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猎头游戏 作者:尤·奈斯博 内容简介 罗格布朗是挪威最顶尖的猎人头专家,他推荐的人选客户百分之百都会僱用。他靠FBI行之50年的九大侦讯技巧面试应徵者,将他们玩弄于股掌间,让对方主动昭告一切。而这项技能,同时让罗格能顺利进行另一项不为人知的工作偷窃并转卖名画。这项祕密财源帮他维持奢华的生活,负担一栋历史悠久的豪宅,同时资助美丽妻子花钱如流水的艺廊生意。 某晚在艺廊举办的赏画会上,妻子介绍他认识了克拉斯.葛雷夫,他不但是一个大公司总裁的完美人选,而且刚好有一幅价值连城的鲁本斯画作,可以帮罗格解决严重的财务问题。然而,当罗格闯入葛雷夫的公寓后,他发现的不只是那幅画而已,还有妻子掉在卧房床下的手机 结果,与葛雷夫相识,也许是罗格这辈子最倒楣的一件事。他那套面试把戏在葛雷夫面前不但无所遁形,而且自从发现妻子出轨后,各种乌龙衰事纷至踏来直到最后他才发现,这一切不是什麽三角恋引发的杀机,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他这个惯于拣选猎物的猎人头高手,是否能在这场变调的猎头游戏中全身而退? 推荐序 当猎人遇上猎人

作家 张国立

(本文提及奈斯博之前作品与本书部分情节) 从《无脸杀手》的贺宁.曼凯尔,到《龙纹身的女孩》的拉森,乃至于《雪人》的奈斯博,为什么北欧尽出世界级的犯罪小说家? 可能和冰冻的天气有关,人性变得较灰暗较多疑?或者作家与读者每年有六个月得窝在家里,而迫切希望小说给他们的封闭生活带来若干变化? 奈斯博的小说非常厚重,heavy,有很多尸体,有纠葛不清的人际关系,有非得喝醉到几乎丧失记忆的男人,有期望甚高却始终失望的女人,有内部恶斗的警界文化,有一再出现的假破案惊喜,还有一群闷头进入连续杀人狂案情里的警探。 其实除了从《知更鸟的赌注》到《猎豹》里的哈利.霍勒警探之外,奈斯博还创造了一个雅贼罗格.布朗,他的正业是替企业猎人头,副业,偷画。因此,他是个猎人,要嗅得出市场上需要的人才在哪里,也得找出藏于平凡人家的名画,然后锲而不舍追踪、设陷阱,将猎物收入口袋。 当猎人盯上猎物的同时,另一个猎人则盯上这矮个子却有位高?美女老婆的布朗。当布朗为做导航器的客户探路者公司觅求CEO人选时,美丽的老婆推荐以前曾当过职业军人且有如印地安人擅长追踪敌人的大帅哥葛雷夫,于是两种不同形式却意义相同的猎人头高手在此碰面,不仅相互较劲,更希望从对方身上得到利益。 两个猎人初交手,葛雷夫先猎了布朗的老婆,不知情的布朗则猎了葛雷夫手中十七世纪大画家鲁本斯失踪的名画〈狩猎卡吕东野猪〉。那么第一回合该算哪个猎人获胜? 嗯,偷别人的老婆不太名誉,但布朗的老婆既金发又高……啧啧啧,鲁本斯的那幅却值几千万英镑……难分高下。 先停在名画〈狩猎卡吕东野猪〉上,这幅画是以希腊神话故事为主题,很久很久以前,卡吕东这个国家的国王在祭神时漏了一位,这位小气的神当然大怒,降下凶恶的野猪蹂躏农田,各地英雄汇集,经过各种努力与竞争才杀了这头猪。 奈斯博的小说背后,始终站着善恶难分的神话人物,象征人与宿命的搏斗。在《知更鸟的赌注》里引用圣经故事,大卫王为了得到他的女人,而将女人的男友送往前线。到了《复仇女神的惩罚》女主角在恐吓信里以S2MN做为名字,其实本来应该是SSMN,在镜子中反过来看则成为NMSS,也就是 NeMeSis,复仇女神的意思。至于《魔鬼的法则》更一再引用《窈窕淑女》的典故,也是根据希腊神话改编,神话里的雕刻家毕马龙爱上他雕出的雕像,美丽的伽拉忒娅,他向维纳斯求助,赐予这具雕像生命,结果神同意了,他娶到有生命的雕像。 回到比赛,两名最优秀的猎人在田野里继续追寻那头野猪,第二回合葛雷夫掌握先机,毕竟他看来有布朗的老婆为内应。布朗被一路追杀,甚至得躲进粪坑,更惨的是葛雷夫坐上马桶座,显然有点拉肚子,当布朗抹掉眼皮上的便便时,见到令他自卑的一根大东西。 哎,被偷了老婆,还见到对方的大家伙,男人的自尊心真沉到粪坑的坑底。 不过猎人不会轻易放弃比赛,小偷的故事至此转变为充满悬疑和惊讶的犯罪小说,不同于哈利警探的冷静,布朗猎人则倾向于智慧,他一步步分析,一步步反击。所有奈斯博的元素一一出现,将故事带往一波波的高潮。 我坐在一家有扇角窗的咖啡馆内看完小说,抬起头时眼神和对面漂亮的女孩相会,我犹豫该先行上前打招呼,“你好,我是张国立,就是台湾大学最前面那两个字的国立,呵呵呵。”或是我该忍耐一下,等着她上来问,“请问你看的是奈斯博的小说吗?” 不,也许另一猎人──对,就是斜对面那个戴目镜的小子,他已经瞄女孩瞄到黑眼珠掉进耳朵里了──他如果先动手怎么办?他比我年轻,比我阳光,比我高十五公分以上,靠,桌上是他的保时捷钥匙,不过我不必急着认输,说不定,嘿嘿──等下跟他去上厕所,比比看就知道。 我赢了,女孩对我笑,而且我十足确定她没对目镜笑。 她起身,她朝我走来。 是不是该戴上帽子遮住我满头白发,还是戴上眼镜挡一下眼袋? 她竟然往我对面坐下,不好,她领口很低,弯身时我看到一些东西,会长针眼吗? 我低头假装专心看小说,忽然闪过画面,当布朗想像美丽的老婆躺在葛雷夫怀里,当那位金发美女褪下内衣,每一件内衣……该不该传简讯给老婆,说我遇到老朋友不回去吃晚饭了? 才用范佐宪般的眼神从小说里偷偷抬起一下下,美女仍对我笑,嗯,干脆跟老婆说我临时有事得赶去莫三鼻克好了。 那个目镜想干什么?他也朝我走来,想比腕力? 我对美女回了一个设法不挤出嘴角纹的微笑,她笑得更开心,她撒娇地对我说: “张北北,我就想你一定记得我,我是你女儿的同学小敏啦。” 为什么我女儿的同学得跟我在同一家咖啡馆里喝烂咖啡? 目镜已走到我脚尖前,他幌着手里的保时捷钥匙对我说: “阿北,门口那辆脚踏车是不是你的?能不能移一移,挡到我的车了。” 突然间我坐在北欧某间小木屋里,暖气发出卡卡卡快断气的声音,屋顶则被积雪压得嗞嗞嗞,窗外的天空是浓浓的灰云,一只迷路的乌鸦哌哌哌落在我窗台。 如果,如果奈斯博的小说不那么快结束,该有多好。 序曲 两辆车碰撞后会有什么结果,是用基本物理学原理就可以计算出来的。结果会怎样,全然取决于机运,但能够解释机运这种现象的,则是以下这个公式:能量 × 时间 = 质量 × 速度差。把这个数值加上一些偶然的变量,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真实而毫无悔意的故事。例如,借此我们就可以知道,一辆二十五吨重、时速八十公里的重型卡车,如果撞上一辆一千八百公斤重、以相同时速行驶的轿车,会是什么状况。除了机运这个因素,如果把车体的坚固程度与两辆车的对撞角度也考虑进去的话,这个故事就可能会出现好几个不同的版本,但是它们会有两个共同的特点:每个版本都是一桩悲剧。而且,下场会很惨的,都是轿车。 此时四周静得令人感到奇怪;我可以听见风吹树梢以及河水流动的声音。我的手臂已经麻木,而且整个人倒挂着,困在肉体与铁皮之间。血液与汽油不断从我上方的汽车地板往下流,我下方的棋盘格纹天花板上,则有一把指甲剪、一只断臂、两具死尸,以及一个打开的轻便行李袋。白皇后不再完美无瑕,我是个杀人凶手,而车里没有任何人在呼吸,就连我也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我马上就会死去。我会闭上双眼,就此放弃。放弃是一件美好的事。现在,我不想继续等下去了。因此,我急着要说出这个故事,说出在这个版本的故事里,两辆车是以什么样的角度对撞的。 01 应征者 这个应征者被吓到了。 他浑身的行头都是从甘纳.欧耶服饰店买来的:包括一套灰色杰尼亚西装、一件手工缝制的博雷利衬衫,还有一条精细胞花纹的酒红色领带──我猜是切瑞蒂牌的。不过,我很确定他穿的鞋子是菲拉格慕的手工皮鞋。我自己也有过一双。 从我眼前的文件看来,这位应征者的学经历非常出色:他毕业于卑尔根市的挪威经济与企管学院,曾在挪威议会帮保守党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又进入制造业,在一家中型企业担任总经理,四年任期内绩效卓著。 尽管如此,这位叫耶雷米亚.兰德的应征者还是被吓到了。他的上唇因为出汗而闪闪发亮。 他举起秘书摆在我俩身前矮桌上的水杯。 我面露微笑说:“我想要……”这不是那种灿烂无私的微笑,像是要邀请一个陌生人从寒冷的室外进来坐一坐,那种笑容太轻佻了;而是那种彬彬有礼且带有些许暖意的微笑,根据某些研究文献显示,它可以展现出主考官有多么专业与客观,分析能力有多强。事实上,在应征者眼中,主考官不泄漏情绪会让人相信他们正直无私。根据前述文献,如此应征者就能提供较为审慎而客观的信息,因为主考官让他们觉得装模作样是会被一眼看穿的,说得太夸张就会露馅,耍诈更是会遭受处罚。但我不是因为那种文献才刻意挤出这种微笑。我才不鸟什么文献,那只是各种程度不一的专家废话。我唯一需要的,是由英鲍、莱德与巴克来所开发的九道侦讯程序。不对,我会有这种笑容,是因为我真的既专业又客观,分析能力强。我是个猎人头专家。干这一行没有多困难,但我可是最厉害的。 我又说了一次:“我想要……我想要你聊一聊你的生活。我是指工作以外的生活。” “工作之外还有生活吗?”他的音调比正常高了一度半。而且,当你在面试过程中说了一个冷笑话时,就不该像他一样自己也笑出来,同时还看一下对方是否有抓到笑点。 我说:“我当然希望是这样,”此时他用清喉咙来掩饰笑声,“如果想当上这间企业的新任执行长,就该在工作与生活之间求取平衡,我深信这是管理高层所重视的。他们想要找能够在公司待上好几年的人,像个长跑选手一样,懂得调配自己的速度。不是那种才四年就把自己操到挂掉的家伙。” 耶雷米亚.兰德又吞了一口水,同时对我点点头。 他的身高大概比我多十四公分,年纪大我三岁。那就是三十八岁。要他接这份工作有点太年轻了。而且他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把太阳穴旁的头发染成那种几乎难以辨识的灰色。有什么花招是我没有见识过的呢?我看过有些应征者因为手掌容易出汗,所以在外套的右边口袋里摆了粉笔,如此一来,跟我握手时才有办法让手掌尽可能保持干燥白皙。兰德的喉咙发出一阵不由自主的咯咯声响。我在面试的评估表上面写下:有企图心。思考模式以解决问题为导向。 我说:“我看资料上写着你住在奥斯陆。” 他点头说:“斯科延区。” “你老婆叫做……”我翻阅着他的资料,装出一副好像不耐烦的样子,这种表情总是让应征者们认为我希望他们能主动回答。 “卡蜜拉。我们已经结婚十年了,有两个小孩在读小学。” 我没有抬头就直接开口问:“你会怎样描述你们夫妻俩的关系?”我多给了他两秒的时间,在他把答案想清楚之前就继续问:“你觉得,如果你清醒时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在工作,你们的婚姻撑得了六年吗?” 我抬头盯着他。他会一脸困惑是可以预期的,因为我的论调前后矛盾。一下子要他在工作与生活之间求取平衡,一下子又要他全力投入工作,这没有道理。过了四秒他才回答说:“我当然希望是这样。”他至少让我多等了一秒。 他看来很安心,露出练习过的微笑。但是还不够熟练──至少对我而言。他用我说的话来对付我,如果这真的有些许刻意讽刺的意图,那我还会帮他加分。不幸的是,他只是无意识地在模仿位阶比他高的人说话。我草草写下:自我认同度低。而且,他是说他“希望”,而不是“知道”。他没有愿景,不是一个会掌握未来的人,他不符合任何一个经理人最起码该有的要件:他们必须表现出一副能洞察未来的样子。不懂得随机应变。无法成为混乱局面中的领导者。 “她有工作吗?” “有。在市中心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 “每天朝九晚四?” “对。” “如果其中一个小孩生病了,谁会留在家里?” “是她。但是,所幸尼可拉斯与安德斯很少──” “所以,白天家里没有管家或其他人?” 他犹豫了。当应征者不知道哪一个答案能让自己看来比较厉害时,就会那样。不过,他们很少会说一些令人失望的谎话。耶雷米亚.兰德摇摇头。 “兰德,看来你把自己的体能状态保持得很好。” “嗯,我有运动的习惯。” 这次他没有犹豫。大家都知道,没有哪一家企业希望他们的高层主管刚上任就死于心脏病发。 “跑步跟越野滑雪吗?” “对。我们全家人都爱户外活动。而且,我们在诺勒菲山上有个小木屋。” “嗯。也养狗?” 他摇摇头。 “没有?对狗过敏?” 他用力摇头。我写下:缺乏幽默感? 接下来我往后靠在椅子里,双手指尖相抵。当然,这姿态看来夸张又自大。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就是这种人。“兰德,你觉得自己的名气有多少价值?到目前为止,你都怎么捍卫你的名气?” 此时他皱起已经在冒汗的额头,同时努力试着想通这个问题。过了两秒,他放弃了,这才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叹了一口气,好像这应该是个简单的问题一样。我环顾房间里的各个角落,仿佛想要找出自己不曾拿来打比方的东西。然后,一如往常在墙上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兰德,对艺术有兴趣吗?” “一点点。至少,我老婆有兴趣。” “我老婆也是。你看得到我墙上那幅画吗?”我指着那幅高度超过两公尺,画在塑胶画布上的〈莎拉脱衣像〉,画里那个女人身穿绿裙,高举交叉的双臂,正要脱掉她的红色毛衣。“我老婆送的礼物。画家叫做朱利安.欧彼(Julian Opie),而那幅画价值二十五万克朗。你有任何一幅价值差不多的作品吗?” “说实话,我有。” “恭喜你了。你看得出那幅画的价值吗?” “如果我懂的话,我就看得出来。” “对,如果你懂,你就看得出来。挂在那里的画是用几条线画成的,那个女人的头是个圈圈,像是一个没有脸的零,而且用色平淡无奇,缺乏层次感。此外,它是用电脑制作出来的,只要按一个按键,就可以印出一百万份来。” “我的天啊。” “那幅画能有二十五万的价值,唯一──没错,我说唯一,唯一的原因就是画家的名气。因为他的口碑好,因为市场上的人都相信他是个天才。我们很难明确地说出什么是成为一个天才的要素,不可能确实掌握。兰德,那些厉害的公司董事也是一样。” “我懂。名气。重点是,那个董事是否能散发出一种自信。” 我很快地写下:不是个笨蛋。 我继续说:“完全正确。最重要的就是名气了。不只是看那个董事的薪水高低,还取决于他的公司在股市里的价值。你手上那幅画作是什么?它价值多少钱呢?” “那是一幅爱德华.孟克的石版画。画名是〈胸针〉。我不知道它价值多少钱,但是……” 我挥挥手,不耐烦地要他继续讲下去。 他说:“它最后一次被拿到拍卖会的时候,有人喊价大约三十五万克朗。” “为了防止这件宝贝遭窃,你采取了什么措施呢?” “我家装设了非常棒的防盗系统,是三城牌的。住在我们家那一带的人都用那个牌子。” 我说:“三城牌的防盗系统很棒,不过也昂贵。我自己也用那个牌子。一年大概要花八千元。为了保护你个人的名气,你做了什么投资?” “什么意思?” “两万?一万?还是更少?” 他耸耸肩。 我说:“一毛也没有。从履历表与职涯看来,你这个人的价值比你刚刚提到的那幅石版画还要高十倍。我是指年薪。不过,没有人看守你的价值,你没有任何守卫,因为你觉得那没有必要。你觉得,光看你领导的那家公司的价值就够了,是不是?” 兰德没有答话。 我说:“呃……”我把身体往前靠,压低嗓子,好像要透露一个秘密似的,“这是不对的。你的成就跟欧彼的那些画作一样,只是一些圈圈,都没有脸。画作本身什么也不是,名气才是关键所在。而那就是我可以提供给你的。” “名气?” “像这样坐在我面前,要应征这份高层主管工作的,连你一共有六个人。我不认为你有机会录取。因为,你缺乏这个职务所需要的名气。” 他瘪起嘴来,好像在抗议。不过,他没开口说什么。我用力往椅背上躺,发出尖锐的声响。 “我的天啊,老兄,你居然来应征这份工作!你的策略应该是虚张声势,让我们注意到你,当我们跟你联络时,假装没有那回事。一流的人才是要等着被猎人头公司盯上,而不是自己找上门被砍头,然后大卸八块。” 我看出这番话达成了我想要的效果。他慌了。这不是普通的制式化面谈,我用的并非库特(Cuté)设计的问题,也不是DISC个性测验[注:检视受测人性格中的D(支配性)、I(影响性)、S(稳定性)与C(服从性)等四大要素的个性测验。],或者任何其他愚蠢而无用的面谈题库,因为我知道设计出那种东西的团队都是笨蛋心理学家与废物人力资源专家的组合──只是笨蛋与废物的程度不一。我又把声音压低。 “我希望,今天下午当你老婆得知这个消息时,不会太过失望。到时候她会知道你错过了这个梦寐以求的工作,知道今年你在工作上又要等着被人发掘,就像去年一样……” 他突然往椅背上靠,睁大眼睛。当然了,因为他所面对的可是罗格.布朗,当前猎人头产业中最璀璨的一颗明星。 “去……去年?” “嗯,我说错了吗?你不是也应征了丹亚食品的高层主管工作?就是生产美乃滋与肝酱的那间公司?那不是你吗?” 耶雷米亚.兰德温声说:“就我所知,他们应该把这种事列为机密才对。” “是没错。但是,因为职责所在,我必须善用所有资源。这就是我的工作,使出我所有的手段。兰德,像你这种地位的人还去应征那些不会被录用的工作,实在太蠢了。” “我这种地位?” “依你的条件,你的经历,还有我刚刚对你做的测试,以及我个人的印象,我知道你是够格的。你唯一欠缺的就只是名气。如果想创建名气,最重要的就是独特性。像你这样随意应征工作,独特性会变得荡然无存。你这种高层主管不该只是接受挑战,而是要接受唯一的挑战。独一无二的工作。而且那工作该是别人主动送上门,装在银盘上端给你的。” “会有那种事吗?”他说话时又想要露出那种大无畏的歪嘴微笑,但是这次没办法了。 “我希望你能加入我们。你不能再去应征其他工作。如果有其他猎人头公司与你接触,开出诱人的条件,你也不能接受。你就接受我们的安排吧,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我们一起帮你创建名气,然后好好维护它。就像你找三城公司保护你家,就找我们保护你的名气吧。两年内,你一定可以带着好消息回家找老婆,而且工作比现在这个更好。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耶雷米亚.兰德用大拇指与食指敲敲他那胡子刮得一干二净的下巴,然后说:“嗯。这一次面谈结果跟我原先想像的截然不同。” 挫折令他变得比较冷静。我把身体往前靠,张开双臂,高举手掌,直视他的双眼。根据研究显示,面谈时的第一印象有百分之七十八由肢体语言决定,开口说的话只占百分之八的比重。其余的要素则包括你的衣着,是否有狐臭或口臭,还有墙上挂的东西。我的肢体语言很棒。此刻我的姿势传达出一种敞开心胸与信任的讯息。终于,在我的力邀之下,他加入了我们。 “听我说,兰德。这家公司的董事会主席与财务长明天要来这里跟其中一位应征者见面。我希望他们也能见见你。十二点钟方便吗?” “好。”他没有查看任何行事历就回答。我已经比较喜欢他了。 “我希望你听听看他们想说些什么,然后你可以很有礼貌地解释说为什么你对这份工作已经没有兴趣了,告诉他们这不是你目前正在寻找的挑战机会,然后祝他们一切顺利。” 耶雷米亚.兰德歪着头说:“如果像那样抽手,会不会被当成一个轻佻的家伙?” 我说:“你将被视为一个有强烈企图心的人。他们会觉得你很清楚自己有多少价值,而且你的贡献将会是独一无二的。像这样起个头之后,我们就可以开始编造一个故事,也就是我们刚刚所说的……”我又挥挥手。 他微笑说:“名气?” “名气。我们达成共识了吗?” “在两年内?” “我可以保证。” “你怎么保证?” 我写下:很快地转守为攻。 “因为我会推荐你坐上目前我正在谈的一个位子。” “那又怎样?做决定的人可不是你。” 我眯着眼睛。我老婆荻雅娜曾说,她觉得这种表情会让她想起一只慵懒的狮子,一个心满意足的君王与主人。我喜欢这种说法。 “兰德,我的推荐就是客户的决定。” “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你绝对不会去应征自己没有把握可以获得的工作,如果我没有把握客户会接受,我也不会推荐。” “真的?从来没有过?”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除非我百分之百确定我的客户会接受我的推荐,否则不会推荐任何人,也不会让任何一个竞争者得到工作。就算我有三个很厉害的人选,而且已经有九成把握,我也不会。” “为什么?” 我微笑说:“答案一样──名气。那是我整个事业的基础。” 兰德笑了出来,他摇头说:“布朗,大家都说你是个狠角色。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 我又露出微笑,然后站起来说:“现在呢,我建议你回家跟你那美丽的老婆说,你打算拒绝这一份工作,因为你已经决定着眼更高阶的职务。我猜你一定能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 “布朗,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你的雇主付给我的仲介费会是你第一年年薪总额的三分之一。你知道吗?林布兰曾经亲临拍卖会会场,为自己的画作举牌出价。如果我只要稍稍增加你的名气,就能以五百万的高价把你卖掉,为什么我要选择现在用两百万卖掉你?我们对你的唯一要求,就是你必须接受我们的安排。一言为定?”我伸出手。 他热情地握住我的手说:“布朗,我觉得这一席话必定能让我获益良多。” 我说:“我同意。”同时也提醒自己,在让他与那个客户见面之前,要教他一两招握手的秘诀。 耶雷米亚.兰德一离开后,费迪南就熘进了我的办公室。 “唉哟!”他皱眉瘪嘴,用手在鼻子前扇一扇,接着说:“香水伪装法啊?” 我一边点头,一边开窗,让新鲜的空气流进来。费迪南的意思是,刚刚那个应征者知道自己会紧张到流汗,所以试着用胡后水来掩饰弥漫在这个部门会谈室里的汗味,但是也未免喷太多了。 我说:“不过,至少他用的牌子是克莱夫.基斯汀。是老婆帮他买的,他的西装、鞋子、衬衫与领带都是。还有,把太阳穴旁的头发染成灰白色,也是她的主意。” “你怎么知道?”费迪南在兰德坐过的椅子上坐下,但是一碰到因为兰德的体热而仍留在上面的湿黏触感就跳了起来,脸上流露感觉恶心的神情。 我回答道:“我一按下‘老婆纽’,他就变得脸色惨白。我提到如果他跟她说这工作没有他的份,她一定会失望透顶。” “居然把老婆比喻成按钮了!罗格,你是怎么想到这种说法的?”费迪南已经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下,双脚摆在一张几可乱真的仿野口勇茶几上。他拿起一颗橘子来剥,橘皮喷溅出一片几乎看不见的汁液,全都洒在他身上那件新烫好的衬衫上。真不知道怎么会有费迪南这种那么粗心的同性恋?而一个同性恋居然会来当猎人头顾问,也令人匪夷所思。 我说:“英鲍、莱德与巴克来。” 费迪南说:“你以前提过那种面谈手法。但它到底是什么?比库特设计的问题还要厉害吗?” 我笑着说:“那是FBI采用的九道侦讯程序。跟其他薄弱的手法相较,它的火力简直像机关枪一样勐,可以把干草堆轰出一个大洞,杀无赦,而且能很快问出具体的结果。” “那么,你问出的结果是什么,罗格?” 我知道费迪南想要套什么话,但是我不介意。他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厉害,而他──至少就目前而言,为什么是个B咖。我让他得偿所愿。因为,知识是必须与人共享的,这是不能改变的规则。而且也因为他永远都不可能比我厉害。他永远都会像这样,在我面前出现时衬衫弄得充满柑橘味,永远都在思考别人是不是有什么绝招,有一种比他更棒的手法或秘诀。 我回答道:“让他们服服贴贴,向你告白,说出真话。只要遵循一些简单的原则就可以了。” “例如?” “例如开始时先问嫌犯一些关于家人的事。” 费迪南说:“呸,我也是这么做啊。如果他们能谈论一些自己觉得熟悉而亲近的事物,就会感到安心。还有,这能让他们敞开心胸。” “完全正确。但是,这也能帮你刺探他们的弱点。他们的阿基里斯腱。那都是稍后你在侦讯过程中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嘿,多么妙的术语啊!” “稍后在侦讯过程中你一定会问到什么让嫌犯如此痛苦,发生了什么事,问到他背负嫌疑的那一桩谋杀案,为何他感到寂寞而且被所有人离弃,为何他要有所隐瞒,到时候你一定要在桌子上摆一卷厨房纸巾,而且要刚好摆在他拿不到的地方。”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很自然地进入了侦讯的重头戏,该是你按下情绪按钮的时刻了。你必须问他,如果他的孩子发现自己的爸爸是个杀人凶手,会有什么想法?然后,等到他热泪盈眶的时候,你就把纸巾递给他。你必须扮演一个能体谅他、想要帮助他的角色,让他能够对你坦承所有不好的事情。让他说出刚刚发生的那桩谋杀案有多么愚蠢,好像这一切都是他自愿透露的。” “谋杀案?你在鬼扯什么?难道我们不是在招募人才吗?我们可不是要试着让他们招认自己犯下了谋杀罪。” 我说:“但我是。”我拿起办公椅上的外套,接着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能成为奥斯陆最顶尖的猎人头顾问。顺便跟你说一声,我已经安排好了,由你在明天十二点向客户介绍兰德。” “我?” 出门后我沿着走廊往下走,费迪南在我身后追赶着,我俩走过其余二十五间办公室──阿尔发公司就这么大而已,我们是一家中型的猎人头公司,过去十五年来勉强维持营运,年收入在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克朗之间,扣除那一点给付给我们这些好手的微薄红利,其他都给了远在斯德哥尔摩的老板。 “很简单的。所有的资料都在档案里。没问题吧?” 费迪南说:“没问题。我只有一个条件。” “条件?我可是在帮你忙耶。” “你老婆今晚要在艺廊里办一个私人赏画会。” “那又怎样?” “我可以去吗?” “你受邀了吗?” “这就是我的重点。我有吗?” “我想没有。” 费迪南突然停了下来,就此离开了我的视线。我继续往下走,心里很清楚他一定还站在那里,双臂低垂在身体两侧,目送我离开,心想他又再度错失良机,无法高举香槟酒杯,与拥有喷射机的奥斯陆沃尓沃、跑趴名媛以及名流显贵一起畅饮。就算荻雅娜的展示会再怎么光鲜亮丽,他也没办法沾光,无法接触到那些高阶工作的可能人选,甚至也不能借机把人弄上床或者做其他邪恶的勾当。可怜的家伙。 接待柜台后面那个女孩说:“罗格?你有两通电话。一通是──” 我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对她说:“欧妲,现在不是时候。我要出去四十五分钟。不要帮任何人留话给我。” “但是──” “如果有要事,他们会再打过来的。” 欧妲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但是她还有一些要学习的地方。她是叫欧妲,还是伊妲? 02 服务业 秋天的空气里,汽车废气闻起来带着一股浓烈的盐味,让人联想到大海、原油开采以及国民生产毛额。耀眼的阳光歪斜地投射在办公室大楼的玻璃上,那些大楼在一片原先是工业区的土地上形成一个个鲜明的矩形阴影。如今那片土地已经变成一个商店、公寓与办公室林立的地区,每一间都跟那些使用办公室的顾问一样,有要价太高的问题。从我站的地方可以看见三家健身中心,每一家从早到晚的所有时段都已经有人登记了。一个年轻人与我交会时毕恭毕敬地跟我打招呼,我也优雅地点点头──他身穿柯内里亚尼牌西装,戴着有“技客”(Geek)风味的黑框眼镜,不过我还真不知道他是谁,只能假设他是另一家猎人头公司的员工。也许是爱德华.凯利公司?会那样恭敬地跟猎人头顾问打招呼的,只有同业。说得更精确一点:除了猎人头顾问之外,没有人会跟我打招呼;其他人都不知道我是谁。一来,当我不跟老婆荻雅娜在一起时,我的社交圈实在非常小。二来,我们公司跟爱德华.凯利一样,只跟菁英来往,避免自己成为媒体的焦点,如果某一天你有资格应征全国最顶尖的工作了,你才会接到电话,从话筒的另一头听见我们的名字:阿尔发公司。你心想:我什么时候听过这个名字?是在某个为了宣布新任地区负责人而召开的高级主管会议吗?所以说,到头来你还是早就听过我们的名字了。但是你对我们一无所知。因为,谨慎是这一行的最高守则,也是唯一的守则。当然,从头到尾我们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说谎──最下流的那种谎言,例如,我总是会以惯用的一套说词来结束第二次面谈:“你就是我为这份工作相中的人选。我不但认为、也知道你是完美的人选,所以这对你而言也是一份完美的工作。相信我。” 呃,好吧,你不该相信我。 没错,我想应该是爱德华.凯利,或者安立国际集团。从那一身西装看来,他工作的地方肯定不是那种承接各种大小案子,一点也不厉害的大规模猎人头公司,像是万宝华人力银行或者艺珂人事顾问公司。也不是那种只接大案子的顶尖公司,像是霍普兰之类的,否则我就会认得出他是谁。他当然有可能是来自智瑞企管谘询或者德尔菲等还算不错的大公司,或者是那些名不见经传,一点也不厉害的小公司,通常只负责招募中阶主管,难得有机会与我们这些人竞争。但他们永远是输家,只能继续帮人招募一些店经理与财务主管。然后每次见到我们时毕恭毕敬地跟我们打招呼,一心企盼着有天我们会想起他们,提供他们一个工作机会。 猎人头顾问是一个没有正式排名的行业:不像有人会针对股票经纪人的表现进行调查,也不像电视或者广告业会举办年度风云人物的颁奖典礼。但是我们都心知肚明。我们知道谁是这一行的天王,谁是挑战者,还有谁开始走下坡了。我们总是静悄悄地获得成就,同样在一片死寂中输得永远无法翻身。但是,刚刚跟我打招呼那家伙知道我是罗格.布朗──只要是我提报出去的人选,最后百分之百都会获得工作,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操弄、强迫或控制任何人选,对他们施以震撼教育,而且客户们心里都隐隐信任我的判断,总是毫不犹豫地把公司的命运交到我手中,而且只托付给我一个人。换句话说,去年奥斯陆港务公司任命总经理时,做决定的不是公司本身,还有安维斯租车公司任命北欧分公司负责人,以及西尔达尔自治区政府任命发电厂厂长时,做决定的也都不是他们自己,而是我。 我决定在心里记下这家伙。漂亮的西装。知道如何对适当的人表达敬意。 我用纳维森便利商店旁的电话亭拨电话给乌维,一边查看我的手机。八个讯息。我把它们都删除掉。 乌维接起电话后,我说:“我们有一个人选了。摩诺利特文公司的耶雷米亚.兰德。”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如果我们要用他,还需要调查他的底细吗?” “不用,你那边有他的资料了。他已经获选参加明天的第二次面谈。从十二点到两点。么两洞洞。给我一个小时。知道吗?” “嗯。还有别的事吗?” “钥匙。二十分钟内在‘寿司与咖啡’?” “三十分钟吧。” 我沿着鹅卵石铺成的街道走向“寿司与咖啡”餐厅。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会发出更多噪音,制造出更多污染,而且花费比柏油路更高的路面?可能是想要走田园风的路线,希望能营造出一种传统、永恒而且实在的感觉吧。总之,路面是这里唯一比较实在的东西了──就这点来说,此处可以说是个典型:这里曾经是个由眉头滴汗的工人所创造出来的地方,他们在熊熊烈火发出的嘶嘶声与榔头的阵阵槌打下生产出产品。但是,如今这里却到处回响着咖啡机的嗡鸣声,与健身中心里金属相碰的铿锵声响。这是服务业的胜利,它战胜了产业工人,设计战胜了住房不足的问题,而虚构则战胜了真实。我喜欢这个结果。 “寿司与咖啡”对面珠宝店的橱窗里有一对钻石耳环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看着耳环心想:在它们的映衬之下,荻雅娜的耳朵看来肯定显得完美无比。不过,这对我的财务状况却会是个天大的灾难。我打消这个念头,穿过街道进入那个名义上在卖寿司,但事实上只会给人吃死鱼的地方。不过,那里的咖啡可以说是无可挑剔。餐厅里的座位半满,到处可见一个个留着淡白金色头发,身形苗条的女郎,身上还穿着上健身房的衣着,因为她们不想在健身中心里冲澡,跟其他人裸裎相见。就某方面来讲,这是很奇怪的:既然都花那么多钱雕塑了自己的身形(这是虚构战胜真实的某种形式),为什么还不愿意给人看呢?她们可以说都是服务业的一员,而服务的对象是那些有钱的丈夫。如果说她们都是一些笨蛋的话,那又是另一回事。但事实上,这些女人都曾在大学主修过法律、信息科技与艺术史等科目,那些东西可以帮美貌加分,在接受挪威纳税人的数年资助后[注:挪威大学是不收学费的。],她们变成大材小用的居家玩物,坐在这里分享如何取悦那些上了年纪的有钱老公,让他们保持适度的忌妒心与警觉心,直到最后用孩子把丈夫给绑住。当然,有了孩子之后,整个局势便改变了,强弱就此逆转,男人形同被阉割,被牵绊住了。小孩啊…… 我坐在吧台前其中一张高凳上说:“双份浓缩的哥塔多咖啡。” 我看着那些女人在镜中的身影,心里觉得很满意。我是个幸运的男人。跟这些看似时髦,但脑袋里空无一物的寄生虫相较,荻雅娜是如此与众不同。她拥有我所欠缺的一切:喜欢照顾人的天性、同理心、忠诚、高?的身材。总而言之,她是个心地跟身形一样美好的人。不过,她的美并非完美无缺,因为她的比例太过特别了。荻雅娜看起来就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仿佛娃娃似的日本卡通人物。她的小脸上长着一张又小又薄的嘴,她的鼻子也小,一双大眼充满了好奇心,当她累的时候眼睛容易鼓起。但是在我看来,她之所以有一种出众而惊人的美,就是因为这些异常之处。所以说,她到底为什么会选择我?我是个司机之子,学的是经济,资质只比平均高一点,当年的前景只比平均低一点,却有远远不及平均值的身高。如果是在五十年前,没有人会说身高一六八的人是个“矮子”,至少在欧洲的大部分地区是如此。而且,从人体测量学的角度去研究历史的话,你会发现在一百年前,挪威人的平均身高就是一六八。然而,经过一番演变后,局势早已变得对我不利。 因为一时的疯狂而选择我是一回事,但让我不解的另一回事是:像荻雅娜这种绝对可以得到任何男人的女人怎能忍受每天起床时都要看见我?她到底为什么会盲目到看不出我生性可鄙而奸诈,遇到逆境就会变懦弱,遇到鲁莽而邪恶的人也会跟着变得鲁莽而邪恶?这真是奥妙难解啊。是当时她不想了解我吗?还是因为我够奸诈,而且手法高明,让我有办法受到爱情眷顾,掌握了她的误區?当然,到目前为止我都能拒绝她想生小孩的请求,这也是很奇怪的事。我到底为什么能控制这个住在人类躯壳里的天使?荻雅娜自己说,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受到我的矛盾性格所吸引:在傲慢无比之余同时也显得妄自菲薄。当时我们在伦敦,两人都出席了一个为北欧学生办的晚会,而我对荻雅娜的第一印象就像坐在这里的女人一样:一个来自奥斯陆的北欧金发美女,在那个国际都会里研读艺术史,偶尔做一些模特儿的零工,反战也反贫穷,喜欢宴会与其他一切有趣的事物。过了三个小时,喝掉六品脱的健力士啤酒以后,我才发现我错了。首先,她对艺术的确有一股热忱,几乎可以说是个书呆子。其次,她清楚地对我说明西方资本主义戕害了许多不想与资本主义有瓜葛的人,而令她备感挫折的是,她自己也是这体制的一部分。荻雅娜还跟我解释,就算工业化国家一直以来都持续对第三世界国家进行援助,但与它们所进行的剥削相较,毕竟还是毒害大于帮忙。第三点是,她懂我的幽默感──没有这种幽默感,我这种男人绝对把不到身高一米七以上的女人。而第四点,无疑的就是这一点帮了我大忙:她的语言表达能力不强,但是擅长逻辑思考。说得委婉一点,她的英文说得不太灵光,当时她还微笑着对我说,她从没想过要去学法文或西班牙文。然后我问她是否有一颗跟男人一样的脑袋,并且喜欢数学。她只是耸耸肩,但是我坚称她一定是那样,接着告诉她,微软公司在进行工作面试时,总是会拿某个逻辑问题来考应征者。 “重点在于,除了要看出应征者能否解答,也是测试他们面对挑战的能力。” 她说:“那你问吧。” “质数──” “等一下!什么是质数?” “不能被自己与1以外的任何数字除尽的数字。” “喔,我知道了。”她还没像其他女人一样,一说到数字的话题就敬而远之,于是我继续说下去。 “质数通常是连续的两个奇数。像11与13。29与31。懂吗?” “懂。” “有连续三个奇数都是质数的例子吗?” 她说:“当然没有。”然后把啤酒杯举到嘴边。 “喔?为什么没有?” “你以为我是笨蛋啊?在连续的五个数字里,其中必定有一个是可以被3除尽的。继续说。” “继续说?” “嗯,你打算要问的逻辑问题是什么?”她喝了一大口啤酒,用一种充满期待的好奇眼神看着我。在微软公司的面试里,应征者有三分钟的时间可以想出例证,但她却用三秒钟就办到了。平均来讲,每一百个人里面只有五个人办得到。我想,我就是在那一刻爱上了她。至少我在我的餐巾上面很快地写下:录取了。 当我们俩坐在那里,我就知道自己一定要让她爱上我;但是只要一站起来,我的形象就破功了,所以我一直跟她讲话,讲个不停。讲得让自己好像有一百八十五公分高。我很能讲。但是,就在我讲得正起劲时,她打断了我的话。 “你喜欢足球吗?” 我讶异地问说:“你……你呢?” “英联明天有比赛,QPR[注:“女王公园巡游者队”(Queens Park Rangers)的缩写,主场就是洛夫特斯路球场。]要出战兵工厂队。有兴趣吗?” 我说:“当然有。”不用说,我的意思是对她有兴趣。我对足球压根儿就没兴趣。 到洛夫特斯路球场看球时,在伦敦的一片秋雾里,她戴着一条蓝白相间的条纹围巾,把嗓子吼到哑掉,但她支持的QPR终究是一支可怜的弱队,难逃被劲旅兵工厂队重击的命运。我只顾着端详她那洋溢着热情的迷人脸庞,至于那一场足球赛,我唯一记得的就是兵工厂队穿着很炫的红白相间球衣,而QPR的制服则是白底加上蓝色横纹,把每个球员搞得活像是一根根会移动的棒棒糖。 中场休息时我问她:为什么不支持像兵工厂队那种战绩辉煌的劲旅,而选择QPR这种像是跑龙套一样的好笑球队? 她回答说:“因为他们需要我。”我没盖你,她真的说:他们需要我。这句话含藏着一种令我觉得难测的智慧。然后她又发出她特有的那种咯咯娇笑声,把塑胶杯里的啤酒喝光,接着说:“他们就像一个个无助的小婴儿。你看看。他们真可爱。” 我说:“因为他们的制服就像婴儿服。所以,‘让小孩到我这里来’[注:此句引自《圣经》的〈马太福音〉:“Suffer the little children to come unto me.”]是你的座右铭吗?” 她的回答是:“欸……”然后把头转过来,低头看我,带着灿烂的笑容说:“有可能会变成那样喔。” 然后我们俩都笑了。肆无忌惮地大声笑着。 我忘了球赛的结果。应该说,我记得的是比赛结束后我们做了什么:我送她回牧羊人树丛区,在那间管教甚严的砖造女生宿舍外面接吻。在那之后,我彻夜未眠,寂寞难耐,满脑子胡思乱想。 十天后,我在闪烁的微光中看着她,光源是她床边桌上那一根被塞进酒瓶里的蜡烛。那是我们的初夜,她闭上双眼,前额的血管浮了起来,当我频频撞击她的臀骨之际,她的脸上出现一种夹杂着狂热与痛苦的表情。当她眼睁睁看着QPR输掉英联杯赛事而被淘汰时,脸上一样也出现过这种狂热的神情。完事后她说她喜欢我的头发。在那之前不知道曾有多少人这样赞美过我,但同样的话从她的嘴巴冒出来,让我觉得好像第一次听到似的。 六个月后,我跟她说,尽管我爸在外交部的机关工作,但他并不是外交官。 当时她只是重复我说的话:“他是个司机。”然后用双手捧住我的脸,亲吻我。“所以他可以跟大使借礼车,在婚礼后载我们离开教堂啰?” 我没回答,但是那年春天我们在伦敦汉默史密斯的圣派崔克教堂办了一个全无排场,但却很动人的婚礼。没有排场,是因为我费尽唇舌,说服荻雅娜接受一个没有亲友观礼的婚礼。不邀请爸爸,只有我们俩,一个简单而纯真的婚礼。婚礼之所以动人,全都是因为有荻雅娜在:她的光芒可以与日月争辉。结果,就在我们举行婚礼的那个下午,QPR也晋级了,我们搭计程车回到她那间位于牧羊人树丛的宿舍房间,沿途飘扬着像棒棒糖包装纸的旗子与标帜,庆祝队伍喜气洋洋。四处都洋溢着欢愉与快乐的气氛。直到我们搬回奥斯陆之后,荻雅娜才第一次跟我提想要生小孩的事。 我看看手表。乌维应该快到了。我抬头看着吧台上方的镜子,跟其中一个金发女郎四目相交。我们对看了一会儿,那时间刚好足以让我们俩误会对方是否别有所图。她看起来有一种A片明星的风韵,是整形医生的杰作。我对她没有企图,所以把目光移开。事实上,我唯一一次出轨的纪录就是这么开始的:与别人对看了太久。我们在艺廊偶遇,然后相约到“寿司与咖啡”来,接着就在艾勒桑德街的一间公寓发生关系了。不过,如今柔媞已经是一小段过眼云烟,而且我再也不会让那种事发生。我的目光在餐厅里飘来飘去,然后停了下来。 乌维正坐在前门旁边的一张桌子旁。 表面上看来,他正在阅读一份叫做《今日商业报》的财经报纸。这实在是很好笑。乌维.奇克鲁不只对股价走势与所谓社会上发生的大部分事情没有兴趣,他可以说几乎没有阅读能力,也不会写东西。我还记得当时他应征保全公司主管工作的申请书:里面拼错的字多到令我哑然失笑。 我滑下凳子,走向他那一桌。他把《今日商业报》折起来,而我朝着报纸的方向点点头。他脸上露出稍纵即逝的微笑,意思是他已经看完了。我不发一语地把报纸拿走,走回我在吧台前的位子。一分钟过后,我听见前门关起来的声音,当我再次瞥向镜子时,发现乌维.奇克鲁已经不见了。我把报纸翻到刊登股价的那几页,小心地把他藏在报纸里的钥匙握在手里,然后把它丢进外套口袋。 等到我回办公室时,发现手机里有六则简讯。我连看都没看就把其余五则删掉,打开荻雅娜传给我的那一则。 别忘了今晚的赏画会,亲爱的。你可是我的吉祥物。 她特别用Prada手机在简讯上加了一个戴着太阳眼镜的黄色笑脸表情符号──那是今年夏天我送给她的三十二岁生日礼物,有很多特殊功能。她打开礼物的时候说:“这就是我最想要的!”但我们俩都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么,而且我并不打算送给她。不过她还是撒了谎,然后亲亲我。对于女人,我们还能有更多要求吗? 03 私人赏画会 一百六十八公分。我才不需要那些脑残心理学家的安慰,说什么补偿心理能造就我的成功,矮小的身材能督促我努力向上。他们说,这世界上有许多艺术作品都是矮子创造出来的,数量多得惊人。矮子有本事征服帝国,提出最了不起的思想,并且把最漂亮的电影女星弄上床:简而言之,我们这种人总是会把某种成就当作自己的“矮子乐”。有许多白痴发现,某些盲人是杰出的音乐家,某些自闭症患者能够用心算开根号,因此他们的结论是:残疾的背后其实都隐藏着天赋。首先,我要说这实在是一派胡言。其次,尽管我不高,但也不是个侏儒,只是比平均身高稍矮而已。第三点,不管是在哪个国家的公司,高于该国平均身高的高层人士都占百分之七十以上。而且,根据调查结果显示,身高与智力、收入与人气等都是呈现正相关的。当我要提报某人为某份业界高层工作的人选时,身高往往是我最看重的标准之一。长得高才会令人尊敬与信任,身高是一种权威。高个子总是非常突出,他们没有地方可以躲,他们是主宰者,身高彻底掩饰了他们的所有缺陷,他们一定得挺起自己的身子,让人看重。矮子则总是很低调,他们总是有秘密的计划,一些因为他们是矮子而想要去做的事。 当然,这些都是废话,不过我会推荐的绝对不是最棒的人选,而是我的客户会雇用的人选。我找的人一定都会有客户们喜欢的身材,脑袋只要够好就可以了。他们看不出谁的脑袋比较好,但是凭眼睛就能看出谁有好身材。就像那些出现在荻雅娜的画展里,有几个臭钱的所谓“艺术鉴赏家”,他们没办法品评画作,但倒是看得懂画家的签名。这世界上有许多人愿意花大把钞票购买艺术名家的糟糕作品。就像有许多人肯用高薪聘请才智平庸的高个子。 我开着那辆沃尓沃S80新车,绕过弯道,往上爬升,目的地是我们那间位于福斯科伦区、有点买得太贵的漂亮新家。我会买下它,是因为仲介带着我们四处参观时,荻雅娜的脸上又出现那种痛苦的表情。我们做爱时总会浮现她额头上的那条血管变成了蓝色,在她那双杏仁状的眼睛上方跳动着。她举起右手,把一撮短短的麦色秀发弄到右耳后面,好像是为了更仔细聆听,以免眼睛骗了自己,骗她说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房子。她根本不需要开口;我知道这房子的确是。房仲说,已经有人出了比底价还要多一百五十万的价钱,她双眼因而变得黯然失色;尽管如此,我知道我必须为她买下房子。因为我知道,在说服她打消生小孩的念头后,这是唯一可以用来补偿她的东西。我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用哪些理由跟她争论,要她去堕胎,只因没有一个理由是真话。事实上,我们虽然有三百二十平方公尺的超大空间,但是却没有可供任何孩子容身之处。也就是说,我跟孩子不可能住在同一个空间。因为我了解荻雅娜。相较于我,她非常坚持一夫一妻制。而小孩从诞生那天开始就会被我讨厌。所以,我给了她一个新生活,一个新家,还有一家艺廊。 我把车转进新家的车道。还隔一大段距离,车库的门就已经感应到我的车,自动打开。沃尓沃轿车滑进冷冽的阴暗车库里,当门在我身后往下滑时,发动机也被我关掉了。我从车库的边门走出去,沿着石板路往屋子走。那是一栋建于一九三七年的壮观建筑,设计人是功能主义建筑师乌维.班恩(Ove Bang),在他看来,花多少钱不是问题,重点是美观──在这方面他跟荻雅娜可说是声气相投。 我常想着我们该把这房子卖掉,搬到比较小一点,普通一点,实际一点的地方。但每次我像现在这样回到家时,西沉的午后太阳让房子的轮廓显得清晰无比,光线与阴影形成奇妙的搭配,屋后矗立着一片火红的秋日森林,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忍心卖掉它。我知道我无法停止付出。只因我爱她,所以也只能这么做而已。因为爱,我必须承担其他的一切:房子、那间花钱如流水的艺廊,为了证明我的爱而衍生的没必要花费,还有我们根本负担不起的生活方式。这一切都是为了淡化她想生孩子的渴望。 我打开门锁,把鞋子甩掉,在二十秒的时间限制内解除防盗铃,以免三城公司那边铃声大作。针对密码该怎么设,荻雅娜和我讨论了很久才达成共识。本来她希望能设定为DAMIEN,因为她最爱的艺术家是达米恩.赫斯特(Damien Hirst),但是我知道那也是她为我们那个没能出生的孩子取的名字,所以我坚持密码应该设为一串随意组合的字母与数字,以免被猜出来。而她也让步了。每当我立场坚定,态度强硬,或者软硬兼施,荻雅娜总是会让步,因为她生性温柔。她不是柔弱的人,而是温柔而有弹性。就像泥土一样,就算你用最轻微的力道在上面压一下,也会留下痕迹。奇怪的是,她越是让步,就变得更为强大而坚毅。我却变得更弱。最后,她会像巨大的天使一样高耸在我面前,而我则满怀罪恶、亏欠,而且良心不安。不管我多么努力四处揩油,不管我弄了多少钱回家,不管我从斯德哥尔摩总公司那里瓜分到多少奖金,都不足以让我解套。 我走到楼上的客厅与厨房,把领带拿掉,打开Sub-Zero牌顶级冰箱,拿了一罐生力啤酒。我们喝的不是常见的特级啤酒,而是那种被命名为“一五一六年”的酒款,因为它是根据古代的纯度法令酿造而成,有荻雅娜喜欢的那种温和口感。我往下看着花园、车库还有邻居。心里想着奥斯陆、奥斯陆峡湾、斯卡格拉克海峡、德国,还有全世界。然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把啤酒喝完了。 我又拿了另一罐,往下走到一楼,想要改看我们的自家景色。 我经过那个被我视为“禁地”的房间,注意到门开了一个缝。把门推开后,立刻映入眼帘的是她摆的一束鲜花,花跟一个小小的石像并排放在窗下那张像神坛的矮桌上。桌子是房间里唯一的家具,石像就像一个童僧,脸上挂着佛陀般的满意微笑。花的另一边是一双婴儿鞋跟一支黄色的手摇鼓。 走进去后我啜饮了一口啤酒,蹲下来,用手摸摸石像的滑顺光头。那是一尊“水子地藏”,根据日本的传统,它可以保佑“水子”──也就是那些被人工流产的胎儿。它是我从东京带回来的,当时我想要去猎人头,但是没有成功。那是荻雅娜堕胎后一个月的事,她的心情还是很糟,我觉得它可能会有点帮助。石像贩子的英文不够好,所以我听不懂细节,不过日本人似乎认为,当胚胎死掉时,婴灵就会回归到原来的液态状态,变成“水子”。如果再融入一点日式佛教信仰的话,这就意味着它会开始等待重新投胎的时刻。在此同时,人们会进行一些“水子供养”的简单祭拜仪式,不但能保护未出世的婴灵,同时也让父母免于遭受水子的报复。我从来没有跟荻雅娜提及最后这部分。重点是,这让我开心,而她似乎也能透过那尊石像得到慰藉。但是,当她对那尊地藏石像越来越着迷,想要把它摆在卧室里的时候,我就必须坚决表明立场了。我说: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可以对着石像祷告或祭拜。不过,关于这点我没有对她来硬的,因为我知道我有可能因此失去荻雅娜。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我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走进书房,打开我的个人电脑,在网络上搜寻爱德华.孟克那幅又被称为〈伊娃.穆铎奇〉的画作〈胸针〉,直到我找到一张高分辨率的图。这张画在合法画市里的标价是三十五万。拿到黑市的话,能得手的钱最多也只有二十万出头。收赃的人要分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二十归乌维,我则分得八万。这是惯常的分赃比例;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当然也绝无风险。那是一幅58 × 45公分的黑白画。差不多是A2纸张的大小。八万块。那一点钱还不够支付我下一季的房贷分期付款。如果与我答应会计师要在十一月补足的去年度艺廊赤字相较,那更是杯水车薪了。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如今这种好画作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了。以上一部作品,也就是索伦.昂萨格(S?ren Onsager)画的〈穿高跟鞋的模特儿〉为例,距离它出现的时间已经超过三个多月了,而且当时我得手的金额几乎不到六万块。最好能立刻有奇迹出现。像是让QPR侥幸踢进一球,明明是失误,但却一举将他们送进温布利球场──不管这是不是他们应得的好运。听说真的曾发生过这种事。我叹了一口气,然后把〈伊娃.穆铎奇〉用打印机印出来。 今天的晚会上有香槟,所以我打电话叫了计程车。上车后,我跟平常一样,只说出艺廊的名字──这是用来测试我们的行销手法是否成功的方式,但是那司机跟其他司机一样,也是从后照镜看着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说:“艾林史嘉格森街。” 在荻雅娜挑选用来当艺廊的房子之前,她老早就跟我讨论过应该在哪个地区开业。我非常坚持艺廊一定要在西勒贝克与维格兰两区构成的轴线上,因为只有住在那里的人才买得起画作,而且附近才有相当水准以上的艺廊。新艺廊如果在这个区域以外开张,可能早早就要关门大吉了。过去荻雅娜一直以伦敦海德公园附近的蛇形艺廊为她的理想,而且她坚持不能让她的艺廊面对着车水马龙的主要乾道,像是碧戴大道或者老德拉门路之类的,而是应该位于一条静谧的街道上,如此一来才有让人沉思的空间。更何况,这种位于偏街的地点具有隐密性,意味着它是给新手,也是给行家去的地方。 我说我同意,心想这样也许不会被租金压得喘不过气。 但是之后我就没这么想了,因为她说,如此一来她就可以把钱拿来换取比较大的空间,有一个交谊厅让她在私人赏画会之后举办招待派对。事实上,她早就相中了艾林史嘉格森街附近的一间空屋,那是个完美的地方,万中之选。艺廊的名字是我负责想的:“E艺廊”。E代表艾林史嘉格森街。此外,城里最高档的“K艺廊”也是遵循这种命名模式,希望这个名字可以透露一个讯息:我们锁定的客户是那些最有钱,最有品,还有最酷的人。 我没有跟荻雅娜说“E艺廊”的发音听起来像是挪威话中“独一无二的艺廊”。她不喜欢那种耍嘴皮的无聊双关语。 接下来我们搞定了租约,又进行大规模的装潢,财务状况的恶化可说是难以避免了。 当计程车停在艺廊外的时候,我发现沿着人行道停放的捷豹与凌志轿车比平常还多。这是个好兆头,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这附近那些大使馆中有某家在宴客,又或者是瑟琳娜.米德法(Celina Midelfart)在她那间像东德碉堡一样森严的豪宅里开趴。 当我进门时,轻声悦耳的八○年代低音环境音乐从展示间里流泻出来。我知道接下来要播放的是《郭德堡变奏曲》,因为这张CD是我烧给荻雅娜的。 尽管才八点半,艺廊已经半满了。这是个好征兆:通常E艺廊的客户都要到九点半以后才会出现。荻雅娜曾跟我解释,私人赏画会如果人满为患的话,会显得太过俗气;如果只有半满的话,则可以凸显出尊贵的气息。不过,我自己的经验则是,到场的人越多,才能卖掉越多画作。我对着左右点点头,但没有人回应我,接着我就直接朝活动式吧台走过去了。尼克是荻雅娜的固定酒保,他拿了一杯香槟给我。 我尝了一口苦涩的泡泡,接着问说:“贵吗?” 尼克说:“六百元。” 我说:“最好能卖出一些作品。哪个画家?” “阿特.瑙鲁恩。” “我知道他的名字,只不过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尼克把他那黑檀木色的大头往右边一歪,然后说:“在那里。你老婆身边。” 我注意到那画家是个留着络腮胡的壮汉,不过也就只看到那么多而已。因为她在那边。 白色皮裤紧贴着她那双细长的腿,让她看起来更高了。她的头发从平整的浏海两边往下垂,这种垂直的轮廓让人更觉得她像是日本漫画里的人物。聚光灯投射在她那件宽松的丝质衣服上,让她结实的窄肩与胸部散发着蓝白色光芒,从侧边看来,胸口的完美曲线就像两道波浪。我的天啊!那一对钻石耳环如果戴在她身上,一定会显得更为闪耀动人! 我不情愿地把目光移开,开始环顾室内各处。受邀者们站在画作前有礼貌地交谈。他们都是这一类活动的固定班底。事业有成的富有金融家(一律穿西装打领带),还有那些真的有点成就的名流(身上穿的都是潮T)。而里面的女人(各个都身穿名牌服装),不是演员、作家,就是政客。当然,少不了还有那些所谓前途看好的年轻艺术家,据说他们都是穷鬼,而且叛逆不羁(他们的牛仔裤上都有破洞,T恤上都印着一句句口号)──在我心目中,他们就跟QPR一样。一开始我看到宾客名单里有这些人时,便皱起了眉头,而荻雅娜则辩称赏画会需要“加料”,要注入一些活力,一些比较危险的人物,而不只是画作的买家、锱铢必较的投资客,还有那些只想来这里露露脸的家伙。这么说也挺合理的,但我知道那些浑球之所以会在这里,只是因为他们都低声下气地跟荻雅娜要到了邀请函。尽管荻雅娜也知道他们来这里只是要钓买家上钩,把自己的作品卖掉,但根据过去的纪录,每当有人请求帮忙时,她没有一次能说不的。我注意到有几个人(大多是男人)偶尔会往荻雅娜的方向偷偷瞄过去。要瞄就瞄吧。她比他们能追到手的货色都还漂亮。这不只是个假设,也是个不可动摇且合乎逻辑的事实,只因她就是极品中的极品。我试着不要让自己因为这个事实而感到折磨。此刻我的心情已经能平静下来了,因为我告诉自己,她会选择我,只是因为她永远就是那么盲目。 我算一下里面有几个人是打领带的。依照惯例,他们才是买家。目前瑙鲁恩的作品每一平方公尺可以卖到五万元左右。因为艺廊可以抽佣百分之五十五,所以我们不用卖很多幅画,今天晚上就可以大赚一笔。换言之,这样比较好,因为瑙鲁恩的作品很少见。 此刻人们在门的两边穿梭来去,我必须侧身相让,他们才能去拿托盘上的香槟杯。 我缓步走向我老婆与瑙鲁恩,对他表达我深深的崇拜之情。当然,我太夸张了,但也不能说是睁眼说瞎话;那家伙很厉害,这是无庸置疑的。但是当我正要把手伸出去时,我们的大画家却被一个口沫横飞的家伙抓着衣领拉走,他们显然是相识的,两人走到一个咯咯娇笑的女人身边──我看得出她正尿急。 我站到荻雅娜身边说:“看来不错。” 她低头对我微笑说:“嗨,亲爱的。”然后她示意那两个双胞胎女孩该把那些用手指吃的食物端出来了。寿司吃完了,但赏画会之前我建议了一家新的阿尔及利亚料理外烩公司,融合了法国味的北非食物,奇辣无比。不管你多能吃辣,都会觉得辣。但我发现食物还是她跟巴嘉铁餐厅订的。天啊,那里的东西还是很好吃,只不过价格高了三倍。 她用一只手握着我的手说:“亲爱的,有好消息。记得你跟我提过霍尔腾市那家公司在找人吗?” “探路者公司。怎么了?” “我找到了一个完美的人选。” 我端详着她,感到有点讶异。身为一个猎人头顾问,我当然偶尔会用到荻雅娜的顾客名单以及交友圈,其中有许多人是公司老板;这完全不会让我感到良心不安,毕竟,负责交帐单的人可是我。这次让我感到比较不寻常的,是荻雅娜居然自己想到要推荐某个人去做某份工作。 荻雅娜挽着我手臂内侧,靠过来低声说:“他名叫克拉布斯.葛雷夫。爸爸是荷兰人,妈妈是挪威人。还是刚好相反啊?不过这不重要。三个月前他辞职了,刚刚搬到挪威来整理一间他继承的房子。他曾当过鹿特丹市一家科技公司的执行长,是全欧洲规模数一数二的卫星定位导航公司。直到公司在今年春天被美国人买走之前,他一直是大股东之一。” 我喝了一点香槟,然后说:“鹿特丹。公司的名字呢?” “霍特。” 我几乎给香槟呛到,接着我说:“霍特?你确定吗?” “非常确定。” “你有那家伙的电话号码吗?” “没有。” 我沉吟了一下。霍特。探路者公司一直都把霍特视为他们在欧洲的典范。跟现在的探路者一样,霍特公司也曾经是一家小规模的高科技公司,他们的专长把卫星定位导航的技术带进欧洲的国防产业。如果曾在那里当过执行长,当然是绝佳人选。所有的猎人头公司都说,如果要他们承接案子,就必须把工作交给他们独家全权处理,如此一来才能有严谨而有系统的表现。但是,如果萝卜又大又红的话,也就是那份职务的年薪总额接近七位数的时候,任谁都会修正原则。而帮探路者找人这份工作就是一根又大又红的萝卜,抢手得很。得到这项业务的,包括三家人力招募公司:阿尔发、伊斯科,还有柯恩与费瑞国际。三家都是业界最顶尖的。正因如此,这不只是钱的问题而已。每当我们承接那种“成交才有酬劳”的案子时,我们只能先拿到一笔支付相关费用的钱,如果找到的人选能符合客户开出来的条件时,又可以拿到另一笔钱。然而,是否能拿到真正的酬劳,端视客户最后是否聘用了我们推荐的人。我对这一点没有意见,但这份工作所关系到的,是非常简单的一件事:输赢。赢了就证明我是这一行最厉害的。这是我的矮子乐。 我靠过去跟荻雅娜说:“听我说,宝贝,这很重要。你可不可以给我任何能找到他的联络方式?” 她咯咯笑说:“只要有东西引起你的兴趣,你总是这么好声好气的,亲爱的。” “你知道哪里……?” “当然。” “哪里?哪里?” 她指着某个方向说:“他就站在那儿。” 在瑙鲁恩那一幅表现主义风格的画作前(他画了一个正在流血,戴着一个囚犯专用头套的男人),站着一个穿西装的人,身形细瘦而挺直。聚光灯投射在他那闪闪发亮的古铜色头颅上。他两边的太阳穴都有青筋浮起。西装是订制的。我想是来自伦敦萨佛街。他穿着衬衫,没打领带。 “亲爱的,要我把他带过来吗?” 我点点头,看着她,做好心理准备。荻雅娜朝他走过去,往我这边指了一下,我注意到他还优雅地鞠了个躬。他们朝我走过来。我微笑了一下,但没有笑得太开,在他走到之前就把手稍稍伸出去,但是没有太早出手,时间恰到好处。我整个身体转过去面向他,与他四目相交。百分之七十八的第一印象是由肢体语言决定的。 “罗格.布朗,幸会了。”我用英国腔念出自己的名字。 “克拉布斯.葛雷夫。我才是幸会。” 虽然他那正式问候语不像挪威人会说的话,但他的挪威话说得几近完美。他的手温暖无汗,劲道十足,但又不会太用力,而且握手握了三秒,是最适当的时间。他的眼神看来平静、充满好奇心、保持警觉,微笑友善且不勉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没有我原先所期待的那么高。只差一点就有一百八十公分,这让我有点失望,因为就人种的身高而言,荷兰人平均有一百八十三点四公分高,居全世界之冠。 一段吉他的和弦乐音响起。说得精确一点,是一段G11sus4的和弦,接着播放出来的是披头四的〈一夜狂欢〉,来自他们一九六四年推出的同名专辑。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送Prada手机给荻雅娜之前特地把这首歌设定为手机铃声。她把那只迷人的轻薄手机拿到耳朵边,点头向我们致歉,然后就走开了。 “我知道你刚刚搬到这里,葛雷夫先生?”我听到自己讲的话好像一齣老旧广播剧里的台词,把“先生”(herr)这种挪威文里的文诌诌字眼都搬出来了,但是在进行买卖之前的开场白里,摆出低姿态来装腔作势一番是很重要的。不过,情况很快就会改变了。 “我继承了外祖母位于奥斯卡街附近的公寓。它已经闲置在那里两三年了,需要重新装潢。” “了解。” 我微笑了一下,抬高两边眉毛,流露出好奇的神情,但是没有追问下去。这样就够了。如果他能遵守社交规范,就知道应该用多一点信息来回答我。 葛雷夫说:“嗯。在辛苦攒钱那么多年之后能好好休息一下,我觉得很高兴。” 我想不出自己不该单刀直入的理由,所以就说:“就我所知,是霍特公司吧。” 他露出稍感讶异的神情说:“你知道那家公司吗?” “我效力的人力招募公司有个客户叫探路者,是霍特的竞争对手。你听过那间公司吗?” “知道的都是些零碎的信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公司总部应该是在霍尔腾。规模小,但竞争力很强,对吧?” “在你离开那一行的几个月里面,他们的规模应该有大幅度的成长。” 葛雷夫说:“在卫星定位导航产业里,情势变化是比较快的。”他转了转手上的香槟杯。“每家公司都想扩张。我们的座右铭是,不扩张,就等死。” “我懂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霍特才会被并购?” 葛雷夫露出微笑,淡蓝色眼睛周围的黝黑皮肤浮现一条条细纹,他说:“想要扩张,最快的方式就是被并购,这你也知道。根据专家的估算,两年内不能挤进前五大的卫星定位导航公司都可以收摊了。” “听起来你好像不同意?” “我觉得,创新与弹性才是生存的最重要诀窍。我认为只要有足够的资金,能够迅速适应环境的小公司比大公司更为重要。所以,尽管我因为卖掉霍特而变成有钱人,坦白说当时我反对卖公司,而且在那之后就辞职了。显然我的想法跟不上时代潮流……”他那强硬但是保养得宜的脸上又流露出柔和的微笑。“但是,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觉得自己的心里住了一个游击队战士。你觉得呢?” 他说“你”,而不是“您”。这是个好兆头。 我说:“我只知道探路者正在找新的执行长。”我对尼克做了一个手势,要他再拿香槟给我们。“他们要一个可以抵挡外国公司攻势的人。” “嗯哼?” “而我觉得,听来你好像有很高的机会可以成为他们的理想人选。有兴趣吗?” 葛雷夫笑了出来,他用那迷人的笑容说:“罗格,真抱歉。我要处理公寓的事情。” 他直呼我的名字。 “克拉布斯,光是听你讲,我就知道你对公寓的事情应该不会有兴趣。” “那是因为你还没看到那间公寓,罗格。那房子又大又旧。昨天我还在厨房后面发现了一个房间。” 我看着他。那套西装之所以那么合身,并不只是因为去萨佛街订做的,也是因为他的身材很好。不,不只是身材很好,应该说他的身材棒透了。他不是个肌肉男,但他脖子上的血管,他的体态,他那缓慢的心跳,还有手背的蓝色毛孔,却能适度地展现出强健的体格。而且人人都看得出他那身西装布料掩藏着多少肌力。我想,应该是一种精力吧。一种无穷的精力。我已经决定,这个头我是猎定了。 我递了一杯尼克拿过来的香槟给他,问说:“克拉布斯,你喜欢艺术吗?” “喜欢,但也可以说不喜欢。我喜欢真正有料的艺术。我看到的大部分作品都宣称自己含有某种美感或真理,但我觉得它们没有。也许真的藏在艺术家的脑海里吧,只是他们欠缺表达的天分。如果我看不出美感或真理,那就是它们没有,道理很简单。一个艺术家如果宣称自己被误解了,恐怕他就只是一个没有被误解的三流艺术家。” 我举杯说:“我的看法一致。” 葛雷夫说:“大部分的人都没有天分,我不怪他们,我想是因为我自己也没发挥多少天分。”他的薄唇几乎没有因为喝香槟而沾湿。“但是我不能原谅那些艺术家。我们这些没有天分的人必须挥汗工作才有钱赚,然后付钱请他们为我们创作。很公平,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他们就该他妈的好好创作啊。” 我已经观察够了,也知道测试结果是什么。就算再跟他进行深入访谈也只会证明我的看法是对的。他就是最理想的人选了。就算再给伊斯科或柯恩与费瑞国际两年的时间,他们也找不到如此完美的人选。 “克拉布斯,我们一定要好好聊一聊。我告诉你,这是荻雅娜坚持的。”我把名片递给他。上面没有地址、传真号码或网址,只有我的名字与手机号码,还有用小小字体印在某个角落的“阿尔发”几个字。 葛雷夫一边看着我的名片,一边说:“如我所说──” 但我打断他:“先听我说,拒绝荻雅娜可不是明智之举。我不知道我们会聊些什么,也许是艺术,或者是未来,又或者是住屋装潢。我刚好认识两三个奥斯陆最厉害而且要价最合理的工匠。但我们还是要聊一聊。明天三点,如何?” 葛雷夫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用细致的手划过自己的下巴,说:“我还以为给人的名片上应该要有足够的信息,让拿到的人能去拜访?” 我在身上摸索着找出我的康克令牌钢笔,把办公室地址写在名片背面,看着葛雷夫把它放进外套口袋里。 “罗格,我很期待跟你聊天,但是现在我必须回家去,鼓起勇气跟那些说波兰文的木匠吵架。帮我跟你那迷人的老婆说声再见吧。”葛雷夫生硬地鞠个躬,几乎像在行军礼,然后就朝门边走过去了。 当我目送他离开时,荻雅娜侧身朝我走过来,她说:“还顺利吗,亲爱的?” “这个人选太棒了。光看他走路的样子就知道。像猫一样。太完美了。” “意思是……?” “他甚至坚称自己对这份工作没有兴趣。天啊!我真想把这只猎物做成标本挂在墙上,让他露出牙齿。” 她高兴地拍拍手,像个小女孩似的。“所以我有帮上一点忙啰?我真的有帮上忙?” 我伸手环抱她的肩头。一个个展示间都已经挤满了人,实在太棒了。“从此以后你就是个经过认证的猎人头顾问了,我的小可爱。卖得怎样?” “今晚是不开放买卖的。我没跟你说过吗?” 有一瞬间我真希望自己听错了。“今晚只是……展示而已?” “阿特不想放掉他任何一幅画。”她露出微笑,仿佛在道歉。“我能体谅他。我想你应该也不希望割舍掉这么美的东西吧?” 我闭上双眼,吞了一口口水,思考了一下她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听见荻雅娜用困窘的声音说:“罗格,你觉得那样很愚蠢吗?”接着我回答她:“一点也不会。” 然后我感觉到她的双唇贴到我的脸上。“亲爱的,你是个大好人。反正我们可以等一阵子再卖画。这可以帮忙塑造形象,凸显出我们的独特性。你自己也说过这有多重要。” 我挤出一丝微笑。“当然了,宝贝。独一无二是件好事。” 她的心情好了起来。“还有,你知道吗?我还请了一个DJ到这场招待会来!那个在蓝厅夜总会播放七○年代灵魂乐的家伙,你总说他是城里最棒的……”她拍拍手,而我则感觉到自己的微笑好像渐渐从脸上消失,整张笑脸掉到地上后砸碎一样。但是,从投射在她那举起的香槟杯上的影像看来,我的笑脸还在。约翰.蓝侬的那一段G11sus4和弦铃声又响起,她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电话。电话另一头有人问她说他们能不能来,她吱吱喳喳地回答,我仔细端详着她。 “你当然能来,米亚!不会啦,把宝宝也带来。你可以在我的办公室里帮她换尿布。当然,我们欢迎小孩的尖叫声,他们可以炒热气氛!但是你要让我抱她。一定喔?” 天啊!我真是爱死这个女人了。 我又开始扫视室内的人群。然后,我的目光停在一张苍白的小脸上。有可能是她。柔媞。跟我第一次站在这里看到她的时候一样,那眼神还是如此忧郁。但那不是她。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但是,那一晚柔媞的身影就像只流浪狗似的缠着我,缭绕我心头。 04 偷画 我走进办公室时,费迪南说:“你迟到了。而且还宿醉。” 我说:“脚不要摆在桌上。”我绕到办公桌后方,打开电脑,关上百叶窗。光线不再那么刺眼了,于是我把太阳眼镜拿下来。 “所以说,赏画会办得很成功啰?”费迪南唠唠叨叨,尖锐的声音钻进我脑袋疼痛区域的正中央。 我说:“有人在桌上跳舞。”我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半了。 费迪南叹气道:“为什么我总是错过了最棒的宴会?有什么名人出席吗?” “你是说,你认识的人?” “我是说名流,你白痴啊。”他把手一弹,手腕发出喀喀声响。他为什么总是这么不上道?不过,我早就学会别再生他的气了。 我说:“去了几个。” “阿利.贝恩(Ari Behn)?” “没有。你今天十二点还是得在公司里跟兰德和客户见面,不是吗?” “嗯,没错。那汉克.冯.黑卫特(Hank von Helvete)有去吗?温德拉.科斯伯姆(Vendela Kirsebom)呢?” “拜托喔,出去啦,我得工作。” 费迪南板着一张臭脸,但还是乖乖出去了。当门板在他身后砰一声关起来时,我已经用google搜寻克拉布斯.葛雷夫的底细了。几分钟过后,我得知在霍特公司被收购以前,他曾当了六年的执行长与股东,还知道他曾跟一个比利时模特儿有过一段婚姻,而且他在一九八五年得过现代五项竞赛的冠军。事实上,我查到的也就只是这些而已,这倒是令我挺讶异的。没关系,反正我会用英鲍、莱德与巴克来的那一套侦讯程序进行面试,但不会太为难他,等到五点就能获得我所需要的一切信息了。 在那之前,我有一个工作必须完成。我要把一个东西弄到手,小事一桩。我往后靠,闭上双眼。我喜欢行动过程中的刺激感,但是讨厌等待。即使现在我的心跳已经比平常还快了,我仍心想,如果那东西能让我的心脏跳得更快该有多好?八万元。听起来挺多,但实际上很少。尽管乌维.奇克鲁分到的比我还少,但是那份钱在他手里管用多了。有时候我羡慕他那种孤家寡人的单纯生活。当时我要招募他去当一个保全部门的主管,这就是我面试他之后所查证的第一件事:他必须是个身边没有多少耳目的人。我怎么知道他是我的理想人选呢?首先,他表现出一种明显的防卫心与侵略性。其次,从他回避问题的方式看来,他自己也知道那种侦讯技巧。因此,当我调查他的底细,发现他没有前科的时候,几乎为此感到诧异。所以我打电话给某位女性联络人,她并不在本公司正式员工名单上。因为工作的关系,她可以进入SANSAK去查档案:尽管SANSAK被称为一种可以帮人恢复权利的资料库,但任何人只要曾被羁押过,就算后来获释,也永远不会从它的名单上消失。后来她说我猜得没错:乌维.奇克鲁常被警方侦讯,次数多到让他摸透了那九道步骤的侦讯模式。然而,乌维从来没被起诉过,这让我知道他不是个笨蛋,只是有阅读障碍的问题。 乌维长得很矮,而且跟我一样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我劝他在就任保全主管之前去剪个头发,因为他看起来就像是个不入流摇滚乐团的设备管理员,没有人会信任他。但是,对他那一口因为长期吸食瑞典鼻烟而变色的牙齿,我就无计可施了。我对他的脸也没辙:看来就像一片椭圆的船桨,突出的下巴偶尔让我觉得他那两排黑牙会从嘴里伸出来咬人,有点像是电影《异形》里面那只惊人的怪物。不过,对于乌维那种胸无大志的人而言,这些要求当然是太高了。他是个懒鬼,却对发财有强烈的兴趣。因此,乌维.奇克鲁的欲望与特质总是如此矛盾;他明明就是个有暴力倾向的罪犯,喜欢搜集武器,但是却也真心想要过着祥和宁静的生活。他想交朋友──不对,应该说他总是哀求别人跟他做朋友,但人们总是能感觉到他这个人怪怪的,与其保持距离。还有,他可以说是个百分之百、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如今靠买春来满足自己对爱的渴望。目前他正绝望地爱着一个名叫娜塔夏的俄罗斯妓女;就我所知,人家对他完全没有兴趣,但他就是不愿换个对象。乌维.奇克鲁就像是颗随波逐流的水雷,一个四处漂泊的人,没有任何心愿或驱动力,像他那种人总是会飘啊飘的,最后飘向不可避免的灾厄。想要解救他那种人,你只能丢一条绳子过去,让他的人生有方向与意义。那只有我这种人办得到。我可以把他塑造成一个合群而勤勉,没有前科的小伙子,让他当上保全部门主管。其他事就简单了。 我关掉电脑,离开办公室。 “伊妲,我一个小时后回来。” 我走下楼梯,觉得刚刚的话听起来怪怪的。她的名字铁定是欧妲。 十二点的时候,我把车开进一家里米超市的停车场里,根据我的卫星导航系统显示,这里距离兰德给的地址刚刚好有三百公尺远。卫星导航系统是探路者公司送的──我猜,如果我们没有赢得这个猎人头的竞赛,这具机器刚好可以当作安慰奖。他们也很快地跟我介绍到底什么是那又被简称为GPS的“全球卫星定位导航系统”:在无线电讯号与原子钟的帮助下,不管你在地球上的哪个角落,这星球周边轨道上的二十四个卫星都可以锁定你身旁方圆三公尺内的范围,找到你跟你的卫星讯号发送器。如果有至少四个以上的卫星抓到了讯号,系统甚至可以显示所在地的高度,换言之,它知道你到底是坐在地上,还是树上。跟网际网络一样,这种导航系统也是美国国防部研发出来的,它可以用在战斧式导弹、巴夫洛夫炸弹与其他可以瞄准特定人物的抛投式炸弹上面。探路者公司毫不掩饰地表示,他们开发出来的发射器可以连上陆地上一些隐密的卫星定位基地台,构成一个在任何天候下都可以正常运作的网络,而这种发射器甚至可以穿透住屋的厚墙。探路者的董事长也跟我说,为了要让卫星定位系统顺利运作,必须考虑的一个因素是:由于卫星在外太空以最高速度运行,它的一秒跟地球上的一秒并不相同,因为外太空有时空扭曲的现象,人待在那里会老得比较慢。事实上,卫星能证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对的。 我把沃尓沃轿车滑进一排档次相近的车子里,然后关掉发动机。没有人会记得我的车。我拿着黑色大型文件夹,朝着兰德那间位于小丘上的房子往上走。我的夹克在车上,而我早就换上了一袭没有任何记号或标志的蓝色连身工作服。鸭舌帽遮住了我的头发,而且任谁看到我戴着太阳眼镜都不会感到讶异,因为当天阳光普照,能拥有那种秋日可说是奥斯陆的福气。几个菲律宾女孩正在帮郊区的有钱人推着婴儿车,我低头与其中一个四目相交。但是兰德居住的那一条短街却空无一人。阳光投射在一片片观景窗上。我看看手上那只荻雅娜送我当三十五岁生日礼物的百年灵牌飞狼手表。十二点六分了。耶雷米亚.兰德他家的警报系统已经被解除六分钟。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发生在保全公司中控室里的电脑上,只消一个后门程序,这次系统的中断就不会显示在记载所有停摆与断电状况的记录器里。我一定是获得了上天的恩赐才有机会找人去当三城公司的保全主管。 我向上走到前门去,听见远处传来鸟叫声,还有塞特猎犬狂吠着。面试时,兰德说他没有管家,白天时老婆不在家,孩子们都上学去了,也没养狗。但是这种事没有人能百分之百确定的。通常来讲,我要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五的把握才会作案,然后用肾上腺素来提升我的观察力、听力与感应力,弥补那百分之零点五的不足。 我拿出乌维在“寿司与咖啡”拿给我的钥匙,那是所有用户都必须交给三城公司的备用钥匙,以免他们不在家时出现了窃盗、火灾或系统故障的状况。插进锁头后,它喀一声轻易地转动了。 接着我就进了屋里。墙上那不起眼的防盗铃沉睡着,平常亮着的灯也熄灭了。我戴上手套,把手套跟连身工作服的袖子用胶带黏起来,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体毛掉落在地板上。我把戴在鸭舌帽下面的浴帽往下拉,盖住耳朵。重点是,绝对不能留下任何DNA物证。乌维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不干脆把头发剃光就好? 除了荻雅娜之外,我最不愿意割舍的东西就是我的头发,但我懒得跟他解释那么多。 我有很多时间,但还是沿着走廊很快地往下走。楼梯上方墙壁上挂着两幅画,画的想必就是兰德的两个孩子。我完全搞不懂这些大人为什么要花冤枉钱在这上面,请画家把他们挚爱的孩子们画成令人尴尬而且满脸哀愁的模样。难道他们喜欢看家里访客们的窘态吗?客厅里摆满了豪华的家具,但看来单调乏味。唯一的例外是那张由盖塔诺.贝许(Gaetano Pesce)设计的椅子,颜色红得像消防车,形状有如一个两腿开开的胖女人,前方那张可以用来搁脚,大大的方形矮椅则仿佛是她刚刚生出来的小孩。这应该不是耶雷米亚.兰德说要买的吧? 椅子上方挂的就是〈伊娃.穆铎奇〉,画的是孟克在十九、二十世纪交会之际结识的英国小提琴家,当他为她画肖像时,是直接把草稿打在石头上的。这幅版画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直到此刻,在这光线之下我才看出画中人像谁。是柔媞。柔媞.马森。跟我刻意从记忆中抹去的那个女人一样,画中的那张脸是如此苍白,并且带着忧郁的眼神。 我把画从墙上拿下来,朝下摆在桌上,用美工刀切割。这张石版画被印在米黄色纸上,用的是现代画框,所以不用去钉。简而言之,这差事简单无比。 一阵防盗铃声毫无预警地打破了沉寂。铃声响个不停,音频在一千到八千赫兹之间摆荡着,那声音划破天际传出去,完全掩盖住背景的一切声响,几百公尺以外都听得到。我呆住了。从街上传来的铃声只持续了几秒就停了。一定是车主不小心触动的。 我继续干活。打开卷宗夹,把版画摆进去,拿出我事先在家里打印出来的〈伊娃.穆铎奇〉。才不到四分钟我就把它装回画框里,恢复原状,摆回墙上。我低头检视它。荒谬的是,这幅画假得实在太明显,但等到盗画案的受害者发现时,可能已经是几个礼拜以后的事了。春天时我偷了克努特.罗斯(Knut Rose)画的油画〈马与小骑士〉,拿来掉包的是一张从艺术书籍上扫描下来,放大打印的图。四周后他们才报案。这张〈伊娃.穆铎奇〉可能会因为纸的颜色太白而露馅,但也许要过一阵子才有人发现。不过,等到那个时候,就没有办法确认窃案发生的时间了,而且房子不知道已经被打扫了多少次,就连一丁点DNA证据也不会留下。因为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找DNA证据。去年,乌维跟我曾在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里连续犯下四起窃盗案,之后布雷德.史贝瑞警监(那个喜欢在媒体上出锋头的金发白痴)还接受《晚邮报》的采访,宣称有一群专偷艺术品的专业窃贼正四处犯案。他还说,尽管遭窃的都不是售价最高的作品,但是为了在这股歪风刚开始时就把它断绝,警局肃窃组办案时,将会采用一般只有谋杀案与大宗贩毒案会使用的侦办技巧。有鉴于此,奥斯陆的市民们大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说这句话时,史贝瑞那一头帅气的乱发在风中飘动着,在摄影师离开前,他一双铁灰色眼睛还盯着镜头看。当然,他没有说实话:他们之所以急着要破案,是因为来自受窃地区居民们的压力,他们可都是一些深具政治影响力的有钱人,最在意的就是保护自己的财产,保护跟他们一样有钱的人。而且,那一年秋天稍早荻雅娜曾跟我说,常出现在报上那个干劲十足的警察到艺廊去了一趟,盘问她有哪些客户,还有谁的家里有什么画作;我必须承认,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显然偷画贼非常清楚哪一幅画就挂在谁的家里。当荻雅娜问我为什么要皱眉头的时候,我挤出一抹微笑,回答她说,我不喜欢有人出现在她身边两公尺范围内,那有可能是我的情敌。令我惊讶的是,她在大笑前居然还脸红了一下。 我机伶地走回前门,小心拿掉浴帽与手套,出门前先把门把的两边都擦一擦。白天的街道仍是如此宁静,因为阳光明媚,秋日的天气显得凉爽而干燥。 去拿车的路上我看看手表。十二点十四分。我打破纪录了。我的心跳很快,但也很规律。再过四十六分钟,乌维就会从中控室启动防盗铃。我猜,大概在同一时间,耶雷米亚.兰德也会出现在我们的面谈室里,站起来跟董事长握握手,最后一次说声抱歉,然后离开办公室,接下来他要做什么我就管不着了。但他当然还是我的人马。费迪南会照我指示的跟客户解释说,没能成功网罗实在是很可惜,但如果他们想要争取到像兰德这么优秀的人选,就应该考虑把薪水提高百分之二十。当然了,如果能提高三分之一的话,就更有机会了。 而这只是个开始而已。再过两个小时又四十六分钟,我将要去干一票大的。我要猎葛雷夫的头。我的薪水太少,那又怎样?在斯德哥尔摩的老板,去你妈的,布雷德.史贝瑞,去你妈的。我可是这一行里最厉害的。 我吹起了口哨,鞋子踩得落叶噼啪作响。 05 自白 有人说,英鲍、莱德与巴克来等三个美国警探合写的《刑事侦讯与自白》于一九六二年出版以后,该书就为整个西方世界的侦讯技巧奠立了基础。当然,那些技巧是早就被普遍采用的,对于如何从嫌犯身上取供,联邦调查局很有一套,英鲍、莱德与巴克来只是把他们的百年经验浓缩成九步骤模式。这种侦讯方法的成效卓著,对犯罪者与清白的人都有用。自从DNA的科技让一些旧案得以重查之后,光是美国就查出数以百计的冤狱个案。在这些误判的案件里,大概有四分之一是透过那九步骤取供的。光凭这点就可以看出那种侦讯技巧到底有多厉害。 我的目标是要引导我的人选承认自己在吹牛,而且自己配不上那份工作。如果他能够通过这九个步骤的考验,没有吐露实话,我就有理由认为这个人选真的相信自己的条件够好。而我要找的就是这种人选。我之所以坚持使用“他”这个字眼,是因为这九步骤模式对男人最管用。根据我的丰富经验显示,女人很少去应征那些要求高于自身条件的工作──她们喜欢让自己的能力远远超过工作要求。而且,突破她们的心防,让她们承认自己不够格,其实是最简单的一件事。当然,我也常碰到没有吐露实情的男人,但那没有关系。毕竟,他们就算说谎也不会被关起来,只是错过了一份需要高抗压性的管理工作。 使用这套侦讯技巧时我完全没有任何顾忌。如果说其他手法是各种疗愈方法、草药与心理治疗,那么它就像是一把手术刀。 第一道步骤就是把话当面挑明,很多人连这一关都过不了。你必须要清楚地告诉你的人选,说你知道有关他的一切,也知道他不具备必要的条件。 我说:“葛雷夫,也许我是太心急了,才会说我有兴趣找你谈一谈。”我往后靠在椅子上。“我稍稍研究了一下,结果发现霍特的股东们认为你不是个称职的执行长。你太软弱了,没有杀手般的本能,公司会被并购也是你的错。探路者最怕的就是被并购,所以我想你一定能了解,你不太可能被当成适当的人选。但是……”我露出微笑,举起咖啡杯。“我们就享用咖啡,聊聊别的事吧。装潢进行得怎样了?” 克拉布斯.葛雷夫直挺挺地坐在仿野口勇茶几的另一边,死盯着我的双眼。他笑了出来。 他说:“三百五十万。当然了,还要加上优先认股权。” “你说什么?” “如果探路者的董事会怕我拥有股权后会搞小动作,去寻找可能的买家,你可以叫他们放心,只要加上一个条款,声明那些股权一旦遇到并购案就作废,我就没有保护伞了。如此一来,我跟董事们就会有共同目标。打造出一家强大的公司,一家可以并购别人,而不是被并购的公司。固定年薪还要扣掉三分之一,那个部分是你的佣金,而外加的股票价值用布莱克—斯科尔斯期权定价模型来计算。” 我努力挤出最好看的笑脸。“葛雷夫,恐怕你把某些事情想得太理所当然了。有几点你没想清楚。别忘了,你是外国人,挪威的公司比较喜欢用本国人来──” “罗格,昨天在你老婆的艺廊,你的口水差一点就流到我身上了。算你有眼光。在你提议碰面之后,我调查了一下你跟探路者公司,马上就发现尽管我是荷兰公民,但你却很难找到比我更适合的人选。所以,问题只在于我没有兴趣。但是,十二个小时足以让人想很多事。例如,我有可能会觉得,翻修住屋这件差事的乐趣没办法持续太久。” 克拉布斯.葛雷夫用晒黑的双手环抱胸膛。 “该是我重操旧业的时候了。在我能选择的公司里,探路者可能不是最有吸引力的,但是它有潜力,如果在上位者有愿景,加上董事会的支持,将可以把它打造成一间很有意思的公司。不过,我的愿景跟董事会的是否相符就不一定了。所以,我想你该做的是尽早让我们双方碰面,我们才知道继续下去是否有意义。” “听我说,葛雷夫──” “罗格,毫无疑问的,你的方法在许多人身上都能奏效,至于我的话,那一套就免了吧。还有,跟之前一样叫我克拉布斯就好。毕竟,我们应该只是随意聊一聊而已,不是吗?” 他像要跟我干杯似的举起咖啡杯。我趁机让自己喘息一下,也举起杯子。 “你看起来有点紧绷,罗格。有别人跟你竞争这个委托案吗?” 每当我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被抓包时,我的喉头总是会有想要咳嗽的本能反应。当时多亏我很快地把咖啡吞下去,否则可能会全都喷在我那幅〈莎拉脱衣像〉上面。 “罗格,我非常清楚你必须全力以赴。”葛雷夫露出微笑,把身体往前倾。 我可以察觉到他的体热,还有一股让我联想到西洋杉、俄罗斯皮革与柑橘的味道。是卡地亚的男性香水“宣言”吗?也许是价位相当的其他产品。 “罗格,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不爽。你是个专业人士,我也是。当然啦,你只是为了把客户的差事办好,毕竟他们就是为了这点才付钱给你。你对你相中的人选越有兴趣,彻底的调查就越重要。你说霍特的股东不喜欢我,这一招不笨。如果我是你的话,大概也会尝试类似的招数。”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那一套就免了吧”,简直就是把第一道步骤丢回我脸上,我的计谋被破了。现在他开始采取英鲍、莱德与巴克来所说的第二步骤,也就是“将嫌犯的罪行合理化,借此对其表达同理心”。最不可思议的是,尽管我非常了解葛雷夫在做什么,这个步骤还是让我自己浮现了一种过去常常看到的感觉:此刻的我就像是个想要招认一切的嫌犯。我几乎笑了出来。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克拉布斯。”尽管我表现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还是可以听得出自己的声音有多僵硬,思绪有多混乱。在我有能力反击之前,他又丢出了下一个问题。 “事实上我并不在意钱的问题,罗格。但是如果你想多拿点钱,我们可以试着把我的薪水提高。增加三分之一……” ……把薪水提高。此刻这次面谈的掌控权已经完全落入他手中,他从第二个步骤直接跳到第七个:提出另一个选项。就这个例子而言,就是让嫌犯有另一个愿意自白的动机。他的手法实在太完美了。当然,他也可以把我的家人给牵扯进来,说什么如果我能把薪水拉高,就可以多拿一点佣金与奖金,我那死去的爸妈或我老婆都会以我为荣的。但是克拉布斯.葛雷夫知道那样就扯太远了,他心里非常清楚。简单来讲,我这次可说是棋逢敌手啊。 “好吧,克拉布斯。”我听见自己说,“我投降。你说的都对。” 葛雷夫又把身子往回靠到椅子里。他赢了,此时他吐了一口气,面露微笑。看起来不像刚刚打了一场胜仗,只是很高兴了结了一件事。我在那张心知稍后会被我丢掉的纸上面,写下:对胜利习以为常。 最奇怪的是,我没有被打败的感觉,只是松了一口气。没错,我只是有点闷而已。 “不过,客户那边要求我提供一些具体的信息。”我说,“你介意我继续下去吗?” 克拉布斯.葛雷夫闭上眼睛,把双手的指尖相抵,摇摇头。 “很好。”我说,“那么,我希望你能说一下你的简历。” 克拉布斯.葛雷夫一边说他自己的故事,我一边做笔记。在家中三个小孩里,他是最小的。他在鹿特丹长大。那是一个乱糟糟的海港,不过他们家是上流社会的一员,他爸爸是飞利浦电子公司的高层。克拉布斯和他的两个姊姊每年都会到位于奥斯陆峡湾的颂恩镇,在外祖父母的农舍里度过漫长的夏天,学习挪威文。他爸爸觉得他这个么子被宠坏了,欠缺纪律,因此两人关系很紧张。 “他是对的。”葛雷夫微笑说,“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有好成绩,又是个跑步健将。等到十六岁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事可以引起我的兴趣,于是我开始造访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这在鹿特丹一点都不难找。我不曾在那里有过朋友,后来也没在那里交到新朋友。不过我有的是钱。所以,我开始尝试各种狗皮倒灶的事:酗酒、呼麻、嫖妓、小窃案,然后渐渐开始吸毒。回家时我爸总以为我是去打拳击,才会被揍得鼻青脸肿,双眼充血。我待在那种地方的时间越来越长,那里的人不但让我留下,最重要的是他们不会管东管西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这种新生活。我身边的人都把我看成一个怪胎,一个他们不能了解的十六岁寂寞少年。而我就是喜欢他们这种态度。渐渐地,我的生活型态影响了我在学校的表现,但我不在意。最后我爸才惊觉苗头不对。而也许就是这样我才获得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想拥有的东西:他的关切。他用平静与严肃的语调跟我说话,我用吼的回答他。有时候我看得出他已经处于失控边缘。我喜欢这样。他把我送到奥斯陆的外祖父母家,我就是在那里完成最后两年中学学业。你跟你爸相处得怎样,罗格?” 我很快地写下三个以“自”开头的词汇。自信。自贬。还有自觉。 “我们不怎么交谈。”我说,“他和我差很多,不过那都过去了。” “过去了?他去世了吗?” “我爸妈死于一场车祸。” “他的工作是什么?” “外交人员。英国大使馆的。他在奥斯陆认识我妈。” 葛雷夫把头歪一边,打量着我。“你想念他吗?” “不。你爸还活着吗?” “我想应该没有。” “你想?” 克拉布斯.葛雷夫叹了一大口气,把掌心阖在一起。“我十八岁的时候他失踪了。他没有回家吃晚餐。他的同事们说他跟往常一样在六点离开。我妈打电话给警察。警方很快就采取行动,因为当时欧洲常有富商遭到左翼恐怖份子绑架。高速公路上没有出车祸,没有任何一个叫做伯恩哈德.葛雷夫的人被送进医院。没有任何一份旅客名单上有他的名字,他的车辆也没有在任何地方进出过。自此他一直行踪不明。” “你觉得他出了什么意外?” “我不觉得是意外。也许他把车开到德国去,用假名住进汽车旅馆,想自杀但开不了枪。所以,他有可能在大半夜开车上路,在某个森林里看到一个黑水湖,把车开进湖里。又或者他在飞利浦外面的停车场被绑架,两个拿着手枪、坐在后座的人想挟持他;他们打了起来,被人一枪击中脑袋,当晚我爸被连人带车送到废车处理场,压成铁饼后被切成许多块。又或者他正坐在某处,一手拿着有小雨伞当装饰品的鸡尾酒杯,另一手抱着应召女郎。” 我试着观察葛雷夫脸上或者声音里是否有任何反应。完全没有。要不是他常常想这件事,就是他简直是个铁石心肠的浑球。我不知道自己比较喜欢哪一种。 “你十八岁的时候住在奥斯陆。”我说,“你爸失踪了。你是个问题少年。接下来呢?” “我以第一名的成绩完成中学学业,申请加入荷兰皇家海军陆战队。” “突击队员。充满男子气概的精英部队,是吗?” “没错。” “一百个人里面只有一个会录取的那种部队?” “差不多是那样。我获选去参加入伍测验,一整个月被部队按部就班地操练,其目的是要把我们逼到几乎崩溃的地步。如果通过了测验,就能继续花四年的时间接受磨练。” “听起来跟我在电影里看到的很像。” “相信我,罗格,你不可能透过任何电影去体会我们的遭遇。” 我看看他。相信他说的话。 “后来,我加入了位于杜恩镇的反恐部队‘特别支持部队’,待了八年,获得周游列国的机会。我去过苏里南、荷属西印度群岛、印尼,还有阿富汗。冬天到哈尔斯塔市与佛斯市去参加演练。在苏里南的一次反毒行动中,我被俘虏,还遭到拷打。” “听起来很刺激。你守口如瓶啰?” 克拉布斯.葛雷夫微笑说:“守口如瓶?我像长舌妇似的讲个不停。被那些毒枭们逼供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把身子往前倾。“真的?他们都怎么做?” 回答之前,葛雷夫抬起眉头,仔细观察我。“我想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罗格。” 我有点失望,但是点点头,又往后坐回去。 “所以,你的部队同袍们因此都被干掉了,或者是遭遇类似的情况?” “没有。当毒枭按照我供出的那些地点去发动攻击时,部队当然都已经离开了。我在地牢里待了两个月,只能吃烂掉的水果,喝的则是被蚊子下过蛋的水。等到特别支持部队把我救出去时,我只剩下四十五公斤。” 我看着他。试着想像他们怎么对他刑求,他是怎么撑过去的,还有四十五公斤的克拉布斯.葛雷夫长什么样子。跟现在不一样,这是当然的。但是实际上差别并没有那么大。 我说:“所以你退伍了,这一点也不令我感到意外。” “那不是我退伍的原因。待在特别支持部队的那八年是我这辈子最棒的一段时间,罗格。最重要的就是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子:同袍间的情谊,还有忠诚。此外,还有我学到的东西,后来成为我的专长。” “是什么?” “找人。特别支持部队里有一个负责追踪的单位,其专长就是在任何状况下,不管在哪里,都可以找到这世界上的任何人。就是他们找到在地牢里面的我。所以我请调到那个单位,也获准了,在那里学到了所有的技巧。从古代印地安人的追踪术,侦讯技巧,到所有的现代电子追踪设备。我就是这样才知道霍特这家公司。他们制造了一种只有衬衫纽扣大小的发报器,可以放在任何人身上,透过接收器掌握该人的行踪,就像你在六○年代间谍电影里看到的一样,但事实上,没有人获得满意的成效。就连霍特的纽扣发报器也没有用,因为它没办法承受人体的汗液和零下十度的低温,讯号也只能穿透最薄的墙壁。但是霍特的老板喜欢我。他没有儿子……” “而你没有父亲。” 葛雷夫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我说:“请继续。” “从军八年后,我到海牙大学去念工程学,学费由霍特公司提供。进了霍特之后,第一年我们就研发出一种可以承受各种恶劣条件的追踪器。五年后,我已经是公司高层的第二把交椅。八年后,我变成老板,其余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我往后靠回椅子里,啜饮了一口咖啡。我们已经得出结论了。这个家伙将脱颖而出。我甚至还写下了录取两个字。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犹豫了起来,不知该不该继续。也许我心里有个声音对我说,点到为止就够了。又或者有别的原因。 葛雷夫说:“你看起来好像还想知道更多东西。” 我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回了一句:“你还没有跟我说你的婚姻状况。” “我已经把重要的事都讲完了。”葛雷夫说,“你想知道我的婚姻状况?” 我摇摇头。然后决定赶快把面谈结束。但是,命运之神改变了一切。认识克拉布斯.葛雷夫是命中注定的。 “这幅画挺棒的。”他转身对着后面那一片墙壁说,“欧彼的作品?” “〈莎拉脱衣像〉。”我说,“荻雅娜送的礼物。你收集艺术品吗?” “才刚开始,花的钱不多。” 我心里有一股声音叫我别开口,但是来不及了,我已经问说:“你最棒的作品是哪一幅?” “一幅油画。我在厨房后面一间密室里发现的。我们家没有人知道我外祖母有那幅画。” “真有趣。”我说,同时感到因为好奇而内心一阵悸动。一定是因为之前都太紧张了。“是哪一幅画?” 他打量着我,过了好一阵子嘴边才偷偷露出一点笑意。他做出要回答的嘴型,我心头浮现了一个奇怪的预感。那预感让我的胃感到一阵抽搐,我仿佛是个拳击手,看到对方一拳挥过来,腹部肌肉忍不住抽动了一下。但是他改变了唇形。就算我的预感再强,也料不到他会那样回答我。 “〈狩猎卡吕冬野猪〉。” “狩猎……”那一瞬间,我的嘴巴好像整个干掉似的。“〈狩猎卡吕冬野猪〉?” “你也知道那幅画吗?” “你是说,那幅画的作者是……是……” “彼得.保罗.鲁本斯。”葛雷夫帮我把话讲完。 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脸上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但是我眼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好像被笼罩在伦敦大雾里的洛夫特斯路球场记分板:QPR刚刚把球踢进了球门上方的角落。我的人生自此完全改观。我们要进军温布利球场了。 06 鲁本斯 “彼得.保罗.鲁本斯。” 这房间里的所有动作与声音好像在瞬间被冻结了一样。彼得.保罗.鲁本斯的〈狩猎卡吕冬野猪〉。当然了,合理的假设是,那是一幅做工精细,价值一、两百万的仿制名画。然而,克拉布斯.葛雷夫的声音听来不太一样,基于他表现出来的紧张感,基于我对他这个人的了解,我没有任何怀疑。应该就是那幅以希腊神话的血腥狩猎为主题的原作,梅利埃格用长矛戳刺那只怪兽。自从德军于一九四一年洗劫了鲁本斯家乡安特卫普的那间艺廊之后,画作就失去踪影,直到战争结束后,人们相信也希望它仍被存放在柏林的某个地下碉堡里。我不是个艺术的爱好者,但是很自然的我有时候会上网去研究有哪些作品是失踪待寻的名画。而这一幅作品在过去六十年来一直是排行前十的失踪名画──不过,这应该是出于大家的好奇心,因为一般人都认为它应该是跟大半个柏林一样,都毁于祝融了。我试着舔舔上颚,把舌头沾湿。 “你刚好在去世的外祖母家中厨房密室里发现了一幅彼得.保罗.鲁本斯的画?” 葛雷夫咧嘴点头。“以前我也听说过这种事。虽说这不是他最棒或者最有名的画,但一定也价值不菲。” 我没说话,只是点点头。五千万?一亿?最起码吧。几年前有一幅鲁本斯的画〈无辜者的屠杀〉失而复得,在拍卖会上以五千万卖出。而且单位是英镑,等于五亿多克朗。我需要喝水。 “对了,其实她会藏匿艺术品也不完全令我感到意外。”葛雷夫说,“你知道吗,我外祖母年轻时是个大美女,跟德国占领挪威期间的所有上流社会人士一样,她也跟一些高阶德国军官保持友好关系。她跟一个对艺术有兴趣的上校特别好,我住在那里时,她常跟我说起那件事。她说,他交给她一些画作,要她帮忙藏起来,直到战争结束。不幸的是,在战争最后阶段他被反抗军处决了,讽刺的是,当年德国还占上风时,那些人都还曾经喝过他请的香槟酒。事实上,直到波兰装潢工在厨房的佣人房架子后面发现那扇门之前,我都觉得我外祖母的故事大多不是真的。” 我不由自主地低声说:“太神奇了。” “那可不是?我还没有调查那是不是真画,但是……” 但是,那的确是真品,我心想。德国上校哪里会收藏复制品呢? 我问说:“你的装潢工没有看到那幅画?” “有,他们看到了。但我想他们应该不知道那是什么。” “别那么说。公寓装了警报系统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答案是有。那整条街上的公寓都是用同一家公司的警报系统。还有,装潢工们没有钥匙,因为他们只能在管委会规定的时间内施工,也就是八点到四点。通常他们在的时候,我也都在。” “我想你应该要持续这样。你知道那整条街的警报系统是哪家公司的吗?” “那公司叫做三什么的。事实上,我正想问你老婆有没有认识谁可以帮我鉴定那幅画是不是鲁本斯的原作。到目前为止我只跟你提过这件事。我希望你别跟任何人说。” “当然不会。我会问问她,然后再打电话给你。” “谢了,感激不尽。我目前只晓得,就算那是真画,也不是他数一数二的名作。” 我闪过一个短暂的微笑。“太可惜了。但是,把话题拉回到工作上吧。我想要打铁趁热。你哪一天可以跟探路者见面?” “你说了算。” “很好。”当我低头看着行事历时,许多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打转。八点到四点有装潢工待着。“最适合探路者的时间,应该是让他们能够在上班时间结束后再到奥斯陆来。而从霍尔腾开车过来要整整一个小时,所以我们这个礼拜找一天,大概约六点钟,可以吗?”我尽可能轻声说话,但声调仍稍微走音,显得刺耳。 “可以。”葛雷夫说,他似乎没有查觉到任何异状。“只要不是明天就好。”他补充了一句,然后就站起来。 “没关系,反正明天对他们来讲也太匆促了。”我说,“我会打你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 我把他送到接待区。“可以拜托你帮忙叫个计程车吗,妲?”我试着从欧妲还是伊妲的脸部表情来观察她对我的简称是否感到自在,但是葛雷夫打断了我。 “谢谢你。我在这里也有车。帮我问候你老婆,我就等你的消息了。” 他伸出手,我跟他握手时脸上露出开心的微笑。“我会试着尽快在今晚就打电话给你,因为你明天有事要忙,不是吗?” “嗯。”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在这里就结束谈话。就对话的节奏看来,我感到我们的交谈已经结束了,我该说句“再会”来做个总结。也许是基于一种直觉,一种预感,也许是我内心早已浮现的恐惧,我才会格外地小心。 我说:“是啊,装潢可是一件需要全心投入的事。” “不是那样。”他说,“我明天要搭早班飞机回鹿特丹,去带我的狗。它被留置在检疫区里。我要到深夜才会回来。” “是喔。”说完我把他的手放开,以免他发现我的身体变得多么僵硬。“哪种狗?” “尼德?犬。是一种追踪犬。但是跟斗狗一样凶狠。如果家里挂了那样的名画,有那种狗看门不是很好吗?你说是不是?” “的确。”我说,“的确如此。” 一只狗。我讨厌狗。 “了解。”我听见乌维.奇克鲁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传过来。“克拉布斯.葛雷夫,奥斯卡街二十五号。钥匙在我这里。一小时内拿到寿司与咖啡给你。防盗铃会在明天十七点的时候解除。我要编个借口,明天下午才能去上班。对了,为什么那么仓促啊?” “因为从后天开始,公寓里会有狗看守。” “嗯。但是为什么不跟平常一样,趁上班时间进行就好?” 那个身穿柯内里亚尼牌西装,戴着“技客”风味黑框眼镜的年轻人从人行道上朝着电话亭走过来。我不想跟他打招呼,所以转身背对他,嘴巴紧靠话筒。 “我想要百分之百确定没有装潢工在公寓里。所以你现在就打电话到哥特堡去,跟他们要一幅精细的鲁本斯仿画。仿画有很多,但是你要说我们一定要一流的。还有,等你今晚拿那幅孟克的画过去时,他们就必须把仿画准备好。时间是仓卒了点,但是我明天就要拿到手,这很重要,你懂吗?” “懂啦,我懂。” “还有,你还要跟哥特堡那边的人说,明晚你就会把真画拿过去。你记得那幅画的画名吗?” “记得,叫做〈狩猎加泰隆尼亚野猪〉。鲁本斯画的。” “很接近了。你百分之百确定我们可以相信这个赃货商?” “天啊,罗格!我跟你说第一百次,可以!” “我只是问问而已!” “现在你听我说。那家伙知道如果他耍诈,就永远别想混了。只有自己人才会用最残酷的手段惩罚自己人。” “很好。” “只有一件事要先跟你说一下:我的第二趟哥特堡之行,必须延后一天。” 这没什么,我们以前也曾那样。那幅鲁本斯的画可以安然存放在车内天花板里。不过,我还是感觉到脖子上的寒毛竖了起来。 “为什么?” “明晚我有个访客。是一位女士。” “你必须把约会往后延。” “抱歉,不能延。” “不能?” “是娜塔夏。”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俄国妓女?” “别那样叫她。” “她不就是干那一行的吗?” “我说过你老婆是个芭比娃娃吗?” “你现在是拿我老婆来跟妓女做比较?” “我的意思是,我从来没有说你老婆是个芭比娃娃。” “这还算是句人话。荻雅娜可是百分之百天然的。” “你骗人。” “我没有。” “好啦,算我服了你。不过,我明晚还是不会去。我已经在娜塔夏的等待名单上排队排了三个礼拜,而且我想把过程录下来,制成录像带。” “录下来?你真是个浑球。” “在她下次来找我之前,总得让我有东西可以看吧?天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 我大声笑了出来。“你疯了。” “你为什么说我疯了?” “你爱上一个妓女了,乌维!会爱上妓女的,都不是真正的男子汉。” “你懂什么?” 我哼了一声。“等你掏出那该死的录像机时,你要怎么跟你的爱人解释?” “她完全不会知道这件事。” “装在衣橱里的隐藏式摄影机?” “衣橱?老兄,我整间房子都装了监视摄影机。” 乌维.奇克鲁所说的一切从来没让我感到讶异。他曾跟我说过,当他没在工作时,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位于山上同森哈根镇的家里,在那间位于森林边缘的小房子里看电视。还有,如果电视荧幕上出现让他真的很不爽的画面,他就朝电视开枪。他曾经拿那些被他昵称为“女士”的奥地利制葛拉克手枪来吹牛,那种枪不靠击锤就可以把子弹射出。乌维都是用空包弹射电视,但是有一次他忘了,装了整个弹匣的实心子弹,一台价值三万块的全新先锋牌等离子电视就这样被他打烂。当他没有开枪打电视时,就从窗口朝着屋后树干上他自己装上去的木箱猫头鹰窝乱射。有天晚上,他坐在电视前,听见有东西闯进树林,于是打开窗户,拿出一支雷明顿来福枪开了一枪。子弹正中那只动物的额头,接下来乌维必须把装满葛兰迪欧沙冷冻披萨的冰箱给清空。接下来六个礼拜,他吃的东西尽是麋鹿肉排、麋鹿漢堡包、麋鹿炖肉、麋鹿肉丸与麋鹿肋排,直到他自己受不了,于是又把冰箱给清空,重新用葛兰迪欧沙冷冻披萨把它填满。我觉得这些故事的可信度都还挺高的。但是这件事…… “整间屋子都是监视器?” “这不是在三城公司工作的额外福利吗?” “而你可以在不被她察觉的情况下就启动摄影机?” “没错。我去接她,一起到我的屋子里,如果我没有在十五秒内输入密码的话,摄影机的画面就会被传回三城公司。” “而你的屋子里就开始铃声大作?” “不会。那是无声警铃。”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有三城公司那边的警铃会响。重点在于,三城公司报警后,警方在十五分钟内就会赶到现场,所以不能把小偷吓跑。目标是要在小偷带着洗劫的物品离开前就人赃俱获地逮到他们,就算逮不到,也可以透过录像画面指认他们。 “没错,我要值班的那些家伙不要有任何动作。他们只要往后一坐,就可以透过荧幕观赏好戏。” “你是说,那些家伙会看到你跟那个俄──娜塔夏?” “我总得跟别人分享我的快乐吧?但是,我非常确定镜头不会拍到床上的画面,那可是私密的地方。不过,我会要她在床角脱衣服。没错,就是在电视旁的椅子上。最美妙的是,她会遵从我的舞台指令。让她坐在那里自慰。完美的拍摄角度。我还把灯光稍作调整。如此一来我可以在镜头外的地方打手枪,没错。” 我知道那么多干嘛?我咳了一声。“那么,你就今晚来拿孟克的画。后天晚上来拿鲁本斯的画,好吗?” “好。你没事吧,罗格?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 我说:“一切都很好。”我用手背擦过额头。“一切都好的不得了。” 我放下电话,继续前行。云朵在天上聚积了起来,但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因为一切都没问题,不是吗?我将会成为千万富翁。我可以用钱脱身,摆脱一切束缚。这整个世界,这世上的一切──包括荻雅娜,都会成为我的。远方的闷雷听起来就像痛快的笑声。接着,第一滴雨落了下来,我在鹅卵石路面上开始跑了起来,脚底的喀哒声响听起来充满了活力。 07 怀孕 六点时雨停了,金黄色的阳光从西边射进奥斯陆的峡湾。我把沃尓沃轿车停在车库里,关掉发动机,开始等待。我身后的车库门关起来以后,我把室内的灯光打开,打开黑色大型文件夹,拿出我白天的战利品。〈胸针〉。又名〈伊娃.穆铎奇〉。 我打量着她的脸庞。当年孟克一定是爱着她,否则不可能把她画成这种模样。把她画得像柔媞,引起我内心一阵伤痛,一阵沉寂的剧痛。我趁换气之际默默咒骂着,用力吸了一口气,空气嘶一声穿过我的牙齿。然后我把头顶一片天花板取下。这是我自己的发明,设计来藏匿那些画作,直到它们被运出国界。做法是先把装在挡风玻璃顶端的天花板埝片给松掉(那些安装汽车免持听筒的人称之为头顶埝片),然后在里面黏上两条魔鬼毡,接着我小心翼翼地沿着前座车内顶灯切割,如此一来我就有了一个完美的“密室”。想要搬运大型画作,特别是那种老旧而干燥的油画,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你必须把它们摊平摆放,不能卷起来,因为画上的颜料有可能会裂掉,就此毁了画作。换言之,你需要一个空间宽敞的运输工具,而货车太过显眼了。但是,如果你有一片大概四平方公尺的平坦车顶空间,就连大型画作也藏得进去,可以借此躲过海关官员与缉私狗的盘查──幸好它们的嗅觉训练教的不是要它们找出颜料或油漆。 我把〈伊娃.穆铎奇〉滑进去,用魔鬼毡把埝片固定起来,下车后往上走进屋里。 荻雅娜在冰箱上贴了纸条,说她跟友人凯特琳出去了,大概十二点左右回来。几乎还有六个小时的时间。我打开一罐生力啤酒,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开始等她。我又拿了一罐,想起某次我在昏昏沉沉之际,荻雅娜从尤汉.佛克伯格(Johan Falkberget)的书里念给我听的一句话:“我们都一样,有多渴就会喝多少酒。” 当时我因为发烧而躺在床上,脸颊跟耳朵都在痛,活像是一只不断流汗的河豚,医生看过温度计之后说“不是很严重”。我自己也没觉得很不舒服。他之所以会提到脑膜炎与睾丸炎等可怕的字眼,全都是因为荻雅娜的施压,而让他感到更不情愿的是,他还必须跟我解释,那两种病是大脑与睾丸周遭的组织发炎,但是他立刻又补上一句,“你不太可能生那两种病”。 荻雅娜念书给我听,把冷毛巾盖在我的前额。那本书是《第四个守灵夜》(The Fourth Night Watch),因为我那有可能发炎的脑袋实在没有办法专注在其他事情上,所以我就仔细聆听。有两件事特别引起我注意。书里面有个教士叫做西吉斯蒙,他喝了很多酒,为了帮自己开脱,他才会说:“我们都一样,有多渴就会喝多少酒。”也许是因为这种对于人性的看法能让我感到很自在吧:如果你只是按照本性去做,那就没有关系。 另一件事,是书里面引用了“庞托皮丹的教义问答”,他宣称任何人都能够毁掉或污染另一个人的灵魂,令其变得万恶不赦,完全没有获得救赎的可能。这一点让我感到比较不自在。这让我想到,就算我从来没让荻雅娜知道我那些赚外快的事情,但我还是玷污了她的天使翅膀。 她就这样照顾我四天四夜,令我同时感到愉悦与懊恼。因为我知道,至少当她只是得了腮腺炎这种小病时,我不可能像这样照顾她。所以我感到非常好奇,终于开口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回答可说又简单又直接。 “因为我爱你。” “那只是腮腺炎而已。” “也许是因为以后我就没有表达爱意的机会了,你太健康了。” 这听起来好像是在抱怨我。 的确,就在我痊愈的那天,我就去接受阿尔发这家猎人头公司的面试了,我跟他们说,如果他们不雇用我就是大白痴。而且,我知道在说这种话的时候该怎样展现出十足的自信心。因为对于一个矮子而言,女人的这种告白最能让我们忘掉身材缺陷,大有长进。不管她们是不是在说谎,我们的内心会永远对此心怀感激,也会萌生一点爱意。 我拿起荻雅娜的一本艺术书籍,看看里面有什么关于鲁本斯的事,写得不多,但是有讲到〈狩猎卡吕冬野猪〉这幅画,我仔细地端详它。然后我把书放下,试着想清楚明天到奥斯卡街去行动时的每一个步骤。 因为是公寓,这意味着我很可能会遇上邻人。只要他们瞥见我一眼,就有可能变成证人。就算只有几秒钟也一样。不过,他们不会起疑的,也不会注意我的脸,因为我是穿着连身工作服走进一间正在装潢的公寓。所以我在怕什么? 我知道我在怕什么。 面试的时候他把我看穿了。但是看穿到什么程度?他有可能起了疑心吗?不可能。他不过就是察觉到自己曾在军中用过的侦讯技巧,如此而已。 我拿起手机,拨电话给葛雷夫说荻雅娜出门了,所以要等他从鹿特丹回来才能告诉他哪个专家有可能帮他辨别画的真伪。葛雷夫的答录机讲的是英文:“请留言”,我就照办了。酒瓶空了。我考虑换喝威士忌,但打消主意,明天早上我可不想带着宿醉醒来。最后一瓶啤酒,太棒了。 等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电话几乎要拨通了。我放下电话,急急忙忙地按下红色按键。刚刚我拨了柔媞的电话号码──电话簿里我用毫不起眼的L字母代表她,这个L曾在来电显示里出现过几次,每次都让我吃了一惊。我们订的规则是由我打电话给她。我进入电话簿里,找到L,按下删除键。 电话荧幕显示:“确认删除?” 我仔细考虑一下我有什么选择。如果按下“取消”的话,我就是个噼腿的胆小鬼,按下“确认”,我就是在骗自己。 我按了确认键。我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已经深深烙印在我心里,删也删不掉了。这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我终究会渐渐把它忘掉。渐渐忘掉,最后忘得一干二净。我一定得忘掉。 荻雅娜回家时距离午夜还有五分钟。 她问我:“亲爱的,你今天都在做什么?”她走到椅子边,跨坐在扶手上,抱了我一下。 我说:“没什么,只是面试了克拉布斯.葛雷夫。” “结果呢?” “他是个完美的人选,除了他是外国人这点。探路者说他们要找一个挪威人来领导公司;他们甚至公开表示,非常希望他们从里到外都能够是一家纯挪威的公司,所以我必须劝他们接受他。” “但是,你劝人的功力是世界第一的。”她亲亲我的前额。“我听人讨论过你的纪录。” “哪一项纪录?” “我想,你就是别人口中那个总是可以让推荐人选拿到工作的人。” 我说:“喔,那个纪录啊。”装成一副好像很讶异的样子。 “你这次也可以办到。” “凯特琳怎么样?” 荻雅娜用手帮我梳梳浓密的头发。“很棒,跟往常一样。或者说,比往常还棒。” “总有一天她会因为太快乐而死掉。” 荻雅娜把脸贴在我的头发上,对着头发说:“她刚发现自己怀孕了。” “所以她会有一阵子没办法过很棒的生活。” “乱讲。”她含煳地说,“你刚刚在喝酒吗?” “喝了一点。我们该为凯特琳举杯庆祝吗?” “我要去睡了。跟她高兴地聊天让我好累喔。要一起来吗?” 在卧房里,我蜷曲着身子躺在她身旁,环抱着她,感觉到她的嵴骨贴着我的胸膛与肚子,我突然发现,自从与葛雷夫面谈过后,我早已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念头。我觉得现在我可以让她怀孕了。我终于立于不败之地,站在安全的据点上;如今就算是孩子也不能取代我了。有了那一幅鲁本斯的画,我终于可以变成荻雅娜口中的那只狮子,那个主人,不可取代的供养者。并不是荻雅娜曾经对此有何质疑,是我怀疑自己。我怀疑自己是否能给荻雅娜一个配得上她的安乐窝,并且好好保护她。我怀疑有了小孩后,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盲目了。但是,此时她大可以好好重新认识我,把我给看清楚。至少,会对我有多一点了解。 我没有盖着绒毛被,敞开的窗户吹进一阵冷冽的风,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感到自己勃起了。 但是她的呼吸已经变得深沉平顺。 我放开她。她翻了个身,像个婴儿似的躺着,看来安稳而没有戒心。 我轻轻滑下床。 看来从昨天起她就没有动过“水子地藏”的神坛。像这样一天过去她却没有任何动静,例如换换水、摆上新的蜡烛或鲜花之类,是很罕见的。 我往前走到客厅,帮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窗边的拼花地板冷冷的。那是三十五年的麦卡伦威士忌,一个对我的表现感到满意的客户送的,他们现在已经是一家股票上市的公司了。我看着月光洒在下方的车库上。也许乌维已经上路了。他会用我给他的备份钥匙进入车库,把〈伊娃.穆铎奇〉拿走,放进大型文件夹,回到他那辆为了安全起见,不要与我家有所关联而停得很远的车上。他会开车到哥特堡去找那个画商,一大早就回来。但是如今〈伊娃.穆铎奇〉再也不是我所关切的了,它只是一份用来填补工作空档的差事,必须赶快处理掉就是。在乌维从哥特堡返回的途中,他应该会买一幅堪用的鲁本斯仿画,在我们邻居起床之前,他就会把画摆回沃尓沃汽车的天花板里面。 以前乌维曾经开着我的车到哥特堡去。我不曾跟那个画商交谈过,而且我希望他不知道除了乌维之外还有人涉案。我觉得这样比较好,与我联络的人越少越好,如此一来就越少人能够指认我。犯罪的人迟早都会被逮,所以跟他们保持距离是很重要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坚持不在公共场所与乌维交谈,而且每次打电话给他都是用易付卡。当乌维被捕时,我不希望他手机通联纪录里有我的电话号码。每当我们要分钱以及拟订工作计划时,就会到一个叫做埃尔沃吕姆的小镇去,那里有个偏僻的小木屋。小屋是乌维跟一个乡间农夫租来的,每次我们总是分别驾车前往。 某次在开车前往小木屋的路上,我才发现让乌维开我的车到哥特堡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当时我经过一个警方架设测速器的地方,发现一辆警车,旁边停着他那辆快要三十年的賓士280SE,一辆漂亮的黑色轿车。我这才发现乌维显然是那种喜欢危险驾驶的家伙,根本没办法把速度保持在速限内。我曾一再要求他,如果他要开我的车到哥特堡去,就应该把我车内挡风玻璃上的电子收费装置拿下来,那玩意只要使用过就会留下纪录。我可不想跟警察解释自己为什么一年内会数度在半夜开车来回E6高速公路。但是,当我在前往埃尔沃吕姆的路上,看见乌维的賓士被警方拦下来时,我才发现这是我们所面临的最大风险:被拦下的超速汽车驾驶都是警方的熟面孔,他们一定会忍不住怀疑,究竟乌维.奇克鲁为什么会开着这辆车到哥特堡去,而车主居然是……嗯,备受尊敬的猎人头专家罗格.布朗?接下来我会听到的就只有一连串的坏消息了。因为乌维如果与英鲍、莱德与巴克来的侦讯程序对决,结果只会有一种。 我想我可以看得出一片漆黑的车库里有动静。 明天是我的“D日”。梦想之日,审判日,或者是我退出江湖的日子。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这会是我干的最后一票。我想要做个了结,恢复自由,全身而退。 下面的城里灯火闪耀,看来充满希望。 铃声响到第五次的时候,柔媞把电话接了起来。“罗格?”那口气小心翼翼,如此温柔。好像是她把我吵醒,而不是我吵醒她。 我把电话挂掉。 一口气把酒喝光。 08 G11sus4 醒来时我感到头痛欲裂。 我用双肘把身体撑起来,看到荻雅娜的高?背影,她只穿着内裤,把手伸进手提包与前一天穿的衣服口袋里找东西。 我问她:“找东西吗?” 她说:“早安,亲爱的。”但是我听得出来她一点也不心安。我自己也是。 我拖着身子下床,走进浴室。我看着镜子,知道自己的状况已经糟到极点,接下来应该只会变好。必须变好,而且我知道一定会变好。我打开莲蓬头,站着任由冰冷的水冲刷,听见荻雅娜在卧室里低声咒骂。 “接下来一定会……”我大声喊叫,无视于此刻的状况:“一切顺利!” “我走了。”荻雅娜大声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大声回答,但不知道她在砰一声关门出去之前是否有听到。 十点的时候我已经坐在办公室里,试着集中注意力。我觉得我的头就像一只透明的蝌蚪,不停震颤。我隐约记得刚刚费迪南来这里,嘴巴动了几分钟,讲的事情有些值得关切,有些则否。尽管他仍张着嘴,但嘴巴已经不再动了,只是瞪着我,在我看来,好像在等我说话似的。 我说:“把你的问题再说一遍。” “我说,我很乐意跟葛雷夫与客户进行第二次面谈,但是你必须先跟我说一些有关探路者的事。我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到时候看起来一定就像个大白痴!”说到这里,他好像不得不把音调提高,变成歇斯底里的假音。 我叹了一口气。“他们制造肉眼几乎看不见的迷你发报器,可以附着在人的身上,把接收器连接在全世界最先进的卫星定位导航系统上来追踪。他们拥有一些卫星的部分股权,那些卫星会优先进行追踪,大概就这样。这是一种突破性的科技,因此很有可能被买下来。看看他们的年度报告吧。还有什么问题?” “我看过了!所有的产品信息都是最高机密。还有,克拉布斯.葛雷夫是外国人这一点怎么办?我要怎么劝这家显然很注重本土精神的公司接受他?” “你不用劝他们,我来就好。这就不劳你担心了,费迪。” “费迪?” “嗯,我想出来的。费迪南这名字太长了。这样可以吗?” 他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说:“费迪?” “当然,我不会在客户面前这样叫你。”我露出灿烂的微笑,感到头越来越痛。“我们谈完了吗,费迪?” 我们谈完了。 嚼下头痛药之后,到午餐时间之前我一直盯着时钟。 午餐时我到“寿司与咖啡”对面那家珠宝店去了一趟。 我指着橱窗里的钻石耳环,说:“那一对。” 我有钱可以付信用卡。不管要缴多久,我都缴得起。那鲜红色盒子的表面镶着羚羊皮,跟小狗的毛一样柔软。 午餐后我又嚼了一片头痛药,继续看时钟。 五点整的时候我把车停在印可尼多街上。找车位很简单;不管是在这里工作或者居住的人,显然都在回家的路上。刚刚才下过雨,我的鞋底在柏油路面上发出嘎吱声响。文件夹感觉起来好轻。复制画的品质还可以,但是贵得可怕,居然要价一万五千瑞典克朗,但是此刻这并非重点。 如果说奥斯陆的哪一个街区最时髦,当然是奥斯卡街。这里林立着各种建筑风格的公寓大楼,大部分都是新文艺复兴时期的。十九世纪末,这里是富商与高官们置产的地方,楼房的正面以新哥德式的图案装饰,前院里植有花木。 一个男人牵着一只狮子狗朝我走过来。市中心这里没人养猎犬。他对我视而不见。这里是市中心。 我往下走到二十五号,根据网络上的说法,这个街区的建筑是“受中世纪影响的汉诺威王朝风格”。有趣的是,我也在网络上发现,西班牙大使馆已经不在这个地区了,所以这附近应该没有那些恼人的监视摄影机。大楼前没有任何人,我只看到眼前一面面没有灯光的窗户,到处一片寂静。乌维给我的钥匙应该可以用来打开大楼前门与公寓的门。我沿着楼梯往上走,故意维持不重也不轻的脚步。看来就像一个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没有任何事需要掩藏的人。我先把钥匙拿好,如此一来就不用站在公寓门前翻找钥匙;在这种老旧公寓大楼里发出那种噪音,楼上与楼下是都听得见的。 二楼。门上没有名牌,但我知道就是这一间。大门有两扇门板,玻璃带有波浪状纹路。我并不如自己所认为的那样沉稳,因为我的心脏在胸膛怦怦跳着,而且我居然没能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里。乌维曾跟我说过,当你紧张时,首先变得不对劲的就是身体律动失去协调性。这是他从一本讲一对一格斗的书看来的,里面提到当别人用枪指着你的时候,你会连装子弹这种事都办不到。不过,我还是在第二次就把钥匙插进去了。钥匙转得动,完全没出声,一切平顺而完美。我按下门把,试着将门朝我这边拉了拉,然后又推一推。但是都开不了门。我又拉拉看。妈的!难道葛雷夫又多加了一道锁吗?难道我的梦想跟计划会因为那一道该死的锁而破灭吗?我使尽力气推门,几乎开始感到惊慌失措。门与门框分离时发出一道嘈杂的喀哒声响,回音沿着楼梯往下传。我快步走进门里,小心翼翼地把身后的门带上,吐了一口气。突然间,我似乎觉得前一晚的那个想法好愚蠢。难道我真的会想念这种我早已习惯的刺激感吗? 当我吸气时,口鼻与肺部都充满了溶剂的味道:乳胶漆、亮光漆与黏胶。 我跨过走廊上那些油漆桶与一卷卷壁纸。方格状的橡木色拼花地板上铺着一大块保护纸,上面有墙板、砖粉,还有显然是即将要被换掉的老旧窗户。走廊上有一整排房间,每个都有小型舞厅那么大。 我在中间那个房间的后方找到完工一半的厨房。线条简洁鲜明,材质不是金属就是木头,一定很贵,这是无庸置疑的;我猜那是博德宝牌的厨具。我走进佣人房,架子后面有扇门。我早就想到这扇门有可能是锁起来的,但我知道,如果有必要的话,这公寓里一定有工具可以帮我破门而入。 看来没必要。当门被我打开时,门枢发出了一阵吱嘎声响。 我走进那个一片漆黑,空无一物的矩形房间,从我的连身工作服里面拿出小型手电筒,把黯淡的黄色光线投射在墙壁上。里面挂着四幅画。其中三幅我不认得。第四幅就不同了。 我站在画作前面,跟葛雷夫提到画名时一样,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狩猎卡吕冬野猪〉。” 光线隐约穿透了画作表面那有四百年历史的一层层颜料,和阴影一起勾勒出画中打猎场景的轮廓与形体,这就是先前荻雅娜跟我说过的所谓“明暗对照”手法。那幅画好像真的有一股吸力似的,一种令人入迷的魅力,那感觉就好像过去只是从照片与道听涂说认识某个充满吸引力的人物,如今第一次亲眼见到他。我不知道这幅画那么美。我认得这种用色的方式,因为我曾在荻雅娜的艺术书籍里看到他早期那些以打猎为主题的名画──〈猎狮〉、〈猎河马与鳄鱼〉,以及〈猎虎〉。昨天我看的那本书说这是鲁本斯第一幅以打猎为主题的画作,是后来那些杰作的出发点。所谓卡吕冬野猪,是狩猎女神阿提密斯遭到人类遗忘,因而派了一头野猪到卡吕冬城去杀人作乱。但是野猪终究被卡吕冬城里最厉害的猎人梅利埃格用矛刺死。我凝视着梅利埃格裸露的一身肌肉,他那充满仇恨的表情让我想起了某个人,我也盯着被矛刺穿的野猪躯体。如此充满戏剧张力,但又令人肃然起敬。如此赤裸裸,但又如此神秘。如此简单,而且如此有价值。 我举起画,拿到厨房,摆在板凳上。如我所料,那老旧的画框后面有一个画布张紧器。我拿出两件工具:尖锥与老虎钳──我只带着这两件,也只需要它们。我把大部分的大头钉剪断,把我等一下用得到的拔出来,将画布张紧器松开,用尖锥把图钉挖掉。我的手没有平常那么灵活;也许乌维说的没错,紧张会让人失去协调性。但是,二十分钟后,我终于把复制画装进画框里,真品也摆进大型文件夹里面了。 我把画作挂起来,带上身后的门,检查一下是否留下了任何线索,离开厨房时,我的手握着文件夹把手,一直出汗。 我走过中间那个房间,往窗外看了一下,瞥见一棵树叶掉了一半的树。我停了下来。阳光从云层的裂缝里斜射下来,剩下的鲜红色树叶让那棵树看来好像着火似的。像鲁本斯的手法。这种颜色像他的用色。 这是个神奇的时刻。胜利的时刻。改变我一生的时刻。在这个当下,眼前的一切显得如此清晰,因此过去那些难以决定的事变得如此理所当然。我决定当爸爸了,本来我打算在今晚跟她说,但我知道这是个适当的时机。此时此刻,在这个犯罪现场,我把鲁本斯的画作夹在腋下,眼前矗立着这棵漂亮而雄伟的树。这是个应该被化为永恒的时刻,每当下雨天荻雅娜跟我待在家里时,都该把这时刻当成永恒的回忆来回味。纯真的她会觉得我是在神智清醒的时刻做出这样的决定,理由无他,只因我爱她以及我们尚未出生的孩子。只有身为她口中的那头狮子,身为一家之主的我才知道这黑暗的秘密:纯真的他们只看到猎物被摆在眼前,哪知道一只斑马的喉咙被我在突袭时咬断,地上流满鲜血。没错,我就应该这样稳固我们的爱。我拿出手机,脱掉手套,选择她那支Prada手机的号码。等待电话接通之际,我试着在脑海里构思该说些什么。是“我想跟你生个小孩,亲爱的。”或者“亲爱的,让我给你……” 我听见约翰.蓝侬的那一段G11sus4和弦乐声。 “一夜狂欢……”没错,没错。我露出得意的微笑。 但是在闪过一个念头后,我才发现这是怎么回事。 我发现我听得见那和弦乐声。 事情有点不对劲。 我把手机放下。 声音从远处传来,但已经够清楚了。我听见披头四开始弹起〈一夜狂欢〉,她的电话铃声。 我站在地面的灰色保护纸上,两只脚好像被黏在地上。 然后,我的脚开始朝着传来音乐的方向移动,我的心好像定音鼓似的,不断用力地怦怦作响。 声音来自那几间会客室的另一头,是从那边走廊上一扇半掩着的门后面传出来的。 我打开门。 那是一间卧室。 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已经整理好、但显然有人睡过的床。床脚摆了一个行李箱,旁边一张椅子的椅背上披着几件衣服。衣柜是打开的,里面挂着一套西装。那是克拉布斯.葛雷夫穿去面试的西装。房间里某处传来蓝侬与麦卡尼的合唱声,唱得充满活力,他们后来的唱片再也没法超越。我四处查看,跪了下来,弯下腰,这才看到那支Prada手机。它在床底下,一定是从她的口袋滑出来的。可能是在他用力脱她的裤子时。而她没有发现自己的电话掉了,直到……直到…… 我的脑海浮现今天早上她那诱人的背影,还有一边生气,一边在衣服与手提包里翻找东西的模样。 我重新站了起来。大概是起身的速度太快了吧,我感到整个房间开始旋转。我伸出一只手,撑着墙面。 电话切换到语音信箱,是她那快活的声音。 “嗨,我是荻雅娜。我的手机不在身边……” 的确不在。 “但你知道该怎么办……” 是的,我知道。我脑中记得刚刚曾用脱掉手套的手撑在某处,因此我必须记得擦拭墙面。 “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不过,我这一天不可能有多美好。 哔! 09 第二次面谈 我的父亲叫做伊恩.布朗,尽管他热衷下棋,但并不是很厉害的棋手。五岁时,他爸爸教他下棋,他也会看棋艺书籍,研究经典的棋局。然而,一直要等到我十四岁时他才开始教我,早已过了我吸收能力最好的年纪。但是我有下棋的天分,十六岁时我第一次击败他。他露出微笑,好像以我为荣似的,但我知道他讨厌被我打败。他把棋子重新摆好,我们开始了一场复仇之战。我跟平常一样用白子;他试着要我相信他在让我。下了几步之后,他说他要到厨房一趟,我知道他去喝了一点杜松子酒。在他回来前,我已经把两个棋子的位置换掉,但他不知道。再下四步之后,他的黑色国王把正对面的棋子吃掉,也就是我的白色皇后,他知道只差一步就可以打败我了。他那样子看来实在太可笑,所以我控制不住,开始大笑。从他的表情我看得出他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他站起来,挥手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扫掉,然后开始揍我。我的双脚一软,跌在地上,与其说是因为他的力道太大,不如说是因为害怕。以前他不曾打过我。 他愤怒地低声说:“你换了棋子的位置。想当我的儿子,就不该作弊。” 我尝到嘴里有血的味道。掉在地上的白皇后就在我面前。她的后冠断掉了。怨念充溢在我的喉咙与胸臆间,有如怒火中烧。我捡起断掉的白皇后,把它摆回棋盘上。然后是其他棋子,把它们一个个摆回去,放在原来的位置上。 “老爸,换你下了。” 如果你是个充满仇恨的冷血棋手,就会这么做。就算是在快要赢的时候被对手冷不防地打了一巴掌,击中要害,被洞悉心中的恐惧,你也不会失去对棋局的全盘掌握,你会把恐惧摆到一旁,按原来的计划下棋。你会深呼吸,把棋局重新摆起来,继续比赛,然后带着胜利离开。离开时不会显露出一丝胜利的姿态。 我坐在桌边看着克拉布斯.葛雷夫的嘴巴动来动去。我看见他的脸颊时紧时松,显然费迪南与探路者公司的两个代表都听得懂他的话,至少他们三个都感到很满意,我很清楚这点。我真痛恨那张嘴。我讨厌他那带着一点灰色的粉红色牙龈,那两排像墓碑一样整齐结实的牙齿,是的,我甚至还痛恨他那不断变换的嘴型;双唇间的裂缝如果呈一直线,两边嘴角往上扬就表示他在微笑,像雕刻出来的微笑,想当年网球名将比约恩.伯格(Bj?rn Borg)就是这样迷倒全世界的。如今,克拉布斯.葛雷夫则是以同样的微笑来诱惑他未来的雇主,也就是探路者公司。但我最讨厌的还是他的嘴唇。那嘴唇碰过我老婆的朱唇,她的皮肤,可能包括她淡红色的乳头,而且一定还有她湿润敞开的私处。我想像着自己可以看见他那丰满的下唇还沾着一根金黄色的阴毛。 我不发一语地坐着几乎已经有半小时了,而费迪南那个白痴在那边讲个不停,问的都是面谈指南里面的愚蠢问题,那语气好像问题都是他自己想的。 面谈开始时,葛雷夫都在对我讲话。但是他渐渐发现我只是个不请自来的被动监督者,因此他今天的差事是用“葛雷夫福音”来开导其他三个人。不过,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对我露出疑问的表情,好像是要寻找关于我所扮演角色的暗示。 探路者的两位代表分别是公司的董事长与公关经理,过一阵子后他们也开始问问题,自然都是关于葛雷夫在霍特公司的经历。葛雷夫说明他与霍特公司如何带头发展出“追踪漆”:它是一种可以涂在任何物体表面的亮漆,每毫升可以包含一百个发报器。这种漆的优点是肉眼几乎看不见,而且跟一般亮光漆一样,它对任何物体都有超强附着力,一定要用刮漆刀才能弄下来。缺点是那些发报器太小了,讯号微弱到只能穿透空气,只要上面覆盖着水、冰、泥土,或者像沙漠战争中的车辆一样沾上厚厚的尘土,就会失效。 不过,墙壁却很少造成问题,即使厚重的砖墙也是。 葛雷夫说:“根据我们的经验,士兵们涂上追踪漆之后,只要身上沾到的土达到一定程度,接收器就会收不到他们的讯号。目前我们的科技还不足以让微型发报器的讯号变强。” 董事长说:“探路者有办法。”他头发稀疏,年约五十四、五岁,先前曾数度扭转脖子,像是怕脖子变硬似的,或者是吞了无法下嚥的东西。我怀疑那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抽搐,是某种肌肉疾病引起的唯一后果。“但不幸的是,我们没有追踪漆的技术。” 葛雷夫说:“打个比方来讲,霍特跟探路者在科技上可以说是一对完美的夫妻。” “没错。”董事长用尖刻的语气说,“探路者就像家庭主妇,每个月发薪水时只会拿到一点小钱。” 葛雷夫咯咯发笑。“说的真对。还有,探路者要取得霍特的科技应该比较简单,反过来说就不一样了。这就是为什么我相信探路者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也就是说,它该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我看见探路者的两个代表互看了一眼。 董事长说:“总之,你的履历令人印象深刻,葛雷夫。但探路者公司的立场是希望找个能待久一点的执行长……你刚刚在那一番招募说明里面是怎么说的?” 费迪南跳出来搭腔:“一个像农夫一样的执行长。” “没错,像农夫一样。一个好的形象。换句话说,我们要一个能在既有成果上持续耕耘的人,能循序渐进地把东西创建起来。必须是个强悍而有耐性的人。而你的纪录可以说……嗯,很可观也很戏剧化,但是这并不能证明你具备了身为我们的执行长所需要的精力与耐力。” 聆听董事长讲话时,克拉布斯.葛雷夫的神情一直很严肃,说到这里他开始点头了。 “首先,我要说的是,我也同意探路者所需要的执行长就是你们要找的那种人。其次,如果我不是那种人,我对这个挑战也就不会有任何兴趣了。” “你是那种人?”另一个代表小心翼翼地发问,像他这种说话得体的家伙,在自我介绍以前,我就已经先猜出他是个公关主管了。过去我曾经提报过几个这种职务的人选。 克拉布斯.葛雷夫露出微笑。热情的微笑不但软化了他那冷酷的表情,还让他完全变了模样。先前我已经看过这把戏好几遍了,只要他想展现出自己孩子气的调皮一面就会这样。这跟英鲍、莱德与巴克来所建议的身体接触有相同的效果──就是那种亲密的接触,一种信任的表征,好像在跟大家说,我已经把自己赤裸裸的摊开给你们看了。 葛雷夫还在微笑,他说:“我来说个故事给你们听。那是让我很不想承认的一件事。也就是说,我是个糟糕的输家。我可是那种跟人抛硬币猜正反面时很少输的人。” 房间里的人都咯咯笑了起来。 “但是我希望这可以让你们见识到我的精力与耐力。”他接着说,“过去我在特别支持部队时,曾经负责追踪一个……说来可悲,一个苏里南的小毒贩。” 我可以看见那两个探路者的人不由自主地微微向前倾。费迪南帮大家的咖啡续杯,同时对我露出很有自信的微笑。 克拉布斯.葛雷夫的嘴巴又动了起来,往前蠕动,贪婪地吞食着不属于他的东西。她有尖叫吗?当然有。荻雅娜就是忍不住,很容易就会臣服于他的淫欲之下。我们第一次做爱时我想到了柯纳洛礼拜堂里面那尊贝尼尼制作的雕像:《圣德蕾莎的狂喜》。一部分是因为荻雅娜的嘴巴微张,好像很难过似的,几乎可说是满脸痛苦,额头的血管浮起,挤出皱纹。另一部分则是因为荻雅娜的尖叫,我总是认为,当贝尼尼雕塑的那位加尔默罗修会圣人,在天使拔出她胸口的箭准备再刺一遍时,她应该也跟荻雅娜一样叫了出来。总之,在我看来就是这么回事,一进一出,一种神圣的穿刺意象,那是交媾的最崇高形式,但仍然是交媾。然而即使是圣人也没有荻雅娜那么会叫。荻雅娜的尖叫令我又痛苦又享受,在耳膜承受尖锐刺痛之际,我的全身也震颤了起来。那就像哀叹声,一种持续的呻吟,其声调维持规律的起伏,好像遥控飞机似的。因为实在太刺耳了,第一次做爱后,我醒来时居然感到余音在耳里缭绕,三个礼拜的欢爱过后,我认为我可以感觉到耳鸣的初期症状:就像连续洪流倾注的声音,或者至少是河流,伴随着一阵时隐时现的哨音。 某次我碰巧提起我担心听力会受损,当然那是一句玩笑话,但荻雅娜听不出好笑的地方在哪里。相反的,她被吓到了,眼泪几乎流出来。后来当我们再次做爱时,我感觉到她把玉手摆在我耳边,一开始我觉得那是她的爱抚新招。但是,等到她把手掌鼓起来,变成两个温暖保护罩遮住我的耳朵时,我才知道从这动作可以看出她有多爱我。这对阻隔听觉效果很有限,那尖叫声还是钻进了我的大脑皮层,但是对我的情绪产生比较大的冲击。我不是个容易哭的男人,完事过后我却开始像个小孩似的哭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我知道不曾有任何人像这个女人一样那么爱我。 所以,我就这样看着葛雷夫,确信她在他的怀里时也曾那样尖叫,我试着不让这个念头逼得我去想更多问题。但是,就像荻雅娜忍不住尖叫声,我一样忍不住自问:当时她也遮住了他的耳朵吗? 葛雷夫说:“那次追踪任务所经过的地区大多是茂密的丛林与沼地。一次要走八小时的路。不过,我们总是差那么一点,总是太慢。其他人一个个放弃了。因为酷热、腹泻、蛇咬,或者只是纯粹的筋疲力尽。当然,那家伙只是个小角色。丛林会让人丧失理性思考的能力。我最年轻,不过到最后大家把指挥权交给我。还有那把开山刀。” 荻雅娜与葛雷夫。当我开着沃尓沃轿车离开葛雷夫的公寓,把车停进家里车库时,曾有一瞬间考虑过要把车窗摇下,让发动机持续运转,把二氧化碳或一氧化碳,不管那废气叫什么鬼,总之就是把它吸进体内。无论如何,这种死法还挺痛快的。 “我们在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地方追了他六十三天,总共走了三百二十公里路,猎杀队伍只剩下我跟一个来自格罗宁根市的小伙子,他是因为太笨才没有疯掉的。我跟总部联络,要他们空运一只尼德?犬过来。你们知道那个狗种吗?不知道?那是全世界最厉害的猎犬,而且忠心无比,只要你一下令,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那东西多大多小,它们就会发动攻击。简直就是你一辈子的朋友。直升机把狗放下来,那是只刚满一岁的幼犬,它被丢在广大的锡帕利维尼区的丛林深处,那也是他们丢古柯硷的地方。结果,那只狗被放下去的地方与我们的藏身处相距十公里。如果它能够在丛林里存活二十四小时,就称得上是奇迹了,更别说要找到我们。结果它不到两个小时就找到我们了。” 葛雷夫往后靠在椅背上。此刻他已经完全掌控局面。 “我叫它响尾蛇,这名字来自那种追热式导弹,你们知道吗?我爱那只狗。所以我现在也养了一只尼德?犬。昨天我回荷兰去带它;事实上,它是响尾蛇的孙子。” 我偷完葛雷夫的画之后,回家时发现荻雅娜坐在客厅里看新闻节目。布雷德.史贝瑞警监正在开记者会,眼前摆着几乎将他淹没的一支支麦克风。他正在谈论一件谋杀案。一件刚刚侦破的谋杀案,似乎是他自己独力侦破的。史贝瑞有一副刺耳的阳刚嗓音,就像被干扰的无线电广播一样,讲到义愤填膺之处,简直就像一台某个字母已经毁损的打字机,打在纸上才看得出是什么字。“凶嫌将于明天出庭。还有其他问题吗?”从他的言谈已经完全听不出奥斯陆市东区的口音,但是根据我用google搜寻的结果显示,过去他曾经帮安莫鲁篮球队打过八年球。他从警校毕业时,成绩在同期学员里是第二名。在某女性杂志专访他的时候,基于专业的考量,他拒绝透露自己是否已经有另一半。他说,任何伴侣都会引起媒体与他追捕之罪犯的注意,而这不是他乐见的。他也说,那本杂志里的美女,尽管她们罗衫半解、眼神迷蒙、嘴角含笑,但都不是他的理想对象。 我站在荻雅娜的椅子后面。 她说:“他已经被调到克里波工作了,专办凶杀之类的大案子。” 我当然知道,每个礼拜我都会用google搜寻布雷德.史贝瑞,看看他在做什么,看看他是否已经向媒体宣布,要开始缉拿偷画贼。除此之外,有机会的话我也会透过管道询问有关史贝瑞的事。奥斯陆这个城市可没多大,我的消息很灵通。 我松了一口气,对她说:“那对你而言岂不是很可惜?他再也不会去艺廊找你了。” 她笑了起来,抬头看我,我也低头看她,面露微笑,我们两人的脸就这样处于跟平常相反的位置。刹那间我浮现一个念头:她跟葛雷夫没有发生任何事,只是我的想像力太丰富了,有时候人就是会像这样胡思乱想最糟糕的状况,理由无他,只是想体验一下那是什么感觉,看看自己是否受得了,而且好像只是为了要确认那只是个梦而已。我跟她说我改变了主意,我说她是对的,我们真的应该订十二月到东京去玩的机票。但是她惊讶地看着我说,她不能在圣诞节前关闭艺廊,那可是旺季,不是吗?而且哪有人在十二月到冷死人的东京去玩?我说,那春天怎样?我可以先订票。她说那距离现在好像有点太久了,不是吗?难道我们不能等一段时间再说吗?我回答说,好吧,然后又说我要去睡觉了,实在好累。 等我下楼后,我进入婴儿房,走到那尊水子地藏神像前面,跪了下来。她还是没有碰神坛。距离现在太久。等一段时间再说。然后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个鲜红色的小盒子,指尖滑过平滑的表面,把它摆在那个看顾我们的“水子”小小佛像旁。 “两天后,我们在一个小村庄里找到那个毒贩。他被一个很年轻的外国女孩窝藏起来,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他的女朋友。毒贩通常会找一些看起来很无辜的女孩,利用她们帮忙运毒,直到女孩被海关抓住,判处无期徒刑。从我们开始追捕他算起,已经过了六十五天。”克拉布斯.葛雷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我来说,即使再追个六十五天也没关系。” 最后,打破长久沉默的是那个公关经理。“你逮捕了那个人吗?” “不只是他。根据他还有他女友提供的信息,稍后我们一共逮捕了二十三个共犯。” “那……”董事长欲言又止,接着说:“那你是怎么逮捕那种亡命之徒的?” 葛雷夫把双手摆在后脑勺,说:“那次逮捕很顺利。想来男女平等的观念已经在苏里南开始普及。当我们闯进去时,他正把武器摆在厨房桌上,帮他女朋友操作碎肉机。” 董事长放声笑了起来,转头瞥向对面的公关经理,他虽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很识相地开始扭动身体大笑。等到费迪南用清亮的尖声大笑加入他们,三个人好像变成一支愉快的合唱队伍。我端详着那四张容光焕发的脸,心想:此刻我多么希望手里有颗手榴弹啊! 费迪南把面谈结束后,我主动表示要送克拉布斯.葛雷夫出去,让其他三个人在进行会议总结之前休息一下。 我陪着葛雷夫到电梯门口,按下按钮。 我说:“很有说服力的演出。”我把双手交叠在西装裤前,往上盯着楼层指示灯。“你真是个诱惑人心的高手。” “诱惑吗,我可不会这么说。我想你应该不会觉得推销自己是件不光彩的事吧,罗格?” “一点也不会。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做跟你一模一样的事。” “谢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写报告?” “今晚。” “很好。” 电梯门打开了,我们走进去站着,等待下楼。 我说:“刚刚我在想,你追捕的那个人……” “嗯?” “难道就是先前曾在地牢里拷打你的那个人?” 葛雷夫微笑说:“你怎么知道的?” “只是瞎猜罢了。”电梯门滑过去关上。“你一心一意地想要逮到他?” 葛雷夫扬眉道:“你觉得这难以相信吗?” 我耸耸肩。电梯开始移动。 葛雷夫说:“我计划把他杀掉。” “你的仇恨真有那么深吗?” “有。” “那你如何避免被荷兰军事法庭以谋杀罪起诉?” “不要被抓到就好。用氯化琥珀胆碱。” “毒药?用在箭头上的毒药?” “在我们那个世界里,猎人头高手都是用那种东西。” 我想他是故意使用“猎人头高手”这个双关语。 “把氯化琥珀胆碱溶剂藏在葡萄大小的带针橡胶球里,那尖锐的针小到几乎察觉不出来。接着只要把球藏在目标的床埝里。等到他去睡觉时,针就会刺进皮肤,在身体的重压下,橡胶球的毒药就会进入体内。” 我说:“但是他在家里,而且那个女孩是证人。” “没错。” “那你怎么让他供出他的伙伴?” “我跟他进行交易。我叫队友抓住他,我把他的手塞进碎肉机里,说要弄成碎肉,然后叫他看着我们的狗把肉吃掉。之后他就招了。” 我点点头,在脑海里想像那情景。电梯门打开后,我们走到前门。我帮他把门撑着。“他招供了,接下来呢?” “接下来怎样?”葛雷夫眯眼抬头看天空。 “你完成了你该做的事吗?” 葛雷夫说:“我……”他从胸前口袋捞出一副茂宜睛钛金属太阳眼镜戴上。“总是会把该做的事完成。” “完成那毫无意义的逮捕程序?这值得你花两个月的时间,冒着生命危险进行追捕吗?” 葛雷夫轻声笑说:“你不懂,罗格。像我这种人是从来不会考虑放弃追捕的。我就跟我的狗一样,基因与训练造就了我们。我们不把危险当一回事。一旦有人惹到我,我就像一枚锐不可挡的追热式导弹,基本上以自我毁灭为目标。你大可以用你那蹩脚的心理学知识去分析看看。”他把一只手摆在我的手臂上,挤出一抹微笑,低声对我说:“但是分析结果不用告诉我,你知道就好。” 我撑着门站立。“还有那女孩呢?你怎么逼她招供?” “她才十四岁。” “所以呢?” “你觉得会怎样?” “我不知道。” 葛雷夫叹了一大口气。“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对我有这种印象,罗格。我才不会侦讯未成年小女孩。我带她去帕拉马里博市,用我的薪饷帮她买了张机票,在苏里南的警察有机会抓到她之前就把她送上下一班飞机,让她回家找爸妈。” 我就这样看着他,看他朝停车场里那辆银灰色凌志GS430轿车走过去。 秋天的天气带着一种惊人的美感。我结婚那一天是下雨的。 10 心脏病 我第三次按柔媞.马森的门铃。事实上,门铃旁并没有她的名字,不过因为我不断在艾勒桑德街这一带到处按门铃,最后才找到她。 这一天早早就变暗变冷了,而且速度很快。我的脚底在发抖。午餐后,我从公司打电话,问说是不是可以在大概八点时去找她,她犹豫了好久。最后,等到她简单地用“好”这个字答应给我一个申辩的机会时,我知道她一定是打破了对自己许下的誓言:不要再跟这个断然离她而去的男人有任何瓜葛。 门锁嗡地一声打开,我紧紧拉住门,唯恐这是自己能上楼的唯一机会。我走上楼,不想在电梯里与多事的邻居打照面,让他们有时间可以打量我,把我记下,猜想我是谁。 柔媞已经先喀啦一下把门打开,我瞥见她苍白的脸。 我走进去,把身后的门带上。 “我又来了。” 她没答话。通常都是这样。 我问说:“你还好吗?” 柔媞.马森耸耸肩。她看起来就跟我初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像个胆怯的小女孩,娇小而衣衫凌乱,有着一双像小狗的棕色眼睛,眼神惊恐。油腻的头发垂在脸庞两侧,看来没有精神,驼着背,衣服的颜色黯淡,剪裁不合身,给人的印象是这个女人穿衣服的目的并非要吸引旁人注意,而是要掩饰她的身体。但是柔媞没有理由这么做,她的身形窈窕丰满,皮肤光滑无瑕。但是,我想她就跟那种总是遭人毒打遗弃,从未获得应有优待的女人一样,散发着一种顺服的光芒。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被激起那种过去未曾有过的感觉,一种想保护人的本能,还有一股让我们发展出短暂关系的肉欲,或者说是婚外情。婚外情。我们的关系还在,但婚外情已经是过去式了。 那年夏天,我第一次在荻雅娜的某个赏画会上看见柔媞.马森。她站在房间的另一头,正盯着我看,想要闪避我的眼神时却太迟了。任谁捕捉到女性投射过来的眼神都会感到受宠若惊,但是当我知道她不会再把眼神摆在我身上时,便漫步走到她正在研究的画作前面,对她自我介绍。当然,这主要是出于一股好奇心,因为我很清楚自己有多少斤两,所以向来对荻雅娜非常忠心。有人可能会毒舌地说,我的忠心并非以爱为出发点,而是基于一种风险分析。他们会说,荻雅娜的行情比我好多了,她充满吸引力,因此,除非我愿意余生跟行情比她差的人一起过,否则根本没有冒险的本钱。 也许吧。但是柔媞.马森的行情是跟我同一等级的。 她看起来像个怪胎艺术家,而我自然而然地以为她就是从事那一行,又或者她是艺术家的情人。否则,像她这样身穿松垮垮的棕色灯心绒牛仔裤和单调紧身灰毛衣的人,怎么拿得到赏画会的邀请函?结果,她是个买家。用的自然不是她自己的钱,出钱的是一家位于丹麦欧登塞市,需要买些画挂在新房间里的公司。她是个在家接案的西班牙文译者,翻译过一些手册、文章、使用说明书、电影,和一本专业书籍。那公司是她比较常合作的对象。她讲话轻声细语,露出一抹犹豫的微笑,好像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浪费时间与她交谈。我很快地就被柔媞给吸引了。是的,我想“吸引”这两个字是用对了。她的长相甜美,身形娇小,只有一五九公分。不用问也知道,我很会看人的身高。等到那晚我离开赏画会时,已经要到了她的电话,因为我说要把赏画会那个艺术家的其他画作传给她。那个时候,我可能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心怀不轨。 下次碰面时,我们约在“寿司与咖啡”喝卡布奇诺。我跟她解释说我想要把画作印出来给她看,而不是用电子邮件传送,因为电脑荧幕会骗人──就像我也会骗人一样。 很快地把画作看完之后,我跟她说自己的婚姻不快乐,之所以会坚持下去,是因为我老婆很爱我,我对她有责任。任何已婚男女想要钓未婚男女时,都会用这种由来已久的陈腔漤调,但是我看得出她没听过这种话。以前我也没亲耳听过别人对我说这种话,但是当然知道话可以这么说,而且心想它应该会奏效。 她看看手表,说她该走了,而我问说我可不可以找个晚上去拜访她,为她介绍另一个更值得她那丹麦客户投资的画家。她犹豫了一下,但答应了。 我从艺廊拿了几幅糟糕的画作,还有地窖里的一瓶红酒去找她。那是个温暖的夏夜,她帮我开门时脸上露出一副认命的表情。 我跟她说了一些自己的糗事──那种看似让你没面子,但因为你敢损自己,实际上却能显得你有自信且有成就的小事。她说她是独生女,小时候跟着爸妈环游世界,她爸爸是某家国际自来水系统公司的总工程师。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哪个国家的人,与其他地方相较,她并没有更喜欢挪威。但就是这样而已。对于一个能讲数国语言的人而言,她的话实在很少。我心想,因为她是译者,所以她宁愿听别人说故事,而不是讲自己的故事。 她问起我老婆的事。尽管她一定知道荻雅娜的名字,因为她收到了邀请函,但她还是说“你老婆”。如此一来她的确让我感到比较自在,也让她自己自在点。 我跟柔媞说,当“我老婆”怀孕,但我不想要小孩时,我们的婚姻受到了莫大冲击。而荻雅娜声称,她是经过我的劝说才去堕胎的。 柔媞问我:“真的吗?” “我想是吧。” 我看见柔媞的脸色改变,于是问她怎么了。 “我爸妈也劝我去堕胎。因为当时我才十几岁,而且小孩不会有爸爸。不过,我还是为此恨他们。恨他们,也恨自己。” 我倒抽了一口气。一时语塞的我赶快跟她解释:“我们的胎儿患有唐氏症。遇到这种事的父母有百分之八十五会选择堕胎。” 说完后我马上就后悔了。当时我在想什么?这跟唐氏症有什么关系?是我不想跟老婆生小孩的啊。 柔媞说:“无论如何,你老婆还是很可能会失去孩子。患有唐氏症的小孩通常也有心脏病。” 当时我想,心脏病,内心隐隐感谢她这么配合我,感谢她让我不用解释那么多。让我们都比较好过。一个小时后,我们俩脱掉所有衣服,我心里为自己的胜利而欢呼──对于那些习惯于征服的人,这看来没什么,但是却让我飘飘然好几天。好几周。确切来说是三周半。我只不过就是有了情人而已。二十四天后就分手的情人。 现在,我看着走廊里的她,她就在我眼前,那感觉似乎好不真实。 汉姆生曾写道,在尝过恋爱的滋味后,人类很快就会腻了。任何份量太多的东西,我们都吞不下去。人们真的都那么陈腐吗?显然如此。但我并不是那样。我的情况是,良心不安的感觉一直侵扰着我。并不是因为我无法回报柔媞的爱,而是因为我爱荻雅娜。我当然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但击垮这段婚外情的最后一击却是个奇怪的小插曲。那是夏末时分,我犯下罪的第二十四天,地点是柔媞那间位于艾勒桑德街的两房小公寓,我们俩已上床睡觉。在那之前,我们彻夜聊天──精确说来,是我说了一整晚的话。我不断描述并且解释自己对人生的看法。这是我在行的,我的话带有保罗.科尔贺的风格,也就是说,我说话的方式会让易受影响的人着迷,激怒要求较高的听众。我的双唇贴着柔媞的忧郁棕眼,她聆听着我每一句话,我好像真的能看见她踏进我一手编织出来的幻想里,她的脑袋接受了我的思维模式,她爱上了我的心灵世界。至于我自己,我则是爱上了爱我的她,她那忠实的双眼,她的沉默,还有她在做爱时那种几乎听不见的低声呻吟,与荻雅娜那种电锯似的哀鸣截然不同。恋爱的感觉让我在那三周半里变得性欲高涨。每当我不再自言自语,我们会互看一眼,我的身体就往前倾,把手摆在她的胸部,不知是她还是我总会浑身颤抖一番,然后两人就往卧室的门口冲过去,目标是她那张宜家家居单人床,床的名字好诱人──Brekke,听来像是要我们把它弄垮似的。那一晚她的呻吟声比平常还大,而且她在我的耳边低声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丹麦语,因为客观来讲丹麦语是种困难的语言(丹麦儿童学说话的时间比欧洲任何国家的孩子都还要晚),但我还是觉得好有“助性”的效果,于是把节奏给加快了。通常柔媞不喜欢我加快速度,但是那晚她却抓着我的屁股,把我拉过去,我认为她是示意我要更用力一点,把频率加快。我一边照做,一边集中精神想着葬礼上棺材里的老爸──事实证明,这是预防早泄的良方。虽然我已经撑很久了,但这能让我更持久。尽管柔媞说她有吃避孕药,但想到她还是有可能怀孕,我心里就害怕。我不知道我们做爱时柔媞是否有过高潮;从她那安静而自制的神态看来,即使她高潮了,也只会像一阵小小的涟漪,也许我压根儿不会注意到。而且我觉得她实在太过娇弱,如果直接开口问,她一定承受不了那种压力。正因如此,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我感到我该停下来,但还是任由自己用力地顶最后一次。我感觉这一次到达了她体内深处。她的身体变僵硬,睁大双眼与嘴巴。接下来,她抽搐了一下,当时我脑中疯狂闪过一个念头,居然深怕自己把她搞到癫痫症发作了。然后我的阳具感到一阵温热,被一股甚至比她的阴道还温暖的热气包围,接下来我的肚子、屁股与睾丸就这样被她的一阵潮水给沾湿。 我用双臂撑起身来,以难以置信且惊恐的眼神看着两人身体的交合处。她的下腹部收缩着,好像要把我往外推似的,然后她用一种我未曾听过的低沉声音深深地呻吟,跟牛鸣一样,接下来又是一阵潮水。她的体液从我们的两股之间流下,落在仍然湿漉一片的埝子上。我心想,天啊!我是不是把她戳出一个洞?惊慌之余,我的脑袋开始胡思乱想。我心想,她怀孕了。我把她体内胚胎的外膜戳破,现在所有的鬼东西都流到床上了。我的天啊!我们的周遭到处是孕育着那个孩子的体液,它是个“水子”,另一个“水子”!好吧,也许我的确看过书里怎样描述女性的潮吹,好吗?或者我也曾在奇怪的A片里面看过那种片段,但我总以为那是骗人的把戏,男性认为他们的性伴侣也该享有“射出”的权力,因此是一种性幻想。躺在那里的我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是个报应,上帝为了我劝荻雅娜堕胎而处罚我,是我自己办事不小心,到头来还要害一个无辜的孩子送命。 我挣扎着下床,把绒毛被一起扯了下来。柔媞吓了一跳,但我没有注意到她蜷曲的胴体,只是看着床单上那个仍在往外扩散的深色圈圈。我渐渐地搞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更重要的,或者应该说我发现自己运气很好,某件事没有发生在我身上。但是伤害已经造成了,一切为时已晚,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我说:“我该走了,我们不能继续这样下去。” 柔媞缩着身体,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说:“你在做什么?” 我说:“我很抱歉,但是我必须回家请求荻雅娜原谅我。” 柔媞低声说:“她不会原谅你的。” 我到浴室洗手漱口,去除她身上的味道,没有听见卧室里有任何动静,接着我就离开了,小心地把身后的门关上。 此刻,过了三个月之后,我又站在她家走廊,知道这次该装可怜的人不是柔媞而是我。 我问说:“你可以原谅我吗?” 柔媞用单调的声音问:“她不肯原谅你吗?”但也许这就是丹麦腔。 “我从未跟她说我们的事。” “为什么不说?” 我说:“我不知道。有心脏病的人很有可能是我。” 她用目光打量着我,看了很久。而在她那双忧郁无比的棕色眼睛里,我看到了一抹笑意。 “你来这里干什么?” “因为我忘不了你。” 她用一种我未曾听过的坚定语气再问一遍:“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 “为什么,罗格?” 我叹气说:“我对她再也没有亏欠。她有了一个情夫。” 接下来我们陷入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她稍稍动了一下下唇。“她让你心碎了吗?” 我点点头。 “而现在你要我帮你抚平内心的创伤?” 这个女人向来沉默寡言,我不曾听过她用这种轻描淡写的方式说话。 “你抚平不了的,柔媞。” “没错,我想我办不到。你知道她的情夫是谁吗?” “我就这么说吧,他只是个要透过我们公司争取工作的家伙,但他是不会被录用的。我们能聊聊别的事吗?” “聊聊就好?” “你决定吧。” “好,我来决定。聊聊就好,那是你的专长。” “嗯。我带了一瓶红酒。” 她微微点头,几乎看不出来。然后她转身往前走,我跟在后面。 我一边跟她喝酒,一边讲个不停,最后在沙发上睡着。醒来时,我的头枕在她的膝盖上,她正抚摸着我的头发。 当她发现我醒来后,问道:“你知道自己哪一点最先引起我的注意吗?” 我说:“我的头发。” “我跟你说过吗?” 我看着手表说:“没有。”九点半,该回家了──那个已经破碎的家。我好害怕。 我问说:“我可以跟你复合吗?” 我看得出她在犹豫。 我说:“我需要你。” 我知道这个理由实在很没说服力。这是我跟当年那个QPR队球迷学来的,她说过,她觉得那球队需要她。但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理由。 她说:“我不知道。我得想一想。” 我进门时,荻雅娜正在客厅里看一本大开本的书。范.莫里森正在唱着,“……像你这种人让这一切都值得了”,直到我站在她面前,大声念出那本书的书名,她都还没发现我回来了。 “《一个孩子的出生》?” 她吓了一跳,但露出愉悦的神情,急忙把书摆回她身后的书架上。 “亲爱的,你今天比较晚回家。你做了什么好事吗,或者只是在工作而已?” 我说:“两者都有。”我走到客厅的窗边。白色月光洒在车库上,但是乌维要再过几个小时才会来拿那幅画。“我回了几通电话,然后想想看要提报哪个候选人给探路者公司。” 她高兴地拍拍手说:“好兴奋啊!应该是我帮你挑的那个吧,他叫做……呃,他叫做什么来着?” “葛雷夫。” “克拉布斯.葛雷夫!我越来越健忘。等到他发现是我帮忙的,希望他能够跟我买一幅很贵的画。这是应该的,对不对?” 她开朗地笑了一会儿,把刚刚缩在下面的细腿伸直,打了一个哈欠。她的话仿佛一只爪子,抓着我那好像灌水汽球的心脏,紧紧捏着,我必须赶快转身看窗外,以免让她看见我痛苦的表情。过去我曾以为她是个诚实无欺的女人,如今她不仅成功地戴上了面具,而且像个厉害的骗子。我吞了一口口水,等到确定能控制自己的声音才开口。 我仔细打量着她在玻璃上的倒影,说:“葛雷夫不是适当的人选。我会挑别人。” 这骗子没那么厉害。她没能针对这句话随机应变,只见她张大了嘴巴。 “亲爱的,你在开玩笑吧?他是个完美的人选!你自己也说过……” “我错了。” “错了?”她的声音夹带着一点尖叫声,我感到满意极了。“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葛雷夫是个外国人。他的身高不到一百八。还有,他有严重的人格缺陷。” “不到一百八!天啊,罗格,你还不到一百七耶。你才有人格缺陷!” 听来真是心痛。不是因为她说我有人格缺陷,当然,她说的可能没错。我使劲压抑,让声音保持平静。 “荻雅娜,你干嘛那么激动?我曾看好克拉布斯.葛雷夫,但我们也常见到令人失望、辜负期望的人啊!” “但是……但是你错了。你看不出来吗?他是个男子汉!” 我转过身,打算用一副高傲的笑脸面对她。“听我说,荻雅娜,我是这行的佼佼者,做的就是透过判断来筛选人才。我在私生活里也许会犯错……” 我看见她的脸抽搐了一下。 “但在工作上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她不发一语。 我说:“我累透了。昨晚我睡得很少,晚安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上方传来脚步声。她坐立难安,走来走去。我听不到任何讲话声,但我知道她在讲电话时总是喜欢四处踱步。我突然想起,这好像是我们这个世代的人才会做的事──小时候我们没有用过无线电话与手机,所以现在讲电话时总是会走来走去,好像仍然觉得能够一边四处走动,一边讲话是很神奇的事。我曾看过一种说法:现代人花在与人沟通的时间是过去人类的六倍。所以我们花更多时间与人沟通,但是沟通的效果有比较好吗?为何这么说?举例说来,尽管我知道荻雅娜曾与葛雷夫在他的公寓里做爱,但我还不是没有拿这件事当面质问她?是不是因为我知道她不可能把整件事的原委讲清楚,到头来我仍然只能面对自己的种种假设与臆测?例如,也许她会跟我说他们俩不过是露水姻缘,只有一夜情,但我知道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如果只是逢场作戏,没有任何女人会这样利用自己的丈夫,帮另一个男人谋得一份薪资优渥的工作。 不过,我之所以会绝口不提,还有别的理由。因为,只要我假装不知道荻雅娜跟葛雷夫的关系,谁也不能说我在评估他的应征案时有所偏私,因此我不但不用把这份差事拱手让给费迪南,还可以静悄悄地尽情报复──尽管只是微不足道的可悲报复。接下来,我还要想办法跟荻雅娜解释我为什么会起疑。毕竟,我是绝对不可能跟她说我是个常常闯空门的雅贼。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聆听她脚底那双细跟高跟鞋不断发出单调的喀哒声响,仿佛我听不懂的摩斯密码。我想要睡觉,我想要进入梦乡,我想要逃离这一切。最好醒来后可以忘掉所有事。这是我之所以不对她说破最重要的理由:只要我不说出来,我们就还有机会把这一切忘掉。我们可以睡觉作梦,醒来后发现那件事就这样烟消云散,变成只会在我们的脑海里出现的抽象情景,就像任何一个爱人每天都会在脑海里幻想的“精神外遇”──即使再怎么爱对方,总会有想入非非的时候。 我想到,如果此刻她用的是移动电话,那么一定是新买的手机。而那支新手机也会变成一个平凡但是无可反驳的真凭实据,足以证明之前发生的事并非一场梦。 后来她终于进来卧室脱衣睡觉,我装作已经睡着了。但是,借着从窗帘之间洒进屋内的淡淡月光,我设法瞥见她把手机关掉,放进长裤口袋里。结果还是那支手机。那支黑色的Prada手机。所以,也许是我在作梦。我感到一阵浓浓睡意,开始想睡觉了。或者,也有可能是他又买了一模一样的手机给她。我的睡意又暂时消退了。或者,是她找到了手机,所以他们一定有再见面。我整个人清醒了起来,意识到今晚将会失眠。 到了午夜我仍然醒着,敞开的窗户外面传来隐约的声响,我想有可能是乌维到车库里去拿那幅鲁本斯的画。尽管我仔细聆听,却未听见他离开的声音。或许我毕竟睡着了。我梦见了一个海底世界。那里的居民都好快乐,带着微笑,所有的妇孺都静悄悄的,开口说话时只会从嘴里冒泡泡。在梦里我完全没有料到的是,醒来后我将陷入一个恶梦中。 11 氯化琥珀胆碱 我八点起床,自己吃了早餐。就一个带着罪恶感睡觉的人来讲,荻雅娜睡得可真好。我自己则是只睡了两三个小时。我在八点四十五分往楼下走,打开车库的门。附近一扇敞开的窗户传出音乐,我认出那是“黑色速度”乐团(Turbonegro)的作品,不是因为我听过那旋律,而是因为他们的英文腔调。车库灯自动打开,灯光投射在我那辆气派的S80沃尓沃轿车上面,它正乖乖地等待主人来临。我抓住门把后,立刻放手往后跳。车里驾驶座上有人!一开始的恐惧感消退后,我发现他有一张船桨状的椭圆形脸庞──那是乌维.奇克鲁。显然过去几个晚上的差事让他累坏了,因为他就坐在那里,双眼紧闭,嘴巴半开。还有,他无疑睡得很沉,因为直到我打开门时,他还是没有动静。 过去我曾不顾父亲反对,去受过三个月的士官训练,我用当时学来的语气开口说:“奇克鲁,早啊!” 他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我吸了一口气,大声叫他起床,同时注意到车内天花板的埝片已经被打开了,露出鲁本斯那幅画作的边边。此时我仿佛是被蓬松云朵遮蔽的春日,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打了个冷颤。我不再出声,只是抓着他的肩膀轻轻摇晃。还是没反应。 我更使劲摇他,他的头在肩膀上来回晃动,没有丝毫抗拒。 我把食指跟大拇指放上应该是他主动脉的地方,但根本分不出我感觉到的脉搏是来自他身上,还是来自我那颗怦怦跳的心脏。但是他的身体是冷的。太冷了,不是吗?我用颤抖的手指头撑开他的眼皮。这下就错不了了。我看到他那双毫无生气的瞳孔盯着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一直以来我总是觉得自己在惊险的时刻仍然有清晰的思考力,以为自己不会慌张。当然,那有可能是因为我这辈子还没有遭遇过足以让我慌张的大风大浪。当然啦,除了荻雅娜怀孕那次以外──当时我真的慌了。所以说,也许我毕竟是个会感到慌张的人。无论如何,此刻我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些极度不理性的想法。我就像一辆需要清洗的车辆,要冲水才能清醒过来。我想到的居然是乌维的那件衬衫,上面缝了迪奥的标签,应该是他去泰国度假时买的。我还想到,一般人都认为“黑色速度”不是个好乐团,但实际上他们是。不过,我也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我知道自己快要失控了,于是紧闭双眼,不再胡思乱想。然后我又张开眼睛,此刻我一定要抱持着一丝希望才可以。但是没用,事实依旧没变,乌维.奇克鲁的尸体还是在那边。 我得出的第一个结论很简单:我必须把乌维的尸体处理掉。如果有人在这里发现他,一切都会曝光。我坚决地把乌维往方向盘推过去,靠近他的后背,从后面抓住他的胸口,将他拖出来。他好重,而且他的双臂被拉得往上伸直,看来好像要挣脱我似的。我又把他往上抬,重新抱起来,结果还是一样;他的手摆动到我面前,一只手指划过我的嘴角。我感到有一片被他咬得歪七扭八的指甲摩擦到我的舌头,惊恐之余我吐了一口口水,但是嘴里仍然残留着尼古丁的苦涩味。我把他丢到车库地板上,打开后车箱,但是当我要把他拉起来时,只拉起了他的夹克跟那件仿冒的迪奥衬衫,他的身体还是躺在水泥地上,一点也没移动。我骂了一声,一手抓住他的长裤皮带内侧,拉起他之后把头先塞进容量有四百八十公升的后车箱。他的头碰到后车箱底部,轻轻地发出砰一声。我用力把后车箱的盖子关上,然后跟许多用手搬过东西的人一样,拍拍双手。 接着我走回驾驶座那一边。座椅上只有那种全世界计程车司机都在用、以木珠编成的椅埝,没有任何血迹。乌维的死因到底是什么?心脏衰竭?脑出血?毒品还是其他玩意使用过量?我知道,像这样从外行人的角度去进行诊断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上车后我发现一件怪事,我注意到埝子上居然有残留的体温。那块埝子是父亲遗物中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他是因为有痔疮才会用埝子,我则是深怕痔疮具有遗传性,所以用它来预防。我的屁股突然感到一阵疼痛,身体抽动了一下,膝盖撞到方向盘。我小心地下车。那种痛感不见了,但刚刚我的确被某个东西给刺到。我弯腰盯着驾驶座,在昏暗的车内灯光下看不见任何异常的东西。有可能是马蜂吗?都已经到深秋了,不可能。我发现埝子上的珠珠之间有东西发出亮光。我把身子弯得更低。有一个几乎看不见,小小的金属尖头冒了出来。有时候人脑进行思考的速度快到我们自己无法理解。这是唯一的解释,否则我怎么会在掀开埝子,看到那个东西之前就有隐约的预感,心头因而怦怦跳。 没有错,那个东西的大小就跟一颗葡萄一样。而且葛雷夫已经讲得很明白了,那是用橡胶制成的。它不完全是球状,底部是一个平面,如此一来针头才会永远朝上。我把橡胶球拿到耳边摇摇看,听不见任何声音。我的运气真好,当乌维.奇克鲁坐在橡胶球上面时,球里所有物质都刺进他的体内了。我揉揉屁股,看看身体是否有异状。我有一点头晕,但是在搬运过同伙的尸体,并且被氯化琥珀胆碱的毒针刺过后,任谁都会头晕吧?那非常有可能是本来要用来对付我的杀人武器。我感觉到自己在咯咯傻笑,有时候我一害怕就会这样。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全神贯注。笑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怒气。这真是他妈的令人不敢相信!还是我早该料到这一点?像克拉布斯.葛雷夫那种有暴力倾向的疯子本来就会想要除掉丈夫。我用力踢轮胎。一次,两次。我脚上那双约翰.罗布牌的鞋尖上出现了一道灰色痕迹。 但是葛雷夫是怎么打开车子的?他究竟怎样……? 车库门被打开,走进来的人解答了这一切问题。 12 娜塔夏 荻雅娜站在车库门口盯着我。显然她是在匆忙间着装,还顶着一头乱发。她低声说话,我几乎听不见。 “发生什么事?” 我盯着她,脑海里也闪过同样的问题。知道答案后,我那已经破碎的心好像被磨成粉似的。 荻雅娜。是我的荻雅娜。不会是别人干的。是她把毒药摆在埝子下面的。是她和葛雷夫串通好的。 我手上拿着那颗橡胶球说:“我正要坐下去的时候,看到这根针从座位上冒出来。” 她接近我,小心地把那个杀人武器握在手里,明显非常小心翼翼。 她说:“你看到这根针?”说话时完全没有掩饰那怀疑的口气。 我说:“我的目光很锐利。”不过,我想她听不出我的话一语双关,就算听得懂也不在意。 她看着那颗小球说:“幸好你没有坐上去。这到底是什么?” 没错,她是个厉害的骗子。 我轻快地说:“我不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张嘴看着我,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面对着空气。 “我……” “怎样,亲爱的?” “我躺在床上,听见你往下走进车库,但是车子没有发动开走。我自然想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看来我还真没猜错。” “呃,真的没事啦,宝贝,只是一根小针而已。” “亲爱的,那种针可能很危险耶!” “是吗?” “你不知道喔?你可能感染上爱滋病、狂犬病等各种病毒。” 她向我靠过来,我看得出她这动作是什么意思,她的目光变柔和,噘着双唇,接下来就要拥抱我了。但是她没有那么做,有什么打断了她,也许是因为我的眼神。 她说:“喔,天啊!”她低头看着那颗橡胶球,把它摆在我未曾用过,未来也不会去使用的工作台上。然后她很快地跨一步过来,伸手抱住我,稍稍驼背以缩短我们的身高差距,下巴搁在我的脖子侧边,左手抚摸着我的头发。 “你知道吗?亲爱的,我有点担心你。” 那感觉就好像被陌生人拥抱。此刻她给我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了,就连她的味道也一样。搞不好那是他的味道?真恶心。她的手在我的头发上慢慢地来回按摩,好像在帮我洗头似的,好像这一刻我的头发让她无比喜爱。我很想打她,用整只手掌打。如此一来我才能感觉到那种肤触,感觉那种痛苦与震撼。 但是我却闭上双眼,任由她抚摸,任她按摩、安抚与取悦我。也许我是个很变态的人。 她似乎不想停下来,于是我说:“我要去上班了。我必须在十二点以前把人选呈报出去。” 但是她不愿放开我,最后我得挣脱她的拥抱。我发现她的眼角闪耀着泪光。 我问她说:“怎么回事?” 但她不回答,只是摇摇头。 “荻雅娜……” 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低语。“祝你今天顺利,我爱你。” 然后她就走出门了。 我想追出去,但是却没动。安慰想要谋杀你的人?这根本就没有道理。这世上还有任何事有道理吗?于是我进到车里,吐了一大口气,从后照镜看自己。 我低声说:“活下去,罗格。振作起来,然后活下去。” 我把鲁本斯的画推进天花板里面,把埝片关起来,发动车子,听见车库门在我身后升起,倒车出去,慢慢地沿着弯曲的道路往下开向奥斯陆。 乌维的车子就停在四百公尺外的人行道旁。很好,就停在那边吧,可能要到几周后才会有人起疑,到时候已经开始下雪,扫雪车也来了。让我比较担心的是,我必须把车里的尸体处理掉。吊诡的是,直到这一刻,过去我与乌维相处时所采取的那些预防措施才完全发挥了效用。弃尸后,谁也不能把我们俩扯在一起。但是要丢在哪里呢? 我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解答,是位于葛鲁莫垃圾掩埋场的焚化炉。在动手之前,我必须先找东西把尸体包起来,然后直接开到焚化炉,打开后车箱,把尸体弄到焚化炉的坡道上,它就会直接滑进那片噼啪作响的火海里。我要冒的风险是旁边可能会有其他丢垃圾的人,尤其是一定会有员工监督着焚化炉。要不找个偏僻的地方自己把它烧掉?但显然人的尸体很难完全燃烧。我曾经读过,在印度葬礼上用柴堆焚烧尸体时,平均要十个小时才能烧完。还是,等荻雅娜离家前往艺廊后,我把车开掉头库,将尸体摆在工作台上,最后用岳父送我的那把钢丝锯处理它──虽然他把锯子当圣诞礼物送我,但我看不出有任何讽刺的意味。等到把尸体肢解成适当的大小后,用塑胶袋把尸块跟一两块石头包在一起,从奥斯陆周遭森林的几百个湖泊里挑几个出来,把塑胶袋沉到湖底。 我用拳头捶了前额几下。我他妈的在想什么?干嘛肢解尸体?首先,《CSI犯罪现场》影集我还没看够吗?迟早会有人发现尸体。只要哪里沾到一滴血,再加上岳父给的锯子上留下的血迹,我就吃不完兜着走了。再来,我为什么要费力掩藏尸体?为什么不找一条偏僻的桥,把乌维的尸体丢过栏杆就好?也许尸体会浮上河面被发现,但那又怎样?没有人会晓得我跟这起谋杀案的关联,我也不认识什么乌维.奇克鲁,就连“氯化琥珀胆碱”这个药名要怎么写我都不知道。 我最后的选择是莫里道湖。它距离市区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平日的早上不会有任何人在那里。我打电话给伊妲或欧妲,跟她说我今天会晚一点到。 我开车开了半小时,穿越几百万立方公尺的森林,令人震惊的是,在距离挪威首都那么近的地方,居然还有两个乡巴佬居住的落后村落。但是,那里的某条碎石小路上,有一座我在寻找的那种桥。我把车停下,等了五分钟。举目可见可闻的距离内,都没有人车与住屋,只有一阵阵凄凉的奇怪鸟叫声。是乌鸦吗?总之是一种黑鸟。那座低矮木桥下方一公尺有一处神秘的静水,水的颜色跟乌鸦一样黑。太完美了。 我走下车,打开后车箱。乌维完全没动,姿势跟我把他摆进去时一样,脸朝下,手臂在身体两侧,屁股高高翘起。我最后再一次四处张望,确定没有别人,然后才开始行动。快速而有效率。 令我感到讶异的是,尸体撞击水面并未发出太大的扑通声响,比较像是咯吱一声,仿佛这座湖决定要成为我这件邪恶差事的帮凶。我靠在栏杆上,往下看着那片沉静而封闭的湖面,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做。想着想着,我似乎看到乌维.奇克鲁起身看着我;一张惨白的绿脸张大眼睛,想要浮上湖面,一个嘴里还有烂泥,头发上有海草的鬼魂。我心想自己需要喝一点威士忌才能平复情绪,此时那张脸真的就这样浮出湖面,持续朝着我往上升起。 我发出尖叫。那具尸体也尖叫起来,用力发出咻咻声响,似乎连我身边的氧气也都想吸走。 然后它又消失了,遭到黑色湖水吞灭。 我凝视着那一片黯黑。刚刚发生的事是真的吗?妈的,当然是真的,尖叫声的回音还在树梢缭绕着。 我翻到栏杆的另一边。我闭住呼吸,等待身体被冰冷的湖水淹没,一阵冷颤从脚底往头顶上窜。接着我发现自己站在水里,水深及腰,脚旁有东西在动。我把手伸进泥泞的湖水里,一把抓住那本来以为是海草的东西,结果摸到了下面的头皮,于是便往上拉。乌维.奇克鲁的脸再度出现,他不断眨眼把水弄掉,然后又发出那种拼命呼吸的低沉咻咻声响。 我受不了了。刹那间我只想松开他然后逃走。 但是我不能那样,对吧? 总之,我开始把他拖回桥梁尽头的湖畔。乌维又暂时失去意识,我必须用力抬着他,设法让他的头比水面高。湖底软泥好滑,不断动来动去,好几次差点让我失足滑倒,而且也毁了我那双名牌皮鞋。几分钟过后,我终于设法让我们俩都抵达湖畔,进入车内。 我把头靠在方向盘上休息,喘个不停。 我们开车离去,把车轮转往木桥的方向,在此同时,那只可恶的鸟不断咯咯发出嘲笑声。 就像我先前所说的,我没有去过乌维家,但是我有他家地址。我打开车内置物箱,拿出黑色的卫星定位导航器,输入街名与号码,几乎撞上一辆迎面而来的车子。导航器经过一番计算推论,归纳出行车距离。这只是一种不涉及感情的分析结果。就连那机器的电脑语音──一个温柔而克制的声音,也没有受到此刻的情况影响。我告诉自己,现在我就该像那样,像一具机器似的准确行动,不要犯下愚蠢的错误。 半小时后我来到了那个地址。那是一条静僻的窄街。乌维的屋子又小又旧,位于街道的另一头,后方有一大片深绿色的云杉木森林。我在屋前台阶停下来,抬头打量那屋子,再次断定这丑陋的建筑物不是现代的作品。 乌维坐在后座,那模样也是丑得要命,脸色灰白,而且全身都湿透了,不断滴着水。我在他的口袋里寻找钥匙,最后终于找到了一整串。 我摇醒他,他用迷蒙的双眼盯着我。 我问他:“你能走路吗?” 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是个外星人似的。说话时他的下颚比平常更突出,让他看起来好像复活岛上的巨大石像,与布鲁斯.史普林斯汀又有几分相似。 我绕到车子另一边,把他拖出来,让他靠在墙上。我试着用钥匙开门,结果第一把就开成了,心想也许自己终于要转运了,接着就把他拖进去。 进屋后我走到一半才想起警铃。我当然不希望等一下这里被三城公司的保全人员给包围,也不希望监视录像机拍到我和半死不活的乌维.奇克鲁在一起。 我大声对着乌维的耳朵说:“密码是什么?” 他踉跄了一下,几乎从我的怀里滑脱。 “乌维!密码是什么?” “啊?” “我必须在警铃大作之前把它解除。” 他闭着眼睛口齿不清地说:“娜塔夏……” “乌维!振作起来!” “娜塔夏……” “我问密码是什么!”我用力甩了他一巴掌,他立刻张大眼睛看我。 “我说了啊,你这狗杂碎!娜塔夏啊!” 我放开他,跑到屋子前面时听见他倒在地上的声音。我发现藏在门板后的警铃──在这之前,我早就知道三城公司的技工惯于这么装设。一个小小的红灯正闪闪发亮,显示警铃启动的时间已经开始倒数计时。我输入那个俄罗斯妓女的名字。就在要按下最后的“a”字母时,我突然想起乌维的识字能力有问题。天知道他怎么拼那个名字啊!但是十五秒快要用完了,要问他也已经来不及。我按下“a”,闭上眼睛,做好心理准备。等了一阵子,我再度张开眼睛,看见红灯已经不再闪烁。我吐了一口气,不敢想像刚刚有多么惊险。 等我回去时,乌维已经不见了。我跟着湿漉漉的脚印一直走,来到一个起居室。显然他把这里当作娱乐、工作、吃饭与睡觉的地方。总之,房间的一边窗户底下有张双人床,另一边是一台挂在墙上的等离子电视,中间摆着茶几,上面是一盒还没吃完的披萨。靠在比较长那面墙上的则是一具桌上型虎头钳,钳上夹着一支已经被锯断、显然他正在改造的霰弹枪。乌维已经爬上床,正在那上面呻吟。我猜应该很痛苦吧。我根本就不知道氯化琥珀胆碱对人体有何影响,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靠过去问他:“你还好吗?”我踢到某个东西,那玩意在破损的拼花地板上磙动,我低头一看,结果发现床边到处是空弹壳。 他呻吟着说:“我快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上车以后坐到了一个装有氯化琥珀胆碱的注射器。” “氯化琥珀胆碱!”他抬起头,怒目瞪我。“你是说那种叫做氯化琥珀胆碱的毒药?我的身体里有他妈的氯化琥珀胆碱?” “嗯,但显然剂量不足。” “不足?” “不足以杀掉你。他一定是搞错剂量了。” “他?是谁?” “克拉布斯.葛雷夫。” 乌维的头往枕头上倒下去。“妈的!别跟我说是你搞砸了!布朗,你把我们的事泄漏出去了吗?” 我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脚。“才不是。车上会有针头是因为……因为另一件事。” “除了我们恶搞那个家伙之外,还会有什么鸟事?” “我不想谈那件事。但是他想做掉的是我。” 乌维嚎叫起来。“氯化琥珀胆碱!我必须去医院,布朗。我快死了!你他妈的为什么把我带回来这里?打电话叫救护车!”他对着床边小桌上的某个东西点点头──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塑胶人偶,看来像两个女人正在用“69式”做爱,现在才明白那是电话。 我吞了一口口水。“你不能去医院,乌维。” “我不能去?我一定要去!我都快要死了,你白痴啊!快死了!” “你听我说。当他们发现你体内有氯化琥珀胆碱的时候,一定会立刻打电话给警察的。这不是处方药。它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毒药,跟氢氰酸还有炭疽菌是同一个等级。最后你一定会被克里波刑事调查部侦讯的。” “那又怎样?我不会露口风的。” “你要怎么解释毒药的事?” “我会想办法。” 我摇头说:“你根本一点机会也没有,乌维。等到他们把英鲍、莱德与巴克来的侦讯程序搬出来,你就没辙了。” “啊?” “你会崩溃的。你一定要待在这里,懂吗?反正你现在也比较好了。” “你他妈懂些什么,布朗?难道你是医生吗?不是,你他妈的是个猎人头专家,而且现在我的肺部热得要命。我的脾脏已经爆掉了,再过一小时我的肾脏也会衰竭。我一定要去医院,现在就去!” 他挣扎地想要坐着,但是我跳起来,把他往后推。 “听我说,我现在去冰箱里面找看看有没有牛奶。牛奶可以解毒。你到医院他们也是这样治疗你而已。” “只会灌我喝牛奶?” 他又想要坐起来,但是我用力地把他往后推,突然间他好像断了气。他的眼球凹陷,嘴巴半开,头靠在枕头上。我弯下腰面对他的脸,确认他仍对着我呼出充满烟臭的气息。然后我开始在屋子里四处翻找任何可能会减轻其痛苦的东西。 我只找得到弹药。很多弹药。那个用红十字装饰,看来煞有介事的医药柜里面装满了盒子,从标签看来盒内都是九毫米子弹的弹匣。餐厅抽屉里面装的还是弹药盒,其中有些写着“空包弹”──过去在接受士官训练时我们都管它叫“红屁”,意思是没有弹头的弹壳。每当乌维看到不喜欢的电视节目总是会开枪,他用的一定是这种子弹。变态的家伙。打开冰箱后,我除了看到一罐提内牌脱脂鲜奶,同一层还摆着一把银闪闪的手枪。我把它拿出来。枪把感觉起来好冰。钢铁材质上铭刻着型号:葛拉克17型。我用手掂掂枪的重量,显然保险没有关起来,不过枪膛里已经有一颗子弹了。换言之,好比说你在厨房里,一拿到枪就可以立刻射击,对付你没有料到的不速之客。我抬头往上看天花板的监视摄影器,这才明白,乌维.奇克鲁这家伙远比我想像的更为偏执,也许他根本就是个偏执狂病人。 我把手枪跟那盒鲜奶都拿出来。就算没有其他意图,如果他不守规矩的话,至少我可以用那把枪控制他。 我从角落转进起居室,发现他已起身坐在床上,之前只是装作晕过去而已。他的手里握着那个正屈身舔东西的塑胶裸女话筒。 他大声而且清楚地对着话筒说:“你们必须派一辆救护车过来。”他用一种不屑的眼神看我。看来他之所以觉得自己能这么做,是因为另一只手里正握着一把我在电影里看过的武器。我想到电影里那些犯罪、帮派火拼与黑人互相残杀的情节。简而言之,那是一把乌兹冲锋枪。一种用来非常顺手的小型机关枪,它可怕且充满杀伤力,被打到可不是好玩的。而且,他正拿枪对准我。 我大叫:“不要!别那样,乌维!他们会直接打电话给警──” 他对我开火。 那声音听起来就像用煎锅做爆米花。我还有时间思考,我想到那声音就是我死掉时的背景音乐。我看见喷出来的血泼洒在手里的鲜奶盒上。白色的血?我这才知道实情跟我想的刚好颠倒──被打穿的是鲜奶盒。绝望之余,我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枪来击发,对自己还能这么做感到有点讶异。枪声引发了我的满腔怒火:至少这砰的一声比那该死的乌兹枪还有力。接着他那支以色列制的娘炮机关枪也静了下来。我把枪放下,刚好看到乌维皱着眉头瞪我。他额头皱纹上方有一个小巧的黑洞。然后他的头往后栽,啪一声倒在枕头上。我的怒气消失了,眼睛眨了又眨,感觉视网膜上好像有一片不断跑过的电视影像。那影像像是在跟我说,乌维.奇克鲁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13 甲烷 我脚踩油门在E6高速公路上驰骋着,大雨不断打在乌维那辆賓士280SE的挡风玻璃和雨刷上。下午一点十五分了,在我起床后的四个小时里,我先是毫发无伤地躲过老婆的谋杀计划,然后把行窃伙伴的尸体丢到湖里,又将他救起来,活蹦乱跳的我亲眼看到我那生气勃勃的伙伴企图开枪杀我。而我却误打误撞,随便一枪就把他又变成一具尸体,这次他死透了,而我也成了杀人凶手,此时已在前往埃尔沃吕姆的路上。 大雨落在柏油路面,雨水不断弹起,看来像奶泡似的,我不由自主地屈身靠在方向盘上,深恐没有看到路标,错过出口。因为此刻我要去的地方可是没有地址的,探路者的卫星定位导航器也无用武之地。 离开乌维家之前,我唯一做的事就只有换上我在衣柜里找到的干衣服,然后一把抓起他的车钥匙,把他皮夹里的现金与信用卡拿走。我任由尸体躺在床上,没有动它。如果警铃被启动了,那张床是屋里唯一没有被监视录像器拍到的地方。我也把葛拉克手枪带走,因为把凶器带离犯罪现场似乎是挺合理的事。我还拿了一串钥匙,里面除了有他家的钥匙,还有一把可以用来打开埃尔沃吕姆郊外那间小木屋──也就是平常我们会面的地点。那是个可以让人好好思考,做计划与幻想远景的地方。没有人会去那里找我,因为没人知道我居然有那种地方可以去。除此之外,那也是我唯一可以去的地方,除非我想把柔媞给扯进这种事情来。而这种事情,到底是什么鸟事?呃,总之此刻就是我正被一个疯狂的荷兰佬追杀,而那刚好是这家伙的专业。还有,再过不久警察也会插手,前提是他们必须比我所料想的还要聪明一点。如果我有机会的话,一定会故佈疑阵。例如,我会换一辆车,因为要辨认七位数的车牌号码还是比认人要容易一点。离开乌维的屋子时,我听到警铃发出哔一声,意味着它已经自动启动,我开着他的车回我家。我知道葛雷夫也许就在那里等我,所以把车停在离家一段距离的边街上。我把湿掉的衣服摆在后车箱,从天花板埝片里拿出鲁本斯的画作,摆进我的大型文件夹里,锁上车子后走路离开。乌维的车仍然停在我稍早看到它的那个地方。上车后我把文件夹摆在旁边座位上,驱车前往埃尔沃吕姆。 岔路口到了。它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我必须小心踩煞车,以免失控。能见度很低,路面湿滑,车子冲进路边树篱的概率很高,此刻我既不想见到条子,也不想扭伤脖子。 接着我就开进了乡间。一片迷雾中,四处是农田,路两边的原野起起伏伏,路面则渐渐变得越来越窄,而且更为曲折。一辆车身上有席格多厨具广告的卡车经过,轮胎溅起的水花喷在我的车上,所幸下一条岔路终于出现了,我来到了我要找的路。路面上的坑洞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多,农场则是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少。接下来我看到了第三个路口,转进一条碎石子路。第四条岔路,我开进了一片荒野里面。大雨中,低垂的树枝不断摩擦车身,宛如盲人的手指在陌生人的脸上摸来摸去,想看他长什么样子。接下来的二十几分钟,我用龟速前进,最后终于到了。它是这段时间里我见到的第一间房子。 我戴上乌维那件毛衣的帽子,在雨中跑了起来,经过那间扩建部分盖得歪歪斜斜的谷仓。根据乌维的说法,这都是因为屋主很小气:他是个与世隔绝的怪咖农夫,叫做辛德雷.欧,扩建谷仓时他没有打地基,所以多年来那个部分不断一公分一公分陷入泥土里。我自己从来没跟那该死的农夫讲过话,这种事都是乌维在处理的,但是我曾从远处看过他两三次,所以此刻我认得出农舍台阶上那个弯着腰的精瘦身影就是他。天知道在这大雨中他怎么听得见有车子开过来。一只肥猫正用头磨蹭他的腿。 我还没有走到台阶之前就高声叫他:“哈啰!” 他没回答。 “哈啰,欧!”我又叫了一遍。还是没回答。 我在台阶的底部停下来,在雨中等他回答。台阶上的猫往下朝我走来。而我则是想到,猫不是都讨厌下雨吗?它有一双跟荻雅娜一样的杏仁眼,靠在我身上磨蹭,仿佛我是它的老朋友。或者说,仿佛我完全是个陌生人。那农夫把他的来福枪放下来。乌维曾跟我说过,欧实在很吝啬,所以他不愿花钱买望远镜,而是将一把老旧来福枪上的望远镜瞄准器拿来看是谁来了。但是,同样也因为太吝啬了,他不会花大钱买弹药,所以我可能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想,他之所以有手持来福枪的习惯,也是因为不希望有太多访客。欧朝着栏杆外吐了一口口水。 “奇克鲁什么时候会来,布朗?”他的声音吱吱咯咯像是没有上油的门,而且他说“奇克鲁”的时候好像把那三个字当成驱魔咒语似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但显然不是乌维跟他说的。 我说:“他等一会来。我可以把车停在谷仓里吗?” 欧又吐了一口口水。“不便宜喔。而且那也不是你的车,那是奇克鲁的。他怎么过来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滑雪橇啊!多少钱?” “一天五百。” “五……百?” 他咧嘴笑说:“你也可以停在路边,不用钱。” 我从乌维的钞票里抽出三张两百元,走上台阶,欧早就伸出他那只皮包骨的手在那边等着了。他把钱塞进一个鼓鼓的皮夹,又吐了一口口水。 我说:“你可以等一下再找我散钱。” 他没回话,只是在走进屋子之前用力地把门甩上。 我把车子倒进谷仓里,一片漆黑中我几乎撞上装有整排铁耙子的牧草装运机。所幸装运机连接在辛德雷.欧那辆麦西.福格森牌蓝色曳引机后面,是被架高的。所以我没把车子的后挡泥板或者轮胎给戳破,只是刮到后车箱盖的下缘,及时提醒我该停下来,否则后挡风玻璃就会被那十根铁耙子给穿破。 我把车停在曳引机旁,将大型文件夹拿下来,在雨中冲向小木屋。还好没有多少雨有办法穿透浓密的云杉树林,我走进那个简单的小木屋时惊讶地发现头发还是很干。本来我想生火,但打消了念头。既然我采取了藏车的预警措施,生火冒烟,让人知道小屋里有人,恐怕不是个好主意。 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自己有多饿。 我把乌维的单宁布夹克摆在厨房的椅子上,在橱柜里找吃的,最后翻出一罐上次乌维跟我来这里时剩下的炖肉。抽屉里面没有刀,也没开罐器,但是我设法用葛拉克手枪的枪管把铁罐的盖子敲出一个洞。我坐下来,用手指把那些又油又咸的玩意掏出来吃。 然后我凝视窗外,看着雨水落在森林以及小木屋和室外厕所之间的那一块小小空地上。我走进卧室,把藏有鲁本斯画作的大型文件夹摆在床埝下,躺在下铺开始想事情。我没能思考太久。一定是因为那天我的体内产生了太多肾上腺素,因为当我突然张开双眼时,才发现自己睡着了。我看看手表。下午四点。我拿出手机,发现有八通未接来电。四通是荻雅娜打的,她也许想扮演贤妻的角色,当时葛雷夫可能从身后靠在她的肩膀上,听着她问我究竟在哪里。有三通是费迪南打的,他或许是等着我跟他说要把谁的名字呈报出去,或至少听我指示接下来要怎么处理探路者公司的那个职务。有一个电话号码我没有立刻认出来,因为来电者本来已经被我从电话簿里删除了,但我的记忆与心里可没有把她给删除。当我在看那个号码时,发现了一件事: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待了三十几年,也交了许多学生时代的朋友、前女友,还有同事与工作往来的联络人,这个人际网络如果用Outlook电子邮件软件来计算的话,容量是2MB大小──而里面独独有一个熟人是我可以信任的。严格来讲,是我才结识三周的女人。呃,一个我搞了三周的女人。一个穿着像稻草人的棕眼丹麦女人,她回话时只说是或不是,名字也只有四个字。我不知道这对她还是对我来说比较惨。 我打电话到查号台,问了一个外国的电话。挪威国内大部分的电话总机都在四点就关了,很可能是因为大部分公司的接线生都已经回家去──根据统计数字显示,他们总是有生病的配偶需要照顾,我国可说是世界上工时最短、医疗保健预算最高、国人请病假频率最高的国家。霍特公司的总机人员接起了我的电话,语气自然无比。我不知道要找谁或哪个部门,只是碰碰运气。 “可以拜托你帮我转接新来的那个家伙吗?” “哪个新来的家伙,先生?” “呃,技术部门的主管。” “费森布林克几乎不算是新人了,先生。” “对我来讲他还是。那么,费森布林克在公司吗?” 四秒过后,我跟一个荷兰佬通上了电话──尽管已经四点零一分了,他不仅还在工作,而且声音听起来精力充沛,彬彬有礼。 “我是阿尔发人力公司的罗格.布朗。”这是真的。“克拉布斯.葛雷夫先生把你列为他的推荐人。”这句是假的。 那个男人说:“嗯。”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丁点讶异。“在与我共事过的经理人里面,克拉布斯.葛雷夫是最棒的一个。” “所以你……”我起了个头。 “没错,先生,我可以毫不保留地推荐他。他是探路者的绝佳人选。任何公司都应该用他。” 我犹豫了一下,接着改变了心意。“谢谢你,芬瑟布林克先生。” “是费森布林克。不客气。” 我把电话摆在裤子口袋里。不知为何,我感觉自己捅了一个漏子。 屋外的雨不停地下着,因为没什么正经事可以做,我拿出鲁本斯的画,在厨房窗户射进来的光线下仔细研究它。猎人梅利埃格以长矛戳刺野猪的胸膛,他脸上流露着愤怒的表情。我才发现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他就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克拉布斯.葛雷夫。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当然,是一个巧合,但荻雅娜曾跟我说过罗马女神荻雅娜就是执掌狩猎与生育的神祇,祂在希腊神话里则是被称为阿提密斯。而且,就是阿提密斯派梅利埃格去猎猪的,不是吗?我打了个哈欠,开始想像自己应该是哪一个画中人,直到我发现自己搞混了。其实应该相反才对:阿提密斯派出的是那只野猪。 此时我注意到周遭有点不对劲,但是之前因为太专心看画所以没注意到。我看着窗外,是声音改变了──雨停了。 我把那幅画摆回文件夹里,决定找个地方把它藏起来。我必须离开小木屋去买东西,处理一些事,而我当然不信任辛德雷.欧,他就是那种会在背后捅你一刀的家伙。 我环顾四周,注意到窗外的厕所。厕所的天花板是几块松松的木板叠成的。我穿越那一小块空地,感觉出来之前应该把夹克穿上。 那厕所只是一个具有最简陋设备的小棚屋:四面墙是由木板构成,木板间的细缝具有天然的通风功能,里面摆了一个中间被锯出一个圆洞的木箱,上面盖着一个随便噼出来的方形木片。我从盖子上拿开三根卫生纸已经用完的卷筒和一本杂志,然后爬上去。杂志封面上的鲁内.路伯格(Rune Rudberg)双眼已经被挖出两个小洞。我踮着脚跟,把手伸长,想要去构横梁上的木板,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转了九百万次:为什么我没有长高一点?但我终究还是松开了一片木板,把文件夹塞进屋顶下的夹层里,再把木板放好。我跨站在马桶上,当我朝木板之间的缝隙往外看的时候,整个人呆掉了。 外面一片死寂,但是下垂的树枝上偶有水滴滴落,发出声响。刚刚我没听见任何声音──没有细小树枝被碰断的声音,也没有脚踩在泥泞路面上的嘎吱声响。就连那只待在主人身边,与他一起站在森林边缘的狗,我也不曾听见它的任何一声低鸣。如果我一直坐在小木屋里,就不会看见他们了,因为他们站在窗户视野的死角里。那只狗看起来满身肌肉纠结,像是个被装上狗牙的拳击手,体型比较小,但是更为结实。容我再说一遍:我讨厌狗。克拉布斯.葛雷夫穿着一件迷彩花纹的斗篷与绿色军帽。他的手里没有拿武器,我只能猜测他的斗篷里面藏着什么。我觉得这里对于葛雷夫来讲,可说是个十全十美的地方。在这荒野里没有任何证人,埋尸灭迹对他来讲根本是小菜一碟。 主人与勐犬合而为一,好像都遵从着一道无声的命令。 我的心脏因为恐惧而不断怦怦跳,但是我却情不自禁,入迷地看着他们的动作有多快,且完全没有出声。他们从树林边缘出发,沿着小木屋的墙壁移动,然后毫不犹豫地进门,让门就这样开着。 我知道在葛雷夫发现小木屋没有人之前我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他们会发现椅背上的夹克,知道我就在这附近。还有……妈的!……看到那把在炖肉空罐旁边、摆在流理台上的葛拉克手枪。我想破了头,最后只得到这个结论:我无计可施,没有武器,没有可以逃走的方式,没有计划,也没有时间。如果我冲出去,最多只要过十秒钟,那只二十公斤重的尼德?犬就会追上来,我的头上就此多一颗九毫米的铅弹头。简单来讲,当下我的脑袋像掉进排水管似的停摆了。就在快要惊慌失措之际,我的脑袋却勐然一转,不再多想,只是退了一步──退得“像掉进排水管似的”。 那只是一个主意。绝望时刻想出的极度恶心主意。尽管如此,还是有它了不起之处:那是我唯一的脱身之计。 我一把抓起其中一根卫生纸卷筒,塞在嘴里,感觉一下嘴巴能够闭多紧。接着我拿起马桶箱,一阵恶臭迎面扑来。下方是个一点五公尺深的粪槽,粪便、尿液、卫生纸与流进墙内的雨水全都在里面混和成黏稠的一团。如果想把粪槽扛到森林里去,倒在坑洞里,至少要两个大男人才办得到,而且那差事简直像梦魇一般。真的是噩梦一场。乌维跟我曾经干过一次,接下来的三个晚上我一直梦见四溢的大便。显然欧自己也不愿干这种事:那一点五公尺深的粪槽都快要满出来了。结果,这居然正合我意。就算是尼德?犬也只闻得到大便味。 我把马桶箱盖顶在头上,两只手摆在洞的两边,小心地下到粪槽里。 身体整个沉入粪便里让人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当我整个人陷下去的时候,感到人类大便对身体产生了一点点压力。我的头往下通过那个洞的边缘时,并没有移动到马桶箱座。也许我的味觉已经承受不了那臭味,我想它一定是暂时去度假了,我只感觉到泪腺的反应越来越强烈。粪槽最上面那一层东西是液状的,而且冷得要死,但下面其实相当温暖,也许是因为里面有许多化学作用正在进行中。我不是曾在哪里读过一篇文章说到,这种粪坑里会产生甲烷这种沼气吗?还有,如果吸入太多这种气体,人可能会死掉?此刻我已经可以弯腰站稳了。眼泪不断从我的双颊流下,鼻水也流个不停。我往后靠,确认那根卷筒是直挺挺朝上的,随即闭上双眼,试着放轻松,借此忍住想要呕吐的反射动作,然后小心翼翼地蹲下。我的耳朵里塞满了大便,什么也听不见。我逼自己用卷筒呼吸,结果这方法奏效了。此时我的身子没必要继续往下了──除非我想让自己的嘴巴与耳朵塞满大便,就这样死掉。当然了,如果我淹死在乌维与自己的屎尿里,也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死法,只是我不想让自己的死充满讽刺。我想要活下去。 我似乎听见远处传来的开门声。 重头戏来了。 我感觉到沉重脚步的震动,用力跺步后趋于安静。然后是啪啪啪的脚步声,狗的脚步声。马桶箱盖被打开了,我知道此刻葛雷夫正盯着我看。他正看着那个可以直通我内脏的卷筒开口。我尽可能安静地呼吸。厚纸板做的卷筒已经变湿变软了,我知道它很快就会变皱、裂开,然后垮下去。 我听见砰的一声。那是什么? 下一个声音就很清楚了。突然间噗噗几声,随后变成嘶嘶的肠子排气声,最后终于消失,为此圆满收尾的是一个舒服的呻吟声。 我心想,见鬼了。 错不了。几秒过后我听见扑通声响,我往上仰的脸感觉到新增的重量。在这个当下,我觉得自己宁愿去死,但是那感觉并未持久。事实上还真吊诡:我从来没有这么不想活,但求生的意志也从不曾那么强。 呻吟声持续得更久了,显然他正在使力。绝对不能让他命中卷筒!一阵惊慌涌上我心头。我似乎无法透过卷筒吸取足够的空气。又是扑通一声。 我感到头晕,我的小腿肌肉因为一直维持蹲姿而疼痛。我稍稍挺直身子,脸浮出表面。我眨眨眼,发现自己正瞪着克拉布斯.葛雷夫毛茸茸的白屁股。而挂在那白皮肤上面的,是他的大……呃,不只是大,应该说是巨屌。虽然我怕死,但忌妒之情还是油然浮现,我想到了荻雅娜。就是在此时此刻,我才发现,如果葛雷夫没有先杀掉我,我会杀掉他。葛雷夫站起身,光线从洞口射进来,我发现有件事不太对劲,一件我没料到的事。我闭上双眼,又让自己陷下去。我几乎快受不了那头晕的感觉。难道我因为甲烷中毒而快死了? 片刻静默后,我心想,没事了吗?吸气吸到一半时,我发现突然间什么都没有了,我吸不到气。空气被阻断了。我本能地开始感到窒息。我一定要起来!我的脸浮出表面,听到砰的一声。我眨眨眼,上方一片漆黑。然后我听见沉重的脚步声,门被打开了,狗啪啪啪走出去,门又关了起来。我把卷筒吐出来,看到刚刚是怎么回事。卷筒开口被东西堵住了──葛雷夫用来擦屁股的卫生纸。 我从粪槽爬起来,透过木板的缝隙往外看,刚好看见葛雷夫命令狗前往森林,而他自己则回到小木屋。狗朝着山顶的方向过去,我一直看着,直到它隐没于森林里。就在那一刻,也许是因为我暂时松了一口气,得救的希望从我眼前闪过,所以我不自觉地哽咽了。我心想,不行。不要抱持希望,不要有所感觉,也不要有感情牵绊。分析就好。拜托,布朗。快想啊,就像思考关于质数的数学问题一样。就像综观棋局一样。好吧。葛雷夫是怎么找到我的?他到底是怎么知道这里的?荻雅娜连听都没听过这个地方。他从谁那边打听到的?没有答案。没关系。此刻我有什么选择?我必须要逃走,而我有两个优势:快要入夜了,还有我全身上下沾满了大便,这味道就像我的保护色一样。但是我在头痛,头也越来越晕,而且我不能等天色变得一片漆黑后再行动。 我滑下粪槽外面,双脚踏在厕所后侧那片斜坡上。我蹲下来估计厕所与森林之间的距离。到了那里,我就可以前往谷仓,开车逃走。汽车钥匙在我的口袋里,不是吗?我伸手去掏,左边口袋里有几张纸钞、乌维的信用卡,还有我家跟他家的钥匙。我在右边口袋里摸到了手机,汽车钥匙就在下面,为此我松了一口气。 手机。 当然了。 基地台会锁定手机讯号。的确,只能知道某个范围,没办法确认我在哪个地方,但如果挪威电信的基地台发现我的手机在这里,可能的地点也不多,因为这方圆一公里内,辛德雷.欧是唯一一户人家。当然,这也意味着葛雷夫在挪威电信公司的营运部门里有内应,但是如今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我也不意外。我开始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还有,费森布林克的语气听来就好像在等我的电话,证明我的怀疑是有根据的。这一切不是因为我、我老婆跟一个好色的荷兰佬之间的三角恋。如果我想的没错,我已经惹上了连自己都难以想像的大麻烦。 14 麦西.福格森 我谨慎地从室外厕所的侧边伸出头,朝小木屋看过去。窗户玻璃一片漆黑,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所以说他没有把灯打开。好吧。我不能待在这里。我等到一阵风吹过树丛才开始奔跑。七秒后,我已经跑到了森林的边缘,隐身于树后。但是那七秒几乎让我筋疲力竭,我的肺部好痛,头也在抽痛,而且自从老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带我去游乐园玩之后,我还是第一次感到头那么晕。那是我九岁生日当天,老爸把带我去玩当生日礼物,园里游客除了我们之外,只有三个用可乐瓶共享透明液体的半醉青少年。当时只有一个游乐设施是开放的,愤怒的他用一口破挪威话杀价:那是一台可怕的机器,显然功能就是要把小孩甩来甩去,甩到把棉花糖都吐出来,然后再由爸妈买爆米花与汽水安抚他们。我不想拿自己的命来冒险,于是拒绝搭乘那摇摇晃晃的机器,但我爸坚持,他还帮我系上应该是用来保护我的安全带。此刻,二十五年过后,我好像来到了一间同样脏兮兮、充满超写实风格的游乐园,园里到处弥漫着尿骚味与垃圾臭味,我怕得要死,一直想吐。 一条溪流在我身边汩汩流动,我拿出手机丢进去。看你怎么继续追踪我,你这该死的都市印地安人。然后我跑步穿越森林的松软地面,朝农田的方向而去。松林里已经变得一片漆黑,但是因为没有其他植披,我很容易地找到林间路。不到两三分钟,我就看到农舍外面的灯光。我又继续往下跑一小段路,在我跑出森林以前,谷仓已经位于我跟农舍之间了。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欧看到我这副模样,一定会要我解释清楚,接下来还会打电话给当地警察局。 我朝着谷仓的门爬过去,打开门闩,推门进去。我的头跟肺都好痛。我在一片漆黑中眨眨眼,几乎看不见车子与曳引机在哪里。甲烷对于人体到底有何影响?我会瞎掉吗?甲烷。甲醇。我想它们一定有所关联。 我听到身后传来喘气声,还有动物肉掌踏地、几乎无法察觉的轻柔声响,然后那声音又消失了。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但来不及转身。它跳了起来。一切都静止了,就连我的心跳也停了。下一刻我往前跌倒。我不知道尼德?犬是否可以跳起来用利牙咬住中等个头的篮球员的脖子──只不过,也许我已经提过了,我不是个篮球员。所以,当剧痛的感觉传到我的脑子里时,我往前跌落。狗爪抓伤了我的背,我听见肉被撕裂的声音,还有骨头被咬得嘎吱作响。我的骨头。我试着要抓住那只畜牲,但是我的手脚不听使唤,仿佛脖子被利牙咬住后,脑部讯息的传输也出了问题。脑部的命令就是无法往下传递。我的肚子贴地趴着,连满口木屑也吐不出来。我的主动脉承受重压,大脑快要缺氧,视野渐渐变窄。我很快就要失去意识了。所以这就是我的死法,被一只丑陋的肥狗咬死。说得含蓄点,这真是令人沮丧啊。没错,这足以让人生气。我的头开始感到一阵灼热,冰冷的身体开始热了起来,热气传到指尖。在死前遭逢如此愉悦的诅咒,突然间我因为一股求生力量涌现而颤抖了起来。 我任由狗咬着脖子,站了起来,让它像一条活生生的毛皮围巾似的垂在我的背后。我踉跄打转,挥舞着双臂,但还是没办法抓住它。我知道这爆发出来的身体能量是我在绝望之余的最后机会,很快我就要死了。我的视野此刻已经缩得跟007电影的片头一样小──不过在电影里那是故事的序幕,而我的人生则快闭幕了,画面四周一片漆黑,只看得见小小的圆洞里有个穿着晚礼服的家伙拿手枪对准你。透过那个小圆洞,我看见一辆麦西.福格森牌蓝色曳引机。我的脑袋浮现最后一个念头:我痛恨狗。 我摇摇晃晃,转身背对曳引机,借着狗的重量让重心从脚趾移往脚跟,然后用力往后退。我跌倒了,我们撞在车后牧草装运机的整排锐利铁耙子上面。从狗毛皮被扯裂的声音听来,我知道就算要死,也要拉一个埝背的。我的视野就此消失,世界变得一片漆黑。 我一定昏迷了一段时间。 我躺在地板上,瞪着那只狗张开的嘴巴。它的身体看来好像高悬在半空中,蜷缩成胎儿的姿势,背部被两根铁耙刺穿。我站起来,感到谷仓在旋转,我必须往旁边多走两三步路才能维持平衡。我把手摆在脖子上,感到刚刚被狗咬的伤口流出鲜血。接着我发现自己濒临疯狂了,因为我没有上车去,只是站在那里出神地凝视眼前景象。我创造出一个艺术品。〈狩猎卡吕冬?犬〉。真美啊!特别是那死狗还张着嘴巴。也许它是因为惊吓而合不拢嘴,也许这种狗的死状就是这样。不管理由如何,我喜欢这种目瞪口呆的愤怒神情,好像它除了狗命被缩短了,还必须忍受这最后的羞辱,这种丢脸的死法。我想对它吐口水,但嘴巴太干了。 结果我只是把汽车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蹒跚地走到乌维的賓士车旁,开锁上车,转动钥匙启动发动机。没有动静。我又试一次,踩踩油门,车子就像死了似的。我透过挡风玻璃往外看,呻吟了一声,下车打开发动机盖。屋内一片昏暗,我很勉强才看到有两根电线被割断了,高高挺立着。我不知道它们有何功能,也许对于发动汽车的小小奇迹而言是很重要的。该死的混血杂种,葛雷夫你这王八蛋!我希望他还坐在小木屋里等我回去。但是他一定已经开始纳闷他的狗到底怎么了。慢慢来,布朗。好吧,辛德雷.欧的曳引机是我离开这里的唯一交通工具了。但是它太慢了,葛雷夫一定立刻就会再度追上我。所以我必须找到他开来的那辆车,他的银灰色凌志轿车一定停在路边某处,然后用他对待賓士的方式把他的车动手脚。 我快步走到农舍,心想欧很可能会走出来到台阶上──我可以看见前门并未紧闭,但是他并未出来。我敲敲门,把门推开。在门廊里我看见那把带着望远镜瞄准器的来福枪靠墙摆着,旁边有一双脏兮兮的橡胶鞋。 “欧?” 他的名字发音听起来根本就不像个姓氏,反而像是我要请求他继续讲故事似的。就某方面来讲,的确是如此。所以我进屋后不断地呼唤着他那愚蠢的单音节姓氏。我想我瞥见了一点动静,于是转身一看。我身上没有流光的那些血液好像冻结了。一个有两条腿的黑色怪物用跟我一样的姿势站着,漆黑身上的那双眼睛看来又白又大,正回瞪着我。我举起右手,它也举起左手。我举起左手,它也举起右手。结果是一面镜子。我松了一口气。大便已经干了,沾得我全身上下都是:鞋子、身体、脸上还有头发。我继续前进,推开起居室的门。 他正斜倚着摇椅,脸上挂着咧嘴笑容。那只肥猫在他的膝盖上,用跟荻雅娜一样的风骚杏眼看着我。它站起来跳走了。猫掌轻轻着地,它摇着尾巴朝我慢慢走来,然后突然停下。呃,我身上可没有玫瑰或者熏衣草的香味。但是在短暂的犹豫过后,它继续朝我走过来,一边发出低沉而诱人的呼噜声响。猫真是一种懂得见风转舵的动物,它们知道什么时候自己需要新的供食者。懂吗?前一任供食者已经挂了。 辛德雷.欧之所以看起来咧着嘴,是因为嘴唇两侧有血痕往旁边延伸。从一边脸颊裂痕伸出来的,是他那蓝黑色的舌头,我看得到他下颚的牙龈与牙齿。这个怪咖农夫的模样让我想起以前电子游戏里面的“小精灵”,但是这咧到耳边的笑容不太可能是他的死因,因为他的喉咙上有一道X型血痕。他是被人从后面绞杀的,凶器是细尼龙绳或者铁丝。我一边喘息着,脑袋一边快速地自动重建整个事发经过:葛雷夫开车经过农舍,看到泥泞的空地上出现我的轮胎胎痕。也许他继续往下开,把车停在一段距离外,回来后往谷仓里看,确认我的车在里面。此时辛德雷.欧一定是站在台阶上,多疑而狡猾的他先吐了口口水,葛雷夫询问我的行踪,他只是给了个不着边际的答案。葛雷夫有给他钱吗?他们一起走进屋里吗?无论如何,当时欧一定还保持着戒心,因为当葛雷夫从他身后把绞线套上去的时候,他还试着把下巴放低,如此一来绞线才没有绕过他的脖子。他们挣扎了一阵,绞线滑到他的嘴巴上,葛雷夫用力一拉,割裂了欧的脸颊。但是葛雷夫很强壮,终究把那条致命的绞线绕到绝望老家伙的脖子上。我们的证人不会说话,整个谋杀案的过程也都没人说话。但是葛雷夫为什么不简单一点,直接用枪呢?毕竟,最近的邻居距离此地也有几公里远。也许是为了避免留下蛛丝马迹?我想到一个最明显的答案:他没有带枪。我低声咒骂了一句。现在他有一把枪了。我把葛拉克留在流理台上,等于是发了一把新的凶枪给他。你真笨啊! 一阵滴滴答答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那只猫跑到我的两腿间。它伸着粉红舌头,不断舔着我从衬衫下摆往地板低落的血。我渐渐因为疲累而感到昏昏沉沉。我深深吸了三口气。我必须专心,要不停地思考与行动,只有这样才能抗拒那足以令人麻木的恐惧。首先,我必须找出曳引机的钥匙。我毫无头绪地在各个房间翻箱倒柜,在卧室里找到一个空的弹药盒,在走廊上找到一条围巾,遂用它在我的脖子上打个结,至少可以先止血,但是没找到曳引机的钥匙。我看看手表。葛雷夫一定已经开始在想他的狗怎么了。最后我回到起居室,在欧的尸体前弯下腰掏他的口袋。钥匙在里面!钥匙圈上甚至还有“麦西.福格森”的字样。我在赶时间,但现在可不能大意,不能犯任何错误。意思是当警方发现欧的尸体时,这里就变成犯罪现场了,他们会寻找DNA迹证。我赶快跑进厨房,弄湿一条毛巾,到各个进去过的房间把我的血迹擦掉。把我碰过、可能留下指纹的所有东西都擦一擦。我站在门廊准备要走时,注意到那支来福枪。会不会我真的开始走运,枪膛里有子弹呢?我一把抓起枪,根据我的了解把枪上膛,用力拉扯,听见枪栓还是叫枪槽之类的鬼东西发出喀哒声响,最后我终于设法把枪膛打开,在黑暗中,枪膛里的一点红色铁锈看来特别明显。没有子弹。我听到声音,抬头一看。猫站在通往厨房的门槛上,用混杂着悲伤与责怪的眼神瞪着我:我不能就这样把它留在这里,对吧?我咒骂了一声,朝那毫不恋主的动物一踢,它躲开后又急忙跑回起居室了。然后我把来福枪擦一擦,放回原位,走到外面,用力把门甩上。 曳引机于轰隆声中被我发动了。当我把它开出谷仓时,它持续发出轰隆声响。我压根没有想要去关门,因为我可以听见那辆曳引机好像正在呼喊着:“克拉布斯.葛雷夫!布朗要逃走了!快点!快点!” 我踩下油门,开上来时路。此刻四处一片漆黑,曳引机的车头灯光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跳动着。我找不到那辆凌志轿车,它一定停放在这附近的某处啊!不,此刻我无法好好地思考,他有可能把车停在这条路上的更远处。我甩了自己一巴掌。眨眨眼,深呼吸,你不累,还没有筋疲力尽。就是这样。 我用力踩油门,轰隆隆的声音持续响个不停。要去哪里呢?离开这里就是了。 车头灯光变小,我的眼前又渐渐变暗。我的视野又变成一个小圆洞了,很快就要失去意识。我尽可能深呼吸,让脑袋获得多一点氧气。要保持恐惧与警戒,要活下去! 除了单调的轰隆隆发动机声之外,现在又出现另一个音调较高的声音。 我知道那是什么,于是更用力握住方向盘。 那是另一台车的发动机声。 后照镜里出现了灯光。 那一辆车从后面以平稳的速度接近我。急什么?这荒野中只有我们俩。他有的是时间可以跟我耗。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让他一直在我后面,这样他就不会挡住我的路。我把车开到碎石路正中央,趴伏在方向盘上,尽可能降低被葛拉克手枪击中的概率。我们开过了一个弯道,路突然变直变宽。接着我发现,葛雷夫好像对这地区非常熟悉似的,早已加快速度与我并行。我把曳引机往右偏,想要把他逼进水沟。但是太慢了,他已经先开过去了,我反而朝水沟而去。绝望之余,我死命扑向方向盘,让车子在碎石路上滑行。我还在路上,但是我的前方闪耀着蓝光,或者是两道红光。从车上的煞车灯看来,他已经停下了。我也停了下来,但是让发动机怠速。我不想在这该死的原野里像一只笨羊般被干掉。此刻我唯一的机会就是让他下车来,我把他辗过去,用庞大的前轮把他压平,让他像姜一样被啪一声压碎,成为轮下冤魂。 驾驶座的门打开了。我用脚趾趾尖踩一踩油门,感觉一下发动机的反应能有多快。并不快。我头晕目眩,视线又开始模煳,但是可以看见有人下车朝我走来。我看准目标,同时努力维持清醒。是个高高瘦瘦的人。高高瘦瘦?葛雷夫并不是高高瘦瘦的。 “辛德雷?” 我刻意用英文回答:“怎样?”虽然我爸总是灌输我一个观念,说我应该用“抱歉,可以再说一遍吗?”“对不起,先生。”或者是“这位女士,我可以为你效劳吗?”来回话,我几乎已经瘫倒在座位上了。过去他总是禁止我妈让我坐在她的膝盖上,他说这样会让孩子变软弱。爸,你看我现在怎样?我变软弱了吗?爸,现在我可以坐在你的膝盖上吗? 黑暗中传来一阵美妙的人声,讲的是挪威语,音调像在唱歌,但带着犹豫的语气。 “你是从……呃,从收容中心来的吗?” 我覆述了一遍:“收容中心?” 他已经走到曳引机旁边来了,我仍然靠在方向盘上,朝旁边瞥了他一眼。 他说:“喔,抱歉。你看起来像是……呃……你刚刚跌进了堆肥里面吗?” “我是出了一点意外,没错。” “我看得出来。我把你拦下来,是因为我认出这是辛德雷的曳引机,也因为有一只狗挂在车尾。” 还说要专心咧。哈哈,我完全忘记那只该死的狗了,你听见了吗,老爸?我脑部的血不够。太多…… 我的手指头失去了知觉,我看着自己的手从方向盘上滑落。然后我就昏过去了。 15 会客时间 醒来时,我在天堂里。周遭的一切都是白的,我躺在云端,有个天使用温和的眼神低头看我,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点点头,她说有人想跟我谈一谈,但是不急,他可以等。嗯,我心想,他可以等。因为,等到他听见我的所作所为,会当场把我丢下去,把我逐出这柔软舒服的白色天堂,我会不断坠落,直到我摔到我应该去的地方──到铁匠的工坊去,待在那冶铁的房间里,因为自己的罪孽而永远浸泡在强酸里。 我闭上双眼,低声说我现在还不想被打扰。 那个天使同情地点点头,把四周的白云拉得更靠近我,在木鞋的喀哒声响中离去消失。她关上身后的门之前,走廊上的人声传进了我的耳里。 我摸一摸喉咙伤口周围的绷带,脑海里出现了一些片段的记忆。包括站在我眼前那个高瘦男人的脸,一辆车在蜿蜒的路上以高速賓士,我在车后座,两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男人把我抬上担架。还有冲澡。之前我曾趴着冲澡。舒服美好的热水,然后我又昏了过去。 此刻我很想一直这样下去,但我的大脑告诉我这只是暂时的,时间的沙漏还是在往下掉,地球仍照常运转,而事件的发展也是不可避免的。我知道他们刚刚决定再等一下下,暂时屏息以待。 好好想想。 是啊,想事情令人头痛,但是打消念头,放弃,顺从命运的牵引就容易多了。不过如果你遇到的都是一些琐碎的蠢事,怎能让人不气得跳脚? 所以还是得好好想想。 在外面等我的不可能是葛雷夫,也许是警察。我看看手表,早上八点。如果警察已经找到辛德雷.欧的尸体,把我当嫌犯,他们不可能只是派一个人在外面客气地等我。也许是个警官,只想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因为我把曳引机停在路中间,也许是……也许我希望是警察,也许我已经受够了,也许我应该对他们全盘托出。我躺在那里感觉自己的情绪反应。我感到自己心里出现一阵笑声。没错,一阵狂笑! 在那一刻门打开了,走廊上的声音传进来,一个穿着白袍的男人走进来。他正看着写字板上的东西。 他抬起头,带着微笑问我说:“被狗咬伤吗?” 我立刻就认出他。门在他身后砰一声关起来,只剩我们两个。 他低声说:“抱歉,我们不能继续等下去了。” 那件白色医生袍还真适合克拉布斯.葛雷夫。天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天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只知道我的手机已经掉到小溪里了。但是老天爷跟我都知道接下来我会面临什么。好像要证实我所担心的事似的,葛雷夫把手塞进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枪。我的手枪,或者说得更精确一点,乌维的手枪。令人更痛苦的精确说法是:一把装着九毫米铅弹的葛拉克17型手枪,其弹头的冲击足以令人类组织瓦解碎裂,因为铅弹头会带走远比自身大小还要多的人肉、肌肉、骨头与脑浆,在它穿透你的身体之后,会在你身后的墙面留下一片模煳血肉,简直就像巴纳比.弗纳斯(Barnaby Furnas)的作品。他把手枪枪口对准我。据说人在遇到这种情况时嘴巴会变干,的确如此。 葛雷夫说:“罗格,希望你不介意我用你的手枪。我来挪威时并没有带自己的枪。如今坐飞机要带武器实在太麻烦了。总之,我几乎没有料到──”他把双手一摊,“这种状况。靠弹头也没办法追查到我身上,不是吗,罗格?” 我没回答。 他又问了一遍:“不是吗?” “为什么……?”我开口问他,我的声音就像沙漠里的风一样粗糙。 克拉布斯.葛雷夫用一种听得津津有味的表情等我继续说下去。 我低声说:“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一个你只认识了五分钟的女人?” 他顺一顺自己的眉毛。“你是指荻雅娜吗?你知道她跟我──” 为了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我插嘴说:“没错。” 他咯咯笑道:“你是白痴吗,罗格?你真的以为这是关于我们三个人之间的事吗?” 我没回答。本来我也是那样想的。我以为这不是关于人生、情感与爱人等等琐碎的人事物。 “荻雅娜只是我达成目的的手段,罗格。我利用她接近你,因为我的第一个鱼饵没让你上钩。” “接近我?” “没错,就是你。自从我们知道探路者要聘一个新的执行长以来,这件事我们已经筹划了四个多月。” “我们?” “猜猜看是谁。” “霍特公司?” “还有刚刚买下公司的美国老板。老实说,就财务上来讲,当他们在今年春天找上我们的时候,公司的确是有点吃紧。所以,为了一个表面上看来像并购,实际上是解救我们公司的交易,我们必须答应他们两三个条件。其中一个就是要把探路者也交给他们。” “把探路者也交出去?用什么方法?” “用你我都知道的方法,罗格。尽管书面规定公司的决策者是股东与董事会,但实际上管事的人却是执行长。公司要不要卖,或者卖给谁,终究是取决于执行长。我领导霍特的方式是故意让董事会得知很少的信息,让他们感受到最强烈的不确定性,如此一来,他们会一直选择相信我。顺便一提,不管发生什么事,这对他们来讲也是有利的。如果能够获得董事会的信任,每一个厉害的领导者都有办法操纵、说服一群信息不足的股东帮自己做事。” “你太夸张了。” “是吗?就我所知,你能够吃这行饭就是靠做这种事,对那些所谓的董事们耍嘴皮子。” 当然,他说的没错。而这也确认了我的怀疑: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霍特公司的费森布林克先生会毫无保留地推荐葛雷夫出任最大竞争对手的执行长? “所以霍特想要……”我把话说一半。 “没错,霍特想要并购探路者。” “因为美国人把它当成帮助你脱困的先决条件?” “霍特的股东所收到的钱会一直被冻结在户头里,直到我们完成并购的任务。当然啦,我们现在所讨论的一切都还没白纸黑字写下来。” 我慢慢地点头说:“所以,说什么你为了抗议新来的美国老板而辞职,其实只是虚晃一招,目的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探路者可以信赖的执行长人选?” “没错。” “而你一当上探路者的执行长,任务就是要逼迫公司接受美国人的并购?” “我不确定逼迫这两个字是正确的说法。过几个月,等探路者发现他们的科技对于霍特来讲已经不是秘密后,他们就会看出自己独立运作没有成功的机会,合作是让公司继续发展的最佳方式。” “因为你将会偷偷把这项科技泄漏给霍特公司?” 葛雷夫露出冷笑,他的脸色跟绦虫一样白。“是这样没错,就像我说的,这是完美的联姻。” “你是说完美的强迫联姻吧?” “你爱怎么说都没关系。但是,把霍特跟探路者的科技结合在一起之后,我们可以抢下西方国家国防单位的所有全球卫星定位合约。除此之外,还有两三个东方国家……这是值得透过操控来达成的事,难道你不同意吗?” “所以你计划让我帮你得到那个职务?” “无论如何,我本来就是一个条件很好的人选,你不觉得吗?”葛雷夫已经站到床脚的位置,把手枪举到腰际,背对着门。“但是我们想要做到万无一失。我们很快地查到他们把招聘案交给哪些公司,接着做了一点研究。结果你在这一行还小有名气哩,罗格.布朗。大家都说,如果是你推荐的人选,一定会被接受。你的确有些了不起的纪录。所以,我们当然想要透过你来进行。” “我很荣幸。但是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探路者联络,说你有兴趣?” “拜托,罗格!我当过执行长的公司是一家擅长并购、声名狼藉的大公司,你忘了吗?如果我直接找上门,一定会打草惊蛇的。必须是由他们来‘发掘’我才对。例如,由某个猎人头专家发掘我,并且劝我接受职务。唯有用这种方式进入探路者,他们才会觉得我值得信任,没有不良意图。” “我懂了。但是为什么要利用荻雅娜?为什么不直接联络我?” “现在换你装疯卖傻了,罗格。如果我直接找你,你一定也会怀疑的。你绝对会对我敬而远之。” 他说的没错,我是在装疯卖傻。同样的,他的确也是个傻子,对自己那了不起的贪婪计划感到自豪,所以忍不住站在那里自吹自擂,直到有人从那扇该死的门走进来。一定有人会来吧?天啊,我可是个病人耶! 我说:“克拉布斯,你把我跟我的工作想得太高尚了。”这家伙应该不会处决一个直呼其名的人吧,我心想。“我选择的人都是我认为会获聘的人,而他们不见得是对公司最有利的人选。” “真的吗?”葛雷夫皱眉说,“就连你这种猎人头专家也这么无视于道德标准吗?” “我猜你对猎人头专家不太了解。你不应该把荻雅娜牵扯进来的。” 对此葛雷夫似乎觉得很好笑。“是吗?” “你怎么钓上她的?” “你真的想知道,罗格?”他已经把手枪稍稍抬高。他要瞄准眉心吗? “想得要死,克拉布斯。” “那就如你所愿。”他又稍稍把手枪放下。“我去她的艺廊逛了几次,买了一些作品,都是她推荐的,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邀请她出去喝咖啡。我们谈天说地,聊一些非常私密的事,就像能够毫无顾忌畅所欲言的陌生人那样。还聊到了婚姻问题……” “你们聊我跟她的婚姻问题?”话就这样脱口而出。 “是的,没错。毕竟我已经离婚了,所以我对她充满同情。例如,我就可以了解荻雅娜为什么没办法接受丈夫不愿生小孩的事实,因为她是个漂亮、成熟而且健康的女人。她也不能接受丈夫居然劝她去堕胎,只因小孩有唐氏症。”葛雷夫咧嘴微笑,那张嘴咧得就像摇椅上的欧一样开。“特别是我自己也很爱小孩。” 此刻我的脑袋已经不缺血,也恢复了理智,因此忘了自己想要杀掉站在眼前的这个男人。“你……你跟她说你想要生个小孩?” 葛雷夫静静地说:“不是,我是说,我想要跟她一起生个小孩。” 我必须专心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荻雅娜绝对不会为了一个骗子而离开我,像──” “我带她去那间公寓,给她看我那幅所谓鲁本斯的画作。” 我迷煳了。“所谓……?” “没错,那幅画当然不是原作,只是来自鲁本斯那个时代非常相似的仿作。事实上,有很长一段时间德国人觉得它是真画。小时候我住在这里时,我外祖母把它拿出来给我看。抱歉,我骗你说它是真画。” 这个讯息也许应该对我产生某种影响,但是我已经难过到极点,所以只是听听而已,同时意识到葛雷夫还没发现那幅画已经被掉包了。 葛雷夫说:“不过,那幅画还是发挥了作用。当荻雅娜看到她以为是真迹的鲁本斯画作时,当下一定做出了结论──我不只可以给她一个孩子,还可以让孩子和她过得非常好。简单来讲,就是让她过她梦想中的生活。” “而她……” “当然,她就同意帮她未来的丈夫取得执行长的职位了,因为在有钱之后,应该也要拥有的就是地位。” “你的意思是……那天晚上在艺廊里……从头到尾都是你们俩串通好的?” “当然。只不过我们没有轻易达成目标。荻雅娜打电话给我说你已经决定不推荐我……”他用戏剧性且充满讽刺的方式翻翻白眼。“你可以想像当时我有多震惊吗,罗格?你知道我有多失望、多愤怒吗?我就是不能了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罗格,为什么?我哪里得罪你了?” 我用力吸了一大口气。荒谬的是,他看来好轻松,好像他有得是时间,不急着朝我的头颅、心脏,或者任何他想好的地方开枪。 我说:“你太矮了。” “你说什么?” “所以是你要荻雅娜把那颗装有氯化琥珀胆碱的橡胶球摆在我车上的?本来她应该要把我弄死,这样我才没有机会撰写不利于你的报告?” 葛雷夫皱眉道:“氯化琥珀胆碱?真有趣,你居然相信自己的老婆会为了小孩和一大笔钱而犯下谋杀罪。就我的了解,你也许没说错。但事实上我并没有要她那么做。橡胶球里面是克太拉与导眠静的混合液,是一种发作极快的麻醉药,事实上药效强烈到有一定的致命风险。我们的计划是把早上要去开车的你弄昏,由荻雅娜开车把你载到某个预定的地方。” “什么样的地方?” “一间我租的小木屋。事实上,与昨晚我希望能在里面找到你的那间木屋有几分相似。不过房东比较讨人喜欢,也没那么会问东问西的。” “而一旦到了那里,我就会……” “我们就会劝你。” “怎么劝?” “你也知道的。连哄带骗,如果有必要,可以稍稍威胁你。” “刑求?” “刑求的确有其乐趣,但是,首先我痛恨让别人承受身体的痛苦。其次,在过了某个阶段之后,刑求的功效会变得没有大家想的那么高。所以说,不会,我没打算认真地刑求你。只是要让你尝尝那滋味,足以让你浮现那种对于疼痛无法控制的深深恐惧,这恐惧人人都有。懂吗?会让你乖乖听话的不是疼痛,而是恐惧。正因如此,那些最厉害最专业的审讯者,都只稍微用足以引发恐惧联想的刑求……”他咧嘴微笑。“……至少根据美国中情局的手册,是这样没错。比你采用的那种联邦调查局侦讯程序还管用,你说是吗,罗格?” 我可以感觉到喉咙上的绷带内侧在出汗。“你本来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 “本来我们想逼你写一份我们想要的报告,在上面签名。我们甚至想过要贴张邮票帮你寄出去。” “如果我拒绝的话呢?继续刑求吗?” “我们还有人性,罗格。如果你拒绝的话,我们只会把你留在那里而已。直到阿尔发公司把写报告这件差事交给你的同事去做。也许是费迪南──那是他的名字吧?” “费迪。”我用凶狠的口气说。 “一点也没错。而且他似乎很看好我。探路者的董事长跟公关经理也是。这跟你的印象相符吗,罗格?你不觉得,基本上能够阻止我的就只有一纸负面的报告吗?而且只会出自你罗格.布朗之手。你会明白,我们没有必要伤害你。” 我说:“你在说谎。” “有吗?” “你根本没打算让我活下去。你有什么理由在事后还放我走,为此承担被举发的风险?” “我可以用一大笔钱收买你。你可以永远不愁吃穿,永远保持沉默。” “遭背叛的丈夫并非理性的合作伙伴,葛雷夫。这你也知道。” 葛雷夫用枪管磨蹭下巴。“这倒是真的。没错,你说得对。我们很有可能杀掉你。但无论如何这就是我透露给荻雅娜的计划。而且她也相信我。” “因为她想杀我。” “雌激素让你变盲目了,罗格。” 我想不出自己还可以说些什么。到底为什么还没有人……? 葛雷夫好像看穿我的心思似的,他说:“我在衣柜里发现这件外套时也看到了一个‘请勿打扰’的牌子。我想每当病人在使用便盆时,他们就会把那牌子挂在外面。” 此时他直接把枪管对着我,我看到他的手指头在扳机前弯曲。他没有把枪举起来:显然他打算直接从腰际开枪,在那些四、五○年代的黑帮电影里,詹姆斯.卡格尼都是这样开枪的,而且荒谬的是居然还可以百发百中。遗憾的是,直觉告诉我,克拉布斯.葛雷夫就是那种可以用荒谬姿势开枪的神枪手。 葛雷夫说:“我想,你本来就不应该被打扰。”他已经眯起一只眼,准备砰一声干掉我。“毕竟,死亡是属于自己的事,不是吗?” 我闭上双眼。一直以来我都是对的:我已经在天堂里了。 “抱歉,医生!” 声音从房外传进来。 我睁开双眼,看见三个男人站在葛雷夫身后,就在门口附近,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地关上。 穿便服的那个说:“我们是警察。事关凶杀案,所以我们不得不忽略门上的牌子。” 我可以看得出来,事实上,来拯救我的这位天使跟上述的詹姆斯.卡格尼还有几分相像。但这也可能是因为他身上那件灰色雨衣的关系,或者是我受到药效的影响,他那两个同事都身穿带有格纹反光带的黑色警察制服(让我联想到跳伞装),简直像是双胞胎,肥得跟猪一样,高耸如楼房。 葛雷夫身体一僵,他没有转身,只是凶狠地看着我。此时他还是用枪比着我,三个警察的视线被挡住了,看不到枪。 便衣警察说:“我们没有因为这个小小的谋杀案打扰到你吧,医生?”他觉得这白衣男人好像完全不想搭理他,所以压根不想掩藏恼怒的表情。 葛雷夫说:“完全不会。”他还是背对着他们。“我跟病人之间已经没事了。”他把白袍往旁边拉开,将手枪插在裤带上。 “我……我──”我本想说话,但被葛雷夫给打断了。 “放轻松。我会让你老婆知道你的状况。别担心,我们会确保她没事。你懂吗?” 我眨了几次眼睛。葛雷夫从床边弯下腰,拍拍我盖着羽毛被的膝盖。 “我们会温柔一点的,好吗?” 我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一定是药效的关系,毫无疑问。否则怎么会有这种事? 葛雷夫露出微笑,站起身来说:“还有,荻雅娜说的没错。你的发质真的很棒。” 葛雷夫转身,低头看着写字板上面那张纸,经过三个警察身边时低声对他们说:“他交给你们了。” 门合上后,像詹姆斯.卡格尼的那家伙走向前对我说:“我叫做松戴。” 我慢慢地点点头,同时感觉到绷带卡到我喉咙上的皮肤。“你来得刚刚好,松德。” 他严肃地复述:“松戴。尾音是戴。我是刑事组的,奥斯陆的克里波刑事调查部派我过来。克里波是──” 我说:“警察犯罪中心,也就是重案组,我知道。” “很好。这两位是埃尔沃吕姆警局的安德利.蒙森与艾斯基.蒙森。” 我打量了一下,真了不起。像海象一样大只的双胞胎,身穿一样的制服,还留着相同的八字胡。毫无疑问,很多人是为了钱才干警察的。 松戴说:“首先,我要宣读一下你的权利。” 我大叫:“等一等!这是什么意思?” 松戴扯出一个疲倦的微笑,说:“意思是,奇克鲁先生,你被逮捕了。” “奇──”我把想说的话忍住。松戴手上挥着一个看来像信用卡的东西。一张蓝色的信用卡,乌维的卡。从我的口袋拿出来的。松戴怀疑地抬起一边眉毛。 “奇……怪了。”我说,“你们为什么逮捕我?” “因为辛德雷.欧的谋杀案。” 我瞪着松戴,听他用自己日常讲话的方式跟我解释,我有权聘请律师,也有权保持缄默,而不是用美国电影里主祷文似的冗长废话。最后,他解释说,主治医师允许他等到我清醒后把我带走。毕竟,我只是在颈部后面缝了几针而已。 没等他解释完我就说:“没关系。我很乐意跟你们走。” 16 零一号巡逻车 结果我发现,医院的地点在距离埃尔沃吕姆有一段路程的乡间。看着那一栋栋床埝状的白色建筑物在我们身后消失让我松了一口气。而举目所及都看不见那辆银灰色凌志轿车更是令我宽心不少。 我们搭乘一辆老旧但是保养得宜的沃尓沃轿车,从它那轰隆隆的悦耳发动机声听来,我怀疑它被重新烤漆变成警车之前,应该是一辆马力强大的改装车。 我从后座问他们:“我们在哪里?”当时我被夹在安德利.蒙森与艾斯基.蒙森两人的魁梧身体之间。我的衣服──应该说乌维的衣服已经被送去干洗了,但是有个护士拿了一双网球鞋跟衣服给我,一套上面印有医院名称缩写的绿色运动服,还特别强调务必把衣服洗好后归还院方。还有,他们已经把所有的钥匙跟乌维的皮夹还我了。 松戴说:“海德马克郡。”他坐的地方是副驾驶座,也就是有美国黑人帮派背景的人所谓的“霰弹枪位置”。 “那我们要去哪里?” “干你屁事!”那满脸面疱的年轻驾驶对我咆哮,从后照镜狠狠地瞥了我一眼。烂条子。他穿着身后印有黄色字母的黑色尼龙夹克。埃尔沃吕姆KO-DAW-YING俱乐部。我猜那应该是某种刚刚被发展出来,但是源自于古代的神秘武术。他下巴的肌肉之所以会如此发达,应该是因为他早已养成卯起来嚼口香糖的习惯。这面疱小子之所以看起来那么瘦,肩膀如此窄,是因为现在他把两只手都摆在方向盘上,双臂都缩着呈V字形。 松戴低声说:“开车要看路。” 面疱小子嘟哝了两句,怒目看着那条穿越如松饼般平坦农地的笔直柏油路。 松戴说:“我们要去埃尔沃吕姆的警察局,奇克鲁。我从奥斯陆过来的,今天会侦讯你,有必要的话明天、后天继续。我希望你是个明理的家伙,因为我可不喜欢海德马克郡这个地方。”他用手指头咚咚敲着刚刚安德利因为后面太挤而递到前座给他的行李袋。 “我是个明理的人。”说话时我觉得双臂快失去知觉了。那对双胞胎兄弟的呼吸极有节奏,这意味着我好像一管美乃滋酱似的,每四秒钟会被挤一下。我考虑要不要请他们其中一人调整一下呼吸的节奏,但打消了念头。就某方面来讲,如果与葛雷夫用手枪指着我的时候相较,此刻我觉得自己安全多了。这让我联想到小时候,每当妈妈生病时,我爸就必须带我去上班,因此我必须坐在大使馆的礼车后座,夹在两个严肃但是客气的大人之间。大家的穿着都很优雅,但最优雅的是我爸,他头戴司机帽,慢条斯理地开车。事后我爸会买冰淇淋给我,说我的表现就像个小绅士。 无线电发出沙沙声响。 “嘘……”面疱小子打破了车里的沉寂。 一个带着鼻音的女人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所有的巡逻车请注意。” “也只有两辆巡逻车。”面疱小子嘟哝着,同时把音量转大。 “艾格蒙.卡尔森报案说他的卡车跟后面的拖车都被偷了……” 接下来的无线电讯息被淹没在面疱小子跟蒙森双胞胎的大笑声里。他们笑得身体抖动,我好像被按摩似的,觉得很舒服。我想应该是因为药效还在吧。 面疱小子拿起对讲机说话:“卡尔森的声音听起来是清醒的吗?完毕。” 那个女人回答:“不是,不怎么清醒。” “那他又酒驾了,而且还忘了这档事。打电话到班塞酒吧去。我敢打赌,他一定是把车停在酒吧外了。那是一辆十八轮大卡车,后面的拖车侧边是席格多厨具广告。完毕,通话结束。” 他把无线电对讲机摆回去,我可以感觉到车里的气氛明显变得较为轻松,所以我趁机发问。 “我想一定是有人被谋杀了,但是我可以问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他们沉默以对,但是从松戴的姿势看来,我知道他在想怎么回答。他转身面对后座,双眼直视着我:“好吧,我们就这样很快地把这件事解决掉也好。我们知道是你干的,奇克鲁先生,而且你没办法脱罪的。你听我说,我们找到了尸体与犯罪现场,还有一件能把你跟两者都链接在一起的证物。” 本来我应该感到震惊害怕才对。我应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或者心头一沉──总之,就是当警察得意洋洋地跟你说他们有证据可以把你一辈子关在监狱里时,任何人都该有的那种反应。但是我完全没有那些感觉。因为我听到的不只是个语气得意洋洋的警察。我听到的是英鲍、莱德与巴克来。第一步骤,把话当面挑明。或者,套句手册里的话:警探在侦讯一开始就让对方清清楚楚地明白,警方什么都知道了。用词应该是“我们”与“警方”,而非“我”。应该说“知道”,而非“相信”。要扭曲受侦讯者的自我形象,因此如果对象是身分地位低下的人,要称其“先生”,而对于身分地位高的人则是直呼其名。 松戴继续说:“还有,这句话你知我知就好。”他刻意压低声音,听来显然是要我以为他说的是个秘密。“我听说啊,辛德雷.欧死了也罢。就算你不用绳子勒死那个老浑球,很可能别人也会。” 我想打呵欠,但忍住了。第二步骤,将嫌犯的罪行合理化,借此对其表达同理心。 我没有回话,松戴继续说:“好消息是,如果你快一点招供,我可以帮你减刑。” 喔,我的天啊!明白的承诺!这是英鲍、莱德与巴克来绝对禁止的,这种法律上的陷阱只有最绝望的警探才会使用。这家伙是真的想要离开海德马克,快快回家。 “所以说,你为什么要犯案呢,奇克鲁?” 我凝视着车窗外。到处是原野与农田。原野,农田。原野,小溪,原野。催眠效果还真强。 “喂,奇克鲁?”我听见松戴的手指头不断敲着他的行李袋。 我说:“你在说谎。” 他的手停了下来。“你再说一遍。” “你在说谎,松戴。我根本不知道辛德雷.欧是谁,而且你没有我的把柄。” 松戴嘎嘎笑了两声。“我没有?那说说看过去二十四小时你在哪里?行行好吧,奇克鲁?” 我说:“我考虑一下。但你要先跟我说这案子是怎么一回事。” 面疱小子不屑地说:“揍他啦!安德利,打──” “闭嘴!”松戴平静地说,接着他转头面对我。“为什么我应该跟你说呢,奇克鲁?” “因为,如果你说了,也许我就会告诉你。如果你不说,我就会闭嘴等到我的律师过来。从奥斯陆过来。”我看见松戴抿起嘴,于是又加了一句。“运气好的话,明天会到吧……” 松戴歪了歪头,仔细打量我,仿佛我是只昆虫,他正在考虑要收藏起来或是随手捏死。 “好吧,奇克鲁。这一切的起因是坐在你身边的家伙接到一通报案电话,说有一辆曳引机被乱停在路中间。他们发现那辆曳引机,还有一群乌鸦聚集在后面的牧草装运机上面吃午餐。它们三两下就吃掉了那只狗的肉。那是辛德雷.欧的曳引机,但是我们打电话过去时,他当然没有接听,所以警方派一个人过去看看,发现他的尸体被你留在摇椅上。我们在谷仓里发现一辆发动机被破坏的賓士车,用车牌号码追查到你,奇克鲁。最后,埃尔沃吕姆警察局想出那只死狗跟一通来自医院的普通报案电话有关,因为有个全身沾屎、神智不清的住院病患身上有严重的狗咬伤痕。他们打电话过去,值班护士说那家伙正昏迷不醒,但是他的口袋里有一张持卡人名字是乌维.奇克鲁的信用卡。然后,咻地一下 ──我们就在这里了。” 我点点头。现在我知道他们怎么找到我的了。但是葛雷夫究竟是怎么办到的?这个问题在我的脑袋里转来转去,但此时我昏昏沉沉,想不出结果。难道葛雷夫在当地警察局也有内应?有人帮他,他才能比警察早到医院?不对!刚刚他们才走进房间,救了我啊!不对!是松戴救了我,因为他是个不知内情的外人,一个来自奥斯陆克里波的家伙。当我又想到另一件事时,头也痛了起来:如果我害怕的事是真的,那么我在拘留室里还有何安全可言?突然间,蒙森兄弟的同步呼吸动作感觉起来没有刚刚那么安心了。没有任何事可以让我安心了。我感觉这世界上好像再也没有人是我可以信任的。任何人都一样。除了一个人之外。这个带着行李袋的外人。我必须把我的牌都摊开在桌上,把一切告诉松戴,要他一定得带我去另一个警局。无疑的,埃尔沃吕姆警局是个贪污的地方,有可能这辆车里面与葛雷夫共谋的不只一人。 无线电又发出沙沙声响:“零一号巡逻车,收到请回答。” 面疱小子一把抓起无线电对讲机:“收到,莉莎。” “班塞酒吧外面没有卡车。完毕。” 当然,如果把一切告诉松戴,我也必须把自己是个雅贼的事说出来。而我要怎样才能让他们相信,我是出于自卫才开枪打死乌维,而且的确是个意外?像乌维那样被葛雷夫下了那么重的毒药,眼前看到的是谁都搞不清楚了。 “冷静一下,莉莎。到处去问问看。在这种小地方,没有人可以把一辆十八公尺长的车子藏起来,好吗?” 她回答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卡尔森说,通常都是你帮他找到车的,因为你不但是警察,也是他姊夫。完毕。” “我他妈的就是不要!别想要我帮他,莉莎。” “他说这要求不算太多。你老婆是他家姊妹里最不丑的。” 蒙森双胞胎大笑,我的身体跟着他们一起晃来晃去。 “跟那个白痴说,我们今天真的是有警察的正事要办。”面疱小子不屑地说,“完毕,通话结束。” 我真不知要怎么玩这个游戏。我的真实身分早晚会曝光的。我到底应该直接跟他们讲,还是把真实身分当成王牌藏在袖子里,晚一点再拿出来打? 松戴说:“换你说了,奇克鲁。我对你做了一些调查。你是我们警方的老朋友了。根据我们的记录,你是单身。所以,那个医生跟你说他会帮你照顾老婆是什么意思?荻雅娜?他是不是那样说?” 我的王牌飞了。我叹了一口气,从车身窗户往外看。荒地,耕地。附近没有任何车辆,没有住屋,只有地平线远处的一辆曳引机或车子扬起的一片烟尘。 我回答:“我不知道。”我必须想得更清楚一点。探个究竟。必须先综观整个棋局。 “你跟辛德雷.欧的关系是什么,奇克鲁?” 一直被叫成别人的名字开始让我厌烦不已。我快要开口回话时,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又错了。警方真的以为我就是乌维.奇克鲁啊!他们接获报案时,获知的就是我入院时院方帮我登记的名字。但如果是他们把这讯息泄漏给葛雷夫,为什么葛雷夫会到医院找乌维呢?他没听过这名字,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知道我跟乌维有关系──而我是罗格.布朗!这实在没道理。他一定是透过另一个管道找到我的。 我看见路上那一团烟尘正在接近我们。 “你听见我的问题了吗,奇克鲁?” 最刚开始,葛雷夫发现我去了小木屋。接着是医院。尽管我身上已经没有手机了。挪威电信与警方都没有葛雷夫的内应。所以他怎么可能找到我呢? “奇克鲁!喂!” 那一团烟尘在旁边那条路移动,速度比它在远处时看来快多了。我看见十字路口就在眼前,突然感觉到它正朝我们逼近,我们就快要相撞了。我希望另一辆车知道我们这辆车有优先路权。 但是,也许面疱小子应该暗示他,按按喇叭。暗示他。按喇叭啊!葛雷夫在医院对我说过什么来着?“荻雅娜说的没错。你的发质真的很棒。”我闭上眼睛,回想她在车库里用手梳过我头发那种感觉。那种味道。当时她的味道不太一样。她身上有他的味道,葛雷夫的味道。不,不是葛雷夫。是霍特的味道,正朝我们逼近。慢动作让一切都变得清楚起来。为什么刚刚我一直都没想到呢?我张开眼睛。 “我们有生命危险,松戴。” “这里唯一会遭遇危险的人是你,奇克鲁。不管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 松戴看看后照镜,举起他在医院里拿给我看的信用卡。 “你看起来跟照片里的奇克鲁不一样。还有,当我追查奇克鲁的档案资料时,发现他有一百七十三公分。而你呢……几公分?一六五?” 车里陷入一片沉寂。我瞪着那团以高速靠近的烟尘。那不是一辆轿车。那是一辆后面带着拖车的大卡车。现在它已经近到我可以看见车身上写了什么字。席格多厨具。 我说:“是一六八。” 松戴对我咆哮。“所以你到底是谁?” “我是罗格.布朗,而现在在我们左边的,是卡尔森的卡车。” 所有人都转头往左边看过去。 松戴大叫:“现在是怎样啊?” 我说:“也就是说,开着那辆卡车的人是叫做克拉布斯.葛雷夫的家伙。而且他知道我在这辆车里,他的目标就是要杀掉我。” “怎么会……?” “他有一个卫星定位追踪器,意思是不管我在哪里,他都找得到我。而且,自从我老婆在车库里摸过我的头发之后,他就一直在找我。她的手上抹着一种含有超小型发报器的发胶,沾上头发后就洗不掉。” 那位来自克里波的警探咆哮说:“废话少说!” 面疱小子说:“松戴……那的确是卡尔森的卡车。” 我说:“我们必须停车然后掉头。不然他会把我们都杀掉的,停车!” 松戴说:“继续开。” 我大叫:“你看不出等一下会发生什么事吗?你快要死了,松戴!” 松戴开始发出他那嘎嘎嘎的笑声,但是声音渐渐无力。此时他也看出来了。但已经为时已晚。 17 席格多厨具 两辆车碰撞后会有什么结果,是用基本物理学原理就可以计算出来的。结果会怎样,全然取决于机运,但能够解释机运这种现象的,则是以下这个公式:能量 × 时间 = 质量 × 速度差。把这个数值加上一些偶然的变量,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真实而毫无悔意的故事。例如,借此我们就可以知道,一辆二十五吨重、时速八十公里的重型卡车,如果撞上一辆一千八百公斤重(其中包括蒙森双胞胎的重量)、以相同时速行驶的轿车,会是什么状况。除了机运这个因素,如果把撞击点、车体的坚固程度与两辆车的对撞角度也考虑进去的话,这个故事就可能会出现好几个不同的版本,但是它们会有两个共同的特点:每个版本都是一桩悲剧。而且,下场会很惨的,都是轿车。 葛雷夫开的卡车与拖车在十点十三分撞上零一号巡逻车──它是一辆一九八九年出厂的沃尓沃740轿车,被撞到的地方就在驾驶座的前方,当车被撞得往空中飞的时候,汽车发动机、两个前轮,还有面疱小子的双腿都往一边推挤,穿出车体。没有安全气囊弹出来,因为一九九○年以前出厂的沃尓沃汽车都还没有装气囊。警车已经被撞得稀巴烂,它飞出路面,越过路边护栏,落在斜坡底部沿着河边生长的茂密云杉林。在这辆警车穿过树顶往下掉之前,车身扭转了一次半,腾空翻了两圈半。现场没有证人可以确认我所说的话,但这就是事发经过。如我所说,这一切是用基本物理学原理就可以计算出来的。相同的,另一个事实也可以这样算出来:相对来讲,那辆卡车几乎没什么损伤,它只是继续在没有人车的十字路口前进,发出一长串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之后煞车停下。最后当煞车被放开时,它发出像龙喷鼻息似的哼声,橡胶与煞车盘来令片的焦味弥漫在一片风景中,好几分钟都没散掉。 十点十四分,云杉不再摇晃,尘埃也都已落定,卡车的发动机怠速,阳光一样持续照射在海德马克的原野上。 十点十五分,第一辆车经过了犯罪现场,很可能那驾驶什么都没看到,只见旁边的碎石小路上停着一辆卡车,还有他的车底发出嘎吱声响,可能是因为辗过了刚刚留下的碎玻璃。他不会看到有辆警车翻覆在河边的树下。 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的姿势刚好看得出我们的车顶着地,车身被河边的树木遮住了,所以从路上看不见我们。刚刚我说的时间对不对完全取决于松戴手表的准确度,它就在我面前滴答滴答地走着。至少我认为那是他的表:因为那支表挂在一只断臂的手腕上,臂上还缠着一片灰色雨衣的碎片。 一阵风吹过,煞车来令片的树脂味与卡车柴油发动机的怠速声响都被风带了过来。 万里无云,阳光穿透树梢闪烁照下。我的身边却在下雨:汽油、机油,还有鲜血不断从我身边落下。滴下来又流掉。大家都死了。面疱小子的脸上不再有面疱,应该说,他已经面目全非。松戴的脸只剩下平面,好像厚纸板上的人脸。我可以看见他的双眼朝自己的两腿之间往前瞪。双胞胎的身躯多少比较完整一点,但是也没了呼吸。我之所以还能活着,完全是因为蒙森一家人的体重天生就很有份量,身体形成了完美的安全气囊。他们的身体刚刚救了我一命,但现在却慢慢开始要我的命。整台车都被压扁了,而我现在正头下脚上地挂在我的位子上。我有一只手臂可以活动,但是身体却紧紧地卡在两个警察的尸体中间,无法动弹,也不能呼吸。然而,目前我的感官都还是很正常地在运作。因此我发现汽油正慢慢流出来,感觉到它沿着我的裤管与身体往下流,从运动服的领子流出去。我也可以听见路边的卡车声,听见它喷着鼻息,清清喉咙,持续抖动着。我知道葛雷夫正坐在那里思考,评估此刻的状况。他可以从卫星定位追踪器看得出来我没有移动。他心想还是应该下来看一下,确认大家都死了。但另一方面,要下到斜坡底部实在很难,要回去更是难上加难。而且,这种车祸当然不会有任何生还者,对吧?但亲眼看过还是会让人睡得比较安稳一点。 开车吧,我心里恳求着,开车吧。 对于清醒的我而言,最惨的就是我可以想像如果他发现我满身汽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开车吧,开车吧。 卡车柴油发动机持续低声作响,好像在跟自己对话似的。 此时我已经完全明白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葛雷夫登上台阶朝辛德雷.欧走过去,不是为了打听我的下落,因为他光看卫星定位追踪器的显示荧幕就可以知道。葛雷夫必须把欧给做掉,纯粹是因为欧看到了他的人跟车。但是,当葛雷夫沿路走到小木屋时,我已经先去厕所了,当他在小屋里找不到我的时候,就用追踪器再测一遍。令他惊讶的是,讯号居然不见了。因为当时我头发里的发报器已经浸到粪便里了,如同先前提过的,霍特的发报器没办法发出具有强大穿透力的讯号。尽管我是个白痴,运气倒还不错。 葛雷夫接下来就派狗去找我,他自己在那边等。还是没有讯号。因为发报器周遭那些干掉的粪便依旧挡住了讯号,当时我正在查看欧的尸体,然后就驾驶曳引机逃走了。直到那天半夜,葛雷夫的卫星定位追踪器才又开始接收到讯号。当时我正躺在担架上,在医院里淋浴,头发上的粪便都被冲掉了。于是葛雷夫跳上车,在黎明时分抵达医院。天知道他是怎么偷到那辆卡车的,总之他可以再度找到我──布朗,你这个胡说八道的疯子,居然还真的求人把你逮捕。 松戴断手上的手指仍然握着行李袋提把。他的腕表正滴答作响。十点十六分。再过一分钟我就会失去意识。两分钟内我会窒息。快点下定决心吧,葛雷夫。 然后他真的决定了。 我听见卡车的吐气声。发动机转速下降,表示他已经把发动机关掉,要往这里来了! 还是……他要换档开车了? 我听见卡车低声隆隆作响。轮胎上的二十五吨重量把碎石路压得吱吱嘎嘎。隆隆声变大,再变大,最后变得更安静。那声音遁入乡间,消失无踪。 我闭上眼睛,心存感谢。为的是没有被烧死,只是缺氧致死而已。因为,那绝对不是最惨的死法。我的大脑一个个区块逐一停止运作,先是感到昏昏沉沉,变得麻木,无法思考,接下来问题也将化为乌有。某方面说来,那就像是喝烈酒喝到醉一样。对啊,我心想,我可以接受那种逐渐垂死的方式。 想到这里,我几乎大笑出来。 我这辈子总是要试着成为跟我爸相反的人,最后结束人生的方式却跟他一样,死在一辆撞毁的车里。而过去我跟他到底有多少不同呢?当我长大到再也不容许那个该死的酒鬼打我时,就换我开始打他了。我用他打我妈的方式打他,也就是绝不留下任何伤痕。另外一个例子是,他提议要教我开车,我礼貌地拒绝了,还跟他说我不想考驾照。我跟大使那个被宠坏的丑女儿叙旧,因为以前我爸都要载她去上课,所以我带她回家吃晚餐,借此羞辱他。但是当我看到主菜上完,我妈到厨房里去准备甜点时居然哭了起来,我又后悔了。我申请就读一家伦敦的大学,只因我爸说过那里是个专供社会寄生虫就读的豪华学校。但是,他没有像我所希望的那样生气。当我跟他说这件事时,他甚至勉强挤出一抹微笑,看起来为我感到骄傲的样子,那个狡猾的老杂碎。所以,后来在那年秋天他问我是不是可以跟我妈一起从挪威到学校去看我,我拒绝了,只因我不希望同学发现我爸不是外交高官,而是一介司机。这似乎是我脆弱的地方。当然,不是我的弱点,而是我的隐痛。 举行婚礼前两周我打电话给我妈,说我要跟我认识的一个女孩结婚了,我跟她解释说,婚礼很简单,就只有我们俩还有两个证人,但是我欢迎她去观礼,前提是她不能跟我爸一起去。我妈大发雷霆,她说她当然不可能不跟他一起去。高贵而忠心的人总有个缺点:即使是对那些最下流的家伙,他们还是很忠心。呃,而且他们对那些人特别忠心。 那年夏天,荻雅娜本来要在学期结束后去跟我爸妈见面,但是在我们离开伦敦的三周前,我接到了车祸的噩耗。有个警察透过一通讯号不良的电话跟我说,车祸发生在他们要从小木屋返家的路上。那天晚上下雨,车子开得太快了。因为高速公路扩建,旧路暂时改道。路上出现了新的、可能有点不理想的弯道,但是有摆一个写着危险路段的标志。想当然耳,新铺的柏油会吸收路面的光线,而路边停了一辆压路机。我打断警察,跟他说警方应该对我爸做酒测,如此一来他们才能确认我早已知道的事:我爸害死了我妈。 当晚我独自到一家位于男爵广场的酒吧买醉,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哭泣。那天晚上我把最后的眼泪滴在熏臭的小便池里,在碎裂的镜子里看见我爸那张毫无生气的醉脸。我想起他把棋子扫落棋盘时,眼中平静而全神贯注的神情,皇后被他扫得在空中翻转──转了两圈半,最后掉在地上。然后他开始打我。我看见他举起手,甩了我一个耳光,只有那一次我目睹他流露出一种被我妈称之为变态的眼神。躲在那眼神后面的,是一只丑陋、优雅而且嗜血的怪物。但那也是他,我的父亲,给我血肉的人。 血。 我内心长期以来藏得比对我爸的否定还要深的某个东西,如今浮现出来。我隐约想起一个曾从我脑海闪过,但此刻再也压抑不住的念头。那念头以更为具体的形式呈现出来,身体的疼痛让它变得清清楚楚,变成一个事实。一个近在眼前,但是因为我欺骗自己,因此被我掩盖的事实。我之所以不想要小孩,并不是因为怕被小孩取代,而是因为我害怕那个变态的眼神。我怕自己身为我爸的儿子,也跟他一样变态。我怕我的眼睛后面也藏着变态的怪物。我对所有人说谎。我曾跟柔媞说,我不要那孩子是因为孩子有缺陷,也就是染色体异常引起的唐氏症。但事实上真正异常的是我的内心。 一切正快速地流逝。我的人生是亡者留下来的遗产,此刻我的脑袋已经停止运作,准备要切断意识流。我热泪盈眶,涌出的泪水流过额头来到头皮。我快要被身旁的两个人体气球给闷死了。我想到了柔媞。接着,在生死交关之际,我恍然大悟。我看见了一道光。我看见……荻雅娜?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在这时候出现干什么?气球…… 我还能活动的那只垂着的手朝行李袋伸过去,麻木的手指扳开松戴在把手上的手指,打开行李袋。汽油从我身上滴进袋子里,我在里面乱掏,拉出一件衬衫、一双袜子、一条内裤跟一个盥洗用品包。只有这些东西了。我打开盥洗用品包,把东西都倒在车内天花板上。牙膏、电动刮胡刀、膏药、洗发乳、一个显然在机场安检通关时用过的透明塑胶袋,还有凡士林……找到了!一把剪刀,那种尖头小剪刀,顶端向上弯曲,许多人基于各自不同的理由不喜欢用它,宁愿选择后来才发明的指甲剪。 我举起手来,在双胞胎其中一人身上摸索,试着在肚子或胸口找到一条拉链或一排纽扣。但是我的手指已经失去知觉,它们既不接受大脑的命令,也不会把任何讯息回传到大脑。于是我一把抓住剪刀,把它的尖头刺向……呃,姑且说刺向安德利的肚子吧。 尼龙衣料往两旁裂开,露出了被包裹在浅蓝色警察制服里的凸肚。我把他的衬衫与肌肉剪开,原本被毛茸茸苍白皮肤包覆的肉因此卷了起来。此时我要做的是我最怕的部分,但是一想到可能获得的奖赏,也就是可以活下去,可以呼吸,我就压抑一切杂念,用尽全力挥舞剪刀,刺进肚脐上方的肚子,再拔出来。没有任何事发生。 怪了。他的肚子上有个明显的洞,但是没有任何东西跑出来,我承受的压力没有如预期的减轻。气球还是跟之前一样紧绷。 我又刺了一下,刺出另一个洞,但它就像另一个枯井一样。 我发狂似的又把剪刀挥过去,刺得噗滋作响,还是没有东西。这对双胞胎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全身上下只有猪油吗?我会死于他们的肥胖症吗? 上面的路又有另一辆车经过。 我试着尖叫,却吸不到任何空气。 我用仅存的力气把剪刀戳进他的肚子,但这一次没有把它拔出来,因为我可说是气力用尽了。停顿一下之后,我开始移动剪刀,大拇指与食指张开又合拢,割出一个可以把手伸进去的洞。真是轻而易举地令人惊讶。终于有反应了。血从那个洞里不断流出来,沿着胃部往下流,消失在衣服里,又出现在他留着胡子的喉咙上,然后流过下巴、嘴唇,消失在一个鼻孔里。此时我发狂似的继续割洞,发现人类真的是一种很脆弱的动物,人体居然可以这样轻易划开,就像我在电视上看到鲸鱼被宰割的画面一样。而这只用一把小小的指甲剪刀就办到了!我刺个不停,直到胃部出现一个从腰际往肋骨延伸的伤口。但是我预期中的大量血液与肠子并未流出来。我的手臂没了力气,遂丢下剪刀。我的老朋友回来了──我的视野又缩成了小圆洞,透过洞口可以看见车内天花板上有一片灰色的棋盘格纹,身边到处散落着断掉的棋子。我放弃了,闭上双眼。放弃真是件美妙的事。我感觉到重力把我往地心拉,头先下去,就像婴儿要从母亲子宫里出去的时候一样,我会被挤出去,在濒死之际重生。我甚至可以感觉到母体的阵痛,那颤动的疼痛按摩着我。然后我想到了白皇后。我听见了声音,羊水哗一声全都流到了地板上。 还有那气味。 我的天啊,那个气味! 我出生了,因为掉下来而重生,我砰一声撞到头,四周变得一片漆黑。 一片漆黑。 漆黑。 氧气? 光线。 我睁开眼睛。我仰躺着,上方是方才双胞胎挤着我坐的位置。我一定是躺在车内天花板的内侧,躺在棋盘上。而且我正在呼吸,闻得到死亡与人类内脏的臭味。我凝视四周,看起来有如置身屠宰场或香肠工厂里。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依照本能反应行事:没有压抑、否定或逃走。为了尽情接受各种感官印象,我的脑袋变得清醒无比。我决定先待在这里。我吸进那气味,仔细看,仔细听,十起地上所有棋子,把它们摆回棋盘上,逐一就位。最后,我举起断掉的白皇后,仔细研究它,然后直接摆在黑色国王的对面。 18 白皇后 我坐在汽车残骸里凝视着电胡刀。人都会有一些奇怪的想法。白皇后断掉了。过去我之所以能抗拒我爸、我的背景,甚至我过去那一段人生的影响,都是因为有她。她曾说过她爱我,而我──虽然是在扯谎,我也曾立誓,内心会有一部分是永远爱她的,只因她那句我爱你。我曾说她是我比较好的那一半,因为我曾经真的相信她跟我就像门神雅努斯的两张脸,而她是比较好的那边。但我错了,而且我恨她。不,不只是那样;对我来讲,荻雅娜.史托姆-艾里亚森已不复存在。但是,如今我坐在汽车残骸里,被四具尸体包围,手拿电胡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我的头发没了,荻雅娜还会爱我吗? 就像我说的,人都会有一些奇怪的想法。然后我不理会这想法,按下开关钮。我手里的电胡刀震动起来。 我要改变。我想改变。总之,过去那个罗格不存在了。我着手变身。 十五分钟后,我透过残存的镜子看自己。一如我所担心的──并不怎么好看。我的头型看起来就像一大颗尖头的椭圆形带壳花生。剃过的头看来亮晶晶,头皮灰灰白白,脸部的皮肤看来较黑。但是我就是我:全新的罗格.布朗。 头发散落在我的双腿间。我把它们都扫进那个透明塑胶袋里,塞进艾斯基.蒙森的制服长裤里。我还在他的裤子里发现一个皮夹,里面有些钱跟一张信用卡。既然我不希望因为使用乌维的信用卡遭警方追捕,我决定把他的皮夹拿走。我已经在面疱小子的黑色尼龙夹克里发现一个打火机,接着我再度考虑是否应该点火烧掉整个浸泡在汽油里的残骸。这么做可以延迟警方辨识尸体的工作,也许让我有一天的喘息时间。但另一方面,在我逃出这个区域之前,燃烧的黑烟会让人发觉这团残骸,如果没有烟的话,只要一点点好运,可能好几个小时后才会有人发现车子。我看着面疱小子那张血肉模煳的脸,做出决定。我花了快二十分钟脱下他的长裤与外套,然后帮他穿上我的绿色慢跑装。奇怪的是,我居然那么快就对割人肉这种事感到习以为常。我把他两手的食指皮肤剪下时(因为我不记得采指纹是用右手或左手),表现得像个外科医生一样专注而有效率。最后我也把他的大拇指皮肤剪掉,让伤口看来像车祸创伤,而非人为造成。我往后退了两步,仔细观察布置的结果。只有血与死人,到处一片寂静。就连树林旁的那条棕色河流好像也静止不动,悄然无声。眼前情景有如摩坦.维斯坎(Morten Viskum)的装置艺术作品。如果我有相机,一定会拍张照片寄给荻雅娜,建议她挂在艺廊里,先跟她预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当时葛雷夫跟我说了什么来着?会让你乖乖听话的不是疼痛,而是恐惧。 我沿着大路往下走。如果葛雷夫把车往这个方向开的话,我当然有被他看见的风险。但是我不担心。首先,他不会认出我的,因为我是个穿着黑色尼龙夹克的光头佬,夹克后方还印有“埃尔沃吕姆KO-DAW-YING俱乐部”这几个字。其次,这个人走路的样子跟他所认识的罗格.布朗有所不同,他的腰杆挺直,步伐较慢。第三个理由是,卫星定位追踪器清楚地显示,我还在汽车残骸里,根本就没有移动。这一点显而易见。毕竟,我已经死了。 我经过一个农场,但是继续往下走。一辆车经过我的时候刹了车,也许驾驶在想我是谁,但是又加速开走,消失在刺眼的秋阳下。 这郊外的空气还真棒。泥土与草地,针叶林与牛粪。我的颈伤有点痛,但是身体渐渐没有那么僵硬了。我大步前进,深呼吸,大口吸气,确认自己还活着。 走了半小时后,我仍然在那条无止尽的路上,不过已经看到远处有个蓝色招牌跟一间小屋。那是一个公车站。 十五分钟后,我搭上了灰色的乡间巴士,从艾斯基.蒙森的皮夹掏钱付款,有人说那车是开往埃尔沃吕姆的,到那里可以改搭火车前往奥斯陆。我坐在两个白金发色的三十几岁女郎对面,她们俩都不屑瞥我一眼。 我睡着了,但是警铃声把我吵醒,巴士减速后靠边停。一辆闪着蓝灯的警车经过我们。我心想,那是零二号巡逻车,注意到其中一个金发女郎在看我。我们四目相交,我注意到她本能地想要把目光别开──我太直接了,而她觉得我是丑八怪。但她没有别开目光。我对她挤出一抹微笑,转头面对窗户。 我这个重生的罗格.布朗回到了过往的家乡,于下午三点十分下了火车。但是一阵冰冷的风刮过来,吹进奥斯陆中央车站前那只丑陋老虎雕像正在嘶吼的嘴里,而我则穿过广场,继续往船运街前进。 托布街的药头与流莺们都看着我,但是没有像我以前经过时那样对我大声招揽生意。我在雷昂旅馆的入口处停下来,抬头看着旅馆正面灰泥开始剥落、留下白色凹痕的地方。一扇窗户下面挂着海报,宣称住宿一晚只要四百克朗。 我走进去到接待柜台前。柜台后面那个男人上方挂的招牌,把“接待”写成了“接侍”。 以前那个罗格.布朗每到饭店去,总会有人用热情的口吻说声欢迎光临,此时我却只听到了一句:“怎样?”接待人员满脸大汗,看起来像一直在认真工作似的。他喝太多咖啡了吧,或者只是生性紧张。从他到处飘的眼神看来,应该是后者。 我问说:“有单人房吗?” “嗯。住多久?” “二十四小时。” “中间都不离开吗?” 我不曾去过像雷昂旅馆这种旅店,但是曾开车经过几次,因此约略知道那些性工作者都是以小时计价的。换言之,那种女人不够漂亮,或者不够聪明,无法用身体换来乌维.班恩设计的豪宅,或者在福隆纳区开一家艺廊。 我点点头。 那个男人说:“四百元。请先付款。”他讲话时带着一种瑞典腔,那种乐团主唱跟牧师为了某种理由都特别喜欢的腔调。 我把艾斯基.蒙森的信用卡丢在柜台上。根据过去经验,我知道旅馆根本不在乎签名是否相符,但是为了安全起见,先前在火车上我已经把假签名练得有几分相似。问题是照片。照片上是个下巴圆润,留着长卷发与黑色络腮胡的人。就算照片有过度曝光的问题也无法掩饰一个事实:那家伙根本就不像站在柜台前这个脸庞消瘦,刚刚剃光头的人。接待员仔细打量照片。 他连头都没抬,看着照片说:“你看起来不像照片里的家伙。” 我等了一下。直到他抬头与我四目相交。 我说:“我得了癌症。” “什么?” “细胞毒素的影响。” 他眨了三次眼睛。 我说:“我接受了三个疗程。” 他吞了一口口水,喉结动了一下。我可以看得出他非常怀疑。拜托!我必须赶快躺下,我的喉咙痛死了。我依旧凝视着他,但他不想看我。 他说:“抱歉。”拿起信用卡还我。“我惹不起麻烦。他们正紧盯着我。你有现金吗?” 我摇摇头。买了火车票之后,我只有一张两百元克朗纸钞跟一个十元硬币。 “抱歉。”他又说了一遍,伸出手来,像在恳求似的,让卡片抵着我的胸口。 我拿走卡片,走出旅馆。 到其他旅馆尝试根本就没意义。如果雷昂旅馆不让我用这张信用卡,其他地方也不会。而且最糟糕的情况是,他们会报警。 我改用备案。 我是个新生的人,城里的陌生人。我没钱,没朋友,没有过去,也没有身分。城里的建筑、街道与行人,看起来都跟以前我是罗格.布朗时不一样了。一丝细细窄窄的云朵从太阳前面飘过去,气温又往下降了几度。 在奥斯陆中央车站,我必须问人哪一班巴士是前往同森哈根镇的,当我登上巴士时,不知为何,司机居然对着我说英语。 从巴士站到乌维他家的路上,车子经过了两座陡峭的山丘,但是最后我前往他家时,还是觉得好冷。我花了几分钟在那地区绕一圈,确定附近没有警察,然后走上阶梯,开门进去。 屋里很温暖。他家有随时间自动调温的暖气机。 我按下“娜塔夏”,解除警报,走进那个兼作卧室的起居室。里面的味道跟之前一样。碗盘没清,床单没洗,擦枪油与火药的味道充斥。乌维跟我离开时一样,还躺在床上。感觉起来那已经是一周前的事了。 我找到遥控器,上床后躺在乌维身旁,打开电视机。我浏览着电视文字广播,没有任何关于失踪巡逻车与殉职警员的报导。埃尔沃吕姆的警方一定存疑了好一阵子才开始搜索,但他们可能会等到不能再等了,才会宣布有警车失踪,以免这整件事只是个寻常的误会。然而,他们迟早都会找到车的。要过多久他们才会发现那个没有指纹,身穿绿色运动服的尸体不是被拘留的嫌犯乌维.奇克鲁?二十四小时?我看最多只要四十八小时。 当然,我没那么厉害可以猜得出来。对于警方办案程序我可是一点概念也没有。重生的罗格.布朗并没有更了解办案程序,但至少他明白现在的情况是什么:他必须根据不明确的信息来做确实的决定,就算冒险也该采取行动,不能犹豫;为了提高警觉,必须忍受恐惧,但是不能被吓得动弹不得。 因此我闭上双眼,开始睡觉。 醒来后,电视文字广播上的时钟显示时间是二十点零三分,下方出现了一排文字,提到至少有四个人死于埃尔沃吕姆郊区的一场车祸,其中有三个警察。据报警车是在早上失踪,下午在特雷克河河畔一片树林旁边被发现。还有一个人目前失踪了,也是个警察。警方认为他也许是被抛出了车外,掉进河里,他们已经展开搜索。还有,警方发现一辆遭窃的席格多厨具卡车遭弃置在车祸现场二十公里外的森林路段,因此呼吁民众提供窃贼的线索。 等到他们发现乌维才是失踪的人,迟早会来这里。我必须为自己找另一个今晚可以投宿的地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倾身隔着乌维的尸体拿起床边茶几上的电话,拨打我唯一背得起来的电话号码。 响到第三声,她就接起电话。 柔媞没有用惯常的害羞但热情口吻说“嗨”,而是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声“喂?” 我立刻挂掉电话。我只想确定她在家。希望当晚稍后她也会在家。 我关掉电视,站起来。 找了两分钟后,我发现了两把枪:一把在浴室里,一把被挤在电视机后面。我选择了电视后面那把小支的黑色手枪,走到厨房,从抽屉拿出两盒弹药,一盒装的是实弹,另一盒上面写着“空包弹”,我把弹匣填满实弹,装进枪里,关上保险,然后把枪插在裤头,就像先前葛雷夫那样。我走进浴室,把第一把找到的枪放回去。关起柜子的门之后,我站在镜子前面打量自己。我的脸型很好看,轮廓很深,光头看起来粗暴又冷酷;我的目光热切,皮肤与嘴巴几近发烫;我既轻松又有决心,我的沉默说明了一切。 明早不管我在什么地方醒来,我都已经犯下了一桩问心有愧的谋杀案。一桩有计划的谋杀案。 19 有计划的谋杀案 你走在自己住所的那条街道上。黄昏时分,你站在树丛的阴影下,抬头看着自己的家,看着窗口的灯光,看着窗帘旁的动静,那可能是你老婆。有个邻居出门来遛他的英国塞特猎犬,他看到了你,在一条邻居大多相识的街道上看见一名陌生人。那个人看来很可疑,塞特猎犬低声咆哮,它们闻得出你是个讨厌狗的人。 住在这山腰的人,不管是动物或人类,都会团结起来对抗入侵者与越界者,因为这是个远离城市尘嚣的地方,不用卷入种种利益纠葛与例行公事。他们在这里只希望维持现状,因为他们过着好日子,一切都很好,人生不该重新洗牌。不行,就让他们继续拿着手里的王牌与老K吧:不确定性会减损投资人的信心,经济状况稳定才能确保生产力,进而对社会有所贡献。你必须先创造成果才能透过分配与人共享。 我总认为我爸是我遇过的人里最保守的一个,这实在是件怪事:因为他只是个司机,负责接送那些薪水比他高四倍,跟他讲话时明明带着高傲的语气,但措辞却礼貌到不行的人。 我爸曾说过,如果我变成了一个社会主义者,他家就再也不欢迎我了,同样的规则也适用于我妈。的确,这一番威胁不是在他清醒时说出口的,但正因如此,我们就更有理由相信他是说真的。他相信印度的种姓制度是值得推荐的,也相信每个人出生后的身分地位都是上帝根据其意志安排好的,所以我们就乖乖地把悲惨的人生过完,因为那是我们该死的义务。或者如同《第四个守灵夜》一书中,作者尤汉.佛克伯格笔下那个教堂司事说的,“教堂司事就是教堂司事,牧师就是牧师。” 因此,身为司机之子,我用各种方式忤逆我爸:我上大学,娶了有钱人的女儿,身穿费纳.雅可森服饰店的高级西装,还买了一间福斯科伦区的豪宅。结果我搞错了。我爸居然无耻地原谅了我,狡猾的他还装出一副引以为傲的模样。我很清楚,我在他们的葬礼上哭得跟小婴儿一样,并不是为我妈感到悲伤,而是对我爸感到愤怒。 塞特猎犬与那位邻居(奇怪的是,我居然再也想不起他叫什么)消失在黑暗中,我走到路的对面去。街上并未停着任何没看过的车辆,而且我把脸贴在我家车库的窗户上一看,发现里面还是空的。 我偷偷熘进花园,那里的夜色如此纯粹,看来好像可以用手触摸,我知道从屋内客厅不可能看到苹果树下的动静,于是就待在那个位置。 但是我可以看到她。 荻雅娜在地板上踱步。她的动作看来烦躁不安,再加上她把Prada手机紧贴耳边,我猜想她正打电话给某人,但对方未接听。她穿着牛仔裤。这世界上没有人穿牛仔裤的样子比荻雅娜好看。尽管她穿着白色羊毛衣,却一边走一边将另一只手抱在胸前,好像很冷似的。温度骤降后,不管你打开几台暖气机,像这种在一九三○年代完工的大房子需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变暖。 我一直等到确定她独自一人时。我摸摸裤头的枪,深深吸一口气。这将会是我这辈子最难办的事。但是我知道我能办妥。重生的我可以办妥。也许这是我流泪的原因,因为结果早已确定了。我没有压抑自己的眼泪。我一边小心地保持不动,调匀呼吸,一边感觉到热泪从脸颊往下流,好像在抚摸我。五分钟后我发泄完了,把脸颊擦干,然后快速地大步往门前走,尽可能悄悄进门。进去后我站在门廊里仔细聆听。这间屋子好像屏住呼吸一样,一片沉寂中,只听见她在楼上拼花地板上踱步的喀哒声响。很快的,这声音也会停下来。 晚上十点了,在那只开了一点缝隙的门里面,我瞥见一张惨白的脸跟一双棕色眼睛。 我问说:“我可以睡在这里吗?” 柔媞没有回答。通常她不会回话。但是她看着我的眼神好像见鬼似的。通常她也不会这样瞪着我,或者看来如此惊恐。 我傻笑了一下,一只手滑过光滑的头皮。 “我剃掉了……”我想着该怎样措辞。“……全部的头发。” 她眨了两次眼睛,然后把门往后拉,我就这样轻轻地走进去。 20 重生 醒来后我看看手表。八点。该开始了。今天等着我的,是人们所谓的“大日子”。柔媞背对我侧躺着,如同她平常喜欢的那样,整个人包在床单里,而不是盖着绒毛被。我滑下我那一侧的床缘,用最快的速度着装。天气冷得要死,冻得我连骨头都发冷。我轻手轻脚进入走廊,把外套、帽子、手套都穿戴起来,然后走进厨房,在某个抽屉里找到一个塑胶袋,塞进裤袋里。接着我打开冰箱,心想,这是我这辈子第一天以杀人凶手的身分醒来。枪杀了一个女人的男人。听起来就像报纸报导的那种事,那种我不会去关心的案件,因为刑事案件总是那么令人痛苦又平凡无奇。我拿了一盒葡萄柚汁正要放到嘴边喝,但是改变了主意,从头顶的橱柜里拿了一个玻璃杯。就算变成凶手,我也不该降低自己的格调。喝完果汁后,我冲洗杯子,把果汁盒摆回去,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外套口袋里那把黑色小手枪戳到我的胃部,我把它拿出来。它闻起来还是有味道,而我知道那味道会永远让我想起这桩谋杀案。像行刑一样。一枪就够了。就在她打算要拥抱我时,我近距离开枪射杀了她。我在拥抱时开枪,打中她的左眼。我是故意的吗?也许吧。也许我就是要夺走她的某个部分,一如她曾试着夺走我的全部。那说谎的叛徒已经吃了我一颗铅弹弹头,弹头进入她体内,就像我也曾进入她体内一样。但再也不会了。如今她已经死了。人的思绪就是这样,你的脑海里浮现一个个短句,每句都能确认事实。很好。我必须持续像这样思考,保持这种冷酷的风格,不让我的情感有任何插手的机会。我还是有害怕失去的东西。 我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文字广播上没有新消息出现,我想编辑们没有那么早进办公室吧。上面写的仍然是那四具尸体隔天可以辨认出身分,换言之就是今天,还有一个人仍然行踪成谜。 一个人。他们本来是写“一个警察”,所以是改过了对吧?这意味着此刻他们已经知道失踪的是那个被拘留的嫌犯吗?也许知道,也许还不知道,上头并没有提到他们正在搜捕谁。 我往沙发扶手靠过去,拿起黄色室内电话的话筒──每次我使用这具电话时,总会想起柔媞的红唇。想起她红色的舌尖靠在我的耳朵旁,她总是把双唇舔得湿湿的。我拨打1881,问了两个电话号码,当她说自动语音会念出号码时,我打断她。 我说:“我想要听你亲口说,以免自动语音说得不清楚,让我听不懂。” 她把那两个号码给我,我背了起来,要求她帮我转接第一个号码。第二声铃响时,克里波刑事调查部的总机就把电话给接了起来。 我说我叫做鲁纳.布拉特利,是安德利与艾斯基.蒙森兄弟的亲戚,他们的家人要我过去拿他们的衣服。但是没有人跟我说该去哪里,或者去见谁。 总机那位女接线生说:“请稍候。”然后让我在线上等待。 等待时耳边传来了用排笛演奏的〈奇迹之墙〉,没想到居然那么好听,此时我心里想到了鲁纳.布拉特利。他曾是某份高阶管理职位的候选人之一,尽管他是条件最棒的,而且又很高,但我还是决定不推荐他。他有多高呢?最后一次面谈时他曾抱怨说自己必须缩着身子才能坐进法拉利跑车里──他坦承那辆车是一个孩子气而且异想天开的投资,脸上还挂着一抹男孩般的微笑。我心想,不如说是因为中年危机吧。当时我很快地写下这几个字:心胸开阔,自信高到能容忍自己把愚蠢行径说出来。换言之,从各方面看来,他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缺的人选。唯一的差错是他接下来的那句话:“当我想到自己的头常常去撞到车内天花板的时候,我几乎开始羡──” 他把话吞了下去,目光从我身上别开,转头看着我的客户派来的某位代表,开始聊说他想把法拉利换成一辆运动休旅车,那种给老婆开也不心疼的车。桌子旁的所有人都笑了出来,我也笑了。尽管表面上我完全不动声色,但心里已经帮他把刚刚那句话说完:“……羡慕你这种矮子。”还有,我已经把他的名字从竞争人选名单里划掉了。不幸的是,他没有任何能引发我兴趣的艺术作品。 总机接线生又说话了:“东西在病理部。在奥斯陆的国立医院里。” 我用装傻的口气说:“喔?”但试着不让自己听起来太过愚蠢。“为什么呢?” “每当我们怀疑涉及犯罪事件时,就会做例行的病理检验。看来那辆车是被卡车撞飞的。” 我说:“我懂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找我帮忙。懂吗?我住在奥斯陆。” 女接线生没有答话。我可以想像她翻着白眼,仔细上过指甲油的长长指甲敲着桌面。但是,我当然有可能想错了。猎人头专家并不一定就很会评断每个人的性格,或者是会什么读心术。我想应该相反,想要在这一行爬到顶端,具有前述两种特性反而是一种缺点。 我问说:“你能否转告相关人员,说我现在正要去病理部一趟?” 我听得出来她在犹豫。这件差事显然不在她的职掌范围内。一般来讲,公家单位的分工都很糟糕,相信我,我很清楚。 我说:“我不是当事人。我只是帮个忙而已,所以希望能够快去快回。” 她说:“我会试试看。” 我放下话筒,拨打第二个电话号码。他在响到第五声的时候才接起电话。 “喂?”那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几乎是怒气冲冲。 我试着从背景的声音猜测他在哪里。看是在我家,还是他的公寓里。 我说:“逊咖。”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 我特此警告了克拉布斯.葛雷夫。 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但是他应该会打开卫星定位追踪器,看看我这个幽灵在哪里。 我回到敞开的门前。在一片昏暗的卧室中,我只能看见她那被包在床单里的身形。我突然有一种想要脱衣服,滑回床上,依偎在她身旁的冲动,但我压抑住了。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其实不是因为荻雅娜,而是因为我自己。我轻轻关上卧室的门,然后离开。跟我来的时候一样,楼梯间里没有任何人可以让我打招呼。出去后在街上,也没有半个人可以让我友善地点头致意。没有人看着我,或者知道我的存在。现在我明白那种感觉是什么了:我不存在。 该把我自己找回来了。 奥斯陆有许多山嵴斜坡,国立医院就位于其中之一上面,是个可以俯瞰城里的地方。医院落成之前,那里有一间小小的疯人院──也就是后来所谓的精神病机构,接着被改称疗养院,最后变成精神科医院。而且社会福斯也是在这过程中了解到一个事实:那新词汇的涵义其实就是极其一般的精神错乱问题。尽管有关当局想必认为社会福斯都是群有偏见的白痴,必须如此蒙骗他们,但我个人从来不了解这种文字游戏。他们也许是对的,但是听到待在玻璃隔间后面的女人对我说:“尸体在地下室,布拉特利。”我还是觉得很新鲜。 显然,“尸体”这说法是极合理的。就算你这么说,也没人会觉得你冒犯了死者,或者也不会有人说“死者”一词比“死人”更为恰当,甚至当你用“尸体”这个词时,更不会被认为你把人贬低为一团心脏刚好不再跳动的肉。那又怎样?也许这都是因为事实上尸体并不能自称“弱势族群”──毕竟,说来可悲,它们的数量可是比人还多咧。 她说:“从那边的楼梯往下走。”一边比给我看。“我会打电话到楼下,说你要过去。” 我依照指示走去。我的脚步声在一道道白墙之间回响,除此之外,这里可说是一片寂静。到了楼下,我发现白色狭长走廊的另一头站着一个身穿绿色医院制服、一脚在门里的人。他可能是个外科医生,但是因为他的神态实在太过轻松,也或许是因为他的络腮胡,让我觉得他的阶级比较低。 他大叫:“布拉特利?”声音大到让人觉得他好像有意要污辱那些在这层楼长眠的人。回音在那条走廊的前后两端传来传去,听来令人感到不安。 我说:“我是。”我赶快跑到他那边,以免我们俩还要继续听他大叫。 他帮我开着门,我走了进去。那是一个有一格格置物柜的房间。那家伙走前头,到了一个打开的置物柜前。 他说:“克里波打电话来说你要来领取蒙森兄弟的东西。”他的声音还是有力到夸张的地步。 我点点头。我的心跳比我期望的还快,但是没有快到像我之前担心的那样。毕竟这是个关键的阶段,我整个计划里比较弱的一环。 “你跟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我若无其事地说:“远房表亲。他们的至亲要我来拿他们的衣服。只要衣服,不用拿贵重物品。” 我早就小心地构思出“至亲”这一词。也许这说法听起来太过正式,但是因为我不知道蒙森兄弟是否已婚,也不知道他们父母是否健在,我必须选择一个能够包含所有可能状况的措辞。 “为什么蒙森太太不自己来拿呢?”医院职员说,“反正她自己十二点也会来。” 我倒抽了一口气。“我想看到那么多血会让她受不了。” 他咧嘴说:“那你就受得了?” 我简单地回答:“是啊。”并且真心希望他别再问问题了。 职员耸耸肩,把夹着一张纸的写字板递过来给我。“在这里签名,确认你收到了。” 我先写了一个潦草的R,一条波浪状的线条往后拉,接着写了一个也很潦草的B,最后在i上面加上一点。 他仔细检视我的签名。“你有带身分证件吗,布拉特利?” 这计划就快穿帮了。 我拍拍长裤口袋,露出带着歉意的微笑。“我一定是把皮夹留在南边的停车场了。” “你是说北边的停车场吧?” “不,是南边。我把车停在研究大楼停车场。” “停那么远啊?” 我可以看出他在犹豫。当然,我事先就已经做过沙盘推演了。如果他要求我去拿身分证件,那我就直接走人,不再回来。这也没多糟,只是如此一来就达不到跑这一趟的目的。我等他开口。但是光从他说的头两个字,我就知道他的决定对我不利。 “抱歉,布拉特利,我们必须小心行事。别误会我的意思,但这种命案会吸引很多怪人的注意。他们的癖好都非常奇怪。” 我装出一副惊讶不已的模样。“你的意思是……有人会蒐集命案被害人的衣物?” 他说:“某些人实在变态到令人难以置信。也许你不曾见过蒙森兄弟俩也说不定,只是在报纸上看过报导。抱歉,但恐怕规定就是如此。” 我说:“好吧,等等我再回来。”我朝门口的方向移动,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来,使出我的最后一招。说得精确一点,我拿出了一张信用卡。 我把手伸进后面口袋,说:“我想到了。安德利上次到我家的时候,把信用卡掉在我那儿了。也许他母亲来的时候你可以交给她。” 我把卡递给那个职员,他拿着仔细看了看名字以及留络腮胡小伙子的照片。我等了一会,当我终于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时,都已经往门口走到一半了。 “这就够啦,布拉特利。来吧,衣服给你。” 我松了一口气,转身回去。我拿出之前塞在长裤口袋里的塑胶袋,把衣服塞进去。 “都拿到了吗?” 我用手指掏安德利的制服长裤口袋,可以感觉到东西还在──装着我剃掉的头发的塑胶袋。我点点头。 离开时,我压抑着想要奔跑的念头。我获得了重生,挣回了存在,我的内心浮现一种奇怪但是得意洋洋的感觉。一切再度如常运转,我的心脏跳动,血液循环,我要转运了。我赶着上楼,大步跨上阶梯,经过那个玻璃隔间里的女人时,我放慢脚步,几乎要走到门口时,才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嘿,先生!等一下。” 当然了,刚刚实在太顺利了。 我慢慢转身。一个面熟的男人向我走来。他拿着一张证件。是暗恋荻雅娜的家伙。我的脑袋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真是受够了。 那人用飞机驾驶常有的低沉嗓音说:“我是克里波的人。”周遭吵杂的氛围让我听不太清楚。“先──,可以跟你谈一谈吗?”他讲起话来像缺了某个字母的打字机。 据说,我们都会下意识地认为电影里或电视上的人比较高大,但实际上并不是。然而这不适用于布雷德.史贝瑞。他本人看来甚至比我想像的还要高大。当他朝我走过来时,我逼自己站定。而后他矗立在我身前。他顶着一头孩子气的金发,修剪梳顺后虽然略显不羁,但不会过于轻浮,一双铁灰色的眼睛往下看着我。过去有关史贝瑞的传闻,我只知道他的绯闻对象是个知名度极高,而且形象阳刚的挪威政治人物。如今你若想知道自己是否已跻身名流阶层,最关键、最重要的证据就是看你能不能卷入同性恋诽闻。跟我讲这个诽闻的人是设计师牛头犬男爵旗下的男模,他曾求我发荻雅娜的赏画会邀请函给他,还声称自己曾被这位他尊称为“警察之神”的大警监玩过屁股。 “喔,好啊,那就聊聊吧。”我挤出一抹苦笑,希望眼神里看不出我内心深处的不安。 “好的,先生。我刚听说你是蒙森兄弟的远房表亲,而且跟他们很熟。也许可以劳驾你帮我指认尸体?” 我吞了一口口水。他对我的称呼如此客气,而且两次说“先生”一词的口吻都有点好笑,但是史贝瑞的眼神看来对我没有任何好恶。他现在是在对我摆谱,或者这只是他在职场上惯有的反应?我听见自己结结巴巴地覆述“指认”两字,好像那对我来讲是个完全陌生的观念。 史贝瑞说:“再过几个小时他们的母亲就要来了。但是哪怕能节省一点时间……我们都很感谢。只要花你几秒钟。” 我不想去。我全身寒毛直竖,脑袋坚决抗拒,想要赶快离开这鬼地方。因为我又活过来了。因为揣着那袋头发,现在葛雷夫的卫星定位追踪器上,我又开始移动了。他一定会继续猎杀我,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我已经可以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狗味,感觉到惊慌的情绪浮现。但是我脑袋里的另一个部分,那个新的声音说我不应该拒绝。那会引起怀疑。而且只需要几秒而已。 我说:“当然好。”我正想扯出微笑,却突然意识到这可不是去指认亲戚尸体时恰当的反应。 我们又循着原路回去。 我们穿越满是置物柜的房间时,那位职员对我点点头,咧嘴而笑。 史贝瑞说:“你应该要有心理准备。死者的样子非常惨。”他打开一扇厚重铁门。我们走进停尸间。我打了一个冷颤。房间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冰箱的内部:白色墙壁、天花板与地板、零下几度的室温,再加上一些已经过了保存期限的肉品。 四具尸体排成一排,每具都躺在一张铁桌上。双脚从白布下端露出来,我可以看得出电影里的场景是有真实根据的,每个人的拇趾上都挂着一枚金属标签。 史贝瑞说:“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 他一挥手,把两条白布往后拉开,手法像个魔术师。“交通意外。”他摇晃着脚跟说:“最严重的那种。我想你也看得出来,很难辨识。”我突然间觉得史贝瑞说话的速度慢得异常。“车内本来应该有五个人的,但我们只找到这四具尸体。第五具一定是掉进河里漂走了。” 我睁大眼睛瞪着,用力吞口水,用鼻子重重呼吸。当然,我只是装的。就算此刻全身赤裸,蒙森双胞胎还是比在汽车残骸里好看太多了。此外,这里也不会有恶臭。没有排泄物的臭味,没有人血、汽油与人体大小肠的味道。我想到视觉印象往往被夸大了,声音与味道更容易让人的感官受到惊吓。例如,某个女人遭人一枪射穿眼睛后,头部砰一声撞在拼花地板上的声响。 我低声说:“是蒙森双胞胎。” “是啊,我们也设法查出来了。问题是……” 史贝瑞停顿了好一会儿──一次时间很长,非常戏剧化的停顿。我的天啊! “哪一个是安德利,哪一个是艾斯基?” 尽管室温像冬天一样,我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他讲话的速度那么慢是故意的吗?这是一种我不知道的全新侦讯技巧吗? 我的目光在两具裸尸上游移,发现了我做的记号。那道从肋骨到胃部的伤口仍然敞开,而且伤口边缘出现黑色尸斑。 我伸手指着某一具说:“那是安德利,另一具是艾斯基。” 史贝瑞满意地嗯了一声,记录下来,他说:“你跟双胞胎一定很熟。就连他们的同事来这里的时候也没办法辨认出来。” 我悲伤地点头回答:“双胞胎和我很亲,特别是最近。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史贝瑞说:“当然。”但是他继续记录,看来不像在对我说“你可以走了”。 我看着他头部后方的时钟。 史贝瑞说:“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他继续埋头写。“这是个反讽,不是吗?”他在写什么鬼东西?一个叫安德利,另一个是艾斯基,你到底要写几个字才能写完? 我知道我不该问,但我忍不住问道:“什么反讽?” 史贝瑞停笔抬头说:“两个人同时在同一颗卵子里诞生。又同时在同一辆车里死掉。” “这不是反讽,对吧?” “不是?” “我看不出有反讽之处。” 史贝瑞微笑说:“嗯。你说得对。也许正确的用词是‘吊诡’。” 我气得热血沸腾。“这也不是吊诡。” “呃,反正这很奇怪。你不觉得其中冥冥自有天定吗?” 我失去控制了,看见自己用力挤压塑胶袋到指关节发白,颤声说:“没有反讽,没有吊诡,也不是什么天注定。”我提高音量。“只是一种无常的生死巧合,甚至也不能说无常,因为他们跟许多同卵双胞胎一样,选择住在附近,同时也花很多时间在一起。在这场飞来横祸中,他们刚好也在一起。就是这样而已。” 说到最后,我几乎是用吼的。 史贝瑞用深思的目光盯着我。他的大拇指跟食指摆在两边嘴角,此时往下移到下巴。我知道那个表情。他是少数的高手之一。他有侦讯高手的那种表情,那双眼睛可以识破谎言。 他说:“好吧,布拉特利。你的心里正在烦什么事,对吧?” 我挤出一抹苦笑,知道此刻自己必须说点真心话,因为眼前有一具活生生的测谎机正瞪着我,他听得出谎话。“昨晚我跟老婆吵架,现在又要面对这意外。我有点失常,非常抱歉。我现在就走。” 我转身离去。 史贝瑞不知道说了什么,也许是再见吧,但是他的话被我身后铁门关起来的声音淹没,低沉的隆隆声响传遍了整个停尸间。 21 诱敌 我在国立医院的外面站牌搭上了电车,付现金给车掌,对他说:“到市中心。”找零时他对我嘻嘻笑,可能是因为不管到哪里,车资都一样吧。小时候我当然搭过电车,但是不太记得这种例行的琐事。从后门下车,把票准备好以备查验,适时按下车铃,不要打扰司机。改变实在太多了。轨道的噪音没以前那么震耳欲聋,车上广告却比以前更有震撼力,也更开放。座位上的人们则是更内向了。 到市中心后我换了交通工具,一辆开往东北方的巴士。有人说我可以用电车票付款,太棒了。才花这么一点钱,就可以用过去我从不知道的方式在这城里四处移动。我正在移动,在葛雷夫那个卫星定位玩意上面,我是一个光点。我似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困惑:他妈的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在移动尸体吗? 我在亚沃下了巴士,开始沿山丘朝同森哈根镇往上爬。我大可以在比较靠近乌维他家的地方下车,但是此刻我所做的每件事都有特别的意义。这是住宅区里的宁静早晨。一个驼背老太太蹒跚地走在人行道上,身后拖着一台轮子没有上油、不断发出吱嘎声响的购物车。尽管如此,她还是对我微笑,好像这是美丽世界里精采的一天,人生如此美妙。此刻葛雷夫在想什么?一辆灵车正载着布朗回到他童年的家,或者是类似的状况吗?但怎么突然变得那么慢,是因为塞车吗? 朝着我走来的是两个嚼着口香糖,浓妆艳抹的少女,她们背著书包,身穿紧身长裤,肚子的肥肉从衣服下缘露了出来。她们怒目相视了一会儿,但没有停止大声交谈,聊的显然是件让她们很气恼的事。她们经过我时,我听到一句:“我是说……多么不公平啊!”我猜她们打算逃学,正要到山下亚沃的蛋糕店去,而当她们说不公平时,完全没有想到这地球上有百分之八十的人口都买不起她们正要去吃的鲜奶油小面包。这也让我想到,如果我跟荻雅娜有小孩的话──尽管她帮孩子取名叫达米恩,但我深信那是个女孩──有天她也一定会用同样擦着浓浓睫毛膏的眼睛看着我,大叫说“这不公平”,天啊,她跟女性友人想到伊比萨岛去,毕竟她们都已经是大人,而且很快就要中学毕业了!而我……我想我应该有办法处理这种问题。 我路经一个中间有大池塘的公园,选择其中一条棕色小径通往另一边的树丛。不是因为它是捷径,而是要让葛雷夫的卫星定位追踪器上的光点离开街道地图。尸体有可能被车子载着四处移动,但是不可能穿越风景区。今天早上我从柔媞家打了一通电话唤醒那位荷兰猎人头专家,让他起疑,而现在则是要帮他确认一件事:罗格.布朗死而复生了。之前布朗并不是如卫星定位仪器显示的,躺在国立医院的停尸间里,而是躺在同一栋大楼的床上。但是新闻不是说车内的每个人都死了吗,怎么会……? 也许我没有读心术的本领,但是我懂得判断人的智慧,就是因为在这方面那么厉害,我才能帮挪威的大型企业招聘他们的领导者。所以,当我绕着池塘边漫步时,我再次开始推演此刻葛雷夫大概会怎么思考。这很简单。他必须来追我,把我杀掉,尽管此时他所面临的风险比先前大多了。因为,我不再只是能阻止霍特并购探路者的人,我也是个证人,能让他因为谋杀辛德雷.欧而坐牢 ──如果我活得够久,撑到案子进入审判程序的话。 简而言之,我已经发了一封他不能拒绝的邀请函给他。 我走到了公园另一边,当我经过那片桦树树丛时,手指抚过已经开始剥落的薄薄白树皮,轻轻压住坚硬的树干,屈指一抓,指甲刮过表面。我闻闻指间,停下来,闭上双眼,在吸进香气的同时,童年的回忆涌上心头,我想起了过去的嬉闹、笑语、惊奇与带着欢愉的恐惧,还有种种发现。当然,那些我曾以为自己已经忘却的小事都还在,只是被封存于记忆里,没有消失,它们就像水子一样。过去那个罗格.布朗无法把它们找回来,但新的这个可以。新的这个可以活多久?不会太久。但这不重要,因为他的临终时刻肯定会比过去那个罗格.布朗的三十五年人生还要刺激。 我开始感到热了,不过也终于看到乌维他家。我走进森林的边缘,坐在一棵树的残根上,在那里我可以将沿路有露台的屋子与公寓给看个清楚。我得出了结论,奥斯陆东区的居民不像西区的居民一样能够享有开阔的景观。我可以看见邮报大楼与广场饭店。从这里看来,这个城市并没有更丑陋或更迷人。唯一的差别是,从这里我可以看见整个西区。 这让我想起了古斯塔夫.艾菲尔与那座他为了一八八九年巴黎世界博览会而建造的知名铁塔。批评者表示,巴黎最美的景观要从艾菲尔铁塔才看得见,因为那里是全市唯一看不到铁塔的地方。而我在想是否可以拿那座铁塔来比拟克拉布斯.葛雷夫:在他的眼里,这世界是一个比较没那么丑的地方,因为他没办法透过别人的眼光去看他自己。例如我的眼光。我看得见他,而且我恨他。我恨他的程度之强烈,那怨念之深刻,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甚至害怕。但我对他的恨并非模煳不清的──反之,那是一种纯粹、堂而皇之,几乎可以说是纯真的恨意,就像十字军对于异教徒的恨是如此自然而然。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判葛雷夫死刑,我的出发点是一种审慎而纯真的恨意。就许多方面而言,这恨意是种可以净化心灵的感觉。 例如,这也让我了解到,我对我爸的那种感觉其实并非恨意。是愤怒吗?没错。不屑?也许吧。怜悯?那是当然的。为什么呢?事实上,有许多理由。但是此刻我看得出来,我的愤怒来自于内心深处,因为我深深觉得自己很像他,我的内在有跟他一模一样的特质:一个酒鬼,殴妻的穷光蛋,觉得东区的人命中注定就该住在东区,别想成为西区的人。此刻我已经变成他了,的的确确,彻彻底底。 我发自内心地大笑,毫不压抑。我一直笑,笑到声音在树干之间回响,一只鸟从我头上的树枝飞走,然后我看见下方的路上有一辆车开过来。 一辆银灰色凌志GS430轿车。 他来得比我预期的还要快。 我很快地站起身来,往下走到乌维的房子。我站在阶梯上,正要把钥匙插进门锁里时,看了看自己的手。尽管我感觉不到手在发抖,却看得出来。 那是一种本能,一种原始的恐惧。克拉布斯.葛拉夫就是那种会让其他动物害怕的动物。 我试第一次就把钥匙插进去,转动,开门后很快地走进屋里。还是没有异味。我坐在床上,往后移动,直到背部靠在床头板与窗户上,确认羽绒被盖住了躺在我身边的乌维。 我等待着。时间一秒一秒滴答过去,我的心也怦怦跳着,一秒两下。 葛雷夫是个小心的人,这一点无庸置疑。他想要确认我只有一个人。而且即使我只有一个人,此时他知道我并非如他先前所想的那样没有杀伤力。首先,我跟他那只狗的死一定有关系。其次,他一定去过那里,看过她的尸体,知道我是可以下手杀人的。 我没有听见开门声,也没听见他的脚步声,就看见他站在门口,出现在我面前。他轻声细语,脸上的一抹微笑流露着真诚歉意。 “很抱歉这样闯进来,罗格。” 葛雷夫从头到尾都是黑色的:黑长裤、黑鞋、黑色高领毛衣,以及黑色手套。头上还戴着黑色羊毛帽。唯一不是黑的,只有那把闪闪发亮的银色葛拉克手枪。 我说:“没关系,这是会客时间。” 22 默片 关于苍蝇对于时间的感觉,有一种说法是,当我们一掌快速挥过去时,苍蝇所感觉到的速度却是慢得令它们想打哈欠,这是因为其复眼所接收到的讯息实在太多,多到大自然必须让它们身上有一部超快速的处理器,才有办法于短时间内消化一切讯息。 起居室里彻底沉寂了几秒钟。我不知道有几秒,但我好比一只苍蝇,一只手就要挥过来了。乌维的葛拉克手枪指着我的胸膛,葛雷夫的眼睛则盯着我的大光头。 最后他说:“啊哈!” 这两个字包含了千言万语。它们说明了人类为什么能征服地球,克服恶劣环境,杀死那些速度与力量都远胜于我们的动物。重点是处理器的速度。在葛雷夫说出“啊哈”之前,他的脑海已经浮现千头万绪,思考并且筛选过无数个假设,借着持续运作的演绎能力,最后得出了一个必然的结论:“你把头发剃掉了,罗格。” 如同我先前所说,葛雷夫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当然,他所说的不只是我剃光头这个平凡的事实,也包括这是在何时发生,还有发生的方式与理由。因为这解答了他的所有疑惑,回答了一切问题。因此他才会补上一句话,语气听来比较像是陈述事实,而不是发问: “在汽车残骸里。” 我点点头。 他坐在床脚的那张椅子上,椅背往后靠在墙上,但枪管却没有移开我的身体一吋。 “然后呢?你把头发放在其中一具尸体身上?” 我迅速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 他大叫:“别动!”我看见他的指头按住了扳机。不靠击锤就可以把子弹射出的葛拉克17,乌维口中的“女士”。 我说:“我用的是左手。” “好,慢一点。” 我慢慢地把手拿出来,将那袋头发丢在桌上。葛雷夫缓缓点头,眼睛一直死盯着我。 他说:“所以你已经知道了,知道发报器都在你的头发里。还有,是她帮我弄上去的。所以你杀了她,对不对?” 我往后靠,问道:“觉得若有所失吗,克拉布斯?”我的心怦怦跳着,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里,我感觉极为愉快。我的肉体怀抱着凡人皆有的恐惧,精神却平静不已。 他没有回答。 “或者她只是……当时你说什么来着?达成目的的手段?为了获取收入,就一定要花费的开支?” “你为什么想知道呢,罗格?” “因为我想知道你这种人是真的存在,或者只是人们虚构出来的。” “我这种人?” “没有办法爱别人的人。” 葛雷夫笑着说:“如果你想知道答案,只要照照镜子就可以了,罗格。” 我说:“我深爱着某人。” 克拉布斯说:“也许你只是模仿了爱。但你有真爱吗?证据呢?我只看到相反的证据,也就是你拒绝把除了你之外荻雅娜唯一想要的东西给她,小孩。” “我本来已经想要给她了。” 他又大笑。“所以你已经改变主意了?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痛改前非的丈夫了?当你发现她搞上别的男人时?” 我静静地说:“我相信忏悔。忏悔,还有原谅。” 他说:“现在已经太迟了。荻雅娜没有得到你的原谅,也没得到孩子。” “她也没得到你的。” “我从来没想要给她小孩,罗格。” “没错,但就算你曾想过,也永远办不到,对吧?” “我当然办得到。你以为我性无能吗?” 这句话他讲得好快。快到只有苍蝇可以感觉到,在十亿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他曾犹豫了一下。我吸了一口气。“我看过你,克拉布斯.葛雷夫。我曾经看过你……由下往上看过你。” “你他妈的在胡扯什么,布朗?” “我曾经在情非得已的状况下近距离看过你的生殖器官。” 我看到他慢慢张开嘴巴,我继续说: “在埃尔沃吕姆郊外的一间户外厕所里。” 葛雷夫似乎欲言又止。 “在苏里南的地牢里,他们就是那样逼你招供吗?他们把你的睾丸当目标,把它们弄碎了。是用刀吗?他们没有把你的性欲也一起夺走,只是要让你无法生育,不是吗?他们用粗线把你残缺的睾丸缝回去。” 此时葛雷夫的嘴巴紧闭,在冷峻的脸上仿佛一条线。 “这就足以解释你的话了,克拉布斯。你说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毒贩,但你却发疯似的在丛林里追了他六十五天,不是吗?因为是他,对不对?是他夺走了你的男性雄风,他夺走了你传宗接代的能力。他几乎夺走了你的一切,所以你要了他的命。这我能体会。” 对,没错,在英鲍、莱德与巴克来的第二步骤里,这是第一个要点:为嫌犯的罪行提出一个在道德上可接受的动机。但是我不再需要他的自白了。反而是他比较早取得我的自白。“我能体会,克拉布斯,因为基于同一个理由,我已经决定要杀你了。你几乎夺走了我的一切。” 葛雷夫的嘴巴发出了我认为是笑声的声音。“是谁拿着枪坐在这里,罗格?” “我要用杀死你那只臭狗的方式杀你。” 我看见他咬紧牙关,下颚的肌肉随之收紧,他的指关节也变白了。 “你没看到,对吧?最后它变成乌鸦的大餐。被戳死在欧的曳引机铁耙子上。” “你好恶心,罗格.布朗。你坐在这里对我说教,自己却残杀动物,谋杀小孩。” “你说的对。但是,你在医院里对我说的话却是错的。你说我们的孩子有唐氏症。刚好相反,所有的检测都显示胎儿是健康的。我之所以劝荻雅娜堕胎,只是因为我不希望跟任何人分享她。你有听过这么孩子气的事吗?对于一个未出生的孩子怀有这种纯粹而彻底的忌妒心。我想在成长的过程中我并未获得足够的爱。你觉得呢?或许你也一样,克拉布斯?还是你从出生就是个恶魔?” 我不觉得葛雷夫有把问题听进去,因为他对着我目瞪口呆,表示他又在努力动脑筋了。他在回想,从种种结论回溯到问题本身,回到事实,归返一切的起点,最后找到它,在医院里说的那一句话,他自己说的:“……劝她去堕胎,只因小孩有唐氏症。” 我看出他想起来了,于是说:“跟我说吧,除了你的狗之外,你还有爱过谁吗?” 他举起枪。罗格.布朗的新生命如此短暂,此刻只剩下几秒钟可以活。葛雷夫的冰冷蓝眼闪闪发亮,细语变成了低声呢喃。 “我曾想过一枪打爆你的头,借此向一个值得猎人追捕的猎物致敬,罗格。但此刻我想还是按照原先的计划好了。我会在你的肚子开一枪。我跟你说过那种枪伤吗?子弹会穿过脾脏,导致胃酸外流,烧灼大小肠。我会在一旁等着你求我杀你。而且你一定会的,罗格。” “也许你就别废话,直接开枪吧,克拉布斯。也许你在医院里就不该等那么久。” 葛雷夫又笑了。“喔,我想你应该没有请警察过来吧,罗格?你杀了一个女人。你跟我一样是凶手。这是你我之间的事。” “再想想吧,克拉布斯。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冒险到病理部一趟,骗他们把一袋头发交给我?” 葛雷夫转了转双肩。“很简单。因为DNA证据。也许那是他们手上唯一可以用来对付你的东西。他们仍然认为自己应该追捕的人叫做乌维.奇克鲁。除非,你想要把漂亮的头发拿回来做假发?荻雅娜说,你的头发对你来讲很重要。她还说你用头发来弥补身高的不足,是吧?” 我说:“没错,但也不尽然。有时候猎人头高手会忘记他的猎物也能思考。我不知道没有头发的话是否会减损思考能力,但是就我的状况而言,猎人已经被我引进了陷阱。” 葛雷夫慢慢地眨眨眼,同时我观察到他的身体紧绷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危险。 “我看不出哪里有陷阱,罗格。” 我说:“在这里。”我的手轻轻拂过身边的羽绒被。我看见他的目光落在乌维.奇克鲁的尸体,还有他胸口那把乌兹冲锋枪上面。 他的反应速度像闪电一样快,马上用手枪指着我说:“想都别想,布朗。” 我把手往冲锋枪伸过去。 葛雷夫尖叫说:“不要!” 我举起武器。 葛雷夫向我开火,枪声响彻房内。 我拿枪指着葛雷夫。他已差不多站起身来,又开了一枪。我压住扳机,把它压到底。刺耳呼啸的铅弹穿过空中,击中了乌维的墙壁、克拉布斯.葛雷夫的黑长裤与下方的完美小腿肌肉,他的鼠蹊部爆了开来,希望他曾进入荻雅娜体内的生殖器也是,同时还有肌肉发达的腹部,以及肌肉所保护的器官。 他往后翻倒在椅子上,葛拉克手枪也砰一声掉在地上。四周突然陷入一阵沉寂,然后出现一枚弹壳掉落拼花地板的磙动声。我歪过头往下看他。他也回看我,眼神充满了愤怒与震惊。 葛雷夫用荷兰文低声呻吟,我几乎听不见。 “你之所以会被吸引过来,是因为做事喜欢有头有尾。这是我为你安排的最后一个面谈。你知道吗?你就是我为这份差事一直在寻找的人。我不但认为、也知道你是完美的人选,所以这对你而言也是一份完美的工作。相信我,葛雷夫先生。” 葛雷夫没有答话,只是低头凝视自己。他的鲜血让那件黑色高领毛衣看来更黑了。所以我就继续讲下去: “在此我任命你为代罪羔羊,葛雷夫先生。你就是杀死乌维.奇克鲁的人,也就是躺在我身旁这一具尸体。”我拍拍乌维的肚子。 葛雷夫又开始呻吟,他抬头说:“你他妈的在胡扯什么啊?”他的声音听来绝望无力,同时又昏沉沉的。“在你犯下另一件谋杀案之前,赶快打电话叫救护车吧,布朗。想想看,你根本不是专业杀手,你逃不过警方的追缉。赶快打电话,我也会救你一命的。” 我低头看看乌维,躺着的他看来好平静。“但是杀你的人不是我,葛雷夫,是这位乌维,你还不懂吗?” “不,天啊,赶快帮我打电话叫该死的救护车。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流血流得快死掉了吗?” “抱歉,已经太晚了。” “太晚了?你要不顾我的死活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不太一样。是因为带着哭腔吗? “拜托,布朗。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这样死掉!我求你,拜托你!” 的确是哭腔。他的眼泪从脸颊流下。也许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如果他对肚子中弹这种死法的描述没错的话。我可以看见血液从他的裤管内侧流到那双亮晶晶的Prada皮鞋上。他苦苦哀求,在死前无法保住自己的尊严。我听说没人可以办得到,那些表面上看来努力保住尊严的人,其实只是因为震惊而变得麻木不仁。对葛雷夫而言,最丢脸的部分当然是有许多人见证了他的崩溃。未来还会有更多人。 我进入乌维家、走到起居室时,因为没有按下“娜塔夏”这个警报密码,十五秒后,不但监视摄影机启动了,三城公司那边也会有警铃声响起。我的脑海浮现他们在监视荧幕前聚集的画面,他们会带着难以置信的心情观看那部默片,葛雷夫是他们看得见的唯一演员,看见他张口,但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他们会看见他开枪与中弹,同时咒骂乌维不装一台可以看见床上之人的摄影机。 我看着手表。警铃已经启动四分钟了,而我认为他们打电话给警方迄今也有三分钟了。警方会做的则是通知戴尔塔小队,也就是跟监任务专用的武装部队。同森哈根距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我认为第一批警车抵达的时间,最快不会少于十五分钟,不过这当然是我的假设。但另一方面,我没有理由像这样跟他耗下去。葛雷夫已经发射了弹匣里十七发子弹中的两发了。 我打开床头板后面的窗户,对他说:“好吧,克拉布斯。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捡起你的枪。如果你能够射杀我,就可以自己打电话叫救护车。” 他用空洞的眼神瞪着我。一阵冰冷的风刮进屋内。无疑的,冬天来了。 他被吓迷煳的脑袋似乎相信了这个说法。他以流畅的动作往旁边的地板磙,然后一把抓起手枪──就一个受重伤的人而言,他的动作比我想像的快太多了。冲锋枪带有毒性的柔软重金属铅弹,把他两腿间的拼花地板打得木屑四射。在子弹再度扫中他胸口、射穿心脏、打爆两侧肺叶,导致他吐出最后一口气之前,他又设法开了一枪。就那么一枪。那声音在各个墙面之间回荡,然后四周又安静下来。一片死寂。只有风声低语着。默片变成了一个停滞的镜头,被渗进房间里的寒冷低温冻结起来。 一切都结束了。 23 今夜新闻 新闻节目《今夜新闻》的主题曲是极为简单的即兴吉他乐曲,往往让人联想到波莎诺瓦曲风,轻摆的翘臀,还有颜色鲜艳的鸡尾酒,而不是事实真相,政治,令人沮丧的社会问题,或者像今晚所要讲的……刑案。播放音乐的时间很短,因为他们想要营造的形象是:《今夜新闻》不需要那些没有必要的装饰,它能命中问题的核心,直探重点。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这个在三号摄影棚拍摄的节目才会在节目一开始用悬臂摄影机进行拍摄。先从上面拍该晚的来宾,然后摄影机往下移动,最后以上半身特写镜头出现在画面上的,是主持人欧德.迪布瓦。当音乐停止时,本来在看报纸的他会抬起头来,摘掉阅读用的眼镜。这也许是制作人的主意,他(或她)可能觉得这个动作能够让人认为他们即将讨论的是刚刚出炉的新闻,因为实在太实时了,所以迪布瓦只好设法自己看新闻报导。 迪布瓦留着一头浓密短发,两鬓已经开始花白,那张脸看来像四十几岁的人。三十岁时,他看起来像四十岁,到现在他已经五十岁了,还是维持着那张四十岁的脸。迪布瓦在大学主修社会科学,分析力强,能言善道,偏好耸动报导。然而这些特色可能并不是电视台经理决定让他拥有自己的谈话节目之主因,而是因为迪布瓦过去大半辈子都是个新闻主播。大致上而言,过去他的任务就只是用正确的语调大声读稿,只要脸部表情适当,穿戴的西装领带得体就可以了;但是就迪布瓦的表现而言,因为他的语调、表情与西装领带实在都太完美无缺了,以至于他成为全挪威仍在世的人物里最具公信力的一个。而如果要让《今夜新闻》这种节目能维持下去,所需要的就是公信力。他曾公开宣称他还挺喜欢节目的收视表现,而且那些最商业化的新闻之所以能出现在节目上,是因为他在编辑会议上大声疾呼,并非电视台主管。奇怪的是,这似乎反而加强了迪布瓦的公信力。他喜欢那种可能引发热烈讨论与煽动情绪的偏见,而不是质疑,也不是各种观点与辩论。最能处理这个的就是报纸上的专题报导。每当被问到这点,他一贯的回应是:“如果《今夜新闻》能够自己做的话,为什么要把关于皇室的讨论,同性恋伴侣领养小孩的问题,以及福利金诈骗案等主题留给那些肤浅的媒体经营者去做?” 《今夜新闻》获得了名过其实的成就,欧德.迪布瓦也一炮而红。正因为他很红,在经过一次极度痛苦而且人尽皆知的离婚之后,他才有办法将该电视台的某位年轻女星娶回去当老婆。 他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电视荧幕说:“今晚我们有两个议题。”此时他因为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听起来已经有一点点颤抖。“首先我们要来大致介绍的堪称是挪威史上最戏剧性的谋杀案。经过一个月的密集调查后,此时警方相信他们已经掌握了所谓葛雷夫谋杀案的所有线索。这案子总计牵涉了八条人命。有个男人被勒死在自己那座位于埃尔沃吕姆郊外的农场。一辆警车被失窃的大卡车撞毁,四名警察殉职。一个女人在奥斯陆自宅中遭到枪杀身亡。这一切发生后,这出戏的两个主角居然在奥斯陆附近同森哈根镇的一间屋子里互相开枪身亡。这最后一场戏还被拍成了影片,因为那间屋子装有监视摄影机,影片早已被复制流出,过去几周内一直在网络上流传。” 迪布瓦持续加强这个案子的戏剧性。 “接着,上述的一切好像还不够惊人似的,这个奇案的核心是一幅世界知名的画作。也就是彼得.保罗.鲁本斯那幅二次大战后就失踪、恐怕早已失传的〈狩猎卡吕冬野猪〉。直到四周前它才被发现,地点是一个……”说到这里,迪布瓦开始因为太激动而口吃。“……是……是一间室外厕所,就在挪威!” 这段引言过后,迪布瓦必须先镇静下来,才能够继续讲下去。 “今晚来到节目的来宾,是最能帮助我们深入了解葛雷夫谋杀案的人。布雷德.史贝瑞……” 迪布瓦顿了一下,因为在听到这个提示之后,中控室的制作人就必须把镜头切换到二号摄影机了。制作人选择从侧面拍摄唯一的特别来宾,一个高大英俊的金发男子。以公务员来讲,他的西装算是价值不菲,此外他还身穿开领衬衫,上面有珍珠母纽扣,这一切装扮都是出自《Elle》杂志某个设计师的建议──目前他们俩正有着秘密或者半公开的性关系。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个女性观众舍得转台。 “目前克里波对于这桩谋杀案所进行的调查是由你领导的。你在警界的资历几乎已有十五年之久。过去你曾经遇过类似案件吗?” 布雷德.史贝瑞说:“每个案件都是不一样的。”他的口气听来轻松而有自信。就算你不是算命师也知道,节目播出后他的手机肯定会被简讯给塞爆。有个女人想知道他是不是单身,喜不喜欢跟有趣的人喝杯咖啡。还有个住在奥斯陆郊区的单亲妈妈,自己有车,下礼拜有很多时间。有个年轻人说他喜欢年纪较大,而且有决心的男人。有些人省略了开场白,直接寄一张照片过来。那是他们特别满意的照片,脸上挂着美妙的微笑,刚刚从美发师那里做完造型,身穿华服,领口低的恰到好处。或者是没有脸的照片,甚至是没穿衣服的。 史贝瑞用他那种做作的声音说:“但是,牵涉八条人命的不会是有如家常便饭的案子。”他听说如果讲得太过保守,就会显得稍嫌漠不关心,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在我国不是,在其他先进国家也不是。” “布雷德.史贝瑞。”迪布瓦总是会小心地把来宾的名字重复个两三遍,以便让观众记住。“这是一个国际瞩目的案件。除了八条人命之外,外界的高度关注主要是因为一个世界知名的大师画家也在本案扮演了关键角色。不是吗?” “这个嘛,对于艺术鉴赏家来讲,这当然是一幅熟悉的画作。” 迪布瓦大叫:“现在,我想我们可以不怕被质疑,安心地声称它是一幅世界知名的画作了!”他试着吸引史贝瑞的注意,也许是为了试着提醒他,别忘了节目开始前他们所讨论的:他们是一个团队,两个人应该通力合作,才能说出很棒的故事。如果贬损那幅画的知名度,就会让故事变得没那么精采。 “不过,因为这案子没有幸存者或其他目击证人作为办案的依据,要把拼图完成,还原真相,鲁本斯的画作一定是关键中的关键。是不是这样呢,史贝瑞警监?” “没错。” “明天你将会呈报结案报告,但我知道你已经可以先把葛雷夫谋杀案的真相,也就是从头到尾的来龙去脉告诉观众。” 布雷德.史贝瑞点点头。但他没有开始讲话,而是举起面前桌上的水杯,啜了一小口水。画面右边的迪布瓦则是满脸笑容。这也许是他们俩为了加强戏剧性而预先安排好的一个小桥段,这么一停顿,观众们肯定会靠在沙发边缘全神贯注地盯着看。也或许这意味着史贝瑞接掌了舞台的主控权。警探把玻璃杯放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也知道,在加入克里波之前,我是在窃盗组服务,侦办过发生在过去两年内的多起艺术作品窃案。案件之间的相似性显示它们是同一伙人干的。一开始我们锁定的对象是三城保全公司,因为大部分遭窃的住家都装有该公司的防盗警铃。而现在我们知道,窃案的主谋之一就是该公司的员工。乌维.奇克鲁可以透过三城公司取得住家主人的钥匙。此外,显然奇克鲁早已发现如何从系统的资料库里删除那些闯入的纪录。我们认为,大部分窃案都是奇克鲁自己犯下的。但是他需要一个有艺术鉴赏眼光的人,那个人常有机会跟奥斯陆的其他艺术爱好者交谈,也可以大致掌握谁拥有哪些画作。” “所以这就是克拉布斯.葛雷夫的角色?” “是的。他自己在奥斯卡街的公寓就收藏了一批很棒的艺术品,而且他常与艺术行家交往,特别是到E艺廊去,人们常在那里看到他。他到那里去跟拥有名画或者知道谁有名画的人聊天。葛雷夫会把获得的讯息告知奇克鲁。” “奇克鲁怎样处理偷来的画作?” “透过不具名人士的线报,我们设法追查到一个哥特堡的赃物商,他专门收偷来的物品,前科累累,如今他已经供称自己一直与奇克鲁有联络。在侦讯时这个人跟瑞典警方说,他最后一次获得奇克鲁的讯息,是接到其电话,通知他鲁本斯的画作已经在路上了。那个赃物商说他很难相信这是真的,而且最后那幅画与奇克鲁都没有在哥特堡出现……” 迪布瓦用悲剧性的低沉口吻说:“没有,没出现。因为发生了什么事?” 接下去说之前,史贝瑞笑了出来,好像觉得主持人的语气耸人听闻,十分有趣。“看起来奇克鲁与葛雷夫决定不与哥特堡的那个赃物商交易。也许他们决定自己卖画。请注意,售画收入的百分之五十归收赃的人所有,而这次涉及的金额远远比过去其他画作的收入还要高。葛雷夫是一家荷兰科技公司的前执行长,他们与俄罗斯和几个前东欧共党国家都有生意往来,因此他的人面很广,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而这次可以说是能让葛雷夫与奇克鲁大捞一笔、往后都不愁吃穿的机会。” “但是,葛雷夫表面上看来似乎已经是个有钱人了,不是吗?” “他担任大股东的那间科技公司当时正遭遇财务困难,而且他也丢了他在那里的工作。显然他过着一种有收入才能维持的生活型态。我们知道他在死前曾经去应征一份工作,那家挪威公司位于霍尔腾镇。” “所以奇克鲁没有去跟赃物商见面,因为他跟葛雷夫想要自己卖画。后来怎么了?” “他们必须把画作藏在安全的地方,直到买家出现。所以他们前往奇克鲁从辛德雷.欧那里承租多年的小木屋。” “在埃尔沃吕姆的郊区。” “对。邻居说他们并不常使用那间小木屋,偶尔会有两个男人过去,但是没人与他们交谈过。他们几乎就像是躲在那里似的。” “而你相信那就是葛雷夫与奇克鲁?” “他们很专业,与别人来往时又特别小心。而且他们不希望留下任何可以把两人链接在一起的证据。没有任何证人看过他们在一起,也没有电话纪录显示他们曾交谈过。” “然而接下来发生了一件无法预期的事?” “是的。但我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他们到小木屋去藏那幅画。当金额如此庞大时,人难免就会开始怀疑过去曾经信任过的伙伴……也许他们开始争执。而且他们一定有嗑药,我们在两人的血液样本里面都发现了毒品。” “毒品?” “一种克太拉与导眠静的混合液。药效很强的玩意,奥斯陆的毒虫很少碰那种东西,所以我猜一定是葛雷夫从阿姆斯特丹带进来的。两种药混在一起后可能会让他们变得迷迷煳煳,最后完全失控。结果,他们俩杀了辛德雷.欧。事后──” “等一等。”迪布瓦打断他。“能否请你为观众解释,第一件谋杀案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史贝瑞抬起眉头,好像是对主持人的嗜血感到有点不高兴。然而他还是照做了。 “我解释不了,只能猜测。奇克鲁与葛雷夫也许邀请辛德雷.欧参加他们的派对,吹嘘他们偷到的名画。而欧的反应则是威胁他们,或者真的试图要报警。于是他才会被克拉布斯.葛雷夫绞杀。” “绞杀的意思是?” “用一条细线或者尼龙绳勒在受害者的颈部,让大脑缺氧。” “他死了?” “呃……是的。” 中控室那边按了一个钮,透过监看荧幕──也就是可以看到什么画面被传送到成千上万电视观众眼前的荧幕──他们发现欧德.迪布瓦正慢慢地点头,同时盯着史贝瑞,故意流露出一种混杂着惊恐与诚恳的眼神。他要把这种效果呈现出来。一秒……两秒……三秒过去了,这停顿时间对于电视节目来讲,简直就像三年一样长。此刻制作人也许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了。接着迪布瓦打破沉默:“你怎么知道人是葛雷夫杀的?” “透过鉴识后得到的证据。稍后我们在葛雷夫的尸体上发现了绞线,就在他的外套口袋里。我们发现上面有辛德雷.欧的血迹以及葛雷夫的皮屑。” “所以你知道当这件命案发生时,葛雷夫与奇克鲁两人都在欧的起居室里?” “是的。” “你怎么知道?有其他的证据吗?” 史贝瑞的身体稍稍扭动了一下。“是的。” “什么证据?” 布雷德.史贝瑞咳了一声,瞪了迪布瓦一眼。也许他们曾经讨论过这点。史贝瑞也许曾请求他把这个细节略过去,但是迪布瓦坚称这对故事的完整性是很重要的。 史贝瑞做好准备才说:“我们在辛德雷.欧的尸体附近发现了一些证据。是排泄物的痕迹。” “排泄物?”迪布瓦打断他。“人类的排泄物?” “是的。我们把东西送到实验室去做DNA分析。大部分与乌维.奇克鲁的DNA图谱相符,但也有一些是克拉布斯.葛雷夫的。” 迪布瓦摊开双手手掌。“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史贝瑞警监?” “当然,想要详细地重建现场是很困难的,但是看来葛雷夫与奇克鲁好像……”他又顿了一下,准备好才开口。“好像把排泄物涂在自己身上。有些人会这样做,不是吗?” “换言之,他们俩很变态?” “如同我先前所说,他们在嗑药。但是,没有错,这无疑是……呃,异常的行径。” “而且还不只这样,对吧?” “对。” 迪布瓦举起食指时,史贝瑞便停了下来,这是个约定好的手势,意味着史贝瑞可以稍稍休息一下。这足以让观众消化信息,准备好面对接下来的东西。警监这才继续说下去。 “在药效发作之际,乌维.奇克鲁发现他可以跟葛雷夫带去的狗玩一种变态的游戏。他把狗叉在一辆曳引机后面牧草装运机的铁耙上。但那是一只斗狗,在两者激烈挣扎时,奇克鲁的脖子上被咬出很深的伤口。事后奇克鲁还开着曳引机在那个地区到处跑,同时狗还挂在装运机上面。显然他兴奋到几乎把曳引机开出路面,结果被一名汽车驾驶给拦了下来。那位驾驶不知道自己遇到什么状况,只是遵循良善公民的义务,把受伤的奇克鲁弄上他的车,载他去医院。” 欧德.迪布瓦大叫:“人品的好坏居然有……有那么大的落差啊!” “的确可以这么说。就是这位驾驶告诉我们,当他遇见奇克鲁时,奇克鲁身上沾满了自己的排泄物。他以为奇克鲁跌进了肥料堆里,但是帮奇克鲁冲澡的医院人员说,那是人类的,不是动物的排泄物。他们过去有……有这方面的经验。” “院方对奇克鲁做了什么?” “当时奇克鲁半昏半醒,但是,帮他冲澡后,他们帮他包扎伤口,让他躺在病床上。” “就是医院发现他的血液有毒品反应?” “不是。院方的确采集了血液样本,但是根据惯例把样本摧毁了。我们是在验尸时发现血液有毒品反应。” “好,但是我们先回头看一下。我们已经说到奇克鲁被送进医院,但是葛雷夫仍在农场里。接下来发生什么事?” “当奇克鲁没有回去的时候,葛雷夫自然会起疑。他发现曳引机不见了,于是拿了自己的车开始在那个地区绕来绕去,寻找他的伙伴。我们认为葛雷夫车上装有警用无线电,因此他听见警方说找到了曳引机,而后在接近早晨时又发现了辛德雷.欧的尸体。” “是的,所以此刻葛雷夫惹上了麻烦。他不知道他的共犯在哪里,警方又发现辛德雷.欧的尸体,既然农场变成犯罪现场,他们在搜索凶器时也许有机会发现鲁本斯的画作。当时葛雷夫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史贝瑞开始犹豫了。为什么?警方在写报告时总是会避免描述人们的想法,只写那些可以证明的东西。最多只能引用相关人士对其自身想法的陈述。但是就这个案子而言,没有人提供任何说法。但另一方面,史贝瑞知道他必须想一些东西出来讲,必须让这故事被描述得活灵活现,借此……借此……。他可能不会容许自己继续往下深思熟虑出一个合理的结论,因为他多少知道继续想下去的结果是什么。他知道自己喜欢当那种常常接到媒体来电的人,每当媒体需要评论或者解释时,总是希望他们这种人提供一个关键说法,不管是由他们在街上点头默认某件事,或者是主动提供手机上的照片。但如果他不再提供那些说法,媒体是不是会就此不再来电?所以,说到底,这到底是什么问题?如果想要吸引媒体注目,就不能是个正直的警察?如果想要在街上受到大批媒体欢迎,就不能获得同事的尊敬? 布雷德.史贝瑞说:“当时葛雷夫心想……心想那实在是个棘手的处境。他开着车到处找人,当时已经早上了。然后他听见警用无线电上面有人说,奇克鲁即将被逮捕,由警方去医院载他,拘留后进行侦讯。当时葛雷夫知道,情况不再只是棘手,根本已经是危急了。你懂吗?他知道奇克鲁不是个狠角色,警方不用使出什么厉害手段,也许只要跟他说,供出共犯就能减刑,而他当然不会扛下谋杀辛德雷.欧的罪名。” 迪布瓦点头说:“很合理。”然后往前倾身,怂恿他继续讲。 “所以,葛雷夫知道,唯一的解套方案就是在侦讯开始前把奇克鲁从警方手上救出来,或者是……” 就算迪布瓦没有悄悄地把食指举起来,史贝瑞也知道这里又是该稍微停顿的地方了。 “……或者是在路上把他杀掉。” 摄影棚的空气里好像可以听见电视讯号的噼啪声响,因为舞台灯光的关系,里面干燥到仿佛随时会着火烧起来。史贝瑞继续说下去。 “所以葛雷夫开始寻找他可以借用的车子。他在停车场发现了一辆后面链接着拖车的无人卡车。因为他在荷兰反恐部队的背景,他知道如何发动发动机。他仍然带着那具警用无线电,而且显然已经透过地图研究出警车把奇克鲁从医院载到埃尔沃吕姆时会走哪条路。他开着卡车,在附近道路上等他们……” 迪布瓦戏剧性地举起一根手指,让自己加入这故事里。“然后这整个案件里最惨的事就发生了。” 史贝瑞说:“是的。”他垂下目光。 迪布瓦说:“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很痛苦,布雷德。”布雷德,他故意直呼其名,这是个提示。 制作人透过耳机对着一号摄影机说:“现在来个史贝瑞的特写镜头。” 史贝瑞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随后的撞击中,四个好警察就这样殉职了,其中一个还是我在克里波的好同事,尤阿.松戴。” 他们小心地慢慢把镜头拉近,以至于一般观众都没有注意到此刻史贝瑞的脸部占电视画面的比例稍稍变大了,只感觉到现场的气氛变得更为紧张,更有情感,这个坚强的警察显然说到情绪激动处。 “那一辆警车被撞得飞越路边护栏,掉进河边的树林哩,就此消失。”迪布瓦继续说,“但是,奇克鲁奇迹似的活了下来。” 史贝瑞已经平复了。“是的。他从警车残骸里爬出来,可能是靠自己,也可能是葛雷夫帮了他。把卡车丢弃后,他们上了葛雷夫的车,回到奥斯陆。警方稍后找到那辆巡逻车时,发现不见了一具尸体,他们相信是掉进河里去了。此外,奇克鲁把自己的衣服穿在其中一名警察身上,让他看起来像自己,这暂时混淆了警方,让我们搞不清楚生还者是谁。” “但是,尽管葛雷夫与奇克鲁已经暂时是安全的,他们之间的冲突已经来到了临界点,不是吗?” “是的。奇克鲁知道是葛雷夫开卡车撞巡逻车,当时他一定是不管同伴的死活了。而奇克鲁已经意识到自己有生命危险,葛雷夫至少有两个必须把他除掉的充分理由。首先,因为他目睹了辛德雷.欧的谋杀案,其次,葛雷夫不愿跟他分享卖掉鲁本斯画作的所得。他知道,只要有机会,葛雷夫一定会再下手的。” 迪布瓦激动地把身子往前倾。“而我们就是要在此处进入这出戏的最后一幕。他们到达奥斯陆后,奇克鲁回到他家。但并不是回去休息。他知道他必须先下手为强──不主动出击就只能坐以待毙。然后,他从为数众多的武器里面,挑选了一把黑色的小枪,一把……一把……” 史贝瑞说:“罗哈博夫R9,九毫米的半自动手枪,有六颗子弹在弹──” “而他带着枪到他觉得克拉布斯.葛雷夫会在的地方。去他的情人家,是吗?” “我们不确定葛雷夫跟这个女人的关系,但我们的确知道他们经常接触,他们会见面,而且葛雷夫的指纹在她家里到处都可以找得到,包括卧室。” 迪布瓦说:“所以奇克鲁到那个情人家去,当她开门时,他已经拿着枪站在那儿了。她让他进门,奇克鲁就在走廊射杀她。奇克鲁把女人的尸体弄到床上,回到自己的住所。他确保自己在家里的每个地方都拿得到枪,甚至是在床上。然后,葛雷夫就出现了……” “是的。我们还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也许是把锁撬开。总之,他不知道自己在进入时已经启动了无声警报器,而且也启动了屋内的监视录像机。” “这意味着,警方掌握的影片记录了从这一刻开始发生的一切,也就是这两个罪犯的最后对决。因为有许多人不忍心上网看那影片,你是否能为他们简单地说一下事发经过?” “他们开始对彼此开枪。葛雷夫先开了两枪,用的是他的葛拉克17手枪。令人惊讶的是,两枪都失手了。” “惊讶?” “是的,在这么近的距离居然没打中。毕竟,葛雷夫曾经是受过训练的突击队员。” “所以他打中了墙壁?” “没有。” “没有?” “没有,床头板旁边的墙上没有弹头。他打到了窗户。应该说,他也没有打中窗户,因为窗户是开着的。他的子弹跑到外面去了。” “外面?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们在外面找到了弹头。” “喔?” “在屋后的那片森林里。在一个高挂树干上给猫头鹰住的鸟舍里。”史贝瑞露出扭曲的咧嘴表情,跟很多觉得自己把好故事讲糟了的人一样。 “我懂了。然后呢?” “奇克鲁开始拿起床上的一把乌兹冲锋枪来反击。如同我们在影片上看到的,子弹打中葛雷夫的鼠蹊部与腹部。他掉了手枪,但是又捡起来,企图开第三枪,也就是最后一枪。子弹击中奇克鲁右眼上方的额头。他的大脑严重受损。但结果跟大家在电影里面看到的不一样──并不是被击中头部就一定会立刻毙命。懂吗?奇克鲁在死前试着发射最后一轮子弹,结果打死了克拉布斯.葛雷夫。” 接下来他们陷入一阵长长的沉默。也许制作人对着迪布瓦举起一根手指,提醒他预定的时间还剩一分钟,该是做个总结,把这个新闻话题结束的时候了。 欧德.迪布瓦往后靠回椅背上,此刻已经较为轻松了。“所以,克里波对于你所说的事发经过从来没有怀疑过?” 史贝瑞瞪着迪布瓦,他说:“没有。”然后他张开双臂。“但是,不用说我们也知道,在细节方面总是会有一些不确定的地方。还有几个困惑之处。例如,在犯罪现场的病理学家觉得奇克鲁死后,其体温下降的速度实在太过惊人。如果按照一般的表格与数据来推算,他会把死亡时间往前推二十四个小时。但是根据现场的警官们指出,当他们抵达时,床后面的窗户是打开的。不知道你记不记得,那是今年奥斯陆的气温降到零度以下的第一天。这种不确定性是永远存在的,也是我们这种工作的重点。” “是的。因为,尽管我们在影片里看不到奇克鲁,但是奇克鲁头部的那颗子弹……” “是从葛雷夫击发的那把葛拉克手枪来的,没错。”史贝瑞又露出微笑。“这就是媒体常说的那种‘具有决定性’的犯罪证据。” 迪布瓦一边整理身前的纸张,一边露出得体的灿烂微笑,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把这议题结束了。接下来要做的只剩感谢布雷德.史贝瑞,直视一号摄影机镜头,准备进行当晚的另一个新闻话题:另一个有关农业补助的问题。但是他停了下来,嘴巴半开,眼睛往下看。有什么讯息传进他的耳朵里吗?还是他忘了什么事? 迪布瓦说:“要请教你最后一件事,警监。”他的语调平静、熟练而有经验。“你对被枪杀的那个女人实际上了解多少?” 史贝瑞耸肩说:“不多。如我所说,我们相信她是葛雷夫的情人。有个邻居说,他看到葛雷夫进出她家。她没有前科,但是,我们透过国际刑警发现多年前她曾经涉及一件毒品案,当时她跟爸妈住在苏里南。她是该国某位毒枭的女友,但是等到毒枭被荷兰突击队杀掉后,是她帮忙把其他党羽抓起来的。” “她没有被起诉吗?” “她当时未成年,而且怀孕了。政府把她的家人送回祖国。” “祖国是……?” “呃,丹麦。就我们所知,她一直住在那里,过着平静的生活。直到她在三个月前来到奥斯陆,陷入悲惨的结局。” “说到结局,恐怕我们必须跟你说声谢谢与再见了,布雷德.史贝瑞。”他摘下眼镜,直视着一号镜头。“挪威应该不计一切代价种植自己的番茄吗?在《今夜新闻》这个节目里,即将与我们见面的是……” 当我用左手大拇指按下遥控器上的“关闭”按钮,荧幕上的电视画面往内缩,消失无踪。通常我都是用右手拇指做这件事,但是那只手抽不出空来。尽管它即将面临血液循环不佳的问题,但是我不会为这世上的任何事把手移开。事实上,我眼里的世界第一大美女正枕着我的右手。她把头转向我,用手推开羽绒被,如此一来才能好好地看我。 “你枪杀了她之后,那一晚你真的还在她床上睡觉?你说那张床有多宽?” 我说:“一百零一公分。这是宜家家居的目录上写的。” 荻雅娜的蓝色大眼睛恐惧地瞪着我。但是──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她的眼神里也流露出几分佩服之情。她穿着一件YSL的薄纱居家服,当它像现在这样摩擦着我的时候,感觉起来很凉爽,但是当我的身体隔着薄纱与她的身体摩擦时,则是让我感到欲火难耐。 她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 “你怎么枪杀她的?” 我闭上眼睛呻吟着说:“荻雅娜!我们不是说好不谈这件事的吗?” “是的,我们说好了,但是现在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罗格。我发誓。” “亲爱的,听我说……” “不要,明天警方就会公布报告,我就可以知道细节了。但是我宁愿听你亲口说。” 我叹了一口气。“确定?” “百分之百肯定。” “我开枪打她的眼睛。” “哪一只?” “这一只。”我把食指摆在她左边的秀眉上。 她闭上双眼,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气又呼气。“你用什么枪打她?” “一把黑色小手枪。” “枪从哪里……?” “我在乌维他家找到的。”我的手指头从她的眉毛往脸侧滑过去,在她那高高的颊骨上弹了一下。“枪还是留在他家。当然了,上头没有我的指纹。” “你在哪里开枪打她的?” “走廊上。” 荻雅娜的呼吸显然变得比较急促。“她有说些什么吗?她害怕吗?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不知道,我一进门就开枪了。” “当时你有什么感觉?” “悲伤。” 她对我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悲伤?真的?” “对。” “尽管她试着把你骗进克拉布斯的圈套里?” 我的手指不再移动。就算是到现在,距离整件事结束已经一个月了,我还是不喜欢她直呼他的名字。但是,她说的当然没错。柔媞的任务是成为我的情人。本来是要由她把我介绍给克拉布斯.葛雷夫,劝我邀请他去参加探路者的工作面谈,并且确保我一定要推荐他。她花了多久的时间钓上我的?三秒钟?当她收起钓绳时,我只能无助地在水里啪啪啪四处跳动。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我甩了她。一个男人因为太爱自己的老婆,所以甘愿跟一个牺牲奉献,并且完全没有任何要求的情人断绝关系。这实在太令人讶异了。他们必须改变计划。 我说:“我想我为她感到遗憾。我觉得,柔媞这辈子有过太多令她失望的男人,我只不过是最后一个而已。” 当我说出她的名字时,我感觉到荻雅娜抽搐了一下。很好。 我提议说:“我们可不可以聊点别的?” “不可以,现在我想聊这件事。” “好吧。那我们就谈一谈葛雷夫怎么引诱你,劝你扮演操控我的角色。” 她咯咯笑说:“我无所谓。” “你爱他吗?” 她转过头来,目光停在我身上。 我覆述了那个问题。 她叹了一口气,扭着身体靠过来。“我有恋爱的感觉。” “恋爱?” “当时他想要给我一个孩子,所以我就有了恋爱的感觉。” “这么简单?” “没错。但是这并不简单,罗格。” 她说的没错,这当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而你为了那个孩子,愿意牺牲一切?甚至牺牲我?” “没错,就连你也是。” “即使那意味着我会丢掉性命?” 她用太阳穴顶一顶我的肩膀。“不,不会那样。你很清楚啊,我以为他只是要劝你写一份对他有利的报告。” “你真的那么想吗,荻雅娜?” 她没有回答。 “真的吗,荻雅娜?” “对,总之我就是那么想。你得了解,我宁愿相信是那样。” “这足以让你把一颗装有导眠静的橡胶球摆在汽车座椅上?” “对。” “而当你下楼到车库时,你是想要把我载到某个地方,他会在那里劝我,是吗?” “我们不是都讲开了吗,罗格?他说,这个方式可以让所有人都承受最少的风险。当然,我早该知道这件事太疯狂了。或许我其实心知肚明吧。我不知道还能跟你说些什么。” 在一片寂静中,我们两个只是躺在那里,各自沉思着。夏天时,我们可以听见风声,还有雨水打在外面花园树叶上的声音,但现在听不见。现在一切都光秃秃的,而且四下安静无声。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春天还是会再来。也许吧。 我问说:“你爱了多久?” “直到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你没有回家的那一晚……” “怎样?” “我只觉得自己快死了。” 我说:“我不是说你爱他爱了多久,是爱我。” 她咯咯笑说:“这要等我不爱你了才知道。” 荻雅娜几乎不曾说谎。不是因为她不会,而是因为她受不了那种心烦的感觉。但她是个说谎高手。长得好看的人不需要保护自己的外壳,他们没有必要去学会种种保护机制──那种东西是其他人深怕遭拒与失望时会受伤而发明的。但是,当荻雅娜这种女人决心要说谎,她们会表现得彻底而有效率。并非她们的道德标准比男人低,而是她们比男人更懂得背叛为何物。这就是为什么事情结束的前一晚我会去找荻雅娜。因为我知道她是那份差事的完美人选。 那一天,开锁后我站在走廊里听着她在拼花地板上的踱步声,一会儿过后我才上楼到客厅去。我听见她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手机掉在茶几上,然后半啜泣着低语道:“罗格……”,一副热泪盈眶的样子。当她扑过来,环抱着我的脖子时,我并未阻止她。“谢天谢地,你还活着!昨天我打了一整天电话给你,今天又试了一整天……你去了哪里?” 荻雅娜没有说谎。她会哭是因为她以为自己失去了我。因为她把我跟我的爱逐出她的生命,就好像她把狗送去兽医那里安乐死。没有,她没有说谎。我的直觉告诉我。但是,如同我说的,我并不是很懂得评断人的性格,而荻雅娜又是个说谎高手。所以,当她到洗手间去把眼泪擦干时,为了保险起见,我拿起她的手机,确认她拨打的是我的电话号码。 当她回来时,我把一切告诉她。完完全全告诉她。我说我去了哪里,我的身分,发生了什么事。我跟她说那些画作的窃案,说我发现了葛雷夫公寓床底下的手机,说我被丹麦女人柔媞蒙骗。我说出我跟葛雷夫在医院里的那一席对谈。那些话让我知道他认识柔媞,她是他最亲近的帮手,也知道是她用神奇的手指把含有发报器的发胶抹在我的头发上──是那个脸色苍白的棕眼丹麦女孩,那个喜欢听别人的故事而不喜欢说自己的故事、会讲西班牙文的译者,而不是荻雅娜。我说,发现奇克鲁在我车上的前一晚,我就已经被抹上了发胶。当我说出这一切时,荻雅娜睁着惊讶不已的眼睛瞪着我,不发一语。 “在医院时,葛雷夫说我劝你堕胎是因为小孩有唐氏症。” “唐氏症?”从方才到现在,荻雅娜只说了这三个字。“他怎么会有那种想法?我没有说──” “我知道。那是我在跟柔媞说你堕过胎时随口掰的。她说她还是青少年时,爸妈曾逼她堕胎,所以我就掰了唐氏症的故事,因为我想她也许比较不会怪我。” “所以她……她……” “对。能够跟葛雷夫说那件事的人,就只有她。” 我等了一下,让她把话听进去。 然后我跟荻雅娜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她用恐惧的眼神瞪我,大叫说:“我办不到,罗格!” 重生的罗格.布朗说:“可以,你办得到。你办得到,而且你一定会去做,亲爱的。” “但是……但是……” “他对你说谎,荻雅娜。他不可能给你孩子。他不能生小孩。” “不能生?” “我会给你小孩。我发誓。你只要帮我做这件事就好。” 当时她拒绝我,哭了起来,求我别逼她。然后她还是答应了我。 那天稍晚我去柔媞她家,变成了杀人凶手,当时我已经教荻雅娜怎么做,而且知道她一定能完成任务。我可以在眼前想像,当葛雷夫去找她时,她用虚假的灿烂微笑欢迎他,把已经倒好的一杯干邑白兰地递给他,提议为胜利,为未来,为那还没有孕育的孩子而干杯。她坚持要尽早怀孕,当晚就要,现在! 荻雅娜捏痛了我一边乳头,我的身体往回缩。“你现在在想什么?” 我把羽绒被拉高。“那一晚葛雷夫来的时候,他就是躺在我如今这个位子。” “那又怎样?那天晚上你跟一具死尸躺在一起。” 我压抑着想要开口问的念头,但现在再也忍不住了。“你们有做爱吗?” 她咯咯笑说:“你还真能忍,到现在才问,亲爱的。” “有吗?” “我就这么说吧:我没有把全部的导眠静都弄进橡胶球里,剩下的我都挤进那杯欢迎他的酒里面,而且药效来得比我想的还要快。我打扮好走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睡得跟死猪一样了。不过,隔天……” 我赶快说:“我收回我的问题。” 荻雅娜用手摸摸我的肚子,然后又笑说:“隔天早上他很清醒。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把他叫醒的那通电话。” “我的警告电话。” “对。总之,他穿好衣服就立刻离开了。” “他的枪呢?” “在他的外套口袋里。” “他离开前有检查枪吗?” “我不知道。反正他不会注意到有什么差别,重量差不多一样。我只把弹匣的前三颗子弹换掉。” “没错,但是我给你的那些空包弹在尾端都有一个红色的B。” “如果他检查的话,可能会以为那是指‘后面’吧。” 我们俩的轰笑声传遍了整间卧室。我好喜欢那声音。如果一切顺利,那验孕棒的结果又是肯定的话,很快地这个房间里就会充满了三个人的笑声了。而这能够把另一个声音给压制住──那个还是会害我半夜惊醒的回音。葛雷夫开枪时的砰砰声响,枪口冒出的火花,那片刻间我觉得荻雅娜毕竟没有帮我换掉子弹,以为她又选了另一个人的想法,还有就是那些弹壳发出的铿铿回音。它们掉在已经布满了弹壳的拼花地板上,实心与空心弹壳,旧的与新的弹壳就这样混在一起,数量多到没有办法将其区分开来,不管警方是不是怀疑那影片有造假之嫌。 她问说:“当时你害怕吗?” “害怕?” “嗯,你从没跟我说那是什么感觉。而且你又没有出现在影片上……” “影──”我移动身子,好看见她的脸。“你是说,你曾上网去看那一段影片?” 她没回答。我想,关于这个女人,我还是有很多不知道的地方。也许这辈子她都会这么神秘吧。 我说:“是的,我很害怕。” “怕什么?你知道他的子弹没有──” “只有前三颗是空包弹。我必须确定他都射光了,如此一来警方才不会在弹匣里找到没用完的空包弹,看破我的计划,是吧?但他也有可能射出一些实弹。而且他在来找我之前也能把弹匣换掉。或是他也可以带一个我根本不知道的帮手一起去。” 四周静了起来,直到她低声问说:“所以你不怕其他任何事?” 我知道她也想到了我想的事。 我转身对她说:“是的,还有。我还害怕一件事。” 她在我脸上吐气,又急促又炙热。 我说:“他有可能在晚上把你杀掉。葛雷夫根本没想要与你共组家庭,而你是个危险的目击证人。我知道我是让你冒着生命危险去当诱饵的。” 她低声说:“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处于危险中,亲爱的。所以我才会在他一进门就把欢迎酒递给他。而且在你打电话之前,我也没把他叫醒。我知道,他一接到那通鬼来电,就会起身离开。此外,我不是已经把前三发子弹换掉了吗?” 我说:“的确。”正如我先前提过的,荻雅娜是那种能轻松解开质数与逻辑问题的女人。 她用手抚摸我的肚子。“而且,我很高兴知道,你是故意且有计划让我去冒生命危险的……” “喔?” 她把手继续往下移动,来到了我的命根子上面。她用手握着我的睾丸,掂掂它们的重量,轻轻挤压它们。她说:“平衡是生命的本质。这道理也适用于任何友善与和谐的男女关系上。双方犯的过错,双方承受的耻辱,还有良知所带来的痛苦,都会处于一种平衡之中。” 我听着这一番话,试着消化吸收,让我的脑袋想清楚其中稍微沉重的深意。 “你是指……”我想说话,但又放弃,接着重新开口。“你是指,你让自己为我冒生命危险……那……那……” “……那就是我为了对你所做的事应该付出的代价,没错。就像E艺廊也是你为了要我去堕胎而付出的代价。” “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当然,你也是。” 我说:“的确。赎罪……” “赎罪,没错。我们总是远远低估了它,不知道它是让心灵变平静的好办法。”她在我的睾丸上加了一点手劲,我试着放松,想要享受这痛感。我吸入她的香气。这真棒,但是我有办法抹去人类排泄物的那种臭味吗?有什么声音可以淹没葛雷夫肺部爆裂的声音?事后,我拿着乌维的冰冷手指去握那两把枪的握把与扳机──一把是乌兹冲锋枪,另一把是我用来枪杀柔媞的罗哈博夫小型手枪──我觉得他似乎用一种呆滞而委屈的眼神看着我。往后我能吃到任何可以让乌维的尸肉味变淡的东西吗?我上床去,屈身以犬齿用力咬住他的脖子。我不断使劲,直到他的皮肤被咬穿,我嘴里满是尸体的味道。他身上几乎已经没血了,等到我忍住呕吐,把唾液擦掉时,我仔细端详着结果。对于希望在他身上找到狗咬痕迹的警探来讲,这也许就可以过关了吧。然后我从床头后面的窗口爬出去,借此确保我不会被摄影机拍到。我快步走进森林里,发现一条条小径与大路。碰到路人我就用友善的姿势与他们打招呼。我越爬越高,空气也越来越冷,因而在前往葛拉森多本的路上能始终保持冷静。我在那里坐下来冥想秋天的各种颜色,而我下方的森林、整座城市、整个峡湾,还有这天光,都已经开始因为冬天来临而失却秋色了。天光总是预言着黑暗的来临。 我可以感觉到我的阴茎充血,大腿悸动着。 她在我耳边低语:“来吧。” 我跟她做爱。拿出我的技巧全力以赴,就像是一个正在工作的男人。一个乐在工作,但又把工作当成职责所在的男人。工作持续到警报来临。警报来时,她把双手摆在我的耳边,满是保护关爱之情,我再也控制不住,把热腾腾而充满生命的种子播在她体内,尽管那里面已经有生命存在了。事后她沉沉睡去,我躺在一旁聆听她的呼吸声,为自己的优秀表现感到满意。我知道一切再也与过去有所不同,但是仍有其相似处。一个新生命会降临,他可以好好照顾她。他可以爱别人。而且光是有爱好像还不够感人似的,我甚至看出了爱的真义:就是“因为”二字──我仿佛听见一个回声,一个当年我们在伦敦大雾中看足球赛时她给我的理由,“因为他们需要我。” 尾声 初雪降临又消失。 我看到网络上有消息指出,巴黎的一场拍卖会卖出了〈狩猎卡吕冬野猪〉的购买选择权与展示权。买家是洛杉矶的盖提美术馆,此时已经可以开始展示该画作了,除非在两年的选择权期间,突然有人出面主张其所有权,不然接下来美术馆便可以行使选择权,永远拥有画作。关于其来源还有相关的讨论只有几句简短的描述,因为没有证据可以证明鲁本斯曾经画过卡吕冬野猪,所以有人说它是复制画,也有人说它是另一个画家的原作。但是专家们如今已经达成共识,鲁本斯的确是其作者。文章没有提到这幅画是怎么被发现的,也没有提及卖家是挪威政府,或者是出售金额。 荻雅娜早已体认到,既然她已经都快当妈了,不太可能继续独立经营艺廊,因此在跟我商量后决定找一个人来当合作伙伴,尤其负责一些比较事务性的工作,例如财务管理等等,如此一来她可以更为专注在艺术作品与艺术家上面。此外,我们已经打算卖掉房子了。我们都同意在靠乡间的地方找个小一点但是有露台的房子,那将会是比较适合孩子成长的地方。已经有人跟我说要以高价购买房子。那个人一在报纸上看到广告就打电话给我,要求当晚看房。我一开门就认出他来。柯内里亚尼牌西装,还有“技客”风味的眼镜。 跟着我看过一个个房间之后,他评论道:“这也许不是老班恩的最佳作品,但是我决定要买了。开个价吧?” 我提出了广告上的报价。 他说:“我再加码一百万,期限是后天。” 我说,我们会考虑他的出价,然后就送他出门了。他把他的名片递给我。没有职称,只印了姓名与移动电话。那家猎人头公司的名字用极小的字母印成,不管是基于什么实用的意图与目的,都难以阅读。 他在门阶上说:“说吧,你曾经是我们这一行里最厉害的不是吗?”我还来不及回话,他就继续说:“我们正打算要扩大营业。也许会打电话给你。” 我们。极小的字母。 我任由交易期限就这样过去,没有跟住屋仲介或者荻雅娜提起这件事。我也没有接获任何来自“我们”的讯息。 因为我原则上不在天亮前就开始工作,所以跟其他大部分的日子一样,这一天我还是最后一个把车停在阿尔发公司外面停车场的人。“最厉害的人应该最后一个来上班。”这是一个我自己构思出来,并且真的拥有的特权,只有公司里最厉害的猎人头专家才能有这种特权。尽管按照白纸黑字的规定,公司的停车位跟其他任何公司的停车场一样,采取“先来先停”的使用规则,但是我的地位意味着没有人可以抢我的停车位。 不过,这一天却已经有车停在那个车位上了。那是一辆眼生的Passat轿车,车主可能是我们的客户,因为觉得车位后面的链子上挂着阿尔发公司的牌子,所以认为可以这样停车──但是这笨蛋好像不识字似的,居然没有看到入口就有一个大招牌,可以引导车辆前往“访客停车位”停车。 不过,我还是感到有一点不安。有可能是阿尔发公司的某人觉得我已经不是……我没有继续往下想。 当我懊恼地四处绕,寻找另一个停车位时,一个男人从办公大楼走出来,看来大概是要前往Passat轿车的方向。他走路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个Passat车主。确定后我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绝对不是要跟我抢停车位的对手,而是一个客户。 我把车停在Passat前面以示抗议,满怀希望等待着。也许,这对于这一天毕竟是个好的开始,也许我可以对某个白痴开骂。我没料错,那个人拍拍我侧边车窗,我看见他腹部高度的外套。 我等了两秒,然后按下车窗按钮,车窗玻璃慢慢滑下──但还是比我缺省的理想速度稍快。 “听着──”他才要开口,就被我故意拖长的话语给打断了。 “呃,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吗?”我不屑地看他一眼,已经准备好要对他说教,要他把路标看清楚。 “你介意把车移开一下吗?你挡住了我车子的出路。” “我想你等一下就会知道,是你挡住了我要进去的路,我的天──” 我的脑袋终于听见了周遭各种声音。我看向车窗外面与上方,心跳几乎停止。 我说:“当然了。等一等。”我急躁地乱按,想要找出关窗纽,但是我的身体几乎完全不听控制。 布雷德.史贝瑞说:“等一下,我们见过面吗?” 我试着用平静、轻松的低沉声音对他说:“我想没有。” “你确定吗?我很肯定我们见过面。” 妈的!他居然认出了我这个在病理部自称是蒙森兄弟远房表亲的家伙!当时我是个光头,穿得跟乡巴佬一样。现在的我留着一头浓密头发,身穿杰尼亚西装,还有刚刚烫好的博雷利牌衬衫。但是我知道我不该急于全盘否认,这样一来反而会让史贝瑞启动其防卫模式,他的脑袋会想个不停,直到记起我是谁。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好累,原本我今天不该这么累的。今天应该是我的交货日。我要证明我还是可以跟传说中的一样那么厉害。 我说:“谁知道呢?说实在的,我觉得你也有点眼熟……” 一开始他似乎被我的反击搞到有点迷煳。然后,史贝瑞的脸上露出那种让他在电视圈如此吃得开的迷人微笑。 “也许你曾在电视上看过我。常有人这样跟我说……” 我说:“对耶,也许你也是在电视上看到我的。” 他好奇地说:“喔?是在哪个节目上啊?” “一定是在你那个节目。既然你认为我们见过面。因为电视荧幕并不是一扇我们两个可以看到彼此的窗户,对吧?在镜头另一端,你待的地方比较像是……也许就像一面镜子吧?” 史贝瑞看来有点困惑。 我说:“我开完笑的啦。我会移车。祝你今天顺利。” 我把车窗关起来,往后把车移开。有人谣传,史贝瑞搞上了欧德.迪布瓦的新老婆,还有人说他搞的是迪布瓦的前妻──甚至还有谣言指出,他搞上的其实是迪布瓦。 当史贝瑞把车开出停车场时,他在转向前停了下来,所以有两秒钟的时间我们两个都是坐在车里的,彼此的挡风玻璃相对。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看我的眼神好像刚刚被骗了,直到此刻才会意过来。我对他友善地点点头,然后他踩油门离开了。接着我看着后照镜,低声说了一句:“嗨,你好,罗格。” 我走进阿尔发公司,用震耳欲聋的音量说了声:“早安,欧妲!”费迪南匆匆朝我走过来。 我说:“他们来了吗?” 费迪南说:“嗯,他们准备好了。”他跟在后面,和我沿着走廊往下走。“还有,刚刚有个警察过来。高个子,金头发,嗯……挺帅的。” “他要干什么?” “他想知道克拉布斯.葛雷夫来我们这里面试时说了哪些关于自己的事。” 我说:“他都死一段时间了。他们还在调查那个案件吗?” “不是那个谋杀案。是关于那幅鲁本斯的画。他们查不出来他是从谁那里偷来的。没有人出来指认。现在他们正试着追查他和谁有联络。” “你没看今天的报纸吗?现在他们又开始怀疑那是不是鲁本斯的原作。也许他不是偷来的,或许是继承的。” “真奇怪。” “你跟那个警察说了些什么?” “当然啦,我把我们的面试报告交给他了。他似乎不怎么有兴趣。他说,如果有进一步消息会跟我们联络。” “而且我想你希望他真的跟我们联络?” 费迪南发出尖锐的笑声。 我说:“总之,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费迪。我相信你。” 我可以看得出他先是感到一阵兴奋,然后又心底一沉,我给他的责任让他成长,绰号却又令他矮了一截。万物都与平衡有关。 然后我们就来到了走廊尽头。我在门口停下来,检查一下自己的领带。他们正坐在里面,准备好要进行最后一次面试。他们扮演的是橡皮章的角色。因为人选早已底定,任命案也通过了,只有我的客户还不知道,还以为自己仍有些许发言权。 我说:“两分钟后把候选人带过来,要准时。就是一百二十秒之后。” 费迪南点点头,看看手表。 他说:“还有一件小事。她的名字是伊妲。” 我开门走进去。 他们站起来时,椅子发出了摩擦声。 我说:“各位先生,我为迟到向你们道歉。”我握了三只朝我伸出来的手。“不过,那是因为有人占了我的停车位。” 探路者的董事长说:“真烦人啊。”他转身看了看用力点头以示同意的公关经理。代表员工的工会代表也来了,他是个身穿V领毛衣的家伙,里面的白色衬衫是便宜货,无疑的是最可悲的那种工程师。 我说:“候选人在十二点要去开董事会,所以我们或许应该速战速决?”我从桌子的尾端拉了张椅子来坐,等等要坐在另一头预留座位上的,是一个半小时后他们会乐于同意让他成为探路者新任执行长的人。我已经帮忙准备好对他最有利的舞台:他坐跟我们相同款式的椅子,但是椅脚稍长,我还把帮他买的皮革公文包摆出来,上面有名字缩写,此外还有一支万宝龙的金笔。 董事长说:“的确应该。还有,你也知道,坦白说在面谈过克拉布斯.葛雷夫后,我们曾经很喜欢他。” 公关经理说:“是啊,当时我们以为你找到了最完美的人选。” 董事长说:“我知道他是个外国人。”他的脖子像蛇一样缩起来。“但是他能把挪威话说得好像母语一样。还有,当你送他出去时,我们还说,荷兰人终究还是比我们懂出口市场。” 公关经理补充道:“而且,我们也许可以从他的国际管理风格中学到东西。” “所以当你回来跟我们说,你不确定他是最佳人选时,我们很讶异,罗格。” “真的吗?” “没错,当时我们只是单纯地以为你的判断力不足。之前我没跟你说,但是我们曾考虑过把给你的委托案撤回,直接跟葛雷夫联络。” 我挤出一抹微笑,问:“所以你们那么做了吗?” 公关经理说:“我们感到纳闷的是,”他与董事长对望了一下,露出微笑,“你是怎么察觉出他有点不对劲的?” 董事长大声地清清喉咙,问道:“为什么你光靠本能就能知道我们完全不懂的东西?怎么会有像你那么会评断性格的人?” 我慢慢地点头,把身前桌上的那几张纸往前推五公分,然后往后陷进高背办公椅里面。椅子摇了摇──没有晃得太厉害,只是一下下。我往窗外看,看着天光,看着即将来到的黑暗。已经一百秒了。此时房间里好安静。 我说:“这是我的工作。” 透过眼角馀光,我看见他们三个互相对看,并且点点头。接着我又说:“此外,当时我早已开始考虑另一个更棒的人选。” 他们三人转身看我。我已经准备好了。在我的想像里,演奏会开始的前几秒钟,乐团指挥的感觉就像我现在一样吧!我感觉到交响乐团里的每一双眼睛都离不开那根指挥棒,并且听着身后的观众们带着期待的心情一一就定位。 我说:“这就是我今天约你们来的原因。你们等一下要认识的人,不管是在挪威,或者是在国际的管理工作圈里,都是一颗闪耀新星。上一轮面试时我想我不太可能把他从现在的工作挖过来。毕竟,他可以说是那间公司的圣父,圣子,还有圣灵。” 我依序凝视着眼前的三张脸。 “但是现在,虽然我不能给太多承诺,至少我想可以说他也许因为我而动摇了。如果我们真的能够把他挖过来……”我转动双眼,好像要勾勒一幅远景,一个理想境地,不过……如我所预期的,那位董事长与公关经理不可避免地把身体往我这边靠过来。即使是本来双手一直环抱在胸前的那位工会代表,也把手摆在桌上,身体往前靠。 公关经理低声说:“谁?是谁?” 一百二十秒了。 门打开来。他就在站那里──那男人现年三十九岁,身上穿的西装来自玻克塔路上的神风服饰店,阿尔发公司帮他用八五折买下衣服。在带他进来前,费迪南在他的手上撒了一些肉色的滑石粉,因为我们知道他的手掌很会出汗。但是,这位人选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因为我已经对他面授机宜了,就连细节部分也沙盘推演过。他把太阳穴旁的头发染成几乎察觉不出来的灰色,过去他曾经拥有过爱德华.孟克那幅名为〈胸针〉的石版画。 我说:“在此向各位介绍耶雷米亚.兰德。” 我是个猎人头专家。干这一行没有多困难,但我可是最厉害的。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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