过是一声。   就这么一声,已令草木横斜,风云变色。   红芒紫光依旧,另一道剑光,却不是冷落秋手中剑的青色。   而是,天外突来的金色!!   钟未空与杨飞盖乍惊,骤然回退!   而面前那左手抱起已被他揍晕的冷落秋,右手金芒闪动,指向两人的男子,挑眉轻笑:“太暴力了太暴力了,我都看不下去了。”   这一笑,便是关山静月,花落无声,不似人间。   “善若水?!”两人异口同声。   “这次,便算我欠你们吧。再不出现,这小子不是被你们跺了就是被你雷王手下绑了,那我躲他这两年不是白躲了么,天南海北上天入地得到处躲,还得死忍着不能去见他,真不如早点跳出来把他毙了省事。”以真受不了的语气说着,善若水收住金剑,双手环拥冷落秋,却是笑得温柔,“好久没这样抱着了,真好。要不等他快醒了我再揍一拳?”   听着那样任性的口吻任性的话语,钟未空与杨飞盖不禁相视而笑,又同时有些担忧地看向善若水和他怀中闭着眼睛的冷落秋。   “说说而已。”善若水没看向两人,也知道两人眼里什么意思,轻叹道,“将他送到安全的地方,我就会离开了。这小子本来不是谨慎得很么,怎么这次这样不小心。”   说着,他把冷落秋麻袋一般扛在肩上,已经走开了两步。   钟未空与杨飞盖默默目送,忽然便是,一呆。   因为他们分明看见,那大半身体没在善若水怀里的冷落秋——用右手对两人比了一个“V”字形?!   顿时,两人都明白了,虽然有些疑惑,还是不禁笑出声来。   ——不知为何似乎仍认得杨飞盖与钟未空的冷落秋,分明是为了引出善若水而与他俩演了这么一出生死相搏!   许久,直到夜幕中只剩这两人,望向天际。   夏风送爽,虫声不断,很有些闲暇平生,携手共老的味道。   “知道么,我从小就因为要孤身执行各种任务,所以服的药用的药,比其他长灵教人要多得多。”钟未空的声音,淡淡传来。   却竟是深沉的疲倦,无奈,还有桀骜的执着。   杨飞盖转头看着他,握拳,想要开口,却只是低眸一笑,忐忑的决然。   “所以红羽樱栾对我的伤害,比其他人也要大出数倍。”钟未空说着,竟是忍不住一声咳,混沌的血水便自嘴角流下。他转过脸去,对着沉默的杨飞盖黯然微笑,“将九日草与零落花混在红羽樱栾的粉末里放在那些灯笼里一起燃烧,的确掩过了红羽樱栾的气味,让我中了毒还不自知。”   “我说过,我想要的即使得不到也不会再放手的东西,此生此世普天之下,也只得一个你。”杨飞盖抬起头来,眼里闪着残忍的占有与掠夺,“可你上次,竟完全不相信我,走得那样绝决。所以这次我让一切重现,我们可以继续,也可以重来,但我绝对,不会放你走。如果你回来,我自会给你解药;而若你再一次一去不回,我宁可让你毒发致残,这样,你就再也走不了,我会找到你,让你一直在我身边。”   “是么……你还是,不信我。”钟未空笑起来,眼帘低垂。   那眸色看得杨飞盖心头一惊,不禁猛地抱住钟未空,急道:“我真的害怕,看见你头也不回就这样离去……”   他听着耳边钟未空一声比一声严重的呕血声,不由得心头愈加混乱,放开钟未空时,只见钟未空眼神散乱,唇色惨白!   “怎么回事?!”杨飞盖惊叫起来,脸色苍白。   “传言中沉稳有度喜怒不形于色的雷王,这么无措怎么行。”钟未空嘿嘿笑着,却是止不住愈加混沌的视线,缓缓道,“那么些年,不论是下在别人身上的毒药还是用在自己身上的伤药,我都用得太多了。所以被用作那些药必要成分的红羽樱栾,对我来说,不亚于致命之毒……所以十四岁时,师父便为了不让我再接触那些混有红羽樱栾的东西,才专门为我而自行调配出一些毒药和伤药……接触已不能,更不用提,像那样子吸入直接将花种燃烧的烟末,致使毒性成倍呢……”   杨飞盖忽然觉得,风很冷。   让他禁不住一阵阵颤抖。   “方才见你将性命交予我,独面冷落秋,又再次将性命交予我,将剑刺入冷落秋的身体……我倒是,当真很高兴。”钟未空说着,眉头越皱越深,整个人因痛苦而蜷缩起来,跪倒在地上。   杨飞盖扶着他一同跪倒,指尖不断为钟未空刮去嘴角汹涌的血水,神思大乱几欲疯狂:“我不想的……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是,不想看着你再走了……你不要离开,就够了……”   “其实,你说了那句只得一个我,我便决定不走了。”钟未空笑道,伸手拂去杨飞盖脸上纵横的泪水,“当日,我不是不愿回头,而是不敢回头……要是像此刻一般看见你的泪水,我怕是,再也走不了了吧……”   杨飞盖啜嗫着,怔怔看着钟未空的笑容。   那笑容还在。   “喂,忘了我。”钟未空柔柔地说着,眼,却渐渐闭上,“因为,我爱你。”   风骤风停。   一切,寂静。   终于,杨飞盖掩抑的轻笑,传了出来。   最难抛却的云淡风轻。   “那……好吧……”   ——————————————不妨月朦胧————————————————   黎明,光暗相交。   山腰洞穴。   杨飞盖缓缓睁开眼睛。   却是骤然转身探手向一边。   身边的人,果然已不见。   自嘲一笑,他又躺了回去。   抬手至眼,握拳。   将所有功力都传给了钟未空,保下了钟未空的命,却也终是要迎来,他的离开。   谁叫自己在这最后的最后,仍然不信任他。   如今人世苍茫,只要他还活着,那在遥远所在默默想念他的自己,也不算太过可怜吧。   反正失了武功,就自己这副躯体撑过昨夜已是奇迹,但再如何也活不过半年。   而他,也会永远记得自己了吧。   杨飞盖笑起来。   不知悲喜。   直到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过来,若要看着钟未空死,自己根本舍不得。   只是突然失却了所有功力,也不知能否适应。   这两年的钟未空,究竟是怎样过来的?   杨飞盖想着,下意识气运丹田。   却便是,一个大惊!   功力,还在!!   分明传给了钟未空的所有功力,一点不少地又跑了回来?!   惊得全身微颤,杨飞盖蹭地跳起来,冲向洞口,哗地撩开遮在洞口的碗粗藤蔓。   猛然照射而来的阳光让杨飞盖不禁闭眼撇头。   这一撇,就看见了那个坐在洞口对着晨光,正笑得舒坦的身影。   惬意地将背和头靠在那些藤蔓上,钟未空半抱膝盖,目光迷离沉湎地看着那喷薄而出的旭日,瞬间染红江山万里。   日日重复的奇景,却只有在今日,他才终于得以好好欣赏。   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呆愣着站在那里言语不能的杨飞盖。   对视了好半晌,钟未空才噗哧笑出来,伸手招了招。   杨飞盖的眼中泪光闪烁,不由自主凑了过去。   “你是打算,用你的命来换我一生愧疚?那岂不是两赔,连包盛都会知道这桩生意不好做。”钟未空笑道,敛容依旧是疲惫的苍白,伸手抚过杨飞盖的下巴。   温暖的触觉让杨飞盖一阵哽咽:“你没走?!”   “是差点死了,可是一醒就发现你在身边。”钟未空一笑,很是幸福温暖,“还在想,要是你敢虐尸,就把你做到趴下,谁知道,你做了更白痴的事情。”   “你把功力又传回了给我,那你……”   “我知道该做到什么程度。”钟未空伸手拍拍自己的两腿,低眸,“只是又劳神又劳力,红羽樱栾的毒害加重许多。这两条腿,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来做你的腿!”杨飞盖终于忍不住拥住钟未空,吼道,“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那岂不是很麻烦?”钟未空闲闲一句,带着笑意,“我可不喜欢被束缚。”   杨飞盖抬头,有些疑惑。   钟未空看向远方即将跳出的晨光。   那晨光照耀在钟未空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侧影,合着那半勾的嘴角,泛出迷离魅惑的光晕。   杨飞盖看着这样的钟未空,不由得有些呆了。   直到感觉手掌被钟未空握住。   “我一直,想对你说。”钟未空看向杨飞盖,羽毛一般吻过杨飞盖的唇,轻道,“可以的。”   “什么?”杨飞盖有些怔忡。   “我们可以这样肩并肩沐浴在晨光里,手拉着手静静看着彼此,谁也不伤害谁。”   钟未空轻缓说着,粲然一笑。   黎明,到来了。   沉暗的夜色被毫不容情地打破,仓惶后退后退后退,被那霞色攻城略地,洪涌覆盖。   光明之神扬手一指,天地变色。   霞光晨色一瞬扑满两人身前肩头脸颊,盈盈柔柔,连发丝凌乱的微卷都似带着笑意的温暖。   杨飞盖看着面前那个微眯了眼仰起额头,比晨光还要晶莹温暖的笑容。   浊世风华离世孤清,全溶在这一笑里,恩仇尽泯。   看着看着,不禁潸然泪下。   杨飞盖,重重点头。   此刻,这个重新展开的世界里,也不过是两个人,笑泪对视。   两只手,紧紧相握。   两颗心,终于相接。   人间,继续轮转。   照旧的口出恶言,钟未空半勾嘴角挑眉调侃地看着杨飞盖。   杨飞盖没有看他。   却是再掩不住地,光彩一笑。   “不见得。”这句,却是冷落秋说的。   钟未空一愕,转眼看去。   竟是一怔。   杨飞盖的剑,分明刺入了冷落秋的胸膛!!   就在方才,钟未空出现的那一瞬间,全无防守地,作出这种反击。   如果不是全力相信自己,杨飞盖又如何会做出这极可能会在杀死冷落秋之前先丧命的行动来?   念罢,一种无加的感动便自心头升起,钟未空颤颤地看向杨飞盖。   而杨飞盖眼神湿润地回望,只道:“你回来了。”   “那十五骑被我解决六个,剩下的交由你的人马。我怕你刚传我功力体力消耗太大,支撑不住与冷落秋的对阵,便先回来了。”钟未空说着,扔掉指尖断剑,连点杨飞盖身上数穴道止血,皱紧眉头。   “哎呀,那我岂不是回天无力?”冷落秋笑两声,听见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杨飞盖与钟未空对视一眼,俱是无奈而坚定。   嗤的一声,杨飞盖自冷落秋的身体里抽出紫剑。   霎时血珠如雨,自冷落秋胸腹喷溅而出。   “送你上路。”钟未空轻道,甚至带着些怀念。却是手腕急翻,红色气剑,呼啸而出!!   冷落秋却也是冷笑一声,后退两步,重又急攻而上!   三道人影,交汇一处。   金铁交鸣声,震响。   听起来,也不过是一声。   就这么一声,已令草木横斜,风云变色。   红芒紫光依旧,另一道剑光,却不是冷落秋手中剑的青色。   而是,天外突来的金色!!   钟未空与杨飞盖乍惊,骤然回退!   而面前那左手抱起已被他揍晕的冷落秋,右手金芒闪动,指向两人的男子,挑眉轻笑:“太暴力了太暴力了,我都看不下去了。”   这一笑,便是关山静月,花落无声,不似人间。   “善若水?!”两人异口同声。   “这次,便算我欠你们吧。再不出现,这小子不是被你们跺了就是被你雷王手下绑了,那我躲他这两年不是白躲了么,天南海北上天入地得到处躲,还得死忍着不能去见他,真不如早点跳出来把他毙了省事。”以真受不了的语气说着,善若水收住金剑,双手环拥冷落秋,却是笑得温柔,“好久没这样抱着了,真好。要不等他快醒了我再揍一拳?”   听着那样任性的口吻任性的话语,钟未空与杨飞盖不禁相视而笑,又同时有些担忧地看向善若水和他怀中闭着眼睛的冷落秋。   “说说而已。”善若水没看向两人,也知道两人眼里什么意思,轻叹道,“将他送到安全的地方,我就会离开了。这小子本来不是谨慎得很么,怎么这次这样不小心。”   说着,他把冷落秋麻袋一般扛在肩上,已经走开了两步。   钟未空与杨飞盖默默目送,忽然便是,一呆。   因为他们分明看见,那大半身体没在善若水怀里的冷落秋——用右手对两人比了一个“V”字形?!   顿时,两人都明白了,虽然有些疑惑,还是不禁笑出声来。   ——不知为何似乎仍认得杨飞盖与钟未空的冷落秋,分明是为了引出善若水而与他俩演了这么一出生死相搏!   许久,直到夜幕中只剩这两人,望向天际。   夏风送爽,虫声不断,很有些闲暇平生,携手共老的味道。   “知道么,我从小就因为要孤身执行各种任务,所以服的药用的药,比其他长灵教人要多得多。”钟未空的声音,淡淡传来。   却竟是深沉的疲倦,无奈,还有桀骜的执着。   杨飞盖转头看着他,握拳,想要开口,却只是低眸一笑,忐忑的决然。   “所以红羽樱栾对我的伤害,比其他人也要大出数倍。”钟未空说着,竟是忍不住一声咳,混沌的血水便自嘴角流下。他转过脸去,对着沉默的杨飞盖黯然微笑,“将九日草与零落花混在红羽樱栾的粉末里放在那些灯笼里一起燃烧,的确掩过了红羽樱栾的气味,让我中了毒还不自知。”   “我说过,我想要的即使得不到也不会再放手的东西,此生此世普天之下,也只得一个你。”杨飞盖抬起头来,眼里闪着残忍的占有与掠夺,“可你上次,竟完全不相信我,走得那样绝决。所以这次我让一切重现,我们可以继续,也可以重来,但我绝对,不会放你走。如果你回来,我自会给你解药;而若你再一次一去不回,我宁可让你毒发致残,这样,你就再也走不了,我会找到你,让你一直在我身边。”   “是么……你还是,不信我。”钟未空笑起来,眼帘低垂。   那眸色看得杨飞盖心头一惊,不禁猛地抱住钟未空,急道:“我真的害怕,看见你头也不回就这样离去……”   他听着耳边钟未空一声比一声严重的呕血声,不由得心头愈加混乱,放开钟未空时,只见钟未空眼神散乱,唇色惨白!   “怎么回事?!”杨飞盖惊叫起来,脸色苍白。   “传言中沉稳有度喜怒不形于色的雷王,这么无措怎么行。”钟未空嘿嘿笑着,却是止不住愈加混沌的视线,缓缓道,“那么些年,不论是下在别人身上的毒药还是用在自己身上的伤药,我都用得太多了。所以被用作那些药必要成分的红羽樱栾,对我来说,不亚于致命之毒……所以十四岁时,师父便为了不让我再接触那些混有红羽樱栾的东西,才专门为我而自行调配出一些毒药和伤药……接触已不能,更不用提,像那样子吸入直接将花种燃烧的烟末,致使毒性成倍呢……”   杨飞盖忽然觉得,风很冷。   让他禁不住一阵阵颤抖。   “方才见你将性命交予我,独面冷落秋,又再次将性命交予我,将剑刺入冷落秋的身体……我倒是,当真很高兴。”钟未空说着,眉头越皱越深,整个人因痛苦而蜷缩起来,跪倒在地上。   杨飞盖扶着他一同跪倒,指尖不断为钟未空刮去嘴角汹涌的血水,神思大乱几欲疯狂:“我不想的……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是,不想看着你再走了……你不要离开,就够了……”   “其实,你说了那句只得一个我,我便决定不走了。”钟未空笑道,伸手拂去杨飞盖脸上纵横的泪水,“当日,我不是不愿回头,而是不敢回头……要是像此刻一般看见你的泪水,我怕是,再也走不了了吧……”   杨飞盖啜嗫着,怔怔看着钟未空的笑容。   那笑容还在。   “喂,忘了我。”钟未空柔柔地说着,眼,却渐渐闭上,“因为,我爱你。”   风骤风停。   一切,寂静。   终于,杨飞盖掩抑的轻笑,传了出来。   最难抛却的云淡风轻。   “那……好吧……”   ——————————————不妨月朦胧————————————————   黎明,光暗相交。   山腰洞穴。   杨飞盖缓缓睁开眼睛。   却是骤然转身探手向一边。   身边的人,果然已不见。   自嘲一笑,他又躺了回去。   抬手至眼,握拳。   将所有功力都传给了钟未空,保下了钟未空的命,却也终是要迎来,他的离开。   谁叫自己在这最后的最后,仍然不信任他。   如今人世苍茫,只要他还活着,那在遥远所在默默想念他的自己,也不算太过可怜吧。   反正失了武功,就自己这副躯体撑过昨夜已是奇迹,但再如何也活不过半年。   而他,也会永远记得自己了吧。   杨飞盖笑起来。   不知悲喜。   直到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过来,若要看着钟未空死,自己根本舍不得。   只是突然失却了所有功力,也不知能否适应。   这两年的钟未空,究竟是怎样过来的?   杨飞盖想着,下意识气运丹田。   却便是,一个大惊!   功力,还在!!   分明传给了钟未空的所有功力,一点不少地又跑了回来?!   惊得全身微颤,杨飞盖蹭地跳起来,冲向洞口,哗地撩开遮在洞口的碗粗藤蔓。   猛然照射而来的阳光让杨飞盖不禁闭眼撇头。   这一撇,就看见了那个坐在洞口对着晨光,正笑得舒坦的身影。   惬意地将背和头靠在那些藤蔓上,钟未空半抱膝盖,目光迷离沉湎地看着那喷薄而出的旭日,瞬间染红江山万里。   日日重复的奇景,却只有在今日,他才终于得以好好欣赏。   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呆愣着站在那里言语不能的杨飞盖。   对视了好半晌,钟未空才噗哧笑出来,伸手招了招。   杨飞盖的眼中泪光闪烁,不由自主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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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全力相信自己,杨飞盖又如何会做出这极可能会在杀死冷落秋之前先丧命的行动来?   念罢,一种无加的感动便自心头升起,钟未空颤颤地看向杨飞盖。   而杨飞盖眼神湿润地回望,只道:“你回来了。”   “那十五骑被我解决六个,剩下的交由你的人马。我怕你刚传我功力体力消耗太大,支撑不住与冷落秋的对阵,便先回来了。”钟未空说着,扔掉指尖断剑,连点杨飞盖身上数穴道止血,皱紧眉头。   “哎呀,那我岂不是回天无力?”冷落秋笑两声,听见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杨飞盖与钟未空对视一眼,俱是无奈而坚定。   嗤的一声,杨飞盖自冷落秋的身体里抽出紫剑。   霎时血珠如雨,自冷落秋胸腹喷溅而出。   “送你上路。”钟未空轻道,甚至带着些怀念。却是手腕急翻,红色气剑,呼啸而出!!   冷落秋却也是冷笑一声,后退两步,重又急攻而上!   三道人影,交汇一处。   金铁交鸣声,震响。   听起来,也不过是一声。   就这么一声,已令草木横斜,风云变色。   红芒紫光依旧,另一道剑光,却不是冷落秋手中剑的青色。   而是,天外突来的金色!!   钟未空与杨飞盖乍惊,骤然回退!   而面前那左手抱起已被他揍晕的冷落秋,右手金芒闪动,指向两人的男子,挑眉轻笑:“太暴力了太暴力了,我都看不下去了。”   这一笑,便是关山静月,花落无声,不似人间。   “善若水?!”两人异口同声。   “这次,便算我欠你们吧。再不出现,这小子不是被你们跺了就是被你雷王手下绑了,那我躲他这两年不是白躲了么,天南海北上天入地得到处躲,还得死忍着不能去见他,真不如早点跳出来把他毙了省事。”以真受不了的语气说着,善若水收住金剑,双手环拥冷落秋,却是笑得温柔,“好久没这样抱着了,真好。要不等他快醒了我再揍一拳?”   听着那样任性的口吻任性的话语,钟未空与杨飞盖不禁相视而笑,又同时有些担忧地看向善若水和他怀中闭着眼睛的冷落秋。   “说说而已。”善若水没看向两人,也知道两人眼里什么意思,轻叹道,“将他送到安全的地方,我就会离开了。这小子本来不是谨慎得很么,怎么这次这样不小心。”   说着,他把冷落秋麻袋一般扛在肩上,已经走开了两步。   钟未空与杨飞盖默默目送,忽然便是,一呆。   因为他们分明看见,那大半身体没在善若水怀里的冷落秋——用右手对两人比了一个“V”字形?!   顿时,两人都明白了,虽然有些疑惑,还是不禁笑出声来。   ——不知为何似乎仍认得杨飞盖与钟未空的冷落秋,分明是为了引出善若水而与他俩演了这么一出生死相搏!   许久,直到夜幕中只剩这两人,望向天际。   夏风送爽,虫声不断,很有些闲暇平生,携手共老的味道。   “知道么,我从小就因为要孤身执行各种任务,所以服的药用的药,比其他长灵教人要多得多。”钟未空的声音,淡淡传来。   却竟是深沉的疲倦,无奈,还有桀骜的执着。   杨飞盖转头看着他,握拳,想要开口,却只是低眸一笑,忐忑的决然。   “所以红羽樱栾对我的伤害,比其他人也要大出数倍。”钟未空说着,竟是忍不住一声咳,混沌的血水便自嘴角流下。他转过脸去,对着沉默的杨飞盖黯然微笑,“将九日草与零落花混在红羽樱栾的粉末里放在那些灯笼里一起燃烧,的确掩过了红羽樱栾的气味,让我中了毒还不自知。”   “我说过,我想要的即使得不到也不会再放手的东西,此生此世普天之下,也只得一个你。”杨飞盖抬起头来,眼里闪着残忍的占有与掠夺,“可你上次,竟完全不相信我,走得那样绝决。所以这次我让一切重现,我们可以继续,也可以重来,但我绝对,不会放你走。如果你回来,我自会给你解药;而若你再一次一去不回,我宁可让你毒发致残,这样,你就再也走不了,我会找到你,让你一直在我身边。”   “是么……你还是,不信我。”钟未空笑起来,眼帘低垂。   那眸色看得杨飞盖心头一惊,不禁猛地抱住钟未空,急道:“我真的害怕,看见你头也不回就这样离去……”   他听着耳边钟未空一声比一声严重的呕血声,不由得心头愈加混乱,放开钟未空时,只见钟未空眼神散乱,唇色惨白!   “怎么回事?!”杨飞盖惊叫起来,脸色苍白。   “传言中沉稳有度喜怒不形于色的雷王,这么无措怎么行。”钟未空嘿嘿笑着,却是止不住愈加混沌的视线,缓缓道,“那么些年,不论是下在别人身上的毒药还是用在自己身上的伤药,我都用得太多了。所以被用作那些药必要成分的红羽樱栾,对我来说,不亚于致命之毒……所以十四岁时,师父便为了不让我再接触那些混有红羽樱栾的东西,才专门为我而自行调配出一些毒药和伤药……接触已不能,更不用提,像那样子吸入直接将花种燃烧的烟末,致使毒性成倍呢……”   杨飞盖忽然觉得,风很冷。   让他禁不住一阵阵颤抖。   “方才见你将性命交予我,独面冷落秋,又再次将性命交予我,将剑刺入冷落秋的身体……我倒是,当真很高兴。”钟未空说着,眉头越皱越深,整个人因痛苦而蜷缩起来,跪倒在地上。   杨飞盖扶着他一同跪倒,指尖不断为钟未空刮去嘴角汹涌的血水,神思大乱几欲疯狂:“我不想的……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是,不想看着你再走了……你不要离开,就够了……”   “其实,你说了那句只得一个我,我便决定不走了。”钟未空笑道,伸手拂去杨飞盖脸上纵横的泪水,“当日,我不是不愿回头,而是不敢回头……要是像此刻一般看见你的泪水,我怕是,再也走不了了吧……”   杨飞盖啜嗫着,怔怔看着钟未空的笑容。   那笑容还在。   “喂,忘了我。”钟未空柔柔地说着,眼,却渐渐闭上,“因为,我爱你。”   风骤风停。   一切,寂静。   终于,杨飞盖掩抑的轻笑,传了出来。   最难抛却的云淡风轻。   “那……好吧……”   ——————————————不妨月朦胧————————————————   黎明,光暗相交。   山腰洞穴。   杨飞盖缓缓睁开眼睛。   却是骤然转身探手向一边。   身边的人,果然已不见。   自嘲一笑,他又躺了回去。   抬手至眼,握拳。   将所有功力都传给了钟未空,保下了钟未空的命,却也终是要迎来,他的离开。   谁叫自己在这最后的最后,仍然不信任他。   如今人世苍茫,只要他还活着,那在遥远所在默默想念他的自己,也不算太过可怜吧。   反正失了武功,就自己这副躯体撑过昨夜已是奇迹,但再如何也活不过半年。   而他,也会永远记得自己了吧。   杨飞盖笑起来。   不知悲喜。   直到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过来,若要看着钟未空死,自己根本舍不得。   只是突然失却了所有功力,也不知能否适应。   这两年的钟未空,究竟是怎样过来的?   杨飞盖想着,下意识气运丹田。   却便是,一个大惊!   功力,还在!!   分明传给了钟未空的所有功力,一点不少地又跑了回来?!   惊得全身微颤,杨飞盖蹭地跳起来,冲向洞口,哗地撩开遮在洞口的碗粗藤蔓。   猛然照射而来的阳光让杨飞盖不禁闭眼撇头。   这一撇,就看见了那个坐在洞口对着晨光,正笑得舒坦的身影。   惬意地将背和头靠在那些藤蔓上,钟未空半抱膝盖,目光迷离沉湎地看着那喷薄而出的旭日,瞬间染红江山万里。   日日重复的奇景,却只有在今日,他才终于得以好好欣赏。   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呆愣着站在那里言语不能的杨飞盖。   对视了好半晌,钟未空才噗哧笑出来,伸手招了招。   杨飞盖的眼中泪光闪烁,不由自主凑了过去。   “你是打算,用你的命来换我一生愧疚?那岂不是两赔,连包盛都会知道这桩生意不好做。”钟未空笑道,敛容依旧是疲惫的苍白,伸手抚过杨飞盖的下巴。   温暖的触觉让杨飞盖一阵哽咽:“你没走?!”   “是差点死了,可是一醒就发现你在身边。”钟未空一笑,很是幸福温暖,“还在想,要是你敢虐尸,就把你做到趴下,谁知道,你做了更白痴的事情。”   “你把功力又传回了给我,那你……”   “我知道该做到什么程度。”钟未空伸手拍拍自己的两腿,低眸,“只是又劳神又劳力,红羽樱栾的毒害加重许多。这两条腿,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来做你的腿!”杨飞盖终于忍不住拥住钟未空,吼道,“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那岂不是很麻烦?”钟未空闲闲一句,带着笑意,“我可不喜欢被束缚。”   杨飞盖抬头,有些疑惑。   钟未空看向远方即将跳出的晨光。   那晨光照耀在钟未空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侧影,合着那半勾的嘴角,泛出迷离魅惑的光晕。   杨飞盖看着这样的钟未空,不由得有些呆了。   直到感觉手掌被钟未空握住。   “我一直,想对你说。”钟未空看向杨飞盖,羽毛一般吻过杨飞盖的唇,轻道,“可以的。”   “什么?”杨飞盖有些怔忡。   “我们可以这样肩并肩沐浴在晨光里,手拉着手静静看着彼此,谁也不伤害谁。”   钟未空轻缓说着,粲然一笑。   黎明,到来了。   沉暗的夜色被毫不容情地打破,仓惶后退后退后退,被那霞色攻城略地,洪涌覆盖。   光明之神扬手一指,天地变色。   霞光晨色一瞬扑满两人身前肩头脸颊,盈盈柔柔,连发丝凌乱的微卷都似带着笑意的温暖。   杨飞盖看着面前那个微眯了眼仰起额头,比晨光还要晶莹温暖的笑容。   浊世风华离世孤清,全溶在这一笑里,恩仇尽泯。   看着看着,不禁潸然泪下。   杨飞盖,重重点头。   此刻,这个重新展开的世界里,也不过是两个人,笑泪对视。   两只手,紧紧相握。   两颗心,终于相接。   人间,继续轮转。 尾   一年后。   元宵。   夕阳西下。   两个人推着一辆轮椅,站在城墙头。   一轮红日,招摇西落。   轮椅里的人打了个哈欠,道:“你们可以做自己的事去啦,我一个人看看斜阳不要紧。”   身后两张极其相似的脸,对视一笑。   “好。”左边衣饰华贵更显丰神俊朗的人笑道,伸手为轮椅中人扯了扯滑落的薄毯。   动作轻柔如同呵护幼子。   “风大,记得早点回来。”杨飞盖收回手一笑,在钟未空额上轻轻一吻,便转身离开。   一身蓝衣的枫跟在杨飞盖的身后,微微摇头轻叹。   等入了宫门,枫才道:“你还真的想开了。”   “哦?”杨飞盖一笑,故作不知。   枫回头,看着那略显遥远背对着他俩的轮椅:“他走了。”   “嗯。会回来的。”   “万一不回来呢?”   “那……”杨飞盖一笑,远远看向夕阳,“只要他会回头,就够了。”   “要是真的就这么走了呢?”枫温和带着智黠地偏头一笑,“他的身体,似已完全恢复了吧。”   那张本就惑人的脸有着和杨飞盖不甚一致的婉丽,这样一眨眼睛,便是连他本人也未发觉的楚楚动人。   杨飞盖微眯了眼。   枫自觉失言,却又听杨飞盖一声笑道:“那你有没发觉,朕近来的气色,也是大好?”   枫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杨飞盖,道:“与情人日夜相伴,果然好气色。”   说着,有些惴惴。   因为他看见杨飞盖微挑了眉带些狡猾笑意地偏转头继续前行,直觉有些不对。   不妙的预感扑腾乱跳。   “皇弟为避免与未空的身份冲突而主动离开,让朕满怀感激。想是皇弟游历四方多年刚回来,自然不知道朕早些日子便接待了一位异域奇人,医术超绝叫朕折服。这不,暗中治好了未空的腿,顺便也帮朕料理了这快散架的身体。虽然朕怕得一直这么咳下去,而未空的腿,也永远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吧……”   枫顿住脚步睁大眼睛,冷汗涔涔。   前方杨飞盖仍边走边道:“对了,那异域奇人最喜穿一袭碧衣,还老有事没事拿把穿了三根羽毛的破扇子招摇过市,这次主动找到朕,竟然什么回报也不要,说,只想待在宫里,等一个人。”   枫听到这里,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哪里跑!!”另一头,一道清醇的嗓音穿越宫墙划空而来。   枫头也不用回地直接身形一拔运起轻功,而身后那道紧逼而上碧色身影更是有备而来,光影一般急追而去。   “哎呀哈,这下,清静了。”远远地,杨飞盖回头看了看那两道身影,邪邪笑一声。   同一时,另一处。   城郊密林。   钟未空一边小步跳着,一边轻快地哼着歌,还是有些不易叫人察觉的手脚不便。   “也不知大叔搞什么名堂,一定要我在今晚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唱歌。”小声抱怨着,钟未空警惕地以扫雷状东看西瞧。   反正在他的意识里,大叔交代的准没好事。   似乎还写明了,要“大声”唱歌。   钟未空一阵头皮发麻。   咳嗽两声,将自己当作无良醉鬼,开口。   火烛银花触目红   揭天吹鼓斗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   旧事惊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   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待工夫醉   未必明年此会同   一遍一遍唱着这最熟的也是唯一唱得不错的歌,钟未空在密林里兜来转去。   忽然便是不为人察的一个全身紧绷。   不经意似的往另一个方向转去。   袖轻扬,便是指尖红焰游曳而上。   那在眼前铺陈了一整条山道两侧的灯笼,应声点亮。   一盏一盏,依续亮起,汇成长龙。   仍是美丽耀眼,夺人心神。   “那小子,顺便托他照管,还保管得真不错。”钟未空心道,摸了摸身边的那盏八角宫灯,笑,“作为交换,这次,换个人陪你赏月对酒吧。”   眼光向后一瞟。   嘴角勾起的笑意更深,钟未空一个转身,隐入黑暗。   好半晌,一道墨色人影,出现在了钟未空方才站过的地方。   略带诧异地看着这一路蔓延的温暖之色,淡淡地无奈地,笑了一笑。   那一身宣泄无疑的豪霸之气,早已被那一脸恬静悠然的农夫模样掩去大半。只那眸子,在他傲岸一站里炯然精闪,仍是当年俯瞰天下的宇内第一人——静章王,莫秋阑!   莫秋阑轻轻碰了碰身边灯盏挂下的流苏,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顺着这光之山道,慢慢往前走。   直到看见那个小亭,亭里一张石桌,桌上几碟小菜,菜边一盏清酒,还有,旁坐对月的那道纤长人影。   莫秋阑的眼神,顿颤。   “未空,今夜是你失约了。”那个人影淡淡笑起来,似乎连回头看一看都懒得,自顾说道。   眼睛看着月亮,手握了一只酒盏,闲闲靠在唇边。   听见身后一丝回应也无,不仅有些疑惑,亭中人缓缓回过头来。   不算精致非常,甚至可称略显平凡的脸容,只那月下眸色带着凡人鲜有的诱惑璀璨,一瞬夺目。   而这夺目,又转眼被几乎盖了小半张脸的狰狞疤痕遮了去。   从左边脸颊至眉梢,狼狈骇人的伤疤,似是被猛兽啃嗜,年岁长久,那外翻的黑红息肉仍是明显不过。   即使这样,还是能让人毫不费力就认出,这是谁。   朱雨君!   而此时嘭吭一声,朱雨君手里的酒盏,应声落地,碎裂成片。   莫秋阑,泪光闪烁。   他慢慢走上前。   其实他已经不记得了,有多久,不曾这样心神震颤。   自从被打下悬崖,历经数月准备复出,一切也正在上轨道的时候,莫秋阑突然决定,放弃。   不论愿不愿意,当日朱雨君对他说的话,他记在了心上。   ——“即使你,从未将我放入心里过。”   莫秋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首一看,朱雨君其实早已在他心里了。   莫秋阑又想,真正为自己而活,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很久以前,他就不是为自己而活。   终于想要为自己而活而做的了断,却是同时,杀死了倾心所爱的人。   其后,便是为了那个人一心所念的天下,而驰骋疆场,君临王座,睥睨天下。   做了这些,自己真的快乐么?   所有的心念与执着,都被自己硬逼着灌到了那个永远不会接受他的人身上。   不论生,还是死。   毕生,竭尽。   自己并不是心死,而真的只是,疲了。   再没有力气,去真正看另一个人,想另一个人,接受另一个人,追逐另一个人。   不论是那个叫他燃起激情的钟未空,还是这个一直默默陪伴的朱雨君。   他知道,这,不是爱。   但为什么此刻,还是汹涌而出的泪水,打湿脸颊?   默默流下一滴泪的莫秋阑抬起手,抚上朱雨君的脸颊。   或者说,脸颊上狰狞的伤疤。   那动作,带着些疲倦,带着些苍老,带着些回首难再得的珍惜。   朱雨君怔怔地看着莫秋阑的靠近,眸里逐渐泛涌,一片湿润。   此刻,却只是吸口气,冷清淡漠一句轻笑:“善若水一走,你就因耗尽功力而昏迷。我好不容易拖着你逃脱狼群追咬,送你进了客栈。”   莫秋阑的手很轻柔,似怕碰碎一只水晶杯子:“那之后,你就离开了。再也没出现。”   “那你现在,还来做什么。”朱雨君转开脸去。   莫秋阑的手,便悬在了半空。   朱雨君凄恻一笑。   那时的他想过,只要莫秋阑来找他,自己便跟他一起,无论去到哪里。   可是,一个月,三个月。   一年,两年。   一晃过去。   他的心,等得累了,累得死了。   也就,不再有痛觉了。   可是为什么,再见到这个人,仍然是从心底泛上的接近惶恐的喜悦,打破了那好不容易静下的心海?   “就算你现在说你喜欢我,也迟了。”朱雨君快速说着,带着压抑不住的急促,想要压下心底的异样。   莫秋阑,没有说话。   只是那样,带着歉然的温柔,看着朱雨君。   就好似再一个微笑,就会说句抱歉,或者我明白了,然后转身,绝尘而去。   朱雨君突然觉得,快要窒息。   狠心咬住下唇忍住想要伸手去拉的冲动,撇开头去。   而同时,莫秋阑,真的一笑。   那一笑,朱雨君觉得,从脚尖到指尖,都冷了。   再也忍不住地回头,却见莫秋阑仍是那种表情地说了一句:“我不爱你。”   朱雨君一愣。   “我谁也不爱。或者说,谁也爱不了了。”莫秋阑走近一步,几乎贴靠在朱雨君身前,撩了撩朱雨君鬓角凌乱的发丝,“爱是这样沉重的字眼,我已经没有力气和心念去背负。”   朱雨君怔怔地看着莫秋阑,只觉心跳通通。   而两层衣料阻隔的另一道心跳,沉稳有力,不再虚幻。   “这些年,其实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生活。也许我还是比较习惯,以前枪林弹雨尔虞我诈的日子。又或许是现在这种隐居生活,安宁幸福得过了头,让我觉得不真实。”莫秋阑笑起来,“而在这安宁里,我终于想明白,我其实,谁都不爱。但是,我想你。”   朱雨君浑身一震,直直看着莫秋阑。   “这么些年,常常想起你。常常觉得,要是你在的话,多好。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想念吧。真是奇怪,想来想去,都只是你一个人。”莫秋阑说着,拥住朱雨君轻轻地吻了吻,再抱紧。   朱雨君的头,靠在莫秋阑的颈侧。   温暖的语调气息与发丝的触感。   莫秋阑的声音,继续传过来:“下半辈子,还是想要你来陪。”   心跳,终于重叠。   朱雨君,闭上眼睛。   笑了起来。   泪水,滚落。   那一头,钟未空仍是那幅一蹦一跳的样子,从反方向走出那条灯盏山道,毫无目标地在林子里打转。   却以他的武功造诣也不知道,身后,早已站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素色绸衣,只领口袖口及一边肩头上臂绣着紫色水纹,外罩一件纯白纱衣,临风而立,飘然欲仙。   映在那最后一只荷花灯旁的容颜,琉璃一般的孤清艳色。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待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善若水随着钟未空的歌声反复唱了起来,眼神掠过身边一径远去的绵延灯盏,烛火摇曳闪动,美丽得恍人。   又轻轻一笑,看向头顶圆月。   带着些遥远的傲色与心伤。   终是一叹垂眸,睫毛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能和那呆子一起看一回,也是好的。”   他却没有听见,身后不远处的树后,便是一声轻笑。   藏青色劲装,一手胳膊肘支着树干,散散闲立的那轻笑之人自语道:“谁叫你老躲着我,这下后悔了?”   说着,收回手,抱臂在胸。   “上次以身犯险竟又让你跑了,太伤我自尊。”冷落秋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超越性别超越词汇赛过灯火百倍却自伤神的容颜,不禁笑得更惬意,“想你狡猾至斯,却为何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我会早你那么久醒来身陷江湖?不就是知道你个傻子,定会用‘九息还丹术’么。想我那么辛苦地找到了破解之法,让我至今仍记得这二十几年发生的事,只不过仍敌不过九息还丹的霸道力量,暂时忘了个精光变成九霄,终于醒了,你又四处乱跑躲着不见我。”   说着,冷落秋踏步出去。   并没有刻意隐瞒鼻息和脚步声。   善若水闻声一惊,立时转头。   便见着那个带笑的风姿玉容。   隐隐泛着生人勿近的冷润颜色。   善若水立时便转身!   却又顿住。   身后的脚步,并没有跟来。   而善若水自己也无法否认地,有个声音从心底说,不想再错过。   他慢慢转头。   便看见冷落秋一手拂过身边灯盏仍不免褪了色的布面,稍皱了些眉,叹息一般:“明年,还看得到么?”   善若水一怔。   “你在外面倒是混得逍遥。但你再不来芝麻开门,困在里面的我,就真的要被憋死了。”冷落秋说着,转头,笑。   这一笑,便是破冰裂霜,云开雾散,枯木生花。   如同两人身上一黑一白的两串晶莹珠子,又璀璨又温柔。   善若水浑身剧震,颤颤地看着冷落秋。   四目相对。   冷落秋看着善若水。   善若水看着冷落秋。   万千灯影,流转嬉戏,熠熠光辉。   善若水,终于走过去。   一步一步。   踏过声声金戈狂鼓铁血柔情。   缓慢,坚定。   不再犹豫,不再放弃。   一步又一步。   站定在同样眸子湿润的冷落秋身前,善若水终于哽咽道:“明年,再来看吧。一起来看。”   冷落秋,一笑。   笑声泯灭在那个共同坠入的掠夺又温柔的吻里。   灯火,辉煌。   此时,钟未空终于停了下来。   他的眼神很温柔。   一如此一时彼两处,那两对终成眷属的有情人。   他看着身前一个小小的,只能称作土包的墓穴。   打理得很简单很干净的墓穴,常年供着香花美草,旁边种了一圈正自摇曳的松柏。   墓碑上,什么字都没有写。   钟未空就这么停在那里,蹲了下去。   这样一蹲,便显出他两条腿的不太灵便来。   轻轻缓缓的动作,生怕惊扰了睡在墓中之人一般。   他依旧沉默。   眼中的温柔,便慢慢褪为微伤。   却依旧是温温柔柔的。   每一次他来到这里,总是这样,千言万语,也只是无语相视。   而这一次,他终于开口。   悠扬,却温暖的声音:“哥,我们,都很好。”   他说完,愈加轻轻缓缓地笑了起来。   有风起叶落,拂过这总是宁静若斯的,钟碍月的墓前。   也拂过钟未空的发际眉梢。   同样的,轻叹安抚般的温柔。   钟未空似乎想起什么,转头。   看向天上那一轮看起来甚是美味的大圆金月。   再顺着月色,望向天边。   皇城里,帝王寝宫的方向。   然后有点傻傻地,钟未空笑了起来。   那一边,杨飞盖从整叠的卷宗里,同时抬起头来。   也转头,望向打开的窗外,那个硕大的圆月。   不知怎地心里一动,杨飞盖舒展眉眼。   静静地,温润地笑起来。   小小的幸福与满足。   格外动人。   继续低头披阅奏折,道:“焰王要回来了,去准备吧。”   身边静立的太监喏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风,微凉。   夜,渐稠。   这人间的悲喜离合笑语伤歌,总是继续。   ——圆月,不过时机;灯火,不过缘分。   即使如此,也极可能敌不过人事变迁。   两分时机三分缘分一分幸运四分峰回路转的坚持,才能有幸在那之后,仍交叠双手。   那就,不要放开。   放开,或许,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你听,谁在唱。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全文完※※※※※※※※※※※※※※※※※※   一年后。   元宵。   夕阳西下。   两个人推着一辆轮椅,站在城墙头。   一轮红日,招摇西落。   轮椅里的人打了个哈欠,道:“你们可以做自己的事去啦,我一个人看看斜阳不要紧。”   身后两张极其相似的脸,对视一笑。   “好。”左边衣饰华贵更显丰神俊朗的人笑道,伸手为轮椅中人扯了扯滑落的薄毯。   动作轻柔如同呵护幼子。   “风大,记得早点回来。”杨飞盖收回手一笑,在钟未空额上轻轻一吻,便转身离开。   一身蓝衣的枫跟在杨飞盖的身后,微微摇头轻叹。   等入了宫门,枫才道:“你还真的想开了。”   “哦?”杨飞盖一笑,故作不知。   枫回头,看着那略显遥远背对着他俩的轮椅:“他走了。”   “嗯。会回来的。”   “万一不回来呢?”   “那……”杨飞盖一笑,远远看向夕阳,“只要他会回头,就够了。”   “要是真的就这么走了呢?”枫温和带着智黠地偏头一笑,“他的身体,似已完全恢复了吧。”   那张本就惑人的脸有着和杨飞盖不甚一致的婉丽,这样一眨眼睛,便是连他本人也未发觉的楚楚动人。   杨飞盖微眯了眼。   枫自觉失言,却又听杨飞盖一声笑道:“那你有没发觉,朕近来的气色,也是大好?”   枫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杨飞盖,道:“与情人日夜相伴,果然好气色。”   说着,有些惴惴。   因为他看见杨飞盖微挑了眉带些狡猾笑意地偏转头继续前行,直觉有些不对。   不妙的预感扑腾乱跳。   “皇弟为避免与未空的身份冲突而主动离开,让朕满怀感激。想是皇弟游历四方多年刚回来,自然不知道朕早些日子便接待了一位异域奇人,医术超绝叫朕折服。这不,暗中治好了未空的腿,顺便也帮朕料理了这快散架的身体。虽然朕怕得一直这么咳下去,而未空的腿,也永远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吧……”   枫顿住脚步睁大眼睛,冷汗涔涔。   前方杨飞盖仍边走边道:“对了,那异域奇人最喜穿一袭碧衣,还老有事没事拿把穿了三根羽毛的破扇子招摇过市,这次主动找到朕,竟然什么回报也不要,说,只想待在宫里,等一个人。”   枫听到这里,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哪里跑!!”另一头,一道清醇的嗓音穿越宫墙划空而来。   枫头也不用回地直接身形一拔运起轻功,而身后那道紧逼而上碧色身影更是有备而来,光影一般急追而去。   “哎呀哈,这下,清静了。”远远地,杨飞盖回头看了看那两道身影,邪邪笑一声。   同一时,另一处。   城郊密林。   钟未空一边小步跳着,一边轻快地哼着歌,还是有些不易叫人察觉的手脚不便。   “也不知大叔搞什么名堂,一定要我在今晚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唱歌。”小声抱怨着,钟未空警惕地以扫雷状东看西瞧。   反正在他的意识里,大叔交代的准没好事。   似乎还写明了,要“大声”唱歌。   钟未空一阵头皮发麻。   咳嗽两声,将自己当作无良醉鬼,开口。   火烛银花触目红   揭天吹鼓斗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   旧事惊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   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待工夫醉   未必明年此会同   一遍一遍唱着这最熟的也是唯一唱得不错的歌,钟未空在密林里兜来转去。   忽然便是不为人察的一个全身紧绷。   不经意似的往另一个方向转去。   袖轻扬,便是指尖红焰游曳而上。   那在眼前铺陈了一整条山道两侧的灯笼,应声点亮。   一盏一盏,依续亮起,汇成长龙。   仍是美丽耀眼,夺人心神。   “那小子,顺便托他照管,还保管得真不错。”钟未空心道,摸了摸身边的那盏八角宫灯,笑,“作为交换,这次,换个人陪你赏月对酒吧。”   眼光向后一瞟。   嘴角勾起的笑意更深,钟未空一个转身,隐入黑暗。   好半晌,一道墨色人影,出现在了钟未空方才站过的地方。   略带诧异地看着这一路蔓延的温暖之色,淡淡地无奈地,笑了一笑。   那一身宣泄无疑的豪霸之气,早已被那一脸恬静悠然的农夫模样掩去大半。只那眸子,在他傲岸一站里炯然精闪,仍是当年俯瞰天下的宇内第一人——静章王,莫秋阑!   莫秋阑轻轻碰了碰身边灯盏挂下的流苏,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顺着这光之山道,慢慢往前走。   直到看见那个小亭,亭里一张石桌,桌上几碟小菜,菜边一盏清酒,还有,旁坐对月的那道纤长人影。   莫秋阑的眼神,顿颤。   “未空,今夜是你失约了。”那个人影淡淡笑起来,似乎连回头看一看都懒得,自顾说道。   眼睛看着月亮,手握了一只酒盏,闲闲靠在唇边。   听见身后一丝回应也无,不仅有些疑惑,亭中人缓缓回过头来。   不算精致非常,甚至可称略显平凡的脸容,只那月下眸色带着凡人鲜有的诱惑璀璨,一瞬夺目。   而这夺目,又转眼被几乎盖了小半张脸的狰狞疤痕遮了去。   从左边脸颊至眉梢,狼狈骇人的伤疤,似是被猛兽啃嗜,年岁长久,那外翻的黑红息肉仍是明显不过。   即使这样,还是能让人毫不费力就认出,这是谁。   朱雨君!   而此时嘭吭一声,朱雨君手里的酒盏,应声落地,碎裂成片。   莫秋阑,泪光闪烁。   他慢慢走上前。   其实他已经不记得了,有多久,不曾这样心神震颤。   自从被打下悬崖,历经数月准备复出,一切也正在上轨道的时候,莫秋阑突然决定,放弃。   不论愿不愿意,当日朱雨君对他说的话,他记在了心上。   ——“即使你,从未将我放入心里过。”   莫秋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首一看,朱雨君其实早已在他心里了。   莫秋阑又想,真正为自己而活,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很久以前,他就不是为自己而活。   终于想要为自己而活而做的了断,却是同时,杀死了倾心所爱的人。   其后,便是为了那个人一心所念的天下,而驰骋疆场,君临王座,睥睨天下。   做了这些,自己真的快乐么?   所有的心念与执着,都被自己硬逼着灌到了那个永远不会接受他的人身上。   不论生,还是死。   毕生,竭尽。   自己并不是心死,而真的只是,疲了。   再没有力气,去真正看另一个人,想另一个人,接受另一个人,追逐另一个人。   不论是那个叫他燃起激情的钟未空,还是这个一直默默陪伴的朱雨君。   他知道,这,不是爱。   但为什么此刻,还是汹涌而出的泪水,打湿脸颊?   默默流下一滴泪的莫秋阑抬起手,抚上朱雨君的脸颊。   或者说,脸颊上狰狞的伤疤。   那动作,带着些疲倦,带着些苍老,带着些回首难再得的珍惜。   朱雨君怔怔地看着莫秋阑的靠近,眸里逐渐泛涌,一片湿润。   此刻,却只是吸口气,冷清淡漠一句轻笑:“善若水一走,你就因耗尽功力而昏迷。我好不容易拖着你逃脱狼群追咬,送你进了客栈。”   莫秋阑的手很轻柔,似怕碰碎一只水晶杯子:“那之后,你就离开了。再也没出现。”   “那你现在,还来做什么。”朱雨君转开脸去。   莫秋阑的手,便悬在了半空。   朱雨君凄恻一笑。   那时的他想过,只要莫秋阑来找他,自己便跟他一起,无论去到哪里。   可是,一个月,三个月。   一年,两年。   一晃过去。   他的心,等得累了,累得死了。   也就,不再有痛觉了。   可是为什么,再见到这个人,仍然是从心底泛上的接近惶恐的喜悦,打破了那好不容易静下的心海?   “就算你现在说你喜欢我,也迟了。”朱雨君快速说着,带着压抑不住的急促,想要压下心底的异样。   莫秋阑,没有说话。   只是那样,带着歉然的温柔,看着朱雨君。   就好似再一个微笑,就会说句抱歉,或者我明白了,然后转身,绝尘而去。   朱雨君突然觉得,快要窒息。   狠心咬住下唇忍住想要伸手去拉的冲动,撇开头去。   而同时,莫秋阑,真的一笑。   那一笑,朱雨君觉得,从脚尖到指尖,都冷了。   再也忍不住地回头,却见莫秋阑仍是那种表情地说了一句:“我不爱你。”   朱雨君一愣。   “我谁也不爱。或者说,谁也爱不了了。”莫秋阑走近一步,几乎贴靠在朱雨君身前,撩了撩朱雨君鬓角凌乱的发丝,“爱是这样沉重的字眼,我已经没有力气和心念去背负。”   朱雨君怔怔地看着莫秋阑,只觉心跳通通。   而两层衣料阻隔的另一道心跳,沉稳有力,不再虚幻。   “这些年,其实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生活。也许我还是比较习惯,以前枪林弹雨尔虞我诈的日子。又或许是现在这种隐居生活,安宁幸福得过了头,让我觉得不真实。”莫秋阑笑起来,“而在这安宁里,我终于想明白,我其实,谁都不爱。但是,我想你。”   朱雨君浑身一震,直直看着莫秋阑。   “这么些年,常常想起你。常常觉得,要是你在的话,多好。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想念吧。真是奇怪,想来想去,都只是你一个人。”莫秋阑说着,拥住朱雨君轻轻地吻了吻,再抱紧。   朱雨君的头,靠在莫秋阑的颈侧。   温暖的语调气息与发丝的触感。   莫秋阑的声音,继续传过来:“下半辈子,还是想要你来陪。”   心跳,终于重叠。   朱雨君,闭上眼睛。   笑了起来。   泪水,滚落。   那一头,钟未空仍是那幅一蹦一跳的样子,从反方向走出那条灯盏山道,毫无目标地在林子里打转。   却以他的武功造诣也不知道,身后,早已站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素色绸衣,只领口袖口及一边肩头上臂绣着紫色水纹,外罩一件纯白纱衣,临风而立,飘然欲仙。   映在那最后一只荷花灯旁的容颜,琉璃一般的孤清艳色。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待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善若水随着钟未空的歌声反复唱了起来,眼神掠过身边一径远去的绵延灯盏,烛火摇曳闪动,美丽得恍人。   又轻轻一笑,看向头顶圆月。   带着些遥远的傲色与心伤。   终是一叹垂眸,睫毛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能和那呆子一起看一回,也是好的。”   他却没有听见,身后不远处的树后,便是一声轻笑。   藏青色劲装,一手胳膊肘支着树干,散散闲立的那轻笑之人自语道:“谁叫你老躲着我,这下后悔了?”   说着,收回手,抱臂在胸。   “上次以身犯险竟又让你跑了,太伤我自尊。”冷落秋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超越性别超越词汇赛过灯火百倍却自伤神的容颜,不禁笑得更惬意,“想你狡猾至斯,却为何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我会早你那么久醒来身陷江湖?不就是知道你个傻子,定会用‘九息还丹术’么。想我那么辛苦地找到了破解之法,让我至今仍记得这二十几年发生的事,只不过仍敌不过九息还丹的霸道力量,暂时忘了个精光变成九霄,终于醒了,你又四处乱跑躲着不见我。”   说着,冷落秋踏步出去。   并没有刻意隐瞒鼻息和脚步声。   善若水闻声一惊,立时转头。   便见着那个带笑的风姿玉容。   隐隐泛着生人勿近的冷润颜色。   善若水立时便转身!   却又顿住。   身后的脚步,并没有跟来。   而善若水自己也无法否认地,有个声音从心底说,不想再错过。   他慢慢转头。   便看见冷落秋一手拂过身边灯盏仍不免褪了色的布面,稍皱了些眉,叹息一般:“明年,还看得到么?”   善若水一怔。   “你在外面倒是混得逍遥。但你再不来芝麻开门,困在里面的我,就真的要被憋死了。”冷落秋说着,转头,笑。   这一笑,便是破冰裂霜,云开雾散,枯木生花。   如同两人身上一黑一白的两串晶莹珠子,又璀璨又温柔。   善若水浑身剧震,颤颤地看着冷落秋。   四目相对。   冷落秋看着善若水。   善若水看着冷落秋。   万千灯影,流转嬉戏,熠熠光辉。   善若水,终于走过去。   一步一步。   踏过声声金戈狂鼓铁血柔情。   缓慢,坚定。   不再犹豫,不再放弃。   一步又一步。   站定在同样眸子湿润的冷落秋身前,善若水终于哽咽道:“明年,再来看吧。一起来看。”   冷落秋,一笑。   笑声泯灭在那个共同坠入的掠夺又温柔的吻里。   灯火,辉煌。   此时,钟未空终于停了下来。   他的眼神很温柔。   一如此一时彼两处,那两对终成眷属的有情人。   他看着身前一个小小的,只能称作土包的墓穴。   打理得很简单很干净的墓穴,常年供着香花美草,旁边种了一圈正自摇曳的松柏。   墓碑上,什么字都没有写。   钟未空就这么停在那里,蹲了下去。   这样一蹲,便显出他两条腿的不太灵便来。   轻轻缓缓的动作,生怕惊扰了睡在墓中之人一般。   他依旧沉默。   眼中的温柔,便慢慢褪为微伤。   却依旧是温温柔柔的。   每一次他来到这里,总是这样,千言万语,也只是无语相视。   而这一次,他终于开口。   悠扬,却温暖的声音:“哥,我们,都很好。”   他说完,愈加轻轻缓缓地笑了起来。   有风起叶落,拂过这总是宁静若斯的,钟碍月的墓前。   也拂过钟未空的发际眉梢。   同样的,轻叹安抚般的温柔。   钟未空似乎想起什么,转头。   看向天上那一轮看起来甚是美味的大圆金月。   再顺着月色,望向天边。   皇城里,帝王寝宫的方向。   然后有点傻傻地,钟未空笑了起来。   那一边,杨飞盖从整叠的卷宗里,同时抬起头来。   也转头,望向打开的窗外,那个硕大的圆月。   不知怎地心里一动,杨飞盖舒展眉眼。   静静地,温润地笑起来。   小小的幸福与满足。   格外动人。   继续低头披阅奏折,道:“焰王要回来了,去准备吧。”   身边静立的太监喏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风,微凉。   夜,渐稠。   这人间的悲喜离合笑语伤歌,总是继续。   ——圆月,不过时机;灯火,不过缘分。   即使如此,也极可能敌不过人事变迁。   两分时机三分缘分一分幸运四分峰回路转的坚持,才能有幸在那之后,仍交叠双手。   那就,不要放开。   放开,或许,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你听,谁在唱。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全文完※※※※※※※※※※※※※※※※※※   一年后。   元宵。   夕阳西下。   两个人推着一辆轮椅,站在城墙头。   一轮红日,招摇西落。   轮椅里的人打了个哈欠,道:“你们可以做自己的事去啦,我一个人看看斜阳不要紧。”   身后两张极其相似的脸,对视一笑。   “好。”左边衣饰华贵更显丰神俊朗的人笑道,伸手为轮椅中人扯了扯滑落的薄毯。   动作轻柔如同呵护幼子。   “风大,记得早点回来。”杨飞盖收回手一笑,在钟未空额上轻轻一吻,便转身离开。   一身蓝衣的枫跟在杨飞盖的身后,微微摇头轻叹。   等入了宫门,枫才道:“你还真的想开了。”   “哦?”杨飞盖一笑,故作不知。   枫回头,看着那略显遥远背对着他俩的轮椅:“他走了。”   “嗯。会回来的。”   “万一不回来呢?”   “那……”杨飞盖一笑,远远看向夕阳,“只要他会回头,就够了。”   “要是真的就这么走了呢?”枫温和带着智黠地偏头一笑,“他的身体,似已完全恢复了吧。”   那张本就惑人的脸有着和杨飞盖不甚一致的婉丽,这样一眨眼睛,便是连他本人也未发觉的楚楚动人。   杨飞盖微眯了眼。   枫自觉失言,却又听杨飞盖一声笑道:“那你有没发觉,朕近来的气色,也是大好?”   枫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杨飞盖,道:“与情人日夜相伴,果然好气色。”   说着,有些惴惴。   因为他看见杨飞盖微挑了眉带些狡猾笑意地偏转头继续前行,直觉有些不对。   不妙的预感扑腾乱跳。   “皇弟为避免与未空的身份冲突而主动离开,让朕满怀感激。想是皇弟游历四方多年刚回来,自然不知道朕早些日子便接待了一位异域奇人,医术超绝叫朕折服。这不,暗中治好了未空的腿,顺便也帮朕料理了这快散架的身体。虽然朕怕得一直这么咳下去,而未空的腿,也永远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吧……”   枫顿住脚步睁大眼睛,冷汗涔涔。   前方杨飞盖仍边走边道:“对了,那异域奇人最喜穿一袭碧衣,还老有事没事拿把穿了三根羽毛的破扇子招摇过市,这次主动找到朕,竟然什么回报也不要,说,只想待在宫里,等一个人。”   枫听到这里,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哪里跑!!”另一头,一道清醇的嗓音穿越宫墙划空而来。   枫头也不用回地直接身形一拔运起轻功,而身后那道紧逼而上碧色身影更是有备而来,光影一般急追而去。   “哎呀哈,这下,清静了。”远远地,杨飞盖回头看了看那两道身影,邪邪笑一声。   同一时,另一处。   城郊密林。   钟未空一边小步跳着,一边轻快地哼着歌,还是有些不易叫人察觉的手脚不便。   “也不知大叔搞什么名堂,一定要我在今晚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唱歌。”小声抱怨着,钟未空警惕地以扫雷状东看西瞧。   反正在他的意识里,大叔交代的准没好事。   似乎还写明了,要“大声”唱歌。   钟未空一阵头皮发麻。   咳嗽两声,将自己当作无良醉鬼,开口。   火烛银花触目红   揭天吹鼓斗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   旧事惊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   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待工夫醉   未必明年此会同   一遍一遍唱着这最熟的也是唯一唱得不错的歌,钟未空在密林里兜来转去。   忽然便是不为人察的一个全身紧绷。   不经意似的往另一个方向转去。   袖轻扬,便是指尖红焰游曳而上。   那在眼前铺陈了一整条山道两侧的灯笼,应声点亮。   一盏一盏,依续亮起,汇成长龙。   仍是美丽耀眼,夺人心神。   “那小子,顺便托他照管,还保管得真不错。”钟未空心道,摸了摸身边的那盏八角宫灯,笑,“作为交换,这次,换个人陪你赏月对酒吧。”   眼光向后一瞟。   嘴角勾起的笑意更深,钟未空一个转身,隐入黑暗。   好半晌,一道墨色人影,出现在了钟未空方才站过的地方。   略带诧异地看着这一路蔓延的温暖之色,淡淡地无奈地,笑了一笑。   那一身宣泄无疑的豪霸之气,早已被那一脸恬静悠然的农夫模样掩去大半。只那眸子,在他傲岸一站里炯然精闪,仍是当年俯瞰天下的宇内第一人——静章王,莫秋阑!   莫秋阑轻轻碰了碰身边灯盏挂下的流苏,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顺着这光之山道,慢慢往前走。   直到看见那个小亭,亭里一张石桌,桌上几碟小菜,菜边一盏清酒,还有,旁坐对月的那道纤长人影。   莫秋阑的眼神,顿颤。   “未空,今夜是你失约了。”那个人影淡淡笑起来,似乎连回头看一看都懒得,自顾说道。   眼睛看着月亮,手握了一只酒盏,闲闲靠在唇边。   听见身后一丝回应也无,不仅有些疑惑,亭中人缓缓回过头来。   不算精致非常,甚至可称略显平凡的脸容,只那月下眸色带着凡人鲜有的诱惑璀璨,一瞬夺目。   而这夺目,又转眼被几乎盖了小半张脸的狰狞疤痕遮了去。   从左边脸颊至眉梢,狼狈骇人的伤疤,似是被猛兽啃嗜,年岁长久,那外翻的黑红息肉仍是明显不过。   即使这样,还是能让人毫不费力就认出,这是谁。   朱雨君!   而此时嘭吭一声,朱雨君手里的酒盏,应声落地,碎裂成片。   莫秋阑,泪光闪烁。   他慢慢走上前。   其实他已经不记得了,有多久,不曾这样心神震颤。   自从被打下悬崖,历经数月准备复出,一切也正在上轨道的时候,莫秋阑突然决定,放弃。   不论愿不愿意,当日朱雨君对他说的话,他记在了心上。   ——“即使你,从未将我放入心里过。”   莫秋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首一看,朱雨君其实早已在他心里了。   莫秋阑又想,真正为自己而活,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很久以前,他就不是为自己而活。   终于想要为自己而活而做的了断,却是同时,杀死了倾心所爱的人。   其后,便是为了那个人一心所念的天下,而驰骋疆场,君临王座,睥睨天下。   做了这些,自己真的快乐么?   所有的心念与执着,都被自己硬逼着灌到了那个永远不会接受他的人身上。   不论生,还是死。   毕生,竭尽。   自己并不是心死,而真的只是,疲了。   再没有力气,去真正看另一个人,想另一个人,接受另一个人,追逐另一个人。   不论是那个叫他燃起激情的钟未空,还是这个一直默默陪伴的朱雨君。   他知道,这,不是爱。   但为什么此刻,还是汹涌而出的泪水,打湿脸颊?   默默流下一滴泪的莫秋阑抬起手,抚上朱雨君的脸颊。   或者说,脸颊上狰狞的伤疤。   那动作,带着些疲倦,带着些苍老,带着些回首难再得的珍惜。   朱雨君怔怔地看着莫秋阑的靠近,眸里逐渐泛涌,一片湿润。   此刻,却只是吸口气,冷清淡漠一句轻笑:“善若水一走,你就因耗尽功力而昏迷。我好不容易拖着你逃脱狼群追咬,送你进了客栈。”   莫秋阑的手很轻柔,似怕碰碎一只水晶杯子:“那之后,你就离开了。再也没出现。”   “那你现在,还来做什么。”朱雨君转开脸去。   莫秋阑的手,便悬在了半空。   朱雨君凄恻一笑。   那时的他想过,只要莫秋阑来找他,自己便跟他一起,无论去到哪里。   可是,一个月,三个月。   一年,两年。   一晃过去。   他的心,等得累了,累得死了。   也就,不再有痛觉了。   可是为什么,再见到这个人,仍然是从心底泛上的接近惶恐的喜悦,打破了那好不容易静下的心海?   “就算你现在说你喜欢我,也迟了。”朱雨君快速说着,带着压抑不住的急促,想要压下心底的异样。   莫秋阑,没有说话。   只是那样,带着歉然的温柔,看着朱雨君。   就好似再一个微笑,就会说句抱歉,或者我明白了,然后转身,绝尘而去。   朱雨君突然觉得,快要窒息。   狠心咬住下唇忍住想要伸手去拉的冲动,撇开头去。   而同时,莫秋阑,真的一笑。   那一笑,朱雨君觉得,从脚尖到指尖,都冷了。   再也忍不住地回头,却见莫秋阑仍是那种表情地说了一句:“我不爱你。”   朱雨君一愣。   “我谁也不爱。或者说,谁也爱不了了。”莫秋阑走近一步,几乎贴靠在朱雨君身前,撩了撩朱雨君鬓角凌乱的发丝,“爱是这样沉重的字眼,我已经没有力气和心念去背负。”   朱雨君怔怔地看着莫秋阑,只觉心跳通通。   而两层衣料阻隔的另一道心跳,沉稳有力,不再虚幻。   “这些年,其实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生活。也许我还是比较习惯,以前枪林弹雨尔虞我诈的日子。又或许是现在这种隐居生活,安宁幸福得过了头,让我觉得不真实。”莫秋阑笑起来,“而在这安宁里,我终于想明白,我其实,谁都不爱。但是,我想你。”   朱雨君浑身一震,直直看着莫秋阑。   “这么些年,常常想起你。常常觉得,要是你在的话,多好。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想念吧。真是奇怪,想来想去,都只是你一个人。”莫秋阑说着,拥住朱雨君轻轻地吻了吻,再抱紧。   朱雨君的头,靠在莫秋阑的颈侧。   温暖的语调气息与发丝的触感。   莫秋阑的声音,继续传过来:“下半辈子,还是想要你来陪。”   心跳,终于重叠。   朱雨君,闭上眼睛。   笑了起来。   泪水,滚落。   那一头,钟未空仍是那幅一蹦一跳的样子,从反方向走出那条灯盏山道,毫无目标地在林子里打转。   却以他的武功造诣也不知道,身后,早已站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素色绸衣,只领口袖口及一边肩头上臂绣着紫色水纹,外罩一件纯白纱衣,临风而立,飘然欲仙。   映在那最后一只荷花灯旁的容颜,琉璃一般的孤清艳色。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待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善若水随着钟未空的歌声反复唱了起来,眼神掠过身边一径远去的绵延灯盏,烛火摇曳闪动,美丽得恍人。   又轻轻一笑,看向头顶圆月。   带着些遥远的傲色与心伤。   终是一叹垂眸,睫毛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能和那呆子一起看一回,也是好的。”   他却没有听见,身后不远处的树后,便是一声轻笑。   藏青色劲装,一手胳膊肘支着树干,散散闲立的那轻笑之人自语道:“谁叫你老躲着我,这下后悔了?”   说着,收回手,抱臂在胸。   “上次以身犯险竟又让你跑了,太伤我自尊。”冷落秋的目光追随着那个超越性别超越词汇赛过灯火百倍却自伤神的容颜,不禁笑得更惬意,“想你狡猾至斯,却为何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我会早你那么久醒来身陷江湖?不就是知道你个傻子,定会用‘九息还丹术’么。想我那么辛苦地找到了破解之法,让我至今仍记得这二十几年发生的事,只不过仍敌不过九息还丹的霸道力量,暂时忘了个精光变成九霄,终于醒了,你又四处乱跑躲着不见我。”   说着,冷落秋踏步出去。   并没有刻意隐瞒鼻息和脚步声。   善若水闻声一惊,立时转头。   便见着那个带笑的风姿玉容。   隐隐泛着生人勿近的冷润颜色。   善若水立时便转身!   却又顿住。   身后的脚步,并没有跟来。   而善若水自己也无法否认地,有个声音从心底说,不想再错过。   他慢慢转头。   便看见冷落秋一手拂过身边灯盏仍不免褪了色的布面,稍皱了些眉,叹息一般:“明年,还看得到么?”   善若水一怔。   “你在外面倒是混得逍遥。但你再不来芝麻开门,困在里面的我,就真的要被憋死了。”冷落秋说着,转头,笑。   这一笑,便是破冰裂霜,云开雾散,枯木生花。   如同两人身上一黑一白的两串晶莹珠子,又璀璨又温柔。   善若水浑身剧震,颤颤地看着冷落秋。   四目相对。   冷落秋看着善若水。   善若水看着冷落秋。   万千灯影,流转嬉戏,熠熠光辉。   善若水,终于走过去。   一步一步。   踏过声声金戈狂鼓铁血柔情。   缓慢,坚定。   不再犹豫,不再放弃。   一步又一步。   站定在同样眸子湿润的冷落秋身前,善若水终于哽咽道:“明年,再来看吧。一起来看。”   冷落秋,一笑。   笑声泯灭在那个共同坠入的掠夺又温柔的吻里。   灯火,辉煌。   此时,钟未空终于停了下来。   他的眼神很温柔。   一如此一时彼两处,那两对终成眷属的有情人。   他看着身前一个小小的,只能称作土包的墓穴。   打理得很简单很干净的墓穴,常年供着香花美草,旁边种了一圈正自摇曳的松柏。   墓碑上,什么字都没有写。   钟未空就这么停在那里,蹲了下去。   这样一蹲,便显出他两条腿的不太灵便来。   轻轻缓缓的动作,生怕惊扰了睡在墓中之人一般。   他依旧沉默。   眼中的温柔,便慢慢褪为微伤。   却依旧是温温柔柔的。   每一次他来到这里,总是这样,千言万语,也只是无语相视。   而这一次,他终于开口。   悠扬,却温暖的声音:“哥,我们,都很好。”   他说完,愈加轻轻缓缓地笑了起来。   有风起叶落,拂过这总是宁静若斯的,钟碍月的墓前。   也拂过钟未空的发际眉梢。   同样的,轻叹安抚般的温柔。   钟未空似乎想起什么,转头。   看向天上那一轮看起来甚是美味的大圆金月。   再顺着月色,望向天边。   皇城里,帝王寝宫的方向。   然后有点傻傻地,钟未空笑了起来。   那一边,杨飞盖从整叠的卷宗里,同时抬起头来。   也转头,望向打开的窗外,那个硕大的圆月。   不知怎地心里一动,杨飞盖舒展眉眼。   静静地,温润地笑起来。   小小的幸福与满足。   格外动人。   继续低头披阅奏折,道:“焰王要回来了,去准备吧。”   身边静立的太监喏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风,微凉。   夜,渐稠。   这人间的悲喜离合笑语伤歌,总是继续。   ——圆月,不过时机;灯火,不过缘分。   即使如此,也极可能敌不过人事变迁。   两分时机三分缘分一分幸运四分峰回路转的坚持,才能有幸在那之后,仍交叠双手。   那就,不要放开。   放开,或许,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你听,谁在唱。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全文完※※※※※※※※※※※※※※※※※※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