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敲响密室之门 作者:青崎有吾 内容简介 请问哪位才是侦探? 不好意思,我们两位都是。 没有门铃只凭敲门拜访的侦探事务所,既是搭档又是对手的两位年轻侦探,兼职做饭打扫的美少女高中生,零食不离口的女警,还有定期出现在旧书店的神秘人一群看似古怪的人,却让狡猾的凶手无处遁形。专攻动机分析的片无冰雨与专注研究作案手法的御殿场倒理,哪怕是让人毫无头绪的案件,两位分工明确的侦探也能通过天衣无缝的合作和默契来解决! 敲响密室之门 1 我们住处(兼侦探事务所)的大门口没有安装电话门禁,也没有设置迎宾器、门铃、门环这类东西。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因此,访客们就必须用手来敲门。 当初我的搭档提出这个意见时,我是坚决反对的。釆用这么老套的办法,会使本该造访的客人数量减少,而且非常不方便。但在开业四年后,就目前情况来看,虽然很不甘心,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方法令人拍案叫绝。 我会这么说,是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基本就能通过敲门的方式推测出门外站着什么样的客人。如果来人用一副习以为常的态度“当当当”地敲门,就是附近的太太拿着传阅板1来了。如果是比较钝的“咚咚咚”声,像是用胳膊肘敲门似的,那就是两手抱着纸箱的快递员。要是每隔三十秒敲四下,敲得中规中矩,就是老练的推销员,这可得格外留神。再就是“咣咣咣咣”,这种像巨浪一般席卷门扉的声音,肯定是住在隔壁屋的房东,是来催缴房租的,这就更需要戒备了。 那么,今天响起的敲门声…… 笃……笃、笃。 “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 我嘀咕道,目光并没有从报纸的社论栏目上移开。 “找不着门铃也找不着门环,估计在怀疑是不是敲错门了。” “来了来了。”二楼应声连连,声音源于给我们打工的一个小女生。然而敲门声并没有停歇。 笃、笃、笃笃笃。 “敲得还真久啊,这么慌张。” 我的搭档说道。他此时懒洋洋地躺着,脸上盖着一本电影杂志。原来他没在睡午觉啊…… “好像遇上了什么紧急情况?” “敲门声挺轻的。”我说,“或许是位女性。” “上了年纪的女人。” “怎么这么说?” “都答应了还一个劲儿敲门,耳朵肯定有点背。” “那……总结一下。”我合上报纸,“第一次来我们这儿相当慌张,遇上了紧急状况,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也就是说?” “是委托人。” 得出结论的同时,我们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我们互相争抢墙上镜子的使用权。我的搭档十分焦躁,拼命整理着自己的自来卷,而我则蹭的一下系好松松垮垮的藏蓝色领带,这个……领带夹放哪儿了?有了,在铁路模型的车站上边。 为什么会放在这种地方…… “倒理,收十一下屋子,再把空调打开。” 我伸手关上像苍蝇一样嗡嗡叫个不停的电风扇,从起居室赶到走廊,正好撞见药子从楼上下来。 “药子,我来开门吧,你去准备点喝的好吗?” 药子又连声应着“好好”,满面笑容地去了厨房。围裙后背处摇曳的花结和百褶裙隐隐约约流露出一种危险气息。放暑假怎么还一身制服啊,难道说穿正装来打工是她个人对这份职业的独到见解?要是这样,她这做的可就是无用功了。 笃笃笃笃——敲门声还在继续。 我最后调整了一下眼镜的角度,然后打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无疑是一位慌慌张张,刚迈入老年的女性。高雅的发型与穿着,纤痩但不至体弱多病的身材,比起阿姨,更适合用女士来称呼她。 “您有什么事?” “请问,这里是敲响……这个……” “这里是侦探事务所‘敲响密室之门’,您没找错。” 回答她时,一股熟悉的羞耻感掠过我的心头,希望她别搞错,给事务所起了这种奇葩名字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搭档。 “您有委托是吧?请详细说说看,来,里面请。” 不能放过久违的顾客。我着急忙慌地把她请进屋,带到会客室兼起居室。 搭档那边也迅速把屋里收十好了。背景是宽敞的落地窗,充满古典气息的西式房间里摆放着红棕色的家具。地板上的铁路模型、挂在墙壁上的飞镖镖靶、餐柜上的万年钟(当然是假的)都恰到好处地为这里增添了几分童趣。脏污散乱的杂志、书籍、吃剩下的脆米饼、喝空了的饮料瓶都已无影无踪,想必全被赶到沙发后面去了。 我的搭档沉着地坐在客人对面,把脚搭到桌上。正处盛夏,他却身穿一件七分袖的高领毛衣,指间拨弄着光泽闪耀且微微卷曲的发丝。他要是个金发欧美人,倒可以称得上有天使般的风情,可这家伙的头发和眼睛偏偏是纯黑的,眼神也十分锐利,这使他看起来与其说是天使,不如说是恶魔。 “果然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恶魔高兴地说道,“冰雨你看,不出我所料吧?” “别高兴,别嚷嚷,别把脚搭在桌子上。” 我轻轻往旁边推了一下搭档的头,在他的左侧坐了下来。 “别这么生气嘛,华生。” “我不是华生,再说你也不是福尔摩斯啊!” “来,还请用些粗茶。” 药子拿来了大麦茶,她在桌子上摆上了三只清爽的玻璃杯,道了句“请慢用”就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开了。目送着身穿围裙的女高中生,女士的眼神很复杂,似乎开始后悔,自己怎么来了一家如此奇怪的事务所。 “请坐。”为了挽回信誉,我赶紧面带微笑切入正题,“那么,今天您到底有何贵干?” 委托人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眼神游移不定,结结巴巴开了口。 “那,那个,今天我们家出了事……我丈夫死了。我发现以后,就赶紧叫了警察,可是才搜了一小会儿,除了警部补2以外的其他人就都走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就查了查我丈夫的笔记,找到了一个叫神保的人的电话号码。” “喔,神保啊。” 神保是个中介。只要有谁需要雇侦探,一联系他,他就会针对案件的性质,把案件分配给能够解决的侦探——或者说是接不到活儿,闲得长草的侦探。 “然后我打了那个号码,他就介绍给我这家事务所。说是这里有才华横溢的侦探,能够帮到我……” 她越说声音越小,看向我和我旁边的搭档。 “请问哪位是侦探?” “不好意思,我们两位都是。” “我是御殿场倒理,手法专家。” “我是片无冰雨,动机专家。” 虽说轮流做了自我介绍,女士好像还不能完全理解。 “手法……动机?” “指我们各自所擅长的领域。”我的搭档倒理回答道,“我们根据案情决定谁来负责。” 没错。我们两个都是侦探,但在思路(或者说是嗜好)方面却有着微妙的偏差。倒理擅长解析手法,我则擅长寻找作案动机。反过来说,除了这些以外,其他的我们一窍不通。所以无奈之下,我们只好用互补的形式来合作从事侦探工作。事务所的招牌上没有写着帅气的“片无冰雨侦探事务所”,也主要是这方面的原因。 “那么,你家发生的属于哪种案件?” 倒理用麦茶润了润喉咙,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探出了身子,像要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一样。玻璃杯里的冰块“咔啦”一响。 “是手法,还是动机?” 与倒理的气势正相反,女士在倒理的注视下缩起脖子,回答道: “要说是哪种……两种都算吧。” ? 敲响密室之门 2 委托人名叫霞蛾水江。 她丈夫的名字是霞蛾英夫,职业是画家,画了很多以蓝色为基调的风景画,因此出名,又名“天空的作家”。据说他把自家带天窗的小阁楼改装成了画室,在其中安静地致力于创作……起码直到昨天为止。 今天上午九点左右,人们察觉到了凶案的发生。水江在餐厅和二十岁的独子一起吃早餐。儿子名叫龙也,美术大学学生,志向是跟父亲一样当画家。但是今天早上,关键的一家之主没有出现在餐桌上。 “我爸一直待在阁楼里吗?” “从昨晚就没下来过,工作好像进入到关键部分了。” “这样啊,我还想管他借画具呢,打扰到他就不好了。” 2. 据说霞蛾通宵窝在画室是司空见惯的事,所以两人都完全没有在意,继续着诸如此类的话题。 此时,家里来了一个叫三越的男画商,有事要跟霞蛾商谈。这个点儿离上班时间还早得很,不过据说他跟霞蛾打小时候起就是好朋友,跟水江他们也熟得仿佛一家人似的,不需要多余的客套,因此在这种时间来访也是常有的事。 “早呀,龙也。夫人好,老师在哪间房?画室?咦?我们约了这个时间啊……” “他差不多也该饿了,是时候下来吃饭了。正好,能帮我去叫一下他吗?” 水江说着,儿子也站起来表示“我想去借一下画具”。于是三越就跟龙也一起去了二楼,爬上走廊尽头狭窄的楼梯,再走向尽头的小房间。然而,问题来了。 到了门前,三越首先喊了声“霞蛾老师”,并没有人回应。他又伸手抓住门把手想拉开门,但也以失败告终。门上着锁。 画室门的内侧装有一把简易的锁,是厕所门上常装的那种,需要旋转门闩后,将门闩插入凹槽里,这种结构只有在屋内才能上锁。 但据说霞蛾讨厌锁门,很少用到这把锁。 三越觉得很可疑,就试着用力敲了两三下门。门内仍然没有回应,这次换龙也站到房门前,口中喊着“爸爸”,试图开门,却仍旧没有打开。 “我爸他会不会睡着了啊。” “可是咱们叫了这么多声,他居然都没有反应” 也有可能已经倒在里面了。不祥的预感迎面袭来,两人对视。没过多久,龙也提出想尝试从外面开锁。 “能开得了吗?” “我觉得应该行。能帮我跟我妈要把薄点的尺子来吗?” 画商回到了起居室,跟水江说明了情况,让她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工具,随后找到了一把长三十厘米的铝制薄尺。画商拿着尺子,跟水江又去了画室。 龙也在门前不停喊着“爸爸!爸爸”,门内却没有半句回应。他从三越那里接过尺子,把尺子插进门与门框之间不足一毫米的空隙中,唰地往上抬了一下,门闩被推了上去,锁也随之打开。 “打开了!” 龙也马上拉开门,三人一起挤进房间——正面迎接他们的是一具尸体。 据称,霞蛾英夫的背上插着一把小刀,面朝下趴在房间的正中央,画架和画布也倒在一旁,似乎是在作画过程中遇害的。 就警方搜查结果来看,凶器上和其他地方的指纹都被擦得一干一净。预计死亡时间是在凌晨一点。一楼窗户上安有纱窗,由窗户可以看出曾有人入侵过屋内的痕迹,但因为案件发生在深夜,此时水江和龙也都在自己房内安睡,所以没有注意到异常(顺带一提,由三越的证言可知,该时间段他也在东京市内的自己家中睡觉,据说他是单身)。 画室的天窗是封死的,除了门以外,现场没有任何出入的地方,而且门也从内侧上了锁—也就是说,这是密室杀人案。 然而,除了这些无法判别作案手法的条件外,现场还有一件事情令人无法理解。 据说画室的墙上原本装饰着六幅霞蛾的风景画作,但这六幅画作都被摘了画框扔在地上,其中一幅还被涂成了鲜红色。 霞蛾家是一所大豪宅,大到庭院内几乎能装下我们整个事务所。我跟倒理都不怎么接触当代美术,所以不太了解。不过听说霞蛾英夫在绘画界相当出名。这是好事儿,能盼着多拿点酬金。 我们先去了起居室,水江在那儿给我们介绍了两个男人。一位身着马球衫、看似阴郁的青年和一位留着胡子、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这两个人分别是霞蛾的儿子霞蛾龙也以及画商三越。不知是不是因为打击太大,龙也双眼红肿,紧紧捏着手中的手帕。三越看起来更坚定一些,但还没淡定到有心思整理乱掉的头发。 “您是侦探吗?”三越跟倒理握着手,表情很是意外,“没想到真的有专门侦查这种杀人案的侦探呀。” “我们跟杀手是一样的,虽然不为人所知,干还是有好些人在干的。” “啊,哈……”听到这么危险的比喻,三越表情一下子僵硬了,转过头看向了我这边,“这位是您的助手吗?” “不,我也是侦探。” 我这句纠正似乎给了他最后一击。他神色愈发困惑,跟龙也一起走出了房间。当他们走过我身边时,我在画商左手手表的表带上,看见了一点类似白色粉末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警部补应该还在画室,我去叫她。” 水江说着也上了二楼。我们无所事事,只好先坐在了沙发上。“你又被人当成助手了啊。”倒理来取笑我了,“这是第几回了?” “不要你管。” “你也太没个性了。” “侦探需要的不是个性,而是推理能力。” “哈哈,把这句当成你的口头禅吧。” 挖苦失败。我的搭档坐在沙发边上,用手托着下巴。“不过没想到这么棒,能碰上密室,我感觉血液都兴奋得沸腾了。”又说这么让人不安的话,这家伙真是不长记性。 “你不觉得这间密室有点奇怪吗?” “哪里奇怪?” “凶器是小刀,被害者从背后遇刺,指纹也被擦掉了。也就是说没有自杀这条线索。而且霞蛾一向主张不给房门上锁……这样的话,凶手为什么要制造出密室呢?” 倒理愣了一下,双手交叉抱于胸前,陷入沉思。 没错,既然明确是他杀,就没有制造密室的必要了。 “这点确实很奇怪。不过这种动机问题是你负责的,我负责的是手法。” “起码让我听听你的意见嘛!” “可能制造密室本身就是犯案的动机。凶手是一个喜欢妄想的推理狂。” “跟你似的?” “跟你似的吧。” “那你们就亲亲热热跟我回警局吧。” 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回过头去,眼前站着一个带着无框眼镜的年轻女子。哇,负责本案的警部补原来是她吗? 强势冷酷的双眼,眼下有一粒小小的泪痣,利落的偏分短发显得精明又规整。身上披着件灰色紧身西服套装,前面没系扣子,不用说,胸前口袋的内侧肯定放着警徽和名片,名片上胡乱印着“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课”这种跟两小时剧场版似的头衔。 当然了,我们认识她。那次她不会喝酒还去乱喝,把头埋在我们住处的马桶里,吐得一塌煳涂。自从那时候起我们就认识她了。 “哟,穿地。” “好久不见。”我们一致抬起手打招呼。 然而我们的女中豪杰——穿地决警部补(这名字相当爷们)完全没有为我们在“二人羽织①的拦路杀人事件”后睽违两个月的再会而感到丝毫喜悦。 ①一人披着日本传统服装“羽织”,另一个人从他身后钻进羽织中把手穿到袖子里,做出喂前面的人吃饭等动作,与我国“双簧”有相似之处,是日本宴会上的一种搞笑节目。 “我现在非常烦躁,知道为什么吗?” “工作堆得没有时间休息?”我猜测,“你的眼镜片都脏了。” “早午饭都没顾上吃吧。”倒理说,“你腰带比平时紧了一个孔。” “正确答案是——”穿地提高了嗓门,“为了让嫌疑人放松警惕我特意放长线钓大鱼,结果她却给我带回来两个不知所谓的侦探。” 啊,了解。我还说警察怎么这么快就收工了,原来是为了让嫌疑人放松警惕的战略啊。不过…… “釆取这么‘被动’的态度,也就是说,案件的谜底本身还尚未破解吧?” “这也是我烦躁的另一个原因。” 穿地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香烟——才怪,是一个扁平的塑料容器,里面放着方形的蓝色点心。穿地用里面配套的牙签扎了一块儿,送入口中。是令人怀念的香槟苹果饼。 “你们俩,从那位太太那儿听说了案件的情况吧?有什么头绪没?” “这个嘛,”倒理微微耸了耸肩,“不看现场,再怎么想都是白费。” “也有安乐椅侦探这种类型的。” “我们是行动派。” “对对。”我随便附和了两句,“又要挨揍,又要被绑架,每次都焦头烂额。” “还有跟美女睡觉。” “那是特殊福利。” “用我揍你们一顿不?” 穿地冷冷地撇给我俩一句,同时看了看手表,说道“只给十分钟”。 总算是得到批准了。趁着穿地还没改主意,我们赶紧站了起来,虽然不能要求她积极协助我们,不过只要磨磨嘴皮子,起码还是能让我们参观十分钟现场的。这样一来,我们的胜率就提高了——不过,是两个人加起来的胜率。 我们正要离开起居室时,水江回来了,手里拿着托盘,上面盛着点心和麦茶。刚才在我们那里喝的也是麦茶。 “啊,警部补小姐,你在这里呀,这两位是……” “不必介绍了。”倒理说,“我们跟这女的很熟,从大学起就是朋友……” “认识而已。”穿地又提高了嗓门,把倒理的话挡了回去,“不是朋友。” “嗯……是这样。” 我们想缓解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就各从托盘上拿了一块消化饼干,与毫无清凉之意的口感战斗着,迈向了二楼。 ? 敲响密室之门 3 通向阁楼的楼梯略窄,只有七十厘米,上面铺着暗红色的地毯。踩在这种很少涉足的高级地毯上,我们像是正在走红毯的新郎一样,心情很是奇妙。怀着这种奇妙的心情,我们迈上了阁楼。 楼梯只有十级就没了,红地毯则继续向前延伸。走廊跟楼梯一样宽,长度则短到只有一米,笔直的走廊尽头是一扇门。 平整的木门完全没有装饰,只在右侧有一个黄铜色的球形把手。门本身是白色,不过靠近一看才发现,颜色上有色差,门的上方还有几处残留的漆块。 “是外行刷的漆啊。”我跟身后的穿地搭话,“是霞蛾本人刷的吗?” “嗯,据说是三天前自己重新刷的。” “那,应该还没干透吧。”“密室专家”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摸着下巴,“穿地,你们有没有试着使劲敲过,或是用力关过这扇门?” “没有。没对它乱来……” “我想也是。” 倒理向门前迈了一步,突然抬起右手,“咚咚咚”地玩命砸门。当然,这样还不至于把合页砸下来,不过白色的油漆粉末却从整个门上剥落,飘散到一尘不染的地毯上。 啊,原来如此。我小声念叨。画商手表上粘的粉就是这个啊。飘落的油漆粉末把连着门的地毯边缘弄上了一块块的白色,比起雪来更像是头皮屑。倒理蹲下身子,拿出自带的卷尺,一端紧贴在门上,测量粉末散落的范围。刚好是三厘米。随后,倒理又用手掸了地毯两三次,可能是因为静电,还有纤维比较细的关系,粉末牢牢地贴在地毯上,几乎掸不下去。 “你在干什么?” “没,没什么。” 对于我的疑问,倒理随便敷衍了一句,就站起来握住了门把手。门发出了轻微的响声,朝我们这边打开了。 我们步入了凶案现场。 虽说是小阁楼,画室还是非常宽敞的。正面的架子上放着与美术相关的厚重书籍和画具,旁边是用于清洗调色板的小型洗脸池,再旁边是办公桌。 桌子跟前挂着白板,白板上用大大的字写着今天的计划——“8号上午9点跟三越商谈事情”。圆形的天窗封得死死的,八月过于强烈的阳光十分耀眼。地上铺的是木地板,壁纸是淡淡的奶油色,角落里放着空调和空气净化器——在房间中央倒下的画架旁,画着呈现人形的白色线条。 “没想到这房间这么整洁啊。” “霞蛾英夫性格严谨,似乎经常打扫房间。” “咦,倒理你也应该学学人家。” “这话我可就不能当没听见了,冰雨你还不是经常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的。” “按比例来说你更多一些。” “混沌是我的美学。” “把这句当你的口头禅如何?” 我俩没营养地你一言我一语,看向了两侧的墙壁。墙上原本挂着六幅巨大的画作,现在每幅画框里面都是空白的。关键的画堆放在工作台前,就像跳楼大甩卖的地摊货一样被胡乱地堆在一起。最上面一幅涂上了深红色,遍布画上的每个角落。 我回头看向门口那边,我的搭档正仔细观察着那把锁,锁位于距门把手下方约十厘米的位置。 “我提个非常打消你们积极性的意见啊。”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就试着发表一下意见。 “凶手会不会用线从门外上锁?你想啊,门和门框之间的空隙足够塞进一把尺子。” “这种情况我们也考虑过。”穿地说,“我们试了很多方法,但最后还是不行。门闩应该是太久没人用过了,锈得很厉害,光用线拉是完全拉不动的。也就是说,就算能从外面幵门,也没法上锁。” “确实。这样一来,用‘针和线’就很难上锁了。” 倒理转着门闩说道。门闩随着手的动作发出吱嘎吱嘎刺耳的声音。 “从技巧上来说是不可能了,名警部补阁下还有什么高见?” “你讽刺我呢吧。”穿地瞪着倒理,“我一直怀疑密室本身是不是瞎编的。因为只有死者的儿子跟画商确认过门上了锁。如果他们俩是共犯,那这一连串的证词就都是假的了……” “驳回。” 在名警部补阁下说完以前,就被倒理一口否定了。 “三越的手腕上粘着从门上掉下来的漆粉。也就是说,他的确敲过这个房间的门,他没有撒谎。” “拿这当证据来否定,没有说服力啊。”我插了句嘴。 “证据很充分了。只要撒个谎说‘打不开锁’就可以了,没必要特意敲门吧。” “你这么说也对。” 如果是共犯,应该会有其他更好的犯罪手法。 我决定把密室交给搭档,专注于自己负责的部分——被涂得一塌煳涂的画。 不愧是“天空的作家”,六幅画的主题都用蓝天统一在一起。雨后初晴的天空,从森林中仰望到的天空,清澈的冬日天空……细腻的笔触一点点描绘出了千变万化的风景。 画的大小也全都一致,尺寸非常大,大概跟B1的纸差不多,但是厚度只有五毫米。跟那种把画布绷在木框上的普通油画不同,这六幅画的画布原本都绷在平坦的胶合板上。我记得听人说过,从尺寸大小来说,使用油画板的画布更方便运输,也适合拿去野外素描。我似乎能在脑海中描绘出霞蛾英夫生前的场景:他把这些板子抬到爱车上,去上野山等地绘画。 至于被涂得通红的那幅,从隐约透出的内容来看,似乎是一幅描绘乡下雷雨云的作品。我翻看背面,背面印刷着画的尺寸“P·40号”。P应该是风景画(paysage)的首字母,尺寸字样的下面用铅笔不起眼地写着“夏日回忆2009.7.30”。我把这行字跟白板上的字做了一下对比,应该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你不觉得标题很没特色吗?”穿地问道。 “也是……霞蛾很喜欢这幅《夏日回忆》吗?” “据说也不是多么喜欢。”她看向了洗脸池那边,“那边残留有画笔的刷毛,以及涂过红颜料的调色板。凶手应该是在杀害霞蛾后从画框里拿出画,然后拿了画室里的画具,只把这一幅画涂满了红色。可是问题来了。” “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干?”我继续说道,“至少不光是因为怨恨吧。” 把蓝色天空的画涂成红色,这行为我还能够理解。凶手要传递的信息显而易见——老子把你的作品弄脏喽!但是…… “我不能理解剩下的五幅画为什么会平安无事。凶手只特意涂了这幅《夏日回忆》,其他的完全没碰。这样的话,就没必要从画框里把画取出来了。如果霞蛾并没在这幅《夏日回忆》上下多少功夫,那就更匪夷所思了。” “也许凶手一开始想把所有画都涂个遍,只是涂第一幅用去了太多时间?” “案发时间是深夜一点吧?距离天亮时间应该还充裕得很,就是说……” “也就是说,这个谜团的关键点在于‘五幅没有被涂改的画’,而不是‘一幅被涂改的画’。” 倒理突然插了句嘴。我看向他,他单手拿着自带的小型放大镜,趴在门前的地板上。又不是福尔摩斯,他在查什么呢? “别抢我话啊!” “可是我说得没错啊。” 露齿而笑的假福尔摩斯。我耸了耸肩,把视线移回到画上。 我推了一下眼镜,试图集中注意力。 头脑一如既往地冷静如冰,安静地开始运转,从无数个可能的动机中推断最有说服力且合理的动机。思考吧,片无冰雨。凶手把六幅画从画框中取出来,只把其中一幅涂得通红。他的目的是什么? 涂这么仔细,需要费不少功夫。从逼不得已的角度出发如何?凶手本来只想把画从画框里取出来乱堆一气,让死者受辱就心满意足了,并没有想在画上乱涂。但这时发生了凶手意料之外的事,为了掩盖这个事实,凶手不得不把《夏日回忆》涂红——比如说,杀人时因为死者抵抗,画上粘到了凶手的血之类的。 ……算了,先把没营养的话题搁在一边吧。 “或许对凶手来说,他(她)根本就不在乎把画这么半吊子地扔着。凶手只要从这六幅画里随便抽一幅扔在地下,再随便把其中的一幅涂满,让警方觉得‘凶手是出于怨恨’就够了,凶手是想隐藏真正的犯罪动机。” “真正的犯罪动机是为了保险金而杀人?” “这么想的话,就能解释现场为什么是密室了。如果不被判断成他杀,是拿不到保险金的。但是又不能自找麻烦,所以凶手才把凶案现场伪装成密室,制造出一个从手法上来说不可能作案的情况。” “确实说得通。这么一来,凶手就是霞蛾水江……” “这个说法我也驳回。” 就在穿地差点要点头的时候,倒理又插了进来。 “那位太太要是凶手的话,我们一开始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啊!悲剧了,我忘了这一点。 正是水江把我们叫来的,凶手怎么可能委托侦探来解决案件呢?这不就本末倒置了嘛。 “可,可是你看,我们不怎么出名,凶手可能想利用我们给搜查添乱……” “不可能。因为凶手另有其人。” 倒理从门口走了过来,在我旁边单膝跪下,观察着那幅被涂得通红的《夏日回忆》。 “有什么发现没?” 他没有回应穿地的询问,而是把油画板翻了过来,然后取出手机简单操作了几下,这才开了口。 “穿地,把太太、儿子,还有画商带来。我有些事情想要确认一下。” “别用下巴使唤警察。” 穿地警部补一边吐露着心中的不满,一边走下了楼梯。在等她带人上来的这段时间里,倒理一直在门前晃来晃去,用手指左绕右绕着自己的卷发,心情似乎前所未有的好。 “密室的谜底解开了?” “嗯,不好意思啊冰雨,这次的案子果然还是我的主场。” 倒理把放大镜递给我,用脚尖踏了踏地板,好像在说“看看这儿”似的。 我蹲下身子,用放大镜查看门前的地板,地板确实很漂亮。 没有伤,没有灰……慢着,有东西在掉下来。 跟头皮屑很像的白色粉末正在一点点飘落。 “妈的!” 我下意识看向了天花板,烦躁的情绪和耀眼的阳光使我眯起了眼。这些线索连在一起,连我都明白手法是什么了,当然凶手是谁我也知道了。唉!这么简单,为什么我之前没注意到呢?! 不过慢着,这案子还有动机上的疑点。如果这就是真相,凶手为什么会…… “倒理。” 低下头,我恢复了冷静。 “很遗憾,这句话我得还给你了,这次的案件属于我。” “这……” 我的搭档想说什么,但此时穿地刚好把那三个人带了回来,他的注意力也就转移到了那三个人身上。 水江、画商三越,以及儿子龙也。三个人一进门就齐刷刷看向房间中央的白线,脸上表情忧郁且阴沉。虽说他们很熟悉这间屋子,但再怎么说这里也是凶案现场,感觉都不会太好。 “到底什么事?” 倒理对着一脸警戒的三越摆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想问问您和龙也的体重。” 从听话人的角度来说,肯定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吧。然而三越却小声回答道:“六、六十五公斤。”龙也那边用更微弱的声音答道:“五十五公斤。” 倒理满足地点点头。 “那,该你了太太。你觉得你老公性格很粗暴吗?比如说脚步声很大,会用力开关门之类的?” “我觉得他没那么干过,倒不如说,他这个人挺珍惜东西的。” 水江很明确地回答道。三个答案基本都如我所料。 “谢了太太,可以了,你们三位都下去吧。” “哎?已经可以了?” 嗯,已经可以了。我们的工作结束了。” 三人带着一脸不太满足的表情从画室走了出去。门关上的一刹那,我们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倒理走到穿地身边,非常简单地宣布道:“凶手是霞蛾龙也。” ? 敲响密室之门 4 “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二十分钟后,穿地靠在画室的墙上,看看我,又看看倒理,手中撕开了一包新的苹果饼。 刚才警车急急忙忙赶过来,警笛声吵得人心烦,不过现在听上去已经像蝉鸣一般微弱了。?画家的儿子被指认后,并没有怎么强烈反抗就被警方带走了。估计被问到体重那会儿就知道,自己已经无处可逃了吧。 “你们怎么知道他是凶手的?” “靠敲门。” 身为手法专家的侦探得意地说。 “根据三越的证词,他曾经使劲敲过画室的门,所以我也试着使劲敲了敲,然后还没干透的油漆就脱落了,粉末飘下来,洒在了地毯边上。然而在我敲门之前,地毯上一粒灰尘都没有。” 三越敲门的时候,门上也应该掉下了漆粉,证据就是他手表表带上附着的粉末,一模一样。但是,地毯上并没有粘上粉。 “也就是说,起初敲门时飘下的粉末从地毯上面消失了?” “没错。为什么会这样?不可能有人把粉清理掉了。我用手掸了掸,因为静电,粉末紧紧地粘在地毯上,没那么简单就能弄下来。出事后,不可能有人悠闲地拿着吸尘器过来打扫吧。那,是谁把地毯换了?这也不可能。因为地毯从楼梯一直连到门口,要换的话工程也太大了,这样一来,比较有可能的就是……” “地毯的长度变了。”我插了句嘴,“三越敲门的时候,地毯短了三厘米,没有跟门接上。因此漆粉才没有落到地毯边上,三越敲门后,地毯才回到了原来的长度。” “别抢我话嘛。” “一报还一报嘛。” 我俩爽快地相视而笑,而穿地停下了拿着牙签的手,好像觉得现在不是笑的时候。 “说什么傻话,地毯怎么可能忽长忽短的。” 倒理打开门,摆了个酒店门童的姿势,示意我们出来。我跟穿地走出画室,穿过走廊,下了几阶楼梯,然后回过了头。 倒理从房间走出来,先关上门,然后蹲下来,把手指放在深红色的地毯边上,再唰啦一下把地毯拎了起来。他就这么拎着地毯,往楼梯方向前进,把铺在走廊上的地毯全都掀了起来,最后他转过身,打开房门,回到了房间里。 “他打算干什么啊?” “你接着看就明白了。” 几秒后,倒理吹着口哨从房间里走出来,活脱脱像个给剧团搭布景的工作人员。但他腋下夹着的不是舞台布景,而是叠在一起的六幅油画板,叠在最上面的是那幅被涂满了深红色的《夏日回忆》。 倒理又一次关上门,然后把六幅叠起来的油画放在走廊的地板上,再在上面重新铺上地毯,把画给盖住。 “看,这下就变短了。” 我跟穿地一起回到门前,检查了一下脚下。长长的地毯一直从楼梯延伸到门口,地毯确实缩短了一截,缩短的长度等于重叠油画的厚度,并且没有跟门接上。而穿地花了点时间才察觉到这一事实。 从地毯和门之间空出的三厘米空隙间露出来的,是被涂成通红的《夏日回忆》的边缘——因为画几乎呈现跟地毯一样的深红色。 我握住门把手,试着轻轻打开门。但门是向外开的,铺在地板上的画正好卡住了门,使得门纹丝不动。 “也就是说,这扇门从一开始就没上锁。”倒理说。“因为这房间位于阁楼,所以门前只有一条非常窄非常短的过道,宽度正好是七十厘米,从门前到楼梯的距离是一米,六幅画刚好是P尺寸四十号的,这种油画的规格是一千毫米乘七百二十七毫米。也就是说,刚好符合走廊的长乘宽。” “你居然这么了解油画的规格啊!”我话音刚落…… “我刚拿手机查的。” “唔,这样啊。” “凶手从画室出来以后,把六幅画叠放在走廊上,然后用地毯把画藏起来,把地板垫高。一块画板约五毫米厚,六块叠在一起,地板就高了三厘米。三厘米厚的画板起到了一个阻挡的作用,况且三越要打开门的时候,画板上还站着两个加起来一百二十公斤的男人。就算想开门也开不了。” 这样一来,如果门打不开,人普遍会产生门上了锁的错觉。 “那么,”穿地看向倒理,“凶手把画从画框里拿出来是为了…” “为了用这个手法。光把一幅涂红,是为了弥补地板高出三厘米后,地毯短掉的那部分。凶手想让地毯看上去一直延伸到门口,所以才把画涂成了跟地毯一样的深红色。没有光涂边缘,而是把画全部涂红,是为了掩盖手法本身。” 倒理说着掀起地毯,抱起了六幅画。深红色不是血的颜色,而是地毯的颜色。我早该注意到的。 “凶手通过这个手法让三越误认为门打不开,然后趁着三越去一楼,把画搬回画室内,随便找地方一放——那时候凶手大概是用手帕代替的手套,等三越他们回来以后,再装出开锁的样子,非常自然地把门打开。证据就是落在房间内侧的漆粉。” 霞蛾英夫爱干净,而且不是那种会使劲关门的人。那么,让房间里落上漆粉的就不是霞蛾英夫,而是另有其人。 恐怕凶手在把画放回房里时才注意到,《夏日回忆》上粘上了白色的漆粉,于是连忙把粉拍掉,所以门前地板上才会落有粉末。 “不用说,只有霞蛾龙也一个人能完成这些工作,所以他就是凶手。” 倒理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表示证明结束,给推理收了尾,然后打开门,回到了画室里。 我们跟着进了屋,但穿地似乎还是不太能接受。她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往嘴里送了一块儿点心,嚼完后说道:“还有一件事我不能理解。手法我明白了,但龙也为什么要特意造出一个密室? 就算再想洗清嫌疑,这么安排也有着相当大的失败风险。付出和收益不对等啊。” “这谁知道呢,这种小问题你就问那边的眼镜吧。” “那,我这眼镜就替没用的卷毛来说明了。” 该我出场了。我向前迈出一步,按照往常的老习惯正了正眼镜。 “从结论来说,凶手的目的不是造出密室,密室只不过是凶手在做了某件事情后衍生出的副产品。” 刚刚才解开“副产品”之谜的侦探,面部表情严重扭曲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给你个提示,基督教。” “喂!不是吧!” 看来一句话他就明白了。倒理跟刚才的我一样喊着,把鼻尖朝向了天花板。 “怎么会……不对,没理由啊!” “白板上写着今天早上三越会来。凶手非常有可能因为这个下手。” “那凶手脑子有病吗?!” “脑子一点儿病都没有,这个做法过去就有,很合理。” “怎么回事?” 穿地没理睬拼命挠着一头卷发的倒理,逼近到我身边。我手中整理着放在地板上的画,说道: “霞蛾龙也有志成为画家,之前因为绘画风格问题,跟霞蛾英夫常有争执。某一天他忍耐到了极点,终于忍不住杀了爸爸。但是光这样他还不满足,他用某个方法玷污了他爸爸的作品,来宣泄心中的恨意——用跟江户时代的‘踏绘’3同样的方法。” 听到这个词的时候,穿地的表情也一下子凝固了。 “那,凶手的目的是……” “没错。龙也把画铺在地毯下面,不是为了制造出密室,而是为了让父亲三十年来的挚友——也就是三越本人,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践踏他爸爸所画的六幅画。” ? 头发变短的尸体 1 我们住处(兼侦探事务所)的大门口没有安装电话门禁,也没有设置迎宾器、门铃、门环这类东西。 开业时我就全都拆下来了。 这当然不是一种脱离时代的表现,相对于对讲机那种毫无情感又乏味的声音,人直接用手制造出的敲门声则是千变万化的。以强弱、长短、间隔时间等信息为线索,大体上可以推断出站在门口的是什么样的人。这样一来,就能在见到委托人之前掌握对方的情况。 刚开业时,搭档还一直抱怨:“你想什么呢?!这么一折腾,本来会来的客人都被你给弄走了,再麻烦也要有个限度……”近来他好像也理解了其中的奥妙,慢慢地不再抱怨了。说真的,我自己也觉得这主意真妙。我结合这个特点,把事务所的名字也起成了“敲响密室之门”。敲门!这主意多么聪明,跟侦探事务所多么合拍! 话说回来,说到今天响起的敲门声…… 咚咚、当咚当、咚咚、咚咚、当咚当咚。 “是神保吗……” 我的搭档正要将一筷子笸箩荞麦面送到嘴边,此时停下了手中的筷子说道。 “是神保先生吧?” 药子——我们事务所的兼职,正在帮我们倒大麦茶。 “是神保吧。” 我表示肯定,往酱汁里拌着芥末。甚至没必要推理。全世界只有那家伙能把门敲得像打太鼓似的。 药子趿着拖鞋去了走廊。我的搭档——片无冰雨把筷子往餐桌上一搁,靠在了椅背上。他向后拢了一下那不起眼的短发,推了推那不起眼的银边眼镜,正了正那不起眼的藏蓝色领带,然后用他那唯一能给人留下印象的炯炯有神的双眼看向玄关方向。 “怎么他每次都赶在我们吃饭的时候来啊……” “谁知道呢。”我说,“他这不是很有天赋吗?” “有天赋?什么天赋啊?” “骚扰别人的天赋。” “咔嚓”一声,门打开的声音传入耳中。几乎与此同时,传来了一个轻浮的男声:“呀呀,药师寺!才一阵子不见,你看上去更可爱了!” “哎——真的吗?” “真的真的,胸再大点就更完美了。” “讨厌!神保先生真下流!” 啪—— “啊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看来可以认为平静的午后时光又泡汤了。我和冰雨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吸熘了一口面条。或许是芥末太冲了,鼻子里面呛得生疼。 没过一会儿,神保剽吉口中说着“嘿,真是好久不见”,被药子领到了厨房。凭说话的语气可能想象不到,他是个年轻男子,跟我们岁数相仿。头发染成浅茶色,身穿玛洛斯牌的西装外套,一脸傲慢的坏笑。长着一张帅气的娃娃脸,却让人感觉怪里怪气的。 “各位好各位好,片无你身体还好吗?御殿场,好久不见,你脖子周围看起来还是那么热啊。喔,你们在吃荞麦面啊?好像很好吃,能让我也尝一下吗?” “想吃就给钱。”冰雨说,“一碗一千两百日元。” “这么贵呀。” “因为是女高中生给煮的啊。” 我用大拇指示意身着围裙的药子。不知道戳到他哪个笑点了,他又“啊哈哈哈”夸张地笑着,坐在对面的座位上,把手里一直拎着的巨大公文包放在了桌上,切入正题。 “我给两位带来了委托。” 神保是个中介,是一门流氓生意——不知道从哪儿搜集到案件信息,再强卖给合适的侦探。虽然让人不爽,不过这个男人的工作能力还是可以信任的。 “下北泽的出租公寓发生了凶杀案。委托人是公寓的房东,说是要赶紧解决,好找下一个房客。” “这是我还是冰雨的案子?” 我条件反射般问道。 这个问题可能会让人觉得很奇怪,我跟冰雨两人都是侦探,共同经营一家侦探事务所。我们有着各自的分工,我是“手法专家”,而冰雨则是“动机专家”。本来我也想单独把事务所的招牌改成“御殿场倒理侦探事务所”这个帅气的名字,不过除了自己擅长的领域以外,我们对其他的事一窍不通,所以没办法,只好相互协助。 话说回来,这次神保回答的是“片无”。话音刚落,我立马耷拉下脑袋,冰雨则把身子凑了上去。 “说一下详细情况!” “我自然会说。” 神保把面碗推到一边,从公文包里取出了几张纸,铺在了桌面上。 “有一个叫作‘黑木耳’的剧团,不不,成员只有四个人,不能说是剧团,应该说是搞笑组合吧。四个想当演员的年轻人聚在一起,通过小剧场等演出形式来进行喜剧表演。他们一起凑钱,租了一间隔音的屋子当练习室。” “案发现场就在那里?” “答得非常好。” 神保指向了文件里附带的公寓照片,公寓的名字叫作“speranza高桥”,不知道用的是哪国语言。照片里的房间大致位于一楼的正中央。 “他们租的是这间一〇三号房。‘黑木耳’的成员里有一个叫西边的男生,在四个人里面年纪最小、地位最低。今天上午十一点整,他去了这间屋子的门口,据说是要在吉祥寺的一家叫作‘COSMO座’的剧场表演,团长派他来拿落下的服装和器材。团长告诉他说:‘开我的车把东西送到后台,东西我已经事先整理好了。’ “西边也有房间的钥匙,但钥匙没能派上用场,玄关的门虚掩着。西边想着真是不注意呀,迈进了房间。房间里没有任何人,地上放着还没打包的纸箱,卫生间门还开着,里面传来水声。西边战战兢兢地往里偷瞄了一眼,发现花洒开着,浴室里有一个女人,身穿内衣,死在了里面。” 神保的手指随着他口中流畅的报告移到了另一张纸上。不知他是怎么查到的,上面贴着一张看似被害人的女性照片。照片上的女性约二十岁出头,身高和体型都属于中等,不过眉毛显得过于干练。为了弥补这种男孩子气,死者留了一头齐腰的黑色直发,额前则剪成了齐刘海儿。死者名为—— “善田美香。‘黑木耳’的团长。” “这么说,叫西边过去的就是她吗?” 药子递出客人专用的玻璃杯,顺便插了句嘴。神保回道“是这样”,同时接过了药子递来的大麦茶。 “就目前情况来看,死者是在打包东西的时候遇害的,死于绞杀,凶手用类似细绳的东西勒住了她的脖子。除此之外没有挣扎过的痕迹。公寓跟前有一家便利店,监控摄像头拍到她在十点左右去买过饮料。也就是说,凶案发生时间是在十点到十一点的这一小时内。” “嫌疑人呢?”我吸熘着荞麦面也问了一句。 “屋内和门把手上只发现了剧团成员的指纹。包括第一目击证人西边在内,这三名团员都很可疑,似乎都没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 “已经排查到这个份儿上了吗……这么说,无法理解的就只有‘尸体的衣服为什么被脱掉了’这点?” 冰雨的表情中透着一缕失望,跟神保进行确认。我也十分理解他这种心情,女人衣服被脱掉的案子太常见了。这案子可真没劲啊,神保。 然而中介却坏坏地笑了,好像一直在等待冰雨做出这种反应似的。 “不,还有一点让人无论如何都没法理解。” 咚咚——神保这家伙抬起手指,像强调般敲着善田美香的照片。 “如你们所见,善田留了一头长发,在便利店的监控摄像里,她也还是一头长发——但尸体被发现时,她的头发却变短了,感觉是被一剪刀剪到了后脖子附近。” “也就是说……” “嗯,凶手剪掉了尸体的头发,并从案发现场把头发带走了。”神保把脖子歪到将近六十度,一脸得意地说道:“无法理解吧?” ? 头发变短的尸体 2 “所以呢……” 女警部补站在“speranza高桥”公寓一〇三号房的门口瞪着我们。 无框眼镜和泪痣,量身定做的灰色西装,是穿地。我们交往已久——本人坚持说只是相互认识而已,但我们从上学那会儿起就是朋友。 “所以,”穿地把话重复了一遍,“你们是来千什么的?” “据说有身穿内衣的妹子。” “我们就过来看看。” 我跟冰雨你一言我一语地答道。 “还妹子,都没气儿了。” “没事,我们就好这口儿。是吧?” “嗯,也不会抱怨。” “得花钱保存吧?” “放到冰箱里不就完了。” “我总算知道你们为什么没女人缘了。” 穿地一副受够了的样子,从口袋里拿出装粗点心的小袋子。里面排着四个洒着砂糖的小甜甜圈。儿时吃过的,令人怀念的儿童甜甜圈。穿地捏了一个嚼着,用下巴指了指房间里面。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只是相互认识的人。我们脱了鞋,跟着穿地进了房间。 没有走廊,一个约十叠大小的单人房骤然现于眼前。几名搜查人员正在四处查看,调查衣柜和其他地方。 紧靠三和土4制作的土间5,有一个非常大的空纸箱敞着盖子搁在地上。这次要演的好像是恶搞宫廷的戏,纸箱后面叠放着几件看起来很廉价的裙子,上面还放着两台用于舞台音响的扬声器。旁边还放着胶带和剪刀,以及能在家电城等处搞到的塑料简易提手。看来死者确实是在打包行李的时候遇害的。 餐具柜上面摆着化妆品、银色和粉色的非主流假发,给人以一种艳俗的印象,不过地上倒是收十得整整齐齐。因为是练习室,所以家具也不多。左侧墙边只放着一张用于小憩的床,可以看到,床垫上摆着一个单肩挎包和一些女装,应该是善田美香死之前穿的衣服。右侧靠里的地方可以看见厨房,厨房跟前有一扇门,门的上半部分装着磨砂玻璃。 我们正想问这边是不是浴室,紧接着就从门里出来一位身着西装的年轻男子,这个男人嘴巴长得有点像鸭子,感觉除了好说话以外一无是处。 “啊,穿地警部补好。”男人低头行礼。 “小坪,排水口里面什么情况?” “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啊!啊!啊啊!” 男人才报告到一半,就突然叫了起来,用指头指着我们。什么事啊…… “难、难不成这二位就是那个?您说的两位侦探?” “别吱哇乱叫的。” “他叫小坪。”穿地呵斥了他几句,然后转向我们这边,随便介绍了一下。 “初、初、初次见面!我叫小坪清太郎!这个月刚被调到搜查一课!” 小坪显得异常兴奋,轮流握了握我和冰雨的手——应该说是强行来握的。 “你听说过我们?” “嗯,我经常听穿地警部补说起二位,长得像恶魔的卷毛和不起眼的四眼,果然跟传说中的一样!” “恶魔?” “不起眼的四眼?” 我们向穿地投去了如利刃般饱含责备的目光,但穿地却像事不关己一样,丢了一句“看,身穿内衣的妹子”,便打开了浴室的门,随后像是看不起我们似的,又咬了一口儿童甜甜圈。 “好好加油泡她吧。” 浴室里设有厕所、洗脸池、浴缸,也就是所谓的三点整体卫浴。马桶前面的墙上贴着发声练习表格,确实给人一种练习室的感觉。掀开塑料浴帘,不出所料,等待我们的是一具尸体,尸体以JOJO6封面般的奇怪姿势躺在浴缸里。 这位女性长得跟神保给我们看的照片一模一样,是善田美香。漆黑的直发在后颈部位断得干净利落。内裤是带有幻想色彩的薄荷绿。虽然说这话有点失礼,但这干瘪的身材几乎让人想问——有必要戴胸罩吗?要是让神保来评价的话,他肯定会叹口气,说出他那句口头禅:“要是胸再大点的话……” 花洒早就被关掉了,失去血色的肌肤上带着零零星星的水滴。我看向死者脚边,一把银色的剪刀泡在水里。看来“理发”也是在这里完成的。 冰雨用手轻轻抬起尸体的下巴。绕脖子周围一圈,可见纤细而清晰的缢沟,以及数道像用指甲抓挠过的细小伤痕,好像要把手指塞进绳子跟脖子中间似的,看来被害者遭绞杀时,曾经想要扯开绳子,痕迹正是因此而形成的。嗯……这像哪条公交线路图来着?吉田线的?啊,不,吉川线的吗? “确实没有其他外伤啊。”冰雨感叹道,“极为普通的一具惨遭绞杀致死的尸体。” “除了头发变短这点以外,确实没有什么可疑的。凶手的目的是?” 我用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问道。事实上,确实不关我事,这类动机问题一向是由冰雨负责的。 “比起头发我更在意内衣。既然要把尸体放在浴缸里,应该让她全裸才更自然。明明都脱了衣服,为什么却留下内衣没脱?” “凶手是喜欢穿着衣服干那事儿的变态?喜欢湿身内衣诱惑?” “你这犯罪心理画像法净分析出一些变态来啊。” 我没憋住,笑了出来。我还没来得及解释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的搭档就回到了浴室外面,跟一直在门旁等着的穿地简单确认了一下:“床上的衣服是被害者的?” “嗯。跟便利店的监控摄像里拍到的一样,就是她的。” 我们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跟搜查人员打打招呼,凑近了床边。首先查了查挎包,但并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线索。接着我们又把堆在一起的衣服一件件掀开。 最上面的是一双白袜子,袜子下面是薄款及膝裙,再下面是两件套风格的长袖T恤,只有领口和下摆的色调不同。很适合九月初穿的清凉搭配—— 等一下——我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什么。 “冰雨,这衣服……” “嗯,是自己脱的。” “什么?”穿地在我们背后大声说道,“你们怎么知道的?” “看顺序。”冰雨说。“裙子堆在了T恤上,也就是说,死者先脱的T恤,再脱的裙子。穿地,你帮尸体脱过衣服没?” “真不巧,我经验可没那么丰富。” “那,就跟我们一样,发挥一下想象力,要把衣服从不会动的尸体上扒下来,可相当费工夫,同时凶手还急着想赶紧逃离案发现场。这种时候,大部分人都会先脱容易脱的衣服,首先是裙子和袜子,最后是T恤。” T恤不同于裙子,裙子只要解开挂扣,马上就能脱下来,想脱T恤,就必须把身体从领口和袖口里拽出来。哪种更容易脱,一目了然。 “但是,按现在的堆法来看,T恤排在前面,也就是说,被害者的衣服不是凶手脱的,而是她自己脱的。尸体不可能自己脱衣服,因此善田美香很有可能在遇害前就把衣服给脱了。” “被害人不是在被凶手脱掉衣服后,而是在身穿内衣的时候遇害的吗……” 穿地咬了一口第二个儿童甜甜圈,小坪刑警则在穿地身后“喔喔”地感动到眼睛闪闪发亮,真想对他这种典型的反应道个谢。 “可她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脱衣服呢?是换衣服,还是说……” “想跟男人上床。”我把手撑在简易床上,感受着硬过头的弹簧,继续推测着,“或许当时在玩窒息游戏。” “这不太可能吧。脖子上有抵抗过的痕迹,我不觉得被害者很舒服。”我那不懂察言观色的搭档否定了我这富含幽默感的假设,“不过就动机而言,把凶手推断为男人不失为一个好方向。被害者进了房间开始收十行李,这时候她男朋友进来了,气氛不错,于是两个人大白天就想开始亲热,但是中途发生了口角,被害人就被勒住了脖子。或许有可能是这样……那个,小坪是吧,你知道剧团成员的长相和姓名吗?” “啊,知道,这里是名单。” 小坪从肩上挎着的包里取出资料,上面有三个年轻人的照片,照片上分别写有他们的名字。 西边宪。 古井户佐和子。 奥寺幸次。 西边这个人在神保的报告里也出现过,他是第一目击证人。本人看起来有点学生气,不过个子很高,身体很结实。据说他在十一点十分前驾车赶到这里,此前一直都待在自己家。 古井户佐和子是一个小脸女人,戴着眼镜,梳着就快要不符合本人年龄的双马尾,虽然看着有点荒唐,不过毕竟是当演员的嘛,还是可以原谅的。据说这个女人十点到十一点也“在自己家睡觉”。 奥寺是一个小个子男人,剪了个波波头,身子很痩,长得偏中性且小清新,带着一种中性的亚文化气质。就连本人写下的不在场证词都很符合他的这种气质——“那会儿我在下北泽闲逛,想买旧衣服,没有明确的目击证人。” “不过穿地警部补,我觉得凶手可能不在他们之中。” “为什么?” “我带他们到局里问话来着,他们录口供的时候都低着头,一脸难过的样子……可能是知道团长死了,打心底里感到震惊吧。” “连小孩都会低着头装出一脸难过的样子。” “穿、穿地警部补!您别说得这么过分嘛!” “小坪……你这样还能当刑警?” 先不理会那两个刑警毫无建树的对话,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报告书上。奥寺幸次的不在场证明下面,“美香的恋人”这几个字被圈着圆圈。 “这个叫奥寺的豆芽菜是被害者的恋人?” “你俩没资格说人家,不过没错。”穿地总是要多那么一句嘴,“这种情况在类似的组合里很常见,不过他们俩谈恋爱以后,剧团里似乎一直有摩擦。” “那,”冰雨把目光移回到床上,“被害者之前一直跟奥寺是那种关系?” “不仅限于恋人。”我说,“也可能存在第三者,两人正打算暗地里偷情呢。” “那,是西边?按理说第一目击证人确实可疑。” “最近女同性恋也不少。”穿地说,“对象可能是古井户。” “范围要扩大到这个地步,就没办法确定凶手了。”冰雨像是认输般缩起了脖子,然后用一句“总之嘛”做了总结,“被害者在遇害前身穿内衣,凶手勒住她的脖子,将其杀害,然后剪掉头发,把尸体放在浴缸里,再打开淋浴。” “为什么要剪头发开淋浴?” “别光让我想啊!” “我对手法以外的东西不感兴趣。” “嗯嗯,好好……凶手打开淋浴放水,可能是为了消除接触留下的痕迹。” “我也持相同意见。”女警部补说道,“因为尸体被水打湿了,目前无法从被害者的头发和身体检验出任何线索,剪刀上也没有查出指纹。” 反过来一想,凶手很可能跟身穿内衣的被害者有过贴身接触。确实,这样一来,这条思路就比较靠谱了——在交欢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异常情况。 女的一开始把衣服脱了。既然凶手和被害者有着不道德的关系,犯罪动机恐怕就是情爱纠纷。把被害者放在浴缸里,也是为了洗去因此留下的痕迹。好好,很顺利,剩下一个问题。 “那……凶手为什么要剪掉被害者的头发?” 小坪说出了我们都在思考的问题。 冰雨把手叉在腰上,眼神游移了一会儿,一脸严肃地说道: “这个,还不清楚。” “肚子饿了……” “都没怎么好好吃荞麦面嘛。” “赶紧搞定,然后去吃点什么吧,来点高级的。比如天妇罗盖饭之类的。” “我有一大堆店想去呢。” 冰雨一跷腿,床上的弹簧嘎吱一响。 我们坐在床的两侧,中间隔着善田美香的衣服。穿地占据了窗边的位置,一边嚼着第三个儿童甜甜圈,一边确认搜查人员提交的报告。看着女中豪杰的表情越来越严峻,就知道没什么了不得的新发现,调查还在原地踏步。 不过,我们侦探这边也是一样。 “你对头发有什么想法吗?” ? 头发变短的尸体 3 “这个嘛……最有可能的,是出于某种变态欲望。” “凶手有恋发癖?” “没错。” 你这犯罪心理画像也够疯狂的啊。 “话说,我之前读过一本跟这案子很像的推理小说。” “哎?” “女尸只穿着内衣,其他衣服都被扒掉了,一头长发也被利落地剪掉了,在那个故事里面,凶手是为了使用某种手法才利用头发的。” “难不成那本第一版是光文社KAPPA NOVELS书系出的?” “你怎么知道?” “很久之前我借给你看的。” 有这回事?我忘了。 “这次案子的真相跟那个不一样吧,现场状况差太多了。” “这我知道,我想说的是,凶手不一定是出于仇恨或者恋物癖。”我用手指拨弄着弯弯曲曲的发梢,“凶手应该有更明确的目的。” “目的吗……” 这会儿冰雨不光跷腿,还把手臂也交叉起来了,整个人沉浸到了冷静的思考之中。 “剪去的头发大概有五十厘米长,凶手想用它干什么呢……可是,在一时冲动杀了人以后,还能考虑这些吗?” “你怎么知道是一时冲动?” “因为凶手很明显是急忙逃跑的,门没关,门把手上的指纹也没擦。” 呃,这点我也忘了。 “也有可能凶手想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做给我们看的。门开着也是出于第一目击证人的证词。” 我佯装平静予以反驳,冰雨微微一笑,只说了一句:“谁知道呢。”看来这种谜团还是他比较擅长。七月发生的“侏儒自杀事件”还是我的专场呢,那案子真有意思,没想到死者会用大冰块来垫在脚下上吊…… “穿地警部补!” 这时,小坪急匆匆地跑进了屋。 “车、车站前的垃圾场发现了长约五十厘米的一束头发!看样子是被害者的!” “头发……找到了吗?有什么异常没?” “看上去没什么异常……只是单纯的头发而已。” 搜查人员间掀起一阵波澜。穿地转过头来,像是寻求我们意见似的。我和冰雨相互对视。 “车站离这儿不远啊。”我说,“为什么把头发扔了?凶手不是需要头发吗?” “看来不是……那是为什么?把尸体的头发剪掉,再从现场把头发带走就够了?这么做的目的是……是……” 冰雨用手指向上推了推眼镜,这是这家伙推理时的习惯。只见他收起下巴,垂下眼帘,嘴里不知道在嘟嚷些什么。 过了几秒,冰雨如同触电般从床上跳了起来。 “穿地!我记得凶器是细绳之类的东西吧?” “哎?嗯。凶器目前还没找到,还不知道是什么……” 穿地说到一半突然沉默了。我也灵光一闪,跟她同时叫了出来。 “是头发啊!” “多半是。”冰雨用力点头,“仔细一想,那具尸体有点古怪,通常要用绳子勒死长头发的人,头发多半会碍事,脖子后面的缢沟应该会浅一些。” 然而,善田美香的脖子周围却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缢沟。 “如果头发本身是凶器,脖子后面当然会留下清晰的痕迹了。” “怎、怎么回事?” 小坪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冰雨。 “善田美香在这间屋子里跟某人私会,中途因为某件事,跟对方发生了口角,对方失去了理智,想把美香勒死,手边又没有合适的凶器。” “当然了。”我补充道,“这屋子收十得很干净,女的都脱了,对方也肯定光着身子。” “这时对方突然一眼看到美香的长发,就像编双马尾辫一样,两手各抓一束头发,缠住了美香的脖子,使劲勒紧。绳索般的头发陷进了她的脖子里,留下了非常像细绳的缢痕。” “可凶手为什么要把头发剪下来带走呢?”穿地立即提出了疑问。 “这还用问?因为头发上沾着能暴露凶手身份的东西。穿地,再发挥一下你的想象力,用两只手使劲拉扯头发,到底会发生什么?” “头发……会掉?” “这是一般拉扯头发的情况,因为绕了脖子一圈,头发是不会掉下来的,就跟系鞋带一个道理。还有别的情况吗?” 冰雨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穿地把儿童甜甜圈的袋子收到口袋里,像是要勒死想象中的那个善田美香似的,双手握拳,忽地用力摆了个架势,然后慢慢松开拳头,来回看着两只手的手心。 “……是血。细头发陷进了手指的关节里,有可能会渗血。” “回答正确。” 案发时,凶器——也就是善田美香的发梢沾上了凶手的血。凶手为了隐藏证据,就把头发剪断带走了。 “这样一来,动机问题就全部解决了。”冰雨笑容中满是自信,“剩下的,就是查出谁是凶手了。” “我、我马上去调查头发!如果从发梢查出血液反应……” “不,查嫌疑人比较快。”穿地说,“手指上有伤的那个就是凶手。” “啊,原来如此,那我马上去查!他们三个应该还在局里,马上就能确认!” 小坪慌慌张张掏出手机,给警局打了电话。穿地表情没变,但像是心里的大石落了地一般,叹了口气。冰雨推理完了,也松了松领带,像是很热似的。 又搞定一桩案子吗?我说。 “不过这次没你出场的份儿啊。” “我这是给不起眼的华生一个表现的机会。” 我们损了对方两句。我放下心来,把心思转到将要从委托人那儿获得的酬金,以及还没见面的高级天妇罗盖饭上。 有点遗憾,看来这次的案子没什么了不起的。 然而—— “那个……三个人都查完了,可是凶手并不在其中。” 三分钟后,小坪打完电话,一脸尴尬地告诉我们。 “哎?” “什么?” “啥?” 我、冰雨、穿地同时反问道? “那个……凶手不在他们三个人里面,剧团成员里没有谁的手指受伤。” 这要是“黑木耳”的公开演出,肯定会收获一阵爆笑声。穿地正要咬第四个甜甜圈,听到这个消息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我们正穿鞋子准备回去,也一副白痴般的表情定格在原地。一丝冷汗从小坪的额头滑下。 “没人受伤?”没过一会儿,我的搭档开了口,“也就是说,凶手不是剧团里的人?不,要是这样的话,指纹的问题就……我推理错了?可是,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冰雨又进入了思考模式,在原地转来转去。这次没法说不关我事了,我也开始沉思。 没人手指有伤,就是说,被害者的头发上也没有沾到血? 不,这不是没有可能。我刚刚才注意到,这段推理有一个漏洞。虽然用水冲过一次,凶手也不可能把沾有血液的头发就这么随随便便给扔了。这样一来,推理果然还是跑偏了,凶手剪掉头发应该还有其他原因……可是,那会是什么原因呢? 我换了个位置站着,脚下奇怪的坚硬感让我回过神来。我低头一看,发现踩到了一个蓝色的塑料提手,形状像是圆顶礼帽的剖面图。是用来打包行李的简易提手。这玩意儿的正式名称叫什么来着?听说夹面包袋子的那个叫“面包封口片”……不对,等等。 “冰雨。” “倒理你别跟我说话,我正在想事情……” “冰雨!” 我可等不了。我一把抓住冰雨的头,强行把他拽过来,让他往我脚下看。 “看,这个提手。” “啊,这不就是装家电什么的箱子上安着的东西吗,正式名称叫什么来着?” “名字啥的无所谓!你仔细看看!为什么这里会出现这玩意儿?” “这还用说,为了打包行李提前准备出来的呗,这不是很正常吗?”冰雨傻乎乎地摇摇头,“被害人在盖好纸箱以后,为了方便搬运,打算挂上这个,现在再加上胶带,还有剪刀……” 我的搭档也终于注意到了。他凝视着空箱子,一脸惊讶地抬起头。 “没有塑料绳。” “你说没有什么?” 穿地问道。 “绳子。没有用来打包行李的塑料绳。善田美香为了打包行李,事先准备了简易的塑料提手,因为提手得挂在绳子上,所以要打包这个箱子,就肯定需要塑料绳,或是跟塑料绳差不多的东西。但是为什么没有?光忘了准备塑料绳?” “不。”我说,“胶带和提手,还有剪绳子的剪刀都提前备齐了,不可能忘了准备关键的绳子。” “这样的话,善田美香应该也准备好了塑料绳,但现在这里却没有塑料绳,因为有人把它带走了。” “塑料绳。绳……难不成真正的凶器是塑料绳?” “有这种可能性。” “可是这样一来,头发的事儿又怎么解释呢?” “这个嘛……” 在两位刑警的追问下,冰雨一时语塞了。我则一直盯着空的纸箱和堆在一起的衣服。除了简易提手,还有某些东西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向上拢了一下自己的卷发,一把抓住。 到底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每当不明白的时候,我总是会转变思路,一脚踢翻已经堆砌好的逻辑,重新建造新的逻辑。来,思考吧!御殿场倒理!你要怎么把这些线索连接起来?浴室、内衣、脱掉的衣服、空纸箱和塑料绳,还有头发变短的尸体……一瞬间,我想到了某件事。 “冰雨。” 我又再一次呼唤搭档的名字。 “看来我犯了个错误。” “什么错?” “这案子不该归你负责,怎么看都应该由我来。” “啊?” 我对满脸写着吃惊的冰雨投去了一个微笑,经常有人取笑我说这是恶魔般的笑容。 “能帮我跑趟腿吗?” ? 头发变短的尸体 4 刺啦一声轻响。 穿地吃完了儿童甜甜圈,又开了一袋新的零食。这家伙到底在口袋里放了多少零食啊…… 大部分搜查人员都回警局了,案发现场剩下的只有警部补、她的部下,还有我三个人。穿地靠在墙壁上,小坪在房间里焦躁地打转,我坐在床上愉快地玩着手机游戏。这是一款品味奇特的解谜游戏,玩家需要用俄罗斯方块的诀窍来逐渐减少囤积的书,搞不清制作者到底在想些什么。 “话说,御殿场先生……” “嗯?” “我刚才就一直在想……您这身衣服,不热吗?” 小坪跟倒理搭了句话,我看着小坪的表情,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看得出,他不是想随便聊聊来打发时间,而是真的一直就很在意。倒理这身衣服——黑色高领毛衣,确实对天气还尚热的九月来说,有些不合时节。 “肯定热啊,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您热为什么还穿这身呢?” “你是刑警,自己推理试试,给你个提示——” “御殿场。”穿地突然打断了我的话,“这类话题就此打住。” “我倒是不介意。” “我介意。”穿地突然换了个话题,“话说,片无去哪儿了?”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他差不多该联系我……” 话还没说完,就响起了《在山魔王的宫殿里》的来电铃声。来电显示是“片无冰雨”。看吧——我嘀咕了一句,接了电话。 “喂?倒理吗?我到了,要怎么办才好?” 通过打开了免提模式的手机,冰雨的声音径直传来。 “到了吗?辛苦了,你那边什么情况?” “是一个相当正规的live house,不像是不正经的场馆。” “他在哪儿?”穿地小声插嘴。 “在吉祥寺的‘COSMO座’。” “吉祥寺……西边本来打算运行李过去的那个小剧场吗?为什么要去那儿?” 看来就算我说破了,问题也还是无穷无尽。我没理会穿地,继续跟冰雨通话。 “冰雨,我想了解一下出入口的安保情况。有监控摄像头吗?” “型号比较老,不过还是安着的。正面玄关处有两个,我刚刚确认过,内侧的工作人员出入口那儿也有一个。没有其他出入口。” “那窗户呢?” “整座建筑都安着空调呢,所以窗户应该全都上着锁吧。” “喔,这样啊。谢啦,爱你哟。” “我还是第一次被人用这么让人高兴不起来的方式感谢。” 先不管冰雨那恼怒的回应。 “我确认完了。杀害善田美香的是她的恋人,奥寺幸次。” 我干脆利索地指出了凶手。穿地、小坪,恐怕还有正待在吉祥寺的冰雨,都对这一句令人扫兴的话感到迷惑不解。 “为什么他会是凶手?” 警部补和搭档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我从硌人的床垫上下来,走到了玄关前,用脚轻轻踢了踢那个纸箱子。 “跟脱掉的衣服一样,根据来自这些‘堆着的行李’。纸箱旁边的这些行李——裙子上堆着扬声器,往裙子上堆扬声器本身就很奇怪,堆放的方式也很奇怪,不是吗? 一般人在收十行李之前,都会把行李按顺序排好,而不是堆在一起,就算要堆,也不可能把容易压坏的软东西放在下面,而把这么沉的器材放在上面。这么一来,只有在一种情况下行李会摆成这样,就是凶手慌慌张张把已经装过一次箱的行李拿了出来。” “你是说,这些行李不是没打包,而是已经装过一次箱了?” “对,凶手为什么要把行李拿出来?感觉不像是在找东西,如果是的话,衣服什么的应该要更加散乱才对。凶手把东西都拿出来了,所以也不是想随便拿点什么出来,这么一来,就存在以下假设:那个把行李拿出来的人,打算在箱子里放点什么别的东西进去。这东西很大,大到不把行李全部拿出来,就放不进这么大的纸箱子里。” “啊,原来如此。”是冰雨的声音。“尸体吗?” 我冲着电话那头的搭档点了个头。 “然而实际情况又怎么样呢,如我们所见,箱子里并没有放什么尸体,凶手忙活到一半就把箱子扔在那儿了。这是因为在放入尸体之前,凶手身上发生了某件事,比如说——凶手被复活的尸体杀了个回马枪,反而被人给杀了——之类的。” “哈?” 穿地的面部表情变得越来越扭曲了。她好像想说点什么,不过被我一句“听着吧”给压下去了。 “十点以后,善田美香来到这间屋子,开始打包服装和器材,正要盖上箱子,她的恋人奥寺忽然出现了。两个人发生了口角。因为他们俩的关系,剧团应该一直有摩擦,可能为这个原因,两人开始讨论分手。没过多久就大吵一架,善田美香被怒气冲昏了头,估计就拿了用来打包的塑料绳,勒住了奥寺的脖子把他勒昏了。” “不是奥寺勒住了善田美香的脖子吗?” “不是,正好相反。不知是哪一方先挑的事儿,总之先勒人脖子的是善田美香,美香以为自己杀了奥寺,然后就拼命考虑应该怎么办。” 不能把尸体扔在这里,十一点西边要来;公寓跟前那家便利店的监控摄像头也拍到了她。只要这两个条件凑齐了,警察再怎么没脑子都会马上明白,美香就是凶手。 “因此美香想到了‘转移尸体’的法子。把尸体装到纸箱里打包,自己离开公寓,对此事一无所知的西边会在十一点过来,把行李运到吉祥寺的后台去,等确认尸体到了后台,自己再偷偷熘进去,从纸箱里把尸体搬出来,放在后台。接下来只要把自己带来的服装和器材装到纸箱里,就能伪装出奥寺在后台被杀的假象了。” “可是,这么一来结果还是一样啊。”穿地打断了我,“小剧场的出入口不是安着监控摄像头吗?要是被摄像头拍到,可就一下子露馅了。” “而且,”新人刑警继续指出,“釆用这个手法的话,结果就会是监控摄像没拍到的人突然变成了尸体出现在后台吧?更何况监控摄像还会显示,不久之前同一剧团的成员才搬着大纸箱子进来,就算是我,也会明白这是凶手用的诡计啊——原来纸箱里装着尸体。” “当然,善田美香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我说,“所以她决定易装成奥寺幸次。” 穿地二人再次沉默了。与此同时,我的手机里传出“啊”的一声懊悔的喊叫。华生呀,你现在发现已经太晚了。 “就是这样吧?易装成奥寺去后台,从纸箱里把尸体搬出来,再假扮成别人离开剧场。这样一来就变成‘奥寺从正面玄关进来,被发现死在了后台’这种极为常见的凶杀案了。监控摄像不会拍到善田美香,这意味着什么?” “构成了完美犯罪,毫无破绽。” “但、但是她能这么顺利地易装成奥寺吗?” “能。”我的搭档给出了一声有气无力的肯定,“奥寺是一个身材矮小又痩弱,带有中性气质的男人。相对而言善田美香则是一个长得比较男孩子气的女人,胸部也没大到很显眼的地步,也就是说,两个人外貌本来就很相似。再用练习室的化妆工具修饰一下脸,把衣服换了的话,应该就能骗过监控摄像和路人的眼睛。在她离开剧场的时候,后台也有这样的化妆道具,因此不会有什么问题。最重要的是,她还是个演员。” 没有我发言的必要,这个解说正中靶心。最后这位专攻动机的侦探非常不开心地补充道:“剪掉头发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吗” “对,简单来说就是‘为了易装,。奥寺和美香唯一的不同就是头发的长度。可悲的是,搞笑剧团的假发都是粉红色、银色这种奇葩的颜色,没有不起眼的黑发,想用假发蒙骗过去都不行。因此美香没办法,只好自己剪掉了自己的头发,为了看起来像奥寺的波波头。” “原来不是凶手剪的,是她自己剪的啊……” 穿地又咬了一口儿童甜甜圈。 “顺便说一句,能确定奥寺是凶手的关键就在于这束头发。比较其他三名成员来看,美香和西边的身高差太多,没法易装;古井户梳着长长的双马尾,想装成她也没必要特意剪掉头发;善田美香易装时必须剪掉头发才能易装成的人只有奥寺。因此奥寺幸次当时在案发现场。” ?不在场证明也明确了这一点。奥寺回答说,十点到十一点为止“都在闲逛”,估计是认为来过这屋子的事儿可以隐瞒,但之前出门的事儿没法瞒天过海,所以才供述得这么含煳。 “那,我就继续让案件重演了,善田美香马上想到了我刚才说的那个手法,首先去了浴室,一边注意不留下痕迹一边把头发剪掉,然后参照奥寺的脸来化妆,再然后脱掉自己的衣服和奥寺的衣服,她并不是大白天就开始发情,她是想完美地装成奥寺,所以才自己脱掉了衣服。” “原来没有全裸是因为这个啊……只要外表看着一样就足够了,不需要连内衣都换掉。” “正是如此。之后就该轮到纸箱出场了。美香把里面的行李拿出来,把奥寺的身体弯折,打算把他放进去,然而……就在这时,她却突然被奥寺袭击了。” 从昏迷中醒来的奥寺抓住了缠在自己脖子上的塑料绳,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忽然进行了反击。他成功了,不小心成功了。 凭女人的柔弱力量是勒不死男人的,但反过来就不一样了。 “接下来,这次变成奥寺易装了,他首先把自己的衣服从美香身上脱下来,重新穿上,然后把尸体拖进浴室,用淋浴器从头到脚淋着,试图把美香脸上模仿自己的妆洗掉。剪刀应该是美香用完了放在那儿的。做完这些以后,奥寺拿着沾有自己指纹的塑料绳,连门都不记得关,着急忙慌地就跑了出去……” 结果剩下的就是这么个古怪的现场状况。身穿内衣躺在浴缸里的尸体,变短的头发,自行脱掉的衣服,消失的塑料绳,再加上从纸箱里拿出来的行李。 “但是,他为什么要连头发也一起带走?”穿地问道。 “既然美香把衣服都换了,那么包也应该给换了,美香觉得头发可能成为证据,于是想在外面把头发处理掉,就提前放到奥寺的包里了。之后奥寺杀了美香,就把衣服和包都抢回来逃跑,他在车站前发现里面还装着头发,就把头发扔在垃圾场了。想想也是,没人会在发现包里装着死人的头发以后,还想把头发带走吧。” 穿地在咽下第二轮的第四个甜甜圈(总计是第八个,会发胖的喂)为止,都在一直研究我提出的结论。过了一会儿,她冷静地问了我一句:“证据是?” “我能接受你这套推理,但这只不过是推理。有证据能证明奥寺就是凶手吗?” “如果奥寺之前差点被杀的话,脖子上应该会留下绳子的痕迹。可能没有缢痕那么明显,但是应该会留下浅浅的勒痕。” “小坪,你说过,那三个人都低着头吧?” “啊,是。” “奥寺可能是不想让我们看见脖子,才故意这么做的。去查一下。 “遵命!” 这次用了不到两分钟就确认完了。小坪一脸兴奋地冲电话那边点着头,穿地咔啦一声捏扁了装甜甜圈的小袋子。这是表示案件解决的“锣声”。 “这下,案子总算搞定了。”我跟身在吉祥寺的搭档报告道,“总体评价如何?” “实际上,我很不甘心啊。” “别这么说嘛,你回来吧,我等着你。回来以后让药子给我们做点什么吃呗。” “不去吃天妇罗盖饭了?” “我想了想,还是女高中生亲手做的饭菜更好吃、更划算。” “哈哈。”电话那头传来喷饭般的笑声。“确实。”冰雨补了一句,挂断了电话。 我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一抬头又看到小坪感动到闪闪发亮的双眼。 “哎呀,太厉害了!跟穿地警部补说的一样,二位侦探真是才华横溢啊!” “谢谢” 穿地那家伙,还说过这种话吗,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只要您二位出手,就没有解不开的谜团吧!” “哪能都像你这广告词说的那么顺利啊。” 我带有几分自嘲般地笑了笑,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虽然感觉到穿地在看着我,但我并不在意。我像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 “解不开的谜团,可有的是呢。” 我看到脑海中的冰雨耸了耸肩。 ? 回旋转盘W! 1(冰雨) “我想请您帮忙打开保险箱。” 那个周日净发生一些古怪的事儿。我面对着坐在沙发上认真恳求我的微胖小青年,愣了一小会儿。 “这个嘛,长崎先生。” “我叫长野崎,长野崎仁志。” “不好意思,长野崎先生……你这个情况,找个专业开锁匠,是不是更合适一些?” “委托专业人士的话,他们可能会弄坏保险箱的门跟锁,这保险箱是我死去的爷爷的遗物,所以我想尽可能不伤到保险箱,用正常的方法打开它。” “我想问的是,您为什么跑来侦探事务所?” “总之听他说说呗!”倒理从我旁边搭话了,“听一下而已嘛。 这位青年——长野崎仁志小口小口地抿着药子(我们这里的兼职女管家)端来的热气腾腾的咖啡,开始讲述前因后果。 长野崎的爷爷一直住在墨田区一栋独栋小楼里,在几天前老人家去世了。这件事本身跟犯罪扯不上关系,但死者家属检查家里以后,在老人家的书房里,发现了带有两个转盘的大保险箱,还有一封遗书。 遗书是为防不测事先准备好的,上面写了几句遗言,还有“我把我收集的珍贵杂志放在保险箱里,想打开就打开吧”,后面写了保险箱的开锁密码——然而…… “我照爷爷写的密码转了转盘,可还是打不开。我试了无数次,怎么试都打不开锁我还查了查紧急开锁的号码和重置密码的办法,但是保险箱比较老,这些方法也行不通。” “查过型号没有?问问制造商,或许能知道怎么打开。” “之前上面好像贴过写着序列号的封条,可是被揭掉了,找不到制造商。”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一筹莫展了。 “我家里人说应该是锁生锈了,要不然就是爷爷把密码给写错了……不过我觉得,这是爷爷给我们的挑战书。” “挑战书?” 突然冒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词语,我不由得反问道。 “我爷爷虽然是个疯狂热爱旧杂志的偏执狂,但是人不煳涂,脑子特别好使。所以他肯定是这么想的:‘等我死了,可不能就这么白白把保险箱里的东西给他们,我得在遗书上做点手脚,谁有本事解开我出的题,谁就能打开这个箱子。’也就是说……” 这个人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啊?疑问开始在我们心里萌芽,而长野崎仁志无视我们,以要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的气势,激动地断言道: “就是说,我爷爷一定是在遗书里留下了密码!” ? “我爸爸死得很奇怪。” 上面那件事刚过去三十分钟,我们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听着坐在对面的中年女士讲话。这一天真真正正的奇怪。我们这种小型侦探事务所,在一天之内居然会有两位委托人光临! “那个,您在听吗?” “啊,对不起,您说到哪儿了?您父亲死得很奇怪?” “对,我无法接受。” 据她(一位眼睛略像狐狸,名叫岛津奈津子的女士)说,事情是这样的。 她爸爸住在市内,六天前被人发现死在自家旁边的小道上。从死者口袋里发现了装有taspo卡8的散钱包,由此推断,当时死者是想去家前方一百米远的自动贩卖机买香烟。推定死亡时间在深夜,死因是头部遭受重击而导致的脑挫伤。据说尸体附近的地上有块石头,石头上沾有血迹。 “要这么说,难道不是摔倒了,磕到头了吗?” 我刚刚表述完我的真心话,她就立马激动起来,喘着粗气说: “警察也跟你说的一样,但是很奇怪,我爸爸死的时候还穿着平角短裤和汗衫,一身睡衣打扮,而且家里的门也没有锁,怎么可能穿着睡衣不锁门就跑到外面去啊?” “就是去离家一百米远的地方买包香烟而已,这非常有可能吧?” 倒理厌烦地嘟嚷道。但是奈津子女士并没有放弃。 “还有一个地方让我无法理解,据说事故现场那条小道上没有留下多少血迹。如果是磕到了头,应该大量出血才对,很奇怪吧?” “那也分不同情况的。”自称“动机专家”的我也没办法囫囵吞枣了,“要是因失血过多死亡还说得过去,死因是脑挫伤啊……” “你们太过分了!”她立刻喊道,“我还以为你们这儿能帮我!”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对不起。”我一个劲儿地道歉,“那么,您要委托的就是查清您父亲的死亡真相吧?” “嗯,我爸爸确实腿脚不好,拄着拐杖,但是人不煳涂,办事非常小心谨慎。我不觉得他会在家附近失足摔倒。所以我爸爸一定是……” 这个人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啊?疑问今天第二次在我们心里萌芽,而奈津子女士无视了我们,以她那细长的、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盯着我们,断言道: “我爸爸一定是被人杀掉的!” ? “保险箱那边就推了吧。我感觉尸体这边还更有意思一点儿。” 第二位委托人回去后,事务所回归一如既往的寂静(虽说总是这么寂静听起来也挺空虚的)之中。倒理把脚搭在桌子上,立刻开口说道: “不能这样啊,两边我们已经都接下了。” “可是你想想啊,遗书里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密码啊。” “是吗?”药子收十着喝剩下的咖啡,插了句嘴,“小说里面经常写到啊。” “要是银行那种大保险箱也就算了,像这种家里用的保险箱,找个锁匠,花个几天就能打开了,就算设了密码也没用。遗书里要是补了一句‘不准强行撬开’什么的也就算了,这次又不是那样……” “啊,原来如此……” “所以说,既然接下了,好歹就得调查一下。”我说,“按委托的顺序走,首先应该调查保险箱,然后是小道上的尸体。” “真是的,就因为这样,我才讨厌你这照本宣科的小子……老头子的保险箱这种无聊的案子就别管啦,应该先查小道上的尸体。” “谁是照本宣科的小子啊!你才是,能不能别根据有没有意思来选案子啊!” “那个……能打扰一下吗?” 就在我们狠狠瞪着对方,战火一触即发的时候,药子弱弱地举起了手。 “这家事务所是你们一起开的吧?” “对啊。”倒理回答。 “你们二位都是侦探吧?” “这有什么问题吗?”我反问道。 “那,你们能同时处理两件案子吧?” 我们面对药子沉默了,思考着她话中的含义。过了整整三秒,我俩同时冲对方摆出了一副“真不走运”的臭脸。 这个周日净是怪事。就这样,我们决定兵分两路查案。 ? 回旋转盘W! 2(冰雨) 在平民住宅区的街道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东京晴空塔。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但还是不得不有些佩服它反常的高度,像是能贯穿十月的晴空一样。今天是周末,应该有不少观光客会登上展望台吧。而我则正在赶往一位死者的故居——与这种闲暇时光相差甚远的地方。 “我们到了,您这边请。” 我往长野崎仁志示意的方向看去,前方坐落着一座独栋小楼,外部的装修已经剥落,露出了里面的木材。从旁边延伸出的小道来看,住屋还算位于街角地段9,但是建筑排列密集,釆光相当不好。院子也相当于没有,门上挂着门牌,上面写着“川藤”…… 我更正道,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哆嗦。没、没想到我跟女髙中生站在一起都会被人错认为是助手,我有这么不起眼吗?! “您是建设工地的工人吧?爱好是赌博,尤其喜欢赌马。” “你、你怎么知道?” “您耳朵下方到下巴的位置有一条很细的晒痕,这证明了您是戴着有皮绳的安全帽从事工作的,汽车的挡风玻璃旁挂着京都藤森神社的护身符,那边据说求赌马很灵,不过太沉迷的话会毁掉当我看到这里的时候,一辆破旧的轻型车停在了房前,从上下来一个晒黑了的大块头男子。我跟仁志对视了一下,同时“咦”了一声。???? “仁志,你在这儿忙啥呢?” “舅舅您呢?怎么到这边来了?” 被仁志称为舅舅的男人看着我们,闭口不语,投来了暧昧的眼神——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我旁边笑容甜美可爱,身穿女高中生制服的少女——药子。“反正我很闲,不如你们猜拳,哪边赢了,我就来代理哪边的搭档。”因为药子的这一提议,她就跟着我过来了。她的行动一向让人摸不着头脑。 “嗯……这些人是?” “是侦探。”仁志说,“我想让他们帮我打开爷爷的保险箱。片无先生,这位是我舅舅晴雄,我妈妈的弟弟。” “我是川藤晴雄,你好。”晴雄寒暄时也一直紧紧盯着我们,“没想到你会是侦探啊,那,这位戴眼镜的是您的助手吗?” “不,我才是侦探,她是我的助手。” 自己哦。” “谢、谢谢……” 好嘞,稍微捡回点自尊以后,我迈入了川藤家的地盘。仁志从花盆下面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房子里面也十分狭窄,正面是楼梯,侧面走廊的墙面上突出来一根黑色的大柱子,格外显眼。三和土的窗边放着几把不同种类的拐杖,由此可看出,死者的收藏癖根深蒂固。 “我说仁志,请侦探是不是太夸张了?”晴雄一边脱鞋,一边小声抱怨道,“我是不怎么在乎那个保险箱啦,要是装了钱还好说,可是就连箱子里面都是一些旧书……” “都说了,不是里面东西的问题……” “嗯嗯,好好,随便你吧。我待在一楼。” 晴雄以一副随便你的态度结束了对话,去了旁边的茶室,我们则准备上楼。 “您家里人对保险箱都是这种态度?” “嗯,但是我不一样。” 长野崎仁志用力地点了点头,尽管我也觉得他有点“太夸张了”,不过我并没说什么,继续跟在他身后上了楼。 爬完楼梯,左边是一条向前延伸的走廊,有三扇门并排着。在较靠近我们的门边墙壁上,可以看见从一楼连到二楼的黑色大柱子,但是仁志没往那边去,而是说了句“这里是书房”,便打开了正冲我们的这扇门。 “好、好乱啊。”药子毫不客气地感叹道。 仁志苦笑道: “我爷爷生前从不让别人进他的书房,所以我一直很好奇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第一次打开门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 这个约四叠半的小房间几乎被旧杂志堆满了。原来如此,死者的收藏癖似乎相当严重呢。书架也早就满满当当了,《少年俱乐部》《问题小说》《POPEYE》《日本电影旬报》等旧杂志四散各处,堆积如山。跟旧书还不一样,这些旧杂志使我的鼻腔充斥着廉价印刷用纸的味道。 右侧有扇窗户,靠里有一张写字台,非常有常盘庄10的风格。写字台的侧面和墙壁之间夹着一个老旧的保险箱,比想象中的还要大,还要正规。高将近一米,深度跟宽度大约六十多厘米。把手冲右侧突出,朴素得像是背包的提手一样,把手旁边是一上一下并列的两个转盘。我看向门的上方,颜色没有周围那么暗,留有一个清晰的小长方形的痕迹,看来序列号的封条原来就贴在这里。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保险箱吗?” “是的。遗书是在桌子抽屉里发现的。” “能给我看看吗?” “我复印了一份,请看。” 仁志恭恭敬敬递来一张纸,我们接了过来,从头开始阅读上面的内容。不过死者的钢笔字实在是写得太“好”了,药子看不懂,只能由我来念。 内容极其平淡,平淡到想出于礼貌装一下震惊都不行。遗产根据法律分配,葬礼不必奢华,自己去世后,后人也不可干出有损家族颜面的事……在这一连串吩咐后面,最后写着的是关于保险箱的事。 ? 又及:放在书房里的那些收藏品,我生前一直没让任何人碰过,在我死后我也没办法坚持了。如果有人想要就拿去吧,要是没人要,就卖掉吧。或许这样,对杂志来说也是一件幸事。还有,保险箱里面放了几本我特别珍爱的收藏品,有日语版的《Photoplay》创刊号等,全部加起来应该值个10万日元左右。这些杂志也随便你们处理,我把开锁密码写在这里。 ①上层:向左转到零,然后右二十,左三十三,右九。 ②下层:同样向左转到零,然后右十一,左二十五,右十六。 ? 川藤 荣太郎 ? “就这些吗?”药子问道。 “就这些。”仁志回答。 我蹲在保险箱前面。两个转盘长得一样,数字和刻度都呈放射状分布,数字从最下方的“0”开始,一直到“40”。 我首先对上面的转盘伸出了手,按照川藤荣太郎先生的指示,试着转了一遍号码。转盘看起来很旧,但转起来却非常顺畅,我先向左转到“0”,然后向右转到“20”,向左转到“33”,再向右转到9,对下面的转盘也如法炮制,依次转“11”“25”“16”,最后我试着拉了拉把手——门并没有开。 以防万一,我又试了一次,打不开。我放慢旋转的速度,又试了一次,打不开。我又从下面的转盘开始,全神贯注地按顺序转了一次一没戏。 “确实打不开啊。” “是吧,您什么看法?” “我不明白,不过我开始对它有点兴趣了。” 转盘转起来很流畅,锁也不像是生了锈,而且遗书上完全没有错字漏字,所以死者也不太可能把这么关键的保险箱密码给写错了。然而,现实情况是——门还是紧紧关着。 无法理解。 果然还是有别的密码吗?” “不,就这么下决定太草率了。首先要思考其他的可能性……啊嚏!” 我的思路正要像往常一样开始运转,却被自己打出的一个气势恢宏的喷嚏给打断了。我仔细看了看周围,保险箱上倒没什么,但写字台和地板上积了很厚的一层灰,看样子荣太郎先生完全不注重打扫卫生啊。 “药子,能帮我开下窗户吗?” 从窗口流淌进来的清风减少了几分灰蒙蒙的感觉。我重新振作起来。 “首先,我们来讨论一下,除了密码还有没有其他可能性。我第一个能想到的就是,遗书有可能是伪造的。长野崎先生,这笔迹真的是荣太郎先生的吗? “当然了!我们全家都确认过了。” “这样啊。” 本来我也没抱什么期待,就干脆接受了这个现实。排除遗书被调包的可能性,那从另一个角度想——有没有可能是保险箱被调包了呢? “我记得您之前说过,荣太郎先生绝不让任何人进他的书房——,对吧?” “嗯,不管是谁过来,他都会把房门上锁……怎么了吗?” “那么,您过去都不知道这个保险箱外形是什么样了?” “您说外形吗?我只听说过‘有一个很旧的大金库,上面安着两个转盘’,还经常听家里人说,里面装着价值十万日元的书。” “您还了解得真详细啊。” 我不情不愿地把这个假设也给排除了。如果这个保险箱不是荣太郎先生的,密码对不上也是理所当然——我之前是这么想的,但是家里人在一定程度上都了解这个保险箱的外形,要找一个带有两个转盘的又大又旧的保险箱可没那么容易。考虑到准备替代品所花去的时间,以及偷偷搬运这么大的保险箱所需要的劳动力,不得不说这个方案实在是不现实。 保险箱和遗书都没问题,这样一来,只能是转号的方不对了。 “那,差不多该讨论密码了……你怎么看?” 我转过头,看到站在那边的药子时,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对了,今天倒理不在啊。出于平日里的习惯,我下意识地就向倒理咨询意见了。 我自顾自地红了脸,而另一方面,药子则歪着头说道: “要是有密码的话,一般都会注明一下‘这是密码’吧?” “说、说得也是。”我掩饰着尴尬回答道,“我跟你的看法一样。遗书内容太简洁明了,没有空子来出什么谜语。” 假设真设了密码,这谜语本身应该也很简单。既然遗书结尾写了“我把开锁密码写在这里”,那答案肯定隐藏在最后两句话中,只能这么解释。 ? ①上层:向左转到零,然后右二十,左三十三,右九。 ②下层:同样向左转到零,然后右十一,左二十五,右十六。 ? “这是汉语数字对吧?” 我再一次把遗书的复印件给铺平的时候,药子如上问道。 “难不成这个‘右二十’不是指‘往右顺时针转到数字二十’而是指‘往右顺时针转到数字二和数字十’?” “这……” 药子的语气轻松散漫,好像在讨论校园文化祭时要开什么店似的,而我对这样的她一时无语。哇啊,现在的小女生脑筋真灵活。 “那,‘左三十三’就是数字三、数字十、数字三,‘右九’没变,还是数字九吗……” 或许值得一试。我再次把手伸向了两个转盘,开始一一对齐数字,然而…… “不行,打不开。” “不行啊,那‘右二十’也许是‘往右转两圈转到数字‘十’……” 确实,一般情况下,转盘式保险箱除了“旋转方向”和“对齐数字”以外,“旋转圈数”也是固定的。之前我太过武断,认为没有指定圈数的话,只转一圈就可以了。 “但是‘右九’又怎么解决呢?” “跟上一个数对齐,向右转九圈这样?” “下层的‘右十一’呢?” “向右转十圈然后跟数字一对齐。” “会有这种需要转这么多次转盘的保险箱吗……” 算了,姑且试试吧。我再一次面向转盘,咔塔咔塔地转着转盘,花时间把所有的号码都给对齐了。不出所料,结果还是一样。 “不行,果然还是打不开。” “这样吗……啊,其实,遗书最后的‘川藤荣太郎’也包含在开锁密码里?!保险箱上安着声音识别系统……” “停、停一下药子,我来想。” 我站起身来,开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我推了推眼镜的中梁,集中精神。不知道哪家正在做午饭,窗外飘来奶油玉米汤的淡淡香气。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这缕香气覆盖了旧纸的味道,把我拉回了冷静的思考之中。 如果我自己就是川藤荣太郎,想在遗书上留下密码的话,我会怎么办?我肯定不会出一些在纸上就能解决的难题,我或许会利用保险箱的特征,或是这间房子独有的特征。这个保险箱的特征是什么?最大的特点就是有两个转盘。转盘安排成上下各一个,“上层”和“下层”,要是在这间房子里的话—— “二楼和一楼。” 我停下了脚步说道。 “您说什么?”仁志问我。 “假设遗书上的编号各自表示了除开锁号码以外的某些东西,用上和下、左和右,还有数字这三个要素能表现的东西……最可能的就是坐标。‘上层’和‘下层’分别对应二楼和一楼,上面的转盘如果是‘转到零,然后右二十,左三十三,右九’,那么就以二楼的某处为起点,向右走二十米,向左走三十三米,再向右走九米……也就是说,计算后应该以二楼某处为起点向左走四米,在那个地方可能藏着什么新的线索。” 单位肯定是米,用分米太短,而且就步幅来说每个人的差距太大。一楼也同理,以零为起点,‘右十一,左二十五,右十六’,合计起来要向右走两米,在这个地方没准会发现什么。比如说,写有真正开锁号码的纸条之类的。 “可、可是片无先生,要以哪里为起点呢?” “原点的零,相对于X轴的Y轴——是柱子。我进来的时候看见过,这间房子里竖着一根大柱子是吧?” “啊,是,我爷爷还经常提到这间房子里的那根大黑柱子呢。”经常提到,就是说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我们试试吧。长野崎先生,麻烦你借我个卷尺什么的……”“啊,我带着呢!” “你怎么会随身带着卷尺啊!算了,过来吧!” 我跟药子一起走出书房,来到了二楼走廊,面对着墙壁上鼓出的大黑柱子。是该正对柱子往左呢,还是该背对柱子往左呢?不过我很快就想通了。背对柱子往左的话,走四米就走到房子外边去了,应该正对柱子往左走。 “药子,帮我按着尺子那头。” 就像倒理经常做的那样,我一步步拉着卷尺,量着距离。两米……三米……四米就是这里。我站起身往左右看了看,没有线索吗?墙壁上的画,门的花纹,涂鸦,什么都行。就没有什么能成为线索的—— 什么都没有。 “猜、猜错了吗……” 我耷拉着肩膀,像个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我按下卷尺盒子上的按钮,嗖嗖嗖——卷尺发出利落的声音,卷回了原样。这个声音令我有一种被嘲笑的错觉。 “怎么了,片无先生?” 仁志从墙后探出头问我。我一边回应着“不行”,一边拖着脚回到了走廊。 然而,就在走到大黑柱子前时,我站住了。装饰在对面墙上的照片映入了我的眼帘。 是一张全家福。男男女女总共六个人,围着一个看似是荣太郎先生的秃头老人。老人的右边似乎是仁志和他的父母,还有之前刚碰过面的晴雄,家里都是痩子,只有仁志和晴雄的体型看上去格外显跟。老人的左边则是看似夫妇的另一对男女。 “长野崎先生!”我发出了今天分贝最高的声音,“这,这张老照片!” “啊,那是我爷爷在喜寿那天拍的纪念照。”仁志也走到了走廊里,不紧不慢地说道,最中间的是我爷爷,这边是晴雄舅舅,旁边站着的是我跟我父母,我妈叫亚希子……” “这、这女人是……” 仁志还想继续介绍下去,而我抢先一步,指着站在左边,长着一对狐狸眼睛的女性。 “这个人是我爷爷的长女,奈津子姨妈,是我妈妈和晴雄舅舅的姐姐,因为她跟我妈一样都结婚了,所以现在不姓川藤,姓岛津。” “岛、岛津奈津子……” 这名字我有印象,而且不久前刚刚听过,具体来说,是两个小时前刚听过。 怎么回事?怎么搞的?难道说…… “对、对了,我还没问您呢,荣太郞先生的死因是……” “摔倒磕到头了,在这间房子旁边的小道上。” 仁志爽快地答道,而就在此时,一楼传来了晴雄的声音——“喂!站住!”同时传来的还有“咚咚咚”上楼的脚步声。 我转身看向楼梯,立刻明白了晴雄是要制止谁上楼。 “你们在这儿搞什么鬼?” 从楼梯处现身的是一个穿着高领毛衣的卷发男子——御殿场倒理。 ? 回旋转盘W! 3(倒理) 在平民住宅区的街道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东京晴空塔。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不过看到它这副趾高气扬贯穿十月晴空的样子,我还是有那么一点不爽。俗话说得好,白痴和啥玩意喜欢高处11。今天是周末,应该有不少白痴会登上展望台吧。而我为了查案,正在赶往一个更白痴的地方——案发现场。 岛津奈津子在电话里说的住处,坐落着一家破破烂烂的独栋小楼。门牌上写着“川藤”,一辆破旧的轻型车停在院子里,房子旁边藏着一条基本没怎么铺筑的小窄道,我刚往小道那边一走,就发现有个女人靠在围墙上。 是我们的女中豪杰,穿地决。她还是一如既往戴着眼镜,梳着偏分短发,但今天没穿西装,而是穿了一件应季的羊毛开衫,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文件。 “哟,不好意思啊,让你特地跑一趟。” “我本来今天休息来着。” “这个用不着推理我也知道。” “我还以为能在家里享受我久违十天的假期呢。” “都说了不好意思嘛。来,这个就当我赔礼道歉了。” 再这么聊下去很有可能挨打,所以我献上了顺路买的十支混装包的美味棒。 “挑了个这么一般的东西啊,至少买个月岛的文字烧吧。” 女刑警一边小声抱怨着,一边拿了一根奶油玉米汤味道的美味棒开始嚼。作为交换,我得到了她手中的文件。穿地在警视厅工作,这份案件搜查记录是她跟警视厅的分管警局交涉后拿到的。 “我也看了一遍,不过没什么可疑的地方。你为什么要查这种案子?” “应该说我是被迫查的。” 我苦笑着翻开了文件。 “姓名川藤荣太郎,年龄七十九岁。十月七日凌晨,他被附近居民发现倒在自家旁边的小道上……” 看来基本资料全部与委托人的描述一致。 翻页后,我发现文件上贴着几张现场照片,一个干瘦的老人刚好倒卧在我现在站的位置,身穿汗衫和平角短裤,脚上套着拖鞋,一副极为轻便的打扮。不知道他本来就长这副苦瓜脸,还是因为是在痛苦中死去的,两条眉毛拧着,看起来很不好打交道,秃头的侧面有伤。 尸体的右侧躺着一根拐杖,似乎是从手中丢出去的。木质的拐杖泛着光泽,把手的部分挂着一个皮革做的手环,拐杖底端包有防滑的黑色橡胶,旁边还有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干涸的血迹牢牢地粘在上面。石头很普通,随处可见,但是换个比较扭曲的方式来看,其大小刚好能拿来当钝器。单就报告书来看,“从伤口的角度可以断定,死者是遭这块石头撞击头部而死亡的”,但是—— “有没有可能不是他自己摔倒,而是被人拿石头打了呢?” “被打了?就常理来说很难想象啊,不过伤口确实是常见的撕裂伤,位置也位于头部侧面,所以两种情况都有可能……” “也就是说,好歹有这个可能呗。” “毕竟只是好歹有可能,可能性并不高。” “另外就是伤口出血较少的问题……” “出血量没有多到不自然,最后我们判断死者为摔倒死亡。” “如果死者在别的地方流了很多血,会怎么样?” “你是想说死者是他杀吗?那你说是谁把尸体运到这儿来的?” “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吧,被害者的家就在眼前。” 我抬头望着川藤荣太郎的独栋小楼。屋主不在,不知道二楼的窗户为何会开着。 “文件里也写了。”穿地追着我的目光也朝二楼看了过去,“警方好歹也把屋子里查了一遍,据说没有发现血迹等可疑迹象。局里的刑警都感叹那儿的拐杖和杂志堆积如山,让人想要退避三舍。” “毕竟是‘好歹查了查’,也有可能看漏了,东西多的话,就更有可能了。” 穿地被我挑了剌儿,咬着美味棒不吭声。我把目光移回到文件上。 “推定死亡时间是凌晨两点吗,那时候这附近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没有任何可疑的目击证词。要说有奇怪的事儿,也就是停了会儿水。” “停水?” “嗯,据说因为水务局的问题,凌晨一点到三点这段时间,这一带没水用。” “这……” 应该跟案件有点关系。“你怎么看?”我正想向身后问,但转过身才发现没有任何人,我不禁红了脸。对了,今天冰雨不在。缺了那么个人,我有些不在状态。 为了掩饰尴尬,我一页页翻着文件,进一步观察案发现场的照片。 除了头部侧面以外,尸体没有其他外伤。衣服穿得也很整齐(本来就不是能穿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地面没有铺筑,所以小道上的土牢牢粘在拖鞋底部,左边鞋底比起右边鞋底,磨损得较厉害,应该是因为死者总把体重压在这一侧。那么不好使的应该是右脚了,拐杖也倒在右手边……嗯? “拐杖太干净了。” 我嘟嚷道,穿地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照片。 “是吗?这拐杖他应该用了相当久了。根据死者家属的证词,在荣太郎的收藏品中,这根拐杖也是他特别钟爱的一根,荣太郎散步的时候,经常会带着……” “我不是指那个,我是说拐杖底端,底端太干净了。” “底端?” 我用手指指着照片,敲了敲拐杖底端包着防滑垫的部分,黑色橡胶做的防滑垫。 “荣太郎腿脚不好,走路肯定会拄着拐杖,他只有左边鞋底磨得很厉害,从这点上也能明显看出来。这条小道没有铺筑,所以路面上都是土,一旦走在上面,跟地面接触的部分一定会被弄脏……然而防滑垫的橡胶上完全没有沾到土。” “也就是说……他不是自己走到小道上的?” “有人把他搬了过来。现场状况是那人伪造的,那人记得在拖鞋内侧弄上土,却没考虑到拐杖的底端。” 美味棒的袋子在穿地的手里被捏了个稀碎。奶油玉米汤味的黄色粉末在空气中飘散开来,飞向了敞开的窗口。我看着那扇窗继续说道: “如果是他杀,案发现场十有八九是这间房子。不过,凶手如果一开始就怀有明确的杀意,是不会选择拿路边的石头这么原始的东西来当凶器的,而会选更实用的东西。恐怕凶手是在闯进这栋房子之前,才突然想到可能会发生流血事件,所以就在紧挨着屋子的小道旁边捡了块石头,这么一来,凶手的目的是?” “偷窃,或者是恐吓。” “考虑到案发时间在深夜,偷窃的可能性比较大。这位老爷子家里有什么贵重物品吗?” “谁知道呢……硬要说的话,书房里好像有个保险箱。” “保险箱?” “话虽这么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据说里面装的既不是一捆捆的钞票,也不是金块,只是一些贵重的旧杂志。” “旧杂志……” 感觉像在哪儿听过。最近的老爷子好像兴趣爱好都差不多。 “这位老爷子跟邻居来往不?” “不来往,他性格固执,没邻居跟他来往。不过他儿子跟女儿女婿都住在附近,好像经常跟家人碰面。” “这么说,知道这个保险箱的人也有限,再加上知道死者喜欢哪根拐杖,熟悉他哪边的腿不好……凶手是他家里的某个人。” 穿地看了一阵子川藤荣太郎倒下的地方,似乎在琢磨我即兴推理出来的内容,然后她抬起头,从腰间的口袋中取出了手机。 “我联络向岛局那边,这就开始搜查……” “不用,还有更快的方法。” 我转过身,从没有铺筑的小道回到了混凝土路上。川藤荣太郎家二楼窗户开着,院子里也停着车,应该是死者家属过来整理遗物什么的。 踏入住屋用地范围后,我把玄关的推拉门拉开了一条缝,一个健壮男人的背影出现在我的眼前,这个男人好像正在往楼梯上面偷看,一条白色的晒痕从他的耳朵下方一直延伸到下巴的位置。 “喂,那边那个建筑工地的工人。” 我话音刚落,男人就短促地“噫”了一声,同时回过头来。 “啥……你们是什么人?” “警察。”穿地回道,“我们希望就川藤荣太郎先生死亡一事,再搜查一遍。” “警、警察?” “行了,借个过。” “喂、喂!你们等等啊!这么突然搞什么啊……” 懒得跟他细说,我寻思打发走他,正想伸手推他一把——然而手才伸到一半就僵住了。我听到二楼传来了非常熟悉的声音。 “长野崎先生,这、这张照片!这、这女人是……” 平凡无奇的男声,但是正因为没有个性,才能明确他的身份。我看向穿地,她也一脸惊异。 我赶忙脱下鞋子,去往二楼。“喂!站住!”背后传来那个男人阻拦的声音,但我并没有在意。爬完楼梯,我顺着走廊延伸的方向走去。啊,不出所料。 “你们在这儿搞什么鬼?”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身着制服的药子,还有之前见过的委托人,以及打着藏青色领带,戴着眼镜的——我的搭档。 ? 回旋转盘W! 4(倒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五分钟后,我跟冰雨交换完各自手里的线索,都不禁捧腹大笑。 “居然能想到坐标密码!不过这怎么可能啊,又不是《马斯格雷夫礼典》12。” “我知道啊,就是不小心被药子带跑了。” “哎?怪我喽?” 药子在一旁表示不满。她身后站着穿地、一身肌肉的建筑工地工人(名字好像叫晴雄),以及长野崎仁志三人,本就局促的书房显得更加狭窄了。 “没想到会跟奈津子姨妈委托到同一家侦探社……” 仁志摇着头说道。我很想回他一句“这话该我说吧”。 总之,两件案子连上了,围绕一个男人的死,死者家里的两个人分别来到了我们这儿。 冰雨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你那边查得挺顺利的啊。” “还行吧,顺利得过了头。” 说真的,我羡慕冰雨。仔细听来,保险箱那边比这边有意思好几倍,而我当时却轻易断定这案子没有什么查的价值,是不是应该就此反省一下呢。 “那,根据你的推理。”冰雨看着仁志他们,压低了嗓音,“川藤荣太郎在这间屋子里被他家里的某个人给杀了?” “嗯,如果凶手是冲着保险箱来的,老爷子最有可能是在这间书房里遇害的。” “可是并没有发现血迹和打斗的痕迹。” 搭档环视了一下房间,说道。 “现在才要开始找呢。”我回应道。 我首先拉开眼前的椅子,看了看桌子底下,话虽这么说,必然没有什么新发现,桌子底下只有厚厚的灰尘。 “这房子的灰还真厚啊。” “屋主不爱打扫吧,跟你似的。” “我只会把屋子弄乱,不会弄脏。” “这不值得骄傲好吗!”冰雨冷静地提醒我,随后把手搁在了保险箱上,“不过这房间灰确实挺厚的,我刚刚也被呛得打了个喷嚏……咦?” “怎么了?” “保险箱干净得过了头。” 冰雨看着指尖,学着我刚才的口气,嘀咕了一句。 “是吗?我觉得锈得挺厉害的啊。” “不是那个,是上面。上面这部分完全没有积灰。” 我看着保险箱的上面。确实,跟桌子、地板上比起来,灰尘相当少。 “最近有人在保险箱上放过什么吗?啊,说不定凶手把上面放着的东西偷走了。” 我还以为冰雨会赞同我这个假设多么合理,但他一言不发,静静沉思着。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了手机幵始操作,我凑近一看,他好像在用谷歌搜索保险箱的图片,画面上罗列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铁箱。 “你要……” 为什么事到如今要查这种东西啊?我越来越困惑了。我和冰雨沉默不语,无意中,我听到了身旁四个人闲谈的内容。 “仁志,这是怎么回事啊,那个头发打转的也是侦探吗?” “我也吓了一跳,不过舅舅,侦探肯定是越多越好。” “不,不是这个问题……” “药子,要美味棒不?” “分给我吗?那,麻烦给我一个章鱼烧味的。” “话说你还在他俩那儿打工呢?这事务所不知道哪天就会倒闭,我劝你赶紧辞职吧。” “不是啦,我是喜欢才这么做的。” “这话说得跟包养小白脸的烂女人似的……药子你记住了,如果他俩对你出手,马上告诉我,我会让他俩被判死刑的。” “我俩才不会出手呢!” 就在我反驳穿地她们的时候。 “……了。” 冰雨又小声说了句什么。 “啊?” “反了!” 冰雨大叫着冲向了保险箱,把手伸到保险箱和墙壁的空隙里.咬着牙,想把保险箱拖到自己跟前。 只看一眼,我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了。 看来冰雨自己搬不动,我也冲过去加了把劲。不行,还是太沉。我跟搭档看向对方,交换眼神以示同意。我们一起吸气: “一、二!” 与此同时,再双脚用力踩地,铁块终于动了。我们把保险箱从桌子和墙壁之间拖出来,翻转了九十度,又“一、二”地再翻转了九十度——总共翻转了一百八十度。 “啊!” 好几个人同时叫了出来。 保险箱被底朝上翻了过来,底部粘着红黑色的血迹。 然而这还没完,冰雨蹲在保险箱前面,嘴里一边念着“右二十、左三十三、右九、右十一、左二十五、右十六”,—边旋转转盘,轻轻转了一下把手,然后“啊”的惊叫声第二次响彻书房。 原本上着锁的门非常轻易地打开了,里面的二十来本旧杂志重见天日。 “啊,打开了……”仁志说。 “哎?哎?怎么回事?”药子不解,“密码解开了?” “等等,先说血迹。”穿地打断了药子,“为什么箱底会有血?”“这不是箱底……这面原本就朝上。” 冰雨转过身,朝着面色慌张的观众们更加冷静地开口。 “案发当晚,凶手想偷取保险箱里的东西,因此闯进了这间书房,但在撬开锁之前,就被荣太郎先生发现了,从而引发了争端。凶手无计可施,为了以防万一,就用事先捡的石头砸死了他。荣太郎先生瘫倒在这个保险箱上面……于是,表面全都沾上了血。” “凶手应该非常慌张吧。”我说,“就算想沾湿抹布或毛巾来擦掉血迹也不可行,因为在案发时,这一带刚好赶上停水。” “就算想在上面放点什么来掩饰,警察和家里人只要一收十书房,就会马上露馅。所以凶手只好把保险箱翻转过来,借此隐藏血迹。转盘是圆形的,刻的数字也像伞连判13似的呈放射状,门把手也是简单的提手式,最重要的是,家里没人知道这个保险箱具体长什么样子。所以就算把箱子上下颠倒,也没人会注意到。” “然而,同时也产生了一个副作用。” “没错。号码和遗书上的开锁密码对不上。” 保险箱的转盘是上下各一个,然而凶手却把箱子上下颠倒了。冰雨和死者家属一直尝试把上面转盘的密码用在下面的转盘上,把下面转盘的密码用在上面的转盘上,所以是不可能打开保险箱的。 “保险箱打不开,并非因为密码或别的什么,原因很简单,只是保险箱上下颠倒了……我之前居然没注意到。” 冰雨自嘲般轻声笑了笑。 案件的一边解决了,还剩另一边。我站在冰雨身旁。 “那么,问题就是,做这种事的凶手是谁。能把案发现场伪装得天衣无缝,还知道有个保险箱的,只有死者的家属。保险箱里面一共装着相当于十万日元的旧杂志,十万日元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是也没有多到能平分的地步。” “也就是说,凶手只有一个,是单独犯罪。” “力量大到能一人翻转我们合二人之力才能搬动的保险箱,还能把尸体运到屋子外面去的家伙……” “但是荣太郎先生家庭成员里,包括男性,身体瘦弱无力的占多数。我们的委托人长野崎先生可能很有力气,不过如果他是凶手,就不会想打开保险箱了。” “那么只剩下一名嫌疑人。” “这个男人爱好赌博,也没多余的钱换掉自己那辆破旧的轻型车,他很需要钱,而且他是家庭成员里面唯一的单身汉,深夜要从家偷熘出来,也很简单……” 冰雨伸出了右手,我伸出了左手,指向了一脸恍惚的健壮男人——川藤晴雄。晴雄回过神来想逃,穿地立即抓住了他的胳膊。 “请你跟我到向岛警局走一趟。我劝你放弃抵抗,别看我是女的,我好歹也是个刑警。” “呃……” 晴雄已经丧失了所有战意,穿地一拽他的胳膊,他就老老实实跟着出了屋。也许是没想到凶手就是自家人,仁志张大嘴看着这一切。只有在一旁偷吃美味棒的药子看上去格外悠闲。 我拨弄着卷发,靠在了椅背上,像往常一样跟冰雨搭话。 “又搞定一桩案子嘛。” “不,搞定了两桩。” 冰雨看着打开的保险箱说道,我也笑了。果然两个人一起干活才对味儿。 “不过真没想到,这个箱子居然会上下颠倒啊,你怎么注意到的?”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这个保险箱的上部没有积灰。如果几天前还挨着地板,必然不会脏。还有两个强化材料,第一个是封条。” “封条?” “就是写着序列号的封条。既然门上还清晰留有长方形的痕迹,就说明封条是最近才被揭下来的。那么,就有可能是某个人故意给揭下来的……为了不让别人看见封条的数字上下颠倒了。” “这线索不充分啊。” “但是,还有一处,让我确定了保险箱是上下颠倒的。” 冰雨把手机画面冲向我这边,跟刚才一样,手机屏幕上排列着好几张保险箱的图片。 “刚开始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个保险箱的把手安在门的右侧。也就是说,门是往左开的。但是我搜索了一下‘保险箱’的图片,所有保险箱的把手都安在门的左侧。也就是说保险箱跟冰箱一样,大多数都是向右开的。” 冰雨难得地露出了坏笑。 “要是这个保险箱也真的是向右开的呢?本来应该位于左边的把手跑到了右边……其原因除了保险箱上下颠倒了以外,哪还有第二个啊!” ? 廉价诡计 1 十一月的某个周三。像是要一声吼醒懒散的下午般,起居室的电话刺耳地响起。药子出门买东西去了,倒理一直瘫倒在沙发上,没有起来的意思,我只好拿起了听筒。 “喂,你好。这里是敲响……” “是我。” 是穿地。 “真难得你会打电话过来啊,有什么事?” “我有件事想找你们帮忙。” 我不禁傻傻地“哎”了一声,这位女警部补和我们从学生时代起就有着孽缘,她会请我们帮忙,真是前所未闻,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汤桥甚太郎这个男的你们知道吗?他是花轮研讨会的重要人物。” “花轮研讨会……啊,那个泄露事件的。” 花轮研讨会因宣传语“花丸对极了”而广为人知,是一家大型函授教育公司。本来常年保持着其上市公司的地位,然而在大约一个月前,却发生了大规模的个人信息泄露事件,引发了媒体的高度关注。泄露的个人信息超过一千多万条,其中大多数都是客户——中小学生的信息。事态一发不可收十。 “那次事件的责任目前算在了转卖信息的外包公司头上,但是警方怀疑花轮的管理人员为了贪图小利也参与了。这个人就是汤桥,之前他身上就有很多疑点,跟非法贩卖个人信息的业界人士拉关系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管在企业这边,还是在业界这边,汤桥都曾是使得丑闻恶化的关键人物。” “为什么用‘曾’?他被杀人灭口了吗?” “花丸对极了。”穿地冷冷地说道,“昨天晚上汤桥在自己家里遇害,中了一发窗外来的狙击。我们还在搜查案件与信息泄露事件的联系,不过肯定是专业人士下的手。” “挺像外国电视剧的啊。” 我适当予以回应,往一旁看去,倒理从沙发扶手上垂下头,看着这边,眼神里写着“怎么了”。我耸了耸肩来回应他。 “穿地,不是我自夸,我们做的是个人经营,专门解谜的小本侦探生意,不适合这种大规模案件。还是说,杀人手法上,有什么无法理解的疑点?” “有无法理解的疑点,也有非常简单明了的地方。”非常绕弯儿的说法。 “总之跟我来一趟。” “你这么说我也……” “少废话,过来。” 穿地拿着这把名为命令的刀子刺了我一刀,然后连珠炮似的,迅速说了一遍案件现场的地址,就挂了电话。我只能把耳朵从听筒上移开,然后愣愣地注视着听筒。 倒理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什么跟外国电视剧似的?” “发生了一桩跟外国电视剧一样的案子。” “小女孩从马背上摔下来,结果丧失了记忆啥的?” “不是那什么《欢乐满屋》的大结局。” 我把手臂从西装上衣的袖子中穿过去,大概说了说情况。倒理听完后露出了认真的表情,一把抓住了自己的卷发。 “不知怎么的,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啊。” 我们两个人都是侦探,事务所也是共同经营的。因为各自擅长的推理领域不同,所以意见很少能达成一致。 反过来说,如果我们意见一致的话——比方说,两个人关于某一通电话同时有了“不祥的预感”,那么这预感多半会应验。 ? 廉价诡计 2 汤桥家的豪宅位于世田谷的住宅街。西式风格的二层小楼,院子和建筑物都格外的大。两辆混合动力汽车神气十足地停在车库里。 我们通过对讲机告知对方来意,在听到一句“请稍等一下”后,一位类似用人的年轻女性迎了出来,吓了我们一跳。长裙加上围着的围裙,面容姣好却给人几分薄幸的印象。还有说着“这边请”把我们迎进屋的礼貌态度,让不知礼数的倒理也不禁低头行礼。走廊里有好几扇窗户,可是大白天的,每扇窗户都拉上了窗帘。 就在我们要被带到有楼梯的大厅时—— “近卫!你去哪儿了?近卫!” 从里屋传来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声。 “你磨磨蹭蹭什么呢!午饭还没准备好吗?” “是,是夫人,马上就好……” 年轻用人有条不紊的举止一下子乱了套。 “警部补女士已经来了。” 丢下这句话,她就慌慌张张走了,我跟倒理感觉像迷失在十八世纪的英国一样,茫然地被留在了大厅。楼梯下面储物间的门稍稍开着,从门缝中可以看到吸尘器、胶带,还有备用的日光灯等日用品。我想,这应该是这间房子与现代日本的唯一一处共通点了。 “是女仆啊。” “是女仆呀。” 倒理说道,我点头。 “跟在秋叶原打工的那帮不一样,是正经八百的女仆啊!” “跟药子在文化祭上穿的那身不一样,是真真正正的女仆装呀。” “这是自然文化遗产吧?” “不管什么职业,总是有人在干的。”声音从楼梯上方传了过来。“就像侦探和杀手一样。” 我们抬头看向跃层楼式样的二楼,上面站着一位戴眼镜、梳偏分短发的女警部补。 “哟,穿地。”倒理向穿地挥了挥手,“看样子你心情不好啊。” “跟你们碰面,心情总是这么糟。” 穿地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个细长的小袋子,咬下了棒状软糖般紫色零食的一头。令人怀念的葡萄味儿“一大口软糖”15。 “案发现场在二楼。” 穿地轻轻抬了抬下巴,就回了走廊。看来说她心情不太好还真是一语中的了,我想道。 算了,确实,我们的女中豪杰平常就是一副冷血到生人勿近的样子,除了喜欢粗点心以外,一点都不招人喜欢,从来没看到过她心情好的样子……不过话说回来,感觉今天的她有些不镇定,不祥的预感变得愈发强烈。 “啊,御殿场先生,片无先生!好久不见!” 我们上到二楼,一个鸭嘴青年从数扇门里的一扇中探出头来。他名叫小坪,是一名刑警,也是穿地的部下,不久之前我们才刚认识。我们寒暄着“哟”“你好”,迈进了小坪所在的房间。 看来这是被害者生前一直使用的书房。房间呈长方形,左右很宽,前后有将近三米,左右有将近五米。地板上铺了一整张地毯,右侧是书桌和椅子,桌上并排摆放着笔记本电脑、笔筒以及台灯。左侧是一套小巧的客用沙发,还有一个高度直达天花板的大书架。角落里放着一张高约六十厘米的凳子,应该是拿书时用来垫脚的吧。房间很有商务人士风格,收十得很干净。 正对着门,有一扇大窗户。大窗户的左右两侧各有一扇用于釆光的小窗户。但是每扇窗户都跟一楼一样,被厚实的窗帘遮住,看不见外面的景色。天花板的中央有一个带灯罩的圆形吸顶灯,代替日光照亮室内。 在正对我们的窗边地板上,有一个用白色胶带贴出的人形。 “汤桥甚太郎昨晚八点出头回到家,洗完澡吃过晚饭后,就像平常一样,在这间房里继续做没能在公司完成的工作。”穿地正对着地上的胶带说道,“因为儿子们都独立了,在这房子里住着的只有汤桥和他妻子佳代子,再加上同住的一个叫作近卫的女用人。佳代子当时在起居室吩咐近卫泡茶。然而十点左右,二楼传来了‘扑通’一声,像是人倒在地上的声音,所以佳代子就吩咐近卫去看看汤桥的情况……” 穿地递给我几张照片。 沿着胶带的轮廓,有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男人身着家居服,中等身材,不胖不痩,胸部中央开了一个小洞,洞里渗出红色的液体。其他照片记录下了周围的情况,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桌子上亮着台灯,电脑也开着,估计是工作中无意间离开了座位,然后中枪了吧。 我把目光移回现实中的书房,倒理蹲在地板上,用他口袋里常备的那套镊子,从白色胶带轮廓线的肩膀位置附近夹起了一个小小的,像是垃圾似的东西。 “你发现什么了?” “没什么……一只飞虫的尸体。” 搭档泄气地说道,把飞虫放回了原处。地毯上没有血迹,也就是说,子弹留在了死者身体里。 “子弹命中了心脏,可以断定是当场死亡。”穿地继续说道,“使用的是小型的来复枪,对方还十分周到地安上了消音器呢。” “是从哪里开枪的?” 我话音刚落,她就掀开了遮光窗帘。窗户是双开窗,每扇窗上竖着安了一根、横着安了两根木条当窗棂。放眼望去,院子收十得干净利落,远处是混凝土砖墙,跟我们的视线平齐,还有一条单车道的路。 “在那边。”穿地指向了那条路,“晚上没什么行人,路灯也少,正合适狙击。大约三天前,还有人目击到路的尽头停着一辆陌生的车,而且子弹的入射角度是三十度,从那个地方向这边开枪的话,刚好能对上。” “尸体中弹的角度啥的,真的靠谱吗?”倒理说,“你没看过埃勒里?奎因的‘国名系列’吗?” “很不巧,这里不是竞技表演的会场。” 穿地咚的一声敲了一下左侧窗户的玻璃,玻璃被窗棂分成六块,其中右下角的玻璃跟尸体一样,都开了一个小洞,小洞离地板约有一米。接着她又把窗帘拉了回来,窗帘上有一个相同大小的弹痕,比玻璃上的小洞要稍稍靠上一些。 “玻璃和窗帘上开的洞,也是刚好位于从那条路到这个房间的三十度角的直线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没,你继续。” “从弹痕的位置和入射角度来推断,汤桥当时应该站在这个位置。” 穿地用她吃到一半的“一大口软糖”指了指我旁边——距窗户约半米的地方。确实,站在这儿冲着窗户的话,子弹恰好能穿过玻璃和窗帘命中心脏,跟尸体倒下的白色胶带的位置也很吻合。 凶手为了杀汤桥,一直在路边拿枪瞄着二楼的窗户,而一无所知的汤桥无意中走近了窗边,遭凶手射杀。凶手漂亮地完成任务,乘上逃跑用的车,得意扬扬地离开了现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点着头,却发现事情有些蹊跷。 “等一下穿地,窗帘上留有弹痕,就是说,死者遭到枪击时窗帘是关着的?” “按逻辑来说是这样。”穿地又咬了一口“一大口软糖”。 倒理则歪着脑袋问道: “假设窗帘是关着的,外面就看不见目标了吧?” “当然了,这么厚重的遮光窗帘,影子都显不出来,顶多也就能从缝里漏点光吧。” “那……想用来复枪狙击,岂不是不可能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穿地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顺带一提,还有一个问题……” “这、这不行的,不能进来啊!” 背后传来声音,我们回过头。 门的那边站着一位陌生的中年女人,身披红色毛毯,下颌骨很宽,眼神凶悍。小坪一脸尴尬地站在她身边。 “对、对不起穿地警部补,我不让夫人来,可她不听我的……” “太太,你这就难为我们了,我们正在搜查这间屋子呢。” “我来看看侦探长什么样子。”她凌厉地瞪着我们,“有两个人,哪位才是?不过是哪位都无关紧要了。” 甚至没给我们像往常一样回答“两位都是”的机会。 “难不成您是汤桥先生的太太?” “我叫佳代子。” 佳代子径直闯进了房间,看上去一点都不为丈夫的死而难过,倒带着几分畏怯地站在了我们旁边,眯起眼睛看着外面的道路。 “请你们查出我丈夫是怎么被人杀害的,都那么小心谨慎了还会中枪,真让人想不通。” “嗯,这个一定……”等等。“刚才您说什么来着?小心?” “哎呀,你不知道吗?我丈夫知道有人一直在盯着他。” 我竖起了耳朵。穿地没说出口的“另一个问题”恐怕就是这个。 “信息泄露事件一过,我丈夫就经常念叨‘可能我也会出事’。我问他是不是怕被警察抓走,他说‘被杀的可能性更大’。” “但是因为他隐瞒的那些秘密的性质,所以没能报警。” 穿地插了句嘴,夫人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胆怯。 “我也劝他报警,可是他不听,还是自己想方法来保护自己: 尽可能不外出,工作时就雇个保镖,把家里所有窗户的窗帘都拉上——别说拉开窗帘了,他甚至都不走近窗口。他就这么一直防备着被人狙击或袭击,足足防了一个月。” “所以屋子里才拉着窗帘啊。”倒理说,“你先生是那么小心谨慎的人吗?” “与其说小心谨慎,不如说他有点神经质。这个房间都是他自己整理跟打扫的。都雇了女仆了,让她来做不就好了嘛。” 佳代子愤愤地发着牢骚。啊,这声音我有印象,在一楼责备女仆的也是她呀。不过相对而言,我更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太太,您丈夫说过‘不接近窗边’吗?” “这还用说吗,他怕人狙击他,不管有什么事,肯定不会靠近窗户一米范围以内。要是你认为我在说谎,你也可以问问近卫。” “嗯……” 我茫然了,把目光再次移回到地板的白色胶带上。 被打中心脏,成了尸体倒在窗边的汤桥甚太郎。被害者的站立处离窗口只有半米,但是他事先就开始防备狙击,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拉开窗帘,不仅如此,他甚至不会去接近窗户。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会在窗边中弹? “动机无法理解。” “手法无法实现。” “你们俩都有份。”穿地总结了我们俩的意见。“太太,您差不多可以出去了吧?扰乱现场的工作让我们几个来就够了。” “好,好……你们喝茶不,我让近卫去泡?” “不需要。” 佳代子一脸无趣地回了一楼。“不是你叫她来扰乱现场的吗?”倒理给了穿地一句。我没帮腔,仍然靠在墙壁上安静地想着。 无法理解的状况,加上无法实现的犯罪手法。感觉至今为止碰见过很多这种案子,但是总感觉又有些不同。不祥的预感在心里越积越多,渐渐成形。 “穿地。”我慎重地开口,“你在电话里说过,‘有无法理解的疑点,也有非常简单明了的地方’,对吧?简单明了的地方我还没听你说呢。” 女中豪杰那冷冰冰的眼神一瞬间流露了人类的感情,是困惑的色彩。 “说实话,我已经知道这个诡计是谁安排的了。” “哎?” “小坪,把那个东西拿过来。” 她吩咐青年刑警。小坪“是,是”地应着,左脚绊右脚扑通一下摔倒了,再马上站起来跑向门那边。部下慌张成这样,警部补也没责骂,而是默默地继续嚼着糖果。 小坪很快就冋来了,手中拿着一张折的复印纸。 “没收的证据。这个是?在凶手开枪的地方,也就是外墙上贴着的。” 小坪配合穿地的话,展开了纸。 是用毫无生气的文字处理机打印出来的横排英文。文章很押韵,就像是在讽刺因贪图小钱而犯下罪行,结果没法轻易出门的被害者一样。 ? Clock strikes ten it's a Saturday night Got money in my pocket and it feels alright Not stayin' home gonna stay out late ? “时钟在周六晚上十点敲响。口袋有钱,我心欢畅。今夜不回家,出去逛逛……” 啊。 我一下子想通了之前所有觉得奇怪的地方。主动打电话来的穿地,跟平常不一样的紧张气氛,还有这桩奇妙的案子。 这是cheap trick乐队演唱的Clock Strikes Ten的歌词。 是那个人喜欢的乐队演唱的,他喜爱的曲子的其中一首。他说他喜欢吉他奏出的那段放学铃的声音。在宿舍喝得烂醉的时候,还有课间闲着没事打发时间的时候,他总是喜次哼这首歌。 事实上,我们不是头一次撞见这只乐队,之前我们也有幸见到了两三回。上次留下的歌词作为不在场证明很是棘手,是He's A Whore开头的几句歌词。再往前我记得是Dream Police。给自己一手策划的罪案添上歌词,这种爱好显得很老套,但他就是这种品味奇特的人。 我跟倒理凝视着歌词一动不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穿地也没有插话。只有小坪一脸尴尬,左看右看。 “原来如此啊。” 不久,倒理摸着自己被高领毛衣盖住的脖子,说道: “是美影呀。” 第二天,我们都没睡好。我忍着打哈欠的冲动泡着咖啡,倒理把吐司精彩地烤焦了。 “想到什么没?” 倒理没精打釆地问我。 “华生表示没想到。” “别光在这种时候装助手啊!”倒理指着自己的胸口,“你纽扣都扣错了。” 我低头看向衬衫,纽扣确实扣偏了。“谢啦。”我随便回了一句,单手重新扣好了纽扣。我们俩好像还没缓过神来。 昨天从汤桥家的豪宅回到事务所以后,我们也没放下手里的工作,不,应该说放下了,但是在各种讨论以后,又开始继续动脑子了。讨论的主题当然是关于“汤桥甚太郎是怎么中枪的”。 ? 廉价诡计 3 倒理大致的主张是伪装狙击。也就是说,窗户和窗帘上的弹痕是假的,尸体是在别的地方中枪以后,再被移到了窗边。 “假弹痕怎么弄出来的?” “想弄总有办法弄出来。” 就这样,我们讨论伪装技巧讨论到半夜,结果这个说法因为穿地打来的一通追加报告的电话而半路夭折了。从尸体体内取出的子弹上,检验出了极微量的玻璃和窗帘的纤维。这说明,汤桥的确是被窗户外的人狙击的,这是不可动摇的证据。 相对倒理,我的主张是,凶手使用了某种手段把汤桥诱到窗边。我认为,对方只要知道汤桥什么时候接近窗户,就能隔着窗帘完成狙击。这番假设也得到了倒理的肯定,然而他却故意刁难了我一句:“那你说,凶手用的什么手段?”我一下子就答不出来了。死者是一个持续防备狙击超过一个月的男人。不管是用小石子丢玻璃,还是在窗外叫唤,都不可能把死者诱到窗边。最后我俩也没讨论出个结果来,只好就这么在地板上睡着了。 “所以我才讨厌碰跟那家伙有关的案子。” 倒理一边往烤焦的吐司上涂着黄油,一边叹着气。 “穿地太敏感了,这案子也让人无法理解。” “虽然无法理解,但是应该不复杂。美影总是采用很简单的手法。” “就算不复杂,也无法理解啊。还是小女孩失忆那个更轻松点。” “都说了跟《欢乐满屋》没关系了。”我也咬了一口吐司。好苦。“那个女孩是怎么恢复记忆的?” “戏里面的那个小女孩是双胞胎,为了娱乐观众,两个人就一起演出了,小女孩在梦里见到了另一个自称是‘记忆’的自己,醒过来以后就恢复了记忆。”倒理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说道,“小女生遇见‘记忆’后说的第一句话很是可爱,她说:‘长久以来你都去哪儿了?我一直在找你呢。’”。 “我一直在找你,吗……” 我嘬着咖啡,把烤焦的面包冲进胃里。转过头看了看冰箱上贴着的日历。 今天是星期四。 “那么……” 倒理抓着睡得到处乱翘的卷发,站了起来。 “我再去那屋子一趟。估计又是徒劳无功,不过我想先调查几个可疑的地方。你呢?” “我跟你分头行动。” 我盯着马克杯飘出的热气回答道。我的搭档一脸意外地挑了挑眉。 “你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我就在这附近熘达熘达……出个门没准能有点灵感。” 我这话一半是开玩笑,一半是认真的。 在中央线上摇晃了大约十五分钟以后,我在御茶之水站下了车。 我混在一群群的学生里,徒步走向神保町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受上周举办的神田旧书祭的影响,今天旧书店街这边没什么人。旧书店是面朝北而建的,为的是不让阳光损坏书籍。许多旧书店在白天仿佛也弥漫着阴沉的气息。 一走进分叉的小路,便到了一家比其他书店更加阴郁的小店。外墙的油漆早已脱落,窗框也歪歪斜斜。招牌好歹还挂着,不过上面的字已经褪了色,看不出写的是什么。所以,我至今都不知道这家书店的名字。 走进店内,巨大的书架像是被硬塞进店里似的,而书架上又被强行塞满了旧书。书架上摆着的主要是推理和科幻作品,每本书都破烂泛黄。不过没想到的是,往里走,居然还有一角堆放着干净的带有腰封的书。这家店不光经营旧书,还出售一些新书。虽说这种店并不罕见,但像这样把新书的架子扔到里面的书店还真是少有。 我站在书架前,看着一本本平铺的书。说到书本阵容,还是以推理小说为主,有一些号称是热门作家的最新作品,我就随手取来,开始哗啦哗啦翻阅。店主不在收银台跟前,店里也只有我一个客人……目前为止。 距离我在这家店撞到他以来,大约有一年了。他一脸若无其事地跟我打招呼,我只好回以《欢乐满屋》里的女生般的台词。相对于震惊,我更多感到的是一种无力感。毕竟他有点洁癖,对旧书店并不感冒。不管是我、穿地还是倒理,都不可能推理得出,这家位于小路的旧书店深处会有一角新书,而我们那刻意隐藏行踪的朋友,居然会每周固定造访这里一次。 “这本书不怎么样啊。” 右边传来了声音。 “这个作者的话,我推荐这本。” 一本精装书闯入了我的视野。腰封上堆砌着“惊人的逆转”这种感觉看了上百万次的词句。从上学那会儿起,我跟他的品位就合不来。 “最近怎么样?”他问。 “还是老样子。”我接过书,“你那边工作看来挺顺的啊。” “算不上顺。” “你昨天不是才赚了一笔吗?” “咦?你已经知道了?” “是穿地负责的,她把我们叫到现场去了。Clock Strikes Ten,你挺有品位的嘛。” “要是案子发生在周六就完美了,结果没这么顺利。” “你自己特意贴的?还是让执行者去办的?” “我哪能去现场啊,当然是后者喽。虽说他一脸的不情愿吧。但还是妥妥地给我贴上了。” 我斜过眼,看到他从书架取抽了一本书,像是在审视店内一样来回看了看。 “干哪行都是一个样儿,我这边现在也不景气,赚钱的都是大公司,像我们这种个体小商户,没点儿特色是活不下去的。” “那也犯不上用歌词吧。” “你们事务所的名字不也差不多嘛。” “那不是我起的。” 我把目光移回到书本上,皱起眉头。 旁边传来哗哗的翻书声,像是在打发时间似的。我也开始浏览他推荐给我的精装书,故事好像是以一个名为熏的少年的自述为线索的。 “这书,到头来主角该不会是个女的吧?” “看来我不该给你推荐这本。” 我似乎猜中了,他又递给我另一本书,我接过书掀开封面,扉页上印着一张洋房的户型图。 “把西边这栋跟东边这栋接上?” “你这人真没意思。” 他带着哭腔向我抱怨道。我合上书,轻轻放回书架上。店外传来车辆行驶在靖国街上的声音。 “总之,有件活儿还是挺好玩的。”他把话题扯了回来,“要怎么狙击一个绝不会靠近窗边的男人呢?” “你是怎么成功狙击的?” “又问这么没意思的问题。我说出来不就不好玩儿了吗?” “我跟你和倒理不一样,我不关心好不好玩儿。” “冰雨,你果真不像个侦探啊。” “你还有脸说我?” 这次换我带着哭腔了。他苦笑般叹了口气,我耳边又传来翻动书页的声音。 “有一点你别误会了,这次人家委托我的案子,从犯罪手法和狙击手法上来说,是完全可能实现的。只要能把人杀掉,就算犯罪手法暴露也没什么关系。所以说,连我都没想到这案子到头来能难住你们,只能说好几处偶然叠加在一起了。” “偶然?” “首先一点,被害者当场死亡。第二点,子弹没有贯穿身体。这个吧,因为有窗户和窗帘挡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必然的。第三点就是被害者摔倒的方式。” “摔倒的方式……” “其他还有几处,回头你跟你的搭档一起想吧。” 我一个字也没回他,他也就这么沉默了。 看来他没打算告诉我真相。怎么办才好呢?我倒是还有最强的武器——“把这家店告诉穿地和倒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威胁他,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我们四个人的关系就像是包里的耳机线一样,复杂地缠绕在一起。 这段沉默持续了三十秒,还是一分钟,或者更久一些? “穿地还是老样子,想杀了你。” 我仿佛在用话语牵制他。 “你还是老样子,想被倒理杀掉。” 柔声细语,却抓住了我的痛处。没过一会儿,身边传来合上书本的声音。 我转过脸向右侧看去。 苗条的青年一如既往,身着平整的青色衬衫,纽扣规规矩矩地扣到最上面一个扣子,干净又清爽的打扮。长发几乎及肩,容貌更该用美丽而非帅气来形容。系切美影用他那对水汪汪的温柔双瞳望向我,微微地笑了。这是从大学起就未曾改变过的美丽笑容。 那我走啦——他说着迈向了店门口。 “新年我要在东京都干一笔大点的买卖。有缘的话,就来一决雌雄吧。” “大买卖……你要移动洋房还是?” “哈哈,这种活儿我倒也不讨厌。”美影仅仅回头看了我一眼,很开心地补充道,“我会玩一些更容易的诡计的。” ? “哟,回来啦。” 打开事务所大门的一瞬间,香辛料的香气撩拨着我的鼻腔,我看了一眼厨房,不知怎的,倒理系着围裙,贴在洗碗池的旁边。 “你做什么呢?” “西班牙海鲜饭。” 相当讲究的菜品。倒理菜做得相当棒,但同时也是个怕麻烦的人,所以基本不进厨房。进一步说,什么时候他要是能帮忙做家务,那心情一定不错。 “在汤桥家豪宅那边有什么收获?” “我以为会扑个空,没想到居然发现了件有意思的事儿。” 冰箱的计时器响起了提示音。倒理伸手关掉,然后继续说道: “是小坪。” “那个刑警怎么了?” “那小子昨儿从书房出来的时候不是滑倒了吗,摔得四仰八叉的,你还记得那时候有什么动静不?” “没,应该没多大动静吧。摔也是摔在了地毯上。” “对,那屋子里铺着厚厚的地毯,所以摔倒了也不会有什么声音。” 平底锅的盖子一掀,香气又浓了一层。 “那你说,汤桥遭到狙击那会儿,身在一楼的两个人怎么会听到‘扑通’一声呢?” “这……” 我推了推眼镜,却没能立马作答。倒理带着满足的表情,往蒸好的西班牙海鲜饭上撒椒盐。 “我还跟穿地合起来做了个实验,不过被那位太太拿眼神鄙视了,她那眼神好像在说‘你们搞什么鬼啊’似的。只是摔了一下的话,一楼听不见也是正常的。” “就是说……那位太太跟女仆撒了谎?” “或者说,汤桥摔倒的方式并不一般。” 摔倒的方式——他也说了一样的话。第三点偶然是“被害者摔倒的方式”。 “这思路或许不错。”我在餐桌边的餐椅上坐下,“那,你怎么想的?” “饿着肚子可想不出来。” 平底锅搁在了隔热垫上,金黄的米粒冒着阵阵热气,上面铺着虾仁、蛤蜊、灯笼椒丝。总之就是——吃完再想呗。 我们双手合十,开始打发这顿迟到的午饭。 “嗯,味道不错。”倒理说。 “你还自卖自夸啊。”虽说味道调得确实很棒。“还有什么新发现?” “那位太太——是叫佳代子吧——我也就了解了一下她跟女仆的性格。佳代子一直自私任性,夫妻关系这几年也淡了,对女仆呼来喝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那女仆是孤儿院长大的,在他家大约干了五年,要是被赶出去就无处可去了,所以一直在忍着。” 怪不得她看上去那么悲苦啊…… “确实可怜,要是她被赶出去,咱们就雇了她吧?” “算了吧,咱家已经有一个烦人精了。” “她可是自然文化遗产啊。” “你想看人穿女仆装,让药子穿给你看不就完了。” “她哪有那么容易就……” 感觉她会穿给我看的,就算开个玩笑说说……还是算了吧。 “那你这边呢?有什么发现没?”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到底有没有啊!” 我耸了耸肩,喝了一口杯中的大麦茶。西班牙海鲜饭的热度渐渐从喉咙中退去,我闭上眼,集中精神,想就这样潜入冰冷之中。美影的提示、昨天的调查、倒理的新发现,这一切在我脑海里形成了云层,如冬雨般倾盆而下。 当场死亡、子弹、摔倒的方式。感觉这三个提示有着共通之处。书房的情况、尸体的状态、小路、夜晚、窗户、紧闭的窗帘、弹痕、汤桥和家里的女人们、扑通一声,还有Clock Strikes Ten…… “啊!” 忽然间,云层的缝隙间洒下了阳光。 ? 廉价诡计 4 我们还是跟昨天下午一样,透过留有弹痕的窗户,俯视着外面的小路。斜阳照进书房,把窗边的白色胶带染成了橙色。 楼下传来电话门禁的响声,没过多久,一位身穿套装的女士跨进了房间。是穿地。今天她手里还是拿着一小袋“一大口软糖”,不过从葡萄味儿变成了可乐味儿。 “知道手法了吗?” 刚关上门,穿地就冲我问道。看来她确实有点沉不住气了。“总算知道了。你没带手下来吗?” “我只是出于个人兴趣才过来的。这次就算知道了手法,跟逮捕凶手也没什么关系。” “可是,或许有必要带那个女仆来一趟。” “那女仆就是凶手?” “不,她不是凶手,也不是共犯,只是有伪装现场的嫌疑。”“嗯?” 穿地有多疑惑就不用说了,倒理还没听过我的推理,也是一脸茫然。看来这点应该放到后面再提。总之,我开始着手回顾事件的经过。 “信息泄露事件一发生,汤桥就意识到自己有可能会被盯上,于是他决定减少外出时间,把家里的窗帘都拉上,绝不靠近窗边半步。凶手花了好几个星期等待狙击的机会,但没想到,汤桥的防备工作做得天衣无缝。” “然后美影就出现了?”倒理问道。 “恐怕是这样。美影接下了委托,开始调查汤桥周围的情况。因为这个房间过去曾被用作会客室,所以能查到书房内部布置的详细情况。由此,他想到了一个方法,这个方法非常简单,能够隔着窗帘狙击到绝不可能靠近窗边的对象。” 穿地咬着“一大口软糖”,无声地催促我说下去。 “起初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日期。Clock Strikes Ten的歌词是周六晚上,而案件是在周二发生的。反正要做,干脆都安排在同一天不就得了?凶手并没有这么做。为什么呢?因为凶手并不是主动行动的,而是一直静静等待着,等待目标自己移动到能被狙击到的位置。” “你是说汤桥是自发靠近窗边的?” “不,并不是。从结论来说,他一步都没靠近过窗边。” “这样的话,怎么可能从小路狙击到他呢?” 我没回答穿地指出的问题,而是走向了桌子。桌上还放着逝者的遗物,我撕下一张便笺,从笔筒里借用了一支圆珠笔。 “我们一直认定汤桥是在窗边遭到狙击的。从窗户和窗帘的弹痕来考虑,也只有站在窗边那里,子弹才能以三十度的角度击中心脏。然而,要是汤桥当时没有站在地上,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然后我画了非常简单的两张图,给他们两人看。 穿地的反应是:“这怎么可能!” 我把便笺搁在桌上,离开了桌边,站在房间中央,指向了放在角落的凳子。 “周二晚上十点左右,汤桥踩着那张凳子,站在距窗边还有一米远的这个位置——刚好就是书房的正中央。也就是说,他离窗户多远,身高就相应增高了多少。如果在这种情况下遭到狙击,子弹就会像图中所示般命中心脏。” “道理是这个道理。”穿地说,“你真这么想的?在这种离墙壁、书架都很远的位置,被害者怎么会刚好站到凳子上……” “房间中央没有书架,但是有这个。” 我用原本指着凳子的食指指向了正上方的天花板——装有圆形灯罩的电灯。 “啊!”倒理一下子发出了懊悔的叫声,“原来是这样,这手法确实简单。” “什么意思,御殿场?” “是日光灯。人什么时候会在电灯正下方踩到垫脚凳上昵?这还用问吗,换日光灯的时候。汤桥当时想要换书房里的日光灯。” “日光灯?” “你不是说过吗,书房的窗帘是‘厚重的遮光窗帘,影子都显不出来,顶多也就能从缝里漏点光’。所以美影就凭这点儿漏出来的灯光制定了计划。” 倒理转头看向我,像是要验证自己所说的。我点头回应:“接下来是我的推测。”我把话说在前头,接过了话茬。 “美影应该是去了汤桥家豪宅一次,从外面观察过书房,他看见窗口漏出的光忽亮忽暗。于是他想:电灯快坏了,估计用不了一星期,汤桥就会换日光灯。——因为汤桥这个人很神经质,自己房间的东西不自己来弄就不放心,当然日光灯也会自己动手换。室内有一张用来取书的高脚凳,电灯位于房间正中央,换句话说,就是跟正中央的窗户呈一直线……” “只要明白这些,即使隔着窗帘也能成功狙击。” “等一下。”警部补进一步深究道,“外面不可能知道他什么时候换日光灯吧。” “并不是不可能。”我解释道,“替换日光灯的时候,为了防止触电,大多数人都会把电灯开关关掉。这样一来,身边肯定也黑了,这就需要其他的光源,要说这间屋子里的光源……就是它了。” 我再次改变了手指的方向——书桌上的台灯。 “这个房间的灯分两种,包括室内灯和桌上的台灯。在日常生活中,很少会有人关了房间的大灯而只开台灯的,美影就是赌在这一点上。” 某天夜里,汤桥正在处理手头的工作,因为受不了电灯时亮时暗,就站起身,准备动手换灯。他从楼梯下面的储物间里拿出新的日光灯,开着桌上的台灯,关掉了大灯。这样一来,书房中的三扇窗户里,只有靠近书桌的右侧窗户透出了光。 凶手一直在小路尽头观察着汤桥家豪宅的情况,对他而言,“光的变化”正是信号。凶手马上开始行动,从车里出来走到窗下,把来复枪架在外墙上准备狙击。虽说窗户一直挂着窗帘,但窗户那头的人肯定是汤桥没错。对方的注意力全在电灯上,完全没有防备。凶手算好了时机,扣下了扳机。枪声沉闷,子弹以三十度角笔直前进,贯穿了窗户和窗帘,到达了刚换完日光灯的汤桥的心脏。 —般来说,案件应该就这么结束了。 “女仆却在其中做了手脚。她来查看书房的情况,一看到现场就明白了一切,然后她想到‘夫人会骂我的’。” 佳代子和她丈夫不一样,主张什么都交绐用人干,因此近卫很怕她。如果夫人知道了可怎么办?她可能会骂自己“都怪你没勤换日光灯”,把自己从家里赶出去。 “所以近卫在短时间内进行了伪装,好瞒下日光灯的事。她把房间里的灯打开,把凳子搬回原位,甚至把尸体拖到了窗边,然后把换下来的日光灯藏到自己的屋子里,或者藏到某个地方,再下到一楼去叫了夫人。” 我停了口。 穿地看似十分费力地嚼着可乐味儿的软糖,注视着天花板上的灯,没过多久,“咕咚”一声把糖咽了下去。 “推理的依据呢?” “依据有两点,一是佳代子她们听到的‘扑通’声,这间屋子的地毯铺得很厚,只是一般摔倒的话,不会有多大动静,也不会发出冲撞声。但汤桥要是踩着凳子,从高处摔到地板上,那就说得通了。另一点,尸体附近的地上落有飞虫的尸体。虫子在十一月是不会飞的,估计是汤桥摘掉灯罩的时候,虫子的尸体从灯罩内侧掉了下来,沾在了汤桥的肩膀上,之后汤桥的尸体被女仆搬到窗边,虫子的尸体就从他的肩膀掉到了地毯上。如果想要更明确的证据,可以按我刚才说的那样……” “审问女仆,是吧?” 楼下隐约传来女人的吼叫声,佳代子对我们刚刚的对话还一无所知,她应该又在训斥近卫了吧。 穿地把粗点心的空袋子揣到口袋里,静静地下了楼。书房又只剩我和倒理两个人。斜阳愈斜,橙色愈浓。 “那女仆碰巧成了帮凶啊。” 倒理咕哝了这么一句。 “汤桥没怎么挣扎就当场死亡了,子弹也没贯穿身体,而且是仰面朝天倒下的,所以地毯上没有沾到血。” “喔……所以她才能移动尸体啊。” 此外还有很多巧合,因为地毯很软,所以汤桥换下来的日光灯没有摔破,等等。美影想提示我的,应该也是这点。 倒理吹着Clock Strikes Ten的调调,沿着房间墙壁熘达着。激烈的高潮部分,以及由滑稽铃声组成的间奏部分。他走到书桌前,低头看着我方才画的图——美影用的诡计。 “唉。” 他叹了口气,神情中仿佛在怀念什么。 “我真是服了他了。” 女仆近卫承认了伪装现场的罪行,警方从她的房间里也搜出了证据——日光灯。不出所料,她害怕夫人知道,就一时煳涂搬动了尸体。她也很不容易,我就拜托穿地,放过了她。但是她想继续留在汤桥家恐怕是不可能了。站在保护自然文化遗产的立场,我不得不帮她安排工作。 穿地他们之后也查清了汤桥涉及信息泄露事件的证据,借刀杀人的是非法贩卖个人信息的业界人士,他们害怕警方釆用地毯式的搜索,曝光其丑闻。 搜查由组织犯罪对策部门接手,虽然抓到了几名狙击嫌疑人,可还是没查到“廉价诡计”的始作俑者——系切美影的踪迹。他不会弄脏自己的手,仅仅着手制定计划,以及给予口头上的建议,因此警方一直抓不到他。就算抓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给他定罪,麻烦之处就在于此。 ? 我们的关系虽然复杂,但并非无法理解。 大学时期,我们四个人在同一个研讨小组。文学部社会学科,第十八期田川研讨组“观察与推理学”。每周,我们四个人都会围在桌边,就教授提出的诸多罪案进行讨论、学习,时不时偷个懒,毕业后就上了社会。 我们四个人里,有一个选择抓捕罪犯,两个选择揭发犯罪,剩下的一个则选择了制造罪案。 ? 所谓的“雪地密室” 1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这是自杀。” “或者说是意外死亡。” 冰雨和我说道,神保剽吉叹了口气。好像冷场了,确实很冷,叹的气都是白色的。 “很遗憾,不是自杀也不是意外死亡,因为有人把指纹从菜刀把手上给抹掉了。” “说得也是。” 冰雨紧了紧海军呢大衣的前襟,从我们旁边走远了几步。每迈一步,脚下都嘎吱嘎吱地清脆作响。 “那,死者应该是中刀后走到了这里,然后筋疲力尽了吧。” “扎中的可是心脏呀!就算没有当场死亡,也不可能走到这儿啊!” “说得也是。” 我回了一句跟搭档同样的台词,看了看四周。 我们现在站在一片空旷到莫名其妙的空地正中央,空地面积约有五十平方米,南边是一个小工厂,北边是一间极为常见的民宅,朝东边和西边望去,能看到两片树林。不,应该说看不见。建筑物的房顶、森林里的树木、平坦的地面,都被那白茫茫、冷冰冰的玩意儿覆盖了。 雪。 与关东的雪相比,这儿下的是别有一番风味的粉雪。积雪有三十厘米深,对十二月份的此地来说,量并不算大。据说雪从昨天早上开始,一直下到了昨天夜里十点。现在,数串脚印践踏在雪地上,实在算不上什么美丽的雪景,不过今天破晓时,还不是现在这副样子。 我再一次低头看向神保给的两张照片。 第一张照片,镜头囊括了从南边工厂二楼俯瞰空地时的光景,据说第一目击证人注意到了窗户那边的异常情况,然后用手机拍下了这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男人,身着紫色衣服,倒在空地中央——就是我们现在站着的这片空地。照片的下方——一串脚印由工厂的背面向男人延伸过去。除此之外,雪地上没有任何看似脚印的痕迹。 第二张,则是警方数分钟后到达现场时拍的照片,近距离拍下了倒在地上的尸体(现在已经被运走了)。死者是一个头发花白、高鼻梁、深眼窝的大叔,个子有点矮,身穿优衣库的羽绒服,头上戴着毛线帽,脚上穿着一双靴底磨损了的长靴,以胎儿般的姿势躺在地上。透过他手臂的缝隙,可以看到一个菜刀把手——菜刀已经插入了他的胸前。不知是因为跟人争斗,还是倒下后挣扎过,只有男人身边的雪地表面支离破碎,鲜红的血浅浅洇湿了雪地,说像草莓刨冰又不合时宜,还是别这么形容了。男人的手掌也沾有血迹,指甲缝里面塞满了白雪。 “不是自杀,不是意外死亡,尸体也不会走路,那这家伙,就是在这里被人捅死的呗。” 我故意这么问道,中介“嗯嗯”点头。 “话说回来,没人知道是谁,又是怎么在这片空地中央杀掉这个男人的,也就是说,这就是所谓的……” “雪地密室!” 嘴角上扬。这正是我,“手法专家”御殿场倒理期待已久的绝妙场面!我摩擦着带手套的双手,像是就要大快朵颐一般。 相对而言,“动机专家”的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我听见他在我背后嘟囔着“我想泡温泉”。 事情发生在今天早上七点,我正在东中野的事务所兼住处啄食着麦片,同时抱怨着早上的星座运势,这时神保打来了电话。 这个男人干着一份不明所以的工作——不知道从哪儿搜集来案件信息,再安排给合适的侦探,偶尔就会联络我们。 虽说不接这案子也无所谓,不过我们刚好闲得发慌(绝不是因为没人来委托而发愁,真的是碰巧有空而已),就往包里塞了衣服,买了新干线的车票和车站便当,花了足足三个小时,来到了岩手县的深山里。我们刚到达指定的住处,就看见了那个中介——一副年轻帅气的男模范儿,脸上带着骗子似的邪气笑容。 我们还没在旅馆里歇口气,就被领到了凶案现场。 被害者名叫茂吕田胜彦,六十二岁,是这片空地南边打磨厂的厂长。虽说是厂长,员工也就那么几个人,工厂也就是连着住宅的一个小作坊。被害者单身,无妻无子,跟两个寄宿在家里的年轻雇工紧巴巴地住在一起。 第一目击证人是寄宿人员中的一位,名叫与岛哲史。拂晓时,他在二楼自己的房间内醒来,拉开窗帘,一下子魂都被吓飞了——胜彦倒在空地的正中央。他可能看过类似的推理作品,或是想把照片传到推特上,于是拍下了证据照片,然后赶紧下到一楼,从厨房的便门走了过去,离近一看,胜彦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了。 哲史走过去时,只有一串脚印从便门延伸到胜彦身边。警方到达现场时,空地上多了一串哲史返回时的脚印,加起来总共只有三串脚印。 死因不出所料,是胸前的刀伤,没有其他外伤。拿来当凶器的菜刀是胜彦家厨房里刀具的其中一把。空气寒冷,无法判断准确的死亡时间,只能大致推断死者是在半夜十一点到午夜十二点间遇害的。 如果死者是在晚上十点雪停以后才遇害,现场肯定不可能只有一串脚印。 搜查才刚开始,但有一件事能肯定——现在不是泡什么鬼温泉的时候。 “话说,为什么专门叫我们过来?”冰雨问神保,“这附近也不是没有侦探吧。” “反正我们看上去是最闲的,也就因为这个吧。” “嗯,这个嘛,这也是一个原因。” “你还真这么想的啊!” “还有别的原因呢,你看,之前你给我介绍了个助手不是吗,我这是想还你人情呀。” “啊,你说近卫吗?” 近卫原本是一名用人,上个月发生了一件狙击案,她在被害者家里干活。那件案子害得她失业了,让如此珍贵的正宗女仆流落街头怪可惜的,我就跟冰雨帮她重找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就是当神保的助手。 “她还好吗?” “她相当有能耐,帮了我不少忙。学东西快,泡的茶也好喝。” 让她在这么怪里怪气的男人手下做事,本来我们还有些不放心,既然她已经习惯了,那就再好不过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等一下。 “冰雨,话题跑偏了。” “我没打算让话题跑偏。”我的搭档推了推眼镜,把注意力转回到案件上来,“被害者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呢?被凶手叫出来的?” “谁知道,乍一看,像是想去北边的房子似的。” “空地北边的房子里,住着被害者的弟弟,一个叫茂吕田俊彦的男人。”兄弟二人关系并不算亲密无间,不过毕竟住得近,又是两兄弟,平日来往还是比较频繁的。 “这么说,死者也有可能是想去他弟弟家呗。” “嗯。不过……”神保环视了一遍空地。“如果我是被害者的话,我会选择走外面那条道,不会直接从雪地里横穿过去的。” “要是我我也这么干……” 在三十厘米厚的积雪上行走,本身就再费劲不过了,脚下稍微使点劲,就会一点点陷进雪里。就算是习惯走雪地的本地人,多半也不会为了抄个近路而走这种地方。 “那,我先回旅馆了,有什么情况麻烦联系我。” 中介把围巾扯到鼻子下面,离开了现场。看得出他已经冷得受不了了。 “咋办?”我看向搭档,这家伙也冷得牙关直打战。 “先找个地方暖和暖和,然后再继续怎么样?” “真丢人,我们会被警方捷足先登的。” “我怕冷嘛。” “你都叫冰雨了,还怕什么冷啊。” 一阵快要把人冻僵的寒风吹过空地,我随之也改变了想法。 “好吧华生,就这么办,我们去打磨厂问问那两个员工,顺便用被炉取个暖。” “这主意太棒了,简直不像是你这个福尔摩斯能想出来的。” 既然已经决定怎么办了,我们就立马动身前往工厂。休闲皮鞋深深陷在雪里,冷得不行,没走几步就要摔倒,我们俩应该带着长靴过来的。 “现在有什么想法没?”冰雨问我。 “这个嘛……首先,由积雪的厚度,以及雪刚刚才停来看,凶手不可能把足迹掩盖掉。那么,凶手就没有在雪地上行走,也就是说,凶手是在不靠近被害者的情况下作案的,这么考虑比较合理。” “你的意思是凶手扔出凶器,命中了二十五米开外的人?你脑子没问题吧?” “不一定是用扔的,有可能是用了什么飞行工具,好比遥控飞机啊,最近流行的无人机啥的。” “现在真是方便啊。” “在唐吉诃德16都能买到犯罪工具。” “你想说在唐吉诃德买钝器?” “我这笑话好笑吧。” “超好笑。”搭档报以一脸“真无聊”的表情,“不过,案发时间是午夜,空地上又没有路灯,想借助飞行工具用菜刀扎中人,也太难了吧。” 确实…… “这个……不过你想啊,网上也能买到夜视镜不是?” 我拼了命想扳回一局,这时却被雪拖了后腿,非常精彩地绊了一跤。雪花掉进了高领毛衣里。 ? 所谓的“雪地密室” 2 茂吕田胜彦的工厂(兼住处)的起居室里果然有被炉,这使得我们逃过了被冻死的悲惨命运。 房间有六叠大,榻榻米上铺着褪了色的地毯。角落里放着一台显像管电视,装着地面数字电视机顶盒。一侧的推拉门通向打磨间,透过拉门可以看到里面摆着架子,架子上堆满了羽布(一种抛光材料),还有超大型打磨机。感觉里面浸染的金属味儿都要飘到这间屋子里来了,好在目前香烟的味道盖过了金属味儿。 一个年轻男人坐在被炉对面,一直在吞云吐雾。他长着一张小混混般的苦瓜脸,来回瞪着身穿西服套装的冰雨和身着黑色高领毛衣的我。这就是凶案的第一目击证人,与岛哲史。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目光(主要拜警视厅一个叫穿地的女人所赐),所以也不怎么紧张,自顾自拿起桌上的南部仙贝咔吧咔吧地嚼着。或许是因为我们这么不客气,他才会瞪着我们吧。 “哎呀妈呀,吓俺一大跳,东京那旮瘩还真的有侦探呀。”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小哥说话带着方言味儿,给我们端来了茶水。 这位叫大友盛夫,是另一位寄宿在这儿的员工。 “仙台和盛冈也有侦探。”冰雨回道,“侦探最多的是京都。” “俺都不知道,那,您这样的助手也老多了呗?” “我也是侦探,事务所是我俩合开的。” 进行完老一套的对话后,哲史开了口:“所以呢,两位侦探有何贵干?” “我们想了解茂吕田胜彦生前的情况。” “老板不是那种会招人记恨的人。”盛夫立马回答道,“对俺们来说,老板就跟俺们的亲爹似的,把无依无靠的俺们捡回来,抚养长大……” 盛夫看向起居室的架子,架子上摆着一张胜彦的相片,看上去像是在滑雪场拍的。这位中年男人以滑雪场为背景,竖着两根皱巴巴的手指,老大不小了还摆了一个V字手势,让人不忍直视,既可怜又可爱。不过“生前的情况”指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昨天夜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 “啊,这个……昨天俊彦先生来了俺们这儿。” “俊彦?茂吕田俊彦吗,就是死者那个住在空地对面的弟弟?” “嗯。”盛夫点头,“大概十点以后吧,雪停了过来的。来了就跟老板在这屋子里开始喝酒,俺们也陪着一起喝。” “酒席大概什么情况?” “有啤酒和日本酒,还上了点下酒小菜……啊,对对,俺最后一次瞅见那把菜刀就是那会儿,拿来切萨拉米来着,然后就搁洗碗机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感觉这人有点傻乎乎的,“我想知道你们谈话的内容。” “啊,明白……” 不知道怎么了,盛夫有些犹豫,磨磨唧唧的,难道我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我看向哲史,他把烟头掐灭在了烟灰缸里。 “谈得不怎么愉快。” 口音关系,我把“不怎么愉快”听成了“不咋么愉快”。我们花了点时间才打听出下面这些情况。 胜彦和俊彦确实有不少往来,但最近兄弟关系搞得非常不好,俊彦一直在没完没了地劝他哥,让他别再紧巴巴地经营这家小破工厂,改行去做别的生意。昨天在酒席上也谈到这个话题,或许是酒劲儿上来了,争吵愈演愈烈,甚至闹到差点要动手的地步。两个总是帮着胜彦老板的员工也赶紧把两个人拉开,酒席这么不欢而散。 “吵得很厉害是吗,具体吵什么?” “就是对骂。俊彦先生对老板说‘我要杀了你’。” “喂,小哲……”盛夫小声责备哲史,不过已经晚了。 “这可真是爆炸性的言论啊,酒席几点结束的?” “大约十一点半左右吧。俊彦先生在那之后就马上回去了,老板还在骂骂咧咧的,不过也回自个儿屋里去了。俺们累得够呛,喝得有点迷瞪,也就上到二楼洗洗睡了。” “这么说,你们并不知道之后老板发生了什么事?” 两名员工同时点头。 冰雨继续问道: “预计死亡时间是在深夜十一点到十二点间,如果十一点半胜彦还活着的话,他就是在十一点半到十二点这三十分钟内遇害的。俊彦走了以后,还有人来过这间房子吗?” “没有。”哲史又点上了一根烟。“警察查了查俺们屋子周围的雪,说是除了便门,前院只有俊彦先生往返的脚印,所以没有谁进来过。” 我细细嚼着口中的仙贝,跟冰雨交换了一下眼神。 案子发生前,唯一来过被害者家里的人是对亲哥哥说出“我要杀了你”这种话的血亲。被害者倒下的地方,正是自己家和这个男人家的中点。这么一来,怎么想都是—— 嘎啦啦啦,门外传来了刺耳的声音,有人打开了大门。 盛夫出了起居室,很快就跟一个男人一起回来了。 除了白头发和皱纹比较少以外,男人跟死掉的胜彦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用他做自我介绍,我们也看得出来他就是茂吕田俊彦。男人用怀疑的眼神注视着我们。 “我是来商量葬礼事宜的……他们是什么人?” “说是东京来的侦探。” “侦探?真的假的?看起来很不对劲呀。” “真巧啊。我们方才也开始觉得您不对劲了。”我反击道,“听说昨天您跟被害者宣称‘我要杀了你’来着,茂吕田俊彦先生?” “我是说了狠话,不过这是吵架常有的事吧?胜彦也回了我一样的话,就因为这点小事怀疑我,我可受不了啊。” 胜彦用的是标准语,可语调中还是透着点口音。 “再说了,没发现有人接近过我哥的尸体吧?他肯定用了什么古怪的自杀手法,不可能是他杀啊。” “或许是你为了脱罪用的诡计呢?” 俊彦不说话了,脸色愈发难看。冰雨为了缓和气氛,问了句“您有什么不在场证明没”,然而适得其反,对方并没有不在场证明。 “之后我回到家,刷完牙就睡了。我也是单身嘛,所以没有证明,不过我也没有什么竹蜻蜓呀,任意门啥的。” 我想回他一句还有任意窗呢,但想到再较劲下去,查案就更麻烦了,于是放弃了。俊彦一步步迈进了起居室,看样子要将我们这些可疑的闲杂人员逐出门外。 我们老实站起来,冰雨趁穿大衣的工夫,又给了俊彦一句。“俊彦先生,方便问您一句吗,您昨天晚上十点到十一点半是在这间房里喝酒吧?” “嗯。” “您一直在起居室吗,连厕所都没去过?” “是啊。” 对方一脸“有什么问题吗”的表情。冰雨问了哲史和盛夫相同的问题,证实了俊彦的说辞,说了句“打扰了”,就离开了起居室。从玄关出来时,推拉门再次发出了呻吟声。 外面的气温比刚刚还要低,地面一片雪白,天空也白茫茫的,看来又要下雪。也许更应该在事务所里偷懒的。我边想着,边往旅馆赶。 “总之,一号嫌疑人是茂吕田俊彦,对吧?”我征求冰雨的意见,“动机充分,而且没有不在场证明,剩下的就是犯罪手法了。”最可疑的家伙就是凶手,真相太简单乏味了。不过就这种案子来说,也是常有的套路。再说了,如果凶手不在怀疑范围内,就没必要编排这种不可能的状况了。 然而,冰雨用否定的态度回了我一句:“这可不好说。” “我觉得不是俊彦,凶手大概是那两个员工里的一个。” “为什么?” “那把菜刀。” 我听到这句话,停下了脚步,感觉后背吃了一儿雪球。 “确实,雪是十点停的,而且,盛夫最后用菜刀是在十点以后,从房子周围的足迹来看,十点以后只有俊彦来过房子里。” “然而他从进到出,一次也没靠近过厨房,也就是说……” 冰雨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转头看向身后的工厂。 “能把菜刀拿出去的,只有房子里的人。” ? 所谓的“雪地密室” 3 “啊呼……” 把腿脚泡进热水的一刹那,我像老头子似的深深吁了口气,同时叹了句“真暖和”。 本来并没对这个荒凉的小旅馆抱多大期待,但这儿的温泉还真像模像样。浴池弥漫着扁柏香气,还有流动温泉。不太清楚功效如何,反正是温泉,对身体总没什么坏处。窗外的群山披上了洁白的雪裙,让人突然想来一杯日本酒。算了,反正是被人软磨硬泡过来的,再怎么说工作还没干完呢。 我把肩膀以下的部分泡进水里,重新整理了一下雪地密室案的已知事项。是谁用什么手法杀了茂吕田胜彦呢?就凶器而言,确实应该把俊彦排除在嫌疑人的名单之外。假设,哲史和盛夫中有一个是凶手,或者说两人是共犯…… “不烫吗?” 冰雨下到浴池里,在我旁边坐下,头上顶着一块对折了两次的毛巾。顺便一提,我的毛巾跟围巾似的,围在了脖子上。 “你不是怕冷吗,这不正好?” “我也怕热啊。” “废物。” “你还有脸说我。” 冰雨穿衣显痩,身材却挺结实。应该是事务所开业那会儿一时兴起,去健身房锻炼出来的。相比之下,我不管穿不穿衣服都挺痩的,不过我不在乎,侦探是靠脑子干活儿的。 “这或许是个不为人知的好温泉啊。”我用手往肩膀上泼了泼热水,“人少,风景也好。” “可惜我看不清,我没戴眼镜。” “怪不得你这么没存在感。” “我原本就没什么存在感。”冰雨开始自暴自弃了,“风景是什么样的?” “这个嘛,怎么说呢……群山,眼前有森林,雪积在上面,全是白色的。还有,往下还能看见女浴池。”我也很不爽自己这贫乏的词汇量,所以又在最后补了一句。 “喔,是吗?”冰雨一笑了之。 “我说真的,正好有一堆小女生进来,跟团来的,可能是来参加大学组织的滑雪旅行,真养眼啊!” “那你就一直看着吧。” “我会的。” “……” “……” “……” 我盯着玻璃外边一动不动,等了十秒,冰雨也眯着眼睛看向了同一个方向。当然了,那边除了煞风景的山,什么都没有。这家伙真单纯。 “你是不是也该配副眼镜了?” “得了吧你,我不想跟你一个形象。” 冰雨叹了口气,一副“受够你了”的样子,把湿头发拢到脑后,我也做了一样的动作。冰雨完美地得到了大背头发型,而我的卷发却没这么听话。 “毛巾的叠法也是树立形象的其中一环?” 隔了一会儿,冰雨这么问道。我随口应了句“嗯”。 “这里除了我们好像就没别人了。” “嗯,被我们包场了。” “解开呗?” “解什么?” “毛巾。” “得了吧你。” 我咕哝了一句,靠在了浴池上。冰雨耸了耸肩,泡到光露出个脑袋。只剩下徐徐上升的热气和温泉流淌的水声,盈满了整个大浴场。 我把手搭在围脖子的毛巾上,搁了好一会儿,就像怕被人扯下来似的。没什么好执着的,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只是现在不想解下来而已。我看向乳白色的水面,或许水真的有点烫。 “脚印的诡计,你明白没?” 冰雨转移了话题。 “你好歹也自己想想啊!” “手法方面是你的专长。” 好好,是是。 “如果真正的凶案现场不是在空地的正中央,而是在房子里呢?” “你是说,被害者中刀以后还能走到那儿?这点一开始不就否定了吗?” “不不,我是说凶手把尸体背到了空地。这样脚印的数量就对上了。” ? “等等。”冰雨皱了皱眉,“这个诡计挺有名的,不过这次情况不同,哲史的照片里只拍下了一串脚印,现场无处藏身,就算凶手背着尸体走到了空地的正中央,后来又是怎么消失的呢?” “你怎么能肯定,哲史照片里拍下的尸体就是死者本人呢?”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冰雨露出了我刚才的表情——后背吃了一记雪球。 “案情还原是这样的。首先,哲史和盛夫两个人在夜里杀了胜彦,第二天,盛夫穿着跟胜彦一样的衣服从便门出去,走到空地的正中央,然后装成尸体躺下,这时,雪地上就留下了第一串脚印。” “这种情况下,在一楼拍下照片的话,看上去就像尸体倒在雪地里……” 没错。那张照片是从远处拍下的,我们输就输在看了照片以后,认定地上躺着的那个就是尸体。 “哲史拍下照片后,扛着真正的尸体去盛夫那儿,把尸体放在地上替代盛夫,这回再背着盛夫返回便门。”这样一来脚印会如何呢?盛夫去的脚印——一串,再加上哲史来回的脚印——两串,警方过来的时候,雪地上总共有三串脚印。 雪地上完美地只留下了尸体。 冰雨沉思了一会儿,略微歪了歪头——角度还不至于让毛巾掉下来。 “有三处疑点。” “放马过来。” “第一点,空地正中央的雪地上沾有血迹。如果凶案现场是在屋子里,剩下的该怎么解释?” “你说这个啊。”意料之中。“把血存在塑料瓶之类的容器里,在摆尸体以前洒上去呗。” “那,第二点,无论生死,扛着成年人在雪地上来回走的话,相比一个人的体重来说,脚印会更深一些,但是就警方搜查结果来看,脚印并没有可疑之处。” “积雪有三十厘米深,只要变换一下重心的位置,脚印深度就会出现很大的偏差。我们走在上面那会儿不也一样嘛,如果凶手经常走雪地,就有可能蒙混过关。” “我好难受啊,倒理。” “是吗?你泡晕了吧?起来不?” “等我数到一百。”冰雨始终维持着冷静,“第三点,按你的说法,那两个员工是共犯对吧。” “嗯。” “如果这样,凶手怎么会傻到老实交代,说最后看到菜刀是在昨天雪停了以后?这简直就是在自寻死路。如果我是凶手,肯定会两个人私下对好台词,撒个像模像样的谎,比如前几天弄丢了之类的。” 这在我的意料之外。确实,凶手要是老实交代了这点,就相当于在说只有我们俩接触过凶器,等同于承认“我们俩就是凶手”。 “不过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吧,盛夫可能说错话了,或者是故意说的实话,让我们觉得他们俩不可能是凶手……啊,喂!” “我还是不能接受。” 话才说到一半,冰雨就起身去了更衣室,他的后背被热水泡得红通通的,没办法,我也出了浴池。 “那我要请片无‘师尊’赐教了,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师尊”把手叉在赤裸的腰上,又陷入了沉思,然后干脆地来了句“没有”。我一个不留神,差点滑倒在浴场的瓷砖上。 “不过,我感觉看漏了什么根本的,非常理所当然的东西,虽说还搞不清楚是什么。” “因为你没戴眼镜吧。” “也许吧。” 冰雨回了我一个苦笑,打开了更衣室的门,然而—— “倒理!” 就在门要关不关的时候,冰雨突然喊了我的名字。还没等我回话,冰雨就转身跑向了我,抓住了我的肩膀。他那毫无个性的形象中,唯一有存在感的炯炯有神的双眼正闪烁着光辉。 “咋、咋了啊?” “你想带什么礼物回去?先考虑一下吧。” “礼物?” “嗯,我们明天早上应该就能回去了。” 肩膀被摇来晃去,我的脸颊淌过一丝冷汗。 不知道冰雨发现了什么,看来我被“动机专家”捷足先登了。 ? 所谓的“雪地密室” 4 包子、仙贝、红薯干、咸菜、干果、明信片、猫头鹰摆件,还有包子……旅馆的礼物柜台里的阵容并没有丰富到使人眼花缭乱,没有一个让我想专程买回去的。 “有什么推荐的没?” 负责收银的女生像是初中生,感觉是老板娘的闺女,我就跟她搭了句话。少女以一副服务精神为零的态度,指着墙上挂着的雄鹿头标本。 “挺酷的嘛,这多少钱?” “十五万日元。” “……” 我点了两三下头,默默离开了礼物柜台。穿过大厅,回到休息室——里面放着一张蒙着灰尘的沙发。 人都齐了。 坐在沙发上的有哲史和盛夫二人组,再加上茂吕田俊彦,总共三个人。哲史和俊彦还是拉着脸,盛夫眼神游移不定。中介坐在旁边的安乐椅上,坏笑着,一脸的法官相。冰雨站在这帮人的对面,按照惯例他应该穿西服套装,这次却规规矩矩地穿着印有旅馆名字的浴袍,怎么看怎么像宴会的主管。 我找了张空椅子坐下,冰雨遵照礼节,以一句“接下来”起了话头。 “晚餐时间请各位专程跑一趟,真对不起,我有些话想问各位,因为我们掌握了胜彦先生的死亡真相。” “不会吧,你不会想说……凶手就在我们当中吧?” “很遗憾,俊彦先生,案情并没有那么戏剧化。就结论而言,胜彦先生的死是一场意外。” 相较坐在沙发上的三个人而言,我跟神保要震惊得多。 “你说意外?!” “对,事情很简单,胜彦先生拿着菜刀,一个人从便门去了空地,然而走到一半脚陷在雪里,一下摔倒了。在单手握着菜刀的情况下摔倒,这时候就算菜刀插进胸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这很奇怪啊!” 我承认摔倒的概率很大,我也在雪地上绊倒过,胜彦那双长靴的橡胶底已经磨损了,应该很容易滑倒,然而…… “你忘了吗,菜刀上可没有指纹啊!再说了,被害者为什么要拿着菜刀去空地啊?!” 所有人一起看向被害者的弟弟。 “准确地说,光是因为一时冲动拿着菜刀出门,是不会怀有明确的杀意……各位还记得吧,胜彦先生昨天晚上因为工厂经营的问题,跟俊彦先生大吵了一架,甚至吵到互骂‘我要杀了你’的地步。俊彦先生回去以后,胜彦先生也还没消气,就打算去自己弟弟家,拿菜刀指着俊彦先生威胁他。胜彦先生在家里闷了一会儿,就去了厨房,从洗碗机里拔出菜刀,从便门出去,直奔俊彦先生的家。” “为什么不是从玄关,而是从便门出去?”神保问道。 “玄关的门不方便开关,一有动静就会被二楼的哲史他们发现,或许又会被拉住,所以胜彦先生走了便门,从便门出去,正面马上就是俊彦先生的家。他本来就喝多了,再加上一时冲动,就算路很难走,也会想直接穿过去。” 怀有杀意,把菜刀拿出去的是被害者自己。 这个看似矛盾却可能正确的观点来得太突然,同时也合乎逻辑,但我不能让它轻易过关。 “这推理没有证据吧。而且我刚刚也说了,菜刀上指纹的问题怎么解决?” “这就是线索。” 冰雨的眼中再一次充满了自信。 “请各位想想被害者的穿着。毛线帽和羽绒服,就算一时冲动冲出门外,怎么说也是住在寒冷地区的人,会习惯性地穿上防寒服吧。然而就尸体穿着来看,有一处古怪的地方,本应穿在身上的东西,不知为何并没有被找到。” 我想到了。 大冷天出门的时候,一般都会穿在身上的东西。对冰雨来说就好比眼镜,对寒冷地区的居民来说,以及对想行凶的人来说的必需品。 “是手套吧。” 冰雨点了点头表示肯定,转头看向沙发。 “盛夫先生,你说俊彦先生是晚上十点左右来访的,你把菜刀搁洗碗机了对吧。你说的‘搁’是放到洗碗机里,再按下开关,对吧?” “啊,嗯。” “洗干净餐具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我觉得十点按下开关,十一点半就应该洗好了,你觉得呢?” “我觉得,大概正好洗完吧。” “那么在那个时候,菜刀应该已经洗得很干净了,假设胜彦先生用戴着手套的手把洗干净的菜刀拿走,到了外面才断了气,菜刀的把手上必然不会留下任何人的指纹。” “可是……” 盛夫想要说话,却被冰雨立马堵住了嘴。 “我知道。警方赶到时,尸体没有戴着手套。为什么?这也很简单,有人把手套藏起来了。警方来之前唯一接近过尸体的人——哲史先生,就是您吧。” 哲史被点到名,不小心“哎”了一声。 “您发现胜彦先生的尸体时,立马就领悟到发生了什么吧。虽说胜彦先生的死是自作自受,但究其根源还是俊彦先生不好,他蔑视了工厂的生意。您原本很爱戴胜彦先生,本就想要继承他的遗志,因此你灵机一动,从尸体手上把手套摘了下来。这样一来,这件案子就不是意外死亡,而会被当作他杀来处理,俊彦先生前一天跟死者大吵一架,警方必然会怀疑他。未能发泄的愤怒、不幸的意外死亡,以及伪装工作。这就是整个雪地密室案件的真相。” 冰雨走近沙发一步,逼问与岛哲史:“我说得有错吗?”外面的冷风似乎吹进了休息室内似的,气氛异常紧张。我从椅子上探出半边身子,等着哲史回答。 “有错。” 然而哲史却非常平静地破坏了这紧张的气氛。 “你看了照片还不知道吗?老板满手血刺呼啦的!那咋还能戴着手套啊?” “啊。” 这次换冰雨不小心“啊”了一声。我也得张大了嘴。 对了,警方拍下的尸体照片里,死者的手心是染上了血。哲史靠近尸体时,血应该已经干透了,不可能把手套摘下来,再把血抹到尸体手上。这么说来,我记得尸体的指甲缝里也塞满了雪。 “而且,俺们老板不喜欢戴手套。说是潮乎乎的,平常除了干活儿都不戴。” 盛夫又补了一刀。我想起了在起居室看到的照片,以滑雪场为背景,用皱巴巴的手比出的V字手势。胜彦就算在滑雪场也不戴手套。 “这……这个嘛,那就是你自己把菜刀把手上的指纹擦掉了,这样一来,就可以伪装成他杀……” “片无先生,这可说不过去呀。” 神保语调轻松得好像我们正围坐在麻将桌边上。 “尸体是像这样,用胎儿一样的姿势躺在地上的吧,想把菜刀上的指纹擦干净,就需要移开手臂,然而死者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再加上天这么冷,早上尸体都冻得硬邦邦的了,根本移不开手臂,要是硬来,还会留下痕迹。他没有擦掉指纹。” 已经遭到了外行的反驳,再加上连法官都这么说,没救了。冰雨摇摇晃晃直往后退,一屁股跌坐在背后的椅子上,脸部抽搐着。冰雨呀冰雨,为何如此苦闷,是因为推理错了羞得慌吗? “竹篮打水一场空呀。”俊彦说,“下次加油吧,大侦探。” 三位客人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向了休息室的出口。 我也离开了椅子,啪地拍了一下搭档的肩膀——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唉,也难免有这种情况。到中间位置还解释得相当有意思,遗憾的是指纹问题—— 指纹? 头脑突然激荡了好几下。不是被雪球砸中的感觉,而是像叠叠乐或扑克牌塔崩塌的感觉。至今为止构筑的形状全被推翻,堆积成了另一种理论。我注意到了冰雨之前预感到的那个“非常理所当然的疏漏”。 雪地密室,屋外的尸体,还有插进胸口的菜刀。 休息室里响起了笑声。 是我自己的笑声。冰雨抬起头,俊彦他们本来想回家,也停下了脚步。有人说我这头黑色卷发和眼神本来就很有恶魔的味道,这笑声听上去肯定更邪恶了。虽然如此,我还是没法止住笑。这么简单,我之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这不是浪费车费跟时间吗?反正都是浪费了,顺路买个鹿头标本回去吧。哈哈哈哈,总之,我们所有人都是大笨蛋。 等我笑完了,休息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神保不为所动,还是一脸坏笑,手托着头,胳膊肘架在安乐椅上。 “怎、怎么了?” 冰雨问道,相对于在澡堂那会儿,我俩的立场完全反过来了。 “没,不好意思,吓着大家了,不过我明白真相了。” 我没理会冰雨瞪圆的双眼,开始推理。我没有说“接下来”,要不铺垫就太多了。 “你的推理有一半是对的。虽说不知道胜彦对他弟弟发火,有多少是真格的,不过胜彦拿着菜刀就从便门出去了,穿着大衣和帽子,没戴手套。然后,他在空地上走到一半,不幸摔倒,菜刀插进胸口死掉了。” “没戴手套的话,指纹怎么解释?” “指纹在那之后被擦掉了。” “怎么办到的?” 我跟冰雨刚刚一样,转头看向盛夫。 “我说盛夫啊,我也想问问洗碗机的事儿。大部分洗碗机都是用热水洗碗的吧,你那台呢?” “俺、俺们这儿也是。” “那胜彦把菜刀拿出去的时候,菜刀应该还热着吧?一个半小时的话,应该还没完全烘干。” “嗯,应该是吧。” 能确认这点就够了。 “大家听好了,胜彦拿着热乎乎的菜刀出了门,还没走三十米就滑倒了,从雪地上的痕迹来看,可以断定胜彦滑倒后,多少还挣扎了几下。顺便说一句,他指甲缝里塞满了雪。那么,如果胜彦在挣扎时抓了几把雪,同时手里握着还尚有余温的菜刀把手,会怎么样呢?人倒在地上挣扎时,常会出现这种情况,不是吗?” 冰雨和众人一脸震惊,望着窗外的白色风景。 没什么大不了的,线索起初就在眼前。在下车的时候,在查看现场的时候,包括在泡温泉的时候,这个小镇的一切,都被那白茫茫、冷冰冰,化了就变成水的玩意儿覆盖了。 “那,凶器上的指纹是……” “没错。” 我往上拢了拢卷发,宣布了答案。 “指纹被雪化成的水冲刷掉了。” ? 十元硬币太少了 1 掀开锅盖,鸡肉诱人食欲的香味和热气一起飘了出来。少量浓稠的汤汁在锅底咕嘟咕嘟地呼吸起伏,胡萝卜软到用竹签“扑哧”一下就能扎进去。看来火候正好。 我关掉炉火和换气扇,解下围裙,重新套上西装外套,把锅里的食物转移到事先准备好的大碟子里。红烧鸡块,名为“药子秘方”,要说跟普通的炖菜有什么不同,就在于“用心烹制”这点上。 我把碟子和筷子放在托盘上,走向隔壁的会客兼起居室。 两位雇主正隔着桌子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小口喝着加了冰的威士忌。 “久等了,药子秘方。” “炖鸡肉吗?” “不是炖鸡肉,倒理先生。是药子秘方。” “昨天那个炖菜不也是药子秘方吗?” “昨天那个是药子节日大餐。冰雨先生,亏您还是侦探呢,这么没记性。” “福尔摩斯曰,记忆就像是小阁楼,不需要的东西就该统统往那儿丢。” “别随便丢掉我的菜名!” “叫啥都无所谓,威士忌跟炖肉不配吧?” “鸡肉还有剩的,废话多的人可没得吃。” 我说着跟当妈的一样的话,把盘子摆在茶几上,坐在了冰雨旁边。倒理拿了酒瓶,往老式杯里续了点酒。我也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姜汁汽水,打开来兑到自己杯子里。光就颜色来看,总感觉很像威士忌。 没什么特别需要庆祝的,我们沉默地碰了个杯。三个人一起干了,三个人一起把炖肉夹到小碟子里,三个人一起咬了一口鸡肉。 “嗯!”倒理点头。 “嗯嗯!”冰雨点头。 “嗯嗯嗯!”我也点头赞道。 药子秘方,名副其实。 很抱歉这才告诉大家,我的名字是药师寺药子,本职是高中生,每星期会在这家叫“敲响密室之门”(名字真怪)的事务所做几次兼职。放学后来这儿做饭洗衣打扫再加采购,一手包办所有家务活。 今天本来打算就收十收十院子,洗洗衣服,在晚饭前就告辞,谁知道从倒理那借了本叫《血染蛋罩》17的书来打发时间,结果一读之下发现太有意思了。看着看着,时针就转到了晚上九点,回过神时才发现他们俩已经开始喝(不定期的)夜酒了。马上回去倒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明天是周六,还想谢谢倒理借给我书,再说我也饿了,所以就决定免费加班,下厨给他们做道菜。 倒理还是穿着他那件黑色高领毛衣,一屁股沉在沙发里。本来就有一头恶魔般的漆黑卷发,现在脸上还因为喝了酒而微微泛红,愈发显得邪恶。冰雨则跷着腿,显得很是干练,他解开了藏蓝色领带,敞开了西装的前襟,让人想到下班回到家的工薪族。我也想解开领口的十字领结,却一下子忍住了。制服必须穿整齐,这是我的原则。 这么跟他们俩喝酒,感觉既雅致又别有一番风味。我能感觉到,自己好像成了侦探的一分子,形象顿时高大起来。 不过,我们的对话并没有那么上档次…… “今天也没委托人来啊。” 冰雨发着牢骚。 “这有啥办法。”倒理说,“一到正月,不管哪家事务所,客人都会少的。” “看你忘了,我来告诉你吧,一月可都过了一半了。” “我的小阁楼里不需要这知识。” 倒理的小阁楼好像很乱七八糟似的。 “我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因为没什么委托人,我们的生活费也告急了。” “又告急?为啥咱家总是一下子就缺钱了啊……” “因为倒理先生您买了那个东西吧?” 我看向挂在起居室墙上的鹿头标本。 上个月,他俩为了解决一起雪地密室案去岩手出差,我还因此兴奋不已地等着,想着“他俩会带什么礼物回来呢”,结果没想到他俩带了个鹿头回来。据说是拿了破案的全部报酬再加上贷款买回来的。我都惊呆了。 “那鹿头买得多值啊!给起居室贴金啦。” “可是十五万日元也太贵了吧!是吧,冰雨先生?” “不,我也喜欢那个鹿头。” 冰雨非常认真地对我说道。冰雨一贯很有常识,不过脑子偶尔也会转不过弯来。这两个家伙真愁人。算了,要说喜欢还是讨厌的话,说真的,我还是非常喜欢那个鹿头的。 “比起缺钱,我更受不了无聊啊。”倒理叹了口气,“就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案子吗?” “你又说这种话……” “药子,你想到什么没?日常之谜也行,常有的吧,比如班里同学自杀啊,内衣被人偷啊,后背有莫名其妙的硬块啥的。” “我一直怀疑,你是不是不明白什么叫‘日常之谜’?” 倒理把问题强塞给我,冰雨冲他翻着白眼。 想拒绝很简单,一句“我没这种烦恼”就行了。而我却认真思考起来——我内心萌生了小小的坏心眼,想塞给这两个懒散的侦探一个解不开的难题。 选题没花多少时间,因为刚刚谈到了钱,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件事。 “事儿再小都没关系,线索很少也不要紧。” “那当然,不如说线索越少越好。我跟冰雨会发挥推理能力来破案。” “哎?还算我一份?” 被强拉进来的冰雨表示不满。我把筷子搁在桌上,说了句“那么”,然后坐正了身子。 “‘十元硬币太少了,还得要五个。’” 我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倒理和冰雨眨了两次眼,很有默契地歪了歪头。 “这是我今天一早上学的时候听到的。有一个男人跟我擦肩而过,正用智能手机跟人打电话,我只听到他跟那个人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偶然听到的就是‘十元硬币太少了’?” “‘还得要五个’?” 我点了点头。 “这么大的人会把十元硬币挂在嘴边,不觉得有点怪吗?所以我就想,那个人当时是想干什么呢?” “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冰雨问。 “你问什么样我也……三十多岁,穿着西装,感觉像普通的职员。啊,不过他领带的图案是红地黑圆点的,倒是有点品位。” “就这些?” “对……线索是不是太少了?” 我越来越感到抱歉,小心翼翼地问道。 倒理皱起了眉,像是在琢磨。冰雨摸着下巴。几秒后,两位侦探对视了一眼,喝了一口威士忌,异口同声说道: “足够了。” 两人很开心地接下了挑战。 ? 十元硬币太少了 2 “首先,那男的想要十元硬币是吧。” 说这话的人是倒理,他刚把玻璃杯放下。 “这我知道。” “那,这么说吧,那个男的非常想要十元硬币,如果因为一时心血来潮或是突然想收集散钱,就不会用‘得要’这么生硬的说法。可以认为那男的一定有什么明确的理由,无论如何现在都得要十元硬币。” 确实。说了“得要”就是肯定需要。 “为什么非常想要十元硬币呢……想买东西散钱不够了?” “不可能是为了买东西。” 我刚说完,就挨了冰雨直截了当的一刀。 “为什么?一般需要钱,不就是为了买东西吗?” “‘还得要五个’这句,那男的最起码得要五个十元硬币。药子,五个十元硬币是多少钱?” “五十元。” “咱们国家的流通市场上有五十元的硬币。如果他有想买的东西,差五十元散钱的话,应该会说‘得要五十元硬币’,可是那男的却说‘得要五个十元硬币’,绝不会只为了买东西。” “原来如此。” 这说法我也能理解。冰雨起初没什么干劲,没想到考虑得还挺仔细。较真的人。 “不过,要不是为了买东西而收集钱,就没几个原因了呢。” “嗯。一般来说都是为了收藏吧。比如说大量收集稀有发行年份的钱币,或是想拿五元硬币做成什么工艺品之类的,还有可能用来钓鱼。” “钓鱼?” “那男的有可能想在二手市场或同人志展会这类活动上摆摊,所以要很多十元硬币来找零。电话对面的是一起摆摊的朋友。” “啊……确实。说起十元硬币,就是用来找零的嘛。校园文化祭上开咖啡店那会儿,我也费劲收集了好多散钱。这是最有可能的!” 我把起初的坏心眼都抛到了脑后,冲着这个说法飞扑上去。然而—— “这可不好说。” 倒理从对面的沙发上扔来了一句“我反对”。 “我觉得这些都不可能,不是找什么稀有货,不是搞艺术品,也不是用来找零。从‘太少了’这几个字就能推测出来。” 倒理用筷子夹着胡萝卜指着我们。 “话说回来,你们认为那男的总共要收集多少个十元硬币?” “哎?” “‘十元硬币太少了,还得要五个。’太少了,也就是差得老远的意思。‘在收集十元硬币,但离目标个数还差得老远。因此,还得要五个。’说到底就是这个意思。” “应该吧。”冰雨表示。 “那问题就变成了——他到底要多少个硬币。打个比方,假设他总共要五十来个十元硬币,现在已经集了四十五个,还差五个。这种情况下,他会用‘太少了’这种说法吗?” “应该不会。这时候应该说‘十元硬币不够’或者是‘还差点’。” “对吧。那,如果目标是三十个,已经集了二十五个呢?因为已经集齐六分之五了,肯定也不会说‘太少了’吧。这么考虑的话,用‘太少了’这种说法,只能说明十元硬币还没收集到一半,或是只收集了三分之二左右。这么一来,那男的最多也就要五个硬币的两三倍的量,也就是十到十五个硬币左右。” 倒理停下来,轻快地把炖菜送进嘴里。冰雨始终保持谨慎的态度问道:“要是那男的性格大大咧咧,不小心说了句‘太少了’呢?” “考虑这种特殊情况可就没完了,咱们应该假设他日文没说错。” “好吧好吧。”冰雨让步了,“条件一,那男的最多需要十五个左右的十元硬币,然后呢?” “十五个说得好听点也不算多。然而,刚刚你提出的假设都需要大量的十元硬币。不管是收集稀有硬币,还是制作工艺品,或者是找散钱,如果单纯只为了收集,最起码需要二十到三十个硬币才像样。因此……” “这些都不可能,是吧。看你脸挺红的,没想到脑子还挺清醒的嘛。” “你才是,戴着副眼镜,脑子却这么不好使。” 这俩人又回到了平时的状态,互相瞪着对方。我已经习惯了,就喝着姜汁汽水,把话题往下继续。 “除了买东西以外,还需要十到十五个十元硬币……一下子想不出来呀。” “我想到了。”倒理坏笑道,“假设需要十五个十元硬币,这样一来,总共价值一百五十元。理所当然,就等于一个一百元硬币再加一个五十元硬币。药子你说,前者那一百五十元和后者那一百五十元有什么不同?” 倒理像教授似的问我。我想了一会儿,回答道: “十五个十元硬币更散。” “也就是能够拆分。据我推测,那男的是为了把钱分给好几个人,才收集十元硬币的。” “比如分给五个人每人三十元吗?” “没错。” 怎么说呢,我很诧异。整个事情我捋顺了,可是三十元也就是让小孩出去跑个腿的钱。说起来,漫画里那个樱桃小丸子的零用钱也是一天三十元。 “成年人有机会一起分这么散的钱吗?” “比如说一起喝酒差的钱?那男的前几天跟几个人去了趟居酒屋,一起掏钱平分费用的时候找了一百五十元散钱。他很较真,第二天想把散钱换成十元硬币,打算平分给一起喝酒的人。” 我注视着空了一半的威士忌酒瓶。虽说我还不能喝酒,不过也去过家庭餐馆之类的地方。跟朋友一起付饭钱,碰上店家找了些散钱,账就不能两清,是很难办。 “我没想到这点。答案或许就是这个。” “是吧?怎么样冰雨,哑口无言了吧。” “你看漏了重要的一点。” 别说哑口无言,人家都开始反驳了。 “那男人说的不是‘还差五个’,而是‘还得要五个’。这明显说明,他需要的十元硬币是一个大概的数量。确实,他可能像你说的需要十五个左右,但不一定刚好是十五个,有可能是十四个或十六个,所以他才会说成‘还得要五个’。有问题吗?” “没有。” “那么,为什么是一个大概的数量呢?因为他当时不确定要用多少个十元硬币。如果想分给别人,人数又是不固定的,这样一来,还散钱这件事就不合理了。喝酒是发生在过去的事,参加人数理应是固定的。” 倒理嘬了一口威士忌,皱起了红扑扑的脸。 “他不小心说‘要五个’的吧?” “咱们是以‘那男的日文没说错’为前提吧。” “嗯嗯,知道啦知道啦。” 倒理投降般摇了摇头。虽说他的思路也相当不错。我事不关己地想着,大口嚼着魔芋丝。 “可是,分给别人的说法也没错吧。” “这就很微妙了。最多也只要十五六个十元硬币吧?像药子你说的,把这么点小钱分给好几个人,有点不合理。正常来说,应该是自己一个人想拿来干点什么才对。” “话虽这么说,买东西的说法已经被否定了啊。” “除了买东西以外,还有很多地方可以用上十元硬币。” 冰雨往空了的玻璃杯里倒上酒。看来下面该他表演了。倒理探出身子追问道:“具体来说呢?” “香火钱。” “香火钱?” “那男的喜欢参拜寺庙。明天周六,他也打算去参拜寺庙,参拜就得要香火钱。如果转好几个地方,就会遇见功德箱十到十五次左右,投一百、五百元比较浪费,十元的话就随便投了。所以他才会准备十元硬币,拿来当香火钱使。” “喔喔!”我不由得提高了嗓音。这个说法比找零还难想到,而且符合迄今为止的所有条件。 “也许是捐钱。男人喜欢捐钱,或是想赢得别人的好感,计划在每次碰见募捐箱的时候都捐点散钱,所以才收集十元硬币拿来捐款……” “喔喔——”这次不小心拖了长音。“冰雨先生真聪明!跟侦探似的!” “谢谢。麻烦借这个机会,把我的职业存放在你的小阁楼里。”冰雨口中讽刺,脸上却挺开心的。回头再看另一位侦探,只见他摇晃着玻璃杯,让酒化着冰块,沉默不语。 “你有什么意见吗,倒理?” “不,我很满意,九成满意。” “剩下的一成呢?” “不满意。这个说法不一定非得要十元硬币。”倒理直视他的搭档,“要是香火钱或是捐款,用一元、五元应该都行。虽说从钱数上来看,十元可能刚刚好,不过因为这样就全用同一种硬币,也太神经质了吧?” “这人真斤斤计较。” “小钱才斤斤计较嘛。好了,听着,我再说一次,通过‘得要’这个说法可以推断,那男的必须要十元硬币,五元和五十都不行。这样的,是不是该认为那个男人出于某种需求,必须收集十元硬币,不然就达不到目的呢?” 确实,这个说法也对。冰雨张张嘴想反驳几句,却一下失掉了气势,瘫在了沙发上。 “来整理一下思路吧。”该我发言了,“我看见的那个男人必须要十元硬币,而且不是为了买东西,也不是为了跟人分钱,他最多也就收集十五个左右的硬币,而且还不能用其他散钱来代替……” 感觉越来越复杂了。 “五元、五十元不行,只能用十元办到的事……啊!会不会是去便利店复印东西?复印费一张是十元吧?” “不会。” “不可能。” 我遭到了干脆利落的否定。 “复印多于十张应该用一百元硬币了吧。” “就算用十元硬币,也可以在便利店换散钱,事前‘必须要’就不自然了。” “这么说也是……那,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我正在想。”倒理说,“你问问四眼老师冰雨吧。” “我这么不起眼,问我我也……”冰雨答道,“这方面福尔摩斯更擅长吧。” 他们互相推来推去,正说明都卡壳了。 两人沉思,变成了只会轮流喝酒的机器。我嚼着萝卜,发现菜稍微冷了点,就把大碟子拿去厨房,用微波炉热了热,坐回到沙发上。沉默还在继续。 三个人各有各的想法,边沉思着,边跟刚开始一样抓起筷子,把红烧鸡块往嘴里送。 这时,或许是药子秘方的美味起了作用,两人同时“啊”地叫了一声。 “只有一件事,必须要用到十元硬币。” “我也想到了,只有一件事。” 看来两人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我问“什么事”,两位侦探互相用筷子指着对方,再次异口同声道: “公用电话。” ? 十元硬币太少了 3 公用电话。 好久没听过这个词了。如今已经完全落后于时代的一个单词。在街上偶尔还能看到,但我一次都没用过。 “公用电话……话说,打电话是要用十元来着?” “对。”冰雨点头,“基本上只能用三种,十元硬币、一百元硬币、电话卡。十元一次最多能打一分来钟,能继续投硬币,但不会找零。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了呀。” 你们不也是现在的年轻人吗…… “假设打公用电话,那人打算用一堆十元硬币聊很久吗?” “不,光是聊很久的话,应该用一百日元。”倒理否定道,“如果用一堆十元硬币,多半要打很多次,而且打不了多久。” “当然,这种情况下用电话卡更方便,但是现在只有极少数人会随身带着电话卡。用十元硬币很合理。” 看来意见又难得的一致了。我不了解公用电话,既然两位侦探都这么说了,应该就没错——我想到这里,突然发现了什么。 “不,请等一下。这说法有一个大问题。” “是有问题,而且是非常大的问题。” “那男的当时拿着手机。”冰雨说道。 倒理点了点头。 没错,我看见那男的当时正拿智能手机打着电话。有手机的人不可能再用公用电话了。 “看来这个说法也不对呀。” 我很遗憾,像是酗酒一样大口干掉了杯里的姜汁汽水。倒理还不想放弃: “不过,说起为什么想要十元硬币,公用电话是条不错的思路。毕竟不打多久的话,就只能用十元硬币了,这个原因有一定的必然性。” “话是这么说,可大家一般都会用手机吧?” “或许手机快没电了。” “看电池快没电了去收集硬币,还不如赶紧去便利店找快速充电器。” “……” 倒理把玻璃杯放在桌上,又皱起了眉头。那副认真的表情与其说是生闷气,不如说更像沉浸在思考中。 “大家一般,都会用手机……”倒理重复搭档的话,“要是原因不一般呢?” “原因不一般?” 那男的想往某个地方打电话,明明有手机,却偏要打公用电话。为什么?因为公用电话更方便。冰雨,你好好想想,公用电话也有它的优点。 冰雨喝了一口威士忌,半信半疑地思考着,随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瞪大了双眼。 “公用电话可以隐藏身份。” 倒理扬起嘴角,嚼了块鸡肉代替点头。而我则被丢在一旁,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举个例子,我拿我的手机往药子你的手机上打电话,这样一来,你的通话记录里就会留下我的手机号码。” “当然,要是设置成主叫隐藏,就不会显示自己的号码,但是这只能煳弄手机上的记录,移动运营商的通话记录里还是会留下自己的号码。” “可是,要是我拿公用电话打呢?手机和移动运营商那边就只会记录下公用电话的号码。之后即使别人再查这条记录,也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也就是说,可以隐藏身份。” “确实。” 公用电话如字面意思,就是谁都能用的电话,反过来说,也就是无法确定谁用过的电话。就某种意义上讲,打公用电话或许才是最高级的主叫隐藏功能。 “那……那个男人想在打电话的时候隐藏身份?” “恐怕是。”冰雨答道,“然而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只是不想被人知道号码,设个主叫隐藏就够了。既然用的是公用电话,那么就能推测出,那男的还不想在运营商那边留下记录。” “这个做法真是相当谨慎。”倒理说,“一般人根本不会在意运营商那边的记录,因为几乎没人会去查运营商的记录。” “然而,那个男人却很在意。因为他料到了有人会去查记录。那么,查记录的会是谁?” “普通人查不了,要说有权查的话,就是国家机关了。那么答案很简单——那个男的想瞒过警方的眼睛。” 不知何时,两人开始轮流发言了。并非竞争,而像是在合作推进思路。下班后的闲情逸致,还有掺着酒意的开朗劲儿,一下子都消失无踪了。 倒理一把捏住自己的卷发,冰雨推了推眼镜,这两个动作我已经看过好多遍了。 这是他俩准备认真开始推理的动作,类似于一种习惯。 “药子。”不久,冰雨看向我,下了结论,“你碰见的那个男人和他电话那头的人,当时可能在计划从事某种犯罪行动。” ? 十元硬币太少了 4 咔啦。是倒理玻璃杯里融化的冰块发出的声音。 我眨了好几下眼睛。并不是跟不上他俩推理的节奏,而是惊异于事情居然会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你说犯罪……什么样的犯罪?存款诈骗?” 要说用电话犯罪,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但冰雨却摇了摇头。 “拿公用电话诈骗太招摇了。再有手段的骗子,只打十通二十通电话也抽不中奖。这跟公理一相矛盾。” 那男人最多需要十五个左右的十元硬币。十五个硬币打不了几十通电话。 “再整理一下思路吧。”倒理边说边比画,“那男的想拿十几个硬币打公用电话,可以推断他的通话时间不长,而是要拨很多次,每次打一会儿就挂。而且,从提前准备硬币这点上可以看出,他行动的节奏非常频繁,类似于拨个号码,放下话筒,再拨个号码,再放下话筒。问题就在于他打电话的对象。是往同一个地方打,还是往不同地方打。” “如果往同一个地方打很多次,就有点像骚扰电话了呢。” “是吧。但是,那男的还跟另外一个人通话,说‘得要十元硬币’。可以认为,那个人也参与了犯罪,而打骚扰电话不太可能有共犯。” “不是骚扰电话的话,就是往不同地方打了吧。”冰雨说,“估计是按顺序往好几个地方打。从十五个硬币的上限来看,应该打了十个地方左右,我觉得要比十元硬币的总数少。这些十元硬币里肯定还留着几个备用的硬币,防止超过通话时间。” “备用的……” 我恍然大悟。 十元硬币只能打大概一分钟。如果说得多了,不放进备用的十元,打到一半就会断掉。如果是我打公用电话,为了防止这种情况,肯定会多准备一些十元硬币。就算不确定要多少个,也得多准备些。 如果因此才产生了“还得要五个”这种说法…… 倒理进一步推测道: “往零零散散的十个地方,连续打一分钟就能完事儿的电话,而且还跟犯罪有关。所以,这两个男人有什么目的?” 冰雨把萝卜放进嘴里,喝了口酒后答道: “十个地方,说明范围很广。一分钟就能完事儿,说明事情很简单。连续打,说明十万火急,给人感觉是挨家挨户的打电话——假设在找什么东西如何?比如找人。” 倒理似乎非常喜欢这个想法。 “很合理啊。找人,就从这里着手。他们在找某个人,那个人的备选住址有十个,但无法锁定到底是哪个,所以他们决定打电话。” “您是说,他们在抓某个人?” “不。”冰雨否定道,“如果对方想逃,是不容易用电话来推断地址的。药子,假设你想逃开某个人,而你的藏身处突然来了通公用电话,你会接吗?” “肯定不接,不对劲。” “是吧。所以,对方应该还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应该是普普通通过日子的老百姓。” “老百姓怎么会被犯罪分子盯上呢?” “比较常见的就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啦……” “先把这个放到一边。”倒理说,“回到正题。你觉得他们有多了解那个目标人物?” “光是备选住址就有十来处,稍微有点多。从没法锁定这一点说明他们手里应该没多少信息。” 冰雨停了一下,又陷入了思考。 “比如说,只知道目标人物的‘姓氏’和‘居住的街道’,用当地的电话号码簿来挑出对应姓氏的住址,不就刚好能有十来处吗? 倒理一时没回应,像是在脑海里想象了一番,然后回答“没错”。 “这意见也可取。他们知道目标人物的姓氏还有居住的街道,再加一点,我认为他们应该还知道‘声音’。” “声音?” “他们想仅凭一分钟的通话,来确定电话那头的目标人物。但是他们不知道对方叫什么,所以不能问‘某某在家吗’,那就只能靠声音来当线索了。他们多半装作打错电话之类的来听通话对象的声音,由此判断对方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嗯,原来如此。”冰雨也表示同意。 倒理把杯口朝向搭档: “那最后一个问题,目标对象具体是什么样的人?” “据推理,他们的通话对象都是普通人家。今天早上担心十元硬币不够的话,就一定会在白天打电话过去。然而今天是周五,大部分人要上班,白天都不在家。” “反过来考虑,他们要找的人平时白天都在家,而且很有可能接电话——” 他们俩一起把目光投向了我。我也指了指自己,指了指这个在事务所包揽所有家务活的自己。 “主妇?” “你理解啦。” 我这一句话似乎是最后一块拼图。倒理咽下威士忌,开始总结。 “这两个男人在找某个主妇,虽然不了解详细情况,但对他们来说那个主妇很碍事,得想办法杀人灭口。他们查到了主妇的姓氏和居住街道,再往后就查不到别的了。于是,他们往选出来的住址挨个打电话,想要查出主妇的具体住址。然而用私人号码打电话就会被警方追踪,所以他们才用了……” “公用电话。” 我话音刚落,倒理就点了点头。冰雨接过话: “拿公用电话打,就不会担心身份暴露,可以随便打。那男的打算到个有公用电话的地方跟同伙碰头,可是就在去的路上,一看钱包,他发现了一个小问题,身上没几个散钱可以用来打电话。于是他拨通了同伙的电话……” 喂喂,是我。嗯,马上就到,对。先拿公用电话查查她家。不过,十日元硬币太少了,还得要五个。你现在手头有几个?没有的话就去附近自动贩卖机那儿换换…… 真相大白,奇妙的推理游戏落下了帷幕。冰雨喝光了杯中的残酒,倒理大口扒光了小碟子里剩下的炖菜。 “那帮人……已经确定那个主妇的住址了吧?”我小声嘀咕道。倒理耸耸肩:“谁知道呢。” “不过,如果已经确定了,那帮人的行动就很明确了。要么是到地方守着等人出来,要么就是进去动手。不管是那种,对他们要找的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药子是早上碰见那男人的吧,看来报警也来不及了。” 冰雨低头看了看手表。我僵住了。 十元硬币太少了,还得要五个。一句话中居然隐藏了这么一串故事,而且那时候跟我擦肩而过的人,居然在计划着杀人。这些我都无法相信。我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便喝下了最后一口姜汁汽水。汽水不凉了,气也跑光了,感觉不太好喝。 不知是不是在困惑自己得出的结论,两位侦探都一副沉痛的神情。他们低着头,脸被阴影遮住了,看不到表情。鹿头标本用玻璃眼珠俯视着我们。如祭祀过后般,一阵压抑的沉默…… “呵——” 如漏气般的声音打破了这场沉默。 是倒理忍不住笑了,接着冰雨也发出“呵呵”的笑声。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笑声一声比一声持久。 下一瞬间,两个人爆笑起来,笑得肩膀都在震。 “不不,这怎么可能啊。” “什么要灭主妇的口嘛,又不是电视台的周二悬疑剧场。” 不同于刚才,我又僵住了。冰雨捂着肚子,倒理拍着膝盖。 “哎?可是根据推理……” “推理?这个嘛,按推理是这样。” “我俩的推理要是全都能推对,委托人还会这么少?” 也许是这句自暴自弃的话又戳到两人的笑点上了,两人又开始一起“哇哈哈哈哈”地大笑。我意外地看向桌子,不知何时威士忌酒瓶已经空了。咦?他俩喝醉了?难不成我被耍了? 感觉身体被掏空。这两人果然很难搞。仔细想想,单凭那么一句话推出来的结论,肯定不可能对啊。 “好啦好啦。”我拍手示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那,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要收十啦。” 我又跟当妈的一样,准备把碟子放在托盘上。这时—— 咚、咚、咚、咚。 从玄关传来了厚重的敲门声。 似乎在这个时间还有客人来。这家事务所名副其实——“敲响密室之门”,所以没有安迎宾器之类的东西,大家都是直接用手敲门。 “节奏这么着急。” “再加上这毫不客气,仿佛拳头捶门的声音。” 看来两人已经知道了客人的身份,脸色铁青。然而必须有人去开门。我走向玄关,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女性身着西服套装,戴着眼镜,很是帅气。 “穿地警部补!你好,好久不见!” “药子你怎么还没回家啊,这可是违反法规的,赶紧回家。啊不,等一下,不用回去了,我能以涉嫌徒刑的罪名把他俩带走。” “别堂堂正正地诬陷好人!” “你来干什么?” 倒理和冰雨出现在了走廊里。穿地警部补毫不客气地踩到三和土上,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今晚让我睡这儿。” “哎?不太明白你什么意思。” “因为杀人案,上头在中野警局设了搜查总部。比起一趟趟回家,这边离警局更近。让我在这儿睡两三个晚上。” “哎哎哎?”倒理一脸的不愿意。“你就在中野警局找几个折叠椅拼起来睡呗。” “这房子可比折叠椅好一点三倍。” “才这点儿差距啊!” “白住有点不好意思,我连礼物都带了,梅酒和十片蒲烧太郎18。” “这根本是你的下酒菜嘛!” 穿地难得会像这样来找她的两个朋友玩。我搞不清这三个人的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不过站着说话也有点失礼,我就说着“请,请”,给穿地拿了拖鞋。 “您说在中野警局设了搜查总部,这附近发生了什么案件吗?” “嗯。三丁目的民宅里发现一位惨遭绞杀的主妇。感觉这案子并不单纯啊,真麻烦。” “咦?主妇……主妇?” “据说昨天傍晚,被害者打算去住在足立区的熟人那儿,不小心在小巷里迷了路,她一边走,一边给熟人打电话问路,不小心撞见一帮男人在争执,对方瞪了她一眼,她就赶忙逃掉了。被害者原以为只是碰上单纯的吵架,就没太在意,查了查才知逍,今天早上有人在同一条小巷里发现了一具男尸。” “就是说,她目击了凶案现场吗?”冰雨问道。 “没错。凶手杀了人,第二天想灭目击者的口,这么想也很正常。总部就根据这条线行动了。” “凶手居然能知道对方的住址。”倒理感叹道。 “被害者把点心店的积分卡落在了现场,上面写着她的姓氏,从分店店名能推断出离她家最近的车站。凶手应该是凭这张卡找到她的。感觉凶手还挺精明的,在两处犯罪现场都没有留下指纹,被害者家一大早倒是接到个可疑的电话,但也是拿公用电话打来的……怎么了?” 穿地刚坐到起居室的沙发上,就不再抱怨了。当然了,因为听她说话的三个人都大张着嘴。 “穿地。”冰雨好容易才发出了声音,“嫌疑人锁定了没?” “街上的监控摄像头拍到了好几个人,不过要从监控摄像判断就……” “那边有没有拍到两个男人?一个人打着圆点图案的的领带,是红地黑圆点的,看上去挺有品位。” 穿地扶正眼镜,足足看了我们五秒,有点毁了她冰山美人的形象。 “你们怎么知道?” “这就说来话长了……” 我晃悠着瘫在沙发里,然后跟不经意间破了案的两位侦探相互对视,一起无力地笑了。感觉鹿头标本也在苦笑。真是的。 就因为会发生这种事,我才超爱这家事务所。 ? 无限接近精确的毒杀 1 说这话也许有点唐突——我很讨厌吊灯。 我小时候看过一部B级恐怖片,可能是受此影响吧。电影里的一名登场人物被吊灯砸死了,男人内脏散落一地的死相,给少年时还很纯真的我留下了心理阴影。以至于现在看到吊灯,我都会忍不住妄想挂钩断了,吊灯掉下来,然后自己被砸扁。我知道这很傻,但也无计可施。吊灯越大我就越讨厌。那种尖头尖脑的花哨装饰越多,我就越讨厌。 对患有吊灯恐惧症的我而言,现在看到的录像简直能让我鸡皮疙瘩掉满地——画面中的吊灯大到惊人,极为豪华,还处处是花哨的装饰。 这里是位于赤坂见附的一家高级酒店的大堂,酒店名叫“角松酒店”。画面边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十分,近百人手持香槟酒杯,在精致菜肴的包围中谈笑风生。 宾客净是一些膀大腰圆、肥头大耳的中老年人,酒会的主角也不例外。摄像机镜头就没离开过这位男主角。他到达会场已有十来分钟了,却连喝口东西的时间都没有,不停跟宾客握手,忙得不可开交,偶尔跟一旁待命的秘书说几句悄悄话,也应该是在问对方的名字和身份吧。 我们不常看新闻,但也对男人这张脸有印象。 “外样……他叫什么来着?” “外样宽三。原众议院议员。” 倒理扭过头问我,我也模仿了一把秘书。 外样宽三出生于群马县,毕业于庆应大学。从无党派人士的身份一步登天,成了执政党的中坚力量,是一位活跃在政界的政治家。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两年前,外样给选民们分发高价扇子,违反了公职选举法,一时引发街头巷尾热议,还被查出在给后援会的收支报告上做了假,更引起了人们的怀疑。总之,钱款动向的古怪事一曝光,外样就被逼辞职。原本事情应该到此为止,然而…… “为什么这种人会办酒会啊?” “他加入了‘日进新党’,准备在下一次选举中卷土重来。”这次轮到穿地答话了,“这次活动嘛,是为了集资跟宣传。” “宣传啊……” “哎,啊哈哈哈。您好,啊哈哈哈,您好您好,哎,您好,啊哈哈哈哈……” 外样宽三继续跟人握着手,像排放污水般排放着让人摸不透的笑容和寒暄。画面边上的时间到了八点十五分时,人流终于断了。 “老师,该到演讲的时候了。” 秘书靠过来,适时提醒道。外样简单回了句“知道了”,就从秘书身边走开了。 这时一位女服务员走过来,递出饮料。银色的圆托盘上摆着约有十杯香槟。玻璃酒杯样式高雅,像是把细长的四角锥倒放了过来,酒杯摆放的并没有什么次序。 外样伸出右手,拿了其中一杯。 然后这位政治家背朝摄像机,走向设在金色屏风前的演讲台。摄像机继续追随主角,或许是因连续寒暄口渴了,想润润嗓子,外样在演讲台前喝了一口杯里的酒,一口喝掉了近三分之一。 “各位,请注意你们的右前方,现在有请今天的主角——外样宽三先生来为大家简单说几句。” 女主持人话音刚落,外样就走上了演讲台,台下响起了礼貌的掌声。画面稍稍晃了晃,然后就不再抖动,看来摄像机被固定在三脚架上了。 “这个……非常感谢今天大家的光临,我酒量不好,不过今夜的香槟真是极品呀。我可得注意别喝多了。” 外样轻轻举杯致意,看来是为调动气氛而讲的笑话。会场反应良好。 “嗯……那么,我今夜能站在这里,多亏了咻咻咻咻咻……” 穿地按了快进键。画面上的外样飞速地动着嘴,好滑稽。 当显示时间到达八点二十七分时,快进停止了。 “我深有体会。说到恩人,在无党派时期,有三位人士非常关照我,第一位就是群马县当地的……” “好像还得很久。” 倒理嘀咕道。穿地回了句“不”。 “马上就完了。” 确实如此。 八点二十九分,外样正在介绍他无党派时期的笫二位恩人吋,突然发出了窒息般的声音。 玻璃杯从手中滑落,跌到演讲台上,摔得粉碎。刚刚被授予“极品”美称的香槟在他脚下流淌开来。看来并不是喝多了。 “嘎……啊……嘎——” 外样踉跄着,由演讲台跌到了铺着地毯的地板上。“老师!”秘书的声音响起,会场在一瞬间的凝滞后开始沸腾,因为有三脚架固定,摄像机完全没有晃动,继续拍摄着失去主角的演讲台。偶尔会有人影从镜头前划过,但外样的尸体和他周围的人不在镜头内,所以看不见是谁。 最后影像就这样毫无变化地播放下去,没过多久,穿地按下了暂停键。 小坪刑事打开电灯,警察局会议室的桌子摆成“コ”字形。穿地刚打开一盒酸奶味的粗点心——摩洛哥酸奶的盖子。 “外样被救护车运走,六小时后死在了医院。我们查了查洒在地上的香槟,检测出超过致死量十毫克的罗密欧毒素。” “罗密欧毒素?” “是俗称。一种最近刚开始泛滥的神经毒素。跟河豚毒素的效果相似,摄入约二十至三十分钟后身体开始急剧麻痹。因为是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所以混在饮料里也不会被人发现。事实上外样也没发现。” “就是说有人在香槟里下了毒?”倒理问道。 “是这么回事。”穿地吃着酸奶继续往下讲,“演讲前的那口酒使他摄取了超过致死量的毒素,毒素应该是在他讲话那十五分钟开始起效的。发作时间稍早,不过外样有心脏病,本来身体就不好。” “他是从托盘上拿的酒杯,那托盘上的其他酒杯如何?全都下了毒?” “问题就在这里。小坪。” “啊,是。我们调查了会场里听有的饮料和食物,包括托盘上剩下的酒杯,并没有一样检测出有毒,只有被害者选的那杯香槟下了毒。” 听完小坪紧张僵硬的简告后,我们的头上浮现出大大的问号。 “能再放一遍录像吗??” 穿地操作着遥控器,屏幕上马上播放出有问题的场景。接近外样的服务生,托盘上摆着的玻璃杯。刚刚说了约有十只,重新数了一遍,正好是十只。外样拿了其中一只——中间稍稍偏右的玻璃杯。动作只持续了一两秒,没有仔细挑选。 “连瞟都没瞟。”倒理说,“就像从打折货架上拿洗涤用品似的。” “完全没用心啊。” “目前能想到两种情况。” 穿地再次暂停录像,走到了屏幕跟前。 “有个不知道哪儿来的蠢货往香槟里掺了毒,想胡乱杀人,而酒会的主角不幸抽到了那杯毒酒。或者是某个凶手利用头脑犯罪,想要杀害外样,便用了某种诡计,使外样拿起了那杯毒酒。” “警部补阁下的意见呢?” “当然是后者。” 穿地肯定的话音刚落,小坪就慌忙站在了她的身边,手中拿着折好的复印纸。 “我们在通向会场入口的路上,发现了一个小瓶子跟这张纸。虽然没有检出指纹,但瓶子里面装的是罗密欧毒素,纸上写着一段文字……” 我猜对了一半,这段文字引用了cheap trick乐队的歌词。 ? I've tried and tried To be so strong And turn it all around Turn it around, turn it around, turn it around ? “‘我不断努力变强,扭转一切,慢慢扭转一切……’这是什么歌来着?想起来了,是Busted。” “歌词还挺积极向上的呢。有点像加油口号。” 小坪漫不经心地说: “不。Busted在俚语中有‘灭亡’和‘逮捕’的意思。紧接高潮是这么唱的。” 倒理摇着脑袋,模仿罗宾?桑德19的调调,随口唱起了歌。 ? Busted Busted for what I did I didn't think it so wrong ? 灭亡。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 我不觉得自己有多坏。 ? 灭亡,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 诈骗暴露、被逼辞职后决心复仇,却在酒会上被毒杀。这歌词是对那个男人的强烈讽刺。 小坪脸色发青,穿地沉默,我的搭档苦笑。我把他们扔在一边,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新年我要在东京都干一笔大点的买卖。有缘的话,就来一决雌雄吧。 十一月那起狙击案发生时,他确实这么说过。 这笔买卖也太大了点吧,美影。 ? 无限接近精确的毒杀 2 “介意抽烟吗?” “请便。” “多谢……您看新闻了没?事情挺顺利的。” “没错。” “看来警方压根没怀疑到我头上,这都多亏了系切先生您。” “是你自己行动得天衣无缝呀。” “没,说真的,我当时都出神了……特别是酒会那会儿,不停地出冷汗。不过,外样被抬上救护车以后我就痛快多了,看他那副死相,简直……” “你还是停了吧。” “哎?” “烟,我不喜欢烟味。” “啊……抱歉。” “……” “话说回来,这计划真完美呀。” “没,只是个不值钱的诡计,也不是绝对精确的。” “不过,是无限接近精确的吧?” “……” “……” “这个嘛,这点我不否定。” ? 然而,事儿闹得太大了。 牵扯到美影,还被穿地瞪了,这样的话,我们俩就没法不行动了。不,就算撇开这些不谈,恐怕倒理也会加足马力冲刺。这是一起“手法犯罪”。 在那种情况下,会场里没有任何人能让被害者选中毒酒。那么是谁用了何种手段,成功毒杀外样的呢? “有一种叫作‘强迫选择’的手法。”我沿着外堀大街边走边说,“感觉是自己选的,但其实是受人诱导。例如有A跟B两张卡片,对方选了A的话,魔术师就会说‘那么我们用A卡片吧’,如果对方选了B的话……” “他就会说‘那么A卡片就归我了’。不管选哪个,魔术师都会用A卡片来表演魔术。” 倒理毫不犹豫地答道。看来我没必耍特意解释了。 “这个嘛,我的意思是,外样会不会也中了这招?” “在那一瞬间中招?服务员可没冲他说一句话,怎么诱导他啊。” “比如右撇子选东西的时候,有很大概率会从好几个物品里挑比较靠右的。所以可能是递托盘的方式……啊,抱歉,我撤回上面的话。” 从两三只里选还有可能,从十只里选,就不可能了。事实上,外样选的也不是最靠右的杯子。 “那,可能是在杯子上做了什么标记,上面有什么特征,能使外样想要拿起那只杯子。” “单从录像来看,杯子上并没有什么特征。再了,即便凶手在上面弄了划痕或标记,应该也非常不明显,不靠近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何况外样并没有细看那些杯子。所以,杯子上不可能有什么特征。” “哇哦,好有逻辑,真像个大侦探。” “你就像个呆头呆脑的助手。” 我学了一句药子之前说的傻话,但遭到了反击。我撇了撇嘴,看向街边,歌帝梵20分店的门前排满了人。 “马上就情人节了啊。” 我突然说了一句,倒理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怎么突然说这个?” “没,我在想今年能拿到多少巧克力。” “去年是八个,今年应该会更多吧。” 顺便一提,八个巧克力都是药子给的。似乎是出于“我把你们从别人那儿拿不到的份额都补上”的执念,药子做了好多好多种,但这样一来我俩反而更空虚了……如果能的话,还是希望她别再做了。 “啊,不过今年穿地没准也会给,我们表现这么出色。” “要给的话最少也给个tirol巧克力21吧。” 记忆重现脑海,想起学生时代接到的五元巧克力22,我更空虚了。穿地喜欢粗点心,对她来说这可能就算请大餐了……这话不提也罢。 我推了推眼镜,回到正题。 “你觉得美影用了什么样的诡计?” “谁知道呢,不过,外样选香槟的动作完全是随机的,从这点来看,应该不可能事先投毒。我觉得投毒发生在外样选酒到喝酒前的这段时间。” “这段时间摄像机一直在拍摄外样的举动,并没有任何人接近过他啊。” “这就是这个说法的问题所在。” “你真不靠谱啊……” “这有啥,不才刚开始嘛。先搜集一下线索吧。” 我们站定了脚,仰望眼前的大楼。 外样宽三遭毒杀的地方,角松酒店,名人御用。 从正面玄关看去,大堂的天花板上也悬着一盏巨大的吊灯。唉,这地方真瘆得慌。 “咖啡里没放毒,请放心饮用。” 一位身着酒店制服的男人说道,语气中半开玩笑,半带自嘲。他是服务部的副厨师长川岸先生,面部轮廓很深,让人联想到西班牙男演员安东尼奥?班德拉斯。 我们被川岸领到大堂,坐在了位于角落的圆桌前。话虽如此,两位侦探里只有我老老实实地就座,问题儿童(倒理)还在大堂晃来晃去。我对面坐着的是川岸先生和另一位小个子的女士。据说她就是录像里的那个服务员,名字叫香山。 录像中人声鼎沸的大堂现在静寂无声,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我暂且喝了口咖啡——经专业认证绝不含毒,只有一股速溶咖啡味儿。 “我现在脑子还很混乱,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川岸先生说,“我们只是跟往常一样完成工作而已……” “听说准备那些香槟的就是你们二位?” 我向二人确认从警察那儿听到的信息。 “没错。我负责从架子上把酒杯拿出来,倒上开好了的香槟,香山负责把酒杯摆在托盘上,然后拿去大堂。可是我们……” “没有投什么毒。” 倒理插了句嘴,语气轻佻如常。看来他把大堂转完了。 “那,其他服务员有没有可能乘虚而入?” “说真的,我觉得很有可能。酒会期间服务部人来人往的,就算有人形迹可疑,也没人会注意。说句极端的,只要弄到酒店的制服,无关人士都可以混进来。” “就是说,也可能凶手事先就往酒杯上涂了毒。” 我刚说完,川岸先生就点了点头。透明、微量的液体,即使涂在玻璃杯上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我在大堂转来转去的时候,可能有哪位客人往里面投了毒……”香山也谨慎地发表了看法,“我什么都没注意到,也并没有特地一直留意什么……” 服务员都有嫌疑。不仅如此,也有可能是无关人士潜入下的手。不排除宾客也有嫌疑…… 看来要锁定凶手很难,那就先查清动机好了。 “服务员里,有人跟外样宽三有关系吗?” “这点我们跟警方也说过了,就我们所知并没有。昨天那场酒会应该是外样先生头一次光临我们酒店。” “但是,昨天那场酒会是外样主持的吧。”倒理说,“那么大的酒会,事先不得来个彩排,确认一下安排啥的?” “当然了,当天下午我们就彩排过。可是外样先生本人并没有到场,全是由事务所的助手负责的。负责人有吉泽先生、堀田先生、秘书浦和先生。” 秘书浦和——我有印象。在酒会录像里,站在外样身后的那个男人,一直处于十分专业的待命状态。 “他调整了酒会的时间安排,还确认了演讲稿,非常用心。” “啊,那些场面话果然是有演讲稿的呀。” 我自言自语般嘀咕道。 “外样先生的演讲稿都是浦和先生给写的。我只瞟了一眼,细到连笑话的内容、做动作的时间都写出来了,真让人佩服……我说这些是不是太多余了。” 川岸先生苦笑,继而沉默了,像是在等待下一个问题。 然而倒理却说了句“够了”。 “已、已经行了吗?” “我大概明白了,回去干活儿吧,辛苦你们了。” 川岸先生似乎还没完全燃烧殆尽,而香山则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相继离开了大堂。 我看着旁边的卷头发。 “你大概明白什么了?” “首先,毒是什么时候掺进去的。那个服务员提到‘我在大堂转来转去的时候’,就是说,她不是直接去了外样那儿,而是先在大堂转了转。如果杯子里一开始就掺了毒,这样肯定不行。如果有人比外样先拿走毒酒怎么办?所以,下毒是在外样选了香槟以后。” 就是说,倒理在进酒店前说的思路是对的呗。 “可是那个问题又回来了——外样拿走酒杯直到喝酒的这段时间,没有任何人接近过他。” “会不会是外样本人放进去的?” 我差点把咖啡喷了出来。 “你说他是自杀?” “不,可能是受人诱骗,跟你刚开始说的那个一样,都是诱导的手法。” 我不太明白。 我催倒理往下说,他看向了外样曾经走过的地方。 “外样不是酒量不好吗,假设凶手提前把毒药给外样,再随便说些什么,比如‘这是醒酒药,请在演讲前掺在香槟里喝掉’,外样在走上台的时候,有几秒背对着摄像机,肯定是在那时候自己掺进去的。” “不会吧,谁能撒谎操纵这么大岁数的政治家?” 我正想说不可能,但此时也注意到了。 “或许只有一个人能。宾客的名字、演讲的时机,连做的动作和笑话的内容都是听那个男人安排的。” “而且就他的立场来看,投毒案一旦发生,大家会第一时间怀疑他。众目睽睽之下的酒会会场正是个绝妙的杀人现场。” 倒理站着喝光了咖啡,一把抓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 “我们去会会外样的秘书。” 外样宽三的事务所没了领导,必然毫无生气。 不管是气氛还是事务上都毫无生气。似乎大家都在忙着应付媒体,所以事务所里没什么人。我们孤孤单单地呆站在原地,打量着静悄悄的办公室。 离我们最近的桌子上放着一只小袋子,上而印着一只茶色的卡通小狗,小狗竖着食指。倒理毫不客气,很自然地拿起袋子打开了。里面是几粒胶囊跟几包药粉,还有一张写着“外样宽三先生”的医院处方。 “需要的话请拿走吧。”声音从背后传来,“老师原先总把这服药放在车里,现在已经没机会服用了。” 秘书浦和敬人说了句“请坐”,把杯子端到会客桌上。我们坐下来,看着今天的第二杯咖啡。 “请二位放心,这咖啡……” “没有投毒?”我说,“酒店那边也对我们说了一样的话。” 浦和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苦笑着坐在我们的对面。他三十五岁左右,长脸配上收十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如果跟川岸先生一样,都用演员来形容的话,应该说像早川雪洲吧。 “听说有侦探来访,不知您二位哪位才是?” “我是。” “是我。” 我们同时举起了手。从浦和嘴角透出的笑意更深了。虽说这是老一套,但总感觉遭到了鄙视。这淡定的气息只有高学历高个子高收人的人才能散发出来,跟吊灯一样棘手。 话说,他也太淡定了吧?老板可是在自己眼前被人毒杀了啊。 可疑,可疑到让人觉得不可疑。我放下手,连带用胳膊肘戳了戳倒理。倒理也戳了戳我,好像在说“我知道”似的。 “那么,我只要谈谈外样老师就可以了吧?” “不,说说你的情况。”倒理毫不松懈,“外样宽三在会场倒下后,你都干了什么?” “我一直陪在老师身边,救护车来了之后也就跟到了医院。开始我还以为他心脏病又犯了,直到酒店那边联系我,说已经叫了警察,确定这是杀人案,我才吓了一跳。” “还有其他人一起跟到医院吗?” “没,就我一个。” “这样啊,那你也有机会跟外样在医院独处呗。” “我也进了病房,不过也就待了四五分钟而已。” “有一分钟就够了。” 倒理像是得到证实般点点头,浦和的笑容蒙上了薄薄的阴影。罗密欧毒素是无色透明的液体。如果外样自己在会场内往香槟里掺了毒,他当时应该还带着盛毒的空容器,可能装在口袋或是哪儿。但警方并没有找到容器。能从外样身上拿走容器并处理掉的,只有始终陪在外样身边的人。 也就是——我们眼前坐着的这个男人。 “我不太明白,难道您是在怀疑我?” “算是吧。你的话或许就能诱导外样,让他自己服下毒药。” “我诱导他服毒?在那个会场?指不定就有谁会从什么地方看见我下手,如果我是凶手,才不会冒这个险。” 倒理跟浦和激烈争斗着,我在一旁喝着咖啡思考。 说真的——秘书的看法或许也有一定的道理。 在酒会会场,让目标自己服毒。这虽然倾向于小可能犯罪,但外样的举动非常有可能被摄像机或是人眼捕捉到。 不,更重要的是——撒谎让人服毒,就美影的诡计而言也太简单了,这说法真的对吗? “浦和先生,外样先生很信任你呢。”我进一步打探道,“演讲稿都交给你写了。” “嗯。演讲、演说这类基本都是我来写的,不过事务所其他人也会帮忙检查。这次演讲时间长,总共二十分钟,真是累死我了。” “你跟外样先生总是一起行动的?” “您是因为我这个秘书头衔才这么想的吗?实际上并没有,除了关键时候,我平常一直待在事务所,跟老师形影不离的反倒是另外二位,吉泽,还有堀田。吉泽负责管理日程,堀田负责接送老师。” 浦和回头看了看桌子那边,用手示意两位职员。叫吉泽的是位女性,戴着眼镜,正在接电话,看起来比我们眼前的浦和更像秘书。叫堀田的男人注意到这边,马上弱弱地点头示意。这位的名字我好像也有印象。 “啊,我记得他们也参与了会场的彩排。” “您居然知道,这两位都帮忙彩排了,之后也干了不少工作,去老师家接他的是堀田,在酒会上负责拍摄的是吉泽。我们事务所还有很多分工,比如负责翻译的、负责SNS的,等等。” “那,外样他自己都干些什么啊?” “老师的工作啊……”浦和再一次表现出他的淡定,“负责跟人握手。” 唉,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看上去不难过了。 这个男人非常讨厌他的老板。 “你怎么看?” 一出事务所,我马上征求倒理的意见,倒理想都不想,来了句“洗不清”。 “能隐藏并销毁犯罪行为、犯罪证据,感觉也具备动机。跟我的卷发一样,黑得洗不清。浦和敬人就是凶手。” “可是美影不会用这么简单的诡计啊。” “那小子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了吧。歌词还是从九十年代的专辑里抄的,又不是在乐队的巅峰时期。” “不,还是不对劲,咱再冷静想想……” “查清手法是我的工作。” 倒理往前走了几步,转过头,指着自己的胸口。我被倒理戳中了痛处,皱起了脸,心中还是摇摆不定。 除了吊灯和三高泡沫男23,我还有一样讨厌的东西,就是犯罪调查中会有的念头——怎么办到的?这种资质,一般侦探都理所当然应该具备,我却完全没有。没有根据能把外样宽三当傻子。单凭我一个人,破不了案。 可是,听听我的建议总行吧? “好吧,那随便……” 我刚想说“你吧”,手机就响起了sakanactiou乐队的Identity的曲调。掏出手机一看,是穿地打来的。 我面朝搭档轻轻耸了耸肩,接通了电话。 “喂喂?什么事?”’ “定期汇报。”连招呼都没打,“进行得怎么样了?” “手法专家在追踪秘书这条线。说是外样在背朝摄像机的时候,自己往杯子里掺了毒,是浦和敬人诱导的。” “这家伙想的还是这么离谱。”听上去穿地很无奈,“可是,这样就前功尽弃了啊。” 我扬起了眉毛。倒理好像也察觉到什么不对,把耳朵凑近了电话。 “我们也注意看了外样转过去的那一瞬间。如果要掺毒,就时间而论只有那一瞬间能做到。但是我们详细询问了参加酒会的人,没有任何证言表明,外样从拿酒以后到喝酒这段时间有任何可疑动作。没有任何人接近他,外样自己也没有做出任何类似掺毒的动作。况且外样的举动还全方位暴露在无数人眼前。” 要是此时路上的行人看着我们,肯定会认为我们是新出道的哑剧演员。我们像是输给二月的寒风一般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穿地停了几秒,继续说道: “就是说……御殿场你的说法大错特错。” ? 无限接近精确的毒杀 3 “话说,我能问件比较私人的事吗?” “什么?” “跟系切先生您聊了聊,怎么说呢,完全感觉不到您是干这行的。您为什么会选择干这行呢?” “这个嘛,应该说是自然而然吧。” “自然而然。” “原来呀,我还是比较想当侦探。大学那会儿我还参加过研究犯罪的研讨小组呢,组里还有三个伙伴,都跟我关系很好。这是哪儿产的?” “哎?” “这个杏仁长蛋糕,不是国产的吧?” “啊,是别人送的……好像是法国的吧。” “挺好吃呀。” “……” “发生了一件事。” “哎?” “快毕业那会儿,我们有一个伙伴,在屋里被人砍了,倒在了地上。是密室杀人,而且还留了血字,动机不明,手法极为诡秘……对,用了非常低级的诡计。” “啊,嗯……” “因此,我选择了正相反的职业。” “……” “我们四个人,直到现在还是那间密室的俘虏。” ? 倒理倒在沙发上以后就没打算再爬起来。 没什么,这是常有的事。不过今天他看起来不高兴、不爽、不在状态,嘴角绷得死紧,一句话也不说,偶尔翻身叹口气,只是频繁地抖着腿。 “看来是个难题啊。” 药子一边在阳台收着洗好的衣服,一边对我说。我帮她收十衣服,随口回了句“算是吧”。 秘书是凶手的假设彻底崩塌后,并没有出现让人眼前一亮的新思路。想了一晚上,只是越想越烦躁而已。我们度过了一个焦躁的下午。穿地在那以后也没来过电话,这样看来,她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 “我做点什么吃的吧,能让你们打起精神来的。” “打起精神来的?比如说?” “比如芭菲。” “算了吧。” 头一次碰见想在自己家里做芭菲的人。不过我也有点想吃。“药子,谢谢你。”收完最后一件衣服后,我对她说道,“今天你先回去吧,我来叠就好。” 药子似乎有点舍不得,说了句“那,我就不客气了”,然后解下了围裙。我送她到了玄关前。 兼职高中生轻轻冲我挥手告别。目送她离开以后,我就回了二楼叠衣服——才怪,我去了起居室,搭档正躺在沙发上生闷气。 “御殿场,你应该有点想法了吧?” “别学某个教授说话。”几小时没讲话的他终于又开了口。“心情越来越低落了。” 我微微笑着,把身子靠在沙发靠背上。四年前买的沙发东一处西一处地褪了色,坐起来也硬邦邦的,不过却让人很安心。 “话说你原来经常被骂吧,说你是处在挂科边缘的差生。” “在那老头眼里就没一个好学生吧。全人类都是差生。” “我们现在或许不是差生了。” “现在也没变,搞不好可能还比以前更差了。” 他歪了歪头,把脸朝向天花板。 “对我们而言,破不了的案子已经堆得都快烂了。” 倒理用耳语般的声音又补了一句。 “你是指……四年前的那件事?” “是昨天那件案子。”一副听似在煳弄人的口气,“毒杀这件事,我想听听片无你的意见。” “查清手法是你的工作吧。”我回讽道,“……我帮不上忙。” 我静静冲倒理伸出了手。 手指轻触倒理的脖子——一如既往,被掩藏在黑色高领毛衣下。仿佛下面有一条红色的线,我顺着线,温柔地抚摸着。 我们两个人的关系,简直就像红白机上的横版卷轴动作游戏。玩家能使用两个角色,一个角色攻击力高,另一个角色跳跃能力强。有些敌人必须用倒理才能打倒,有些场所必须用我才能跳上去。配合眼前的敌人和地形,我们在眼花缭乱地切换。以这种组合形式逐渐向关卡的终点进发,互补、协作、共渡难关,共同谋划。 忽然间,我想起了邀请倒理做搭档的时候,他就以这副样子躺在沙发上,我坐在他的身边。 要问我们之间有没有什么友情或者牵绊,我们肯定会回答没有。 我们关系的出发点是利益。 可是—— “可是,我信任你。” 我小声说,手指在他脖子上慢慢滑着。 “所以我等你,等到下次轮到我出场。” “……” 倒理缓慢地躲开了我的手,像是在说“你打算摸到什么时候啊”,然后起身坐在了我的旁边。我坐在左边,倒理在右边,这是侦探事务所“敲响密室之门”的惯例位置。 “那男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人毒杀了。”倒理说,“他喝的那杯香槟里检查出了毒素,但杯子里不可能一开始就有毒。” “可是,毒也不可能是在那男的拿了杯子以后掺进去的。” “要真是这样,那家伙就不会死了。我们疏忽了什么,有什么地方没想到,把毒掺进香槟里的方法……” 我的搭档一把攥住自己的卷发。把前提推翻,重新构造,这就是倒理的做法。我集中注意力听着,像是想听到那些前提崩塌的声音一样。 秒针转了一圈。倒理突然抬起头。 “我等你。” 我把刚刚说过的台词,重复了一遍。 总感觉,说得这么正式,我都不好意思了。 “嗯,嗯。我等你。然后呢?你明白什么没?” “嗯,我明白了。” 倒理把弹簧压得吱嘎一声,抬头望向天花板。 “毒不是掺进去的。凶手一直在等杯子滑落。” ? 无限接近精确的毒杀 4 “你能再说一次吗?” 一天不见的角松酒店,一楼客厅。穿地吃着著名的森永巧克力蛋糕——并不是,吃着自带的摩洛哥酸奶,瞪着我们。 “不管是诱导外样选毒酒,还是从外样选酒到喝酒这段时间内下毒,这两种情况都不可能。那么答案只有一个,外样喝的酒里没有毒。” 倒理端着热柠檬水,精确地重复道。 “实际上毒是在到达会场之前下的。即使只喝一口水,在胃里跟香槟混到一起,过了六个小时也消化掉了,很难检测出来。让外样喝水的方法很简单,到了会场以后,要来回应酬,不停说话,暂时没空喝东西,这点外样应该也能预料到。那么只要在他进会场前,劝他用水润润喉咙就行了。” “顺便一提。”我补充道,“外样晚上八点出现在会场,毒发是在八点二十九分。罗密欧毒素的发作时间是平均二十到三十分钟。 如果外样是在进会场前服毒的,就算不硬扯到心脏病上,时间也相符。” “时间说得过去,事实也行不通啊。怎么解释从香槟中实际检出了毒素?” “外样把酒杯掉到演讲台上以后,酒里就带毒了。” 倒理刚说完,穿地身边坐着的小坪就歪了歪头,一脸疑惑。 “您是说有人在那之后掺了毒?但是摄像机一直拍着演讲台,没有人靠近……” “毒已经事先涂在演讲台的地板上了。” 倒理把客厅的桌子比作演讲台,用指尖当当地敲了敲。 穿地和小坪面面相觑。 “罗密欧毒素是只有十毫克的透明液体。那么,就算涂在地面上也没人会发现吧?外样杯子掉落的时候,香槟洒在了演讲台上。这时候涂在地板上的罗密欧毒素和香槟混在一起,香槟里面就有毒了。就算沾到杯子上,反正杯子都摔得粉碎了,几乎泡在了香槟里,这样一来就能制造出很自然的假象,即‘从杯子内侧也检测出了微量毒素’。” 邻座的一对老夫妻向我们投来了诧异的目光。一直在谈毒,难免让人觉得古怪。我回以一个僵硬的谄笑。 穿地想了半天,用小木勺舀了一勺酸奶,放入口中。 “总结起来就是这样吧?凶手提前在演讲台的地板上涂了毒,在进场前劝外样‘最好提前润润喉咙’,让他喝了一口掺了毒的水,之后在酒会开始以后就完全没动手,只是一直等着毒药发作。” “不愧是警部补阁下,理解得真快。” “不可能。”穿地没搭理倒理的玩笑,“要是外样没把杯子掉到涂了毒的位置呢?再说了,要是他在演讲前没喝香槟呢?这都是运气,就杀人计划来说太不精确了。” “不是绝对精确,却是无限接近精确。” 倒理放下柠檬水,把脸凑向刑警们。 “听好了,外样在演讲前拿香槟,喝一口,还有拿着杯子登台都几乎是确定的。因为演讲稿上写着让他这么干。” ——我酒量不好,不过今夜的香槟真是极品呀。我可得注意别喝多了。 外样说着举起酒杯,赢得会场众人的笑容。 演讲稿上连笑话的内容都详细写明了。要说这句“今夜的香槟真是极品”,理所当然在演讲前就需要先喝一口香槟。既然连动作都有详细指示,恐怕举杯的动作也是按照演讲稿来的吧。 “杯子掉落的位置也是,只要知道演讲稿上写着外样站在哪儿,基本就可以准确推测到。 还有哦,刚才冰雨也说了,外样服毒是在晚上将近八点的时候,毒药的发作时间是二十到三十分钟,外样的演讲从八点十五分开始,持续二十分钟。这样一来,也基本确定会在演讲过程中毒发。罗密欧毒素是麻痹性毒素,所以毒发的同时杯子会滑落,这也是基本确定的。杯子从胸口高度掉到坚硬的演讲台上,基本确定会摔碎,内容物也会四处飞溅。这样一来也能基本确定,涂在地板上的毒会跟香槟混在一起。” 美影逐步推断这一串连锁反应的结果,想到了这种极为简单的手段,即“把毒涂在地板上,等着杯子掉下来”。当然也有可能发生意外情况,但从概率上讲,这个计划还是有执行价值的。 事实上,计划成功了。 “但是,没有证据表明,外样是在酒会开始前服的毒……” 穿地还在怀疑。 这次是倒理的案子,但细究的话,还是我这个“不起眼的四眼”——片无冰雨更为拿手。我从搭档手中接过了讲解的主导权。 “昨天我们去了外样的事务所,看见了一小袋药,据说平时都放在外样的车里。里面是胶囊和药粉,还有处方。但是仔细想想,这很奇怪不是吗?” “嗯?” “光有药跟处方,在车里没法吃药啊,没有水的话。” 小坪“啊”地低声叫道。我举起手,感谢他忠实的反应。不过,我也是将倒理想到的手法反过来推理,才注意到这件事的。 “不光有胶囊,还有药粉,服药时肯定要用到水,连处方都准备好了,按道理不可能不准备水。于是,药袋子里应该经常装着小塑料瓶之类的容器,但我们当时看了,里面唯独缺了水。水被谁收到哪儿去了?如果我认为,是往水瓶里掺毒的凶手,为了销毁痕迹把瓶子丢了,这思维是不是太跳跃了?” “这不能当证据。”穿地很冷静,“不过,我们也许该把酒会前接近过演讲台的人都列出来。” 对严谨的穿地来说,这反应已经相当不错了,但其实,列都没必要列。“凶手也已经锁定了。”倒理说,“条件都齐了。第一,知道演讲稿详细内容;第二,在酒会前出席过彩排,并且接近过演讲台;第三,平时就陪在外样宽三身边,一旦在普通场所下手,立马会遭到怀疑;第四,酒会前有机会接触外样;第五,能对车里的药袋动手脚。符合所有条件的人就是——” “事务所负责接送外样的男人——堀田。” “都让你别抢我话了!” 倒理大声抱怨道。好好,抱歉啦。 “我、我去取证!” 小坪慌忙跑出了酒店,跑起来像是配着吧嗒吧嗒的音效。穿地看到他跑了出去,就吃完了酸奶,坐在沙发边上用手撑着头。“你说涂在地板上?”无奈的声音,“像是那傻子会想出来的。” “我们也都是傻子,连这都没注意到。” “也是啊。” 穿地微微扬起嘴角。 笑里带着几分自嘲,感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的笑容了。 ? 无限接近精确的毒杀 5 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旧书店摆新书的架子(这说法也真奇妙)处,仍然没有客人,也没有店员。我望着一本本平铺的书,拿了一本,书腰上写着“热卖系列最新作品”。我一边站着看书,一边静静等着那位熟客。 第一章看完了,正当我觉得最新作品也不过如此时,响起了开推拉门的声音。 他还是老样子。长头发,衬衫纽扣规规矩矩地扣到最上面,配上颜色清爽的夹克衫。看起来有点冷,不过他这人本来就不在意冷热。 “外样事务所的堀田被警方逮捕了。”我先搭了话,“说是两周前洗黑钱的时候,差点替外样背了黑锅,从那以后就一直对外样怀恨在心。” “我还以为能赢呢。” “这次我们连赢两局,你这边信誉大幅下滑了没?” “有一批固定支持者在,就算连着出烂作,风评也不会下降。”美影看向我手里的书如是说道。 “而且……” “而且?” “冰雨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在现场留歌词?” “之前不是说了吗,为了彰显你的个性。” “啊哈哈,也有这个原因……只要让人知道是cheap trick干的,你看,这不就能引发别人的思考吗,比如说穿地他们,比如说你们。这样就不会被简单归为事故或自杀了,这么做,相当重要啊他望著书架,自言自语般又重复了一遍“相当重要啊”。如果在现场留下歌词,以及每周出现在这家书店,是他妥协的一种方式——为了维持跟我们的联系而做出的妥协——那这方式相当难堪,或者说,是具有美影风格的,我行我素的做法。 我合上书,放回台子上。 “我说美影,你是不是也该改行了?” “我才不要。”美影像是早就就看穿了我想说什么,迅速回答道,“我不想给我们这行的离职率做贡献,而且我很死心眼的。” “不是这回事……” “就是这回事,其实话说回来,我还相当喜欢我这份工作跟我的立场。我本来就喜欢,可能一辈子都会这样。” “难以理解。” “要我说的话,你跟倒理才难以理解。” “……” 这家伙真是,总拿别人说的话开玩笑。 “今天我就不买了吧,昨天刚买了Roomba24。” 美影检查了一遍新书,嘟囔道。 他居然买了Roomba。 “你……”我向他搭话,“你明白四年前那个案子没?” “算明白吧。” “动机跟手法都明白了?” “这个嘛,我本来就打算当侦探的。”美丽的微笑。“没明白的可能只有冰雨你吧。” 美影像幽灵般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新书柜台。过了一会儿,只有推拉门开关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 他走后,我看着出口,又把目光移回到书架上,像是累得够呛般叹了口气。 破不了案,不想破案的,应该不止我一个。穿地跟我一样,就连倒理也是一样。 过去的门上安着把结实的锁,别说开门了,连敲门都有所顾忌。只要我们身为侦探,有朝一日,总会迎来撬开那间密室的一天——不过,我们离那天应该还很远。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新手,要两个人加起来才够格。 我在店里转了转,来来回回从书架上拿书,又放回去,倒是找到了两三本我想读的绝版书,犹豫买不买。不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买,离开了书店。 抬头望望透彻的冬日天空,我走向了车站。 有些晚了,不过还是给倒理买点巧克力回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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