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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子
作者:达希尔·哈米特
内容简介
哈米特最后一部长篇小说。 发明家魏南特的女秘书兼情人沃尔夫小姐在公寓被害。凶杀案发生之后,人们才发现发明家已多日不见踪影。发明家的前妻咪咪携新夫回到纽约,而新夫竟是发明家的死对头。咪咪手中掌握着魏南特行凶的铁证。魏南特的律师也全力以赴,配合破案。但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一时间,魏南特似乎无处不在,操纵一切局势。前私人侦探尼克最终参与破案,终于真相大白,原来魏南特早已被害,三起命案的真正凶手是 尼克和诺拉,退休私家侦探和他有钱、聪慧、善良、对他过往私探生涯非常好奇的太太,来到纽约度假,没想到被卷入多年前的老主顾、发明家魏南特先生有关的一系列凶杀案件,而魏南特先生始终没有露面 你有没有想过偶尔再干干侦探活儿,只是解解闷? 亲爱的,警方用不着我帮忙也会把他逮住的。反正那跟我无关。
一
在第五十二号街一家无照经营的酒馆里,我斜身倚在酒吧柜台那儿,等待诺拉在邻近商店里购完圣诞节礼物;酒馆里有位姑娘跟另外三个人坐在一起,她这时起身朝我走来。她小小的个子,满头金发,无论是那张脸盘儿,还是那副穿着深蓝色套装的身材,都叫人看上去挺满意。“您是尼克·查尔斯吗?”她问道。
“是啊,”我说。
她伸出手。“我是多萝西·魏南特。您不认识我,可总该记得我爸爸克莱德·魏南特吧。您——”
“当然,”我说,“我现在记起你来了,那时候你还只是个十一岁左右的小姑娘,对不对?”
“对,那可是八年前的事了。听我说,您还记得当年您给我讲的那些故事吗?全是真事吗?”
“大概不完全是吧。你爸爸好吗?”
她笑了。“我正要向您打听呐。要知道,自从妈妈跟爸爸离婚之后,我们除了时不时从报章上见到一些有关他的消息之外,就没再听到他什么消息了。您也没见到他吗?”
我已经喝干杯中酒,便问她想喝点什么,她说来杯威士忌加苏打水。我于是要了两杯,然后答道:“没见到他,我一直住在旧金山。”
她慢慢说道:“我很想见见他,可这事要是让妈妈知道,她准会闹翻天,不过我还是真想见见爸爸。”
“是吗?”
“可他现在不住在河滨大道我们原来住的地方了。电话簿和城市指南里也没有他的姓名。”
“去找他的律师试试看。”
她脸上露出喜色。“那位律师叫什么?”
“叫麦克什么的——麦考利,没错儿,赫伯特·麦考利。他住在辛格大楼里。”
“借给我一个硬币,”她说,接着就去打个电话。没多会儿,她笑着转回来。“我找到他了。他就住在第五大道拐角那边。”
“你爸爸吗?”
“是那位律师。他说我爸爸到外地去了。我会去看望他的。”她朝我举起酒杯。“家庭重聚嘛。听我说,咱们何不——”
阿斯达跳起来,两只前爪扑到我的肚子上。诺拉牵着那条系狗的皮带,对我说:“今天下午它玩得可欢了——在劳德和泰勒商店里打翻了一桌子玩具,在萨克斯店里舔了一个胖女人的大腿,真把她吓坏了,还有三名警察轻轻爱抚过它呢。”
我给她俩彼此介绍一下。“这是我太太,这位是多萝西·魏南特。她父亲曾经是我的一位雇主,当时她才这么高。她父亲是个好人,不过性格有点古怪。”
“我当初就被他迷住了,”多萝西说,意思是指我,“一位名副其实、生气勃勃的侦探,我那时总跟在他身后,让他给我讲他的经历。他总骗我,我却完全相信。”
我说:“诺拉,你看上去很累了。”
“有一点。咱们坐一会儿吧。”
于是,多萝西·魏南特说她得回到她原来坐的那张桌子那边去,便跟诺拉握握手,叫我们哪天有空务必到她家去喝杯鸡尾酒,她们就住在克特兰公寓,她妈妈现在姓乔根逊了。我们表示乐意拜访,希望她有时间也一定来看望我们,我们下榻在诺曼底酒店,还要在纽约待一两个星期。多萝西拍拍小狗的脑袋就走了。
我们找到一张空桌子坐下来。诺拉说:“她长得蛮漂亮。”
“如果你喜欢这种类型,当然可以这么说。”
她朝我笑笑。“你居然还讲究什么类型?”
“只喜欢你这样的,亲爱的——棕色头发,瘦高个儿,透着淘气样儿的下巴。”
“可昨天晚上在奎恩家,那个跟你一块儿溜走的红发女郎呢?”
“胡扯,”我说,“她只是拉我去观赏几幅法国蚀刻画罢了。”
二
次日,赫伯特·麦考利打来电话。“喂,我不晓得你来纽约了,直到多萝西·魏南特昨天告诉我我才知道。一起吃个午饭,怎么样?”
“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半。我把你吵醒了吗?”
“对,”我答道,“没关系。你到我这儿来吃午饭吧,我有点宿醉,不大想出门……好吧,一点钟来吧。”我跟诺拉一起喝了点酒,她便出门去洗头,我呢,洗个澡,又喝一杯,觉得浑身舒坦了,这时电话铃又响了,是一位女士的声音:“麦考利先生在吗?”
“还没来。”
“对不起,打搅了。他一到就请您告诉他马上给办公室回个电话,好吗?有点要紧事。”我答应了。
约摸十分钟过后,麦考利来了。他高高的个子,一头鬈发,面颊红润,是个长得蛮英俊的家伙,跟我同龄——四十一岁——可他看上去却显得更年轻些。他算得上是个蛮有名气的律师。我过去住在纽约,为他办理过几件案子,两人一直相处得不错。我们俩握握手,彼此拍拍后背,他问我过得怎样,我说“还可以”,我问他同样的问题,他也说“还可以”。随后我就叫他给他的办公室回个电话。
他打完电话,皱着眉头走回来,说道:“魏南特回来了,要我去见他。”
我斟了酒,递给他一杯。“那咱们改天再一块儿——”
“让他等着吧,”他从我手中接过一杯酒,说道。
“他还是那么古里古怪吗?”
“那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麦考利庄重地说,“你没听说一九二九年他们把他送进了疗养院,让他在里面待了近一年光景吗?”
“没听说。”
他点点头坐下,把酒杯放在椅子旁边一张小桌上,微微朝我探过身来。“查尔斯,咪咪又在搞什么鬼?”
“咪咪?哦,他太太——那位前妻。我不知道。难道她得搞什么鬼吗?”
“她通常是那样,”他冷冷地答道,接着慢悠悠地说,“我还当你知道呢。”
“事情是这样的。”我说,“听我说,麦克,自从一九二七年起,我已经有六年没当侦探了,”他张大眼睛望着我。“是这么回事,”我向他解释,“我结婚一年之后,老岳丈去世了,给我太太留下一个木材厂、一小段铁路线和一些别的遗产,我就辞了职来照料这些产业。无论如何,我不会再给咪咪·魏南特或咪咪·乔根逊,甭管她姓什么,反正不愿意再给她干活啦。她压根儿就不喜欢我,我也从来没喜欢过她。”
“哦,没想到你——”麦考利顿住,含含糊糊地扬一下手,又端起酒杯喝酒。他放下杯子后,说道:“我只是有点纳闷。三天前咪咪给我打来电话——星期四那天——想要找魏南特。昨天多萝西也打来电话,说是你让她打的,也要找她父亲,我还以为你们仍然有来往呢,所以纳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们有没有跟你说明原因?”
“当然说了——只想见见面,跟他叙叙旧罢了。可这里面大有文章!”
“你们这些当律师的总爱疑神疑鬼,”我说,“她们也许就是想跟他见见面,谈谈钱的事。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魏南特在躲藏吗?”
麦考利耸耸肩。“我跟你知道的一样多。自从十月份起我就没见到过魏南特。”他又喝口酒,“你要在城里待多久啊?”
“待到过完新年吧,”我告诉他,接着就去打电话叫服务员把饭菜送到房间里来。
三
那天晚上,我和诺拉一起到小剧场观看《蜜月》[1]的首场演出,随后又去参加不是弗里曼就是费尔丁什么人举办的宴会。次日清晨她把我唤醒的时候,我心情不太好。她递给我一杯咖啡和一张报纸,对我说:“读读这篇报道!”
我耐着性子读了一两段就把报纸放下,呷口咖啡。“有趣倒是蛮有趣,”我说,“可我眼下宁愿把奥布赖恩[2]当选市长以来所刊登的所有访问报道——连带那张印第安人照片——跟你换口威士忌酒喝……”
“不是那篇,笨蛋,”她把一根手指按在报纸上。“是这一篇!”
发明家的女秘书在公寓里遭人杀害
朱丽娅·沃尔夫的尸体被人发现身中数枪;
警方正在寻找她的雇主克莱德·魏南特
著名发明家克莱德·米勒·魏南特三十二岁的私人机要秘书朱丽娅·沃尔夫身中数枪的尸体昨日下午被那位发明家的前妻克里斯坦·乔根逊太太在东第五十四号街四一一号死者住处发现。乔根逊太太去那里是想打听她前夫目前的住址。
乔根逊太太在欧洲居住了六年,于周一返回。她对警方说她在按那位被害人的门铃时,听见屋内有轻微的呻吟声,她当即通知电梯工莫温·郝利,后者唤来大楼管理人瓦尔特·米尼。他们便一起进入沃尔夫小姐那套公寓单元,发现她倒在卧室的地板上,胸部有四处中了子弹,是用0.32厘米口径的手枪射击的。她在警方和医护人员到来之前已经死亡。
魏南特的律师赫伯特·麦考利告诉警方他自从十月份起就没见到过那位发明家。他说魏南特头天打电话找过他,约好见面,却失约了;而且他不知道他的雇主目前身在何处。据那位律师说,沃尔夫小姐受雇于发明家已有八年之久。该律师对死者的家庭和私事毫不了解,对她的遇害也提不出任何可供调查的线索。
经检验子弹伤口证明,那名女秘书不可能是自杀。
其余部分均属警方的例行通报。
我把报纸放下后,诺拉问道:“你认不认为是他把她杀死的?”
“魏南特吗?也未必不可能。他发起疯来就跟恶魔一样。”
“你认识那位女秘书吗?”
“认识。咱俩先喝点什么,换个话题,怎么样?”
“她长得如何?”
“不赖,”我答道,“长得不算难看,十分通情达理,而且颇有胆量——没有这两样就没法跟那个家伙生活在一起。”
“她跟他生活在一起吗?”
“对。请给我倒杯酒喝吧。我是说当年我认识他们的时候是那样的。”
“你干吗不先吃点早饭?她是爱上他了,还是只有雇用关系?”
“这我倒不清楚。吃早饭还太早点吧。”
诺拉打开卧室门出去时,我们那条小狗躜了进来,把两只前爪扑在床上,头挨着我的脸。我抚摸它的时候,想起魏南特有一次对我说过一段有关女人和狗的话。不是女人——长毛垂耳狗——核桃树那类相互关联的事,可我一时记不起说的是什么了,看来把那想起来倒挺有意思。诺拉端着两杯酒进来,问了另一个问题:“魏南特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个子——六英尺多——是我所见过的最瘦的一个家伙。他现在该有五十岁左右了。当初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头发就差不多全白了,总是乱蓬蓬的,像没理发的样儿,唇髭也参差不齐,斑斑点点的,还总爱啃手指甲。”我把小狗推开,去接酒杯。
“听起来倒蛮有趣儿。你跟他一起干过什么事?”
“一个跟他一块儿工作的家伙指控魏南特剽窃他发明的什么东西,那人姓罗斯瓦特,要勒索魏南特一笔钱,如果他不付,就威胁要开枪打死他,炸烂他的房子,绑架他的孩子,割断他老婆的喉咙,我闹不清还有什么。可我们一直没逮住那个家伙——想必是把他吓跑了。反正那种威胁后来也终止了,啥事也没发生。”
诺拉放下酒杯,问道:“魏南特当真剽窃了吗?”
“啧,啧,啧,”我说,“今天可是圣诞节前夕,把你的同胞想得好点吧。”
[1] Honeymoon,塞缪尔·楚齐诺夫和乔治·贝克创作的一出喜剧,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首演,接连上演了七十三场。
[2] John Patrick O’Brien(1873—1951),一九三二年,纽约市长詹姆斯·J·沃克因被指控贪污腐败而辞职,奥布赖恩破例当选市长,完成沃克余下的任期。
四
那天下午,我出门遛遛阿斯达,向街头两个人解释它是德国刚毛
犬,不是苏格兰狗和爱尔兰
犬的杂种,后来又到吉姆小店停留片刻,喝了点饮料,在那儿遇到了莱里·克劳莱,就请他跟我一起回到诺曼底酒店。诺拉正在给奎恩夫妇、玛戈·英尼斯、一个我没听清姓名的男人和多萝西·魏南特斟鸡尾酒。多萝西说有点事要跟我谈谈,我们俩便拿着酒杯进入卧室。
她立刻问道:“你认为是我爸爸把她杀死了吗,尼克?”
“没有,”我答道,“我凭什么要那么认为呢?”
“警方却是那么认为的——听我说,她是他的情妇吧,对不对?”
我点点头。“当初我认识他们的时候是的。”
她瞪视着酒杯说:“他虽然是我爸爸,可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他。我也压根儿没喜欢过妈妈。”她抬起头来望着我。“我也不喜欢吉尔伯特。”吉尔伯特是她的弟弟。
“别为这事担心。很多人都不喜欢自己的亲属。”
“你喜欢他们吗?”
“我的亲属吗?”
“我的,”她瞪视着我,“别当我还是十二岁的小孩子那样跟我说话。”
“没有,”我解释道,“我只是有点醉了。”
“那你喜欢他们吗?”
我摇摇头。“你过去倒是蛮好的,只是个惯坏了的孩子。没有他们,我也可以跟你相处下去。”
“那咱们俩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问道,虽然不想争辩,却好像真想闹个明白似的。
“那就不同了。你——”
这当儿,哈里森·奎恩打开门,说道:“尼克,来打几盘乒乓球吧。”
“待会儿就来。”
“把美人儿也带来,”他冲多萝西一笑就走开了。
她说:“你大概不认识乔根逊吧。”
“我认识一个叫纳尔斯·乔根逊的人。”
“有些人的运气就是好。那个家伙叫克里斯坦。他是个活宝。妈妈就是这样——跟一个疯子离了婚,却又嫁给了一名男妓。”她眼圈湿了,呜咽着喘口气,问道:“我该怎么办,尼克?”那声调就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的哭声。
我用一个胳臂搂住她,说了句希望能够安慰她的话。她趴在我外衣的翻领上哭了起来。床旁边的电话玎玲玲响了。隔壁房间传来了收音机播放的流行歌曲《飞黄腾达》[1]。我喝干了那杯酒,说道:“那就别理他们好了。”
她又哭泣起来。“可你没法不理自己啊。”
“我不大懂你在说些什么。”
“别逗我了,”她不好意思地说。
诺拉进屋来接电话,她疑惑地望着我。我从姑娘脑袋上方冲她做个怪脸。诺拉对话筒说了声“喂?”姑娘连忙离开我朝后退一步,脸绯红了,结结巴巴说:“噢,对不起,我没——”
诺拉同情地冲她微微一笑。我说:“别犯傻了。”姑娘拿出手帕,轻擦两下眼睛。
诺拉对着话筒说:“是的……我看看他在不在。请问您是哪位?”她用一只手捂着话筒,对我说:“是一个叫诺曼的男人。跟他说话吗?”
我说我也闹不清他是谁,就接过话筒。“喂?”
一个粗声粗气的嗓音:“查尔斯先生吗?……查尔斯先生。我听说你过去跟泛美侦探公司有点关系。”
“你是哪位?”我问道。
“我叫艾伯特·诺曼,查尔斯先生,你可能没听说过我,可我愿意给你提个建议。我敢肯定你会——”
“什么样的建议?”
“这我不能在电话里详谈,查尔斯先生。不过你如果愿意给我半个钟头时间,我保证可以——”
“对不起,”我答道,“我挺忙,而且——”
“查尔斯先生,这可是——”接着电话里传来一声巨响,可能是一声枪响,要么就是什么东西倒下或者其他什么原因造成的一声巨响。我又“喂,喂”地问了几次,没有回音,就挂断电话。
诺拉把多萝西带到一面镜子前面,给她擦点粉,抹点胭脂。我说:“一个推销保险的家伙打来的电话。”接着我们便一起回到客厅喝酒去了。那里又来了些客人。我便跟他们打招呼,谈谈话。哈里森·奎恩从他跟玛戈·英尼斯共坐的那张沙发上站起来,说道:“现在打打乒乓球吧。”阿斯达跳起来,用两只前爪戳我的肚子。我关掉收音机,倒了一杯鸡尾酒。那个我没记清姓名的家伙正在说:“要是革命一旦到来,头一件事就是咱们这伙人都得靠墙站成一排,等着挨枪子儿。”他似乎认为这倒挺有意思。
奎恩走过来添酒,朝卧室那扇门望一眼。“你是在哪儿找到那位金发美人的?”
“她过去常在我膝盖上蹦跳着玩。”
“哪个膝盖?”他问道,“让我摸摸行吗?”
诺拉和多萝西从卧室走出来。我看到收音机上面有一张晚报,便拿起来。大字标题是:
朱丽娅·沃尔夫曾一度是一名敲诈勒索犯的情妇;
阿特·诺海恩验明尸体;
魏南特仍下落不明
诺拉在我身后近旁悄声说:“我留多萝西跟咱们一起吃晚饭,对那个孩子好一点,”——诺拉二十六岁——“她心情坏极了。”
“一切听你的。”我转过身来。多萝西正在房间那边对奎恩说的什么话哈哈大笑。“可你要是给卷入别人的麻烦事里,可别指望我会吻你的伤口。”
“不会的。你真是个可爱的老傻瓜!现在先别在这儿看报啦。”诺拉从我手中夺去那张报纸,把它塞在收音机后面。
[1] “Rise and Shine”,百老汇歌舞剧《冒一次险》(1932)中的一首歌曲。
五
那天夜里,诺拉睡不着,一直在阅读夏利亚宾[1]回忆录。我倒打起盹儿来;可她问道:“睡着了吗?”又把我叫醒了。我说睡着了。她给我点支烟卷儿,自己也点一支。“你有没有想过偶尔再干干侦探活儿,只是解解闷?要知道,有时候出现那么一桩怪事,像林德伯——”
“亲爱的,”我答道,“我认为魏南特杀死了那个女人,警方用不着我帮忙也会把他逮住的。反正那跟我无关。”
“我并非单指那事,可是——”
“再说我也没工夫,我得忙着照管你的产业,我可是冲着那个才娶你的,尽量别让你受到什么损失,”我吻她一下。“是不是喝杯酒,也许就会助你入睡?”
“不想喝,谢谢。”
“我没准儿喝一杯就可以睡着。”等我端着一杯威士忌回来时,她皱着眉头,正望着天花板。我说:“那个姑娘长得倒挺逗人喜爱,可是有点疯疯癫癫。不过她要不是那样,就不是魏南特的女儿了。你闹不清她的话里有多少是她的真正想法,也说不清她的想法里有多少是真格的。我喜欢她,可我觉得你——”
“我倒不一定喜欢她,”诺拉若有所思地说,“她也许是个小坏种,可她对咱们说的话,万一有四分之一是真的,那她现在的处境可够呛。”
“我没办法帮助她。”
“她却以为你有办法。”
“你也在这么想。这说明甭管你在想什么,你都能拉一个帮衬的人。”
诺拉叹口气。“我希望你能头脑清醒得叫人能跟你谈会儿话。”她靠过来呷一口我的酒。“你要是现在就把你送给我的圣诞节礼物给我,我也同样可以回敬。”
我摇摇头。“等吃早饭的时候再交换吧。”
“可现在已经是圣诞节了。”
“还是等吃早饭时再说吧。”
“不管你送给我什么,”她说,“我都巴不得不喜欢。”
“那你也得留下,因为水族商店那个家伙说不能退货,因为它们肯定已经咬掉了尾巴——”
“你如果能想办法帮帮她,那也伤害不了你什么,对不?她那么信任你,尼克。”
“人人都信任希腊人。”
“别这样。”
“你就是爱管那些跟你无关的闲事——”
“我只想问问你:魏南特那个离婚的太太知不知道那个沃尔夫小姐是他的情妇?”
“这我闹不清楚。她过去一向不喜欢那个姑娘。”
“他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我也说不上——一个女人呗。”
“长得好看吗?”
“以往倒挺好看。”
“年纪大吗?”
“四十来岁吧。别再谈这些啦,诺拉。这跟你没什么关系。让查尔斯家、魏南特家各扫门前雪,各管各家的事吧。”
她翘起嘴。“也许喝杯酒会对我有点好处。”
我便下床去给她调制一杯酒。等我把它拿进卧室时,电话铃响了。我瞥一眼床头柜上放着的钟表,差几分钟五点。
诺拉接听了电话。“喂喂,是啊,我就是。”她斜眼望着我,我摇摇头表示不接。“是的……当然可以……对,当然。”她放下话筒,朝我咧嘴一笑。
“你真行,”我说,“又有什么事?”
“多萝西马上就来。她大概喝醉了。”
“太好了,”我拿起我的晨袍,“那我恐怕不得不去睡觉啦。”
她弯身寻找她的拖鞋。“别这样不近情理。你明天可以睡一整天觉。”她找到拖鞋穿上。“她真像她所说的那样惧怕她母亲吗?”
“要是有辨别力,就会那样。咪咪心如蛇蝎。”
诺拉瞪视着我,慢慢问道:“难道你有什么事在瞒着我吗?”
“哦,亲爱的,”我说,“我正想没必要告诉你。多萝西真是我的女儿。当时我糊里糊涂,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诺拉。那是在威尼斯的一个春天,当时我那么年轻,皓月当空——”
“又在瞎开玩笑。要不要吃点什么?”
“来块牛肉三明治,多夹点洋葱,再来杯咖啡。”
多萝西来了,我正给一家通宵营业的糕饼店打电话买点外卖。我走进客厅,她有点费劲地站起来说:“尼克,我这样没完没了地打搅你和诺拉,真是太对不起了,可是今天晚上我没法儿这样子回家。没法儿。我害怕回家,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真不知怎么办才好,求求你别让我回去。”她醉貌咕咚,阿斯达嗅嗅她的脚踝。
我说:“好了,你在这儿没事儿。坐下吧,待会儿有人会送咖啡来。你在哪里喝了这么多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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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下,傻乎乎地摇晃着脑袋。“闹不清。我离开你们这里之后,哪儿都去了。除了没回家之外,哪儿都去了,因为我没法子这样回家。瞧,我弄到了什么!”她又站起来,从大衣兜儿里掏出一把旧手枪。“瞧瞧这个!”她朝我晃一下那支枪,阿斯达摇着尾巴,兴高采烈地冲枪又蹦又跳。
诺拉大声倒抽一口气。我的后脖子也直冒凉气。我把小狗推开,从多萝西手中夺过那把枪。“你这是在耍什么鬼把戏?坐下。”我把手枪放进晨袍兜里,推着她坐进椅子。
“别对我发脾气,尼克,”她呜咽道,“你留着它吧。我不想招人讨厌。”
“你从哪儿弄到它的?”我问道。
“在第十大道一家酒馆里。我用我的手镯跟一个男人交换的,就是那个镶着绿宝石和钻石的手镯。”
“然后跟他掷骰子,又赢了回来,”我说,“你手腕上还戴着它呢。”
她看一眼手镯。“我还以为我给了他呢。”
我望着诺拉,摇摇头。诺拉说:“好了,别折磨她啦,尼克。她有点——”
“他没折磨我,诺拉,真的没有,”多萝西连忙插嘴道,“他是——他是这人世间我唯一能够依靠的一个人了。”
我记得诺拉没碰我刚才给她调制的那杯酒,就走进卧室去喝。等我回到客厅,诺拉正坐在多萝西坐的那把椅子的扶手上,一只胳臂搂着她。多萝西在哭泣,诺拉说:“尼克并没生气,亲爱的,他喜欢你。”诺拉抬头望着我。“尼克,你没生气,对不对?”
“没有,只是有点难过。”我坐进沙发。“你从哪儿弄到了那把枪,多萝西?”
“我告诉你了,从一个男人手里。”
“什么样的男人?”
“我跟你说了,一个在酒馆里的男人嘛。”
“你用手镯跟他交换的。”
“我以为给他了,可你看——我手腕上还戴着呢。”
“这我注意到了。”
诺拉轻轻拍拍姑娘的肩膀。“你当然还戴着你的手镯。”
我说:“等店员送来咖啡吃食,我要贿赂他,叫他留下别走。我可不想单独待在这儿,面对你们这一对——”
诺拉瞪我一眼,对多萝西说:“别理他。这一晚上他一直就是这副腔调。”
多萝西说:“他认为我是个喝醉了的小傻瓜吧。”诺拉又拍拍她的肩膀。
我问道:“可你弄来一把枪干什么?”
多萝西坐直身子,张大两只醉眼望着我。“好防备他,”她激动地小声说,“我是说他要是烦我的话。我因为喝醉了,心里有点害怕。就是这么回事。就是为了害怕那种事,我才到这儿来了。”
“是指你爸爸吗?”诺拉问道,尽量使声调不那么激动。
姑娘摇摇头。“我爸爸是克莱德·魏南特。我是怕我的继父。”她靠在诺拉的胸脯上。
诺拉“哦”了一声,表示完全理解,接着说道:“你这个可怜的孩子!”同时意味深长地望着我。
我说:“咱们一块儿喝杯酒吧。”
“我不想喝,”诺拉又瞪我一眼,“我料想多萝西也不想喝。”
“她会喝。那会使她躺下睡觉。”我给她倒了一大杯威士忌,看着她喝下去。果然立刻生效;店员送来我们的咖啡和三明治时,多萝西已经睡熟。
诺拉说:“你现在满意了吧。”
“满意了。咱俩先把她塞到床上去,然后再回来吃早饭吧。”
于是我把她抱进卧室,帮助诺拉把她的衣服脱掉。她那小小的身躯挺美。我们随后回去吃早饭。我从兜里掏出那把枪,仔细检查一番。那是一把用了很久的枪,里面装有两颗子弹,一颗上了膛,一颗在弹匣里。
“你打算怎样处置它呢?”诺拉问道。
“等我查清这是不是杀害朱丽娅·沃尔夫用的那把枪再说。这是把0.32口径的枪。”
“可她说——”
“她是在一家酒馆里——从一个男人手中——用一副手镯换来的。这我听她说过了。”
诺拉手里拿着三明治,朝我靠过来,两只暗黑的眼睛闪闪发亮。“你认为这把枪她是从她继父手中得到的吗?”
“我想是的,”我答道,说得未免过分认真。
诺拉说:“你真是个希腊赖子。她也许是那样得到的,可你并没有闹清楚,而且你也根本不信她的话。”
“听我说,亲爱的,我明天去给你买一大堆侦探小说来,今天晚上你那小脑筋就别瞎琢磨这些神秘的事啦。她只想告诉你她害怕回家之后,乔根逊会对她不怀好心,又怕自己因为喝醉了而抵制不住。”
“可是她母亲!”
“这个家庭真够呛。你可以——”
多萝西穿着一件过长的睡袍晃晃悠悠地出现在卧室门前,在灯光下眯着眼睛说:“对不起,我能进来待会儿吗?我一个人在卧室里害怕。”
“当然可以。”她便走过来,在沙发上蜷缩在我身边,诺拉站起来去给她拿件衣服,好让她围上。
[1] Chaliapin(1873—1938),俄罗斯男低音歌剧演唱家,一九二一年后常在美国大都会歌剧院和芝加哥歌剧院演出,并到各大洲旅行演出,到过上海。
六
次日中午刚过一会儿,我们三人正在吃早饭,乔根逊夫妇来了。诺拉接完电话,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对多萝西说:“是你母亲在楼下。我请她上来了。”
多萝西说:“见鬼,我真希望没给她打过电话。”
我插嘴道:“咱们干脆住到酒店大堂里去得了。”
诺拉拍拍多萝西的肩膀,说:“他没那个意思。”
门铃响了。我去开门。八年时间并没叫咪咪有什么改变,只是显得更成熟一点了,更卖俏了。她比她女儿个头大,一头金发更耀眼些。她笑着向我伸出手:“圣诞节快乐!过了这么多年又见到你真高兴。这是我丈夫。克里斯坦,这位是查尔斯先生。”
“很高兴又见到你,咪咪,”我说着跟乔根逊握握手。他大概比他妻子小五岁,瘦高个儿,衣着考究,黑发梳得光溜溜的,唇髭涂了蜡。
他哈腰鞠躬。“你好,查尔斯先生。”他的声调带有浓重的条顿人口音,两只手挺瘦,却强劲有力。我们一起走进客厅。
相互介绍完毕之后,咪咪就为前来打搅我们向诺拉表示歉意。“可我的确想再见到您的丈夫,而且我也知道这是我能及时把我这个小丫头带走的唯一办法,就亲自前来了。”她朝多萝西笑笑。“快去换上衣裳,宝贝儿。”
宝贝儿满嘴面包,嘟囔着说即使今天是圣诞节,也用不着去爱丽丝姑妈家浪费一个下午的宝贵时光。“我敢打赌吉尔伯特也不愿意去。”
咪咪说阿斯达真是条可爱的小狗,接着便问我知不知道她的前夫眼下可能在哪儿。
“不知道。”她继续跟小狗玩耍。“他疯了,彻底疯了,居然在这种时刻突然失踪。难怪警方一开始就认为他跟那件谋杀案有牵连。”
“警方现在怎么认为?”我问道。
她抬头望着我。“难道你没看报吗?”
“没有。”
“有一个叫莫瑞里的家伙——一个匪徒,他杀死了那名女秘书。那个家伙是她的情夫。”
“警方逮住他了吗?”
“还没有,不过确实是他杀的。我巴望能找到克莱德。麦考利根本不帮助我。他说他不知道克莱德眼下在哪儿,这简直太荒谬了。他是他的法律全权代表。我很清楚他跟克莱德一直保持联系。你认为麦考利这个人可靠吗?”
“他是魏南特的律师,”我说,“你当然没理由信任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在沙发上挪动一下,匀出个位子,“来,坐下。我有好多事要问你呢。”
“要不要先喝杯酒?”
“除了掺鸡蛋和牛奶的酒之外,什么酒都可以,”她说,“那种酒我一喝就恶心。”
我从餐具室走出来,诺拉和乔根逊正在试着用法语交谈,多萝西还在假装吃早饭,咪咪又在逗小狗玩。我把酒分送到各人手中,便在咪咪身旁坐下。她说:“尊夫人挺漂亮。”
“我蛮喜欢她。”
“跟我说实话,尼克,你认为克莱德真疯了吗?我是说疯得叫人不得不对他采取什么措施吗?”
“这我怎么知道。”
“我在为两个孩子担心,”她说,“我自己对他已经没有什么要求——我们俩离婚时,他已经跟我结清了一切——可是孩子们还有要求。我们现在几乎一文不名了,我很为两个孩子担心。他即使疯了,也别把家当全都随便扔掉,一分钱也不给孩子们留下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是想把他送进精神病院吗?”
“不——不,”她慢慢说,“我只想跟他见面好好谈谈。”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臂上。“你有办法找到他。”
我摇摇头。“难道你不能帮我个忙吗,尼克?咱俩过去是好朋友啊。”她那两只蓝盈盈的大眼睛温柔地恳求着。多萝西坐在桌前猜疑地望着我们俩。
“看在上帝的份上,咪咪,”我说,“纽约市里有成千上万名侦探,去雇一个吧。我早就不干那一行了。”
“我知道,可是——昨天晚上多萝西醉得很厉害吗?”
“也许是我醉了。她看上去没事儿。”
“你认为她是不是成了个小美人啦?”
“我一直那么认为。”
她想了想,又说:“可她还只是个孩子,尼克。”
“那有什么关系?”
她微微一笑。“多萝西,去穿点衣服,好不好?”
多萝西又抱怨说干吗非得到爱丽丝姑妈家去浪费半天时间不可。
乔根逊转身对他妻子说:“查尔斯太太挺客气,留我们——”
“是啊,”诺拉说,“你们干吗不多待一会儿?我们还有朋友要来,不一定很有意思,不过——”她晃一下酒杯就算把话说完了。
“那太好了,”咪咪慢慢答道,“可我担心爱丽丝——”
“打个电话向她道个歉,”乔根逊建议道。
“好,我去打,”多萝西说。
咪咪点点头,嘱咐道:“好好跟姑妈说话。”多萝西便走进卧室。大家显得愉快点了。诺拉引起我的注意,她正冲我高兴地眨眨眼,我只好认可,表示同意,因为咪咪这时正望着我,问道:“你当真不愿意我们留下吗?”
“哪儿的话,当然愿意。”
“你也许是在撒谎吧。唉,可怜的朱丽娅!你是不是有点喜欢她啊?”
“‘可怜的朱丽娅’说得倒挺嗲。我啊,并不讨厌她。”
咪咪又把手放在我的胳臂上。“正是那个女秘书破坏了我和克莱德的夫妻关系。我当然恨她——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星期五那天我去看她,已经对她不那么反感了。尼克,我是亲眼目睹她死去的。她不该死。太可怕了。不管我以前是什么样的感觉,可现在只剩下了怜悯。我刚才说‘可怜的朱丽娅’心里真是那么想的。”
“我真闹不清你打算干什么,”我说,“也闹不清你们每一个人打算干什么。”
“我们每一个人,”她学舌道,“难道多萝西也打算——”
多萝西从卧室里走出来了。“已经办妥了,不去姑妈家啦。”她亲一下她母亲的嘴,在她身旁坐下。
咪咪打开粉盒,照照镜子,看看嘴上的口红有没有给弄花。她问道:“姑妈没有不高兴吗?”
“没有,我办妥了。现在我真想喝杯酒。”
“那你到放酒瓶和冰块的桌子那边去给自个儿倒一杯吧,”我说。
咪咪插嘴道:“多萝西喝得太多了。”
“我可没有尼克喝得那么多。”她朝桌子走去。
咪咪摇摇头:“这些孩子们,真是的!我是说你挺喜欢朱丽娅·沃尔夫,对吗?”
多萝西喊道:“尼克,你要喝一杯吗?”
“谢谢,”我答道,然后对咪咪说,“我倒是蛮喜欢她的。”
“你真是天底下最叫人难以捉摸的家伙,”她抱怨道,“就像当初喜欢我那样喜欢她吗?”
“莫非是指咱俩当初一块儿消磨的那几个下午?”
她笑得挺真实。“答得真好。”她回身转向正端着酒杯朝我们走过来的多萝西。“宝贝儿,你也该买一件这种蓝色晨袍,穿着倒挺像样。”我接过一杯酒,就起身说我该去换上整齐的衣着。
七
我从浴室出来,诺拉和多萝西正在卧室里,诺拉在梳头,多萝西坐在床边上,拿着一只袜子在手里晃动着。诺拉冲着梳妆台镜子里的我吻一下。她显得挺高兴。
“诺拉,你很喜欢尼克吧?”多萝西问道。
“他啊,是个希腊老傻瓜,可我已经对他习惯了。”
“查尔斯这个姓氏不像是个希腊人的姓氏啊。”
“我的祖先原本姓查尔拉兰比底斯,”我解释道,“我父亲来到美国时,先被移民局送到了埃利斯岛,海关处的那个笨蛋嫌查尔拉兰比底斯这个姓太长了——写起来也太麻烦——就干脆把它缩写成查尔斯。反正他姓什么都行;他们要是让他姓‘×’也没关系,就这样让他入境了。”
多萝西瞪视着我。“我根本闹不清你什么时候是在撒谎。”她穿起袜子,又停下来问道,“妈妈想从你嘴里套出什么?”
“没什么,只在挤对我,想知道你昨天晚上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我早就猜到是这么回事。你告诉她什么了?”
“我又能告诉她什么?你啊,啥也没干,啥也没说呗。”
她听完后皱起眉头,再张口时却又换了话题!“我压根儿不知道你和妈妈之间居然还有那么一段恋情。当然我当时只是个孩子,即使注意到了什么,也还什么都不懂。我都不晓得你们俩彼此亲昵地称呼小名呢!”
诺拉从镜子那边转过身来,笑着说:“现在咱们可要说到点子上啦。”她朝多萝西晃一下她那把梳子。“接着说下去,亲爱的。”
多萝西蛮认真地说:“可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
我正把一件从洗衣店取回来的衬衫上面的别针拔掉。“那你现在知道什么了吗?”我问道。
“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她慢慢说,脸上泛起红晕,“可我猜得到。”她弯身摆弄着她那只袜子。
“好,那就猜猜吧,”我吼道,“你啊,真是个小傻瓜,用不着装出这么一副挺窘的样子。人要是有脏心眼儿,总会那么想的。”
她抬头笑了,却一本正经地说:“那你认为我很像妈妈吗?”
“这倒一点也不新鲜。”
“你是那样认为吗?”
“你是想叫我说不吧。不可能!”
“我就是这样跟他过日子,”诺拉兴高采烈地说,“你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穿好衣服,就去了客厅。咪咪正坐在乔根逊的膝上。她站起来问道:“圣诞节你收到了什么礼物?”
“诺拉送我一块手表,”我伸手给她看看。
她说挺漂亮,那倒也确实是。“你送给她什么了?”
“一条项链。”
乔根逊说声“对不起”就起身去给自己调制一杯酒。
门铃响了,我把奎恩夫妇和玛戈·英尼斯让进屋,把他们介绍给乔根逊夫妇。多萝西和诺拉也梳妆打扮好了,走出卧室,奎恩立刻就盯上了多萝西。莱里·克劳莱带着一个名叫丹尼丝的姑娘来;几分钟后,埃吉夫妇也来了。我跟玛戈玩十五子棋——以赊账方式——赢了她三十二块钱。那位丹尼丝姑娘得去卧室躺一会儿。六点刚过一点,爱丽丝·奎恩就在玛戈的协助下把她的丈夫从多萝西身边拉走了,一块儿去赴另一个约会。埃吉夫妇后来也告辞了。咪咪穿好大衣,让她丈夫和女儿也都穿上大衣。
“很抱歉邀请得太晚了,”她说,“你们明天晚上能不能来吃晚饭?”
诺拉答道:“谢谢,一定来。”我们互相握手,寒暄一通,他们就走了。诺拉关上门,身子靠在门上说:“老天,乔根逊长得可真帅啊!”
八
迄今为止我已经明确自己在沃尔夫——魏南特——乔根逊所纠结的麻烦事上的立场,也就是说不介入,什么也不管;可是次日凌晨四点我们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到鲁宾咖啡馆喝咖啡时,诺拉翻开一份报纸,看到闲谈一栏里有这样一段话:“前泛美侦探公司王牌侦探尼克·查尔斯从西海岸来到本地调查朱丽娅·沃尔夫被神秘谋杀一案”;六小时过后,我正在床上睡觉,诺拉突然把我摇醒,我睁开两眼,只见一个持枪的汉子站在卧室门口。
他中等个儿,是个深头发、宽下巴、两眼相隔很狭的小伙子。他头戴一顶黑礼帽,身穿一件不大合身的黑大衣,里面是一套黑西装,脚蹬一双黑皮鞋,全都像是刚用一刻钟时间匆匆买来穿上似的。那手枪是一把0.38口径的短粗的黑色自动手枪,他轻松自在地把它握在手中,并没朝什么目标瞄准。诺拉在说:“尼克,他逼着我非让他进来不可。他说他得——”
“我得找你谈谈,”持枪的汉子说,“没别的要求,可我非得这样做不可。”那声调低沉而粗声粗气。这时我已经完全醒过来,望着诺拉。她虽然心情激动,却明显并不害怕,那副样儿就像是在观望一匹她下了赌注的赛马给牵着鼻子出场似的。
我说:“好吧,谈谈就谈谈,可你能不能放下那把枪?我太太不在乎,可我怀有身孕,不想让孩子生下来就带有——”
他撇嘴一笑。“用不着告诉我你是条硬汉子。我听说过你。”他把手枪放进大衣兜里。“我叫谢普·莫瑞里。”
“我从没听说过你,”我说。
他摇晃着脑袋,从门口走进来一步:“朱丽娅不是我杀的。”
“也许不是你干的,可你把这个信息送错了地方。这事我管不着。”
“我已经有三个月没跟她见过面,”他说,“我们俩早就分手了。”
“去告诉警方吧。”
“我没有任何理由伤害她,她一直跟我很好的。”
“那很好嘛,”我说,“只是你兜售你的鱼虾,却找错了市场。”
“听我说,”他又朝床边走近一步,“斯特希·布克告诉我你这个人过去还可以,所以我才到这儿找你来了。警方——”
“斯特希好吗?”我问道,“自从一九二三年还是一九二四年他入狱后,我就一直没再见到过他。”
“他如今挺好,也想见见你。他在西第四十九号街开了爿小酒馆,字号叫皮吉隆俱乐部。听我说,现在警方要对我干什么?他们认为那是我干的吗?要么是想把什么别的罪名强加在我身上吗?”
我摇摇头。“我要是知道就会告诉你啦。别上报纸的当。这里面没有我的事。去问问警方吧。”
“说得倒挺轻松,”他又撇嘴一笑,“那样做就会是我平生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听我说,我跟一名警官争吵过,结果他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星期。警方那帮家伙正愿意我进去问问话,正愿意用包着皮的铅头棍棒狠揍我一顿呐。”他翻开一只手,手心朝上。“我坦率地来找你,斯特希说你不耍花招,为人公正。那就坦率点吧。”
“我一向很坦率嘛,”我向他保证,“我要是知道什么就会——”
有人咚咚敲了三下走廊里的那扇门,莫瑞里顿时掏出手枪,两眼四下里扫视。他发出一声刺耳的怒吼:“怎么回事?”
“闹不清,”我在床上朝后挪动一点,冲他手中那把枪点点头,“恐怕是你自己的哥们儿吧。”那把枪瞄准我的胸口。我听得见耳中怦怦跳的声音,嘴唇也在发胀。“这里没有太平梯,”我一边说,一边把左手向坐在床那头的诺拉伸过去。
又有一阵敲门声,接着传来喊声:“开门,是警察!”
莫瑞里抿紧嘴唇,翻起白眼。“你这个婊子养的,”他慢腾腾说,几乎像是为我惋惜似的。他稍微挪动一下,站稳脚跟。
一把钥匙在开走廊那扇门。我用左手狠击一下诺拉,把她击倒在地,右手抄起枕头堵住莫瑞里的枪口,那枕头似乎一点重量都没有,就像一块薄绵纸那样飘落下去。随后,莫瑞里那把枪砰的一声响,真是震耳欲聋,前所未闻。我身子左边让他踢了一脚,便顺势趴在地上抓住他的一只脚腕,一下子把他掀倒在我身上,两人扭作一团。他用枪顶住我的后背,我抽出右手,死命狠击他的下身。
这时几个汉子进了屋,把我们俩揪开。我们用了五分钟时间才把诺拉救醒过来。她坐起来,两手捂住两边面颊,东张西望,看到了莫瑞里一只手腕戴上了手铐站在两名侦探之间。他那张脸红肿不堪,几名警察方才为了取乐狠狠揍了他一顿。诺拉瞪大眼睛望着我,说:“你这个混蛋!根本没必要把我击晕嘛。我早就知道你能对付他,很想亲眼见识见识呢。”
一名警察笑了,赞赏道:“老天,这可真是个跟男子汉一样棒的女人!”
她冲那名警察笑笑,站起来,可她再看到我时却不再微笑了。“尼克,你受——”我一边说不要紧,一边拉开我那件残缺了的睡衣上身。莫瑞里射出的那颗子弹在我左奶头下面四寸的地方划了一个长口子。伤口不太深,却还是流了不少血。
莫瑞里说:“运气真不佳。再往上几寸,局面便大不一样了。”那位赞赏诺拉的警察,身穿一套不太合身的灰制服,是个浅黄头发、五十岁左右的大个子,他狠狠抽了莫瑞里一个嘴巴子。
诺曼底酒店经理凯赛说去请个医生来,便朝电话机走去。诺拉急忙走进浴室,拿来一条大毛巾。我把毛巾捂在伤口上,躺倒在床上。“没事儿,不必惊惶,等医生来吧。你们是怎么闯进来的?”
那名抽莫瑞里嘴巴的警察说:“我们赶巧听说这里是魏南特家人和他的律师以及其他什么人碰头的地方,就把这里监控起来,魏南特也许会在这里出现;今天凌晨,我们安排在这儿值班的迈克看见这个家伙突然鬼鬼祟祟潜入,便打电话通知了我们,我们就找到经理凯赛先生,立刻上楼开门进来了,你可真够幸运的。”
“是啊,真够幸运的,否则那家伙就叫我一命呜呼了。”
他那双像是泪汪汪的灰白眼睛疑惑地注视着我。“这小子是你的朋友吗?”
“压根儿没见过。”
“他找你干什么?”
“想告诉我沃尔夫小姐不是他杀的。”
“这事你管得着吗?”
“管不着。”
“他怎么会认为你跟那事有关联呢?”
“那你得去问他。我闹不清。”
“我是在问你呢。”
“那就问吧。”
“再问你一个问题:他朝你开了枪,你打算控告他吗?”
“这个问题我眼下还不能回答。这也许只是个意外事件。”
“好吧,反正有的是时间。我料想除了我们估计到的情况之外,还有好多事我们得问问你。”他们一共来了四名警员,他转身对其中一名说,“咱们搜查一下这个地方。”
“没有搜查证可不行,”我对他说。
“那是你说的。来吧,安迪。”他们便开始搜查。
这时,医生进来了;他患了伤风,面色苍白,在我身边喘着大气,把我的伤口止住血,包扎起来,告诉我卧床静养几天就没事啦。没人跟他说这里出了什么事。警察也不准他碰莫瑞里。他显得脸色越发苍白,越发糊涂了,慢慢走了出去。那个浅黄头发的大个子警察,背着一只手,从客厅走进来。他等医生走后,问我道:“你有持枪执照吗?”
“没有。”
“那你有这个干什么用?”他从身后亮出我从多萝西·魏南特手里拿到的那把手枪。我这时简直无言以对。
“你听说过《沙利文法案》[1]吗?”他问道。
“听说过。”
“那你该明白自己的处境了。这把枪是你的吗?”
“不是。”
“是谁的?”
“我得好好想想。”
他把枪放进兜里,在床边的一把凳子上坐下来,说道:“听我说,查尔斯先生。我想咱们俩这样都不大对劲。我不想对你动粗,我料想你也不愿意对我动粗吧。你身上那个伤口不会叫你感到舒服,我就不再打搅你啦。等你休养一阵,咱们也许可以正儿八经地谈谈。”
“谢谢,”我真心实意地说,“那我们请你喝杯酒吧。”
诺拉说句“当然”就从床角那边站起来。
大个子看着她走出房间,然后严肃地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先生,你真幸运!”他忽然朝我伸出手。“我叫约翰·吉尔德。”
“你知道我是谁。”我们俩握握手。
诺拉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瓶苏打水,一瓶威士忌和几个玻璃杯。她也要给莫瑞里倒杯酒,却让吉尔德阻止了。“您心眼儿太好了,查尔斯太太,可是除了医生同意外,给犯人喝酒或服用毒品都是违法的。”他望着我说,“对不对?”我说对,随后我们就喝起来。
片刻后,吉尔德放下杯子,站起来说道:“这把枪我得带走,不过你不必担心。等你感觉好一点之后,咱们有的是时间,可以好好谈谈。”他握着诺拉的手,生硬地鞠了一躬。“我希望您没见怪我方才说的话,我只是——”
诺拉一向擅长甜甜地微笑,就冲他嫣然一笑。“见怪?哪儿的话。”她望着那几名警察押着犯人走了出去。凯赛经理在几分钟之前就已经走了。
“那名警察倒挺可爱,”她关好门,走进卧室说,“伤口疼吗?”
“不疼。”
“这都怪我,是不是?”
“胡说。咱们再喝杯酒,怎么样?”
她给我倒了一杯。“我今天不能再喝啦。”
“我也不再多喝,”我允诺道,“早饭可以吃点腌鲑鱼。看来咱们遇到的麻烦眼下暂时告一段落,你可以叫服务员把咱们那条缺席的看门狗放上来啦,也告诉总机咱们不接外来电话;可能会有些新闻记者闻风而来。”
“多萝西那把枪你怎样向警方交代呢?总得说点什么吧,是不是?”
“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呢。”
“尼克,跟我说实话,我是不是太傻了?”
我摇摇头。“不太傻,正好。”
她笑着说:“你这个希腊赖子!”接着就去打电话。
[1] Sullivan Act,一九一一年纽约州制定的限制拥有枪支的法案。
九
诺拉说:“你只是在炫耀自己,就是这么回事。干吗要这样呢?我知道子弹只从你身上擦过。这你也用不着证明给我看。”
“我起床,也不碍事啊。”
“可你至少得卧床一整天,那也不碍事啊。医生说——”
“他要是真有本事,就会先治好自己的伤风感冒。”我坐起来,双脚落地。阿斯达过来舔舔我的脚趾头。
诺拉给我拿来拖鞋和晨袍。“好吧,硬汉子,站起来把血淌在地毯上吧。”我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只消注意轻轻摆动左胳臂,躲开阿斯达扑上来的两条前腿,就似乎没事儿。
“明智点嘛,”我说,“我本来就不想跟那些人搅在一起——现在还是那样——可他们总是缠着我。唉,我只是没法摆脱罢了。我得想个办法。”
“那咱们就躲开吧,”她建议道,“到百慕大群岛或哈瓦那去一两个星期,要么干脆回西海岸老家算了。”
“可我还得给那把枪编个说法向警方交代啊。万一那名女秘书真是让那把枪打死的,可怎么办?警方即使现在不知道,早晚也会查出来的。”
“你真认为是那把枪吗?”
“只是在瞎猜猜。咱们今天晚上要去乔根逊家吃晚饭,可以顺便——”
“咱们哪儿也不去。难道你犯糊涂了吗?你想见谁,就叫谁到这儿来好了。”
“那可大不一样,”我用胳臂搂住她,“甭担心我这点擦伤。没事儿。”
“你又在炫耀自己,”她说,“想让大伙儿把你看成一名英雄好汉,连枪林弹雨都挡不住你。”
“别发火。”
“我就发火,反正不准你——”
我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我是想看看乔根逊这家人在家里是什么样儿,想见见麦考利,还想见见斯特希·布克。我太让人牵着鼻子走了。我得自己去了解了解情况。”
“你真是顽固不化,”她抱怨道,“现在刚五点钟,那就再躺一会儿,到时候再起来穿衣服。”
我便在客厅那张沙发上舒舒服服地躺下,叫服务员把午后的几份报纸送上来。一份报上说莫瑞里向我开了两枪,另一份报则说开了三枪,是在我试图抓住那名杀害朱丽娅的凶手时发生的;我由于快死了而给送进医院,因此没能会见任何人。报上有一张莫瑞里的照片,还有一张我十三年前戴着一顶挺滑稽的帽子的老相片,我记得那是当年我在调查华尔街爆炸案时拍的。有关朱丽娅凶杀案的追踪报道大都相当含混不清。我们俩正在读报,那位常客多萝西·魏南特来了。
诺拉去开门,我听见多萝西在门口说:“大堂服务员不肯给我往上通报,我就偷偷溜上来了。请别轰我走,我可以帮助看护尼克。让我干什么都行,求求你啦,诺拉。”
诺拉这才有机会说:“那就进来吧。”
多萝西走进来,两眼瞪视着我。“可是报上说你都快——”
“我这个样儿像快死了吗?可你这是怎么了?”她的下唇红肿,嘴角一边破了,脸上一边有块青,另一边有两条让指甲抓出来的伤痕,两眼又红又肿。
“妈妈揍了我一顿,”她说,“瞧!”她把大衣脱下,扔在地上,揪掉一个纽扣,解开上衣,从袖口伸出一只胳臂,又把衣服退下去露出后背。那只胳臂上有不少瘀血的伤痕,后背上也有被抽打过的红肿交错的条痕。她哭了起来。“看见了吗?”
诺拉搂着她说:“可怜的孩子!”
“她干吗要揍你?”我问道。
多萝西转身离开诺拉,跪在我坐的那张沙发旁边,阿斯达过来用鼻子蹭她。“她认为我来找你——找你是为了爸爸和朱丽娅·沃尔夫那档子事。”她哽咽得说不下去。“所以她才来到这儿——探听实情——你叫她相信了我并没那样做——你叫她觉得你对那事根本就不感兴趣——就像你叫我觉得那样——她没看今天午后报纸之前,还一直挺好——可看过之后,她明白了——明白了你一直在向她撒谎,骗她你跟那事没关系。她揍我是想叫我说出我向你说了什么。”
“你跟她怎么说的?”
“我什么也不能告诉她。我——克里斯坦烦我的事,我也不能告诉她。我什么也不能告诉她。”
“他在场吗?”
“在。”
“难道他就在一旁看着,让她把你揍成这个样子吗?”
“他——他从来也不阻拦她。”
我对诺拉说:“看在上帝面上,咱们喝杯酒吧。”
诺拉说声“好吧”,就捡起多萝西那件大衣,把它搭在椅背上,走进餐具室。
多萝西说:“别轰我走,尼克,真的,我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你自己也跟我说过我该离开他们。你知道自己说过这话,我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求求你啦。”
“别着急。这事得好好琢磨琢磨。要知道,我跟你一样怕咪咪。她认为你跟我说了些什么?”
“她想要知道些情况——一些她认为我知道的有关凶杀的情况——可我并不知道,尼克。向上帝保证,尼克,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就说明了不少问题,”我抱怨道,“可你听我说,姑娘,你还是知道些什么的,咱们就从那些事谈起。你从头给我说个明白,否则咱们就不玩这场游戏。”
她做了一个像是要在胸口画个十字的动作。“我发誓会的。”
“那就好。现在咱们先喝点什么吧。”我们各自从诺拉手中接过一杯酒。“你对她说永远不回去了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说。她也许还不知道我现在没在自己的房间里呢。”
“这倒也好。”
“你不会让我回去吧?”她大声问道。
诺拉帮腔道:“这孩子不能留在那边,不能让人打成这个样子,尼克。”
我说:“好,听我说,我只是在想咱俩如果到他们家去吃晚饭,咪咪也许就不会知道——”
多萝西惊恐地注视着我,诺拉说:“你甭想让我跟你去那儿。”
多萝西急忙说道:“可是妈妈并没指望你会去啊。我都不知道她会不会在家。报上说你都快死了。她料想你不会去的。”
“那更好,”我说,“我们会叫他们感到意外。”
多萝西这时候把她那张苍白的脸挨近我,心慌意乱得溅了些酒在我袖子上。“别去。你现在不能去那里。听我的话,听诺拉的话,你不能去。”她又转向诺拉,望着她,“他能去吗?跟他说他不能去。”
诺拉把目光从我这儿转过去,说道:“多萝西,别着急。他该知道怎么做最好。怎么样,尼克?”
我朝她做个怪脸。“我正在琢磨呐。你如果说让多萝西留在这儿,那她就留下吧。我想她可以跟阿斯达睡在一起,别的事你就别管我了。我现在还不知道要干什么,因为我并不晓得别人对我干了些什么。我得弄个明白,我得按照自己的办法去弄个明白。”
“我们不会干扰你,”多萝西说,“对不对,诺拉?”
诺拉仍然望着我,一语未发。
我问多萝西:“你那把枪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别再胡编乱造。”她润润嘴唇,脸色变得粉红。我接着说:“小心,你要是再胡诌,我就立刻打电话叫咪咪把你带回去。”
“给她个机会吧,”诺拉替她说情。
多萝西又清清嗓子。“我——我能不能跟你说说我小时候的一些事儿?”
“那跟那把枪有什么关系吗?”
“不完全有,可那会帮助你理解我为什么——”
“现在不必讲,等以后有机会时再说。先说说你从哪儿弄来了那把枪?”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清。“从一家酒馆里的一个男人那里弄到的。”
我说:“我早就知道我们最终会弄清真相。”诺拉皱皱眉,直朝我摇头。“好,就算吧。是哪家酒馆?”
多萝西抬起头。“我闹不清,大概在第十大道上吧。你那位朋友奎恩先生会知道。是他带我去那儿的。”
“昨天晚上你离开这儿又碰到了他?”
“对。”
“我料想是偶然碰见的吧。”
她责怪地望着我。“我可正想告诉你实情,尼克。我答应到一个叫帕尔玛的俱乐部去跟他碰头。他给我写下了地址。所以我跟你和诺拉道别后就去那里会他。我们一道去了好多地方,最后到了我弄到那把枪的这个地方。那是个够呛的地方。你可以去问他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是奎恩给你弄到那把枪吗?”
“不是。那时他已经喝得烂醉如泥,趴在桌上睡着了。我把他留在那里就走了。人家说会把他送回家。”
“那把枪怎么回事?”
“我正要说到它。”她脸红了。“他告诉我那个地方是持枪歹徒的黑窝,所以我才让他带我去那里。他睡着之后,我便在那儿跟一个长得挺粗野的家伙聊起来。我觉得挺有意思。当时我一直不想回家,却想回到你们这儿来,可又不晓得你让不让。”说到这儿,她那张脸已经涨得通红,她发窘地含含糊糊说下去。“所以我想也许——也许让你们认为我陷入了很大的麻烦——而且那样做,我就不会觉得自己显得太蠢了。反正,我便问那个粗野的歹徒,甭管他是个什么人,能不能卖给我一把手枪或者告诉我可以从哪儿买到一把。他起先以为我闹着玩儿,还笑话我。我告诉他我是认真的,他就一个劲儿冷笑,却说他可以去想想办法,后来他回来告诉我可以给我弄到一把,问我能付多少钱。我身边没带多少钱,就说可以把我的手镯给他,可我料想他大概认为那不值几个钱,因为他说不行,只要现款,最后我给了他十二块钱——只留下雇出租车的一块钱——他就给了我一把枪,我便到这儿来了,只编了害怕克里斯坦而不敢回家那句瞎话。”她说得那么快,口齿都不清,接着叹口气,仿佛终于把话说完了而感到很痛快似的。
“如此说来,克里斯坦并没调戏你?”
她咬下嘴唇。“调戏过,可并非——并非那么糟糕。”她伸出两只手放在我的胳臂上,脸几乎贴在我的脸上。“你得相信我。如果这不是事实,我也不会这样向你和盘托出,不会把自己描成那么一个傻瓜贱货。”
“我不信你,也许更明智,”我说,“十二块钱怎么能买到一把枪。咱们先撇开这事不谈。你知不知道咪咪那天下午去见朱丽娅·沃尔夫?”
“不知道。我当时连她想寻找我爸爸那件事都不知道。那天下午他们没说要出门去哪儿。”
“他们?”
“是啊,克里斯坦跟她一块儿出门的。”
“那是几点钟?”
她皱下眉头。“大概快三点了——反正过了两点半——因为我约好爱尔西·哈米尔顿一块儿去逛商店,都快迟到了。我忙着穿衣服。”
“他俩是一块儿回来的吗?”
“这我闹不清。我回来的时候,他俩已经在家。”
“那是几点钟?”
“六点过一点。尼克,你不会认为是他俩——哦,我记起她换衣服时说的话了。我不知道克里斯坦说了什么,可妈妈用她那种有时活像法国王后的口气说:‘我要是问她,她会告诉我的。’我没听见别的话。那句话有什么含意吗?”
“你回家后,她是怎么告诉你那起凶杀案的?”
“哦,就说怎样发现了那个女秘书被害,以及她多么难过,还有警察什么的。”
“她看上去十分惊恐不安吗?”
多萝西摇摇头。“没有,只是有点激动。你对妈妈很了解嘛。”她盯视我片刻,接着慢慢问道,“难道你认为她跟那件案子有关联吗?”
“你怎么认为?”
“我没想过。我只想到过我爸爸。”她停顿片刻,接着沉重地说,“如果是爸爸干的,那是因为他疯了,可是妈妈想要杀掉谁,就会说干就干。”
“也不一定是他俩干的,”我提醒她,“警方好像已经抓住了莫瑞里。你妈妈要找你爸爸干什么?”
“要钱呗。我们已经一文不名,克里斯坦把钱都花光了。”她撇下嘴。“我们大概也都帮着花了,不过大部分是他挥霍的。妈妈担心她如果手头没钱,克里斯坦就会离开她。”
“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见他俩谈起过。”
“你认为克里斯坦会那样干吗?”
她肯定地点点头。“除非妈妈有钱。”
我看一下手表,说:“其余的事等我们回来再接着谈。反正你今天晚上可以留在这里。不用客气,可以叫餐厅把饭送上来吃。你最好别出门。”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什么也没说。
诺拉拍拍她的肩膀。“我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多萝西,可他如果说我们该去那边吃晚饭,他大概心里有数。他不会——”
多萝西微笑着从地板上蹦起来。“我相信你们。我不会再惹你们讨厌。”
我打电话到楼下服务台,请他们把我的邮件送上来。有诺拉两三封信,有我一封,还有几件来迟的圣诞卡什么的(其中包括莱里·克劳莱寄来的一件,那是一本海德曼-朱利叶斯编辑的《小蓝皮书》[1]第1534集,莱里在那本《怎样在家中检验你的尿》的书名下用红笔写了“圣诞快乐”,还画了一个绿叶花环,其中签上了他的名字),一些打来的电话备忘单,还有一封从费城打来的电报:
纽约诺曼底酒店尼克·查尔斯
请跟赫伯特·麦考利取得联系,商议承担调查沃尔夫被害一案。我正在给他详细指示。谨致问候
克莱德·米勒·魏南特
我把电报装入一个信封,并附一张字条说明刚刚收到这封电报,就派人送往警察局刑警处。
[1] “Little Blue Books”,堪萨斯出版商兼编辑海德曼-朱利叶斯(Haldeman-Julius,1889—1951)自一九一九年编辑的一系列廉价小丛书,共出版约两千种。
一○
在出租车里,诺拉问道:“你肯定身体没问题吗?”
“没问题。”
“这些事会不会累坏你?”
“没事儿。那个姑娘说的话你有什么想法?”
诺拉犹豫了一下。“你不信她的话,对不对?”
“但愿不要发生这样的事,至少等我查明真相之后再说。”
“你对这种事比我知道得多,”她说,“可我认为她倒是想说实话。”
“想说实话的人,花样可多着呢。一旦有了那种毛病,就很不容易改正。”
诺拉讽刺道:“查尔斯先生,您对人性倒大有研究,现在就是,对不对?有时间还该给我讲讲您当侦探的亲身经历。”
我说:“在一个酒馆里,花十二块钱居然就能买到一把枪。嗯,也许行,可是……”
我们俩默默地坐着出租车,又驶过十二个街区。随后诺拉又开腔问道:“那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父亲是个疯子,她认为自己也是。”
“这你怎么知道的?”
“你问我,我就回答嘛。”
“你是说你是在猜测吗?”
“我是说她的毛病就出在这儿;我闹不清魏南特是否真疯,如果是的话,我也闹不清那是否会遗传给她,可她自己却认为父女俩都疯了,这就叫她打了一个‘8’字绳结,把自己套牢了。”
我们在克特兰公寓前下车,诺拉说:“那可太可怕了,尼克。该有人——”
我说我也闹不明白怎么回事;多萝西也许没事儿。“她现在没准儿正跟阿斯达玩得挺欢,给它做娃娃衫。”
我们在楼下向乔根逊家通报了姓名;过了片刻,他们就让我们上楼。我们俩走出电梯,咪咪站在走廊里迎接。她张开双臂,说了不少话。“那些可恶的报纸,瞎说你已经接近死亡边缘,真把我急坏了。我给你们打了两次电话,酒店都不给我接通,也不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样了。”她握住我的两只手。“我真是太高兴了,尼克,尽管今晚我们只能请你们吃一顿家常便饭。报馆那帮家伙简直是一派胡言。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啦,而且——可你脸色苍白,真受伤了吗?”
“伤得不厉害,”我答道,“腰部让一颗子弹划破了点,没什么要紧的。”
“你受了伤还来赴宴!这真叫我感到荣幸,可我认为这倒不太明智。”她转身对诺拉说,“你觉得让他这样出来合适吗——”
“我也说不准,”诺拉答道,“可他偏要来。”
“男人有时净干些糊涂事,”咪咪说。她用一只胳臂搂住我。“对一些该关心的事,他们不是大惊小怪就是漠然处之——可是请进吧,让我帮你脱掉大衣。”
“问题还没有那么严重,”我对她说,可她坚持扶我坐到一把椅子上,还用几个靠垫给我围好。
乔根逊走进来跟我握手,说他很高兴见到我比报章上报道的要精神得多。他握着诺拉的手,深鞠一躬。“请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把鸡尾酒调好。”他走了出去。
咪咪说:“我不知道多萝西到哪儿去了。这孩子不定到哪儿抱怨去了。你们没有孩子,是不是?”
“没有,”诺拉答道。
“孩子虽然有时候挺烦人,可也给人增添不少乐趣。”咪咪叹口气。“我也许对孩子不够严格,可有时也不得不骂骂多萝西,她就好像认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魔鬼。”她面露喜色。“哦,这是我的另一个孩子。吉尔伯特,你还记得查尔斯先生吧。这位是查尔斯太太。”吉尔伯特·魏南特比他姐姐小两岁,是个瘦长的十八岁小伙子,一头浅黄头发,下巴不宽,嘴有点松弛。他那双蓝盈盈的眼睛加上长睫毛,使他显得有点女人气。我希望他不再像孩童时期那么嘀嘀咕咕讨人厌。
乔根逊把鸡尾酒端了进来,咪咪非要我说说挨枪子儿那件事不可,我便轻描淡写地讲了讲。“可他干吗要找上你呢?”她问道。
“天晓得,我真想知道。警方也想知道。”
吉尔伯特说:“我在哪本书里读到过,一些惯犯有时被指控他们干的事——即使是小事——都会给惹得比别人更心烦意乱。查尔斯先生,您认为是这样吗?”
“可能是吧。”
吉尔伯特接着说:“除非是一桩大事,一桩他们自己也想干的大事,他们反倒会泰然自若。”我又说这也可能是吧。
咪咪说:“要是吉尔伯特再胡说八道,你用不着对他这么彬彬有礼,尼克。他看书看得脑子稀里糊涂。宝贝儿,再去给我们倒杯鸡尾酒吧。”吉尔伯特便去取酒。诺拉跟乔根逊在一个旮旯那边翻找唱片。
我说:“我今天收到了魏南特一封电报。”
咪咪警惕地环视一下四周,朝前探身,近乎悄声地问我:“他说了什么?”
“希望我查出杀害沃尔夫的凶手。是今天下午从费城打来的。”
她喘着大气,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耸耸肩。“已经把电报转给警方了。”吉尔伯特拿着那个兑好酒的酒罐走回来。乔根逊和诺拉已经在唱机上放好一张巴赫的《小赋格曲》。咪咪很快喝干手中那杯酒,让吉尔伯特再给她倒一杯。
吉尔伯特坐下说:“我想问问您,您一眼就能辨认出吸毒上瘾的人吗?”他浑身在发抖。
“不大容易,为什么?”
“我有点纳闷。他们即使已经被确认是吸毒者,也难让人辨认出来吗?”
“他们如果陷得很深,就容易露馅让人看出有问题,可往往也没法确定是不是吸毒造成的。”
“还有件事,”他又问道,“格罗斯[1]曾经说过,你让人用刀捅死时,只觉得像是被人推了一下,过了一阵才开始感到疼痛。真是这样吗?”
“你如果让一把挺锋利的刀挺厉害地刺了,会是那样的。枪弹也一样:你起先只觉得挨了一下揍,小口径的钢壳子弹甚至都没有那种感觉。等后来空气钻进去,你才会有疼痛的感觉。”
咪咪喝干她第三杯鸡尾酒,说道:“我看你们俩真有点无聊,尤其是尼克今天刚受了伤。吉尔,去找一找多萝西吧。你一定认识她的一些朋友。去给他们打电话问问。我想她也该回来啦,可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多萝西在我们那儿,”我说。
“在你们那儿?”她那种惊讶的表情倒也可能是真的。
“今天下午她来到我们的住处,要求能不能跟我们一起待会儿。”
她强作欢颜,摇摇头。“这个孩子!”她止住笑。“待会儿?”我点点头。吉尔伯特在一旁显然等着要再问我一个问题,对他母亲跟我的谈话一点也不感兴趣。
咪咪又笑着说:“我真抱歉这孩子总是去打搅你们,不过知道她在你们那里,总比不知道她到哪儿撒野去了要放心多了。等你们一回去,她那种抱怨情绪想必也就过去了。你就叫她回来吧,好吗?”她给我斟一杯鸡尾酒。“你一直对她太好了。”我什么话也没说。
吉尔伯特又开口道:“查尔斯先生,匪徒——我是指那些专业匪徒——通常——”
“别插嘴,吉尔,”咪咪打断他的话,“你会叫多萝西回家来,对不对?”她显得和颜悦色,可她在多萝西心目中却是个霸道的法国王后。
“她如果愿意待在那儿,就待下吧。诺拉挺喜欢她。”
她弯起一个手指头冲我摇晃。“我可不想让你那样惯坏她。她在你们那儿大概把我胡说八道了一通吧。”
“她倒是提到什么挨揍的事。”
“你瞧,”她自鸣得意地说,仿佛证明了自己的想法似的,“不行,你得让她回来,尼克。”我喝干我那杯酒。“怎么样?”她问道。
“她要是想留在那里,就留下,咪咪。我们喜欢她跟我们在一块儿。”
“这太荒谬了。她该待在家里,我要让她待在这儿。”那话音有点尖锐。“她还是个孩子,你不应当鼓励她胡思乱想。”
“我什么事也没做。她愿意留下就留下。”
咪咪那双蓝眼睛即使现出愤怒的神情也挺美。“她是我的孩子,而且她是个晚辈。你一直待她很好,可你这样做对她对我都不算友好,何况我也不答应。你要是不让她回来,我可就会强行把她弄回来。我不想因为这事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可是”——她朝前探身,故意顿一顿才接着说——“她一定得回家来。”
我说:“你别是想故意跟我吵一架吧,咪咪。”
她望着我,那副样儿像是要说我爱你似的,接着问道:“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好吧,”我答道,“那就去控告我拐骗幼女,干脆叫人把我抓起来好了。”
她忽然用一种气愤的粗暴声调说:“你还得告诉你老婆别再勾引我的丈夫。”诺拉正跟乔根逊在翻找另一张唱片,一只手搭在他的袖子上。他俩惊讶地转过头来望着咪咪。
我就喊道:“诺拉,乔根逊夫人要你把手从乔根逊先生身上移开。”
“哦,太对不起了。”诺拉冲咪咪微微一笑,接着装出一副挺关心的样子望着我,像个女学童朗诵那样,声音有点单调地说:“哦,尼克,你脸色那么苍白,一定太累了,该歇歇啦。对不起,乔根逊太太,我得叫他回家,马上卧床休息。您一定会原谅我们吧?”咪咪说会的。于是大家挺有礼貌地相互道别。我们便下楼走出公寓,叫辆出租车。
“得,”诺拉说,“你净跟她胡扯,连晚饭都给说黄了。现在该怎么办?回家跟多萝西一块儿吃晚饭吗?”
我摇摇头。“咱们暂时撇开魏南特这家人,到马克斯餐馆去吃牡蛎,怎么样?”
“好吧。你方才有没有探出什么?”
“什么也没探出来。”
她若有所思地说:“那家伙真不该长得那么帅。”
“那他像个什么呢?”
“像个大娃娃,真是太不像话了。”我们吃完晚饭,回到诺曼底酒店,多萝西没在。这我似乎早就料到了。诺拉到各个房间寻找一通,又打电话到服务台。多萝西既没留下话,也没留下字条。“怎么办?”她问道。
这时还没到十点钟。我说:“要么没事儿,要么什么事都会发生。我猜想她准会在凌晨三点才露面,喝得烂醉,带回来一挺从查尔兹酒馆买来的机关枪。”
诺拉说:“让她见鬼去吧!你快换上睡衣躺下吧。”
[1] Samuel David Gross(1805—l884),美国外科医师、医学教育家,著有《病理解剖学原理》和《军事外科手册》等书。
一一
次日中午,诺拉把我唤醒时,我的腰部疼痛好多了。她对我说:“我认为蛮不错的那位警察想见你。你现在感觉如何?”
“不好受。我想必是睡了一会儿。”我推开阿斯达,起身下床。
我走进客厅,吉尔德握着酒杯站起来,那张沙黄色的脸带着微笑。“好啊,好啊,查尔斯先生,今天看上去你还蛮精神的。”我跟他握握手,说恢复得还不错,就一起坐下。他和善地皱下眉。“可你不该背着我耍了个花招。”
“花招?”
“当然,我本来是想让你休息休息才推迟询问,可你却跑出去看望别人,按说应当让我首先跟你详谈。”
“我没这样考虑,对不起,”我说,“见到魏南特给我的那封电报了吗?”
“见到了。我们要到费城去一趟。”
“至于那把手枪嘛,”我说,“我——”
他止住我。“什么枪?那不再是把枪了。扳机爆裂,枪膛锈得都烂了。要是有谁在这半年里用它射击过,或者说它还能使用,我就不是人。咱们别再瞎浪费时间谈那把破枪啦。”
我笑了。“这倒说明了不少问题。我是从一个醉鬼手里拿到那把枪的,说是花了十二块钱从一家酒馆里买到的。现在我倒相信那家伙说的话了。”
“早晚有人也会把市政厅卖给他。查尔斯先生,咱们俩彼此坦诚相待,你眼下在调查沃尔夫那桩案件吗?”
“你见到魏南特的电报了。”
“见到了。这么说你没在给他干活儿。可我还是想问问。”
“我已经不再是个私家侦探,什么侦探也不是了。”
“这我倒是听说了,可我还是想问问。”
“好吧,我没在给他干活。”
他思忖片刻,说道:“那就让我换个方式问问:你对这个活儿有兴趣吗?”
“我认识那些人,当然对这事感兴趣。”
“仅此而已吗?”
“是的。”
“那你不打算参与这起案子的调查?”
电话铃响了,诺拉去接电话。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要是有人一个劲把我往里推,我也闹不清自己会陷进去多深。”
吉尔德点点头。“我明白了。不瞒你说,其实我是想让你参加调查——从正面参与。”
“你的意思是指不站在魏南特一方。可那事是他干的吗?”
“这我也说不准,查尔斯先生,不过用不着我说,你也明白,他根本没在帮助咱们查找凶手。”
诺拉出现在门口。“尼克,你的电话。”
是赫伯特·麦考利打来的。“喂,查尔斯,伤口好了吗?”
“没事儿,谢谢。”
“有没有魏南特的消息?”
“有。”
“我也收到他写来的一封信,说他给你打过电报。你是不是还不能——”
“没事儿,我已经站起来到处跑了。今天下午你如果在办公室里,我会来看你。”
“太好了,”他说,“六点钟以前我都在。”
我回到客厅。诺拉在邀请吉尔德留下跟我们一块儿吃早餐权当中饭。他说诺拉真是太客气了。我说我想在吃饭前先喝杯酒。诺拉给我们斟了酒就去订饭菜。吉尔德摇晃着脑袋说:“尊夫人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查尔斯先生。”我严肃地点点头。
他说:“要是按你所说,你硬给拖进这起案子,我倒非常希望你跟我们站在一边而不是站在对立面。”
“我倒也想这样。”
“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他说着,把椅子朝前挪近一些,“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当年你在这个城市干活时,我正在第四十二号街当巡警。”
“当然记得,”我挺有礼貌地撒谎道,“我一看见你就觉得面熟——你不穿巡警服变了样儿。”
“我想也是的。我希望能这么认为:你没隐瞒什么我们还没掌握的情况吧。”
“没那个意思。我不知道你们已经掌握了些什么情况。我本人也知道得不多。自从凶杀案发生以来,我还一直没见到过麦考利,连报章上刊载的报道都没细看。”电话铃又响了。诺拉给我们斟了酒就去接电话。
“我们了解的情况也不是什么秘密,”吉尔德说,“你如果有耐心想听的话,我倒可以给你讲讲。”他尝尝那杯酒,赞赏地冲我点点头。“只是我想先问你一件事。昨天晚上你去乔根逊太太家,有没有告诉她你收到了那封电报?”
“告诉了,我还告诉她我已经把电报转给你们了。”
“她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只提了些问题。她也想找到魏南特。”
他把脑袋歪向一边,半闭两眼。“你认为他们夫妇俩没有可能共谋吗?”他举起一只手。“要知道,如果是共谋的话,我闹不清他们俩干吗要勾结在一起,闹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想问问你。”
“什么事都有可能,”我说,“可我倒敢保证他们两口子并没合谋。你干吗要这样问呢?”
“我想你说得对。”他又含含糊糊地添说道,“不过还有几个疑点。”他叹口气。“这一向会有的。好了,查尔斯先生,咱们暂时只能肯定这一点;我们在调查这件案子时,你若能随时提供给我们更多的情况,我会十分感激的。”我说当然会尽力而为。
“嗯,大约在十月三日那天,魏南特告诉麦考利他要外出一段时间。他没告诉麦考利去哪儿,也没说去干什么事。麦考利却认为他是要去干什么需要保密的发明项目——后来麦考利从朱丽娅·沃尔夫嘴里得知他猜对了——他猜想魏南特是隐藏在阿迪龙戴克斯某处,可后来他再问朱丽娅时,她却说她并不比他知道得更多。”
“她知道那是什么发明项目吗?”
吉尔德摇摇头。“据麦考利说,她不知道,只晓得他干的那个项目需要场地和机械什么的,得花很多钱,因为他跟麦考利商定好了,麦考利可以掌管他所拥有的股票、债券和其他东西,他如果需要用钱的时候,就请麦考利把它们换成现款,也就是说麦考利可以像魏南特本人那样照管他的银行账目和一切。”
“如今律师什么事都管,嘿,真了不得,是不是?”
“确实如此。而且请你注意,他需要用钱的时候,全得是现款。”
“他的想法一向古里古怪,”我说道。
“大家也都这么说。看来他要么不想让任何人通过支票找到他,要么不想让那边任何人知道他是魏南特。所以他没带那个姑娘一块儿去——甚至不让她知道他去了哪儿,如果姑娘说的是实话——此外,他还蓄起了连鬓胡子。”吉尔德用左手比划一个想象的长胡子。
“‘那边,’”我引用他的原话,“这么说,他是在阿迪龙戴克斯吗?”
吉尔德耸耸一边的肩膀。“我刚才这么说是因为那里和费城是我们唯一能联想到的地点。我们尽量争取把他找到。他啊,没准儿在澳大利亚呢。”
“魏南特为此事需要多少现款?”
“这我倒可以告诉你具体数字。”他从兜里掏出一叠卷拢的脏纸,从中挑出一个更脏一点的信封,把其余的塞回兜里。“他跟麦考利谈话后的第二天,亲自去银行取出了五千块钱现款。二十八日——要知道,这是十月里——他叫麦考利再给他取出五千,十一月六日取出两千,十五日取出一千,三十日取出七千五,六日——这是十二月里了——取出一千五,十八日取出一千,二十二日取出五千。这最后一笔是在他的女秘书被害的前一天叫麦考利给他取出来的。”
“将近三万块钱了,”我说,“他在银行里倒还真存了不少钱。”
“精确来说,一共提取了两万八千五百元,”吉尔德把那个信封塞回兜里。“可是要知道,还不止这些。麦考利接到第一次电话后,就开始卖出一些股票为他筹款。”他又摸一下兜。“我还有一张他卖掉的股票清单,要不要看一下?”
我说不看了。“麦考利是怎样把那些钱交到魏南特手中呢?”
“魏南特要用钱就写信给那个姑娘,她就从麦考利那里取来。麦考利手中有她的收据。”
“她又怎样交给魏南特呢?”
吉尔德摇下头。“她告诉麦考利她通常总是去魏南特指定的地点会面;麦考利认为她知道魏南特在哪儿,可她却总说不知道。”
“没准儿她遇害时身上还有最后那笔五千块钱呢,呃?”
“那可就是一起抢劫案了,除非是”——吉尔德眯起他那双像是泪汪汪的灰眼睛——“魏南特去她那里取钱时把她杀了。”
我提议道:“要么除非是别的什么人为了什么别的缘故把她杀了,随后发现了那笔钱也就顺手牵羊拿走了。”
“倒也可能,”他同意道,“这种事经常会发生。有时候连头一个发现惨案的人在报警之前也会顺手捎走点什么。”他举起一只大手。“当然啦,像乔根逊夫人——那样一位体面的太太——我希望你别以为我是在——”
我说:“何况当时她也不是独自一人进去的,对不对?”
“可有那么一小会儿她是独自在那房间里的,因为沃尔夫小姐房间里的那台电话机失灵了,那名电梯工只好把大楼管理人运载下楼,让他从办公室拨电话报警。可你要明白,我并不是在说乔根逊夫人动了什么手脚。一位她那样的太太不大像会——”
“电话机究竟怎么了?”我问道。
这时门铃响了。“嗯,”吉尔德说,“我也闹不清怎么回事。那台电话机——”服务员进来摆桌子和餐具,吉尔德顿住了。等我们都在桌前坐下后,他又接着说:“那台电话机嘛,我刚才说我也闹不清怎么回事。一颗子弹射穿了电话话筒。”
“是一起偶然事件呢,还是——?”
“我正想问你呢。当然是击中她四发子弹的那把手枪打的,可我闹不清是打偏了呢,还是故意那么干的。看来打坏一台电话机,声音一定挺响。”
“这倒提醒了我,”我问道,“有人听到枪声了吗?一把0.32口径的手枪可不是一把汽枪,总该有人听见枪响吧。”
“当然,”他厌恶地说,“那座公寓里人声嘈杂,有人现在才说听见了,可当时却谁也没答理;何况天晓得,他们才不会聚拢到一块儿谈论听到了什么呢。”
“一向是这样的,”我理解地说。
“这我难道还不知道吗?”他往嘴里送一叉子吃食。“哦,我说到哪儿啦?对了,说到魏南特。他离开时把住房退了,东西都存进仓库。那些玩意儿我们都查过了——可没找到什么能说明他到哪儿去了,甚至在干什么的线索,我们原想找到点什么也许会有所帮助。在搜查他位于第一大道的工作厂房时,我们的运气也不佳。那里自从他走后就上了锁,只有他那位女秘书每周去那里一两次花一两个钟头料理一下他的邮件什么的。从她被害以后来的邮件里我们也查不出什么名堂。同时我们在她的住处也没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他朝诺拉微笑一下。“查尔斯太太,这事您听着一定很烦吧。”
“烦?”她露出惊讶的神情。“我也在焦虑不安呐。”
“太太小姐们通常都喜欢听更热闹的事,”吉尔德说,咳嗽一下,“花里胡哨的事。反正我们查不到他的去向,只知道他上星期五给麦考利打过电话,约他两点钟在广场饭店大堂里会面。赶巧麦考利当时没在办公室,他就留了个信儿。”
“麦考利当时在这里跟我们一块儿吃午饭,”我说。
“他告诉我了。都快三点了他才赶到那里,却没见到魏南特的人影儿,魏南特也没登记住在那家饭店里。他向饭店里的人打听,形容魏南特的模样,有胡子也描述过,没胡子也描述过,可是那里没人记得见到过他。麦考利又给自己的办公室打电话,魏南特也没再打来过电话。接着他又给朱丽娅·沃尔夫挂电话,她说她都不知道魏南特在城里,他猜想她是在撒谎,因为他昨天刚交给她五千块钱转给魏南特,魏南特准会去取的。麦考利只好说那好吧,就挂上电话去干自己的事了。”
“他去干什么事?”我问道。
吉尔德停止咀嚼他刚咬的一口卷饼。“对,了解一下那事也没什么坏处,我会去问问。看来当时我们没什么可指责麦考利的,也就没细加追问,不过弄清谁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谁没有,倒也没什么坏处。”
我摇摇头,怪他当时没细加追问。“我也没有什么可指责麦考利的,可他毕竟是魏南特的律师,知道的情况大概比他讲的要多一些。”
“当然,这我明白。我料想人们雇用律师也正是为此吧。现在再说说那个姑娘:朱丽娅·沃尔夫可能根本就不是她的真名实姓,这一点我们现在还没查清,可我们发现了她不是你能指望魏南特把所有那些钱经她转手而感到放心的那种女人——我是说魏南特如果知道她的经历的话。”
“她有犯罪前科吗?”
他上下摆动着脑袋。“这炖肉的味儿真不赖!她在给魏南特打工之前几年,曾经在西边克利夫兰市被控以萝达·斯图尔特之名耍过美人计那种勒索圈套而给关押过六个月。”
“你估计魏南特知道那事吗?”
“闹不清。他要是知道,想必就不会放心让她经手那么多钱了,不过这事也难说。人家告诉我他挺迷恋她,要知道男人有时会多么糊涂。她还时不时跟谢普·莫瑞里那帮小伙子瞎混。”
“你真抓住莫瑞里什么把柄了吗?”
“不是在这件事情上,”他遗憾地说,“可我们要在别的几件事上叫他招供。”他那对浅黄眉毛稍稍皱拢一点。“我真希望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叫他到这儿来找你。那帮吸毒的家伙当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可我真希望弄明白。”
“我知道的事都告诉你了。”
“这一点我倒并不怀疑,”他向我保证,接着转向诺拉,“我希望您不会认为我们对查尔斯先生太粗暴了吧,可您知道,非得——”诺拉微微一笑,说她完全明白,又给他倒杯咖啡。“谢谢您,太太。”
“吸毒的家伙是什么样儿啊?”她问道。
“鬼样儿。”
她望着我。“难道莫瑞里是个——”
“彻头彻尾是。”
“你干吗没早告诉我?”她抱怨道,“我什么也没看出来。”她离开桌前去接电话。
吉尔德问:“你准备控告莫瑞里冲你开枪吗?”
“除非你认为有这个必要。”
他摇摇头,尽管两眼现出有点好奇的神情,却用无所谓的声调说:“我们掌握的材料大概已经够他受一阵子了。”
“你方才谈起那个姑娘的事。”
“对,”他说,“我们发现她经常不在自己的住处过夜——有时一连两三个夜晚都不在家。也许那正是她跟魏南特会面的时候。这我也闹不清。莫瑞里说他已经有三个月没跟她见过面,这一点我们至今还挑不出什么漏洞。你对这事怎么个看法?”
“跟你一样,”我答道,“他俩自从魏南特走后只有三个月没见过面,这里面也许大有文章,也许没有。”这时诺拉走回来说哈里森·奎恩打来电话。我便去接,他告诉我已经代我卖出我给套牢的一些股票,并且说了卖价。我问道:“你有没有见到多萝西·魏南特?”
“从你们那里出来之后一直没见到过,可我今天下午会在帕尔玛俱乐部的鸡尾酒会上见到她。哦,我想起来了,她让我别告诉你。黄金买卖,你有兴趣吗,尼克?你要是不买,会后悔的。那帮西部狂人一等国会开会就会掀起一阵抬高价钱的浪潮,这一点是肯定的,即使他们没那个意思,大伙儿也都期望他们会那样干。就像上星期我跟你说的那样,外界已经传闻一笔操纵证券市场的联合基金正在——”
“好吧,”我说,就让他按每股十二块半的价钱代我购进一些杜姆矿产股票。
接着奎恩想起从报上看到了我被枪击的事。他闹不大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可我告诉他伤得不重,他也没太关心。“那我想你大概要有几天没法打乒乓球了吧,”他说,似乎真有点感到遗憾。“听我说,今天晚上你们有那场音乐厅开幕式的票,要是不去的话,我倒愿意——”
“我们要去的。谢谢你的关怀。”他笑着说声再见,就挂断电话。
我回到客厅,一位服务员正在收拾餐具。吉尔德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诺拉在对他说:“……每逢圣诞节假期,我们都得离开那里,因为那些亲戚瞎忙乎,我们要是留在家里,他们就会来拜访,要么我们得去拜访他们,尼克不喜欢这一套。”阿斯达在一个角落里舔爪子。
吉尔德看一下手表。“我占去了两位不少时间。我并非想强加——”
我坐下说:“我们正谈到那起谋杀案,对不对?”
“正开始谈,”他又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凶杀案发生在二十三号星期五下午三点二十分之前,乔根逊太太是在三点二十分去那里找沃尔夫小姐时发现的。很难说清她在被人发现之前躺在那里已经慢慢死去了多久。我们只知道两点半左右沃尔夫小姐还没事儿,还接过电话——当时电话机也没出问题,乔根逊太太给她打过电话,麦考利在三点钟左右也给她打过电话,她都挺好的。”
“我不知道乔根逊太太给她打过电话。”
“这是事实,没错儿,”吉尔德清清嗓子,“要知道,我们对这事并没怀疑,只是为了履行公事就去克特兰公寓电话交换台查了一下,那名女接线生说两点半给乔根逊太太接通过电话。”
“乔太太怎么说呢?”
“她说打过电话问问能不能在哪儿找到魏南特,朱丽娅·沃尔夫小姐却说不知道。所以乔太太认为她是在撒谎,心想要是亲眼见到她,也许能让她说实话,就问能不能到她那里去一下,她说当然可以。”吉尔德皱着眉,望一眼我的右膝盖。“于是她就去了,发现了沃尔夫小姐遇害。公寓里的人不记得见到有什么人走进走出沃尔夫小姐那个单元。可那也容易。十来个人可以进进出出都不让人看见。手枪也没在现场。也没有任何强行进入的痕迹。屋里的东西,正如我告诉过你那样,也没给翻动过。我是说不像给扒窃过。她手上还戴着一枚大概值几百块钱的钻石戒指,手提包里还有三十多块钱。那里的人认识魏南特和莫瑞里——这两个人常常在那里进进出出——不过都承认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俩了。太平梯那扇窗门上着锁,而且看上去近来没人走过太平梯。”他手心朝上地翻一下两只手。“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就是这些。”
“没有指纹吗?”
“有她自己的,还有一些是清洁工留下的。没有什么对我们有利的线索。”
“没有她朋友的吗?”
“她好像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亲密的好友。”
“那人——他叫什么来着?——诺海恩,认出她是莫瑞里的女朋友。那人怎么样?”
“他只见过她经常跟莫瑞里来往,后来又在报上见到她的照片,把她认出来了。他跟她没有交往。”
“他是干什么的?”
“他没问题。我们对他完全了解。”
“你不会对我隐瞒什么吧?”我问道,“你方才还叫我答应什么都别隐瞒呢。”
吉尔德说:“嗯,不瞒你说,他是个时不时给警方做点事的人。”
“哦。”
他起身。“我不得不说这就是我们了解到的全部情况。你有什么情况可以提供吗?”
“没有。”
他盯视我片刻。“那你有什么想法?”
“那枚钻石戒指是订婚戒指吗?”
“她是戴在那个手指上的。”他顿了顿,问道,“那又怎么了?”
“要是知道是谁给她买的,也许会有点用。今天下午我要去见麦考利。如果有什么新情况,我会给你打电话。看来魏南特没事,可是——”
吉尔德和气地哼一声,“嗯嗯,可是,”他跟我和诺拉握握手,感谢我们盛情款待他喝了威士忌、吃了午饭,然后就走了。
我对诺拉说:“倒不是我说你的魅力不会让任何一个男人晕头转向,可是别太相信那个家伙没在骗咱们。”
“闹了半天,”她说,“原来你在嫉妒警察。”
一二
麦考利收到克莱德·魏南特的那封信可以说是个文件。是用打字机挺蹩脚地打在一张白纸上的,日期是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写于费城。全文如下:
亲爱的赫伯特:
我正打电报给尼克·查尔斯,你一定记得他在几年前曾经为我做过事,他眼下在纽约,会就可怜的朱丽娅那起可怕的死亡事件跟你取得联系。我要你尽一切力量说服他[这里有一行被x和m字母抹掉了,看不清是什么字]去找到凶手。我不在乎花多少钱——付给他就是。
除去你自己掌握的情况,我要在此告诉他另一些实情。我认为他不必把这些事实告诉警方。不过他会知道怎样做最好,我授权他可以自行处理,因为我完全信任他。也许你最好把这封信给他看看,然后我得要求你把它小心销毁。
事实是这样的。星期四晚上我去见朱丽娅,从她那里取一千块钱时,她对我说她要辞去职务,因为近来身体一直不太好,她的医生建议她到外地去休养一下,而且现在她继承了她叔叔的遗产的事也已经办妥,因此她负担得起,很想去休养一下。她以前从没谈起过身体不适的事,所以我认为她隐瞒了真正的原因,便想让她道出实情,可她坚持原来的说法不变。另外我也不知道她叔叔去世的事。她说是芝加哥的约翰叔叔。我想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去调查一下。我没办法说服她改变主意,所以她就要在本月底最后一天离去。她好像心事重重或是受了惊吓似的,可她说她没有。她要离去,我起先感到遗憾,后来也就算了,因为我一直信任她,可现在我认为她是在撒谎,也就不再信任她了。
另一件我要查尔斯知道的事是,甭管别人会怎么认为,或者我和朱丽娅以前原本如何如何,我俩[“现在”;这里又用x字母轻轻抹掉了]到她被害前为止约有一年多时间里没超越过雇佣关系,这种关系是我们俩共同商议的结果。
此外,我认为应当设法寻找一下维克多·罗斯瓦特的下落,几年前我在自己现在从事的这项试验中跟他有过麻烦,他指控我在这个项目上欺骗了他,我认为由于朱丽娅拒绝告诉他能在哪儿找到我,他在盛怒之下足可以疯狂地把她杀死。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我那离了婚的前妻是否在跟罗斯瓦特联系?她是怎么知道我在进行罗斯瓦特一度协助我干过的这项试验呢?
第五,立刻让警方确信我对谋杀一事无可奉告,好让他们不必采取什么找到我的措施——那种措施很可能会导致我的试验被人发现而过早暴露,我认为这在目前是非常危险的事,因此迅速侦破这起神秘的谋杀案就可以避免这种事发生,这是我最期望的事。
我会时不时跟你联系;如果目前发生什么要紧的事必须跟我联系,即请在《纽约时报》上刊登这样一则广告:阿伯纳。是的。本尼。
我便会安排跟你联系。
我希望你能充分理解这种说服查尔斯为我工作的必要性,因为他对罗斯瓦特有所了解,而且对大多数有关人士也较熟悉。
克莱德·米勒·魏南特敬启
我把那封信放在麦考利的写字台上,说道:“这倒是蛮有道理的。你还记得他跟罗斯瓦特闹翻了是为了什么吗?”
“是有关改变水晶结构的研究。我可以查一下。”麦考利拿起那封信的头一页,皱下眉。“魏南特说那天晚上他从她手里拿到了一千块钱,可我实际上交给了沃尔夫小姐五千块钱转给他,她曾经告诉我这是魏南特要的数。”
“那她扣下四千,可以说是从约翰叔叔的遗产中得到的了?”我提到。
“很像是那么回事。真奇怪:我从没想到过她竟会欺诈他。我要查一下我托她转手的其他款项。”
“你知不知道她曾经在克利夫兰犯了美人计诈骗案,给判过刑吗?”
“不知道。她真犯过案吗?”
“据警方说——她当时用的姓名是萝达·斯图尔特。魏南特是在哪儿找到她的?”
他摇摇头。“闹不清。”
“知道她是从哪儿来的,有什么亲属之类的事吗?”他又摇摇头。我接着问道:“她跟谁订了婚?”
“我也不知道她已经订了婚。”
“她一直在那个手指上戴着一枚钻石戒指啊。”
“这倒是件新鲜事,”他说。他闭上两眼想想。“没有。我不记得曾经注意到她戴着一枚订婚戒指。”他把两只胳臂放在写字台上,冲我咧嘴笑着说。“怎么样,你有没有可能按他说的办?”
“可能性很小。”
“这我早已料到,”他伸手去拿那封信,“你对他的想法跟我了解得相同。怎么样才能让你改变主意呢?”
“我不想——”
“我要是能劝说他跟你见个面,这是否管点用?也许我告诉他这是唯一叫你接办此案的办法——”
“我倒是愿意跟他见面谈谈,”我说,“可他得比这封信中说的话更直截了当些。”
麦考利慢慢问道:“难道你认为可能是他把沃尔夫小姐杀了吗?”
“我目前对那个案子一无所知,”我答道。“我还不如警方知道得多。看来警方即使能找到他,也还没得到足够的证据可以拘捕他。”
麦考利叹口气。“当一名怪人的律师真没意思。我会尽量让他听从道理,可我知道他不会听从的。”
“我想问一问,他目前的经济状况如何?还像过去那样生活宽裕吗?”
“差不多吧。经济萧条对他跟对咱们大伙儿一样,多少有点影响。由于目前金属价格疲软,他那种熔炼加工法的专利收入微乎其微,不过他每年仍然可以从他发明的玻璃纸和隔音设备的专利方面获得五六千块钱,再加上七零八碎的收入——”他顿住,问道,“你别是在担心他付不起你索取的费用吧?”
“不是,我只是有点纳闷罢了。”我又想到另一件事,便问道,“他除了前妻和子女之外,还有别的亲属吗?”
“有个姐姐,爱丽丝·魏南特,可是他俩已经有四五年不来往了。”
我猜想乔根逊一家人在圣诞节下午没去看望的就是爱丽丝姑妈。“他俩为了什么事闹翻了?”我问道。
“因为他曾经接受一家报社的采访,说他不认为苏联的五年计划必然会遭到失败。他其实并没有提得那么强烈。”
我笑了。“他俩真是一对——”
“她甚至比他还够呛。她记不住事儿。当年她弟弟住院割盲肠,她跟咪咪在一个下午乘出租车头一次去探望他时,遇到一辆柩车正从医院里开出来。爱丽丝顿时脸色苍白,抓住咪咪的胳臂说:‘噢,上帝啊!如果这就是……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住在哪儿?”
“麦迪逊大道。电话簿上有,”他犹豫一下,“我认为你没必要——”
“我不会去打搅她。”还没等我再说什么,电话铃响了。
他拿起话筒说:“喂?……是的,我就是……谁?……哦,是的……”他嘴边的肌肉抿紧,眼睛睁大了点。“哪儿?”他又倾听着。“当然当然。我赶得上吗?”他瞥一眼左臂上的手表。“那好吧,火车上见。”他放下话筒。“是吉尔德警官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魏南特在宾夕法尼亚州阿伦敦自杀未遂。”
一三
我走进帕尔玛俱乐部,多萝西和奎恩正坐在酒吧柜台前。他俩没看见我,我便走到多萝西身边,对他俩说:“你们好,伙伴。”多萝西仍然穿着我上次见到她时穿的那身衣服。
她望着我,又看一眼奎恩,脸红了。“你得告诉他。”
“这位姑娘不大开心,”奎恩兴致挺好地说,“我给你买了那种股票,你应该再多买些。喝点什么?”
“照旧。你作为我的客人可真不像话——连句话都没留下就溜走了。”
多萝西又望着我,脸上的抓痕浅了些,伤口几乎看不出来了,嘴巴也不肿了。“我原本挺相信你,”她说,好像要哭出来似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去妈妈家赴宴时,我还相信你来着。”
“那为什么又不相信了呢?”
奎恩说:“她今天下午一直不大开心。别惹她。”他把手放在她的一只手上。“好了,好了,亲爱的,别——”
“闭嘴,”她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你完全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对我说,“你跟诺拉,你们俩都在妈妈面前拿我开心,还——”
我开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这样告诉你,你就信了,对不对?”我笑着说,“都二十年了,你还让她的谎言蒙骗你,呃?大概是我们离开后,她给你打了电话吧。我们吵了起来,没待多久。”
她低下头,发窘地小声说:“哦,我真是个傻瓜!”接着她就用双手抓住我的胳臂说,“那咱们现在回去看望诺拉吧。我得向她道个歉。我真是个大傻瓜!她要是永远不宽恕我,那我也是罪有应得。”
“好吧,有的是时间。先让我喝完这一杯再走。”
奎恩说:“查尔斯老兄,我要握握你的手。你把阳光带进我们小妞儿的生活里来了,还把欢快——”他喝光他那杯酒,“咱们一块儿去看望诺拉吧。那儿的酒跟这里的一样香醇,而且还少让我们花钱。”
“你干吗不留在这儿?”多萝西对他说。
奎恩笑了,摇摇头。“我才不呢,也许你能让尼克留在这儿,可我跟你一块儿去。整个下午我都在容忍你那种暴躁的情绪,现在我也要晒晒阳光啦。”
我们回到诺曼底酒店,吉尔伯特·魏南特正跟诺拉在一起。他吻了一下姐姐,跟我握握手,经介绍也跟哈里森·奎恩握握手。多萝西立刻向诺拉真诚道歉,话语却又颠三倒四。诺拉说:“算了。没有什么要我原谅的。如果尼克告诉你我生气了或者受到伤害什么的,那他就是个希腊骗子,别信他的话。把你的大衣交给我吧。”
奎恩打开收音机。时钟正好报时,是东部标准时间五点三十一分十五秒。诺拉对奎恩说:“去当一下调酒师吧,你知道酒都放在哪儿。”随后她就跟随我进入浴室。“你在哪儿找到了多萝西?”
“在一个酒馆里,吉尔伯特到这里来干什么?”
“找他姐姐,他是这么说的。多萝西昨天晚上没回家,他以为她还在这儿。”她笑了。“她没在这儿,他也并没感到奇怪。他说多萝西一向喜欢到处瞎转悠,有一股强烈的漫游欲,这是得自她母亲的偏爱的影响,挺有趣儿。他还说斯泰凯尔[1]声称患有这种病态的人一般都有盗窃癖,他于是就在四处放些玩艺儿,看她是否会偷窃,可到现在为止他还没发现她有那种毛病。”
“他还真是个孩子。有没有说起他父亲的事?”
“没有。”
“他大概还没听说。魏南特在阿伦敦企图自杀。吉尔德和麦考利到那边看望他去了。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事告诉这两个孩子。我怀疑是不是咪咪让他到这儿来的。”
“我想不会,可你如果认为——”
“我只是在猜想。他来这儿很久了吗?”
“大约一个小时了。这孩子挺有趣儿。他在学习中文,正在写一本关于知识和信仰的书——当然不是用中文写——还认为杰克·奥凯[2]演技很棒。”
“我也是这样认为。你是不是有点醉了?”
“不太醉。”
我们俩回到客厅,多萝西和奎恩正随着《爱黛是个妙女郎》[3]那首曲子跳舞。吉尔伯特放下他在看的那本杂志,彬彬有礼地说希望我早日康复。我说已经好多了。
“我记得自己压根儿没真正受过伤,”他接着说,“当然我试过让自己受点伤,可那是另外一回事,只叫我感到难受,发脾气,流了不少汗。”
“情况差不多一样,”我说。
“真的吗?我还当您受的伤更——更痛苦些。”他挨近我一点。“这种事我没体验过。我实在太年轻,还没机会——查尔斯先生,您如果太忙或者不想多谈,您就说,可我非常希望您能让我有机会在没有好多人干扰的情况下跟您谈谈。我有好多事想问问您,问问那些别人没法告诉我的事——”
“这方面我也恐怕不太有把握,”我说,“不过你什么时候想谈,我都愿意奉陪。”
“您真不在乎?不只是客气吗?”
“没那个意思,只是没把握一定能满足你的期望。得看你想知道些什么事。”
“嗯,譬如说,人吃人肉那类事,”他说,“我不是指非洲和新几内亚那些地方——而是指美国。有这种事吗?”
“如今没有了,至少我没听说过。”
“那么一度也有过吗?”
“我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合众国没完全建立之前偶尔发生过。等一下,我给你找个例子。”我走到书柜前,取出杜克编写的《美国著名罪案》[4]那本书,这是诺拉在一家旧书店买到的,翻到我要找的地方,递给他。“只有三四页篇幅,你可以看看。”
“食人者”阿尔弗莱德·格·派克
在科罗拉多山峦谋杀了五个同伴,
吃了他们的肉,抢了他们的钱
一八七三年秋,一个由二十名勇敢的人组成的小队离开犹他州盐湖城,去圣胡安山区探矿。他们启程时,已听说可以从那里获得大量财富,个个感到轻松愉快,充满希望,但是几周过后,他们除了见到不毛之地的沙漠和覆盖冰雪的高山峻岭之外,什么也没见到,便开始感到沮丧。他们越往前走,那地区越发显得不起眼,看来得到的唯一回报只会是饥饿和死亡,他们终于大失所望。这群探矿人正准备放弃,忽然发现远处有印第安人的帐篷,却又无法确知那些“红种人”将会怎样对待他们,后来大家觉得怎样给处死都比饿死强,便决定试试运气。
他们挨近印第安人帐篷时遇到一名显得十分友好的印第安人,后者带领他们前去会见奥瑞酋长。使他们深感惊讶的是印第安人对他们十分体谅,盛情款待,坚持让他们在营地彻底恢复元气。这伙人后来决定再次启程,以洛斯比诺斯印第安人事务所驻地为最终目的地。奥瑞酋长尽力劝阻他们不要再往前走,最后成功地说服了其中十人放弃征途,返回盐湖城。另十个人决意继续走下去,奥瑞酋长便给他们补充了给养,劝告他们沿着甘尼森河走下去,那条河是以甘尼森中尉的姓氏取名的,他是在一八五二年遇害的。(参见摩门教信徒乔·史密斯的生平。)
阿尔弗莱德·格·派克显然成了那伙继续远征的人的头头,吹嘘自己熟悉那一带的地形,自信能够毫不费力地找到道路。走了一段路之后,派克告诉他们最近在里奥格兰德河源处发现了富饶的矿藏,他愿意带领那伙人到那个矿区去。其中四人坚持按照奥瑞酋长所指点的方向前进,但是派克说服了另五个人跟随他前去那个矿区,那五个人是斯旺、米勒、诺恩、贝尔和亨弗莱,其余四人便沿着甘尼森河走了下去。
那四个人后来有两名死于暴晒和饥饿,另两人经过无法想象的艰苦终于在一八七四年二月抵达洛斯比诺斯印第安人事务所驻地。当时亚当斯将军统领驻地部队,十分周到地接待了那两名吃尽苦头的人。他俩恢复体力之后,便重返文明世界。
一八七四年三月,亚当斯将军因公被召回丹佛市;在他走后,一天早晨,寒风呼啸,驻军正在吃早饭,被门外一个可怜巴巴地乞讨食宿、野人模样的家伙吓了一大跳。他的脸要不是肿得可怕,看上去身体状况还可以,尽管他的胃难以承受他们提供的食物。他说他叫派克,由于病倒而被他的五个伙伴抛弃了,不过给他留下了一把步枪,他把它带到驻地来了。
在接受驻地员工十天款待之后,派克继续他的旅程,前去一个叫萨夸齐的地方,他有个弟弟住在那里。在萨夸齐,他饮酒无度,显得挺有钱。酒醉后,他讲了不少有关他几个伙伴的命运的事,可是讲得有些自相矛盾,使人怀疑他采取卑劣手段把他的几个伙伴干掉了。
这时赶巧亚当斯将军正从丹佛市返回驻地,路过萨夸齐歇下脚。在奥托·米尔斯家里,有人建议他逮捕派克,调查一下他的活动。将军决定把他带回驻地。在途中,他们停留在道尼上校营中,遇到了那十个听从印第安酋长的话而放弃征途的人。结果一席话戳穿了派克讲的话大都是谎言,于是将军决定彻底调查一下,派克就给捆绑起来,押送到驻地严密监禁。
一八七四年四月二日,两名异常激动的印第安人奔进营房,手中拿着好几条人肉,说是“白人的肉”,就在营房外面找到的。由于给埋在雪里,天气又一直寒冷,肉保存得很好。派克一看到那些肉,顿时脸色大变,呜咽一声就昏倒在地。他给抢救过来之后,做了以下交代,并请求宽恕:
“我和另外五个人离开奥瑞帐篷之后,估计我们所带的给养足可以使我们进行漫长艰苦的征途。但是我们很快就吃完了食品,濒临饿死的边缘。我们挖出地上的根茎充饥,坚持了几天,可是那些东西毫无营养价值,又因气候寒冷得连鸟兽都避在窝中,情况变得令人绝望。小队成员个个露出怪异的神情,开始相互猜疑。有一天为了生火取暖,我去拾柴,回来时发现我们当中年龄最大的斯旺让人猛击头部死掉了,另几个人正聚在一起切割尸体,准备吃他的肉。他的两千块钱也让大伙儿分了。
“这种食物只维持了几天,于是我建议下一个牺牲者该轮到米勒,因为他身高体壮,浑身是肉。他在弯身拾柴时,头颅被斧头劈开了。随后亨弗莱和诺恩成了另两名牺牲者。我和贝尔是侥幸活下来的人,便达成庄严协议,无论发生什么事,彼此都要支持。我们俩宁愿饿死,也不彼此伤害。有一天,贝尔说:‘我再也忍受不了啦,’就像一头饿虎那样朝我扑来,同时试图开枪打死我。我躲过这一袭击,用一把斧头把他砍死了。我把他的肉切成条条带在身上,又继续我的路程。我从远处山顶上见到部队营房就丢掉了剩下的肉条,我承认自己已经喜欢吃人肉了,当时扔掉那些肉是很不情愿的,尤其是胸脯上的那块肉。”
派克讲完这桩让人恶心的事,同意带领霍·劳泰领导下的一伙人去寻找那些被害人的尸体。他领着他们翻越几座险峻难达的山岭,后来宣称自己也迷路了,大家只好决定放弃搜寻,次日返回营地。那天夜里,派克和劳泰肩并肩地睡下,半夜里派克袭击劳泰,企图杀死他逃跑,却被制服给捆绑起来。他们一回到驻地就把他转交给了当地警长。
那年六月初,一位从伊利诺伊州皮奥里亚来的名叫雷诺德的画家,在沿着克里斯托瓦尔湖写生时,发现了那五名被害人的尸体横卧在一处满是毒芹的树丛中。其中四人的尸体并排躺着,第五人没有了脑袋,倒在附近不远的地方。那是贝尔、斯旺、亨弗莱和诺恩的尸体,头部后面都有子弹伤口,米勒的脑袋给找到了,显然是让一把来复枪重击砸碎的,那把枪就扔在附近,枪把和枪管都断裂了。
这几具尸体的发现显然说明派克不仅犯了食人肉的罪,还犯了谋杀罪。他说更喜欢吃人胸脯那块肉,大概说的是实话,因为每具尸体胸口上的肉都给切除了。一条简陋的小道从尸体那里通向附近一座小木屋,里面发现了被害人的毛毯和用品,种种迹象表明那些人被谋杀后,派克还在那座小木屋里住了很多日子,多次到尸体那儿切割人肉。
这些罪证被发现后,警长当即指控派克谋杀了五人,发出逮捕令。但是,在他出差时,犯人逃跑了,不知去向,直到九年后,一八八三年一月二十九日,亚当斯将军才收到了一封从怀俄明州夏延市寄来的信,一名盐湖城探矿人在信中声称他在那个地区见到了派克。告密人说那名逃犯现改名为约翰·施瓦兹,怀疑他在跟一群匪徒勾结进行不法活动。几名侦探开始调查,一八八三年三月十二日拉勒米县沙甫拉斯警长逮捕了派克,同月十七日欣斯代尔县史密斯警长把他押回科罗拉多州莱克城。
他被控一八七四年三月在欣斯代尔县谋杀伊斯瑞尔·斯旺一案于一八八三年四月三日开庭审判。结果证实除了派克之外,那伙人都拥有不少钱财。被告一直只重复以前说的话,承认自己出于自卫而只杀死了贝尔一人。四月十三日陪审团认定被告犯了谋杀罪,判处他死刑,暂缓执行。派克立即上诉最高法院。这时期他给转到甘尼森监狱关押,以防止愤怒的群众袭击他。
一八八五年十月最高法院开庭审理,最终决定以五起杀人罪审判他。每一起他都有罪,各判处八年徒刑,加起来共判四十年。一九〇一年一月一日派克被赦免,一九〇七年四月二十四日死于丹佛市附近的一个牧场里。
吉尔伯特在阅读时,我给自己倒了杯酒喝。多萝西不再跳舞,走过来坐在我身旁。“你喜欢他吗?”她一边问,一边扭头朝奎恩那边点一点。
“他挺好的。”
“也许是吧,可他有时却糊涂透顶。你没问我昨天晚上在哪儿过的夜。这事你关心吗?”
“这事我管不着。”
“可我为你发现了点事。”
“什么事?”
“昨天晚上我是住在爱丽丝姑妈家。她头脑不太清醒,可她蛮可爱。她告诉我她今天收到我爸爸一封信,叫她对我妈提防着点。”
“怎么提防呢?他是怎么说的?”
“我没看到那封信。爱丽丝姑妈已经跟爸爸闹翻了好几年,把信撕了。她说他变成了一名共产党员,而且确信是那些共产党人杀死了朱丽娅·沃尔夫,最终也会把爸爸杀死。她认为这都是因为他们泄漏了一些机密。”
我惊叹道:“噢,我的上帝!”
“哦,别怪我。我只在告诉你她是怎么说的。我刚才跟你说过她的头脑不太清醒嘛。”
“她有没有告诉你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是写在信里的?”
多萝西摇摇头。“她只说信中提出了警告。我还记得她说,爸爸警告她别相信任何跟她有联系的人,我理解这可能指的是我们大伙儿。”
“再想想还有别的什么话。”
“没有别的什么了。她就跟我说了这些。”
“那封信是从哪儿寄来的?”我问道。
“她不知道——只知道那是一封航空信。她说她对那事不感兴趣。”
“她是怎么认为的?我的意思是说,她对那种警告认真吗?”
“她说他是一名危险的激进分子——这是她的原话——她对爸爸说的话全都不感兴趣。”
“你对这事认真到什么程度?”
她盯视我片刻,舔下嘴唇,说道:“我认为爸爸——”
这时,吉尔伯特拿着那本书走到我们身边。他好像对我让他看的那件事有点失望似的。“倒是很有趣,”他说,“可我得说这不是一个病理学案例。”他用一只胳臂搂着姐姐的腰。“而更像是那么一起受饥饿所迫的事件。”
“除非你相信他的话,否则就会觉得没意思。”
多萝西问道:“什么啊?”
“书上写的一件事,”吉尔伯特答道。
“你把姑妈收到的那封信告诉他吧,”我对多萝西说。她便讲给他听。
听她说完之后,吉尔伯特不耐烦地做个怪脸。“胡说八道。妈妈真的并没有那么玄乎。她只是一个发育延滞的案例。我们大多数人都在伦理道德等方面成熟了。妈妈只是在这方面还没成熟罢了。”他皱下眉,又若有所思地纠正自己的话:“她也可能玄乎,可那只会像是小孩子玩火柴那样玄乎罢了。”
诺拉在跟奎恩跳舞。“你对你爸爸怎么个看法?”我问吉尔伯特。
他耸耸肩。“我长大以后还从没见到过他呢。我对他只能揣测,多半是猜想的。我最想知道的事是他是否性无能。”
我说:“他今天在阿伦敦企图自杀咧。”
多萝西惊呼道:“他没有吧,”声音响得让诺拉和奎恩停下来不再跳舞。她转身扬着头问弟弟:“克里斯坦上哪儿去了?”
吉尔伯特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向我,又迅速回望她。“别犯傻了,”他冷冷地说,“他跟他那个女朋友出去玩了,就是那位芬顿姑娘。”
看上去多萝西好像不信他的话似的。吉尔伯特向我解释道:“她是有点嫉妒,这都是受妈妈的影响。”
我问道:“当年我初次跟你们认识的时候,有个跟你们父亲闹过纠纷的罗斯瓦特,你们俩有没有再见到过他?”
多萝西摇摇头。吉尔伯特答道:“没有。怎么了?”
“只是有个想法罢了。我也压根儿没再见到过他,不过人家给我描述过他的模样,若稍加整容,倒跟你们那位克里斯坦·乔根逊长得很像。”
[1] Wilhelm Stekel(1868—1940),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著有《特殊行为:漫游狂、嗜酒狂、盗窃癖、放火癖及其他冲动行为》(1922)等书。
[2] Jack Oakie(1903—1978),美国百老汇演员和电影明星,主演过《狂野的舞会》(1929)、《百万元的大腿》(1929)和《黑暗中的舞蹈演员》(1932)等电影。
[3] “Eadie Was a Lady”,百老汇歌舞剧《冒一次险》(1932)中的一首歌曲。
[4] Celebrated Criminal Cases of America,托马斯·塞·杜克编写,一九一○年出版于旧金山。
一四
那天晚上我跟诺拉去出席广播城音乐厅开幕式,听了一个钟头音乐节目,觉得没意思就退场了。诺拉问:“去哪儿呢?”
“无所谓。要不要去探访一下莫瑞里跟咱们说起过的那家皮吉隆俱乐部?你会喜欢斯特希·布克的。他曾经是个保险柜窃贼。他承认自己由于行为不检而给关进黑格斯敦监狱服刑三十天,可他在狱中居然还撬了那里的保险柜。”
“那咱们就去吧,”她说。
我们走到第四十九号街,向两名出租车司机、两名报童和一名警察打听之后,找到了那家酒馆。看门人说不认识什么叫布克的人,但是他可以进去问问。没多会儿,斯特希来到门口,说道:“哦,尼克,你好。请进,请进。”
他中等个儿、体格健壮,稍微有点发胖,却还结实。他至少有五十岁了,不过看上去要年轻十岁;宽脸膛长着麻点,丑得并不叫人讨厌;头发稀疏浅淡,连他的秃顶也没使他的脑门显得高一些。他的嗓音低沉响亮。我跟他握手,把他介绍给诺拉。
“有了家眷,真没想到!”他说,“说实话,你不是来喝香槟酒,就是来找我的碴儿吧。”我说我不是来找他的碴儿。然后就跟他一块儿走进去。他这家酒馆虽然样儿破破烂烂,倒还舒适。还不到顾客盈门的时候,里面只有三名顾客。我们在角落里一张桌子那儿落座,斯特希吩咐侍者把那瓶酒拿来。接着,他一边仔细端详我,一边点点头。“对你来说,结婚也不赖。”他搔搔下巴,说道,“真有好久没见到你了。”
“确实好久了,”我同意道。
“是他把我送进了监狱!”他对诺拉说。
诺拉同情地格格一笑。“他是一名好侦探吧?”
斯特希皱起他那窄脑门。“人家都那么说,可我闹不清是不是。他抓到我那次纯属一次意外,我用右拳出击了。”
“斯特希,你干吗唆使那个野人莫瑞里来咬我?”我问道。
“你该知道那些外国人怎么回事,”他答道,“他们都犯歇斯底里毛病。我根本不知道他会干出那种事。他担心警方会把杀害沃尔夫女郎的罪名扣在他头上;我们从报纸上看到你在调查这桩案子的消息,我就对他说,‘你要是想找个人谈谈,尼克倒不是个会出卖亲娘的家伙,’于是他就表示愿意去。这你又有什么办法,难道冲他做个鬼脸不成?”
“他让警方看到他鬼鬼祟祟进来才给逮住了,居然怪我。可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有的是哥们儿,你又没躲藏起来,是不是?”
“我刚来这个城市一个星期,报纸上也没登出我住在哪儿。”
“是这样吗?”斯特希挺感兴趣地问道,“你一直住在哪儿?”
“住在旧金山。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个城市不赖。我在那里住过几年,一个蛮不错的城市。那事我不该告诉你,尼克。去问他吧,那是他的事。”
“然而是你让他去找我的。”
“对,”他认真地说,“当然,只有这一点是对的,我吹捧了你一阵嘛。”
我说:“真够交情!”
“我哪儿会想到他会大发脾气?反正他也没有把你伤得太重,对不?”
“也许没有,可那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何况我——”这时侍者送来香槟酒,我便顿住了。我们尝尝,说味道不错,其实难喝极了。“你认为是他杀了那个姑娘吗?”
斯特希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不可能。”
“他是那种你可以唆使他开枪的人,”我说。
“我知道,这些外国人都犯歇斯底里毛病——可是那天下午他一直在这儿。”
“整个下午吗?”
“整个下午,这我可以发誓保证。整个下午一些小伙子和姑娘都在楼上欢宴作乐,我知道他没动过窝儿,更甭说离开这儿了。是真的,不骗你,这事他可以提出证据。”
“那他还担心什么呢?”
“我哪儿知道?我本人也没追问过他,可你了解那些外国人怎么回事,对不对?”
我说:“嗯嗯,他们都犯歇斯底里毛病。他想必也不会派个朋友去看她,对不对?”
“我想你把这个小伙子看错了,”斯特希说,“那位女郎我认识。她有时也跟他到这里来。他俩只是在一起玩玩。坦率地说,他还没热恋她到那种程度以至于会有什么原因要把她那样干掉。”
“她是不是也吸那种玩意儿上了瘾?”
“我不知道,只见过她有时也吸上一口,不过那也许只是为了交际,因为他吸,她也就来上一口。”
“她还跟什么别的人经常一块儿玩?”
“没有我认识的人,”斯特希无所谓地说,“倒是有个叫诺海恩的告密家伙常到这儿来追求她,可是依我看,他也没追上。”
“这么说,莫瑞里是从他那里得到了我的地址。”
“别犯糊涂了。莫瑞里一心想把他砸烂呢。那个家伙干吗要多管闲事,去告诉警方莫瑞里认识那位女郎?他是你的朋友吗?”
我琢磨一下,答道:“我不认识他,只听说他时不时向警方提供点情况。”
“嗯,谢谢。”
“谢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啊。”
“好得很。现在你告诉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呃?那个叫魏南特的家伙把她杀了,对不对?”
“不少人都那么认为,”我答道,“可我敢拿一百块钱跟你五十块钱打赌,不是他杀的。”
他摇摇头。“我不跟你打赌,不上你的圈套,”——他面露喜色——“可我告诉你我想怎么干,你如果愿意的话,咱们倒可以一块儿在这件事情上下个赌注。要知道,你那次抓到我的时候,我确实照我所说的那样用右拳出击了几下,我一直怀疑你是否还能那么干一次而得手。多会儿等你身体康复后,我倒愿意——”
我笑着说:“不,我现在不行了。”
“我也胖得跟猪一样,”他承认道。
“再说那次纯属侥幸:你一下子摔倒了,我就得手了。”
“你原本想轻而易举就能把我打倒,”他说,随即又认真推敲道,“可我认为你那次还是确实碰到了好运气。好了,你如果不想——来,让我再给你斟满酒。”
诺拉决定早点回家,免得喝醉,我们就在十一点过一点便跟斯特希告别,离开皮吉隆俱乐部。他陪我们走到一辆出租车前,热情地跟我们握手道别,说道:“真是幸会。”我们也同样说些客气话,就乘车走了。
诺拉觉得斯特希蛮有趣。“可他说的话却有一半我根本听不懂。”
“他这个人还不错。”
“你没跟他说你已经不再当侦探了。”
“他想必认为我是想愚弄他,”我解释道,“对他这样的蠢材来说,当过侦探的人永远是侦探;我倒宁愿对他撒谎,也不想让他认为我是在说谎。你有香烟吗?在某种程度上,他真相信我。”
“你方才说魏南特没杀那个女人,是说实话吗?”
“不知道,大概是说实话吧。”
在诺曼底酒店,有一封麦考利从阿伦敦给我发来的电报:
该人不是魏南特,并未企图自杀
一五
次日上午,我雇了一名速记员把堆集的邮件大都清理掉;又跟我们旧金山的律师通过电话交谈一下——我们试图帮助一家面粉厂客户免于破产;还花了一个小时研究怎样减少我们该付的州税;我一直是个挺忙的生意人,感觉自己相当正直;下午两点钟我干完了当天的活儿,就跟诺拉出门去吃午饭。她下午有个桥牌约会。我便去找吉尔德,早晨我跟他通过电话。
“这么说自杀那件事是个谎报了?”我们握过手,舒舒服服坐下后,我问道。
“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人根本不是魏南特。是这么一回事:我们通知了费城警方魏南特从那里打来了一封电报,并且在电台广播了他的长相,因此接下来那个星期里,宾夕法尼亚州有一半地区,凡是留着连鬓胡子的瘦子都可能是魏南特。那个家伙姓巴尔罗,我们大致可以断定他是个失业的木匠,遭到一个黑人抢劫时中了弹。他现在还不大能讲话。”
“他想必不会是让一个和犯了警方同样错误的人枪击的吧?”我问道。
“你的意思是说那人以为他是魏南特吗?要是真有点眼力——这倒也有可能。是不是?”
我说我闹不清楚。“麦考利有没有告诉你他收到了魏南特的电报?”
“他没告诉我电报内容。”我便对他说了,还把我知道的罗斯瓦特的事也讲给他听。他说:“这就有意思了。”
我又告诉他魏南特还给他姐姐写了封信。
他说:“他倒给不少人写信,是不是?”
“我也这么想。”我向他描绘了维克多·罗斯瓦特的长相,说若加整容,倒跟克里斯坦·乔根逊长得相似。
他说:“听你这样的人讲话,总没有什么坏处。别让我拦住你,接着说吧。”我告诉他我知道的情况就是这些了。
他朝椅背上一靠,晃来晃去,眯起他那对浅灰色眼睛,凝视着天花板,半晌后说道:“这些事倒得调查调查。”
“阿伦敦那个受伤的家伙是让一把0.32口径的枪支击中的吗?”我问道。
吉尔德好奇地盯视我片刻,然后摇摇头。“是一把0.44口径的。你对这有了什么想法吗?”
“没有,只是脑中想到什么就追踪问问。”
他说:“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接着他又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再开口时却好像想到了什么别的事似的。“你问起麦考利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那没什么问题。当时他赴一个约会迟到了,据我们了解他从三点零五分到三点二十分那段时间是在第五十七号街一个姓赫曼的家伙的办公室里,这段时间很关键。”
“为什么说三点零五分?”
“对了,这事你不知道。我们找到了一个姓卡莱斯的家伙,他是在第一大道干洗染活儿的,在三点零五分时到沃尔夫小姐那里去问过有没有什么要洗的东西,她说没有,还对他说她正要出门。因此我们就把作案时间限定在三点零五分到三点二十分之间了。你别是真怀疑麦考利吧?”
“我对谁都怀疑,”我答道,“三点零五分到三点二十分那段时间,你在哪儿?”
他哈哈笑了。“我其实是这伙人当中唯一没有那种不在犯罪现场证据的人。我当时在看电影。”
“别人都有不在犯罪现场证据吗?”
他点点头。“乔根逊跟他太太一起离家时大约是在三点差五分——可他又溜到西第七十三号街去看一个叫奥尔佳·芬顿的姑娘——我们答应不把这事告诉他太太——在那里一直待到五点钟左右。我们也知道乔根逊太太干了什么事。他们夫妇俩出门时,那个女儿正在梳妆打扮,三点十五分叫辆出租车径直到伯格道夫-古德曼家去了。那个儿子整个下午都泡在公共图书馆里——老天,他读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书。莫瑞里是在第四十号街一家酒馆里。”他笑道。“可你当时在哪儿?”
“那得等我真需要时才说。看来那些情况都并非没有漏洞、无懈可击,而合情合理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却很少那样。诺海恩的情况怎么样呢?”
吉尔德显出惊讶的神情。“你怎么竟会想到他?”
“听说他追求过那个姑娘。”
“这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我是听说的。”
他皱起眉头。“你认为那可靠吗?”
“可靠。”
“嗯,”他慢慢说,“我们可以去查一查那个家伙。可是听我说,你干吗在乎这些人呢?你不认为那是魏南特干的吗?”
我用跟斯特希说过的话回答他:“我出五十块钱,你出二十五块钱,咱们打个赌,我认为不是他干的。”
他沉着脸望着我,默默思忖良久,然后说:“反正这也是个想法。那你认为是谁杀的呢?”
“这我还没弄准。要知道,我眼下什么也没搞清楚呐。我并非说魏南特没干,只说样样事情都没指向他。”
“那就二比一打个赌吧。什么没有指向他?”
“你如果愿意的话,就管这叫做一种预感吧,”我答道,“可是——”
“我不想管那叫什么预感不预感,”他说,“我认为你是个精明能干的侦探,只想听听你的看法。”
“大都是些疑问想提出来。譬如说,那名电梯工把乔根逊太太运载到沃尔夫姑娘住的那层楼,让她走出电梯,后来她又跑回去按铃叫他,说她听到房间里有呻吟声,这来回之间相隔多长时间?”
吉尔德噘起嘴,问道:“难道你认为可能是她——?”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我认为她也有可能。我想知道诺海恩当时在哪儿。我想知道魏南特信中所提的问题的答案。我想知道麦考利交给姑娘那笔钱跟她转给魏南特的钱之间出现四千差额,那笔钱到哪儿去了。我想知道她手上戴的那枚戒指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都在尽力调查,”吉尔德说,“我本人现在只想知道魏南特如果没干那事,干吗不前来回答我们的询问。”
“有一个理由可能是怕乔根逊太太又跟他没完没了地算老账吧。”我想到另一件事。“要知道,赫伯特·麦考利是在为魏南特干活儿:你有没有光听麦考利的话就认为阿伦敦那个家伙不是魏南特?”
“没有。那人比魏南特年轻些,头发有点灰白,没有染过,而且也不像我们得到的相片上的样子。”吉尔德似乎很肯定。“下一两个钟头里你有事吗?”
“没有。”
“那好,”他站起来,“我去安排几个人调查一下咱俩刚才谈的情况,然后你和我也许可以一块儿去走访一些人。”
“太好了,”我说,他随即走出办公室。
办公室里那个废纸篓里有一份《纽约时报》,我捡出来翻到公共通告栏。麦考利那则广告赫然在目:“阿伯纳。是的。本尼。”
吉尔德返回来,我问道:“魏南特他工作厂房雇用的那几名助手是些什么人?有没有查问过他们?”
“查问过了,可他们啥也不知道。在魏南特离去的那个周末,他们都给解雇了——一共只有两个人——后来都没再见到过他们。”
“厂房关闭之前,他们在干些什么活儿?”
“在刷油漆什么的——刷上一种能够长久保持的绿色漆。我不大清楚。你如果想知道,我可以去查一下。”
“那大概也没多大关系。那个工作厂房像样儿吗?”
“据我了解,布置得倒还不错。你认为那间厂房跟这个案子有什么牵连吗?”
“什么事都可能。”
“嗯。好,那咱俩出发吧。”
一六
我俩离开吉尔德的办公室后,他说:“我们先去看一下诺海恩先生。我告诉过他别出门,等我的电话。”
诺海恩先生住在一栋又黑又潮、臭烘烘的楼房的第四层上,第六大道的嘈杂声清晰可闻。吉尔德敲敲门,里面有一阵忙乱声,接着有人问道:“谁呀?”是个男人有点不耐烦的鼻音。
吉尔德答道:“约翰。”
一个三十五六岁瘦小个子的男人连忙打开门,他只穿着背心、蓝短裤和黑丝袜。“我没想到您会来,警长,”他嘟哝道,“您只说要打电话来。”看上去他有点惊恐不安。那对深色小眼睛相隔得很近,嘴宽扁松弛,鼻子软不拉唧,长而下垂,显然没有鼻梁骨。
吉尔德用手碰一下我的胳膊肘,我们就一起走进去。从门口可以看到屋内左边有一张没整理的床。我们进去的那间屋是一间起居室,又脏又破,到处是衣服、报纸和脏盘子。右边是间凹室,里面有炉子和洗涤槽,一个女人站在当中,手里拿着一个咝咝响的平底煎锅。她是个骨骼大的胖女人,一头红发,二十八岁上下,样子大大咧咧,长得还算顺眼。她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粉红色日本和服,脚踏一双磨损的粉红色无后跟拖鞋,鞋上有歪歪扭扭的蝴蝶结。她绷着脸望着我们。吉尔德没把我介绍给诺海恩,也没答理那个女人。“坐下吧,”他一边说,一边把沙发的一头上乱堆的衣服推开,匀出个地方坐下。
我把一把摇椅上的报纸拿开,也坐下。吉尔德没脱帽子,我也同样没摘。诺海恩走到一张桌子前,那上面放着一瓶尚有两英寸高容量的威士忌和几个玻璃杯,问道:“要不要喝一口?”
吉尔德做个怪脸。“不想喝那叫人恶心的酒。你对我说过你跟那个沃尔夫姑娘面熟并不相识,这是什么意思?”
“警长,就是这么一回事,向基督保证,千真万确。”他两次斜眼瞧瞧我,又倏地移开目光。“我碰上她的时候,也许跟她打个招呼或者说句你好之类的话,仅此而已。向基督保证,这是实话。”
厨房里那个女人嘿嘿嘲笑了几声,脸上并无喜悦的神情。诺海恩转身冲她气呼呼地尖声嚷道:“闭上你的嘴,要不然我就敲掉你一颗牙!”她顿时挥舞手臂,把那个煎锅朝他脑袋扔过来。没打着,撞在墙上了。墙上,地上,家具上,都溅上了新的油迹和鸡蛋黄。他朝她冲过去,我用不着起身就伸脚绊他。他一个趔趄,跌倒在地。那个女人已经抄起一把切菜刀。
“别闹了,”吉尔德吼道。他也没起身。“我们到这儿来是跟你谈话,不是来看这种室内大打出手的闹剧。站起来,老实点!”
诺海恩慢慢站起来。“她一喝醉就惹我发火,”他说,“今天她骂了我一整天了。”他前后甩动着右手。“我大概扭伤了手腕。”那个女人从我们面前走过去,连看也没看我们俩一眼就走进卧室,砰的关上门。
吉尔德说:“你不再围着别的女人打转转,想必就不会跟她有这么多麻烦啦。”
“您这是什么意思,警长?”诺海恩显出一副惊讶的神情,一副无辜而也许还有点痛苦的样儿。
“朱丽娅·沃尔夫嘛。”
那个瘦小的家伙这时生气了。“这是瞎话,警长。要是有谁说我曾经——”
吉尔德打断他的话,对我说:“你要是想跟他较量一下子,因为他的手腕扭了,我也就不加制止啦。反正他一向出手也不重。”
诺海恩转身向我摊开两手。“我不是说您撒谎。我是说也许有别人搞错了,他们要是——”
吉尔德又一次打断他的话:“你要是知道她弄不到手,想必也就不会要她了吧?”
诺海恩舔润下嘴唇,忐忑不安地朝卧室那扇门看一眼。“嗯,”他小心地慢慢低声说,“她当然是个时髦而漂亮的妞儿,我想我不会拒绝她的。”
“可你从来也没想赢得她的芳心啊?”
诺海恩犹豫一下,耸耸肩说:“您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一个到处瞎转悠的男人遇到什么就想试试自己的运气嘛。”
吉尔德不满地望着他。“你要是一开始就告诉我这些,不就没事儿了吗?沃尔夫姑娘遇害那天下午,你在哪儿?”
小个子像是让针刺了一下似的,吃惊地跳起来。“看在上帝面上,警长,您总不会认为我跟那事有关联吧。我干吗要伤害她呢?”
“你当时在哪儿?”
诺海恩紧张不安地扭动他那宽嘴唇。“她是哪天——”这当儿卧室那扇门开了,他当即顿住。那个大块头女人换上了上街的服装,拎着一个箱子走出来。
“米丽亚姆!”诺海恩喊道。
她阴沉地瞪他一眼,说:“我不喜欢无赖,即使喜欢,也不喜欢充当暗探的无赖,就算我喜欢那类家伙,也不喜欢你。”她转身走向外间屋那扇门。
吉尔德抓住诺海恩的胳臂,阻拦他去追那个女人,又问道:“你当时在哪儿?”
诺海恩喊道:“米丽亚姆,别走!我会好好表现。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别走,米丽亚姆!”她径直走出去,砰的关上门。
“别拦我!”他央求吉尔德。“让我去把她拉回来。我没她活不了。我去把她拉回来,然后您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您。别拦我!我得有她。”
吉尔德说:“少废话,坐下。”他把那个小个子推坐在一把椅子上。“我们到这儿来不是为了看你跟那个大块头围着五朔节花柱跳舞。那个姑娘被杀那个下午,你当时在哪儿?”
诺海恩用双手捂住脸哭了。“你要是再支支吾吾,”吉尔德说,“我就把你揍傻了。”我往玻璃杯里倒点威士忌,递给诺海恩。
“谢谢您,先生,谢谢。”他仰脖一口喝光,咳嗽起来,掏出一块脏手帕擦脸。“我一下子记不清了,警长,”他呜咽道,“我也许在查理酒馆,也许在这儿。您如果让我去把米丽亚姆拉回来,她记得清。”
吉尔德说:“让米丽亚姆见鬼去吧!由于你记不清,那就把你扔进牢笼里,怎么样?”
“再容我一分钟想一想。我没支支吾吾。您知道我一向事事都跟您讲清楚。我现在只是心里不痛快。您看我的手腕子。”他举起右手腕让我们看,都肿了。“容我一分钟想想。”他又用双手捂住脸。吉尔德朝我瞥一眼,我们就等那个小个子想起来。
他倏地把双手从脸上放下来,笑道:“老天!你们这样挤对我,我也是活该。那天下午嘛,我在——等一下,我去拿样东西给你们看看。”说完他便走进卧室。
几分钟过后,吉尔德喊道:“喂,我们可没工夫整夜等着。快点儿!”没有回应。我们便走进去,卧室里空无一人。我们打开厕所门,里面也是空空如也。厕所里有扇窗户通向太平梯。
我没吭声,装出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儿。吉尔德把帽子朝后脑勺推一点,说道:“我真希望他没这么干!”他走回起居室那台电话机旁。他打电话,我便翻查一下壁橱和抽屉,什么也没找到。我搜查得并不彻底,他一布置好警方出动,我就停下了。
“我们会把他找到,没问题,”他说,“我又得到了点消息。我们已经弄清楚乔根逊就是罗斯瓦特。”
“谁弄清楚的?”
“我派了一个人去跟那个提供乔根逊不在犯罪现场证据的姑娘谈了谈,就是那个奥尔佳·芬顿,终于叫她交代了出来。可是那名警员说他没能让她动摇乔根逊不在犯罪现场那个证据。我要亲自去问问她。愿意一块儿去吗?”
我看下手表说:“倒是愿意去,可时间太晚了。有没有把乔根逊抓起来?”
“已经下逮捕令。”他带着深思熟虑的表情望着我,“那个姑娘也得好好交代!”
我冲他咧嘴一笑。“那你现在认为是谁杀死了沃尔夫姑娘呢?”
“这我用不着担心,”他说,“我只消掌握了充分的材料,迫使足够的人交代,不用等人告发就能找出真凶。”在街上,他答应让我知道今后发生的一切情况,我们俩便握手道别。几秒钟后,他又奔回来追上我,让我务必向诺拉转达他的亲切问候。
一七
回到家中,我把吉尔德的问候告诉了诺拉,还说了这一天所得到的消息。
“我也有话要告诉你,”她说,“吉尔伯特·魏南特来过了,没见到你显得很失望。他让我告诉你他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他大概发现乔根逊有一种恋母情结吧。”
“你认为那个姑娘是乔根逊杀的吗?”
“我想我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我说,“可现在头绪太多,乱七八糟,还没理清,只能算猜测。”
“可你猜测是谁呢?”
“咪咪、乔根逊、魏南特、诺海恩、吉尔伯特、多萝西、爱丽丝姑妈、莫瑞里、你、我、也许甚至是斯特希干的。给我调杯酒喝喝,怎么样?”
她调了些鸡尾酒。我喝到第二或第三杯时,她接了电话回来对我说:“你的朋友咪咪找你说话。”
我便去接。“喂?咪咪。”
“那天晚上我十分失礼,非常抱歉。尼克,可我当时心里很不痛快就发起脾气来了,真丢脸。请原谅我。”这些话她说得飞快,仿佛想赶快说完似的。
“没什么,”我说。
她还没等我把这句三个字的话说完就又说起来,不过说得缓慢而诚恳些了:“我能跟你见个面吗,尼克?出了点非常可怕的事,出了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出了什么事?”
“我没法在电话里跟你说,可你一定得告诉我该怎么办。我得听取指点。你能来一下吗?”
“你是说现在吗?”
“对。求求你啦。”
我说声“那好吧”,就挂断电话,走回客厅。“我得马上去看看咪咪。她说她遇到了麻烦需要帮助。”
诺拉笑了。“别这样魂不守舍。她向你道歉了吗?她倒是向我道歉了。”
“道了,一口气说完的。多萝西眼下在家里,还是在爱丽丝姑妈家?”
“据吉尔伯特说,还在姑妈家。你要去多久?”
“不会太久。可能是因为警方逮捕了乔根逊,她想知道能不能想想办法吧。”
“他们对他又能怎么样呢?我是说如果那个沃尔夫姑娘不是他杀的。”
“我料想警方会把他那些老罪状——邮件威胁,企图敲诈——都翻腾出来起诉他。”我不再喝酒,问自己和诺拉一个问题:“我纳闷乔根逊跟诺海恩相不相识。”我思索一阵,只是觉得有相识的可能性。“好了,我走一趟。”
一八
咪咪用双手握住我的手迎接我。“你肯原谅我,真是太好了,尼克,而且你一向对我那么好,我真不知道星期一那天晚上我究竟是怎么了。”
我说:“好了,没事儿。”她那张脸显得比平时粉红些,面肌平润,使她看上去年轻了不少。那对蓝眼睛也十分明亮。可她那双握住我的手却冰凉得很。她激动得十分紧张,可我摸不清她为何那么激动。
她又说:“尊夫人也肯原谅我,真是太好了。”
“算了吧。”
“尼克,要是隐瞒了某人犯了杀人罪,警方会怎样对待呢?”
“他们如果愿意的话——用行话来说——会判你个同谋犯的罪名。”
“即使你后来自愿改变主意,向他们提供出证据,也会那样吗?”
“还是会的,不过他们一般不会那样做。”
她环顾屋内四处,像是要弄清楚没有外人在场似的,然后说道:“朱丽娅是克莱德杀死的。我发现了证据,却把它藏了起来。警方会怎样对待我呢?”
“如果你把证据交上去,他们也许只会痛骂你一顿。克莱德曾经是你的丈夫,你跟他还够亲密的,陪审团大概不会怪你袒护他——当然啦,除非他们有理由认为你另有动机。”
她故意冷冷地问道:“那你也这样认为吗?”
“我还没闹清楚,”我答道,“我猜想你曾经企图一旦能跟他联系上就利用这个犯罪证据敲诈他一笔钱吧。现在又发生了些别的事使你变了卦。”她把右手形成爪子样儿,尖尖的指甲直触我的脸。她咧开嘴,咬紧着牙关。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女人可变得越来越粗野了,”我用听起来像是犯愁的嗓音说,“我刚离开一个朝男人扔油煎锅的女人。”
她笑了,尽管眼神并无变化。“你这个家伙真可恶,总把我想得很坏,是不是?”我放开她的手腕,她揉揉我的手指在上面留下的深印儿。
“哪个女人扔油煎锅?”她问道,“是我认识的女人吗?”
“不是诺拉,你如果指的是这个意思。警方逮捕了维克多-克里斯坦·罗斯瓦特-乔根逊吗?”
“什么?”
她一时困惑不解,这我倒也相信,尽管她这种表现连同我自己对她的信任使我不禁感到诧异。“乔根逊就是罗斯瓦特啊,”我说,“你记得他,我还当你知道呐。”
“你是说那个可怕的家伙,他曾经——”
“对。”
“我不信。”她站起来,攥紧双手。“我不信,我不信。”她一脸惊恐的神情,紧张的嗓音像口技演员的声音那样不真实。“我不信。”
“说得倒挺像真的似的,”我说。她没听我说话,转身走向窗口,背对着我站在那儿。
我说:“外边有一辆汽车,里面坐着两三个像是便衣警察的人,等乔根逊一露面就会把他拘捕——”
她转过身来,严厉地问我:“你敢肯定他是罗斯瓦特吗?”惊恐的神情已经从她脸上大抵消失,嗓音至少又正常一些了。
“警方这样肯定了。”我跟她面面相觑,各自在思忖。我在想她已经不再担心是乔根逊杀死了朱丽娅·沃尔夫,甚至也不害怕他可能会给逮捕,而是在担忧乔根逊跟她结婚只是对魏南特采取什么阴谋诡计的第一步。
我会心一笑——倒不是由于这个想法挺有趣,而是因为竟会突发这一奇想——她也纳闷地笑了。“我不信,”她又说道,嗓音这时已经变得很温柔,“等他自己告诉我才算数。”
“他告诉了你,然后怎么样呢?”
她耸耸肩,下嘴唇微微发颤。“他是我的丈夫啊。”
这本来怪可笑的话却叫我感到讨厌。我说:“咪咪,我是尼克,你记得我,尼——克。”
“我知道你从来都不认为我是个好女人,”她沉重地说,“你认为我是——”
“好了,好了,不再提这事。咱们还是谈谈你发现了魏南特杀人的那个证据吧。”
“好,可是——”她说,却转过身去。等她再转过来,嘴唇又在发颤。“那是骗你的,尼克。我啥也没发现。”她走近我。“克莱德没有理由写信给爱丽丝和麦考利,好让大家都怀疑我,所以我就想编点什么让他倒霉才好,因为我真的认为——我是说,确实认为——他杀了沃尔夫姑娘,只是因为——”
“那你编了什么呢?”我问道。
“我——我还没编好呢。我想先了解一下警方会怎样看待——就是我刚才问你的那些事。我也许可以假装说那另两个人去打电话而我单独在沃尔夫姑娘的屋子里时,她苏醒过来一会儿,告诉我是魏南特杀了她。”
“你没说听见了什么而保持沉默,只说发现了什么而把它藏了起来啊。”
“可我还没真决定我——”
“你是什么时候听到了魏南特写信给麦考利这件事?”
“今天下午,”她答道,“警方来了一个人。”
“他有没有问起罗斯瓦特什么事?”
“他问我是否认识他或者听说过他。我说不认识,我认为我说的是实话。”
“你也许是的,”我说,“而且我现在第一次相信你说的找到了某种对魏南特不利的证据是实话。”
她瞪大两眼。“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不过也可能是这样的:你可能发现了什么,却决定隐瞒起来,也许想借此机会跟魏南特达成一项交易,勒索他一笔钱,可是后来他那几封信引起大家都把目光转而察看你,你就决定放弃那个弄钱的念头,而想把那个证据告知警方,好向他报复并且保护你自己;最后你又听说乔根逊就是罗斯瓦特,于是又变了卦而把它藏了起来,这次不是为了钱,却是尽量要让乔根逊没个好下场,惩罚他跟你结婚不是为了爱情而是耍了个报复魏南特的花招。”
她平静地微微一笑,问道:“你真认为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对不对?”
“这倒不要紧,”我答道,“要紧的是你也许会因此而以蹲大牢告终。”
她尖叫一声,尽管不响,却挺吓人,她先前脸上显出的惊恐神情简直没法跟眼下这种神态相比。她抓住我的上衣翻领,使劲揪扯,嘴里喊道:“别这样说,求求你别说啦。说你不认为会那样。”她浑身发抖,我就用一只胳臂搂住她免得摔倒。
我们没听见吉尔伯特走进来,他咳嗽一声,问道:“妈妈,您不舒服吗?”
她把双手从我衣领上慢慢放下来,朝后退一步,说道:“你母亲是个糊涂女人。”她还在发抖,却朝我微笑,还开玩笑地说:“你这个畜生,真把我吓坏了。”
我道声歉。吉尔伯特把他的大衣和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彬彬有礼而感兴趣地把目光从他母亲身上移向我。显然由于我们俩谁也不会对他说什么,他又咳嗽一声,说道:“真高兴见到您,”就走过来跟我握手。我说我也高兴见到他。
咪咪说:“你两眼显得很疲劳,一定又不戴眼镜看了一下午书吧。”她摇摇头,对我说,“他跟他爸爸一样缺乏理智。”
“有爸爸什么消息吗?”他问道。
“除了谎报他自杀之外,没有什么别的,”我答道,“我料想你也听说那是谎报了吧。”
“对,”他犹豫一下,“您走之前,我想跟您谈几分钟。”
“当然可以。”
“可你眼下不是见到他了吗,亲爱的?”咪咪说,“难道你们俩之间有什么秘密连我都不该知道吗?”她的语气倒也不重,浑身也不再发抖。
“您听了会感到厌烦的,”他拿起大衣和帽子,冲我点点头,便走出房间。
咪咪又摇摇头,说:“我一点也不理解这个孩子。我纳闷他会怎么想我俩刚才那幅画面。”她显得并不特别担心,接着更加认真地问道:“你刚才干吗要说那种话,尼克?”
“你最终的下场在——?”
“算了,别说了。”她哆嗦一下。“我不想听。你能留下吃晚饭吗?我可能孤身一人在家。”
“对不起,不行。现在再谈谈你发现的那个证据吧。”
“我真没找到什么。那是骗你的。”她一本正经地皱起眉头。“别这样看我。真的是瞎话。”
“那你把我找来就是为了对我撒谎吗?”我问道,“可是干吗又改变了主意?”
她格格笑了。“你一定是真喜欢我,尼克,否则你脾气不会那么坏。”
我没法领会这种推理,就说:“好了,我去看看吉尔伯特有什么事要找我。”
“我希望你留下。”
“对不起,不行,”我又说一遍,“我在哪儿能找到他?”
“那边第二个门——他们真会逮捕克里斯坦吗?”
“那要看他怎样回答他们,”我对她说。“他要是想不进去,最好老实交代。”
“哦,他会——”她顿住,两眼直盯着我,“你别是在跟我耍花招吧?他真是罗斯瓦特吗?”
“警方肯定了。”
“可是今天下午那个到这儿来的人一句也没问起克里斯坦,”她反驳道。“他只问我认不认识——”
“那当儿他们还不敢肯定,”我解释道,“只是有这个想法。”
“可现在他们肯定了?”我点点头。
“他们是怎么发现的?”
“从他认识的一个姑娘那里,”我答道。
“谁?”她两眼略显阴沉的神情,话音倒控制住了。
“记不起她的名字了。”随后我又实话实说,“就是提供他不在犯罪现场证据那个姑娘。”
“不在犯罪现场证据?”她气呼呼地问道,“你是想告诉我警方会相信她那样的女人说的话吗?”
“什么样的女人?”
“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你认识那个姑娘吗?”
“不认识,”她生气地说,仿佛我侮辱了她似的。她眯起两眼,声音压低得几乎像是喃喃耳语:“尼克,你认为是克里斯坦杀死了朱丽娅吗?”
“他干吗要那样干呢?”
“如果说他跟我结婚是为了要报复克莱德,”她说,“而且——你知道他确实怂恿我到这儿来设法从克莱德手里弄点钱。也许这主意是我提出来的——我也闹不清了——反正他确实撺掇我干这事。后来,克里斯坦如果遇见了朱丽娅,她当然认识他,因为他俩同时给克莱德干过活儿。克里斯知道我那天下午要去看朱丽娅,担心我要是把她激怒了,她就会向我揭穿他的把戏,于是就——会不会是这么一回事?”
“这一点道理也没有。何况那天下午你和他是一起离开这里的。他想必不会有时间——”
“可是我乘坐的那辆出租车开得慢极了,”她说,“再说我也许在哪儿停留了片刻——我想我确实停留了。我下车到一家药店去买了些阿司匹林。”她一个劲儿点头。“我记得我是去了。”
“而且他也知道你要在半路上停一下车,因为你告诉过他,”我暗示道,“可你不能再这样执迷不悟啦。谋杀是件很严重的事。不能只因为有人耍弄了你就诬陷人。”
“耍弄?”她瞪视着我,问道。“唉,那个……”她用一切肮脏、下流、甚至侮辱的字眼儿痛骂乔根逊,嗓音越来越响,最后直冲着我的脸尖叫。
她停下来喘口气,我就说:“骂得不错,可是——”
“他甚至没有胆量暗示可能是我杀了她,”她对我说,“他没有足够的胆量问我,却一个劲儿往那个话题上引,最后我明确告诉他——嗯,我没干那事。”
“这可不是你起先要说的话。你向他明确了什么?”
她跺着脚。“别刁难我!”
“好吧,你活该,”我说,“也不是我要来这儿的。”我起身去拿我的帽子和大衣。
她追过来抓住我的胳臂。“尼克,别走,对不起。这都怪我脾气太坏。我不知道我该——”
这时,吉尔伯特走进来说:“我陪您走一段路。”
咪咪瞪眼怒视他。“你一直在偷听。”
“那有什么办法,您这么大喊大叫,我怎么能听不见呢?”他问道,“能给我点钱吗?”
“我们还没说完话呐,”她说道。
我看一下手表。“我得走了,咪咪。有个约会,我已经迟到啦。”
“约会完了,再回来好吗?”
“要是不太晚的话,不过别等我。”
“我会在家等你,”她说,“甭管多晚都行。”我说看情况吧。她给了吉尔伯特点钱,我和他就一起下楼。
一九
“我刚才一直在听你们俩谈话,”我们俩走出大楼时,吉尔伯特告诉我。“我认为你如果有兴趣对人进行研究,又遇到机会能偷听到人家讲话而不听,那才叫蠢呢,因为有些人其实表现得跟你相处时完全不一样。当然人家要是知道有人在偷听,会不高兴的,可是”——他微笑了——“我想飞禽走兽大概也不喜欢博物学家偷偷观察它们吧。”
“你听见了多少?”我问道。
“哦,足以知道没漏掉什么重要部分。”
“那你认为怎么样?”
他翘起嘴,皱着眉头,审慎地说:“那倒很难说。妈妈有时善于隐瞒些事,可她却不大会编造谎言。这倒蛮有趣——我想您大概早已注意到——最爱撒谎的人多半是最蠢的家伙,他们自己也往往最容易受骗。你原以为他们会提防谎言,可他们却像是那些几乎什么都会相信的人。您大概也注意到这一点了吧,对不对?”
“对。”
他说:“我想告诉您的事是,克里斯坦昨天夜里没回家,所以妈妈心里比往常更加不安。今天早上我取邮件时,发现其中有一封信是写给克里斯坦的,我心想信里可能会有点内容,就用蒸汽把它熏开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您最好看一下,然后我再封上,跟明天来的邮件放在一起,万一克里斯坦明天回来就可以收到,可我认为他不会回来啦。”
“你为何这样认为呢?”我接过那封信,问道。
“嗯,因为他真是罗斯瓦特……”
“这事你跟他说过没有?”
“还没有机会。自打你告诉我以来还没见到他。”
我观察手中那封信。从信封上的邮戳看出是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寄自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笔迹出自一个有点幼稚的女人之手,寄给纽约州纽约市克特兰公寓克里斯坦·乔根逊先生。“你怎么会想到要打开这封信?”我从信封里掏出信纸,问道。
“我倒并不信直觉,”他说,“可是有些味道、声音,也许还有字体,你都没法分析,也许根本没意识到,可有时却会感染你。我也闹不清怎么回事,反正觉得这封信里可能会有点重要的事。”
我便看那封信:
亲爱的维克:
奥尔佳写信告诉我你已经回到美国跟另外一个女人结了婚,改名为克里斯坦·乔根逊。维克,你也十分明白你只字未留便撇下我这么多年,而且也没留下钱,这可太不像话了。我知道你因为跟魏南特先生闹纠纷不得不离开,可我相信他早就忘掉了那件事,而且我确实认为你本可以给我写信,你完全清楚我一直是你的好友,任何时候都愿意力所能及地为你做任何事情。我不想责备你,维克,可我得见见你。新年放假,我星期日和星期一不去店里上班,因此星期六晚上会去纽约,得跟你谈谈。请函告见面地点和时间,因为我不想给你增添什么麻烦。务必立即回信,以便我能及时收到。
你的真正的妻子
乔治娅
上面还写了街名地址。“好,好,好,”我一边说,一边把信放回信封里,“你居然不受诱惑,没把这事告诉你母亲?”
“哦,我知道那会使她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您刚才告诉了她一些事,看到了她那副穷凶极恶的样子。您说我该怎样处理这封信呢?”
“该让我把这事告诉警方。”
他当即点点头。“您如果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就这么办吧。您愿意的话,还可以把信拿给他们看看。”
我说声“谢谢”就把信放进上衣兜里。
他又说:“还有一件事。我手头有点用来做试验的吗啡,可是让人偷走了大约二十格令[1]。”
“怎么试验?”
“服用。我想试验一下服用后的效果。”
“你认为怎么样,喜欢吗?”
“哦,我并不喜欢。我只想体验一下什么滋味。我不喜欢那些使我头脑糊涂的玩艺儿,所以我不常喝酒,甚至也不抽烟。可我倒想尝尝可卡因,因为据说那玩艺儿能刺激头脑,是吗?”
“据说是的。你认为谁偷了点你那玩意儿呢?”
“我怀疑是多萝西,因为我对她有个看法,因此我要去爱丽丝姑妈家吃晚饭,多萝西眼下还在那里,我要把这事搞清楚。我能叫她坦白。”
“嗯,要是她还在那边,”我问道,“那怎么会——”
“昨天晚上她回来了一会儿,”他说,“此外,我也闹不清那是什么时候丢失的。存放在一个盒儿里已经三四天了,我今天才打开看看。”
“她知道你有那玩艺儿吗?”
“知道。所以这是我怀疑她的一个理由。我想没有别人知道。我也拿她试验过。”
“她喜欢吗?”
“哦,还算喜欢吧,不管怎么说,想必是她偷了点。可我想问您的是,她会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上了瘾?”
“多长时间?”
“一个星期——不——十天。”
“不会吧,除非她自己认为上了瘾。你给了她很多吗?”
“没有。”
“你如果弄明了真相就告诉我一声,”我说,“我得在这儿叫辆出租车。再见。”
“今天夜里晚些时候您还会来,是不是?”
“如果腾得出时间,也许到时候再跟你见面。”
“好的,”他说,“十分感谢您。”
一见到头一家杂货店,我就停车下来,给吉尔德打个电话,原本料想他不会在办公室,只想知道怎样跟他的家联系上好找到他。可他还在办公室。“干得很晚,挺辛苦吧,”我说。
“那算什么,”他兴高采烈地说。
我把乔治娅那封信念给他听,还把她的地址也告诉他了。
“真是捡到的好消息!”他说。
我告诉他乔根逊自前天起就一直没回家。他问道:“你认为咱们能在波士顿找到他吗?”
“要么在那边,”我猜道,“要么他尽量利用这段时间跑到了南边更远的地方。”
“咱们两边都试试,”他说,兴致仍然很高。“现在我也有点消息告诉你。咱们那个朋友诺海恩从咱们身边溜走一个小时之后,就浑身中满了0.32口径枪支的子弹,当场毙命了。由子弹看来像是用射杀沃尔夫姑娘的那把枪支射击的。专家现在正在核对。他当时还不如乖乖留下来跟咱俩谈谈呢。那就没事了。”
[1] grain,英美制最小重量单位,每格令等于0.0648克。
二○
我回到家,诺拉正一只手拿着一块冷鸭肉吃,一只手在玩拼板游戏。
“我还以为你跟她住去了,”她说,“你过去当过侦探,来,给我找一块长脖子、蜗牛般的。”
“是块鸭肉,还是块拼板?咱们今天晚上别去埃吉家啦,那帮人挺无聊。”
“好吧,可他们会生气的。”
“咱们不会有那么好运气轮得上,”我抱怨道,“他们已经生奎恩一家人的气了,还生——”
“哈里森来过电话。他让我告诉你,现在是买进一些麦金泰尔豪猪股票的大好时机——我认为对——伴随你那些多姆股票。他说晚上八点一刻收市。”她一个手指头放在拼板上。“我要的那块拼板嵌在这儿。”我给她找到了她要的那块玩艺儿,接着就把我在咪咪家的情况和说的话逐字逐句讲给她听。
“我不信,”她说,“全是你瞎编的。哪儿会有那样子的一家人。他们都怎么了?难道是一群新品种的怪物吗?”
“我只是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不做任何解释。”
“可你又能怎样解释呢?他们似乎没有一个人——如今咪咪又反对起克里斯坦来了——对家人有丝毫合情合理的友好感情,可是,他们大伙儿又有挺相似的地方。”
“也许这倒说明了一切,”我暗示道。
“我想去见见爱丽丝姑妈,”她说,“你打算把那封信交给警方吗?”
“我已经给吉尔德打过电话,”我答道,接着又把诺海恩遇害的事讲给她听。
“这是怎么回事呢?”她问道。
“举个例来说,乔根逊如果不在城里,我认为他是不在,那些子弹如果是从枪杀朱丽娅·沃尔夫那同一把枪射击的,这恐怕是的,那么警方要想把罪名扣在乔根逊头上,就得找到他的同谋犯。”
“我敢说你如果是一名好侦探,就会对我讲得比这要清楚得多。”她又专心玩她那拼板游戏了。“你还回去看望咪咪吗?”
“不大想去了。放下那瞎胡闹的玩意儿,咱们出去吃晚饭吧,怎么样?”
电话铃响了。我说我去接。是多萝西·魏南特打来的。“喂,尼克。”
“是我。你好吗,多萝西?”
“吉尔刚来到这里,问起我你知道的那种玩艺儿,我想告诉你是我拿的。我只想到别让他成为一个上了瘾的吸毒鬼。”
“你拿去干什么?”我问道。
“他不相信我,让我还给他。可是,说实话,我就是为这个原因拿的。”
“我倒相信你。”
“那就告诉吉尔,行吗?你如果相信我,他就会相信,因为他认为你对这类事全都明白。”
“我一见到他就会告诉他,”我允诺道。她停顿一下,又问:“诺拉好吗?”
“我看还可以。你要跟她讲话吗?”
“嗯,是的,可我想先问你点事。你今天到我们家来,妈妈跟你谈起我什么事没有?”
“记不起谈过什么事。怎么了?”
“吉尔呢?”
“他只谈到吗啡的事。”
“这你敢肯定吗?”
“绝对敢肯定,”我说。“怎么了?”
“你如果敢肯定,那就没什么了,真的——只是瞎猜猜。”
“好了,我去叫诺拉。”我走进客厅。“多萝西要跟你讲话。别叫她来跟咱们一块儿吃饭。”
诺拉接完电话回来,眼中带点神色。我问道:“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你好吗’之类的问候话。”
我说:“如果你对老头子撒谎,上帝会惩罚你。”
我们到第五十八号街一家日本餐馆吃晚饭;随后我终究还是被诺拉说服到埃吉家去。海尔赛·埃吉是个五十多岁的大高个子,骨瘦如柴,面色蜡黄,满脸苦容,秃脑瓜子。他管自己叫作“一个靠职业和爱好吓人的食尸鬼”——果真如此,那可是他唯一的玩笑——他真正的意思其实是说他是一位考古学家,而且很为自己收藏的战斧感到自豪。你一旦肯为他那些武器偶尔分分类,他就会待你不错,那些武器当中有石头斧、青铜斧、黄铜斧、双刃斧、琢面斧、多角形斧、肩形斧、锤形斧、扁斧、美索不达米亚斧、匈牙利斧、北欧斧。看上去每件都给蛀蚀得很厉害。我们讨厌的是他的老婆。她叫丽达,可他管她叫蒂珀。她个子很小,头发、眼睛和皮肤尽管色彩深浅不同,却一律是混浊的土色。她很少坐着——总是像鸟那样到处停歇——还喜欢把脑袋歪向一边。诺拉的看法是埃吉有一次打开了一口古代棺材,蒂珀从里面蹿了出来,玛戈·英尼斯一向称她为土地奶奶,而且把每个字的音都发得很清楚。她有一次告诉我,她认为二十年前的文学作品没有一部会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因为其中没有精神病学。他们住在纽约格林尼治村边缘一幢三层楼房里,他们家的烈性酒倒好喝极了。
我们抵达那里时,已经有十来个人在场。蒂珀给我们介绍那些我们不认识的人,然后把我拉到一个角落。“你干吗没告诉我,圣诞节那天在你那里遇到的那些人跟一起神秘凶杀案有关联?”她问道,脑袋朝左边一歪,歪得耳朵几乎歇在肩膀上了。
“我也不知道他们跟那事有关联。再说,这年头一起神秘凶杀案又算得了什么,对不对?”
她又把脑袋向右边一歪。“你也没跟我说你在负责破那个案子。”
“我负责什么?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我原来没管,现在也没管。我挨了一枪应该证明我是个无辜的旁观者了吧。”
“还疼得厉害吗?”
“有点痒。今天下午我忘了换药。”
“诺拉吓坏了吧?”
“我也一样,那个朝我开枪的家伙也吓坏了。哦,海尔赛在那边。我还没跟他说句话呐。”
我从她身边绕过去想溜走,她说:“哈里森答应今天晚上把咪咪的女儿带来。”
我跟埃吉谈了几分钟——主要谈他正在购买宾夕法尼亚州一块地的事——然后给自己倒杯酒喝,听莱里·克劳莱和菲尔·泰姆斯讲的一些黄色笑话,后来几位女士走过来问菲尔——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执教——一个大家在那一周都挺关心的专家治政的问题,莱里和我就趁机走开了。我们走到诺拉坐的地方。“提防着点,”她告诉我,“那位土地奶奶一门心思想从你嘴里套出朱丽娅·沃尔夫凶杀案的内情。”
“让她去向多萝西打听吧,”我说,“多萝西会跟奎恩来这儿。”
“我知道。”
莱里说:“他让那个姑娘迷得晕头转向了吧,对不?他告诉我他打算跟爱丽丝离婚,跟多萝西结婚。”
诺拉同情地说:“可怜的爱丽丝!”其实她并不喜欢爱丽丝。
莱里说:“那要看你怎么看待这件事啦。”他喜欢爱丽丝。“我昨天看见了那个跟她母亲结婚的家伙,就是我在你们家见到的那个大高个子。”
“乔根逊吗?”
“对,就是他。他从第四十六号街附近的第六大道上一家当铺里走出来。”
“跟他说话了吗?”
“我当时坐在一辆出租车里。不管怎么说,假装没看见一个从当铺里走出来的人,也许更有礼貌吧。”
蒂珀朝四处发出一阵嘘声,因为列维·奥斯肯特正要开始弹钢琴。奎恩和多萝西在他弹琴时来到。奎恩喝得酩酊大醉,多萝西好像稍微清醒点。
她走到我面前小声说:“待会儿你跟诺拉离开的时候,我跟你们一块儿走。”
我说:“你不打算在这里熬夜到早餐时分吗?”
蒂珀朝我这个方向“嘘”一声,我们就又听了一会儿音乐。
多萝西在我身旁坐立不安,过了片刻对我悄声说:“吉尔说你待会儿要去看妈妈,是吗?”
“恐怕不行了。”
奎恩摇摇晃晃地走到我们面前。“伙计,你好。诺拉,你好。把我的话告诉他了吗?”(蒂珀朝他“嘘”一声,他没答理她,别人也都显得放松了,开始说起话来。)“听我说,伙计,你把钱都存在旧金山金门信托银行里了,是不是?”
“只存了一点钱在那里。”
“快取出来,伙计。我今天晚上听说那家银行很不稳定。”
“好吧,反正我也没存好多钱在那家银行。”
“没有吗?那你把你所有的钱都干什么了?”
“我跟那个法国人囤积黄金。”
他严肃地摇摇头。“正是你们这帮家伙把国家搞穷了。”
“正是我这样的人不跟着穷下去,”我说,“你在哪儿灌了一肚子酒?”
“都是爱丽丝惹的。她已经发了一个星期脾气。我要是不喝酒就会发疯了。”
“她发什么脾气?”
“因为我饮酒无度。她认为——”他探过身来,推心置腹地低声说。“听我说,因为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才会告诉你们我要干什么。我打算离婚,然后娶——”
他试图用一只胳臂搂住多萝西。她把他推开说:“你这个家伙又蠢又讨厌。我希望你别打搅我。”
“她认为我又蠢又讨厌呢,”他对我说,“你知道她为什么不肯嫁给我吗?我敢打赌你不知道。那是因为她——”
“闭上你的嘴!你这个醉鬼!”多萝西用双手痛打他的脸。她的脸涨得通红,嗓音尖得刺耳。“你要是再说那句话,我就宰了你!”
我赶快把多萝西从奎恩身边拉开,莱里抓住奎恩,才使他没摔倒在地。他抱怨道:“她打了我,尼克。”他的眼泪顺着面颊淌下来。多萝西把脸埋在我的上衣上,好像也在哭。
旁边的人都过来围观。蒂珀也跑过来,满脸洋溢着好奇的神情。“怎么回事,尼克?”
我说:“只是一对醉鬼在胡闹,没事儿。我负责把他们俩安全地送回家。”
蒂珀不让走,要他俩至少留到她有机会把事情搞清楚再走。她劝多萝西先去躺一会儿,并且要给奎恩去拿点什么——不知她指的是什么——奎恩这时连站都站不稳了。
诺拉和我把他俩带出去。莱里也要帮点忙,我们认为不必了。出租车驶往奎恩住的公寓;一路上,奎恩一直在车厢角落里睡着,多萝西沉默而倔强地坐在另一个角落里,诺拉坐在他俩之间,我则挤坐在一张折叠椅上,倒也庆幸我们没在埃吉家久留。我独自送奎恩上楼,诺拉和多萝西留在车里。奎恩已经软弱无力,一瘸一拐地走着。
我按铃,爱丽丝打开门。她穿着一套绿色睡衣,手里拿着一把发刷。她厌烦地望着奎恩,无可奈何地说:“把他弄进来吧。”
我把他拖进去,安顿在床上。他嘴里嘟囔着一些我没听懂的话,虚弱地摆动一只手,两眼却一直闭着。“我来安顿他睡觉吧,”我一边说,一边松开他的领带。
爱丽丝靠在床脚那儿。“随你的便,我反正早就不管了。”我脱掉他的上衣、背心和衬衫。
“这回他是在哪儿醉死过去的?”她仍然站在床脚那儿,刷着头发,不大感兴趣地问。
“在埃吉家。”我解开奎恩裤子上的纽扣,答道。
“跟魏南特家那个小婊子吗?”这话问得太欠考虑了。
“那儿有好多人。”
“是啊,”她说。“他不会选个隐蔽的地方。”她又刷几下头发。“这么说,你认为什么都告诉我,那就不够哥们儿了。”
她的丈夫微微晃动一下,嘟哝道:“多萝西。”我把他的鞋脱掉。
爱丽丝叹口气。“我可记得他揍人时的那副凶相。”她瞪着大眼望着我脱掉她丈夫的衣服,把他塞进被窝。接着她又叹口气,说:“我给你倒杯酒喝吧。”
“你得少倒些,诺拉还在外边汽车里等我呐。”
她张嘴像要说什么,却又闭上,随后开口道:“好吧。”我便跟她一起走进厨房。
片刻后,她说:“其实这事我也管不着,尼克,可人家怎么看待我呢?”
“你跟大伙儿一样,有些人喜欢你,有些人不喜欢你,还有些人没有这样那样的看法。”
她紧蹙着眉头。“这不是我的原意,我是说我跟哈里森生活在一起,可他又去追逐浮浅火热的女人,人家会怎样看待我呢?”
“我不知道,爱丽丝。”
“你怎么认为呢?”
“我认为你大概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而你的所作所为也完全是你自己的事。”
她不满意地望着我。“你这个人一向不想因为说话给自己惹麻烦,对不对?”她苦笑一下。“你知道我跟他生活在一起,只是因为他有钱。钱对你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可对我来说——我得靠他养活啊。”
“人世间总会有离婚,赡养费之类的,你应该——”
“喝完你的酒,滚蛋吧!”她厌烦地说。
二一
在出租车里,诺拉在她和多萝西之间给我腾出个位子。“我想去喝点咖啡,”她说,“咱们去鲁本餐厅,怎么样?”
我说:“好吧,”就把那家餐厅地址告诉司机。
多萝西胆怯地问:“他太太说什么了吗?”
“问你好。”
诺拉说:“别胡扯了。”
多萝西说:“尼克,我并不真喜欢哈里森。我不想再见他——真的。”她这时看来头脑蛮清醒。“主要是——嗯,我挺寂寞,他又能陪我到处玩玩。”我正想说点什么,可诺拉把我腰眼戳一下,我就住口了。
诺拉说:“别为这事担心。哈里森向来是个缺心少肺的笨蛋。”
“这事我不想搅和,”我说,“可我想他还真爱上了这个姑娘。”诺拉又戳一下我的腰眼。
多萝西在暗淡的亮光下盯视着我的脸。“你——你别是——别是在寻我开心吧,尼克?”
“应该算吧。”
“我今天晚上又听到了土地奶奶的一件新鲜事儿,”诺拉说,像是不想让人打断她的话,向多萝西解释道,“我说的是埃吉太太。列维说……”你如果认识蒂珀,就会觉得那事确实够可笑的。我们在抵达鲁本餐厅之前,诺拉一直在谈论埃吉太太。
赫伯特·麦考利在那家餐厅里,跟一个身穿红衣服的黑发胖女郎坐在一张桌子那儿,我冲他招招手。我们点好咖啡和点心之后,我便走过去跟他说话。“让我介绍一下,尼克·查尔斯,这位是路易丝·雅各布斯,”他说,“请坐,有什么新消息吗?”
“乔根逊就是罗斯瓦特,”我告诉他。
“真见鬼!”
我点点头,“他好像有个老婆在波士顿。”
“我倒很想见见他,”麦考利慢腾腾说,“我认识罗斯瓦特。我想肯定一下。”
“警方好像已经肯定了。我不知道他们找到了他没有。你认为是他杀死了朱丽娅吗?”
麦考利断然地摇摇头。“我不信罗斯瓦特会杀人——按我对他的认识,他不会的——尽管他威胁过人。你记得我当年并没把那当回事。还发生了什么事?”我犹豫不决,他连忙添说道,“路易丝是自己人。没关系,你说吧。”
“不是因为这个,我得回到我家人那边去吃点东西。我只是来问问,你在今天早晨的《纽约时报》上登的广告有了回音没有。”
“还没有。坐下吧,尼克,我有好多事想问问你。魏南特那封信的事你有没有告诉警方?”
“明天来吃午饭,咱们好好聊聊,研究一下。我现在得过去啦。”
“那个金发小姑娘是谁啊?”路易丝·雅各布斯问道,“我在好多地方见到她跟哈里森·奎恩在一块儿。”
“多萝西·魏南特。”
“你认识奎恩吗?”麦考利问我。
“十分钟之前,我安顿他上床睡觉了。”
麦考利咧嘴一笑。“我倒希望你跟他那样交往下去——够朋友。”
“你这是什么意思?”
麦考利转而苦笑道:“他以前做过我的经纪人,他的建议把我径直领到了贫民院台阶。”
“那可太可爱了,”我说,“他现在是我的股票经纪人,我正听从他的建议呢。”麦考利和那个姑娘都笑了,我也装出笑意,回到自己桌子那边去。
多萝西说:“还没到午夜,妈妈说她等你去。咱们一起去看她吧!”
诺拉小心翼翼地往自己杯子里倒咖啡。“去干什么?”我问道。“你们俩又在搞什么鬼?”想必很难再找到另两个人比她俩眼下显出的更无辜的脸色了。
“啥也没搞,尼克,”多萝西说,“我们认为那样挺好,时间还早,而且——”
“我们又都爱咪咪。”
“不——不行,不过嘛——”
“现在回家还嫌太早,”诺拉说。
“现在还有些小酒店开门营业,”我建议道,“还有夜总会,哈莱姆区。”
诺拉做个怪脸。“你总转这种念头。”
“要么去巴里赌场试试咱们玩法罗牌戏[1]的手气,怎么样?”多萝西刚要说好,又住口了,因为诺拉又做个怪脸。
“我要是再见到咪咪,也正会是这副脸子,”我说,“这一整天我已经看够她了。”
诺拉叹口气,表示她一直挺有耐心。“嗯,要是咱们还像往常那样去一家酒店消磨时光,我倒宁愿去你的朋友斯特希那一家,只要你别叫他再给咱们喝那种糟糕的香槟酒就行了。他倒挺讨人喜欢。”
“我会尽力而为,”我允诺道,接着问多萝西,“吉尔伯特有没有跟你说起他逮住咪咪正跟我和解?”
多萝西想跟诺拉交换个眼色,可诺拉的目光正盯视她盘子里那块奶酪薄饼卷。“他——他没具体谈那事。”
“他告诉你那封信的事了吗?”
“克里斯坦妻子写的信吗?说了。”她那双蓝眼睛闪闪发光。“妈妈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气坏了!”
“可你倒高兴。”
“我高兴,那又怎样呢?她压根儿就没让我——”
诺拉说:“尼克,别挤对这孩子啦。”我便住口。
[1] faro,一种猜测庄家一组牌出现顺序下赌注的纸牌赌博。
二二
皮吉隆俱乐部的生意红火,里面挤满了人,声音嘈杂,烟雾腾腾。斯特希从收银柜台后面走出来招呼我们。“我一直念叨着你们会来呢。”他跟我和诺拉握手,咧嘴朝多萝西笑笑。
“这难道有什么特殊吗?”
他鞠了一躬。“这样的女士们光临小店,真是荣幸之至。”我把他介绍给多萝西。
他向她鞠一躬,还说些赞扬我的一切朋友的话,接着叫过来一名侍者。“派特,在这儿给查尔斯先生摆张桌子。”
“每天晚上都这样爆满吗?”我问道。
“我没法挡客啊,”他说,“他们来过一次,就会再来。我这里也许没放黑色大理石痰盂,可你根本没必要呕吐出你在这里买的酒。要不要先到酒吧柜台那边去靠一靠,让他们在这里给你们摆好一张桌子?”我们同意了,点了酒。
“听说诺海恩的事没有?”我问道。
他朝我望了片刻才说:“嗯嗯,听说了。他的女朋友在那边”——他朝店里另一头点下头——“我猜想是在欢庆吧。”
我的视线越过斯特希脑袋上方,见到满头红发的大块头米丽亚姆跟六七个男男女女围坐在那边一张桌子前。“听说了是谁干的吗?”
“米丽亚姆说是警察干的——因为他知道的事太多了。”
“真可笑,”我说。
“可不是吗?”他附和道,“桌子在那边给你们摆好了。我待会儿再过来。”
我们便拿着酒杯走过去,那里原本只能放两张桌子,又在当中硬挤进去一张,我们就尽量舒服地坐下。
诺拉尝一口杯中酒,打个哆嗦。“简直就跟纵横填字字谜中常设置的难题那样苦涩!”
多萝西说:“瞧,谁过来了?”
我们看见谢普·莫瑞里朝我们走来。他那张脸引起多萝西的注意,上面不是浮肿就是凹痕,从一只眼睛周围的深紫色到下巴上贴着的橡皮膏的粉色,颜色真可谓五花斑驳。他走到我们桌前,向前探着身子,两个拳头支在桌上,说道:“听我说,斯特希说我该向您道个歉。”
诺拉喃喃道:“这个老派的艾米莉·波斯特·斯特希[1]!”我则问道:“怎么样呢?”
莫瑞里晃晃他那伤痕累累的脑袋。“我不是为自己干的事道歉——人总得要么接受要么放弃嘛——可我倒不在乎告诉您我很抱歉,当时我犯了糊涂就对您动了手,我希望那没给您添很多麻烦;如果我能做点什么来补偿,我就——”
“算了,没事儿。坐下喝杯酒吧。魏南特小姐,这位是莫瑞里先生。”多萝西挺感兴趣地张大两眼。
莫瑞里找了把椅子坐下。“我希望您也对我没什么反感,”他对诺拉说。
她说:“挺有趣的。”莫瑞里疑惑地望着她。
“保释出来的吗?”我问道。
“嗯嗯,今天下午刚给放出来。”他用一只手轻轻摸下脸。“这几块是新伤。他们在放我之前,又狠狠教训了我一顿,下次不许我再拒捕。”
诺拉气愤地说:“太可怕了。你是说他们真——”我轻轻拍拍她的手。
莫瑞里说:“这您总会料到的。”他撇一下浮肿的下嘴唇,做出苦笑的样子。“只要他们是两三个人揍我,人不多,就没事儿。”
诺拉转脸问我:“你也这么干过吗?”
“谁?我吗?”
斯特希搬着一把椅子走过来。“他们给他整了容,是不是?”他一边说,一边冲莫瑞里点下头。我们给他挤出个地方让他坐下。他对着诺拉和她的酒杯和蔼地笑笑。“我猜想您在您爱去的派克大道那些酒馆里再也找不到比我这儿更好的酒了——而且您在那边喝的酒要比我这里多付四倍钱。”诺拉笑得很勉强,可还是笑了。她用脚在桌子底下踩一下我的脚。
我问莫瑞里:“你在克利夫兰就认识朱丽娅·沃尔夫吗?”
他斜眼望一下斯特希,后者正靠在椅背上朝店里四处张望,欣赏着自己滚滚而来的财源。
“当时她叫萝达·斯图尔特,”我又补充道。
他望着多萝西。我说:“你用不着提防谁,她是克莱德·魏南特的女儿。”
斯特希不再四下里环顾,冲着多萝西微笑。“原来是你。你老爸好吗?”
“我从小时候起就没见到过他,”她答道。
莫瑞里舔湿一支烟卷儿的一端,把它放在两片浮肿的嘴唇之间。“我是从克利夫兰来的。”他划着一根火柴,目光呆滞——他试图想保持着那种迟钝的神情。“她只有一次管自己叫萝达·斯图尔特——她其实叫南希·凯恩。”他又看一眼多萝西。“你爸爸知道这事。”
“你认识我爸爸吗?”
“我们有一次交谈过几句。”
“谈了什么?”我问道。
“谈起她。”他手中那根火柴已经燃到尽头,烫了他的手指头。他把它扔掉,又划一根,点着烟卷。他冲我扬起眉毛,额头布满皱纹。“能在这儿说吗?”
“没问题。这儿没有谁得回避。”
“好吧,魏南特嫉妒得不得了。我想揍他一拳,可南希不让我打他。这也没关系。他是她的财源嘛。”
“这事有多久了?”
“六个月,也许八个月前吧。”
“她被杀后你见过魏南特吗?”
他摇摇头。“我只见过他几次。刚说的那件事是发生在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她是在骗他的钱吗?”
“她说没有,可我估摸是吧。”
“为什么?”
“她那个脑袋瓜子聪明——机灵极了。她总有地方弄到钱。有一次我向她要五千块钱,”他用手指捻个榧子,“现款。”
我决定不问他是否还了她。“也许是魏南特给了她那笔钱吧。”
“当然——也许是。”
“你向警方说了这些事没有?”
他轻蔑地笑笑。“他们以为揍我就能叫我交代。去问问他们现在是怎么想的。您是个正派的汉子。我不——”他忽然顿住,取下叼着的香烟。“你这个偷听的丹毒崽子!”他吼道,伸出一只手触到身旁一个人的耳朵,那人坐在我们从中挤进去的两张桌子之一的旁边,身子一个劲儿朝我们这边歪过来。那人跳起来,一张吓得苍白的脸转向莫瑞里。
莫瑞里说:“把你那个lug[2]缩回去——都快掉进我们的酒杯里了。”
那个家伙结结巴巴说:“我没——没什么恶意,谢普,”接着就把他的肚皮朝桌下缩,尽量离我们远一点,可还是能听到我们的谈话。
莫瑞里说:“你不会有什么恶意,可那并没让你不想偷听。”随后他又把注意力回到我身上。“我愿意原原本本把事情跟您说说——那个姑娘已经死了,再也受不到什么伤害——可是警方甭想找到一个打捞队从我嘴里掏出什么。”
“好极了,”我说,“那就给我说说她的事,你是在哪儿初次碰到她的,她跟魏南特关系密切之前是干什么的,他是在哪儿找到她的。”
“我得先来杯酒喝喝。”他在椅子上转身唤道,“喂,伙计——我是说你背后那个伙计。”
那个背有点驼的侍者,斯特希管他叫派特,从人群中挤过来,对莫瑞里亲切地咧嘴笑笑。“喝点什么?”他咂着嘴问道。我们点了酒,他就走开了。
莫瑞里说:“我和南希当年住在一条街上。她和凯恩那老头儿在拐角那儿开了一爿糖果店。她常给我偷出些烟卷儿抽,”他笑道,“她父亲有一次把我踢出门外,因为我教她怎样用一根铁丝拨出公用电话机里的硬币。您知道就是那种老式电话。老天,我们那时刚上小学三年级。”他又在嗓子眼里低声笑一阵。“当时我们的路口在盖一排新房子,我想进去偷点零件放在她父亲的地下室里,然后向值班巡警苏尔兹告发,借此报复一下,可她不让我干。”
诺拉说:“你那会儿想必是个可爱的小淘气。”
“没错,”他天真地说,“不瞒您说,在我顶多不过五岁的时候,有一次——”
这当儿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琢磨准是你。”
我抬头发现红发米丽亚姆在冲我说话,就跟她说声“哈啰”。
她双手叉着腰,阴沉地瞪视着我。“在你们看来,原来他知道得太多了。”
“也许吧。可他什么也没告诉我们就拎着鞋从太平梯逃跑了。”
“瞎说!”
“那你认为在我们看来他知道什么太多了?”
“知道魏南特在哪儿,”她答道。
“真的吗?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阿特知道。”
“我真希望他当时告诉我们。我们就——”
“瞎说!”她又说一遍。“你知道,警方也知道。你想骗谁?”
“我没骗谁。我真不知道魏南特眼下在哪儿。”
“你在给他干活,警方又跟你一块儿干活。别骗我。阿特认为他能靠他自己知道的事挣到一大笔钱,可怜的笨蛋。他根本不知道那会惹祸上身。”
“他跟你说他知道吗?”我问道。
“我可不像你想象得那么蠢。他告诉过我他知道一些事可以让他挣到大钱,而我也看到了结果是什么。我猜想我可以顺此推理,就跟2和2合在一起是什么一样。”
“那有时答案是4,”我说,“有时又可能是22。我没在给魏南特干活。别再说‘瞎说’啦。难道你不想帮助——”
“不想。他是个告密的家伙,却又坚决不跟他为之卖力的上司合作。他这是活该,可是别指望我忘了当时我把他交给你和吉尔德了,可等再有人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我没想让你忘记什么,只希望你记得是否——”
“我得去洗手间啦,”她说完就走开了,仪态倒蛮优雅。
“我不知道要不要跟那个女人搅在一起,”斯特希若有所思地说,“她可是剂毒药。”莫瑞里冲我眨下眼。
多萝西摸一下我的胳臂。“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尼克。”
我告诉她甭打听,又对莫瑞里说:“你正告诉我们朱丽娅·沃尔夫过去的事。”
“是啊,凯恩那老头儿因为她十五六岁时就跟一位高中老师惹出了点麻烦便把她轰出家门。她又跟一个叫费斯·派普勒的家伙亲密交往,那小子是个机灵鬼,只是爱夸夸其谈。我记得有一次我跟费斯——”他顿住,嗽嗽喉咙,“反正费斯和她搞到一块儿——足有五六年之久,后来他入伍当兵那几年里,她又跟一个我记不起名字的家伙同居,那人是迪克·奥布兰的表弟,一个爱喝酒、深色头发的瘦鬼。可是费斯一从部队回来,她又回到他的身边;他俩后来企图敲诈一个从多伦多来的人,让警方逮住了。费斯承担罪行服了重刑,她只给轻判了六个月监禁就放出来了。最近我听说费斯还在监牢里。她出狱时我见到她了——她向我借了几百块钱去闯天下。后来我收到过她的一封信,那是她寄钱还给我的时候,她告诉我她现在改名叫朱丽娅·沃尔夫了,她很喜欢大城市,可我知道费斯跟她一直还有联系。所以我一九二八年迁到这里来之后就去看望她。她——”
这时米丽亚姆又回来了,跟刚才一样,两手叉着腰站在那儿。“我一直在琢磨你刚才说的话。你一定认为我很蠢吧。”
“没有,”我说,说的并不是实话。
“没问题,我还没蠢到会听信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些废话。摆在我面前的事我全都看得清。”
“那好啊。”
“好什么?是你杀死了阿特,而且——”
“别嚷嚷,姑娘!”斯特希站起来拉住她的胳臂,声调倒还柔和。“跟我来,我要跟你谈谈。”他领她到酒吧那边去。
莫瑞里又眨眨眼。“他喜欢那样。好,我正说到我迁到这里来之后,就去看望她,她告诉我她在魏南特那儿工作,魏南特挺迷恋她,她过着蛮舒服的日子。看来是在俄亥俄州服刑那六个月期间,他们教会了她速写,她揣摩那倒也许会是块敲门砖——要知道,她也许能靠这点本事在哪儿找到个工作,而那儿的人又外出不锁保险柜。一家职业介绍所让她到魏南特那里去干几天活儿,她揣测也许值得在他那里干下去而不是干几天就走人,所以她就规规矩矩地给他干活,结果工作就固定下来了。她很聪明,事先把自己有过不良记录而如今想改邪归正什么的都告诉了他;不管怎么说,他万一发现什么,也就不会辞掉她了,因为她说她觉得魏南特的律师对她有点不放心,可能会调查她的底细。我只是闹不清她到底要干什么,您明白,因为那是她的花招,不需要我帮忙,即使我们俩算得上是好伙伴,她也没必要什么都告诉我啊,免得我也许会告到她老板那儿去。明白吗,她并非是我的女朋友什么的——我们俩只是老伙伴,小时候一起玩过。我总是过一阵子就去看看她——我们经常到这儿来——后来魏南特为这事大吵大闹,于是她对我说我们俩别再来往了,她不打算为了跟我喝几杯酒而丢掉一份报酬丰厚的工作。事情就是这样,那大概是在十月里,她一直这样坚持下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跟她见过面。”
“她还跟什么别的人有来往?”我问道。
莫瑞里摇摇头。“我不知道。她不大谈起别人。”
“她手上戴着一枚钻石订婚戒指,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给她的。我跟她来往时没见她戴过。”
“你认为派普勒从狱中出来后,她还会跟他结合吗?”
“也许会吧。派普勒在狱中,她好像也并不怎么为他担心似的,不过她倒是喜欢跟他一起干活,我想他俩还会再度结合。”
“那个深色头发的瘦个子——迪克·奥布兰的表弟呢?他后来怎么样了?”
莫瑞里吃惊地望着我。“那我可不知道了。”
斯特希独自走回来了。“也许我搞错了,”他一边说,一边落座,“可我认为谁要是能牢牢抓紧那只哇哇叫的母鸡,兴许能跟她办成点事。”
莫瑞里说:“那就勒住她的喉咙。”
斯特希好兴致地咧嘴笑笑。“不,她想干点大事呢,现在正上声乐课,苦练唱歌。”
莫瑞里望着自己的空酒杯说:“你给我们喝的这种劲头十足的老虎奶一定对她的嗓子大有好处。”他转过头来对派特嚷道,“嘿,你这个扛着背包的家伙,再给我来一杯同样的酒。我们明天得去唱诗班唱歌。”
派特应声道:“就来就来,谢普。”他一听到莫瑞里在跟他说话,那张皱巴巴的灰脸上的淡漠表情顿时消失。
一个特别白胖的汉子——白得都差不多像患了白化病——一直坐在米丽亚姆那张桌子那边,这时走了过来,用尖声细气的颤音对我说:“这么说你们就是那帮杀死小阿特·诺海恩的家伙——”
莫瑞里站都没站起来就鼓足劲痛击那人的胖肚子。斯特希也一下子跳起来,俯身越过莫瑞里头顶,狠抽那个胖子的大肥脸一个嘴巴子。我傻乎乎地注意到他还在出击右拳。驼背派特从胖子身后过来,用手中那个空托盘使劲砸在胖子脑袋瓜子上。胖子就此摔倒,撞倒三个人和一张桌子。这时,两名酒吧侍者也奔过来了,胖子想站起来,其中一个用包着皮的铅头棍棒把他打趴在地,另一个从胖子身后揪住他的衣领,使劲拧紧,拧得他气都喘不过来了。他俩在莫瑞里的协助下把胖子揪起来,轰出大门。
派特跟在后面观望,倒抽一口气。“这个混账的斯帕罗!”他向我解释道,“他要是喝醉了,可不能让他逞能!”
斯特希在旁边那张给打翻的桌子那儿帮着摔倒的人站起来,拾起他们的东西。“这简直太糟糕了,”他说,“对生意大为不利,可你又能在哪儿划个界限呢?我没开一家下等酒馆,可也没开办一家私立女子学堂啊。”
多萝西吓得脸色苍白,诺拉瞪着大眼惊讶不已,说:“这儿活脱儿是个疯人院!他们干吗要那样干啊?”
“我跟你知道的一般多,”我告诉她。
莫瑞里跟两名酒吧侍者返回来,看上去对自己的行动十分满意。莫瑞里和斯特希也回到我们桌子旁坐下。我说道:“你们这儿的小伙子真有股冲劲。”
斯特希学舌道:“冲劲,”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莫瑞里一本正经地说:“那小子一想打架,你就得先发制人。等他动手,那就晚了。咱们见过他那样,对不对,斯特希?”
斯特希答道:“没错,他经常会歇斯底里地大发作。”
[1] Emily Post Studsy(1872—1960),美国作家、报纸专栏作者,尤以有关社交礼仪的文章著称,著有《礼节:社交惯例蓝皮书》等。
[2] 苏格兰语,耳朵。
二三
我们向斯特希和莫瑞里告别,离开皮吉隆俱乐部,那时已经接近深夜两点了。多萝西颓然倒在出租车的角落里。说:“我快病倒啦。我知道会的。”她说的倒像是实话。
诺拉说:“都是那酒闹的。”她把脑袋枕在我的肩膀上。“你老婆也醉了,尼奇。听我说,你得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用现在说,等明天吧。我一点也闹不明白你们刚才所说所做的事。他们那几个人倒都挺不错。”
多萝西说:“听我说,我不能这个样子回到爱丽丝姑妈家,那会叫她大发脾气的。”
诺拉说:“他们不该把那个胖子打成那个样子,尽管那样蛮干想必挺有趣。”
多萝西说:“我想最好还是回妈妈家吧。”
诺拉说:“丹毒跟耳朵一点关系都没有啊。lug又是什么意思,尼奇?”
“那是苏格兰话,指耳朵。”
多萝西说:“爱丽丝姑妈想必会见到我,因为我忘了带钥匙,我不得不把她叫醒。”
诺拉说:“我爱你,尼奇,因为你身上的味儿好闻,还认识那么多蛮有趣的人。”
多萝西说:“你们把我送到妈妈家门口,会不会绕许多路?”
我说“不会”,然后就把咪咪的地址告诉司机。
诺拉说:“跟我们回家去吧。”
多萝西说:“不——不,我还是不去吧。”
诺拉问:“为什么不呢?”多萝西答道:“我想我不该去。”这样的谈话一直持续到出租车停在克特兰公寓门前为止。
我下车,又扶多萝西下车。她靠在我的胳臂上。“你们也上楼,只待一会儿,好不好?”
诺拉说:“好吧,只待一会儿。”她也下了车。
我嘱咐司机在门外等候,然后我们仨便一起上楼。多萝西按下门铃,吉尔伯特穿着睡衣和晨袍把门打开。他举起一只手警告我们,悄声说:“警察在这儿!”
咪咪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谁呀,吉尔?”
“查尔斯先生和夫人,还有多萝西。”
我们走进去,咪咪出来迎接我们。“见到你们来,真是太高兴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她身穿一件粉红缎子晨袍,里面是粉红睡衣,脸色也是粉红色的,看不出一点不高兴的样儿。她没答理多萝西,一手紧紧拉着诺拉的手,一手紧捏着我的手。“现在我不用再担心啦,全都由你看着办吧,尼克。你得教教我这样一个糊涂的小女人该怎么办。”
多萝西站在我身后,很反感地小声说:“胡说八道!”
咪咪好像没听见女儿说的那句话,仍然握着我们的手,拉我们进入客厅。“你们认识吉尔德警官吧。他这个人还不错,可我一定让他感到不耐烦了。我一直那么——嗯——我是说一直那么闹不明白。可现在你们来了,那就——”我们走进客厅。
吉尔德冲我说了声“哈啰。”又对诺拉说了句,“晚上好,夫人”。那名他称呼为安迪的警员也在场,上次莫瑞里凌晨前来找我时,这位警员协助吉尔德搜查过我们的房间。他朝我们点点头,咕哝一声。
“出了什么事?”我问。
吉尔德斜眼瞧一下咪咪,又朝我看一眼,说:“波士顿警方找到了乔根逊,也就是罗斯瓦特,要么你爱管他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在他第一任妻子家里;他们还为我们向他提出了一些问题。从所得到的答案看他跟朱丽娅被杀或没被杀一事没有什么关联,而且乔根逊太太可以证明这件事,因为她一直扣留着她在魏南特身上发现的什么罪证。”他又斜眼盯视着咪咪。“可是这位太太既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否认。说实话,查尔斯先生,在许多方面我真闹不清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倒能明白,就说:“她也许是害怕吧,”咪咪就装出害怕的样儿。“他跟第一任妻子离婚了吗?”
“据第一任妻子说,没离。”
咪咪插嘴道:“她在撒谎,这我敢肯定。”
我说:“嘘,别插嘴。他还回纽约来吗?”
“看来我们如果需要,就得把他押回来。波士顿警方说他正在抱怨不已,要找一名律师。”
“你们真需要他回来吗?”
吉尔德耸耸肩。“把他押回来,会对侦破这起谋杀案有所帮助。我倒不管他犯过什么别的前科或者重婚罪。我从来也不追捕一个跟我办的案子无关的人。”
我问咪咪:“怎么样?”
“我能不能跟你单独谈谈?”
我望着吉尔德,他说:“只要对事态有助,当然可以。”
多萝西碰一下我的胳臂。“尼克,先听我说说吧。我——”她突然顿住。大家都瞪视着她。
“什么事?”我问道。
“我——我想先跟你说一下。”
“那就说吧。”
“我是想单独跟你谈谈,”她说。
我拍拍她的手。“待会儿吧。”
咪咪把我领到她的卧室里,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我坐在床沿上,点燃一支香烟。咪咪靠在门背上,冲我很温柔而信任地微笑。就这样过了半分钟光景。
接着她说:“你真的喜欢我吧,尼克。”我一声没吭,她又问道,“是不是?”
“不是。”
她笑了,离开那扇门。“你的意思是对我不大满意吧。”她坐在床上挨着我。“可你总算肯来帮助我,是不是?”
“那要看情况而定。”
“看什么情——”
门开了,多萝西走进来说:“尼克,我得——”
咪咪跳起来,对着她的女儿恶狠狠地说:
“滚出去!”
多萝西畏缩一下,嘴中却说:“我就不出去。您别想——”
咪咪用右手背抽多萝西一个嘴巴子。“滚出去!”
多萝西尖叫一声,一只手捂着嘴,瞪大两只惊恐的眼睛,慢慢退了出去。咪咪把门关上。
我说:“你有空该到我们家来串串门,带上你的小白鞭子。”
她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两眼现出郁郁沉思的神情,嘴唇翘起一点,装出一副笑脸。她开口说道:“我女儿爱上你了!”那嗓音显得比往常沉重而沙哑。
“胡说八道。”
“没错,她嫉妒我。每逢我距离你在十尺之内,她就会痉挛一阵,”她一边说,一边又像是在想着什么别的事。
“胡说。她大概十二岁时对我有点爱慕,至今还没缓过来,仅此而已。”
咪咪摇摇头。“你错了,不过这也没关系。”她又坐在床上我的旁边。“你得帮助我摆脱这事。我——”
“当然,”我说,“你是一朵娇嫩的fleur[1]嘛,需要有个强大的男士保护。”
“哦,那个吗?”她朝多萝西刚走出去的那扇门扬一下手。“你当然不会——嗨,就此而言,世间没有什么你以前没听说过——没见过,没干过。没有什么会叫你感到不安。”她又像先前那样微笑,两眼现出郁郁沉思的神情,嘴唇翘起一点。“你要是想要多萝西,那就给你吧,可别太感情用事。不过那也没关系。我当然不是一朵娇嫩的fleur。你压根儿也没那样认为过。”
“确实没有,”我同意道。
“那就算了,”她用下结论的口气说。
“什么算了?”
“别这样该死地装腔作势,”她说,“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我对彼此都很了解。”
“倒也差不多,可你一向在装腔作势卖俏嘛——”
“我知道。那只是耍耍花招,现在我不耍了。那个婊子养的愚弄了我,尼克,我让他彻头彻尾欺骗了,而现在他遇到了麻烦,还指望我帮他一把。我会帮他!”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尖指甲掐进我的肉。“警方来的人不相信我。我怎样才能让他们相信他在说瞎话呢,怎样才能让他们相信我已经把自己知道有关那件谋杀的事都告诉他们了呢?”
“这你恐怕办不到,”我慢条斯理地说,“尤其是因为乔根逊只重复了你几小时前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她喘口气,手指甲又掐进我的肉:“那些话你告诉他们了吗?”
“还没有。”我把她那只手从我膝盖上挪开。
她放心地松口气。“你现在当然也不会告诉他们,对不?”
“为什么不呢?”
“因为那是谎言。他撒了谎,我也撒了谎。我根本就什么也没发现。”
我说:“那咱们可又回到先前的话题;我现在跟以往一样相信你。咱们刚订的那些新条件又怎么了?什么你了解我,我了解你,不装腔作势,不耍花招,也不玩什么把戏。”
她轻拍一下我的手。“那好吧,我确实发现了点东西——不太多,倒真是样重要东西——可我不会把它交出去,好帮助那个婊子养的。你现在总该明白我是怎么想的了吧,尼克。你也会那样想的——”
“也许会吧,”我说,“不过,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我没有理由跟你站在一边。你那位克里斯坦也并非是我的仇人。我就是帮助你给他扣上罪名,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她叹口气。“我也在这方面考虑了很多。我想即使我现在能给你钱,你也根本不在乎。”她狡猾地微微一笑,“就连我这美丽的雪白身子,你也一样不在乎。不过,你对拯救克莱德有没有兴趣?”
“没那个必要。”
她笑笑。“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无非是说我认为他不需要别人拯救。警方也没有抓到他什么把柄。他这个人性格古怪,朱丽娅被害那天,他是在城里,朱丽娅过去一直在欺骗他。但是单凭这一点现在还不足以逮捕他。”
她又笑了。“可这里也有我的贡献啊,对不对?”
“我不明白。是什么呢?”我问道,并不期望她答复,又接着说,“甭管那是什么,咪咪,你啊,是个上当的大傻瓜!你既然已经掌握了克里斯坦犯了重婚罪的证据,那就给他点颜色看看。没必要——”
她嫣然一笑,说道:“我把这事掐在手心里,留着等以后他如果——”
“他如果躲过了谋杀指控,对不?可是事情不会那样简单,夫人。你倒是可以让他进三天监狱,可是区检察官一审问他,查清并非是他杀害了朱丽娅,而是你一直在让检察官当傻瓜,到那时你再提出他犯了重婚罪,检察官就会拒绝起诉他而让你去跳湖算了。”
“可他不能那样干,尼克。”
“能,而且会的,”我告诉她,“他要是再能找到证据说明你对他一直隐瞒了什么,那他就会对你严惩不贷。”
她咬下嘴唇,问道:“你跟我说的都是实话吗?”
“我说的事完全会发生,除非如今的检察官跟我当年认识的检察官大不一样了。”
她更紧地咬着嘴唇。“我不想让他逃脱罪名,”她缓口气又说,“我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她抬头望着我。“你如果是在骗我,尼克……”
“你没有别的办法,要么相信我,要么不相信我。”
她微微一笑,用一只手抚摸一下我的面颊,又吻一下我的嘴,站起身来。“你可真是个坏蛋。好,那我就相信你吧。”她走向室内另一个角落,又走回来,两眼闪光,面带激情。
“那我去把吉尔德叫进来,”我说。
“不,等一下——我想还是先让你看看是怎么回事。”
“好吧,可别耍花招。”
“你真是个胆小鬼,”她说,“甭担心,我不会跟你耍花招。”
我说那就好,要给我看什么就拿出来吧。“警方可等急了。”
她绕过床,走到一个壁橱前,打开柜门,推开一些衣服,伸手摸另一些衣服的后面,嘴里说道:“咦,真奇怪,不见了!”
“不见了?”我站起来,“这太莫名其妙了。我去叫吉尔德进来趴在地上找找。”说完我就走向房门。
“别这么着急嘛,”她说,“我找到了。”她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块揉皱的手帕。我走过去,她打开手帕给我看,里面包着的是一段三寸长的怀表表链,一头折断了,另一头系着一个作为链坠的小金刀。那块手帕是女人用的,上面有些棕色污迹。
“怎么回事?”
“他们当时留下我单独跟朱丽娅待了片刻,我在她手上发现了这玩意儿。我知道这是克莱德的,就把它收了起来。”
“你敢肯定这是他的吗?”
“没错,”她不耐烦地说,“你看,这是金银铜三种金属合成的表链,是他用他发明的熔炼方法首批炼出来的合成金属制成的。凡是认识他的人都能把它辨认出来——不可能有另一种跟这种相同。”她把那个链坠小刀给我看,上面刻着CMW三个字母。“这是他的姓名缩写。我以前从没见过这把小金刀,不过这条表链我倒是认得出来,克莱德已经戴了好多年了。”
“你如果没再见到它,也照样能记得清清楚楚,把它形容出来吗?”
“当然可以。”
“那块手帕是你的吗?”
“是的。”
“上面的污迹是血迹吗?”
“是的。这段表链当时在她手中——我跟你说过了——上面有点血迹。”她冲我皱起眉头。“难道你——你好像不相信我似的。”
“不完全相信,”我说,“不过我认为你应当保证这次讲的是实话。”
她跺着脚。“你真是——”她笑了,怒容消失。“你真是个最讨人厌的男人。我现在是在说实话。尼克,我告诉你的事都是当时发生的真实情况。”
“但愿如此,也该这样了。你敢肯定你当时单独跟朱丽娅在一起时,她没苏醒过来跟你说什么吗?”
“你又要惹我发火,我当然敢肯定没有。”
“那好吧,”我说,“你等在这儿,我去把吉尔德叫进来。不过你要是告诉他这段表链是在朱丽娅手中,她当时还没完全气绝,那他就会怀疑你是不是动了点粗,硬从她手中夺过来这段表链。”
她张大两眼。“那我该怎样跟他说呢?”
我走出去,把门关上了。
[1] 法语,花儿。
二四
诺拉正陪着吉尔德和安迪在客厅里说话,显得有点困了。魏南特的子女不见踪影。“进去吧,”我对吉尔德说,“左边第一扇门。我想她已经准备好了。”
“终于叫她松口了吗?”他问道。我点点头。
“她跟你说了什么?”
“看她对你说什么,咱俩再把话凑在一起研究,”我提议道。
“好。安迪,来吧。”他俩便走出客厅。
“多萝西哪儿去了?”我问道。
诺拉打个呵欠。“我还当她跟你和她妈妈在一块儿。吉尔伯特就在附近,几分钟之前还在这里。咱们要在这儿待很久吗?”
“不会太久。”我又回进过道,经过咪咪卧室那扇门,走到另一间卧室门前,门开着,我就朝里望望,发现没人在。对面有扇门关着,我便敲一下。
多萝西的声音:“谁啊?”
“尼克,”我说,就走进去。她正歪身躺在床上,衣着整齐,只脱了拖鞋。吉尔伯特坐在床上她的身边。她的嘴好像有点肿,也可能是因为哭的,两眼通红。她抬头愠怒地望着我。
“还想跟我谈谈吗?”我问道。
吉尔伯特从床上站起来。“妈妈在哪儿?”
“在跟警方谈话。”他说了句我没听清的话,就走出去了。
多萝西浑身发颤。“他真叫我害怕,”她哭道,接着又想起要愠怒地望着我。
“还要跟我谈谈吗?”
“什么事竟让你这样反对我?”
“你在犯糊涂,”我在吉尔伯特刚才坐的地方坐下,“你知不知道你母亲说她找到的那段表链和链坠小刀?”
“不知道。哪儿找到的?”
“你有什么事想告诉我?”
“啥也没有——不过,”她不大痛快地说,“你至少该把她留在你嘴上的口红擦掉嘛。”我擦掉了。她从我手里夺去那块手帕,把它卷成一卷,从一边的小桌上拿起一盒火柴,划着一根。
“那味道会挺难闻的,”我说。
她说:“我不在乎,”可还是吹灭了火柴。我拿起那块手帕,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把手帕丢了出去,又把窗户关上,走回床边我方才坐的地方。“扔掉它会叫你感到好受些了吧。”
“妈妈跟你说我什么了?”
“她说你爱上我了。”
她猛地坐起来。“你怎么说?”
“我说你从小就喜欢我。”
她的下嘴唇颤动一下。“你——你认为就是这么回事吗?”
“还会是什么别的事?”
“我不知道,”她哭了起来,“人人都拿这事当玩笑——妈妈,吉尔伯特,哈里森——我——”
我搂住她。“别理他们,叫他们见鬼去吧。”
过了会儿,她问道:“妈妈爱上你了吗?”
“上帝呀,没有!在我认识的不是同性恋的女人当中,没有哪个比她更恨男人了。”
“可她总有那么一种——”
“那是肉体上的。别让这糊弄你。咪咪恨男人——恨我们所有的男人——恨透了。”
她不再哭泣,皱起眉头说:“我不明白。你恨她吗?”
“通常并不恨。”
“现在呢?”
“我想也不恨。她一向愚蠢,却自认为聪明,这就叫人讨厌,可我想我并不恨她。”
“我恨她,”多萝西说。
“这你上星期就跟我说过了。我正想问问你:咱们今天晚上在那家酒馆里谈起的那个叫阿特·诺海恩的家伙,你认不认识他或者见过他?”
她盯视着我。“你只是想换个话题吧。”
“我想知道。见过吗?”
“没有。”
“报纸上提到过他,”我提醒她,“是他告诉了警方莫瑞里认识朱丽娅·沃尔夫。”
“我不记得认识他,”她说,“直到今天晚上才听说这个姓名。”
我把诺海恩的模样形容一番。“见过他吗?”
“没有。”
“他有时或许叫艾伯特·诺曼。听见过这个姓名吗?”
“没有。”
“咱们今天晚上在斯特希那家酒馆里见到的人,有你认识的人吗,或者听说过他们什么事吗?”
“没有。说老实话,尼克,我要是知道什么会对你有用的事,就会告诉你的。”
“不管那会伤害谁吗?”
“不管,”她当即说道,接着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完全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她用双手捂着脸,说话声几乎让人听不清。“我担心,尼克,我——”这当儿有人敲门,她立即把双手放下来。
“进来!”我喊道。
安迪把门开个小缝,伸进头来。他尽量避免流露出好奇的神情,说道:“警长要见你。”
“这就去,”我答应道。
他把门开大点。“他在等着。”他本想意味深长地冲我眨下眼,一边的嘴角却扯动大了些,结果做出一副颇为叫人吃惊的怪脸。
“我一会儿就回来,”我告诉多萝西,便跟着安迪走出去。
他在我身后把门关上,接着在我耳边悄声嘀咕道:“那小子刚才在钥匙洞眼这儿偷看来着。”
“吉尔伯特吗?”
“对。他一听见我走过来就溜了,可他确实在这儿待了会儿。”
“那他还算客气,”我说,“乔太太那边你们进展得如何?”
他把他那两片厚嘴唇拢成“O”形,大声喘着气说:“好一个厉害女人!”
二五
我们走进咪咪那间卧室。她坐在窗户旁边一把高背椅子上,看上去对自己颇为得意。她愉快地对我笑着说:“我的良心现在已经纯洁。我已经全都坦白了。”
吉尔德站在一张桌子旁边,用手帕擦着脸。他脑门上还有几滴汗珠,脸色显得疲惫苍老。那段表链和链坠小刀以及方才包那两样东西的手帕都在桌上。“交代完了吗?”我问道。
“闹不清,这倒是个事儿,”吉尔德说。他扭头对咪咪说:“您能说全都讲完了吗?”
咪咪笑笑。“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吉尔德有点勉强地慢慢说:“既然如此,那我就跟查尔斯先生谈谈。让我们俩单独待几分钟。”他把手帕仔细折好放进兜里。
“你们就在这里谈吧,”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出去陪陪查尔斯太太,等你们谈完再回来。”她经过我身边,用食指尖顽皮地轻戳一下我的脸。“别让他们把我说得太坏,尼克。”安迪给她开门,又在她身后关上,嘴又做个“O”形吐口气的样儿。
我躺在床上问道:“怎么样了?”
吉尔德清清嗓子。“她告诉我她在地上找到了这段表链和链坠小刀,大概是沃尔夫跟魏南特搏斗时弄断下来的;她也告诉我们为什么把它隐瞒到现在才说。我只跟你说说,如果合情合理地看待这件事,她这样做简直毫无道理,但是在这桩案子上也许不能拿这种方式看待问题。说实话,我在许多方面真不知道怎么看待她才好,确实闹不清。”
我忠告他:“主要是你千万别让她拖垮。你一逮住她撒谎,她便会承认,可又会再撒个谎来代替;你再逮住她,她又会承认,另撒一个谎,就这样没完没了。大多数人——甚至女人——等你第三次或第四次逮住他们撒谎,就会灰心丧气,要么投降说实话,要么保持沉默,可咪咪不是那样的人。她会没完没了地试着干下去,所以你得小心,否则最终就会使自己相信她,那倒不是因为看来她是在说实话,而是因为你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不得不相信她了。”
吉尔德说:“嗯。可能会是这样的。”他把一个手指头伸进衣领里。他好像很不舒服似的。“说实在的,你认为是她杀死那个女人吗?”
我发现安迪目不转睛地瞪视着我,眼珠都鼓出来了。我坐起来,把两只脚放在地上。“我倒希望能知道。那段表链像是个隐藏的赃物,嗯,可是……咱们可以调查一下魏南特是不是真有那样一条表链,是不是也许还在他身上。她如果像她所说的那样记得清那条表链,那她就完全可以让首饰店再照样打一条;另外,谁都可以买把链坠小刀,把任何姓名的缩写刻在上面。当然她也可能不至于做得如此过分。可她如果确实编造谎言,那她很可能早就存有那整条表链——也许存有多年了——不过这一切得由你们去核实。”
“我们会尽力去做,”吉尔德耐心地说,“这么一说,你也认为是她干的了。”
“谋杀吗?”我摇摇头,“我还没想得那么远。你们认为诺海恩怎么回事?那些子弹一样吗?”
“一样——就是打死那个女人的同一把枪射击的——一共五发子弹。”
“他中了五枪吗?”
“对,而且近得足以烧焦他的衣服。”
“我今天晚上在一家酒馆里见到了他的女人,那个红头发的大块头。”我告诉他,“她说是你和我杀死诺海恩的,因为他知道的事太多了。”
吉尔德说:“哼,哪家酒馆?我得去找她谈谈。”
“斯特希·布克开的那家皮吉隆俱乐部,”我答道,并且说了地址。“莫瑞里也在那里闲泡,他告诉我朱丽娅·沃尔夫的真名实姓是南希·凯恩。她有个男朋友叫费斯·派普勒在俄亥俄州服刑。”
吉尔德说了声“是吗?”从那口气我料想他已经了解到派普勒并且查明了朱丽娅过去的经历。“你四处查访还得到了什么消息?”
“我的一个朋友,新闻广告员莱里·克劳莱,昨天下午在第六大道和第四十六号街交叉处附近看见乔根逊从一家当铺里走出来。”
“是吗?”
“看来你对我的消息并不太感兴趣。我——”
这时,咪咪打开房门,端着一个放着酒杯、威士忌和矿泉水的托盘走进来。“我想你们一定想喝点什么吧,”她兴致挺高地说。我们向她道了谢。
她把托盘放在桌上,说道:“我并非想打搅你们。”说完她就面带女人对男人聚会时所表现的那种容忍态度的微笑走出去。
“你刚才正要说点什么?”吉尔德提醒我。
“只是想说,你们如果认为我没把知道的事都告诉你们,那就该跟我直说。咱们一块儿干到目前为止,我不希望——”
“没有,没有,”吉尔德连忙说,“不是那么回事,查尔斯先生。”他有点脸红。“我一直——情况是上级一直敦促我们马上采取行动,可我有点拿不准。第二起谋杀案把事情搞得更复杂了。”他转向桌上放的托盘。“你怎么喝法?”
“纯威士忌,谢谢。那个案子没提供什么线索吗?”
“嗯,同一把枪犯案的,几发子弹跟枪杀朱丽娅的子弹一样,只有这些。凶案发生在几爿商店当中一家寄宿公寓的门厅里。那里没有一个人承认认识诺海恩、魏南特或者我们可以联系上的任何人。公寓大门没上锁,谁都进得去,可是即使想到了这一点,也毫无用场。”
“谁也没听到或者看到什么吗?”
“他们当然听到了枪声,却没见到是谁开的。”他递给我一杯威士忌。
“找到空弹壳了吗?”
他摇摇头。“两次都没找到。大概是把左轮手枪射的。”
“他两次都射光子弹——算上击中朱丽娅那台电话机那一枪——然后像大多数人那样带着空枪走掉。”
吉尔德把正要举到嘴边的酒杯放下。“你别是想从一个复杂难解的角度考虑这事吧,”他抱怨道,“只是因为他们那样射击吗?”
“不,可是从任何一个角度考虑都会有所帮助的。查一下那个姑娘被杀那天下午,诺海恩在哪儿?”
“嗯。他至少有段时间一直在那个姑娘住的地方转悠。有人在房子正面见到了他,也有人在后面看见了他,如果你相信那些人当时没把那事放在心上,而且也没理由撒谎的话。出事的前一天,据一名电梯工说,诺海恩上楼到朱丽娅那套公寓去过。那个小伙子说他立刻又下楼了,闹不清他有没有进入室内。”
我说:“如此看来,米丽亚姆说的话是对的,他确实知道得太多了。麦考利交给朱丽娅那笔钱,让她转给魏南特,其中有四千块钱差额,这事你们有没有查出什么问题?”
“没有。”
“莫瑞里说她手里总有很多钱,有一次还借给他五千块钱现款。”
吉尔德扬下眉毛。“是吗?”
“是啊。他还说魏南特知道她过去的不良经历。”
“依我看,”吉尔德慢慢说,“莫瑞里倒跟你谈了不少事啊。”
“他爱聊。有没有查出魏南特离开之前正在干些什么,或者他离开这里又去干什么?”
“没有。你好像对他那个厂房很感兴趣。”
“当然。他是位发明家,那个厂房是他干活的地点。我倒想有机会去那里看看。”
“随你的便。再说说莫瑞里的情况,你是怎么跑去让他张了口。”
“他喜欢聊。你认识一个绰号叫斯帕罗的家伙吗?一个面孔苍白、嗓音像脂粉气男人那样尖细的大胖子?”
吉尔德皱下眉。“不认识。怎么啦?”
“他也在那里——跟米丽亚姆在一起——还想揍我一顿,可他们没让他动手。”
“他干吗要那样干呢?”
“不清楚,也许是因为米丽亚姆告诉他,是我帮助干掉了诺海恩——帮助你干的。”
吉尔德“噢”了一声,用大拇指指甲搔搔下巴,看一眼手表。“时间够晚了。明天你找个时间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吧——也就是说今天。”
我说声“行”,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朝他和安迪点点头就走向客厅。
诺拉在沙发上睡着了。咪咪放下她在阅读的那本书,问道:“秘密会议开完了?”
“开完了。”我朝那张沙发走去。
咪咪说:“让诺拉睡会儿吧,尼克。你那两位警方朋友走后,你还会待一会儿吧,对不?”
“好吧,我要去先跟多萝西谈谈。”
“可她睡了。”
“没关系。我把她叫醒。”
“可是——”这时吉尔德和安迪走进来告辞。吉尔德遗憾地望一眼睡熟的诺拉,就走了。
咪咪叹口气,说道:“我厌烦透了这些警察。你还记得以前那件事吗?”
“记得。”
吉尔伯特走进来。“他们真认为那是克里斯坦干的吗?”
“没有,”我答道。
“警方认为是谁呢?”
“我昨天没法告诉你,今天也说不上。”
“这可太荒谬了,”咪咪反驳道,“他们完全知道,你也十分清楚,就是克莱德干的。”我一声没吭,她又用更尖的嗓门重复道,“你十分清楚就是克莱德干的。”
“他没那样干,”我说。
咪咪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你目前在给他干活,对不对?”我说声“不对”把她顶了回去,却没起任何作用。
吉尔伯特并非想辩论,似乎只想弄清楚,问道:“为什么他不会那样干呢?”
“你原本可以,却没那样干。你看,咪咪是唯一隐藏了那种对他不利的主要证据的人,难道他竟会写出那些倒让人怀疑咪咪的信吗?”
“可他也许并不知道这事。他也许认为警方只是没把他们掌握的情况都讲出来吧。他们经常那样,是不是?要么也许他认为那样可以败坏她的名誉,警方就不会相信她,要是——”
“对,”咪咪说,“他就是这么干的,尼克。”
我对吉尔伯特说:“你不认为是他杀了她吧。”
“对,我认为他不会那样干,可我倒想知道你根据你的看法为什么也同样认为不是他呢?”
“我想先知道你的看法。”
他有点脸红,露出发窘的微笑。“哦,可我——那不大一样。”
这时多萝西从门口走进来说:“吉尔伯特知道是谁杀死了她。”她依然衣着整齐,盯视着我,好像怕看别人似的。她脸色苍白,挺直她那弱小的身躯。
诺拉张开眼睛,用一只胳臂支起身,睡眼惺忪地问道:“什么事啊?”没人回答她。
咪咪说:“算了,多萝西,别让我们再看一次你那种白痴的表演啦。”
多萝西说:“等他们走了,你可以揍我。你会那样干的,”她说这些话时目光没有离开我。咪咪装出一副似乎不懂她女儿在说些什么的神情。
“那吉尔知道是谁杀死了她吗?”我问道。
吉尔伯特说:“多丽,你在干蠢事,你在——”
我打断他的话:“让她说。她要说什么就让她说出来。是谁杀死了她,多萝西?”
她瞅一眼她的弟弟,低下目光,身子不再挺直。她望着地板,口齿不清地说:“我不知道。他知道。”她抬起眼睛望着我,浑身抖了起来。“你看不出来我在害怕吗?”她喊道,“我怕他们。把我带走,我就会告诉你,可我怕他们。”
咪咪朝我笑道:“这是她自找的。活该!”
吉尔伯特满脸通红,喃喃道:“真是太愚蠢了。”
我说:“好吧,我会把你带走,可我倒愿意我们在一块儿时,你把话说出来。”
多萝西摇摇头。“我害怕。”
咪咪说:“我希望你别把她当成婴儿那样惯,尼克。那只会让她变得更糟糕。她——”
我问诺拉:“你说该怎么办?”
诺拉站起来,伸个懒腰,可没举起两只胳臂。她脸色粉红,美极了,每逢她睡觉时都是如此。她睡眼蒙眬,冲我微笑着说:“那咱们回家吧。我不喜欢这伙人。走吧,多萝西,去拿你的帽子和大衣!”
咪咪对多萝西说:“你给我睡觉去!”
多萝西用左手的指尖捂着嘴,呜咽道:“别让她揍我,尼克。”我一直注视着咪咪,她那张脸现出一种冷冷的似笑非笑的神情,鼻孔却在翕动,我听得到她在气急败坏地喘气。
诺拉走到多萝西身边说:“来,去洗把脸,然后——”咪眯喉咙里发出一声牲口般的吼声,脖子后面暴起青筋,浑身重量放在脚趾上,准备窜过去。
诺拉朝前迈一步挡在咪咪和多萝西之间。咪咪正想扑向前,我抓住她的一边肩膀,另一只手从后面搂住她的腰,一下子把她提起来。她尖声叫喊,用拳头朝后打我,还用她那双挺硬的尖高跟鞋踢我的两条腿。
诺拉把多萝西推出那间屋,站在过道里观望着我和咪咪扭打。诺拉那张脸喜气洋洋,这我看得清清楚楚,别的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了。我的后背和肩膀忽然遭到一阵笨笨咧咧而软弱无力的捶打,我回头一看,吉尔伯特正用拳头一个劲儿揍我,我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没费吹灰之力就一下子把他推开。“住手,吉尔伯特,我不想伤害你。”我把咪咪抱到沙发那边,把她仰面扔在上面,用身子压住她的膝盖,双手抓住她的手腕。
吉尔伯特又过来打我,我想踹他的膝盖骨,却踹低了,踢到他的小腿。他懵里懵懂地倒在地上。我又踢他一脚,没踢着,便对他说:“我俩待会儿再打,快去拿点水来!”
咪咪那张脸发紫。两眼张得挺大,呆滞地鼓出来。嘴里噗噗喷出唾沫星子,牙齿咬紧,嘶嘶地喘气。她那发红的脖子,连带全身,都布满蠢动的青筋和红肿的肌肉,看上去快要爆裂似的。她的手腕在我手中滚烫,汗水使我很难抓牢它们。诺拉拿来一杯水,站在我身旁,真是来得及时。“快往她脸上泼!”我说。
诺拉泼了。咪咪透口气,上下牙齿松开,两眼闭上,脑袋朝两边狂乱地晃来晃去,身子却渐渐不再猛烈蠕动。“再泼一下!”我说。第二杯水使咪咪唾沫飞溅地抗议起来,身子不再痉挛。她平静地躺在那儿,软弱无力,喘着大气。
我松开她的手腕,站起身来。吉尔伯特单腿站着,靠在一张桌子旁,揉他那条让我踢了一下的腿。多萝西睁大眼睛,面色苍白,站在过道里不知该进来还是躲开。诺拉拿着空杯子,站在我身旁问道:“她没事吧?”
“没事。”
过了一会儿,咪咪睁开眼,眨巴着,把脸上的水甩掉。我递给她一块手帕。她擦擦脸,发颤地长叹一声,从沙发上坐起来。她环顾一下房间,又眨眨眼,见到我时,虚弱地笑了笑。那笑容略显内疚,却绝对没有悔恨。她用手哆里哆嗦地抚摸自己的头发,说道:“我一定淹没在水里了。”
我说:“早晚有一天你会陷入一件麻烦事,再也出不来!”
她望着我身后,她儿子站在那儿,问道:“吉尔,你怎么了?”
小伙子连忙把手从腿上挪开,让那只脚落地。“我——嗯——没事,”他结结巴巴说,“一点事也没有。”他理下头发,拉直领带。
她笑起来了。“哦,吉尔,你真想保护我对付尼克吗?”她笑得越发厉害,“你真是太可爱了,可也太傻了。他是头猛兽,吉尔,谁也——”她用我那块手帕捂住嘴,身子前后摇晃。
我斜眼瞧瞧诺拉。她嘴紧紧闭着,两眼几乎充满怒火。我碰一下她的胳臂。“我们撤吧。吉尔,给你妈妈倒杯酒来。一两分钟后她就会恢复正常。”
多萝西拿着帽子和大衣,踮起脚尖走向门口。诺拉和我也拿起衣帽,跟在她身后走出去,撇下咪咪坐在沙发那儿冲我那块手帕发笑。我们坐在出租车里,谁也没说什么,就这样回到诺曼底酒店。诺拉一直在沉思。多萝西好像还很害怕似的,我十分疲倦——这一整天可真够呛。
我们到家已经快清晨五点了。阿斯达兴高采烈地欢迎我们。我躺在地上逗着它玩玩,诺拉去煮咖啡。多萝西想跟我说说她小时候发生的事。我说:“算了。星期一那天你就想跟我说。什么啊?一个笑话吗?今天时间太晚了。可你刚才在那边有一件事不敢说,究竟是什么啊?”
“你如果让我说,就会更明白——”
“星期一那天你就这样说过。我不是一位心理分析学家。我对早年影响这类事一窍不通。我也根本管不着那事。眼下我实在太累了。今天一整天都在办事。”
她冲我噘起嘴。“你好像尽量要让我十分难堪似的。”
“听我说,多萝西,”我说,“你要么知道点事,却当着你母亲和吉尔伯特的面不敢说,要么就是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如果真知道什么,就说出来吧。我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会问你的。”
她低头拧着裙子上的一个皱褶,绷着脸盯视着它,可她又抬起头来时,目光却变得明亮而激动。尽管她小声说,屋里别的人却都能听到:“吉尔伯特一直在跟爸爸见面,今天也见到他了;爸爸告诉他是谁杀死了沃尔夫小姐。”
“是谁?”
她摇摇头。“吉尔伯特不肯告诉我。他就对我讲了这些。”
“这就是你当着你妈妈和吉尔的面不敢说的缘故吗?”
“对。你会明白,如果你让我告诉你——”
“又是小时候发生的事吗?可我还是不想听。好了,吉尔还跟你说了什么?”
“没再说什么。”
“有没有提到诺海恩的事?”
“没有。”
“你爸爸如今在哪儿?”
“吉尔也没告诉我。”
“他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他没告诉我。请别对我发脾气,尼克,他告诉我的事我都跟你说了。”
“还真不少啊,”我吼道,“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今天晚上。你进我屋那时候,他正跟我说。真的,他就告诉了我这些话。”
我说:“你们这家人谁只要有一次能把一件事,甭管是什么事,完整地说清楚,那就好了。”
诺拉端着咖啡走进来。“什么事叫你这样心烦,乖儿子?”她问道。
“乱七八糟的事,莫名其妙的事,谎言,”我答道,“我太老了,也太累了,没法跟他们闹着玩。咱们还是回旧金山吧。”
“新年前就去吗?”
“明天就走。好,今天就走吧。”
“我倒挺愿意。”她递给我一杯咖啡。“你要是愿意的话,咱们可以乘飞机回去,赶在新年前夕到家。”
多萝西声音发颤地说:“我没对你撒谎,尼克。我什么都告诉你了,我——求求你,别对我发脾气。我那么——”她说不下去,哭了起来。我揉着阿斯达的脑袋,哼了两声。
诺拉说:“咱们都累坏了,心也烦。把小狗送到楼下去,明天再让它上来。咱们都先休息一下再接着谈吧。来,多萝西,我把你的咖啡拿到卧室里去,再给你找件睡衣。”
多萝西站起来向我道声晚安,“我那么愚蠢,真是抱歉,”说完便跟随诺拉走出去了。
诺拉回来后,坐在地上我的身旁,说道:“咱们的多丽哭哭啼啼,承认现在过得很不愉快,可是……”她打个呵欠,“她那可怕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我便把多萝西告诉我的话讲给她听。“听起来都像是一堆骗人的废话。”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他们那家人告诉咱们的全是骗人的鬼话。”
诺拉又打个呵欠。“那些话也许能叫侦探相信,却骗不了我。听我说,咱们干吗不把所有的嫌疑犯,所有的动机,所有的线索,都列个单子,然后一一核查,缩小范围——”
“你干吧,我要去睡觉啦。什么叫线索,我的老娘?”
“就像今天晚上我一个人待在客厅里,吉尔伯特以为我睡着了,便踮着脚尖走过去打电话,通知总机在清晨之前不要把任何电话接进来。”
“嗯,嗯。”
“另外,好像多萝西发现她手里一直有爱丽丝姑妈家的门钥匙。”
“嗯,嗯。”
“还有莫瑞里正要告诉你朱丽娅认识的那个醉鬼表弟——叫什么来着?——迪克·奥布兰时,斯特希用胳膊肘在桌子底下轻推了他一下。”
我起身把我们俩的咖啡杯放在桌上。“我真没法想象当侦探的如果没娶你怎么能把活儿干得好,不过话说回来,你还是想得有点过头了。斯特希轻推一下莫瑞里那件事,我的看法是我们根本用不着花很多时间去推敲。我担心的倒是,他们当时把斯帕罗推走,是为了让我不受伤呢,还是不让他告诉我一些事儿。我真有点困了。”
“我也困了。那就告诉我一件事,尼克。得说实话,你跟咪咪扭在一起较劲时,有没有感到刺激啊[1]?”
“哦,有那么一点儿。”
她笑了,从地板上站起来。“你要不是个叫人作呕的老色鬼,那才叫怪呢!”她说,“瞧,天都亮了。”
[1] 此处第一版原稿为“有没有勃起啊?”因有读者非议,此后版本改为此句。但一九九九年美国文库版《达希尔·哈米特全集》又改了回来。
二六
十点一刻,诺拉把我摇醒,说道:“电话!赫伯特·麦考利打来的,说有急事。”
我走进卧室——昨夜我睡在客厅里了——拿起电话听筒。多萝西在卧室里睡得香甜,我便对着话筒悄声说:“喂。”
麦考利说:“吃午饭还嫌太早,可我得马上见到你。我现在能来吗?”
“当然可以,来吃早饭吧。”
“已经吃过了。你们预订自己的早餐吧。过十五分钟我就过来。”
“好吧。”
多萝西半睁着眼睛,说:“时间一定很晚了吧。”她睡意蒙眬,翻个身又睡着了。
我用凉水洗洗脸和手,刷了牙,梳理了头发,又回到客厅。“麦考利一会儿就来,”我告诉诺拉,“他吃过早饭了。不过你还是给他叫点咖啡吧。给我要份鸡肝。”
“是邀请我参加你们的聚会呢,还是——”
“当然参加。你还从没见过麦考利,是不是?他是个蛮不错的家伙。当年有一次在沃[1]市时,他的衣着让我羡慕了好几天。战后我们彼此又常来往。他给我介绍了几个活儿,包括魏南特的那起纠纷。先喝点酒化化痰,怎么样?”
“你今天干吗不保持头脑清醒呢?”
“咱们上纽约来不是为了保持头脑清醒。今天晚上要不要去看场冰球赛?”
“倒也想去。”她给我倒杯酒,就去订早餐。
我浏览了一下晨报。上面刊登了波士顿警方逮住了乔根逊以及诺海恩被谋杀的消息,但是通俗小报称之为“地下团伙匪徒之战”[2]一事的进一步发展,“麦克亲王”杰古森[3]被逮捕,林德伯格[4]之幼子被绑架一案的调解人“贾夫希”[5]访问记,占了不少篇幅。酒店服务员把阿斯达送了上来,麦考利也一起进来了。阿斯达挺喜欢麦考利,因为他轻轻拍这条小母狗时一直拿一样什么东西挡它的扑跳:小家伙从来不大喜好温柔。
今天上午,麦考利的嘴周围皱巴巴的,面颊的红润色也消退了。“警方是从哪儿得到这些消息的?”他问道,“你认为——”他顿住了,因为诺拉衣着整洁地走进来了。
“诺拉,这位是赫伯特·麦考利,”我介绍道,“这是我太太。”
他俩握握手,诺拉说:“尼克让我只给您叫点咖啡,要不要也给您——”
“不必了,谢谢,我刚吃过早饭。”
我问道:“警方怎么了?”他有点犹豫。
“我知道的事诺拉差不多全知道,”我让他放心,“除非有什么事你宁可不让——”
“没有,没有,没那种事,”他说,“只是——嗯——替查尔斯太太着想罢了。我不想让她也跟着着急。”
“那就说说吧。她只担心自己不知道的事。警方现在有什么新情况?”
“吉尔德警长今天早晨来找过我,”他说,“他先给我看了一段表链,上面系着一个链坠小刀,问我以前见过没有。我见过那玩艺儿,那是魏南特的。我便对他说好像见过。我认为那看上去像是魏南特的。接着他又问我是否知道那有没有可能落到了别人手中;经过一阵旁敲侧击,我才理解他听谓的别人就是指你或咪咪。我当然就告诉他——魏南特很可能把它给了你们俩任何一个人,你也可能是偷走或者在街上拾到的,要么就是别人偷去或者在街上拾到后给了你,要么就是魏南特给了什么人,你又从那人手中得到的。我还告诉他,你也许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得到那玩艺儿,可他明白我这是在戏弄他,于是他就不让我说了。”
诺拉脸上的神色不大好看,目光也暗淡了。“这个白痴!”
“算了,算了,”我说,“我原本也许该提醒你——他昨天晚上就是奔那个方向去的。大概是我那老伙伴咪咪刺激了他一两下。他还把他那搜索的探照灯转向何方?”
“他还想知道——他是这样问的:‘你认为查尔斯跟沃尔夫那个女人还一直混在一块儿吗?或者早已断绝关系?’”
“那是咪咪的腔调,没错,”我说,“你怎么对他说的?”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你们过去是不是‘还’混在一块儿,因为我压根儿不知道你跟她混过;我还提醒他你有好长一段时间没住在纽约了。”
诺拉问我:“你真是那样吗?”
我说:“别试想让麦克说瞎话。他对这一点又怎么说呢?”
“没说什么。他又问我乔根逊知不知道你和咪咪之间的事。我问他你跟咪咪怎么了。他怪我‘装蒜’——这是他的原话——所以我们没再谈下去。他对我跟你见面的次数也特感兴趣,而且问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问得相当具体。”
“挺好,”我说,“那我就有了很多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一名服务员进来送早餐。我们便东拉西扯地闲谈,等他把餐桌摆好离开后,麦考利说:“你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我会把魏南特交给警方。”他的话音颤颤悠悠,而且有点吞吞吐吐。
“你敢肯定那是他干的吗?”我问道,“我可不敢肯定。”
他简单地答道:“我知道。”他清清嗓子,“我没搞对的可能性即使有千分之一——这不会的——反正他也是个疯子,查尔斯。不应该轻易放过他。”
“这倒也可能对,”我说,“如果你知道——”
“我知道,”他重复道,“在他杀死她那天下午,我见到他了,可能是在他杀死她之后的半小时里,尽管当时我并不知情,并不知道她已经被害。我——嗯——我现在明白了。”
“你是在赫曼办公室里见到他了吗?”
“什么?”
“那天下午大约三点钟到四点钟之间,你应该是在第五十七号街一个叫赫曼的人的办公室里。至少警方是这么对我说的。”
“没错,”他说,“我的意思是说他们是那么认为的。其实真实情况是这样的:我当时在广场饭店没找到魏南特,也没得到他什么消息,就打电话给我的办公室,也打电话给朱丽娅,可是没得到什么更好的答复。我就不管他了,独自散步去赫曼办公室。他是一名采矿工程师,是我的一位雇主。我刚给他的公司草拟完一份章程,其中还有几处得作些小的改动。我走到第五十七号街时,忽然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你理解那种感觉。我想不出为什么会有人跟踪我,可我毕竟是一名律师,心想这种事可能会发生的。反正我想把这事搞清楚,就从第五十七号街向东一直走到麦迪逊大道,可是仍然拿不准。我觉得我在广场饭店附近见到了一个瘦小的家伙,但是——看来弄清这事最快的办法就是乘出租车,我便叫了一辆,告诉司机朝东开去。交通非常拥挤,我没法弄清那个瘦个子或别人是否也叫了出租车在跟随我,于是我叫司机在第三大道向南转,由第五十六号街又向东转,到第二大道再向南转,这时我已经十分肯定有辆黄色出租车在跟踪我。我当然看不清那个瘦个子是不是在里面,因为两辆车没有靠得很近。到了下一个拐角的地方,红灯亮了,车停了下来,这时我看见了魏南特。他在第五十五号街上,正坐在—辆出租车里朝西去。当然我并不感到十分惊讶:我们离朱丽娅的住处只两个街区远,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方才给朱丽娅打电话时,她不想让我知道魏南特在她那里,而眼下他正去广场饭店跟我会面。魏南特一向不太守时。所以我就叫司机向西转,可是到了列克星敦大道——我那辆车距离他那辆车只有半个街区远——魏南特那辆车却向南转了。那不是去广场饭店的方向,甚至也不是去我的办公室那条路,所以我心想,去他的吧,又把注意力转回到跟踪我的那辆出租车——可它却没影了。随后我便去赫曼那里,一路上一直注意车后面,但再也没见到有人跟踪我了。”
“你是几点钟看见魏南特的?”我问道。
“想必是三点十五分或三点二十分。我到达赫曼那里是三点四十分,我想大概是二十或二十五分钟之后到的。嗯,赫曼的秘书——路易丝·雅各布斯,就是昨天晚上遇见你时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姑娘——告诉我赫曼整个下午都在开会,可能再过几分钟就会开完。确实如此,我后来跟他在十或十五分钟之内办完了事就回到我自己的办公室。”
“我理解你离魏南特不够近,没能看出他是否心情激动,是否戴着表链,或者闻到他身上是否有火药味儿诸如此类的事吧。”
“对。我只见到了他的侧身,一闪而过,不过别以为我没看清那是魏南特。”
“我不会那样认为。接着说吧。”
“他没再打电话给我。我回到办公室约莫过了一个小时之后,警方打来了电话——说朱丽娅死了。你现在该明白我当时并没想到魏南特把她杀死了——一会儿也没想到。这你想必也可以理解——你也不信他会杀人。所以我一到那里,警察就向我提出一连串有关他的问题。我看得出他们是在怀疑他,我当然像百名律师中的九十九名那样为雇主辩护——我没提到在那起谋杀可能发生的时候自己曾经在现场附近见到了魏南特。我倒是把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事——跟他约会,他却没露面——告诉了他们,而且让他们明白我后来从广场饭店直接到赫曼那里去了。”
“这是可以理解的,”我同意道,“你在没听到魏南特怎么说之前,没必要说什么。”
“对啊,可是问题在于我压根儿也没听到他怎么说啊。我巴不得他会露面或者给我打个电话什么的——可他没有。直到星期二那天,我才收到他从费城寄来的那封信,信里却对星期五那天失约的事只字未提,什么都没说——那封信你也看过了。你对这有什么想法?”
“你的意思莫非是说他看起来倒像是犯了罪?”
“是啊。”
“我看不大像,”我说,“他要是没杀她,那封信倒是多多少少提供了我们期望得到的他的一点情况——那就是他并没有因为警方怀疑他而惊慌失措,而只是担心那可能会干扰他的工作,希望把事情全都搞清楚而又不给他带来什么麻烦——这样一封不太聪明的信别人都不会写,倒也符合他那股傻劲。我可以想象他发那封信的时候丝毫也没想到最好的做法应该是说明一下凶杀案发生那天他自己在干些什么事。你看到他那会儿,心里有多大把握认为他是从朱丽娅家里出来的?”
“我现在很有把握。起先我认为可能是的,后来我又想他或许是从他的厂房出来的。那个厂房在第一大道,离我见到他的那个地方只有几个街区远,而且尽管自从他走后,那个厂房就给锁上了,但我们上个月还是续签了租房合同,那里一切都等他回来,所以那天下午他也可能去了那儿。警方在那里没能找到任何表明他是否回去过的迹象。”
“我正想问你一件事:传闻他留了连鬓胡子。”
“没有,还是那张瘦长脸,蓄着参差不齐、白不呲咧的唇髭。”
“另有一件事:有一个叫诺海恩的家伙昨天被枪杀,一个小——”
“我正要说到这事。”
“我想到那个你认为可能跟踪你的瘦个子。”
麦考利瞪视着我。“你是说那人可能是诺海恩吗?”
“闹不清,我只是在怀疑。”
“我也闹不清,”他说,“我至今压根儿也没见过诺海恩——”
“他是个小个子,身高不超过五英尺三,体重大约一百二十磅。我估计他三十五岁上下。面色灰黄,深色头发,深色眼睛,两眼隔得很近,一张大嘴,瘪塌塌的长鼻子,两只招风耳——看上去足智多谋。”
“那就很可能是他了,”他说,“尽管我没能很近地看清那个家伙。我料想警方会让我辨认他的。”——他耸耸肩——“反正现在这也无关紧要了。我刚才说到哪儿啦?哦,对了,说到没办法跟魏南特联系上。这就叫我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因为警方明明认为我一直跟他有联系却在说谎。你也一样,对不对?”
“对,”我承认道。
“你也跟警方一样,大概怀疑我在出事那天不是在广场饭店就是在后来曾经遇见过魏南特。”
“看来倒也有这种可能。”
“是啊,你当然也说对了一半。我至少是看见他了,而且是在警方想必会认为是犯了重罪的时间和地点,所以我当时是凭直觉凭推断撒了谎,而现在我却是在故意直截了当地撒谎。赫曼那天整个下午都在开会,也不知道我在那儿等了他多久。路易丝·雅各布斯是我的一个好朋友。我不必细说就请她说我是在三点过一两分钟时到达那里的,这样她就可以帮助我救助一位雇主,她挺乐意地答应了。为了保护她不惹上麻烦,我告诉她万一发生什么事,她总可以说记不太清我是什么时候到达的,而且第二天我曾经漫不经心地提到过我是在那个时刻到达的,她也就没有什么理由怀疑我——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好了。”麦考利深吸一口气。“现在那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我今天早晨得到了魏南特的消息。”
“又是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吗?”我问道。
“不是。他打来了电话。我跟他约好今天晚上——你和我一道跟他见个面。我告诉他,你不见到他的面就什么也不肯为他干,于是他就同意今晚会见我们俩。我当然会带着警察去。我不能再这样理所当然地掩护他。我可以拿精神错乱为理由让法院判他无罪而把他送进疯人院。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这也是我只想做的事。”
“你告诉警方了没有?”
“没有。他是在他们刚刚离开后打来的电话。不管怎么说,我想先见到你。我想告诉你我并没忘记我欠你的一份情——”
“哪儿的话。”
“并非胡说,”他转向诺拉,说道,“他大概从来没跟您说过吧,当年战争时期[6],有一次他在一个炮弹坑里救过我的命——”
“他胡说,”我告诉诺拉,“当时他朝一个敌人开枪,没打中,我也朝那个家伙开了一枪,也没打中,就是这么回事。”我又转而对麦考利说:“你干吗不让警方稍微等一等?要不我们俩今晚先去赴约,听他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如果肯定他是凶手,等快谈完时就把他扣住,报警告发他。”
麦考利无奈地笑笑。“你还是有点怀疑,是不是?好吧,如果你想那样干的话,我也同意,尽管那看起来像是个——不过等我告诉你我们在电话里交谈的话,你也许就会改变主意。”
多萝西穿着诺拉的睡衣和晨袍,打着呵欠走了进来,两件衣服在她身上都显得太长。“噢!”她见到麦考利不由得惊呼一声,后来认出了他又说道,“哦,原来是麦考利先生,您好,我不知道您在这儿。有我爸爸什么消息吗?”
麦考利望着我,我摇摇头。他便告诉她:“还没有,不过今天我们也许会得到些。”
我说:“多萝西倒有些间接得来的消息。跟麦考利说说吉尔伯特的事吧。”
“你是指——我爸爸的事吗?”她问道,两眼盯视着地板,犹豫不决。
“哦,老天,别磨蹭啦,”我说。
她脸涨得通红,带着责怪的眼神望着我,随即匆匆说道:“吉尔伯特昨天见到了我爸爸,他告诉吉尔是谁杀死了沃尔夫小姐。”
“什么?”麦考利惊讶道。多萝西挺认真地点了四五下头。麦考利困惑不解地望着我。
“这不一定是真事,”我提醒他,“无非是吉尔伯特嘴里说说的事罢了。”
“我明白了。那你认为他可能——?”
“自从出了事,情况大乱以来,你还没找过那家人好好谈谈吧,对不?”我问道。
“没有。”
“那倒是一种体验。我认为他们个个都患有性狂热病,而且顽固不化。他们开始——”
多萝西生气地说:“我认为你真是太可恶了。我已经尽力——”
“发什么牢骚?”我问道,“这次我不跟你计较。我倒愿意相信吉尔伯特真告诉过你那件事,可别过分指望我相信。”
麦考利问道:“是谁杀死了她呢?”
“这我不知道,吉尔伯特不肯告诉我。”
“你老弟经常见到你父亲吗?”
“我不知道隔多久见一次。他说他一直有机会见到他。”
“有没有提到——呃——诺海恩那个家伙?”
“没有。尼克也问过我这事。别的他什么也没告诉我。”
我跟诺拉对个眼神,打个暗号。她便站起来说:“多萝西,咱们到里屋去吧,让他们男人家谈谈他们要办的事。”多萝西有点勉强,可还是跟诺拉一起走了出去。
麦考利说:“这个姑娘已经出落得很漂亮啦。”他清清嗓子,“但愿尊夫人不会——”
“得了,诺拉没事。你刚才正要告诉我你跟魏南特电话里的谈话。”
“对。警察刚走,他就打来了电话,说他见到了《纽约时报》上登的那则广告,想要知道我有什么事。我告诉他除非先跟他见面谈谈,否则你不愿卷入他的麻烦事,于是我们就定好今天晚上见面。随后他又问起我有没有见到咪咪,我告诉他自从咪咪从欧洲回来以后,我见过她两三次,还见到了他的女儿。接着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我老婆如果要钱的话,你就适量给她些。’”
“这我就闹不明白了,”我说。
麦考利点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我便问他为什么,他说看了晨报之后,相信咪咪是受了罗斯瓦特的骗,而不是他的同伙,因此他有理由相信咪咪颇有‘善意’转向他本人。我开始明白魏南特的意思了,于是就告诉他,咪咪已经把那段表链和链坠小刀交给了警方。你猜他怎么说。”
“猜不出。”
“他哼啊哈地支吾了几声——请注意,话不多——接着就蛮圆滑地问道:‘你是指我交给朱丽娅去修理的那条表链和链坠小刀吗?’”
我笑了。“你怎么说呢?”
“这倒叫我愣住了。我还没想出怎么回答好,他又说:‘等我们今晚见面,再好好研究一下那事吧。’我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在哪儿跟他见面,他说到时候会给我打电话,他还闹不清他会在哪儿。他会在晚上十点钟往我家里打电话。尽管他以前一向显得悠闲自在,他现在正忙着呐,没时间回答我想问的任何事,所以就挂断了电话,我便给你打了电话。你对他这种天真无辜的态度怎么看?”
“跟以前差不多,”我慢腾腾答道,“你真敢肯定今天晚上十点钟会得到他的消息吗?”
麦考利耸耸肩。“这你跟我了解得差不多嘛。”
“那我要是你的话,就会等到把我们那个野家伙逮住,能够把他送交给警方时才去打搅他们。你讲的事不会叫警方挺喜欢你;万一魏南特今天晚上把咱们涮了,警方即使不会立刻把你投入监狱,也会让你很不舒坦。”
“这我明白,可我想卸掉自己肩上扛的负担啊。”
“多等几个小时也没多大关系,”我说,“你们俩有没有谁谈起广场饭店失约那件事?”
“没谈。我没机会问他。好吧,你说等一等,那我就等一下吧,不过——”
“咱们等到今天晚上,至少等到他给你打来电话——他如果真会打来的话——那时咱们俩再决定是否要带上警察去。”
“你认为他不会打来电话吗?”
“我不太有把握,”我说,“上次他就跟你失约了。他一听说咪咪把那段表链和链坠小刀交给了警方,跟你说话就好像很含混不清了。我对来电话这事不抱乐观态度。咱们等着瞧吧,我最好在九点钟左右就到你家,好不好?”
“来吃晚饭吧。”
“不了,我会尽量早点来,以防他提前到。咱们的行动得快。你住在哪儿?”
麦考利给了我他在斯卡斯代尔区的住家地址,接着就起身说:“代我向查尔斯太太说声再见吧,谢谢——哦,顺便说一下,我希望你别误会我昨天晚上说起的哈里森·奎恩的事。我只是说说我个人的看法,因为我听了他的建议买进一批股票,结果倒了大楣。我无意暗示这里面有什么事儿——要知道,也无意说他不可能为他别的雇主挣到钱。”
“我明白,”我说,随后叫出诺拉。她跟麦考利握握手,寒暄几句;他推挡几下阿斯达,说:“尽量早点来,”然后就走了。
“得,冰球赛又吹啦,”我说,“除非你能找到另一个人陪你去。”
“有什么我没听到的事吗?”诺拉问道。
“不太多,”我把麦考利对我讲的话说给她听,“可别问我是怎么想的,我还没闹清楚。我知道魏南特疯疯癫癫,可他不像是个杀人犯,倒像是在耍什么把戏。天晓得那是什么鬼把戏!”
诺拉说:“他大概是在掩护什么人吧。”
“你为什么不认为是他干的呢?”
她露出惊讶的神情。“因为你不认为是他啊。”
我说这个理由倒真不赖。“可那又是谁呢?”
“我还没闹清楚。现在先别拿我寻开心,我也一直在开动脑筋想。不会是麦考利,因为魏南特在利用他掩护某某人,而且……”
“那不会是我吧,因为他也想利用我啊。”
“对,”她说,“你如果拿我寻开心,而我比你先猜出是谁干的,那你可就太蠢啦。那也不会是咪咪或乔根逊,因为魏南特在试图让人怀疑他们俩。可也不会是诺海恩,因为他很可能是让同一名凶手杀死的,何况他再也用不着给掩护了。那也不会是莫瑞里,因为魏南特嫉妒过他,他俩还为了朱丽娅吵过一次架呢。”她朝我皱着眉头。“我希望你再去调查一下那个大家管他叫斯帕罗的大胖子和那个红头发的胖女人。”
“多萝西和吉尔伯特怎么样呢?”
“至于他们俩,我曾经想问问你。你认为魏南特作为父亲对他俩有很强烈的感情吗?”
“没有。”
“你大概只想让我泄气吧,”她说,“可我了解他们俩,很难想象他俩会犯罪,不过我尽量摆脱个人感情而坚持逻辑推理。昨天夜里我睡觉之前列了一个单子,把所有——”
“再也没有什么比坚持作点逻辑推理更能防止失眠啦。那就像——”
“别这样摆出一副该死的优越屈尊的态度。到目前为止你的表演已经够叫人眼花缭乱了。”
“我并没有恶意,”我说完吻了她一下,“这是件新衣服吗?”
“嚯!改变话题了,你这个胆小鬼!”
[1] Vaux,法国一城市。
[2] 指纽约市一个区内盗匪出没争夺地盘之事。
[3] “Prince Mike”Gerguson,全名为Harry Gerguson,是一名立陶宛移民,妄称自己是帝俄沙皇之表亲迈克尔·罗曼诺夫亲王。
[4] Charles Lindbergh(1902—1974),美国飞行员,因单独完成横越大西洋的不着陆飞行(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日)而闻名世界。
[5] Jafsie,即John F.Condon,一九三二年作为林德伯格家族和绑架林之幼子的布鲁诺·豪普特曼之间的调解人。
[6] 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二七
我午后很早就去见吉尔德,跟他握过手就开始谈正事。“我没带律师来。我想独自前来也许更好一点。”
他皱紧眉头,晃了下脑袋,好像我冒犯了他似的。“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耐心地说道。
“很像那么回事嘛。”
他叹口气。“我不愿想象你也会犯许多人都会犯的那种错误,只是想到因为警方——要知道,我们总得从各个角度考虑问题啊,查尔斯先生。”
“听上去倒挺耳熟。那你想知道什么呢?”
“我只想知道是谁杀死了朱丽娅和另外那个家伙。”
“去问问吉尔伯特试试看,”我提议道。
吉尔德翘起嘴唇。“为什么单单指定他不可呢?”
“因为他跟他姐姐说过他知道那是谁干的,而且说是魏南特告诉他的。”
“你是说他一直在跟老头子见面吗?”
“多萝西说他是这样说的。我还没机会问吉尔伯特这件事。”
他斜着他那双总像是泪汪汪的眼睛瞧着我。“那里面有什么鬼吗,查尔斯先生?”
“乔根逊那家人吗?你对他们的了解大概跟我差不多。”
“我对他们并不了解,”他说,“这是事实。我根本摸不清他们。那位乔根逊太太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金发女人呗。”
他沉郁地点点头。“是啊,我也就知道这一点。可你倒认识他们很久了;听她的口气,你跟她——”
“还有我跟她的女儿,”我说,“我跟朱丽娅·沃尔夫,我跟阿斯特太太,我跟这些女人都胡搞。”
他抬起一只手。“我并非说我相信她的每一句话,你没必要发火嘛。你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倒想说你这种态度错了。你表现得好像我们有意要把你逮住似的,这完全错了,大错特错。”
“也许是吧,可你自从上次起就一直在对我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他用他那双淡眼睛坚定地望着我,沉稳地说:“我是一名警察,得办我的公事。”
“说得倒也蛮有道理。你叫我今天来一趟,有什么事吗?”
“我不是叫你来,我是请尊驾来一趟。”
“好吧,有什么事,说吧。”
“我不喜欢你这种态度,”他说,“真的不喜欢。咱俩直到目前一直彼此坦率相待,我希望能这样保持下去。”
“可你让这种情况起了变化。”
“没那回事。听我说,查尔斯先生,你愿不愿意起誓,要么只消坦率相告,你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都告诉我了吗?”
我如果说都告诉了,那也根本没用,因为吉尔德不会相信。我便答道:“差不多吧。”
“差不多,是啊,”他嘟囔道,“人人都跟我说差不多全是事实,可我要的是找出那个叫人难以对付、顽抗到底的畜生!”
我倒能同情他,也理解他的想法,便说:“没准儿你找到的那些人当中,谁也闹不清那事的全部真相。”
他显出不大愉快的表情。“很可能是这样。听我说,查尔斯先生,我已经跟我能找到的人都谈过话了。你如果还能给我找到什么人,我也会找他们谈谈。你是指魏南特吗?难道你认为我们警察局没动用一切力量日日夜夜在设法找到他吗?”
“还有他的儿子呢。”我提醒道。
“对,还有他的儿子,”他同意道,于是他便把安迪和一个叫克莱恩的、皮肤黝黑、罗圈腿的家伙叫进来。“去把魏南特的儿子——那个小流氓——给我带来,我要跟他谈谈。”那两名警员奉命离开后,他又说,“你看,我谁都会盘问。”
我说:“今天下午你显得挺心烦,是不是?打算把乔根逊从波士顿押回来吗?”
他耸耸肩。“在我听来,他的问题好像并不大。还不知道该不该押他回来呐,想说说你的看法吗?”
“当然。”
“今天下午我确实有点烦躁,”他说,“昨天一夜没阖眼。日子真不好过呀,我闹不清自己干吗非干这个行当不可。一个人可以弄块地,围上铁丝网,养几头银狐,舒舒服服过日子嘛——嗯,不管怎么说,一九二五年你们这帮家伙把乔根逊吓得要死,他说他当时遗弃了老婆,落荒而逃,匆匆去了德国——尽管这事他说得不多——然后改名换姓,好让你们不容易找到他,而且也不敢再干自己的本行,他管自己叫作某种技术员什么的——因此挑选好职业的机会就少了。他说只要找得到什么活儿就干什么活儿,但是据我估计,他主要是个吃软饭的男妓,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可也没找到太多富婆。嗯,大概在一九二七年或一九二九年他在米兰——那是意大利的一个城市——他从巴黎《先驱报》上看到这位咪咪新近跟克莱德·米勒·魏南特离婚后来到巴黎的消息。他过去不认识她,她也没见过他,可他知道她是个愚蠢的金发女人,喜欢男人,喜欢欢乐,缺心少肺,没有什么头脑。他猜想魏南特的大把钱财在离婚之后准会落到了她手里。照他的看法,他能从她身上骗到的钱也不会超过魏南特先前从他那儿诈走的钱——他只是在收回原本属于他的那一部分钱罢了。所以他就攒够了去巴黎的车票钱,到了那里。看来问题并不算大吧。”
“听起来也还可以。”
“我也是这样认为。后来,他没费多大劲儿就在巴黎跟她认识了——不是自己去结识,就是找什么人介绍的,反正就是这么回事——接下来事情就好办了。她对他一见倾心——据他说,真是一下子就燃起了热情,而且要知道,是她抢先追求他,一心想嫁给他。他当然不会拒绝。她已经从魏南特手中得到一大笔钱——二十万,老天!——以代替赡养费,所以她再婚也不会出现什么停付赡养费的问题,这就使他有机会提取大把现款。于是他俩就结婚了。据他交代,那场骗局婚礼是在法国和西班牙边境山区由一名西班牙牧师主持举行的,其实是在法国领土上面,婚礼也并不算合法,可我料想他只是不想给自己构成重婚罪名罢了。就我个人来说,我才不管他是怎么回事呢。关键是他在钱上面动了手脚,把钱花得精光。一直以来,要知道,他说咪咪只知道他是克里斯坦·乔根逊,一个她在巴黎遇见的家伙。我们在波士顿逮住他时,她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听上去还是没有多大问题吧。”
“听起来仍然还可以,”我说,“除去你说的那场婚姻有些不合法,可那也还说得过去。”
“是啊,反正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后来冬天来临,钞票越来越少,他就准备带走剩下的一点钱,把她甩掉,溜之大吉,这时她说他们也许可以返回美国,再向魏南特要点钱。他觉得这个主意如果行得通,倒还不错,她认为办得到,于是他们就登上一艘船——”
“这事在这里可有点漏洞。”我说。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呢?他并没打算回波士顿,他知道他那位原配夫人在那里,他也注意避开几个认识他的人,尤其是魏南特;有人还告诉他有一条时效法规,经过了七年之后,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他没认为自己在冒很大的风险。他们甚至不打算在这里待很久。”
“他这部分的事我还是不大喜欢听。”我坚持道,“不过接着讲吧。”
“他来到这里的第二天——他俩还在设法四处寻找魏南特——运气不好,在街上遇到了他原配夫人的一个朋友——奥尔佳·芬顿,她也认出了他。他想法说服她先别把事情泄露给他的原配夫人,编造了一个像电影一般的故事——那个家伙可真有想象力啊!——可他没法糊弄她很久,她便去见她的牧师,把事情告诉了牧师,并问他该怎么办,牧师说她该把情况告诉他的原配夫人,于是她就这样做了;等到她再次见到乔根逊时,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了。他便匆匆赶到波士顿,好让他老婆别闹事,我们就在那里把他逮住了。”
“他去当铺又是怎么回事呢?”我问道。
“这也是一部分内容。他说当时有班火车过几分钟就开往波士顿,他身上没带钱,也来不及回家拿钱了——再者,他在稳住原配夫人之前也不想面对他那第二任妻子——当时银行都关门了,他就把他的怀表当了。这都核查过了,没错。”
“你见过那块怀表了吗?”
“可以看到。为什么?”
“我有点怀疑,你有没有想到那块怀表曾经一度联结在咪咪交给你的那段表链一端上的?”
他坐直身子,说声“老天!”接着又斜眼怀疑地瞧着我,问道:“你知道那块表什么情况,或者你——”
“不知道,我只是有点怀疑。乔根逊现在对那两起谋杀案怎么说呢?他认为会是谁干的?”
“魏南特干的。他承认有段时间认为可能是咪咪干的,可他又说后来咪咪使他深信不是她。他声称咪咪不愿意说出她掌握了魏南特什么把柄。乔根逊只是想在这件事情上掩饰自己罢了。我真的怀疑他俩有意利用这个把柄从魏南特身上敲诈到他们需要的那笔钱。”
“那你不认为那段表链和链坠小刀是咪咪栽的赃?”
吉尔德撇嘴说道:“她想必可以栽这个赃,向他敲诈。那有什么错吗?”
“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情况有点复杂,”我说,“去查一下费斯·派普勒是否还在俄亥俄州监狱里?”
“嗯,他下星期就出狱。这就解释了那枚戒指是从哪里来的。派普勒有个哥们儿在外面替他交给了朱丽娅。看来他俩计划等他一出狱就结婚,然后一块儿正直做人什么的。反正,狱长说他从他俩来往的信件中看出是这么说的。派普勒不愿把他知道的任何会对我们有所帮助的事告诉狱长,狱长也不记得他俩信中有什么对我们有利的内容。当然,就是这些也有点用,帮助弄清意图。譬如说,魏南特的醋劲儿,她戴着另一个男人的戒指,还准备跟他一齐走掉,那就会——”他顿住,去接电话了。“对,”他拿着话筒说,“是啊……什么?……当然……当然,不过留个人在那里……对。”他把电话机推开。“又有人对昨天西第二十九号街杀人案给了个错误的指点。”
“哦,”我说,“我还以为听见了有人提到魏南特的名字呢。你知道有的电话机传出来的声音挺响。”
吉尔德脸红了,清清嗓子。“也许有的声音像——嗯,为什么不会呢?——是啊,会有点像的——为什么不会呢?哦,我差点儿忘了:我们给你调查了斯帕罗那个家伙。”
“查到了什么?”
“好像查不出什么跟咱们相干的事。他的真名实姓是吉姆·布洛菲。闹了半天,原来他当时是在做戏给诺海恩的女人看,因为她生你的气,而他也喝醉了,心想揍你一顿就可以跟她更有交情了。”
“倒是个蛮不错的主意,”我说,“我希望你没给斯特希添什么麻烦。”
“他是你的朋友吗?他可是个犯有前科的家伙,要知道,犯罪记录跟你的胳臂一般长咧。”
“当然,有一次是我把他送进去的。”我起身拿起我的大衣和帽子。“你挺忙,我告辞啦——”
“别走,别走,”他说,“你如果有空就多待一会儿。我这儿有些事你也许会感兴趣,你也许还可以帮我对付一下魏南特那个小崽子。”于是我又坐了下来。
“你或许想喝点什么吧,”他说着,打开他那张写字台的一个抽屉,可我一向对警察喝的烈酒敬谢不敏,便说:“不想喝,谢谢。”
电话铃又响了,他对着话筒说:“是啊……对……没关系。进来吧。”这次电话里的话我什么也没听见。
他朝椅背上一靠,把两只脚搭在写字台上面。“听我说,办银狐牧场那件事我还真的挺认真。我想问问你,在加州找个地方怎么样?”
我正考虑是否跟他说说加州南部那些养狮子和鸵鸟的牧场,这时门开了,一个红头发胖子把吉尔伯特·魏南特带了进来。吉尔伯特闭着一只红肿的眼睛,左膝盖从他那条裤子一处撕破的地方露了出来。
二八
我对吉尔德说:“你一说把谁带进来,他们就会把谁带进来,对不?”
“等着瞧吧,”他对我说,“这可比你想的还厉害。”他转而对那个红头发胖子说,“说吧,弗林特,怎么回事?”
弗林特用手背抹下嘴。“这个小伙子,说他是只瞎窜的野猫一点也不亏待他;看上去挺秀气,可他偏不肯来。我只能这么说。他跑得可真够快的!”
吉尔德哼了一声。“那你是一名英雄喽,我会马上报告局长,给你要块奖牌,可眼下先别管那事,说正经事。”
“我也没说我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啊,”弗林特回嘴道,“我只不过——”
“我才不在乎你干了什么,”吉尔德说,“我只想知道这小子干了什么。”
“是,长官,我正要说。今天早晨八点钟我接替摩根的班,他说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平静无事,没有一点动静,可是到了两点十分左右,我忽然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他咂下嘴,好让我们表示一下惊讶。
“他指的是沃尔夫那个女人那套公寓单元,”吉尔德对我解释道,“我早就有了预感。”
“好一个预感!”弗林特惊叹道,简直是打心眼儿里佩服。“了不得,好一个预感!”吉尔德瞪他一眼,他立刻接着说,“是,长官,一把钥匙,然后门开了。这个小伙子进来了。”他自豪而爱怜地冲吉尔伯特咧嘴笑笑。“他看样子给吓呆了。等我过去抓他时,他扭头就拔腿飞跑,我一直追到一楼才把他逮住,可是老天爷,他扭斗反抗,我不得不朝他的眼睛挥了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他看上去根本就没有一点劲,可是——”
“他在房间里干了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干什么,我就——”
“你是说你还没等着看他干什么就冲过去抓他吗?”吉尔德的脖子涨得滚粗,脸色变得跟弗林特的头发一般红。
“我是想最好别存什么侥幸心理。”
吉尔德生气地用他那疑惑的目光盯视着我。我尽量不动声色。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行了,弗林特,到外面等着去吧。”
那个红头发家伙有点纳闷,慢慢说:“是,长官。他那把钥匙在这儿。”他把钥匙放在吉尔德的写字台上就朝房门走去。在门口那儿,他又回过头来说:“这小子说他是克莱德·魏南特的儿子。”弗林特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吉尔德还憋着一口气,说道:“嗯,是吗?”
“没错。我过去在哪儿见到过他,有个印象他是矮大个儿杜兰团伙的人。我好像经常见到他在——”
“滚出去!”吉尔德吼道,弗林特乖乖地走了出去。吉尔德从他那大块头身子里深深吐出一口气。“这个蠢货净给我惹事。矮大个儿杜兰团伙,我的上帝!”他无奈地摇摇头,对吉尔伯特说:“嗯,小伙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吉尔伯特说:“我知道我原本不该去那里。”
“这样开个头倒挺好,”吉尔德和蔼地说。他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咱们人人都会犯错误嘛。坐下吧,咱们研究一下怎样开脱你。你那只眼睛要不要上点药?”
“不用,谢谢,没事。”吉尔伯特把一把椅子移到离吉尔德两三英寸近的地方,坐下来。
“那个蠢货揍你是想制服你吗?”
“不是,不是,那都是我的错。我——我反抗来着。”
“哦,是啊,”吉尔德说,“我想谁也不愿意遭到逮捕嘛。现在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好不好?”吉尔伯特用那只好眼睛望着我。
“照你现在的处境,吉尔德警长怎样处置你都行,”我告诉他,“你最好还是向他讲清楚,这样对你对他都有好处。”
吉尔德认真地点点头。“确实如此。”他舒舒服服地坐在圈椅里,友好地问道:“你是从哪儿得到的那把钥匙?”
“我爸爸用一个信封寄给我的。”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白信封交给吉尔德。
我走到吉尔德身后,从他肩膀上方看那个信封。地址是用打字机打的:克特兰公寓吉尔伯特·魏南特先生收。上面没贴邮票。“你什么时候收到的?”我问他。
“昨天晚上十点左右,我回家时,这封信就在大堂服务台。我没问服务员这封信来了多久。我想我跟您出去时,信还没来,要不然他们会交给我的。”
信封里有两张信纸,字是用不熟练的打字技术打出来的。我和吉尔德便一起看信:
亲爱的吉尔伯特:
如果说过去那些年月里我没跟你联系,那只是因为你母亲希望如此罢了,而现在我请求你协助以打破这种沉默,则是因为迫切的需要使我不得不违反你母亲的意愿。你如今已经是个男子汉,我觉得应该由你本人作出决定,咱们俩仍应以陌路人相待呢,还是应以我们的血缘关系来行事。我想你知道我因那起所谓的朱丽娅·沃尔夫谋杀案而处境极为困窘;我相信你还对我有足够的感情,至少希望我跟该案毫无关联,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我现在请你协助,一劳永逸地向警方和人世间表明我的清白无辜,同时确信我即使不能依靠你对我的感情,至少也能指望你那天生的愿望使你尽一切力量不让你本人、你姐姐和你们父亲的姓氏遭到玷污。我有求于你,也是因为我虽然有个律师,也尽管很能干,相信我的清白无辜,并正在千方百计地证实这一点,同时我还希望聘请尼克·查尔斯先生协助他,可我却不能要求他们俩任何一个人来做一桩毕竟是非法的行为,因此除你之外,我再也找不到另一个人敢于委托。我希望你做的事是:明天到东第五十四号街四一一号朱丽娅·沃尔夫的住处去一趟,为此附上开门钥匙,你会在一本题名为《庄重的举止》[1]的书中找到一份声明,阅读一下,然后立即销毁。你得保证把它彻底销毁,连灰烬也别留下。你看完就会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会明白我为什么要把这一任务交托给你来办。万一发生什么新情况使我改变我们上述这一可取的计划,我会在今夜晚些时候给你打电话。如果今晚你没得到我什么消息,我明天晚上会给你打电话,好知道你是否已经按照我的指示办理,然后咱们俩再安排见一次面。我确信你会理解我交托给你的这项重任,而且确信我没有信错人。
你亲爱的父亲
魏南特用钢笔在“你亲爱的父亲”下面潦草地签了名。
吉尔德等着我说点什么,我也在等着他。片刻后,他问吉尔伯特:“他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有,先生。”
“那你怎么会知道?”我问道,“你不是通知过总机接线生别给你们家接通任何电话吗?”
“我——对。我通知过。我担心他要是打来电话,而你们在那里就会发现是谁打来的,不过我想他应该会留言给接线生的。可他却没留。”
“那你也一直没跟他见过面?”
“没有。”
“那他也没告诉过你是谁杀死了朱丽娅·沃尔夫?”
“没有。”
“你是对多萝西撒谎吗?”
他低下脑袋朝地板点点头。“我——是这样的——我大概是出于嫉妒,”他抬起头来望着我,脸色发红。“要知道,多萝西以往很看重我,几乎什么事都问问我,认为我比谁都知道得多——要知道——她想知道什么事就来找我问问,而且她一向照我说的话去做。可她自从常见到您之后就变了。她什么事都去问您,而且对您更为尊重——她当然会那样,我是说她不那样做,反倒太傻了,因为我跟您当然无法相比,可我——我大概嫉妒和不满——嗯,也并非真正的不满——因为我也很看重您——不过我想做点什么再让她信任我——露一手嘛,我想您会这么说的——我收到了那封信,就假装我一直在跟爸爸见面,他还告诉了我是谁作的案,这样她就会认为我知道一些连您也不知道的事。”他顿住了,上气不接下气,用手帕擦擦他的脸。
我又等待吉尔德发言。半晌后,他说:“我想这也算不了什么太大的恶意,孩子,你肯定没有恶意要隐瞒什么别的我们该知道的事吗?”
小伙子摇摇头。“没有,先生。我什么事也没隐瞒。”
“你母亲交给我们那段表链和链坠小刀,你知不知道什么情况?”
“不知道,先生,在她把那玩艺儿交给你们之前,我一点也不知道。”
“她现在怎么样了?”我问道。
“哦,我想她没事,尽管她说今天得躺一整天。”
吉尔德眯细两眼。“她怎么了?”
“犯了歇斯底里症,”我告诉他,“昨天晚上她跟她女儿吵了一架,神经崩溃了。”
“干吗要吵架呢?”
“天晓得——一种女性脑猝病呗。”
吉尔德说声“嗯——嗯”,搔搔下巴。
“弗林特刚才说你还没来得及寻找那个声明,是这样吗?”我问那个孩子。
“是的,我连门还没关上,他就朝我猛扑过来了。”
“给我干活的这些家伙都自以为是了不起的侦探,”吉尔德咆哮道,“他朝你猛扑过去的时候嘴里有没有吼一声‘嘘!’?算了,没关系。孩子,我可以这样那样处置你,那就看你啦。我可以把你扣留一段时间,也可以把你放走,条件是得答应我,一旦你父亲跟你联系,你就通知我,他如果跟你说了什么,想在哪儿见你,你也得告诉我。”
我没等吉尔伯特答复就先开口道:“吉尔德,你不能这样要求他,那是他亲生父亲。”
“我不能吗?”他怒视着我,“如果他父亲真是清白无辜,这不正是为了他好吗?”我没再说什么。
吉尔德的脸色又慢慢恢复正常。“那好吧,孩子,我如果假释你,你父亲或者任何别人要让你做什么事,你能答应我对他们说办不到,因为你已经向我保证你不会干吗?”小伙子望着我。
“听上去这还算合情合理。”我说。
吉尔伯特说:“好吧,先生,我向你保证。”
吉尔德挥一下手。“好了,那你就开路吧!”
小伙子站起来说:“多谢,先生。”他又转身对我说,“您是不是也——”
“如果你没有什么急事,”我对他说,“那就在外面等我一会儿。”
“我会的,再见,吉尔德警长,谢谢你。”说完他就走出去了。
吉尔德抓起电话,指示下属去把那本《庄重的举止》和书里夹着的那份声明找来。他办完这事,把两只手握在一起枕在脑后,朝椅背上一靠。“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谁也摸不准的事,”我答道。
“听我说,你现在还认为魏南特没有犯案吗?”
“我怎样认为又有什么关系?你现在已经有了咪咪给你的那玩艺儿,掌握了不少证据嘛。”
“那关系可大了,”他向我保证道,“我很想知道你的想法,为什么会那样想。”
“我太太认为魏南特是在想掩护什么人。”
“是吗?嗯——嗯。我一向不小看女人的直觉;如果你不介意我说的话,查尔斯太太可真是一位精明能干的女人。那她认为谁是凶手呢?”
“据我所知她还没作出决定呢。”
他叹口气。“嗯,也许魏南特要给他孩子看的那份声明会告诉我们些事吧。”然而,那天下午,我们什么也没得到,因为吉尔德的部下没能找到那份文件,也没能在那个被害的女人房间里找到一本《庄重的举止》。
[1] The Grand Manner,剧评家、散文家和文选编者路易斯·克洛南贝格(1904—1980)一九二九年写的一本书。他是哈米特和丽莲·海尔曼的朋友。
二九
吉尔德又把弗林特叫进来,狠狠指责了他一顿。那个红头发家伙大汗淋漓,少说因此而减轻了十磅体重,可他坚持吉尔伯特没来得及弄乱公寓里任何东西,而且在他严密监视的全过程中也没有任何人碰过任何东西。他不记得见到过一本题名为《庄重的举止》的书,可他也不是那种你期望他会记住书名的家伙。他试想帮点忙,提出一些愚蠢的馊主意,气得吉尔德把他轰了出去。
“你如果认为再跟那孩子谈谈会有好处的话,”我说,“他可能还在外面等着我。”
“那你认为呢?”
“我看没这个必要啦。”
“那就算了。可是,我的天,是谁拿走了那本书呢?我得——”
“为什么?”我问道。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那本书就得放在那儿等人去拿呢?”
吉尔德搔搔下巴。“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凶杀那天,魏南特没在广场饭店跟麦考利见面,他也没在阿伦敦自杀,他说他从朱丽娅·沃尔夫那里只拿到一千块钱,而我们认为他是去取五千块,他说他跟朱丽娅只是朋友,而我们则认为是一对情侣,好多事他都让咱们失望,使我不大再信他说的话。”
“这倒是事实,”吉尔德说,“他如果到这儿来,或者逃之夭夭,那倒会使我更能理解。可他现在这样瞎窜只会把事情搅乱。依我看,怎么说也不合辙。”
“警方一直在监视他那个厂房吗?”
“多多少少在密切注视着。为什么?”
“我还没闹清,”我真诚地说,“可是他向咱们指出过不少事,却都叫咱们扑空。咱们也许该注意一下他还没指过的事,那个厂房就是其中之一。”
吉尔德说:“嗯——嗯,对。”
我说:“这个高招由你去考虑,”接着我便穿上大衣,戴上帽子。“今天夜里晚些时候我如果找你,怎么跟你联系?”他给了我他的电话号码,我跟他握握手就告辞了。
吉尔伯特·魏南特还在过道里等着我。我们俩坐进出租车之前,谁也没吭声。随后,他问道:“他认为我说的是实话吗?”
“当然会。可你说的是实话吗?”
“哦,是的,不过人们并不总信你说的话。这事您可别跟妈妈说,行吗?”
“你如果要我不说,我就不说。”
“谢谢您,”他说,“依您看,一个年轻人在西部是不是比在东部更有发展?”
我一边幻想着他在吉尔德那个银狐牧场里干活,一边答道:“眼下并不是那样。真想去西部吗?”
“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干点正经事。”他不安地玩弄着自己的领带。“还有个您会认为是很可笑的问题:那边是不是发生过不少乱伦的事?”
“有过一些,”我告诉他,“所以他们才得了那么一个坏名声。”他的脸涨红了。
我说:“我没在取笑你。那是谁也闹不清的事,没办法查明真相。”
随后我们俩便默默地坐在车里经过几个街区。接着他又问道:“我还有个可笑的问题想问您:您对我有什么看法?”在这一点上,他显得比爱丽丝·奎恩还要敏感。
“你蛮好,”我对他说,“也蛮不好。”
他扭头朝车窗外望去。“我实在太年轻了。”我们俩又沉默一阵。接着他咳嗽起来,一边嘴角流出点血。
“那家伙确实把你打伤了,”我说。
他难为情地点点头,用手帕捂住嘴。“我的体格不太强壮。”
到了克特兰公寓,他不让我扶他下车,坚持自己能行。可我还是跟随他一起上楼,担心他对谁也不会说明实情。他还没掏出钥匙,我就先按了门铃。咪咪开了门,惊恐地瞪大眼睛瞧着吉尔伯特的黑眼圈。
我说:“他受伤了。赶快扶他上床,找个医生来吧。”
“出了什么事?”
“魏南特叫他去办了点事。”
“什么事?”
“先别谈这个啦,赶紧给他治治伤吧。”
“可是克莱德刚才来过这儿了,”她说,“所以我才给你打了电话。”
“什么?”
“他刚才在这儿,”她连连点头,“他还问吉尔到哪儿去了。他在这儿待了一个多小时,走了还不到十分钟光景。”
“好了,咱们先扶吉尔去躺下。”吉尔伯特坚持不需要人帮忙,我便留下他跟他母亲在卧室里,自己出去打电话。
我先给诺拉打电话,接通后便问道:“有人来过电话吗?”
“有。麦考利和吉尔德让你回电话,还有乔根逊太太和奎恩太太也要你给她们去电话。到目前为止,两个孩子没打来过。”
“吉尔德是什么时候来的电话?”
“五分钟前吧。我先吃饭,行吗?莱里约我去看奥斯古德·珀金斯[1]那出新戏。”
“那就去吧,晚上见。”我又接通赫伯特·麦考利的电话。
“约会取消了,”他告诉我,“我从我的朋友那里听说的,天晓得魏南特又去干什么了。听我说,查尔斯,我要去报警啦。我已经受够了。”
“我想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行啦,”我说,“我也正想给警方打电话。眼下我在咪咪家。魏南特几分钟前在这里,我刚好错过,没见着他。”
“他在那里干了什么?”
“我正设法弄清楚。”
“你真要打电话给警方吗?”
“当然。”
“你如果真那样做的话,我马上就过来。”
“好吧,一会儿见。”
我又打电话给吉尔德。他说:“你刚走就来了个小消息。你眼下在哪儿,好让我可以告诉你。”
“我在乔根逊太太家。我得把那个男孩送回来。你那个红头发家伙把他揍得内脏某处出了血。”
“我会宰了那个混蛋,”他吼道,“你在她那儿,那我现在就不便说啦。”
“我倒也有点消息。乔根逊太太说魏南特今天下午在她这儿待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光景,在我来之前几分钟刚走。”
一阵沉默,接着他说:“等着我。我马上过来。”
我正在查找奎恩家的电话号码,咪咪走进客厅来了。她问我:“你认为吉尔伤得很厉害吗?”
“我不知道,不过你该立刻请一位医生来给他看看。”我把电话机推向她。她打完电话后,我对她说,“我已经告诉警方魏南特刚才来过这儿。”
她点点头。“我打电话找你也正是为了这事,问问你该不该告诉警方。”
“我也打电话给麦考利了。他马上过来。”
“他阻拦不了,”她生气地说,“是克莱德自愿给我的——那些都是我的。”
“什么是你的?”
“那些股票,那些钱。”
“什么股票?什么钱?”
她走到桌前拉开抽屉。“看见了吗?”
里面有三包股票,用橡皮筋扎在一起。股票上面放着一张公园街信托银行的粉红色支票,抬头是咪咪·乔根逊太太,数额为一万元,下面有克莱德·米勒·魏南特的签名,日期是一九三三年一月三日。
“日期提前了五天,”我说。“这在搞什么把戏?”
“他说眼下他的存款没有那么多,要过几天才能再存进去一些款子。”
“这事里面肯定有鬼,”我警告她,“你最好做好准备。”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反驳道,“我不明白我丈夫——我的前夫——他如果愿意,为什么不可以供养我和他的两个孩子呢?”
“少来这一套。你想必出卖什么给他了吧?”
“出卖给他?”
“是啊。你必是答应了今后几天里干些什么,否则他就会让那张支票失效,对不对?”
她做个厌烦的表情。“真是的,尼克!我认为你有时净瞎猜疑,简直是个笨蛋。”
“我现在正学着当一个,再上三堂课就毕业啦。可是记住我昨天警告过你,否则你的结局恐怕会是——”
“住口,”她喊道,把一只手捂住我的嘴,“难道你非得老说那句话吗?你知道那叫我害怕,而且——”她的嗓音变得又温柔又充满哄骗,“你该知道这些天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尼克,你就不能待我好一点吗?”
“别担心我,”我说,“担心点警察吧。”我走回到电话机旁,接通爱丽丝·奎因的电话。“我是尼克,诺拉说你让我——”
“是啊,你见到哈里森了吗?”
“自从我把他交给你之后,还没见到过他。”
“你要是见到他,别把我昨天晚上说的话告诉他,行吗?我当时并非出于真意。真的,我当然没一句话是出于真心的。”
“我知道你是无心的,”我安慰她,“反正我也不会提起那事。今天他好些了吗?”
“他走了,”她说。
“什么?”
“他走了。他离开我了。”
“他以往也这么干过。他会回来的。”
“我明白,可这次我有点担心。他没去他的办公室。我希望他只是在哪儿喝醉了,可是——这次我真有点担心。尼克,你认为他真爱上那个姑娘了吗?”
“他似乎自以为是那样吧。”
“他跟你说过他是那样吗?”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
“你认为跟那个姑娘谈谈会管用吗?”
“不管用。”
“你干吗不跟那个姑娘谈谈?你认为她也爱哈里森吗?”
“不爱。”
“你这是怎么回事啊?”她生气地问道。
“没事。我没在自己家里。”
“什么?你是说你眼下在一处说话不大方便的地方吗?”
“对。”
“是——是在多萝西家里吗?”
“是。”
“她在家吗?”
“没在。”
“你认为她现在跟哈里森在一块儿吗?”
“我不知道。我想不会吧。”
“等你说话方便时,再给我打个电话,好吗?要么你干脆到我这儿来吧,怎么样?”
“好吧,”我允诺道,就挂断了电话。
咪咪用她那双蓝盈盈的眼睛挺感兴趣地望着我。“有人在认真看待我那个小妞儿的事吗?”
我没答话,她又笑着问道:“多丽还是那样一个愁眉不展的少女吗?”
“我想是吧。”
“她只要能找到谁相信她,就会那样装着玩儿。而在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你上当受骗,你也怕信——嗯——譬如说,怕信我一直是在说实话。”
“倒也是个想法,”我还没往下说,门铃响了。咪咪让进医生——他是个矮胖的老头儿,弯着腰,摇摇摆摆地走着——把他带进吉尔伯特那间卧室。
我拉开桌子抽屉,看看那些股票:邮政电讯五股,圣保罗市六又二分之一股,美国铸工六股,镀金顶饰产品五又二分之一股,北奥地利六又二分之一股,联邦药业五股,菲律宾铁路四股,东京电业六股,从票面上看我估计大约六万元,而且其中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是照市价算出的。
门铃又响了一下,我关上抽屉去开门,让麦考利进来。他显得很疲惫,没脱大衣就坐下说:“那就告诉我最坏的消息吧。他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还不大清楚,只知道他给了咪咪一些股票和一张支票。”
“这我已经知道。”他从上衣兜儿里摸出一封信交给我。
内容如下:
敬爱的赫伯特:
我今天给了乔根逊太太一批股票(列在信下方)和一张公园街信托银行的一万元支票,日期写的是一月三日。请在那天安排足够的钱存入该银行以便支付。我建议你再卖掉一些公用事业公司股票,不过这请你自行作出判断。我目前不能再在纽约多待,大概要过几个月之后方能返回,但是我会时不时跟你取得联系。今晚无法恭候你和查尔斯二位啦,尚希见谅。
克莱德·米勒·魏南特敬启
那潦草的签名下面列了那批股票的名单。
“这封信是怎样到你手中的?”我问道。
“是信差送来的。你说他为什么要给她这些?”
我摇摇头。“我会想法弄清楚。她说他是‘为了供养她和他的两个孩子。’”
“这倒也像是,她像是在说实话。”
“指那些股票吗?”我问道,“我还以为他的全部财产都由你在掌管呢。”
“我原本也是这样认为的,可是这些股票没在我手里,也不知道他拥有。”他把两个胳膊肘放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腮。“我不知道的事如果都给连接起来……”
[1] Osgood Perkins(1892—1937),美国舞台与电影演员,在艾伦·斯科特和乔治·海特编写的《再次再见》一剧中饰演一名多情的小说家。此剧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首演于马斯格剧院,连演二百一十二场。
三○
咪咪陪医生走进来。她对麦考利有点僵硬地说声:“哦,你好,”跟他握握手,“这位是葛兰特大夫,麦考利先生,查尔斯先生。”
“病人怎么样了?”我问道。
葛兰特医生嗽嗽喉咙,说他认为吉尔伯特的情况并不严重,只是遭人殴打,流了点血,当然该卧床休息。他又清清嗓子,说很高兴见到我们,咪咪就送他出去了。
“那小伙子出了什么事?”麦考利问我。
“魏南特叫他到朱丽娅的公寓去作些徒劳无益的搜索,结果碰上一名粗鲁的警察。”
咪咪从门口回来。“查尔斯先生告诉你那些股票和那张支票的事了吗?”她问道。
“我收到了魏南特先生给我写的一封信,说他把那些给了你,”麦考利答道。
“那就不会有什么——”
“问题吗?据我所知,不会有吧。”
咪咪有点放心了,两眼中冷漠的神情也消失些。“我也没看出那会有什么问题,可是他”——指着我——“喜欢吓唬我。”
麦考利彬彬有礼地微微一笑。“能不能告诉我魏南特是否说了什么他今后的打算?”
“他说打算离开这里,可我也没太用心听,记不清他是否告诉我他什么时候走,到哪儿去。”
我咕哝一声表示怀疑,麦考利装出相信她的样子,问道:“他跟你说了什么有关朱丽娅·沃尔夫的事,有关他自己的困难,或者跟谋杀案有关的事什么的,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她断然摇摇头。“没有一句话我可以说或者不能说,他根本什么也没说。我倒是问过他,可你知道他想不理你就不理你,就连叫他哼一声都办不到。”
我便问了一个麦考利似乎过于礼貌而不问的问题:“那他都谈了些什么呢?”
“除去我们俩和孩子们的事,尤其是吉尔,真的其他什么也没谈。他很想见见吉尔,差不多等了一个小时光景,巴望他能回家来。他也问起多丽,可显得并不那么太关心。”
“他有没有提到给吉尔伯特写的那封信?”
“一句话也没说。你们如果想听的话,我可以把谈话内容给你们重复一遍。我并不知道他会来。他在楼下都没先打个电话上来。门铃响了,我一开门,他就站在那儿了,比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老多了,也更瘦了,我便说‘唷,克莱德!真没想到’之类的话,他问道:‘你是独自一人在家吗?’我说是,他就进来了。接着他——”门铃又响了,她去开门。
“你对这事怎么看?”麦考利小声问我。
“说我相信咪咪的话,”我答道,“那我倒希望自己还不至于傻得会那样承认。”
她从门口跟吉尔德和安迪一起走回来。吉尔德冲我点点头,跟麦考利握下手,便转向咪咪说:“嗯,太太,我得请您说一说——”
麦考利插嘴道:“警长,能不能先让我说一下我得说的事。那事发生在乔根逊太太遇到的事之前,而且——”
吉尔德朝那位律师扬一下手。“那就说吧。”他在沙发一端坐下来。麦考利便把上午跟我说过的事讲给他听。当他提到上午跟我说过时,吉尔德狠狠地瞥我一眼,随后就不再理睬我。吉尔德没打断麦考利的话,后者把情况讲得清清楚楚。咪咪有两次想插嘴说些什么,可两次又都止住,接着听下去。麦考利说完之后,把那封提到股票和支票的信交给吉尔德。“这是信差下午送来的。”
吉尔德十分仔细地阅读了那封信,然后对咪咪说:“现在请您说说吧,乔根逊太太。”
她便把刚才跟我们讲过魏南特来访的事讲给他听,吉尔德耐心询问一些问题,她都一一详加说明,却坚持魏南特一句话也没提到朱丽娅·沃尔夫或她被谋杀的事;在给她股票和支票时,他只简简单单说是为了供养她和两个孩子;虽然他说打算离开这里,可她却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什么时候走。大家分明显得不大相信她的话,她却似乎根本不在乎。最后她微笑着说:“他在许多方面都是个可爱的男人,不过也疯得可以。”
“你认为他真是个疯子吗?”吉尔德问道,“不只是有点古怪吗?”
“真疯。”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呢?”
“哦,那你得跟他生活在一起,才真知道他有多疯,”她轻松自在地答道。
吉尔德似乎不太满意。“他来时穿着什么样衣服?”
“一套棕色西服,一件棕色大衣,一顶棕色帽子,我想还有一双棕色皮鞋,一件白衬衫,一条上面带有红色或红棕色图案的浅灰色领带。”
吉尔德扭头对安迪说:“去告诉他们核查一下。”安迪应声走出去。
吉尔德搔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皱着眉。我们大家都观望着。他不再搔下巴,两眼望着咪咪和麦考利,却没瞧我,问道:“你们谁认识一个人,姓名缩写是D.W.Q.?”
麦考利慢慢摇晃着脑袋。
咪咪说:“不认识。怎么啦?”
吉尔德这时望着我。“你呢?”
“我闹不清楚那些缩写。”
“怎么啦?”咪咪又问道。
吉尔德说:“你们再想想以前的事。这个人很可能以往跟魏南特打过交道。”
“多久以前?”麦考利问道。
“现在还很难说。也许是几个月前,也许是几年前。他想必是个挺胖的大块头,骨骼大,肚子大,也许还是个瘸子。”
麦考利摇摇头。“我记不起这样一个人。”
“我也想不起来,”咪咪说,“可我实在太好奇啦,希望你能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然,我会告诉你们的,”吉尔德从内衣兜里掏出一支雪茄烟,看了看,又放回去。“一个像我刚描述的那样的死人给埋在魏南特那间厂房的地底下了。”
我“啊”了一声,咪咪用两只手捂住嘴,什么也没说,两眼鼓得圆圆的,目光呆滞。
麦考利皱着眉头,问道:“这你敢肯定吗?”
吉尔德叹口气,不耐烦地答道:“要知道,这可不是谁都猜得到的事。”
麦考利的脸涨红了,他局促不安地微微一笑。“我问了一个蠢问题。你们是怎么找到他——找到那具尸体的?”
“嗯,是这么一回事,这位查尔斯先生一直提醒我们该对那个厂房多加注意,所以估计这位查尔斯先生知道的事该比他对别人说的事要多得多,我便在今天上午派了几个人去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我们先前也曾经去那里查过一次,没找到什么,可这次我叫他们把那里堆的垃圾挪开,因为这位查尔斯先生说过我们该对那里多加注意。果不其然,这位查尔斯先生说对了。”他冷漠地望着我。“没多会儿,他们就发现有一个角落那儿的水泥地好像比别处显得新一点,他们就把那里砸开,结果挖出了D.W.Q.先生的遗体。这事你们有什么看法?”
麦考利说:“我认为查尔斯猜得真准。”他转向我,“你是怎么——”
吉尔德插嘴道:“我认为你不该这么说。你管这叫作猜测,那就没给这位如此精明能干的查尔斯先生适当的夸奖呢。”
麦考利对吉尔德这种口气有点纳闷,探询地望着我。我便解释道:“我因为没把咱们俩今天上午的谈话告诉吉尔德警长,就一直给罚站在一个角落里了。”
“倒也是,”吉尔德平静地同意道,“还不止如此。”咪咪噗嗤一声笑了,吉尔德瞪她一眼,她歉疚地冲他微笑一下。
“D.W.Q.先生是怎么被杀的呢?”我问道。
吉尔德犹豫一下,好像在考虑是否回答似的,接着微微耸动一下他那宽肩膀,说道:“我还没闹清,也不知道尸体给埋了多久。我还没见到那残存的部分,听说验尸官还没验完。”
“什么残存的部分?”麦考利问道。
“是啊。他给锯成了好多块,埋在石灰什么的里面了,所以据我得到的报告,没有多少肉存留下来,可是他的衣服却给卷成一包跟他埋在一块儿了,那里面倒给我们留下一些线索。还有一节末端带橡皮头的拐杖,所以我们认为他可能是个瘸子,我们——”他顿住,因为这时安迪回来了。“查得怎么样?”
安迪无精打采地摇摇头。“没人见他来过,也没人见他走掉。一个那么精瘦的家伙得在同一地点站两次才能投下个影儿,这到底是个啥笑话啊?”
我笑了——倒也并非笑安迪说的俏皮话——接着说道:“魏南特没有那么瘦,可也是够瘦的,譬如说,瘦得就跟那张支票和人们不断收到的那些信件的纸张一般薄。”
“你这是什么意思?”吉尔德问道,脸涨得通红,两眼现出又气愤又怀疑的神情。
“干脆说吧,克莱德·魏南特死了。他除去在信纸上还存在,早就死了。我可以跟你们打赌,那墓穴里是他的遗骨和一个胖瘸子的衣服。”
麦考利朝我斜身靠过来。“这你敢肯定吗,查尔斯?”
吉尔德冲我吼道:“你究竟想胡扯什么?”
“你如果愿意,我们可以打赌嘛。谁会为了一具尸体费那么大的麻烦劲,然后留下那最容易摆脱掉的东西——那身衣服——未被触动,除非那身衣服——”
“那身衣服并非未被触动。它们——”
“当然啦。那就会显得不大对头了。那身衣服想必给毁掉了大部分,只留下足以向你说明问题那部分。我敢说那个姓名缩写相当惹人注目吧。”
“这我不大清楚,”吉尔德没多大把握地说,“那是刻在一条皮带的搭扣上面的。”我笑了。
咪咪气愤地说:“这真荒谬,尼克!那怎么会是克莱德呢?你知道他今天下午来过这儿。你知道他——”
“嘘,别插嘴。你跟他一起耍这个把戏,实在太愚蠢了。”我告诉她,“魏南特已经死了,你的子女可能是他的继承人,那笔遗产比你抽屉里那点钱要多得多。你完全可以得到全部,干吗要去分那笔让人盗窃走的遗产呢?”
“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道,脸色十分苍白。
麦考利说:“查尔斯认为魏南特今天下午没来过这里,是别人把那些股票和那张支票交给你的,要么也许是你自己偷来的。是不是这么一回事?”他问我。
“差不多吧。”
“可这真是太荒谬了!”她坚持道。
“明智些吧,咪咪,”我说,“我料想魏南特三个月前就被害了,尸体给伪装成别人。大家都认为他走后该把财权交给麦考利掌管。这样,那笔财产就永远掌握在麦考利手中了,要么就会让他整个儿掠夺光,因为连你也没法——”
麦考利站起来抢白道:“我明白你要说什么啦,查尔斯,可我——”
“别着急,”吉尔德说,“让他把话说完。”
“他杀死了魏南特,他杀死了朱丽娅,他还杀死了诺海恩,”我对咪咪说,“你想干什么?也给列在名单上,成为下一名被害人吗?你应该清醒地明白你一旦当了他的帮凶,说你见到了活着的魏南特——因为这是他的致命弱点,你就成为唯一承认自十月份以来见到过魏南特的人——他便不会轻易让你改口——他啊,不止会用同一把枪把你毙了,而且还会把罪名加在魏南特头上。你干这事究竟图个什么呢?就为抽屉里那点皱皱巴巴的股票吗?我们如果证实魏南特死了,那些也只是你通过孩子们的继承权所得到的一小部分。”
咪咪转身对麦考利怒吼道:“你这个狗娘养的!”吉尔德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这句话比方才所有的话都更使他惊讶不已。
麦考利行动起来。我还没等看清他要干什么,就用左拳朝他的下巴猛挥过去。这一拳打得不赖,重而实在,一下子就把他击倒在地,可我觉得左腰那儿一阵扎心疼痛,明白是我那枪伤伤口迸裂了。“你要我怎样处置他?”我冲吉尔德嚷道,“把他给你用玻璃纸包上吗?”
三一
我回到诺曼底酒店的房间时已经快凌晨三点。诺拉、多萝西和莱里·克劳莱都在客厅里,诺拉在跟莱里玩纸牌,多萝西在看报。
“麦考利真把他们都杀了吗?”诺拉立刻问道。
“是的。晨报登了魏南特的什么消息吗?”
多萝西说:“没有,只说麦考利被捕了。为什么?”
“麦考利把魏南特也杀死了。”
诺拉问道:“真的吗?”莱里说:“这真叫我没想到!”多萝西哭了起来。诺拉吃惊地望着多萝西。
多萝西哭着说:“我想回家去看看妈妈。”
莱里不太热心地说:“那我送你回家吧,如果……”
多萝西说她一定要回去。诺拉体贴备至地哄她,可也没劝她不走。莱里尽量不显现出不情愿的样子,拿起帽子和大衣,他们俩就走了。诺拉关上门,靠在上面说:“把这个案子给我解释清楚,查尔拉兰比底斯先生。”我摇了摇头。
她挨着我在沙发上坐下来。“现在说说吧。你要是略过什么,我就——”
“那得先喝杯酒才能说。”
她斥责我一句,就去给我倒了杯酒。“麦考利坦白供认了吗?”
“他干吗要坦白供认?罪犯向来不会服蓄意谋杀罪的判决,可他杀的人太多了——至少有两起作案明明十分残酷——区检察官没法让他辩称为误杀罪。他只能力争啦。”
“可他确实犯了那些罪吗?”
“当然犯了。”
她把酒杯从我嘴边推开。“别卖关子,快告诉我。”
“嗯,估计麦考利跟朱丽娅合谋诈骗魏南特钱财已经有段时间了。麦考利炒股输了不少钱,他发现了朱丽娅过去的不良经历——这事莫瑞里暗示过——他俩便勾结在一起坑骗老头子。我们正在请会计师清查麦考利和魏南特两人各自的账目,相信不会太费事就能查出那家伙从魏南特手中掠夺的钱数。”
“那你也并不能完全肯定他是在掠夺魏南特啊?”
“我们当然可以查明。从其他途径弄来的钱不会在账目上那样巧合。魏南特可能是要在十月三日出趟远门,因为他确实从银行提取了五千块钱现款,可他并没关闭他的厂房,也没退掉他的公寓住房,这两件事都是麦考利几天之后办的。魏南特是十月三日那天晚上在斯卡斯代尔区麦考利家中让他杀死的。我们确信此事是因为麦考利那位住在自己家里的厨娘十月四日清晨去上工,麦考利在门口挡住了她,捏造些怨言,付给她两周工资,就把她辞退了,以免她进屋发现残尸肉块或血迹。”
“这你是怎么发现的?别略掉细节。”
“按照正常程序嘛。当然我们抓到他之后就去他的办公室和家里搜查——你知道,就是那种‘一八九四年六月六日那天晚上你在哪儿’之类的事——他那位现任厨娘说她从十月八日起才给他干活。这就证明了刚才说的事。我们还在一张桌子上发现点污迹,料想那是没给擦干净的血迹。化验员正在做切片检验,看看能否给我们查出什么结果。”(后来发现那原来是牛肉的血迹。)
“那你没法肯定是他——”
“别这么说。我们当然可以肯定。这是核实的唯一办法。魏南特发现了朱丽娅和麦考利在一起敲诈他,还认为,甭管对也好,错也好,他们俩在背地里欺骗他——我们也知道他醋劲儿大——于是他就带着手中掌握的什么证据前去质问麦考利。后者带着那种如同囚在牢笼里的惊恐神情直视着他,就干脆下手把老头子杀了。现在别说我们不敢肯定,要不然便说不通了。嗯,他手头有具死尸,一样最难摆脱掉的东西。我能不能歇一下,先喝口威士忌再接着说?”
“只许喝一口,”诺拉说,“可这只是在推测罢了,对不对?”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我觉得挺合理。”
“可我还以为人人都理应被认为清白无辜,直到被证实犯了罪才会给抓起来,而且如果有什么合理的怀疑,他们——”
“那是由陪审团来决定而不是侦探的事。你找到了那个你认为犯了谋杀罪的家伙,把他扣押起来,让大家都知道你认为他有罪,同时还把他的照片登在各种报纸上——区检察官根据你提供的情况尽力作出最完善的推断分析,与此同时你又在这儿那儿找到些新的补充细节;有人从报纸上看到照片认出了他——也有那些你如果不逮捕他就会认为他是无辜的人——便会前来告诉你一些有关他的情况,不久你就会把他送上电椅。”(两天以后,一名住在布鲁克林区的妇女指出麦考利就是最近三个月一直从她那里租了一套公寓房子的乔治·弗利。)
“这显得太不周密确切了。”
“即使数学家犯了谋杀罪,”我说,“你也照样能用数学演算来破案。他们大多数都不是,这一个也不是。你认为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有你自己的看法,我并不反对,不过我说他大概把尸体分割成了一块块,好装进袋子带进城里去,我的意思是说这看来是大有可能的。那可能是发生在十月六日或者更晚一些,因为他直到那时才辞退那两名在魏南特的厂房干活的机械工——普林蒂斯和麦克诺顿,而且把厂房也关闭了。于是他把魏南特的尸体,连带一个胖子的衣服、一个瘸子的拐杖和一条上面刻有D.W.Q.字样的皮带一起埋在厂房的地底下,一切都给安排得很妥当,不让那几样陪葬的东西过多沾上石灰——或者他用来腐蚀死尸面貌和肉体的别的化学物质。然后他给那墓穴上的地面重新铺好水泥。在警方办案过程和这起案件公诸于世这期间,我们大有可能趁势查出他是从哪里购买或弄到了那身衣服、那根拐杖和那些水泥。”(后来我们查到了水泥的来源——他是从住宅区一位煤炭木材经销商那里买到的——遗憾的是另几样东西尚未查出来自何处。)
“我倒希望能查到,”诺拉不太有信心地说。
“这一切都处理完毕之后,他便续租了厂房,让它空着——像是等着魏南特回来使用似的——他蛮有把握地——理所当然地认为没人会发现那座墓穴,即使万一让人发现了,你也没法从骷髅架子来判断一个人的胖瘦,大家便会断定那个胖子准是让魏南特杀死的,这也就解释明白了魏南特为什么溜走而不再露面了。随后,麦考利便假借律师权力,在朱丽娅的协助下,开始渐渐把已死的克莱德的钱财转移到他俩手里。现在我再进一步推理。朱丽娅不喜欢谋杀,心中害怕起来了,麦考利拿不准她会不会心虚而泄露他干的事。这就是他为什么拿魏南特嫉妒作为借口让她跟莫瑞里分手。他担心她可能会在把握不住自己时把谋杀一事告诉莫瑞里;再者,她那个更要好的朋友费斯·派普勒出狱的日子越来越近,麦考利也因此而越来越揪心。只要费斯·派普勒还在狱中,他就平安无事,因为朱丽娅不大可能会在一封得通过狱长之手的信中写下任何危险的事。可是这时……嗯,他心中便策划起来,然而紧跟着一切又都乱了套。咪咪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四处寻找魏南特,我也来到了这个城市,而且跟他们联系上了,麦考利因此认为我是在帮助他们。于是他便决定设法先除掉朱丽娅以保稳妥。说到这儿还像那么一回事吧,对不对?”
“对,可是……”
“可是情况越来越糟,”我向诺拉保证道,“麦考利来这里吃午饭那天,在半路上曾经停下来给他自己的办公室打个电话,冒充自己是魏南特,约麦考利在广场饭店见面,目的是想给人造成一种魏南特在城里的假象。他从我们这里走后,为了使这事可信,就赶到广场饭店,还向一些人打听有没有见到了魏南特,而且为了同一原因还打电话给他的办公室,询问魏南特有没有再来过电话留下什么话,同时也给朱丽娅打了个电话。朱丽娅告诉他咪咪就要前去找她,还说她告诉咪咪不知道魏南特在哪儿,咪咪则认为她是在撒谎,朱丽娅的声调大概显得她挺害怕。所以麦考利决定赶在咪咪见到朱丽娅之前到那里。他真的先赶到了,并把朱丽娅干掉了。他的枪法糟透了。从前在战争中我见过他开枪。他那第一枪很可能没击中她,却打中了电话机,另外四枪也没能一下子就把她打死,可他也许认为她已经毙命。不管怎么说,他得在咪咪到来之前跑掉,于是他便丢下他带来为了栽赃的魏南特那段表链——从他保留了那玩意儿三个月之久这一点来看,他似乎一开始就打算杀死朱丽娅——然后他便溜到赫曼工程师的办公室,利用这一间隙给自己安排一个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然而有两件事他却没想到——没法很好地预料到,那就是诺海恩荡来荡去地想去勾引那个姑娘,他看到了麦考利离开朱丽娅的公寓住处,甚至可能听见了枪声;再就是一心想着敲诈的咪咪竟把那段表链隐藏起来,打算勒索她的前夫。因此麦考利不得不去到费城,给我打来那份电报,给他本人写了那封信,也给爱丽丝姑妈写了一封——咪咪要是认为魏南特把嫌疑犯的罪名扣在她头上,就会气得把她拾到的那个罪证交给警方,控告他杀了人,尽管她那种想伤害乔根逊的愿望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顺便说一下,麦考利已经知道乔根逊就是罗斯瓦特。他杀死了魏南特就立刻雇用侦探去欧洲寻找咪咪和她的一家人——那家人对魏南特的财产的关注使他们构成了对他的潜在的威胁——那几名侦探查明了乔根逊是什么人。我们从麦考利的文件档案里看到了侦探的报告。麦考利本人当然伪称那是为魏南特搜集的情报。随后他又担心起我来了,担心我会认为魏南特清白无辜,并且——”
“你为什么那样认为呢?”
“魏南特为什么要写信引起咪咪的对抗呢,她不是正在帮助他,把那个归罪于他的证据隐藏起来吗?这就是我为什么在她交出那段表链时认为那是在栽赃,只不过我有点不愿意相信那是她栽的。莫瑞里也让麦考利担心,因为莫瑞里不想让嫌疑的矛头给投向任何一个可能为了洗清自己而把矛头指向错误方向的人。咪咪没什么问题,因为她会把矛头指回魏南特,别人也就摆脱了嫌疑。嫌疑矛头指向魏南特的目的在于保证没人会怀疑魏南特已死;麦考利如果没杀死魏南特,也就没理由杀死另两个人。整个布局最明显的一件事,也是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魏南特得死。”
“你是说你一开始就这样认为吗?”诺拉严厉地望着我。
“没有,亲爱的,可我没早看出来应引以为耻,但是我一听说厂房地底下有具尸体,就根本不会再去理会医生哪怕发誓说那是具女尸,而坚信那是魏南特的尸首。”
“我猜想你一定挺累了才这样说吧。”
“随后麦考利也担心起诺海恩来了。诺海恩指出莫瑞里,只是向警方显示他本人有点用场罢了,后来他就去找麦考利。我又在推测啦,亲爱的,我接到过一次电话,对方自称是艾伯特·诺曼,可是谈话却突然让电话那头一个什么声音打断了。我猜想是诺海恩去找麦考利,向他勒索一笔钱以保持沉默。麦考利想吓唬他,诺海恩便说会给他点颜色看看,就给我打电话约个会面时间,看我愿不愿意买他的重要情报——麦考利赶快把电话听筒抢过去,答应诺海恩点什么,也许是一句诺言吧,可是后来我和吉尔德去找诺海恩谈会儿话,他却想法儿跑掉了,接着就打电话给麦考利要求落实诺言,也许是索取一大笔钱,并且答应离开这个城市,躲开我们这些找麻烦的侦探。我们确实知道那天下午他打了电话,麦考利的电话接线生记得有一位艾伯特·诺曼先生打来过电话,还记得麦考利一接完电话就立刻出去了,所以别在这方面找碴儿说我——呃——说我瞎编。麦考利并没傻得竟会相信诺海恩这个人靠得住,即使付给他钱也罢。所以他就把诺海恩骗到那个可能事先就选好了的地点,叫他去取钱——结果便把他干掉了。”
“大概是这样吧,”诺拉说。
“这句话你在这件案子上已经说过多次了。至于那封写给吉尔伯特的信嘛,目的只是要显示魏南特有朱丽娅家的钥匙,而且让吉尔伯特到那里去一趟,也是唯一有把握让他落入警方之手的办法,那名警察准会打压他,不让他隐藏起那封信和那把钥匙。接着,咪咪终于站出来交出那段表链,可是与此同时也冒出一件惹人烦恼的事。咪咪曾经唆使吉尔德对我起了点疑心。我知道麦考利今天上午来找我,是想骗我到斯卡斯代尔区他家里去,然后把我除掉,叫我成为魏南特杀人名单上的第三名被害人。后来他也许改变了主意,也许认为我这个人疑心重,不会不带警察就去他那里。反正吉尔伯特撒谎说他见到了魏南特,这叫麦考利又另想到一个主意,那就是他如果能找到一个人说见到了魏南特,而且坚持这一点……这部分我们现在已经肯定搞明白了。”
“感谢上帝!”
“麦考利今天下午去看过咪咪——他先乘电梯到她家上面的两层楼去,然后再走下来到她家,这样电梯工就不会记得曾经把他载到咪咪住的那层楼。麦考利向咪咪提出一项建议,告诉她魏南特肯定犯了杀人罪,可是拿不准警方会不会抓住他。麦考利如今掌握着魏南特的财产。他不能冒险把它们拨出任何一部分,可是他倒可以想办法安排一下。就能使咪咪得到——如果她同意让他分享一半的话。于是他便从兜里掏出那批股票和那张支票交给她,不过她得说那是魏南特亲自交给她的,她还得把他随身带去的一封信寄还给麦考利本人,冒充那是魏南特寄给他的信。他向咪咪保证,魏南特作为一名逃犯决不会站出来否认这笔赠予,而且除了她和她的子女外,没有另外一个人对这笔财产有任何权益,也就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这项交易。咪咪只要发现自己能得到好处就会变得很不明智,便答应了一切;麦考利得到了他想要的,那就是有人见到了活着的魏南特。他还警告咪咪,大家也许会认为魏南特给她钱是想让她帮帮什么忙,可她如果坚决加以否认,谁也就没法证明什么了。”
“这么说,麦考利今天上午告诉你魏南特嘱咐过他咪咪要多少钱就给她多少,是早有准备的了,对不对?”
“可能是吧,可能早就琢磨出了这个鬼主意。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他犯罪的这些事实,你满不满意?”
“在某种程度上还算满意。看来够多的了,不过还是不很利落。”
“这已经利落得足以把他送上电椅啦,”我说,“这全都算数。各个角度都关注到了,我再也想不出什么更高明的推理。要是能找到那把枪和那台他用来冒充魏南特名义打出好几封信的打字机,当然更好;那两样东西一定放在哪儿,他什么时候需要用就可以用上。”(我们后来在布鲁克林区他以乔治·弗利名义租下的那套公寓房间里找到了那两样东西。)
“那你瞧着办吧,”她说,“可我总认为当侦探的应该把每项小小的细节都核实无误之后才——”
“那你就会纳闷嫌疑犯怎么竟有时间跑到最遥远的那些没签署国际引渡公约的国家去了。”
她笑了。“好了,好了。还想明天离开这里回旧金山吗?”
“除非你忙着要走,我倒不忙。咱们再在这里多待几天倒也无妨。我一时兴奋讲了半天话,倒耽误了我们俩喝酒。”
“我倒无所谓。你认为咪咪、多萝西和吉尔伯特现在会怎么样啦?”
“没什么新鲜的。他们还照样是咪咪、多萝西和吉尔伯特,就跟你我还是你我,奎恩夫妇还是奎恩夫妇一样。谋杀这种事,除了要了被害人的命,有时也要了杀人犯的命之外,并没丰富任何人的生活。”
“也许是这样吧,”诺拉说,“不过那真是太不得人心了。”
译后记
西方侦探小说的创始人一般都公认是十九世纪的美国作家爱伦·坡,随后经英国的柯南·道尔、多萝西·赛耶斯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等作家的仿效推进,使侦探小说成为一种流行的通俗文学样式。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它在美国特定环境中又有了新的发展,首先出现的是达希尔·哈米特和雷蒙·钱德勒开创的硬汉派侦探小说,随后又衍生了许多旁支,诸如法庭侦探小说、犯罪小说、警察小说、间谍小说和国际政治小说等等。
美国一九二九年出现了经济危机,随后几年陷入了严重的大萧条,社会风气日趋腐化堕落,黑社会势力也随之猖獗,社会名流甚至执法当局也与他们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暴力犯罪事件层出不穷,传统的道德准则趋于崩溃,法律和秩序成为一句空话。硬汉派的私家侦探便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挺身而出,正直刚强地为社会伸张正义,但是他们又多多少少带有一种愤世嫉俗的心态。哈米特和钱德勒所塑造的就是这类私家侦探的形象。因此可以说硬汉派侦探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具有针砭世态的涵义,现实主义色彩浓厚。他们的创作手法也独具一格而不落俗套,例如,为加快情节节奏,往往不注重小说场景的描绘和人物心理的描写,然而这种简洁的叙述和机智隽永的对话却又把小说写作艺术和美学价值提升到一个新高度,非一般侦探小说或其他通俗文学样式所能比拟的。
达希尔·哈米特一八九四年出生于马里兰州圣玛丽镇一个信奉天主教、种植烟草的农户人家。他十三岁即辍学走向社会谋生,干过报童、码头装卸工、办公室勤杂员和证券公司小职员等职业。一九一五年起他担任平克顿侦探社私人侦探八年,为后来创作侦探小说提供了广泛的素材。一九二二年他入蒙恩逊商业学院学习速记和写作,一度出任珠宝商行的广告部经理,后决定从事写作,起先为《黑面具》杂志写些短篇小说,嗣后陆续写出《血腥的收获》(1929)、《戴恩家的祸祟》(1929)、《马耳他黑鹰》(1930)、《玻璃钥匙》(1931)和《瘦子》(1933)五部长篇小说,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美国光怪陆离的社会面貌,同时也刻画了美国人某种强悍的“硬汉子”性格,塑造了一种新型的美国民间英雄人物,堪与海明威小说中的硬汉相比。一九三〇年他被派拉蒙影片公司聘为编剧人员,由于他的小说多次被改编成电影,遂使他遐迩闻名。
哈米特中年后思想激进,信奉马克思主义,积极参与左派政治活动。他一九四六年曾在纽约那所致力于马克思主义研究的杰弗逊社会科学院讲授写作。一九四七年麦卡锡主义兴起,美国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开始调查所谓的好莱坞内部的共产党活动,起先拿“好莱坞十君子”开刀,一九五一年更扩大到三百名好莱坞工作者,其中包括达希尔·哈米特、丽莲·海尔曼和多萝西·派克等作家。哈米特拒绝提供美共支持的一九四六年成立的民权大会捐款人名单(他一度是该会的名誉主席),并在回答询问时说:“共产主义对我来说并不是个脏字眼。你在为人类进步工作时,根本不会想到要问那人是不是共产党员。”[1]他因而被判藐视国会罪,入狱半年,成为麦卡锡主义受害者当中最知名的一位作家。一九五二年他又遭到税务当局追缴自一九四三年起欠下的十四万元税款的困扰,晚年遂贫困潦倒,靠丽莲·海尔曼等友人资助生活,心情悒郁,再加酗酒而于一九六一年患肺癌去世。
哈米特步入文坛后,与威廉·福克纳、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和纳撒尼尔·韦斯特等作家相交甚笃。他和福克纳更是酒友,常聚谈辩论;一次酒过三巡后,福克纳不承认他的《圣殿》一书是一部如外界批评的那样混饭吃粗制滥造的作品,哈米特感到福氏此言颇有针对他净写些通俗小说而加以谴责的含意,乃发奋找出几年前尚未完成的旧稿《瘦子》,彻底重写修订。据丽莲·海尔曼说他“生活改变了,酒也不喝了,在他完成那部小说之前不许任何事干扰他。我还从没见过谁那样埋头工作过:真是字斟句酌,每页打字稿纸都整洁得令人羡慕,他甚至在十天或两周内足不出户,生怕会在小说中遗漏了什么。”[2]
《瘦子》一书先于一九三三年在《红皮书》杂志上连载缩写本,一九三四年一月由克诺夫出版社出版,由于故事情节曲折,扑朔迷离,深受读者欢迎,屡次再版,据统计至一九五〇年已销售精装本十二万册,简装本七十五万册,改编的连环漫画册三十万册。[3]米高梅电影公司于该书出版半年后即购下电影拍摄权,当年便拍竣放映,书中的男女主人公尼克和诺拉这对侦探夫妇由著名影星威廉·鲍威尔和麦尔娜·洛伊分饰,范·戴克执导,电影剧本由百老汇著名夫妻搭档剧作家艾伯特·哈克特和弗朗西斯·古德里奇[4]改编。该片上演后轰动一时,使这对机智勇敢、对话风趣的侦探夫妇成为美国家喻户晓的人物。电影公司于一九三四年至一九四七年又续拍了五部以尼克和诺拉为主人公的电影,其中三部仍由哈米特提供故事、哈克特夫妇编剧。至今在美国各大城市的影碟销售店仍可见到那几部电影的录像带摆在架上,不时有人租赁观看。老一辈美国人更是没有忘怀尼克和诺拉。
美国著名剧作家丽莲·海尔曼原是作家阿瑟·科伯之妻,自一九三○年在好莱坞酒会上与哈米特相识后,两人成为终身情侣。哈米特曾协助修改润色她的《小狐狸》、《秋园》等剧本,并在一九四二年与她合作把她那部反法西斯的舞台剧本《守望莱茵河》改编成电影。海尔曼在她的回忆录《一个不成熟的女人》中曾说哈米特告诉过她《瘦子》一书中的女主人公诺拉的原型就是她。海尔曼还说她访问法国期间曾与纪德和马尔罗晤谈,两位法国大作家均十分赏识哈米特的作品,纪德拿他与巴尔扎克相比,马尔罗称赞他在写作技巧上有把德莱塞和海明威两者的文风相连接起来的特点。[5]好莱坞一九七七年根据海尔曼的回忆录《旧画新貌》(1973)改编的电影《朱莉娅》中曾有哈米特的形象出现,由影星小杰逊·罗巴兹扮演,简·方达饰演丽莲·海尔曼。此片八十年代初曾在我国放映过。
《瘦子》一书中插有一长段离题甚远的美国历史上一桩人吃人肉的轶事,有的评论家认为这是作者为增加篇幅而添加的败笔,殊不知这正是哈米特以此来讽喻当时美国社会上尔虞我诈和弱肉强食的不良现象,可谓用心良苦,切中时弊。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哈米特在一九三八年当选为美国电影艺术家委员会主席,这个委员会的主要目的是为反法西斯事业筹款,特别是为了支援西班牙反佛朗哥的内战和中国英勇的抗日战争。[6]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哈米特于一九四二年参军,被派驻在阿留申群岛,在部队中编辑《阿达克岛报》,并经常给战士讲解战争局势,据退伍军人巴德·弗里曼一九八二年接受《芝加哥论坛杂志》编辑采访时说:“哈米特是个超人。他每周给我们讲两次有关中国的情况。我认为这真是太好了,就像进学校学习一样。他知识渊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7]哈米特对中国的这番友情是值得我们感激并译介他的作品的。
已故老友董乐山兄一九九五年曾在一篇题为《私家侦探的别名》的文章中写道:“如果说平克顿侦探社还有什么其他与美国文学有缘分的话,那就是著名左翼剧作家丽莲·海尔曼的相好达希尔·哈米特年轻时曾为平克顿侦探社效过力,他后来根据切身经验,写出了不少侦探小说,与后来的雷蒙·钱德勒一起,开创了硬汉派侦探小说的先河。他笔下的私家侦探山姆·斯贝德和钱德勒笔下的菲利普·马罗一样,性格正直刚强,语言干脆爽快,而故事情节往往出人意料,不落一般侦探小说拖拖拉拉的俗套,所反映的社会层面也广泛、复杂多样,具有一定的现实性,因此把他们两位作家称作侦探小说家而归为通俗小说家一类实在太辱没他们了。”[8]当今美国文学界有识之士也持有这同样的观点,近二十年来有不少学者在研究哈米特和他的作品,传记已有多种,其中以加州大学教授、著名作家黛安娜·约翰逊所写的那部资料最为翔实,立论也较公正。一九九九年“美国文库”[9]也出版了《哈米特集》,内收他的五部长篇小说。这都无疑对达希尔·哈米特为美国文学所做出的贡献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梅绍武
中国社会科学院
美国文学研究所
二○○一年元旦
[1] 见“美国文库”《哈米特集》,1999年,第958页。
[2] 见威廉·马林:《达希尔·哈米特》(特温美国作家丛书),特温出版社,1986年。第102—103页。
[3] 见黛安娜·约翰逊:《达希尔·哈米特传》,兰登书屋,1983年,第314页。
[4] 哈克特夫妇最成功之作是一九五五年根据《安妮·弗兰克日记》一书改编的同名舞台剧,获该年度普利策戏剧奖。
[5] 见黛安娜·约翰逊:《达希尔·哈米特传》,第123页,第136页。
[6] 见黛安娜·约翰逊:《达希尔·哈米特传》,第140—143页。
[7] 同上书,第191页。
[8] 见董乐山:《边缘人语》,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9—20页。
[9] “美国文库”(The Library of America)编辑委员会是一个独立的非营利组织,成立于一九七九年,由美国全国人文基金会和福特墓金会资助,出版的目的是为了促进广大读者赏识美国文学的传统和精华,并永久保存美国最优秀最重要的著作的权威版本。一九八二年出版了第一卷《赫尔曼·梅尔维尔集》,至一九九九年已出版一一三卷。《达希尔·哈米特集》为第一一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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