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不患寡 作者:张佳音 内容简介 施晚意穿成新寡的世家陆氏长媳。 婆家水深,寡妇难当。 施晚意含泪继承了死去渣男的遗产,睡他的宅子,花他的钱,使唤他的漂亮婢女,欺负他的娃 然后炫一口肉喝一口酒:日子太苦了。 后来 怕她凄苦,极力劝她改嫁的娘家看着陆家鸡飞狗跳的日子迟疑了,最希望她改嫁的变成了婆家 而致力于撬墙角的男人:究竟如何让意中人给我个名分? 第1章 天启八年,亦是大邺建国第八年,王朝正在建立新的秩序。 都城承袭前朝旧都,百余坊市似棋盘,又似菜畦,条条块块,罗列分明整齐。 而以皇城为中心,左右皆为权贵府邸,越靠近皇城,越是贵重。其中又以皇城东、南更显贵。 金城坊居皇城西,吏部侍郎陆家又坐落在金城坊西门之北,可略见其地位。 半年来,陆家因着府中出息的嫡长子陆仁于任上病逝,府里诸人悲难自抑,门前冷清了许多。 然今日门房却频繁向街上张望,只可惜正是仲冬时节,烟雪濛濛,整个京城如同被薄纱拂面,瞧不真切。 及至日将沉,茫茫风雪中才终于出现马车的轮廓,渐行渐清晰。 陆家门房仔细瞧清楚,立即回头喊,“快去禀报,大夫人回来了!” 有人忙着去禀报,有人忙着敞开大门,这功夫,打头那辆宽大马车已经稳当当地停在陆府正门前。 马车上,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抓住厚实的帘子,刚要扯开,又停下,松开手改为轻轻挑开帘子。 随后,陆家长子的遗孀,施晚意透过车窗缝隙,瞧向陆府的门匾—— 陆宅。 这就是“她”的夫家了,倒比记忆中新上几分,应是没少花钱装点门面…… 如是想,施晚意的视线右移,落在不远那无匾的小门上。 这儿倒是与从前一般无二。 正在这时,门内一行人姗姗来迟。 施晚意收回视线,看到那为首的年轻妇人,微顿。 记忆中,这妇人应是陆家庶出二郎的夫人,祝婉君。 祝婉君披着厚重的斗篷,腹部依旧隆起明显,看起来起码有六七月大。 她身边两个丫鬟扶着她,身后也跟着两个丫鬟不错眼地盯着,显见这风雪天行走在外,极为紧张。 祝婉君自然也瞧见了马车窗上露出的小半张不甚清晰的脸,但她身子重,再急也快不起来,只得早早展开一个热络的笑容,一到近前便略显艰难地弯腰行礼,“可算是等到大嫂回来了,母亲她们都在堂屋里盼着大嫂呢!” 她说话间,后一辆马车上跳下一少年郎,名为施羽,是施家长孙,施晚意的亲侄子。 虽是天儿不好,但施羽见陆家只让她一个孕妇出现,甚至连亲表妹都没来迎一迎多年未归的母亲,眼中闪过一丝不满。 于是他几个大步,走到姑姑的马车侧方,抢先道:“姑姑,外头冷,您先莫急着下,侄儿有几句话与姑姑说。” 祝婉君一听,止了到嘴边关于“陆家其他人为何没来迎”的解释,驻足在原地,面上笑容不变,安静地等他们说完话。 寒风侵肌,只一条缝隙,吹进来些风雪,施晚意的脸和手指便已冰凉僵硬。 何况祝婉君一个孕妇…… 就算陆家仍然如记忆里一般轻慢她,倒也没必要为难一个孕妇。 所以施晚意将帘子挑开了些,开口道:“二弟妹……” 声音一出,饶是施晚意这半年已经接受她从一个大鹏展翅的东北纯血穿成小鸟依人的古代软妹,还是教自个儿的声音软到。 若是她从前的样子,见到原身这般娇滴滴的姑娘,定然是觉得甜极了,看着都忍不住嘴角上扬。 不过现下娇滴滴换成她本人…… 啧。 施晚意只希望她能保持的久一点,权当是自得其乐,过把温柔如水的瘾。 “大嫂?” 施晚意回神,见祝婉君满目疑惑,微微清了清嗓子,刻意压低声音,勉强从娇软变成温软,“二弟妹身子重,得多注意些,先回去吧。” “这……母亲还在等着……”祝婉君不挪脚,轻蹙一下眉头,故意扶着肚子,善解人意道,“我无妨,我等等大嫂便是。” 施晚意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更“善解人意”道:“那你就等着吧。” 祝婉君倏地抬头,怀疑耳朵听到的内容。 施晚意话说到了,回不回就是祝婉君自个儿的事儿了。 而既然陆家还当她是原身那个面团儿性子,以为任谁都可以随意捏扁揉圆,一点儿体面不给,施晚意便也不急着去拜见,手完全探出车窗,轻轻摆了摆,言简意赅地吩咐:“安置东西回东院儿。” 说完,便放下帘子。 陪嫁宋婆子从后头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冲祝婉君行了个死板的礼,就转身叫人去敲开东院门——正是方才施晚意看的小门。 门后是个狭长的小四进院子,当初买回来并没有封死门,正好供东院的人出入。 原身和陆仁成婚后便住在这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后来原身随陆仁外放的几年,她的亲生女儿和陆仁的白月光母子都住在正院,东院则是空置着。 如今……里头不知道是何种光景。 而祝婉君见施晚意的随从和护卫吃力地一大箱一大箱往东院搬,并不入正门,顾不上想方才的事儿,向前走了两步,干笑道:“大嫂,不急着安置,且有下头人呢,先进去暖暖吧。” 一顿,又再次提醒:“母亲还等着呢。” 她似乎在暗示什么,施羽似笑非笑。 当初他和陆家人结伴出京奔丧,陆家就想要带回陆仁在外积攒的财物,他得病中的姑姑授意,直接将人撅了回去,所以陆家人只能扶灵空手离开。 如今不可能不惦记。 施羽可不想柔弱的姑姑被陆家人欺负个没完,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再一次打断,冲施晚意拱手道:“姑姑,侄儿知道您重情义,可祖父、祖母和父亲再三嘱咐我,定要劝您,不要在陆家蹉跎。” “姑姑,只要您松口,施家无论如何都会接您回去。” 此言一出,祝婉君和陆家的下人们皆是一惊,再没心思关心那些箱笼,全都紧张地盯着马车。 马车里,施晚意看不到众人的视线,只垂眼看着她细细的腕子。 这半年她也了解了些事。 由于头些年战乱,人口大减,大邺支持寡妇改嫁。 与此同时,女子从乱世时命如草芥、艰难求生渐渐转为“安稳”于内宅中担生育、管家大任。 孰好孰坏,在这样的时代,施晚意无法评判,总归她们是身不由己。 而寡妇归宗改嫁,越是高门,越是牵扯颇多,实际没有那么容易。 单从她家的事来说,施家门楣是高些,就算她此时能回去,寡居在娘家是其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其二,将来肯定免不了会有别的麻烦。 还不如暂时留在相对熟悉的陆家。 陆家复杂是复杂了些,可这“升官发财死老公”的快乐,远胜于麻烦。 左右有娘家在背后支持,再不济还能走人,属实是进可攻退可守。 走?她才不走。 正好也教陆家知道知道,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施晚意嘴角上扬,对婢女道:“下车。” “是,娘子。” 马车门从里推开,众人的目光随之转过去。 两个婢女先下了马车,随后,施晚意微低着身子踏出马车厢。 丧夫新寡,她头上极为素净,只简单地绾了个圆髻,在一侧簪了两根银簪子,脸颊两旁垂下两捋发丝,风来,便摇曳生姿。 她身上披着纯白无垢的狐毛斗篷,蓬松的白色毛兜帽显得她的脸极小,行走间斗篷下摆处露出一截月白襦裙,几乎与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祝婉君瞧着她,眼神闪了闪,有些意外,忍不住仔细打量许久未见的长嫂。 与想象中的苍白落寞不同,施晚意竟然气色颇好,下巴也较几年前圆润了些,瞧着总觉着跟从前总是楚楚可怜、多愁善感的模样有些不同。 再一晃眼,和记忆里的脸重合,眉眼还是那个眉眼,似乎又没变。 马车旁,两个婢女一人伸出一只手,要扶着主子下来。 施晚意没有拒绝,在两人的搀扶,步伐轻盈地踩着脚踏走下来,踩在酥软的雪上,径直转向施羽。 “姑姑……”施羽面露期待。 他已经劝了几次,满心希望这一次陆家的怠慢能让姑姑回心转意。 施晚意抬手,本欲拍拍侄子的肩,但手方一抬起,瞧着面前十五岁就比她高将近一个头的侄子,瞬间预见到这个动作略显滑稽。 “……”手若无其事地改道,落在施羽的手臂上,“我自有打算,你随我在外半年,又奔波多日,早些回去拜见长辈吧。” 祝婉君闻言,不禁松了口气。 施羽还欲劝说,“姑姑……” “不必多言。” 施晚意轻声道:“回吧,替我与你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说,我这几日安顿好便回去拜见。” 施羽不想放弃,却也没办法,只得答应。 施晚意拍了拍他的手臂,瞥一眼麻利搬抬的众人,便抬步走向陆家门,走到祝婉君身旁时,驻足,浅笑道:“二弟妹,可是等久了?与我一道进去吧。” 祝婉君:“……” 话是关心的话,可听在耳里,总有些不对味儿。 可祝婉君跟在她身后,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长嫂无害的脸,又觉得许是她的错觉。 任是什么人,几年未见,总归是要有些变化的…… 第2章 陆家男人和孩子们或是在上值或是在学里,只有陆老夫人和嫡出三郎陆代的夫人戚春竹等在堂屋中。 “大嫂和二嫂怎地还未进来?” 戚春竹扫一眼不透风的帘笼,矫揉地轻捶了两下后腰,“这大冷的天,劳母亲在这儿等候多时……” 上首,陆老夫人老戚氏两只手握着手炉,掀眼皮瞥一眼门,不阴不阳道:“倒是架子大了……” 她没指名道姓,但戚春竹直接将话扣在了施晚意的头上,眼里是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这时,传话的婢女碎步入内,恭敬行礼后,禀道:“老夫人,大夫人先教人安置东西回了东院,耽搁些许,现已轻身入府,应是快到二门了。” 老戚氏面色瞬间冷凝下来。 戚春竹更沉不住气些,急急地追问:“都搬过去了?” 婢女应答:“回三夫人,是。” 戚春竹当即转向老戚氏,像自个儿财产被拿走了似的,气冲冲道:“姑姑~咱们府里的钱,大嫂怎么能私吞?” 老戚氏没就此回复,而是冷邦邦地训斥:“规矩呢?说了多少遍了?” 不能像施家那暴发户似的做派,不能叫“姑姑”…… 戚春竹缩了缩脖子,识相地认错:“母亲,儿媳知错了。” 老戚氏瞪她一眼,眼见婢女仍站在原地,神色迟疑,冷声问:“还有何事?” “回禀老夫人……施家郎君送大夫人回府,在府外说、说……”老夫人投向她的视线越来越利,婢女畏惧,一股脑儿吐出,“说要接大夫人回家,大夫人没同意。” “什么?!” 戚春竹错愕,只是还没作出别的反应,就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 “当啷!” 老戚氏的手炉甩在方几上,仿佛背负着主人的怒气,滴溜溜地转,灰溜溜地停远。 外头风雪呜呜地吹着口哨,像是有野兽在哀嚎。 屋内无人出声,连照明的烛火时不时噼啪轻响都听得清清楚楚。 戚春竹心有余悸,一手拍抚胸口,一手覆在没显怀的肚子上,一团捋不清的话在嘴里翻了几个个儿,还是咽了下去,不敢触姑母的眉头。 “肚子无事吧?” 老戚氏怒气未消,声音仿佛掺着外头寒风。 戚春竹忙摇头。 “晚些叫大夫看看。” 老戚氏转头又冷声吩咐丫鬟:“去,叫那几个孩子过来,姝姐儿也得拜见母亲了。” 戚春竹眼神闪了闪,随即露出几分看好戏之色…… 与此同时,施晚意那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父亲、二郎、三郎、四郎皆在外……” “二妹妹未出阁,不便出二门……” “孩子们要上学,不知道大嫂何时到,不好耽搁学业……” 祝婉君大着肚子,施晚意迁就她的步调,走得不紧不慢,耳朵听着她解释陆家其他人为何没出来迎,眼睛随意地打量着周围。 就像游戏中解锁了新的地图,原本灰白的一切随着她的走动,一点点变成了彩色,足够吸引她的注意,旁的人、事就显得没那么重要。 祝婉君还在解释:“还有三弟妹……” “二弟妹。” 施晚意干脆利落地打断祝婉君的面面俱到,“赏雪吗?” 祝婉君话一滞,心道:数日雪不停,尽惹麻烦,有何好赏?哪来的闲心? 但也不由地望向游廊外。 恰巧游廊外有一棵梅树,胭脂一样的花瓣在雪的映衬下格外艳丽又鲜活。 祝婉君忍不住便多看了几眼。 施晚意的视线也在梅花上,闲问道:“瞧二弟妹的怀相,是年后生吧?这孩子倒是巧,踩着春暖来,不受三九寒。” 祝婉君唇角上扬,做母亲的,自是希望孩子拥有世间所有的好。 而脚踩在雪地上,往常嘎吱嘎吱教人烦躁的声音,一旦放松下来,忽然也没那么糟糕。 不过祝婉君的放松,一近正房便戛然而止。 施晚意仿佛没感觉似的,在婢女的禀报声中,卷着冷风,毫无滞涩地踏进去。 祝婉君低眉顺眼地跟在她身后。 帘笼里外仿佛是两个世界,暖意袭遍全身,施晚意不慌不忙地低头摘下了兜帽,抬头粗粗扫了一眼堂屋内,便福身行礼。 “见过母亲。” 老戚氏和戚春竹皆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施晚意。 老话说,女要俏,三分孝。 她素面朝天,脂粉全无,打扮也素净的过分,且才从外头进来,两颊冻得通红,搁在旁人身上,应是好看不到哪儿去的。 可到施晚意这儿,就是粉面桃腮,尤其是抬眼垂眸的一瞬,浓密的眼睫上挂着的细霜融化,湿漉漉地轻颤,那股子不胜娇羞的味儿。 原本六分颜色,生生衬出了七八分。 哪里像是个寡妇?恐怕出去说是谁家新婚的娘子都没人怀疑。 这让两人想起了施晚意刚嫁进来时的模样,都是乱世里走过来的,偏她好似一点儿苦没见着,教人看着就不舒坦。 而老戚氏想到死去的儿子,看着她的脸,越发不愉,既不应承,也不叫她落座,就这么晾着她。 祝婉君不得不挺着肚子跟施晚意一起“罚站”。 戚春竹见状,坐在椅子上,露出个得意的笑,等着瞧她有委屈说不出的可笑样子。 从前她们也常这样敲打原身,只是那时候有一个陆仁虚情假意地维护原身,棒子上裹着蜜糖,原身竟然也甘之如饴。 现在陆仁没了,棒子就只是棒子,可是……能怎么样?还能打死她吗? 施晚意一身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甚至走起神来。 大雪天,应该来一碗当归生姜羊肉汤暖身……嗯……干脆教膳房做个羊肉锅子,羊肉片成薄片,筷子夹着一片,在乳白的汤里涮几下就拿出来,最嫩。 再开一壶陆仁在时用来宴客的酒,得亏是现在的身份,不受朝廷榷酒的影响,若是生在贫苦百姓家,她连口酒都喝不到…… 她微微垂着头,看不太清楚神色,但只瞧见她眼睫颤动,老戚氏和戚春竹便觉得这下马威初见成效。 偏偏施晚意想得口中生津,身体响应,忽然不合时宜地咕噜咕噜响。 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场合里,格外明显。 老戚氏向来自诩“书香门第”、“规矩好”,方才那点子轻易拿捏儿媳妇的得意瞬间被怒火取代,“施氏!” 施晚意:“……” 她真的没想到身体如此的不争气,头一天就破功,才头一天啊! 但是她的钢铁意志不能这么屈服,于是便抬起头,期期艾艾地叫道:“母、母亲……” 她身后,祝婉君面色有些苍白,似乎还晃了晃。 老戚氏注意到,担心她那肚子在正房出了什么问题,传出去不像话,便咬牙切齿道:“坐吧。” 原身就是个单纯不世故的,施晚意更没眼力见儿,迈开步子便坐到戚春竹上首的椅子上。 祝婉君则是被丫鬟扶着,坐在了戚春竹对面。 戚春竹对二嫂根本不在意,做作地抚着肚子,侧头歉道:“大嫂,我这有孕才三月,胎还未稳,没能亲自迎大嫂,还望大嫂见谅。” “都是一家人,我自是不会介意。” 戚春竹似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个答案,笑,“我就知道大嫂宽厚。” 施晚意点头,看着她的腹部,忽然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时间过得真快,三个月前,你大哥都离开咱们两个月了……” 人遭遇悲伤之事,时不时就会受到触动,瞬间被伤感笼罩,是人之常情。 施晚意眼尾微微下垂,瞧着就像是真的在伤心。 但戚春竹的手却是僵住,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同辈儿不必丽嘉严格服丧,可亲兄长离世刚两月,三郎又是才扶灵回来,还有心情行鱼水之欢,怎么回复都有些苍白。 祝婉君不适缓和许多,忽然庆幸,她这腹中孩子是在大伯去前有的,否则定要难堪。 老戚氏瞪了戚春竹一眼,刻意转开话,对施晚意不冷不热地道:“这半年苦了你了,伤可养好了?作甚干那样的傻事。” “母亲说的是。”施晚意点头就点头,还回了一句,“我这死一遭才想开,还是母亲苦,我虽然没了夫君,可您没了儿子啊。” 她话音一落,老戚氏袖中的手死死抠进了肉里。 戚春竹和祝婉君两个妯娌,头一次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就没见过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的。 堂屋内静的过分,施晚意左右看了看,像是才反应过来她说得不妥似的,找补道:“瞧我这没脑子的,一罩面就惹得母亲想起伤心事,您千万别跟儿媳一般见识。” 她稍停了停,劝慰道:“夫君泉下有知,一定保佑您长命百岁,您千万节哀,儿媳还想替夫君尽孝,早晚侍奉您呢。” 老戚氏的脸阴沉的都快滴出墨来,是否受到宽慰,有眼睛的都看得着。 因为怒火冲头,一时间都忘记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儿。 这时,外头传来一串儿轻巧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拍开帘笼就撞进来,径直奔向老戚氏。 “祖母!我不要上学了!” 她哭喊着,整个人都扑向老戚氏,砸的老戚氏险些没撅过去。 而紧随其后进来的一串儿,大的十四五岁,小的四五岁,个个比她规矩多了。 施晚意眼神从老戚氏怀里的孩子身上转开,打量着他们,视线定在一个六七岁的漂亮女孩儿身上,比照着记忆里的模样,猜测是否是原身女儿陆姝。 原身离开前,陆姝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几年过去,应该就长成她这样的美人坯子。 那女孩儿面对施晚意似乎颇为拘谨,害羞地看一眼,脸颊上粉莹莹的可爱。 施晚意嘴角上扬。 那头,老戚氏缓过来,轻斥道:“像什么样子?还不拜见你娘?” 大大小小一起向老戚氏行礼,除了最大那个叫“母亲”,其他都叫“祖母”。 随后,他们又一道转向施晚意。 施晚意眼神还注意着她方才看的小女孩儿,就听小女孩儿软软地叫她“伯娘”。 而老戚氏身边的那个,不满地看一眼施晚意,不情不愿、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声:“娘!” 施晚意倏地转过来,紧盯着她丝毫看不出原身影子的脸,“……?!” 第3章 施晚意就不是个善良的人,如果嘴贱有代价,她希望遭报应的是别人。 原身留存的家书,每一封都有陆姝的存在,但是丝毫没有提及她的身材和性格,都是些细微的小事,仿佛能教人参与进她的成长,即便相隔甚远,亲情的纽带也断不了。 事实上,不止原身会幻想女儿的模样,在心里仔细描摹,施晚意也幻想过。 毕竟一个娇娇软软的可爱女儿,是多少人的梦想。 而此时此刻看见一个跟她们的幻想大相径庭的女儿,谈不上失望,只是不禁想:这就是传说中的报喜不报忧吗? 但施晚意到底是成年人,一瞬间便调整好情绪,对陆姝一笑,释放善意。 陆姝只知道,陌生的母亲先前一直看堂姐陆妧,她肯定更喜欢陆妧。 所以根本不领情,重重地“哼”了一声,骄纵地撇开头。 戚春竹看着这一幕,心里又舒坦了点儿。 老戚氏则是煞有介事地训斥陆姝:“不得无礼!好好跟你娘亲近!” 她一说,陆姝逆反更甚,“我不要!” 喊完,还梗着脖子,不服气地瞪向施晚意。 施晚意没生气,只是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下巴和脖子那儿,原来真的有人抬头时,双下巴还是肉嘟嘟的。 老戚氏作出无奈宠溺之态,招招手叫陆姝回来,亲昵地搂着她,对施晚意道:“我心疼姝姐儿父母皆不在身边,难免宠惯了些,你也莫要伤怀,多处些时日,母女便亲近了。” 施晚意看了一眼正眼都不给她的陆姝,知晓老戚氏是以为拿住了她的软肋。 若是原身见着这一幕,恐怕真的要伤心。她不一样,她对原身是偏心,对原身女儿也免不了爱屋及乌,但说是软肋,可算不上。 不过来日方长,是得留些余地,不必争这一时之锋。 施晚意便顺了老戚氏的意,垂眸似是低落道:“只要姝姐儿身体康健,儿媳便知足了。” 陆姝埋进祖母怀铱誮里,不理。 老戚氏轻轻拍抚陆姝软乎乎的背,露出一抹尽在掌握之中的浅笑,看向堂中的孩子们,尤其是其中的一个小郎,道:“出去几年,这些孩子,你都还认得吧?” 陆姝这么大的意外,也就仅此一个,拎出她来,其他人,施晚意就是不认得,也猜得出。 但老戚氏就像是故意一般,点女儿陆芮,“莫只顾着行礼,重新帮你大嫂认识一下咱家这些孩子。” 陆芮十四岁,模样娇俏,和陆家四郎陆值是龙凤胎,又是这一辈儿最小的,极受家中宠爱,衣服料子、款式乃至于身上的钗钏,全都是最好的。 她也理所当然的骄傲,介绍起小辈儿们,极为随意,随手一指—— “大嫂,这是陆妧、陆一呈、陆一珏。” 二房七岁的长女、六岁的长子和四岁的次子,性子都不张扬,甚至与他们母亲一般,带着些谨小慎微,又齐齐向施晚意一礼,才退至祝婉君身边。 随后,陆芮指向最后一个孩子,带着些意味道:“大嫂,陆一钊无需我多言了吧?” 陆一钊,陆仁和他那白月光生的孩子,只比陆姝小半个月。 当初原身满心欢喜地嫁给陆仁,没多久就怀上陆姝,一朝分娩,方过了一月半,陆家就主动曝出了两人的存在。 蜜糖里掺进□□,那是原身人生至暗的时刻,直到她和陆仁单独外放,才渐渐转好。 施晚意淡淡地扫一眼陆一钊,她方才太过于震惊陆姝的形象,是以才没多留心他,此时一看,这孩子小青竹似的,长得跟陆仁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且不卑不亢,倒是教养的极好。 “母亲。” 陆一钊两只小手交叠,躬身行礼。 所有人都看着施晚意,等她的反应。 跟个孩子计较,算不得什么本事。 施晚意没应他的称呼,只叫他起来。 老戚氏夸道:“这孩子像大郎小时候,书读得好,将来定然极有出息。” 施晚意不置可否。 老戚氏也不恼,还笑出些和蔼模样来,指着陆一钊道:“我想着,你这次回来,便把这孩子记在你名下,日后你们母女将来也有个依靠。” 她说完,还低头跟陆姝道:“姝姐儿,日后一钊就是你嫡出的弟弟了,可欢喜?” 陆姝眼一亮,“真的吗?!什么时候?” 老戚氏道:“那就要看你娘了。” 陆姝转向施晚意,撇撇嘴,没出声。 看来陆姝跟陆一钊颇有些感情…… 施晚意食指随意地拨了一下手腕上三只细银镯,听着银镯撞在一起,发出极轻的清脆声音,忽然一笑,点头道:“母亲说的极是……” 老戚氏终于对她露出满意之色,赞许道:“你如此明事理,我心甚慰。” 莫要高兴的太早。 施晚意笑容更大,极贤惠地说:“母亲将姝姐儿教养的极好,日后两个孩子搬回东院儿,我定会多向母亲学习,好生教养钊哥儿。” 老戚氏笑容一收,“搬回东院儿?” 祝婉君也抬起头来,探究地看着长嫂。 施晚意面上并无任何得意,平和地看向大房的庶子。 陆一钊不过六岁的年纪,无论他们方才说了什么,始终端正地立着,目不斜视,不喜形于色。 小小年纪,已是显出几分不凡来。 这样的孩子,可不得仔细教养着。 施晚意作出嫡母的姿态,一脸的理所应当,“大房的人合该大房自个儿养,我如今也回来了,不好再劳累母亲,您放心,儿媳一定尽心尽力。” 老戚氏以己度人,她越是如此说,越是没法儿相信她会对庶子真心,东院又都是施晚意陪嫁把着,没准儿要往坏了养。 定是施家那小子待在施晚意身边的半年,教了她些什么…… 老戚氏目色沉沉。 施晚意把球踢回去,也不催促,怡然地抿了一口茶。 祝婉君轻轻摸着女儿的发,眼神流转,敏锐地察觉到府中可能要发生的一些变化,陷入沉思。 而二房是庶出,三房戚春竹腹中还不知男女,老戚氏现下只有陆一钊一个孙子,还如此出息,到底没法儿放心,略有几分勉强地笑了笑,掩过先前的话,道:“不急,你才回来,许是累了,先回去安置,过些日子再议便是。” 施晚意略遗憾地放下茶杯,也不多言,看一眼陆姝,便起身告退。 老戚氏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帘笼,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施晚意离了正房,径直回东院。 如今人少,都城地广,陛下赐宅地予功臣,并不吝啬,一些高门独占一曲甚至半坊都是常事。 陆家封赐得来的的宅子不大,乃是其后从邻里购置、交换、修建成现在这般规模。 东院前身就是一个小官的宅子,每一进天井不过几步,陆仁自个儿就占了两进,原身不过得个后院和后罩房,她的陪嫁也都紧紧巴巴地挤着。 如今陆仁没了…… 合该整个东院都是她的。 所以施晚意一进来,便问:“嬷嬷,腾出地儿了吗?” 宋婆子已经教人将他们的箱笼送进了库,正在收拾施晚意的寝室,见她回来,行了个礼,板着脸点头,“一进来,便全都遣到外院倒座房去了。” 施晚意勾起嘴角,真霸道,她喜欢。 婢女在旁边跟宋婆子简单说了正院发生的事,宋婆子并不关心妾室生的儿子,只问道:“娘子,姝姐儿教陆家养得与您离心,您打算怎么办?” 施晚意手指无意识地勾了勾银镯。 陆姝是圆润了些,可也不像是受过气的,否则不能是那样的性子。 “性子坏些,不易吃亏,咱们才回来,且再看看,若是不妥当,日后想办法给她些教训,知道分寸,也就行了。” 宋婆子瞧见她手腕上的疤,眼里闪过心疼,沉默地点头,“老奴心里,您才是最重要的,您说过,往后只会快活。” “当然。” 施晚意忘不了她才醒过来时,原身这些仆人们喜极而泣的神情,便代原身说了这话。 既是要快活,倒也不必沉浸在一些情绪,遂又笑道:“佛堂收拾出来了吗?” 宋婆子瞬间恢复一板一眼,“您说要间宽敞的,老奴便让人收拾了前院姑爷的寝室。” 她说是要立一个无字牌位,祭奠原身逝去的喂了狗的六年,这冷面老嬷嬷就用陆仁的屋子祭奠。 施晚意教她的促狭逗得发笑,边笑边叫婢女给她找东西。 “娘子,您要的画。” 婢女奉上一卷画,又指着柜上一只上了锁的匣子问:“娘子,这匣子放在何处?” 那是陆仁留下的。 施晚意抬头瞥一眼,拿着画边往外走边,不以为意道:“锁起来。” 她孤身来到小佛堂,展开画亲自挂在显眼处。 画上有一男子,长身玉立,面目清朗,俊逸非凡,乃是陈留姜氏已故玉郎姜岑的画像,也是她从陆仁的遗物中发现的。 据说姜玉郎在世之时,见之便惊为天人,这画尚不及他真人风姿三分。 施晚意当时便是教这画上人的气韵迷了眼,此时给那无字牌位上了一炷香,便语重心长地说:“二娘,下辈子照这个找,莫要照猪找。” 至于陆仁,就看着她们快活吧。 第4章 冬日天色暗的快,加之又大雪翻飞,陆侍郎下值回府的时候,陆府已经提前掌灯了。 朦胧的亮色,晕着两三步见方的地方,聊胜于无。 下人估摸着府里老爷郎君回来的时辰,提前清扫过,不过游廊墙根下捎进来的雪依旧有一拃来高,浅处一踩,也能没过官靴底儿。 陆侍郎一进屋,婢女上前替他褪下大氅、官靴,又伺候他换下官服。 随后老戚氏摆手教婢女们下去,亲自给他斟了一碗驱寒茶,便带着些不顺气,说起和施晚意的“交锋”。 “这句句绵里藏针,厉害的很。”老戚氏怨气颇多,“我早说,她就是个内里藏奸的,否则当初咱们大郎能被施家逼的带她一人外放吗?也不会病在外头!” 她说到后面,忍不住哽咽,“我一想到大郎灵柩都不能进府,我这心就疼。” 客死异乡,有些忌讳,暂时停灵,灵棚也只能设在城外。 陆侍郎白发人送黑发人,自也伤怀,可更多的是冷静,“若是大郎没有背着她养妾室还生下庶长子,如何会闹那一场?” “施家是如何帮扶大女婿的?满京城谁看不见?” 但有些人是断不会反省自个儿的,只会怪罪别人。 老戚氏振振有词,“那是因为他跟那姜家二郎相交甚好,施家出了什么力?再说,若是没有一钊,咱们大郎岂不是断了香火?便是退些讲,以姝姐儿的秉性,施氏能生出来一钊这样的好孩子吗?” 她先前还说施氏厉害,现下又这般,也不觉着话里矛盾。 而陆侍郎对陆一钊这个天赋不俗的孙子,确实期望甚高,且……当初老戚氏会想要拿捏长媳,他也是默许的。 陆侍郎微一沉吟,道:“只要施氏留在咱们府里,自有好处,她既然说出搬回东院儿的话,让两个孩子回去便是。” 老戚氏一急,“这怎么能行?!万一……” “六岁已大致定性,一钊如此聪慧,又有府里盯着,施氏岂敢胆大妄为?” 况且以陆侍郎想,长媳便是真如妻子所说“长进了”,也不是心机叵测之辈,“你疼一钊,更该想法子为他铺路,若是施氏和他真能有几分母子情分,对他大有裨益,对咱们府里亦是。” 老戚氏仍不甘心。 陆侍郎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驱寒茶,肯定道:“你先前教姝姐儿和一钊亲近,便做得极好……” 老戚氏一听,略加思考,不甚情愿道:“我让他们年后搬。” “过几日雪停了便搬,你也对施氏宽和些,谋长远之计。” 老戚氏咬牙,“行~” 可施晚意最擅长的便是得寸进尺。 正院传话儿到东院,说是雪大,体谅她奔波,暂时不必拜见陆侍郎,也不必晨昏定省,还突然松口,等雪停就让陆姝和陆一钊搬过来。 施晚意虽然不明所以,还有一点失望,但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不用拜见公公正好方便她吃锅子,喝大酒! 宋婆子教人把桌子和炭炉都搬到了床不远,施晚意裹着小袄,外头又罩了个领口毛茸茸的棉坎肩儿,盘腿坐在床上,被子底下腿心中间,还放着个汤婆子。 她一脸认真地盯着乳白色的汤慢慢滚起来,口齿生津,不知道的以为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 宋婆子手拢在袖中,没看见似的,面无表情地禀报:“青菜是从府里膳房取得,没花咱自个儿的钱。” 施晚意点头,解别人的囊,肥自己的肠,很好。 宋婆子又道:“赶在年前,给您搭一方火炕,先凑合着,等明年挖个地龙,您就不受冷了。” 老嬷嬷顿了顿,补充:“老奴会去府里支钱。” 施晚意捏着筷子发笑,肯定道:“我身子弱,也是顺理成章。” 宋婆子一本正经地附和:“您就是身子骨弱。” 世上最好、最善解人意的嬷嬷,非宋婆子莫属。 施晚意笑盈盈地招呼她:“嬷嬷,与我一道吃些喝些吧?” 宋婆子未动,“您酒量浅,老奴得看着娘子。” 谁酒量浅?她千杯不醉。 施晚意吃了些涮好的羊肉和青菜,垫垫肚子,便迫不及待地端起温好的酒。 一饮而尽,施晚意举着小酒杯美美地“哈——”了一声,然后伸出手对婢女道:“再来一杯。” 婢女端着酒壶,小碎步极缓慢地走向她。 一步、两步,到第三步…… “咚。” 施晚意不出意外地栽在床上,脸上还挂着迷醉的笑,无忧无虑。 婢女看向宋婆子。 宋婆子淡定地吩咐:“酒收好,汤底都是好材料熬得,能补身,端下去给陪嫁们分喝了吧。” 莫说汤锅子没沾过施晚意的筷子,就是沾了,婢女们也是高兴的,脆生生地答应,小心地伺候自家娘子脱了衣服,这才带着暖汤下去。 宋婆子坐在床边腰凳上,看着醉倒的施晚意,眼里泛起一丝浅笑。 她陪了一会儿,待值夜的婢女回来,方才离开。 与此同时,皇城东,崇仁坊施家—— 施老夫人劈头盖脸地训长孙:“不过是让你劝你姑姑回娘家,这么点儿小事儿,你怎么都做不好?她不愿意?不愿意绑回来!她还敢顶撞我不成?” 施羽一直老实听训,但听到这话,忍不住反驳:“您若是厉害,也不能拗不过姑姑,让姑姑嫁到了陆家去;嫁去便算了,妾和庶子都出来了,也没能接回来……” 是她不想接吗,可女儿猪油蒙心,根本管不了。 施老夫人恼羞成怒,“反了你了,你还敢顶撞祖母?” 施羽怕父亲知晓他气到祖母,连忙道:“孙儿不敢,您息怒。” 施老夫人也不是真的对孙子生气,气一泄,忽然情绪一转,垂泪,“我可怜的二娘,守寡的日子哪是人过的啊……” 施羽更怕了,万一父亲知道祖母在他面前哭了,他更惨,忙劝起来,“祖母,姑姑如今性子没那么软弱可欺了,您相信孙儿。” 施老夫人不听,心疼女儿凄苦,越哭越来劲儿。 陆家—— 施晚意咂咂嘴,卷着被子翻身,轻轻打着酒鼾。 睡梦里,春风吹涟漪,青草泛酒香。 第二日,施晚意醒过来,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认真地对宋婆子等人解释:“酒量我多练练就会好的。” 她以前真的千杯不醉。 宋婆子看她嘴硬,哄着她,点头应“是”。 施晚意察觉到,颇觉没面子,强调:“嬷嬷,不要小瞧我。”我猛起来,吓死你们。 “没小瞧娘子。”宋婆子敷衍一句,转而说,“晨间丁姨娘的婢女来请示,是否让丁姨娘来拜见您。” 施晚意松开被子,微微坐直。 原身只见过这丁姨娘一次,且那时候她情绪不好,满心厌恶,根本不愿意与丁姨娘同室哪怕多一秒钟。 她记忆里,那丁姨娘跪在那儿安安静静的,看不清脸,但应该是个美人。 后来,陆仁对施家和原身的解释是,丁姨娘是他恩师的女儿,战乱时恩师托孤给他,他当她是妹妹一样,只是醉酒失仪,并没有任何私情。 男人喝多了犯错这种屁话,施晚意是不相信的,然而原身太爱陆仁,不止相信了,还答应陆仁留下丁姨娘在府里照顾…… 宋婆子见她只是想事情,脸上没有不好的神色,便招呼婢女为她更衣。 施晚意边唾弃自个儿的堕落,谴责骄奢淫逸腐蚀她正直的灵魂,边顺从地抬起胳膊,忘掉什么“丁姨娘”“刘姨娘”的,对宋婆子道:“嬷嬷,我早膳要吃虾仁小笼包,喝香菇鸡肉粥。” 宋婆子给了婢女一个眼神,婢女立即去吩咐。 施晚意穿戴好,等早膳的间隙,复又想起丁姨娘,无所谓道:“早晚都能见到,以后再说吧。” 宋婆子便派了个婢女去回话。 那头丁姨娘得了话儿,始终沉默着,等施晚意的婢女一走,便回了屋子。 施晚意是个精力充沛的,本来还想着一晚上养精蓄锐,早早去正院请安,达成“每日碍婆婆眼”成就。 现下老戚氏暂时免了她的请安,施晚意吃饱喝足,实在闲不住,决定山不就她,她去就山,做个有眼力见儿的儿媳,主动去侍奉婆婆。 宋婆子没说什么,教人按照她的吩咐换了身半旧的襦裙,披上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就送家里仿佛时光回溯、找回童真的“小”祖宗出门。 陆家的下人很勤快,天还没亮就清了一遍雪,新下的只有薄薄一层。 施晚意穿着靴子,一脚踩一个坑,紧接着长长的裙摆又将脚印刮平,等她走到正院堂屋,下摆已经坠了一圈儿雪。 老戚氏正好在用早膳,见到她过来,还有些惊讶,不过有陆侍郎的嘱咐,倒也没有给她冷脸。 施晚意极主动地表示要亲自侍奉母亲用膳。 有些人家有儿媳妇侍奉婆婆用膳的规矩,长媳刚嫁进来也侍奉过,老戚氏便允了。 于是施晚意就围着老戚氏左右走动,为她布菜。虽然有时离老戚氏有些太近,总教老戚氏皱眉,但大体上温顺。 期间,施家来了个婆子,说是施老夫人想念女儿太甚,想让她回娘家住两日。 老戚氏没有理由反驳。 施晚意与那婆子定下明日回施家,便继续蜜蜂似的殷勤布菜。 施家那婆子瞧见自家千娇万宠的娘子在婆家这般卑微,心里压了些气,打算回去向施老夫人告状。 老戚氏当然知道当着亲家府里的下人,不甚妥当,便对施晚意温和道:“知道你孝顺,哪用你亲自侍奉,有婢女呢,早些回去安排吧。” 施晚意从善如流,告退。 等她们走了,早膳也用的差不多,老戚氏便教人撤下桌。 但她这一起身,就察觉到脚上绣鞋有些潮,低头一看,她新上身的衣裳下摆湿了一圈儿,像是染上什么脏污一样。 老戚氏顿时气得咬牙:“施氏!” 第5章 这年头,晚间若没个闺房之乐,又无人把酒言欢,看书是要瞎眼的。 是以施晚意戌时便睡下,第二日天还未亮,便精神抖擞地起来。 宋婆子似乎重新解锁了打扮人的乐趣,站在旁边儿指挥婢女为她梳了个近香髻,不是那么规规矩矩、板板正正地锥在头上,而是蓬松地盘拧堆叠,发髻自下往上向左微微倾斜,两鬓还刻意留下些碎发丝。 衬得整个人越发灵动。 施晚意对衣着打扮态度很随意,但瞧着铜镜里嫩生生的脸,也忍不住自得,她这饭菜没白吃,养得极好。 可惜脸长在自个儿身上,不然捏一捏抱一抱…… 越想越没边儿,施晚意轻轻晃头,镜子里的步摇垂珠也跟着晃动。 婢女又拿了斗篷过来,还是先前那毛茸茸的一件。 近来宋婆子给她做的衣裳,都是这般,全没有世俗眼中的寡妇样子。 施晚意起身,任由她们给她披上。 而宋婆子瞧她穿戴好,一点头,似是满意。 施晚意失笑,问:“嬷嬷,马车备好了吗?可以走了吗?” “早已备好。” 不过施晚意没有直接从东院的门出去,而是带着人转到正院。 昨日老戚氏当着施家的婆子,表现的极为大度,施晚意出门之前不特地去正院估计也无妨,但施晚意“孝顺”,怎么可能不去呢? 陆侍郎在府里给老戚氏颇多信重,不过年纪越大越是少与年老色衰的妻子同床,多是住在外院。 老戚氏此时还未起,婢女们做事都轻手轻脚,院子里安安静静的。 施晚意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 婢女们拜见完大夫人,便去请示老夫人身边儿最得用的管事婆子,庞嬷嬷。 庞嬷嬷未得老夫人吩咐,没有权力请施晚意走,只得去叫醒老夫人。 老年人觉少觉轻,且常要起夜,老戚氏也就凌晨这阵儿睡得最沉。 太过困倦,便是听到有人叫她,眼皮也粘连在一块儿,睁不开,偏耳边念经似的一句接着一句:“老夫人,大夫人来请安,老夫人,您醒醒,大夫人来请安……” 一股火蹭地就冒出来,“让她走!” 庞嬷嬷出去传达。 老戚氏耳边没了扰人的声音,往上提了提被子,复又陷入睡意之中。 片刻后,门又打开,庞嬷嬷背躬得更低,走到床幔外,小声禀报:“老夫人,大夫人想要带姝姐儿一道去施家,着老奴请示您。” 老戚氏:“……” 昨日为何不请示?! 老戚氏气得呼吸都重了。 庞嬷嬷垂头死盯地砖,也不敢催促。 许久之后,床幔里传出被子摩擦的声音,紧接着是老戚氏因为头疼而阴沉的声音:“让她自去后罩房叫人。” “是。” 堂屋里,施晚意悠闲地喝茶,得了话,就缓缓起身出去,身上没有一丝急躁。 施家来人没说起陆姝,施晚意本来压根儿也没想“要不要带孩子”这个问题,这不是巧了,一到正院便灵机一闪。 来都来了,是吧。 施晚意嘴角噙着笑,绕到后罩房。 正院的后罩房自然不是她东院可比,几乎是个独立的小院儿了,且一墙之隔,隐隐还有抑扬顿挫的读书声。 施晚意知道,那头住的是庶子陆一钊。 此时天光乍破,他不知已经起来几时。 天赋好,还如此勤奋,也不怪陆家寄予厚望,旁人家若是得了这么个子孙,也要如珠如宝的对待。 施晚意轻瞥一眼便收回视线,径直走进陆姝的屋子,吩咐陆姝的奶嬷嬷将人挖起来。 被子厚重也不耽误陆姝睡得四仰八叉,有老戚氏宠惯,平时她不愿意早起,也没人敢打扰,今儿却不成了。 奶嬷嬷纵是一脸忧愁,也得叫人。 但陆姝睡得沉,哪怕被吵得直哼唧也不睁眼,还伸出圆手不断扒拉开奶嬷嬷的手。 奶嬷嬷回头看一眼大夫人,想她会不会心软不叫了。 施晚意支着下巴,她眼神极好,甚至看见陆姝小手背上胖出来的几个小窝窝,这是吃睡都香,否则养不出来的。 可惜她这人坏的很,见不得小孩子这么安逸,“直接穿衣服,裹着被子出去,到马车上再梳头。” 奶嬷嬷只能招呼两个婢女,一起扶着陆姝起来,给她套上锦袄,也打算裹上被抱出去。 但陆姝小小年纪,体重不俗,身上还有装备,奶嬷嬷几次尝试,都没法儿以让陆姝舒服的姿势抱起她。 陆姝还闭着眼睛发脾气,“走开!不要动我!” 奶嬷嬷教她挥舞的小拳头砸了几下,越发没法子,再次看向大夫人。 施晚意柔弱的身板当然不可能去抱,更不可能为这点小事儿费神,直接起身。 宋婆子不想施晚意多等,便没甩手,冷着脸道:“抬走。” 奶嬷嬷和婢女就真的抬了,施晚意一行快走到府门了,她们才追上来。 而施晚意听到动静一回头,“……” 只见两个身量比较结实的婢女肩头扛着棍子,棍子中间,一根粗麻绳拴着个大筐,用棉被塞得严严实实。 陆姝……应该是在筐里。 …… 不,陆姝就在筐里。 马车上,施晚意看着怀抱汤婆子,在筐里依旧睡得死沉的陆姝,“……” 好像马车一晃,她睡得更安逸了。 施晚意在搞醒她和良心中间稍挣扎了几息,最终微薄的良心占上风,决定眼不见为净。 “娘子,吃包子。” 宋婆子从笼屉里夹出两只冒着热气的小笼包。 今日是香菇肉的,一口咬开,汤汁便沿着包子皮流下去,香味儿溢满整个马车厢。 再配一口熬得软烂的白粥,口腔到胃,全都熨帖极了。 陆姝双眼紧闭,鼻子一动一动,嗅着味道。 施晚意注意到,筷子一顿,下一瞬便夹起一个小包子,整个送进嘴里,然后一口一个,几筷子扫光。 “咕噜噜……” 陆姝饿得醒过来,边嗅边睁开眼,一见到施晚意,瞬间睁大双眼。 原来她眼睛这么大…… 施晚意慢慢喝粥,也不说话,胡思乱想。 陆姝坐起来,脑袋瓜左右摇摆,又看到身下的筐,生气地问她:“我为什么在这儿?!” 不在祖母面前,连一声娘也不叫了。 施晚意没跟她一般见识,慈母一般柔声问:“醒了?饿了吧?喝点粥垫垫肚子……” “你要带我去哪儿?!”陆姝怒瞪她。 “去你外祖家。” 陆姝拒绝:“我不去!” 施晚意笑道:“你祖母同意了。” 陆姝瞬间闭紧嘴,胸膛犹豫愤怒依旧起伏的厉害。 这小暴脾气,就得不搭理。 所以施晚意慢慢喝了一口粥,又喝了一口…… 陆姝没忍住,闻着未散的包子味儿,舔了下嘴唇。 施晚意视而不见。 陆姝直接命令,“我要吃包子。” “没有。” 她吃肉包,尚能说得过去,左右守不守孝,端看她自个儿乐意不乐意,孩子却不行,尤其是陆姝这么大的。 “有粥。” 陆姝鼓着脸,“我不要喝粥。” 她还使起性子,一边拍打被子,一边任性地喊:“我就要吃包子,就要吃包子!” 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宋婆子微微蹙眉。 施晚意像是没脾气似的,哄道:“正好我要去东市买你外祖母极爱吃的点心,到时给你买。” 陆姝这才消停下来,神色里是轻易闹到东西的得意。 一刻多钟后,马车停在一家东市最大的酒楼前,施晚意率先走下马车,宋婆子给陆姝裹好斗篷,随后扶着她下去。 没人带,陆姝没多少机会出来玩儿,好奇地不住打量周围,即便下着雪,没什么人,仍然满眼新奇。 施晚意站定在马车前几步的地方,等着陆姝走到她身边,就要经过的时候,伸出脚。 陆姝没注意,直接绊在她的脚上,整个人向前扑去。 “姝姐儿!” 她的奶嬷嬷和婢女紧张极了,可宋婆子挡在那儿,她们只能眼睁睁瞧着陆姝摔在厚实的雪上,又因为穿得太多,身体太圆,爬不起来。 酒楼上,撑起的直棱窗后,一着广袖交领月白长衫的清雅男子本是在看雪和往来行人,有马车停下便随意一瞥,恰巧将她伸脚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尤其……施晚意做坏事时露出的一抹笑容,太过明朗,不由教人投以更多注视。 他身侧,穿着端谨儒衫的年轻书生发现,扫一眼马车,道:“大人,这是吏部侍郎陆家的马车,许是陆家的娘子。” 他们二人,一人是世家姜氏子,姜屿,一人是姜家幕僚,庄含。 都是极聪明的人,但半分没怀疑那是亲娘。 而施晚意还有更让人没法儿怀疑的无良行径。 陆姝自力更生爬不起来,还又滚了几下,是奶嬷嬷快步过去扶她起来。 施晚意看着奶嬷嬷着紧拍掉她身上的雪,语气里是明晃晃的虚假担忧:“咱们府里最重规矩,这衣服脏了,不好在外逗留,便回府里吃包子吧。” “你!” 陆姝气得呼哧直喘,短胖的小手抓一把雪,扔向她,脱口而出,“你是故意的!你怎么这么坏!” 施晚意低头扫了一眼沾在斗篷上的一小团雪渍,并无恼意,反而包容地看着她,温柔道:“还有更坏的呢……” 陆姝:“……” 随即,“我讨厌你!” 陆姝抬起短腿向旁边跑。 宋婆子一把揪住了她的后襟,单手拎起来,轻松地塞回马车上去。 而合上门帘之前,她毫无起伏地说:“姝姐儿,这是您肆意妄为的代价,可还得意?” 不止陆姝看着她不敢置信,施晚意也惊得瞪圆眼睛,万没想到比她高不多少的宋婆子如此威猛。 这一刻,施晚意似乎更加确定了未来的发展方向,双眼发亮地看着宋婆子,连马车带着哭闹的陆姝离开都充耳不闻,亦步亦趋地跟在宋婆子身边,追问:“嬷嬷,您怎么练的?” 语气里充满对“威猛”的渴望。 楼上,姜屿受她感染,眸光轻动,轻浅的笑意溢出之时,有如天明曙色,积雪清辉。 庄含看着他,又看看楼下,若有所思。 随后远离窗边,召来护卫,耳语几句。 第6章 施晚意没能从宋婆子口中得到任何她想象中的传奇往事和隐藏身世,宋婆子也不是什么隐世高手,但不是话本故事里的传奇,不代表她就不是个传奇。 事实上,整个施家都颇具“传奇”色彩。 施家在前朝时候,就是普通的乡绅,不知名的祖宗冒了青烟,攀了门高亲,家里的女儿嫁进当时并州一个小世家。 谁曾想,那女儿夫君的官儿越走越高,儿子呢,野心更大,乱世中掺了一脚,直接给王朝改了自家姓。 也不知道是不是施家气场有些玄乎,施家主人和几个老仆眼瞅着姑爷家风风雨雨,他们莫名奇妙就水涨船高,成了太后的娘家,开国皇帝的母族,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现下施家奴仆成群,但几个老仆还老当益壮,在施家的地位不同寻常。 宋婆子跟了施晚意,还有个笑眯眯的王婆子,跟了施晚意舞刀弄枪的长姐施春浓。 这不是施家老爷老夫人做主的,他们养孩子跟闹着玩儿一样,所以是两个婆子自个儿选的。 宋婆子贫农出身,自小被卖到施家,那时候施家还没有多风光,仆人也没几个,啥活计都得干。 对于施晚意的追问,宋婆子实事求是地回答:“常做活的人,力气自然大,不过手上留下茧子不好看,您生来尊贵,不必练那些个无用的。” 他们一行人跟着酒楼里的伙计走进二楼雅间,施晚意抓着宋婆子的手,里外翻看。 宋婆子由着自家娘子一双嫩手扒着她的手摸,道:“原先虎口、指腹、掌心都有,老奴们担心手糙刮坏缎子祸害东西,也怕伤到小郎君和娘子们,想了好些法子弄掉了。” 隔壁,姜屿一听到说话声,便看向庄含。 这个时辰,酒楼几乎没有闲客,除了他们这间雅间,其余都空着。 庄含并不掩饰,一笑,认下了。 姜屿白玉似的脸上,一片冷然,显然不喜他擅作主张。 但他并未言语。 而施晚意越没什么越想有什么,她没有因为宋婆子的话便打消“悄悄变强壮,惊艳所有人”的念头,且她很乐观,自认为已经胖了一点,变壮肯定是指日可待。 他们要等点心和马车,施晚意也走到窗边,推开木窗,从这个角度看这大邺的都城一隅。 旧城年年在,容颜岁岁新。 窗外洋洋洒洒的大雪,掩盖住饱经沧桑的旧墙楼。 施晚意想着面前的窗棂有可能送走她好几代,忽然忍俊不禁。 宋婆子站在她身后,觑着窗下行人,道:“前几年,姜家那位郎君任金吾卫将军,雷厉风行,很是整顿了一番京中治安,如今看着可比陛下刚进京时,太平多了。” 施晚意仔细回忆,没什么印象,便问道:“哪个?” “姜家二郎,姜屿。” 殊不知姜屿本人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深知偷听之举不甚君子依旧光明正大地立在窗后,而他的幕僚友人笑得意味深长。 宋婆子则是又想到一事,一顿,补充道:“您收藏的那幅画像上的姜玉郎,就是这位将军的亲兄长。” 施晚意和姜屿皆因为“姜玉郎”这个人一怔,庄含也收敛了笑。 施晚意对画像有滤镜,因而对姜家也产生了几分滤镜,不免疑惑:“不是文人吗?” 宋婆子回道:“世家子出身,当然是允文允武。” “倒也是。” 施晚意并不多在意,转头对宋婆子道:“嬷嬷,这雪连绵数日,那些贫苦的百姓估摸着难熬冬,派人去城南瞧瞧,送些修房子的木头砖瓦吧。” 他们回京的一路,施晚意常这么撒钱,宋婆子先是答应下来,随后才道:“您送这些,有些人家恐怕转手就要卖掉。” 施晚意无所谓,“卖掉就卖掉,说明于他们来说,更要紧的不是房子,能缓一时之急也好。” 宋婆子建议:“您有善心,也可多置办些地,届时租子低些,亦或是收拢些佃户照拂,不说赚,好歹能留下些东西。” 百姓过得艰难便会卖地,土地通常都是流入世家豪族手中。 施晚意扶着窗框,青葱似的手指在凉风中白的泛青,脚在襦裙下一晃一晃,缺心眼儿一样,笑道:“又算不得什么好事儿,旁人皆买,我也不买,再说,我手里的钱,够败好久呢。” 一旁,姜屿骤然听到已故兄长的名头而垂下的唇角,因为她这一句话,又浮起笑意,眼中也泛起星星碎碎的光。 片刻后,他抽走叉杆,轻轻阖上了窗。 施晚意听到动静,好奇地探头向右一瞥,只瞧见了紧闭的窗子,便以为是风敲打窗棂的声音。 待晚些,陆家的马车回来,她们便带着点心离开酒楼,一路往南行。 酒楼雅间里,姜屿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玩着温热的茶杯,一言不发。 庄含即便已经打算好要悄悄打听一下陆家的娘子,此时此刻,却只问道:“大雪封城,将军要去哪座寺庙斋戒?” “神峪寺。”声音清越,入耳难忘。 而都城中不少寺庙,神峪寺坐落于崇仁坊,与姜家府邸一街之隔,与施家府邸,仅一墙之隔。 东市出去,打道往回走些距离,便是崇仁坊。 他们来时稍绕了点路,此时一到南坊门,便有一个仆人惊喜地迎上来,“二娘子,您到了!” 施晚意掀开帘子,冲仆人含笑点头。 仆人喜气洋洋地领着他们奔回施家,施家人早早就在等候,连施晚意忙碌的兄长施华亭和外嫁的长姐施春浓都在。 施春浓甚至带着施家两个小子迎出了府。 施春浓浓眉大眼,身量也高,穿着一身劲装,颇为英气。 施羽和弟弟施翊则是一高一矮站在她身后,尚还青涩,却都是好模样。 似乎雪也偏爱施家人,原本如柳絮一般的大雪都柔和了几分,缓慢地、打着旋儿飘落在他们身上。 施晚意原还有些生疏感,真瞧见姐姐,不由自主地隔着马车窗,喊了声“阿姐”。 马车停下,车门打开,施晚意立即便躬身钻出去。 刚见着天儿,还未直起身子,整个人便腾空而起,然后从被人掐着腋下,变成搂腰抱在怀里。 脚不能沾地的施晚意:“……”个矮没尊严吗? 最后一丝生疏也没有了,这一刻只有羞愤。 抱她的人是施春浓,抱不说,还抡了一圈儿,又掂了掂,方才激动道:“二妹,你胖了!” 施晚意晕抱,缓了缓神儿,无奈道:“阿姐,先放我下来。” 施春浓放下她,转而牵着她的手,大步往门里走,“爹娘、兄嫂都在正堂等你,我们进去。” 施晚意紧紧握着姐姐不同于她、有些许粗糙的手,不得不疾步才能跟上她。 完全被姑姑们忽视的兄弟俩对视一眼,抬步跟上。 施家的宅子是陛下所赐,前朝乃是王府,颇为广阔。 粗枝大叶的施春浓担心施晚意冻着,非让她乘上小轿,就这样,他们从正门走到仪门,又走进正堂,也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小轿停下,轿帘掀开,施春浓拉着施晚意快步走进正堂。 施晚意教热气熏得周身一暖,都没顾得上看,就又被人抱了个满怀。 这个怀抱香软,抱她的人……哭声婉转。 施老夫人抱紧施晚意不撒手,还不断地轻锤她的背,“你怎么这么狠心呐~这一走就是好几年……” “你就为了那么个人,这不是剜娘的心吗~” 施晚意趴在她怀里动弹不得,背上又一下一下地挨着锤,“……” 不是她没有温情,实在是承受太多。 施老夫人调一转,又开始哭喊:“我苦命的女儿啊~” 施老爷围着她们母女打转,急道:“你快松开,让我瞧瞧二娘。” 施老夫人不理,兀自抱着施晚意哭。 施家好几代的气运,凑不出几个好脑子。 施家长子施华亭站在不远处,看似稳重地劝说:“母亲,二娘喘不过气了,松开些。” 施家长媳齐筝满腹无语,更端庄可靠地上前,劝慰:“母亲,二娘回京了,日后定能常见,您啊,开怀些才是。”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到了施老夫人,她瞬间哭声一收,松开了施晚意,拉着她边走边说:“走,去你屋里说话。” 施晚意到施家这么一会儿功夫,要么就是在人怀里,要么就是被拉着走,别的全顾不上。 但老人家的心情,她也能理解,顺着母亲走,也不忘对父亲见礼,冲兄嫂颔首问好。 而施老夫人不停歇地拉着她穿过游廊,走进施晚意闺中住的院子。 院子里雪扫的极干净,原身的闺房从里到外全都换了新,没有一样不是好物件儿,桌上还摆满了原身爱吃的点心果脯,与陆家东院敷衍的收拾极为不同。 至亲的人总是如此,知道孩子要回家,早早等着,早早备好一切…… 原身就是在这样的家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少女时期…… 二十三岁的施晚意,站在门口,温柔的目光望过去,都是长辈的思念,以及“她”豆蔻年华的影子。 “咔哒。” 清脆的声音打断施晚意的回忆,她一回身,门内并无施老夫人,门紧紧合着。 门外,施老夫人放下锁,收好钥匙,冲着门内喊:“你就在娘家待着,不准再回陆家去了!” 施晚意:“……” 第7章 施老夫人不给施晚意一丁点儿反应的时间,说完就走,留下施晚意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她盯着门看了半晌,平静地回身坐在绣凳上,该吃吃该喝喝。 没有办法立即解决的事情,都先随它去。 施老夫人重新回到正堂,施家其他人都没散呢,瞧见只有她一人,皆奇怪不已。 施春浓先开口:“娘,二娘呢?” 施老夫人拍拍袖子,理直气壮地说:“我给她锁起来了,以后就让她待在娘家。” “什么?!” 这三声震惊的声音来自于齐筝母子三人。 施老爷捋捋胡子,赞许道:“这个法子好,回头我就让人送信儿去陆家,搬回二娘的嫁妆。” 施华亭和施春浓兄妹则是满脸佩服的看向施老夫人,“还是母亲\娘您英明。” 齐筝母子三人:“……” 再文雅的名字,也不能给脑子加成智慧。 施太后费心给兄妹三人起了名字,叫起来一定很失望吧? 两个少年一个十五,一个十三,在场辈分最低,不好无礼插言,只能看母亲。 齐筝作为施太后亲自做媒,一拖上下三代人,为施家中和了智力的大功臣,保持理智,撑起一个当家夫人应有的端庄笑容,温声道:“父亲、母亲,这恐怕不妥……” 施家其他人全都看向她,纵是不服,也等着她先说。 这也是施家的好处。 所以即便施家白占着个皇亲国戚的大馅饼,只挂个闲差,没什么出息,累及夫人诰命品级也不高,齐筝却没什么怨言。 毕竟内里过得好不好,只有自个儿知道。 齐筝耐心道:“父亲、母亲,且不说二娘的意愿如何,施、陆两家都不是小门小户,这归宗一事,最好还是两家商议,平和解决,万不能儿戏。” “谁跟他们平和解决!”施老夫人一副要干架的气势,“就凭他们家当初干的事儿,我带女儿回来,谁也拦不了!” 齐筝无视大姑子的点头赞同,又眼神警告丈夫之后,才道:“母亲,当初那妾室和庶子的事儿闹出来,咱们没能把二娘带回来,又给了决议,现下便不能再拿从前的事儿说了。” 她赶在施老夫人反驳之前,提醒道:“咱们可是太后的娘家,这些年本就没能给太后她老人家什么帮扶,总不能尽惹麻烦。若是闹得太难堪,有损太后颜面,陛下万一对施家不满呢……” 那年事出的时候,施老夫人就听儿媳妇掰扯过这些道理,如今再听,忍不住红了眼眶,“她怎么就猪油蒙了心,听信了那陆仁的话,要死要活非要留在陆家……” “我若是知道她会做傻事,当初便将她锁在家里了……” 齐筝却觉得,以二娘那时教陆家拿捏住的性子,锁了也管不了,兴许还要出事的。 “母亲,二娘这次回来,瞧着气色颇好,人也明媚多了,不如咱们从长计议。” 说完,她就派人去请来宋婆子,询问她施晚意的打算。 只要施晚意过得好好的,宋婆子全随着她,便没对施家人说旁的,只道:“二娘子说她想开了,再不会为难自个儿,这半年来都是快活着过得。” 这些施羽能从旁佐证,在一旁点头。 然而施老夫人爱女之心,封锁极强,就信自己脑袋里想得,抽抽噎噎地说:“我的二娘是多单纯的孩子啊,定是不得已,才走到这一步……” 宋婆子习以为常,很是淡定地转向齐筝,“夫人,二娘子确实想开了,您不必担忧,她如今心里有成算。” 齐筝虽然持怀疑态度,不过出于对宋婆子的尊敬,颔首表示她晓得了。 随后,宋婆子告退,半句没问施晚意怎么样,毫无负担地去找老相识们叙旧。 齐筝吩咐不许派人去陆家搬嫁妆,便放任施老夫人他们不管,打算去处理府务,顺便安排晚膳。 施春浓叫住她,“大嫂。” 熟悉的预感袭向齐筝。 果然,下一刻,施春浓已经开口:“大嫂,我想和离。”” 齐筝:“……” 施春浓统共成婚七年,回娘家约莫一千二百多次,这是她第一千二百多次提出想和离。 齐筝直接了当地驳回:“不行。” 施春浓也习以为常,语气跟晨昏定省似的,道:“那我下次再问。” 齐筝:“……” 她收回前言,施家也没那么好,大姑子糟心极了。 另一处,施晚意非自愿独自待在闺房里两刻钟,碟子里的精致的零食便一扫而空,没得吃,待不住,只能起身在屋子里打转消食。 这屋里每一处都有原身的影子,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 “她”清晨起床,很乖,坐在床上醒一会儿神才会用软糯的声音叫人进来。 “她”喜欢读诗,喜欢才子佳人的话本,每当书卷捧在怀中,眼睫染上夏日金色的光影,是少女对“青鸟为信,只念一人”的向往。 “她”女红极好,坐在绣凳前,满眼柔情,绣了嫁衣…… “咚咚咚……” 施晚意放下绣撑,看向门,扬声道:“是谁?” “娘子,是老奴。” 施晚意显出笑容,“嬷嬷,您过来是放我出去吗?” “不是,老奴与人叙完旧,特来向您告辞,先回陆家去为您砌火炕,也办您吩咐的事儿。” 施晚意欢快的脚步倏地钉在地砖上,无语。 “老奴告退。” 宋婆子像极了渣男,离开前只有冷漠,没有半分温情。 给了希望又让人失望,还不能把她怎么样的人,也都随它去。 施晚意臊眉耷眼地原路返回,捏起根绣花针,在绣撑上戳出个“哼”。 而宋婆子回到陆府东院,便亲自去正院支钱。 陆老夫人听清楚她的来意,“……” 她们攥着她儿子那么些个钱,去膳房取吃食也就罢了,又要钱砌火炕?!哪来的脸? 陆老夫人极想质问一二,可晨间陆姝被送回来,虽然噘着嘴不说话,下人也只说是“衣服脏了”,但她再无法欺瞒自个儿—— 长媳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陆家能够掌握在手中、予取予求的人。 这让陆老夫人极为难受,她也决计不想一直被动下去。 陆老夫人心有算计,也能忍得下这一时的气,遂绵里藏针,傲慢无疑地说:“去支吧,我这做母亲的,总归是心疼儿媳的。” 自家娘子说过,捞到手的好处才是好处,谁损失谁嘴硬。 宋婆子退出去,从账上支了砌三个火炕的钱。 冤有头债有主,她们娘子是大度的嫡母,自然不会亏待庶子。 施家—— 施晚意也不知道施老夫人到底是如何想得,娇软可人的女儿好不容易回来,就撂在这儿,也不好生聚聚。 她又跑不掉…… 施晚意看不进原身那些你侬我侬的书,搬了腰凳坐在一盆没开花的兰花前,赏叶。 施家不愧是大邺出了名的“暴发户”,屋子里盘了地龙,比陆家东院暖和许多。 寒冬里暖房赏花,这都是托了原身的福。 有生之年,竟然能用娇软形容自个儿,也是托了原身的福。 施晚意想着,默默坐直了些,手指勾起鬓边的发丝,轻轻挽到耳后。 她一个人,戏也极多。 而施老夫人为了不让她出门,无所不用其极,连一家团聚的晚膳都安排到了她的屋里来。 齐筝对施晚意歉道:“因着都是自家人,便没那般讲究男女大防,妹妹不介意吧?” 介意倒是不介意……只是,“大嫂,你也不劝劝母亲吗?” 齐筝从容一笑:“大事由我,小事由她,长命百岁。” 施晚意仰望她,没眼力见儿地说:“大嫂,你是管不了母亲吧?” 齐筝:“……” 小姑子也糟心。 …… 一家人吃完一顿和谐的晚膳,天色已经不早,施老夫人赶众人离开,她要锁门。 施春浓出去前,冲着施晚意使眼色。 施晚意没看懂,目露疑问。 施春浓点点头,大步跨出门。 施晚意:“……?” 第二天,一家人在施晚意这儿吃完早膳,施老夫人再次锁上门之后,施春浓又悄悄折回来,施晚意终于知道了她的意图。 “二娘,你没出过墙吧?阿姐带你翻出去玩儿。” 施晚意是没出过…… 施春浓隔着门自信道:“放心,阿姐都安排好了,咱家花园跟神峪寺就一堵墙,翻过去,直接在寺门前上马车。” “刷——” 门外传来拔刀声,施晚意忙在施春浓要用刀砍断锁之前,劝阻:“阿姐,或许……我们可以用钗撬开?” 施春浓一听,也是,收刀回鞘,伸手去头上拔钗,拔了个空,想起来她没绾女子发髻,又去拎了个施晚意的婢女回来,命令:“撬。” 婢女看一眼门,没听到自家娘子否定,便拔下钗开始撬门。 “咔哒。” 门锁打开。 施春浓露出喜色,待她抽走锁,便迫不及待地打开门,随手捞起施晚意的斗篷,拉着她就要出去。 施晚意踉跄了几步,无奈,她的想法是一拍脑袋就来吗?没有任何计划吗? “阿姐,等等。” 施春浓回头疑惑地看她。 施晚意没解释,转头吩咐婢女:“你先进去假装我,母亲来就不要说话,大嫂来就让她帮着遮掩一二。” 明明是姐姐要带她出去,施晚意还得自个儿扫尾。 婢女遵命,福身后踏进房门。 施春浓夸她:“还是二娘你机灵。” 施晚意:是啊,她在施家显得格外机灵。 第8章 “偷偷”两个字,无论后面缀着什么活动,都带着一种刺激感。 施春浓虽然是极典型的施家人,但她确实在某些方面极有天赋。 她带着施晚意这个累赘,时走时停,一路上踩着视觉盲区避过所有值守的下人,轻而易举地到了花园里。 施晚意才恍然间想起,施春浓未成婚前,曾经做过三四年施太后的贴身女护卫,也是施家作为太后娘家,为数不多的一点奉献。 那时候正是陛下夺江山的紧要关头,不容有一丝损失,施家再能力平平,再憨直,忠心绝对不需要怀疑,一些无法信任别人做的事情,施家却可以做。 而且执行力绝佳。 施晚意看着前面高挑的背影,龙游浅滩,虎落平阳,阿姐这样见过刀光剑影的女子,真的甘心困守于内宅吗? 这时,施春浓忽然拉着施晚意藏在假山后头,还顺手拢了一下施晚意的斗篷,以防被人发现。 施晚意小心翼翼地透过假山的孔洞向前张望,果然见到两个下人从远处走过来。 她放轻呼吸,但有阿姐在警戒着,便趁着等下人过去的功夫,回身打量起施家的花园。 施家府邸的前主人是前朝河间王魏嵩,据传此人极好奢靡享乐,这花园虽已历经乱世,又覆着雪,仍能窥见当年山池花木、四季蔚然的盛景。 下人离开,施春浓一招手,“走。” 施晚意收回视线,左右看了一眼,紧跟着姐姐继续往花园尽头移动。 因为花园连着别处,所以有护卫巡守。 不过施春浓提前摸清楚了护卫巡守的路线,径直带领施晚意走到一棵高大的槐树后,借着槐树的遮挡,弓起左腿,在腿上拍了拍,示意施晚意上。 施晚意仰头看了一眼高墙,应是不足三米,没打怵,踩着姐姐的腿就上,气势如虹。 但她努力伸长胳膊又踮脚向上够,手指仍然只勉强碰到距离墙头一寸左右的位置。 “……” 她此刻一定像一只偷墙上的鱼干又够不着的猫……好烦。 施春浓像是才发现她这么矮似的,稀奇地看了一眼,却也没有嘲笑妹妹,警惕地向后方看了一眼,赶紧又拍拍肩膀。 施晚意点头,信任地抬脚踩上姐姐的肩,扶着墙一点点站起来。 施春浓抓着她的腿,稳住没动,直到施晚意扒住墙头,抬起左腿去勾墙头,才助她一臂之力。 而施晚意废了好大的劲儿,终于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墙头上,目之所及皆朗阔,不由地豁然一笑。 神峪寺禅院内—— 这一处无人走动,雪地平整酥软,只有瓦雀跳跃前进,留下了一串串儿细小的脚印。 往常,雀儿们去别处寻食儿许久,尖嘴连同小小的脑袋一起塞进雪里,都只能一无所获地拔|出来。 今日却是一反常态,皆懒洋洋地梳理毛羽,等到谷子从天而降,也不惊得飞走,欢快地跳过去,全无防备似的。 而让它们饱食的神,一身极普通的白色棉布长袍,右手持着浅青色的油纸伞,左手里一把谷子,每次却只扬一点,看着它们逐渐放松警惕越加靠近他,满眼无动于衷。 这世上总有些人,一身纯良,内里却千沟万壑。 姜屿便是如此。 陈留姜氏自前朝便是名门望族,只因家风向学,姜家子皆清正端雅,其中又以姜玉郎姜岑为最。 姜岑生于王朝末,是闻名天下的琢玉郎,姜屿却算是姜家的异类,有兄长护佑,少年时裘马轻狂,畅快肆意。 直到惊才绝艳的兄长卒于乱世中…… 姜屿成为姜家新的继承人,活成了兄长的模样。 每年姜岑祭日前后,他都会在寺庙为兄长斋戒,以他的家世和官职,足以在大邺任何一座寺庙拥有一处不被打扰的净土。 但姜屿斋戒,并非仅为祈兄长来世安然之福,亦是为洗濯兄长横死之怨。 姜屿的手倏地收紧,手指上的关节都因为用力泛起白。 雀儿们久未等到新的谷子,直接跳进了无害的假象之中,围着姜屿的脚边蹦蹦跳跳。 姜屿淡淡地扫一眼它们,手复又展开,谷子全都倾泻而下。 忽地,雀儿们停下贪食的动作,歪头,而姜屿已经敏锐地看向禅院高墙。 片刻后,一双白皙细嫩几乎与墙头雪融为一体的手出现,然后半截手臂搭在墙头,似乎艰难地使力向上撑,窸窸窣窣地弄掉一片雪之后,一张鲜活的面庞显露在墙头。 姜屿眼神一动,鬼神神差地,青伞向上扬了几分。 他看着精巧的女子靿靴跟着探上墙头,看着她为了攀上墙不甚端雅的动作,看着她终于坐稳在墙头上,斗篷都盖不住的欢喜。 骤雪初霁,那人青丝白羽,不染污浊,回眸……对他笑。 发丝轻扬。 那是……风动。 施晚意看着高墙另一头的人,一怔,收起笑,按住撩人烦的发丝,喃喃:“阿姐,有人……” 还是个极好看的人…… 墙下,施春浓向远处花园里张望一眼,急急地说:“来人了!” 她话音落下,便托着施晚意的脚,向上一掀。 施晚意就像是好好待在树上的雾凇,忽然树干被踹了一脚,还没回过神,就簌簌地落下,结实地拍在雪地上。 雪絮被砸起来些,又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 一群雀儿受惊,呼啦啦四散飞开。 姜屿一怔,随即眉眼舒展开来,轻笑声溢出喉咙。 施晚意听不见,但施晚意趴在雪里不想动。 阿姐,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施晚意此时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没有,只想当场消失。 施春浓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婢女已经转脸看见她,她想要翻身上墙来不及了,只匆匆交代:“我应付一下,一会儿来找你。” 施晚意仍然瘫平在雪地上,脸上湿漉漉的冰凉,没抬头也没回应她。 施春浓顾不上她答话与否,脸上带着明晃晃地做贼心虚迎上婢女。 那婢女没发觉,只匆匆一礼,道:“大娘子,姑爷来接您回府,老夫人和夫人让婢子们来寻您。” 施春浓悄悄瞥一眼身后的墙,忍不住嫌那人来的不是时候,高声提醒一般道:“我这就撵他回去!” 施晚意听到了她的话,也听到了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她前头不远。 她现在应该若无其事地起来,只要她不尴尬,就什么事都没发生。 施晚意心里念叨了两遍,缓慢地支起上身,入眼先是一双靴子,一点点向上,是白色的袍裾……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虎口和食指略有薄茧。 那只手中拿着一方帕子,工工整整地折叠成巴掌大小,递在她面前。 施晚意坐在雪地上,目光却被他露出的一截腕骨和腕上那串佛珠吸引,这样的搭配,太过禁欲,让人忍不住想……摘下佛珠。 正当她有些口干舌燥时,温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这位娘子,可还好?” 施晚意抬头,对上他温柔的眼,又是一怔。 雪又飘飘洒洒地下起来,油纸伞仿佛格出一方独立的天地,除了落在伞上的沙沙声,再无其他。 他看起来又身量颇高,施晚意比瓦雀有警惕心,下意识向后挪了一下,远离伞下,也远离了他的帕子,呼吸都顺畅了些,婉拒道:“谢过郎君,我有帕子。” 姜屿停了一瞬,手指合拢,缓缓放下手,笑道:“无妨,娘子无事便好。” 随后,他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施晚意扶着墙站起身,随手抽出帕子,轻轻沾了沾脸,又扫了扫身上的雪。 沉默萦绕着她。 萍水相逢,不问姓名,以防尴尬。 但墙就在这儿杵着,施晚意微微抿了抿唇,率先道:“郎君是借居在寺里的书生吗?” 她问完也不等人回答,便指了指身后,极笃定地说:“我是在这家做客的远房亲戚,过几日便要走了,方才有些不合规矩的举动,还望郎君不要声张。” 姜屿抬眸看一眼高墙,似乎并不怀疑,含笑道:“好,在下今日什么都没看见。” 施晚意又多瞟了一眼他的俊颜,然后左右迟疑。 姐夫来了,施春浓能不能抽开身还未可知,而且万一母亲和大嫂让她见姐夫…… 姜屿见她神色,善解人意地问:“可要在下帮忙?” 施晚意正眼看向他。 姜屿得了她注视,笑容越加惹眼,温声请她稍等,随后离开一会儿,回来时单手提着一架木梯。 原来是这么帮……施晚意看着他将梯子支在墙上,嘴角扯了扯,不甚诚心地赞了一句:“郎君力气颇大。” 姜屿状似随意地笑答:“常劳碌的人,力气是要大些。” 施晚意没多想,看向梯子。 姜屿退后几步,又转身背对,一副君子做派。 施晚意踏上梯子,迅速攀上墙头。 她坐在墙头,伸腿想去蹬槐树干,好借力下去,但是脚背绷直了,再三探,也够不着。 施晚意回头看了一眼挺拔的背影,都是雪,拍一次和两次也没什么区别,干脆眼一闭,倒了下去。 “嘭。” 姜屿没有回头,垂眸遮住眼里的笑意,无声自语:“陆家、施家……” 第9章 施晚意跳下来的动静大,自然逃不过巡守护卫的耳目。 护卫们迅速赶至,看到人,皆是一惊,“二……” 施晚意在他们喊出来之前,从容地飘过,像是什么都没干过,单纯来游个园子。 护卫们看着不远处墙头墙下的雪印,对视无言,不知道如何禀报。 不过他们的纠结没派上用场,因为施晚意刚出了花园就被逮到了,直接送到了正堂。 施春浓一见她进来,便惊得脱口而出:“你也暴露了?” 施晚意:“……” 这不是不打自招,告诉大家罪魁祸首是谁吗? 屋里就施老夫人、齐筝和施春浓夫妻,施老夫人看见施晚意还没马上反应过来,倒是齐筝,稀奇地打量着姐妹俩,问施晚意:“二娘,你不是在屋里吗?” 施老夫人一听,也警醒起来,瞪着她质问:“我不是将你锁在屋中了吗?偷跑出来的?” 又有施春浓先前的话,施老夫人马上又将矛头指向施春浓:“是不是你带坏你妹妹?!” 犯事儿被家长知道,施春浓心虚又不大服气的情绪全都展现在脸上。 施晚意想要岔过此事,一本正经地向母亲长嫂行礼后,转身又面向姐夫方既清。 方既清是从三品的京兆尹,五官端正,文质彬彬,因着是官身,隐隐还透着些气势,就是施晚意印象中的传统文官形象。 他也极守礼,一板一眼地与施晚意这个寡居的妻妹见礼后,便坐回椅子上,对两姐妹可能做下的事儿,没有表露丝毫异样。 而施晚意这一打岔,又有齐筝提醒,施老夫人也不再说姐妹俩明显不合规矩的行为,只对施春浓催促:“女婿既然来接你,便回去吧。” 方才她们便在说此事,施春浓惦记着应付好就去找妹妹,态度颇为抗拒。 此时态度稍好了些,却也不想回去,找借口道:“母亲,二娘好几年才回来,我们姐妹难得团聚,我想过几日再回去。” 施老夫人忽然生气,“你还敢说?你跑到庄子上一个多月,女婿不说,我都不知道你没回府!” 施晚意没想到她回娘家一趟,还有这事儿,表情控制着,眼睛却是不住地悄悄瞥向姐姐姐夫。 记忆里,施春浓一直不喜欢读书人,但太后做媒时,说她是“驴脾气”,怕她找个武将,受欺负了打不过,才有和方既清的这门婚事。 施春浓又不是贤妻良母的好性子,婚后夫妻感情自然不融洽。 现在显然也没变好,因为她立即皱眉看向方既清。 方既清解释:“我并不知你未将此事告知岳母,君子以诚……” 施春浓不爱听他那些个文绉绉的话,直接就表现在脸上。 施老夫人看见,斥道:“什么作态?赶紧跟女婿回去!” 施春浓不情愿。 方既清起身有礼道:“岳母,小婿先前并不知二娘回来了,如今既已知晓,再接春娘回去便有些不近人情,我过几日再来便是。” “还是你通情达理。”施老夫人满脸都是对大女婿不掩饰的喜爱,转头对施春浓就态度逆转,“只一晚,明日必须回去。” 方既清事忙,提出告辞,走前对施春浓道:“春娘,我明日下值来接你回府。” 施春浓敷衍地咕哝一声就算是回应,又得了施老夫人一瞪眼。 方既清走后,施老夫人狠戳了几下大女儿的额头。 齐筝打圆场,转而问起:“你们是如何出屋子的?砸了锁吗?” 施晚意为嫂子对姐姐的了解忍俊不禁。 然后她就听施春浓得意地炫耀:“我本来是要砸的,是二娘说撬开,锁头一点儿没损坏。” 施老夫人和齐筝皆惊讶地看向施晚意,“你还会撬锁了?!” 施晚意:“……” 她真的很想告诉姐姐,做坏事被抓到,要半真半假,有些事大可以不说,能够减少伤亡的。 施晚意可不想再将她翻墙的事儿也暴露出来,便不好意思地说:“阿姐怕我闷,说带我去花园里赏雪。” 施春浓一瞬迷茫,但很快就肯定地点头,“对!就是这样。” 施老夫人和齐筝十分怀疑,但因为话是从自小安静的施晚意口中说出来的,两人就都没再说什么。 等打发她们离开,施老夫人才恍惚地念叨:“二娘竟然撬锁……” “是啊……” 齐筝附和,只是想想,从当年施晚意为了陆仁执拗的举动便可看出,她并非是真的没有脾性的人。 只是可能有些歪罢了…… 不过,齐筝笑道:“母亲,二娘如今既有玩儿性,想必宋嬷嬷和大郎说的是真的,您大可宽宽心。” 宽不宽心的,不耽误施老夫人坚持:“二娘一定得回娘家,凭什么要为陆仁守节,他也配!” “呸~” 另一头,姐妹俩说话,施春浓半点儿不领方既清的情,“他们这些个读书人,阴险狡诈,心眼子全都多的很,肯定没安好心。” 施晚意不解她的偏见从何而来。 施春浓眼神游移,然后钉嘴铁舌地说:“话说到前头,我不是怕,你瞧我什么时候怕过人。” 施晚意微微挑眉,似乎瞧出她的外强中干。 施春浓道:“你以前都在闺阁里,不出门不知道外头的事儿,打进都城的头几年,仗打得最激烈,好些个武将大字儿不识一个,只知道莽,陛下身边儿出谋划策的,大多是这些读书人。” 施晚意点头。 如今朝中的勋贵都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多读过书,便是有生于微末的,后来也读过兵书,有求上进之心。 那种全凭天赋便用兵神武的,万里挑一。 施春浓继续说,“姜玉郎你知道吧?” “自然知道。” “姜玉郎我见过,那才是真正光风霁月的人。”施春浓啧啧感叹完,下一句脸色就变了些,“姜玉郎死讯一传回来,一片哗然,姜家那个二郎那时才十二岁,一到陛下跟前便献了一计,生生将河间王困死在瀛洲城。” 这件事,施晚意在瀛洲的时候听说过,公允道:“可是阿姐,战场上的计谋,得另当别论。” 施春浓摇头,“你听我说,还不止。据说姜玉郎之死乃是河间王长子魏元丰主使,姜二郎这些年对河间王一脉赶尽杀绝,唯有魏元丰消失无踪。” “方既清是寒门出身,曾经是姜家的学生,与姜家兄弟皆交好。” “我有一次亲眼见到,姜二郎谈笑时手起刀落要了人性命,方既清就在一旁看着,神情跟今日没什么差别。” 施春浓抖了抖泛起的鸡皮疙瘩,道:“我看见他心里就毛。” 施晚意有些意外。 施春浓连忙又找补:“二娘,你莫要误会,我真的不是害怕。” 施晚意好笑,哄道:“是,我知道阿姐英勇。可婚事已成,阿姐动不动便扔下方府,跑到庄子上住,方家老夫人恐怕会对你不满吧?尤其姐夫至今膝下空虚……” 她心知施春浓此举不算负责任,但人皆偏心,立场在这儿,更多的考量自然是以施春浓为主。 “老夫人是极不喜欢我。” 施春浓大喇喇,“若能和离,他再娶一门正妻更好。” 施晚意问:“和离的话……你没跟姐夫说吧?” “我又不傻,当然得先争得父亲、母亲、大嫂的同意,可惜他们都不准。”施春浓叹气,“不过我早跟老夫人提过,要给方既清纳妾,但方既清说他们家有家训,三十无子方可纳妾。” 施春浓说着,露出一丝笑,“这不没两年了吗,回头我给他找一个好生养的妾室,我往后就待在庄子上。” 施晚意:“……阿姐记得找我,我帮阿姐参谋。” 可别一人瞎折腾。 施春浓爽快地点头。 闺房外,瓦雀在树枝上跳跃梳毛,随后展开翅膀,飞往神峪寺的方向,屋子里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 “二娘,你说成亲有什么好?为何非要成亲?在庄子上跑马多快活。” “兴许是因为……他们认为,人都得成亲吧……” 神峪寺,瓦雀落在院中,捡着谷子吃。 廊下,一个着常服低调前来的金吾卫,正在禀报:“大人,查到了一个前朝乱党窝点。” 姜屿喂瓦雀的手一停,淡淡地说:“知道了。” 是夜,三更月上,都城宵禁,空街人静。 永平坊东北隅,一行人在雪地上疾驰而过,到了一处不显眼的民宅前,四散开来,从各方围墙上翻越进入。 宅子里的人睡得安稳,没有丝毫察觉便被捂嘴捆走,任是如何挣扎也无用,只满眼惊慌地望着黑夜中的人影。 他们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搜查完,便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永平坊武侯铺—— 姜屿修长的手指中把玩着一枚龙纹玉玦,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几个被按在地上,仍在奋力挣扎的乱党。 “说吧,这玉玦从何而来?” 金吾卫拔掉其中一个乱党口中的破布,用力一按,厉声道:“快说!” 那乱党并不屈服,恶狠狠地瞪向姜屿,“你们休想从我口中探听到分毫!” 话毕,咬舌自尽。 但他大口的鲜血从嘴里涌出,人却没有立刻死掉。 烛火晃动,烛光映在姜屿脸上,越发眉目如画。 他只是轻轻一抬眼,一抬手,金吾卫便将人拖到其他乱党眼前,教他们看着他扭曲着,颤抖着……一点点没了生息。 人往往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无所畏惧。 极致的死寂中,恐惧像是恶鬼一样,慢慢围拢过来,逐渐笼罩几个乱党全身。 他们怕得瑟瑟发抖,仍旧闭紧嘴。 姜屿目光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玉玦,慢条斯理道:“没长嘴,便于我无用,给他们个痛快。” 金吾卫便拉着几个乱党出去,两声凄厉的哀嚎之后,又安静了片刻,一个金吾卫返回到屋内,道:“大人,有人招了……” 第10章 崇仁坊,姜府—— 方既清才下值,身上还穿着官服。 他手里握着两册书,踏入姜家书库后,径直向西。 沿途,书架整齐林列,直冲屋顶,其上天文地理、医史兵易、百家学说、神鬼志异……浩如烟海,这是姜家最珍贵的财富。 方既清穿过廊屋,推开一扇门。 姜屿坐在正中书案后,手中握着一册五行机关之书,闻听开门声,方才抬眼,放下书,“师兄。” 幕僚庄含坐在左侧书案后,亦起身见礼,“方大人。” 大邺胡风盛行,尤其胡服简便,上至王公贵族,下至百姓,常见于街市。 姜屿少年时打马游街,也常着胡服,如今却偏爱独有风骨的广袖交领长衫。 屋中暖,他只穿了一件薄衫,坐在书案后仪态并不如何端正,甚至有些懒散。 但是风流蕴藉,不减其兄。 方既清走过去,将手中书册递给姜屿时,扫了一眼书案上的玉玦和书,书上还有姜岑的笔注。 “劳烦师兄。” 姜屿接过书,放下一册,展开另一册。 “此书第五十二页,有记载,魏室高帝得番邦进贡和田玉,命工匠以玉形雕琢成玉佛,角料有三,雕成玉玦一枚,挂坠一枚,大小玉珠数枚。” 姜屿翻至此页,对比书上的记载,形制确实是同一枚。 “另一本书中第三十五页,有记载,魏室平帝将玉佛并其余佩饰作为生辰礼赏给了四子河间王魏嵩,河间王甚喜,常佩玉玦。” “其后乱世,战事吃紧,充作军饷。” 方既清徐徐道来,庄含继他之后,道:“乱党招供,他们刚从一行商手中发现玉玦,正在追查玉玦来处,便教金吾卫抓捕。” “他们说,行商交代,只花了三百两便从人手中买下玉玦。” “看来……” 方既清肯定道:“有人无意间找到了河间王遗失的那笔军饷。” 战场上瞬息万变,任何一点变化都可能影响战局。 当年,河间王长子魏元丰与姜岑多次交锋而失利,为求胜,甚至不惜以能够扭转战局的数十万军饷为引,只为诛杀姜岑。 姜岑奉命阻截军饷,全军覆没,军饷却不翼而飞。 魏元丰失算,此战致使河间王一系无以为继,最终溃败。 瀛洲城一战后,秦军也找过这笔军饷,但无人知姜岑将军饷藏在何处,是否留下线索,所以一无所获。 至今已有十三年,第一次出现与那笔军饷相关之物。 “若乱党招供之言属实,拿到玉玦之人恐怕并无势力。” 庄含分析:“那笔军饷钱物巨大,官银有印,纵是起贪念,也不敢拿出来花用,倒是转卖,很可行。他不可能悄无声息地一次全都取走,大部分财物应该还在原处。” 姜屿放下书册,拿起玉玦,指腹摩挲如脂如膏的玉玦表面,“亦有另一种可能……” 方既清沉稳道:“主人取走,下人私昧。” 但无论何种可能,玉玦是目前唯一的线索,他们只能顺着玉玦找下去。 堂中香篆袅袅,静了片刻,方既清道:“我要去岳家接人,先行告辞。” 姜屿随口道:“那日偶然见施家门前有马车,原是嫂夫人。” 方既清为人认真,说道:“施家并无他客,我夫人骑马,马车应是施家二娘所乘,她前日回的娘家。” 姜屿捏着玉玦慢而轻地敲击书案,一下……又一下…… 耳边响起清脆的声音,他笑道:“那是我瞧错了,不耽误师兄,师兄请便。” 方既清离开,庄含忽然想起一事,说:“昨日我打听了,陆家是有一位未嫁的娘子,不过才年方十四。” 姜屿毫不在意,拿起先前翻阅的书,继续看。 庄含见他如此,只得消了继续说的心,没注意到他手中的书许久没翻页。 与此同时,施家气氛紧绷。 施老夫人板着脸,气呼呼地瞪着面前的施晚意。 齐筝轻抚施老夫人的胸口,劝道:“母亲您消消气。” 随后,她又转向施晚意,好言好语道:“二娘,宋嬷嬷不是说要砌炕,哪有那么快砌好,你再多住几日,何必急着回去。” 施晚意笑道:“大嫂,只要多使些钱,莫说一日砌炕,房子都能盖起来。” 施老夫人听得恼火,阴阳怪气道:“你外放几年,有钱豪横了,娘家这偌大的宅子都要装不下你了。” 施晚意哭笑不得,“娘~您想多了。” 一旁,施春浓摸不清状况地附和:“就是,陆家再有钱,能有咱家有钱吗?” 齐筝虽然也不喜欢陆家,却说了公道话:“陆家门楣虽然比不上那些个大世家,底蕴还是有的。” 施晚意微微点头。 施春浓撇嘴,又要开口…… 施老夫人见她一说话就带偏别人,气道:“你闭嘴。” 施春浓只得悻悻地闭嘴。 施老夫人转头,对施晚意不容置疑道:“我不准你回陆家,今日你还要忤逆我不成?” 施家父母就是纸老虎,根本拿儿女没有办法,兄妹三人对父母是各有法子,屡试不爽。 如此想着,施晚意垂下头,举起帕子,擦着脸上莫须有的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似的,哽咽道:“母亲若真不准我回陆家,我也是没办法的,只是一想到姝姐儿……定要食不下咽,日日消瘦。” 施老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气,“你舍不得女儿,就舍得娘家人吗?” 施晚意也不说话,继续假啜泣。 娘家虽好,但有原身十几年的印象在,没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难免有些放不开。陆家作为过渡,就正好。 况且回娘家定然要应付改嫁的事儿,哪有吃陆家的喝陆家的来得舒爽。 而齐筝为施晚意说话:“母亲,二娘舍不得女儿,就与您舍不得二娘一般。娘家始终是娘家,可二娘若是归宗,这女儿恐怕再难见了。” 京里都知道陆家对陆姝“宠爱”,陆姝也更亲陆家,施家不可能硬抢孩子回来。 这是个难解的题。 但女儿和外孙女,施老夫人心中的秤自然偏向女儿,狠心道:“她是陆家女,你却是施家女,便是舍了她又怎样,你将来再嫁,还会有别的孩子。” 施晚意瞬间嘤出声来。 她本就是柔弱样子,在那儿作出哭态,哭起来寻常人都要怜惜几分,更遑论一家子亲人。 施春浓想哄又不知道如何哄,围着施晚意左右转还不得法,求救地看向长嫂。 齐筝凑到施老夫人耳边,轻声道:“母亲,此事一定得从长计议,总不能教二娘日后落个无情的名声,不好改嫁。” 施老夫人哽着不出声。 齐筝又道:“虽说咱们不舍得二娘受婆家欺负,可陆家往后若是对二娘有丁点儿不好,咱们也能拿住话儿,理直气壮地带二娘回来。” 施老夫人扭头看向儿媳妇。 齐筝点头。 施老夫人面色便缓了些,终于松了口:“那这次,我便不拦你,只是若教我知道你受气,我再不会纵容你。” 戏要有头有尾,施晚意仍然止不住地哽咽,只是她跪了下来,替原身拜谢母亲。 亲人始终包容,“她”一直因自个儿的任性对父母心有愧疚。 施老夫人看着她,眼眶不自觉一红。 这时,外头忽然喊话禀报:“老夫人!姑爷来了!” 施晚意一听,马上从地上起身,若无其事地退到一侧。 这一套动作,教施老夫人看得失语,再看她脸上一点儿湿意都没有,还有什么不明白,当即赌气道:“走走走!你们都走!” 方既清踏进来便听到施老夫人这发泄似的话,下意识以为是施春浓惹了岳母不快,看向她。 齐筝忍不住笑,摆摆手道:“无事,妹夫带妹妹回去吧。” 方既清补了一礼,随后对施春浓道:“春娘,随我回府吧。” 施春浓今日没对他摆脸色,拉住施晚意的手,回头瞧长嫂眼色。 齐筝边给施老夫人顺气,边冲她们抬了抬下巴。 施春浓立即得了指令,拉着施晚意抬腿就走,“快走。” 方既清心有疑惑,依旧礼节周全之后才退出去。 施晚意在施家门前和施春浓夫妻道别,便坐上陆家的马车,打道回府。 她回来的突然,也没提前打招呼,陆家人还有些始料不及。 而施晚意一踏进正院堂屋的门,身前就闪出一个圆润的小身影。 “你回来干什么?你不是不回来了吗!” 施晚意听到陆姝目无尊长的质问,缓缓抬头,像是单纯不解地问:“我不回来?何出此言?” 陆姝气冲冲地开口:“姑……” 陆老夫人忽然喝道:“姝姐儿,不得对你娘无礼。” 陆姝止了话,但仍然愤愤地看着施晚意。 施晚意的视线从在场的人身上扫过,注意到小姑子陆芮眼神游移,心里顿时生出些不悦来。 再如何,陆姝也是“她”的孩子,她欺负可以,一而再当着她的面儿吼陆姝,不行。 “母亲说的是,幼时不知礼,尚能说得过去,仔细教便是,若是大了还口舌无忌,属实有些没教养。” 陆芮霎时满眼怒火地瞪向她。 她年轻不知事,一激就什么都露出来。 莫说二夫人祝婉君看出来了,连三夫人戚春竹都察觉到一二。 陆老夫人既对女儿无奈,又对施晚意恼怒,却也只能顺势揭过,免得真掀到明面上。 “我正惦记你呢,有事与你说。” 施晚意垂眸看一眼陆姝,柔声道:“母亲不与你计较,快回去坐吧。” 陆姝一下子想到她先前说话的样子,不自觉退了一步,又狠狠瞪她一眼,才跑回陆老夫人身边。 施晚意不疾不徐地走进去,照例坐在戚春竹上首。 陆老夫人强提起慈爱之心,抚了抚陆姝的头,才对施晚意道:“我老了,精力不济,你两个弟妹又都怀着孕,如今你回来,我想将府中中馈交给你打理。” 施晚意微微挑眉,心下玩味,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好啊。” 陆老夫人一噎,游说的话全都堵在喉咙。 虽说她的目的就是如此,可施晚意如此不按常理,迅速答应下来,她又有些不是滋味儿。 第11章 正堂里,陆家几个女人神色各异。 但只有祝婉君一人目露惊讶,戚春竹和陆芮都像是早就知道,神情里带着某些别有意味。 施晚意看着,越发玩味。 她没有生出丝毫警惕之心,反倒一想到她们竟然真的要带她宅斗,就心潮澎湃起来…… 而陆老夫人发现她的眼睛亮的吓人,心里莫名发毛。 不过她很快便觉得可笑,并不认为施晚意能做出什么脱离她掌控的事,便依照原来的打算,为防她想起库房钥匙那茬,慈和地打发她走:“你也累了吧,早些回去休息,回头我让人整理好账本,送过去。” 施晚意也乖顺,笑呵呵地起身告辞,说明日一早再来请安,便退了出去。 戚春竹瞧着她对往后的麻烦一无所觉,嗤了一声。 祝婉君则是垂着头,教人瞧不清她的心思。 她们听到一句话能在心头转个十圈儿八圈儿,施晚意却步子轻快。 连绵数日的大雪彻底停了,此时已近黄昏,日落余晖,廊下照影,入眼都让人心情好,用眼睛看便是,胡思乱想什么呢。 回廊一侧的月洞门,三郎陆代和四郎陆值走进来,正好与施晚意迎头碰上。 兄弟二人立即错了一步,躬身行礼,“大嫂。” 这是施晚意回京后第一次见到两人。 他们身上生袍的制式稍有差别,一个青年,一个少年,走在一处,一瞧就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不过青葱似的的好年纪,陆值小白杨一样,陆代却是在见到施晚意的一瞬,眉宇间生出些躲闪。 施晚意停下步子,视线在陆三郎身上稍稍停了停,若无其事地笑问:“你们二人今日怎么一道回来的?我记得国子监和书院下学的时辰不同。” 陆代沉闷道:“回大嫂,我让四郎等了等我。” 施晚意点点头,向后瞥了一眼,“你们是要去母亲屋里吧,快去吧,都在呢。” 陆代沉默地点头,陆值奇怪地看他,随后对施晚意歉道:“先前大嫂回来,未能拜见大嫂,请大嫂见谅。” “无妨,读书要紧。”施晚意又看向陆代,笑问,“三郎,之前在瀛洲,我瞧你情绪有些不对,也没顾得上问候,如今可好些了?” “好了!” 陆代飞快地回答完,又攥了攥手,缓和了语气,道:“谢大嫂关心,外头冷,大嫂身体不好,不要着凉,我和四郎便不耽搁大嫂回去了。” 说完,他便拉着陆值一起向施晚意拜别,而后退至一侧,请她先行。 施晚意笑了笑,抬步走进月洞门。 待她的身影走远,陆值疑惑地问:“三哥,自从长兄去世,你就不对,怎么了?” “别提他!” 陆代扔下一句话,便快步离开。 陆值跟上,只是心中仍然觉得怪异。 他以前可是以长兄为榜样,最是敬重长兄…… 另一边,施晚意笑意盈盈地回到东院。 宋婆子一见她这模样,也跟着露出些许笑意来,“您是捡着钱了?这么高兴。” “算是。”施晚意说,“方才老夫人让我管家。” 宋婆子笑意顿收,“管家?库房钥匙给您了?账房的印章呢?” 施晚意开朗地回答:“没有啊。” 宋婆子一听,脸色更冷,“这分明是想要您填补陆家。” “她想要,也得我愿意填补才是。” 施晚意当然是不愿意的,她不止不愿意,还会让陆家的窟窿更大。 “人是活的,哪能事事依她所想,您说是这个理儿不?” 宋婆子问:“娘子如何打算的?” 施晚意只笑了笑,挽着宋婆子的手,往前送了几步,“自然是要开源节流。” “开源节流?” 施晚意一本正经地点头,随后松开手,说:“嬷嬷,我去小佛堂坐会儿。” 宋婆子抬了抬手,又放下来,只要她不受气,也就随她去了。 而施晚意踏进小佛堂,第一眼就落在了画像上,也没为自个儿的庸俗挣扎,径直走过去。 这画像左上方还有题字,笔走龙蛇,但是收笔又颇重,她第一次看得时候就觉得题字的人心情应该是有些复杂的。 不过字体是古法书写,八个字,施晚意一个也不认识。 她又不是多爱较劲的人,不认识就不认识,半点儿没激起查阅典籍弄清楚的心,是以向来只看人。 画像一角有些被水浸过的褶皱,施晚意随手捋了一下,便打量起画像,片刻后,自言自语:“寺庙里那书生的气质跟这画中人,倒是有几分相似……” 至于相貌…… 跟这时代的画像不能太认真,估计真人站在旁边,也不是一个模子。 否则哪来的“画像不及真人三分”呢?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施晚意侧头转向门,“何事?” “娘子,正院的庞嬷嬷亲自送姝姐儿和钊哥儿过来了,还有……丁姨娘。” 施晚意一听,先是看向那无字牌位,而后才踏出小佛堂。 堂屋里,宋婆子面向门束手而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吓得刚从正院过来的下人们全都鹌鹑似的缩着,尤其陆姝的奶嬷嬷等人。 而陆姝人小志高,被她拎过,明明怂也不承认怂,下巴扬得高高的,浑身都透着不服气。 丁姨娘和陆一钊母子,丁姨娘木愣愣地低头看着脚前的地砖,不知在想什么;陆一钊则是目视前方,安静地站着。 宋婆子没正眼注视陆姝三人,也将他们的表现都看在眼里。 这时,门开了,宋婆子望过去,叫道:“娘子。” 庞嬷嬷、丁姨娘和陆一钊母子皆回身,向施晚意行礼,他们都叫的“夫人”。 施晚意没将陆一钊的称呼改变放在心上,随便点了一下头就当是回应了,然后上上下下地端详起丁姨娘。 她确实是个极美的女人,美得丝毫不艳俗,如月华般清凉、孤高。 但这样美的一个女子,眼神木讷无神,木头桩子一样杵在施晚意面前,就像乌云遮上明月,光华不再。 施晚意看得毫不遮掩,一直表现出超乎年龄般稳重的陆一钊眼中终于露出些忐忑,小心翼翼地看她脸色。 庞嬷嬷也觑着她的神色,手里拿着账本,根本不能出声。 她若是出声打断,像是护着丁姨娘,跟大夫人作对一样。 而陆姝本来攥着胖手,背挺得溜直,坚决表示她的不屈服。 可一直没人搭理她,还没有动静,她脚底下动了动,忍不住偷偷摸摸地回头看。 这一看,就看见施晚意“不怀好意”地看丁姨娘,当即便小跑过来,张开手挡在丁姨娘身前,“不准你欺负丁姨娘和阿弟!” 陆一钊拉她,轻声道:“阿姐,夫人没有,你别与夫人顶撞。” 丁姨娘看向陆姝的眼神也有了些温度,溢出些担忧来。 施晚意这个亲娘像是个外人。 陆姝、丁姨娘、陆一钊三人才像是一家人。 宋婆子走到施晚意身侧,眼露关切。 施晚意大多时候情绪稳定,她不爽了,不会往心里憋,因为她早晚会教别人也不痛快。 她更没必要跟一个小孩子争口舌之利,不如直接当个恶人,让陆姝知道,她的行为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下次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做什么没分寸的事儿,记得先想一想。 “宋嬷嬷。” 宋婆子上前,恭敬地应答:“老奴在。” 施晚意道:“我先前说什么来着?开源节流是吧?” “是,娘子。” “既然到东院,就得守我的规矩。”施晚意笑得和善,轻声细语道,“以后你们三人的月例,全都取消,吃住皆随东院的,正好,庞嬷嬷也在,就将他们身边的嬷嬷婢女都带回正院吧。” 陆姝三人的下人一听,慌了。 “娘子,您求求情……” “姨娘……” “小郎君……” 陆姝攥紧手,愤怒地盯着她,“你不准赶我的人!” 丁姨娘和陆一钊没有立场在施晚意面前反驳她,什么都不能做,只是面色焦急。 施晚意没理会她,转向庞嬷嬷,笑容不减,伸出手,“庞嬷嬷,这账本是给我的吧?” 庞嬷嬷连忙双手奉上去,然后一脸难色道:“大夫人,这带下人回去……老奴没法儿向老夫人交代,您看……能不能再考虑考虑?姝姐儿身边也不能没有人伺候……” 施晚意随意地翻着陆府的开销账本,淡淡地说:“我不是在征求谁的意见。” 庞嬷嬷卡住,看着外表娇柔如从前,似乎仍然极好欺负的大夫人…… 忽然打了个颤。 她经了许多风雨才爬到如今的位置,不说老成持重,也是四平八稳,可这一刻,她似乎看见了这位大夫人纯善外衣下的锋芒。 这世上怎么会真的有人永远被人搓扁揉圆呢? 以前她们都以为大夫人是这样的人,如今老夫人就算看见了大夫人的些许变化,却还用从前的眼光和态度对大夫人,似乎……要失算了。 庞嬷嬷不敢再劝,恭敬道:“老奴知错,老奴这就带她们回正院。” 施晚意合上账本,“宋嬷嬷,替我送客。” 宋嬷嬷便抬手,“请。” 至于陆姝三人,施晚意微微弯腰,用账本挑起亲闺女的圆润下巴,“我做娘的,教你的第一个词,叫‘连坐’。” 第12章 施晚意活似个刻薄人,一并又扣了三人所有的点心零食等其他一些份例。 六岁,已经是懂些事的年岁了,端看想不想懂罢了。 陆姝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意识到,面前的人不是能够无限纵容她肆意妄为的人,她的肆意妄为还会牵连到别人。 施晚意满意她的“乖巧”,打发人带他们各自去安置。 宋婆子早就给三人安排好了住处,陆一钊住在外院偏房,陆姝住在二院偏房,丁姨娘住在后罩房。 等屋里没了其他人,施晚意细眉眼尾便飞扬起来,账本一卷,一下一下敲手心。 狗狗翘尾巴是个什么德性,她就是个什么德性。 活灵活现的。 但没办法,施晚意觉着自个儿刚才气场两丈八。 果然外表的娇软只是迷惑人的假象,她的灵魂依旧那么高大威猛。 宋婆子送客回来,瞧见背影都透着愉悦的施晚意,一怔之后,眉眼就舒展开。 她生得一双上三白眼,嘴角大多时候下垂且紧闭,鼻翼两侧纹路深,不笑时格外有威慑力,连施晚意的陪嫁们在她面前都不敢放肆。 此时冰雪消融,宋婆子禀报:“娘子,老奴分别派了两个婢子到姝姐儿他们屋子,也嘱咐她们,只打扫和看顾着,其余不管。” “做得好。” 施晚意不吝啬地夸赞老嬷嬷,“得亏有您帮我,否则靠我一人,做事哪里容易。” 宋婆子手交叠在腹前,下巴比平常只微微扬起一个度,得意的极为矜持。 施晚意暗笑,自个儿拔钗解头发,随口问道:“从前没多理会,今日我瞧丁姨娘也不是狐媚之姿,尤其他们母子多年伴在一处,子肖母,更能看出些脾性来。当年陆仁和她的事儿,可有隐情?” 宋婆子正色,冷淡地说:“老奴只听说,早年她和姑爷似乎有情谊,但后来,姑爷与您成婚了,她自然再不能做正头娘子。” 美貌毫无依仗的时候,就会成为危险,施晚意猜想,对那时的丁姨娘来说,陆仁应该是她最好的选择,但陆仁没选择她。 “一个美貌的孤女,寄人篱下,想必不易……” “您怜惜她?” 施晚意道:“我怜惜的是女子苦命。” 陆姝年纪小,凭性子行事,应是没想过,她越是维护丁姨娘和陆一钊,越有可能教偏心原身的人对两人生厌、生恨,即便他们有可能真的身不由己。 原身痛苦的根源是陆仁,错的是陆仁,天真纯善从来就没有错。 这一点,施晚意分得清楚。 但是如果原身尚在,痛苦已经根深蒂固,不会随着陆仁的消失而消散,陆家的一切,依旧会往她身上加诸痛苦。 施晚意随手将外衫扔到屏风上,率性道:“不苛待他们母子是我明辨是非,不过分善良是我爱憎分明。” 宋婆子柔和地看着屏风后的人影,随后恭敬地躬身一礼,方才退出去。 然而旁人眼里,施晚意就是苛待妾室和庶子,完全不理会她亲生女儿也是相同的待遇。 庞嬷嬷带着下人们回到正院,老戚氏知晓施晚意的所作所为,当着陆侍郎的面儿,就叱骂起来:“混账!混账!她施晚意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婆母!立刻给我将人叫过来!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当着我的面儿也敢罚人!” 陆侍郎虽也皱眉,却道:“姝姐儿目无尊长在先,施氏有些教训,也正常。” 他态度有些过分包容,好像他们陆家必须巴着儿媳妇似的。 老戚氏无法接受,心里越发不畅快,“你当施家真会让咱们陆家占到好处吗?施家巴不得接女儿回去。” 陆侍郎眉头皱得更厉害,不耐烦道:“姻亲关系在,自有隐晦的好处,你非要撕破脸不成?总之,让施氏管家,就好生管,莫要生事。” 他说完,半刻都不待不下去一般,抬脚就走。 老戚氏压抑着火气,许久才将心气暂时平了下去。 后宅里的计较,向来不是眼高于顶的男人们能明白的,有的是教人挑不出错的法子整治施晚意。 施晚意管家的前几日,相安无事。 老戚氏没有出任何幺蛾子,看上去就像是管家权交给了施晚意,她就安心颐养天年了。 而施晚意没插手府里原来的管理,也没对任何府务指手画脚,就按照自个儿的步调,点了点府里的下人,了解府中各处的情况。 然后施晚意便有数了,下人们至少面上皆不敢忤逆她这个大夫人,而且府中有些地方对她也不设防,比如府里的书库、绣房、浆洗房、膳房…… 于是,陆府众人瞧来,就是大夫人不管事儿,整日不务正业地四处闲逛,尤其是书库和膳房,日日能瞧见她。 书库且还罢了,就是翻翻书;膳房里寻常有什么好吃食,是一点儿也躲不过她的眼和嘴。 老戚氏听了回报,嘲讽了几句“眼皮子浅”,但也更加认为庞嬷嬷的劝说是高估施晚意。 人不够了解时,往往对自己所想极其自信,便会一意孤行。 腊月初一这日,老戚氏又被施晚意的“请安”早早吵醒,但她脸色不甚好,却没有像往常那般着恼,慈蔼地跟施晚意说话,夸了她好几句,说她管家没出差错。 狼给羊上供,能安什么好心呢? 可施晚意不管,被夸了就是好事,笑靥如花,整个人跟开水泡过的黄豆似的,越发膨胀。 老戚氏心下瞧不上她这端不住的德性,但也没表现出来。 每月初一十五,陆家请安的人最全。 等到陆家众人皆至,看见了这婆媳相得、其乐融融的情形,陆侍郎和三个儿子诧异过后根本没当回事儿,倒是祝婉君和戚春竹两个深知老戚氏性子的儿媳以及老戚氏亲闺女陆芮,总觉着有事发生。 果然,紧接着老戚氏便当着一家子的面儿,道:“这月十八,是吏部尚书常老大人家嫡曾孙的百日宴,常尚书是老爷的上官。” 她说着,转头看向陆侍郎,一副提醒施晚意的模样,刻意地问:“老爷,常老大人好文雅,见多识广,虽只是百日宴,也需得仔细备礼吧。” 陆侍郎一身大家长的威严,颔首。 老戚氏便又转向施晚意,慈和道:“你上心些,府里的事有你,我和老爷再没有不放心的。” 施晚意听懂了,这是给她划了范围,得既文雅又贵重,否则见多识广的常尚书入不了眼。 祝婉君和戚春竹都瞧向施晚意,猜测她没有库房钥匙和印章,是否会闹起来,还是就吃了这个闷亏,擎拿钱出来填补…… 直接闹开来要,多难看,那是下策,再说施晚意的目的也不是真要好好管家。 是以她极财大气粗地豪横道:“母亲只管放心,我肯定办得妥妥当当的,给父亲在同僚前挣够脸面。” 一瞬间,施晚意好像被“人傻钱多”的光环笼罩。 陆家的聪明人们都沉默下来。 她好像不觉得自个儿吃了闷亏…… 良久,陆侍郎才道:“注意分寸,也不可太惹眼。” 瞬间,施晚意应答的声音都不那么高涨了,“是……父亲。” 好像不能撒一把钱教人知道她的阔绰,极为遗憾。 庶出二郎陆仲和嫡出三郎陆代各自不同地沉默着,四郎陆值尚年轻,没那么多心思。 陆芮撇了撇嘴,有些不屑。 而手里没多少嫁妆还要等着府里月例作为开销的的三夫人戚春竹和二夫人祝婉君内心更多浮动。 祝婉君酸涩,但因为一直知晓她和二郎是庶出儿子媳妇,在府里没地位,她家世也不好,娘家给不了多少帮扶,跟大嫂比不了,心态还算平衡。 更多的是心疼儿女,投到他们膝下,吃用都比不上旁人,这辈子也不会像长嫂这样有底气。 戚春竹则是仗着是老戚氏娘家侄女,比施晚意得老戚氏心,一向觉得施晚意除了投胎的好,其他全不如她,所以不服气和嫉妒要比祝婉君多上许多。 但他们这些小九九,向来不敢在陆侍郎面前表现。 又说了几句话,陆侍郎和陆家的年轻爷们们便离开。 施晚意和祝婉君也先后告退,大房和三房的院子在两个方向,两人没多寒暄,就在正院门前分开。 戚春竹和陆芮留在正院。 其他人一走,陆芮便缠着老戚氏要新衣服和新首饰。 她一贯用的都好,但近些日子因为老戚氏摆明了要调理施晚意,都没给她做过新衣服,更别说打新首饰。 老戚氏对她宠溺,此时却不同意:“早跟你说不要着急,十五之后,自然先紧着你做,哪能让你出门穿用旧的?” “才那么几日,能做出什么时兴又精致的来?出去定要被人比下去的,我不要!”陆芮不满意,撒娇求道,“娘,您也不想我教人笑话吧?就给我做嘛~” 她边说边拉着母亲的手晃。 老戚氏教她晃得眼晕,按住她的手,“莫闹我,莫闹我……” 但说什么都要让她等着,不差这几日光景。 戚春竹等施晚意一走,就坐到了上首第一把椅子上,瞧着这一幕,眼睛转了转,待到陆芮未能如意,置气离开,她也连忙告退跟上陆芮。 “二娘,莫急着走。” 陆芮脸上还不高兴,停下脚回头,语气颇不好,“三嫂,有什么事儿吗?” 戚春竹道:“可惜我手里紧,也没什么好东西,不然定要给妹妹置办的。” “不过大嫂应是趁的,她如今又穿戴不得艳丽的衣裳首饰,不如妹妹去撒撒娇,教咱们阔绰的长嫂洒洒水。” 陆芮有些意动,又不愿意去施晚意跟前弱气。 戚春竹从表姐变成嫂子,认识她多少年了,哪不知道她的性子,使劲儿撺掇:“你是咱们府里嫡出的娘子,嫂嫂们如何能不爱护?她难道敢落下个不悌友弟妹的名声吗?” “再说,如今她管家,给妹妹准备出门赴宴的衣物,是应当应分的事儿,妹妹只管去,一定能如意。” 她说完,还轻轻推了陆芮一把。 陆芮顺势就走了几步,还要嘴硬地粉饰:“若不是三嫂这么说,我才不去的。” 戚春竹笑得宠溺,“是是是,都是三嫂的主意。” 陆芮就磨磨蹭蹭、别别扭扭地去了东院,偏她好面子,施晚意稀奇地问她来意,她也要作出些骄矜的姿态来。 就像兄嫂理所当然要纵着她,爱护她,满足她似的。 陆家人似乎格外钟情这种德性,不以为耻,甚至占着便宜还要你姿态低的奉上才行。 其实挺膈应人的。 不过施晚意依旧答应得很是爽快,钱袋子漏风一样,“我还当是什么事儿,一身行头罢了,做,全都做,做最好的!” 陆芮一听,喜上眉头,“真的?” 施晚意极肯定的点头,“妹妹就值最好的。” 陆芮高兴地抿不住嘴角,一下子就亲近了,“还是大嫂疼我。” “那是自然。”施晚意拉过少女的手,搁在手心里拍了拍,忽然话锋一转,道,“正好妹妹过来,省了我特意去寻妹妹,大嫂这也有件事儿想跟妹妹商量……” 陆芮得了好处,毫无警惕心地问:“大嫂有何事?” “妹妹的旧衣物寻常都是如何处置的?” 陆芮一脸莫名地回答:“寻常不用了,都是赏给婢女。” 施晚意闻言,笑道:“既然妹妹不留旧物,左右也要做新的,不如全给嫂嫂。” “啊?” 陆芮一头雾水,“这……要旧衣物作甚……” “我自然有用处。” 施晚意握住她的手,不给她思考的时间,直接拍板,“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让人跟妹妹回去取。” 她不止不让陆芮思考,还亲自拉着送陆芮的手送她出门,夸下海口:“你喜欢什么时兴的款式,只管跟嫂嫂说,我给你做!” 老戚氏再宠着陆芮,也甚少这么豪气。 陆芮很是有些冲昏头脑,就带着东院的婆子婢女回到自己的院子,又被东院的婢女一捧,不止领人进了她小院的库房,又打开了她屋里的箱笼。 而陆芮是陆家最受宠的女儿,再旧的衣物也有七八成新。 等到她送走了长嫂客气有礼又会说话的下人,回去一看空空如也的箱笼,顿时像一口凉风吹进脑子,清醒过来。 “……” 她好像什么都没捞着呢,先损失了不少。 第13章 陆芮去施晚意那儿的事儿,到底教老戚氏知道了。 一来远近亲疏,二来戚春竹虽是多事,话在她这儿却是入情入理的,自然不会怪女儿,也不会太责怪戚春竹。 但对施晚意便是另一个态度了。 “你说你,一个当家夫人,划拉二娘的旧衣物作甚?传出去没得教人笑话陆家。” 施晚意但凡脸皮薄点儿,都张不开那个嘴,而且她不止惦记陆芮的旧衣物,还惦记其他人的旧衣物。 “母亲容我说明一二。” 施晚意和风细雨地说,“我想着年跟前各府都要往寺庙添些香油钱,再做些善事,咱们府里往年也有准备,这眼瞅就腊八了,前些日子下了那么久的雪,百姓不好过,若是能捐些没妨碍又不用的旧衣物,也不浪费。” “当然,省下的钱正好给府里多做个一两件新衣。” 施晚意赶在老戚氏开口前补充了一句,然后对其他人道:“你们若是有,也尽可给我,我都以咱们陆家的名义捐出去,放心,定不会亏了谁。” 老戚氏、戚春竹等人个个都没有帮施晚意省钱的打算,可若是舍些旧衣物换新的,她们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左右钱是从施晚意那儿出…… 是以,戚春竹第一个便道:“这可是好事儿,我和三郎那儿也有些,晚些时候大嫂派人来取。” 施晚意又眼巴巴地看向老戚氏。 老戚氏沉吟片刻,也吐了口。 祝婉君俭省些,平时的旧物也能有些别的用处,但婆婆弟媳都答应,她也只能应了。 施晚意如意了,笑眯眯地说:“我在瀛洲时还听说,民间有‘百家衣’,小孩子穿着无病无灾,便打算换些百姓的旧衣布,给姝姐儿做两件,好歹稍稍弥补我这些年未能陪伴姝姐儿的缺憾。” 她又看向两个弟妹,“可要为你们腹中的孩子也做一件?” 戚春竹露出几分嫌弃之色。 祝婉君倒是立即道:“大嫂若是换到,也给我一些。” 穿不穿且不说,戚春竹哪能就让她们显出慈爱来,也道:“那也分我些。” 施晚意心情越发好,还孝顺地问起老戚氏:“百家衣若能佑护孩子,想必也能佑护老人,不如我给母亲也做两件?” “你有心了,不过不必了。”老戚氏直接拒绝。 施晚意失望,“行吧……” 她还挺期待婆婆穿布拼袈裟的,可惜了。 众人散了之后,不过一两日,东院就多了不少的旧衣物,施晚意教人仔细检查,确认没有女眷的贴身物件儿,便不再理会。 到了腊八前一日,府外停了十几辆装满粮食的牛车。 宋婆子出面安排下人搬到膳房去,膳房忙活一日夜,熬出数锅浓粥,第二天一早妥善装好,搬上牛车。 旧衣物也搬上了东院的马车,不过并没有跟着牛车一同向城外,而是到了城南永安坊的一处面积颇广的宅地。 施晚意的婢女进去喊了一声,没过多久,呼啦啦涌出来三十来个爽利的娘子,一人一抱就搬了进去。 这是施晚意豪掷数笔,散财童子似的花出去许多钱,给陆家准备的惊喜。 既然是惊喜,得到合适的日子揭开来才最香,现在陆家自然一无所知。 · 老戚氏管家上颇精明能干,陆侍郎寻常并不太关心府里的人情往来,但轮到长媳施晚意第一次送礼,她那自信的模样让陆侍郎无法完全安下心来。 毕竟是上峰,送错礼有可能影响他仕途,陆侍郎遂吩咐老戚氏,让她询问一二,免得出差错。 庞嬷嬷到东院问时,陆姝短胖的小指头正捏着针线给自个儿缝百家衣。 施晚意得知庞嬷嬷来意,也没遮掩,大大方方地说:“我从嫁妆里找出一本札记,听说是前朝名相裴公的手书,世间仅此一本,有价无市,常尚书定然喜欢。” 她打听过,这裴公极受文人追捧,他在世时便一字千金,如今但凡谁有一件裴公遗作,都要教那些文人艳羡至极。 不过施家就是看见什么名相札记也不识货,根本不会给施晚意做嫁妆。 事实上,这是陆仁在瀛洲费大力气得到的,本来就是要投父亲所好,送给陆侍郎的,只是他死的寸,没来得及。 但别人可不知道真假,也不会怀疑,毕竟施家跟在施太后后头,又有陛下默许,谁都觉得他们家没少捡便宜。 而庞嬷嬷得了话,便回到正院禀报。 “什么?”陆侍郎一听到是什么礼,难得有些失态,追问,“老大媳妇确定说的是裴公?” 庞嬷嬷有些诧异,随后肯定地点头,“大夫人确实这么说的。” 陆侍郎背手,略显焦躁地踱步。 老戚氏也听过裴公,可到底没细致了解过,视线跟着他左右转,问:“不就是个札记吗?至于如此吗?” “你懂什么!要真是裴公札记,送到御前也能得个青眼,常尚书家的小儿百日宴怎么配?”陆侍郎眉头紧锁,“怎么就在施氏手里,这……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老戚氏理所当然道:“既然不合适,让施氏换了便是。” 陆侍郎哪是在意这个,但他也决计说不出惦记儿媳妇嫁妆这样有失颜面的话。 老戚氏看着他的神情,渐渐品出些味儿来,试探地问:“若不然,我拿些东西与她换来?” 但那玩意儿价值几何不好说,掏钱出去她不乐意,便又疑忌道:“也不见得是真的……” 确实流传过颇多赝品,可……施家所出,也不见得是假的。 庞嬷嬷又到东院走了一趟。 她先是说明这札记不适合做满月礼送出,随即遵照老戚氏的嘱咐,暗示道:“另一个,老夫人也有个担忧,世上极多裴公遗作的赝品,若大夫人这也是假的,拿出去被人发现,恐怕教人耻笑。” 施晚意像是受到羞辱,“母亲怀疑我拿赝品出来?” “不是不是,只是万一亲家老爷和大夫人也受了蒙蔽呢?”庞嬷嬷悄悄觑一眼她的神色,道,“倒是老爷,懂些甄别之道,稳妥起见,大夫人不妨请老爷一辨真假。” 施晚意仔细思考,“既然如此,我就请父亲鉴别一二。” 她当即教人找出来,粗手粗脚地拿过来,哗哗翻了翻,像是不服气要自个儿看看真假。 庞嬷嬷已经晓得这札记若是真的,该是如何贵重,看见她的动作,心忽悠忽悠的,生怕她一不小心就弄破了。 等施晚意递过来,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册子,径直送到外院。 陆侍郎也不管妻子是如何取过来的,净了净手,才接过来仔细的看。 看了许久,他激动道:“是,是真迹!” 陆侍郎如获至宝,连在外院“伺候”他的美婢都看不进眼了,只恨不得睡觉也放在枕侧。 翌日,宋婆子早早替施晚意到外院请问札记的真假。 陆侍郎一夜激动,脸色不好,精神却亢奋,抚须点头,“确是真迹不错。” 宋婆子便一板一眼道:“如此,大夫人也能放心送出去了。” 陆侍郎瞬间露出些许急色,“……如此珍贵的孤本,怎可作百日礼。” “惭愧,大夫人寻遍嫁妆,皆没有雅致的物件儿,只有这札记送出去不损陆府颜面。”宋婆子没甚表情,说着惭愧,一点儿看不出惭愧,硬邦邦地说,“大人喜欢,可抄一本以作留念,以后就见不到了。” 陆侍郎:“……” 以后就见不到了…… 就见不到了…… 没感情的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循环在陆侍郎的耳朵里,刺激着他。 但直到宋婆子退出去,他都没问“为什么不从府库里选一件百日礼”。 而只隔了一日,宋婆子又去了一趟外院。 陆侍郎确实抄好了一份札记,可原书递出去的时候,动作慢又不舍。 宋婆子掐住书的另一半,陆侍郎还没有松手,宋婆子便面无表情地拽过来。 陆侍郎怕弄坏札记,忙松手,提醒:“小心些。” 宋婆子没理会,书揣进袖中,躬身行礼,头也不回地退出去。 陆侍郎沉痛地看着她的背影,唉声叹气:“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但他再不舍,札记还是重新回到了施晚意手中。 施晚意靠在榻上,惬意地翻看札记。 她也知道自个儿牛嚼牡丹,平时绝对不会看这种字迹难以辨认,较为晦涩的书册,但现下它可不是书,是聚宝盆。 之后几日,老戚氏那儿始终没有动静,施晚意也不着急,像模像样地准备了个普通的黄梨木匣子,将札记放了进去。 她还在老戚氏面前,煞有介事地说:“用什么装不要紧,礼送到人心里去才是要紧的。” 老戚氏死死地盯着她,仍然不做表态。 不过是一本札记,她怎么可能就放了钥匙和印章,施晚意也太可笑了些。 施晚意就是纯膈应人,其他都是附加所得,坐在堂屋硬拉着婆婆闲聊了好一会儿,才挥袖走人。 陆侍郎实在舍不得札记,忍了好几日,也给老戚氏施了压,但她依旧固执,他又不好为此与老妻争吵,只得从自个儿的私房里挑出好几件珍奇之物,提出与施晚意交换。 札记是有价无市,可一般拿到的人宝贝的什么似的,根本不会卖出去。 施晚意庸俗,不喜欢的、不能变现的宝贝有什么用,且陆侍郎送来的几件东西,若卖出去价值远超过札记。 没穷过的人理解不了,有些人日日期盼着暴富,天上会掉馅饼儿,可真拿到了不属于自己的钱又烫手。 虽然有些自欺欺人,可这转个手,差价不就赚到了吗? 施晚意半分不心疼,也不跟公公讨价还价,爽快地换了。 这么来来回回,就到了腊月十五。 府里的规矩,每个月月中给出下个月的月例,十二月各处的月例,府里上月已经给过,而临近春节,不止要拿出正月的月例,还有春节祭祀、节礼、节宴等诸多开销。 库房钥匙没在施晚意手里,没有印章施晚意也不能支府里公账上的钱,老戚氏闭眼装死,摆明了要施晚意掏钱。 此时才是正戏。 但各处,一直等到下午,都没等到月例送来,连外院陆侍郎那儿也不例外。 一时间府里上上下下全都在嘀咕,大夫人是不是终于要跟老夫人杠上了。 老戚氏、祝婉君、戚春竹都派了人去施晚意那儿询问,得到的都是相同的话,“再等几日……” 他们哪等得了,这在陆家众人看来,就是她在故意拖延,免不得全都聚到正院来,想要老戚氏做主。 陆芮:“母亲!大嫂都说要给我做新衣服,现在还没见着,怎么出门做客!” 戚春竹愤愤:“母亲,这月例不发,正月如何过?” 祝婉君也苦着脸道:“母亲,二郎要与同僚人情往来,就靠这月例呢……” 三郎陆代和四郎陆值也都要与人交际,只是他们一个存着心事儿,一个自诩读书明礼,不好说长嫂长短,便都闭口不言。 堂屋里一片闹哄哄的,陆侍郎阴沉着脸。 老戚氏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耳朵里嗡嗡作响,“好了!” 众人闭嘴,她怒火朝天地质问:“施氏呢?怎么还没过来?!” 施晚意此时就在门口,一听见话,在门外就开朗地应了一声,“来了来了!” 随后便踏进门。 “你是怎么管家的?!” 迎头就是一声厉喝,施晚意瞬间住脚,乌黑的眸子呆呆地看着老戚氏,无害又可怜。 陆侍郎严肃地问:“老大家的,月例是怎么回事儿?” 施晚意故意小心翼翼地望一眼老戚氏,嗫喏:“母亲没给我库房钥匙和支钱的印章……” 陆芮性急,不管不顾地质问:“大嫂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母亲还会刻意不给你,让你用嫁妆填补吗?” 老戚氏眼一厉,理直气壮且不慌不忙地说:“我们陆家是有规矩的人家,如何会惦记儿媳的嫁妆?只不过大郎的遗产也是陆府的,我想着你初上手,尽够用段时日了,没想到你……” 话到后来,她满脸伤心地低头,还作势擦了擦眼泪。 前朝今朝都约定俗成的规矩,女子的嫁妆是她自个儿的私产,但丈夫的钱财,属于家族。 这事儿传出去,施晚意不占理。 况且施晚意用这样粗糙的手段,传出去都得教人笑一句“无能”,名声好不了。 所以老戚氏有恃无恐。 戚春竹劝慰老戚氏几句,阴阳怪气道:“大嫂,你这心眼也忒多了!初初管家,都还没让人瞧见什么能耐呢,野心倒是都看见了。” “你看母亲伤心的……” 其他人也不赞同地看向施晚意,责怪她的不孝。 陆侍郎也不喜她挑战陆家长辈的权威,眉头越发紧皱,眼神越发严厉。 演戏谁不会,施晚意还天赋异禀呢。 她也一脸委屈,“我还没说完……” 她相貌天然有优势,又没刻意压着嗓音,声音一出,仿佛被一群野兽包围、欺负的小可怜似的。 老戚氏沾眼角的手一顿,给戚春竹使了个眼色。 戚春竹立即便道:“大嫂你还好意思装委屈,你拿着长兄的钱,却故意拖着不发月钱,不是事实吗?” 陆芮附和:“也不看看府里都乱成什么样儿了?” 即便许多人都心知肚明,施晚意一旦填补了,现在是陆仁的遗产,往后可能就是她的嫁妆…… 但她们此时义正辞严。 施晚意:“先听我说一句……” 戚春竹再次打断她,“真该问问施家是怎么教养女儿的……” 施晚意像是受不了她们咄咄逼人,忽然爆发—— “能不能听我说完!” “叨叨叨,叨叨叨!就你们能叨叨!” 戚春竹惊得瞪大眼睛,光张嘴发不出声音。 谁都没想到柔弱的施晚意会突然爆发,堂屋霎时一静,所有人都满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施晚意知道,原身这温柔的形象在陆家是彻底捡不起来了。 不过捡不起来就捡不起来,走出陆家,她还是个娇滴滴的温柔娘子。 没人再打断她,施晚意这才转向公爹陆侍郎,“母亲没给我库房钥匙和支钱的印章,我也确实拿着夫君留下的遗产,可夫君那些钱早晚会用完,儿媳不想教母亲小瞧了去,就想着开源节流。” “我好声好气地说给母亲、弟妹的,只不过是晚几日,何时就是故意拖着了?” 陆侍郎收起惊色,问:“如何开源节流?” 施晚意一脸“终于问到点上”的神情,眉飞色舞道:“我用我的嫁妆钱,在城南买了处大宅地,用夫君留下的钱做了三十架织机,又添了些钱,买了许多染料,如今已经招了三十多个织娘在织布。” “年后我打算将染布的活计也做起来,还打算多雇些绣娘,不止能卖,也能供给咱们府里。” “虽然七七八八花出去,现下手里头是紧些,不过无妨,我有目标,先赚他个十万两,到时候咱们府里这点儿月例,都是小事儿!” “下一步就是将织坊开遍整个大邺!” “……” “……” 她可太自信了…… 她懂做生意吗? 陆家所有人都教她的豪言壮语打的猝不及防,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陆侍郎也好一会儿才从失语中找回些理智,开口:“你……” 施晚意像是极明白他的想法,接道:“父亲是担心咱们沾上商户的名头,被人说与民争利吧?” 陆侍郎:她不说,他一时还没想到“与民争利”。 “父亲放心,我早就想好了。” 施晚意成竹在胸,言之凿凿:“我好歹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孙女,各家肯定会卖我面子,买我的布和绣品,赚得就尽够了。到时我的织坊再织些粗布,便宜卖给百姓,我又让好些织娘绣娘有了营生,肯定不会影响咱们家书香门第的名声!” 她可真是周全又机灵…… 老戚氏盘算着她得花出去多少钱,只觉得喘不上气,指着施晚意的手颤抖良久,才吐出一句:“败家子,你个败家子……” 施晚意委屈,“母亲,我这都是为了府里……” 为了府里…… 陆侍郎闭了闭眼,深呼吸,再深呼吸,还是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陆家做了什么孽! 作者有话说: 十万亿娘子商业版图的第一个小目标:先挣他一个亿。 第14章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施晚意没钱了。 如今大邺仍沿用前朝的律法,律法里并无明文规定,丈夫的遗产该是谁的,可是往前面数几个朝代,很多女子的权益和男子是相当的。 女子理所当然能够支配丈夫的遗产,能够在守寡之后带走孩子…… 但是宗族越发势大,他们聚拢在一起,不允许分薄、分裂宗族的存在,他们掌握着权力,制定着规则,为了自身的利益潜移默化地模糊掉许多东西,长久下去,风向、资源等等终将会倾斜。 老戚氏的逻辑,施晚意霸占陆仁的遗产,不占理。 同样以她的逻辑,施晚意没钱了,陆家还不给钥匙和印章,陆家不占理。 没人相信施晚意的宏图,可说她傻,她偏偏用嫁妆银买宅子,说她精明,人都想攥钱在手里,他们这样的家世,多买些地也比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生意强。 “赚十万两”、“开遍大邺”,简直是笑话。 陆家人眼神中的责怪变成了看傻子。 施晚意不怕人说她蠢,心里门儿清,活得蠢点儿,不是坏事儿。 所以至此,她也不说要库房钥匙和印章,只说:“我这织坊刚建起来,父亲母亲且耐心等些时日,不过放心,赴宴的事儿我记着,新衣正紧着做呢。” 陆芮想起自个儿旧衣物被她划拉走七七八八,“那我寻常穿什么?!你就是故意的!” 施晚意眼神宛若长嫂看任性的小姑子,包容道:“方才大嫂白说了,织坊刚建起来,晚几日,布织出来,我自然会先紧着府里,哪能亏了妹妹。” 晚几日到底是几日?! 话全都教施晚意说了,陆芮气得涨红脸,又讲不过厚脸皮,转身冲着老戚氏跺脚,“母亲~” 老戚氏气不顺,看施晚意的眼神渐渐厌恶起来,“愚妇岂可做我陆家的管家夫人?!从今日起……” 这时候,一直安静待在施晚意身后的宋婆子站出来,冷声道:“老夫人,我家娘子为了陆家费钱费力还不讨好地管家,您是长辈,管家权说给就给说收就收,我家娘子孝顺,断不敢反驳……” 施晚意拿起帕子,虚虚地捂在下半张脸,深吸一口气,接着宋婆子的话,响亮地嘤起来。 气息极长,一段儿嘤啼声,愣是不断气儿。 她在陆家是半点儿不掩饰了。 宋婆子教她突如其来的声音震得一顿,才继续逼人道:“可施家绝对不会任由陆家对我家娘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伴着施晚意假模假样的哭声,宋婆子给出选择,“要么,将我家娘子的损失补回来,我们二话不说,管家权即刻甩手;要么……” 老戚氏怒道:“你们做梦!败了我儿那么些钱,我还要你们还回来!” 宋婆子不与她言语,冷厉的视线直射陆侍郎,“我家娘子自回京,半分没对娘家说姑爷在瀛洲的事儿,已经仁至义尽,如今不妨说道说道……” “好了!” 陆侍郎喝止出声,眼神如刀锋般。 三郎陆代膝盖上的拳头倏地攥紧,突然站起来,拽着戚春竹的手腕,大步往出走。 戚春竹怀着孕,一向金贵的很,跟着他的步子疾走几步,惊叫不已,“啊!我的肚子!去哪儿……” 老戚氏紧张地起身,斥道:“小心孩子!” 陆代冷静了些,步子慢了点,路过施晚意时,向她重而僵硬地一礼,便拉着戚春竹出了堂屋。 施晚意听到戚春竹渐行渐远的喊叫声,眼睫轻垂遮住眸中思绪,兀自唱着哭戏。 陆代的行为太过奇怪,陆侍郎竟也没有训斥,二郎陆仲和妻子祝婉君悄悄对视一眼,依旧保持着他们一贯的低存在感。 四郎陆值尚稚嫩的眉头却是紧锁,思考着什么。 老戚氏见不着三儿子戚春竹,又将矛头转向施晚意主仆,“你们……” 她刚出声,就教陆侍郎严厉至极的眼神吓住。 陆侍郎不可能让一个下人婆子吓住,视线从老戚氏身上收回,便严声问施晚意:“施氏,你想要如何?” 施晚意抽噎了两下,也不抬头,轻且清晰地说:“儿媳是晚辈,不好在父亲母亲面前妄言。” 言外之意,这些事理应是陆家抉择。 没道理她来歘这个尖儿,逞这个强,结果好赖责任都在她身上。 管家还是不管家,全都推给陆家。 陆侍郎看着陌生的长媳,从瞧不透的神色,忽然转为欣慰道:“你如今确实长进了许多,你婆母想差了,纵是担心你掌中馈可能有失,你是陆家长媳,合该耐心教导,早些帮你立起来才是。” 他甚至没转身看老戚氏,直接命令道:“让人将府库钥匙和印章交给老大媳妇。” “什么?”老戚氏的不甘。 陆侍郎警告地看着她,“你日后从旁督导。” 施晚意一瞬间恶心的够呛。 确实是不管家省心省事儿,可一来,陆家不知道陆仁具体留下多少钱,往年陆仁送回陆家的钱都有数目,她起码得让陆仁的遗产表面上明确了,免得一直被惦记; 二来她就这臭脾气,就是看不惯陆家,她也不会因为自个儿得理不饶人而愧疚,看不惯就得她爽快了为止。 是以施晚意放下帕子,不情不愿道:“既是父亲吩咐,我便是吃力不讨好,也会接着这管家权的。” 陆侍郎笑道:“莫辜负为父的期望。” 语气里是长辈的殷殷期盼。 施晚意在心里默念几句“早晚膈应死你们”,也露出个柔婉的笑,“若是儿媳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请父亲母亲体谅。” 一派岁月静好,父慈媳孝,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施晚意拿到了钥匙和印章,当即便表示回去先安排各处月例。 她走后,堂屋里气氛依旧紧绷着。 祝婉君敏感些,瞧着老戚氏似乎有话要说,他们二房在这儿不合适,便碰了碰二郎陆仲的手,两人一同告退。 屋里没了外人,老戚氏当即便问:“大郎在瀛洲怎么了?还能教她们拿捏老爷?” 四郎陆值和二娘陆芮也都看向陆侍郎,然而陆侍郎并不回答,只留下一句“莫要再提”,便甩袖子离开。 老戚氏偏要追根究底,召来庞嬷嬷派人去打听。 而施晚意和宋婆子踩着余晖回了东院,婢女便苦着脸上前禀报:“娘子,姝姐儿总是悄悄使坏,婢子们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施晚意侧头向二院,除了陆姝他们搬到东院的头一日,她下了惩罚,又让陆姝自个儿缝她的百家衣,其余的完全没有管过三人。 丁姨娘像是自我禁足了一样,一步不踏出屋子,就陆一钊日日晨昏定省,比亲闺女陆姝都规矩孝顺。 婢女能难成这样,不知她又折腾了什么。 施晚意脚下一转,走向前院偏房。 陆姝格外亲近陆一钊,见施晚意和东院的人不管她,白日里闲着,就会跑到陆一钊的屋子来。 施晚意站在偏房外,听到里头陆一钊的读书声,并没有陆姝的声音。 婢女凑近道:“钊哥儿读书时,姝姐儿从不吵闹。” 所以是安静地折腾她的婢女,看人下菜碟。 不得不说,这大小也算个优点,要是再有眼色些,就更好了。 婢女拉开门,又掀开帘笼。 施晚意抬步踏进去,就见满地的线和碎布头,她两个陪嫁婢女正蹲在地上捡,陆姝坐在中间腰凳上,得意洋洋地往地上扔。 陆一钊立即从书案后起身,恭敬行礼:“夫人。” 施晚意轻应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陆姝。 陆姝还算记得些教训,当着她面儿,没继续放肆,却也梗着脖子一脸倔强。 施晚意没训斥她,先对婢女道:“日后她再胡闹,莫给她收拾。” 随后转向陆一钊,道:“你收拾。” 翻过年才七岁的陆一钊已经是个极稳重的小少年,没露出一丝怨言,顺从地应下来。 陆姝却着急地跳起来,追着施晚意的背影喊:“我做的凭什么让阿弟收拾?你是不是不想我和阿弟好,故意的?” “我一直没见过你,根本不认识你,你现在回来,就会让我不高兴,凭什么!” 施晚意顿住。 陆姝眼眶通红,偏倔强不服气地瞪着施晚意的背影,“我讨厌你!” 陆一钊上前,小心地看了一眼嫡母,小声劝道:“阿姐,收拾些东西不费事的,别与夫人置气……” 施晚意缓缓转过身,看着两个孩子。 他没劝陆姝不要折腾,只是愿意给她收拾,月份上是弟弟,倒像是兄长。 陆姝下巴扬得高高的,睁大眼睛和她对视,不服软,“你说,你是不是故意不让我和阿弟好?” 陆一钊抿紧嘴,也看向施晚意。 “没有。” 陆姝满眼怀疑和不信。 施晚意认真地回答“她”的女儿:“我作为你的母亲,对你没有过高的要求,你不用贤淑,不用温柔,不用得体,你认陆一钊是弟弟,我也没有任何意见。” 小小的陆姝并没有感到高兴,反倒气的攥紧小手,“我不要你当我娘,娘不是你这样的。” 气冲冲地喊完,顶向施晚意。 “娘子!” “阿姐!” 婢女和陆一钊焦急的声音急急地发出,又戛然而止。 施晚意手按在陆姝的圆脑袋上,止住了她的冲劲儿,陆姝再使劲儿也徒然。 地砖上,泪珠落下,溅成花,叠在一起。 施晚意看见,心下“啧”了一声,道:“我是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维护你,但总有我插不上手管不了的,你得自己有分寸,掂量好自个儿的斤两再折腾。” 她说完就走了,陆姝蹲在地上,求证地看向陆一钊,“她……什么意思?” 陆一钊沉默了一会儿,“夫人是你娘。” 第15章 施晚意是真受不了人哭,看见陆姝的眼泪,心里难免生出一丝大人欺负小孩儿的羞耻心。 她回到自个儿屋里,一歪身子倒在榻上,一边儿舒服地喟叹,一边儿反省了一下,陆姝还小,她们现在又是血脉相连的母女,是得上点心,否则岂不是显得她极没良心? 不过做母亲,原身不算合格,施晚意也没有经验,只能参考一下她们当别人女儿的经验。 施家父母的教育,属于反面教材,头一个女儿没练好,下一个女儿往反方向练,全都走极端。 施晚意自个儿父母呢,从小就告诉她,不惹事儿也不怕事儿,谁敢欺负她就打回去,但凡怂了或是打不过,回家都得被骂一句“完蛋玩意儿”。 在“能动手绝对不逼逼”的教育理念下,施晚意还能成长为有礼貌的女青年,显然他们家的教育方式更有借鉴意义。 所以陆姝是胖吗?是性子差吗? 不是,她是提前在社会关系中占据上风。 施晚意拿到钥匙和印章,半点正经事儿没干,思考总结出了对陆姝未来的引导方向—— 一看就不好惹,懂点儿眉高眼低,以及学会给自个儿扫尾。 首先,得有更强健的体魄,要不然就像施晚意似的,只能讲礼貌。 而强健体魄,从顺毛捋开始。 宋婆子听完她修饰过的教育想法,沉默过后,照旧选择了同流合污,甚至还给自家娘子做了最佳辅助。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黑着,她就亲自将陆姝从床榻上挖起来。 陆姝没睡醒,脾气极坏,使劲儿闹,不让人给她穿衣服,然后被宋婆子和一个婢女镇压在床上,硬套上了衣服。 施晚意习惯早起,神采奕奕地过来,坐在陆姝床榻边沿,柔声唱红脸:“我今日要出门,可想出去?” 陆姝本因为昨日在施晚意面前哭,正没面子,听了她的话,挣扎的动作渐渐就慢下来。 施晚意继续诱惑道:“你姨母城外的庄子上有个马场,想不想去骑马?” 陆姝动作彻底停下,满脸都是受不住诱惑,可小小的自尊心驱使,还是不肯说话。 “昨日母亲回去想了一下,是不应该克扣你的点心零食,你想吃什么,母亲教膳房给你做,可好?” “真的?” 施晚意真诚地点头。 陆姝立即坐起来,追问:“那什么时候带我去骑马?” “年后便可以,只是……”施晚意露出些为难,“要练些时日才能上马,否则容易受伤,但你不愿意早起锻炼,母亲也不好强求你。” 陆姝也不傻,“白日也能锻炼,干什么早起?” 施晚意低声道:“陆家是书香门第,你姑姑和堂姐都是读书学女工,我带你去骑马可是要背着你祖母的,哪敢张扬。” 陆姝小脑袋瓜仔细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挑出有什么毛病,她又确实想出去玩儿,就点了头。 刚开始,不能太过分,是以施晚意临去正院请安前,就笑眯眯地让婢女陪着陆姝在院子里遛弯儿适应。 而老戚氏经了昨日,对施晚意没好脸,根本没见她,直接让庞嬷嬷赶她走。 施晚意只要吵醒人,就算是达到目的了,也不多停留,便返回东院。 陆姝起初还当是在院子里玩儿,但实在冷,渐渐就不那么乐意了。 可施晚意回来,就吩咐东院膳房做了好几样她爱吃但是这些日子吃不到的吃食,她就又觉得一点冷不算什么。 等早膳备好,陆姝第一次和施晚意一起吃饭,坐在那儿屁股底下跟有石头硌着一样,扭来扭去。 施晚意没管她,自顾自地吃喝。 陆姝觑她一眼,看着满桌各式的早膳,不想吃独食儿,“阿弟……” 施晚意手里握着瓷白的勺子,启唇喝了一口养血的桂圆红枣糯米粥,淡淡道:“不要得寸进尺。” “那我也不吃了!” 陆姝脾气上来,将勺子一扔,抱着胳膊一扭头,嘴噘得老高。 施晚意不惯着她的臭毛病,“那就不用跟我出门了。” 陆姝满脸挣扎,好一会儿,又拿起勺子,吃了满满几大口,还故意弄出了声音,然后抬眼悄悄看施晚意。 施晚意吃得慢条斯理,没给她眼神。 陆姝噘嘴,勺子一下一下捣碗里的粥,好一会儿,低声道:“阿弟对我很好的。” “那是你的事儿。” 施晚意放下筷子,用帕子沾了沾嘴角,“我说过,你想要跟谁好,我不管,但是不要试图强求我。” “我没有。” “我不需要陆一钊的香火,他上进,我不拦着,可也断不会帮扶他分毫。陆姝,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如果你下次再没有眼色……” 施晚意斟酌了一下措辞,“你看我抽不抽你。” 柔软的嗓音说出这么粗鲁的话,陆姝瞪大眼睛,良久,打了个嗝。 饭后,婢女进来禀报:“娘子,马车已备好。” 陆姝怕她不带她了,急躁地打转,赶在施晚意出门前一刻,冲了过来,“我还能去吗?” 施晚意瞥了她一眼,眼见她急得就差抓耳挠腮,才缓缓颔首。 陆姝一下子欢喜起来,催着人给她穿戴。 路上,陆姝问“去哪儿”,施晚意回了一句“城南”,便闭目养神。 陆姝憋得难受,又不太敢打扰她,就将车窗帘掀开一条细缝,趴在那儿新奇地看马车外。 施晚意微微睁开眼,瞥一眼她便又阖上。 半个时辰左右,马车停在永安坊西北循墙一曲,陆姝迫不及待地下马车,但在陌生的地方不敢乱动,就贴着马车使劲儿往来时的方向瞧。 “进去吧。” 陆姝舔舔嘴唇,跟着她,嗫嚅:“我想吃糖炒栗子。” 总有些东西外面的比较香,她一说,施晚意也想吃了,停下脚步,只一瞬便转身,“去买。” 至于原本要来办的正事儿,没满足口腹之欲重要。 陆姝一听,立即雀跃地小跑到施晚意前头,往永安坊中心的十字街走。 她记性颇好,记得路边有一个灯笼摊,然后不远就是卖糖炒栗子的,先寻到了灯笼摊,也不停留,直奔糖炒栗子。 有侍从跟着,施晚意不担心她,不疾不徐地坠在后头,路过灯笼摊时,随意瞥一眼,便没能移开眼。 那灯笼摊颇为简陋,只一面整整齐齐高高挂起的灯笼,一两个做工精致的灯笼,其他皆是极普通的样式。 特别的,是灯笼墙前面坐着的人。 那人披一件黑色斗篷,低着头正在不紧不慢地做灯笼架,宽大的连帽垂下,基本看不见脸,但是他的手……施晚意印象深刻。 还有那串隐隐约约露在袖口的佛珠…… 手腕随着他的动作,每多露出一毫,施晚意的心便痒一分。 施晚意没想到她也有如此眼利的一日,竟是能凭手识人。 做灯笼的人许是察觉到有人看他,便抬眼看过来,两人视线一对上,他先是一怔,随即便对她一笑,一瞬间,似乎寒风也是温柔的。 施晚意:“……” 实在……教人难以把持。 而现下临近年关,姜府里事务多也不影响姜家父母旧调常谈,诉姜屿不成婚之苦。 正好年节前盗匪的案子增多,金吾卫掌京中治安,他便安排金吾卫在整个京城微服巡视,然后选在永安坊扮作卖灯笼的书生。 他亦是没想到今日会在此处碰到她。 微妙的情绪在心间荡了荡,姜屿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如常那般冲施晚意笑。 施晚意没有半分被抓到盯着人家手看的心虚,大大方方地走到灯笼摊前,“郎君近来可安好?” 姜屿含笑点头,“一切安好。” 以上次所见,他是颇温柔有礼的人,此时两人再见,他却没有站起来,只是微微仰头与她说话。 施晚意心念转动,便猜测对方许是迁就她。 居于窘迫而半分不躁,这样清风似的人,相处起来极为惬意。 施晚意那点儿小小的色心收起,视线划过他身后的灯笼,道:“偶遇即是缘,不如郎君卖我一只灯笼。” “既是有缘,我送娘子一只便是。” 姜屿这才起身,几乎未作多想便略过一众灯笼,取下角落里看起来极普通的一只,回身递给施晚意。 那是个四角灯笼,四面皆画着一个穿着斗篷的女子侧影,寥寥几笔,极有神韵。 施晚意看着,心下莫名生出些不可言说的感觉来,但对面的男人又浑身坦荡,她便也没有扭捏,伸手去接。 灯笼没有握杆,施晚意只能去握吊绳,动作间,食指指侧不小心擦到了姜屿的指尖,冰凉和温热相触,施晚意没放在心上,姜屿收手时,手指却不由蜷缩。 分明是一触即离,可那温热竟像是随着血液,从指尖一直蔓延上去,有什么东西在心间鼓鼓胀胀的。 手在斗篷中,拇指轻轻摩挲着指尖,姜屿有些许失神。 他已经知晓施晚意的身份,按道理不该有所牵连。 可他先是“偶然”听师兄说她在永安坊买了宅地,做灯笼时偏画了她,现下又因这一点不经意的触碰心绪浮动…… “郎君?” 姜屿眼中瞬间一清,行动快过理智,温声道:“我字朝时,娘子不妨唤我字。” “朝时?” 施晚意声音软极,竟是教姜屿在意识到他将极少人知道的字告诉她后,也没有后悔,反倒……想听她叫更多。 这太过奇怪,可他本就是个有些离经叛道的,不过是旁人孀妻罢了…… 兄长的死教姜屿明白,想要的,一定要想办法得到,绝不能等。 是以,他望着施晚意,笑得越发清闲雅淡,毫无侵略性,“是已故亲人对我的祝愿,取自‘朝时暮色,往来无忧’。” 施晚意教他笑得心颤,色心上脑,手指在斗篷下抠吊绳,只憋出一句:“好听。” “呵~”姜屿轻笑出声。 作者有话说: 不太擅长感情戏,写的太慢,就发晚了 第16章 分明是寒冬腊月,可施晚意柳眼生波,轻红晕腮,瞧在人眼里,似是春日将至,天地破冻。 姜屿方才和她极短暂接触过的指尖,竟是钻进了蚂蚁一般,越发的痒,想要更多触碰来解。 但他触碰不到,那痒就像是要钻入骨中…… 除了他自己,无人知他的躁动。 只眼神越发的烫人。 微妙的气氛萦绕着,两人眼神相触,像是烫在一起,化了,融了,又被寒气包裹,再扯不开。 而施晚意满脑子只有“他真好看”,庸俗、匮乏的很。 数丈外,陆姝迫不及待地举手接过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鼓圆脸吹散热气,鼻子闻到味儿又不舍得,脸埋进热气,使劲儿嗅了一下。 敞开肚子的栗子勾得她口水泛滥,陆姝按捺不住,胖乎乎的手拿起一个,烫的又扔了回去,赶忙捏耳垂。 一时吃不进口里,陆姝捏着耳垂转身,见施晚意竟然还在灯笼摊前,当即大喊:“你还吃不吃糖炒栗子?” 私下里,陆姝几乎不叫娘。 她中气十足的喊声一下入了施晚意的耳,施晚意有些晕陶陶的侧头,瞧见她敦实的女儿……手里的糖炒栗子,瞬间回神,匆匆对书生一颔首,道了声谢,抬脚便走。 姜屿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 白色斗篷遮挡下,视线无法描摹她的身形,唯有一截正青色的裙摆翻飞,入他眼眸,乱他心绪。 而飘然离开,消失在巷中的人,未曾回过头。 她也……没有报与他姓名。 哪怕是假的…… 仿佛先前两人之间流转的情动,也都是幻影。 胸口注入难言的涩意,垂下的眼中是肆意横生的贪念,撕掉了他纯良的外衣。 “大人。” 方才便已经在街角,被姜屿眼神制止的常服金吾卫站在灯笼摊前,唤回他的思绪。 姜屿抬眸,薄雾散尽,平静地问:“何事?” “回大人,出京的人寻到了买下玉玦的行商。” 姜屿闻听,便道:“教人收拾了此处,回去。” “是。” 姜屿从坊北门离去,路过施晚意消失的巷口,瞥了一眼,早已没了她的身影。 而施晚意他们之所以未原路返回,是陆姝又发现了穿街走巷的糖葫芦贩,抱着糖炒栗子便追了过去。 待到买下两根糖葫芦,一行人便沿着巷子径直步行回织坊。 陆姝的那根糖葫芦和装着糖炒栗子的油纸包皆在婢女手中,她边走边从婢女手中拿一个栗子,烫得嘶嘶吸气,栗子在两个胖手里左右倒腾,可就是不撒手。 施晚意拿着糖葫芦,瞥见她动作,道:“小心吃了寒风,况且栗子烫,先吃糖葫芦便是。” 陆姝振振有词,“栗子得趁热吃,糖葫芦是凉的,随时能吃。” 还怪有道理的。 施晚意将糖葫芦递给婢女,从袖中取出个帕子,用帕子垫着,剥栗子。 陆姝看见,再一瞅自己泛红的小手,愤愤地瞪一眼施晚意,也拿了帕子垫,终于顺畅地吃进嘴里。 她全副心神皆在手中吃食上,对施晚意身后婢女拎着的灯笼不感兴趣,从始至终也丝毫没注意过灯笼摊前极俊的书生。 · 织坊宅地颇大,只是荒废的地方颇多,施晚意买下之后也只来得及简单修三间大屋,打通之后屋子尚算宽敞,三十架织机并三十多个织娘皆在里面也不算挤。 施晚意又不苛刻,屋里虽不似东院那样暖意融融,却比寻常百姓家舍得烧。 有好几个成婚的织娘,甚至带着孩子来上工。 施晚意一进门,环顾之后,便注意到了那几个孩子,大的六七岁,小的竟然才襁褓大小。 织娘们皆没见过主家,可施晚意一身气势,寻常过来的气派婢女又恭敬地立在她身后,有个三十出头、头脑转得快的织娘,立马便猜到她的身份。 而有一人起头,其他织娘也都或快或慢地拘谨地站起来,稀稀拉拉、磕磕绊绊地问好。 几个孩子则是傻呆呆地定住,有几个应是孩子娘的,害怕地不住回头看孩子。 施晚意暂时没提那些孩子,从中间缓步走过,左右看着织机上半成的布。 待到了那率先向她问好的织娘身边,看了眼她织机上细密的布,才停下来,开口问:“如何称呼?” 织娘声音有些抖,回话却麻利:“回您,相熟的都叫我文娘。” 施晚意唤了一声“文娘子”,眼从她陈旧但干净整齐的衣服一直扫到她不算细腻却干净的一双手上。 这是个利索人。 施晚意心下有数,冲忐忑的文娘微微颔首,便继续向前。 这屋子对陆姝来说就有些破、挤,她站在门口处一块儿空地上,视线跟着施晚意,嘴里不停地吃。 有两个六七岁大小的孩子胆子大些,抬头盯着她,悄悄咽口水。 太过渴望,以至于一股熏香的香气飘过,过一会儿又在身边浓郁起来,都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施晚意停在他们身边,先和一个头大身子瘦小的孩子对视。 孩子怯生生的,干黄稀薄的短发贴头垂着,衣服灰扑扑,看不出男女,只一双眼睛因为过于瘦弱,大的过分,露出来的手腕上仿佛一掐就断。 “多大了?” 那孩子紧张害怕地说不出话来,倒是另外两个大的,吓一跳回了神,齐齐退了一步,险些绊倒他。 施晚意便看向这两个男童女童,淡淡地问:“多大了?” 她声音很好听,也不厉,可孩子们全都不敢冒犯,结结巴巴地回答。 女童六岁,男童七岁。 “今年冬也就罢了,往后六岁上的男童不要带过来,赚了钱,不拘是读书还是学些手艺,于他们将来有益。” 那男童的母亲站在织机前头,点头哈腰地应承,“是,是夫人。” 至于女童…… “日后若每月十文钱作为束脩交给织坊,我便辟一处屋子,让人教导她们识文断字、算账女红……学成后想不想留在我的织坊皆可。” 小孩子们不太懂得,织娘们则是面面相觑,有人惊喜,有人不以为然,亦有人纠结。 织坊的工钱按量算,织出上品、中品、下品布的工钱有差别,一个女孩儿每年一百二十文钱的束脩,于普通百姓来说不算少,舍不得也是正常。 可京中正经的女先生,百姓是绝对供不起的。 以织坊的工钱,哪怕是只能织出下品布,咬咬牙也拿得出一百二十文,若是能算笔账,家中女儿三五年学成,早晚也能赚回来。 施晚意那“赚它个十万两”、“开遍大邺”的话确实是故意夸大,不过这织坊她是打算做下去的。 她当然也心知肚明,织布女红倒也罢了,别的活计外面极少会招用女子,除了在她这儿做工,可能更多还是在婚事上有益。 不过有些许倚仗的女子,总归选择的可能更多些,就是好事。 这所谓的束脩钱,施晚意不缺,收来还得自个儿贴补一点,但也得收。 这跟她败家没关系。 施晚意将糖葫芦和她那份糖炒栗子顺手拿给孩子们分,又点了那文娘子做个小管事,便去看了已织好的布匹,留下两个婢女盘点,回头送到陆家去。 而后,她带着陆姝离开织坊,前往东市,取了先前给陆侍郎、老戚氏、陆芮定制的昂贵衣衫、头面,回了陆家。 折腾一圈儿,进东院之后,陆姝累的整个人都蔫了。 施晚意精力倒是颇好,兴冲冲地让宋婆子将布匹和那三套行头的钱全都记到公账上,然后光明正大地取一笔银子放到自个儿的私房里。 “这就是咱们织坊的第一笔生意了,年前就开门红,明年我再有绣娘,这做衣裳的钱也能赚到。” 施晚意拿着两块银子,敲得叮叮响,笑眯眯地说,“嬷嬷,您瞧我,竟是个做生意的奇才。” 宋婆子安排婢女去发放月例,没应她这自吹自擂的话,反倒问道:“老奴听说,您这灯笼,是一个俊俏的书生送的?” 灯笼挂在墙上,烛光之下,缥缈的倩影落在地上,烛火一颤动,影子也似是活了过来。 施晚意这时候又想起了白日见到的人,嘴角漾起笑,坦荡道:“您没瞧见,极好看的一个人。” 宋婆子观察她神色,见没有曾经看陆仁时的眼神,眼里露出明显的遗憾,“哪怕只是名义上,老奴也不希望您为姑爷那样的人守节。” 施晚意给自个儿倒了一杯茶,摇头,“我暂时没有改嫁的打算。” “也不是非要改嫁。”宋婆子稍压低了声音,用她那没多大起伏的声调道,“大公主有驸马,私底下还养着几个郎君,您若嫌成亲麻烦,大可也养一个中意的郎君,不比画像挂在那屋里头膈应姑爷吗?” “噗——咳咳——” 施晚意一下子惊到,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无奈道:“嬷嬷怎么忽然说这个。” 她是为色所迷,心猿意马,可也是转身就抛之脑后,完全没想过这种事。 宋婆子依旧一板一眼,“咱们大邺的律法里,可没有一条说不准如此的,施家没有那些宗族的严苛规矩,肯定不会责怪您。” 是不会责怪,施晚意甚至怀疑,只要她能改嫁,他们会跳起来帮她挑。 想到那场景,施晚意忍俊不禁,伏在桌上笑起来,笑够了,摇头道:“一时风月是爽快,贪欢却容易误事。” 况且,世间好景多如毛,难复年少,多情才能日日胜春朝。 施晚意闲适地支着下巴,葱白手指跳跃,一下下点着脸颊。 摇曳的灯影和她的背影重叠。 笑容明朗的人完全忽略了,把持不住的可能…… 第17章 (微修) 姜府,书库内室—— 依旧是三人。 金吾卫带回了买下玉玦的商人,姜屿和庄含已见过人,方既清过来后,庄含便与他提起询问的结果。 “那行商说,他们在瀛洲城平安街交易,此街多是商铺,常有行商来往。” “卖玉玦的人就在街上寻找买家,问了几个人才找上他。对方颇为谨慎,遮了脸,声音也做了掩饰,不过身量约莫七尺,衣料寻常,比普通百姓齐整些,而且双手骨节粗大,应是常干重体力的活计。” “且那行商明确说,对方不识货,急于出手,才让他占了便宜。” 方既清道:“如此几点,恐怕不足以作为凭据找到人。” “大人已经派人去瀛洲查探,既然出现第一件相关之物,早晚还会有第二件,总能摸到蛛丝马迹。” 方既清颔首,转而看向姜屿,他正不急不躁地做灯笼。 “师弟好耐心。” 姜屿铺展开灯笼纸,用镇纸压住,提笔蘸墨,缓缓道:“十三年已等,不差一时半刻。” 他几笔,便描绘出一个女子的轮廓。 庄含眼睛一亮,一脸了然之色,笑问:“大人画得,难不成是那日的娘子?” 姜屿嘴角噙着笑,并未反驳。 方既清疑惑:“什么娘子?” 庄含端起茶杯浅饮一口,卖足关子,才道:“陆家那位小娘子虽与大人相差了十岁,不过大人风姿不是寻常少年郎可比……” “不是陆家。” 姜屿打断,放下笔,看得却是方既清。 方既清右眼皮莫名一跳,“你……” “不是陆家的娘子。”姜屿濯濯之姿,目若朗星,没有半分游移,“是施家的娘子。” 方既清再是稳重,也不由瞳孔一震。 “当啷~” 庄含顾不上掉落的茶杯,追问:“施家……是隔壁那个施家?那日见得,不是陆家娘子吗?” 姜屿坦荡如砥,“我中意的,是施家二娘子。” 施家二娘子可是陆家的长媳! 她、她是个寡妇! 寡妇和姜家清流雅望的二郎…… 这、这、这……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可能? 姜家幕僚中的翘楚,太过不可置信,以至失语。 方既清亦是皱眉,“不妥。” 他当然不是说妻妹配不上姜屿,只是听过妻妹的旧事,认为两人心性不匹配。 而姜屿之所以事不保密,一来他理所当然,心存坦荡,也并不认为施晚意遗孀的身份是问题,二来…… “我是想请师兄帮我一二。” 庄含仍处在恍惚之中,不经脑地说:“方大人连讨自个儿夫人欢心都不成,如何能帮大人。” 方既清:“……” 他的脸太黑,庄含忙用折扇打了下嘴,拱手告罪,“无心之言,无心之言……” 半个时辰后,方既清回府,岸然走入正院寝屋。 施春浓一见他,下意识地问:“你怎么来了?” 方既清落坐于榻上,手臂搁在方几上,沉默。 方才离开时姜屿的话和当年姜岑死后,少年姜屿稚嫩却决然的声音渐渐重叠—— “我心意已决,自认堪为良配,无需劝阻,也无人能劝阻。” “我心意已决,定要为兄长报仇雪恨,谁也不能阻我。” 施春浓奇怪地打量方既清,“你怎么了?为何不说话?” 方既清抬眼直视她,斟酌着开口:“春娘,我有一同僚,想择一佳妇,与二娘极相配,想问一问你,二娘可有再行婚配的打算?” 施春浓没想到是这样的事儿,连忙坐到他对面,好奇地问:“是谁?” 她是个嘴上把不住的,方既清摇头,“若是能定下,再告知你。” 施春浓得了个没趣,兴致缺缺道:“二娘说没有改嫁的打算,上次她回娘家,我娘将她锁在家里,都没改变她的心意。” 方既清锁眉,“是要为陆仁守节?” 他遵礼,向来以连襟称陆仁,如今却是改了,偏心可见一斑。 施春浓粗心,自是没察觉,抱着手臂道:“那我便不知了。” 她说完,忽然兴起,起身道:“我也好些日子未见妹妹了,明日去看她。” 当即,招呼婢女收拾东西。 方既清随在她身后入内室。 施春浓回头,问得直接:“你还有事?” 方既清一本正经道:“晚些再去看二娘吧,十八是常尚书嫡曾孙百日宴,母亲想你一道去,我与你交代一二。” 方家是寒门出身,这些年方既清官级渐高,方老夫人荣养得富贵了,可仍不适应与各家女眷的交际,不似施春浓从容。 寻常有较为重要的应酬,施春浓便是在庄子上,方老夫人也会派人叫她回来,是以施春浓并无怀疑,方既清也就留在了屋里。 留着留着……这一晚就没走。 · 宋婆子的话没有点燃施晚意骚动的心,却给了她另外的灵感。 起床后,难得不赶去正院请安,跟在宋婆子身边儿念叨:“您让人仔细打听一下,陆仁和丁姨娘当年情谊深到何种程度,我隐约记得,似乎是听到过,我和陆仁婚事定下之后,丁姨娘是要走得?” “是有这一桩事儿。”宋婆子不解,“可您关心他们作甚?没得给自个儿添堵。” 施晚意做足了不怀好意的架势,手挡着嘴,凑到宋婆子耳边,低声道:“要说膈应陆仁,我改嫁哪有他青梅竹马的丁姨娘嫁人来的膈应。” “您也知道我是最心善的,咱们做一回媒人,选个好的,夫妻琴瑟和鸣,岂不是善事?” 施晚意还为了证明自个儿的话对,肯定地点头,“最好是陆仁的棺材板子都要掀起来的那种琴瑟和鸣。” 宋婆子听后,眉头松开,如实道:“丁姨娘生了陆一钊,陆家定然不会愿意她另嫁他人。” “那不是更好?越不乐意,我越想干。” 施晚意兴致更高,那熊出儿,浑身都是反骨。 宋婆子目送她出东院,回头望一眼后罩房的方向,招来婢女,吩咐她们去仔细打听。 此时,正院—— 昨夜戚春竹拿到布匹,便想来找老戚氏告状了,被婢女劝住,却根本没睡好,今日竟是赶在施晚意前头来请安了。 老戚氏教施晚意吵得习惯了,时辰到了,她没来也醒了过来,正怄气,得知戚春竹这般早过来,便叫她进来内室。 一照面便训她:“你自个儿怀着孩子呢,不知道吗?平常没事儿也拿着乔儿,这么冷的天,过来这么早作甚?” 戚春竹走到老戚氏床边坐下,委屈又气愤地告状:“母亲,大嫂她欺人太甚!” 老戚氏冷下脸,不耐道:“她又怎么了?” 戚春竹招人抱着布匹进来,“您看看这布,比往月差多了,教人怎么做衣裳?且我差人去二嫂那儿问了,也是一样的东西。” 昨日施晚意送到正院的布匹,皆是上品,老戚氏见过,也挑不出毛病,没成想还有这事儿。 “施氏来了吗?” 婢女进来禀报:“大夫人已等在堂屋。” 老戚氏便冷声道:“给我梳妆。” 堂屋里,施晚意当自己院子一样自在,叫人给她端茶端点心,半分等人的焦躁都没有。 一碟就几块儿精致的点心,施晚意一口一个吃完,又喝了口茶水漱掉残留的甜味儿,对庞嬷嬷道:“庞嬷嬷,点心太甜了。” 她吃着别人院子里的点心,还嫌点心甜,明晃晃地招人烦。 庞嬷嬷:“……” “你还管到我院里来了?” 老戚氏冷漠严厉的声音响起。 施晚意望过去,起身一礼,眉眼含笑,“瞧您说的,我是担心您吃多了糖对身体不好。” 老戚氏被戚春竹扶着手坐下,半点儿好脸色也不留了,“有你这样的儿媳,我这把老骨头能不能好,可说不准。” 这话就颇为严重了。 戚春竹眼露讥笑,乐见施晚意吃挂落。 施晚意不生气,谁生气谁难受,她不止笑,还笑得欢,“有我肯定是您的福气。” 老戚氏和戚春竹:“……” 就没见过这样没皮没脸的人。 跟她阴阳怪气显然没用,老戚氏忽地拍桌,质问:“你是怎么管家的!” 施晚意一双眼眸清澈见底,疑惑:“就……如常啊。” 老戚氏指向婢女怀里抱着的布,质问:“那你发下去的月例是怎么回事儿?那样的布,也拿的出手?这都年根儿底下了,各家宴席颇多,你想让府里教人笑话吗?” 施晚意心平气和地解释:“这是织坊出的第一批布,以比市面上便宜一分的价格供给府里,您和父亲用上品,我们这些晚辈用中品,省下的钱正好给各人做几件好衣。” 戚春竹不满地嘟囔,“你先前收走我们的旧衣时,也是如此说,你当我还会信你?” “府里有规矩,往常是什么标准,便是什么标准,不能随意更改,年节前更得好些。”老戚氏拿起婆婆的款,“不过我也知道,你年轻,管家的经验不足,既然老爷让我督导,庞嬷嬷——” 庞嬷嬷上前一步,“老奴在。” 老戚氏命令道:“从今日起,你便去大夫人身边,时时提点着她。施氏,你没意见吧?” 施晚意柳眉轻轻挑了一下,又恢复如初。 她把不属于她陪嫁的人都赶出了东院,这老太太又找由头塞进一个。 呵~ “我自然没有意见。” 施晚意仿佛想不到她们会找麻烦,撩起袖子,极认真地打量,欣喜地说:“我原还想给府里省几个银钱,未想母亲如此疼爱,回头我也做几件好衣裳,年后回娘家拜年,也教我爹娘瞧瞧我在陆家过得好。” 老戚氏只冷淡地扯了一下嘴角。 这时,戚春竹想到一事,忽然兴奋,急燎燎地戳穿:“大嫂既是说织坊供给府里,为何又从账上拿钱?” 施晚意软软地、慢吞吞地说:“我说话不可信嘛~” 戚春竹一噎,气得捏拳,正好摸到肚子,便晃了晃,冲老戚氏“哎呦~哎呦~”喊起疼。 “怎么了?”老戚氏紧张地急忙去扶她,狠厉的目光刀子一样射向施晚意,“施氏!你干得好事!就非得闹得陆家不得安宁吗?” 虽然施晚意是这么打算的,可也不想莫名背上个害弟妹动胎气的罪名,便微一侧头吩咐身后婢女:“还不快去我院里叫大夫过来。” 婢女立马躬身应“是”,赶紧去请人。 而后,施晚意关心道:“三弟妹别怕,我为了方便养病,从瀛洲带回来个大夫,别看年轻,医术极好。” 戚春竹一僵,呼痛的声音都轻了一瞬,巴巴地看姑姑。 老戚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着痕迹地瞪她一眼,但也得为她收拾残局。 握着戚春竹手腕的手向上一托,待她借力站好,便对施晚意道:“她就是一惊一乍,无事了,不用请大夫。” 施晚意装模作样地打量戚春竹,似是确定她确实没大事了,才嗔道:“瞧瞧你,不就是几件新衣服吗?咱们这样的人家,哪会缺了你的,放心,今日便送过来了。” 戚春竹暗自咬牙,垂着头白她,就又听到施晚意说:“不过大夫还是要看得。” 霎时,戚春竹急急地望向老戚氏,万一查出她没事儿装病,还哪有脸了! 施晚意保持微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新的一天,依旧从讲礼貌开始。 第18章 戚春竹装肚子疼在先,施晚意这个长嫂关心她是应当应分。 她的婢女亦是随了她,极有眼力见儿,脚底生风,着急忙慌地回去请了大夫,戚春竹正骑虎难下,她拉着人已经冲到正院。 外头一禀报,戚春竹露出紧张色,老戚氏却是见都不见,直接对施晚意冷淡道:“府里有常用的大夫,稍后自会派人去请,你回吧。” 施晚意见好就收,且她也坐累了,便施施而起,向老戚氏告辞。 她临走前,似笑非笑地看了戚春竹一眼。 脑子里也没想什么,单纯故意的。 戚春竹受了影响,咬嘴唇巴巴地看着老戚氏。 老戚氏冲庞嬷嬷一摆手,待她跟上施晚意出去了,才没好气地白一眼戚春竹,“慌急什么!敢做还不敢当吗?往后要么别做,要么就装到底,别教人一眼就瞧出来。有我在,你不承认,她能奈你何?” 戚春竹低头,“我、我这不是怕大夫看出来吗……” 老戚氏戳她额头,恨铁不成钢,“你倒是提前给我使个眼色,怎么就先露怯?” 戚春竹理亏,讨好地笑。 老戚氏转向方才施晚意做的位置,眼微眯,“我是婆婆,礼法上永远高她一筹。” 游廊下,庞嬷嬷束着手跟在施晚意身后,肃然而刻板地问:“大夫人,给各家的节礼可有准备好?今年春节祭祀,要为大郎君设供,老夫人交代,不可轻忽。” 施晚意当她说话是耳旁风,悠悠地走,仪态分明不出格,可愣是透出股晃荡的感觉。 庞嬷嬷这时道:“另有一事,您如今新寡带丧,平常倒也无妨,可年节时候回娘家,多少有些不吉利。” 施晚意倏地停在月洞门前。 庞嬷嬷也驻足,一丝不苟道:“老奴也是遵从老夫人的意思,事事为大夫人着想,以免您有思虑不周之处。” 陆侍郎说“督导”,她们就拿着鸡毛当令箭。 还嫌她晦气了…… 拨云见日,晨光照进月洞门,洒在施晚意的脸上。 施晚意眯上眼,刚要冒头的怒气瞬间消了,她对陆家来说,是挺晦气。 “还有,大夫人容老奴多一句嘴。” 施晚意神情舒缓,“嬷嬷不就是来多嘴的?” 庞嬷嬷一滞,仍然尽职尽责地按照老戚氏的吩咐“多嘴”:“大夫人,您到底是孀居,府里住着个如此年轻的大夫,恐怕不妥。” 说着便看向坠在后头大夫苏木,先前府里都不知道东院住着这么个人。 苏木今年刚加冠,模样不算出众,可胜在清秀干净,而且一心钻研医术,人有些呆,发现众人的视线,慢吞吞抬头回视,满眼茫然。 施晚意不禁一笑,“小苏大夫,烦你白走一趟。” 苏木听施晚意如此说,忙摆手道:“父亲交代我一定要听夫人的话,夫人不必客气。” 听话什么的…… 施晚意不正经的脑子自然憋不出什么好东西,笑眯眯道:“小苏大夫,我给你在京城开一家医馆吧?” 她不止将人带进府里,还要给他花钱,谁能奈她何? 庞嬷嬷大惊,仔仔细细打量着两人的神色。 而苏木一脸的受宠若惊,“不敢不敢,夫人心善,带我进京游学已是恩惠,不能再麻烦夫人。” “怎会是麻烦?” 这种一掷千金让年轻俊秀的小郎君吃软饭的感觉,怎么是麻烦呢? 施晚意表面正人君子,心里爽着呢。 “就按照我说的办。”施晚意根本不避讳庞嬷嬷,大大方方地说,“让小苏大夫蜗居在倒座房本就有违待客之道,况且以小苏大夫的医术,这医馆定不会亏,到时我请两位医术高超的老大夫来医馆坐堂,小苏大夫能与人交流医术、精进医术,我也能得个好大夫,是我占便宜。” “您实在过誉。”可苏木单纯,心动直接写在脸上。 施晚意拍板定下,便让婢女带着小苏大夫离开,然后转向庞嬷嬷,“小苏大夫不日便会离开府里,庞嬷嬷可满意?” 庞嬷嬷眼神闪动,欲言又止。 今日是难得的暖日,施晚意因为小苏大夫,心情更是好了几分,也不急着回东院,转进花园里散步。 庞嬷嬷说什么,她也不接茬,溜溜达达,什么都能赏玩一会儿。 花园中铺了一条石子路,下人扫的干干净净,她微微提着襦裙踩在边缘一条凹凸不平的石子上,脚底下疼,嘴上偏跟其他人说:“我这身体,养得好,都不觉着疼。” 婢女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和。 荷花池的积雪已经漫过池岸,岸边的柳树上挂着雾凇,施晚意在亭中揪着柳枝一压一弹,簌簌雪落。 婢女们就开始吹捧“美景”以及造出“美景”的人,主要是人,句句情真意切,神情好像施晚意有天大的本事。 庞嬷嬷:“……” 她跟东院的人,实在是格格不入。 一圈儿花园逛下来,婢女们哄得施晚意笑容越发灿烂,庞嬷嬷越发沉默。 待到一行人终于回到东院,早膳已经备好。 陆姝早起锻炼,去请安又走了个来回儿,坐在桌边闻着味儿,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听门开还没见人就抱怨起来:“你怎么才回来……” 转过头,看见庞嬷嬷,胖脸上惊讶,“庞嬷嬷?” 庞嬷嬷恭敬行礼。 “庞嬷嬷怎么来东院?” 庞嬷嬷道:“老奴协助大夫人管家。” 陆姝不关心这个,催着吃饭。 施晚意更不关心,净了手便坐下,一心一意全在早膳上。 她每日膳食都色香味俱全,还要兼具养身,大夫亲自把关,极为仔细。 这几日加上了陆姝,桌上多添了几碟菜。 菜精致量小,母女俩全都是胃口好的,基本都吃得完。 好不容易她们吃完了,陆姝离开去上课,庞嬷嬷便道:“大夫人,今日老夫人和二娘子出门赴宴,您需得将账盘点出来,晚间老夫人……” 施晚意抬起手,打了个浅浅的哈欠,眼角泛着泪,水润润地望向庞嬷嬷,“可是我身体虚,有午睡的习惯,否则要头疼的。” 庞嬷嬷坚持:“老夫人那儿……” 施晚意扶着头,弱柳扶风地娇声道:“诶呦~好像已经开始疼了,诶呦~” 庞嬷嬷:“……” 施晚意两根细指头捏着庞嬷嬷的袖子,晃,“我全仰仗嬷嬷了,嬷嬷疼疼我嘛~” 庞嬷嬷脸颊颤动,“大夫人,您莫要为难老奴……” 施晚意也不嫌自个儿恶心,变本加厉,越发娇滴滴,“嬷嬷~” 宋婆子立在一旁面无表情,充耳不闻。 庞嬷嬷就没见过这样儿的,控制着神情,依旧无语。 施晚意当她是默认,也不等她答话便起身回内室。 而她往炕上一歪,婢女便熟门熟路地搬出各种零食来,还为她准备好了话本。 堂屋里,庞嬷嬷只能看着她灵巧的身影消失。 宋婆子这时才出声道:“庞嬷嬷,随我来吧。” 庞嬷嬷跟着她,来到二院堂屋,一进去就看到三个婢女一人坐在一张书案后,左手算盘拨得飞快,右手蘸墨书写不停。 “这是……?” 宋婆子没为她解答,径直领着庞嬷嬷到一张空着的书案前,请她坐下,而后吩咐婢女们:“老夫人派庞嬷嬷来协助娘子管家,账拢好了,便拿给庞嬷嬷看,府里有事,也请示庞嬷嬷。” 庞嬷嬷瞬间呆住,反应过来便要起身,“不是……” 只是屁股刚离了座儿,便被宋婆子重手按了回去。 椅子和地板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婢女们皆面容平静,向庞嬷嬷恭恭敬敬地行礼:“烦劳庞嬷嬷。” 庞嬷嬷:“……” 肩膀上的力道使得她动弹不得,内心的荒唐使得她无力反驳。 怪不得大夫人起得早,换了别人,活儿全由别人干,只需要吃喝睡,也精力充沛。 宋婆子重重地拍了拍庞嬷嬷的肩,“我们娘子最喜欢老骨头,庞嬷嬷过来,东院必定好吃好喝地招待。” 庞嬷嬷被拍得一侧肩栽歪,侧头抬眼看宋婆子,“老夫人若是知道了……” 宋婆子没感情地说:“老夫人若是知道庞嬷嬷跟我们娘子沆瀣一气,日后恐怕要怀疑庞嬷嬷的能力。” “我何时……” 庞嬷嬷话还未说完,婢女们便一拥而上,极亲热地端茶倒水,捏肩揉腿—— “嬷嬷放心,咱们日后见着嬷嬷,必定是恭恭敬敬、亲亲热热的。” “是极是极。” “嬷嬷能不能多带两个能干的姐姐来,我们一并亲热着……” “这是个好主意!” “嬷嬷~” 庞嬷嬷一瞬间如同入了“盘丝洞”,教蜘蛛精缠得严严实实。 宋婆子掸了掸衣袖,转身离开“盘丝洞”,顺手还合上了门,隔绝了声响。 随后,她返回施晚意的屋子,对教话本逗得发笑的施晚意道:“娘子,庞嬷嬷已安置妥善。” 施晚意一听,赞许道:“还得是您。” 宋婆子认真地说:“咱们以前断没有这么不要脸,都是娘子调|教地好。” 施晚意反驳:“……您胡说,我皮子嫩着呢。” 宋婆子脸上是“您说得都对”,口中是“都是老奴的主意”。 施二娘子是纯洁的天山白莲。 第19章 吏部常老尚书的嫡曾孙百日宴,宾客盈门。 吏部的高级官员及其家眷尽数前往,与老尚书及其长子、长孙有交情的人家也都赴宴送上贺礼。 老戚氏母女和施家人便在宴上碰见了。 陆侍郎特意交代,让老戚氏借着施晚意回来,和施家缓和关系,起码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两家并没有老死不相往来。 是以老戚氏不得不堆着满脸笑,主动带着陆芮上前与施家人问好:“亲家,许久未见,你这气色越发好了。” 施老夫人颇冷淡,连正眼都懒得给。 齐筝不想施家成为别人的谈资笑话,见老戚氏脸色有些难堪,便上前与她客客气气地寒暄:“我见老夫人也是风采依旧,这是您家二娘吗?看着是个剔透的姑娘。” 陆芮对外,极为乖巧,抿嘴笑了笑,福身拜见过施老夫人和齐筝,便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 老戚氏笑容仍旧带着几分僵硬,点点头,看向齐筝身后的两个小郎君,客套道:“施家这两个孩子一转眼也这般大了。” 施羽和施翊不热络却也有礼,上前拜见老戚氏。 老戚氏神情自然许多,慈祥地问:“婚事可定下了?” 家里只要有适婚年龄的孩子,便免不了此问。 像常老尚书家的百日宴这种宴席,还有可能碰到陆家人,若不是齐筝想着该给长子施羽相看媳妇了,施家婆媳俩很可能不会出现。 而施家属于是比上不足比下极有余的人家,比不上皇室和大邺的顶级世家、勋贵,可单稳妥、家世简单、家风不错、长辈好相处、郎君品貌也不错这几点放在一起,就让不少有女儿的人家都惦记着。 因着陆芮也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来之前,老戚氏与陆芮也提过一嘴各家的郎君,此时她一闲问起这话,陆芮便忍不住悄悄打量施羽。 施羽相貌自然是好的,比陆芮方才见过的好些个郎君都好看。 她一个小姑娘,哪能在齐筝面前藏住神色。 就算她是个好的,齐筝也半点儿不想再跟陆家有其他联系,是以回了老戚氏的话,便让施羽和施翊去寻友人玩儿。 老戚氏本就想得多,当即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恰巧这时候,施春浓带着婆婆方老夫人出现。 方老夫人是个干瘦的老太太,年纪比施老夫人和老戚氏都小,看着却跟施老夫人差不多的岁数,且穿着一身好衣裳,也有些小家子气。 但施老夫人见着她,完全不似对老戚氏那般疏离,热热情情地说话。 两厢一对比,老戚氏一口老牙几乎咬碎。 再待下去,老戚氏恐怕要失态,便借口有相熟的人,带着陆芮离开。 偏偏越是在意,越无法忽视,无论施家人走到哪儿,跟谁交际,老戚氏总是不由自主地关注。 而但凡她们眼神飘过来,老戚氏都备受煎熬,若是别家的女眷看向她,她也如芒在背。 一场百日宴下来,老戚氏都没能替陆侍郎好好与吏部的官眷们应酬,只咽了一肚子气,终于忍到回府,一进屋便砸了一个茶壶。 而后咬牙切齿道:“让庞嬷嬷回来见我。” 两刻钟后,庞嬷嬷从东院的账本中抽身,出现在正院。 老戚氏免了她那些虚礼,直接问:“你在东院有何发现?” 庞嬷嬷人老成精,早在路上便已经想好如何禀报,能够免去老夫人的责怪。 她隐去被大夫人按着算账管事的事儿,只报别的。 “回老夫人,东院全都由大夫人的陪嫁把着,头一天老奴没机会发现更多,不过……”庞嬷嬷露出几分怀疑之色,“老奴发现大郎君随身带去瀛洲的侍从,没有一个回来的……” 老戚氏脸色更加阴沉。 庞嬷嬷眼神闪了闪,试探地问:“您看,是否需要悄悄审问三郎君身边的下人?” “三郎避而不谈,老爷也下令封了口。” 老戚氏当然派人问过,只是要么不知情,要么不敢说,她一无所获。 可越是如此,越引人怀疑。 她甚至怀疑长子的死…… 老戚氏指甲抠进扶手,隐隐作痛,稍稍冷静下来,“可还有别的事儿?” 庞嬷嬷想了想,说了东院那个清秀的小苏大夫,还有施晚意要给他开医馆的事儿。 “嘭!” 茶杯狠狠砸在桌腿上,四分五裂。 老戚氏牙缝里恨恨地挤出一句话,“狗男女,一定是他们害了我儿子。” 这种事绝对不是随便乱说的。 庞嬷嬷吓得跪在地上,声音发颤地解释:“老奴、老奴看大夫人与那大夫颇客气,且那大夫一直和府里的下人住在前头倒座房,若有异常,将倒座房的下人叫来一审问便会泄露,大夫人应是不会……” 那么傻…… 庞嬷嬷生怕教人知道,以为是她从中颠倒是非,都是主子,她肯定落不着好,这才解释起来。 可她一抬头,瞧清楚老夫人的神色,这才意识到老夫人根本不在意真假。 庞嬷嬷发慌,垂下头不敢说话。 老戚氏冷飕飕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她一回来,东院便铁桶似的,那么个小大夫,一点儿消息没透出来,说没有鬼,谁信?” 其实施晚意刚嫁进陆家那段时间,老戚氏确实得意于这门婚事,可当儿媳所带来的好处并不如想象,一开始的宽和容忍就都成了浇在火上的油。 人想歪了之后,所有的错都会归于一个人。 因为施晚意,她一个婆婆要低头哄着儿媳; 因为施晚意,她的孙子成了庶子; 因为施晚意,她在外面才这么丢人; 也是因为施晚意,她出息的儿子数年在外,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甚至死在外头…… 全都是因为施晚意! 老戚氏满眼憎恶,“让你儿子去一趟瀛洲,给我仔细打听;你再给我办一件事儿……” 庞嬷嬷听完,瞪大眼睛。 老夫人……就这么不喜大夫人吗? 而老戚氏转头吩咐:“我病了,年前不见人,让她们都别来请安了。” 庞嬷嬷脚步沉重地退下去,第二日再到东院,便极为顺从地前往二院正屋做事,像是认命了一样,除了关心陆姝和陆一钊,时常从正院给他们带些点心吃食,一点儿多余的事儿都不掺和。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甚至施晚意将祭祀的事儿扔给她,她也任劳任怨。 宋婆子并不放心她,便过来与施晚意说。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没心没肺,万事不累,老公死了,快乐加倍。 高兴的事儿那么多,乐还来不及,施晚意已经尽人事,可不犯愁那些没发生的。 她随口吩咐让陆一钊下学过来一趟,便专心翻看成衣坊送来的画册,瞧见一件喜欢的,当即翻转过来,手指点着画册,问:“嬷嬷、嬷嬷,您瞧这条襦裙,我穿着可好看?” 那是条窄袖的齐腰襦裙,裙摆宽大,上红下黑的配色,绣纹也偏大气深沉。 宋婆子认真瞧了片刻,又去打量自家娘子,沉默不语。 施晚意越看越喜欢,自言自语:“红色有些招摇,只能换成白色,或者黑色?” 宋婆子建议:“娘子,襦裙换成淡青吧。” 施晚意想了下,“那不是完全变了?” 宋婆子诚实道:“您压不住。” “……” 施晚意从她和桌子中间的缝隙看下去,那有她的短腿。 再抬头望向铜镜,镜面上一双朦朦胧胧的水眸。 差点儿忘了,她现下是个娇娘子…… 施晚意翻下一页,齐腰襦裙和披帛,跟她很配。 但她很快又翻回去,眉飞色舞道:“都做,穿一条挂一条!” 有公账出钱,还挑什么,都要。 就是如此豪横。 宋婆子闻言,纵容地点头。 施晚意选起来更没有顾忌,只要她喜欢的,便记下来,让成衣坊去做。 而且施晚意有一个极朴素的想法,万一她的气场撑得起呢? 傍晚,陆一钊过来。 施晚意直接给了他一本册子,让他拿回去看。 陆一钊茫然地过来,又茫然地走。 陆姝实在好奇,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一甩筷子滑下椅子,就要跑。 施晚意一把揪住她的领子,却教她冲劲儿拽了个趔趄,手上不由也松了。 陆姝没稳住,吧唧摔在地上,乌龟似的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扑腾起来,瞪她,“你干什么!” 施晚意脑子里想着宋婆子薅鸡仔一样薅陆姝的英姿,一边儿羡慕的要死,一边儿又想文弱有文弱的法子,便委委屈屈地伸出手,“手疼~” 陆姝胖脸上一滞,不可置信,“关我什么事儿?” 施晚意又举高了些,泛红的手指在陆姝眼前晃,“你看。” 陆姝看着她细白的手指,不耐烦地挥开。 “啪!” 施晚意手背上瞬间泛起一片极显眼的红色。 陆姝没想到会这样,心虚地看着那片红,嘴硬道:“我不是故意的,是你非要伸过来!” “我只是看你没吃多少,你都瘦了……” 施晚意轻咬嘴唇,边收回手边露出黯然之色,心下却道:白喂那么多,都吃哪儿去了?怎么就瘦了呢? 陆姝撇嘴,小声嘟嘟囔囔:“谁那么早起来折腾,还能胖住?” “你说什么?” 陆姝没好气道:“没什么。” 施晚意重新拿起筷子,幽幽道:“你不吃,我一人吃便是。” 长高是不可能了,长胖还能努努力。 而陆姝觑了一眼她的神色,又看一眼她似乎更红的手背,烦躁地揉揉头,重重坐了回去。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当晚,施晚意做了一个大杀四方的女侠梦,一身红黑劲装,那飒爽英姿,教她睡梦中都不禁笑出声来。 “娘子!出事了!” 施晚意犹在梦中,听到有人陷于危难,正要飞身去解救水火,手臂忽然被拽住,然后便是下落的失重感…… 婢女一见她睁眼,便焦急道:“娘子,丁姨娘自尽了!” 施晚意一激灵,瞬间从迷蒙中清醒,“死了?” 婢女一顿,“那倒没有。” 施晚意:“……” 第20章 婢女伺候施晚意起床时,飞快禀报了事情的经过。 丁姨娘身边唯二两个婢女都是施晚意的陪嫁。 昨夜她忽然说想一个人独处,不用婢女守夜,婢女应了,不过转头就报给了宋婆子。 宋婆子对“独处”二字颇敏感,吩咐婢女每隔两刻钟便悄悄去查看一次。 丑时中,婢女过去时,在门口闻到了浓重的烟味儿,觉得不对,推门进去便发现丁姨娘已经人事不省,枕头边还放着一纸遗书。 婢女探过鼻息,就马上向宋婆子禀报。 宋婆子让人请来小苏大夫为丁姨娘诊治,同时差人叫醒施晚意。 炭烧起来,是需要时间的,施晚意心下稍估摸,随口吩咐:“随便绾一下,不必太精细。” 婢女便拿了一根簪子,三两下盘起她的长发。 统共也就一盏茶的功夫,施晚意便披着斗篷来到后罩房丁姨娘的屋子。 屋里灯火通明,门窗全都开着,有苏木、宋婆子、两个婢女……以及陆一钊。 陆一钊面上惶惶,却也不忘与其他人向施晚意行礼。 苏木没动,只冲她点头见礼,便继续给丁姨娘施针。 施晚意视线划过陆一钊,问:“丁姨娘如何?” 苏木回道:“回夫人,并无性命之忧,不过医典有记载,此种病情,轻症调养些时日便可恢复;若是重症,许是会留下遗症,轻则痴傻,重则昏迷不醒。” 陆一钊一急,红着眼眶追问:“大夫,我姨娘会怎样?” 苏木慢吞吞道:“丁姨娘是轻症。” 施晚意不禁白眼,小苏大夫学他爹老苏大夫掉书袋和故弄玄虚,学得是一模一样。 陆一钊只听姨娘没事,喜极而泣。 施晚意没问人亲儿子为何在这儿,自顾自地从桌上拿起遗书—— “我与陆郎少相识,两心相知,譬如琴瑟,共许白首。 奈何经历颇多,痴情不敌变故。 鹣鲽成双,不容有三。 我非后来者,无愧任何人。 我之怨憎,亦如夫人怨憎于我。 凄迷无望,忍辱偷生,不如一死,快慰诸人。 ——丁芷芙绝笔。” “鹣鲽成双,不容有三”几个字,下笔极重,每一笔几乎都有其他字的两个粗。 “我非后来者,无愧任何人”亦是理直气壮。 鹣鲽成双,不容有三…… 不知是不是寒气太重,施晚意的左手臂发痒。 忽地,门外吹进一股风,卷走她手中的遗书,贴到墙上,又缓缓滑落。 陆一钊脚尖微转,却没迈出步子,只眼睛盯着遗书。 他还没看过姨娘的遗书,不知内容。 施晚意手收回斗篷中,右手在左手臂上轻搓,滑嫩的肌肤偶有滞涩,直到掌心的温热驱散了痒意,方才淡淡道:“既然丁姨娘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而婢女捡起遗书,望向宋婆子。 宋婆子随在施晚意身后出了门,才低声问:“娘子,那遗书可要毁去?” 丁姨娘遗书中没说施晚意苛待她,可那两句若被有心人曲解,确实对施晚意不利。 施晚意回身,正对上门内陆一钊的眼,平静地移开,与宋婆子道:“我怕什么?我又何曾对不起谁?” 这是施晚意为原身说的。 原身是善良到底的人,再是痴,也从未起过伤害丁姨娘母子的念头。 施晚意更理直气壮,回她屋里,躺到炕上又睡了个回笼觉。 而东院如今有外人,没多久丁姨娘自尽的消息便一阵风地传了出去,各院都在说,且就像宋婆子担心的,传言直指施晚意德行有亏。 戚春竹特特绕过大半个陆府,跑到二房偏僻的小院里,找祝婉君说此事。 “啧啧,也不知道咱们这位长嫂是个多面慈心狠的人,这丁姨娘在正院那么多年都好好的,才搬进东院,就受不了折磨自尽了……” 祝婉君肚子更大了,坐在那儿都极为圆润。 她不爱掺进婆母弟妹那些事儿去,颔首低眉,温柔地看着自个儿的肚子,嘴上应付她:“事情究竟如何还未可知,我瞧大嫂不像是狠绝的人。” 戚春竹嗔她:“她是没针对你,你当然这般说。” 谁针对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 可祝婉君不过是个庶子媳妇,情愿当个锯嘴葫芦,一言不发。 戚春竹没趣,颐指气使道:“我们一起去正院见母亲。” “弟妹见谅,我这身子重,腰疼脚也疼,又要常出恭,怕在正院失态,便不去了。”祝婉君婉拒完,又好声气地劝她,“弟妹头胎,更该仔细些才是,到底天寒地冻呢。” 戚春竹也没法儿硬拉着她出去,跟祝婉君说话又不投机,没坐多久便走了。 但她怕老戚氏骂她,没敢一人进正院,悻悻地回了自个儿院子。 傍晚,施晚意才知道她和丁姨娘的纠葛在府里传开。 她的陪嫁全都在东院,跟府里关系不密切,探听消息稍迟钝些。 宋婆子浑身寒气四溢,若是说施晚意坏话的人在这儿,她当场就能手撕对方。 “流言堵不住。”施晚意啃卤鸡爪啃得正香,安抚她,“以前我和您都太直了,才总是受府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心眼儿影响。管那歪风怎么吹,咱们岿然不动,谁也拿我们没办法。” 施晚意端起酒杯,只敢沾沾唇,还没醉,话就多起来,“再说这流言,实在是没有新意,我记得当年丁姨娘和陆一钊忽然冒出来,府里就传过一阵儿‘我不容他们’的流言吧?” 宋婆子皱眉,并不想提当年,劝她:“您慢些喝。” “这还不够慢吗?”七八分满的酒杯,才下去三分之一。 喝酒的人受不得劝,施晚意一瞅酒杯,这娘们唧唧的不行,便豪迈地一口喝完。 下一瞬,她柳眉一竖,吐出的话便醉出十分,“一个个闲得慌,屁大点儿事儿翻来覆去地倒腾,我要不是温柔大方,我撕了他们的碎嘴子!” 婢女们一脸空白。 宋婆子见怪不怪,她心里,自家娘子很小的时候也顽皮过,是施家不着调的夫妻给孩子养歪了,如今施晚意是解放天性。 反正施晚意什么都是对的。 而施晚意边胡侃八侃,边眼神迷蒙地左右找酒壶,找到后一笑,便伸手去捞。 捞了个空,又去捞。 宋婆子见酒壶就在那儿,她的手搁旁边儿胡乱抓,无奈地上前,拎起酒壶,扶起酒杯,倒了个杯底。 施晚意嘬了一口,上头道:“不行!得重新传!” 然后冲宋婆子招招手,让她附耳过来,嘀嘀咕咕半晌。 “……”宋婆子神情几乎要裂开,失语许久,“真、真的吗?” 施晚意说完就趴到炕上,一边蹬掉鞋子,蛄蛹进被子里,一边似醉似醒地说:“闹大了才好乘东风,得让他们都不敢触我霉头,等我爽够了,爱谁谁……” 手上黏黏糊糊的不舒服,施晚意又哼唧:“嬷嬷,擦手。” 宋婆子失笑,让婢女拿了湿帕子来,哄孩子一样弯腰给她擦手。 可不就是孩子吗,受尽欺负一下子长大。 宋婆子摩挲她的手臂,须臾,轻柔地放进被子里。 稍晚些,宋婆子招来人,照着施晚意的吩咐去传话。 没几日就是春节,府里各处走动颇多,人多口杂。 东院现下是阖府目光焦点,流言正是新鲜,除了施晚意的陪嫁,其他进出东院的人,一在府里露面,都会教人逮住打听话儿。 有的人避而不谈,一见人打听便匆匆走开。 有的人面露难色,顶不住追问,便会透露一两句。 而只一两句,也引得府里下人们遐想,越传越没边儿。 这头,膳房的两个婆子凑在一起,“你听说了吗?当初大郎君和丁姨娘没成,根本不是大夫人爱慕郎君才横插一脚,是老夫人一开始就不同意……” 那头,洒扫的丫鬟讨好三房的婢女,信誓旦旦:“姐姐可知道,大夫人失忆了!” “什么?!” 洒扫丫鬟肯定地点头,“真真的,听说是在瀛洲时,被大郎君一推,撞坏了脑袋。” “大夫人虽然囚了丁姨娘,但对丁姨娘温柔体贴,丁姨娘凄苦多年,难免对大夫人生了几分禁忌之情,情不自禁地诉了衷情。听说大夫人还要将丁姨娘嫁出去呢,丁姨娘不堪承受命运的捉弄,才选择自杀~” “大夫人归来复仇,要拿回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 流言彻底失控,府里沸沸扬扬,提前有了过年的气氛。 而施晚意第二天一大早抱着锦被,盘腿坐在炕上,一脸严肃:“嬷嬷,我喝多了。” 喝多了的人满嘴跑火车,怎么能当真呢? 宋婆子:“……” 但她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是听您的。 施晚意捂脸,埋进被子,闷声问:“丁姨娘醒了吗?” 宋婆子道:“昨日醒了,又昏了。” 施晚意抬头,“怎么回事儿?” 宋婆子脸上没有情绪,“您说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她就是闲得慌。您吩咐老奴,让小苏大夫给丁姨娘添几味安神的药,省得再没事儿找事儿。” “也是我喝多了说的?” 宋婆子点头,微顿了顿,道:“您还让老奴不用避着陆一钊,您敢作敢当。” “嘶——” 施晚意忽然好像有点儿头疼,又缩回被子里。 她竟然用一杯酒,醉出十斤酒的疯…… 炕上鼓鼓囊囊的一包,藏头露尾,那是施晚意的羞耻心。 第21章 人嘛,平时再体面,喝多了也会暴露本性。 但施晚意皮厚,那点儿羞耻心转瞬即逝,就算骨子里是个狗德性,酒醒了,她就又是一条好汉……不是,好娘子。 施晚意掀被,满面春风地下地,喊道:“传下去,新衣裳都穿起来,娘子我带你们去逛园子!” 婢女们都脆生生地应,此起彼伏,东院霎时一片喜气。 她们也知道轻重,赶忙先料理完手里的活计,才都回屋儿去拾掇自个儿。 家伙事儿全都簪上,她们得给自家娘子长脸呢! 而施晚意坐在自个儿梳妆台前,兴致勃勃地比比划划。 宋婆子看不过眼,拿走她手里阔绰的黄金步摇,取了两根晶莹剔透、低调显贵的玉簪,亲手簪在她发髻上。 “您放心,能看出来贵。” 施晚意相信宋婆子的眼光,依依不舍地看一眼金灿灿的步摇,便对着铜镜开始挤眉弄眼。 她自己乐意装温柔,那是她乐意,旁人要是以为能用那点儿没大用的名声来打压她,可太小看她了。 水已经浑起来,那就搅得更浑。 菜已经下了锅,那就添佐料,加柴火,炒起来。 辰时初,施晚意穿戴妥当,吃饱喝足,慢悠悠地走出屋子,正碰到来干活的庞嬷嬷。 只一瞬间,施晚意便收起懒散气儿,拿捏起她这张脸的精髓,眉间轻蹙、似有轻愁。 “给大夫人请安。” 施晚意颔首,关心道:“老夫人今日如何?” 老戚氏自然是不太好的。 她本来得意地做幕后推手传施晚意刻薄的流言,就像以前一样,施压然后让儿媳妇不得不屈服。 可突然风向一转,就变成助力长子戴上不堪的帽子。 老戚氏从得知施晚意和丁姨娘那传闻,便如同吃了苍蝇一样恶心,昨晚到今日,一口东西都咽不进去。 一场病装下来,脑瓜仁儿嗡嗡地。 她特地吩咐庞嬷嬷,仔细观察施晚意,是否有那个动向。 是以庞嬷嬷恭敬答话:“回大夫人,老夫人只是胃口有些不大好。” 眼睛则是悄悄打量着施晚意。 胃口不大好啊…… 施晚意在腹中玩味地掂量这句话,面上担忧地说:“希望老夫人保重身体。” 她说着说着,走了一下神,担忧的眼神飘向后罩房,幽幽地叹了一声。 庞嬷嬷两只手忽地紧紧攥在一起,死死压住她内心剧烈的震动,可依旧满脑子都是——“大夫人为何这般?!!!” 大夫人跟丁姨娘不是应该有怨吗?她为什么担心丁姨娘?! 难道、难道府里的传闻……是真的?!! 庞嬷嬷的脑袋好像分成了两个,一边觉得不可能,一边又一个劲儿的说:京里有磨镜之好的夫人不在少数,大夫人又寡居,丁姨娘姿容美好,若存心勾引,大夫人兴许把持不住…… 两个念头在脑袋里来回拉扯,庞嬷嬷整个人都恍惚了。 她只是个下人,捋不清楚就找老夫人,便做作地“诶呦”一声,“大夫人恕罪,瞧我这脑子,老夫人吩咐老奴办事儿,险些忘了,得离开一会儿子。” 施晚意神不守舍地“嗯”,让她自便,而注意力分明还落在后罩房。 庞嬷嬷一看不得了,脚底抹油,赶紧回去禀报。 正院堂屋里,老戚氏憔悴地靠在榻上,一见庞嬷嬷这个时候回来,神色又慌急,心里便是一咯噔。 庞嬷嬷惦记一路,一股脑儿就将她的发现全都跟老夫人说了,末了,还期期艾艾地问:“老夫人,您说大夫人和、和丁姨娘的传言,是假的吧?” “当然是假的!”老戚氏说得斩钉截铁。 庞嬷嬷:如果老夫人没有咬牙切齿,更可信…… 而老戚氏鼻翼不断张合,也压不住心里的火,闭着眼呼吸越发粗重,“呵——呵——” 庞嬷嬷小心翼翼地问:“老夫人,怎么办?” “怎么办?”老戚氏倏地睁眼,厉声道,“当然是让府里的人闭嘴!抓几个下人杖责,杀一儆百,再敢道主子是非,全都重罚!” “是。” 庞嬷嬷张张嘴,还是不敢问大夫人和丁姨娘。 可她不问,老戚氏能想不到吗? 流言这种手段,杀人无形,本来就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掰扯的事儿。 以前她很轻易就能从长媳手里捞到好处,达到目的,可现下为了儿子的名声,必须得捂得严严实实。 “丁姨娘不能再留在府里。” 庞嬷嬷迟疑,“那钊哥儿……” 钊哥儿…… 老戚氏深呼吸,这个亏吃下去,她怄的要死。 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又砸了一套茶具。 有施晚意这个儿媳,真是她的晦气。 而陆家晦气的长媳施二娘子,没心没肺、喜气洋洋地领着她东院儿所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婢女、婆子们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园子里。 腊月底,花园里光秃秃的树上,早已挂满红灯笼。 往年也是如此,但深宅大院里,年节属于主人,下人们能得些赏钱就是值得高兴的事儿,活只会比平常更重,更要谨慎。 下人没有赏景的资格和心情。 今日不同。 东院儿的婢女们互相挽着,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仿佛第一次来这园子,左右观望,娇声莺语,笑容明媚。 中年的婆子们跟这一群花儿一样的年轻婢女们走在一处,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氛。 她们都没想到,娘子会带着她们这一群鱼目珠子,生怕给施晚意丢人,端得不得了。 施晚意回头看见这泾渭分明的一幕,乐不可支,转头怪在宋婆子头上:“嬷嬷,一定是您没带好头。” 宋婆子端正地走着,每一步步幅几乎没有差别,“老奴不懂娘子的意思。” 施晚意忍着笑,一本正经道:“您就和婢女们一道儿去玩儿,咱们今日都放松些,万事有我担着呢。” 宋婆子瞥一眼叽叽喳喳、左顾右盼的婢女们,脸色更加严肃,“娘子没喝酒,就醉了吗?” 施晚意挑眉,“难道您给我带酒了?” 宋婆子:“……自然不可能。” 施晚意满脸遗憾,随即又舒朗起来,伸手轻推了推宋婆子:“我还是不是您的娘子了?快去。” 宋婆子总是拒绝不了她,浑身上下紧绷着,僵硬地走到婢女们中间。 她一过来,一众婢女霎时便安静下来,偷偷瞄她的脸色。 有两个婢女没看见,还在对着一株梅花指指点点,一起数枝上梅花的数量。 她们用单数双数打赌,赢的人从对方身上取一件东西,都专心极了。 “十八、十九……二、二十六……” 数着数着,两人渐渐感觉周围安静的过分,停下了数数。 她们眼神左右游移,最后碰到一起,而后僵硬地、缓慢地同时转头。 “嘶——” 两个婢女齐刷刷地倒吸一口冷气,握着彼此的手瑟瑟发抖。 一樽冷面大佛立在她们身后。 “宋宋宋宋……宋嬷嬷~” “您您您……怎么、怎么在这儿?” 宋婆子脸色更沉,“赏花。” 原来是赏花。 两个婢女松了一口气,又一同回转过去,如芒在背,脑子里一片空白。 宋嬷嬷竟然跟她们一起赏花……花是什么颜色来着? 有宋嬷嬷领头,其他的婆子们扯扯袖子,整整衣襟,再摸摸难得簪在头上的包银簪子,也渐渐放开。 于是就见雪柳雾凇下,一群中年婆子摆出各种做作的赏景造型,若可入画,披帛兴许都能甩起来。 施晚意凭栏望去,笑得直不起腰。 这群陪嫁,并不是每一个都有漂亮的脸、漂亮的身段、漂亮的年华,可她们此刻鲜活地活着。 有府里别处的下人不经意地路过,眼神复杂不已,但他们不敢停留。 就在离花园数丈远的正院,老夫人刚重罚了一群“不规矩”的下人,哀嚎声却没有传到这里。 人和人的差距,分明又残酷。 而相携到园中“散步”的戚春竹和陆芮,看着这一幕,亦是瞠目结舌。 陆芮年轻气盛,当即便斥道:“真是没规矩!” 戚春竹则是看着施晚意的贴身婢女比寻常小户人家娘子都光鲜的打扮,酸溜溜地说:“还不是仗着咱们长嫂的势,手这般敞,有多少嫁妆,也不够祸害的。” 然两人身后的婢女们羡慕地看一眼园中,都宁愿在大夫人的手底下讨活。 一行人没继续前进,站在原处,眼睛四处去寻施晚意的身影,最后在半高的亭中看见了人。 施晚意慵懒地倚靠在亭栏上,连冬日的暖阳都格外偏爱她,碎金的光独洒在她一人身上。 她本是居高临下,忽然嘴角噙起一丝笑,眼波流转,眼尾一挑,似是多情地一瞥。 随后,一个美婢便依在她身上,手执玉杯,举至她面前。 施晚意攥住婢女的腕子,唇衔着杯子,仰头饮尽。 几滴不够乖巧的水珠,沿着她的唇角、下巴滑下,最终隐没在领口,暧昧缭绕。 戚春竹和陆芮一行人全都面红耳赤,良久,陆芮才唾道:“不知羞耻。” 而亭子里,施晚意下巴轻抬,微阖着眼,做着姿态,嘴上却兴奋地指挥:“快快快,帕子帕子!” 婢女极上道,捏着帕子沿着她的嘴角缓慢地向下,一直擦到领口,甚至还有继续向里的趋势。 施晚意一把抓住她的手,连同帕子都包裹在手心…… 戚春竹和陆芮再没眼看下去,气冲冲地离开。 施晚意这才松开婢女,自个儿端起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杯,啧啧地喝。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可惜她个矮了点儿,还得踮脚,否则这身娇体软的模样,显得她才是那个吃亏的。 作者有话说: 写了三版,最后选了这一版比较欢快的。 请假的两章,我V后找机会补上。 第22章 正院—— 老戚氏前脚刚在正院打罚了好几个碎嘴的下人,震慑府里众人,后脚戚春竹和陆芮就气愤地跑过来,告诉她施晚意和婢女在花园里公然“调|情”。 “娘,施晚意太过分了!这样下去,咱们陆家的名声全要教她败坏了!长兄也要受她带累!” 陆芮实在气愤难当,连“大嫂”也不叫了。 老戚氏呼吸困难,“……” “谁说不是呢。”戚春竹在一旁添油加醋:“母亲,咱们府里这几日的流言蜚语,说来说去,起因是大嫂,合该约束一二,无论如何,不能闹到教父亲知道。” 老戚氏的病确实也装不下去了,她要是再不亲自教训教训施晚意,就真要病了。 “来人!叫施氏过来!” 施晚意来得奇快,脚底生风,迫不及待。 她没事儿人似的,笑得比那盛夏的烈日还灿烂,一进门便亲热地问候:“母亲~您的身体大好了?这可是阖府一等一的大喜事!” 她干了那样的事儿,竟然还能腆着脸笑。 老戚氏三人满腹的话,一时都堵在腹中,胀得慌。 施晚意反客为主,拿正院儿当自个儿的舞台,还在舞,“我教人仔细装饰了府里,红通通的,喜庆极了。我请您出去瞧瞧如何?” 老戚氏捋到了话头,斥道:“大郎尚在孝期,喜庆什么?还有你,花枝招展,不像话!” 施晚意耿直,不赞同地反驳:“只有晚辈孝顺长辈,哪有长辈给晚辈守孝的?父亲母亲是长辈,弟妹们又怀着身孕,夫君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府里因为他连年节都过不好。守孝自有两个孩子呢。” 她说曹操,曹操便到。 不过曹操是施晚意叫来的。 陆姝像从前一样,直接闯进来;陆一钊竟然也没等通报,心事重重地跟在她身后,踏进正堂。 但没人在意这些,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的衣着。 簇新的白色棉袍里头,露出的里衣领上全是补丁,这何止是带孝,孝的像是谁家烂了芯儿的白菜。 而且陆姝还瘦了! 老戚氏再看长孙,怎么看怎么觉得也瘦了。 肯定是施晚意虐待的。 她虐待庶子不说,她连自己亲生女儿都不放过! 老戚氏眼前一阵一阵黑,完全忘了叫施晚意来的初衷,指着俩孩子的衣领,喝斥施晚意:“陆家金贵的孩子,你给他们穿得什么?” 声色俱厉,奉茶的婢女吓得一抖,茶壶嘴没对准茶杯,茶水沿着杯壁劈开,一半儿倾倒在桌上,沾湿了施晚意的袖子。 婢女脸一白,当即跪在地上请罪:“大夫人恕罪,大夫人恕罪……” 施晚意不以为意地抬起袖子,温声道:“无妨,起来收拾了便是。” “谢大夫人。” 婢女眼中噙着泪,感激地望向她,眼尾和脸颊因着恐惧、哭泣,微微泛着红晕。 施晚意没有刻意作出什么姿态,甚至都没有方才笑容大,然而看在老戚氏、戚春竹、陆芮三个有心人眼里,就是施晚意肆无忌惮,连正院的婢女都不放过! 老戚氏甚至觉得施晚意就是在挑衅。 她才动手压下去流言,又有新的流言,还不重样儿,施晚意如今是在告诉她,她随时能创造新的流言吗? 这世上怎么会有施晚意这么欠的人? 她没皮没脸了吗? 可老戚氏不愿意承认,这样的施晚意,她竟然有些束手无策。 “施氏,注意你的言行!” 老戚氏声厉,却透着一股不易察觉地气虚,“我绝不容许你肆意妄为,苛待陆家的孩子,还有丁姨娘……” 她话还没说完,陆姝便嗓门儿极亮地喊了一声:“对!” 老戚氏:“……” “祖母,我不要穿百家衣。” 百……百家衣…… 老戚氏的思绪又被打断。 而祖母“病”了数日,陆姝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揪起领子,满脸嫌弃,噼里啪啦地告状:“就算妧姐儿他们都穿了百家衣,我也不要穿,太丑了!祖母,您得给我做主。” 她不止自己不愿意穿,还拉过身后低头站着的陆一钊,“我们都不穿。” 陆一钊的手腕被她猝不及防地一拽,手里的册子没拿稳,落在了地上。 摊开的一页,是个男子画像。 戚春竹一眼看到,立即指着那册子问:“这是什么?” 其他人顺着低头,看过去。 陆一钊忙捡起来,合上册子,捏着册子两角,低声道:“前几日夫人给我的,是……是为姨娘相看的名册。” 相看?! 在场诸人,除了两个孩子,全都想到施晚意和丁姨娘的流言,不由浮想联翩—— 丁姨娘爱慕,施晚意却处处拈花惹草,朝三暮四,喜新厌旧…… 渣女! 戚春竹和陆芮看向施晚意的眼神满是嫌恶和鄙夷。 “未曾想大嫂人长得娇小,胆子却不小。”戚春竹阴阳怪气。 施晚意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她这弟妹,一定是透过她娇柔的外表,看到了她伟岸的灵魂。 戚春竹:“……” 骂人看不出来吗?笑什么? 不会是…… 戚春竹露出防备之色。 施晚意不会是盯上她了吧?她可不是那种人。 而此时,陆姝忽然气愤,一把抢过名册,“阿弟,你竟然瞒着我,枉我对你那么好!” “对不起……”陆一钊攥紧手,不知缘由地,始终低着头,没看老戚氏,问,“祖母,可否准许姨娘嫁人?” 施晚意慵懒地轻靠在扶手上,好整以暇,想知道老戚氏面对长孙的请求,打算如何回应。 对面的戚春竹:“!!!” 她还想勾引我! 上首,老戚氏却是呼吸越发急促。 她现在何止是想送走丁姨娘,她恨不得将那些婢女都送走,最好连施晚意一起赶出去。 陆姝生陆一钊的气,也不忘了哗哗翻名册。 她被纵得厉害,好些复杂的字都不认识,终于翻到一页,从名字到生平介绍,没有一个生僻字,便戳着旁页画像上浓眉大眼的粗犷壮汉道:“我要先看他。” 口气之肯定,好似相看的事儿已经定下来了一样。 老戚氏不由自主地瞥一眼—— 【牛三金,八品金吾卫参军,元配早丧,无父母无子女,性豪爽,喝酒不打女人,体格好,能生八胎。】 跟丁姨娘那清高的性子,根本南辕北辙,分毫不般配…… 老戚氏下意识地评价,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丁姨娘是她儿子的妾,是长孙的生母,怎么可以另嫁他人。 “母亲,夫君在天有灵,若瞧见我如此善待丁姨娘,定然能瞑目了。” 这时候,施晚意才略显勉强地开口,幽幽地叹道:“有我真是夫君的福气。” 有她,陆仁得死不瞑目! 老戚氏一口气险些没上来,脑子气懵,毫无理智地置气,“看看看!我不管家了,管不了你们!” 施晚意眼一亮,神采飞扬,能教芙蓉腊月艳,极迷人眼。 “母亲,我反省,我知错。” “这些日子若非庞嬷嬷将管家的事全都揽下,肯定要出岔子,我竟然还异想天开能够开源节流,母亲,我不想管家了,也管不了家,您就让我待在您羽翼下,当个吃软饭的废物。” 东院的庞嬷嬷打了个喷嚏,继续埋头干活。 老戚氏:庞嬷嬷管家?还吃软饭? 终于,她一口气没上来,撅了过去,撅过去之前,仅留下一句:“你做梦!” “母亲!” “祖母!” 施晚意:“……快叫小苏大夫来。”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苏木为老戚氏检查完,得出“气血虚、脾胃弱、饿晕了……”多个结果。 不是施晚意气得。 “怎么伺候的?竟然让老夫人两日没吃饭?” 施晚意面露不满,但现下老太太是真病了,她只能不情不愿地强调,“那我受累,再帮母亲管几日,就几日啊。” 戚春竹和陆芮直想唾一口:不要脸。 这世上善良到没有锋芒的人,总是会被没有道德的人欺负,而没有道德的人往往过得更好。 不公平,可偏偏跟没有道德的人,讲不了道理。 施晚意如今就是不讲道理,“二娘留下侍疾,我还得管家,先走了。” 戚春竹和陆芮:“……”不要脸已经说累了。 陆姝和陆一钊跟着施晚意离开。 而刚才那一遭下来,陆姝也有感想,都不想要的肯定不是好东西,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 理直气壮道:“我是你生的,你也得让我吃软饭,不能对我不好。” 施晚意难得教她噎到,无语:“你怎么不学点儿好?” “凭什么你能我不能?” 施晚意白她一眼:“你想软饭硬吃?想吃软饭,起码像我一样放低姿态吧?” 陆姝怀疑:“是吗?” 施晚意不负责任道:“你可以试试。” “试试就试试。” 母女二人身后,陆一钊一脸空白。 她们说得每个字,他都明白,可放在一起,怎么就不认识呢? 与此同时,姜府,书库内室—— 幕僚庄含急促地脚步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姜屿抬眼,“有乱党踪迹?” 庄含摇头,附耳飞快地说出他教人盯着陆家后发现的事儿,而后一言难尽道:“大人,施二娘子不想改嫁,说不准,就是伤心欲绝,改了喜好。” 姜屿:“……” 她喜不喜欢男人,他有眼自会看,岂会不知? 庄含同情地看着第一次有意中人就要夭折的姜家二郎,“大人,节哀。” 姜屿懒理他,垂眸却又走神。 以她那日头也不回、走得爽快的模样,未尝不会忘了他,乐不思蜀…… 得见面才是…… 作者有话说: 下章入V,晚上十点之前更新,明天加更。 第23章 今日是除夕,大邺有守夜的习俗。 往年的规矩,应是阖家到正院和长辈一起守完上半夜。 然而老戚氏装病成了真病。 二房三房的夫人都有孕在身,熬不得。 施晚意这个长媳倒是提出去正院守夜了,可老戚氏不待见她,直接驳回。 最后陆侍郎放话,各房在各自院子守夜。 府里可以张灯结彩,东院碍于陆姝和陆一钊守孝,不能张扬,是以在周遭爆竹声声的对照下,这一方小院颇为安静。 施晚意宽和大方,不止开恩给丁姨娘、陆一钊、陆姝他们单独安排了一桌年夜饭,下人们也都赏了年夜饭,连倒座房那些属于陆府的下人都没落下,只是不允许众人吃酒误事。 下人们皆感恩戴德。 后罩房,丁姨娘屋里—— 丁姨娘清醒过来时,窒息的痛苦还残留在身体和脑海中,当夜寻死的勇气尽数溃散一空。 不过她身体没有大碍,却留下一点后遗症——反应有些慢,可能需要些时间才能完全恢复。 或许也正因为这后遗症,她的木然和从前极为不同,缓慢的反应期间还会对陆一钊流露出一些明显的、慈爱的情绪。 陆一钊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与她说话,“姨娘,喝汤。” 丁姨娘看向他,片刻后,点头,给他夹菜,“钊哥儿,你爱吃的菜。” 而丁姨娘转向陆姝时,神情又自然放松许多,“姝姐儿,多吃些,你都瘦了。” 丁姨娘不允许陆一钊与她这个妾联系过密,陆姝却经常找丁姨娘,她们更熟悉一些。 陆姝跟陆一钊好,血脉相连是一方面,成长极重要的几年都没有得到生母全心全意的爱,从而抱团取暖也是一方面。 这样外露的母爱,以前是极少的。 陆一钊很欢喜,抿着嘴角,珍惜地吃下生母夹的菜。 陆姝大大咧咧,边吃边问:“丁姨娘,我给你挑的那个人选,你中意吗?” 话一出,温馨的氛围凝滞。 陆一钊沉默,丁姨娘亦是神情复杂。 陆姝嘴巴嚼着,眼睛左右看两人,“怎么?我说错话了?” 丁姨娘摇头。 陆一钊抬头,平静地说:“姨娘,如果你能离开陆家,我会一辈子感激夫人。” “我……” 丁姨娘无法说出拒绝的话,当知道有生之年还有机会能够离开陆家、脱离妾室身份的时候,她有一瞬间是迫不及待的。 只是愧对儿子。 陆一钊极力轻松道:“夫人如此宽和,等我长大些,我还可以去看望姨娘,我以后科考有了功名,也能为姨娘撑腰。” 丁姨娘缓缓弯起嘴角,似是畅想到那样的日子。 他们母子说开话,陆姝反倒安静下来,心不在焉地吃着,不时看向门外。 起初,丁姨娘和陆一钊没注意,发现后对视一眼,瞬间了然。 陆一钊劝道:“阿姐,夫人一人守夜,不若你过去陪陪夫人吧。” “谁要去陪她。”陆姝嘴硬。 陆一钊伸手推她的手肘,道:“是我想要单独劝一劝母亲,劳烦阿姐。” 这个台阶递得正好,陆姝想下,只是仍然口是心非道:“我是给你面子,也是看她可怜,否则我才不去呢。” 陆一钊装作没发现,认认真真地道谢:“谢过阿姐。” 陆姝摆摆手,跳下凳子,就颠颠儿地小跑出去。 她从穿堂跑过去,到了施晚意屋子门口方才慢下来,装模作样地等婢女推开门,也不等通报,就走进去。 然而一进去,堂屋里的热气和香气便熏了她一脸,震惊、气愤……瞬间在陆姝的小脑袋瓜里炸开,“你竟然偷吃!” 施晚意坐在热气腾腾的汤锅前,只着一件薄衫依旧热得香汗淋漓,筷子上还有一片薄薄的羊肉:“……” 巧了。 陆姝迈着愤怒的步伐,冲到汤锅前,掐腰,瞪人。 施晚意的筷子若无其事地伸到滚汤里涮了几下,夹出来,就着陆姝偷偷吞咽口水的小模样下饭,吃完一口才问:“你怎么过来了?” 陆姝不答,只谴责她:“你怎么能偷吃?” 施晚意财大气粗,毫不气虚,“你管我。” 陆姝噎住,蹭过去,吞口水,“我也要吃。” “你不守你亲爹的孝了?” 施晚意吃得仍然不含糊,一口一片肉,唇都染得红艳艳。 陆姝舔嘴唇,“那你呢?你为什么吃肉?” 施晚意无所谓地说:“我跟他感情不好,不乐意给他守。” 陆姝一呆,“是因为丁姨娘和阿弟吗?” “包括,但不限于。”施晚意斟了一杯酒,放在鼻子下嗅酒香。 陆姝看她酒肉全不忌,脸上露出几分不高兴,追问:“我爹不好吗?可是祖母说……” “你祖母说,旁人说,我说……各执一词,端看听得人信谁。”施晚意抿一口酒,惬意又自我,“我不会向谁证明什么,也用不着,你影响不了我,也不要让别人轻易影响你。” 陆姝眉头揪得死紧。 施晚意又酒意上头,吊儿郎当地抬下巴,点她:“还想不想吃?” 陆姝瞬间什么想头都没有,屈服于口腹之欲,咽了一大口口水,连连点头。 施晚意便吩咐婢女,“拿双筷子来。” 陆姝眼巴巴地盯着婢女,婢女却把筷子送到施晚意手中。 施晚意三根手指捏着杯下沿,一饮而尽,方才放下杯子,拄着下巴,醉意朦胧地说:“来~拜个年。” 陆姝脚蹭地砖,嗫喏半晌,声音极小地说:“娘,新年吉祥,多福多寿。” 施晚意没回应。 陆姝以为她不满意,噘嘴生气,好一会儿,气冲冲地抬头,飞快地喊:“娘!新年吉祥,多福多寿!” 她的娘已经醉卧在炕上,青丝散乱,铺展在身下,一截白皙的玉臂轻扣搭在脸侧,什么都没听见。 陆姝:“……” 再也不想理她了。 宋婆子不着痕迹地拉下她的袖子,又为她盖上锦被,方才将筷子递给陆姝。 时隔半年多,终于要吃到肉,陆姝连忙接过筷子。 筷子终于沾到肉,舌头也终于尝到肉味儿。 肉入口前,口水分泌,入口后,眼泪快要不争气地流出来。 好吃~ 如果以后还能吃到,她也不是不能放低姿态理一理人。 第二日正月初一,陆家后宅没什么事儿。 不过京中三品以上的朝臣和家眷要进宫拜见陛下、太后、柳皇后。 施家是太后娘家,陛下外家,施家人除了施晚意,全都进了宫。 施太后受了诰命夫人们的拜见,便让柳皇后将人都带走,只留了施家婆媳和施春浓在她宫里说话。 “二娘此番回来,还糊涂着呢?” 施太后满头华发,长得一副极慈祥的模样,声音不疾不徐,却不怒自威。 施老夫人不敢在她老人家面前造次,又想改变施太后对施晚意这些年的印象,着急忙慌地为女儿解释:“回太后娘娘,二娘变了许多,也没见为陆仁伤心。” “那怎么没回施家?” 施老夫人道:“陆仁才去半年,又有个姝姐儿,不好太着急,便想再等等……” 她根本藏不住神色,施太后便知道肯定还是施晚意的意愿不同,神色淡淡,转而说施春浓:“我说你都要说烦了,还晾着方既清呢?再不生,便难生了。” 语气比对施老夫人都要亲近几分。 施春浓讨饶:“是我的错,惹您为我烦扰。” 绝口不提“生不生”。 施老夫人悄悄瞪她一眼。 齐筝始终半低着头,她嫁进施家与施太后是近了许多,可也从不敢像施春浓那般自在。 而施太后听施春浓之言,眼神温和纵容,“你啊……好歹试试,莫要将人挡在外头。” “我也得挡得住才行啊……”施春浓嘀咕,“心眼子多得很。” 施太后失笑。 她自来喜欢施春浓胜过娘家其他人,不过便是其他人,也没有像提起施晚意那般冷淡的。 之后施太后又过问了施羽和施翊读书的进度,问了施羽婚事相看如何,就像是寻常长辈一般,只没再提施晚意半句。 施老夫人从太后宫中出来,一想到小女儿,便愁眉不展。 小女儿不在身边,施老夫人自然迁怒,瞧见施春浓大马金刀的步子,也不管还在宫里呢,揪住她的耳朵,便斥道:“我怎么生了你们这两个糟心的玩意儿。” “娘,疼疼!您松松手……” 施太后让身边的嬷嬷亲送他们至后宫门,就在前面带路。 齐筝忙劝道:“母亲,出了宫再教训不迟。” 施春浓不敢置信地看向大嫂,是这么劝的吗? 嬷嬷在前头忍俊不禁,见怪不怪。 施家男人们和方既清皆等候在后宫和前朝中间的宫门处。 方既清远远瞧见她们的身形动作,便隔着颇远的距离拱手一礼。 施老夫人当着姑爷的面不好教训施春浓,便撒开了手,只仍没好气,“等你明日回府的,看我不教训你。” 施春浓兀自揉耳朵。 待到两方汇合,一行人离宫,各自乘上马车。 崇仁坊就在皇城边儿上,两家的马车很快便分开。 远去的方家马车上,方既清抬手,刚到施春浓脸侧十来寸的距离,她便敏捷地侧头躲开。 方既清便又放下手,问:“可疼?” 施春浓不屑:“我又不是躲不开,我是让着她,就她那点力道……” 第二日是正月初二,方既清陪施春浓回娘家,下车前,先是嘱咐道:“我与你说的事儿,莫要忘了告知二娘。” 施春浓点头,“正事儿我记得呢。” 方既清又状似不经意地说:“神峪寺今日有斋饭供香客食用,味道极佳,可惜你不爱食素。” 施春浓一听,来了兴趣,“二娘喜欢,我带二娘去尝尝。” 方既清并未多言,点到即止。 而施晚意此番回娘家,带上了陆姝。 老戚氏算计颇精明,她养得陆姝极亲近她,也不阻陆姝跟外祖家亲近。 只算错了施晚意这个亲娘的性子,误以为她还是离京前那样重情又软和。 陆姝对外祖一家颇熟悉,一进正堂,便挨个问好,全不像叫“娘”那样别扭。 施家最小的孩子施翊也已经十四岁,陆姝便是最小的晚辈,施家人对她还是极为疼爱的,尤其施老夫人,拉着陆姝的手不停地关心询问:“怎么瘦了?可怜见儿的,守孝不好过吧?” 陆姝小眼睛瞄一眼施晚意,让她不好过的哪是守孝,却没像在陆家那样告状。 这时候施春浓、方既清夫妻进来。 陆姝看到施春浓便双眼一亮,老老实实地叫人,然后围着她问她的庄子和跑马场。 施春浓对家人是好脾性,一一回答她。 其他人当着陆姝这个七岁孩子的面,有些话不好说,便只随便聊些家常。 施春浓记性不算差,趁着陆姝去别处,便凑到施晚意耳边道:“有件事与你说,常老尚书要致仕了,陆侍郎许是有意尚书一职。” 施晚意心下一动,她不知道这事情。 哪有不想升官的下属,若常老尚书真要致仕,那陆侍郎就不只是因为陆仁对她宽容,老戚氏某些时候压下的脾气也有迹可循…… 施晚意勾起嘴角,心情更好。 快到隅中时,施春浓问施晚意:“午膳可要去隔壁神峪寺用斋饭?你姐夫说味道极好。” 施晚意一听“神峪寺”,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初遇那温润书生的一幕,青伞白袍,向她伸手…… 高门大户吃三餐甚至夜宵,点心也不断,但很多人家还是两餐的习惯,中午并不吃,或是吃也不甚讲究。 施老夫人也记得女儿爱吃素斋,便没要求她们必须留在家中用膳,“想去便去吧,不必拘在家里。” 陆姝对斋饭没兴趣,本不欲跟着,方既清提议,带她去寺庙转转,她才起了兴趣一同去。 而四个人,两个不爱吃斋饭,一个意不在斋饭。 方既清三言两语,陆姝便拽着施春浓去探索寺庙,只留下施晚意和两个婢女跟着小沙弥前往客堂。 神峪寺的前身,亦是河间王府的一部分, 河间王府一园一景,沿着游廊走入神峪寺的禅院后方,入目有一棵高耸的银杏树,起码有两丈高。 冬天没有丰密的叶子遮盖,施晚意一仰头便看到了树尖。 尽管没有叶子,枝干最长处也几乎延伸到游廊上方,若是秋日来,满地散落的金黄,定然极美。 施晚意琢磨着,今年秋要来瞧瞧,方才随着小沙弥继续走。 游廊尽头,是一座楼阁,小沙弥说:“这是寺里的藏经阁,绕过便是客堂。” 施晚意颔首,随着他沿墙绕向藏经阁后方,方走过转角,眼前便蓦然开朗。 是熟悉的院子,也有……见过两次的人。 他还是一身极普通的白袍,未着斗篷,看起来有些单薄,腰身修长,体态极佳。 以前施晚意不甚信气质这一说辞,可有人真的只是随意地站着,就能教天地失色。 施晚意看着他随意地洒谷子,一群瓦雀信任地围着他转,微微失神,不知道是不是好看的人更容易受到偏爱…… “施主,隔壁便是您用斋饭的客堂。” 小沙弥忽然出声,惊扰了瓦雀,也惊扰了前方的人。 那人转头,对上施晚意的眼,又是一怔,随即便是一个熟悉又不似乎不甚相同的笑,清淡无争,岁月静好。 施晚意伫立在原处。 姜屿也没动,只是摊开手,含笑邀请:“娘子,可要喂一喂这些雀儿?” 施晚意缓步走过去,停在他两步外,抬头看一眼停在屋脊上好似在观望的瓦雀,问:“多久能喂熟?” 姜屿沉吟片刻,道:“我喂了两日,娘子在我身侧,应是快些,不妨慢慢引引看。” 施晚意点头,也没矫情,摊开手。 姜屿抬手,停在她手心上两指宽的位置,手指打开时,长指不经意地划过她的掌心,一瞬而已。 谷子窸窸窣窣地落下。 手指划过掌心和谷子打在掌心的细微痒意交叠。 施晚意微微动了动手指。 姜屿盯着她的指尖,嘴角上扬。 他手中的谷子空了,施晚意攥了攥手,让谷子在手心摩擦,替她挠了挠犯痒的地方。 而后便抬手一扬,尽数撒出去,完全没有慢慢引的意思。 姜屿眉头微微一挑。 那些瓦雀也缺心眼儿,呼啦地飞下来,落在稍远些的地方开始抢食,一点点靠近。 施晚意笑道:“看来,它们颇喜欢我。” 姜屿侧头,温热的视线停在她的眉间,随即向下,一点点抚过她秀挺的鼻梁,停住,复又上移,抓住她的目光。 施晚意微微侧身,垂眸盯着来到她近前的一只瓦雀,脸上也有些痒热。 而姜屿意识到她言行爽利,便也直接起来,越发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的侧脸。 施晚意只觉得靠近姜屿的半边身子和耳朵,大冬天的竟然又胀又麻,甚至有渐渐烧起来的趋势。 两步的安全距离,好像也有些近。 但若是退开,岂不是显得她极怂? 施晚意眼神放空,渐渐有些忽略了姜屿的存在。 但姜屿时刻注意着她,并不愿意她的眼神、她的心神落在他之外的地方,遂开口道:“梅雪初见,街巷再见,今日又三见,我与娘子缘分不浅,能邀娘子上元赏灯,四见佳人吗?” 施晚意:“!!!” 姜屿声如清泉,真诚而直白,配上他的脸,他温柔的眼。 这世上应是很难有女子舍得拒绝他。 施晚意眼波潋滟,矜持地点头:“好~” 姜屿心中的忐忑瞬间尽散,春风拂面。 施晚意色迷心窍,垂死挣扎:嬷嬷,我也不想出尔反尔,可是他说我是“佳人”诶!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修文修得久了点儿 第24章 施晚意离开的时候,就像是两天两夜没睡的游魂,幽幽地飘走。 姜屿没有挽留她,只灼灼地目送她走出他的世界。 他的眼神极克制,没有跨越界限,向下梭巡,去描摹她的身形,只落在她的肩颈。 野兽捕猎,总是会狠狠咬住猎物的后颈,压住它的四肢,教它不能动弹,再吞吃入腹。 而施晚意……总是没有警惕心地露出后背。 “我的意中人……” 舌尖卷起缱绻的称呼入腹,姜屿看着她的背影反复品味—— 我的。 地上的谷子已经干净,瓦雀们依旧围着姜屿跳跃。 他每次只给一点,慢慢引诱,它们就放下警惕心,没有谷子也留在他身边。 施晚意只要一个回头,就能发现他的贪婪和狡猾。 但她没有,她陶醉在美色中,脑海里尽是有可能染指美色的快乐。 “二娘?二娘!” 由远及近地呼喊声,施晚意这才看见眼前的姐姐姐夫和陆姝。 “阿姐,姐夫。” 施晚意迟缓地叫人,声音有些虚浮。 施春浓奇怪,“叫你几声都没反应,你怎么了?” 陆姝站在中间,亦是仰头上上下下地仔细瞧她,没找到摔跤的痕迹。 不是摔傻了啊…… 陆姝又询问地望向婢女。 婢女们却口风极紧,她们只会给自家娘子守门把风。 唯有方既清知道一二,他守礼,不好过多打量妻妹,可方才一眼瞧见施晚意那恍惚的模样,便皱起眉,心下怀疑,姜屿究否干了什么出格的事儿。 他替姜屿引人已是极不合规矩,心下便打算提醒一二,莫要欺负女子。 正经如他,绝对不会知道,色胚子是施晚意,姜屿只是冲她笑笑,她就忘乎所以。 而施晚意思绪缓慢地回来,也就清明起来,“我无事,只是冻到了,我们去吃斋饭吧。” 怪就怪姜屿太有杀伤力,绝对不全是因为她没出息。 神峪寺的斋饭确实一绝,只一口,就彻底驱走施晚意脑海中最后那点美色的余韵。 就连陆姝这吃腻了素膳的,也是吃得津津有味。 傍晚,她们母女又在施家吃了一顿丰盛的晚膳,才乘车返回陆家。 这些日子,施晚意的脸皮已经打磨的坚不可摧,这么快就自打脸,她也能若无其事地安慰自己是“能屈能伸”。 是以回东院后,都不用婢女跟宋婆子说,她自个儿就坦白了,不过最后不忘补充一句:“我不是想改嫁。” 挺离经叛道的。 但宋婆子安安静静听完,只道:“您高兴就好。” 施晚意不意外她的回复,自顾自地说起她的打算:“他一个寒门书生,借居在寺院里,还得卖灯笼,想是颇窘迫,您回头着人,帮我买个小宅子,就往永安坊去,路过的几个坊都行。” 宋婆子应下,连同要给小苏大夫开得医馆,一道办好。 施晚意拿到两张房契时,忍不住跟宋婆子玩笑:“竟像是一并养两个男人。” 宋婆子一本正经地回应:“您只管养,有老奴在,一丝风声都不会透出去。” 施晚意哈哈大笑,直笑伏在榻上。 而小苏大夫心都在精研医术上,知道医馆选好址,开始筹备,便再待不住,托下人向施晚意请示,打算直接搬去医馆,亲自把关选药材。 施晚意同意,他便亲自到她面前来告辞、道谢并且把脉叮嘱一番:“夫人的身体亏损严重,这半年调养只是初见成效,日后还是要更加仔细,也切莫再忧思过重,以免影响寿数。” 苏木还从袖中取出一只白瓷罐,递给婢女,“这是我近些日子研制的药膏,有助于祛疤。” 施晚意接过来,打开一瞧,微黄的膏体颇细腻,闻了闻,一股清淡的药香味儿。 “小苏大夫有心了。” 苏木双眼明亮,极真诚道:“夫人客气,若是夫人用着有效,我便高兴了。” 最难得的是赤诚,小苏大夫一心医道,单纯的很。 施晚意哪怕有些戏谑之心,也不会去逗弄他,只认认真真地说:“我先试用着,若有效果,便告知你,记在你那行医札记上。” 苏木激动地点头,“谢夫人。” 施晚意笑了笑,吩咐下人送他去医馆。 老戚氏生着病,也没旁人触施晚意的眉头,府里消停,施晚意便好生过了几日无所事事的日子。 她整日里什么也不干,只看话本听书,时不时还叫几个婢女陪她打打牌玩玩儿各种小游戏,打发打发闲散时光。 陆家的孩子们,正月也只休息三日,陆姝上了一天课回来碰见,每每都眼红不已。 她是不专心读书,可也得坐在那儿一天,哪像施晚意,连吃吃喝喝,都是婢女送到嘴边,只动动嘴就行。 她们母女到现在也不甚亲近,不过较一开始平和了不少。 陆姝嘴硬,不服软,但什么心思全都在表情上表现出来。 施晚意不修小节地侧躺在暖炕上,问她:“羡慕啊?” 陆姝撇开脸,“谁羡慕,我没有。” “真的?” 陆姝扬起下巴,“等我长大,我也能吃软饭,过得比你好。” “呵~” 陆姝倏地瞪眼,“你笑什么?” 施晚意笑不可抑,在陆姝要炸之前,悠然道:“你说能就能,岂不是显得我极没用?” 陆姝不服气,“你也没有多厉害。” 施晚意拄着头,笑得一脸讨人嫌:“我气人的本事厉害,你就只会生气。” 陆姝立马生气,可又不想她得意,便努力往下压。 施晚意重新端起话本,兴致勃勃地看,边看还边给陆姝讲。 这是个贵女和穷书生相爱的故事,贵女倾尽一切,爱慕讨好书生,而书生一身气节,还谴责贵女不该看轻他,最后书生“凭借自身的才学”高中进士,贵女成了他的正妻,卑微变得理所当然,但是夫贵妻荣,妻贤妾妹,大团圆。 陆姝听得别扭,嫌弃:“你整日就看这些?” “多有趣。”施晚意挑眉,“你知道如果我是这书生,故事是怎样写的吗?” 陆姝不知道。 “我出身贫寒,却有上进心,广交好友,偶得机会被高门娘子看重,自然要使劲浑身解数,讨她欢心,同时刻苦读书,努力博得功名,且光明磊落,襟怀坦荡,让娘子的家人看到我的能力和品行,愿意扶持于我。” “婚后我依旧洁身自好,为官清正,待高官厚禄,依旧对岳家尊重,世人也皆赞我情深义厚。” “我什么都得到了,我是个好人。” 陆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软饭哪是那么好吃的。” 陆姝懵懵地问:“那你是高门娘子呢?” 施晚意笑而不语。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陆家的祭祀便在今日,连同祖宗先辈和陆仁的祭祀,一道办。 且晚上还有点灯的仪式。 陆家的宗祭女眷不能出席,家祭而也只让陆一钊和二房的两个男丁出席。 晚上点灯,施晚意这个遗孀倒是能为亡夫陆仁点一点,她也不嫌晦气,还希望陆仁泉下有灵,能听她汇报汇报这两个月的成果。 只可惜老戚氏病着呢也怀疑施晚意会诅咒陆仁,坚持由陆一钊来。 陆姝土生土长,对此没什么情绪。 施晚意有约,更不以为意,正好省了事儿,方便她提前收拾妥当出门玩儿。 她就是如此豁达。 陆姝要跟着,施春浓也邀请她同游灯会。 施晚意便答应了陆姝,但是嘱咐她:“出去玩儿可以,拉着你姨母和姨父带你玩儿,莫让他们分开。” 陆姝不在意跟谁玩,也知道姨母和姨父感情不好,便点头,“给他们创造机会,我懂。” 懂就好。 施晚意赞许地点头,而后便领着陆姝绕到陆家正院前头,辣手折了一枝梅花。 陆姝全副心神都在灯会上,也没心思追问她折花干什么,一味催着她赶紧出门。 灯会在京城最中心的朱雀大街上,施晚意的马车行到皇城前不远的横街上,便停下来等,不多时,方家的马车过来。 陆姝等得着急,一见马车来,便从自家的马车上爬下去,跑向他们。 施春浓性急,先一步下来,“你怎么过来了?” 随后提溜起陆姝,就要回去找施晚意。 陆姝挣扎,一只大胖虫子在施春浓手上蛄蛹,一见马车上又有人下来,马上冲着他挤眉弄眼,喊:“姨父!救我!” 方既清一顿,轻松地抱起她。 陆姝没被男性长辈抱过,她不知道父亲的怀抱是不是这样,瞬间不好意思起来,“我重……” 方既清摸摸她的头,“不重。” 施春浓见他似乎喜欢陆姝,不禁道:“其实何必守着那三十无子的规矩,我不介意,你早些纳妾也能……” 她真是扫兴极了,方既清微冷下脸,“你闭嘴。” 施春浓一惊,哑口。 方既清竟然凶她? 陆姝小眼睛转来转去,虽然舍不得怀抱,还是挣扎着下来,然后一左一右拉着姨母姨父的手,催促道:“我娘烦极了,我不跟她一道玩儿,姨母姨父,我们走嘛~” 若是寻常时候,方既清便是不能和施春浓同游,也做不出单独扔下妻妹一个女子的事,但今日,他顺势就跟陆姝走了。 顺便带走了施春浓。 而施晚意等他们走远了,方才戴着帷帽走下马车,一手提着四角灯笼,一手捏着那支梅花。 姜屿与她约了地点,在附近的一座拱桥上见。 施晚意走得不快,也没急着去与他会面,反而站在桥下向上看,一眼便认出桥上戴着一张鬼面具的男人,是他。 姜屿似有所觉,回首,也立时认出了施晚意。 他们都没看见对方的脸,可就是肯定,那就是他\她。 而且彼此确定,对方也是这般。 奇妙的情绪,隔着桥上桥下的距离氤氲而生。 施晚意抬脚,踏上石阶,一步一步走上桥,然后停在他对面。 姜屿先开口:“我戴这面具,可会害怕?” 施晚意摇头。 她帷帽上的纱轻轻晃动,姜屿瞧不真切她的脸。 “我有东西送你。” 姜屿微讶,“什么?” 施晚意抬起手,露出藏在袖中的梅花,笑道:“借花献佛,聊赠一枝春。” 风动,掀起她的帷帽上的轻纱,露出施晚意带笑的眼。 她背后是灯火阑珊,人来人往,可姜屿眼里再无他色,只能看见这一人。 咚。 咚。 咚…… 一瞬间,姜屿心如擂鼓,竟是有几分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不知所措和羞涩,“我……” 施晚意将那一枝梅花又向前递了递,微微歪头,“朝时?” 姜屿……方寸已乱。 此时此刻,他就是施晚意喂的瓦雀。 第25章 上元节三日,京城暂弛宵禁,尤其朱雀大街灯火通明,彻夜不眠。 原身的记忆里,婚前大多在闺阁,没有感受到过多的战火滔天,待到江山已定,阖家搬到京城,头两年京中都戒严,犯夜者刑罚极重,连达官显贵也不例外。 上元灯会近两年才重开,只是常有事端,每年灯会,京兆府和金吾卫两个衙门皆会派出大量人手出来巡逻。 施晚意爱美色之心,昭然若揭,看不见姜屿的脸,确是有几分可惜,不过也有好处,她不容易受姜屿的影响,得以投入在逛灯会中。 舞狮、踩高跷、划旱船的表演,施晚意都看得极入神,偶尔掀起轻纱一角,眸中都是意兴盎然。 姜屿始终关注着她,护在她周遭,防止人潮拥挤碰到她。 也喜她欢喜,只是颇不满足。 两个人的身份,和他们现在还不明确的关系使得他们必须遮着面容,否则若是见到熟人,可能会被叫破姓名。 因为不能光明正大地现于人前,不满足。 施晚意不看他,不满足。 施晚意不叫他的字,也不满足…… 姜屿又隔开一个行人,脚下不稳,不小心轻撞到施晚意的手臂,然后迅速分开。 施晚意侧头,“朝时,怎么了?” 面具后,姜屿的嘴角微微上扬,诚恳地歉道:“人太多,你避着些。” 施晚意这才注意到他的手臂微微展开,护在她身侧,便道一声谢,又问:“你顾着我,没能好生赏玩吧?” “无妨。”姜屿微顿,凝望着她,再开口便是明知故问,“还不知如何称呼娘子,娘子若是觉得唐突……” 施晚意摇头,波澜不惊道:“我姓燕,行二。” 燕姓是施老夫人的姓氏。 她果然不打算告诉他真身。 姜屿眼睫轻轻一颤,随即若无其事地叫道:“二娘。” “香包!郎君,给娘子买一只香包吧。” 两人短暂停留之处不远,是卖香包的摊子,摊贩极热情地招呼往来的行人,尤其针对结伴的男男女女。 姜屿侧头,意动,“我送二娘一只吧。” 施晚意看过去,香包做的极精致小巧,不过考虑到他许是拮据,便摇了摇头,视线落在前方不远热气蒸腾的糖炒栗子上。 走一路吃一路,分不出手,免了路过摊位询问的尴尬,她也喜欢,正合适。 施晚意仰头,隔着薄纱看姜屿,“买糖炒栗子吧。” 她都快被自己的善解人意感动了,所以,怎么能将人拐到她的宅子里养呢? 姜屿只要她喜欢,全都愿意捧到她面前,当即便点头。 两人并行向糖炒栗子,路过香包摊子时,姜屿稍慢了半步,不错眼地看着施晚意,手上则取出几个铜板放在摊位上,取走一只红色香包,放入袖中。 待到姜屿付钱买完糖炒栗子后,很是自觉,拿着油纸包,将栗子壳又捏开些,才递给施晚意,也会摊开掌心接她吃过的栗子壳。 极体贴周到。 世家高门的公子哥儿,除非与人调|情,否则少有这般放得下身段的。 施晚意才从来没怀疑过他的身份。 而施晚意有时教周围的新鲜物事吸引去注意,接栗子时一分神,两人的手指便会轻触轻离。 她心思分散,自是没注意太多。 姜屿的贪婪因为这触碰稍稍得到满足,然后便是更汹涌地反扑,越发如饥似渴。 不够…… “二娘。” 施晚意侧头,隔着纱都能感受到她的疑惑。 姜屿道:“方才我听到街鼓声,快要到燃放烟花的时辰了,我知道一处僻静之地,更宜赏烟花,要随我去吗?” 施晚意并未犹豫多久,便答应下来。 姜屿心中期望她答应,听她果然答应得爽快,又露出些不赞同,“二娘就不怕我生坏吗?孤身在外,无论是谁,还是莫要如此言听计行。” “我相信朝时。” 施晚意说得情真意切,没说的是,她更相信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和发髻里有机关的簪子,以及不远不近坠在后头的护卫。 傻子才毫无准备地单独跟不甚熟悉的男人出门。 即便这个男人一等一的好看。 说到好看…… 施晚意柔声道:“朝时,你出门在外,也要保护好自己。” 姜屿:“……自然。” 以他之敏锐,自然已经察觉到身后有人跟随。 施晚意的警惕心显然和话里的信任不符。 然她这般说,姜屿依旧愉悦。 只是单有警惕心可不够,比如他,如若真打算对施晚意做什么“恶事”,她那些护卫,决计是赶不及的。 姜屿打算再托师兄之口,借由施家叮嘱她一二。 两条横街外,正和施春浓、陆姝看耍龙灯的方既清忽然鼻痒。 而施晚意和姜屿一路走走停停,最终来到一座道观前。 道观在临朱雀大街的坊内,观门紧闭,姜屿并无进入道观的意图,反而带着她绕到道观院墙和坊墙连接的地方。 那是个巷子,因着满月和通明的灯火,并不黑。 巷子尽头,木梯架在墙头。 周围空无一人,只能听到远处灯会隐隐的喧闹声。 姜屿纯良到底,又道:“我若有歹心,你一弱女子,定然难逃,日后还是警惕些才是。” 且他低头,便能看见施晚意的发顶,她才到他肩处,这般个头身量,遇见寻常壮些的女子起了冲突,估计都无法应付。 可圈在怀里,应是正好…… 也得亏他没有说出“个矮”的话来,施晚意还听得进去劝告,点点头,“我日后会小心的。” 她乖的让人心软,姜屿眼中闪过异彩。 随后,两人攀着梯子,坐在了将近一丈高的高墙上。 姜屿对时辰的把握恰到好处,他们方坐下没多久,第一支烟花便在皇城上空绽放。 “朝时。” 施晚意两只手掀开帷帽上的纱,随手掖在帽上,兴奋地转头,“你……看……” 姜屿手指修长,一只手便握住鬼面具,向上揭开。 黑与白,丑陋的鬼面与如玉的面庞交替在施晚意眼前。 极致的反差,更加强烈的视觉冲击。 施晚意:“……” 才发觉,他们离得竟然如此近。 咕嘟。 施晚意咽口水。 姜屿轻笑,满意于她眼神里的直白、热烈。 这时,如同响应第一支烟花一般,从皇城到城南,无数的烟花升空、绽放,星河坠落,流光溢彩。 烟花为幕,只此之间,他们四目相对,彼此的眼里盛满流萤。 气氛正好…… 适合更进一步…… “唔、唔唔!唔……” 衣袂摩擦。 “嘶啦——” 姜屿耳朵一动,侧头背向施晚意的一瞬间,眼神一厉。 这里是他特地选来与施晚意相会赏烟花的地方,却还是教人扰了他的兴致。 若是影响施晚意的心情,影响他和施晚意的关系更进一步…… 姜屿玉面上布满寒霜。 而金吾卫掌京城巡防,有守卫都城百姓之责。 取舍之间,无可犹豫。 姜屿再回首时,便恢复温然,叮嘱道:“二娘,我去瞧瞧,你莫怕,也别动,在此等我。” 他说完,便一翻身,踩着木梯下去。 施晚意看他转过墙角,侧耳一听,又有□□声从东侧的巷子传来,此起彼伏,似乎不止一人。 他一个书生,就算有些力气,恐怕也有危险。 施晚意忙从袖中取出一只哨子,用力吹响,几声之后,便也跟着爬下墙。 她提着襦裙小跑出巷子,片刻后,又折回来,拎起墙角足有她手腕粗的棒子,复又冲出去。 姜屿自幼习武,离了施晚意的视线,动作便极快,几息便奔驰到东侧的巷子。 巷子里,三个歹徒压着两个女子,捂着她们的嘴,正在撕扯她们的衣衫,欲行不轨之事。 两个女子的上身挡在歹徒们身体下,只有双腿不断踢蹬,挣扎不断。 烟花爆竹声遮盖了他们行凶的声音,也遮盖了姜屿的脚步声。 “嗖嗖嗖——” 三声破风声,三颗石子击向三个歹徒的后背。 三个歹徒先后痛呼一声,回头却只看见姜屿一个小白脸,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而两个女子泪水遍布脸颊,透过歹徒们侧身露出的缝隙,看清来人之后,眼中升腾起的一丝希望之光又黯下来,重归绝望。 她们也不认为姜屿能救她们。 歹徒们轻视姜屿,两个男人继续按压着那两个女子,只有一个男人撸袖子起身,“老子今儿教训教训你,少他娘的多管闲事!” 说着,提起拳头便冲向姜屿。 姜屿随意一扫,他底盘不稳,并非练家子。 两人甚至没过上招,姜屿只抬腿一脚,稳准地踹在他胸口。 巨石一样的力道,压得那男人倒退数步,一个倒仰,泰山压顶,砸在同伴身上。 最下头的女子本就受辱,身心俱惨,这一下子,又遭重创,“唔!” 姜屿没有怜惜其他女子的风度,看也不看那因他受创的女子,只极浅淡地瞥一眼三个歹徒,催促:“一起。” 两个撞在一块儿的男人狼狈的爬起,三人对视,这才意识到,姜屿恐怕是个硬茬子,也顾不上女人,一起冲上去围攻他。 一个人的拳头击向姜屿的头,一个人踢向他的腰腹,另一个人在两人身后扑上来。 姜屿掌心抵住拳头,握住,干脆利落地向右一拧。 “诶诶疼……”歹徒随着他拧动的方向,歪拧上半身,呼痛不停。 姜屿一脚踹开另一个人,手上越发用力,那歹徒嚎叫。 忽地,脚步声传来。 只一念之间,姜屿便分辨出,那是施晚意的脚步声。 下意识便松开了手,这时第三人的拳风迎面而来,他抬起手臂格挡在脸前,顺着那人的力道退了一步。 看起来就像是力有不敌。 施晚意站在巷口一看,这还得了,跑过去,抡起棒子,狠狠地砸向男人。 有姜屿牵制,她这一棒子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那个歹徒身上。 “嗷——” 施晚意眼一转,瞧见墙根处挤在一起,衣衫凌乱的两个娘子,火气蹭地就上来。 “欺负女人!”棒子抡的虎虎生风,“我叫你们欺负女人!” 唯一还算利索的歹徒左右躲闪,另两个被姜屿教训过、行动不甚便利的歹徒也没落好,连滚带爬。 “救命!” “啊!” “别打了!” 莫说那两个年轻娘子惊得睁大眼睛,姜屿亦是教施晚意这新面目惊了惊。 只是她那娇小的模样,拎着个手腕粗的棍子,姜屿担心她不小心伤到自己,一面暗地踢石子阻碍那三个歹徒的动作,一面几个阔步来到施晚意身后。 施晚意的棍子抡起来,颇有些敌我不分的架势,姜屿后仰躲过一棍,趁机伸出右臂,箍住施晚意的腰,提起,温声劝:“好了。” 而施晚意腾空了,脚还在飞踢,“有种别跑!我废了你们!” 像只张牙舞爪的猫。 姜屿忍俊不禁,抱着她后退一步,另一只手抽走她的棍子,在她耳后温柔地安抚:“好了好了,二娘。” 施晚意耳朵一痒,腿垂下来,低头一看,离地还有好几寸,轻咳一声:“放我下来吧。” 姜屿盯着她耳后那一片白皙,眼中幽深一闪而过,随即轻柔地放下她,道:“我一时情急,二娘莫怪。” 施晚意脚踩实地,腰上还留着他的力道似的,握拳抵唇,又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才道:“无妨。” 说完,便疾步走向那两个女子。 两个年轻的娘子,她们肩头的衣服已经撕碎,双臂极力去拢衣衫,破碎的衣衫依旧不能完全遮挡住肚兜和白皙的皮肤,脖子和脸上还有伤痕。 施晚意蹙眉。 姜屿并不看那两个女子,只跟在离施晚意一步远的地方,背过身冷然地看着三个倒在地上呻|吟的歹徒。 一片脚步声响起,不出意外是施晚意的护卫。 施晚意连忙脱下身上的披风,裹在两个女子身上。 姜屿余光瞥见,便脱下身上的氅衣,迅速包裹住施晚意。 施晚意甚至还未感觉到冷意。 而他的氅衣宽大,披在施晚意身上,下摆几乎擦地,就像是穿了大人衣服的孩童,颇滑稽。 可姜屿不觉着,瞧着施晚意罩着他的衣服,教他的气息包围,目光越发灼热。 施晚意拢起下摆,半蹲在两个娘子面前,轻声关心道:“没事了,还能动吗?” 两个娘子低声啜泣,眼里依旧布满死寂和绝望。 女子名声何其重要,而即便实质伤害还未造成,阴影也将伴随两人。 施晚意抬手伸向两人,见她们吓得躲闪,便收回手,声音轻柔,说出来的话却半点儿不柔弱,“哭什么?还回去就是。” 两个娘子噙着泪,呆呆地看着她。 施晚意瞧她们两个这模样,也是晃得没主意了,倏地起身。 她看见温良无害的姜屿时,稍一顿,随后便破罐子破摔,蹬蹬走到最近的一个歹徒面前,抬起脚,朝着那狗东西的下三路就是一脚。 “啊——” 几个护卫皆是下腹一紧。 姜屿亦是缓缓挑眉。 可奇怪的是,每发现她的新一面,他都心跳加速,渴望更多。 施晚意转身,再次望向那两个小娘子,“起来。” 两个娘子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哭。 施晚意又说了一遍,“起来。” 两个娘子互相扶着爬起来。 她们裹着一件披风,行动颇不方便,但施晚意两只手攥着氅衣襟,看一眼姜屿,到底没将他的衣服送出去,而是转头吩咐护卫,“去买两件衣服。” 而那两个娘子在施晚意的眼神催促下,磨磨蹭蹭,起初连看歹徒都恐惧不已。 还是其中一个胆子大些,拽着另一个硬是走到歹徒身边。 歹徒慌得向后爬,教护卫按住。 他一怕,两个娘子反倒恐惧退潮,目光里满是仇恨。 第一个先踢出一脚,另一个也跟着踹出一脚。 开关打开,便是发泄恐惧和恨意,两个娘子疯狂地踢打,哭骂:“欺负女人!叫你们欺负女人!废了你们!” 那狠劲儿,几个护卫全都不敢抬头。 姜屿则是听了两人的骂声,含笑望向施晚意。 施晚意望天。 多文明,她都没有口吐芬芳。 “稍稍出气便可,剩下的自有律法。” 歹徒明显快要昏过去,施晚意上前拉开两个娘子。 她吩咐两个护卫送那两个娘子回去,又想安排护卫扭送歹徒去衙门,只是一瞧,人受有点儿不够用。 姜屿在一旁提醒:“去坊里武侯铺报一声,他们便会处理。” 施晚意便命护卫照做。 而护卫在这里处理,施晚意和姜屿便欲回方才的巷子,他们的灯笼还在那里。 那两个娘子仍有些怕,可惜眼巴巴地望着施晚意,也没能得到她的回头。 施晚意正一心关心,哪有空管受伤的鸡崽子:“朝时,你可有受伤?” 她记得书生先前好像被歹人打到。 姜屿眼神一闪,拂过胸口,握住被擦到的手臂,强装无事一样,摇头,“二娘放心,没有大碍。” 施晚意皱眉,“受伤便不要强撑。” 姜屿弯了弯嘴角,“真的无妨。” 施晚意眼神一转,忽然觉得此时便是个绝佳的机会。 于是,她担忧道:“朝时,你今日邀我同行,才遇到这一桩无妄之灾,若是不管不顾,我良心不安。” 姜屿瞧着她眉眼,缓缓问:“二娘如何能安心?” 施晚意极力藏住眼里的光亮,克制道:“你住在寺里,恐怕不方便养伤,我有一处宅子,不若你住进去?” 姜屿心下一动,面露迟疑。 施晚意再接再厉,“我也想去探望你,只是寺里难免有铱嬅些不便。” 姜屿垂眸,婉拒:“此事恐怕不妥。” 施晚意敏锐地察觉到,一沉吟,从深色氅衣中伸出细白的手,两根指头捏住姜屿的袖子,拽了拽。 姜屿的心也跟着跳了跳。 施晚意没松开,手指仍勾在他袖子上,“为什么?” “名不正言不顺,于你名声有碍。” 姜屿声音带着几分喑哑,“今日邀约,已是我不自量力,我既是男子,如何能作出攀附女子之举?” “朝时你是君子,亦有正义之心,与你结交,谈何攀附?”施晚意软下声音道,“我才要担心,我这样唐突,是否玷污了朝时。” “而且我信朝时你的品行……” 意中人软言软语,姜屿心酥软成一片,且他本就想与施晚意多些见面的机会,不过是半推半就。 然面上,姜屿便是无法拒绝她,从而退一步,还是坚持道:“需得交付租子,否则我不能答应。” 尽是读书人的气节和骨气。 住进去再说。 施晚意爽快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 今日,各自满意。 第26章 宅子已经收拾好,就差个顶好看的男人拎包入住。 今日天色已晚,施晚意考虑到书生还未收拾衣物,便与他约定明日搬过去。 姜屿既已答应下来,自然没有异议。 随后,护卫买来两件新衣,也带来了施晚意的婢女。 婢女见到姜屿神色如常,只捧着斗篷快步走到自家娘子身边。 施晚意解下身上的氅衣,待到婢女抖开斗篷为她披上,方才走向姜屿,交还氅衣,“朝时,我便不与你道谢了。” 施晚意语气如常,语意透着亲密。 外人才需要言谢。 姜屿单手接过,含笑道:“不必言谢。” 手指摩挲氅衣,而后展开,穿在身上。 鼻尖萦绕着丝丝幽香。 这是施晚意的味道。 姜屿方才抱过她,记得…… 天色确实已晚,施晚意温声叮嘱他:“朝时,走夜路注意安全。”便与姜屿告辞。 姜屿站在原地,再一次目送她离开巷子,垂头轻靠在道观的墙上。 施晚意的气息包裹着他。 而他的怀中似乎还留有抱她的触感。 他一只手臂便可环住她的腰,可以将人轻易地锁在怀里,不露分毫。 月华之下,姜屿动情地仰起头,举起面具,缓慢地罩在脸上。 没人看得见他的神情。 喉结缓缓滑动。 施晚意竟然觉得他是君子…… 第二日,姜屿早早安排好手下的事,便待在神峪寺客堂等候。 一个寒门书生,当然没多少衣物用具,最贵重的便是笔墨纸砚,其他皆简单。 特别之物也有。 施晚意穿过的那件氅衣,以及她留给那两个娘子的披风,他都带了回来。 还寻了一只不起眼的白釉瓶插那枝梅,等候的时候,摆在眼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红艳的花瓣。 然而来的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仆人。 “这位郎君,我家娘子请小的送您去宅子。” 期待破碎,姜屿眉眼淡下来,胸中升腾起一股怒气……和酸楚。 他从来没有被如此敷衍过。 仆人恭敬地问:“请问郎君,哪些是需要搬走的?” 姜屿抬眼。 仆人下意识退了一步,眨了眨眼,那郎君依旧眉眼清俊、温和,应是看错了。 姜屿敛了情绪,随手一指,“劳烦。” 他有的是耐心跟施晚意磨。 仆人上前,小心地拿起他的行囊,送到马车上。 那是一辆没有任何门户标记的马车。 姜屿脚下没有滞涩,挽裾踏上马车。 斜侧里,姜府正门前,一位仪度娴雅的夫人驻足在马车前,望着神峪寺前门离去的马车,疑惑:“那是二郎?” 她身边的嬷嬷不甚肯定道:“夫人,老奴瞧着,似乎也是二郎君。” 姜夫人奇怪道:“这又是要去哪儿?” 而她午后回府,方才得知,姜屿留了话,这些时日,不在府中住。 姜夫人问:“何时回来?” 姜屿院中的婢女摇头,“回夫人,婢子不知。” 姜夫人:“……” 另一头,姜屿在施晚意的两进宅子里安置下来。 那个带路仆人本也要留在宅中看门,还向姜屿表示:“小的会些厨艺,赶马车,洒扫……什么活计都做,郎君有事尽管吩咐。” 姜屿只让他寻常不要去后院打扰,便让他退下。 午后,庄含从后院墙后翻进来,边打量这宅院边寻到姜屿在的屋子里,一进门便道:“大人,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吧?” “我不是让你不要过此宅来?” “后面的宅子已经买下来,我总得知会大人一声。” 庄含视线扫过屋中,与院中的平淡无奇不同,屋内竟然一应物事皆是好的。 床褥帐幔簇新,床头敞开的柜中还有新衣服。 书案上的笔墨不是姜屿寻常惯用的,但也是名品。 还有桌上的茶…… 庄含斟了一杯,先看成色,轻轻一嗅,也是好茶叶。 “大人,你这不就是……”庄含满心复杂,难以启齿,“人家的外室吗?” 世家姜氏的郎君给人当外室? 疯了,疯了…… 而“外室”二字,激起了姜屿压制下去的情绪,冷然道:“我与她,男未婚女未嫁,如何能相提并论?” 庄含:“……” “男未婚女未嫁”可不是这般说的啊,当陆仁是死的吗? …… 还真是死的。 庄含无语,劝说他:“明媒正娶也就罢了,可施二娘子不归宗不改嫁,你们二人这般,太傅大人若是知晓……” 姜太傅经纶满腹、德高望重,最是受人敬重,可是惊才绝艳的长子英年早逝,次子又要在私德上添堵。 庄含想想都替太傅大人绝望。 姜屿却已经恢复无懈可击地从容模样,“我与二娘发乎情止乎礼,有何不妥?” 庄含不禁嗤他:“你姜二郎会止乎礼?” 姜屿食指在梅花瓣上点了一下,看着花瓣颤动,勾起嘴角,凉凉地说:“我是要她入我姜家门的,岂会让她轻易得逞、不知珍惜?” 庄含呵呵,诡计多端的男人。 姜屿揪着花瓣,轻轻扯动,就像扯施晚意的脸颊,他记仇了。 而施晚意之所以没亲自带姜屿去宅子,是因为祝婉君动了点胎气。 她月份大了,没什么大碍,但施晚意这个名义上的管家夫人、长嫂,得亲自过去二房探望。 约莫也就一个月左右未见,祝婉君脸色苍白地卧在床榻上,见到她便要起身问好。 还有二房的三个孩子,也都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 施晚意抬手阻止了祝婉君起身的动作,又让三个孩子起来,然后便关心道:“二弟妹,肚子可还难受?” 祝婉君摇摇头,“喝过药便好些了,麻烦大嫂了。” “无妨,左右我也无事。” 施晚意看一眼她高高隆起的肚子,这位二弟妹不敢忤逆老夫人,是有些心眼,可她是真有自己的计较,府里热闹不断,也老老实实窝在院子里养胎。 对比起来,另一位孕妇就有些过于“活泼”了。 施晚意像模像样地叮嘱:“二弟妹,快生了,若是身体允许,便多走动走动。” 不过她转眼一看二房的三个孩子,又道:“你比我有经验,二弟妹随便听听便是。” 祝婉君比上一次见,更加客气,诚恳道谢。 施晚意不以为意,眼神不自觉地落在二房的女儿陆妧身上。 这小姑娘长得真好看,玲珑可爱,腼腆一笑,教人心都化了。 她当时还认错了女儿,若陆姝不是那个讨嫌的性儿,是这个模样,她断断舍不得欺负。 施晚意轻声细语道:“妧姐儿,我没记错,你生辰要到了吧?” 陆妧害羞地点头,软糯地回答:“大伯母,我是二十三的生辰。” 施晚意一听,招招手,叫她到跟前,捏着小姑娘的手问:“有没有什么喜欢的,跟我说,我送你个生辰礼。” 祝婉君道:“真好教大嫂为她一个孩子破费。” “我可没问你,问得是妧姐儿。”施晚意笑容柔和地望着陆妧精致的小脸,“也不见得是东西,有什么想干的事儿,也可与我说,我允你。” 陆妧转头望向母亲。 祝婉君宠溺道:“既是如此,便与你大伯母说说,不可太过分。” 陆妧眼里霎时光彩闪耀,期望地看着施晚意,小声问:“姝姐儿说,您要带她去马场玩儿,可以带我和弟弟们吗?” 语气里颇多羡慕。 连那两个小子也是双眼亮晶晶的。 施晚意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去的时候,带着你们姐弟。” 三个孩子全都喜笑颜开,脆生生的道谢。 施晚意终于感受到了两分幼崽的可爱,笑眯眯地多坐了好一会儿,临走前还让陆妧无事便去她院里玩儿,听到小姑娘软软的答应,瞧着天儿都更蓝了。 至于姜屿,再是珍馐美味,总不能日日吃不是? 软软糯糯的小姑娘,也能让人欢喜。 而她心情好,陆姝却不高兴了。 母女俩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不主动跟施晚意说话,施晚意问她什么,她也惜字如金,一副闹别扭的模样。 施晚意不是祝婉君那样慈爱的母亲,心又大,完全没多想,满眼都是桌上的菜。 陆姝看施晚意根本不关注她,就要摔筷子,可又想起什么,胖手紧紧捏着筷子,气鼓鼓地瞪她。 施晚意再没发现,就是眼睛不好了,稀奇道:“你竟然学会控制脾气了。” 不是该关心关心她为什么生气吗?陆姝鼓起的气儿泄掉一半。 施晚意就是不问,专心吃菜。 陆姝憋了好一会儿,憋不住,控诉:“为什么要答应带妧姐儿他们一起去马场?” “他们与你说了?”施晚意随口道,“妧姐儿生辰,我便答应了。” 陆姝胸膛起伏,脸上紧绷,良久,“啪”地放下筷子,“那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她说完就跑出去。 她已经好些日子没这么闹脾气,施晚意一时也有些莫名,“这是怎么了?就因为我要带妧姐儿他们?” 宋婆子若有所思,片刻后对她猜测道:“许是在意您了,就格外想要您的重视和特殊对待。” 施晚意一琢磨,有道理。 可答应都答应了,总不能对二房的三个孩子反悔。 那就得弥补一二。 于是施晚意给陆姝精心挑选了一只英俊的驴子,让她学骑马时可以在一众小马驹里出类拔萃。 她又搜罗了好些美人图,送到宅子给姜屿,一来表歉意,二来投其所好。 而收到礼物的陆姝和姜屿:“……” 重视是重视,只是重视的方向和行径太具有施晚意的个人色彩,促狭的教人无言以对。 陆姝不喜欢驴子,姜屿也不喜欢美人图。 第27章 姜二郎唯二画过的美人全在灯笼上,就算是最年少轻狂、不羁的年岁,他也没似其他年轻郎君那般对美人图和美人起过兴。 与其相信施晚意是用美人图投他所好,姜屿更愿意认为这是某种撩拨。 而借由美人图和一并送来的只有寥寥几笔的书信,姜屿按照礼节回信时,在信末留了几个问询。 一个有心,一个有意,有来有往,两人便有了通信。 并且不约而同地选择,含蓄而不露骨的隐晦表达。 文字的魅力便在于此,即便不见面,以字识人,以文识人,也能从中感受到彼此的契合。 非是赤|裸才引人动情。 乐而不淫的暧昧,更搔人痒处,教人心动神驰,眠思梦想。 姜屿越发喜她,本就十分的姿容气度,仿若吃了神丹妙药,风华耀眼。 这几日满京只要见过姜二郎的人,无不目眩神迷。 长寿坊北里中曲,位于施二娘外宅后方一墙之隔的宅子里—— 幕僚庄含一进书房便看见姜二郎清靡惑人的模样,心下冷笑,呵,谈情说爱的男人。 面上,一本正经地递上密信,“大人,江南快马加鞭送回来的信报。” 姜屿拆开信,迅速一览,眸色微深,递还给庄含。 庄含看过,皱眉,“派去瀛洲的人还未查探到军饷的线索,河间王的玉坠竟然出现在江南,若非刻意释放烟雾,迷惑追查的人,就是告诉追查的人,军饷已经转走。” 信上禀报,盘查过玉坠的来源,线索只到江南,似是与瀛洲不相干。 庄含问:“大人,依你看,这军饷可有转走?” “何必教人牵着鼻子走?我不在乎军饷如何,我只剿乱党。” 姜屿运筹帷幄,志在必得道:“世间之大,魏元丰若铁心鼠藏,必然难寻,可他既对军饷有执念,我便引他出来。” 魏元丰其人,极其自负,当年一战,丢失军饷,致使丢失魏室江山,必然意难平。 乱党潜藏生事,也急需更多的钱财来支撑。 姜屿提笔,在瀛洲地图上方勾画一个圈,打了叉,落下一个杀气腾腾的“杀”字。 瀛洲城,城南,仁心医馆—— 坐诊的老苏大夫五十岁,已行医三十余年,医术极好,是瀛洲城里颇富名气的大夫。 出得起诊金的富贵人他看,出不起诊金有疑难杂症的百姓他看,烟花柳巷、下九流的病人他也看…… 若说整个瀛洲城,出门入户最多最便宜的人是谁,仁心医馆的老苏大夫必定有名。 这段时日,仁心医馆来了三拨人,不看病,净打听事儿。 老苏大夫有医德,万万不会将病患的隐私透露给旁人。 除非…… 有外快赚。 前两次,口音不同的两拨人皆询问瀛洲城上半年莫名死了许多人,是什么病症。 老苏大夫先后接过两锭银子,一张银票,实话告诉两伙人:“这人一传话,传来传去就变了样儿,都传出瘟疫的话来了。” 来人问:“不是瘟疫?那是为何?” “若是瘟疫,莫说一座城,整个瀛洲都要遭殃。”老苏大夫捋胡须,“不是病,病哪会挑人得?那是受灾喽,天老爷不让百姓活,百姓遭不住啊……” 来人早已查到些事儿,追问:“不是有一些人横死吗?” “你问得是这个啊。” 老苏大夫道:“个个都死伤惨烈,恐怕是山匪作乱。唉~刺史大人重病着呢,还要教人传话封口,以免人心惶惶……” 他再不知别的,两方来人便离开去别处打探。 这两方人都有人脉,自然要寻到州衙或者其他一些知情人处,不过这些后续,老苏大夫是不清楚的。 而今日来人,京城口音,正是庞嬷嬷的儿子。 他指名道姓,问得是前刺史大人府里的事儿。 前刺史大人家世背景深厚,且老苏大夫的儿子小苏大夫还跟着前刺史夫人去了京城,老苏大夫便当着医馆内病患的面儿,大义凛然地直接赶人,“去去去!老夫行医治病,岂会透露病人隐私?” 医馆内病患和陪同的人立时便称赞老苏大夫“有医德”。 老苏大夫一拱手,便不理来人,转身去继续给病人看诊。 庞嬷嬷的儿子在瀛洲城多番打听,未有所获,自不甘心放弃,就蹲守在医馆外等候。 晚间,终于蹲到了老苏大夫身边儿的药童出医馆,立即拦住人询问。 药童初也守口如瓶,被他硬塞了几块碎银子,这才小心翼翼地回头瞧一眼身后医馆,低声问:“你想问什么?” 庞嬷嬷的儿子立即问:“陆刺史得的是什么急症?” “我瞧见师父脉案上,写的是阴阳毒,烂疮严重,又有其他并发之症。”药童说着,目露疑惑,“可我未曾瞧见陆刺史面有红斑。” 庞嬷嬷的儿子不懂医,仔细询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药童是出来打酒的,怕晚了挨骂,模棱两可地解释了两句,便说什么都不再停留,匆匆跑向酒铺。 待到他打完酒返回来,庞嬷嬷的儿子已经离开。 而老苏大夫坐在医馆里,见药童晚归,问也不问,直接伸手,“拿来。” 药童依依不舍地掏出碎银,放在他手中。 老苏大夫取了一个,扔回给他,“攒着娶媳妇儿吧。” 药童喜上眉梢,“谢师父。” 老苏大夫抿一口酒,问:“你没多嘴袖红楼那些姑娘们的事儿吧?” “没有。”药童学了一遍,然后煞有介事地叹息一声,“刺史夫人那样的好人,却没好报,差点儿遭殃不说,还得替陆刺史遮掩,可真是可怜。” 老苏大夫摇摇头,只喝酒,一言不发。 药童又嘟囔:“也不知道师兄在京城如何了……” 苏木在京城坐拥一个医馆,早就乐不思蜀了,哪有心思管家乡的老父亲和师弟如何挂念。 施晚意领着陆家的三代们出门,顺路去医馆瞧了两眼,对小苏大夫这心无旁骛的模样亦是佩服不已。 这一心钻研、废寝忘食的劲儿,她是决计不行的。 不过人又不并非生来肩负使命活着,总得允许一些人平凡普通、没甚追求。 施晚意不虚,施晚意心安理得,等到施春浓的马车一到,一行人便直奔她京城外的庄子。 “你怎么把你那庶子也带来了?” 施晚意将她的马车让给五个孩子,她则是换到姐姐的马车上,坐没坐相地歪着,回她:“我能在这样的小事儿上教人捏住话儿吗?” 府里就五个孩子,她全带来,只不带陆一钊,那是往老太太手里送把柄呢。 施春浓还有话说:“这时节还天寒,你带陆姝和几个大些的也就罢了,那五岁的娃娃带过来,若是冻个好歹,不得教人怨你?” 施晚意挤眉弄眼,“自然是有缘由。” “你又有什么道理?” 大半个时辰后,马场里,施春浓低头看着站在她跟前怯生生抬头望她的男娃娃,问:“什么意思?” 施晚意道:“他太小,骑小马驹有些危险,况且也确实冷,阿姐抱着他骑,正合适。” 施春浓一贯嫌孩子麻烦,皱眉,一见他吓到,便又僵硬地扯出个笑。 她一笑,二房的小儿子陆一珏更害怕了,直错脚后退。 施晚意招呼他到身边,边拍小孩儿的头安抚,边对施春浓道:“初二回娘家,娘千叮咛万嘱咐,教我好生劝你,这才放过我。” 死道友不死贫道。 施晚意笑眯眯,“我不爱劝人,阿姐你抱抱试试,权当我完成娘的任务了。” 施春浓再嫌麻烦,也不能对个拘谨的孩子下脸,便单手抱起孩子,翻身上马。 飒爽极了。 施晚意羡慕地望了姐姐几眼,转身走向旁边的……驴子。 母女坐骑,马场上骑驴,也就只有施晚意了。 但施晚意不会骑马,也不能容许自个儿去骑小马驹。 丢不起那个人。 殊不知施春浓坐在高马上居高临下地看她,颇觉丢人。 陆一珏缩在施春浓的怀里,斗篷裹住全身,只露出个脑袋,低头看看大伯母,又看看堂姐堂兄们,笑得小牙都露出来。 施春浓向上提了提斗篷,捂住他的嘴,免得他吃进风去。 随后,踩着脚蹬一踢马腹,喝一声“驾”,便如利箭一般冲出去。 剩下几个孩子羡慕渴望,纷纷在护卫的帮助下,上了各自的坐骑。 陆姝原先不喜欢驴,可施晚意也骑驴,她这驴又确实比其他人的小马驹高大威猛英俊许多,是以骑在上头,趾高气扬地。 她还胆大,没多久就要跑起来,且跑得像模像样。 另外三个,陆一钊和二房的陆妧、陆一呈姐弟也都跟着她跑起来。 唯有施晚意骑个驴,慢悠悠地晃。 施春浓一圈儿又一圈儿地跑,屡屡从她身边跑过,几个孩子也从她身边过去两次,她还没晃完一圈儿。 此时京城里,京兆府就管着京中这些大小事儿,姜屿置办宅子,地契更改都要走署衙,方既清自然知晓。 京兆府署衙离长寿坊颇近,他闲来无事,便来到姜屿悄悄置办的宅子。 姜屿在隔壁留了一个人,打扫收拾顺便听风儿,其他时候都在自己置办的宅子忙各种公务,见方既清竟然有闲暇过来,稀奇道:“师兄怎未回府陪嫂夫人?” 方既清道:“春娘带二娘和陆家的几个孩子去庄子上跑马了。” 姜屿蘸墨的手一顿,玉面霜寒。 隔壁,施晚意给她的信全都平平整整地放在匣子里,而两人上一封信,姜屿邀她,她回信中明明白白地写着——“闺阁女子,出门不便”。 呵~好一个出门不便。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先单更,晚上十点前后发,下个月我努力日六 第28章 “怎么了?” 方既清了解姜屿,自然看出了他心情忽然变差。 姜屿并不愿意将他和施晚意私下里的相处说给第三人,但他也不愿一直这般被动,是以需要从施晚意身边着手。 师兄这个同盟,于他最便宜。 于是,姜屿问道:“师兄,嫂夫人此番又要在庄子小住吗?” 这次轮到方既清沉默。 姜屿不得不承认,看师兄如此,他稍舒坦了些。 只是接下来的话,说出来仍免不了酸涩,“师兄太过君子,你是施家名正言顺的女婿,与嫂夫人是正经夫妻,平常多去岳家走动,休沐便去嫂夫人身边,好过来与我闲谈。” 方既清不甚适应与姜屿谈及内宅事,依旧沉默不语。 半晌后,他转移话题,问:“你下月生辰可在府中?” 姜屿的生辰是下月初四。 前两日他回府,姜夫人还问过,他有什么公差,住在何处,生辰是否回府。 姜屿道:“晚膳回府,白日有事。” 话毕,方既清微微颔首,又沉默下来,姜屿亦是不知缘由,未言语。 庄含进来,瞧见的便是这莫名其妙的一幕。 孑然一身的人理解不了有家室和为了有家室做人“外室”的男人莫名起伏的情绪,即便这两个男人于其他事上皆游刃有余。 而方既清未再坐下去,离开姜屿的宅子,坐在马车上思忖片刻,便命车夫去施家。 显然姜屿的话,他听进去了。 他只是请安,不是告状。 方既清“闲来无事”请了几日安,半分不提施春浓如何,本就对女婿极为满意的施家夫妻俩越发心疼他,直接派人去庄子上将施春浓薅了回来。 读书人收起君子作风来,就是有学问的流氓。 · 施晚意不似施春浓,是以当天就带着三代们打道回府。 回去的时候路过医馆,又让小苏大夫给挨个摸了把脉,开了驱寒汤,回府后一人灌了一碗,什么事儿都没有。 不过他们没事儿,祝婉君那里有事儿。 陆妧二十三的生辰,他们二十四那日去的庄子上。 骑驴也累人,施晚意懒洋洋地窝在炕上休养生息,本来打算过个一两日就去见书生,祝婉君便见红了。 稳婆过来,说是生产前兆,只是候了一两日,祝婉君也没有发动的意思。 稳婆便说许是还没到时候,加之又有别家的夫人忽然生产,她便没再守在陆家。 施晚意去二房瞧了祝婉君,“二弟妹可还好?” 祝婉君生过三胎了,习以为常,半分不紧张,“大嫂放心。” 她跟施晚意相同的年岁,已经第四胎。 施晚意无法想象原身要是给她留下个四胎,她得成什么模样,稍一想便觉可怕的很。 再是有经验,生产也是鬼门关。 生育始终是一件伟大的事,施晚意便道:“我让那稳婆闲了便到府里走一趟,以防万一。” 其实住在府里最好,只是京中官府认定的好稳婆,也极紧俏,老戚氏先前请人的时候,面子上过得去便可,没花住在家里的钱。 如今临时变动,也说不过去,毕竟那稳婆不只为她们一家接生。 祝婉君晓得这是长嫂的恩惠,便诚心诚意地感激道:“谢大嫂。” 施晚意摆摆手表示不在意。 祝婉君被丫鬟扶着慢慢起身,又谢道:“先前大嫂带几个孩子出去玩儿,他们欢喜了好几日,还未曾向大嫂道谢。” 施晚意听说了,生产前多走动会助产,道一声“无妨”,便起身离去,不再打扰她。 傍晚时,陆家二郎陆仲回来,听说施晚意的安排,叹道:“若是大嫂能够一直管家,对咱们更好。” “是啊。” 老戚氏对二房就是面子事儿,支使方便,可从来不会让他们多占府里一分一毫,全给她自个儿的儿女护得紧紧的。 陆仲和陆仁只差了一岁,家里的资源都紧着嫡长子,他自小在陆仁的光环下长大,陆仁几年前已经是五品的下州刺史,他今年才升了六品的太学博士。 这还是他自己百般筹谋来的,再进艰难。 “等生产之后,你多与大嫂走动走动,三弟妹有句话说的确实,大嫂手里随便露点儿,都是好处。” 陆仲嗤笑,“嫡母自忖是书香门第出身,半点不容人,长兄也是,好声好气地哄着,什么不能到手,偏要傲慢不甘,这也想要,那也想要。” 他这身份,想得极清楚,实惠到手,什么不能忍? 只是陆仲别无办法罢了。 “三郎过几年科举出仕,父亲眼里更没有我们了,我们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手覆在妻子下腹,感受着孩子的活力,眉眼软化,“我冷眼瞧着,大嫂如今不好相与了,幸亏你这些年虽听嫡母的,却也没做的过分……” 祝婉君却也有她的担忧:“大嫂回来那日,她娘家那侄子半分没给陆家留情面,恨不得让大嫂不入门。万一大嫂日后教娘家带回去,咱们还得在老太太手下过活呢。” 陆仲闻言,露出几分郁郁不得志,“我有时都想,还不如分家了……” “分家对咱们可没好处,且不说婆母断不会教咱们分得什么,离了侍郎府的庇护,咱们什么都不是。”祝婉君嗔他,“过几年妧姐儿议亲,侍郎府的千金和一个小官家的娘子,如何能一样?” “而且……” 祝婉君低声道:“万一父亲又进一步呢?” 陆仲默然。 施晚意自然不知道二房夫妻的私房话,她回东院后,又吩咐人去坊正处弄了张夜里出行的文牒,以防万一,其他便不再管了。 姜屿信中约她二月初四一叙,施晚意想着出去半日也无妨,便在回信中答应下来。 可惜计划没有变化快。 二月初二半夜,祝婉君忽然发动,羊水破,血水流了满床,痛得厉害。 守夜的婢女一发现,连忙就去禀报,叫醒众人。 还得赶紧找稳婆来…… 陆仲未与祝婉君同屋,从睡梦中醒来,下意识便吩咐人去正院。 “砰砰砰——” 正院门被人急速地敲响。 正院守门的婆子不耐烦地出来,隔着门喝道:“吵得什么?” 二房的婢女惊慌道:“嬷嬷,还请通报老夫人一声,二夫人要生了!” “等着!” 那婆子依旧没好声气,撂下一句话,便回了屋子整理形容。 天上没有月亮,只院门上两个昏黄的灯笼亮着。 二房的婢女冻得浑身僵硬,缩着肩膀不断跺脚,边哈气搓手边不时向紧闭的院门张望,急得不行。 而那婆子收拾了足有一刻钟的时间,才去正堂通报。 老戚氏好容易养了些时日,头疼的毛病减缓,忽然教人大半夜吵醒,头针扎似的疼。 她对二房没有温情,当然不在意也不上心祝婉君生产,直接推诿:“教他们找施氏去,我如今不管家。” 值夜的婢女出门传话,那婆子点头哈腰地应下,转身踏向院门,迅速又变了脸。 院门外,二房婢女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面上一喜,立即凑过去,贴着门问:“嬷嬷,老夫人如何说?现下去接稳婆吗?” 院门“吱嘎”打开一条缝,守门婆子沉着脸指责:“瞧你们干得事儿,老夫人身体不好,哪经得起折腾?” 婢女害怕,解释道:“二夫人发动的突然……” 守门婆子呼幺喝六地打断:“如今大夫人管着家,来找老夫人有何用?去东院找大夫人去。” 她说完,院门毫不留情地关上。 二房婢女刷地眼泪便流下来,彷徨无措地站了片刻,只得匆匆跑向东院。 二房院子—— 祝婉君在屋里哀哀呼痛,二房的三个孩子被吵醒,想要出来却被奶嬷嬷拦住,在屋里怕得直流眼泪。 陆仲焦躁地踱步,催问:“怎么还没回来回话?稳婆何时能过来?” 这时,二房的婢女刚敲开东院的门,哭噎着道明来意:“劳烦通报大夫人,我们、我们夫人要生了……” 东院守门的婆子可不敢耽搁,立马就去向宋婆子通报。 施晚意先前派人用她的名义开了夜行文牒,宋婆子当即取来,派人备马车去接稳婆,而后亲自对二房的婢女道:“我们娘子提前备了文牒,已经派人去接稳婆了,你且先回二房,让下人把生产的一应物事准备妥当,稍后我们娘子过去。” 她顿了顿,又道:“将妧姐儿和两位小郎君送到东院来吧,有姝姐儿和钊哥儿陪着,免得害怕。” 她神情严肃,看着便可怕,可二房的婢女一下子便安定下来,哭着道谢:“谢过大夫人,谢过嬷嬷,婢子这就回去传话。” 宋婆子冷淡地点头,径自转身去叫自家娘子。 二房的婢女抹了把冰凉的泪,赶紧往回跑,一回二房便噼里啪啦地传话。 陆仲面色难看至极,强压着不快,吩咐:“快准备起来,莫要耽误事儿。” 婢女这一番来回折腾,便已经过去半个时辰,耳边听着妻子的呼痛声,陆仲再一次生起对嫡母的不满,且尤为强烈。 只是长嫂稍后便到,他方才起得匆忙,仪容不整,便在产房外对祝婉君喊道:“婉君,长嫂稍后过来,我先回房整理一二,你莫慌。” 他没让妻子知晓方才的一系列事儿,免得她生产中情绪不好。 屋内,祝婉君刚阵痛过去,汗和泪水黏合在脸上,头发亦是湿漉漉地贴着头皮,虚弱地回道:“好。” 陆仲回屋前,又让几个孩子的奶嬷嬷给他们裹好,暂时送去东院。 他们出院子时,正好碰见施晚意,忙抱着孩子给她行礼。 恭敬至极。 施晚意没细致打扮,衣衫整齐,随便挽了个发髻便过来了。 教凉风一吹,她已经精神抖擞,应了一声,借着灯光看向陆妧和那两个小子。 他们只露出眼睛,全都眼圈通红,水汪汪地看她,软软地带着哭腔,“大伯母……” 二房这几个孩子乖得,简直是杀器。 施晚意抬手,轻拍了两下陆妧的帽子,轻声细语道:“去吧,这里无事。” 这时,陆仲迎出来,躬身拱手,“大嫂,劳烦你半夜三更过来。” 施晚意收回手,带着婢女踏进二房的院门,问道:“二弟妹如何了?” “方才疼痛缓和了,这又痛起来。” 施晚意越往里走,祝婉君的呻|吟声听得越清楚,她做不到进产房去安抚孕妇,便坐在堂屋里,询问备产事宜准备得如何。 她心里听着呼痛声,再次庆幸原身只留下陆姝一个,想起陆姝,都又顺眼了几分。 面上则始终不骄不躁,声音平缓。 二房有应对生产的经验,本也没有太乱,只是稳婆久不至,渐生焦躁。 但大夫人坐镇,不慌不忙,众人不由跟着镇定许多,更加有条不紊。 两刻钟后,稳婆终于赶到,拜见施晚意和陆仲之后,便进去查看产妇的情况。 陆仲又走到内室门口焦急地踱步。 施晚意眼前不禁闪过原身生产时的回忆,施家父母和兄嫂全都来了,而据施老夫人所说,陆仁稳坐如山。 其实在意与否,早就能从细节窥见。 施晚意垂眸,掩住眼中的嘲讽。 不多时,稳婆擦干净手,走出来,对施晚意道:“夫人,还未开指,生产还早。” 施晚意见她微蹙眉,问道:“有问题?” 陆仲霎时紧张,紧盯着稳婆。 稳婆道:“贵府二夫人的肚子,我之前摸过,胎位很正,不过方才我再摸,有些歪了。” 陆仲一惊,追问:“不会难产吧?” 稳婆经过些世面,倒是镇定,“回大人,胎位还可以调整,现下说太早。” 陆仲仍旧心神不宁的。 施晚意坐在这儿的作用便显出来了,“尽管看顾着,有任何事,教人传话出来便是。” 稳婆应下,复又进产房。 陆仲在那儿转得施晚意眼晕。 但施晚意只是微支着额头沉静坐着,从始至终没说让陆仲回去休息的体贴话,他的妻子为她生产,休什么休。 东院里,陆妧和两个弟弟纷纷进了陆姝和陆一钊的屋子。 陆一钊醒过来,还安抚了二房的两个堂弟。 陆姝则是炕上忽然多了个人,也无知无觉,依旧睡得沉。 她睡觉又不安分,炕烧的暖和,她更是翻来覆去,一个翻身,半边儿身体压在陆妧身上,也没影响睡眠。 陆妧本来为了母亲生产心事重重、默默垂泪,一下子就喘不过气。 她想搬走陆姝,可陆姝就算瘦了点,还是个敦实的胖子,无论如何挣扎,分毫不动。 陆妧委屈,小声啜泣,在重压下睡着。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晚上发 第29章 初三一早,阖府醒过来。 陆姝八爪鱼似的抱着陆妧,将醒未醒的时候,胖手抓了抓,又捏了捏,鼻子一嗅一嗅,猛地睁眼。 陆妧的侧脸就在她眼前。 “啊——” 陆妧吓得一激灵,惊醒,“呜……” 随即,陆姝的婢女掀开帘子走进内室,满脸紧张地问:“姝姐儿,妧姐儿,怎么了?” 陆妧的奶嬷嬷也着急忙慌地跟着进来。 陆姝方才一下子蹿到了炕尾,缓了缓神,指着陆妧问:“堂姐为何在我炕上?” 陆妧还在哽咽,婢女连忙解释缘由:“二夫人昨夜发动,院儿里闹闹哄哄地,娘子就让妧姐儿姐弟到东院来了。” 陆姝这才知道她大惊小怪了,挠挠脸,蹭过去,推推堂姐的肩,别扭道:“我又不知道,妧姐儿你哭什么?” 陆妧控制不住哭得一抽一抽地,转身看向奶嬷嬷,问:“嬷嬷,我娘、我娘生了吗?” 奶嬷嬷摇头。 陆妧一听,担心地哭得更甚,“我想回去看看我娘……” 婢女和奶嬷嬷一起劝她,她仍旧止不住地哭。 陆姝教她哭得皱脸咂舌,又离远了些。 这时,宋婆子走进来,板着脸道:“姝姐儿、妧姐儿,请起来用早膳,三位小郎君已经起床。” 连婢女都怕宋婆子,更遑论小孩子。 陆姝不敢跟宋婆子对着干,陆妧打了个嗝,也不敢继续哭。 但陆妧仍然挂念母亲,早膳时,小心翼翼地提出想要回去看母亲。 二房另外两个小子也都一样的神情。 宋婆子束手立在一侧,直接拒绝:“二夫人仍在生产,暂无大碍,你们回去,除了教二夫人担心,并无用处。” 二房三个孩子不敢反驳,蔫头耷脑地吃。 陆姝眼睛转来转去,悄悄戳陆妧。 宋婆子眼利,一看便知她有鬼主意,严肃喝止:“姝姐儿。” 陆姝只得收敛,老老实实地吃饭。 祝婉君这一胎确实比前两胎都要艰难,天亮了,仍然没有生产的意思。 陆仲还得上值,便郑重其事地拜托施晚意:“大嫂,我向上官请假后立即回来,劳烦大嫂帮我看顾婉君。” 施晚意坐在椅子上未动,轻点头,“我盯着呢。” 陆仲又是一躬身,“谢过大嫂。” 施晚意摆摆手。 他走后,施晚意便到外头转了转,凉风一吹,头脑清晰许多,鼻尖也没那股血腥味儿了。 算来从发动到现在,也才两个多时辰,妇人生一天一夜,也是常有的,还有的等。 施晚意有些饿了,便让婢女给她和祝婉君准备些吃食。 与此同时,正院里,老戚氏后半夜没睡好,揉着太阳穴问道:“祝氏生产了吗?” “回老夫人,还没有。” “昨夜二房的人去寻施氏了?稳婆何时来的?” 庞嬷嬷禀道:“二房的婢女从正院离开就去了东院,大夫人早就准备了夜行文牒,立即便派马车去接的稳婆,没耽搁太久。” 老戚氏按压额头的手一停,对于二房没生乱子,没露出什么来,只冷淡道:“你去东院吧。” 她们主仆两个,到底生了两分嫌隙。 庞嬷嬷两边都得罪不起,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是,老奴告退。” 而阖府都知道二夫人要生产,大夫人在二房坐镇。 戚春竹不乐意施晚意专美于前,也穿戴整齐,来到二房。 祝婉君阵痛暂歇,施晚意正在吃馄饨,见她过来,也不意外,随口问道:“三弟妹吃了吗?可要一起?” 戚春竹离她远些还来不及,怎会和她一同用膳,“不必了,大嫂自个儿吃吧,我只是来看看二嫂。” 施晚意舀了一颗小巧的馄饨,一口吃下,而后慢条斯理道:“我劝你还是回去。” “我是来看二嫂的,大嫂管得也太宽了。” 戚春竹坐下,一副要待下去,你奈我何的架势。 施晚意抬手随意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她随意。 戚春竹骄矜地抬下巴,喊二房的婢女:“怎么还未上茶?” 二房的下人,三个孩子带走一些,粗使的婆子婢女进不得屋,剩下都在忙。 施晚意瞧她那张牙舞爪的模样,放下勺子,单手拎起茶壶起身,另一只手拿起一只反扣在茶盘的茶杯,小指一挑便杯口朝上。 “我给三弟妹倒一杯茶吧。” 施晚意边说边走向戚春竹。 戚春竹向后一蹭,背紧贴着椅背上,警惕道:“你别过来。” 施晚意偏要过去。 茶杯“哒”地放在她手边方几上,提起茶壶缓缓倾倒,茶水顺着壶嘴,水流入杯的声音清脆。 她手腕向上扬,杯满水停的一瞬,内室里又响起轻浅的呻|吟。 戚春竹一哆嗦,下意识回头。 祝婉君生过三个孩子,知道要保存体力,所以除了疼得厉害,其他时候呼痛的声音都很克制。 可戚春竹才头胎,一般人家都不准闺中的娘子靠近产房,她第一次正面见到生产,不由自主地紧绷。 “三弟妹,不喝茶吗?”施晚意放下茶壶,“水温正好。” 戚春竹笑不出,全副心神都在内室,也终于从馄饨的香气中嗅出丝丝血腥气,脸色微微泛白。 施晚意道:“还在开指,正式生的时候,叫得更惨。” 而且血水一盆一盆端出来…… 没生产过,兴许要吓得不敢生。 施晚意膈应人也是光明正大地膈应,没打算吓唬坏一个孕妇,便又道:“三弟妹还是回去吧。” 她话音落下,内室里祝婉君忽然尖锐地“啊”了一声。 戚春竹吓得起身,再顾不上跟施晚意别苗头,打了个晃就要走。 施晚意退开一步,悠然地吩咐:“扶好三夫人。” 戚春竹的婢女不敢轻忽,一边儿一个扶着她,匆匆往外走。 施晚意披上披风跟出去,环胸靠在二房院门前醒神儿,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忽然有一种感觉:戚春竹可能要安分些时日。 老太太病了,祝婉君生产后又要坐月子,戚春竹再缩在院子里养胎,府里岂不是太过安静了…… 寂寞如斯。 施晚意一只手托着手肘,另一只手手指轻点下唇,若有所思。 她那颗不安分的心又有点儿想搞事情。 午后,陆仲赶回来,祝婉君已经开三指,阵痛越发频繁。 不过胎位经过稳婆辅助,正了很多。 施晚意坐久了不舒服,时不时就要到外面醒神。 陆仲比她熬得更久,精神萎靡,心情焦躁,自然也没办法一直待在屋里。 施晚意少有机会碰到他,便与他闲说了些话。 分分神,时间也就过得快些。 期间,老戚氏只派了个嬷嬷过来问了声,其他一概不管。 及至日西斜,屋里祝婉君喊叫地越发厉害,动静也大起来。 施晚意被勾的想起原身生产时的记忆,便又派人去请了个擅长妇人科的老大夫。 也亏得大夫守在二房,酉时末,孩子终于生下来,祝婉君便有些出血过多。 稳婆是懂一些医理,但总归不如正经大夫专业。 而陆仲重视祝婉君胜过一些莫须有的名声损害,当即请大夫入了产房救治祝婉君。 施晚意坐在堂屋,看着襁褓中皱巴巴的红皮小老太,“你运气不错,我所做也不算多余……” 二房还是有点儿讨喜的。 大夫医治后,祝婉君有惊无险。 陆仲终于有添了个小女儿的喜气,赏了不少喜钱。 施晚意将所有花销,全都算在公账上,便起身回东院。 陆仲亲送她,接二连三地道谢。 施晚意只弯了弯唇,一副长嫂模样,别有意味地关心道:“二弟膝下四个子女,早晚要独立门户,此时不争一争,日后恐怕争不到多少了……” 她说完便走,留下陆仲陷入沉思。 翌日,长寿坊,施晚意的私宅—— 姜屿起床后,看庭前枯树生意盎然,望天上云卷云舒也自由,心情抑制不住地疏朗开阔。 他先去隔壁处理好今日的公务,又练了一套拳,舒展筋骨,方才回来,含笑坐在书案后读书。 一刻钟后,仆人按时端来早膳,乍然见到一个郎君竟然面若桃花,忍不住一呆。 但他只呆了一瞬便回神,恭敬道:“郎君请用。” 姜屿早已查到,这仆人虽自称“仆人”,事实上并非施晚意的陪嫁。 而这些时日,对方面对他都太过理所当然。 今日姜屿起了些谈兴,闲问一句:“屈六,你待在二娘身边多久了?” 屈六得了吩咐,只要不透露刺史夫人的真实身份,其他皆可言及。 是以他规规矩矩地回答:“半年。” 半年便能教施晚意放心安排在私宅里…… 姜屿不经意地问:“如何到二娘身边的?” “娘子善心,救过小的。”屈六道,“小的以前是厨子,厨艺不错,手脚麻利,就跟在娘子身边了。” 他对刺史夫人自然极忠心,刺史夫人做什么,他都不会有任何非议,哪怕只是心里想一想也不会有。 他甚至觉得,这郎君就该长得一等一的好,才值得刺史夫人养他。 屈六悄悄抬眼瞄姜屿的相貌身材,心下极认可,越发恭敬道:“小的下去准备午膳,郎君有事便招呼小的。” 姜屿颔首,抬起筷子,慢条斯理地用早膳。 屈六确实如他所说,厨艺不错,面揉得筋道,荷包蛋也圆润。 虽然不如世家的珍馐美味精致,但姜屿从来没觉着不好。 早膳后,姜屿手持从姜家书库带出来的五行机关之书,慢慢看。 他寻常做事极专注,甚少分神,今日却情不自禁地总是望向窗外,没有动静,收回的视线便会落到书案上的梅枝上。 梅花早就干了,他寻了一个白瓷罐密封保存,如今只有孤零零的一枝。 这梅枝插在白釉瓶中,他初看自觉仍有雅韵。 但日头越升越高,送花的人依旧没来。 姜屿看梅枝的眼神便越来越凉,枯枝的雅韵仿佛是他的幻觉。 再一次。 她让他被失望和酸涩啃噬心脏。 姜屿温润如水的双眸渐渐侵染上黑色。 胸腔里某种情绪氤氲而生,即将按捺不住。 果然,只有两个人知道的暧昧关系,名不正,言不顺。 她最好今日还会来,否则…… 而陆家东院,施晚意睡得发懵,顶着一头乱糟糟地发坐起来,迷糊地问:“什么时辰了。” 婢女回答:“娘子,巳时末了。” “巳时末……”施晚意含混地跟着念叨,倏地睁大双眼,“巳时末?!” 中午了? 婢女点头,“是啊。” 她一边倒了杯温水送过来,一边说:“宋嬷嬷说,你身体不好,昨日为了二房生产的事儿,劳累那么久,合该多睡一会儿,便没打扰您。” 施晚意捂脸,埋进厚实的锦被。 嘶—— 睡过头了…… 第30章 施晚意应允在先,失约在后,确实是她理亏。 今日才过半,虽说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她还是掀被下地,招呼人给她收拾齐整,打算出门。 宋婆子没劝阻她,只是不吃东西便出门,决计不行。 是以施晚意又喝了半碗粥,吃了一张薄馅饼,才得以出门。 待到了长寿坊的宅子,已经是午时末。 屈六开门,抱拳行完礼,喜道:“娘子,您终于来了,郎君等您很久了。” 这话一出,施晚意便顿了顿足,“等很久?” 屈六认真地点头,“是嘞。” 他老实,姜屿让他看见什么,他便全都转给施晚意,“娘子,今日好像是郎君的生辰。” “生辰?”施晚意惊讶地停下来。 屈六又点头,一一细数起来—— “昨日小的问郎君今日吃什么,郎君说早膳要一碗长寿面。” “郎君还给小的一贯钱,吩咐小的多准备些食材,小的听您的吩咐,不要郎君的钱,可郎君坚持要给。” “小的抹不过,便接过来了。”屈六说着,从怀中掏出一贯钱,“娘子,小的没敢花。” 施晚意看向他手中的一贯钱,这些钱,那书生不知要卖多少灯笼才攒下。 屈六请示:“娘子,您看这钱……” 施晚意道:“你收着吧,给他置办些东西。” 屈六便又揣回怀中,看一眼后院,低声禀道:“娘子,今早小的去送早膳,瞧郎君那神情,极亮堂,都晃人眼,还与小的闲聊几句。” “可再送一桌午膳进去时,郎君都没抬眼,就盯着根儿枯枝出神,好像心情不好。” 他完全没察觉自个儿就像是替外室争取主家欢心的忠心仆人,兢兢业业、事无巨细地说:“午膳送进去半个时辰了,郎君一直没叫小的去收拾,不知道郎君吃没吃。” 施晚意:“……” 越听越心虚。 有些事情,从当事人口中得知,绝对不如从第三者口中得知,更让人震动。 今日真是书生的生辰? 施晚意脚粘在地砖上,有点儿迈不开步子。 若真是他的生辰,她从家里带过来赔礼的珍本就太敷衍了。 他约她庆生,她因故迟到不说,还拿陆仁留下的宝贝送他…… 虽然好东西如今不署陆仁的名,她不说书生也不会知道,可施晚意莫名有种对方一片真心错付给渣女的感觉。 她就是那个渣女。 明明两人只谈风月不谈情,各取所需,彼此不用给对方负责,书生也不吃亏。 她为何要心虚? 施晚意暗暗琢磨后,只得出一个结论:大概是他看起来太过纯良…… 对比起来,她这见色起意的心思确实居心不良。 施晚意受到些许良心的谴责,转头吩咐:“珍本别带进去了。” 婢女便抱着匣子出去,放回到马车上。 而施晚意重新迈开步子,心中还有一个小小的期许—— 万一今日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呢? 这样她就算过分,也没过分的那么明显。 施晚意脚步缓慢地走到后院正屋前,驻足片刻,方才抬手,轻轻敲响门。 屋内,姜屿坐在摆满菜的圆桌边儿,已经从不同于屈六的脚步声中,分辨出来人是谁。 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应,神色淡淡地把玩着空酒杯。 如果施晚意今日不来,他就不打算再慢条斯理地与她调风弄月,今夜一探香闺直言不讳,明日便直接去施家求娶,逼她改嫁姜氏。 人盖上他姜屿的章,日后谁人再提起施晚意,都甩脱不开姜屿的名字。 这个念头一起,贪婪和占有欲便不断在姜屿耳边催促—— 不必管施晚意的心意。 不择手段得到她。 让她彻底属于他,待在他的领地,浑身都浸满他的气息。 那场景,姜屿需得竭力才能克制因刺激而起的战栗。 可施晚意到底来了…… 禽兽得以暂时保住衣冠,究竟是失望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 姜屿斟满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杯子放置在桌上,发出轻脆声响的同时,他眉眼落寞,眼中浮现醉意,清越的声音也变得粘稠。 “进来。” “吱嘎——” 门从外轻轻推开,施晚意的身影显露在门外。 姜屿支着头,缓缓侧望向门外,在看清楚来人的一刻,醉意朦胧如清泉潋滟的眼瞬间染上光华,熠熠生辉。 “二娘,你来了!” 声音中盛满欢喜。 他眼里的光,也全是因施晚意一人而起。 他就只着一身月白长衫,便可入画一般,动人心魄。 周遭一切全都成了水墨色,唯有他一人光彩非凡。 施晚意的心犹如清晨荷叶上的露珠,颤动不止。 只谈风月不谈情…… 只谈风月…… 只谈……什么来着? 施晚意脑子一片混沌。 “二娘,冷。” 姜屿衣衫轻薄,似乎醉酒所使,比前几次见面时,少了些成年男人的克制,多了些坦率和温顺。 而且他的语气,好像在撒娇啊…… 施晚意晕乎乎地,见他身体微晃着起身似是要去关门,忙道:“朝时,你莫动,我这就关门。” 她说完,便跨进门内,背对着门双手迅速阖上门。 隔住了寒风,也隔住了她的婢女。 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好看的书生似乎还醉酒了…… 施晚意靠在门上,两只手抵在腰后,脸上有些热,口干舌燥。 她像是要干坏事一样。 心跳越发快。 姜屿亦无所觉,扶着圆桌站立,慢慢地抬手邀请:“二娘,坐。” 施晚意轻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迟疑地走过去,扫过桌面。 满桌的菜,一口未动,完完整整、不受待见似的待在盘中。 姜屿方才坐过的位置,一双筷子一只碗被推到旁边,干干净净。 正对应着他摆放的是一壶酒和一只酒杯,放置十分随意,屋中有清甜的酒味儿,显然这桌上只有这壶酒得到了他的垂青。 相临的座位,桌上也摆放着一双筷子一只碗,整整齐齐。 一看便是转为某个人准备。 而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施晚意心里莫名不是滋味儿,唇张张合合几次,方才呢喃出声:“朝时,你……方才在喝酒啊……” 明知故问。 施晚意在心中唾弃自己。 姜屿重新坐下,迟缓地低头看向酒壶,随即又抬头,解释道:“不知为何,便多饮了几杯,二娘,我不嗜酒的。” 施晚意微微扯动嘴角,道歉:“我今日迟了,抱歉。” 她没解释,迟到便是迟到,确实是她睡过头,结果如此,解释不过是借口。 姜屿摇头,笑如三春暖,半分不扰人,“无事,二娘你来,我便欢喜了。” 此时他的情绪比信上更直白炽烈。 施晚意却因为心虚,眼神飘忽不定。 姜屿浓密的睫毛轻垂,仿若不知她的心虚,伸手去拿酒壶。 施晚意按住酒壶肚儿,阻止:“朝时,空腹喝酒伤身,别喝了。” 姜屿的视线落在酒壶上一大一小的两只手上,仅仅隔了一指的距离,他只要向下一点,便会触到一起。 再向下,便可完全包住她的手。 但姜屿没有动作,轻声道:“我昨日亲自去买的酒,我只是想请二娘喝一杯。” 施晚意干笑,“我在外面不喝酒。” 姜屿沉默一瞬,便顺着她道:“也对,女子在外,是要谨慎些。” “不是……” 她那个德性,得多没数才在外面喝酒。 施晚意想要解释,“我……” 姜屿摇头,温柔地打断她,“无妨,不喝酒,吃菜吧。” 他边说边去碰最近的一盘菜,手指刚触到盘底,毫无温热,一怔,笑容浅了一分,茫然道:“凉了……” 施晚意瞬间坐立不安,惭愧一下子充盈心口,不知所措。 姜屿要是一照面便指责她,她耍赖卖好,许是也就过去了。 偏偏姜屿一句不怪她,颇为温柔宽容…… 她便越发不得劲儿。 施晚意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又好美色,弱点完全被姜屿拿捏。 她从踏进宅子,所有的情绪便都被姜屿牵动着。 心疼男人,是她遭殃的开始。 她还半点儿不知道自己要遭殃,主动去哄姜屿:“没事,热一热再吃也无妨。” 施晚意说了个善意的谎言,“我迟到却不想失约于你,急着来见你,也只匆匆垫了垫肚子,还饿着,我们一起再吃些。” “真的?”这一句,问的是她说急着来见他。 “再急也不能饿肚子。”这一句,是关心她。 施晚意肯定点头,当即扬声喊婢女进来,“端下去热一热。” 婢女们手脚麻利,很快便将桌上撤空,还换了一壶茶上来。 重新关上门后,屋里就又剩下两人。 姜屿始终定定地看着施晚意。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若是往常,施晚意恐怕要有些不自在,但他一副醺醉的模样,甚至称得上乖巧。 施晚意忍不住心软,倒了一杯茶,摸着不烫,才递过去,“喝点茶。” 姜屿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茶杯,未动。 “朝时?” 施晚意打量他的神色,“醉的这么厉害?” 姜屿仍旧是那副神情,没有回应。 施晚意轻叹,端着茶杯起身,靠近姜屿,喂到他唇边,哄道:“张嘴。” 姜屿下意识地张嘴,温热的茶水入口,呆怔地抬眼,望着眼前温柔的人。 他其实没醉,但他没想到施晚意会有这样的举动。 酒意似乎真的涌上来,烧热了他整个人。 不堪一击。 他的眼神越来越灼热,几乎灼烫到施晚意。 施晚意绷起脸,命令:“闭眼。” 姜屿就真的闭上眼。 顺从地好像她可以为所欲为。 尤其施晚意站着,姜屿微微仰头坐着,两人看似隔着些距离,可施晚意只要微微倾身便可以吻上去。 茶水沾湿了他的唇,泛着水润的光泽。 施晚意控制不住地咽口水。 好色…… 而姜屿闭着双眼,嗅觉和听觉便更加灵敏。 施晚意身上的幽香。 施晚意细微的呼吸声。 一杯茶似乎不够解渴,“二娘,还要……” 施晚意手一抖,心里骂他“要个鬼”,还是转身给他倒茶。 等黏黏糊糊三杯茶喂下去,施晚意竟然出了薄汗,坐回去后,她根本不想动弹,也不想说话。 “咚咚咚——” 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安静,门外婢女道:“娘子,菜热好了。” 施晚意一本正经道:“端进来吧。” 婢女们鱼贯而入,摆放好,丝毫不多停留不多看,又鱼贯退出。 二次加热的菜,卖相和味道,跟新鲜出锅的菜相比,必然有差别。 姜屿看着桌上的菜敛眉。 他希望她能享受到一切他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然而现下他在施晚意眼里,只是一个寒门书生。 而施晚意虽然过了数月奢侈的贵族生活,但多年外卖生涯,实际上她极其好养。 “朝时,一起吃。” 施晚意招呼他,也不客气,拿起筷子便直奔喜欢的菜,夹起来后想到书生是今日的寿星,望向他,“朝时,冬笋你吃吗?” 姜屿不免晕陶,上午那些负面情绪在施晚意一个又一个好似不经意的举动中,几乎快要消尽。 鬼使神差地看向酒壶,难道真醉了不成? 施晚意筷中的冬笋落在姜屿的碗中,而后拎走酒壶,“你不能再喝了,既然是想请我喝的,我走时便带回去,你没意见吧?” 姜屿慢吞吞地回答:“没有。” “吃吧。” 她一句话一个指令,姜屿便照做,夹起碗中冬笋,缓缓入口。 今日的冬笋……是甜的。 随后,施晚意让婢女拿了一双公筷进来。 她胃口好,自己吃哪道菜好吃,就会给姜屿夹一筷子,让他尝尝。 姜屿十分顺从,完全没有钟鸣鼎食的世家子应有的挑剔。 而“食不言”在施晚意这不存在,她先前没想过问姜屿的私事,今日不知是不是受气氛影响,便随口问道:“朝时,你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吗?” 姜屿顷刻间头脑清明地意识到,他没醉。 他很自然地借着醉意掩饰,低眉放轻声音,“不是,我不参加下科春闱。” 他确实不参加下科春闱,不是因为不能,是不需要。 从始至终,他没有对施晚意说过一句假话,但他不说假话,却也顺着施晚意的误会,误导了她。 姜屿露出些许为难,随即故意转开话题“我烤鱼的手艺尚可,若有机会与二娘一同踏青,请你尝尝。” 施晚意猜测他读书却不科举的缘由,有可能是家道中落,或者守孝……总归不是好事。 是以她便不再多问,答应有机会相约踏青,顺势问起:“朝时,今日可是你生辰?” “是。” 还真是。 他回答得爽快,施晚意先前的心虚又冒出来,别开目光,环顾周围。 她实际也是第一次来这宅子。 环顾屋内,全都是身边书生生活的痕迹。 这是三开间的屋子,右侧是内室,和此间相隔的帐幔掀起,能看见床上锦被整齐地叠在床榻里,床头端正地放着一本书。 左侧作书房之用,东西更多更满。 书架上密密疏疏地摆著书册、摆件、木匣; 书案上,同样有书册摞叠,摆放井然有序,砚台里的墨还未干,一支笔搁在其上…… 施晚意能够想象姜屿提笔书写或是坐在书案后读书的模样。 若再点燃香篆,青烟袅袅,他抬眼看过来…… “咳。” 施晚意轻咳一声,打住思绪。 姜屿听她咳,当没看见她神情中的异样,关心:“二娘,可是身体不适?” “不是,口干。” 施晚意抄起茶杯,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 她眼神胡乱地飘,忽然一定,注视那熟悉的梅枝。 姜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轻轻吐词:“梅花,谢了。” 施晚意抿唇,随即眼神一动,问他可吃好了,得到肯定答复,便招婢女进来撤桌。 而她起身走向书案。 姜屿的目光随着她而动,看着她拿着白釉瓶回来,放在桌上,又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 “二娘,做什么?” “你稍后便知道了。” 施晚意卖了个关子,便低头专心动作。 她将丝帕平铺在桌上,捏着角随意对折,而后手指压平中间对折的地方,比了约莫两指宽,再次折过去,压平。 随后,丝帕翻过来,施晚意沿着折过的地方,一点点紧实地卷起。 姜屿起先看着她的动作,后来便只盯着她细白的手,稍一失神,她手中便有了一朵玫瑰的雏形。 那是一朵颇粗糙的丝帕玫瑰,可这是从施晚意手中出来,天然便特别。 施晚意调整花心、花瓣和叶子,轻手轻脚地插在枯枝上,自我欣赏,觉得像模像样的。 然后她将白釉瓶推向姜屿,道:“朝时,今日你生辰,我送你一枝永生不败的花,望你余生,一朝一岁,往来无忧。” 一朝一岁,往来无忧。 姜屿耳中萦绕着这一句话,再也听不进其他。 施晚意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教他心绪波动,进而激起他的贪欲。 现下这屋内只有他们二人,她就坐在他对面。 姜屿只有抬起手臂,便可将她圈进怀中,融进身体。 然他之所以一直压制着,便是因为贪恋。 他贪恋施晚意的柔情。 可欣喜在心中鼓胀,嫉妒也随之缠绕上来。 姜屿没有看施晚意,低头锁视那枝永生之花,低喃:“二娘可有送过别人?” 她若是迟疑…… 或是直接告诉她送过旁人…… 丝丝暗色侵染双眸,他会嫉妒若狂。 一瞬间,施晚意像是被什么盯上,浑身一栗。 她没有第一时间寻到姜屿身上,两手攥在一起搓了一下,没有犹豫地坦荡道:“当然没有。” 讨人欢心的事儿也分人,姜屿这种无一处不踩在她喜好上的,施晚意只见过他一个。 有人拨云见日,豁然开朗,施晚意方才奇异的寒意也一扫而空,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姜屿的坏情绪潮水般飞速退去,抬眼笑道:“二娘的生辰礼,我极喜欢,定会好生珍藏。” 他一笑,施晚意脑子里只有一句寻常应该不会形容男人的话—— 色若桃花,灿若明霞。 以至于她许久才找回声音,“你喜欢便好。” “我也有一物赠与二娘。”姜屿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丝帕玫瑰,轻柔缱绻,“只是比起二娘送我的生辰礼,实在简陋。” 施晚意看着他的手指,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吞咽口水,“你的生辰礼,送我东西作甚?” “自然是我心中欢喜,想分与你。” 施晚意:“……” 遭不住。 她之前为什么会那般笃定? 一定是因为没见过世面吧? 姜屿从袖中取出要送给施晚意的礼物,他一直随身带着。 那是一只红色香包。 施晚意看着颇眼熟,“这是……” “上元之夜,我便买下来,一直想送给二娘。”姜屿专注地看着施晚意,“我能给你戴上吗?” 他眼里清晰地印着施晚意的模样,似是能将她吸进去。 施晚意顶不住,答应下来。 答应完才反应过来,香包要系在腰上。 他要怎么系? “二娘,起身。” 施晚意乖乖站起来,又变成先前的站位。 她站着,姜屿坐着。 姜屿视线下滑,停在她腰间。 那视线如有实质,施晚意绷紧腰,紧盯他的动作。 姜屿骨节分明的手一点点靠近她的腰,施晚意的呼吸也跟着越来越轻。 然后,他的手停在她腰侧,食指勾起她腰上垂挂的环佩,一挑,整个包裹在掌心。 施晚意的呼吸都停了一瞬,才又恢复如常。 姜屿捏着环佩,轻轻向他扯动。 施晚意脚下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扯动的力道踉跄,稳住时已经站在他两腿间。 两个人近得过分,分明没有一寸实质接触,却仿佛密不可分。 鼻尖都是彼此的味道,不分你我。 姜屿低笑出声。 施晚意一下子臊得不行,连忙后退。 环佩的细绳绷直,紧随而来的是姜屿的声音,“二娘,别动。” 施晚意下意识停住不动。 两人之间只是一条环佩相连,施晚意却宛若束缚在姜屿手中一般。 施晚意心绪不平静,催促:“你系便系,快些。” 姜屿抬头,含笑望她一眼,在她着恼前,复又垂眸。 施晚意面无表情:“……” 他已经不是在拨弄她的心弦,是玩弄。 环佩扯着腰间的丝带,拉出一条缝隙。 姜屿目光不离她的腰,故意慢腾腾地捏着香包上的挂绳,穿过缝隙。 施晚意吸腹,腰身紧绷到极限,上身忍不住后倾,想要远离些。 她一动,姜屿便加大力道,轻扯环佩,喑哑道:“二娘,别动。” 施晚意闭上眼,可脑子里清晰的浮现,他好看的手指穿梭在她腰带间的画面。 “!!!” 施晚意没出息地腿软,内心如同狂风过境,凌乱不已。 系个香包而已,怎么像在解她的衣服一样?! 从始至终,他们一个指头都没有沾到一起,怎么像干了不该干的的事情?! 度秒如年。 便是施晚意现下的心情。 她脑中各种纷杂地情绪,最有存在感的一个,是:不然直接了当一点,她装作站不稳,扑进书生怀里算了。 这念头正要茁壮起来,姜屿再次出声,“好了。” 精准打断她脑袋里的杂念。 而姜屿忽然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本正经起来,“天色渐晚,今日已耽搁二娘许久,二娘早些回去。” 施晚意:“……?” 转折好快。 施晚意呆立须臾,不得不收起脑子里的有色念头,满脸正气地后退,远离姜屿。 姜屿一派君子作风,道:“我送二娘出去。” 一炷香后,施晚意坐在马车上,看着腰间的香包,陷入沉思。 这是……撩拨完了,就让她滚蛋? 作者有话说: 从早上写到现在,感情戏真的太难了。 被掏空ing~ 第31章 施晚意回到陆家东院的时候,眼神呆直,有气无力地飘进寝屋,一头栽在炕上,直接瘫平。 宋婆子知道她今日出去是见谁,一见她这活似失身了的模样,瞬间紧张不已,凑到她耳边低声追问:“娘子,是否需要叫小苏大夫配副药?” 施晚意不解地望向她,配什么药? “光是配药也不行,得让小苏大夫想办法研制出个不伤身的药方,万一有了身子,还是有些麻烦的。” 宋婆子板着一张严肃脸,说出不正经的话,丝毫不以为违和。 但施晚意:“……” 有宋婆子真是她的福气,再没有比她考虑周全的人了。 而宋婆子又关心地劝说:“娘子您身体还虚,不可纵欲太过。” “……” 她哪有纵欲?分明连根手指头都没碰到。 施晚意冤枉道:“您想多了,没有发生那回事儿。” 然她一解释,宋婆子眼神转为探究、怀疑,“娘子不是说那寒门书生极好看?您竟然不动心?” 怎么可能不动心,但也得两人配合啊。 施晚意一想到他忽然君子起来,吊得她不上不下,便心生郁闷。 宋婆子瞧她神情,眉头紧锁,“娘子,您说得话不会是骗老奴的吧?您还放不下陆仁?” 她都直呼其名了,施晚意忙坐起来,解释:“怎么会?好歹都是正经人,当然得走个过场,我打算先投其所好。” 宋婆子仔仔细细瞧她,“娘子也不用太正经,只要注意身体,其他高兴就好。” 施晚意嘴角抽动,“我还是很享受这个过程的,嬷嬷真不必如此紧张。” 她清楚宋嬷嬷为何如此,无论如何解释,也没有行动更可信,便兴致勃勃地问:“嬷嬷,再替我在京郊寻摸个风景好的庄子吧,朝时约我踏青。” 她名下倒是有嫁妆庄子,可那太过明显。 既然如此,就再买一个。 施晚意眉开眼笑地补充:“最好能钓鱼。” 宋婆子当即应下,神情缓和些许。 施晚意大字躺在炕上,舒服地喟叹:“我可真是败家,幸好有陆家养我。” 随即,她问:“嬷嬷,我出门后,府里有什么事儿吗?” 宋婆子道:“只二夫人派了个人特地向您道谢,又请示您二房小女儿暖姐儿的洗三如何办。” “暖姐儿?”施晚意翻身侧躺,手支着头问,“名字起好了?没跟姝姐儿和妧姐儿一道排字?” “没有,说是二夫人跟二郎君商量好,二房的小女儿叫春暖。” 春暖啊…… 施晚意勾起唇,“老夫人有什么交代?” “简办,还称病不参加。” 施晚意啧啧称奇,老太太这嫡母婆母当得,趾高气扬,一点儿也不掩饰她的傲慢。 宋婆子又道:“老爷也赞成简办。” “那便让庞嬷嬷去操持吧。” 施晚意不再操心,转而道,“嬷嬷,教人给我磨墨,我给长嫂写封信……” …… 隔日,二房小女儿陆春暖洗三。 施晚意一个死了丈夫的长嫂,自然不能主持洗三,不过她乐见二房和老太太离心,也乐于反给老太太刻薄的名声添砖加瓦,用完早膳闲来无事便到二房去了一趟。 “你长兄一年的热孝还未过去,这喜庆的日子,大房不便参加,我亲自过来与你们说一声。” 施晚意没进内室,只跟二郎陆仲说话,“这是我这个大伯母给孩子的洗三礼。” 婢女双手奉上一个成人巴掌大的盒子。 陆仲双手接过,客气地道谢:“劳长嫂破费。” “你们既叫我声‘长嫂’,谈何破费。” 施晚意可比老太太会装相,左右东西是一定要出的,只要态度宽和些,就能得到更多的回馈,何乐而不为? 做事最忌讳做了还没做圆满,费力不讨好。 施晚意送完东西便告辞,离开二房碰到祝婉君娘家人,态度也很和善,半分不倨傲。 祝婉君父亲是从四品的国子监司业,祝家没有太多底蕴,虽然有陆家这个亲家,但基本没有晋升的可能,所以一心想趁着还未致仕,多给后辈铺铺路。 陆仲就是走了岳家的路子,才升得太学博士。 “陆家大郎若是没去,有这么个妻子,好生对待,将来定然官运亨通。” 祝老夫人颇羡慕,“不像咱家,在这世家勋贵众多的京里,就是个小门小户,你嫁给陆家庶子,也帮不上太多忙。” 洗三办得简单,也没请太多人,结束得快。 祝婉君穿得严严实实,靠在床榻上,身边躺着睡着的小女儿,手里拿着施晚意送的洗三礼——一只纯金的长命锁。 祝老夫人看那长命锁,问:“你大嫂管家,对你们如何?” “总归是比老太太当家时好一些。” 祝婉君拿起长命锁,想要给女儿戴上,不过她一动弹,便扯到了下头伤口,面上露出痛色。 祝老夫人心疼她,让她躺着,拿过长命锁,轻柔地扶起小外孙女的脑袋,戴在她脖子上。 新生的孩子戴长命锁,是希望孩子平安吉祥。 祝婉君侧头看着小女儿的脸,手抓着女儿的小手轻轻抚摸,“希望托长嫂的福,将来我的孩子们能够过得比父母好。” 施晚意的福气,全都用来保养自个儿了,分不了别人多少。 自从老太太称病不准她去请安,施晚意便不早起了,每日舒舒服服地睡到自然醒。 然而她是舒服了,每天早起的陆姝不舒坦了。 现下天还亮的晚,她被拎起来的时候,外头还黑漆漆的,东院除了婢女婆子们走动,只有她一人从散步变成了跑步。 不公平。 陆姝边跑边忿忿不平,越跑越来气,干脆不跑了,气鼓鼓地站在天井中央。 “姝姐儿,怎么了?”婢女过来,伸进她后背摸了一把,汗巾没汗湿。 陆姝没回她,转身从穿堂绕到三院,径直来到施晚意门前,抬手就要敲。 婢女连忙拦住她,“姝姐儿,娘子还未起。” 就是因为她不起,陆姝才站在这儿,“你让开。” “姝姐儿,不能敲。”婢女好声好气地劝,“娘子身体不好,不能吵醒她,若是宋嬷嬷知道了……” “宋嬷嬷”三字,就是个紧箍咒,陆姝撇嘴,退一步,“不敲也行,我要进去。” “您保证不吵醒娘子?” 陆姝不耐烦,“啰嗦,不然我喊了?” 婢女无法,只得轻轻敲响房门。 片刻后,值夜的婢女打开门,两人低声说了两句话,便放陆姝进去。 内室只点着一盏昏暗的灯,陆姝做贼似的摸到炕边。 暖炕上隆起一个鼓包,她眼里闪过狡黠,冰凉的手缓缓伸向昏暗中头白的发亮的脖颈。 两寸。 一寸。 指尖马上就要碰上肌肤,一只手忽然从被子里伸出,稳准地握住她的手腕,吓得陆姝吸气。 “干什么?” 施晚意的声音里还带着慵懒的睡意。 陆姝干坏事儿被抓,抽手没抽回来,灵机一闪,道:“我有事找你。” 施晚意松开她的手,锦被贴着下巴裹严,含混道:“晚些说。” “不,我就要现在说。”陆姝边说,还边蹬掉鞋子爬上暖炕,伸手去拉扯她的被子,“你听我说……啊!” 施晚意一只手扯着陆姝的手臂使力,另一只手掀起被子裹住她,翻身压住,手动封口:“闭嘴。” 陆姝半张脸都在被子里,鼻尖全是施晚意身上的香味儿。 被子的重量和施晚意的重量全压在她小而敦实的身体上,手脚皆不能动弹。 好像,好像在抱着她…… 蹭地一下子,陆姝整个人都烧起来,一动不动地僵直躺着。 好一会儿,她呼吸不畅,才身体不动,只下巴挣扎出被子,不知是憋得还是其他原因,满脸通红。 炕上暖和,施晚意又喜好盖厚被,陆姝身上很快便没了凉气,又暖又软乎,抱在怀里极舒服。 施晚意便没有松开她,又沉沉地睡过去。 婢女见状,又抱过一床被子,盖在她身上。 陆姝独自承受一人两床被子,热得浑身汗津津,却怎么也发不出脾气或是挣扎推开她。 许久之后,才口是心非地嘟囔:“重死了。” 日上三竿,明亮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内,变得柔和。 宋婆子掀开内室的帘笼,瞧母女二人抱在一起,皆睡得脸颊红扑扑。 她安静看了片刻,眼神越发柔软,而后才放下帘笼出去。 没有陆仁,她家娘子越来越好。 而东院里母女还在睡梦中,府里却有一点小波澜。 今日陆侍郎和陆仲皆休沐,陆仲便来到外院书房寻父亲。 “你说什么?你想要府里帮你活动个官职?” 陆侍郎脸色不快,又有几分诧异。 他有四个嫡出的孩子,嫡长子陆仁大邺建朝第一届春闱便得中进士;嫡三子陆代稍逊于长兄,也颇有读书天分;更遑论嫡四子和嫡女是一对儿龙凤胎,玲珑聪慧。 有这些优秀的嫡子,陆仲这个资质平平的庶出二子,自然无法得到他的重视。 平常陆仲颇为老实,对父亲言听计从,今日竟然提出这样的请求…… 陆侍郎皱眉,斥道:“没本事便走这些歪门邪道,书都读到何处去了?” 二房甚少得到父亲的慈爱。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请求,父亲甚至都不过问,便劈头盖脸地训斥。 陆仲心中酸楚,可他真的比陆仁差很多吗? 陆仁自小跟名师读书,他没有名师,却也只比陆仁晚一届春闱考上进士。 就只是因为庶出吗? 陆仲不甘心,他也是四个孩子的父亲,第一次没有因为害怕父亲生气就不敢有任何需求,不顾陆侍郎的脸色继续说:“父亲,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只要您帮我疏通疏通关系,便可谋得万年县署县令的空缺,虽是平调,好过我在太学蹉跎。” 他才二十六岁,怎么会希望一直做个教书先生,哪怕这个书是在太学教。 做些实差,有些实绩,哪怕慢慢熬,陆仲也甘愿。 然陆侍郎却依旧质疑他,“以你的能力性情,不如老实待在太学,也免得惹出祸患。” 永远是这样。 陆仲攥紧拳,倏地抬头,质问:“父亲,我刻苦,谨慎,无论是求学还是为官,未曾得罪过一个人,真的有那么差吗?” 陆侍郎塞住稍许,冷声道:“你若是真有能力,自然会有出路,何须求我疏通?” 陆仲心被刺痛,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低声下气道:“父亲,就这一次,哪怕是府里出些钱,我自己去疏通。” “您总不希望,我挪用妻子的嫁妆,传出去影响府里的名声吧?” “混账东西!” 书打在陆仲额头上,他却没有动弹分毫。 陆侍郎重名声,尤其还是有可能更上一层楼的重要时期,当然不希望陆家传出任何有碍他名声之事。 两刻钟后,陆侍郎回到后院,与老妻“商议”此事。 老戚氏不满庶子占她亲生子女分毫的资源,坚决反对。 · 施晚意睡到自然醒,睁开眼发现怀里多了个胖崽,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是怎么回事儿,松开她,趿拉着鞋下地。 而陆姝身上没了压迫,吧唧吧唧嘴,翻了个身,继续睡。 施晚意随便披了件外衫,走到外间,倒了一杯温水喝。 宋婆子听说她醒了,过来轻声禀报:“娘子,今早二郎君和老爷在外院书房说了很久的话,晚些时候,老爷去正房待了一盏茶的时间,走后老夫人便发了一通火。” 施晚意如今在府里,消息比刚回来时灵通。 是以外院发生的事儿,内院发生的事儿,都有人向她示好,悄悄告诉她。 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不过若是与施晚意相关,她早晚会知道。 施晚意便也不着急,“先端早膳来。” 说是早膳,几乎和午膳一个时辰了。 施晚意正吃着,内室有了动静,不多时,陆姝睡眼朦胧地掀开帘笼,踩着鞋走出来。 她不好好穿鞋,人迷迷瞪瞪地,迈了几步,“扑通”趴在地上,一只鞋飞到了旁边。 施晚意笑不可抑,“这年节都过了,你还行这么大的礼请安,母亲好生感动。” 陆姝趴着抬头,瞪她一眼,爬起来才发现鞋没了,单腿蹦过去找鞋。 她不发脾气,施晚意还欠欠儿地撩闲:“看在你这么孝顺,跟我说说,你有什么事儿。” 陆姝哪是真的有事儿,但她坐到桌边,还真想起一事,问:“不是要给丁姨娘相看吗?你不喜欢她,早早送她出府多好。” “你不会是忘了吧?”陆姝小眼睛满是怀疑。 “又不是多重要的人,我为何记挂着她的事儿。” 施晚意将“忘了”说得理直气壮。 陆姝再不愿意不承认,她也贪恋着生母的怀抱,忍气道:“那现下想起来了吧?何时去看?” 施晚意不紧不慢,“谁着急了?等我空闲再说。” “你整日吃吃睡睡,能有什么忙的?” 施晚意骄傲地抬头,“我有织坊要管。” 陆姝:“……” 织坊竟然还没倒呢? “我还有个医馆。” “还有庄子,很快就两个。” “我还管着陆家中馈。” 这么一细数,施晚意觉得她好忙啊,她怎么这么多事儿。 “……我有眼睛,你明明都甩给了别人。” 陆姝一脸“你骗不了我”的神情。 施晚意回以“你不懂我”的眼神。 论厚脸皮,再来两个陆姝也敌不过施晚意。 陆姝捏着勺子在粥碗里搅,郁闷不已。 施晚意瞥她一眼,道:“你看中的那个金吾卫参将,得下个月春暖了去看。” 陆姝不解:“为何一定要春暖。” 施晚意笑而不与。 陆姝露出嫌弃之色,“你笑得好奇怪。” “你还小,不懂。” 施晚意确实更喜欢斯文的男人,可又没人规定,只能喜欢斯文的。 野性的…… 也很好嘛。 午后,正院的婢女挨个院子通知—— “老夫人有正事,傍晚请安时,阖府一起商议。” 施晚意有一个多月未见到老太太了,竟然还有几分想念,应得痛快,去正院也早。 但她竟然不是第一个,戚春竹和陆芮皆在。 施晚意坐在左侧第一把椅子上,问两人:“三弟妹,妹妹,可知道母亲今日招咱们过来,有何事商议?” 戚春竹和陆芮对视一眼,随后戚春竹道:“大嫂,今日的事儿可关系到咱们几房的共同利益,你可要清醒些。” 施晚意挑眉,“什么事儿啊?” “二房想要一万两疏通关系。”戚春竹说起来还震惊不已,忍不住讥诮道,“也太过异想天开了。” 施晚意捂嘴惊讶,“真的吗?一万两?” 戚春竹气愤,“一万两可不是小数目,凭什么公账出。” 施晚意附和:“就是,二房花了,咱们不就花得少了吗?” 戚春竹点头,点到一半觉得不对,粉饰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一个府,总归是要公平些,不然难以服众。” 施晚意摆摆手,大喇喇道:“三弟妹你跟我还作假什么,咱们谁不知道谁?” 戚春竹噎住,记着正事儿,忍了,“大嫂,一会儿你态度得坚定些。” 施晚意肯定点头,“自然。” 戚春竹得到她的表态,目的便是达到了,懒得跟她多说话,直接扭过头去。 稍晚些,二郎陆仲、三郎陆代和四郎陆值也都过来。 三人皆客客气气地向施晚意拱手问好。 施晚意对三郎和四郎态度尚可,对陆仲却是一改先前的客气,甚至有些冷淡。 陆仲面上似是难堪,垂头一言不发,径直走到施晚意斜对第二把椅子上坐下,空出本该属于陆仁的首座。 三郎和四郎相互看了一眼,神色不明,随之坐到他下首。 倒是戚春竹,嘴角上扬,又平下。 陆家二代所有人都齐了,陆侍郎和老戚氏方才从后头走进正堂来。 陆侍郎只正襟危坐,老戚氏冷漠地扫过陆仲,道:“我还在病中,都没能好好休养,全都是为了二房的事。” 她一开口,便先指责二房,给陆仲施压,随后才道:“今日叫你们来,是为二房要一万两疏通,平级调动的事儿。陆家这辈儿就你们几个,将来也得你们顶立门户,理应共同商议。” 平常都是长辈的一言堂,这时候又要公允。 施晚意垂眸,好笑。 而老戚氏冠冕堂皇道:“都说说吧。” 陆家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先出头。 施晚意没有顾忌,当即道:“我不赞同。” 陆仲无法相信似的抬头,“大嫂?!” 戚春竹一个劲儿给三郎陆代使眼色,想让他也表态,然三郎盯着前方地砖,并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陆仲勉强恢复平静,不受她的影响,转向父亲,“长兄去世,我便居长,理应兄弟扶持。如今三郎和四郎皆在读书,只有我一个儿子出仕,若只待在太学,如何帮扶父亲和弟妹。” 他的说辞,和在外院书房时不同,却也更容易触动陆侍郎。 陆侍郎神色有了些许变化,若有所思。 然老戚氏可不信任庶子,出声打断道:“你不当家不知当家难,一万两,咱们府里便是有些家底,也拿得艰难,难不成你自己能力欠缺,便要阖府为了你勒紧腰带吗?” 陆仲绷紧下颌,良久才面带痛苦地看向陆侍郎,“父亲,这些年儿子如何努力,您就半分没看在眼里吗?天启五年,我选官,京中好几个实缺,您视而不见,还不准我外放,我好不容易才托岳家的关系进了太学。” 那一年,三郎陆代进了国子监三品以上官员子弟才能进的学堂,陆侍郎和老戚氏费了不少功夫。 陆侍郎沉下脸,“你在责怪我?” 老戚氏也不满地看向他。 至于那年得了好处的三郎和戚春竹,却是不好说话。 “儿子不敢,若是有办法,我定然想谋更高的官职,一万两怕是都不够疏通。” 陆仲低垂着头,浑身透着无力。 陆侍郎不言语,老戚氏则是看向戚春竹。 戚春竹悄悄碰了碰施晚意,与施晚意使眼色。 施晚意意会,坐直,拿出长媳的气势,斩钉截铁道:“父亲,母亲,二弟还年轻,以后总有机会,我不赞同拿这么多钱为二弟疏通关系。” 戚春竹顺着她的话点头,然而施晚意下一句话便让她的表情僵住。 施晚意道:“府里多处陈旧,我本来还想禀过父亲母亲,修整一番,钱都给了二弟,拿什么修整?” 陆侍郎、老戚氏等人皆一言难尽地看她。 戚春竹小声道:“大嫂,此时不是说修整宅子的时候吧?” 施晚意看她,随即恍然大悟,转头更没眼色道:“花园还跟几年前一样,我也看腻了,最好一并拔了重新种。” 陆家众人:“……” 而陆仲失望地看向父亲,苦笑,“父亲,儿子的前途甚至都没有修整宅子重要吗?” 陆侍郎脸色难看,眼神警告施晚意后,道:“不可铺张浪费,府里暂时不用修整。” 施晚意明晃晃地失望,但马上又道:“就算不修整宅子,四郎和妹妹年岁都不小了,总要成亲吧?还有人情往来,府里诸人花销,万一再有个灾年……” 她说着,像是瞬间预见到未来种种麻烦,忧患意识一下子升到顶点,急忙甩脱,“账上没钱,我管家岂不是为难?正好今日都在,我跟父亲母亲辞去管家的差事。” 陆侍郎严厉道:“莫要儿戏。” 施晚意委屈不已,“都要没钱了,日子怎么过……” 陆家众人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根搅屎棍。 施晚意一派纯良:谁让老太太放她进来呢? 第32章 施晚意张口钱闭口钱,陆家人看来,简直俗不可耐。 偏偏自从她回京,就没做一件清新脱俗的事儿。 老戚氏还记得她先前说要吃软饭当废物的话,即便心中嗤之以鼻,也怀疑她没了管家的约束真能干出来,自是不愿意让她得意、潇洒。 是以她训斥道:“胡吣什么?陆家再不济,亦不至于到那个地步,你是陆家长媳,理应为府里分忧。” 这番说辞,完全忘了,她一开始没打算让施晚意长久管家。 而施晚意作出一副不情愿也没有办法的样子,闷闷不乐道:“既然父亲母亲让我管家,那我便提一句,三弟妹有一句话说得好,都是一个府的,合该公平些,否则难以服众。不如直接表决,听从多数人的意见。” 她实在不讲道理,哪有背后说的话当众拎出来的。 “三弟妹”戚春竹感受到众人的视线,干笑两声,低下头。 “我代表大房,先表态,一万两拿给二房,我反对。”然后施晚意直接点名,“三郎、四郎、二娘,你们也表表态。” 在众人都没来之前,陆芮和戚春竹便见过老太太,就是打算利用施晚意和府里的压力,打消二房的念头。 所以陆芮听施晚意这般说,便试探地抬起手,想要支持施晚意。 可她一动,便有两道视线射过来,分别是老太太和同胞兄长陆值。 陆芮想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但手就僵在腹前,又缓缓落回去。 三郎陆代和四郎陆值是既得利益者,本来只要安静地接受好处便可,不需要去想旁的。 现下若是依从母亲之意,掀开到明面上表态,就是撕开兄弟之间的遮羞布。 而且,他们也还年轻,并非满脑子利益得失,兄弟之间也不是全无感情,自然谁都张不开口,也不能张口。 施晚意却催促他们:“你们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们支持?!” 陆代和陆值四目相对,又别开,保持缄默。 戚春竹着急,可他们兄弟不吭声,她也不像施晚意能够代表大房,自然无法说话。 施晚意善解人意,直接点她:“三弟妹,你说呢?” “我……” 这时陆仲像是忍无可忍,抬起头,痛苦道:“大嫂!非得如此吗?” 施晚意毫不理屈,反驳他:“一万两,二弟也张得开口。” 陆仲握拳,久久之后,面向陆侍郎,让步苦求:“父亲,便是少些也好,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求您了。” 施晚意的咄咄逼人和陆仲的卑微,三郎陆代和四郎陆值看在眼里,有些不忍,“父亲,二哥好,对咱们府里也好。” “是啊。” 老戚氏对两个儿子的话皱眉。 陆侍郎则是有所松动,“既然你们兄弟友爱,疏通之事,我便同意了。” “父亲。”陆仲惊喜。 “父亲?!” 施晚意质疑道:“婚嫁也就罢了,每个子女都有这一笔开销,可额外支出给二房,实在不公平,既然一定要给二房,其他房理应也有。” 刚缓和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戚春竹眼神闪烁,心动了。 而老戚氏心念一转,若是施晚意胡搅蛮缠能阻止二房拿府里的钱,也好,便作壁上观。 然而陆侍郎突然重重拍桌,脸色铁青地训斥:“施氏,你做长嫂的,不知体恤弟妹,还要挑拨他们兄弟感情不成?” 世人皆讲,家族和睦,方才是兴家之兆,宗族尤为忌讳分崩离析,他当然不例外。 这是他头一次表现出对施晚意的不满。 陆家其他人看向他,皆噤若寒蝉。 施晚意亦是震惊地瞪圆眼,保持不眨眼,片刻后,一汪泪浅浅地浮上眼底。 她每天都很快乐,只能挤出这么点泪,生怕没忍住眨眼就憋回去,忙又气又委屈地输出:“父亲怪我?!我来时三弟妹分明说,要我态度坚定些,这不是母亲的意思吗?” 老戚氏喝道:“施氏,休要胡说。” 戚春竹立即否认:“我没有。” “呵~合着你们都是好人,就我一个搅家精。” 施晚意失望的眼神扫过两人,已经教情绪笼罩似的,一心发泄,“我说我不管家,就老老实实地过日子,非要我管!如今我钱也没了,还挨着骂,好啊,我再不掺和府里的事儿,我这就回娘家去!” 她语速极快,噼里啪啦一通说完,便捂着脸一拧身,不管不顾地往外跑。 好像只一眨眼的时间,施晚意的身影就消失在正堂,留下陆家众人混乱又懵然。 还是陆仲率先反应过来,消沉而失望地望一眼嫡母,幽幽道:“原来如此……” 随即,他失魂落魄地转身,连行礼告退都忘了。 原来如此什么,说得不清不楚,惹人多想。 三郎陆代和四郎陆值狐疑地打量母亲和戚春竹。 尤其三郎,看戚春竹的眼神才仿若看一个“搅家精”,眉头紧锁。 戚春竹无措地寻向老太太。 老戚氏:“……” 施晚意就没有一次按照她的预想行事过。 且每一次都弄得一团乱。 他们还用这样的眼神看她,老戚氏不满:“没凭没据,胡言乱语!” 陆侍郎冷眼看她,“果真是胡言乱语吗?” 全家人,竟然没一个认为她无辜。 老戚氏恼羞成怒,“好啊,别人闹几句,便全都是我的不是了,干脆往后府里都胡搅蛮缠……” “嘭!” 陆侍郎暴怒,这一巴掌拍在桌上,茶盏都巅起来些许。 “戚氏,你还不胡搅蛮缠吗!” “陆道源!你有良心吗?”老戚氏不敢置信地看他。 陆侍郎若打定主意,她便是再不满也不敢违背。 可现下他竟然当众给她难堪…… 老戚氏气急,猛起身,还没与他分辨,便眼一翻,昏了过去。 “母亲!” 三郎陆代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住她。 四郎陆值、陆芮和戚春竹全都担心地拥上去。 戚春竹怀着孕,不敢硬凑,便站在外头焦急地喊:“快找大夫!” 正堂因为老戚氏昏迷,一片混乱。 陆侍郎向老妻的方向走了一步,随即停下,转头命令,“去拦住大夫人。” 正堂的下人们听主子的令,匆匆忙忙往外走。 另一头,施晚意倒腾着两条腿,跑得飞起,披帛飘扬在身后,跃然轻盈。 府里下人只能看见她刷地从眼前闪过,视线跟过去,只记得晚霞灿然,和高墙深院困不住的翩跹裙摆。 而施晚意需得低头捂紧嘴,才能遮住她的笑意。 她今日这个贱犯的,毫无准备,实属超常发挥。 最重要的是,很久没有这么奋力地奔跑过,胸口火烧火燎的,每一脚落在实地上却都踏实至极。 活着,便是快活的。 施晚意离开正院,便放下遮挡在面前的手,双手提着裙裾,跑过游廊曲栏,跑过碧瓦雕墙,跑过曲池板桥…… 直到飞进东院。 “嬷嬷,嬷嬷!” 施晚意一踏进东院门便喊起人。 宋婆子匆匆忙忙从屋里出来,“老奴在呢,怎么了娘子?” 施晚意站在庭院中微微喘|息,双眸晶亮,笑容灿烂道:“嬷嬷,教人备马车,咱们这就出门。” 她眼里是盎然的生机,璀璨夺目。 宋婆子失神的片刻,手腕已经被施晚意拉起,快步向前院。 “娘子,还没收拾……” “收拾什么,又不是不回来,先走了再说。” 施晚意有承担一切的勇气,自然能说走就走。 她迁就宋婆子,没有像回来时那般跑动,宋婆子还有功夫回身交代一二。 一老一少穿过穿堂,撞上听到声音出来的陆姝,施晚意顺手拉起她,一手一个一起往外走。 陆姝发懵,“去哪儿?” “甭管。” 施晚意脚下不停,三人并两个随身婢女一路穿过外院,几乎不停歇地踏上马车。 外院偏房门口,陆一钊看着她们的身影匆匆走过,眼露疑惑。 而随后赶来的正院下人,追到东院门口,瞧着大夫人的马车远去,一耷拉肩,又赶忙套马车,准备去追。 马车上,施晚意吩咐赶车的护卫:“不回施家,找一家客栈住。” 宋婆子一头雾水,“您今日是哪一出。” 施晚意也没背着陆姝,说:“老夫人招我们到正院议得是二房想要一万两疏通关系的事儿,我不同意,争论几句,被训斥了,我就说要回娘家。” 她说得轻描淡写,宋婆子和陆姝完全体会不到陆家其他人的复杂心情。 偏心如宋婆子,当即便撸起袖子,怒道:“他们敢训斥您?!” 施晚意轻咳一声,按住宋婆子的手臂,顺手撸下她的袖子,“您放心,我不会让他们轻易接回去的。” 陆姝咬嘴唇,揪起眉头,“你……” 但她纠结半晌,也没吐出其他话,反而越发纠结。 施晚意手捏着她的圆下巴,手动转头,“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就没关系。 陆姝小手一抱,背对她靠在马车厢上。 宋婆子问:“您为何不回施家?” 陆姝竖起耳朵听。 “回去出不来怎么办?” 毕竟施老夫人连锁人都干得出来,她这么回去,正撞人手里。 施晚意摸摸下巴,“得再买个宅子,万一……也有个落脚之所。” 养著书生的宅子不好大张旗鼓地住进去,织坊所在的宅地大,却不方便住。 宋婆子手指点点算算,点头:“好,老奴让人去买。” 施晚意看见她动作,“嬷嬷,我不会真没钱了吧?” 宋婆子摇头,“我算算您还能败多久。” 施晚意心宽,“无妨,左右饿不死。” 陆姝撇嘴,胖手抠车厢板,小声嘀咕:“是饿不死,会饿瘦。” 施晚意怎么也不可能饿到她,到东市最大一间客栈住下后,便点了不少好菜,也不管陆家追上来的人如何劝归,吃得心无旁骛、津津有味。 她们没心没肺,今晚的陆家却是无人安眠。 前院,陆侍郎得到施晚意没直接回施家的消息,稍有庆幸,又开始担忧她明日会回去,届时施家会闹起来,传得沸沸扬扬,丢人丢到朝堂中。 正院,老戚氏喝了药,昏昏沉沉地沉睡。 四郎陆值和陆芮守在她床边侍疾,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三房,陆代和戚春竹争吵几句,要求她日后安分守己地养胎,不准再掺和母亲那些事儿。 而二房夫妻俩没说今日府里发生的事儿,一家五口围在祝婉君床边,一派温馨地逗小娃娃。 长寿坊—— 庄含刚收到陆家的消息,便翻墙到隔壁,敲响姜屿的门。 他一进门,丝毫不耽搁,从施晚意何时离府到住进哪里,迅速报给姜屿。 “陆家胆敢欺负她……” 姜屿眼中锋锐尽显。 庄含结合以往得来的消息,合理猜测道:“也不见得欺负得了。” “无论被欺凌的人是否受害,欺凌之举便是错。” 姜屿内心自有秩序,并非单因施晚意才有此言,当然,因为施晚意,他确实不喜陆家。 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庄含立即便走到屏风后。 随后,屈六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郎君,娘子的信。” 姜屿一听,阔步走过去,开门接过信,合上门立即便打开。 庄含等屈六走远,方才出来,摇头无奈道:“偷偷摸摸,实非君子。” 姜屿并不理会他的话,一心在信中,眉目渐渐和缓。 庄含好奇地问:“施二娘子说什么?” 姜屿折上信,含笑道:“二娘约我东市见面。” 庄含:“……那看来确实没受欺负。” 还有心情幽会呢。 亦或是与郎君诉愁怨? 事实上,施晚意毫无愁情,母女俩同榻而眠,第二日直睡到日上三竿。 三郎陆代奉父亲之命,早早来接她,却被晾了足足一个时辰。 等到施晚意醒过来,知道三郎陆代来了,也没为难他,收拾妥当便见了他。 陆代很是恭敬,躬身行礼后便道:“大嫂,我代春竹像您赔过,父亲并不知春竹说了那样的话,您走后还发了一通火,亦对大嫂颇有愧疚。” 施晚意手肘支在扶手上,垂着头摆弄手指,一副心情不愉的模样。 陆代又躬身道:“大嫂,客栈到底不如府里舒坦,您随我回府吧。” 施晚意带着脾气道:“我可以回娘家。” “大嫂,不过是几句口角,若是闹到回娘家,恐怕教人笑话。”陆代恳切道,“大嫂,就随我回府吧,此事定然会给大嫂一个满意的交代。” “如何交代?”施晚意直视她,并不让步,“父亲说我几句,我是儿媳,受着便是,不敢有怨言,可我还是认为,父亲希望府里和睦,那更该公平些。” “二房用钱疏通关系,可以,但是要一视同仁,不能厚此薄彼。” 陆代为难,“可总不能各房都给一万两,而且……” “而且什么?” 陆代沉默许久,沮丧道:“大嫂,说句实话,我昨夜回想,颇觉惭愧,若是要一视同仁,各房都愧对二哥。” “若照你这般说,我这几年受的苦楚又如何算?” 陆代说不出话来,尤其想到他去奔丧时偶然听到的话,越发在长嫂面前抬不起头。 陆姝蹲在里间的门后,悄悄探出半个头,偷听。 施晚意余光瞥见,依旧任性道:“三郎,我不为难你,但这事儿绝对别想含混过去,要兄友弟恭,就必须一视同仁。” 所谓一视同仁,表面上看公平,实际上对二房更为有利。 毕竟若没有这一出,以老太太的为人,二房什么都捞不到。 陆代不知道长嫂究竟是否有考虑到这些,但他确实心中有惭愧,便沉闷道:“大嫂,此事还得父亲定夺。” “那我便在此处等着,何时有结论,何时再提回陆家与否。” 陆代无法,只能确认道:“大嫂暂时不回娘家?” 施晚意装模作样道:“我也不想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不好收场。” 陆代便请她等一等,暂时告辞离去。 施晚意这才看向陆姝 陆姝迅速缩回去,但她蹲在那里一坨,伸手去扯襦裙,屁股还是撅在外头。 施晚意靠在榻上,拎起小锤子,边敲核桃,边道:“顾头不顾尾,躲得什么。” 陆姝往里挪,“我乐意。” 施晚意却笑了起来,“就该这般。” · 陆侍郎今日卯时便去了吏部。 他处理完相应公务,便查了一下,万年县署县令一职确实有空缺,有不少人盯着。 而陆侍郎在吏部为官,又是侍郎,之所以不愿意在选官上亲自给庶子活动,便是担心影响他官声,亦或是以此攻讦。 但这些都是表面缘由,实际上还是庶子不足以让他费力。 陆侍郎对陆仲究竟是走了哪里的关系,心中存疑,却也没怀疑陆仲会在此事上骗他。 只是向同僚打听容易落下口风,便只目光时不时投向常尚书和另一位侍郎所在之处。 一无所获。 午间,陆侍郎记挂府里的事儿,便回府用膳。 陆代没去国子监,在府中等到父亲,便将施晚意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他,“父亲,大嫂还在客栈中,您看这事如何是好?” 陆侍郎不置可否,反倒问他:“你知道如果一视同仁,意味着什么吗?” 陆代……点头。 “既然如此,日后不要为此后悔。” 陆代静立许久,忽然道:“可若是不一视同仁,二哥必然要与府里离心,大嫂又那般态度,父亲应该已经有决断,何必如此问儿子?” 陆侍郎面色骤然一沉,“三郎,为父纵是偏心,偏的也是你们。” 陆代沉郁的脸上露出愧疚之色,“是儿子失言,请父亲息怒。” 陆侍郎缓下神情,道:“你日后自然明白为父的苦心。” 傍晚,陆家父子四人齐聚在外院书房,陆侍郎给出了一个相对公平的解决办法—— 陆仲疏通的钱降为五千两,然后从他库房中拿出价值相当的物件儿补偿给其他房。 第二日,陆代再一次出现在客栈,转达了父亲的安排,并且道:“大嫂回府后可先挑选,现下是否收拾收拾随我回去?” “暂时还不行。” 陆代一惊,“大嫂?” 施晚意心平齐和地解释:“我约了娘家嫂子出来见面,不能失约。” 陆代松了一口气,“理应如此,那我申时来此接大嫂,可好?” 没有接施晚意回去,他便没办法彻底放心。 施晚意没有拒绝。 陆代走后,客栈里又来了一个不起眼的男人,交给宋婆子一个不小的木箱便离开。 护卫抱着木箱进客房,放下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声音,听着便颇有分量。 陆姝好奇,想要打开瞧瞧。 施晚意一核桃扔过去,正好打在她手上,“跟你没关系。” “不看就不看。” 陆姝哼了一声,踏出门,让护卫领她出去转。 施晚意道:“带她出去吧。” 护卫便带走了陆姝。 巳时中,施家长媳齐筝来到施晚意的客房。 施晚意亲近地问好,招呼长嫂落座。 两人点了些菜,施晚意又亲自给长嫂倒了杯茶,才道谢:“我给大嫂添麻烦了。” 齐筝不在意道:“二娘你难得求我一件事,举手之劳罢了。” “话不是这样说,大嫂疼我,我也不能理所当然,自然得备谢礼。” 齐筝嗔道:“你与我还客气什么。” “这是礼数,可不是客气。” 施晚意走到窗边,打开榻上的木箱——赫然是一箱金子。 齐筝微讶,“哪里用这么厚的礼?” 施晚意拍拍金子,豪爽道:“这五百两金子,就是为疏通准备的。” “只不过是个县令的官职,一句话的事儿。”齐筝拒绝,“你收回去。” 原来陆仲调职,背后是施晚意撺掇,走得是齐筝的关系。 大邺建朝后,开国皇帝封了两公四侯,齐筝的娘家便是两公之一的忠国公府。 其煊赫,一个六品县令的官职,忠国公府甚至不用亲自出面,随便一句话,便有人给公府面子。 也完全称不上弄权。 施晚意早就猜到长嫂可能会不收,坐在榻上,拿起金条轻敲,听着那悦耳的声音,笑得财迷似的,“陆家的钱,不拿白不拿,不如咱们姑嫂二八分账,教我也少赚一些。” 齐筝失笑,“你全拿去便是。” “大嫂有所不知,我还另有赚呢。” 施晚意垂在榻下的脚轻轻晃动,笑眯眯地推开窗,一眼便瞧见下头背对她的清隽郎君。 他今日着了一身月白锦袍,是施晚意教人准备的,穿在书生身上,修长挺拔中又增了几分清贵。 施晚意手臂搭在窗上,眼尾微挑,笑意愈显,丝帕划过指间。 姜屿习武,对视线的敏锐非同一般,早在施晚意开窗看过来时,便察觉到了。 但他没有动,眼里浮起笑意,像是毫无所觉一般依旧立在原处。 一捋轻风,卷来一袭香气。 一方香帕,飘飘然地落在姜屿发冠上,半遮住眉眼。 姜屿修长的手指捏着帕子一角,扯下,回身抬头,正对上施晚意故作惊讶、娇羞的脸。 她像是不认识姜屿一般,做作地捂着嘴,紧张地盯着姜屿手中的帕子。 姜屿轻攥着那方帕子,配合地拱手一礼,眼神询问如何交还帕子。 施晚意想装作紧张害羞的模样,可根本绷不住,一下子笑开。 她本是娇软的长相,可眼神永远明朗又欢快,教人看着便心生欢喜。 身后是人来人往,眼前是想见的人。 她似乎也因见到他而欢喜。 姜屿与施晚意相望的眼神越发温柔,仿若能拉丝一般,缠绕着施晚意的目光,一路攀上层楼,与她缠抱在一起。 施晚意身后,齐筝奇怪道:“二娘,你在看什么?” 施晚意视线不离姜屿,声音中笑意满溢,“我在看楼下的风景。” 而不远处的马车中,好奇跟过来的幕僚庄含无语地放下帘子,对这二人十分鄙夷。 呵~ 所谓的幽会,竟然是大庭广众之下眉来眼去、眉目传情。 第33章 施晚意开窗关窗,说破天也就一炷香的时间。 两人甚至没说一句话,只掉了条帕子。 马车上,庄含越发无语:“大人特地前来赴约,只是如此?” 柔滑的丝帕绕着姜屿骨节分明的手指,姜屿勾唇,“甘赴伊人。” 庄含:“……” 他们似乎在玩儿什么新花样。 庄含理解不了,只有冷静:“大人公务繁忙,常在外走动,早晚会被怀疑。” “届时我们已有私情,私相授受的证据就在这儿。” 姜屿单手,慢条斯理地系丝帕于腕骨上,丝帕和佛珠缠绕,禁欲与纵情融合。 这绝不是饮鸩止渴。 “她抵赖不了。” 只是,姜屿也没法儿乐见施晚意一直挂着陆仁遗孀的名头…… “陆仁的事儿,查的如何?” 庄含道:“陆仁当年在京中,也是青年才俊,名声颇好。” “后来施陆两家闹开来,陆仁对妻子负心薄情,娶恩师之女为妾,不少人说他忘恩负义,但陆仁平素作风看起来还算正派,陆家便全都推到醉酒失态、一时糊涂上,加之……” 庄含觑一眼姜屿的神色,谨慎措辞道:“当时施二娘子似乎对陆仁用情颇深,陆仁又外放,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果然,姜屿对“用情颇深”几个字十分敏感,笑意尽消,寒意森森。 庄含腹诽:你盯上人孀妻,还嫌死人碍眼。 但他可不敢直接对着姜屿说出来,一板一眼地继续禀报:“陆家老夫人派去瀛洲的下人,不日便要到京,咱们的人暗地接触他,灌醉后套了些消息:陆家老夫人对陆仁的死存疑,而那下人查到的消息,陆仁有可能是死于寻花问柳。” “一家子伪君子罢了,吏部尚书一职,陆家没资格。”姜屿冷笑,“给那陆侍郎找些麻烦,教他父代子过。” 庄含果断点头,“是,大人。” 当初方既清让施春浓转达给施晚意的话,便是姜屿所托。 若是施晚意聪明,自然该知晓,只有陆家势弱,她才能在陆家肆意妄为。 “可要提醒施二娘子一二?以那老夫人的偏执,恐怕要闹出些事端。” 姜屿轻轻把玩腕上的丝帕一角。 其实顺水推舟,让那陆家的老太太做得更过分,逼得施晚意回娘家,于他才更有利。 但他不能容忍旁人欺负施晚意半分。 是以姜屿淡淡道:“不要随意插手她的事,盯着陆家便可,其余……自会报到陆侍郎身上。” 而庄含见姜屿听了这些话,面上没有任何对施二娘子的介意,也不怀疑,忍不住问:“大人不担心施二娘子余情未了吗?” 姜屿轻嗤,“她肤浅。” 庄含:“……”这语气里淡淡的得意是怎么回事儿? 他们一定是在玩儿什么新花样。 · 施晚意今日双喜临门,满面春风。 齐筝瞧她那笑靥如花的可人模样,心情也跟着越发的好,午膳时也体会到了秀色可餐是什么场景。 陆姝只出去玩儿了个把时辰,回来人笑成这样,狐疑:“你捡钱了?” 施晚意嗔她一眼,“就你眼尖。” 陆姝噎住。 施晚意对陆姝大多时候就像她说的,要求不高,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尤其当她颇殷勤地为齐筝夹菜时,对比更是明显。 陆姝脸上的嫌弃盖住羡慕,“你为何这样?” 齐筝也笑着推辞,“二娘,我自己来便是。” “大嫂,你好歹给我些许有求于人进而表现的机会。”施晚意又亲自为她添了一碗汤,动作又自然又轻快。 齐筝讶异,“你还有别的事?” 施晚意笑道:“我年前开了个织坊,想着娘家若是愿意给我些生意,我再跟阿姐商量商量,我这织坊就能开下去。” “原是此事。”齐筝爽快道,“自然可以,我也可以帮你问问别家夫人。” 施晚意婉拒:“现下只要不赔便可,以后还是看我的布和绣品如何。我那织坊养着三十来个织娘绣娘,总不能给了她们营生,升起些过好日子的盼头就失望。” “你有这样的善心,我能多予你些方便,又何妨?” “谢大嫂。” 但施晚意依旧摇头,“我顺应发展便可,不好与民争利。” 她不会做生意,若是靠家里的资源去抢夺市场,就算有些照拂女子的缘由在,好像也不地道。 顺手而为做一些便好,其他的不贪心,不强求。 而齐筝闻言,欣慰地笑,“你如今看起来是豁达了许多,我瞧着高兴。” 陆姝左右瞧她们,揪着小眉头一副思考的模样。 齐筝浅笑看着她们母女俩,所谓言传身教,便是如此。 她们母女俩如今的相处模式,不似一般人家的母女亲近,施晚意也不像许多母亲那般精心,可对陆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临分别前,齐筝叮嘱施晚意:“闲来无事,多带姝姐儿回娘家。” 施晚意答应,陆姝比她依依不舍多了,直送到马车边上。 而后,陆姝望着远去的施家马车,幽幽地叹气:“你离家出走怎么跟儿戏似的,不能走远点儿,多走几日吗?” 她小,能感觉到施晚意唱念做打,身上却没什么负面情绪,闻不见硝烟,便当是玩儿一样。 玩儿两日,对一个孩子来说不够。 施晚意如今对陆姝有些了解,居高临下地瞥她,“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你想玩儿,来讨好我啊。” 陆姝仰头,一脸“这就是你的真面目”的神情。 施晚意施施然地踏上自家的马车,悠闲道:“我是无所谓,左右往后陆家更没人管得了我,我想如何便如何,小孩子可不行,真可怜。” 陆姝跟着爬上马车,不相信,“说大话。” 施晚意懒得与她解释,不过她们一回到府里,三郎陆代便教人拿来几样东西,请她先挑。 陆侍郎的宝贝,字画文玩摆件比较多,而施晚意从几件花里花哨、个头颇大的物件儿里,一眼便看中一串儿紫檀手串。 她不知道这成色的手串,价值几何,可对了眼缘,便也不犹豫,直接便取过来,道:“我便要这件,三弟替我谢谢父亲。” 三郎陆代没有一丝迟疑,也极为客气恭敬,“大嫂早些回去休息。” 施晚意已经得知老太太又晕倒,她自忖不是她气得,便很善良大度地表明要去看看。 “不必。”陆代急匆匆地阻止,又忙缓和语气解释道,“母亲免了府里众人的侍疾,也免了晨昏定省,只父亲交代,如今府里二嫂在月子,春竹身子重,只能请大嫂看顾府中,继续掌家。” 施晚意勉为其难,“我先前并非托辞,我确实力有不逮,这样吧,叫二娘跟着管家,也学一学管家的经验。” “这……” 陆代稍沉吟,便道:“大嫂说的是,我回头便与母亲请示。” “母亲病着,莫要烦扰她。”施晚意笑吟吟道,“三郎去请示父亲吧。” 陆代没想太多,顺从地答应下来。 陆姝在旁边听看,小而聚光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跟着她往东院走时,忽然不再是那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陆家嫡出小娘子,甜甜地问:“我不想去学堂,不想学规矩礼仪、学女红,你也能答应?” 施晚意鸡皮疙瘩瞬间浮起来,“你突然识时务的让人感动。” 陆姝没听出她的阴阳怪气,学着妧姐儿,睁大眼睛一副乖巧模样看她,用细细柔柔的声音问:“娘~我讨好你,可以不学那些东西吗?” 施晚意也扯起一个慈爱的笑,柔声回道:“可以啊。” 离远看,母慈女孝。 陆姝摩拳擦掌,不过回东院跟陆一钊说起,便被泼了一盆冷水。 “阿姐,怎么能不读书?” “再说,讨好到什么程度?讨好多久?如果夫人一直不满意,你不还是要一直做那些?” 陆姝瞬间醒悟,“她太奸诈了!我要去找她理论。” 陆一钊拉住她,“阿姐,你别与夫人争吵。” 陆姝的体格,手臂一挣,便甩开了他,气冲冲地跑向三院。 陆一钊跟着追了几步,走出门又停下来,反省自己:是不是不该事事跟阿姐说实话…… 陆姝跑进施晚意的屋子,施晚意正盘腿坐在炕上吃她的新宠——核桃。 宋婆子让人找来一块儿厚实的木头,洗干净放在炕上,施晚意拎着个小锤子,一锤一个。 “你是不是故意唬我?” “当。” “你得说清楚,讨好到什么程度?” “当。” “讨好多久?” “当。” 她一直敲敲敲,敲完也不吃,放到旁边的瓷盘里。 陆姝的气势全都教她敲断,气恼,“你听不听我说话?” 施晚意放下小锤子,边剥边道:“到这月结束为止,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做到了就算。” 陆姝充起来的气“咻——”地漏掉,良久才找到话顶起气势,“不能过分。” 施晚意抠不出来核桃仁,放在木板上,拎起小锤子,一锤子下去稀碎,“爱做不做。” 陆姝……卒。 此时三房院里,陆芮也不高兴。 “我为何要去她手底下学管家?我不去!” 陆代皱眉,“父亲已经同意,二娘,莫要任性。” “凭什么她说什么是什么?”陆芮发脾气,“我要去找母亲。” 她说着就起身要走,陆代叫她一遍,她不听,陆代叫第二遍、第三遍,她依旧不听,陆代便发了火:“陆芮!母亲还生着病,你还要去闹母亲!你太任性了!” 他平素寡言少语,自然也很少发怒,便是这两日对戚春竹颇严厉,也没有这般大声喝斥。 戚春竹都吓了一跳,陆芮直接吓得定在原地,眼泪瞬间便流下来,“三哥你竟然骂我,明明是她回来后,闹得府里没一天消停……” 陆代面露一丝歉疚,软下语气,道:“大嫂……心里可能有些怨气,可你们不去惹大嫂,大嫂也不会故意针对你们。” 陆芮不服他的话,“你忘了她故意收走我们衣服的事儿了?我可没惹她。” 陆芮洞察的眼神直直落在她和戚春竹身上。 戚春竹和陆芮眼神虚闪。 “老老实实、安安分分,不要让大嫂抓到错处便什么事儿都没有,让府里消停些日子,让母亲好好养病。” 戚春竹扶着肚子走到陆芮身边,碰碰她,“妹妹,暂且听你兄长的吧。” 她又小心看一眼陆代,低声道:“待母亲病愈再说。” 陆芮眼神动了动,不情不愿道:“好吧,但她要是敢欺负我,我定然不会跟她善罢甘休。” 第二日,陆芮和陆姝全都到了施晚意跟前。 施晚意半分没欺负陆芮,轻声细语地告诉她管家都要做什么,“恰巧月中了,各房的月例都要发,二娘便跟着从头到尾学。” 她甚至没让自己的人带陆芮,而是叫来庞嬷嬷。 一点儿毛病挑不出,陆芮半信半疑,心下不踏实。 倒是庞嬷嬷,这两月“大权在握”,同情地看一眼陆芮,恭敬道:“二娘子,随老奴来吧。” 陆芮信任庞嬷嬷胜过施晚意,放心地跟着她去到前院,刚坐下,几个蜘蛛精……不,婢女便拥上来,甜言蜜语攻击她,摧残她,晕眩她…… 庞嬷嬷眼睁睁瞧着陆芮还没反应过来,桌案上便摆满了各种账册,左手算盘,右手笔,新泡的茶水常常换,点心恨不得直接喂到嘴里。 陆芮:“……” 庞嬷嬷默默坐下,她早就习惯了。 后院,施晚意的屋子里。 施晚意惬意地趴在暖炕上,手拍拍肩膀,眼神示意陆姝动起来。 只有半个月,她能忍。 陆姝暗暗瞪她一眼,爬上炕,哼哧哼哧给她按肩柔背。 “轻一点儿,我细皮嫩肉,经不起手重。” 陆姝两只胖手便轻一点儿。 “重一点儿,早晨没吃饭吗?” 陆姝努力忍,又重一点儿。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施晚意难伺候极了。 “陆姝,我渴了,端茶来……烫,吹凉。” “陆姝,给我夹菜……这我不爱吃,你夹走。” “陆姝……” 陆姝从来没这么讨厌听自己的名字,气得拍筷子,当下就要撂挑子,“你故意的是不是?!” 施晚意慢条斯理,“半个月,换不要求你读书,我没逼你答应。” 已经过了半日,放弃就白受折腾。 陆姝挣扎许久,重新拿起筷子。 施晚意抬抬下巴,“我要吃豌豆,用筷子夹。” 陆姝抿紧嘴,手握筷子,一粒一粒地夹到她碗里。 施晚意捏着勺子,翘着兰花指,一勺舀走她夹了好几次的豌豆,道:“有礼貌的孩子要说,母亲请用。” 陆姝牙缝里挤出来:“母亲,请用。” 施晚意冲她一笑,“母亲真感动。” 第34章 施晚意在招人烦这一点上,有特殊技巧,让人对着她牙痒痒,偏又恨不起来。 陆姝骑上驴,就耍赖不愿意早起锻炼了,可现下因为施晚意的要求,她又重新恢复了早起的日子。 赖床不起多舒服,尤其是天冷的时候,从暖炕被窝里出来,就像是嘴干起皮,生生撕下来那么难受。 “阿姐,你这是什么形容。” 晨光熹微,陆一钊与她并行。 他习惯早起读书,但今日被她叫出来一起锻炼,听她抱怨。 “我句句是真实感受。”陆姝说话时口中不断吐出白雾,“你每日早起,不痛苦吗?” 陆一钊道:“读书自当刻苦,我已习惯。” 他从启蒙开始,便这般早起。 当然也有犯懒的时候,可他书读得好,能让姨娘开怀,他也就心甘情愿了。 陆姝重重地叹气,“我们不一样。” 陆一钊侧头打量她,道:“阿姐,你瘦了不少,更好看了。” 陆姝底子是好的,年纪小的孩子,便是胖的五官走样,也白胖可爱。 而她现下五官清晰了些,眼睛也大了点,看起来都伶俐许多。 然陆姝听他此言,却不满意,“瘦成妧姐儿那般,有什么好?一阵风能吹走似的。” 她审美还未成型,就长成现在这模样,老太太又故意纵着她脾性,当然从不认为自个儿的身形有何问题。 现下七岁,本来应该是意识到世人审美的时候,又有施晚意不断地鼓吹“强壮”。 陆姝捏了捏她清减的下巴,犯愁,“我早膳得多吃些,将我今早早起的苦补回来。” 陆一钊:“……” 待到早膳时,施晚意还没起,陆姝也拉着陆一钊一起吃。 “放心,她不管。”陆姝亲自递筷子给他,“有事儿我担着。” 陆一钊习惯安静地观察,住在东院这段时日,比她更早明白嫡母的为人,嫡母是冷淡,但是不刻薄。 是以陆一钊接过筷子,低头吃陆姝丰盛的早膳。 “阿姐。” 婢女没在近前,陆一钊问:“为姨娘相看的事……” 陆姝道:“我问过她,说是天暖些去金吾卫看人,阿弟你急什么?” 陆一钊捏了捏筷子,又问:“那件事儿,阿姐没跟夫人说吧?” 陆姝反应了一下,才摇头,“你说我给丁姨娘送点心的事儿?她又没问。” “我是说庞嬷嬷的点心。”陆一钊低声提醒,“暂时不要跟夫人说……” 起码等到她姨娘走后。 后面的话,因为婢女进来,陆一钊没有说完。 不过陆姝信任他,也没有想太多,随意地点点头便埋头吃喝。 陆一钊勺子舀粥的动作越来越慢。 阿姐任性,脾气也不好,但是完全没有心眼。 自从夫人说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维护她,她表面上张牙舞爪,可连烦恼都只剩下多吃少吃、胖多胖少。 还有他姨娘…… 祖母怎么能…… 他低着头,无人看见,分明是孩子,眼神却十分沉郁。 这时,陆姝夹起最后一个糯米烧麦,面上挣扎片刻,放在了陆一钊的碗里。 陆一钊回神,“阿姐?” 陆姝故作大度地说:“你吃吧,我饱了。” 陆一钊慢吞吞地夹起来,在陆姝的注视下一口吃掉。 陆姝:“……” 幽怨。 陆一钊回了一个笑,露出一点点小小的虎牙。 他很少笑。 所以难得笑一笑,陆姝就觉得,一个烧麦,也没什么大不了,瞬间那些小情绪便飞走。 早膳后,陆姝送陆一钊离开二院,在回廊下碰到了陆芮和庞嬷嬷。 陆芮是被老戚氏疼爱的女儿,陆姝是被老戚氏故意骄纵的孙女,两个脾气都不怎么好的人自然感情一般。 而陆一钊因为别的原因,无论是对陆芮还是庞嬷嬷,都很冷淡。 几人打了个照面便分开,陆一钊去前院,陆姝去三院,陆芮和庞嬷嬷向堂屋走。 陆芮背着他们,露出不满,“怎么钊哥儿到东院也变得没教养了。” 庞嬷嬷左右一瞧,低声提醒:“二娘子,这是东院儿,请慎言。” “哪有正经掌家夫人,这么晚还不起的?”方才她和庞嬷嬷在施晚意那儿吃了闭门羹,一提起这个,陆芮便满怀怨气,“若不是为了母亲,我断不会容忍她。” 庞嬷嬷叹气,为她如今还没瞧准府里的形势。 一院之隔,陆姝顺利进了施晚意的屋子。 施晚意正趴在炕上迷蒙着眼醒神,瞥见她进来,侧头软声道:“你来了。” 她这腔调,陆姝听得浑身一麻,受不了地说:“你怎么还不起?” “唔~”施晚意头埋在手臂来,又缓缓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臂,黏糊道,“你拉我。” 陆姝翻了个白眼,一脸“拿你没办法”的神情,走过去,两只小手一起抓她的小臂。 她一个孩子,自然拽不动成人,施晚意的皮肤又滑,两只小手一使劲儿就撸到她手腕上。 “咦?” 手上的触感有些奇怪,陆姝低头想要掰过她的手腕看一看。 施晚意清醒过来,若无其事地抽手,边盘腿坐起来边嘲笑她:“你这力气,白长一身虚肉。” 陆姝瞬间便被被转移了注意,龇牙道:“强过你弱不禁风。” 施晚意睨她一眼,真就弱不禁风给她瞧,矫揉地抬起另一只手,递到她面前,“扶我下去。” 并且强调:“第二日。” 陆姝轻哼一声,才接住她的手,托着她柔弱的母亲下地。 施晚意找到了被女儿“孝顺”的乐趣,昨日饭来张口,今日衣来伸手。 陆姝看着层层叠叠整齐地衣衫,气愤,“……你连衣服都不能穿了?!” 施晚意是一个会撒娇的母亲,一抖帕子,轻轻遮在口鼻前,我见犹怜,“我这身体这样差,我知道我将来会拖累你,你不耐烦,我也能理解……可我就你一个女儿……” 她戏是真的多。 陆姝小小的心灵受到了不小的冲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够不到。” 施晚意立马放下帕子,吩咐婢女:“给姝姐儿搬个椅子来。” 婢女便搬了把椅子,放在施晚意面前,然后站在旁边等候。 陆姝自力更生,爬到椅子上,扶着椅背站起来,一下子高出施晚意不少,居高临下,心情瞬间好转。 婢女抱过衣衫,一件一件递到陆姝手中。 陆姝一直以来也是被人伺候的那个,笨手笨脚地忙活,有时还系不好,里衣松松散散皱皱巴巴,襦裙也松垮着要掉似的。 施晚意不着急,弄不好就重来,仗着双臂张开,手指捏着里衣的袖子,间或支使陆姝喂她瓣橘子。 陆姝又要穿衣服,又要剥橘子,中间还得擦手免得汁水沾到她的衣衫上,忙忙叨叨,汗都出来了。 不免气急,“你适可而止。” 施晚意悠悠道:“第二日。” 陆姝愤愤,“欺负我很开心吗?” 施晚意嘴角一掀,诚实地点头,“开心。” 睡觉睡到自然醒,开心; 陆芮不满还得给她干活,开心乘二; 欺负陆姝,开心乘三; 她可真坏。 而今天才刚开始,肯定还会有很多开心的事儿,施晚意是这么相信的。 陆姝嘟嘴,可看她在笑,也忍不住想要笑,一察觉,又连忙抿紧嘴。 她才不会让她得意。 有的人能将生活过成诗,施晚意的生活就是很普通的快乐。 她就算使坏,也不会让陆家的纷扰影响她的情绪。 陆家是陆家,她是她,一座宅子,两样人。 之后的日子,陆家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潮涌动。 陆芮在东院累得小脸蜡黄,一时半会儿脱不得身。 三郎陆代和妻子戚春竹关系有些僵,戚春竹忙着和他缓和,顾不上陆芮。 二郎陆仲的差事落实,吏部任命下来,已经在着手准备调任。 二房夫妻俩心情颇好。 陆侍郎近来则是在差事上有些不顺,更无暇顾及府里。 施晚意整日里就折腾陆姝玩儿,偶尔也会出门,和书生约着见个面。 她惦记姜屿的色,却不走寻常路,尝到了些偷偷摸摸的刺激,一次不够,还有第二次。 这一次,两人约在永安坊,还是当初送灯笼的街上。 不过姜屿这次没卖灯笼,而是装模作样地摆了一个字画摊,若是有人过来请他代笔写信,他也不拒绝。 二月底的京城,春乍暖,行人衣衫渐薄。 姜屿稍作遮掩,五官变了些许,但气质实在优越,只是一袭长衫,随意地坐在长桌后,洒然自在的仿若不是烟火街道,而是在家中书房一般。 格格不入,又十分相融。 施晚意坐在马车里,含笑瞧了一会儿,方才下马车,走向他。 姜屿抬眼,温和有礼地问:“这位娘子,可是要买字画?” 施晚意认认真真地看起他身后悬挂的字画,询问:“我不懂字画,只瞧着好,郎君可有推荐?” 姜屿并未从身后取字画,而是从桌下拿出一个卷轴,当着她的面展开。 那是一篇赋,文采斐然,最重要的是,夸施晚意“朗若晴空,莹莹姝色”。 施晚意极力控制,也抿不住嘴角的笑。 姜屿眸光深邃而温柔,询问:“娘子可喜欢?” 施晚意矜持地点点头,“就这个吧。” 姜屿便重新卷起那幅字,递向她。 施晚意伸手接过,手刻意没握卷轴空荡的另一端,而是偏上,指腹擦过他的手背,握住,缓缓抽离。 姜屿微一挑眉,手背上滑腻的触感尚在,松手的一瞬,忽然捏了捏她的指尖。 像是不舍、流连…… 施晚意停滞,抬眼望向姜屿。 随即两人又不动声色地分开。 可各自心里,都泛起痒来。 刺激是刺激,实在不足。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有点儿短,我明天补一补。 第35章 间隔好几日才见面,一触即离有些亏。 施晚意捏着卷轴,眼波流转,扫过书案上微微凝固的墨水,问道:“郎君可还抄书?” 姜屿实实在在地处在寒门书生的角色中,温文道:“抄的,只是未曾带来,娘子可预订。” “定金几何?” 姜屿目光在她身上留恋不止,声音轻缓而别有意味地暗示道:“因是娘子,尽可随意。” 就像一个坏书生,借着好相貌在跟初次见面的娇客调|情。 施晚意脑补出奇奇怪怪地画面,脸颊泛起红晕,眼尾也跟染上桃花一般的艳色。 她眼神灵动,分明是心思起伏。 姜屿对她已是有些了解,猜她脑袋里应是又有什么奇妙的想法,不禁轻笑。 施晚意抬起卷轴,微微遮在唇边,挡住她上扬的嘴角,看向姜屿。 她一双含情目轻轻上挑,望着他的眼眸中流光溢彩,分外动人。 姜屿喜欢又无奈,问她:“娘子可要预订?” 施晚意点头,又摇头。 姜屿疑问:“嗯?” 只是一声“嗯”,娇客便被勾引到,咬住下嘴唇,努力平复胸腔内因激动而起的躁动。 姜屿好笑,又故意刺激她,“也可……订些旁的事。” 施晚意的心随着他的话一跳,脑子里忽然冒出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起念之后越来越强烈,根本压不下去,眸光亮的灼人,问他:“可能按照我的想法写话本?” 姜屿:“……?” “定制话本。” 施晚意兴致勃勃,语速颇快地说起她的想法,还强调只给人物性格和大致方向,不限制过多。 方才的暧昧丛生,一下子便散了许多。 若是教姜太傅知道,他身为姜家子没有著书立说,却要去写话本,恐怕要气得将他逐出家门。 可姜屿升不起丝毫拒绝的念头,“写无妨,但只给娘子一人看,可好?” 他这一句话,气氛又有些升温。 施晚意喜形于色,浑身散发着欢乐的气息,“好。” 若是跟她一起生活,肯定日日欢畅。 姜屿瞧着施晚意,亦是眉目含笑。 而施晚意是有正事儿的人,肯定不是为了和郎君调|情,且也在这儿耽搁的有些久,继续停留下去太奇怪,便一本正经地告辞欲离。 “娘子。”姜屿叫住她。 施晚意以为他还不舍,驻足,回望。 然姜屿眼神示意那卷轴,揶揄道:“还未给钱。” 施晚意霎时一窘,忙从袖中取出荷包。 荷包绑得死紧,她一手拿着卷轴,一手拆解,颇有些不得力。 姜屿似乎带着笑意的视线又一直落在她身上。 施晚意干脆不解了,整个荷包塞到他手中。 姜屿捏了捏荷包,随即满是撩拨意味道:“这么多碎银,娘子真的只写话本吗?” 施晚意脸红,“若是有画册,也不是不行。” 说完,许是连她自己也觉得离谱,都不听他回应,疾步走远。 姜屿怔然之后,失笑。 她实在是,坦率的过分可爱。 施晚意上马车后,便往织坊去,姜屿也招来暗处的护卫,收拾好字画离开。 其实两个人,处处是破绽。 不过与其说是不谨慎,不如说是……有恃无恐。 姜屿如此,一是仗着京中的达官显贵不会到城南来,二是因为,被发现也无妨,直奔主题便是。 施晚意则是不以为意。 一个书生就算发现她的身份,又能耐她何? 她没犯法,就算为人上有一些小瑕疵,可只要不受名声所累,心大皮厚,尽可横着走。 两人之间,算不得阴差阳错,一个故意为之,一个先入为主。 而时隔许久,这次施晚意一人到织坊来,织坊已经在她的陪嫁婢女和文娘子的管理下,走上正轨。 先前两个月,织坊就是处于赔钱阶段,陪嫁婢女不慌,文娘子却是异常忐忑,生怕没法儿跟主家交代或者是好不容易有的活计没了。 等到这几日,施家和方家的大单来了,即便织坊还不赚钱,可也一下子解了文娘子和织坊内众多织娘心中的急,踏实许多。 是以文娘子见到施晚意,虽依旧拘谨,却没那么虚,边跟着施晚意在织坊里闲逛边利索地汇报织坊里的事儿。 织坊宅地广,她们从放织机的三间屋前过去,打算从左边儿绕一圈儿回到原地这样走。 施晚意先是看见六七个在空置院子里跑玩的女童,随后又在另一处院落看见西偏房窗下趴窗蹲着两个瘦小的女童。 那间屋子,乃是特地收拾出来的小学堂。 文娘子一见那两个孩子,立即焦急地斥道:“你们两个,怎地又在偷听?!” 那两个女童猛然吓得跳起,当即就想跑,可一回身看见锦衣华服的施晚意,其中一个脚一软,便绊倒在地,另一个没留神,又绊在她的身上。 两个孩子全都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施晚意眼利,发现她们爬坐起来时手掌上有殷红色,肯定是擦破了。 “去拿药膏。” 施晚意吩咐完婢女,便走向两个孩子。 那两个孩子全都坐在地上不敢动,满脸涕泪,脏污又狼狈。 施晚意径直走过去,半蹲下来,任由昂贵的裙摆落在地上,打量了两个女童几眼,然后看向第一个摔倒的女童,轻声问:“我见过你吧?” 瘦小,短发干黄稀薄,眼睛大的吓人的女童嘴唇颤抖,害怕的像是要晕过去,说不出话来。 院门外,玩闹的女童们挤挤挨挨地躲在门后偷看。 这时,西偏房的房门打开,容貌娇媚、身段妖娆但是衣着素雅的女先生惊喜,“刺……娘子!” 施晚意与女先生是旧相识,微笑示意后,便又转向两个女童,“地上凉,站起来吧。” 她说完,顿了顿,又问,“能站起来吗?” 两个女童听着她温柔的声音,呆怔。 文娘子紧张地催促提醒:“快起来。” 那两个女童这才回过神,慌里慌张地彼此扶持着站起来。 施晚意看着两人磨破的膝盖和手肘,又看一眼她们受伤的小手,抬头对女先生道:“云萍,替我洗个帕子。” 云萍立即点头,复又返回到门内。 没多久,她便拿着沾湿的帕子出来,一方递给施晚意,一方她自己拿着,拉着另一个女童站得离施晚意远些,方才蹲在女童身前,拉起女童的手,轻轻擦拭。 施晚意养尊处优的手里也握着那女童瘦小脏兮兮的手,轻柔地擦拭,问她:“疼吗?” 女童看着自己脏兮兮手和指甲里的脏污,难堪地想哭,想要抽开手又不敢,耳朵里什么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 施晚意不在意,擦完一只手便换另一只手。 擦拭时,女童本就短小的袖子向上缩,露出一道青痕。 施晚意一顿,握住女童的手腕,另一只手向上撸袖子—— 皮包骨一样的细手臂上,青一块儿肿一块儿,全都是伤痕,极为可怖。 周遭的人都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而女童发现后,涕泪更加汹涌,慌忙扯回手臂,使劲儿向下撸袖子,像是要将袖子拽下来一样。 施晚意默然一霎,没有说什么,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对拿药膏过来的婢女道:“给她们上药吧。” 婢女上前。 施晚意退开后,仿若刚才什么都没发现,透过门看向里头。 屋内仅有五个女孩儿,好奇地向外张望,一对上她的视线立马躲闪。 她们没有年纪特别小的,最小的看起来也得有七八岁,身上的衣服或多或少带着补丁,可全都拾掇得极整洁。 门里门外,仿佛已经能够预见两种人生走向。 施晚意淡淡地问:“就这几个愿意交束脩上课?” “回娘子,是。”云萍点头,又看向院门处,道,“先前有些不想交束脩还想偷学的,文娘子驱赶几次之后,偷听的便少了。” 文娘子马上惶惶不安地解释:“您请了女先生,有些孩子家里不愿意交束脩还来偷听,对交过束脩的不公平,所以……” 她才驱逐。 施晚意不置可否。 即便她知道,屋里有两个是文娘子的女儿。 即便外面偷听的孩子确实可怜。 规矩就是规矩。 不能打破,不过可以有别的方式。 施晚意没提那女童的伤,只问她们:“想上课吗?” 有伤的女童依旧没言语,倒是另一个,倏地惊喜期待,“您、您能让我们进去上课吗?” 院外的女童也全都注视着这里。 施晚意道:“如果你们想上,可以越过你们的长辈,跟我签一份契约,只要你们长大双倍还钱给我,就不用再偷听,可以进屋去学。” 刚才还满眼惊喜的女孩儿肉眼可见地失望,院外的女童有的与她一般,有的则是眼神闪动。 萍水相逢,施晚意没有义务负担谁的生活和未来。 她只是蛊惑道:“机会在你们自己手里,如何选择,你们可以自己决定,那些对你们来说可怕不可逆的人,也许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强大……” 而施晚意转身时,一只涂抹着药膏的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她的襦裙。 这一刻的满足,和俊俏书生带给她的快乐完全不同。 施晚意离开织坊的时候,嘴角始终落不下去。 云萍送她出织坊,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似乎是怕蹭脏了她的裙摆。 施晚意没与她多聊,出了织坊门便踏上马车,在马车上挥手与她道别。 云萍福身行礼,目送马车消失才回到织坊。 世间许多人重脸面胜过单纯重视自己,少有人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以至于受人缚,也自缚。 施晚意不在乎裙摆脏不脏,迈开步子,大摇大摆。 东院,陆姝抱臂挡在她面前,控诉:“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施晚意故作不解,“我忘了什么?” 陆姝抿抿嘴,明明在乎的是她出门不带她,却言不由衷地说:“你今天没有支使我,也休想抵赖,明天就是最后一天,过了明天,我就不去读书了。” “哦,我记得呢。” 施晚意一脸的不在乎,抬脚往三院走。 陆姝气恼,跟在她身后重重地跺脚,这才注意到她襦裙下摆脏了,而且侧后那里有一团小小的印记。 像是什么抓出来的。 陆姝伸出手,比了一下,就是差不多的大小和印记。 “!!!” 高门随侍多,如果不是施晚意允许,很难有人能近身。 陆姝气鼓鼓,又压着瘪下去,从牙缝里挤出很有礼貌的问话:“母亲,你让别家的小孩子拉你的裙摆了?” 施晚意微微点头,步摇轻轻晃动。 陆姝在使劲儿瞪她的后背。 施晚意走到房门前,蓦地转身。 陆姝猝不及防,直接撞在她腿上。 施晚意挑眉,“姝姐儿你这么想亲近我?” 陆姝:“……是你忽然停下。” 只是微微脸红,暴露了她的色厉内荏。 施晚意道:“明日应是个好天气,通知你一声,我带你们去瞧那金吾卫参将。” 陆姝霎时一喜,“真的?!我这就去跟阿弟说!” 她的疑问不是怀疑,就是一句应声,当即便什么不高兴都忘了,转身就跑。 但她跑出去没几步,又哒哒跑回来,板板正正地行了个礼,才又倏地跑远。 比刚才跑得更快。 施晚意望着她的背影,笑着摇头。 第二日,施晚意照旧没早起。 陆姝、陆一钊等在二院的偏房,陆姝耐不住性子,走来走去,陆一钊拿着一本书,同样一反常态地看不进去。 “阿姐,你别转了。” 陆姝没停,嘟囔:“她怎么什么时候都睡得着?” 陆一钊实在看不进书,放下书册。 陆姝突然趴到桌上,问他:“不如再劝劝丁姨娘,一起去相看?她不会管得。” 陆一钊摇头,“姨娘不想惹夫人不喜,我们看看便好。” “丁姨娘是书香门第,万一不喜欢粗人呢?万一我们看不出好坏呢?万一……” 陆一钊再次摇头,“姨娘没有要求,只要人品好,粗人也无妨。” 陆姝歪头,“我以为……” 她以为丁姨娘一身书卷气,又有几分清冷忧郁,该是跟儒雅的读书人更般配。 陆一钊知晓她要说什么,垂下头没有多言语。 有些事情,陆姝不了解,丁姨娘却没瞒他。 若是当年,陆家不是以“醉酒失态”解释,而是将责任全都推到姨娘身上,说她“蓄意勾引”,他的身份在京城恐怕更尴尬。 这一切都是始于他的生父,陆仁。 读书,不代表便是品德高尚的君子。 也有可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晚些时候,陆姝终于听到施晚意院子的动静变大,迫不及待地跑过去,甚至没用施晚意吩咐,便习以为常地帮她穿衣服,给她端茶倒水夹菜。 习惯的养成,在陆姝身上竟然只用了半个月。 施晚意含笑享受完女儿的贴身孝顺,吃完早膳也没惹人着急,直接吩咐下人准备出门。 她没看见丁姨娘,也不过问,直奔目的地——金吾卫校场对面的茶馆二楼。 这是她让人提前踩好的地方,视野绝佳,能直接看到校场上操练的金吾卫。 稍微有一点点距离,不过这个距离恰到好处,能够看得清,又不至于被发现。 施晚意提前让人订好了雅间,待到上了茶,便推开窗,向校场看去。 京城的金吾卫,不算下属各坊武侯铺,约莫有一千六百余人,除去在外巡逻的,轮值休沐的,此时校场上依旧有三四百人。 现下已接近中午,天气渐热,寻常人可能还觉得初春凉,可金吾卫非一般卫兵,个个都是精兵,健壮威武,不畏春寒,操练时几乎都已经穿上单薄的金吾卫军服。 有些格外火热的,甚至打着赤膊…… 他们操练,全都是实打实地肉搏,招招式式都非只为好看的花架子。 尤其施晚意打听到,姜家的那位金吾卫将军每月底都会亲自检阅金吾卫操练,但凡有哪个因懈怠而退步,定然要受到处置。 所以这一天,他们异常勇猛。 野兽一般奋力厮杀,凶猛地嘶吼、咆哮…… 矫健的身姿, 虬结的肌肉, 精悍的腰身, 结实的大腿, 连油亮的薄汗附着在每一寸肌肉上,都带着十足的张力与野性。 整个校场,充满荷尔蒙的味道。 施晚意今日多此一举地带了柄团扇,遮在脸前,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眸,笑眯眯地看着大片的美景。 她只是看看,没打算发展。 可她有一双着实优越的眼睛,能够清晰地发现每一种美。 这校场上哪里是一群男人,是一众普度众生的男菩萨才对。 而陆姝拉着陆一钊,趴在她对面的位置,举著名册上的画像左右张望。 许久过后,陆姝茫然地问:“那么多人,哪一个是?” 陆一钊也没办法从这么多人里准确地分辨出那个叫“牛三金”的金吾卫参将。 施晚意倚靠在窗前,都没看画像,一个一个扫过去,团扇点点东南两个正在搏斗的金吾卫,“喏,不是在那儿吗?” 陆姝狐疑地看过去,持着画像比对,“是吗?不太像啊。” 施晚意随意地瞥一眼名册,笃定地点头,“是。” “你为何这么肯定?” 当然是因为见到过,否则她哪里知道这里能看见如此多的男菩萨。 但施晚意故弄玄虚地摇摇团扇,“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陆姝古怪地看她几眼,随后和陆一钊并排趴着,仔细观察那人。 施晚意也瞧过去。 牛三金极壮硕,打斗时,一手抓住对方的领口,一手拽着对方一条腿,轻而易举便将人举起来。 这个托举的动作,使得牛三金的臂膀更加宽厚,两个大臂的肌肉越发隆起,肩膀和腰臀完全成一个倒三角。 他的身体就是力量与美的结合。 而牛三金举着人,还轻松地转了一圈儿,方才呼喝一声,将高举的金吾卫抛了出去。 那个金吾卫凌空翻了几圈儿,借力卸力滚了两三丈远,才停下来,爬起来的时候,苦笑着说了几句什么。 施晚意从另一金吾卫不甚清晰的表情猜测,估计是夸赞牛三金厉害之类的话。 随后,那牛三金豪爽的大笑声便传到茶馆来。 虽然施晚意的审美,偏更精壮的类型,但也不得不说,牛三金确实人如其名,力大如牛,粗猛非常。 可是陆姝看得龇牙咧嘴,怀疑道:“这、这跟丁姨娘也太不般配了,他不会打丁姨娘吧?” 陆一钊微微皱眉看着小山一样的男人,亦是一言难尽。 确实,丁姨娘那小腰,两个她也没有牛三金粗壮。 不过有一点施晚意可要说明:“据说此人在金吾卫风评颇好,并不滥用武力。” 况且,床榻上打打,不算打。 施晚意瞥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一眼,笑得意味深长。 陆姝注意到她诡异的眼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然后拉过陆一钊到旁边,小声问:“阿弟,你觉得呢?” 陆一钊:“……” 他也不知道。 那怎么办? 陆姝眼神询问。 陆一钊摇摇头,“阿姐,再看看吧。” 他们两个能看出什么来。 陆姝眼睛转了转,“等我问问她。” 陆一钊张张嘴,到底还是没阻止,也想听听嫡母的意见。 他莫名就相信,夫人即便不喜欢姨娘,也不会故意推她入火坑。 而施晚意眼神始终不离校场,听完陆姝的话,随口道:“我这么好心的主母已经是世间少有,没有那个闲工夫陪你们一一相看。但你问我,我就一句话:刨除天定之事,其他条件大差不差时,日子究竟过成什么模样,端看个人。” 圣人绝无仅有,人性几无完美。 普通人不行恶事,已经很值得尊重,若是再做个不苛责的人…… 施晚意合不拢的唇躲在团扇后,忽然吹了个无声的口哨。 校场中,某一位男菩萨比试中被对手拽住腰带,猛力拉扯时,不得不微微侧身挣脱。 以至于本就线条分明的腹肌更加沟壑清晰,还露出一截人鱼线。 虽然这位仁兄相貌只算端正,略有些美中不足,可施晚意不苛责,只去发现更多美好之处。 端正的五官,正义凛然的神色,配上…… 施晚意的视线沿着那腰腹的沟壑向下描摹,直到那一条深沟隐在腰带处。 一滴汗水像是受了她的指使,沿着腰侧,落入沟壑,滑进她视线不能抵达的地方。 女流氓正遗憾不能继续向下时,周身忽然一冷,仿若被什么凶猛的野兽盯上似的,毛骨悚然。 如有实质的凶狠视线似乎是来自校场,可施晚意目光搜寻,只看到一众越来越勇猛的金吾卫,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作者有话说: 我文前期,一直在正经和骚起来之间自我拉扯,最近天秤越来越倾斜【捂脸】 可是写这种情节太快乐了 第36章 姜屿对施晚意熟悉到哪种程度呢? 万千人里,他一眼就能分辨出她的身影来。 哪怕隔着一段距离,只是一个窄小的窗口,只露出小半个身子,她半张脸还遮在团扇后。 姜屿也肯定,那就是施晚意。 因为没有人会像她一样,拥有那样一双眸子。 朝气蓬勃,清澈热烈。 …… 这双眼对着姜屿的时候多可人,此时姜屿看着它们放肆地盯着别人,怒火就烧得多烈。 他直接气笑了。 成也肤浅,败也肤浅。 他一个还不够勾住她的心。 她竟然还分得出心去瞧旁人。 多清澈热烈的贪心。 姜屿越是生气,越是不动声色,甚至在一身深绯金吾卫常服的映衬下,面容显出几分浓烈的艳色。 可离他近的金吾卫们没有一个敢生出绮念,反而打得越发凶狠,拳拳到肉。 姜屿不是京里那些绣花枕头一样的公子哥儿,他是玉面阎罗。 金吾卫这样的精兵,若非吃过苦头,如何会服他。 他若是淡淡的还好,笑成这般,又不知哪个要遭殃。 而姜屿怎能容忍只有他一人醋火灼心,施晚意却怡然自在? 茶馆—— 些许灼人的视线,哪里会扰了施晚意看美景的心情。 她连旁边儿俩孩子都不顾忌,目不转睛,肆无忌惮,茶喝完就招呼陆姝倒。 陆姝又不是瞎的,心里不舒服,便要发作。 然而婢女突然惊慌失色地进来,打断了她。 “娘子!” 施晚意目光还放在窗外,不紧不慢地问:“怎么了?” 婢女看一眼陆姝和陆一钊,附在她耳边,极小声道:“娘子,那位郎君在雅间外,想要见您。” “噗——咳咳……” 施晚意没有准备,一下子呛到,茶水沾湿嘴角下巴,亦沾湿了些许衣襟。 书生怎么在这儿?! 施晚意边接过帕子忙乱地擦茶水渍,边望向门口。 茶馆雅间一进门是一座屏风,可隔绝门里门外的视线窥视。 是以她只能隐约瞧见一道修长挺拔的剪影。 若是寻常,施晚意看见书生连影子都这般好看,难免要心驰一二。 可此情此景,她莫名生出些心虚来。 不应该的。 但就是控制不住。 两个孩子瞧她这模样,皆露出疑惑。 陆姝问:“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书生还在外头,施晚意并不想两方有正面交集,便随口解释道:“无事,我出去片刻,你们先待在这儿。” 她说完,便起身往外走。 门外,姜屿已换下金吾卫常服,平静而立。 他将屋内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施晚意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稍稍平息一丝他的醋火。 她还是在意他的。 只是不够。 片刻后,施晚意绕过屏风,四目相对立即露出个乖巧讨喜的笑。 姜屿当作没看见她暗示婢女关门的眼神,回以一笑,眉目含情,温柔至极地喊道:“娘子。” 他看起来明明跟平常无甚差别,但施晚意不知为何,一瞬间头皮发麻。 那一双含情目扫在她身上,没觉得暖,反倒诡异地,有一丝凉沁沁的感觉。 施晚意不由自主地后错一小步,背碰触到门的一霎,稍稍冷静下来。 再抬眼去看书生,又一派正常。 “娘子,你怎么了?”姜屿担忧地望着她。 施晚意想起雅间内的陆姝,镇定下来,摇摇头,放轻声音,问:“朝时,你为何在此处?” 姜屿音量如常,温和道:“我与友人在附近相聚,恰巧看见娘子你进来,若视而不见未免失礼,便想来与娘子问声好。” “原来如此……”施晚意眼神示意婢女去再开一间雅间,随后对书生道,“朝时,我们到别处聊吧。” 姜屿却道:“娘子不必麻烦,我说几句话便告辞。” 施晚意尽量自然地笑,“好。” “娘子可是与弟妹一道来的?” 姜屿表面上守礼地寒暄,手上却是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含笑递向她。 什么弟妹…… 施晚意不答,敷衍地笑笑,垂眼看那折扇,伸手打算迅速接过来。 然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姜屿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手背,冰得她不受控制地寒毛直竖。 姜屿无辜地说:“娘子?” 手上却并不松开,指尖试探地挤进施晚意的指缝…… 他的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又好看,施晚意却无心欣赏,被刺激得心都快要跳出来。 明明走廊并不其他人。 什么叫大巫见小巫。 她主导的前两次“偷情”戏码,与现在一比,简直是过家家一般。 “我、我……” 施晚意脑子一片空白,遵从身体本能,飞快地夺过折扇。 姜屿仿若没有干什么不正经的事儿,依旧一副光风霁月之姿,平静地收回手,彬彬有礼地告辞道:“既已问候过,便不耽误娘子,告辞。” 他一拱手,便缓步离开,独留施晚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心脏仍然无法控制地怦怦直跳。 门内,陆姝趴在屏风后,侧耳仔细听外头的声音,听不甚清楚施晚意说了什么,却能听见个好听的男声。 对话似乎没什么问题,可“弟妹”一句,她听得直皱眉。 陆一钊站在窗下,小声道:“阿姐,此举不妥,快回来吧。” 陆姝没理他,更加向前探头,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 “嘎吱——” 随即是熟悉的声音,“你这是在干什么?” 陆姝一僵,缓缓抬头,强词夺理地道:“那是谁?他为何说我们是你弟妹?” 施晚意已经收好折扇,整理好情绪,理直气壮道:“我与他不熟,他不知道你们的身份,我也没必要与他解释。” 陆姝仍有猜疑之心,又有几分不安,紧握屏风的木框,提醒她:“你可不要忘了,你是有家室的人。” “你也不要忘了,我先是我,其后才是你娘,我与谁结交,皆问心无愧。” 施晚意也没再进去,直接吩咐他们,“看也看过了,回府。” 话毕便转身。 陆姝咬唇,瞪视她。 陆一钊走过来,安抚她,“阿姐,你不要多想。” 陆姝拳头攥得死紧。 陆一钊隐约也听到些男人的声音,低声道:“阿姐,你想想我姨娘,想想咱们今日出来的目的……” 陆姝转头开始瞪他。 陆一钊冲她摇头。 没说的是,府里早就传嫡母娘家想要嫡母归宗,就算嫡母真有些想法,她不过是孩童,又能如何。 外头,施晚意未见他们出来,催促:“快些。” 陆姝重重跺脚,这才踏出去。 回去的路上,施晚意手指摩挲着袖子遮掩下的折扇,琢磨书生到底给她传了个什么。 她琢磨一路,好奇极了,同时也无语,在茶馆走廊时只顾着发懵,没想起来看一眼。 待到回东院,施晚意也没理陆姝那小孩子情绪,直接便要回她屋里看看。 陆姝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一直跟她进屋。 施晚意问:“你不回去休息?” 陆姝眼神闪了闪,梗着脖子道:“你要守信,我明日便不去读书了。” 施晚意当即点头,直接招来婢女,吩咐道:“去知会一声,往后姝姐儿便不和妧姐儿一起学习了。” 明明辛苦半月才达成目的,应该高兴,可陆姝无缘无故地心底空落落的。 她不知道再说什么,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 施晚意瞧她出了门,才又吩咐婢女:“只准她玩儿,你们轮换着带她一直玩儿,她想去女先生那儿或是有读书的意图,便拦着。” 想玩儿就玩儿个够,还治不了她。 婢女应下。 施晚意这才打开折扇,一张细长的纸条落下。 折扇平平无奇,施晚意便捡起纸条,一瞧,上头只一句话—— 鳜鱼味美,明日邀娘子同食以应时令。 朝时字。 施晚意来回翻看折扇和字条。 大费周章,就为一个邀约? 但这么一个玉面郎君在宅子里等着她,施晚意也兴不起拒绝的心,便哼着愉快的小调去挑衣服。 与此同时,金吾卫校场。 姜屿单拎出那几个引得施晚意目露垂涎,赤|裸上身的金吾卫,亲自指点。 他是世家姜氏子,与其他更精于读书一道的世家子不同,自小骑射武艺便不俗。 姜屿身材或许不如这些金吾卫壮硕,然身体精悍,身手矫健敏捷,拳脚之间,丝毫不落下风,往往数个回合便能决出胜负。 而直面姜屿,被他压着打得几个金吾卫,听着周遭一众起哄声,有苦难言。 姜屿从武器架上抽出一柄银枪,手腕翻转,银枪划出一个弧度,枪尖斜朝下,点人上前,“继续。” 几个金吾卫:“……” 他们始终想不明白,到底哪儿惹这玉面阎罗了? 作者有话说: 有事耽误,这章有点短,我明天多写一些 第37章 没能过夜的烦恼,都不算个烦恼。 说的酸些,是成年人终将逝去的青春,是孩子刺毛□□的弹弓一角。 陆姝前一日还有些情绪, 第二日一早醒过来,想起她再也不用上学,快乐的能飞上天。 施晚意则是惦记着俊俏书生,特意换了新做的襦裙,襦裙下摆染着盈盈粉色,走动起来,像是步步生花。 二十啷当岁,毫无违和感。 别人家的闺阁娘子,似乎都没有她朝气蓬勃。 但宋婆子和一众陪嫁们一想到她一年前,乃至于过去几年死气沉沉的模样,皆恨不得她开得姹紫嫣红,越水嫩越好。 什么不合规矩,什么有失体统…… 她们一生都依托于主家,只要施晚意活得好好的,嘴上抹了蜜一样,什么没羞没臊的话都说得出口—— “娘子真好看。” “婢子每日瞧娘子,都恍惚瞧见谁家十来岁的娘子。” “这绒花,教娘子一衬,都失色了。” 施晚意教她们吹得是晕头转向,笑得合不拢嘴。 还有两月便是陆仁热孝一年期满,她自觉嘚瑟得不算夸张,可架不住身边儿尽是糖衣炮弹。 以至于施晚意都忍不住扯起裙摆左右转了两下,从心到脸,不遮掩的臭美。 面前就差一座等身的镜子,方便自我欣赏。 而施晚意既不矫情,也不爱拿乔,想见书生,想借着今日与书生更进一步,于是收拾妥当便出门。 一路顺畅,施晚意到私宅时,才隅中。 她还一本正经地命屈六先进去通报。 屋内,姜屿得知她到来,第一反应是惊喜她竟然比预想的来得早。 可随即,姜屿面上便凝结成霜。 这是太过入戏了吗?竟然生出被“临幸”的欢喜。 既糟糕又被动。 姜屿视线寒凉地望向门处,半晌后,抬起左手,食指勾住交领里衣的领口,缓慢地……扯开些。 片刻后,姜屿打开门。 门外的施晚意立即绽开一个笑,清爽地喊道:“朝时……” 倏地安静。 施晚意的视线齐平之处是半隐半露的一小截锁骨。 平直,分明地延展,恰到好处的凹陷。 覆盖在锁骨上的皮肤透着润泽的光,却丝毫不显阴柔。 因为施晚意早就从他隆起的胸膛窥见他衣衫之下蕴含的力量。 施晚意盯着被碍眼的衣领遮住大半的锁骨窝,略微失神。 若是盛一点清水…… “二娘?” 头顶上响起男人清润的声音,声带震动带起锁骨间的凹处微微起伏,视线向上,喉结微微滑动。 施晚意吞咽下骤然泛起的口水,故作镇静地回答:“朝时,春寒料峭,我们先进去吧,莫着凉。” 脸皮薄吃不到肉,她绝对不会提醒他整理好衣领。 而姜屿居高临下地瞧着她那贪色的模样,暗自骄矜地轻哼,嘴角却不由自主地上扬。 随后他让开门,让施晚意进去。 她一抬脚,姜屿才注意到她襦裙下摆的春色,越发愉悦。 “二娘,你今日与往常不同。” 施晚意悦然回首,“你看出来了?” 姜屿顺手关上门,颔首,视线先是指向她的襦裙下摆,然后又指向她头上的绒花,“极好看。” 被人重视的感觉,总是美妙的。 施晚意和他相处,从来没生出厌烦之感,自然也要反馈给对方,“朝时也好看,与往常不同。” 她的视线又扫过姜屿的领口,像是羽毛轻轻划过一般。 姜屿喉结微动,似嗔似喜,而后若无其事地请她落座,为她倒茶。 午膳还在准备,两人对坐闲聊,没有什么边际,想到哪儿便说到哪儿,片刻未有冷场。 他们并不是所有的观点全都合得上,可即便有些观点并不统一,彼此都能倾听对方,越发相投。 乍见之欢,久处不厌,二者兼之。 晚些,午膳备好,婢女如水而入,麻利地上菜,便迅速消失在屋内。 姜屿今日是请施晚意来尝新鲜的鳜鱼,便亲自夹了一筷子鱼肉,极自然地挑去刺,放到她碗中,“屈六说是蜀中做法,二娘你尝尝。” 施晚意直接夹入口中,肉质鲜嫩,有丝丝酒味儿,做鱼放酒是常事,是以她并未当回事儿,只点头赞道:“好吃,很新鲜。” 姜屿瞧她喜欢,便又替她挑刺,随意道:“恰有一好友,从南边运来活鱼,我便匀了两条来。” 这时节,还是南边运来,必定价值不菲。 这是书生的心意,施晚意不好说些扫兴的话,便只多吃些,表示她的领情。 她吃的香,姜屿便称心,直将那些由醋意而来的情绪和心机暂时抛在脑后,专心为她服务。 施晚意越吃话越多,眼神也越发灼热,直盯着姜屿的颈下,渐渐口干舌燥。 “渴~” 施晚意舌尖扫过干涩的嘴唇,视线直瞪瞪的。 姜屿教她看得心跳骤然转快,注视着她的唇瓣,眼神不受控制地渐渐幽深。 屋内开始升温,两人的视线皆不清白。 施晚意眼神朦胧,声音也更加黏腻,“朝时,我渴~” 心上人这样的声音,这样满眼都是他,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把持的住。 姜屿僵了一瞬,又像是被烫了一下,别开视线,长臂一伸,拎过茶壶,为她倒茶水。 施晚意头重,手支在桌上,拄着下巴看他动作。 姜屿这时稍清明些,终于察觉到她的异样,问:“二娘,你怎么了?” 施晚意没骨头地侧坐着,腰微微下塌,比先前更红艳的唇轻启,慢腾腾地说:“我不知道呀……” 肯定是不对劲儿。 姜屿扫过桌面,最后精准地落在那道她吃的最多的酒酿鳜鱼上,顿了顿,失笑轻语:“原来……是不胜酒力吗?” 这话于施晚意,无异于挑衅。 她忽地站起来,一字一顿道:“你可以羞辱我,但是不可以羞辱我的酒量。” “我。” 施晚意细细的食指点点胸口,边晃边含混不清道:“千杯不醉。” 姜屿:“……” 果然醉的厉害。 但她平日里明媚非常,此时醉态映在姜屿眼中,无一处不冶艳撩人。 她仰头望着他,璀璨的眼眸盈满水泽,眼尾和脸颊的红几乎晕成一色,还有她的唇…… 只要他的手托着她的后脑,迫使她无法低头躲闪,他便可轻而易举地衔住她的唇。 姜屿情不自禁地低头。 一只白嫩的手忽然闯入两人之间,抵在姜屿胸膛上,“水呢?” 姜屿如梦初醒,绷直,动作稍有些木然地端起方才倒好的茶,转向施晚意,轻声问:“二娘,能拿稳吗?” 施晚意重重地一点头,依依不舍地摸了一把,才收回手,摊开手掌。 姜屿托着她的手,将茶杯放到她手中。 施晚意喝一大口,没咽下去,脸颊鼓起,漱口,反复几次之后,茫然地左右搜寻。 姜屿自然地拿起一只空碗,放在她下巴前,直到她吐掉漱口的茶水,方才放回去。 而施晚意手中的茶杯已经空掉,他又拎起茶壶,给她续上七分满。 施晚意抿了一口茶,眼睛转了转,再次盯上姜屿的领口,喃喃:“我想朝时喂我……” 姜屿自然纵着她,便欲伸手接过她手中的杯子。 施晚意缩手,缓缓摇头,“不是这样喂。” 姜屿便温声哄她,“那二娘想如何喂?” 施晚意举起手,按在他肩上,下压。 姜屿便顺着她的力道,坐在圆凳上,静静地看着她。 施晚意挤进他的腿间,凝视他的领口,遵从本心,伸手揪住一侧衣领,拉开。 瞬间,一侧锁骨和肩头便暴露在施晚意眼前。 姜屿愕然。 施晚意却是嫣然一笑,茶杯对着他的锁骨,倾倒下去。 她醉得不轻,半杯茶一半浇在了别处,一小半沿着锁骨滑下,滑进衣衫里。 “嘶——” 温凉的茶水一激,姜屿不禁吸气。 好在锁骨窝也存了浅浅一湾。 施晚意一心都在解渴上,埋下头,张嘴含住。 姜屿倏地张目,两只有力的手臂箍紧她的细腰,心荡神摇。 她顽皮极了。 含、吸后,又用牙一下一下磨。 不疼,痒到骨子里。 姜屿整个脖颈都绷直,需得紧紧抱着她,才不至于有所妄动,惊扰到她。 两个人紧密地仿若揉成一个,施晚意整个人都在他怀里,头埋在他颈侧,自顾自地找水。 先是向中间,到颈窝。 随即又向下,到…… 她唇已是极软,又探出了舌尖。 明明就是猫儿喝水那般单纯,可于清醒承受的一方,煎熬至极。 姜屿喉结快速地滑动,无法抑制地轻声喘|息,战栗不止。 “晚意……” 失魂之下,姜屿叫出了施晚意的名字。 而施晚意霎时静止。 姜屿瞳孔一缩,心下生出尘埃落定之感,等着她的询问。 然而许久,施晚意都没有丝毫动静。 姜屿心下一沉,“二娘,你听我说……” 声音里还带着某种喑哑。 他稍稍松开手臂,想要面对面与她谈一谈。 可手臂刚放开些,施晚意便软绵绵地顺着他的怀抱向下出溜。 她紧贴着他向下剐蹭,几欲肇事,姜屿手臂一伸,捞起她,重新圈在怀里。 施晚意坐在他腿上,头靠在他肩头,双眼紧闭,睫毛的阴影落在眼下,一片安然。 明明心心念念的人抱满怀,姜屿此时却有些无力。 他心潮澎湃,沉溺不已,她倒好,一醉了事,浑然不知。 姜屿抱着她平复许久,才一手穿过她腿弯,一手托着她的背,轻松地抱起人,走向床榻。 轻轻放下人,姜屿脱下她的靿靴,拽过锦被,盖在她的身上,而后坐在床榻边缘,专注地看着她。 明日可莫要忘了…… 作者有话说: 喝个水而已,没亲! 第38章 姜屿拉上衣领,没有仔细整理好,便叫婢女进来撤掉桌面。 婢女们踏进屋内,头一眼没瞧见自家娘子,却看见他那衣衫略显褶皱凌乱的模样,心一跳。 她们不敢多瞧自家娘子的郎君,眼睛在屋内悄悄搜寻起来。 各处皆没有施晚意的身影,唯有床榻上的帐幔垂下。 她人在哪儿,不言而喻。 而姜屿招呼她们进来,不说施晚意醉酒,只淡淡道:“收拾完便候在前院。” 他吩咐的极为理所当然,然后当着她们的面,亲手落下内室的帐幔,隔绝婢女们的目光,消失在帐幔后。 婢女们:“……” 他似乎在暗示什么。 不。 是直接昭示了。 婢女们互相交换眼神,轻手轻脚地收拾完残羹冷炙,退出去。 青天白日。 一男一女,房门紧闭,许久未出。 前院里,施晚意的婢女们听不到任何不该听到的动静,可个个浮想联翩,面红耳赤。 日西斜,本该打道回府,可施晚意一直没有吩咐,婢女们几经犹豫,还是没有选择打扰,而是差一个护卫回去禀报宋婆子。 有宋婆子在府里掩护,就算今日施晚意不打算回去,也不必担心有什么事情来扫她的兴。 后院寝室内,姜屿坐在床边,手指和施晚意的手指勾缠,把玩不厌。 他不能趁着施晚意酒醉逾越,却不妨碍他故意惹人误会。 否则枉费施晚意的婢女们如此的有眼色。 而这时候的陆家,并不平静。 庞嬷嬷的儿子恰巧赶在今日回京,可他早晨一入京城,便被人带走。 他吓得要死,带走他的人却什么也不问不说,只关着他,直到日沉才放他离开。 庞嬷嬷的儿子一头雾水、稀里糊涂地回到陆家,自然第一时间请人去正院通报。 没多久便受到老夫人的召见。 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说出打听到的消息,只涉及陆仁死因方面的疑点和猜测,有些吞吞吐吐。 可再是吞吐,话也会说完。 “疑似花柳之状”的话一说出来,屋内阒无人声。 庞嬷嬷儿子胁肩低眉,抖抖瑟瑟。 “呵——呵——” 老戚氏脸色铁青,双目赤红,呼吸粗重。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大郎向来洁身自好,绝对不会染那种脏污!”老戚氏暴怒,“你胆敢污蔑大郎,好大的胆子!” 庞嬷嬷的儿子扑通跪地,哪敢接下这样的指责,恐慌万丈地解释起来。 府里对陆仁的了解更多,陆仁旧时确实对那些腌臜地方的女子不屑一顾。 庞嬷嬷儿子初听到这个可能,也是极不相信的,可他能打听到的消息,全都指向陆仁私德不修。 陆仁在瀛洲任刺史之时,确实偶尔出没于烟花之地。 虽然那袖红楼如今已不在,但只要一打听,总能打听到些许。 庞嬷嬷的儿子仔仔细细打听过,才敢回来。 “瀛洲本就有许多山匪作乱,前一年又大旱,民不聊生,大小民乱不断。” “郎君生病到病逝,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刺史府发生许多变故,瀛洲城内多有议论。” “尤其是郎君一病,大夫人也跟着倒下,据说瀛洲城最有名的大夫救治许久,才救回大夫人的性命。” “那大夫还为了郎君的病,日日来往于刺史府,满瀛洲城都知道,刺史病中还要处理瀛洲城公务。” 至于施晚意为何倒下,外头瞒得密不透风,陆家却是知道的——她割腕了。 那时陆仁还活着,什么事情会使得她想不开,作出那般决绝的错误之举? 以施晚意曾经对陆仁的痴情,定然是极无法接受的事。 庞嬷嬷的儿子不敢说出来,可他心里已经认定,无论老夫人如何怀疑大夫人,大夫人就是“花柳”最有力的佐证。 但他不说,老戚氏也想得到。 更何况施晚意此番回京,整个人都太奇怪了。 如果是因为陆仁…… 老戚氏手指抠进木扶手,太过用力,指甲直接劈开,血沿着指甲渗出、流下,她也不管不顾,只一口咬定:“假的,一定是假的!绝无可能!” 她的长子怎么可能会作出那样的事? 可谁能证明? 唯有施晚意。 老戚氏疾声喊道:“来人,叫大夫人过来!” 她心乱如麻地等着施晚意。 然一盏茶过后,婢女回来禀报:“回老夫人,东院的宋婆子说,大夫人今晨回娘家了。” 老戚氏动肝火,挥手砸了一件瓷器,喝道:“去找!” 婢女战战兢兢地应下,立即去传话。 三刻后,陆家的人紧赶慢赶赶到施家,一见到施家婆媳便直说:“府里有事,家中老夫人请大夫人回去。” 施家婆媳:“……?” 施晚意没在施家啊。 施老夫人当即就要问,齐筝觉得有些问题,抢在她说话前,遮掩道:“你们大夫人回施家后,没多久便被我们家大娘子请去方家了。” 施老夫人不解地看向儿媳,却没揭她短。 那陆家下人怕回去吃挂落,听后马上便表示要去方家找人。 齐筝皱眉,“今日天色已晚,二娘恐怕是要在那儿住下,陆家有什么事儿非急于这一晚吗?先回去禀报,莫要折腾我们二娘。” 她态度颇强势,陆家下人攒眉苦脸,不敢不从,只得先回去禀老戚氏。 而陆家的下人一走,施老夫人便刨根问底:“二娘都有些日子没回娘家了,你为何那般对陆家人说?” 齐筝解释:“儿媳想着,陆家找二娘,定不会舍近求远,肯定是先问过二娘的东院,那头说了什么,这才找到咱们府里。” 是这个道理,施老夫人点头,随即又觉出些不对来,“她没回娘家,还骗陆家回娘家了?!” 齐筝不好在这事儿上随便发表意见,从旁劝道:“母亲,二娘不是小孩子了,兴许是有什么事儿……” 施老夫人越想越不放心,“派人出去找找,去方家也问问。” 齐筝劝了几句还是拗不过她,只能派人去方家。 施家到方家的距离,比施家到陆家要近,是以施家的人先到方家见到施春浓和姑爷。 施晚意当然也不在方家。 “二娘去哪儿了?” 施春浓担忧,“她在京里也没有别的去处……” 方既清:“……” 还是有的。 且他有极强烈的预感,施晚意恐怕在长寿坊那处宅子里。 方既清对姜屿的人品持怀疑态度,他该不会是真的引二娘行出格之事了吧? 施春浓还当妹妹是单纯柔弱的性子,怕她出事,便也要派人去找。 方既清劝阻她:“我听说二娘身边的婆子婢女对她极为紧张,若是真有不妥,她们恐怕早就到施家求助了。” 施春浓一听,止了要叫人的动作。 “春娘,莫要自乱阵脚,万一本来无事,你们却兴师动众惹人注意,反倒对二娘不好。” 方既清体贴道:“与其你无头苍蝇似的找,不若我回京兆府一趟,查查二娘是否买了新宅。” 一对比,他这处理细致周到许多,施春浓便认同他的办法,并道了声谢。 方既清一派淡然道:“二娘是你妹妹,便也是我妹妹,我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他近来总是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施春浓有些别扭,借口要跟施老夫人说此事,招下人来说话,并不应承他。 方既清包容地注视她片刻,方才出门,但他的马车并没有前往京兆府衙,而是直奔长寿坊。 此时,老戚氏久等施晚意不着,又听了施家的回复,积愤于胸,一下子又砸了许多瓷器。 正院儿的动静传到别的院,除了她的儿女关心,陆侍郎那儿没激起一点儿水花。 而方既清到姜屿那个宅子,道明来意,护卫便冲着隔壁学了几声鸟叫,传信给姜屿。 没多久,姜屿便踩着光明正大杵在墙角的梯子,翻墙过来。 他面上丝毫没有对方既清突然到来的意外之色。 方既清便了然,“二娘果然在你这儿。” 夜凉,姜屿墨发如瀑,披了件厚实的斗篷,随手解下,便露出里头的里衣。 看起来像是已经就寝。 他随便地坐下,长发垂在肩头,一副餍足又惬意的模样。 方既清微微蹙眉,“你和二娘……” 他到底做不到询问别人私房之事,转而道:“你可知陆家派人去施家找二娘,若非施家含混遮掩过去,恐怕要生出事端。” “如何会有事端?” 姜屿含笑,笃定道:“二娘身边有忠仆,施家有心细如发的长媳,方家有师兄。” 他当然不会拿施晚意的名声玩笑,必然是考虑得当。 方既清探究地看他半晌,问:“你的手笔?” “师兄,她亲近的人知晓她夜不归宿,应是会胡思乱想吧?”姜屿并不否认,手撑着下巴,“待到日后事发,我这样的女婿,他们很难不满意吧?” 诡计多端。 方既清冷漠道:“若是我女儿,教男人拐去私宅夜不归宿,我定要打折那男人的腿。” 若施晚意有意改嫁,也不至于这般费尽心机,只是到底不够光明。 姜屿笑容淡了淡:“……师兄先有女儿再说不迟。” 方既清被戳中痛处,冷笑:“呵。” 师兄弟之间的盟约坚实又脆弱。 此时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皆带着不善。 方既清便也没有告诉姜屿,施晚意新置了一处大宅,正在修整。 不过他回方家后,与施春浓说了此事。 施春浓理所当然便以为施晚意住在那处新宅,安心下来,免不了嘟囔几句:“这样的事儿也瞒着家里,待到见面,说什么都要训她几句。” 而方既清借着为施晚意奔波,又在施春浓面前卖了两分好,成功留在了施春浓的屋里,为早日生下女儿向前迈出一小步。 · 施晚意一觉睡到第二日寅时初,睁开眼的时候,屋里还昏暗着,不能完全看清周遭一切。 她呆呆地醒神时,鼻尖嗅到熟悉的檀香味儿,都还没意识到她没在自己的炕上。 直到姜屿发出声音:“二娘,你醒了?” 施晚意惊地坐起,仔细一瞧,终于发现异样。 姜屿站在床榻外,轻声问:“二娘,可要喝水?” 施晚意低头看身上的衣服,外衫已经脱了,盘起腿,没有任何异样之感。 她隐约能回想起来,她昨日醉酒后也一直惦记著书生的身子,只是现下看来,俩人啥也没干。 “二娘?” 施晚意回神,想着就算无事发生,也不能浪费这个机会,便软软地应了一声,然后挑开帐幔。 她睡得衣衫松散,一头青丝慵懒地散落在肩头。 姜屿乍见她这模样,微怔,“原来看着二娘起床,是这样的感觉。” 这一瞬充盈在胸腔的满足,教他难以自拔。 可想到只是偶然的一日,便又怅然若失。 他的话比昨日之前又直白亲密许多,说明两人也不是全没进展。 施晚意一琢磨,故意咬着嘴唇,试探地问:“朝时,昨日我没失态吧?” 姜屿:“……” 竟然真的忘了。 施晚意一看他不答,忙道:“我酒量不济,若真做了什么,也是酒后从心而为。” 从心…… 姜屿无法不承认,她一句话便抚慰了他因她忘记而生出的郁闷,嘴角翘起,心平气和道:“我叫你的婢女进来伺候。” 他出去片刻,随后施晚意的婢女进来,覆在她耳边轻声禀报昨日的事儿。 施晚意睁大眼睛听完,催促婢女们赶紧为她收拾。 她完全没想到一晚上折腾出这么多事儿来,连她娘家都知道了。 而姜屿坐在榻上,好整以暇地望着施晚意她们忙乱。 待到施晚意坐上马车,吩咐先回施家,才懊恼起来。 这要是真发生什么,也就算了,可什么都没发生,她还得承担发生了的后果。 亏极。 第39章 长寿坊在城西南,施家在城东北,来往几乎跨越整个京城。 施晚意走得颇早,懊恼一会儿,事儿已经出了,着急忙慌着实没必要,是以路过东市时,她就让马车进去,找一家食肆用早膳。 此时时辰尚早,市井长街,行人不多,食肆里的汤锅咕嘟咕嘟沸腾着,白雾缭绕,伙计站在门前高声吆喝,唤客入门。 施晚意喜欢这烟火气,便叫停马车,进了这家食肆的门。 东市行走的达官显贵颇多,伙计应是没少招待贵人,半点儿不诚惶诚恐,对施晚意一行热情备至,“小店有雅间儿,娘子您这边儿请。” 大堂里有两桌人,一桌幅巾布裘,读书人模样;一桌动作豪阔,高谈论阔,早餐吃出推杯换盏的架势。 泾渭分明,又确是寻常生活。 施晚意走过时瞥见那几个读书人,不由想起,似乎从来没看见过书生用幅巾包发。 不过只一念闪过,并不多想。 而早膳极简单,只是一碗汤面。 面揉得筋道,臊子做得也好吃,偶得意外之喜,施晚意心情一下子便畅快起来,专注于眼下一碗面,其他全都抛到脑后。 她下马车便派人去施家知会了一声,待到吃完回施家,一进去便对上娘家人的三堂会审。 亲爹施老爷,亲娘施老夫人坐在上首,长嫂齐筝和姐姐施春浓一左一右坐在下首。 施老夫人板着脸,斥道:“站好,等一会儿宋婆子。” 施晚意一人站在堂中,眼神询问地望向长嫂。 齐筝解释道:“母亲方才派了人去陆家,请宋嬷嬷过来说话。” 施晚意眼睛微动了动,对施老夫人笑道:“母亲有事,何不直接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毫无保留。” 施老夫人张口就要骂她两句,“你翅膀硬了……” 齐筝在一旁轻咳两声提醒。 施老夫人醒过来,“你休想唬我!” 说完她瞪施晚意一眼,闭紧嘴。 施晚意哭笑不得,再次转向齐筝,“大嫂,这是何意?” 齐筝对她和颜悦色道:“二娘,稍后宋嬷嬷来,你不准使眼色,不准说话,老老实实待着。” 施老爷则是一脸心疼道:“二娘,听你娘和长嫂的,待宋婆子来了,就让你坐下,累不到你的脚。” 这哪里是脚的问题。 施晚意又转向姐姐。 施春浓略歉意地看她一眼,随即默默扭开脸。 施晚意越发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这是要闹哪一出。 齐筝让人将施晚意的婢女全都带出去,几人便谁都不搭理施晚意,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施晚意摸不着头脑,可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 许久之后,久到施晚意脚有些泛酸,婢女进来禀报:“老爷,老夫人,夫人,宋嬷嬷到了。” 齐筝道:“请宋嬷嬷进来。” 婢女退出去,施老夫人忽然发难,对施晚意厉声喝道:“混账!你给我滚进去!” 施晚意一呆,记忆里,施老夫人可从来没对她这般叱骂过。 宋婆子正好进来,亦是惊疑地顿住脚。 而施春浓起身,扯着施晚意的手腕便走向内室,一进去便捂上她的嘴。 施晚意茫然不解地看向她,“……” “你为了陆仁病成那个样子,母亲本就一朝被蛇咬,格外着紧你,你还有事儿瞒着家里……”施春浓极小声道,“母亲发话,必须得问清楚,长嫂安排我看着你,我要是没看住,要倒霉的。” 施晚意只去信让陆家人知道了她的伤情,施羽去瀛洲的时候她已经遮掩好,因此施家人不知道施晚意生病的真相,只当她是悲伤过度才病倒。 除此之外,她瞒着娘家的事情不少,眼下他们这般,不知道要问出什么来…… 施晚意被姐姐紧捂着嘴,动不得说不得,只能祈祷宋婆子与她心有灵犀,莫要什么都说出来才好。 堂屋里,施家老夫妻一脸严肃愤怒地看着宋婆子,婢女们全都低着头作胆战心惊状,营造出极紧绷的氛围。 宋婆子心念翻转,面上依旧是那般肃容。 齐筝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浅啜一口,方才缓缓开口:“宋嬷嬷,不知昨日陆家发生了何事,急着叫二娘回去?” 宋婆子答道:“老奴不知。” 齐筝随意点点头,也不追问,自顾自道:“陆老夫人派人来找二娘,可二娘不在施家,我们帮着遮掩过去,自然要找找二娘在何处。” 宋婆子垂眼,没有露出太多异常。 齐筝注视着她的神色,忽地重重撂下茶杯。 “哐当”一声后,施老夫人得信儿,重重一拍桌子,怒道:“宋嬷嬷!你还帮她瞒着我们!若非既清替我们去查,我们都不知道她竟然还置办了私宅!” “你给我一五一十说清楚!” 内室里,施晚意睁大眼睛,侧头眼露疑问地看向姐姐。 施春浓在她耳边低声道:“陆家来找你,我们不能大张旗鼓地寻你,只能借方既清的便利。” 施晚意:“……?” 他们知道她在哪儿? 那昨夜怎么没去找她? 而昨日护卫回去禀报宋婆子后,顺带带回了施晚意的换洗衣物,陆老夫人派人去东院找施晚意,宋婆子又让人去私宅那边知会了一声。 之后双方便再没有联系。 宋婆子自然不知道施晚意是什么时候来的施家,听了这话,也下意识以为施家昨日就找到了她。 那便是直接逮到了。 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宋婆子只能据实回答:“上元灯会后,那位郎君才住进娘子的私宅,但娘子昨日是第一次留宿……” “郎君?!” “留宿?!” 莫说施家老夫妻,稳重如齐筝,都惊出声。 若不是切切实实地听到,他们完全无法相信,这种事情竟然发生在他们家柔弱又执拗的二娘身上。 内室里,施春浓亦是控制不住声音,不敢置信地惊问:“什么郎君?!” 太过吃惊,捂施晚意嘴的手都松开了。 一里一外,施晚意和宋婆子主仆皆失语:“……” 这反应……他们不知道?! 堂屋的宋婆子意识到失言,抿嘴,脸色越发冷。 而内室里,施春浓追问:“二娘,你养了个男人?!” 声音传到堂屋,施家众人全都侧耳去听。 “……” 施晚意脸上空白,无力地反问:“不是说姐夫查到我的私宅……” 施春浓嘟囔:“方既清只说你买了私宅,宵禁了,我们又不能找过去,怎么会知道你竟然在宅子里养男人?” 施晚意闭眼。 合着是诈她们,竟然还诈出来了…… 这一看就是大嫂齐筝的主意。 施晚意憋闷地朝外喊:“大嫂~” 不看僧面,好歹也看在那些金子的份儿上,站在她这一边儿啊。 堂屋里,齐筝尴尬地清清嗓子,紧接着不讲情面道:“捂上。” 施春浓极听话,抱紧施晚意,再次捂上。 施晚意向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但这事儿暴露了,她回京后也没什么不能对家里说的事儿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唔唔……” 施晚意抬手指软榻,示意姐姐带她去榻上坐。 施春浓便带着她过去,姐妹俩肩并肩坐在榻上。 外头,齐筝警告下人们管住嘴,便让她们退下。 施老夫人质问宋婆子:“宋嬷嬷,这郎君是怎么回事儿?你说清楚。” 宋婆子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施老爷更生气,“到底是谁哄骗了二娘?宋嬷嬷,你是施家的人,莫要胳膊往外拐。” 宋婆子道:“老奴如今是娘子的人。” 施老夫人捂胸口,“诶呦,诶呦呦~气死我了……” 齐筝匆忙走过去,边轻轻拍抚她的胸口,边瞥向内室,对宋婆子道:“宋嬷嬷,都已经说出来了,还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宋婆子还是不说话,她已经轻率失言一次,不能再第二次。 左右她不说话,谁也拿她没有办法。 施老夫人一见她这模样,“诶呦呦”地更大声,“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施晚意,你给我出来说清楚!” 内室,施春浓闻言,缓缓松开手。 施晚意却不动。 果然只要做了,瞒过一时,瞒不了一世,必定会留下痕迹。 暴露都暴露了,施晚意微微提高声音道:“嬷嬷,咱们回京后的事儿,父亲母亲他们想知道什么,你就说吧。” 宋婆子明白了,便一板一眼道:“回老夫人,是个俊俏的落魄书生,娘子有些喜欢,便花些钱养在私宅里。” 施家老夫妻和齐筝听到准话,心里依旧震惊荒唐大过其他情绪。 但施家人都巴不得施晚意忘掉陆仁,施老夫人当即便道:“落魄书生也无妨,先带回来教我们瞧一瞧,若是人品尚可,二娘便离了陆家,另行改嫁。” 施老夫人越想越觉得可行,甚至有几分迫不及待,“落魄书生好,有施家做倚靠,晾他也不敢欺负二娘。” 施老爷不赞成,“好儿郎怎会无媒无聘住进二娘的宅子,我看这书生就不是个好德行的。” 施老夫人反驳:“怎么也强过那陆仁吧?” 施老爷顿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齐筝问道:“二娘是如何打算的?” 内室里,施春浓紧盯着妹妹。 施晚意道:“我觉得,保持现状便好。” 他们说得轻巧,可有施家倚靠,陆家和陆仁还不是没有善待原身。 再说她现下局面大好,在陆家怎么肆意怎么来,玩儿得也开心,何必回来为这些事烦扰? 若是她能自立门户倒也无妨,可以娘家父母的紧张程度,恐怕轻易不会允许,还不如继续按照她自己的打算走。 然而施老夫人听不得她此话,立即道:“不行!你名声不要了?” 施晚意要是怕名声不好,也干不出置宅子养人的事儿。 她既然没有作恶损害别人,除了担心弄出人命会有麻烦,其他都没有她高兴来得重要。 施家是真心关心女儿,跟陆家不同,施晚意并不想跟他们争吵,惹得大家不开心。 但她也不会因此便罔顾自身的意愿而顺从长辈。 气氛稍有凝滞。 施春浓悄悄附在施晚意耳边道:“二娘,这事儿阿姐不反对,你高兴就行。可阿姐在咱家没地位,帮不了你。” 施晚意嘴角微微抽动,无语地看向她极有自知之明的姐姐,小声回道:“亏阿姐你巾帼不让须眉,怎么这样。” 施春浓瞧一眼门,幽幽地叹道:“我纵是百炼钢,也敌不过家里的山大王啊。” 施晚意:“……” 谁是山大王,敢不敢大声些说? 而外头施老夫人久未得到回音,喝道:“你们两个,出来说话!” 片刻后,施春浓先一步踏出内室门,施晚意低垂着头,随其后。 施老夫人直接道:“必须将人带回来,你也回娘家来。” 施晚意趁人不注意,掐大腿肉,声音低沉压抑道:“娘,既然我倚靠陆家,凭什么是我改嫁?” 施老夫人一怔,“什、什么?” 其他人亦是讶然。 施晚意手掐得重了点,抬起头,眼圈泛红,似有几分癫狂道:“入赘,彻底依附于我,不好吗?” 在场几人霎时震惊不已。 大邺不是没有女户,但那是极少有的,且女子顶立门户颇多艰难,若是没有儿子,大多是过继宗族的男嗣才能保住家财,不受歧视欺辱。 她、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施晚意扫过他们的脸,作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漠然道:“算了……” 她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飞快地打手势。 宋婆子适时上前,“老爷、老夫人,娘子如今管家,陆家离不得娘子太久,得回去了。” 施晚意便一脸寡淡地告辞。 她和宋婆子退出去后,施家人才有了反应。 施老夫人大骂:“都是那个陆仁!若不是他,我的二娘怎会受那么多苦!” 施老爷也附和着她骂人,反正全都是陆家和陆仁的错,不是他女儿不对。 齐筝则是问道:“那二娘养在宅子里的书生,该如何是好?” 施春浓倒是大喇喇,“入赘便入赘,咱家又不是养不起。” 施老爷和施老夫人对视一眼,皆有意动。 齐筝一见,及时打住,“不是养不养得起的问题……” 他们这样的人家,牵一发而动全身,瞧着是二娘一人之举,可万一有人效仿或者以此来生事,损害那些宗族的利益,恐怕要攻讦施家和施晚意。 而施晚意唱完一桩戏,只要娘家不再揪著书生和改嫁的事不放,她是片刻不停留,赶紧跑路。 马车上,她边揉掐疼的大腿肉,边再次懊恼地反省—— 下次得长记性,狡兔三窟千万不能实名。 第40章 施家人很快便回过味儿来,施晚意以后的婚事,究竟是改嫁还是入赘,现下说还为时尚早,应该先瞧一瞧人。 可施晚意已经跑了。 施老夫人着恼:“她如今真是翅膀硬了,娘家都容不下她了。” 施春浓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散漫地接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施老夫人锋利的视线倏地射向她。 施春浓瞬间合拢腿,端正坐好。 施老夫人扶额,“诶呦……我怎么生下你们这两个糟心的女儿。” 施春浓顶嘴:“光是女儿糟心吗?兄长似乎也不机灵。” 齐筝第一时间反驳她:“我夫君敦厚,向来不惹事。” 那是她管得严…… 施春浓暗暗嘀咕:都是施家血脉,谁能强出谁去? 至于向下比较,他们兄妹三个,谁是最差的? 肯定不是她。 施春浓自觉独醒,不欲与母亲长嫂争辩,准备打道回府。 施老夫人叫住施春浓:“你回去问问既清,二娘的宅子在哪儿。” 她想干什么,一目了然。 施春浓虚应一声,没打算尽心尽力。 而初一,乃是朝会之期。 施晚意离开后,姜屿也立即出门,在马车上换的朝服。 他平常没这般紧急,悄悄从隔壁离开,上朝回来再用早膳都来得及,有时候吩咐一声不必准备早膳,屈六也不会打扰。 便是有些需要打扰的事,她留在屋里的护卫也会暂时应付。 今日姜屿赶到宫门,并未迟,不过其他官员都已经在候着,连姜太傅也比他来得早,自然引得众人注目。 姜屿从容自若,与诸人见礼,方才走到姜太傅跟前行礼,“父亲。” 姜太傅背手而立,一身紫色官服,腰缠金玉带,鬓发霜白,风雅淳正之姿仍可窥见年轻时的风度翩翩。 姜屿则是正当年,风姿卓绝。 父子同朝,一文一武,皆于高位。 偏偏又这样的风度。 文武官员们向父子二人投以注视,皆情绪复杂,感慨非常。 姜太傅并未在满朝文武眼下多言,只微微颔首道:“下值后与我一同回府。” 其声如钟鸣,醇厚悠远。 姜屿应下,随后行至武将一列,等候上朝。 不多时,太监宣帝谕,众朝臣列队而入。 如今大邺初建朝,外忧内不平,百废待兴,官员体系简明,吏治相对清明。 且开国皇帝启帝,虽已过半百,铁血手腕不改,雷厉风行,每次朝议,诸事决断皆利落干脆,向来不拖朝。 今日依旧。 早朝结束,启帝秦正单独召见姜屿。 “姜卿先前呈上来的折子,朕已看过。”启帝取过案上一本奏折,递给太监,“这是瀛洲昨日送过来的密报。” 姜屿接过,展开后一目十行,快速阅览。 密报上说,自河间王的玉玦面世,瀛洲近来意动频频,暗探探得一消息——乱党新得一幅《山河图》,似是藏着军饷埋葬之地的秘密,正在破解。 “朕相信绝对不会有人比你更清楚,姜岑会如何绘制地图,留作线索。” 姜屿脑中闪过幼时兄长带他和弟弟玩耍的画面—— “二郎、三郎,这是我特制的颜料,遇水则显,送予你们,日后若有密语,可以此颜料书写。” 启帝看到姜屿面上一瞬的失神,道:“看来姜卿已成竹在胸。” 姜屿敛神,“回陛下,臣确是想到些许旧事,只是还有待实证。” 启帝颔首,“朕会下一道旨意,命你随身保护太子前往皇陵祭祖,你将京中安排好,秘密走一趟瀛洲。” 姜屿躬身一礼,“臣遵旨。” “莫要教人察觉出端倪。”启帝叮嘱,“若有必要,便拿着朕的谕旨调兵阻截,绝对不能教乱党得到军饷。” 姜屿领命:“臣必定竭尽全力。” “你退下吧。” 姜屿退出大殿,心念转动,思量着如何对施晚意掩饰皇命。 而此时,施晚意刚回到陆家,几乎未停脚,正院的婢女便找过来,请她去正院见老夫人。 “我稍后就过去。” 施晚意打发走正院的婢女,没急着去正院,反而在她屋里坐下。 宋婆子在马车上已经禀报过,昨日庞嬷嬷的儿子去过正院之后,老太太才找她。 而庞嬷嬷的儿子,从瀛洲回来。 “叫丁姨娘过来。” 丁姨娘不敢拖延,简单收拾便匆匆过来。 施晚意看她眼中不似前几次那般死寂,就像一朵打蔫的花忽然浇了水,娇艳欲滴,勾唇,“丁姨娘如今气色颇好,不想死了?” 丁姨娘惴惴不安,嗫喏:“夫人……” “我是懒得搭理你,但你早不想死晚不想死,偏偏到东院儿之后给我找事儿。” 施晚意轻吹了吹浮在杯中的茶叶,慢悠悠地喝一口茶,轻声问,“我还以德报怨,让你全须全尾地嫁出去,可能吗?” 给人希望,又亲口告诉她,希望如同镜花水月。 丁姨娘纤弱的身躯微晃,泫然欲泣。 啧啧,这楚楚可怜的模样。 “你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可想过你未成年的亲生儿子,日后在我手底下过活,会是何种处境?”施晚意仿若恶毒正室上身,使劲儿戳她伤痛,“真是狠心。” 丁姨娘不愿意面对的内心直接教她撕开来,面无人色。 “是觉得我善良吗?所以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更软弱可欺?” 丁姨娘攥紧裙摆,两串泪滑落下来,缓缓跪在施晚意面前,“夫人,我愿意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只求夫人不要迁怒钊哥儿。” 施晚意见不得女人哭,放下茶杯,走到她面前微微躬身,捏着她的下巴抬起,“瞧你,我自然是善良的。” 丁姨娘下巴捏在她手里,不敢动弹,清泪沿着眼尾入鬓,越发娇弱动人。 施晚意拿着帕子,轻柔地擦拭掉她面上的湿润,柔声问:“当年,是你勾引陆仁吗?” 丁姨娘含着泪迅速摇头,哽咽道:“不是,是他困住我,强要我。” “乖。”施晚意夸赞一句,又问,“为什么自杀?” 丁姨娘贝齿轻轻咬住下唇,轻颦蛾眉。 施晚意眉眼疏淡下来,甩开她的下巴。 丁姨娘的头顺着她的力道,轻撇向一侧。 施晚意站直,故意在她面前擦擦手,扔掉帕子,居高临下道:“随我去正院。” 丁姨娘瞳孔一震,忐忑不已。 施晚意淡淡道:“我有底线,才给你机会,如何选择,丽嘉你自己想清楚。” 她说完便起身。 宋婆子问:“可要老奴随您一起过去?” 施晚意漫不经心地摆手,“不用,这点事儿不值当您老出马。” 宋婆子便道:“那我教膳房准备您喜欢的汤锅子,等您回来。” 施晚意笑了,“那我得快去快回。” 随后她又吩咐婢女,叫府里的陆家人都去正院,这才带着丁姨娘前往正院。 两人到正院后,施晚意留丁姨娘先安静地待在外间,然后一人踏进内室。 老戚氏一夜没睡,眼下青黑一片,眼球布满红血丝,脸颊微微凹陷,嘴唇也发白。 活像是教鬼怪吸食了精气。 施晚意乍一看到老太太这模样,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微顿。 她上次见到类似的脸,还是初睁开眼看到宋婆子等人,一睁眼一屋子两腮凹陷、两眼通红的“人”,吓得她一哆嗦,以为见鬼,险些没晕过去。 老戚氏不晓得施晚意心里叨咕她像鬼,又急又躁地催促道:“你还不进来!” 施晚意慢步走近,行礼后明知故问道:“不知母亲叫我过来有何事?” 老戚氏迫切想见到施晚意,可真的面对面,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质问,只死死盯着她的脸,眼神渗人。 她昨日得到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郁愤积压在胸口,始终未能寻到出口平复,一夜煎熬,饱受折磨。 她不相信出息的儿子会死于花柳。 可又怕儿子真的死于花柳,带累她其他孩子的名声。 更让她如鲠在喉的是,恐怕要被施晚意拿捏…… 而施晚意已经不是初回京城那个“卧薪尝胆”的她了,在娘家站站也就算了,自然不会再在陆家“罚站”。 她极自觉地坐下,笑盈盈地说:“昨日我阿姐临时邀我去她府上留宿,因着母亲病中,不好打扰,这才没禀报母亲,您不会责怪我吧?” “你施家女肆意妄为惯了,哪还在意规矩体统?” 老戚氏压不住脾气,下意识冷嘲热讽。 施晚意轻轻叹一口气,“母亲,我一人所为,何必拿施家女来说话?您看,我不也没将陆家的事儿抖出府外去?我还是尊重您的,可您如若一直这样恩将仇报,我很困扰。” 老戚氏强辩:“什么恩将仇报?可笑,陆家有什么事儿畏惧人言?” 施晚意一脸意味深长地惊讶,“陆仁的身后名,也无惧人言?” 身后名…… 老戚氏扣紧扶手,指甲再次劈裂,不知疼般,咬牙质问:“大郎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门之隔,丁姨娘一惊,忍不住向前微微倾身,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门里,施晚意卸了那些故作的姿态,露出她本身最自然真实的面貌,手臂撑着扶手,慵懒地半靠上去,“总归是不大光明的,老夫人不是派人去查了吗?何必再来问我?再听到话从我口中说出来,难受得还是您。” 话中之意,颇值得玩味。 老戚氏听来,就是她承认了大郎死于那种脏病,一时间所有勉力积压的悲愤一阵一阵冲上来,头昏眼胀。 这屋里只有施晚意和她,她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必定要怪罪到施晚意身上。 是以施晚意无赖道:“我可没气您,我有证人,您休想诬赖我。” 外室,丁姨娘并才进来的三郎陆代、三夫人戚春竹、二娘陆芮面面相觑。 “证人”是指他们? 而陆代脸色难看至极,三个女人看见,眼里的疑问更浓。 里头老戚氏和施晚意的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陆仁的死,还有隐情? 几人正疑惑,室内忽地响起一阵剧烈的砸碎东西的声音,紧接着便是老戚氏的喝问:“施晚意,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代当即推开门,闯进去。 老戚氏双目赤红,施晚意安然地坐在椅子上,她们中间,一地的碎瓷。 老戚氏再如何暴怒,也不敢直接砸施晚意。 戚春竹、陆芮随后跟进来,陆芮紧张地走到母亲身边,扶着她,“娘,您没事儿吧?” 然后她又冲施晚意怒目,“你干什么又气我娘?” 施晚意随意地踢了踢飞到脚边的半个茶杯,老太太这一言不合就摔摔打打的毛病,实在糟践东西。 而后她才支着下巴,饶有兴致道:“没听说吗?我复仇归来,要你们付出代价。” “好啊,你果然没安好心!” 陆芮手指施晚意,“我要跟父亲揭露你的真面目,将你赶出陆家。” 来了来了! 施晚意好喜欢这种“看不惯她又干不掉她”的戏码,不由坐直,目光炯炯地看向老太太,“我也想见见父亲,说道几句,比如:陆仁在瀛洲干得龌龊事,??还有丁姨娘……” 几人随着她的视线,望向门口的丁姨娘。 老戚氏这才发现丁姨娘,眼神冷厉中带着警告。 丁姨娘垂下头,眼里泛起不甘和怨恨,缓缓抬脚,跨进内室。 施晚意神闲气定,手指沿着方几边缘滑动,笑道:“我年轻不知事,有些无伤大雅的错处情有可原,可是老夫人……” “啧啧啧。” 施晚意贱兮兮地摇头,“晚节不保喽~” 老戚氏呼吸骤然急促,“信口胡言!” 陆代和陆芮是老戚氏的儿女,戚春竹是她的娘家侄女,都与她更亲近,见她如此,皆对施晚意露出几分不满之色。 施晚意无所谓道:“您能够如此理直气壮,我实在佩服,不过我也算学到了,我若是不要脸,旁人也拿我没办法。” “流言伤人,我只管教人传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到时候老夫人您也这般理直气壮才好。” “你!” 老戚氏目瞪欲裂,“你无耻。” 施晚意无耻道:“您教导得好。” 话毕,她瞥向丁姨娘,意味不明地扫过她的脸。 丁姨娘紧紧咬住下唇,几乎要咬破嘴唇。 她们两人的对话暗藏玄机,陆代挡在母亲面前,认真道:“大嫂,我知道你因为长兄心怀怨愤,可为何不能让它过去?如此咄咄逼人,又对你和我们有何好处?” “你在羞辱我吗?为何我的人生和未来一定要围绕一个男人?永远被他束缚?”施晚意纠正他,“事实是,你那个道貌岸然的兄长去世后,我少了很多烦恼。” 陆代一滞。 老戚氏和陆芮也都因为怒意涨红脸。 施晚意当然不在意陆仁,可原身那些负面的记忆和情绪她也都承接下来了,凭什么算了。 陆家是罪不至死,原身的结局是跟原身的性格有关,可善良大度就是让人不爽。 施晚意又没想逼死陆家,她只是看他们不舒坦就更快乐,回去还能喝一盅,有毛病吗?完全没有。 她简直有原则的令自己感动。 而陆芮听见他们在打哑谜,不知道内情,只觉得施晚意盛气凌人,气愤地为母亲出头:“你以为你传些莫须有的流言就可以搅风搅雨、肆意妄为吗?” “不是莫须有。” 一声极低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初时还没引起在场陆家人的注意,丁姨娘又宣泄一般喊道:“不是莫须有!” 呦呵。 施晚意挑眉,悠闲地靠坐在椅子上,看戏。 “丁芷芙。”老戚氏语含威胁。 丁姨娘眼里燃烧炽烈地着火,愤恨道:“你和陆仁,你们母子一丘之貉!” “住嘴!”老戚氏喊人,“来人!将她关起来,来人。” 然而她一连喊了几声,都无人进来。 能做出此事的,在场唯有一人。 众人皆看向施晚意。 施晚意耸耸肩,“我只是想好好说话,不想被人打扰罢了。” 也是亏得陆侍郎不在,否则也不会如此顺利。 丁姨娘见状,心生畅快,破颜而笑,不管不顾地诉起这么多年的委屈和恨。 “我父亲对陆仁悉心教导,临终前托孤给陆家。我无依无萍,你瞧不上我,对我多有冷眼苛待,那时候我年岁小,一心只有情|爱,瞎了眼看上陆仁,我活该。” “可既然新夫人进门,我伤心想走,你们为何不放!还纵容陆仁那个畜生强迫于我,逼我为妾!” 丁姨娘到陆家的时候,陆代陆芮都还小,当年陆仁和丁姨娘的事情闹出来时,他们所知也都是“醉酒”。 戚春竹吃惊地睁大眼睛,陆芮更是直接驳斥:“你胡说!” 陆代却是因为早就推翻了对兄长人品的认知,下意识便相信,她所说可能是真的。 当事人之一的施晚意反应很平淡,她早就知道。 老戚氏捂着胸口,断断续续地喝斥她“住嘴”。 戚春竹大着肚子,扶不住老太太,便扯了陆芮一把,扶老太太先坐下。 丁姨娘看着老戚氏痛苦的模样,快意道:“你们陆家忘恩负义在先,还拿钊哥儿威胁我,逼我演一出自杀的戏,栽赃给夫人!” 陆代三人皆不可置信地看向老太太。 老戚氏不可能承认,森冷地眼神落在丁姨娘身上,颈上的青筋爆起,“贱人,你再敢信口雌黄!我发卖了你!” 她原来是正经书香门第,沦落至此……丁姨娘尤不解恨,忽然转向施晚意,“夫人不奇怪吗?东院里全都是你的人,老夫人究竟怎么威胁我的?” 施晚意暂时收了看戏的心,皱眉。 丁姨娘抬手,直直地指向老戚氏,“是亲祖母不慈,利用亲孙女行腌臜事。” 老戚氏抄起榻上的一只软枕,扔向丁姨娘,“你闭嘴!” 可惜她气急攻心,没有力气,软枕半路便坠在地上。 施晚意不理会她,问:“说清楚。” 丁姨娘道:“姝姐儿是被她养坏了,就为膈应夫人,可姝姐儿也没随了祖母亲爹那自私恶毒的性子,她亲近谁,惯常大方,得了什么好吃的,都会分给我和钊哥儿。” “那天我之所以烧炭,是因为我们这位老夫人,让庞嬷嬷给姝姐儿端了一盘点心,指着其中一份交代姝姐儿专门端给我,字条就塞在点心里。” “还借口心疼姝姐儿吃得少,多做两份给她。” 丁姨娘厌恶至极地望着老戚氏,“你若是有半分怜爱姝姐儿,也该想想,我若是真的死了,姝姐儿有朝一日知道她跟我的死有关系,如何自处。” 施晚意冷眼看向老戚氏,语气森然,“老夫人,这是真的吗?” 陆代三人也都紧盯着老太太。 老戚氏当然否认,“她胡说八道。” 陆芮得了母亲的话,像有了底气似的,立即反驳:“大嫂,母亲向来疼爱姝姐儿,怎会做这种事?” 她甚至还怀疑地看着两人,“你们该不是合起伙来污蔑母亲吧?” 施晚意冷淡地讽道:“这种蠢话,你说出来自个儿信吗?” “那谁知道……”陆芮小声嘀咕,再一次指向丁姨娘,“我不管你因为什么,别想诋毁我娘。” 丁姨娘冷笑,“字条上让我看过便销毁,可我还留着,就在我床顶塞着,笔迹是谁的,比对便可知。” 老戚氏瞬间脸色铁青。 施晚意便问:“还用我派人去取来吗?” 老戚氏不言语。 陆代和陆芮满眼震惊,还夹杂一丝无措、失望……诸多复杂的情绪交织。 他们认知之中,家里的矛盾很简单,就是喜欢不喜欢,生些口角,顶多再有喝斥惩罚,万万没想到还会涉及到这样的阴司。 陆代震动还更甚一些,先是兄长不是他以为的好兄长,然后是一贯疼爱的母亲背后也这样……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崩塌了一样…… “啊,疼。” 戚春竹忽然叫了一声,手伸向搁在手上那只手,又不敢推,可怜兮兮地望一眼老夫人。 老戚氏面无表情地松开手,阴狠道:“我倒是没想到,你们有朝一日会一唱一和,你们想如何?” 她问“你们”,看得却是施晚意一人。 施晚意眼中满是冷意,回视她,寒冽道:“从今日起,彻底关门‘养病’,再不踏出此院一步。” 其他人瞬间便听出来,名为“养病”,实为禁足。 陆代三人,“什么?!” 老戚氏:“放肆!” 施晚意轻嗤一声,视线缓缓扫过陆代和陆芮,道:“明年三郎要回乡乡试,二娘也要定亲了,我自不会像老夫人这般毫无底线,可我只要动动手,他们前程就没了。” “施晚意!” 施晚意恍然想起,“我忘了,还有四郎,老夫人教我的,我用在他们身上如何?” 老戚氏脸红筋暴,狞视施晚意。 “哦,瞧我,多此一举。”施晚意一抚掌,看一眼丁姨娘,道,“我只要将陆仁有可能死于花柳和你撺掇丁姨娘陷害于我这两件事传开来,整个陆家的前程都没了。” “到时候阖府都怨恨你,我和丁姨娘岂不是更得意?” 丁姨娘闻言,神情中皆是对此的期待。 戚春竹和陆芮恍惚震惊于“陆仁死于花柳”,瞠目结舌。 陆代焦急,“大嫂……母亲……” 老戚氏气得手抖。 施晚意逼迫,“你给阖府放话,再不管府里的事,然后自此关上门,今日发生的事,我也可以退一步,瞒着老爷,否则……你猜你和我,谁会完蛋?” 陆代慌作一团,“母亲……” 事关前程,他想劝,可又张不开口关住母亲。 此时戚春竹和陆芮也反应过来,紧张地望着老太太,讷讷不言。 老戚氏看着他们,心油煎火燎的。 她无论如何,对几个亲生儿女从没有一丝私心。 良久,老戚氏整个人灰败下来,“好……你得意了?” “呵~” 施晚意转身就走。 丁姨娘咬咬唇,即便不甘心,也只得离开。 而陆代交代戚春竹和妹妹照顾母亲,匆匆追出去,“大嫂。” 施晚意驻足,“何事?” 陆代犹豫道:“大嫂,你真的不会说出去吗?” 施晚意好笑地看他。 陆代羞惭地低下头。 “我今日承诺,日后就绝对不会从我这儿传出去,倒是你们,可莫要露了风声。” 施晚意轻飘飘睨他一眼,再不停留。 丁姨娘跟在她身后,迟疑许久,才低声问:“夫人,真的就这么放过陆老太太吗?” “你今日没有拖我后腿,你那婚事,定好人选便趁早嫁出去。”施晚意神情淡然地警告,“但你不要妄想借我的手解什么恨,也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坏我的事。” 丁姨娘被戳穿心事,脸上一白,低下头再不敢多嘴。 施晚意快步走回东院,吩咐丁姨娘找出那字条,随后便不再搭理她。 宋婆子见她似是有几分火气,关心道:“娘子,正院发生何事,莫为不值当的人气到自个儿。” 施晚意扯了扯嘴角,“放心,我不会憋气的。” 片刻后,婢女带着字条回来,施晚意一瞧,果然跟庞嬷嬷账本上留下的字迹一模一样。 “叫庞嬷嬷过来。” 婢女便去叫人。 庞嬷嬷对今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毫无防备地来到三院堂屋。 施晚意二话不说,直接甩了她一个巴掌。 庞嬷嬷扑在地上,疼地一懵,捂着脸,“大、大夫人……?!” 施晚意将字条扔在她面前的地上,“我给你脸了?在我的地盘上也敢利用姝姐儿?” 庞嬷嬷看清字条,一下子慑住,连忙爬起来磕头,“大夫人,老奴知错,老奴知错……老奴也是听从老夫人的安排。” 施晚意手在背后甩了甩,面上依旧冷酷,“滚回正院儿和你的老夫人作伴去。” 艹,手疼。 作者有话说: 继续写下一更,可能会比较晚,可以明天看 第41章 施晚意可怜的柔荑靠汤锅子才抚慰一二。 她忘性大,万事不过饭,吃上之后立马什么不高兴都没有了。 庞嬷嬷被她打了一巴掌赶回正院之后,老戚氏沉寂半日,待陆侍郎一回府,便在阖府公告—— 从今往后,她要在正院养病,彻底不管府里的大小事,日后府里的一切都交由施晚意掌管。 陆侍郎乍然得知此事,去正院问询了几句。 老戚氏脸色极差,极虚弱,推说她是身体不好。 陆侍郎看她确实一副病容,也没多想,只敷衍地叮嘱几句,便回了前院。 老戚氏再是落寞不甘,也只能暂时蛰伏。 三房夫妻和陆芮见识过施晚意凶悍的样子,也都夹起了尾巴。 倒是二房夫妻和四郎一无所知,突然听到这件事,又惊讶又奇怪。 尤其是二房。 二夫人祝婉君还未出月子,但总感觉这些时日,她错过了府里很多事情。 二郎陆仲如今干劲十足,对此没有任何不乐,反倒乐见至极,“大嫂彻底掌家,对我们更有好处。” “这倒是。” 祝婉君低头看向小女儿,心疼道:“咱们二房的几个孩子,无论是洗三还是满月、百日,全都没有大办过,暖姐儿的满月也就这样了,你说我去求大嫂,百日能不能稍隆重些……” “健健康康长大才是紧要的,你也养好身体。”陆仲关心道,“不若坐满双月子,你这次生产,实在辛苦。” 祝婉君得他心疼,再是辛苦也甘愿,摇头道:“不出去瞧瞧府里的情况,我心里没底。” 陆仲还是希望她多养一养,劝道:“暖姐儿满月,大嫂应是会来,你探探口风便是。难得嫡母不管事儿了,以身体为重。” 祝婉君满目柔情地依在他怀里,“好。” 陆仲摸摸她的头发,道:“我会努力。” · 姜家父子下值后一道回府。 姜夫人早就在等着他们父子二人,一见到人,便对准姜屿:“三郎媳妇有孕了,你这兄长婚事还未成。” 姜家有三子,长子姜岑如若还在世,正是而立之年,估计孩子都能够参加童试了。 次子姜屿,今年已是二十有五,一直未成婚,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他自小便眼高于顶,看入眼的千好万好,看不入眼的人连个眼神都不给,姜岑去世后,他表面上变得温润,骨子里依旧。 姜屿成年后有意与姜家结亲的人家数不胜数,满京许多高门娘子心仪他,可他一个都不中意,不中意就不将就。 偏偏他不是个听长辈话的,姜夫人只能劝一劝,半点儿没别的办法。 三子姜崎刚加冠。 本来确实有习俗,次不好越长而婚,可他因为姜屿已经拖晚了婚事,不好再拖下去,去年初秋成了婚。 如今三儿媳有了喜信儿,姜夫人越发对二子姜屿没耐心,“你给我个准话,到底何时能成家?” 姜屿从前不想成婚,自觉也不是那种在乎一纸婚书的古板之人,可如今对施晚意,却是极想的。 婚书便意味著名分,没有婚书,实在不够名正言顺。 而他这一停顿,霎时便显出差别,最是娴雅的姜夫人都不禁略显急切地追问:“可是有中意的人了?” 姜屿和施晚意的事还未敲定,此时不适宜表露给父母,是以他平静地岔开,“母亲,我有公务在身,需要离京些时日。” “又有公务?” 姜屿将明面上的说辞告知母亲,至于时间,“归期未定,还要看太子殿下如何打算。” 姜夫人无可奈何,给姜太傅使了个眼色,希望他能给姜屿些压力。 可姜屿虽受姜家教养,也得了不少姜家的资源,却走了和姜家不同的武官路子。 当今陛下重勋贵甚于世家,对姜太傅虽重用,可真论起简在帝心,姜太傅绝对不如姜屿。 他管不了。 若父子之间,用孝道压制,也不妥当。 而且此番姜屿出行的目的,他也知道些许内情。 姜太傅便不接夫人的暗示,只叮嘱姜屿:“正事为重,注意安全。” 姜屿应承。 姜夫人对父子俩无奈,又让姜屿留在家中用膳。 姜屿已经派人回长寿坊,假借与友人相约,说明今日不回去,且他让屈六送给施晚意的信,约得是明日,便留在了家中。 第二日,姜屿先去金吾卫安排好诸事,午时回的长寿坊。 施晚意才见过书生,还因为醉酒夜不归宿惹了一摊事儿,本不想这么快就再见他,且她也想拖一拖,免得施家不走寻常路,悄悄派人跟着她。 但书生信中强调有“要紧事”,施晚意就按照约定时间,午后来到了长寿坊。 “你说,你要回乡祭祖?” 瞌睡来了送枕头,施晚意太过惊喜,即便极力压下嘴角,也控住不住眼神里的光亮。 她一双眸子极好看,此时更像是揉碎了星光一样粲然。 然姜屿看着,却语带凉意,“二娘很高兴?” 半点儿不舍没有,她竟然还喜上了。 施晚意脖颈后瞬间寒意森森,察觉到一丝危险,立时收敛,讨俏道:“朝时,你误会我了,我是想趁着你回乡给你换个大宅子住。” 这一次她不用自己的名字买宅子藏人。 施晚意干脆大方道:“我买来送给你,可好?” “……” 她敢送,姜屿就敢收,只是欲迎还拒道:“我不需要。” 施晚意反正打算好要买了,不急着让他立刻收下,转而问道:“如何回去?可有安排?” “恰巧有个同乡同路照应,明日便出发。” 太子出行,自然没有这般快,可今日就与施晚意道别,不如对她说早些,也省得来回奔波。 施晚意惊讶,“这么快?离开多久?” 姜屿垂眸,兴致不高地回答:“暂时不知,长则三四月,短则一两月。” “有点久啊。”施晚意想到那么久见不到姜屿这张脸,还真有些不舍。 姜屿听出她的不舍,心情稍回转,面上则依旧带着几分怏怏道:“我还当二娘毫不在意我走不走。” “怎会?” 他明显有情绪,可她问得话,都会回答。 施晚意便拖着圆凳,坐得离他近了些,手凑近他的手,小手指勾勾他的小指,声音绵软地哄道:“朝时,你生气了吗?别与我生气,要那么久不见呢。” 是有些久,不能将所剩不多的时间浪费了。 施晚意这样没良心的,未免她贪心不足、得陇望蜀,需得给她些甜头才是…… 姜屿眼中一暗,他也得有些念想来解相思。 施晚意以为他还没消气,便又凑的更近,与他手臂相贴,“朝时~” 姜屿并未软化,面上一片清冷。 可他一派高山白雪、凛然不可犯的仙君之姿,却允许施晚意这样贴着他,教施晚意越发想要拉他入凡尘,撕破他克制的白衣,染上动情的风露。 施晚意清醒,却也心荡神摇,身随心动,手指攀上书生的手背,指尖轻轻画着最简单的线条,牵起最汹涌的悸动。 姜屿反手握住她扰人心绪的手,双睫微垂,似是有羞意,呼吸轻而略微急促,确认道:“二娘,我心无二意,你不会对我始乱终弃吧?” 借着两人身份尚未明晰,姜屿想哄得她的承诺。 而“始乱终弃”这个词,实在严重。 施晚意心里的火热一下子凉了不少。 姜屿睫毛几乎完全垂下,眼睛半阖,遮住他眼中的愠色,像是没发觉她的迟疑一般,情不自禁地喑哑道:“若是二娘不负我,我什么都给你……” 施晚意受宠若惊,心跳得飞快,吞了吞口水,试探地问:“越、越礼,也可以吗?” 姜屿面上飞起红晕,睫毛微颤,却并没拒绝。 施晚意一颗色心,哪里受得了书生一脸任她随意□□欺负的模样,屏住呼吸,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吞咽口水,生怕弄碎了他一样,小心翼翼地伏进他的怀里。 姜屿用尽全力控制两只手,不去拥抱她,闭着眼感受她的气息一点点靠近。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与他彻底相融,填满他的欲壑。 他从始至终就只打算勾着她主动。 他一身清白,全都是她自愿取走,日后想要甩掉他,绝无可能。 而施晚意两只手搭在书生结实的肩上,莫名也纯情起来,手指微微蜷缩,呼吸渐重。 她的呼吸打在姜屿耳侧脸颊,那一小块儿皮肤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来。 姜屿几乎要失控时,施晚意终于远离。 他又生出些怅然。 施晚意断不会不占这个便宜,否则她回头要懊恼死。 便一横心,甩开那丝纯情,对着他的唇压下去。 软软地触在一起,过电一般,两个人全都一僵。 时间停滞,他们也一动不动地贴着。 姜屿脑中名为理智的弦绷紧,两只手臂极力克制地圈住施晚意的腰肢,更加深地按进怀中。 不知是谁先动的,轻轻研磨,渐转急促,因情思而迸发的清泉,似乎永不会干涸。 施晚意的手不由自主地沿着他的胸膛向下,停在坚硬的腹肌上,正要寻了门路,毫无阻隔地仔细数一数。 一只大手蓦地按住她滑嫩的手。 施晚意不满地轻哼。 姜屿另一只手也和包住她空着的那只手,骨节分明的长指强硬地挤进她指间,迫使十指交缠。 而后,带着她的手交缚在她腰后,压着她的手紧贴着她的后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镇压住她。 这时,姜屿才抵在她的肩窝,侧头在她耳边轻喘着叫停:“二娘,不行。” 施晚意:你才不行。 第42章 施晚意个头是不高,可也没到她直立站着,姜屿坐着,下巴还能轻松抵在她肩膀上的程度。 俩人亲之前,施晚意居高临下,亲之后她塌在他怀里,视线齐平。 这个姿势,施晚意重心都在上半身,尤其是姜屿手臂箍住的腰肢,亲的时候没注意,现在刹车了,腰腿酸软的感觉一下子便涌上来。 施晚意动了动,背在身后的手也轻轻扭动,想要起来。 姜屿第三次抱女子,还是正面相拥,她整个人都是软的,鼻间盈满馨香,紧了紧手,并不想松开她。 他太喜欢施晚意待在他怀里不能动弹,任他施为的感觉。 可惜他现在在施晚意面前的纯良形象暂时不能撕掉,否则他真想…… 姜屿仗着施晚意瞧不见,脸侧向她的颈侧,轻嗅,神情都带着沉迷。 而他没松开,施晚意便又动得幅度更大,颈子直接送到他唇上。 软唇贴着她颈侧。 施晚意瞬间烧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的脖子如此敏感,结结巴巴道:“姿、姿势不、不舒服……” 可她一说话,声带震动,除了热烫外,又添了酥酥麻麻。 施晚意刺激地脚趾都忍不住蜷缩,软趴趴地偎在姜屿怀里。 姜屿呼出来的气息越来越烫,嘴唇不经意地动了动,擦过香滑的肌肤,片刻后,极难地拔开。 分开,怀抱必然空虚。 姜屿也舍不得跟她分开,便用手臂使力,夹着她提抱起。 他现下的身体状态属实算不上坐怀不乱,让施晚意面对他跨坐,实在太过了。 是以姜屿便单腿拨开她的膝盖,让她正面坐在他一条腿上。 可不能并拢腿,又贴的这样近,对此时此刻的施晚意来说,比实实在在的亲密更教人羞耻。 她人都快冒烟了。 偏偏姜屿像是没看见她的难为情,依旧单手抓着她两只手腕按在她腰后,另一只手空闲下来,为她整理凌乱的鬓发。 施晚意:“……” 难道满脑子涩涩的只有她一个吗? 施晚意检讨了一下她污浊的大脑,清了清嗓子,作出庄重的神情,“朝时,松开我的手。” 姜屿拇指轻轻摩挲她手腕外侧,一本正经道:“怕你乱动。” 她倒是想乱动,体格差距太大,完全吊打。 施晚意睨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要起来。” 姜屿温声哄她:“二娘,我就要远行,再抱一会儿。” 施晚意不是不想抱,是不想这么抱,便要求:“抱可以,换个姿势。” 姜屿稍稍松开她。 施晚意立即起身,顺便抽回了两只手。 但她刚站起来一瞬,就被姜屿重新拉了回去,双脚离地侧坐在他怀里。 姜屿极自然地揽了揽她,使两人贴合无间,而后下巴又在她肩窝寻到和舒适的落点,与她交颈相拥。 施晚意仿佛被一张紧密的网裹住,估计浑身都会沾上书生的味道。 脑子控制不住地发散,一个在外头偷吃的人带着一身香水味回家…… “在想什么?” 施晚意耳朵痒,微微侧头,正对上书生的耳朵。 往常白玉一般,此时泛着清透的红,透露着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施晚意一下子便泰然了,抬起手,拇指和中指捏住书生的耳垂,轻轻重重地揉捏,“是谁说的什么都给我?” 她的食指沿着他耳朵的外廓缓缓摩挲,她指尖划过的地方,红的如同要滴血一般。 姜屿手扶在她的髋骨上,呼吸渐重,轻斥道:“二娘,莫闹。” 气氛复又黏糊起来,施晚意揪扯他的耳朵,“你说,这算不算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姜屿缄口不言。 他这是抛砖引玉,以己诱敌。 吃不着便会一直惦记着,寻常的就入不了眼。 姜屿要的从来不是一时之欢。 施晚意没他这自制力,捏着捏着就想占占便宜,又被他制住。 他们今日这进展,没有一日千里,也是飞快。 然而施晚意依然顶着一副纵欲过的模样回去,只擦了个边儿,什么都没发生。 宋婆子又没紧张起来,面无表情地担忧,“难不成那位郎君不举?” 每次她没有表情地说出这么不正经的话,施晚意都忍不住嘴角抽动,不过她还是得替书生说一句:“举还是举的。” “那是为何?” 施晚意也想问为何,吃素没关系,但是好歹偶尔让她开开荤,肉汤不解馋啊。 施二娘子叹气。 而宋婆子听说那书生回乡,归期不定,心里有些其他计较,便撺掇道:“若不然,娘子您再重新找一个中意的,这满京城几十万人,难不成还没有其他合心的吗?” 施晚意哭笑不得,“嬷嬷,虽说我与书生并未结契立誓,可也该心照不宣,关系存续期间只有彼此,想找下一个,等分开便是。” 脚踏两只船是德行问题。 这点道德,施晚意是有的。 当然,这年代有权有势的男女私底下如何三妻四妾,她不予置评,她只管自己。 施晚意反劝道:“嬷嬷,我知道您不放心我,可我真的不会再做傻事了,真的很疼。” 下手的不是施晚意,可养伤的是她。 她起初都不敢动,生怕一动就崩开,一命呜呼,或者再多疼些时日。 施晚意现下回想起来,仍旧忍不住心有余悸。 太决绝了。 她就是个普通人,怕疼嘴馋庸俗…… 施晚意舔舔嘴唇,“嬷嬷,教膳房给我做道补气汤,再炖个乌鸡,我太虚了,得补补气血。” 能吃是福。 宋婆子希望她多吃多喝,立即就去准备。 施晚意不怕胖,晚膳又吃了一顿大荤便舒舒服服地躺在炕上养膘。 她睡眠好,没多久便入睡,可或许是下午杂念太沸腾,显化于梦,那梦春意潺潺,颇有些羞煞人。 一夜辗转,第二日一早,施晚意趴在炕上,对宋婆子道:“嬷嬷,我想了想,虽说不好同时踩两条船,看看总是没妨碍的,哪日春光好,咱们出门转转吧。” 朝秦暮楚,理直气壮。 宋婆子自然没有意见。 今日初三,二房小女儿陆春暖满月。 先前老戚氏不准他们大半,满月宴便如同洗三一般,只请祝婉君娘家人和二郎陆仲一些相交甚好的友人。 施晚意照旧不参加,用完早膳便准备过去稍待一会儿,算作是全了礼数。 陆姝这两日爽极了,可身边都是婢女,也想找陆妧玩儿,便提出一起去。 施晚意应允了。 早膳后,母女俩一同到二房的院子。 陆姝见礼后,随意看了眼睡得吧唧嘴的小堂妹暖姐儿,便奔向陆妧。 自从她停学,三日未见陆妧了,竟然十分想念,“妧姐儿,你闲了便来找我玩儿啊。” 陆妧文静地摇头,“我哪有空闲,白日要学这学那,回来还得跟母亲学管家,照顾弟妹,实在抽不出空。” 陆姝揪起眉,“何必那么多事儿,你不累吗?要不你也停学得了。” 陆妧马上后退一步,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那怎么行,现下不多学些,如何应对将来?” “有何需要应对的?万事不理,自在就好啊。” “这不对。”但陆妧又不知如何反驳,便看向床榻边的大伯母和母亲,眼神求助。 祝婉君看施晚意一眼,道:“等你们长大嫁人,人情往来、管家理事……若是现下不学,哪里应对得了。” 陆姝不服气,看向施晚意,意思很明显:她不就整日里不干正事儿吗?快活极了。 不同的孩子不同的对待,对陆姝讲道理无用,得她自个儿乐意。 施晚意便对陆妧轻声细语地说:“你母亲说得有理,你现下学得能力,都是你的底气,底气越足,越自在。” 她又对陆姝道:“去玩儿吧。” 陆姝有些不高兴施晚意对妧姐儿耐心说教,对她就一句“去玩儿”,敷衍极了。 而陆妧见她不动,扯扯她的袖子,“姝姐儿?” 陆姝迁怒陆妧,抽回袖子,气冲冲地抬脚走,不等她。 陆妧脾气好,急碎步跟上去,边走边轻声喊:“姝姐儿,姝姐儿……” 施晚意瞧着她们出去了,方才转向襁褓中的孩子,笑道:“这才一个月,发面馒头似的白胖起来了。” 她这形容,祝婉君不禁无语,可一旦听过这说辞,再看向她白胖的小女儿,怎么看怎么像发面馒头。 祝婉君急于赶走脑子里的“发面馒头”,岔开道:“大嫂,听说母亲病情加重,不知可严重。” 施晚意手欠地戳被襁褓包裹的小脚丫,随意道:“尚可,年纪大了,难免生些衰老病,已请过大夫,日后得静养。” “夫君让我坐双月子,可我想着,母亲都病了,我做儿媳的总不能一直躲在屋里不去侍疾。” 施晚意停下手,露出极灿烂的笑,忽地握住祝婉君的手,道:“二弟妹只管坐满双月子,养好身体为要,瞧你这脸,气色还是不够好。” 祝婉君另一只手摸了摸脸,“我还当我气色比前次生产好些……” 她这次生产是遭罪,可月子里都是好事,心情畅快,自觉身体恢复得更好。 “你只管听我的,做足双月子。”施晚意宽厚至极,下一句话便露出目的,“说来我也有些烦恼,庞嬷嬷回去伺候老夫人,我这管家上便不凑手了,二弟妹养好身体,可要来帮我。” 祝婉君万没想到她还能在管家上沾手,霎时惊喜,“大嫂若是信得过我,我当然不推辞,可母亲那里……” 施晚意极损,还一脸孝顺道:“老太太就是容易手抖,回头我让人做一批木头的杯碗代替瓷器,便妥善了。” 作者有话说: 立个flag:明天日万。 第43章 且不说二房夫妻得了施晚意的口风,私房话时如何欣喜。 陆姝完全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她对施晚意很有意见,倒没像从前小牛犊似的直接冲撞,只是回东院时一脸“我不高兴”的神情极明显,也不再说想找陆妧玩儿。 但施晚意整段路一直没有说好话哄她的意思。 陆姝就仿佛一只充气的河豚,本来瘦了不少的脸,越来越鼓。 两人走进东院角门,陆姝狠狠瞪了施晚意一眼,直挺挺地行一礼,踩着重步子气冲冲地走人。 宋婆子不解,“好端端地,姝姐儿为何如此?” 施晚意骄傲,“不愧是我归拢出来的孩子,真有礼貌。” 宋婆子:“……” 您管这叫“有礼貌”? “嬷嬷。”施晚意饶有兴味地问,“陆姝屋里的婢女动手了吗?” 她自然还有后手,不可能真让一个小孩子这么肆无忌惮地玩儿。 这头一手,就是指使婢女悄悄“取”走陆姝的私房钱。 宋婆子点头,“第一次只拿了一点,姝姐儿完全没察觉,下次准备都拿走。” 意料之中。 施晚意故作失望道:“这孩子,我还想着她能给我些惊喜呢,可惜了。” 宋婆子道:“有惊喜,姝姐儿积攒的私房钱,够您去西市买一身体面的衣衫,再吃一顿极好的席面。” 施晚意立时春风满面,“虽然母女之间能势均力敌更有趣,但我做母亲的,本也不欲束缚孩子的天性。” 角门后,陆一钊迟疑:“……” 他该不该出去,她们好像在“谋算”陆姝什么。 但施晚意的婢女已经发现了他,出声:“钊哥儿。” 施晚意回头,面不改色。 陆一钊上前,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夫人,下堂课是骑射课,我回来换骑装。”不是故意偷听。 施晚意一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回陆家后,始终没给过陆一钊冷脸,只是淡淡的。 此时即便他听到了,施晚意也没有特意嘱咐。 陆一钊聪明,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陆一钊确实没想掺和她们母女之间的事,微顿后,行礼告退。 “你姨娘有中意的人选吗?”施晚意忽然问道。 陆一钊停下来,回道:“我将夫人那日的话转给了姨娘,姨娘思量颇多,也有了决断,只是她脸薄,不好意思当面与您说。” 才几日过去,他只见了牛三金一个。 但于他们母子而言,最重要的是人品,其次,是没那么多心思,再一个,是不在乎丁姨娘的过往以及能庇护她。 母子俩翻烂了整本名册,名册中有更富裕、更有出息的人,只是都不适陆姝随意挑选的牛三金那般,几乎符合这些条件。 有时候,可能就是天定的缘分。 当断则断。 陆一钊道:“夫人,牛三金便好。” 施晚意没当他是不懂事的孩子,直接道:“我日行一善,给她自由身,媒人钱算我额外赠送的,她可以带走随身的东西,除此之外,我一概不管。” 丁姨娘出府后住在何处,婚事如何筹备,婚后如何…… 都与施晚意无关。 其实就连丁姨娘嫁人与否,也跟施晚意无关。 可一来要膈应陆仁,二来她不想丁姨娘在她眼皮子底下太久。 只有她膈应别人的份儿,没有别人膈应她的道理。 而将丁姨娘送出府容易,以陆姝对丁姨娘的亲近,她过得太差,必定要牵连不断,兴许还要舞到施晚意面前。 “尽快搬出去。” 她这般对丁姨娘,已是极宽和,甚至都算得上是有恩于陆一钊母子。 陆一钊感激不已,极诚心诚意地拜下,“谢过夫人,我一定尽快。” 施晚意对他的感谢不在意,只放宽道:“让你从前的小厮住进东院倒座房,有事可吩咐他们。” 至于她刚回来时,宋婆子扔进倒座房那些原来东院的下人,如今瞧清楚府里的利害关系,理所当然要插回到府里其他处去。 空出的地方,装得下几个零星的下人。 施晚意走之前留下一句提醒:“我不喜欢有外人在我的地盘随意走动,做些不该做的事情,你自个儿约束好。” 陆一钊立刻保证:“夫人放心,我一定约束好。” 施晚意向来不拖泥带水,说让丁姨娘搬出去,隔日媒人就登了牛三金的家门。 牛三金孤身一人,家里只一个看家的仆人,顺带做些杂事,往常下值都是邀其他金吾卫在外头解决饭食,家里冷清极了。 他不是没有再成亲的打算,也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可牛三金一个人及时行乐,那点俸禄,吃吃喝喝半分没存下,拿不出合适的聘礼,条件好些的人家哪里看得中他,条件差些的人家,他又不甚满意,不上不上便耽搁下来。 反正一个人也自在。 媒人道明来意后,牛三金惊讶大于喜。 “牛参将,您可是介怀那位丁娘子的身份?” 媒人做媒,自有一套话术,语带一点夸张道:“丁娘子可不是那等狐媚的妾室,正经书香门第出身,姿容出色,识文断字,若非其父乱世里丧命,寄人篱下,现下没准儿官夫人都做得。” “而且……”媒人稀奇道,“牛参将有所不知,这个媒,是他们家正室夫人做主的,这可跟赶出去的妾室不同。” 牛三金道:“我不是介意妾室的身份。” 媒人问:“那是因为丁娘子生育过?” 牛三金快人快语,直接道:“那种娇娘子,怎会看上我一个大老粗?我也不想娶回家一个祖宗。” “诶呦~您这可是多想了,那正室夫人是什么人,跟皇室连着亲呢,肯定是计较清楚,才会使唤我登门。” 媒人打量一眼牛三金的身板儿,调笑他,“倒是牛参将,别娶回家来,太过粗莽,伤到那娇花。” 牛三金虎目一瞪,“少与我贫。” “行行行。”媒人正经起来,“当过妾室生过孩子,是留些话柄,可这好处也都显而易见。” 媒人细数:“一个知书达理的娘子,不说待人接物如何,日后您有了孩子,这教养也与目不识丁的妇人不同;而且她前头生的孩子,可是陆家大房唯一的男丁,据说读书上极有天赋,这打断骨头连着筋,没准儿将来能给他生母的孩子几分帮扶。” “我说句难听的,她也就是妾室的身份横在这儿,若是个正经寡妇,绝对轮不到牛参将。” “而且我估摸着……”媒人挤眉弄眼,故作神秘地猜测,“若丁娘子果真那般貌美,想做正头娘子,别人不见得护得住,可能是看中您金吾卫的身份。” 媒人又向上指了指,“还有金吾卫那位姜大人。” 姜屿这位年轻的金吾卫将军,家世好,有本事,又公正,对下属也护短,再是普通的金吾卫,倘若受了外人的欺凌,求到他面前,也都会查明后做主。 久而久之,满京城的纨绔对上金吾卫,都要客气三分,更遑论旁人。 是以他极得一众金吾卫的敬重。 媒人并不知人选是陆家的小娘子选的,啧啧称奇,“陆家这位大夫人,京城里独一份儿的好心,他们家当年的事儿在京城里传过一阵儿,竟然还正儿八经给妾室找人家。” 她做媒做得多了,自有一番相看的眼力,牛三金不算顶好,可对陆家的妾室来说,确实恰到好处。 牛三金粗中有细,听媒人如此说,心中存的疑虑便减了不少,开始认真思考起这门婚事要不要得。 媒人也想促成这门婚事,在贵人面前卖好,便催促道:“总之牛参将你想清楚,如果实在不愿意,现下就给我个准话,我便去与陆大夫人回话,只你也不能与旁人说去,免得惹出麻烦,我和你都吃挂落。” 牛三金浓眉一皱,“这么着急?” 媒人半真半假道:“贵人的事儿,我能不紧着些吗?” 成就成,不成就不成,确实没什么好犹豫的,牛三金一想,照媒人所说,有这么多好处,就是真娶回来个祖宗,他也认了。 而媒人得了准话,马上便喜气洋洋地到陆家报喜。 施晚意没见她,宋婆子出面给了她赏钱,将她引到陆一钊面前,便不再管了。 陆姝好信儿,和陆一钊一起对着媒人询问这询问那。 俩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像模像样地商量,要拿他们攒下的月钱置办个小宅子,好让丁姨娘出嫁,还商量准备嫁妆。 陆一钊认真道:“阿姐,我不能白要你的钱,就当是我向你借的,日后我攒了钱便还给你。” 陆姝根本不在乎一点钱,摆手豪阔道:“不用你还。” 两人争了几句,她始终坚持不要还,陆一钊就打算以后有钱,换成东西补送给她。 一旁,媒人越发纳罕。 正室夫人嫁姨娘也就算了,亲儿子嫁生母,还是两个孩子张罗婚事……陆家的事儿可真是见所未见。 不过她丝毫不敢表现出来,也不敢妄言亦或是轻慢,只恭谨地回答两个孩子的询问。 而且他们年纪这般小,做事有模有样,媒人也乐得讨好他们,还会主动提醒他们想不到的。 陆一钊重新有了小厮,出门办事都比之前方便,得了媒人的指点,当即就派小厮去打听合适的宅子。 陆姝则是不晓得自个儿有多少钱,兴冲冲地跑回屋里。 然而她翻出钱匣,打开一看,空荡荡的,一个子儿都没有。 陆姝不敢相信眼睛,翻转过钱匣使劲儿空了空,悲愤:“我钱呢?!” “我钱呢——” 怒吼声惊得檐下瓦雀呼啦啦地振翅飞走。 前后院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三院,施晚意挑眉,捏起一颗拿陆姝钱买的蜜饯儿,“啧啧,后知后觉。” 前院,陆一钊听到动静,赶到二院,“阿姐,怎么了?” 陆姝气愤,“我钱没了!” 陆一钊:“……” 夫人昨天说要拿阿姐的钱换席面,今天就取走了? 真是……麻利。 陆姝展示空空如也的钱匣,“阿弟,你看,你看呀~” 陆一钊张张嘴,好一会儿憋出一句:“会不会放在别处?” 总不至于连个铜板都没留下吧…… 陆姝只知道这一个钱匣,可万一婢女重新放置了呢? 她赶紧叫婢女进来,问:“我的钱放在别处了吗?” “姝姐儿忘了吗?您的钱都花完了。”婢女极坦然,“再等个十日,下个月月钱发下来,便又有了。” “不可能。” 陆姝不相信她全花光了,追问:“我花去哪儿了?你说清楚。” 婢女一副惊讶之色,“您花哪儿了,您自个儿不知道吗?” 陆姝语塞,极力回想,“我前两天去街上玩儿……” 婢女点头,“是,花了五两。” “有五两?!”陆姝掰着手指数,“糖炒栗子,糖葫芦,烧饼,风车……怎么可能五两?” 婢女极肯定,“就是五两。” 这个几钱,那个几钱,加起来绝对不可能五两。 陆姝扭头,想让陆一钊帮她说话。 陆一钊硬着头皮道:“阿姐,这才五两,你钱匣空了。” 陆姝一下子反应过来,气势汹汹地问:“对,这才五两,春节我得了上百两的压岁钱,还有以前存下的,我分明记得我的钱匣里有半匣钱,怎么都没了?” 婢女镇定自若地说:“您今儿想吃这个,明儿想吃那个,时不时又想买几样儿东西,婢子要给膳房钱,差人出去办事也得给跑腿钱……一来二去便花尽了。” “膳房做些吃食,我差人买东西,还得使钱?” 婢女端正站着。 东院自然不用,可后宅里油滑的下人看人下菜碟,不给些好处便推三阻四是常有的事情。 陆姝什么都不了解,无法分辨她的说辞,便跟陆一钊确认,“阿弟也要使钱吗?” 陆一钊道:“我……没差遣过。” 府里的份例够他用,东院的膳食简单但不简陋,给什么他就吃什么,确实没差遣过其他人。 但他心里有数,就算没有夫人拿走阿姐钱这一码,主子吩咐下人,下人该是照办不误,跟主子明目张胆地要钱才干活,绝对要重罚。 偏偏阿姐没心没肺的…… 而陆姝也不傻,下人有月钱,凭什么她要再给差遣钱,既然她跟这婢女掰扯不轻,当即抱着钱匣,去三院找亲娘说理。 此时陆一钊琢磨出味儿,夫人应是要教导阿姐,便没有跟着。 只是现下不能暂借阿姐的钱用,他那些钱不知够不够…… 另一头,陆姝直愣愣地冲进施晚意的屋子里,一进来便诘问:“你吩咐下人做事,也得使钱吗?” 宋婆子威严道:“姝姐儿,注意礼仪。” 陆姝抱着空钱匣,手指过于用力而泛白,咬紧嘴唇深呼吸,平复许久,带着气福身,硬邦邦道:“母亲,女儿有事请问。” 施晚意不紧不慢地捏起一颗蜜饯,“说吧。” 陆姝便叽里呱啦地说起来:“我今日要用钱,一看钱匣,钱全没了,问婢女,婢女说我花掉了,买东西不算,凭什么支使下人还得另给钱?那又何必给他们发月钱?” 施晚意慢条斯理地问:“下人做的好,给些赏钱,不应该吗?” 陆姝顿了片刻,反驳:“给赏钱是应该,可我根本不知道,婢女怎么能随意支配我的钱?” “你为何不知道?”施晚意惊讶地极夸张,“天啊,你自己的钱,你不知道还有理了?” 陆姝气得跳脚,愤然道:“下人给我管钱,管好是她分内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一五一十全都清楚?她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我要她何用?” “钱不归你管,下人是归你管得,你自个儿管不好,现在来质问我吗?”施晚意柳眉轻蹙,不赞同,“你好无理取闹。” 陆姝哑口,“……” 堵得要死。 施晚意看她这般,眼里笑意一闪而逝。 陆姝正上火,余光扫到宋婆子,灵光一闪,得意地回怼她:“明明是你管家,她们是你的陪嫁。她们不对,是你没管好。” 今日陆姝的表现真是教人意外极了,口齿伶俐,脑筋转得也不算慢。 施晚意莞尔,轻飘飘地说:“我不特意使钱差遣人,下人们也依照吩咐做事。” 陆姝心有不服。 施晚意赶在她开口之前,继续道:“不过这事儿,你说得没错,确实是管家不利,宋嬷嬷,这是你的失误,罚两个月的月钱。” 宋婆子一丝不苟道:“是,老奴知错。” 施晚意又道:“那两个婢女更是错上加错,就调离,我再重新给你派两个。” “那我的钱呢?没了就没了吗?”陆姝举着空钱匣,急眼,“谁赔我钱?” “我罚过我的人了,你钱没了,不关我事啊。” 施晚意端起蜜饯,安慰她,“可怜见的,吃点甜的,咽下眼前的苦,下一次守护好你的钱。” 陆姝抱着空钱匣瘪嘴,气得想哭。 好像有点儿欺负过了…… 施晚意悄悄看一眼宋婆子,些微心虚。 宋婆子严肃道:“姝姐儿,老奴有错,您有任何疑问,老奴定然知无不言。” 好半晌,陆姝抽抽搭搭地问:“嬷嬷,怎么管好人?” 宋婆子道:“恩威并施,宽严并济。” 陆姝不懂,情绪累积,一个没控制住,“哇——”地粗声哭出来,“太难了……” 本来该是很可怜的画面,可她一哭,极滑稽。 施晚意想了许多悲伤的事儿,才抿住嘴角,没有笑出来。 好一会儿,她勉强控制住,温柔地问:“姝姐儿,你要用钱,为何不跟母亲说?母亲拿给你。” 陆姝瞬间止住哭,脸上还挂着泪,不相信她这么好,确认:“真的吗?” 施晚意点头,“当然。” 宋婆子侧头,狐疑地看着她。 施晚意眉眼越发温和,吐出话却如同魔鬼,“要多少钱,只管说,我都借给你,不过得打借条,双倍还我便好。” 人心险恶,母爱冰冷。 陆姝呆住,一下子张大嘴,哭得更大声,“啊呜——” 宋婆子一言难尽地看着施晚意,难得露出几分不赞同。 施晚意缩缩脖子,声音发虚,“那……是借还是不借嘛。” 陆姝再受不了,甩泪跑出去。 施晚意摸摸鼻子,冲宋婆子觍着脸笑。 宋婆子叹气。 两人皆以为陆姝放弃了,未曾想没多久,她拉着陆一钊又跑回来,站在施晚意面前,抽噎着卖掉陆一钊:“让阿弟签字据,阿弟还。” 陆一钊茫然。 施晚意和宋婆子沉默。 这孩子有时实在是……出人意料。 两大两小对视良久,施晚意道:“拿笔墨来。” 作者有话说: 二更可能会很晚,明天再看吧 第44章 蚊子再小也是肉。 施晚意那一丁点儿商业天赋,全都用在了抠蚊子肉上。 小孩子她也没放过。 陆一钊来之前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清楚了之后,几乎未作犹豫,便表示想签借据,也能接受她的条件。 于是施晚意便煞有介事地跟陆一钊签了一张字据,借他五百两银子。 但和陆姝的不限期不同,陆一钊是五年内双倍, 第二个五年三倍,以此类推。 施晚意已经知道他们的用途,是想买宅子送丁姨娘出嫁。 如今大邺初建朝,宅子还便宜,他们的宅子买下来留到五年后,必定能增值。 只是施晚意这几月瞧下来,陆一钊买下这宅子,很有可能要陪嫁给丁姨娘…… 施晚意抖抖字据,感叹:“陆一钊也算是孝顺了,一年只那么点月钱,竟然也敢签这么大一笔钱的字据。” 她提出这字据,原意是不想陆姝理所当然,现下换成陆一钊,也没真将这字据当回事儿。 以他的年纪,单靠攒月钱,便是一分不花,十年也悬。 而且若是她的打算顺利,兴许用不上五年,就能一笔勾销…… 宋婆子道:“丁姨娘若是离府,起码钊哥儿成年之前,他一年到头,估计都见不了丁姨娘两次。” “竟然是陆仁的种……” “说明娘胎好。”宋婆子一本正经道,“将来姝姐儿定然也会这般孝顺。” 施晚意教她这自卖自夸逗得笑不停,随手将字据递给婢女收好。 之后扣肉,陆姝和陆一钊两个孩子便开始看宅子、买宅子。 陆姝吃了教训,时常会请教宋婆子,宋婆子也都尽心教导。 这些施晚意都不过问。 她这期间收到了娘家的信。 施老夫人在信里直接问她,是不是把那个书生藏起来了。 时机就是这么恰到好处。 施晚意不免暗自得意,书生回乡祭祖,再回来她已经转移阵地,轻易不会教他们找到。 而她在得意,却有人颇郁闷。 太子仪仗准备得再快,也用了好几日。 姜屿启程那一日,方既清特地来送行,顺便告知他:“那日二娘夜不归宿后,施家发现了她与你的事,托我查二娘私宅的位置。” “……” 姜二郎痛失时机,活至今日,第一次如此失语。 只差一点,他就要过明路了。 方既清拍拍他的肩,“我本想等你回来再告诉你,几经思量,还是不能瞒你。” 姜屿叹息:“师兄,何必豆萁相煎?” 他平素总是一副泰然之姿,难得这模样,方既清好笑,也知该适可而止,解释道:“春娘知会我时,你已经回府。” 姜屿瞬时反应过来,他失了冷静,竟然真的以为师兄会看他笑话。 这种滋味儿,着实难言,又带着几分微妙的甜涩。 姜屿轻叹,歉道:“我误会师兄,还望师兄见谅。” 方既清不以为意,“瀛洲是你兄长埋骨之地,我知你深恨魏元丰,你此番前行,亦要时刻记得京城还有你重视的人,莫要操之过急。” 姜屿道:“师兄放心。” 他自然不可能再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也不可能让施晚意忘了他去找别人,他没那么大度。 启程的时辰到,姜屿翻身上马,冲方既清一拱手,便当着众人的面戴上一张白色鬼面具,长腿一夹马腹,疾驰至仪仗首,率众远行。 即便看不见脸,风姿亦教人叹绝。 当晚,太子在行宫留宿,姜屿与太子辞行,乘夜率十余人快马加鞭赶往瀛洲。 其后,有一与他身形极相似的金吾卫,戴着他的面具在仪仗中扮作他,护送太子继续前往皇陵。 而姜屿马不停蹄赶路数日,抵达瀛洲后,先召见暗探,得知瀛洲暂无异动,猜测《山河图》应还未被破解,才命下属们暂时修整一日。 姜屿躺在床榻上,身体疲惫,精神却毫无睡意。 方既清的担忧不无道理,他时隔多年,再到瀛洲,清楚地感觉到物是人非,确实心绪不平静。 不止魏元丰有执念,他亦有执念。 黑夜中,姜屿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缠在手腕上,放置在额头。 丝帕上已经没有施晚意的味道,可它只是这样触碰着姜屿,姜屿的心神便平和下来,思绪渐渐清晰。 十年前,因为没有任何线索,大邺军根据他兄长在瀛洲的行军路线找过军饷,只可惜无功而返。 乱世结束后,瀛洲有一笔“宝藏”的事儿传开来,引得不少人前来寻宝,加上以魏元丰为首的乱党,估计兄长有可能路过的地方,全都被掘地三尺过。 军饷那么多年都未曾被找到,突然现世,以姜屿对兄长姜岑的了解,必然不会毫无准备,期间瀛洲定有异象。 且兄长用兵极擅长利用地形,因地制宜,每行军到一地必定要仔细查探清楚当地可利用的资源。 若设身处地以兄长的思路而行,走一步算十步……藏军饷之地必定有险阻,教人难以靠近…… 如此这般考虑诸多,姜屿的思绪比之十年前,更加明晰,渐渐便有了睡意。 隔日,姜屿便命人重新搜寻瀛洲这一年来的消息。 下属领命后便退下。 姜屿则是又命人暗中送一封密信给瀛洲节度使,打算见他一面。 · 京城里,陆姝和陆一钊磕磕绊绊地为丁姨娘纳完吉、过完大礼,将婚期定在五月十八——陆仁一年的丧期结束后十日。 这样即便两个孩子没办法参加她的婚礼,外人也无法对丁姨娘横加指责。 以两个七岁的孩子来说,考虑的相当妥帖了。 三月底,宅子收拾好,丁姨娘便要搬出陆家。 她特地托婢女过来请示,是否可以向施晚意拜别。 施晚意想了想,并未拒绝。 丁姨娘,现下该称呼丁芷芙。 丁芷芙一来到三院堂屋,便盈盈拜下,一连拜了三次,方才直起身,感激道:“夫人大恩大德,芷芙无以为报,日后必定早晚为夫人和姝姐儿诵经祈福。” 施晚意婉拒,“那倒不必,我本就福缘深厚,再多易折寿。” 丁芷芙噎住。 而施晚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红润的脸庞,若有所思。 丁芷芙被人这么直盯盯地看着,颇不自在,微微垂下头。 施晚意问:“丁娘子,以你对陆仁的了解,他年少时有什么特别的习惯吗?” 丁芷芙不解地抬头,“您是指……?” 施晚意举例道:“譬如……特殊的印记,书写的习惯,亦或是对他影响深远的东西,最好是外人不容易知晓的……” 外人不知晓的,丁芷芙咬咬唇,“我不知道夫人想知道什么,不过陆仁从前送给我的东西,我还留着。” 施晚意微一挑眉,打量她,“你竟然没毁了?” 丁芷芙生怕夫人误以为她是因为在乎陆仁,连忙解释:“我原打算带出去毁掉,也算是彻底告别……” 仪式感,施晚意了然,“既然如此,不若留给我。” 丁芷芙迟疑。 “怎么?不舍得?” 丁芷芙摇头,“我只是不想夫人看见那些东西伤心。” 伤心的人已经走了,施晚意淡淡道:“你多虑了,我只会恶心他。” 丁芷芙:“……请夫人派人随我去取。” 施晚意便叫两个婢女跟她去后罩房。 一盏茶后,婢女抬着一个不小的箱笼回来,“哐当”放下。 施晚意示意她们打开。 宋婆子守在施晚意身边,皱眉看着箱笼敞开后,满满登登的各式物件,有些极有年头,有些还是新的。 施晚意略过那些物件儿,直视信件。 极厚的一沓泛黄的信封,蜡封已经撕开。 另一沓相对新的信封,蜡封仍旧紧密地粘合,应是这些年寄给丁芷芙的。 “啧啧……” 施晚意隔着丝帕,捏起几封没打开的信封,嘲笑,“嬷嬷,您说陆仁要是知道,他一片深情被人弃若敝履,连看都没看过,得气成什么样儿?” 宋婆子嫌恶地看一眼那些信,又心疼地看向自家娘子。 她的娘子又何尝不是一腔深情,被人弃若敝履? 宋婆子不忍心,“娘子,您何必自虐?” “自虐?” 施晚意盘腿坐上炕,懵了一瞬,大大咧咧地招呼婢女给炕上铺布,将那些破烂倒在布上,又招呼人给她拿零食,端茶水。 主仆二人完全没在一个频率上。 宋婆子一腔疼惜付诸东流,站在炕西头离那些东西最远的地方,干巴巴地问:“娘子,您这是要作甚?” 施晚意屁股也不抬,往旁边儿蹭了蹭,伸手拍了拍空出来的地儿,“来,嬷嬷,上来坐。” 宋婆子不想靠近那些东西,僵持。 这时,婢女进来禀报:“娘子,丁娘子即将离府,姝姐儿和钊哥儿都去送了。” 施晚意随便“嗯”了一声,继续催促宋婆子,“嬷嬷,您快来啊。” 宋婆子皱眉,“娘子,您到底是何意?” “以毒攻毒,骂他丫的。” 宋婆子:“……” 越是临近原身想不开的日期,宋婆子越是整个人紧绷,无论施晚意如何劝,都没办法消除她内心的恐惧。 她担心的是施晚意,可也意味着她没办法摆脱陆仁的影响。 原先施晚意想,只要她安稳地过了四月初八,宋婆子应该就会慢慢放松下来。 可现下正好得了这些东西,还有什么比两个女人一起骂渣男更容易脱敏的? “嬷嬷,来嘛来嘛~” 施晚意撒娇。 宋婆子拿她没办法,缓缓靠近,上了炕。 施晚意亲自拉过炕几,又给宋婆子倒了杯茶,然后蹲在她旁边,看着那些信封,思考,“从哪一个开始呢?” 宋婆子绷着脸,并不能心宽到给她建议。 施晚意便伸出食指,边在虚空中轻点,边在心里默念: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点到哪个,我就选谁…… 她手指指向其中一封,“就这封。” 施晚意拿起来,“嘶啦”撕开,看了一眼上头诉衷肠还句句表现自己委屈求全的恶心话,“陆仁这王……” 话说到一半,刹住,急转弯改口:“忘恩负义的人渣!” 好险,差点儿就口吐芬芳。 宋婆子没注意到她话中的转折,抽过那信,匆匆一扫,气得叱骂:“无耻之徒!活该他死得难堪!” 施晚意挪到宋婆子身后,边给她揉肩边附和:“对!活该!” 宋婆子火冒三丈地又撕开一封,看一眼就忍不住大骂一句。 施晚意小蜜蜂一样,趁着她骂人的空隙,又是喂她点心,又是端茶给她解口干,间或跟着骂上一两句。 还别说,她都有点儿浑身畅通的感觉。 施晚意瞥一眼中气十足的宋婆子,确实效果显著。 第45章 死人没有话语权。 所以世间需要有替死者说话,为逝者伸冤的人存在,以伸张正义。 陆仁不同。 陆仁没有冤屈。 他就不是个经得起推敲的人,没有人会为他伸张正义。 如果有,只会将他身后名推进污浊深渊。 施晚意不否认她顺水推舟、添油加醋,也承认她不是至善至美的女子。 她无所谓别人如何看。 施晚意闲极无聊,当看话本一样,边吃着娘家送来的荔枝,边用了几天翻遍丁芷芙留下的东西,在两人用于传情的信件、书册等文字中,认识到一个没那么粉饰自身的陆仁,也发现了她之前没在陆仁遗物中发现的特殊印记,得到了一些补充。 有的男人在心爱的女人不涉及他自身利益的时候,对那个女人几乎不设防。 丁芷芙之于陆仁,就是这样的存在。 所以,施晚意知道了,陆仁少年时喜欢在信或诗中藏字传情,表达他的心意,规律就是—— 一株木芙蓉。 施晚意两只手,一只手举起一张空白纸,一只手举起一封信,对着光一照,光透过信上极细小的针眼,连起来的形状正好是一株木芙蓉,跟陆仁遗物中一枚印章的形状几乎一模一样。 闲得慌。 也骚得很。 “这……先前整理遗物时,老奴记得陆仁的信件里,似乎确实有带着针眼的。” 脱敏效果极佳,宋婆子几日骂下来,已经能够平常看待陆仁的东西,头脑清明起来,“当时您与我都没多注意。” 事实上,若不是丁芷芙情系陆仁的少女时期,将陆仁的情话单独抄录,明晃晃地告诉她,俩人这么玩儿,单拿出信来,谁也不会注意到几个针孔。 施晚意扔下信,剥了一颗荔枝,压下涌上来的那一丝无语,含糊道:“祝婉君双月子做完,陆家的事儿甩给她,您闲下来,就将陆仁的遗物再重新理一遍。” 宋婆子点头,“交给老奴便是。” 至于施晚意自个儿,日暖风和,正适合踏青。 “初七,我带陆姝去我陪嫁庄子上玩儿,住一晚再回来。” 初八这个日期,前些日子宋婆子还格外敏感,现下宋婆子仍然在意,不过平和了许多,叮嘱道:“您出城多带些人。” 施晚意答应得爽快。 初八一早,施晚意带走东院一半的侍从和护卫,出门。 陆姝出门多少次都不够,一上马车便趴在窗上往外瞧。 “金城坊周围你都瞧过多少次了?还没腻?” “不腻。”陆姝跪坐在小腿上,脚丫灵活地晃,忽地瞧见巷子里有一个宅子外围满官差,奇怪道,“那是怎么了?” 施晚意倾身望了一眼,官差压着人出来,那些人各个都带着枷锁,了然道:“许是犯了事儿,下狱抄家。” “犯事儿?” 陆姝面露愕然。 下人消息更灵通些,施晚意便召来个婢女,询问她。 婢女果然知道,清楚道:“那是御史台一位大人家,据说弹劾不成,反致罪,查出收受贿赂、构陷官员,还有些别的大大小小的罪名,女眷也要被抄家流放呢。” 他们的马车驶远,已经看不见那家的宅子,可似乎仍然能听见凄惨的哭声。 施晚意瞧着陆姝受震撼的神情,意味深长道:“官场上,小心谨慎还可能受无妄之灾,更遑论有些人根本不知谨慎为何物,没有人能保证永远富贵。” 陆姝从来没想过拥有的东西可能会变成幻影,手指抠起窗沿木屑,侧头问她:“那怎么办?” 施晚意开朗道:“能怎么办?总不能受挫就去死吧?” 陆姝当即翻了个白眼,“你就不能正经些。” 施晚意一笑,双手交叉环胸,往马车背厢上一靠,“反正我受得起软饭,也吃得了粗茶淡饭,不像有的小孩子,光有勇气,没有能力。” 陆姝不高兴,“我听出你在对我阴阳怪气了。” 施晚意勾起嘴角,“那可真不错,听得懂好赖话了。” 陆姝“哼”一声,也抱起手臂,拧身背对她,拒绝与她说话。 马车行了半个多时辰,到达城外施晚意的陪嫁庄子。 这陪嫁庄子附近皆是良田,主人都非富即贵。 施家对女儿极好,哪怕并不满意施晚意的婚事,也给了她极丰厚的嫁妆。 施家在此占百亩田地,全都陪嫁给施晚意,还专门修建了一座大宅,内里引了温泉蓄池。 那两头英俊的驴子也在这庄子落户,过着其他驴子艳羡不能的奢靡驴生。 陆姝上一次出京,雪还未化尽,白茫茫一片。 而此时绿意盎然,树木全都抽了芽,她在马车上就已经迫不及待,一下马车,撒欢儿地跑出去,欢笑声荡出极远。 施晚意嗅着山野的清新气息,亦是心旷神怡,吩咐护卫看顾着陆姝,便进宅子里修整稍许。 午膳施晚意打算野炊,寻了处风景好离树林远的空旷草地,下人们便忙活起来,支锅的支锅,烧水的烧水。 庄子上的下人早上去河里捞到一桶鱼,施晚意不爱吃切鲙,就让人用煮、煎、炸等做法做一顿全鱼宴,还命人架起火。 施晚意是个娇贵的母亲,张罗着烤鱼却不亲自动手,装模作样地感叹:“也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福气,能够吃到孝顺女儿亲手烤出来的鱼。” 陆姝看着桶里活蹦乱跳的鱼,小脸上毫无表情:“你没有那个福气。” 施晚意幽幽地叹气,“我真是可怜。” 陆姝充耳不闻。 施晚意扬声喊道:“来人,送姝姐儿回府。” 陆姝一惊,控诉:“你怎么这样?” 施晚意嫣然而笑。 她就是这样的女子,不服吗? 陆姝……迅速退几步,躲开过来抓她的婆子,气愤又识时务地大喊:“有福气,你最有福气,我烤,烤还不成吗?” 施晚意感动不已。 陆姝蹲在木桶旁边,小手扶着桶沿,实在伸不出去,忍不住愤愤地嘟囔:“我才是可怜……” 竟然摊上这样的生母。 施晚意不吝啬地扔肉麻话给陆姝,“母亲有你这个女儿,就像三九天有厚棉袄,三伏天有蒲扇。” “女儿真好吗?”陆姝想笑又忍着,傲娇地说,“如果阿弟是你所生,能继承香火又出息,你肯定对他很好。” 施晚意没说她会一视同仁,只提醒她:“我前些日子刚与他签了借钱的字据。” 陆姝听来,就是儿子女儿,她都一样欺负。 明明更坏,陆姝却是抿不住嘴角的笑 施晚意蹲到她对面,半分不嫌弃,伸出白玉似的手指地一下下戳鱼,激她:“连只鱼你都害怕吗?” “谁怕了?” 陆姝见她碰了鱼,试探地伸手,一摸到滑腻的鱼身,立即收回手,然后又去摸。 她人不大,心不小,第二次就双手伸进去抓鱼。 两只小手刚捏住鱼腹,鱼便给了她一个剧烈的摆尾,落回桶里后疯狂扑腾。 施晚意根本躲不及,转瞬间便被拍了一头一脸水。 陆姝也不例外。 母女俩头脸胸前皆湿漉漉地跌坐在地,面面相觑。 陆姝忽然指着她的脸哈哈大笑。 施晚意嗔她一眼,嘴角也扬起,起身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一抬眼便瞧见远处来人,“那是谁?” 有一骑向他们这里来,远处大路上还停着数辆马车和众多骑卫,看得不甚真切,声势颇足。 婢女摇头,召来庄子上的管事。 管事过来后,张望数眼,猜测:“回娘子,似乎是大公主的仪仗,大公主的庄子就在西边儿。” 他话音落下,来人的马行至近前,翻身下马,抱拳道:“小的是大公主府护卫,敢问可是施二娘子?” 还真是大公主的人。 施晚意看一眼远处的马车,又看向面前这模样俊朗的护卫,颔首:“正是施二,可是大公主有何吩咐?” 那护卫客气道:“大公主邀二娘子过去一见。” 公主之尊,施晚意自然不能拒绝,但她的马车在庄子里,只有马和两头驴在旁边吃草。 不会骑马的人和刚骑过一次驴的孩子。 索性驴身上鞍和缰绳都齐全,施晚意便也没有过多纠结,招呼陆姝一起骑上驴便登登跑向大路。 说是大路,一辆豪华的驷马马车便挤满路宽。 马车上,绸缎帐幔掀起,雍容华贵、艳丽夺目的大公主秦宁看到走近的母女俩和她们的坐骑,柳眉一挑。 她身边,眉目精致如画的小少年亦是露出几分新奇之色。 京城各家贵族稀奇古怪的喜好不少,骑驴还是头一次见。 偏偏施晚意和陆姝丝毫不以为耻,坦荡至极,骑得驴蹄下生风。 而施晚意一到公主仪仗近处,立即便发现,仪仗里无论男女,全都是好相貌好身材。 后两辆马车里,竟然还有两个风格迥异的俊美郎君,一个爽朗,一个文雅。 施晚意不由想到关于大公主的传闻,多看了几眼。 她只是单纯地看,没有任何让人不适的眼神,且停下便立即收回来,没有失礼地盯着人家瞧。 “大公主。” 施晚意和陆姝下驴后,一同向大公主福身行礼。 大公主与她对上视线,没瞧见往常那些男男女女藏在眼里的鄙夷或是淫邪,语气稍好了几分:“几年未见,施二娘子倒是越发明丽了。” 施晚意回视大公主,更实心实意地反夸:“大公主丝毫未变,还是如几年前一般,不过光彩照人更胜从前。” 她们两个漂亮女人,互相称赞对方,完全没有针尖对麦芒。 甚至隐隐还透出几分志同道合的味道。 陆姝对俊男美女没兴趣,低着头,百无聊赖地盯着地上爬过的蚂蚁。 这时,大公主看着陆姝问:“这是你女儿吗?” 施晚意含笑点头,轻轻揽过陆姝,夸耀道:“正是,您瞧她结实吧?身量也比同龄的小娘子高些,将来肯定比我强壮。” 陆姝脸红,心下嘀咕:哪有这么与人夸耀的?不害臊。 可又掩不住的高兴。 陆姝比几月前瘦了些,却也算不得好看,至少不是寻常小娘子那样精致可人。 可母女俩的神情,豁然极了。 马车上的少年奇怪地看着她。 大公主亦是颇觉有趣,看得越发想笑,点头道:“有她姨母当年的风范。” 细论起来,大公主和施晚意是表姐妹,只是以前原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公主与施晚意不熟,与施春浓关系更近些。 “这是我儿子,金衡。”大公主指着身边的少年说完,又对儿子道,“这是你施家二姨母和表妹。” 她的态度和缓,金衡便走下马车,恭敬有礼地问好:“姨母,表妹。” 施晚意含笑点头示意。 陆姝反应平淡的回礼。 大公主本来只是恰巧碰到施晚意,打算与她寒暄一二便走,未曾想一见颇顺眼,便邀请到:“下午我那儿要办一场蹴鞠赛,你们母女一道过来观赏吧。” 她说完,还带着些暗示意味地瞥向后头高大俊朗的护卫们。 施晚意随之看过去,比先前闻到这田野的气息还要心旷神怡,一口答应下来。 大公主见她如此,越发确定如今两人志趣相投,心情更好。 陆姝则是对蹴鞠赛极有兴趣,眼睛一下子比方才明亮许多。 随后,大公主与她们母女告别。 施晚意母女目送公主仪仗离开,视线都落在后头的护卫身上。 施晚意看得是马上挺直的背和挺拔的身姿。 陆姝看得是护卫们哪个脚大,猜测谁比较擅长蹴鞠。 母女俩骑驴回去。 陆姝好奇地问:“你和大公主殿下很熟吗?” “以前不熟。” 至于现在和以后……大公主就是她的挚友。 作者有话说: flag第二弹:我明天努力日万。 第46章 陆姝天真地以为,有别的事吸引注意力,亲娘便会忘掉让她烤鱼的念头。 但她低估了施晚意的无良程度。 明明婢女来操作更快,施晚意非得在她身边指手画脚。 “用剪刀开膛,剪刀你肯定会用,伤不到手。” “鱼鳞,鱼鳞没刮干净。” “撒盐得少量多次。” “记得翻面……” …… 施晚意的声音再温软好听,当她是一个碎嘴子时,也从百灵鸟变成了八哥。 不乖乖烤,就会被送回家去。 陆姝灰头土脸、生无可恋,手机械地翻鱼。 她有理由相信,生母这种人,一定没有人忍受得了。 当婢女终于宣布,鱼已烤好,陆姝激动地一跃而起,急急地递到施晚意面前,“喏。” 施晚意没接。 陆姝瞬间领会,马上改口,恭敬道:“母亲,请用。” 施晚意这才慢悠悠地接过细棍,打量着烤鱼。 焦而不黑,成色上看来,很不错,第一次动手有这样的成果,全赖于她调|教得当。 施晚意慢慢拿近烤鱼。 陆姝期待地看着她。 施晚意忽然反手将烤鱼横在她嘴边,“母亲疼爱你,你先尝尝。” 陆姝落下脸,轻瞪她一眼,“啊呜”一口,泄愤似的用力嚼。 “如何?” 陆姝撇开头,不理她,嘴巴蠕动几下,吐出一根刺,又吐出一根…… 她没有全吐出来,施晚意便收回手,在鱼腹刺少的位置咬了一口。 陆姝余光注意她的动作,一见她咬下去,眼睛倏地弯下,低头呸呸吐都挡不住咧开的嘴角。 施晚意口含鱼肉,“……” 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 “哈哈哈……” 陆姝终于赢了一次,得意地大笑。 施晚意叼着鱼肉停顿了三秒,在大人的尊严和保护味蕾之中,顺从了不能,吐掉,“噗。” 陆姝笑得越发嘚瑟。 一直是东风压到西风,西风忽然打了个挺。 施晚意忍住笑意,一个略显锐利的眼神射过去。 陆姝一凛,拔腿就跑,边跑还边笑声不断。 乐极生悲。 脚下突然绊到,跑太快,上身不受控,整个飞出去三四尺,又擦着绿地滑出去三四尺。 “姝姐儿!” 婢女赶紧跑过去。 陆姝趴在地上不起,两只手缓缓圈在头顶,头脸蒙的密不透风,鸵鸟一样。 她这模样一看就没有大碍,小孩子摔摔打打极寻常,施晚意欲过去查看的脚步停下来。 “姝姐儿,婢子扶您。” 婢女说着就要扶陆姝起来。 陆姝拧动身体拒绝。 施晚意眼神示意婢女,婢女便不由分说地揪着陆姝的手臂,将她硬从草地上拉起来。 这下子,陆姝的正脸彻底露出来。 施晚意连同周遭的婢女们,一怔之后全都低下头轻轻耸肩。 她的身上、脸上布满一道一道的绿浆和灰尘,狼狈又滑稽。 陆姝恼羞,一一瞪过众人,抬手用手背抹了两把,没抹掉,还抹匀了。 施晚意的笑声比她先前有过之无不及。 陆姝更恼,狠瞪她们一眼,转身跑向她的驴子,赶回宅子去整理。 施晚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离开,顺手举起烤鱼,咬一口,刚尝到味儿,马上反应过来,忙吐掉。 一边让婢女处理掉这鱼,一边叫婢女倒水来漱口。 明明是她盯着烤出来的,陆姝怎么做到又腥又苦的? 两刻钟后,陆姝换了一身骑装回来,头发也重新绾成个更简单利落的单髻。 只是施晚意看着她脸上突兀的帕子,疑惑:“你这是什么装扮?见不得人吗?” 陆姝不吭声,兀自坐得远些,吃东西时便稍稍从下边儿掀起一点,动作极小。 竟然还能有个“文静”的女儿。 下一次还有没有是个未知数,施晚意便由着她那么怪模怪样的吃东西。 母女二人在草地上享用午膳期间,马夫重新套好了马车,候在附近。 待到两人用好,稍作休整,便乘车前往西边儿大公主的庄子。 两家庄子离得不远,马车行了段时间便到达目的地。 大公主的宅子比施晚意的那处豪阔许多,连门头都更宽敞。 母女俩走下马车,施晚意在门前稍驻足,对陆姝道:“公主乃是尊长,蒙面而见,失礼于人。” 陆姝闷声道:“一定要摘吗?” 施晚意点头。 陆姝不情不愿,慢吞吞地扯下帕子。 众人一静,随即纷纷扭头忍笑。 得到守门人禀报,前来迎施晚意的金衡见到陆姝花猫一样的脸,亦是忍俊不禁,未免失礼,赶紧垂下头。 晚了,陆姝看见了。 她瞪了个遍,连大公主的独子也没有落下。 金衡收敛笑意,冲她一拱手讨饶。 陆姝白他一眼,扭头不理。 施晚意没责怪她什么,只平常道:“是有些草浆不易清洗,过两三日便掉了,摔倒又非丢人的事儿,不必大费周章地遮着。” 她既是说给陆姝,也是跟金衡简单解释一二。 金衡闻言,温柔地劝道:“陆表妹,并非外人,无妨的。” 陆姝敷衍地从鼻子发出一声“嗯”了事。 金衡今年九岁,已有青林翠竹之姿,偏小小年纪性子包容,按理来说应是小女孩儿们极喜欢的小哥哥模样。 可施晚意瞧一眼自家完全不懂欣赏的胖崽,摇头微叹,出言解围:“小世子,劳烦带路。” 金衡斯文道:“姨母叫我金衡便是。” “金衡。” 施晚意顺畅地改口,顺手捏住陆姝的后脖颈,推着她跟上金衡。 陆姝扭脖子,做口型让她松手。 施晚意稍带警告地瞥她一眼,才松开。 陆姝得了自由,立即后退一步,跟在她身后走,挡得严严实实。 金衡微微侧头,余光扫见她落后,出神片刻:她似乎不喜欢他…… 他的模样、家世、性情,少有人这么明显的表示出不想走近,是以小少年难得生出几分迷茫。 施晚意一心惦记着蹴鞠赛,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若是注意到,一定会告诉他,陆姝绝对不是针对他,陆姝对亲娘都常爱答不理,动辄瞪眼。 随后,一行人行至蹴鞠场,大公主也瞧见了陆姝的脸,得到施晚意解释,只笑道:“彩衣娱亲,你是个孝顺的孩子。” 还能这么解释……陆姝吃惊。 而大公主已转向施晚意,“就等你了,落座吧,这便开始。” 施晚意不矫情,直接在她旁边坐下。 婢女给施晚意奉茶,还端来几盘新鲜的荔枝放在各人面前。 他们坐在架起的高台上,蹴鞠场暂无一人,大公主闲聊道:“去年你家大娘子还担忧你丧夫颓然,我今日见你,气色颇好,更是比以前讨喜。” 施晚意垂眸,随即笑道:“我倒是不觉得我以前不讨喜,只是现下我知晓了,没必要讨别人喜欢。” 讨自己喜欢便好。 大公主朗笑,一双媚眼毫无媚人之色,“合该如此,你高兴便逗逗,不高兴便撇开,何必为了个没什么稀罕的男人要死要活,凭白教人瞧不上。” 她是大公主,想说便说,无需太在意旁人的心情。 而这话,就差直说以前瞧不上施晚意了。 陆姝小脸皱起,不高兴别人贬低生母。 施晚意没生气,顺手剥了颗荔枝,堵陆姝嘴里,才平静道:“人是该经历多些,才有变化。” 这般都没生气……大公主支着下巴侧头看施晚意,“我记得小时候,秦安说一句‘跟你玩儿没意思’,你都能存在心里,半年不出门。” 秦安是二公主,今年才二十。 她所说的小时候,施晚意仔细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是五岁的秦安说得话,不免沉默。 原身从小就心思极细腻敏感,又有点执拗。 陆姝惊异地看着施晚意,完全想象不到她以前竟然是那种性格。 施晚意轻瞪陆姝,什么性子都是你娘。 又塞了一颗荔枝到她嘴里。 陆姝上一颗核还没吐出去,嘴里又塞进一颗,两边脸颊塞得鼓鼓,一动一动,像一只气愤的仓鼠。 这时,蹴鞠场上一左一右整齐地跑出两队人,清一色肩宽腿长的好身材。 尤其贴身的劲装裹在臂膀和胸膛上,跑动间肌肉若隐若现。 配上浓眉大眼、颇具英气的俊脸…… 施晚意得借着喝茶,才能稍稍遮住上翘的嘴角。 硬要说白璧微瑕,现下四月份,春暖宜人,人家金吾卫三月份就赤膊,他们穿得也忒多了。 菩萨渡人,胸怀敞开些又何妨? 不过待到蹴鞠赛开始,施晚意便转变了想法。 蹴鞠场上,两队护卫完全不是绣花枕头,没有一丝作秀之态。 他们激烈地争夺一个鞠球,奋力地满场奔跑,追风逐电的气势和热情扑面而来。 不是单纯为了讨谁的欢心,处于男人和少年之间的热血,在蹴鞠场上沸腾,既野性又有活力,精力充沛、生机勃勃地激烈碰撞。 观众寥寥无几,可火烈燃烧的热意汇成热浪,席卷每一个人。 施晚意受到这热火朝天的气氛感染,渐渐忘了喝茶,紧盯着场中脚下运球的年轻郎君。 旁边陆姝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屏住呼吸,直到那郎君一脚远射将鞠球踢进鞠门,霎时放开呼吸,迸发出一声喝彩。 而那年轻郎君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进球后亦是精神昂扬,一跃半丈高,落地后跑动着侧头,冲高台一笑,灿烂如同暖阳。 竟然还有酒窝…… 如此少年气,施晚意倾身,手支着下巴目露欣赏。 不拘一格才是赏花人。 百花争妍,何必世间独一色? 陆姝激动极了,转身握着施晚意的手臂晃动,“娘!你看见了吗?那人好强!” “看见了看见了……” 施晚意教她打断,失笑。 大公主瞧着陆姝的样子,忽然感慨:“姝姐儿还真是像她姨母。” 陆姝为了看蹴鞠,又往前走,目光灼灼地盯着场上。 施晚意从她身上收回视线,问道:“大公主此话从何讲起?” 大公主便说起一桩旧事:“约莫十年前,大邺大胜,战局已定,太后娘娘主张办一场比武,一来为庆功,二来为适龄的将士和娘子牵红线。” 施晚意一算,“公主和我阿姐那时都是适龄。” 大公主眼睛看着场上依旧激烈的蹴鞠,笑道:“当时那些将士牟足劲儿表现,各家小娘子羞答答地瞧,那场面……” 施晚意随着她的话想象,不禁一笑,不过,“大驸马和我阿姐都不是武将……” 姐夫方既清是正儿八经的文官,骑射尚可,武艺不精。 大驸马甚至除了家世不错,文武皆平庸……倒是长得极好,从金衡的相貌便可窥见一二。 大公主继续道:“别家小娘子看着比武,粉面含春娇羞不已,你阿姐那个不解风情的,盯着场上的眼神跟姝姐儿此时一模一样。” 她话音刚落,蹴鞠场上另一队也进一球,陆姝兴冲冲地回头,“娘!我也想学蹴鞠!” 大公主一下子笑不可抑,边笑边道:“施春浓当时也是这般。” 她实在印象深刻,学起施春浓当时的语气:“太后娘娘,我也想与他们比试。” 施晚意:“……” 没错,是她阿姐。 “陛下喜欢你阿姐,还真准了她下场,她的武艺不俗,接连赢了三场,那风采,比武后许久都津津乐道。”大公主笑容初时戏谑,渐渐又索然,“可惜世间男子大多俗不可耐……” 施晚意了然。 她想起来,原身没参加过这场盛会,可盛会后施老夫人念叨阿姐许久,嫌她太张扬,嫌她没有女儿家的娇羞,因为别家娘子很快便定下婚事,各家对施春浓却是退避三舍。 但施老夫人数落女儿,在外却不准别人说施春浓,为此置气颇多。 好在后来有了一个青年才俊的姐夫。 大公主与她心有灵犀一般,复又笑道:“方大人除外。你可知,你阿姐和方大人的婚事,是姜夫人代方大人求到太后娘娘跟前的?” 施晚意惊讶,“还有这事儿?” 大公主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那岂不是襄王有情,神女无意? 施晚意教这消息惊住。 底下比赛正酣,大公主慵懒地覆在她耳边,指尖轻点她的耳珰,吐气如兰道:“二娘可有中意的?” 施晚意托着下巴,思考。 大公主问:“头一个进球的如何?” 施晚意看向那年轻郎君。 风华正茂,血气方刚。 她既然知道大公主的为人,得到大公主的邀请,就是奔着来瞧男色的。 瞧得确实开心,可是完全没有面对书生时那种恨不得撕他衣服的迫切。 感觉像是…… 见过太惊艳的人,其他人再好,也及不上那人。 完全升不起杂念。 不知道是不是没吃到的缘故…… 作者有话说: 抱歉,flag倒了,今天实在日不出万了,我明天努力。 另外,关于有金吾卫身份低这一点,因为我查到的资料有限,我也不确定王朝初建的时候金吾卫具体是什么结构,所以就设定为金吾卫都是身经百战的精兵,不拘家世 第47章 施晚意婉拒了大公主的好意。 大公主的兴味淡了两分,“我瞧你颇有兴趣,难不成还要循规蹈矩地过活吗?” 与人交好甚过得罪人。 她们本身便有亲缘和自小相识的基础在,一个身份高贵的公主主动释放善意,施晚意回以更大的善意和诚恳与之结交,对她有好处。 但与人交际忌讳功利心太重。 也忌讳交浅言深。 是以施晚意瞥一眼陆姝,冲她无奈一笑。 大公主恍然,“我家那个儿子对我习以为常,险些忘了你这个女儿。” 习以为常…… 施晚意看向端坐在一旁,安静看蹴鞠的金衡,大公主也是本事,竟然不避讳儿子,而且金衡看起来确实见惯不惊。 大公主道:“金衡,带你陆表妹下去看蹴鞠吧。” 陆姝立即巴巴地看向金衡。 金衡一顿,含笑点头。 两个孩子行礼后便去蹴鞠场边近距离看蹴鞠。 陆姝比比划划,在场边踢空脚,作假把式,台上都能瞧出她想要亲自上场踢一脚的渴望。 金衡则是安静立在她旁边,偶尔场上蹴鞠激烈,离他们过近,便控制一下兴奋的陆姝,以防她受伤。 一静一动,相得益彰。 不知是不是因为大公主先前的话,施晚意莫名想起她阿姐和姐夫方既清,但她完全没有促成的意思,只宠溺又无奈道:“我这个女儿,约莫到了适龄年纪,也不好寻亲事,不过有我这个亲娘的前车之鉴,高兴便是,其他的,随她去。” 大公主瞧着两个孩子一处的模样。 金陵一贯体贴,陆姝又是那个孩子心性,完全不似别家的小娘子那般文静羞涩,施晚意也不似有些家的夫人,话里话外盖章“青梅竹马”。 大公主便极随意地说话:“我若有个女儿,定也不会拘着。” 施晚意将注意力从两个孩子身上移开,与大公主分享道:“我有一日在金吾卫附近喝茶,瞧见金吾卫操练,力量虬结,不愧是大邺的精兵。” 大公主意会,笑道:“那看来下次军中大比,我得邀请二娘同观。” 施晚意目光如镜,眉笑眼舒,大大方方地道谢。 来来回回的几段对话,大公主大致清楚施晚意的底,越发放松道:“可还打算改嫁?” 施晚意初心不变,“没有那个打算。” “也好,其实你当初挑那陆仁,我与旁人有不同意见,嫁高哪好放纵?”大公主养尊处优的手慢条斯理地剥荔枝,“我与驸马相敬如宾,约法三章,只不能教庶出子影响衡儿的地位。他如何我不管,我如何他也管不得,不比嫁去那些位望通显的人家自在?” 她十指红蔻丹,轻捏着所剩不多的荔枝壳,朱唇轻启,白色果肉入口,一举一动皆风情。 已入骨,丝毫不显俗。 施晚意的肤浅不分男女,目光不由自主地随大公主的动作而动,无法移开。 大公主轻笑。 施晚意回神,略窘,顾左右而言他道:“所以您才选了如今的驸马……” 大公主爽快承认,“京中是有几个惊才绝艳的郎君,如他们那般处处优越之人,岂会愿意做驸马?就说那姜家二郎,秦安还有京城好些个娘子一直惦记着,可这种人万万不能沾身。” 施晚意上一次听阿姐说过类似的话,这一次又听大公主说起,不免好奇,“既然惹人惦记,该是风采绝伦吧?” “风采自然难有人出其右,不过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否则下场皆是自找的。” 大公主说道起姜二郎,语气冷然,态度极光明洞彻,没有丝毫杂念。 施晚意深以为然。 “不说那些。”大公主邀请道,“过些日子,我办文会,都是清秀俊雅、才华横溢的文士,我给你下帖子。” 取向相当分明。 施晚意意动,却还是婉拒道:“五月初八之前,我不好外出赴宴。” 紧接着解释:“我不是要为人守节,只是京里大多忌讳,没必要非在一年内出去赴宴影响别人。” 人活在社会关系之中,不可能完全肆意妄为,遵守一定的规则,可以免除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一年之期后,旁人若还忌讳,那就是别人苛责,跟她无关。 而大公主稍一思忖,理解道:“既是如此,夏日宴我再邀请你。” 施晚意欣然答应。 一场蹴鞠赛约莫半个时辰,结束后,大公主给了获胜一方赏赐,施晚意和陆姝随后告辞。 大公主得知她明日午后回府,便邀她早上一起骑马,施晚意答应了。 回自家庄子的路上,陆姝依旧意犹未尽、滔滔不绝地念叨蹴鞠场上每一个出彩的画面。 她的记性在这时候格外的好。 施晚意想起陆姝之前为了去跑马,也格外有毅力。 喜欢能敌过一切。 而有喜欢的、在意的,就容易拿捏。 施晚意胸有成竹,忽然兴起,“你不觉得金小世子好看吗?” 陆姝回一句“弱不禁风的”,便又开始絮叨蹴鞠。 她回到宅子,又和婢女翻来覆去地说,不厌其烦。 晚间,施晚意都解衫躺下了,陆姝忽然钻进来,兴冲冲地问:“我想学蹴鞠,想学骑射,也想学武!” 施晚意支着头侧躺,惬意地拒绝:“不成。” “为何?”陆姝急道,“难道女子就非得学绣花管家吗?我想像姨母一样,不行吗?” “不行。” 陆姝气怒,“你是老古板吗?” “我怎会是老古板?” 施晚意食指挑起一缕发丝,缠啊绕,“你忘了,母亲答应过你,以后什么都不让你学,自然要说话算话,不能食言。” 陆姝一听,急了,“可以食言。” 施晚意坚定地摇头,“那不行,你就得玩儿,必须玩儿,你要是敢偷偷学,我饶不了你。” 陆姝:“……” 这世上竟然还有不准人上进的娘。 而如此别具一格的娘,是她陆姝的生母。 悲喜交集,哭笑不得。 心情之复杂,无可言状。 总之陆姝要疯了。 施晚意掩唇打了个哈欠,道:“困了,快回去睡吧,明日还得回府呢。” 她说着,一倒,仰面躺下。 “别睡。”陆姝想要说清楚,“你说说,到底怎么做,你能让我学?” 施晚意拉上来被子,蒙头。 陆姝听着被子下故意传出的鼾声,气得抓狂,直接一个虎扑,扑到被子上。 “唔咳咳……” 施晚意教她压得五脏六腑险些挤出来,挣扎着露出脑袋,喘道:“陆姝!你要弑母吗?起开。” 陆姝整个人压在她娇弱的小身板上,八爪鱼一样紧搂着被子下的她,“我不。” 她这娇花一样柔弱的身躯,连个孩子都能让她动弹不得。施晚意无奈地躺平,软绵绵道:“你想如何?” 陆姝抬起头,看着她的眼,道:“我要学武。” “你不想学便不学,想学便学,凭什么?” 陆姝咬唇,“那……我再任你差遣一个月?” 施晚意扭开头,“不需要。” 陆姝噘嘴,内心挣扎许久,边扭边撒娇:“娘~你就让我学嘛~” “唔。”施晚意承受不来她在身上扭来扭去,叫停,“压死我对你有好处吗?陆姝,适可而止。” 陆姝趴在她身上不再乱动,头侧靠在她胸前,耍赖道:“我不想玩儿了,只要你说,我能做到我一定做,你让我学吧,求你了。” 施晚意冷酷无情地闭眼,“你要压便压吧。” 她打定主意不理会陆姝,无论陆姝如何蛄蛹,都不搭理不回应。 陆姝没办法,只能从她身上爬起来。 施晚意双眼闭合,不着痕迹地长出一口气,真沉。 好一会儿,她都没有听到陆姝下床的动静,也不睁眼去看,逐渐放松精神,头脑慢慢沉下来。 相持不下,陆姝掀开被子一角,钻进去,硬蛄蛹到她身边,紧贴着她,执拗道:“我明日一早继续问。” 施晚意教她一拱,又清醒了许多,向床里挪了挪。 陆姝跟着挪,紧贴着她。 施晚意:“……” 行吧。 随她去吧。 第二日,施晚意热醒过来,怀里抱着个名叫“女儿”的大汤婆子。 陆姝只露个乌黑的脑瓜顶,脸全埋在她怀里。 施晚意往下扯了扯被子,露出她的脸。 陆姝睡得香沉,脸颊捂得红扑扑,满脸汗,前额鬓角的头发都湿成一缕缕。 施晚意低头看自个儿身上的绸衣,胸前湿了一块儿,伸手扯平,“……” 竟然浸出一张脸。 施晚意一瞬无语之后,越看越有趣,推醒陆姝,“看看你的杰作。” 陆姝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睛,脑袋还不清楚,张嘴吐出第一句话还是:“我想学武。” 施晚意失笑,食指点在她眉心,轻轻向后一推。 陆姝顺着她的力道,“咚”地仰到在床上,眼皮粘合,又呼哧呼哧地睡过去。 施晚意下地,轻手轻脚地换了一身骑装,骑着驴出门。 她这驴子个头比马小很多,养得溜光水滑,腿脚十分有力,跑起来不慢。 大公主带着儿子金衡一同晨练,与施晚意汇合后瞧见她的坐骑,笑道:“我还当你们母女昨日是骑着玩儿,没想到你今日也骑驴。” 施晚意和骑着半大马的金衡差不多高,笑盈盈地说:“纵马驰骋是潇洒,可我不会骑,只能从小的适应。” “姝姐儿呢?” 大公主问完,金衡也望向施晚意。 施晚意道:“昨夜缠着我要学武,我没理她,不知她一个人生闷气生到几时,还睡着呢。” 大公主母子皆有些意外,但一想昨日陆姝的表现,又并不那么意外。 “女儿家学武根本无处施展,你不同意无可厚非。”大公主语气寡淡,“你阿姐还不是缩在庄子里跑马。” 施晚意笑着摇头,“公主误会了,我是同意的。” “同意?”这下子,大公主真的意外了。 施晚意认真道:“只要她喜欢,无论在何种境地,都能有慰藉。我阿姐从不想习武无用,也不觉无处施展有何煎熬,她只想着还能在庄子上继续跑马,就一直快活。” 大公主怔然。 分明是一样的处境,她说出来,便是另一种味道。 不是寻欢作乐,是……晨光和暖,春风轻柔,此刻的一切就是最好的。 接下来的时间,大公主都有些沉默。 而施晚意虽然骑驴,却要面子,不爱跟她的高头大马一块儿跑,便招呼金衡一起跑。 金衡对她的驴子好奇,两个人跑了段距离,施晚意便与他换骑。 一大一小迎着晨光向前奔驰,坐骑的短腿在晨光之中,显得格外轻盈小巧。 大公主在他们身后观望许久,忽而一笑,一甩马鞭,“驾!” 马蹄飞踏,迎头赶上。 有人风吹乱发,有人追风不止,亦有人乘风一去,扶摇万里。 全在此心。 施晚意跑得尽兴,与大公主母子分开,回到自个儿的庄上,一下驴,大腿根儿磨得生疼,短期内都不想再潇洒。 陆姝早就醒了,在宅子里等得不耐烦,一见施晚意回来,马上收起脾气,迎上去,“娘,你回来了!” 声音之甜腻,施晚意不禁嫌弃。 陆姝亲手洗了帕子,捧到她面前,甜笑道:“娘,擦手。” 施晚意矜持地接过来,优雅地擦手。 陆姝又端过来一杯茶,谄媚道:“娘,喝茶,女儿一直晾着茶等您呢,水温正好。” 施晚意控制住嘴角,淡淡地“嗯”一声,端起茶杯慢慢啜了一口。 陆姝小眼睛瞄着她的神色,试探地问:“娘,那我学武的事儿……” 施晚意立时凛下神色,不作声。 陆姝一双小手放在她腿上,缓慢地揉捏按摩,讨好道:“娘~” 施晚意高冷地睨她一眼,“若是随着你的性子,想如何便如何,我的面子往哪儿放?” “只要您面子上能过去,女儿做什么都愿意。”陆姝保证。 施晚意端着茶杯的手往前一递。 陆姝像是忽然通了一根窍,立马伸手接过茶杯,放到旁边的方几上。 施晚意对她露出慈爱又无奈地神情,叹道:“我做母亲的,面子在女儿面前又值几个钱,你自个儿想想清楚,拿什么来与我谈。先用早膳吧。” 她才不会要求陆姝如何,得陆姝主动。 而陆姝绞尽脑汁地想,吃饭时在想,回去的路上还在想。 她长这么大,着实懂得几分走捷径的办法,一回到东院,便钻进陆一钊的屋子,让他帮着想。 陆一钊放下书,反问:“阿姐,你如今该做什么却没做,真的不知道吗?” 陆姝撇嘴,手指抠他桌案上书册的书脊。 缝线快要抠起毛了,陆一钊爱惜地拂开她的手。 陆姝嘟嘟囔囔,“我不想学女红,不想学规矩礼仪,读书也好烦……” 陆一钊摇头,“那你该与夫人说,夫人若是能准你学武,其他的,想必能商量。” 陆姝眼骨碌骨碌转。 “止住你的念头。”陆一钊认真道,“你若是存了糊弄之心,夫人也不会让你得意。” 陆姝顿时泄气。 她真的不喜欢那些,怕开口跟母亲服软,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便耍了个小聪明——回去上课,当这些日子无事发生。 隔日,陆姝用完早膳,悄悄拿了书袋,蹑手蹑脚地躲过婢女,小跑向角门,打算出去上课。 “姝姐儿。” 宋婆子冷硬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陆姝僵住,尴尬地回身。 宋婆子看着她怀里抱着的东西,“您这是要去哪儿?” 陆姝干笑,“我、我去找妧姐儿玩儿。” 宋婆子冷淡道:“妧姐儿好学,您莫要打扰她。” 陆姝脚尖蹭地,到底选择实话实说:“好嘛,我承认,我是去上课。” “娘子不准。”宋婆子命人关上角门,“您就在院子里玩儿。” 陆姝:“……” 角门无情地缓缓合拢,缝隙越来越窄…… 就像陆姝此刻的心情,春寒料峭。 她娘真的半分钻空子的机会也不给她。 陆姝生无可恋地喊:“我错了,我爱读书,我以后再也不逃学了!” 宋婆子嘴角上扬一瞬,又抹平,“老奴只听娘子的吩咐行事,不管您这些。” 陆姝哀怨地望她一眼,垂头丧气地走向三院,“我去与母亲表白心声。” 宋婆子站在她身后,目送她走远,眼里的笑意再止不住,抬抬手示意守门婆子重新打开角门。 婆子神情更外露些,愉悦地推开门。 三院,施晚意屋里。 陆姝耷拉着脑袋,认命道:“娘,我想清楚了,我以后好生读书,再有厌学之心,便……便……” 施晚意不催促,悠然自适地看她。 陆姝长叹一声,“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能骑马,不能蹴鞠,不能……不能……” 她卡壳,实在想不到,下狠嘴:“只喝粥吃素,瘦成妧姐儿。” 妧姐儿招你惹你了? 施晚意嘴角微抽,嗔道:“你这孩子,风一阵儿雨一阵儿,阴晴不定的。” 陆姝任她说,只问道:“娘,那我能回去上课吗?我爱读书,我真的爱读书。” 她努力睁大自己真诚的小眼睛,取信于娘。 施晚意仿佛透过她的小窗口看见她背后的泪,忍着笑大发慈悲:“行吧,那你今日便回去上课。” 陆姝一喜,追问:“那我学武的事……?” 施晚意冲婢女勾勾手指。 婢女拿过来笔墨纸砚,一一摆在桌上。 陆姝看着这熟悉的一幕,笑不出。 施晚意指指纸笔,“口说无凭,写吧。” 陆姝挣扎,“就算写下凭据,我若是不做……” 施晚意笑问:“还想学武吗?” 陆姝闭嘴,沉默地拿起毛笔,蘸墨,“怎么写?” “你如何保证便如何写。” 陆姝抓耳挠腮,半晌终于写完,递给她看。 她写了好几张纸,字大小不一,施晚意认真地看完,许久之后吐出一句:“字真丑。” 陆姝无法反驳。 这是事实。 她以前不羞愧,现下却垂下头。 施晚意指出她的错字,让她重新誊写一份,然后署上名字。 陆姝全都照做。 施晚意这才让人收起那字据,前一份也没扔,“等你长大,拿出来回忆。” 陆姝敢怒不敢言。 “学武的事儿,我答应了。” 陆姝霎时欣喜。 施晚意打一棒子给好几颗甜枣,又道:“你不想学女红、乐器,也可以停了。” 双喜临门,陆姝喜出望外,“娘,真的吗?” 施晚意点头,“但是规矩礼仪得学精,起码运用自如,教人明面上挑不出毛病;书也得认真读,明理识事,知分寸,晓进退。” 陆姝无不答应,“那我什么时候开始学武?” 施晚意道:“明日你跟我去拜师,今日先去上课。” 陆姝应承地爽快,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上课。 宋婆子进来,“日后娘子便无需担心姝姐儿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学武辛苦,磨炼出的胆魄和毅力,够她受益终身了。” 施晚意惫懒地躺在榻上,喟叹:“我可吃不了练武的苦。” 宋婆子道:“谁舍得您吃苦?” 施晚意笑意盈盈,“就是,我这么甜。” 另一头,陆家的小学堂。 二房的三个孩子看见忽然出现还欢天喜地的陆姝,皆是一惊。 陆一钊倒是不意外,招呼她来坐。 陆家的孩子,初时启蒙不分男女,渐大之后,方才分开教学。 不过有些课程,诸如礼乐诗词,暂时还未分开。 陆姝哼着欢快地调子,坐下,探头问:“下堂课学什么?” 陆一钊道:“琴。” 陆姝得意洋洋,“我娘说了,往后我可以不学琴乐,也可以不学女红。” 陆妧惊讶,轻声问:“那、那姝姐儿你学什么?” 陆姝抬起下巴,骄傲道:“我要学武,我娘明日就带我去拜师。” 二房三个孩子面面相觑,超乎他们的认知范围。 “女娘……学武有什么用?” 陆姝理所当然,“我娘都同意了,别人说有没有用,才不重要。” 二房三个孩子张大嘴巴看她。 陆一钊则是眉头舒展,埋首在书中。 他想,嫡母一个人回来,真好。 转过天,施晚意带着陆姝出门。 陆姝在马车上问了几遍“师父是谁”,施晚意都没回答她。 直到马车停下,陆姝站在“方宅”的牌匾下,面无表情地问:“这就是您连拜师礼都不准备的理由吗?” “我亲阿姐,你亲姨母,一家子亲戚,要什么拜师礼?” 施晚意催促她进去。 陆姝嫌弃不已,“这是礼数,礼数你懂吗?” 施晚意揪她的耳朵,“你还教训起我来了?” 陆姝不得不踮脚,“你快松开。” 宅门打开,施晚意松手,陆姝也端正立好,母女俩瞬间成了有礼的官家夫人和娘子。 昨日施晚意派人送过拜帖来。 门房恭敬道:“陆大夫人,陆小娘子,老夫人和夫人已经等候多时,快请进。” 施晚意温和地颔首,抬脚步入宅门。 陆姝悄悄揉了揉耳朵,腹诽:吝啬还拿亲戚当借口。 方家堂屋—— 施春浓怡然地喝茶。 方老夫人没她坐得住,不住向外张望,间或瞥一眼施春浓。 施春浓满不在意道:“我自家妹妹,还敢挑我理不成?您坐稳些便是。” 方老夫人埋怨她:“好几年未见,头一回登门,怎么也得慎重些,哪能像你似的……” 施春浓一耸肩,无所谓地继续喝茶。 婢女进来禀报:“老夫人,夫人,陆大夫人和陆小娘子到了。” 方老夫人忙道:“快请进来。” 随后,施晚意和陆姝进来。 两人向方老夫人客气地行礼问好,方老夫人回应地更客气拘谨。 母女俩又转向施春浓。 陆姝“噗通”跪地,“师父!” 方老夫人惊得站起。 施春浓手上不稳,茶水洒出来。 什么玩意儿?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先斩后奏,先做实再解释。 施晚意给了陆姝一个赞许的眼神,不愧是她言传身教出来的女儿。 陆姝莫名其妙地回视她,而后面向姨母,又响亮地喊一声:“师父。” 施春浓定神,放下茶杯。 陆姝赶忙起来,掏出帕子,颠颠地向前两步,双手递到他手中。 施春浓下意识地接过,随即不可置信地打量陆姝。 陆姝是什么性子,施家人哪会不知,这还是陆姝吗? 而陆姝就是这两日殷勤顺手了,反应过来干了什么,亦是一僵,颇觉没面子。 这时,施春浓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转向施晚意,怀疑地问:“你不会打孩子了吧?” 施晚意当即否认,“怎么可能。” “那孩子怎么……”这么奇怪? 方老夫人听了施春浓的话,亦是忍不住疑心地打量施晚意。 陆姝那点难为情消散,眼睛机灵地转动,无师自通,瑟缩着替施晚意说话:“没有,娘对我很好的,都是我不够好……” 施晚意:“……?” 陆姝,你在说什么? “施晚意?” 施春浓严肃地看着施晚意,“你给我解释清楚。” 施晚意轻瞪向陆姝。 陆姝人小,沉不住气,眼里露出些得意。 施春浓没看见陆姝的神情,只反瞪施晚意,“你当着我的面还吓唬她?” 方老夫人看向施晚意的眼神布满审视和不赞同。 陆姝有样学样,软下声音,“姨母,您别怪母亲……” “陆姝。”施晚意语带警告。 陆姝立马作出个躲避的动作,捂着耳朵闭紧眼求饶:“娘,您别打我,我不敢了……” 她实在有些得意忘形,演得太过。 施晚意抬手,照着她的后脑勺“温柔”地扒拉,“好生说话,阴阳怪气。” 她力道不轻,陆姝手臂飞快划拉几下才稳住身体,哀怨地抬头望她。 “喜欢吗?喜欢我以后天天满足你。” 施晚意光明正大地告诉她,绝对的实力面前,心机都是瞎蹦跶。 施春浓再看不出有问题,实在眼瞎,“你们母女打什么哑谜?” 施晚意笑睨陆姝一眼。 陆姝立马端正态度,一本正经地解释:“姨母,您别误会,玩笑而已。” 施晚意没再跟她计较,拉回正题:“阿姐,我们今日来,是想请你教陆姝武艺。” 施春浓惊讶,“我?我教她武艺?” 方老夫人神色也有变,只施家姐妹的事儿,没她置喙的道理。 而陆姝顾不上耍花招,表白道:“师父,我以后一定刻苦学艺,不让您失望。” “你们等等。”施春浓打断,“先别叫……” 施晚意脚尖碰陆姝的脚,陆姝继续喊道:“师父~姨母~你就教我吧,我听了许多姨母威风的事儿,崇拜极了。” 施春浓嘴角上扬,“我威风吗?听谁说的?” 陆姝道:“大公主殿下对您赞不绝口。” “原来如此。”施春浓心花怒放强装淡然,“不过是些旧事,不值一提。” 陆姝一把抱住她的腿,双眼满是崇拜,“师父,又不是丢人的事儿,有什么不能提的,您往后教我习武的时候,多跟我说说嘛,好不好?” 施春浓掩不住窃喜,还一副教她缠得没办法的样子,无奈地应:“好好好。” “谢谢师父!” 施春浓好气又好笑,“好生说,姨母还能不答应你吗?” 陆姝黏着她站起来,叹气道:“还不是我娘,她吝啬极了,连拜师礼都不愿意出,我只能自力更生。” 方老夫人知道她们母女是在玩闹,先前心疼的心情消失,又觉得陆姝伶俐,怎么看怎么喜欢,免不得挑剔施春浓,“春娘能教好孩子吗?” 施春浓反驳:“我连舞刀弄枪都不在话下,教个孩子有什么难?” 陆姝连连附和:“我信任师父,师父肯定能教好我。” 她们姨甥亲缘,方老夫人还能说什么。 而施晚意注意到老夫人的沉默,教婢女将她准备好的登门礼呈上来。 陆姝意外,“你备礼了?” “自然,拜见长辈,怎会不备礼。” 只不是拜师礼罢了。 施晚意对方老夫人笑道:“老夫人,一点薄礼,希望您笑纳。” 方老夫人客气地推辞,“既是亲家,不必太拘泥。” 施春浓可不与妹妹客气,直接道:“母亲,收下便是。” 方老夫人一顿,没再拒绝。 她们婆媳的关系,跟施晚意先前以为的大不相同。 施晚意心生好奇,没表现出来,转而道:“阿姐,我将陆姝留在这儿,你尽管教导,午后我派人来接她。” 然后便提出告辞。 施春浓没挽留她,亲自送她。 出府的路上,施晚意才道:“阿姐还说你家老夫人极不喜欢你,我瞧着可没有。” 方老夫人确实过于客气而显得生疏,不过并无明显的不喜。 施春浓却很有自知之明,“哪个婆母会喜欢我这样的儿媳?我都怀疑,老太太心里恨不得将我撅出去。” “所以为何没撅?” “那谁知道。” 施晚意摇摇头,不再多言语。 府内,方老夫人单独和陆姝在一块儿。 陆姝不怕生,摆足了徒孙的姿态,亲自为方老夫人斟茶。 方老夫人没有孙子孙女,不错眼地看她,“姝姐儿,别忙了,坐下吃点心。” 陆姝装模作样道:“我在家孝顺母亲习惯了,您喝茶。” 方老夫人轻声询问:“你娘真没打你?” “没有没有,是我顽皮,您看我娘那身量,便是想打我,也追不上我啊。” 这一言,方老夫人信了,满眼慈爱,极溺爱地说:“你哪里顽皮,乖巧的很。” 陆姝头一次听人说她“乖巧”,不好意思起来。 而方老夫人看她这般,喜爱道:“姝姐儿若是我亲孙女该多好。” “我也想有您这样的祖母。”陆姝哄她,咣咣拍胸脯,“您是我姨母的母亲,不是亲的胜似亲的,以后我定会对您好的。” 方老夫人握住她的小手,心疼道:“莫拍莫拍,拍疼了可如何是好。” 陆姝:“……” 不至于吧? 可她如今已非昔日莽撞的六岁孩童,她七岁了,大有长进。 于是等施春浓回来,陆姝和方老夫人已亲密的如同亲祖孙一般。 施春浓叫陆姝去院子里跑几圈儿,想看看她的身体素质如何。 然方老夫人站在旁边儿看陆姝跑步,紧张地仿佛陆姝在干什么危险的事儿,念叨:“姝姐儿,累不累?累便跟方祖母说,你姨母不敢逼你。” 人在坚持到时候,最忌讳旁边一直有人劝她放弃。 陆姝还没跑几步,却有一种她此时应该气喘吁吁才对的感觉,心中压力倍增,不住给姨母使眼色,想让她支走方祖母。 施春浓背手而立,不受方老夫人所扰,正颜厉色道:“陆姝,专心。” 陆姝再不敢分神,蒙头跑起来。 施春浓又不时出言,提醒她调整呼吸,调整速度,调整动作。 人皆有格外重视和在意的事,武道于施春浓,极严肃慎重,也不容许陆姝想要跟她学武而有任何轻慢。 而一个人认真对待一件事时,会影响身边的人。 方老夫人渐渐也不再说话,只在陆姝停下时为她擦汗拿水。 学武,必然辛苦。 这是陆姝的选择,作为长辈,尊重便可。 施晚意回府后,先去了一趟正院小学堂。 她第一次过问陆家孩子的学业,只是将与陆姝有交集的课程集中调整到上午,并未管陆一钊等陆家男丁的教养问题。 至于陆妧,许是第一次见面的先入为主以及对她乖巧性子生出的好感,施晚意对她也有几分耐心,“妧姐儿,你若是有所喜好,也可跟伯母讲,伯母与你母亲说。” 陆妧腼腆不安道:“我不知喜欢什么……” “无妨,什么时候想好,什么时候来找伯母。” 陆妧点头,“谢过大伯母。” 施晚意轻轻拍拍她的头,多说一句:“不必太乖巧。” 女儿家不是该乖巧些吗? 陆妧不解,却也温顺地答应。 施晚意见了,手停在她头上一瞬,轻轻揉乱她的小发髻,方才离开。 她走后,陆妧双手握成拳,拄着下巴出神:喜欢什么呢? 东院—— 宋婆子递给施晚意一封信,“娘子,长寿坊送过来的。” 长寿坊?书生的信? 一个多月,才有消息,路遥车马慢,也不奇怪。 施晚意撕开信,读起来。 信上,书生提及自身的只有一句简单的报平安,其他皆是对施晚意的关心和问候,还叮嘱她出门多带些人。 信末,除了交代事情顺利,只有四字:思卿,念归。 施晚意注视着那四字,心弦乱弹,满脑子花花念头。 第49章 这月余时间,姜屿命人将瀛洲所有有异象之地的传闻、奇人异事、神鬼传说等等消息汇成文字,呈至他案前,重新按照兄长姜岑的思路筛选。 军报中显示,十余年前姜岑设计夺下军饷之后,奔逃的方向乃是水路,与此间最近也有十余里,并未跋山。 河间王长子魏元丰也确实是率军埋伏在运河附近,击杀姜岑。 可史书尚且不公允,军报又如何能保证必定属实? 姜岑完全有可能故意放出消息迷惑世人…… 是以姜屿选出几地之后又派人仔细查探,也绕了些弯路,最终目光投向瀛洲西南的连绵群山。 根据此地州志、县志记载,瀛洲较南边地势平缓,虽群山逶迤,山峰并不十分高耸,且野物山珍颇多,自有瀛洲史志记载,附近颇多百姓傍山而生。 而这十年来,每年入山走丢的人远超十年前,还频频发生百姓进山后染异病而死之事。 山精鬼怪之说越演越烈,附近百姓讳莫如深,尽可能避着容易出事的地方。 姜屿的手指轻敲在县志上的一句话—— 【此异病,初时瘙痒,后生烂疮,若不及时医治,三日便面目全非,人事不省。】 下属进来,禀报道:“大人,瀛洲最好的大夫带来了。” “带进来。” 老苏大夫微驼着背,提心吊胆地走进来,一见到书案后的金相玉质的郎君,便是一呆。 “咳。”下属提醒。 老苏大夫回神,躬下身拱手道:“老夫失礼,贵人勿怪,不知病患在何处?” 姜屿拿起县志,下属上前接过,递到老苏大夫面前。 老苏大夫疑惑地接过,从展开的一页向下看,越看眼神越是剧烈震动,怕被瞧出来,头埋得更低。 姜屿眉目疏淡,问道:“苏大夫既是本地名医,可有接诊过此类病患?” “老夫行医三十载,见过极多疑难杂症,类似的病情不在少数,每年都有接诊,贵人如此问……” 老苏大夫整理好情绪,方才抬起头,装糊涂道:“老夫一时半刻哪想得起来?” 姜屿朝着下属稍一撇头,指向老苏大夫。 下属便面向老苏大夫,从袖中取出一枚腰牌,冷峻道:“金吾卫办事,如实报来,胆敢隐瞒,后果自负。” “金吾卫?!”老苏大夫震惊地看着那令牌,随即望向书案方向,“您、您是……?” 姜屿冷淡道:“回答本官。” 老苏大夫心绪起伏,眼神闪烁。 他知道金吾卫将军是姜氏子,就是那位葬身瀛洲的姜玉郎的弟弟。 而他这般神色,实在不像是没有问题。 姜屿眼中闪过精光,肯定道:“你接诊过,还发现了异样。” 老苏大夫一咬牙,答道:“回大人,老夫不敢隐瞒,我确实接诊过此病……且我能够肯定,不是病,是毒。” 姜屿皱眉,“洗耳恭听。” 老苏大夫满脸迟疑地觑一眼他的神色,再垂下头时眼睛转了转,斟酌道:“老夫印象最深刻的病患,是前刺史大人陆仁和他的随从。” 下属霎时震惊,姜屿亦是肃然端坐,“陆仁?他不是寻花问柳……” 话到一半,姜屿想到那花柳病的症状,与这疮毒确实有几分相似。 老苏大夫闻言露出几分惊讶之色,“大人此言从何说起?” 而后赶忙解释道:“刺史大人令老夫守口如瓶,老夫便以阴阳毒一症记在脉案上,与寻花问柳无关。” 姜屿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老苏大夫手心冒汗,干脆全盘托出:“陆刺史病发后,便是老夫第一时间为其诊治。起初不对症,医治效果不佳,后来陆刺史口述,他们应是外出之后碰到一种形似紫云菜的红色植株,方才得了此症。” 姜屿读过本草,紫云菜苗高一二尺,花萼呈包状,花瓣色紫,味苦,可食。 他缓缓道:“世间相生,必有相克,既是毒草,解毒之物应也在附近吧?” “大人学识渊博。”老苏大夫诧异不已,“我也这般猜测提议,陆刺史便派人去毒草周围寻找,可即便寻到病源,再对症下药也迟了,只能稍有延缓陆刺史的病情,未能救回性命。” 老苏大夫道:“大人,我只知道这么多。” 说完,便束手垂头立在原地。 姜屿神色沉静,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老苏大夫行医多年,自认见多识广,没曾想今日在一个年轻后生面前紧张至此,额头渐渐泛起薄汗,也不敢擦,任由汗流下来。 许久之后,姜屿淡淡地说:“陆仁命令你闭口不言,如今却对本官坦诚得快。” 老苏大夫干笑,“老夫识时务,绝不敢对大人有半句虚言。” 姜屿轻轻一摆手。 下属便又拿出一锭银子,对老苏大夫道:“我们大人有事劳烦苏大夫几日,这是定金,事成后还有重酬。” 老苏大夫不敢不收,立马双手接过来。 姜屿忽然问道:“刺史夫人何病。” 老苏大夫手一抖,银锭子掉在地上,发出闷响。 姜屿顿时色厉。 老苏大夫抖着手捡起银锭子,面带惊惶道:“大人,这我可不敢说,刺史夫人身边儿那老嬷嬷吓人得很,若是发现话从我这儿传出去,恐怕要从京里杀来。” 他没明说,可表现分明是有内情。 姜屿想到施晚意为陆仁伤心难过,便周身凛冽。 老苏大夫噤若寒蝉,不敢多看他,将银锭子揣进怀里,赶紧跟下属出去。 下属安置好他,复又回到书房,怀疑道:“大人,这大夫会不会有问题?” 姜屿道:“盯紧了,先确认军饷藏地。” “是,大人。” 陆仁有可能跟军饷有关,在姜屿的意料之外。 以魏元丰对军饷的执着,若是发现有人盗取走一部分军饷,无异于扇他一巴掌,恐怕无法善了。 未免节外生枝,姜屿本不该在办差时分心办私事,但他实在不放心施晚意,担心她又因陆仁受伤害,便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施晚意,叮嘱她出行多带人,一封给庄含,命他安排些人手暗中保护施晚意。 第二日,姜屿轻车简行,带着一众下属和老苏大夫一同前往群山之地。 他们先前已经打听清楚,到达山脚下便径直进山。 老苏大夫是唯一一个拖后腿的人,即便是一看就养尊处优的姜屿,也在山林之中健步如飞。 不过姜屿等人皆无任何不耐,对他颇为照顾。 老苏大夫全程极老实,还主动作出提醒,帮他们避开毒草毒虫毒雾……甚至教他们就地取材,制作驱虫解毒的药以及辨别能够果腹的野菜野果。 且他既来之则安之,没了初见的忐忑,见猎心喜,丝毫不忧虑,还跟年轻的金吾卫念叨:“老夫年轻时候常上山采药,山林深处好些药材可不容易得,容我采采。” 金吾卫们无语:“……” 这老大夫心真宽。 他不往姜屿跟前凑,也没有太耽误赶路,姜屿便没阻拦。 老苏大夫算是当地人,有他这个大夫陪同在山林行走,竟没迷路,也几乎没绕弯路,远超众人的预期,只一日,一行人便来到一处陡峭的一线天。 一线天外,零星出现几株红色毒草,意味着这里有可能便是他们寻找的目的地。 而姜屿在入口石壁上,看到了兄长姜岑留下的标记,彻底确定,这就是藏匿军饷之地。 老苏大夫见他站在入口,瞥一眼夹壁内的毒草,劝说:“大人,老夫虽然不清楚诸位为何来此,可那毒草毒性烈,沾上便中毒,就是马上制出解药也伤身遭罪,您看,要不然再作别的打算?” 姜屿自然得为手下金吾卫的安危负责,抬手抚上那标记,许久之后道:“在附近查探一番,明日暂且先回去,注意安全。” 如何查探,不必吩咐,一众金吾卫也明白,立时散开,唯有姜屿和老苏大夫留在一线天入口。 老苏大夫单独与他待在一处,心里七上八下,便道:“大人,我在这附近采药,且今夜得在此过夜,还得洒些驱虫药防虫蛇。” 姜屿轻淡地瞥他一眼,“苏大夫单独一人,恐有危险,本官陪同苏大夫。” 老苏大夫讪笑,不敢反驳。 老头跟在姜屿身边,缩头缩脑,一点儿名医的仙风道骨都没有,反倒被对比出几分猥琐来。 金吾卫们大致查探出此地地形,大致确定除一线天外并无其他出口,也踩点出合适埋伏的区域便回来,看到他们二人一处的情形,不免暗笑。 当晚平安度过,第二日辰时左右,一行人返程,速度比昨日来时还要快些。 回到瀛洲后,老苏大夫询问他是否可以离开。 姜屿未准:“事了之后,苏大夫才能离开。” 老苏大夫不敢多问,只能安分地住下,美滋滋地收拾他刚采到的珍贵药材,心道:世家子可真是大方,好几种贵重药材,瞧都不瞧。 而姜屿再见瀛洲节度使,商议好埋伏,便教暗探递出《山河图》的秘密。 瀛洲一处村子里的乱党窝点—— 四白眼、鹰钩鼻,一脸阴毒之相的中年男人便是乱党头子魏元丰。 他多疑,担心毁掉唯一的线索,不敢一泼水洒到画上,只掸了一点在画边缘。 几息之后,魏元丰见水浸过的地方果然消失后又显出些别的颜色,顿时一喜,将一杯水全都浇在画上。 一连浇了几杯,终于浇满整幅画,真正的《山河图》也彻底露出来。 魏元丰不禁狂笑,“姜岑!还是我赢!是我魏元丰胜你一筹,哈哈哈哈……” 第50章 地图已现,魏元丰立即派人入山探查,几个金吾卫暗地里盯梢,眼瞅着他们拿着一纸地图还迷了路,两日才找到一线天入口。 盯梢的人不敢放松精神,跟在他们身后不禁暗自嘀咕:地图是摆设吗? 而那几个乱党穿过夹壁,一眼望去,光从洞顶倾泻下来,洒在草地上,嫣红花蕾上洒满鎏金碎片一般,两只蝴蝶在金色的光下翩翩飞舞,如梦似幻。 谁能想到,军饷藏在这样一处地方? 目之所及,对面有一个洞中洞,从山洞口望进去,并不幽深,隐约还能看见木箱的一角。 几个乱党对视一眼,毫无防备地径直穿过草地,直奔山洞口。 山洞不深,洞口的光便可照清楚整个山洞,进去后便能看见有一个回弯儿,木箱整整齐齐地摞叠在拐弯后的山洞腹部,满满当当。 地上散落着几个摞不上去的木箱,便是方才他们在外头看见的。 几个乱党一想到里面是军饷,价值数十万两,便心潮澎湃,立即奔向几个散落的箱子。 箱子上布满厚厚的尘土,箱盖打开的一瞬,尘土飞扬,遮挡视线。 几人噗噗吹开扑面而来的灰尘,手也不住地挥打。 待到视线清晰,便见箱子里满盈的贵器摆件,灰白附着也无法遮盖光华。 几个乱党喜上眉梢。 其中一个乱党又攀上摞叠地箱笼,随便打开一个,银铤铺满整个木箱。 他随手拿起一个,翻到底部,拇指一蹭,露出前朝官造银的印记。 没错了!就是军饷。 这一笔钱,对他们的复国大业来说,如同清泉注入干涸的土地,不可或缺。 几人对视一眼,面上皆是掩不住的喜色。 “回去复命。” 他们只是提前来踩道,确认真假,搬不走。 乱党随手揣起一块儿银铤,迅速离开此地。 金吾卫又悄悄跟着他们出山,出山后那几个乱党便骑马疾驰离去,未免打草惊蛇,不好继续跟着,一个金吾卫便先行回去禀报,其他人继续守着。 几个乱党回到窝点,身上便现出毒发之兆。 魏元丰对他们的安危毫不关心,只觉脓疮极为恶心,隔着帘笼问完话,便对他们弃若敝履,直接让人带下去。 而魏元丰教人反复清洗干净银铤,还用手帕阻隔,才拿起银铤查看。 确实是当年的军饷银。 幕僚道:“殿下,恐怕是不察之下中了陷阱机关的毒,如何取得军饷?” 魏元丰未达目的,不顾下属死活道:“派人去烧掉,没人中毒,再去取军饷。” 这是教人试毒啊…… 幕僚一滞,想要劝,可抬头瞧见殿下脸上只有阴狠之色,便知他根本不会收回决定。 “还不快去!” “是,殿下。”幕僚只得去传令。 先去查探的几个人躺在一处形状凄惨,从痛呼不止到无声无息,窝点内不少人闻之见之,又得这样的新令,忽生唇亡齿寒之感,寒心不已。 可魏元丰的手段狠辣,他们只是小卒,不敢有任何违背。 第二批乱党再次前往山中,一点点烧毁洞穴内所有草木,还未出洞穴,便有人毒发。 面对面看到同伴慢慢变得面目全非,对死亡的恐惧不断滋生,他们还得继续清扫干净洞穴…… 死一般的寂静。 忽然有人受不了,发狂大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他说着便不管不顾地冲向夹壁。 而洞穴内的其他人无人去追他,颓败之气蔓延在众人之间。 洞穴外,早已埋伏好的士兵冲上去,一棒子敲在那乱党后颈。 乱党直挺挺地倒地,随后几个捂得严严实实,一片肌肤都不露的士兵迅速抬起那乱党,重新回到草木之中。 老苏大夫早就蹲等地不耐烦,终于见到人,一颗解毒丸塞下去,又和士兵们带着那乱党去水源处,将他扒光一通洗涮,涂上药膏。 洞穴是在两座矮山包之间,一线天的夹壁处陡峭,后方却可以攀到顶端,且上面颇平缓。 姜屿和瀛洲节度使便站在山顶露天洞口旁边,将洞中一切尽收眼底。 两人对乱党的惨状都很冷漠,就是这些人,在大邺建朝的九年不断滋事,为大邺制造麻烦,也致使许多无辜之人丧命。 若非前朝皇室无道,宦官、奸佞弄权,民不聊生,盗贼蜂起,何至于生乱世。 所谓的复国,不过是为了私欲。 他们死有余辜。 又过了许久,洞中十余乱党清理干净灰烬,搔痒越发严重,挠的一道道血印,极可怖。 乱党越发不敢看对方,垂着头惨然出洞,同样被士兵叩下,用解药诱之叛变。 “姜大人,何不直接派兵跟去窝点,拿下乱党?” “一来此事不易张扬,二来乱党窝点我等并不熟悉,魏元丰狡猾,可能会教他逃走。” 况且…… 姜屿面上寒色逼人,“我要魏元丰希望落空,喜极而悲。” 话虽说如此,姜屿并未阻止瀛洲节度使派兵悄悄跟随归顺的乱党前往窝点,潜伏在附近。 夜里,村长带半个村子的男人离村。 夜深正是行事的好时机,待到他们走远,潜伏的瀛洲军便疾风迅雷一般包围村子。 整个村子的男人皆是乱党,后嫁进来的年轻媳妇们一无所知地生活,只知道男人们常常要外出做活养家糊口。 忽然之间,提刀的人潮水般涌入村子,闯进家中,寻常以为只是普通汉子的村里男人们也霎时变得凶神恶煞,从各个想象不到的地方抽出武器反击。 黑暗之中,喊杀声四起,尖叫声频频。 瀛洲军人多势众,以碾压之势飞快拿下整个村子。 一番搜索之后,将村子里所有的人全都集中在空地上,连先前一波中毒的人也没有例外。 带兵的武将并不认识魏元丰,对照画像和样貌记录询问带路的乱党。 魏元丰并不在村子里。 姜屿对他确实颇为了解,魏元丰对军饷执念已深,必然要亲自入山寻军饷。 他疑心重,即便入山,摸到一线天附近,也先让人进去试过毒,生生又等了一夜,见那人毫无症状,才和其他人进入一线天。 而他始终隐在村长身后,直到进入洞中洞,才走到众人前。 其他人皆为找到军饷而欣喜若狂,魏元丰却是一双阴鸷的眼扫过每一寸洞壁,发现靠近洞口的石壁上有些痕迹,便命人过去查看。 他的下属上前掸掉墙上的灰尘,渐渐露出一片刻字。 原来当年,姜岑本能就此逃走。 可魏元丰生性残暴,姜岑教他吃此大亏,担心若一走了之,魏元丰会为了搜寻他而残杀百姓。 姜岑不忍如此,也不愿苟且性命,便藏好军饷,重出山林。 魏元丰确实在姜岑消失的几日那么做了,看完洞壁留字,嗤笑一声:“妇人之仁。” 他话音刚落,洞内忽然一声惊慌失措的呼喊:“殿下!” 魏元丰步伐平稳,“何事慌张?” 洞内,众人合力抬下了几个木箱,此时他们正对着打开的木箱满脸震惊。 魏元丰见状,生出不好的预感,快步走过去,第一眼看到箱子里满实的银铤,心中一定,可再定睛一看,察觉到银铤形状不对,也顾不上脏污,伸手便拨开上面的尘土。 那根本不是银铤! 是一整张巨大的银片,还按照银铤大小打了槽。 下属抠着边儿掀开银片,底下赫然是一箱碎石泥土。 魏元丰目眦欲裂,犹不相信,奔向下一个木箱,手快速抹过。 是假的。 再下一个…… 仍然是假的。 第四个木箱…… 是银铤,且缺了一个。 魏元丰怀着希望,抠出来几个,便看见银铤下熟悉的银片。 军饷呢? 军饷呢! 那薄薄的银片,就像是在挑衅他:气不气?气不气? 魏元丰怒不可遏,大吼:“都给我搬下来!搬!” 大邺朝堂越发稳固,这笔军饷是支撑复国的重要希望。 军饷没有了,对一众乱党无疑是巨大的打击,不免丧气。 可魏元丰发火,他们不敢有任何表露,赶紧去搬其他木箱。 然众人刚动起来,洞外忽然下雨一样落下许多冒着浓烟的粗香。 不好! 有埋伏! 魏元丰下意识地捂紧口鼻,他的下属则是将他团团护住。 烟弥漫至整个洞穴,渐渐又飘进洞中洞来,乱党中有人开始头晕,使劲儿甩头保持清醒。 难道今日要丧命于此吗? 魏元丰不甘至极,抽出刀便在手臂上毫不犹豫地一划,伴着疼痛头脑一清,厉声道:“不想死的,都给我拿起刀。” 乱党们纷纷举刀划下。 洞中,血腥味儿和烟味儿混杂。 香燃得极快,烟转而消散,夹壁处传来巨大的脚步声和喊杀声—— “杀——” “杀乱党!” 声音在洞穴中回荡,似是有千军万马。 纵是惊惶,不反击必然要死,乱党们便和遮面的瀛洲军在洞穴中拼力厮杀。 但瀛洲军仿佛杀不完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入,彻底冲破洞中洞只是早晚的事儿。 姜屿和瀛洲节度使站在洞口上方,平静地看着底下的交锋。 有己方的士兵倒下,就有更多的乱党倒下,不到一刻钟,战势彻底明朗,瀛洲军杀进了洞中洞。 瀛洲节度使笑道:“恭喜姜大人,此番若是诛杀匪首魏元丰,必定是大功一件。” 姜屿冷静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瀛洲节度使称赞道:“姜大人年纪轻轻,如此稳重,实属难得。” 姜屿客气道:“您谬赞。” 瀛洲节度使眼神越发欣赏,许是因为这几日奔忙之事即将尘埃落定,心情颇好,且两人共事之机不多,下次再见不知何时,便问道:“听闻姜大人还未娶妻,本官有一嫡女,知书达理,不知可有幸与姜大人结两姓之好?” 洞穴之下已经开始打扫战场,抬尸首出去,姜屿回视瀛洲节度使,直截了当道:“得节度使大人青睐,是姜某的荣幸,只是姜某已有意中人。” 有意中人了?瀛洲节度使遗憾不已,却也爽快道:“如此,便祝姜大人早日抱得美人归。” 姜屿眉目和缓,“借您吉言。” 瀛洲节度使几次见他,皆是一副冷然之姿,忽见他这温和的模样,不禁失笑。 果然是风华正茂之年,只也不知谁家娘子惹动姜氏子的春心。 姜屿站在山顶,闻听下面完全平息,所有乱党皆已伏诛,便欲下山。 刚要转身,忽见一蒙面的瀛洲兵在众人中间眼神凶狠,格格不入,且一直在捂着手臂悄悄后挪。 衣服破处在胸背,也有大片的血污,袖子没坏,却有血迹。 颇有几分诡异。 瀛洲节度使问:“姜大人,怎么了?” 那瀛洲兵正是魏元丰换了衣服假扮。 魏元丰似有所觉,抬头一看,见到姜屿那张出尘至极且有几分熟悉的脸,眼神骤变,狠意快要掩饰不住时,连忙低下头。 而姜屿的目光在与他对上的一瞬,更加锐利。 几乎可以肯定,有问题。 如此狡猾之人,极有可能是魏元丰。 魏元丰如芒刺背,马上决断,忽地拨开周围的人,寻了一个方向便急速奔逃。 好些士兵还未反应过来,也有士兵下意识追上去。 姜屿声音冷冽,“拿弓箭来。” 身后一金吾卫立即奉上弓箭。 姜屿一接过,便满弓紧弦,对准目标,毫不犹豫地射出。 一箭破空,以势不可挡、雷霆万钧之势,穿破一切阻碍,疾射进逃跑之人的肩头。 魏元丰的身体一滞,便不要命地继续跑。 跑了十来步,倏地停住。 他的前方是深谷,河水奔腾。 追兵已至,后方同样是绝路。 魏元丰回首,遥望站在石壁之上的人。 姜屿再次弯弓。 即便隔着距离,也能感觉到他凌厉的眼神。 凛凛不敢犯。 全不犹豫,又一箭直射而来,带着取他性命的决然。 魏元丰切齿拊心。 姜氏子! 他又栽在姜氏子手中。 恨意喷薄而出,魏元丰怒吼:“我若不死,必绝你姜家满门!” 箭将至的一刻,魏元丰决绝地一跃而下。 这一箭落空了。 姜屿缓缓放下弓,眉头不展。 瀛洲节度使立即命令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搜!” “是,大人。” 随后,瀛洲节度使转向姜屿,语带担忧:“姜大人,这……” 那狠绝之言,如同诅咒。 姜屿面目平静。 无论魏元丰是否丧命,事已至此,再说无用。 他死了,报仇雪恨;没死,就再杀他一次。 姜屿随手扔还弓箭,不以为意道:“节度使大人,我们下去看看吧。” 两人绕下去,从夹壁进入山洞。 瀛洲节度使一见木箱里全都是碎石泥土,大吃一惊,“这么多箱军饷,竟然全都换了?!” 姜屿亦是没想到军饷都被拿走了。 …… 也不是全部。 姜屿看向那几箱贵器摆件,带不走或是带走也不好处理的还在。 “全都倒出来检查一遍。” 士兵们听令,哼哧哼哧地翻倒木箱。 姜屿则是观察着箱子在地上留下的痕迹,放着摆件的箱子摆放的位置没有挪动过。 他看向旁边摞叠的木箱,地上散落的几个木箱并非毫无规律,人先打开它们,应该下意识便会就近选择。 姜屿走向那铺了一层银铤的木箱,许是以防万一,旁边还有一箱也有铺银铤。 还有这银片…… 姜屿食指挑起,面上越发冷清。 若果真是陆仁拿走了军饷,这种种安排,此人实在出乎意料。 “大人,您看。” 姜屿顺着声音看过去,士兵手里拿着一块极破的粗布布条。 他面前还有倾倒出来的石土,布条是从土里刨出来的。 除此之外,木箱里留下的证据只有那几张银片以及那些贵器摆件。 瀛洲节度使愁眉不展:“这可从何找起?” 姜屿不言,缓步走向洞口石壁前,虚抚着上面的刻字。 老苏大夫站在夹壁口张望许久,到底没敢进来,又缩了回去。 而姜屿拓下石壁上的刻字后,便也不再停留,命人即刻下山,以免引来野兽,招致危险。 乱党窝点离这片山更近,众人下山后,便没有即刻回瀛洲城,准备先到窝点所在的村子暂时落脚。 他们从山中出来,天色已极晚,连夜赶到村子,已是凌晨。 村子里的公鸡鸣叫,叫破天光,村子周围的耕地已冒了芽,一片安宁。 看起来就是极普通的村子,谁能想到这里是乱党窝点呢? 老苏大夫捋着胡须感叹:“天下太平有何不好?非得搅乱?前两年旱灾,好不容易缓过来,眼瞅着今年风调雨顺,是个丰收年,怎么就不能安分呢?” 姜屿眼下泛青,疲色比其他人还有名显几分。 他看着田地中的粮芽,神情淡淡,却始终给人一种安定之感,“这世上人皆各行其是,有人搅乱,便有人按部就班;有人以治国安民为己任,便有人自私自利……” 老苏大夫闻言,问道:“大人是哪种人?” 姜屿道:“我与志同道合之人,惟愿国泰民安。” 话毕,他便抬步向前,随下属前往魏元丰在村子里的居所。 老苏大夫捋胡子的手带着欢欣,一脸褶子舒展开,“世间好人总是多过恶人。” 另一头,姜屿在魏元丰的书房中看到了那幅《山河图》。 他只一眼便确定,画不是兄长姜岑所画。 姜屿又拿清水浇上去,看见消退后又显露出来的颜色,微蹙眉,轻启唇:“粗糙。” 颜料粗糙。 颜色单一不纯,毫不精细。 地图画得也粗糙。 简白地指明藏军饷之地便罢,粗暴之极。 可……为何如此? 第51章 五月初八,陆仁一年祭,施晚意主张简办,陆家无人提出异议。 大公主诚信,隔日便派人送来夏日宴的请柬,时间在五月二十五日。 一同过来的,还有施家的喜信儿。 齐筝派了她身边儿得用的管事嬷嬷亲自来报信儿:“二娘子,咱家大郎君十一过大礼,夫人请大娘子和您都过去。” 施羽订婚,对象是平南侯嫡次女朱锳。 这是一门好婚事. 施晚意很为施羽高兴,不过多问了一句:“订婚的喜日子,我自然乐意去,但平南侯府可会忌讳我新寡?” 管事嬷嬷直接回道:“夫人让您放心,该去去,侯府若是忌讳,这门婚事也不会成。” 施家权势确实全都仰赖于太后和陛下的恩赐,旁人可能觉得这种靠山不够牢靠,难免会生出急功近利之心,想要稳固自身。 可施家人理直气壮,随性而为,连齐筝都沾染了这毛病,丝毫不会舍不得一门所谓的好婚事。 施晚意听得直乐,“嬷嬷回大嫂,我一定去。” 施家的嬷嬷走后,宋婆子道:“施家肯定不在意,您何必理会旁人忌讳不忌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施晚意不以为意道,“我直截了当地问出来,人家直截了当地答,多省事儿。” 猜来猜去累得慌,坦诚地表态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弯弯绕绕。 且做姑姑的,订婚得送礼,成婚得送礼,新媳妇进门认人,也得送礼。 问一问,施晚意也知道日后如何对待人家,总不能礼送出去她自个儿还惹一肚子不开心吧? 施晚意一口一个樱桃,苦谁不能苦自己。 “娘!” 陆姝人还没进来,声音先传进来。 施晚意吐掉核,抬眼,问进门的陆姝:“忙什么?” 她原来是白胖,现在是黑壮。 仍然算不上好看,可那股精神劲儿瞧着便喜人。 陆姝快步进来,自顾自搬个凳子到她榻前,一屁股坐下,兴致勃勃道:“娘,明日府里小学堂没课,姨母说要带我出城,教我打猎,您去吗?” 婢女递了一方帕子给她。 陆姝接过来,随手擦脸上的汗,双眼明亮地看着施晚意。 打猎啊…… 施晚意有些兴趣,“几时出门?” “卯时。” 陆姝擦完手,伸向她的樱桃。 “啪。” 施晚意轻轻拍开,护食道:“你的送你屋去了,别沾我的。” 陆姝嗤一声,起身往外走,“话我带到了,我先回去了。” 她说完便一阵风似的离开。 施晚意捏着樱桃梗,喂一颗给宋婆子,嘟囔道:“风风火火的,比我都忙。” “您自个儿吃。”她直接送到嘴边,宋婆子不得不张口,咬着樱桃退后一步站远些,嚼完才接话道,“姝姐儿整日都高兴极了。” 这倒是。 施晚意也高兴,下地去挑选明日出门要穿的骑装。 要去打猎喽~ 晚膳,陆姝一本正经地提出跟施晚意同床,“宋嬷嬷她们太惯着你,根本不让人打扰你睡觉,我得叫你起床。” 施晚意没拒绝,母女俩时隔许久,又一次同榻而眠。 陆姝白天消耗掉精力,一沾床就睡着。 施晚意没消耗精力,睡眠状态也不相上下。 但她夜里被陆姝“打”醒了。 施晚意抱着被子坐在床上,侧头无奈地看着陆姝睡梦中打把式。 上一次一起睡,她还没这毛病,不过是上了一阵儿武艺课,刻苦到梦中都要练武的程度,属实少见。 又一脚飞过来,施晚意抱起被子挡在身前保护好自己,随后毫不犹豫地推陆姝,“醒醒,陆姝,醒醒。” 陆姝不耐烦地挥手,“嗯~” 你还哼唧。 施晚意放下被子,摇晃她。 陆姝眼皮费力地挣开,看着模糊地黑影,下意识出拳。 施晚意还没看清楚,但莫名感觉到不对劲,本能地伸手一挡,正正好好攥住陆姝的拳头。 “!!!” 这敏捷的伸手! 施晚意略显兴奋道:“陆姝,你看见了吗?娘厉不厉害?” 陆姝清醒了些,迷迷糊糊地问:“你干什么?” 她要抽手,施晚意不让,抓着她的小拳头晃,“我这么厉害,你明日别忘了。” “嗯嗯嗯。”陆姝敷衍地应声,作出翻身背对她的动作。 施晚意松开她的手,压着她的肩,没让她动,“先别睡。” 陆姝困得烦躁,语气变差,“干什么!” 施晚意一巴掌拍在她脑门儿上,“你还发脾气。” 陆姝一懵,待到听完她的话,“我真那样了?” “骗你作甚。” 陆姝问:“那怎么办?” 施晚意扯起被子一角,挣了挣。 陆姝便爬起来。 外间,守夜的婢女听到动静,问道:“娘子,有事吩咐奴婢吗?” “无事。” 床上,施晚意铺平内被子,在上面拍了两下。 陆姝领会到她的意图,撇撇嘴,趴上去,双手紧贴身体两侧,绷直。 施晚意扯着她身下的被子,拉扯。 生母手无缚鸡之力,可总是做奇奇怪怪的事情。 陆姝自力更生,手揪住被子,顺着她的力道,滚起来,自己将自己裹进被子。 “好了吗?” “不保险。” 施晚意下床,趿拉绣鞋到柜子里,翻出两条披帛,重新回到床上。 陆姝:“……” 反正生母总有办法达成目的,反抗不如顺从。 施晚意用披帛捆好她的腿,又挪到上半身。 陆姝困得迷迷瞪瞪,还得靠着腰力支起上身,方便她捆自己,“紧些。” 施晚意没回应她,扯了扯披帛,有空余,方才在上方打了个结。 陆姝闭着眼感觉她停了,拱腿一蹬,翻身滚远些。 施晚意重新躺进被子里,伸出手揪着她身上的披帛,防止她掉下床。 母女俩很快又睡下。 外间的婢女完全不知道她们大半夜不睡,玩儿这样奇奇怪怪的“游戏”,直到听不到动静了,才安心躺下。 翌日寅时,陆姝醒过来,眼睛半睁半阖,含含糊糊地说:“娘,起床了……” 施晚意手搭在她身上,无意识地拢了拢,完全没醒还回答她:“还早,再睡会儿。” 没睡醒的时候耳边有人告诉“再睡会儿”,起床便会变得更艰难。 加之昨晚两人还折腾了那么一通,陆姝挣扎都没挣扎,就和她又沉入梦乡。 寅时一刻,宋婆子来到门前,听屋内毫无动静,便离开先去安排出行。 寅时正,宋婆子又来到房门前,依旧安静,琢磨施晚意睡不好精神不济,想着让她再睡一会儿,便又离开。 寅时五刻,宋婆子第三次来到门前,母女俩还没起。 她瞧一眼天色,吩咐婢女:“叫娘子和姝姐儿起来吧,大娘子还在等着呢。” 往常宋婆子都不会叫施晚意,这一次却叫了,婢女有些奇怪,却也转身进去叫醒。 内室里,施晚意抱着捆成一条的陆姝仍在熟睡中。 婢女轻声喊道:“娘子,姝姐儿,该起了。” 她一连喊了几声,两人都没有反应。 宋婆子在外头等了一会儿,走进来就听到她低低柔柔的叫醒声音,道:“这么小的声音,听得见吗?大声些。” 婢女担忧道:“万一惊到娘子和姝姐儿……” “惊到好过迟到,大娘子耐性不好。”宋婆子走到床边,瞧见母女俩的模样,一顿,毫不心软地推搡起陆姝,“姝姐儿,不是要出城打猎?” “出城打猎”钻进陆姝的耳朵,她猛地坐起,被被子束缚了动作,起到一半儿又跌回到床上。 但她也清醒了,急急地问:“什么时辰了?快给我解开。” 婢女为她解披帛,宋婆子转向埋进被子的施晚意,比叫陆姝时柔了一分,“娘子,再不起该迟了。” 陆姝双手得到解放,转身使劲儿扒拉施晚意,惊慌道:“娘,快起来,要是迟到,姨母真揍我!” 施晚意蓬乱着头发拱出被子,坐在那儿发呆醒神。 陆姝着急忙慌地穿衣服,穿到一半儿顾不上自己,抖开她的里衣,催促:“伸手!” 施晚意听话地抬手。 陆姝急中出错,套上袖子发现穿反了,忙又扒下来,边调换边气道:“你以前不是早起得勤快吗?”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同理,养成晚起的习惯容易,养成早起的习惯难上加难。 施晚意终于醒过神来,让陆姝忙自己去,她自顾自收拾。 施春浓和陆姝约好在两家中间的朱雀大街上汇合。 三刻钟的时间,按理来说足够她们赶到,可叫醒两人就耽搁了好一会儿,等到母女俩匆匆收拾妥当,距离卯时已经不足一刻钟。 陆姝生怕迟到,狂奔出门,还回头催促施晚意:“娘!你快些!” 施晚意本来不想跑,教她情绪一渲染,也不禁紧张起来,提着下摆跟上。 陆姝狂奔还不忘抱怨:“早知道不跟你一起睡了!” 施晚意想说话,一张嘴吃一嘴风,又闭紧。 她们两个从游廊跑过,身后追着一串儿提裙跟跑的婢女。 外院庭中,晨练的陆一钊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们万马奔腾一般地疾驰而过。 而施晚意和陆姝跑到东院门前的一瞬,不约而同地急刹住,迅速整理好仪容,保持仪态跨出门,疾步走上马车。 马车门一关,两人皆是气喘吁吁。 陆姝喘着气催促:“呼……快走。” 可今日实在不巧,路上总遇上别家的马车,不好提速,急得陆姝不住探头观望。 卯时已过,空荡的朱雀大街上依然没有出现施晚意的马车。 施春浓抱胸站在马侧,面无表情。 今日休沐的方既清劝道:“许是耽搁了,春娘,莫生气。” 施春浓深呼吸保持平静,皮笑肉不笑,“我没生气。” 她眼里都要蹿出火了。 气大伤身,方既清举起折扇,朝向她轻扇。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凉风无法吹灭施春浓的火气,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烈。 “哒哒哒……” 马蹄声渐近,施春浓冷笑,一把抓过折扇,刷地合上。 方既清手中一空,若无其事地背手而立。 马车门打开,施晚意和陆姝的脸露出来,皆有心虚歉疚。 “不必下来了。” 施春浓几个大步走过去,一甩袍裾,跨上马车。 方既清给了母女俩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翻身上马。 施晚意和陆姝:“……” “关门。” 施春浓说完,看也不看施晚意,视线直射向陆姝,冷声道:“伸手。” 陆姝苦着脸,缓缓伸出左手。 “啪!” 一扇子抽在她手心。 “啪、啪、啪……” 每抽一下,施晚意便一激灵,完全没想到她阿姐竟然对陆姝如此严厉。 而陆姝紧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发。 施晚意还是有担当的,“阿姐,迟到我也有责任……” 施春浓冷冷地看一眼,“跑不了你。” 施晚意双腿并拢,双手乖巧地搁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好嘞。” 第52章 施晚意和陆姝都挨打了。 马车上,母女俩并排坐在同一侧,皆是右手托着左手,擎在胸前,可怜巴巴地看施春浓。 施晚意:“阿姐,你别生气了。” 陆姝学她语气,“姨母,我知错了。” 老话说,打死犟嘴的。 陆姝以前宁可被打断大脖筋,也不会服软。 现在竟然也学了施晚意的“恶习”,开始使这种令人发指的小手段。 施春浓坐在两人对面,不苟言笑:“……” 绝不能心软,否则日后她这个师父在陆姝面前威严何在? 施晚意再接再厉,“阿姐,是我贪睡,不怨陆姝。都怪我没出息,身体虚……” 陆姝身体倍儿棒,学不了这话,眼一转,掐着嗓子难以启齿道:“姨母,我、我……我长这么大,难得跟母亲同床,想她多抱抱我……” 她本意是想哄得施春浓不再生气,可话说出来,脸刷地通红,根本不好意思看两人的眼神。 施春浓一怔,眼里流露出怜惜。 施晚意也有触动,一把抱住陆姝,心疼道:“有什么话不能跟娘说呢?” 陆姝正懊恼,忽然就埋进她怀中。 而不同于看起来的那般慈爱,施晚意落在陆姝背上的手,每一下都颇重。 但也给陆姝解了围。 陆姝一边儿在心里腹诽她娘没个娘的样子,一边儿也嚎道:“娘~” 可惜她的腔调丝毫没有施晚意自然。 施春浓那点儿怜惜一下子全散了,没好气道:“少作怪,待到我庄子上,罚你在我的宅子跑十圈。” 陆姝嚎声戛然而止。 施晚意手上用力,又一下拍在她后背上,提醒她唱戏唱完。 陆姝闷哼一声。 她是皮糙肉厚,可也没那么抗造。 施晚意紧搂着她,善解人意地劝:“一日为师终生为母,听你姨母话,你姨母不会害你。” 然后又转头对施春浓道:“阿姐,陆姝若是不懂事,你该打打,不用顾忌我,只别打坏了就行。” 陆姝埋在她胸前翻白眼。 施春浓没傻到看不出俩人做戏,不轻不重地瞪施晚意一眼。 施晚意冲她憨实地笑。 施春浓方才打陆姝手心打得实在,打施晚意也就头三下抽得重,剩下都跟挠痒痒似的。 她到底不舍得骂妹妹,便伸手揪出陆姝,“行了,别跟你娘黏糊了。” 陆姝:“……” 谁黏糊了?她冤死了。 偏施春浓认准施晚意这个妹妹柔弱,半点儿不觉着她这么做有何不妥,还反过来教育陆姝:“学武不是为了逞凶斗狠,是为了保护身边人,你娘身子骨弱,往后看顾好她。” 明显后一句才是重点。 陆姝心下嘀咕不断,面上不情不愿地应道:“知道了。” 施晚意摸摸她的头,一脸感动。 外头,方既清听着她们的声音慢慢降下,面上始终浮着浅笑。 “哒哒哒……” 一阵马蹄声从后方传来。 方既清闻声回头,看见马车上姜家的标识,以及马车周遭熟悉的护卫,微讶。 姜屿回来了? 姜家的马车没停,径直越过他们一行。 只一个护卫慢下来,骑马到方既清身边,恭敬道:“方大人,我家郎君说,恐耽搁你们行路,便不停下问候方夫人和施二娘子了。” 真是姜屿。 回来的悄无声息。 方既清沉吟片刻,侧头对马车内道:“春娘,我去与师弟说几句话。” 施春浓的声音传出来,“好。” 方既清驱马向前追去。 马车内,施晚意听着渐行渐远的马蹄声,好奇地掀开纱帘,向外张望,“是那位姜家二郎吗?” 施春浓没什么兴趣道:“能让方既清过去说话的,也就那一个,姜三郎年纪差得有些多,关系不如他们二人。” 姜家的马车跑得快,施晚意只瞧见马车稍慢下,姐夫方既清直接从马上跳到马车上,看不见姜二郎,略微遗憾道:“净听人提起姜家这位二郎,我都没见过。” 皆说他风采卓绝,她都忍不住好奇起来。 陆姝顺口问一句:“有姨父好吗?” 施春浓比较不出。 陆姝问:“一样吗?” 施春浓摇头,“姜二郎相貌更好,能文能武,家世更是顶尖。” 她一顿,接着说道:“不过一样教人看不顺眼。” “啊?”陆姝没懂。 施晚意替施春浓找补道:“你姨母是说,两人皆出色的惹人艳羡嫉妒。” 陆姝一听,嘟囔:“我觉得姨父最好。” 她对父亲毫无印象,唯一抱过她的男性长辈就是姨父,心里自然偏向。 施晚意也觉得姐夫方既清从各个方面看,都出类拔萃,赞同地点头。 得到支持,陆姝微扬下巴。 施春浓无语,“合着全家都教他收买了,就我一个眼神不好。” 施晚意和陆姝眼里皆是:你以为呢? 施春浓气不过。 姐妹姨甥三人小闹一场,丁点儿芥蒂没生出来。 前头,姜家的马车上—— 姜屿面上并无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的狼狈,只眼下些许疲色。 姜家的马车超过陆方两家的马车便慢下来,他手肘支在另一侧马车窗上,手指撑着头,姿态懒散。 方既清一进马车便问道:“没听说太子殿下的仪仗回京,你独自回来的?可是瀛洲那边有急报要禀给陛下?” 姜屿简单与他说了瀛洲发生的事,道:“先前出京时掩饰是不想打草惊蛇,现下见过魏元丰,回来是否遮掩已无关紧要。” “你见过陛下了?” 姜屿思绪游离。 那日之后,他没有立刻离开瀛洲,写了一封密折送入京中,便和瀛洲节度使趁机剿瀛洲乱党,并且仔细查了陆仁在瀛洲为官几年的所作所为。 陆仁的官声……意外的好。 从所查看,他为官极尽责,也为瀛洲做了不少实事,瀛洲百姓提起陆仁,几乎都是称赞。 唯一不好的名声,便是时不时出入烟花之地。 可大邺未有明文禁官员狎妓,根本算不得什么污点。 而陆仁身边的随从或是死了,或是不知所踪,陆仁一直去的那家袖红楼也早已人去楼空。 如此巧合,很难不怀疑其中有问题。 要么陆仁真的就是白璧微瑕,要么……陆仁心机深沉,没有留下马脚。 姜屿不可能一直留在瀛洲,只能由瀛洲节度使继续追查下去。 但线索并不是彻底断了。 事实上,他心知肚明,施晚意这个陆仁的遗孀和陆家人,就是更直接的线索。 昨日姜屿甫一进京,低调回府简单梳洗便进宫觐见。 启帝单刀直入,直接给他看了这些时日京中查到的消息—— 陆仁外放期间,每年都会送回陆府大笔孝敬,远超他的俸禄。 施晚意回京后的花销和置下的产业,价值不菲。 以及……陆侍郎得到一本裴公手札,虽然没有明确记载充入军饷中,但前朝宫中有过手札的记录。 种种皆佐证,陆仁有问题。 然那时在御前,姜屿却是看着折子上长寿坊的宅子和上月施晚意刚在丰邑坊以别人的名头买的三进宅子,默然不语。 而启帝一个铁血开国帝王,还边打量姜屿边饶有兴趣地问:“姜卿对朕小女儿的青睐都不为所动,竟然甘于委身在一方小院?” 第一次暴露,竟然是在帝王面前,姜屿始料未及。 但他在遇到施晚意之前也没料到他会如此甘之如饴。 发生了,便欣然接受,姜屿甚至还面不改色地求陛下赐婚。 他坦荡泰然,启帝却分明存了看戏之心,“太傅可知此事?施家和太后似乎也不知道?朕不是那等乱点鸳鸯谱的帝王,若你们两家皆有意,朕倒是不介意成人之美。” 姜屿现下想起来,仍然无语,“……” 连陛下都在看他的笑话。 姜屿微叹,随后道:“魏元丰可能还活着,陛下……命我引而诛之。” 依照姜屿所言,能引魏元丰出来的人,除了陛下和太子,恐怕就是姜家了。 方既清与他对视,眉头微拢:“可安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些年,姜屿和魏元丰明里暗里交锋不断,断不可能躲避。 他自有打算。 方既清沉默片刻,转而问道:“你如此明目张胆,可是要跟二娘坦诚相见?” 姜屿回首,似是透过车厢板看见了施晚意的人,缱绻道:“既生想念,便迫不及待来见她,哪会想那许多。” 才想着他必然事事计划周详,这便反转了。 方既清:“呵。” 姜屿不以为意道:“师兄不懂。” 他并非不想与施晚意坦诚相见,可眼下不是好时机,是以他只是想要悄悄看一看施晚意。 而方既清再呵他,也是亲师兄,待到了庄子上,借陆姝罚跑,牵制住见过姜屿的施春浓,对施晚意建议道:“二娘不打猎,便在外围转一转,西边儿有野果,也可去采来尝。” 陆姝的身影跑进围墙后消失不见。 施春浓抽回视线,对施晚意道:“那野果此时节酸涩,用糖蒸着吃倒是不错,你可试试。” 一提酸,施晚意不由自主地分泌口水。 左右陆姝罚跑次数频繁,总看也没什么意思,便与姐姐姐夫告辞,往西行。 这时候日头已经大了,方既清命人去取伞,伞到之前,展开折扇,遮在施春浓头上。 脸上出现阴影,施春浓抬头瞧一眼,大大咧咧地摆手,“习武之人,不拘小节,没那么讲究,不用遮。” 但她转头又吩咐下人:“伞不必拿到这儿来,送去二娘子那儿。” 讲不讲究是施春浓的事,做不做是他的事。 方既清手依然遮在她头上,淡淡道:“晃眼。” 施春浓懒得与他争论,只是瞥一眼他举起的手臂,挪脚到他影子投下的地方,教人搬了个凳子来,坐下看着陆姝罚跑。 方既清眼里泛起笑,低眸专注地看着她的头顶。 忽地,施春浓想起来一问:“我记得姜家的庄子还得往西?姜二郎去他家庄子吗?” 她说着便抬头,正对上方既清的眼睛,刹那之后,肉麻得赶紧转开。 方既清习惯了,背手而立,没回她的问话。 施春浓不知为何,也忘了。 另一边儿,施晚意踏青一样,树上的松鼠、惊起的鸟雀、奇形怪状的草叶,时不时吸引她的注意力,脚步就慢下来。 姜屿在远处瞧着她,只是看着她,内心半分骄躁也无。 陛下没说,可定然不理解他为何会着魔一个嫁过人的女子。 世人皆言,花无百日红,人无再少年。 然而施晚意活在当下,历经万千,依旧不受纷繁所扰,仿若破茧一般,明媚更胜年少,恣意妄为中全都是她独有的、浑然天成的从容。 来自于内心的坚定,以及过往经历,造就了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 十来岁的施晚意一定也很美,可她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都会更美。 这样的她,年龄和嫁过人不是长处吗? 岁月的馈赠,珍惜而美好。 姜屿掩住身形行偷窥之事,却半分不显猥琐,姿态洒然地靠在树干上,目光温和地望着施晚意。 就像他是陪着施晚意来摘野果一般自然。 施晚意完全没察觉到有人偷看她,贪心地盯着树尖上更大的野果,踮脚伸手去够。 理所当然够不到,而且差得极远。 婢女劝道:“不如婢子来摘?” “那有什么意思?” 施晚意拒绝,毫无自知之明地踮脚到极限,手臂也伸到极限。 半晌后—— “……算了,还是搬个石头来吧。” 施晚意爽快放弃,开始四处搜寻垫脚的石头。 姜屿隐起身形,侧头瞥一眼她的身板儿,捡起一颗石子,弹向野果树后方。 石子打在草木上发出哗啦声响,婢女以为是有什么野物,小心翼翼循声找过去,霎时惊喜,“娘子,有方凳!肯定是以前有人为了摘果子留下的。” 施晚意让她拿过来,脚踏在上头踩了踩,还算稳固,便扶着婢女站上凳子。 姜屿瞧她摘个野果,喜得仿佛一只偷腥的猫,嘴角的笑意越发温柔喜欢。 眼里闪过一丝戏谑,姜屿又捡起一颗石子,把玩几下,倏地弹向她头上一枝。 一颗比胡豆大不了多少的野果掉落,正砸在施晚意头上,且十分准地簪在她发髻上。 “娘子,头上有个果子。” 婢女提醒她方位。 施晚意站在凳子上,摸索几下,摘下果子,奇怪地抬头,又回头环顾。 什么都没有。 姜屿瞧见施晚意转回去,依然沉住气躲着不动。 下一瞬,施晚意猛地回身,还是什么都没看见,这才又回转过去。 聪明又敏锐,姜屿靠在树上轻笑。 可爱。 想抱。 第53章 施晚意摘了一小抱野果,便收手。 婢女托着她的左手,扶她下方凳,不敢握重了,“娘子,手还疼吗?婢子们带了药膏出来……” 施晚意踩到地后,展开手心给婢女看,“我阿姐舍不得打我。” 她手心白嫩如初,一点儿被抽过的痕迹都没有。 陆姝就凄惨多了。 “药膏给陆姝送去吧。”施晚意同情道,“今日迟到,我们娘俩儿就挨了阿姐的打,估计她往后跟着阿姐学武,少不了摔摔打打。” 婢女点头,“是。” 又问:“娘子,咱们回去吗?” 施晚意不想这么早回去,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白蘑菇上,道:“采些蘑菇,正好明日孝敬母亲。” 施家不缺钱,她亲手采的蘑菇不值钱,心意无价。 婢女都随她,跟着她沿着林子外围往回踩蘑菇和一些野菜,时不时提醒几句—— “娘子,这个蘑菇不能吃。” “娘子,野菜得掐尖儿,茎老了。” “娘子……” 施晚意,半点儿不觉得她多嘴,情绪始终很轻快平稳。 姜屿在原处,含笑看着她们渐渐走远,直到她们的的身影隐入山林,方才收回目光。 不过,施晚意挨打…… 姜屿垂眸,静立片刻,步入林中。 陆姝十圈儿跑玩,也不管满头汗,催着要进山打猎。 施春浓带足了护卫,自然不会在外围,领着陆姝和方既清直接深入山中。 陆姝腿短,头一次打猎,不知不觉就与姨母拉开了距离。 她要强,闷不吭声地紧跟着。 但山里路不平,草丛里说不上藏着什么,她没有经验,一不小心便绊到脚。 方既清关键时刻拉住她的手臂,叮嘱她:“小心些。” “谢姨父。” 陆姝本来以为她和姨父都是拖后腿的,没想到姨父步履从容,还能在她要摔倒时顺手捞她一把。 他们身边有护卫保护,前头施春浓并未关注,双眼如鹰隼一般,盯着地上的脚印道:“应该不是结对而行。” 护卫拿着根长树枝戳地上的一坨野猪粪便,“娘子,没走多远” 施春浓道:“追上去。” 他们行动迅速且有序,立即便有动作,而陆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做,会不会打扰他们,脚步便有些忙乱。 方既清平静道:“你姨母性子直接,顾及不到你便主动过去,没必要独自猜想。” 他说完,便快步走近施春浓。 陆姝赶紧也小跑向姨母,磕磕绊绊但好歹没有摔倒。 施春浓脚下未停,瞧两人一眼,道:“跟紧了。” 陆姝一听,脆生生地答应:“好。” 这片山林是在山脉的边缘,野兽大多都在大山深处。 外围常见野鸡野兔,能碰见落单的野猪属实是难得的运气,一行人追着足迹,行了许久,期间顺手打些傻呵呵撞上来的小野物。 可即便只是野鸡野鸭,也足够陆姝兴奋,一句累没喊过,还完全不怕血。 待到听到野猪的动静,护卫们散开包围,以免野猪逃跑,她一双小手捂住嘴屏住呼吸,两只眼睛满是激动和跃跃欲试。 包围圈慢慢缩小,野猪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内。 落单的是一公一母体形相差一半的两只野猪。 公野猪极警觉,一察觉到危险,便横冲直撞地冲过来。 硬挺的毛、嘴边的獠牙都凶悍非常。 施春浓看陆姝不害怕,便没拿弓箭,接过专门打造的猎矛,上前一步,对方既清和陆姝道:“我来,退后。” 她身形并不十分高大,可手握猎矛挡在两人前面的背影极为可靠。 方既清毫无障碍地“躲”在她身后,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说话的功夫,野猪已经冲到近前,施春浓当即迎上去,举矛刺向野猪眼睛。 野猪低头拱她,躲过这一矛。 陆姝看到野猪拱向姨母,紧张地吸气,“嘶——” 下一瞬,施春浓便调转矛头,扎进地里,借着矛杆的支撑,翻跃而起,躲过冲撞地同时一脚踹在猪头上。 野猪头一歪,横倒两步,停了向前的冲势,被激怒,更后腿一撤,转身更凶悍地冲向她。 而施春浓一个跟头翻身落地后,矛干脆利落地狠刺向野猪脖颈。 野猪皮厚,但锋利的矛头依旧□□地插进颈项。 “嗷——” 公野猪挣扎不断,眼看就要脱离矛头,施春浓下盘扎稳,双手紧攥矛杆,使大力狠插下去。 全程,护卫们只在一旁作防护之势,并不插手扰乱她。 陆姝目露崇拜,“哇——” 方既清亦是看着她矫如猛虎、飒如猎豹的英姿,移不开视线。 当年她挡在太后身前,站在比武场上,皆是如此。 所幸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内宅没有磨平她的棱角。 这时,另一头的母野猪被公野猪的惨叫声激得乱撞,也冲向施春浓。 公野猪还未死,挣脱了施春浓的长矛,顶着血淋淋的伤口拼死撞向她。 “姨母,小心!” 陆姝惊呼。 护卫们欲上前阻挡,一支锋利的箭从侧方呼啸射进,擦着野猪后腿皮肉而过,直插进野猪前方的地上。 箭羽震颤,野猪惊嚎,急停躲避控制不住身体,猪头抢地。 施春浓余光瞥见,咬牙喝骂:“哪个不讲道义的!敢抢我猪!” 她这性子,哪容别人抢她猎物,怒气加持,手上使尽全力,加快速度解决这头公野猪。 待到公野猪轰然倒地,她抽出手立马矛头指向另一只母猪。 那一箭之后,并无第二箭,只是教母猪冲势缓了。 护卫们见她没有危险,便缓下动作,一边警惕一边看向箭来处。 方既清目光不离施春浓,陆姝却是好奇地跟护卫们一起看过去。 草木掩映之处,分明是昏暗的山林之中,一身玄色劲装的姜屿锋利尽去,眉眼如画,气质风流,持弓不疾不徐地走过来,仿若云开月明,霎时清爽。 他身后跟着几个护卫,威风凛凛更甚施春浓身边的护卫。 是谁啊? 陆姝满眼疑问。 正中,施春浓占上风,马上便要拿下那头狂暴的野猪。 姜屿走到方既清,扫一眼陆姝。 这是施晚意的女儿。 他的目光清风拂过一般,陆姝没觉得冒犯,眨眼看他。 施春浓提矛刺入野猪脖子,方既清转向姜屿,对陆姝道:“姝姐儿,这是我师弟,拜见你姜世叔。” 陆姝闻言,端正一礼,“拜见姜世叔。” 爱屋及乌,姜屿态度和缓,“今日未料到小辈在,没有合适的见面礼,待到回京,我补送一份到你家中。” 陆姝推辞。 “长者赐,尽管收下便是。”姜屿温和地说完,便看向师兄。 方既清瞧他装腔作势,自不能拆穿,转对陆姝道:“无妨,收下便是。” 陆姝只得应下道谢,“谢姜世叔。” 姜屿应了一声,戏谑道:“师兄当年也杀过几个敌兵,不至于弱到靠嫂夫人保护吧?” 方既清睨他,淡淡道:“我善文,春娘善武,夫妻之间,自不必分得太清楚,师弟未婚,不懂夫妻情趣。” 姜屿:“……” 一刀精准,戳他痛处。 但姜屿岂是软弱之人,轻描淡写地回道:“文武不通。” 陆姝仰头看着两个大人,总觉得有无形的刀光剑影。 而那头,施春浓了结了母野猪,拔下长矛便气势汹汹地转身,一看清姜屿的脸,先是皱眉,随后冷声问:“姜二郎,你方才在干什么?” 姜屿有礼道:“嫂夫人,危急之下,才有此举,还请见谅。” 他当然不会抢人猎物,只是稍阻一阻那野猪行进。 施春浓有些吃软不吃硬,他又是外人,到底不好太不客气,一句“多管闲事”吞下,转开眼,叫陆姝过来。 陆姝颠颠儿跑过去。 施春浓矛尖在野猪身上划过,给她讲什么地方是要害。 陆姝听得认真。 姜屿目光落在陆姝身上,“这孩子勇气可嘉。” 方既清冷淡道:“可惜非你亲生。” “……” 姜屿干脆抛了君子之风,回敬道:“师兄确是比我强上许多,眼见要而立之年,便可享儿女环绕膝下之福。” 方既清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问他:“你来此便是为了挖苦我?” 姜屿问:“嫂夫人打二娘了?” 方既清微讶,“是有此事,她们姐妹之间玩闹,你还要讨回来不成?” 姜屿当然不会那么没有风度,只随口道:“日后二娘若是欺负了姐姐,也请师兄莫要见怪。” 毕竟看起来,还是施晚意机灵。 方既清:“……” 姜屿适可而止,言入正题:“是有一事提醒师兄,陆仁的事,恐会牵连,还是让施家和嫂夫人出力,早些接二娘回去吧。” 他脸上就差直接写上“假公济私”几个字。 方既清一言不发。 姜屿话说到,便看向施春浓,出言告辞。 施春浓目送他离开,亦是莫名其妙,转头问方既清:“你们两人又算计什么呢?” 方既清无奈,“春娘,师弟行事,我向来没有置喙的余地。” 意思就是,姜屿说了算,他只是听信,很是无辜。 师兄弟之间,两肋插刀,有事对方背,正合适。 都是为了他早日得个一女半子。 方既清道:“师弟是与我说了件事,回去与你说。” 施春浓听出他不方便在此说,便没有继续问。 傍晚,一行人赶回京城。 陆姝得到了一部分猎物,她想要分给陆家的长辈们。 野猪肉不好吃,施晚意不觉得陆家人会喜欢吃,与其浪费,不如送野鸡野兔,心意到了便可。 至于野猪肉,施晚意建议带回到织坊,送给那些家里不宽裕的织娘。 她只是建议,并不替陆姝做决定。 而陆姝听后,考虑片刻,认同了她的建议:“我也想给丁姨娘一只野兔。” 施晚意无所谓,“那是你的东西,你想如何分配,你自己决定。” 陆姝想了想,问:“我何时能有自己的下人?” 施晚意挑眉,“怎么忽然如此问?” 陆姝道:“你的陪房,我支使起来不够名正言顺,若是支使阿弟身边的下人去做,岂不是分了别人两分好处?” 她想得直白,施晚意却笑了,故意问:“难道你与陆一钊生分了?” “当然不是。”陆姝皱眉,“我为何不能有自己的人?有事也方便。不行吗?” “可以啊。”施晚意神情轻松,“只是你得拿自个儿的月钱养,约束不好,可再不能来质问我。” 陆姝没有迟疑地点头,“若是我的人,我也找不上你。” 既然如此,施晚意便道:“你可以从我的陪房里给两个小婢女,再选两个小厮。” 陆姝理直气壮地问:“身契给我吗?不给身契我不要。” 施晚意笑容越发大,“那你得给我些好处,凭什么白白予你?” “你将来不给我置办嫁妆吗?”陆姝小脑瓜子转得飞起,“将来也得安排陪房,早一些磨合,又有何妨?” 施晚意悠然应对:“凭什么嫁妆陪房,我就得白白予你?” “自古便是如此啊。” “凭什么别人如此,我就得白白予你?” 陆姝霎时噎住,抓耳挠腮半晌,试探地问:“那……那我讲舐犊情深?” “呦,谈情啦?” 施晚意笑得不行,实在是陆姝给她的惊喜越来越多。 “我晓得你对我不慈爱,哼~” 陆姝抱臂,傲娇地撇头。 施晚意并不羞愧,从容道:“我不慈爱,你便没现下这般自在了。” 别人家的娘子,肯定不是想学武便学武,不想学女红便不学的。陆姝眼睛动了动,放下手臂,认真道:“那你说,我能为你做什么?若我做得到,我就答应,若是做不到,我也能拿月钱找人牙子买几个下人。” 她真的长进很多。 施晚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好生长大,应该会过得不错。” 陆姝吹起的聪明劲儿泄了些,不满道:“我在与你谈正经事儿呢。” 施晚意慵懒地靠在马车厢上,“你能为我做什么?你倒是可以不做什么。” “什么意思?” “就是日后我做什么,觉得不妥当你可以劝说,但不要试图左右,你之前对我的态度,我不是很喜欢。” 陆姝咬嘴唇,沉默。 马车先停在永安坊,放下那头野猪,让织娘们分。 织娘们欢天喜地向宽和的主家道谢。 马车再启行,施晚意开口跟陆姝换一只野兔。 陆姝小声答应:“你想要,拿就是。” “这是你亲自进山林,才从你姨母那儿分得的猎物,我没有权力任意安排。” 施晚意从靴子里取出匕首,扔到她怀里,“喏,送给你,只能用作自保,不可拿来逞凶。” 陆姝抱着匕首,不敢随便拔。 而施晚意让马车到仁心医馆停下。 这是她开给小苏大夫的医馆,跟瀛洲的医馆同源,便起了相同的名字。 到目的地后,施晚意亲自下马车,进去给小苏大夫送野兔。 医馆里人不算多,是以苏木见施晚意进来,立即便过来行礼,“夫人。” “独挑大梁半年,小苏大夫比以前老练了不少。” 施晚意让人将野兔给他,又要了几瓶治跌打损伤的药膏。 苏木挺胸,一派稳重,让医童连同祛疤的药膏一起拿过来,而后问道:“药膏夫人用着,可有效果。” 效果不明显,由于对方是大夫,医药方面需得严谨对待,施晚意便实话实说了。 苏木也没有气馁,认真道:“夫人放心,我会仔细钻研的。” 施晚意笑着鼓励道:“我相信小苏大夫。” 苏木如同遇到伯乐一般,两眼盛着清澈的感激,“谢夫人。” 得,老练就是个皮,芯儿还是那个芯儿。 施晚意笑盈盈地看着他。 苏木有些不好意思,随即想起一事,道:“夫人,几日前我收到了父亲的信,说是处理了瀛洲的医馆,兴许快到京城了。” 施晚意不算惊讶,只笑道:“若是老苏大夫来了,派人去知会我一声,我和宋嬷嬷为他接风。” 苏木应下来。 天色已晚,施晚意没多留,拿到药膏便回到马车上。 几瓶跌打损伤的药膏,她全都递给陆姝。 陆姝抱一怀,许久之后,忽然大声喊道:“我敢作敢当,对不起!” 施晚意一激灵,心突突跳,无语道:“你这孩子,吓我一跳……声音大涨气势吗?” 陆姝搓瓷瓶,虚张声势道:“反正我说了,你以后不能再翻旧账。” 施晚意白她一眼,侧身看向马车外,嘴角却是上扬的。 陆姝侧头看她的神情,随后也露出笑脸。 母女俩回到东院,宋婆子便迎上来,禀报道:“娘子,才不久姜家那位二郎君派人送来一份礼,说是给姝姐儿的见面礼,有些贵重……” 宋婆子边说边疑惑地看向陆姝。 施晚意也看过去。 陆姝说:“在山里打猎的时候,姜世叔也来了,说是要给我一份见面礼,姨父让我收下。” 原来如此。 施晚意和宋婆子对视一眼,既然方既清发话,便不必计较见面礼。 不过…… 施晚意饶有兴趣地问:“长得好看吗?长什么模样?” 陆姝想了想,“好看吧?” “你不是见着了吗?” “有猪,我仔细看他作甚?”陆姝略显不耐烦,“反正好看的。” 合着光顾着看猪了。 煮鹤焚琴,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施晚意没劲地摆手,“……你快回去吧。” 陆姝行了个礼便走人。 她一走,宋婆子便凑到施晚意耳边,低声道:“娘子,确定了,有人窥视咱们府里。” 施晚意表情不变,“发话下去,如果有人买通打探,报过来,我不怪罪,另给一份奖赏。” “我指以后,在这之前的,先记着,往后处理了。” “是,娘子。” 施晚意手揉捏后颈,娇气道:“折腾一日,好累,嬷嬷,让人给我准备热水,我要泡澡。” 宋婆子道:“水已经烧好了,您先进去更衣。” “再没有比嬷嬷更细致的了。” 施晚意娇撒得越来越自如,完全将她威猛的灵魂抛之脑后。 威猛……也可以嘤嘤嘤嘛。 施晚意坐在浴桶里,泡着药浴,使劲儿搓了几下她肤若凝脂的手臂。 没有泥。 施晚意又抬起她短但是比例极佳的腿,脚踩在浴桶边,伸手捏了捏小腿,触手软弹,稍一用力便留下指印。 她一揉吧,红一片。 宋婆子进来,一看她手臂通红,腿上也是,当即埋怨道:“娘子,等婢女给你擦背便是,您自个儿上什么手?瞧这没轻没重的。” 施晚意悻悻地收回腿,弱弱地反驳:“我自个儿的皮子,还不能捏了吗?” 宋婆子心软,瞅见她左手臂上的疤,又硬起来,横她一眼。 施晚意老老实实坐在浴桶里,不再还嘴。 浴桶大,坐两个人都没问题。 施晚意的身量,坐在里面,显得格外娇小。 宋婆子重新给她拢了拢垂下沾湿的头发,“还有一件事儿,屈六那边儿禀报,您那书生回来了。” 施晚意初听到,迟钝了一下,然后才惊喜地展颜,“真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宋婆子:“……” 她瞧得清清楚楚,再不回来,她家娘子得将人忘得透透的。 施晚意没有她没良心的自觉,侧趴在浴桶上,欢喜道:“屈六跟他说搬家了吗?我那宅子又大又漂亮,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她骨架小,却不是骨感的身材,尤其这半年,好吃懒做,又养出些肉。 两肩微耸,手臂压在桶沿,软肉压出浅浅的凹陷。 颈子到肩背,一片平滑。 蝴蝶骨些微凸起,脊柱上每一节凸起的小小的骨头,也都附着着肉,丝毫没有嶙峋之感。 肉眼可见的白皙细腻,像是上好的白脂玉,只看着便知道极好摸。 而婢女站在侧面,视线沿着她的锁骨向下,能隐约瞧见一点隆起,大半都隐在药浴之下。 药浴微浑,看不见水下,但可以想象,浅浅的背沟向下,腰身稍稍扭转,后腰下陷,带着一点弧度,然后是臀部…… 婢女轻咳一声,阻了胡思乱想,忽然替自家娘子不平道:“娘子,要不您晾一晾那书生吧?您也太吃亏了。” 宋婆子也没见过书生,她眼里当然也是自家娘子天上地下独一份儿的好,谁都配不上,“您别将人养贪了,反噬您。” 施晚意一琢磨,“有道理,那我就晾他一日。” 宋婆子和婢女双双无言,施家明日过大礼,她明日本来也见不了情郎。 施晚意就像个色令智昏的女人,轻叹一声道出烦恼:“可是就算被男人骗钱,我的钱也花不完啊。” 宋婆子和婢女:“……” 也是,就算嫁妆花完了,她还有娘家。 最重要的是,施晚意自己就是最大的底气,完全不怕一无所有,永远有从零开始的勇气。 作者有话说: 二娘的娇软透着股粗犷…… 第54章 京兆府衙门和金吾卫为了抓乱党一直在合作,姜屿和方既清消息互通有无是常事,互相交流无妨。 但是公事,尤其是私下查探还未证实且没有判定的事,不能随便向其他人透露,有可能会坏事只是其一,主要是原则。 是以方既清向施春浓转述姜屿的话,很有分寸的有所保留,只让她知道陆家不宜久留。 施春浓承具备他们这样家庭应有的敏锐,心领神会,随口说一句:“你们师兄弟感情真是好。” 她以为姜屿因为方既清是施家的女婿,才会如此提醒。 方既清神色如常,没有表现出任何心虚。 而施春浓行事,向来简单粗暴直接。 她先前无所谓施晚意养人,此番也站在施晚意这一边。 第二日,施春浓先到施家,没有跟父母长嫂提及此事,豪放地坐在椅子上,听着父母兄嫂喜气洋洋地讨论礼单。 施晚意踩着时辰进来。 施春浓等她跟长辈们行完礼,便调侃:“二娘,今日没迟到啊。” 施晚意眼里盛着笑意,故意一叹,“远香近臭,我与阿姐昨日刚见面,今日又见,有些危险啊,瞧阿姐对我都不似从前了。” 施春浓白她一眼,敲敲手边的方几,示意她过来坐。 施晚意过去坐下,刚端起茶杯,上首老母亲便发话:“今日去平南侯府,你们兄妹在一旁撑起咱们施家气势便可,少说话,听见了吗?” 老大施华亭憨厚地点头。 施晚意十分乖巧地笑。 施春浓张嘴之前,施老夫人道:“尤其是你。” “……”施春浓嘴快过脑子,“娘,一个苗不好,能说是长歪,全都不好,兴许是地和种也有问题?” 一句话得罪四个姓施的,连自己也骂在内。 堂屋内一片寂静,施老夫人和施老爷全都黑了脸。 施晚意低头抿紧嘴,用尽所有力气才控制住笑。 齐筝嗔她:“母亲不准你乱说话,显见是有道理的。” 施春浓耸肩,爽利道:“咱们一家谁也别五十步笑百步,都别说话才对。” 施羽和施翊兄弟俩也跟着施晚意一样埋头抖肩,不敢笑出声来。 老大施华亭始终没反应过来,瞅着他们的神情满头雾水。 但施春浓这一句话导致的结果便是,施老夫人决定:到平南侯府后,所有的应酬寒暄,全都由齐筝一力承当。 齐筝无奈:“好歹是过大礼,都不说话怎么行?” 施晚意笑道:“大嫂,放心吧,不会冷场的。” 今日不是为了聚在这儿闲聊,施晚意和施春浓都到了,不能误了过大礼登门的吉时,施家众人便带着礼书和聘礼一同乘车前往平南侯府。 上一代平南侯朱昌有五子三女,前头三个孩子,两子一女都是嫡出,但是嫡二子和女儿全都在乱时染病早夭。 如今的平南侯朱长锦,是嫡长子。 老平南侯夫人身体不好,也早早就去了。 当时朱长锦的年纪已经可以娶妻,平南侯便没有再娶继室掌管中馈,所以如今的平南侯夫人一嫁进府里,便是长嫂如母,连管家带管着庶出弟妹。 剩下的几个孩子,都是妾室所生,最大也跟长兄差了八岁,毫无威胁。 老平南侯一得封爵位,便请封世子,没多久老平南侯因病去世,平南侯府顺理成章地分家。 长兄长嫂不刻薄,跟底下的弟妹有些情分,分家还算顺当,且想要照拂一二,便分家不分府。 平南侯府三房和五房外放,不在京中。 平南侯夫妻膝下两子两女,长子长女各自成婚,又各有一子;四房两女一子;姑奶奶朱三娘的夫君在京中任职,育有一子一女;以及姑奶奶朱二娘留下的孤女。 现下,平南侯府堂屋朱家统共二十几口人,属实是人丁兴旺。 两府人互相见礼后,各自落座。 平南侯府坐着一排人,后头还站着一排小辈儿,再瞧施家这头,对比极鲜明。 施家人的面相,没有一个刻薄的,施老爷和施老夫人年长,少言寡语,也不显得冷漠。 三兄妹不说话是不说话,但都端着一张笑脸,且应施老夫人的要求,他们都穿得隆重。 颇有几分聪明相。 施羽和施翊两个小辈儿更不用说,本来就透着股不同于长辈们的聪明劲儿。 施羽这个订婚的主角之一被人关注着,话多些,施翊除了一开始行礼问好,其他时候都站在长辈们身后,学着他们当背景。 流程有齐筝和媒人跟平南侯走。 施晚意借着喝茶,趁人不注意,微微侧头对施春浓小声道:“怪不得教咱们拿起气势,估计先前提亲、换庚帖的时候,弱气了。” 和施晚意笑得自然又柔和不同,施春浓坐在这儿气质便不同于一般妇人,闻言抬眼,望向对面,正好抓到好几个悄悄打量她们姐妹俩的眼神。 平南侯府的四夫人和朱三娘。 还有侯府几个娘子。 施春浓这一眼猝不及防,又不甚柔和,她们来不及收回,便露出些尴尬之色。 侯夫人轻飘飘地瞥她们一眼,暗含提醒。 倒是年轻的世子夫人待在侯夫人身侧,始终没露出什么神色。 这时,施晚意笑晏晏,缓和道:“阿姐,你寻常对我们母女严厉些无妨,对侄女们一视同仁,好歹也等这婚事板上钉钉了,可不能教侯府这亲家跑了。” 她这话一说,齐筝和侯夫人皆笑起来,气氛霎时松快下来。 方才打量施家姐妹的大大小小也都松了一口气。 喜事儿时,若是跟亲家闹出不愉快,将来施家对孙媳妇有意见,侯夫人再是宽和,肯定也要对他们不满。 而施晚意一句话后便再次安静下来,存在感依旧不如施春浓,可侯府众人瞧她的眼神,都带了变化。 施家的两个女儿,一个舞刀弄枪至今无所出,一个寡妇,当年还闹出笑话来。 京里暗地里不少人说嘴,也没少酸咕:就施家拿这两个女儿当宝贝。 侯府和施家的婚事,看重的是施家家世简单,施羽品性以及齐筝这个国公嫡女的母亲。 寻常各家过大礼,男方都是男性长辈出席,以表对女方的尊重。 齐筝肯定不需要讨好两个小姑子,偏偏施家老夫人和施老爷都没有提,她却提出让施家两个姑奶奶过来。 施春浓一直在京中,即便没怎么见到,也常听说她的为人。 而施晚意,多年来第一次在京中露面,初看不起眼,只是年轻鲜嫩的过分,如今再看,哪里有传闻中软弱的样子,一言一行不卑不亢着呢。 对面座上的人瞧着施二娘子晏然自若地喝茶,嘴角始终带着笑意,再去瞧施家大娘子施春浓…… 这一刚一柔,施家到底是怎么养出的女儿? 施家老夫妻和齐筝夫妻余光瞥见,神情中皆生出些骄傲来。 可不是他们家的娘子们?旁人家决计养不出来。 订婚的礼走完,两家人默契地教她们年轻人出去园子里转转,暗示之意,众人皆清楚。 施羽在众人打趣的眼神中不禁红脸。 施晚意双目如星,看向长嫂。 齐筝好笑,随即对侯夫人道:“我们家两个妹妹爱跟小姑娘玩儿,不如教你们家的姑娘带她们一道去转转。” 侯夫人看向她口中“爱跟小姑娘玩儿”,但是明显不甚有耐心的施春浓,默了一瞬,没有拒绝,让世子夫人陪同她们一起。 论辈分,施晚意和施春浓比世子夫人和侯府的娘子们都长一辈。 施春浓瞧着颇有长辈的姿态,教人不好亲近。 施晚意不同,浅笑着跟世子夫人说话,好整以暇地撩侯府的几个小姑娘玩儿,甚至还顾得上眼神调侃侄子施羽。 世子夫人礼数周到,不过到院子里,便提出让嫡出二郎带施羽去别处转转,还煞有其事道:“郎君跟我们逛不到一处去。” 施羽红脸,带着几分怨念地轻瞪向看热闹最兴致勃勃的小姑姑。 施晚意没多收敛,摆摆手笑吟吟道:“快去玩儿吧,多大了,跟着姑姑们作甚。” 施羽脸更红,赶紧大步离开。 这下子,连施春浓和世子夫人也都笑开来。 施晚意促狭,撺掇着世子夫人领她们去个视野好的地方。 侯府的几个娘子也都眼睛晶亮。 世子夫人点她们的额头,“若教你们二姐姐知晓,定要羞恼。”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道—— “我们不说,二姐姐不会知道的。” “去亭子吧,亭子修得高,视野好,不会被发现。” “嫂嫂……” 主要是施晚意提议,世子夫人只能带她们往亭子去。 她们到亭子上,世子夫人便向一个方向望去。 侯府的嫡长女和一个娇俏的小娘子从园子东边儿来,施羽则从对向而来。 他们走在一条青石路上,装模作样地赏景,可即便离了老远,也能瞧出心不在焉来。 不好调侃小姑娘,施晚意便指着他们施家的小子对姐姐可劲儿笑话:“往常装得成熟稳重,瞧他羞的,都同手同脚了。” 施春浓一瞧,还真是,不禁失笑。 年轻的男女磨磨蹭蹭许久,终于绕过池子和茂密的花木,面对面。 其他人有眼色地退离,给他们些相处的时间。 侯府二娘子朱锳低着头根本不敢看施羽,羞红蔓延,从耳朵到脸,再到颈子…… 施羽强些,敢看她,可傻愣愣地立着,不知所措。 两个人隔着段距离,似是要站到地老天荒一般。 施晚意始终没瞧见他们谁开口,看得着急:纯情什么,倒是说话啊,牵手啊,上啊。 谁说侄子像姑的? 第55章 情窦初开的年轻人,身心如一,从里到外的害羞。 羞答答地对视一眼,马上就移开。 小娘子订婚后,基本不会再出门,侯府特地给两人创造机会,但也不会太久。 施羽是个郎君,羞涩归羞涩,到底主动一些,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盒,向前走了两步。 朱锳羞的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又止住。 施羽便停下,左右看了看,转而走到池边,将木盒放在曲栏的栏柱上。 随后,施羽冲朱锳一拱手,“朱……锳娘,我选了一支镯子,送给你。” 他说完便退后。 朱锳再是害羞,也有所回应,走到那栏柱边上,取走木盒之后,也从袖中取出一只荷包,红着脸放上去。 施晚意她们在远处,听不着两人说了什么,可能瞧见两人的状态。 少年时的感情不掺杂太多的东西,只是你瞧我好,我瞧你欢喜,纯粹又动人。 世子夫人含笑看着这一幕。 施春浓没施晚意那么好信儿,靠在亭柱上反应平平。 侯府的姑娘都年纪还小,看堂姐和未来堂姐夫那样,互相嬉笑着。 唯独寄居侯府的表姑娘目露羡慕。 她父母双亡,平南侯和侯夫人体恤她,才将她接回侯府,虽才十一岁,可孤女早慧,也知道她将来的婚事,肯定不会像侯府嫡女这样处处圆满。 底下,朱锳双手捏着木盒,娇羞地看一眼施羽,便匆匆离开,直到走远些方才回首,躲在树后看施羽拿起她的荷包,一直到施羽离开,她才转身走。 施晚意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没有了先前恨不得按头让两人亲近的急躁,也更理解长嫂选择侯府这门婚事的原因。 这时代盲婚哑嫁才是主流,按部就班的感情发展就是长辈订下婚事,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带着结两姓之好的责任成为夫妻,至此同床共枕。 平南侯府是人多复杂,可谁家能完完全全清清白白,一点儿破事儿没有。 他们施家不也有糟心的女儿吗? 平南侯府掌事的侯爷和侯夫人有气度、有人情味儿,施家亦然。 作为长辈,愿意为儿女的幸福在礼数上稍稍让步,两家就算是一拍即合。 “阿姐。” 施晚意轻轻地出声。 “嗯?”施春浓疑惑地看向她。 都是外人,不好说话,施晚意摇摇头。 施春浓也不追问,简洁道:“走了。” 逛园子只是借口,看完戏,众人便离开亭子,施晚意和施春浓和施家其他人在正堂汇合,便告辞离开。 侯府送他们一段儿,分开后,侯夫人带着世子夫人一同到女儿朱锳的屋子,才问儿媳妇:“施羽两个姑姑如何?可好相处?” 世子夫人道:“瞧着那位大姑母比小姑母严肃厉害些。” 侯夫人不置可否,却对女儿道:“施家重视女儿,待你嫁进施家,对施羽的两个姑母都得尊重些,尤其是嫁去陆家那位。” “啊?”朱锳不解,“大嫂不是说,大姑母……” 她叫完脸一红,马上改口,“方夫人不是更厉害吗?” 侯夫人道:“原先只听说施家小女儿如何软弱,如今寡居,按理说该一脸苦相,可她喜笑盈腮,言谈自若,哪里是一般女子能做敢做的?” 侯夫人没说的是,她虽然没见过施晚意,可她这仿若回春的模样,以及施家惯常的做派,很有可能会归宗。 婆家届时住着一个寡居的姑母…… 侯夫人叮嘱:“你只管我听我的,娘不会害你。” 朱锳乖巧地点头。 另一头,施家人连同施晚意和施春浓皆回施家。 施晚意和施春浓乘一辆马车。 “我有话问你。” 施晚意以为姐姐要问她先前想要说什么。 然而施春浓问得却是:“你是想一直留在陆家吗?” 施晚意意外,“阿姐怎么忽然问这个?我在陆家过得不错……” “你姐夫说,最好离开陆家。”施春浓即便不清楚具体缘由,也表现出对方既清的信任,“他如此说,定有缘由。” 施晚意手指轻划座下的棱边,忽而笑道:“阿姐,我在亭中想说,除非闹到难堪,否则你大概是离不开方家的,不如重新审视你和姐夫的关系。” 施春浓皱眉,“好端端地,怎么说起我?” “最近没听阿姐说要和离。”施晚意笑盈盈道,“我的事我心里有数,阿姐也要有数,将来才不会因为走错了而后悔。” “我要有什么数?你也要劝我安分生儿育女?” 施晚意瞧出她不高兴,否认道:“不是孩子,是姐夫。” 施春浓:“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 最直接的是,一个已经存在,一个还没出现。 施晚意两手撑在座上,腿放松地伸直,没有以劝说的语气说话,闲聊道:“以前听人说女子成婚是第二次投胎,投不好胎,后半生便完了。” “我并不完全赞同。” 她现在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例子。 寡妇,要是按照世人所想那般过活,凄惨才是应该的。 施晚意啧了一声,“绊脚石和垫脚石,不都是石头吗?能二次投胎,怎么就不能三次四次?事在人为。” 施春浓惊讶,“你打算改嫁了?” “……”施晚意霎时无语,“这只是个指代。” “哦。”施春浓略显遗憾,“可惜了,你要是愿意改嫁,爹娘肯定许久不会有功夫理会我。” 施晚意抽抽嘴角,主动捡起她们岌岌可危的姐妹情,倾身握住姐姐的手,真诚地说:“阿姐,感情可以变,选择可以变,你千万别变。保持住,完全能立于不败之地。” 施春浓莫名地看着她,“说话为何奇奇怪怪的。” 施晚意兀自肯定地点头。 施春浓越发糊涂,“你……” “吁——” 马车骤停。 太过突然,施晚意的姿势重心不稳,一头扎进施春浓的腿上。 “唔。” 鼻子磕到施春浓的膝盖,一酸,施晚意的眼泪当即便涌出来。 施春浓马上捞起她,“没事儿吧?” 施晚意手捂鼻子,含泪摇头,哽咽:“无事。” 施春浓转头喝完车夫:“怎么回事儿?” “回娘子,前面突然蹿出一个小姑娘,惊了马。” 施晚意鼻子还酸,鼻音略重地问:“什么小姑娘?” 外头,一头干黄稀薄头发的小姑娘被护卫拎在手中,听到她的声音,立马扯开嗓子喊:“娘子!救命!求您了娘子!” 这声音,施晚意有些耳熟,掀开马车帘侧头看出去,一看清人,“是你?” 小姑娘见到救星一般,满眼希冀,眼泪又控制不住地下流,“娘子,求您救救我娘。” 模样瞧着极可怜。 施春浓问:“你认识?” 施晚意颔首。 施家其他马车离得都不远,前面也听到了喊声,施老夫人回头,“怎么回事儿?” 齐筝挑开纱帘要去询问,施晚意的护卫便过来禀报:“老夫人,大夫人,我们娘子织坊里有些事,要回去处理,不能回施家了。” 织坊里的事,想来也不大。 齐筝便道:“让大娘子到这来吧。” 施春浓的马车留在了施家,她不能半途下,得先回施家才行。 不过这时,方既清从施家的方向过来,向长辈们行完礼,便去后面接走了施春浓。 方家马车上,方既清随口问:“春娘,二娘如何说?” 施春浓恍然,施晚意根本没回答她的话,顿时气道:“胡诌八扯一番,原来是糊弄我!看我回头不教训她!” 方既清脑中不由响起姜屿说过的话—— “日后二娘若是欺负了姐姐,也请师兄莫要见怪。” 方既清:“……算了,二娘知道便好,左右施家在,她也有后路。” 姜屿想让人回娘家?哪有那么好的事? 还是晚些吧。 作者有话说: 不能出屋了,留个作话督促一下自己,明天日万。 第56章 小姑娘上了施晚意的马车。 这是她第一次进马车。 和主家娘子同乘一辆马车的夫人气势吓人,她不敢随便坐,就跪坐在马车中间,手脚无处安放,不敢动,不敢乱打量。 鼻子里全是香味儿,脑海里清晰地记得,两个人的裙裾上刺绣极精美,座上的软垫是最软最细腻的棉布,座下抽屉柜门的拉环都带着漂亮的雕纹…… 先前孤注一掷来找施晚意的勇气,变成忐忑。 她不知道施晚意的马车其实没多奢侈,只觉得整个马车里,若有贵贱,她一定是最低贱的一个。 这样的想法,让她抬不起头来。 施晚意送走施春浓后,便吩咐马车转道。 而后,她才看向鹌鹑一样的小姑娘。 前两次在织坊见面,这孩子浑身灰扑扑,头发短短地覆盖在头上,几乎瞧不出男女。 这次之所以能瞧出是女童,是因为稀薄的头发梳了个不伦不类的垂双髻。 至于衣服,还是先前那样不合身,也几乎没长大多少,依旧那么瘦小。 她母亲在织坊做工几个月,似乎根本没惠及女儿。 施晚意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怯生生地回答:“招儿。” 招儿。 施晚意垂眸时看见她颈侧似乎有红痕,微微侧头仔细看,“脖子上是我的护卫弄的吗?” 招儿使劲儿摇头,“不是不是……” 她反驳到后来,害怕地冒出哭腔。 不是她的护卫……施晚意凑近了一些,皱眉,“又挨打了?” 招儿下意识地抬手捂住,猛然想起来意,跪着求道:“娘子,能不能救救我和我娘,我们愿意给您做牛做马报答您。” 边求边磕头,头敲在车厢底板上,咚咚响。 “别磕了。”施晚意抬手捏住她的肩,制止。 招儿疼地缩肩。 施晚意一顿,稍稍拉开她的衣领。 肩头没有全露出来,那一小片肌肤,已经不是青紫,越往肩头越是泛黑。 动手的人根本没在意她只是个孩子! 施晚意紧紧攥着她的衣领,看着那片刻后,动作克制地拉上她的衣领,说话的声音含着冷意:“你没有跟文娘子或是云先生说吗?” 上回施晚意看见她的伤,没有直接管,却也跟安排在织坊当总管的陪嫁婢女说过,如果织娘们有事求过来,可酌情庇护一二。 招儿咬嘴唇,“先生说过我可以留在织坊跟她住,但是我娘还要回去,我不能一个人住在织坊。” 施晚意问:“你娘怎么了?说说吧。” 招儿呜咽道:“我两岁我爹就病死了,我娘成了寡妇,没有儿子,祖父祖母以前使唤我们没日没夜地干活,还打骂我们……” “好不容易娘在您的织坊找到活儿干,本来以为能赚钱,日子会好过点儿,可他们……他们……呜呜……” 招儿抬手臂,来回擦眼泪。 施晚意拍抚她的背,见她没止住不说,反倒越发控制不住,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便轻声道:“我可以等你哭完,你娘能吗?” 招儿霎时一动不动,猛吸了两下鼻子,然后抽噎着把话说下去:“他们抢走我娘的工钱,又想让我娘嫁给我二叔,还、还用强。” 施晚意目露严肃,道:“胆敢用强,便可以报官了。” 招儿撸开袖子,抽泣,“我拦着,他们就打我,我娘、我娘说,让我认命……呜呜……” 她哭得比刚才还要伤心,“我不愿意认命。” 施晚意看着她手臂上斑驳的伤痕,沉默。 汉人重视伦理纲常,一般来说,讲究体面的人家不会让寡妇再嫁给亡夫的兄弟。 但这并不绝对,且不说贵族中多少腌臜,民间有些人家娶不起媳妇,不愿意另出聘礼,不想财产被分割,或者是不想干活的人流失,就会起这种心思。 如今大邺鼓励寡妇再嫁,鼓励生育,可新的秩序还未重建完整,沿袭旧俗的同时,钻空子的人比比皆是。 清官难断家务事,又有可能涉及到宗族,更难断。 而且招儿娘的态度不明确,更是容易吃力不讨好。 一个不相干的小姑娘,她完全没必要理会,但施晚意还是问清楚了招儿的家,吩咐护卫走一趟,然后叫马车去仁心医馆。 “先去看看你的伤吧。” 招儿已经麻烦她,怕这样的小事儿惹她烦,连忙道:“娘子,我的伤没事,真的没事……” “大夫说你没事,才是没事。”施晚意已经决定,并不改变,直接岔开问道,“如何知道我在这儿的?” 招儿复又惴惴道:“我在织坊里听说您家里过大礼的日期,昨日就从家里跑出来,一路问一路找到这儿。” “昨日?夜里宵禁,你在哪儿?” 招儿垂着头小声回答:“我躲在别人家墙根儿底下。” 施晚意瞧她小小的一只跪坐在那儿,看起来才五六岁大,前两次都没听她说过太多话,此时听她说话颇利索,忽然问道:“你多大年纪了?” 招儿呆愣地回答:“我、我九岁。” 都九岁了?怪不得。 可才九岁的女孩儿,样子看起来那么怯懦,上一次为了上课,拽住她的襦裙,这一次又一路找到施家来求她帮忙。 很勇敢,但是莽撞。 施晚意看一眼小姑娘红肿的眼,“你应该先去织坊,如果我的护卫手下不留情,当你是刺客,你现在很有可能手足异处。” 她故意说得严重,给小姑娘些警醒。 招儿满眼骇惧,嘴唇苍白,颤抖道:“织坊里好多人都说,我娘要是生个男丁,我们母女就好过了,文管事也说,这事儿不归织坊管,不准我找麻烦。” 施晚意眼微眯,随后又平静下来,望向车窗外。 招儿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她,咬着唇不敢出声。 两个护卫骑马,脚程快,施晚意他们还没到医馆,便赶到了招儿家,敲响李家门。 招儿姓李,家在常安坊,是京城里常说的贫民区。 由于战事,都城人口稀少,官府规定平民宅子不能超过两进,也不能盖过多屋子,是以城南地广人稀,百姓甚至能在家中种几垄地。 招儿家便是如此。 而招儿家,实际是她去世的父亲赚钱建起的房子,她父亲一去世,她的祖父祖母完全是翻脸不认人,拿她们母女当外人。 这种人,也最是欺软怕硬。 李家“新婚”的二儿子打开门,一看见威风凛凛的两护卫,当即便软下骨头,哆嗦地问:“大、大人,小、小的犯什么事儿了吗?” 两个面相尖酸刻薄的老人出来,也是气儿都不敢大声喘。 护卫冷声问:“杜织娘可在?” “在,在!”李家二儿子点头哈腰地请他们进来,毫不犹豫地推卸道,“大人,她犯的事儿,跟小的无关。” 老太太去屋里找杜织娘了,老头儿连声附和:“对对对,她跟我们家二儿子没有关系。” 杜织娘被老太太扯破布一般扯出来,听到他们这话,面如死灰,见到护卫们的衣衫,眼里出现一丝光亮。 护卫扫一眼她形容,问道:“杜织娘,可需要我等帮忙报官?” 杜织娘神情呆呆的,对他们的话反应迟钝。 护卫便看向这家二儿子,凛然道:“欺奸从重。” 李家老夫妻和二儿子吓得面色惨然,老太太疯狂拉扯杜织娘,“什么欺奸,没有的事儿!你跟他们说!没有,你是自愿嫁给二郎的!” 杜织娘一脸的逆来顺受,任摇任拍,默默垂泪。 护卫又道:“你女儿冒着危险拦官眷马车,若是虚告,后果严重,你可要想清楚。” 杜织娘瞬间抬起头,“我……” 老太太一听,下手越发狠,连打带骂:“扫把星!你敢!你们母女俩,克死我一个儿子不够,还要合起伙来害我另一个儿子吗?!” “你说,是你自愿的!” 李家父子也都凶狠地看她。 杜织娘教她一吓,满脸泪,哑巴似的光张嘴出不来声。 护卫便不再废话,直接上前一步,道:“杜织娘,先跟我们走一趟吧。” 老太太又惧又急,抱住杜织娘不让她走,撒泼耍赖:“不行!你们凭什么带她走!你们敢随便抓人,我们就去报官!” 李家老头也怕大儿媳真的告二儿子“欺奸”,颤颤巍巍地扑倒在护卫们前头地上,呼喊起来:“这是要逼死人吗?” 唯独李家的二儿子,吓得呆傻,什么反应都做不出。 两个护卫面面相觑,他们不蛮横,是不想给自家娘子惹事端,哪会被一家子刁民难住。 外头有百姓探头围观,一直发言的护卫理都没理撒泼的老夫妻,对另一护卫道:“不必纠缠,去县署报官吧。” 那护卫冷睨李家人一眼,转身就走。 李家老夫妻慌了,连忙求杜织娘—— “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不能这么狠心啊~” “你就算不为招儿爹考虑,也得为招儿的将来考虑吧?” “你是要逼死我们吗?” “你快说啊,你就是自愿的。” “儿媳啊,爹娘求你了……” 老夫妻俩当着护卫的面儿,话越说越软和,甚至有些低声下气。 杜织娘从没见过他们用这么软的语气对她说话,不可置信地同时,胸中渐渐涌上一股快意。 有些她以为可怕不可逆的人,竟然真的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大…… 可烂泥终究扶不上墙,杜织娘随着护卫出去,便又怯懦起来,泪眼婆娑道:“能不能不报官,若是报官,我的脸就丢尽了,还怎么活?以后招儿可怎么嫁人啊?” 护卫看着她,一言难尽,只道:“先去织坊吧。” 永安坊离常安坊很近,他们在常安坊耽搁了一会儿,到织坊的时候,施晚意也没到。 文娘子管织坊的杂事,现下织坊还多了一群绣娘,另外有一个绣娘管事,染布的一群妇人也单独选了个小管事。 施晚意的陪嫁婢女则是总管。 婢女见到护卫和杜织娘一起到织坊,还奇怪地问:“杜织娘不是请了两日假回家成亲吗?” 护卫反问:“你不知道?” 婢女摇头,“怎么了?” 护卫没说,只深深地看她一眼,并无同情。 而这时过来的文娘子一见到杜织娘,瞳孔一缩,有些慌。 护卫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杜织娘的事儿,自家娘子的身份甚至根本不用亲自出面,报官也不用特意施压,县署就不敢怠慢。 倒是织坊…… 护卫闭口不言,便无人说话,时间一点点过去,气氛莫名凝重。 杜织娘忽然轻轻抽噎一声,打破凝滞。 陪嫁婢女看着她神情,有些不好的预感,跟护卫打探着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护卫闭眼,摆明了不搭理她,只抱着刀笔直地站立在原处,等自家娘子来。 婢女越发慌张,心绪不宁。 这时,院门传来动静。 众人以为是施晚意来了,纷纷看过去,却只有一个护卫进来。 正是去报官的护卫。 杜织娘欲言又止。 两个护卫交换了个眼神,什么都没说,一起抱刀站在厅堂里,目不斜视地当门神。 婢女和文娘子坐立不安,有个风吹草动,都要心悸。 绣坊的小管事和染坊的小管事听说施晚意要来,也过来候着,见到他们的神色,也安静地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并排站着。 又过了一刻,院门处终于响起马蹄声和车轮声。 婢女立时疾步迎出去,其他人反应稍慢些,也都随她身后出去。 施晚意踏进织坊,身后跟着一串人,唯独多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小孩儿。 杜织娘看见女儿,一喜一忧,与此同时,还有些许怨责。 招儿与母亲对视,伤心地垂下头。 施晚意个头小巧,尖下巴比以前圆润之后,眼睛弯弯的,气质都带了几分绵甜。 而此时,她身上还穿着去侯府的盛装,丝毫不会压不住不说,脸上没有笑脸,眼神冷淡地瞟过众人,甚至教众人生出些被看透的惊悸来。 尤其是陪嫁婢女和文娘子。 杜织娘也惧怕地收回了看女儿的眼神。 陪嫁婢女毕恭毕敬地行完礼,第一时间认错:“婢子失职,请娘子责罚。” 施晚意径直越过她。 其他随从也都没有顾及多年共事的情分,给她一丝一毫的眼神。 陪嫁婢女面上一白,坠在后头走进厅堂。 施晚意在上首落座,贴身婢女们依次在走到她两侧,恭敬立好,护卫们则是留在屋外。 “报官了吗?” 听令去李家的护卫走到门中,禀报道:“回娘子,已报过官。” 护卫又简单讲述了到李家之后发生的事儿,连杜织娘说得话也没有落下。 陪嫁婢女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倏地看向文娘子。 文娘子躲避她的视线,看了一眼杜织娘和招儿母女,抖着声音解释:“娘子,我不是有意隐瞒,我是觉得杜织娘的私事跟织坊无关,不该麻烦织坊,也……” 施晚意的眼神始终平淡,却像是看穿了她的种种借口一样。 文娘子说不下去了。 施晚意转向杜织娘,直言不讳,“你对我的护卫报官之举,不满意?” 杜织娘惊慌失措地摇头,“我不敢。” 是不敢,不是没有。 施晚意看着她,“你女儿才九岁,为了你夜宿街头,拦我的马车,你可曾想过,如果她被人拐卖了,如果她冲撞我惹恼我,会发生什么?” 杜织娘愧疚地泪如雨下。 施晚意又问:“你女儿一而再再而三地挨打,你这个母亲做了什么?” “我不想的……我没有办法……我一个寡妇能如何?” 杜织娘泣不成声,“招儿,娘命不好……对不起你……” 女子艰难,名声若是坏了,流言如刀可要人命。 她确实很可怜,如此懦弱也不能全都归结于她的错。 可能是自小受到的观念教育,可能是成长的环境,可能是被打怕了…… 旁人没有权力妄加指责,同为女子也不该苛责。 但施晚意还是没忍住,翻了一个大白眼。 而招儿木然地看着她娘自怨自艾。 施晚意不对杜织娘多言语,转向李招儿道:“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多救自己几次,不放弃自己,你做到了。” 招儿瘪嘴忍着泪。 施晚意认真道:“但我没有责任帮你,你得靠自己争取,证明你不是永远待在泥坑里的烂泥,不要祈祷别人永远对你有善心。” 招儿擦掉眼泪,重重地点头。 施晚意这才将目光放在另外两个人身上。 “拿我的织坊当什么?” 施晚意看着她的婢女,“养老吗?” 陪嫁婢女面有愧色,“婢子知错。” 施晚意又看向文娘子,“谁给你的权力擅作主张?” 文娘子慌地跪在地上,求道:“娘子,我知错了,求您别赶我走……” 绣坊和染坊的小管事皆屏气息声,大气不敢出。 一个小小的织坊,几十个人,总管放松疏忽,小管事有点儿微末的小权力,飘得不知所以然。 连主家的话都能忘得一干二净。 施晚意淡淡道:“文娘子,我可以不赶你走,以后你便不是织坊的管事,罚你拿下品布的工钱一年,若是有悔改,一年后再按照你织出的布得工钱。” “不满意这个惩罚,请便。” “我愿意受罚,谢娘子。” 不能再当管事,文娘子自然失望,可好过被赶出织坊。 至于陪嫁婢女,施晚意降她去做织坊的管事,“总管我会另派人来。” 陪嫁婢女也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对文娘子是否有不满,只有她自己知道。 施晚意敲打完织坊众人,便扬长而去。 她从城南回到陆家,天色已经暗下来,得知陆侍郎找过她,便派了个人去外院,说明日再拜见。 陆侍郎得知她回来这么晚,目露不满,没当着施晚意的下人说什么,但等她一走便起身去了正院。 这两个月,他几乎没踏足正院。 老戚氏对他心冷了,他突然过来,躺在榻上眼都不睁,也不招呼婢女给他端茶送水。 她苍老不少,长时间未见,格外明显。 陆侍郎瞧着她那老态,坐到较远的圆桌边,板着脸道:“你要一直养病下去,连二娘和四郎的婚事也不管了吗?” 府里的事情,必然不可能完全瞒得过陆侍郎,不可能丝毫不怀疑。 可他就是装聋作哑。 老戚氏冷笑,“府里没人敢苛待我,我安心养老,省心了。” 陆侍郎皱眉,“你这说的什么话,四郎也就罢了,二娘的婚事得管。” “府里有个好儿媳,长嫂如母,吩咐给她,谅她也不敢给二娘找差了,否则吐沫星子便要淹死她。” 老戚氏这些日子冷静下来,也想清楚些了,她再不喜施晚意,这个大儿媳变再多,也不是个阴毒的性子。 倒是陆侍郎,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如何不知道他无利不起早。 老戚氏左右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靠儿子女儿也靠不上陆侍郎,便冷嘲热讽道:“老爷要是有什么打算,还是直接跟咱们那大儿媳说去吧,我再不会出这个头。” 陆侍郎霎时恼怒,“我有什么打算?我还不是为了咱们二娘?” 老戚氏闭上眼,摆出副不理不睬的样子来。 老夫妻两人已是两看两相厌。 “你真是越老越不像话。” 她这样,陆侍郎拿她没办法,拂袖而去。 老戚氏待他走了,才睁开眼。 她不能出正院,不能插手府里的事儿,但儿子女儿来请安问候,没人会硬拦。 二房夫妻不想落人口舌,想来请安,老戚氏直接让人拦在正院外,并不见他们。 两人也就不再来了。 三郎陆代和四郎陆值都在读书,并不日日来,只陆芮每日晨昏定省都不落下。 老戚氏只让他们进来。 第二日一早,陆芮照常来请安。 她经了先前的事儿,性子沉静不少。 老戚氏疼亲生孩子是真的疼,招呼陆芮到跟前,道:“你父亲昨日来,说起你的婚事。” 陆芮怏怏,“娘您不管事,谁还能细心操持我的婚事,就当女儿在府里多陪您两年。” “说得什么话。”老戚氏轻拍她,“不会的,你父亲既然提起你的婚事,施氏就不能推辞。” 陆芮提不起劲儿,“那又能如何。” 老戚氏问道:“这些时日跟你二嫂一起管家,可上手了?” 陆芮微抬起下巴,“自然,有娘您在背后指点我,我比二嫂做得还要强呢。” “瞧你得意的。”老戚氏轻戳她的额头,面上终于畅快几分,“好好学,日后出嫁,对你好。” 陆芮面露失落,“娘,您就别说那些教人不高兴的事儿了。” “怎能不说,你到岁数了。”老戚氏顿了顿,问道,“你又几日没见到施氏了?” 陆芮撇嘴,“七八日了吧,上次是在花园里见着的,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都瞧见我了,还当没看见似的逛园子。” 但她也没凑上去问好。 陆芮提起来,便忍不住抱怨:“府里的事儿全都甩给我和二嫂,不管家还想一出是一出,荷花池里养锦鲤多好,非要养能吃的鱼,多难看。” “还有花园里的月季,白色多雅致,非要换成红色,艳俗死了。” “她还支钱打金饰,我大哥才去一年,就花枝招展的。” 老戚氏沉默地听她唠叨。 陆芮末了,来了一句:“娘,我觉得她奇奇怪怪的,您说她都管家了,怎么还舍得撒手呢?” 老戚氏哪能知道施晚意的心思,只是叮嘱她:“你父亲若是跟你说什么,且别听他的,先来跟我商量。” 陆芮答应。 而施晚意昨日在外折腾一天,懒得起,今日就没出府去找书生。 陆侍郎下值回来,不好单独跟儿媳交谈,便叫施晚意和祝婉君一起过来。 他是长辈,直接开门见山提起陆芮的婚事,“你们母亲如今养病,二娘的婚事,合该你们做嫂子的张罗。” 祝婉君管家之后,不像从前那么谨小慎微,听公公如此说,便看向长嫂。 施晚意笑容不变,“您说的是,二娘的婚事,是该相看起来了。” 陆侍郎见她没有推脱的意思,露出满意之色,“日后便多带二娘出去赴宴,与各家相看相看。” “若有合适的邀请,我便带二娘出去转转。”施晚意应承的干脆,不过紧接着就话锋一转,“只是可惜我在京中没有多少相熟的夫人,几乎没什么邀请。” 陆侍郎状似无意道:“大公主的夏日宴,不是给你送了请柬?届时京里的青年才俊和各家娘子皆会去,兴许在宴上,二娘便有中意的人选了。” 原来是看中大公主的夏日宴了。 施晚意面上不显,笑盈盈道:“若是顺利,自然再好不过。” 陆侍郎道:“有你领着,定然顺利。” 祝婉君瞧着两人神色,也不插言,暗自琢磨。 待到妯娌俩相携离开外院,祝婉君才轻声问:“大嫂,你说父亲是不是有中意的人选了?” 施晚意漫不经心道:“我是猜不着的,先打听打听哪家会赴宴。” 祝婉君点头,停了片刻,问道:“二娘的婚事,大嫂如何看?” 施晚意不如何看。 陆侍郎要是真有想法,不影响她她也不会插手。 陆侍郎要是指望她相看,她也有经验,一本名册送过去,由陆芮自个儿选便是。 施晚意不烦恼这个事儿,对祝婉君道:“不急,没事儿我便回东院了,我院里还有一摊子事儿呢。” 东院能有什么事儿? 祝婉君想起她上次找过去,大嫂正和婢女们投壶玩儿,无言以对。 她不说话,施晚意就要走人。 “大嫂。” 祝婉君忙叫住她,“三弟妹产期近了,我听说她紧张太过,大嫂可要与我一道去三房瞧瞧?” 施晚意院里是真有事儿,便道:“明日吧,明日我与二弟妹一道去。” “那我明日叫着大嫂。” “行。” 施晚意答应下来,便匆匆离开。 祝婉君瞧着她背影,实在好奇她急着回去忙什么。 施晚意确实一摊子事儿。 她有一摊子食材要穿成串儿,晚间打算烧烤。 没有辣椒和孜然的烧烤,没有灵魂,只能从旁处努力。 施晚意得指点厨子,多弄出几种口味来。 可她出现在膳房里,给厨子带来极大的压力,同时,一个厨艺不好只长了一张嘴的门外汉,也带来不少麻烦。 最麻烦的是,她完全不觉得自己多嘴,煞有介事地指指点点。 膳房的厨子初时还听听意见,她想要什么口味,便尽力腌制或者配制调料。 但她说着说着,渐渐离谱,用醋腌肉烤给姝姐儿吃实在有些过分了。 厨子便假装忙碌,趁机吩咐人去搬救兵。 不多时,宋婆子走进厨房,威严道:“娘子,您别在膳房指手画脚了,不如看看,喝什么酒。” 施晚意本来就有些无所事事了,才闲的瞎指挥,一听酒,立时便跟着宋婆子走了。 她的藏酒几乎囊括整个大邺所有的品类,可惜她酒越存越多,酒量长得极慢。 施晚意挑花眼,选了许久,最终选了梅子酒。 傍晚,陆姝不止一人回来,还带回了施春浓。 她们姐妹俩这几日见得,属实频繁了。 施晚意冲姐姐挤眉弄眼,扔给她一壶酒。 施春浓单手接住,拔下酒塞,仰头便豪爽地饮下半壶。 施晚意略羡慕地看她一眼,转而招呼人烤起来。 全都准备好,就等她们俩了,她们一到,篝火也点起,瞬间庭院便亮堂起来。 肉不能马上烤好,陆姝闻着味儿馋极,便起身去前院找陆一钊。 “阿弟,你要过去吃烤肉吗?有篝火,很有趣的。” 陆一钊婉拒:“我不去了,再读会儿书,便睡下了。” “那等烤好,我给你送过来。” 陆一钊笑道:“阿姐不必管我。” 陆姝挠挠头,“你是因为守孝吗?我听人家说,其实小孩子不用太严苛。” “有一点这个原因。”陆一钊不否认,“我要科举,当然要自束,不过我不要求阿姐,阿姐高兴便是。” 陆姝也不强求他,看看他手里的书,道:“若是不守孝,你明年就能跟四叔一起回乡考童试了。” “无妨,多学一年,学问更扎实。” “老学究。” 陆姝嘀咕一声,转身出去。 待回到篝火边儿,肉有熟的了,陆姝拿起一串儿,边吃边感叹道:“也就是阿弟,换个老古板唠唠叨叨,我都忍受不了。” 她脸上映着火光,神情配着语气,像个大人似的。 施晚意和施春浓皆忍俊不禁。 陆姝撸串儿,闻到梅子香,望过去,舔嘴唇馋道:“娘,我能尝尝吗?” 施晚意拒绝:“小孩子不能喝酒。” 陆姝嗅了嗅,“没有酒味儿,我就尝一点。” 她伸出小手,比了个一点点,“娘,就一点。” 陆姝为了尝一口,放得下脸面,干脆撒起娇:“娘~” 但她学武晒得越来越黑,比以前瘦也比以前壮,撒起娇格外膈应人。 施晚意不由嫌弃,“行行行,给你尝尝。” 陆姝马上眉开眼笑,伸手要接杯子。 施晚意挪开手,取过筷子,蘸了一点酒,“喏。” 陆姝:“……吝啬。” 但她还是接过筷子,舔了一口,尝尝味儿,“酸甜的,没有酒味儿,娘,你给我倒一杯嘛。” 她又作出一副要撒娇的姿态,还扭肩。 施春浓也受不了,轻斥道:“什么作态。” 然后又对施晚意说:“给她喝吧,不妨事。” “看在你姨母的面子上。”施晚意这才让人给她拿了个杯子,强调,“不准多喝。” 陆姝满口答应:“知道了。” 但不过几炷香的功夫,陆姝当梅子水一样喝了好几杯,什么事儿都没有,而不准陆姝多喝的施晚意便打着晃,向前栽去。 若非施春浓眼疾手快,拦住她,施晚意就要对着篝火磕一个。 陆姝笑得极欢,故意背着手,到醉倒的生母面前晃,啧啧道:“连小孩子都不如,跟小孩子一桌都要被嫌的。” “莫说风凉话了。” 施春浓一手扶着施晚意的背,一手托着她腿弯,轻松地抱起人,送她回屋。 陆姝也吃饱了,跟在她身后,兴奋道:“姨母,我们一起睡吧?” 同一时间,亦有两个人在对月而饮,不过情绪完全不同。 方既清独守空房,便送信给姜屿,两人约在方家喝酒。 他信中没说今日为何约酒,姜屿到方家才知道,施春浓被施晚意邀去陆家篝火烤肉了。 姜屿白日也忙,可他原以为,两个月未见,施晚意应该迫不及待才是,竟然毫无动静儿,还有心情约姐姐吃喝。 没心没肺。 而方既清故意邀他来,看他神色冷然,悠悠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姜屿:“……” 说到底,他根本不如师兄,好歹师兄有名分。 作者有话说: 从中午起床写到现在,我尽力了,我写得太慢了。 第57章 隔日,施晚意醒过来,床上只有她一个人。 “娘子,今日日头足,可要开窗通通气?” 施晚意“嗯”了一声,被子盖着,底下四仰八叉,一动不动地躺着放空,默默醒神。 婢女开窗,初夏的阳光洒进来,一下子照亮屋子。 沁凉的风微拂,带走浑浊的空气。 施晚意清醒了些,翻身的时候身体平转半圈,脚向上一蹬,捋平被子,朝床外趴下。 她的床榻极大,打横趴着,脚也没够到边。 施晚意两手交叠,压在下巴底下,问:“我阿姐和姝姐儿呢?” 婢女走来走去地忙乎,嘴上回道:“昨日大娘子和姝姐儿都在您屋里睡得,寅时便起了,在二院打了会儿拳,大娘子便带着姝姐儿去西市吃早膳。” “竟然睡在我屋里……” 施晚意完全没有印象,也没有被陆姝吵到过。 “娘子,早膳给您端上来?” “好。”施晚意爬起来梳洗。 她要跟祝婉君一起去看戚春竹,不过应该待不了多久,便又道:“派人去跟屈六说一声,我今日过去。” “是。” 施晚意用早膳时,陆姝活力十足地进来。 “你姨母呢?” 陆姝给自个儿倒了一杯水,回她:“姨母回府了,我得回来上课,不然也跟姨母走了。” 施晚意捏着勺子舀起勺粥,边吹边道:“你怎么不去当你姨母的女儿呢?” 陆姝喝下一大口水,叹道:“我也想,明明我像姨母更多一些。” “你快走吧,省得我花钱养你。”施晚意挥手赶她。 陆姝放下杯子,冲她做鬼脸,然后迅速跑走。 婢女笑道:“娘子,姝姐儿可真活泼。” 施晚意嘴角上扬,心情不错。 辰时中,祝婉君过来,施晚意和她一起去三房。 戚春竹就在庭中,她们二人一出现在门前,她就看见了。 “三弟妹,怎么在院子里?” 祝婉君问她。 “我在散步,稳婆说多走动好生。” 戚春竹手托着肚子,回答时眼睛瞥一眼施晚意,赶忙收回来,松开扶婢女的手,双手托着肚子屈膝,欲行礼,“大嫂,二嫂。” 她怀孕之后,人几乎没胖,肚子也比祝婉君那胎小不少。 可她这月份,任由孕妇弯腰或是屈膝行礼,都像是为难她一般。 祝婉君看向施晚意,见她神色如常,快走几步,托住戚春竹的小臂,“三弟妹,你身子重,不必太客气。” 戚春竹又瞧一眼施晚意,才站直。 她似乎有所忌讳,但神色藏得实在不够好,谁看都觉得有问题。 施晚意又没对她做过什么,不紧不慢地走近,直爽道:“三弟妹,听说你临近生产,有些紧张?” 戚春竹霎时竖起毛,“大嫂,生孩子而已,哪个女子没经这一遭,我可没那么娇贵。” 施晚意和祝婉君对视一眼。 女人孕育的辛苦,女人最清楚,娇贵些又不是错。 施晚意就是受祝婉君邀请,来走个过场,不是来当知心姐姐的。 再说她这不斗志昂扬的吗? 施晚意眼睛扫过整个庭院,怡然地坐到石凳上,再不开口。 戚春竹没得到回应,憋得不上不下。 祝婉君打圆场道:“三弟妹,你能放宽心就好,第一胎都要慢一些,正常。” 然后她就开始给戚春竹传授生产的经验。 戚春竹只是嘴硬,听得极认真。 施晚意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听了一会儿,实在没意思,就借口有事告辞离开。 陆家现下就是有人对她有意见,老戚氏都闭门不出了,其他人更不敢表现出来。 施晚意就肆无忌惮地想出门便出门,无需跟谁知会。 但她每次都会有礼有节地提前派人到私宅告知“她要来”的消息。 姜屿便会有一种等她来临幸的感觉。 尤其他此时坐在新宅的花园里。 这宅子在长寿坊西的丰邑坊,单一个花园便比先前那个大许多,屈六说,买下来后趁着他“回乡祭祖”,重新翻修了一遍,花园也修整过。 瞧,对他多上心。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施晚意每每见到他,看似更痴迷,可从来不会对他念念不忘。 转身即忘。 一次两次,权当是情趣,时至今日,姜屿却不愿意干等她来了。 左右不会放手,不如做实。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 姜屿两根长指轻敲石桌,等着施晚意。 而施晚意与他,可谓是双向奔赴,不谋而合。 宋婆子早有准备,让小苏大夫研制了以防万一的药,知道施晚意要去见谁,便将药塞到她手中。 两瓶。 一瓶女子服用,一瓶男子服用。 避子的手段,大多用在女子身上,极少有男子服用的。 是药三分毒,宋婆子和小苏大夫必然是站在施晚意的角度考量,若非为了双重保险,他们只会准备男子的。 施晚意领两人的情,直接揣起药瓶,带到新宅。 两个月未见,施晚意完全没有近乡情怯之感,一下马车便迫不及待地走向后院。 不过还没走到后宅,便见到了海棠树下的人。 先前修整花园时,看到这一株枝繁叶茂的海棠树,施晚意便觉得,书生在海棠花下,一定极好看。 果然如此。 春日昭昭,晴空朗朗。 书生一身飘逸的长衫,站在红如胭脂的海棠花前。 至雅至艳,相得益彰。 只此一幕,人比花绝。 而清风似是知她心意,花枝摇曳,落红片片,胭雨霏霏。 他就在海棠花雨中,向她望过来,眼里只有她一人。 因为她的出现而展颜。 如若是一见便心生欢喜的人,何须犹豫? 飞奔向他。 施晚意提起裙摆,眉眼弯弯地小跑向他。 姜屿也理所当然地张开手臂,迎接她入怀。 他甚至配合她的身高,微微弯腰,直到她落入怀中,方才抱着人直立起身。 施晚意的婢女早在见到人,便知情识趣地退出花园。 姜屿双臂搂紧她的腰,压着她整个嵌入到他怀里。 施晚意手臂勾着他的脖颈,头埋进他颈项。 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他们只是拥抱,可那种宁静,治愈了所有不平。 只是…… 施晚意整个人悬空,脚尖伸直也够不到地。 姜屿察觉到,抱着她转身,教她脚踩在石头上。 两人的怀抱没有片刻分离。 施晚意脚落在实地,踏实许多,更舒服地靠在他怀里,在他耳边软软地呢喃:“朝时,想你了。” 呵。 姜屿无声冷笑。 她的想念徒有虚言。 骗子。 手却轻抚她的发顶,温柔至极。 施晚意蹭了蹭,下巴叠在他肩窝,痴迷道:“朝时,你真好看,没有别家娘子长街捉婿吗?” “别家娘子,与我何干?” 她就是独一无二的。 一句话比那些情话都要动听。 施晚意笑得见牙不见眼。 姜屿淡淡地问:“二娘呢?可有瞧别的郎君。” 瞧是瞧了…… 只是瞧瞧。 是以施晚意肯定道:“我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郎君。” 姜屿明知道她说得是假的,可得了话,胸中仍然鼓胀。 他们抱了许久。 施晚意脚酸,想要分开,“坐下?” 姜屿未松开她,直接抱着人走到石桌边,单手扣住她的腿窝,分开,面对面坐在石凳上。 施晚意后腰抵着石桌,只能从他的怀抱分离两拳的距离。 “青天白日,光天化日……不好吧?” 声调上扬,听不出不好。 姜屿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与她四目相对,视线越发粘稠,便不再迟疑,压下去,衔住。 他带着不同寻常的强势,不容她退离。 施晚意避不无可避,呼吸艰难,腰肢酸软,腿软软地垂下,像是溺水一般,只能撑着他的膝盖。 昏沉的头脑忽有一缕清明。 他们这般,说难听些,实际就是无媒苟合。 书生若是她以为的光风霁月的君子,根本不可能与她勾缠。 可他又不似风流之人,这样紧地扣着她…… 她会不会……弄巧成拙? “朝时,我……” 施晚意软下声音求饶,想要想清楚些。 但姜屿打定主意,大手按住她的后颈,复又黏连。 施晚意神迷意夺,思绪彻底淹没进这片情海里。 姜屿掌控着节奏,稍稍缓下,贴着她的唇低语,“进去吗?” 施晚意得到些许喘|息,思绪还未回归,不能立即回答。 姜屿也没有等她的回话,一一手护在她腰后,一只手臂托在她臀下,抱起人便走向寝室。 他们早就越礼,木已成舟。 姜屿不给施晚意一丝反应的机会,大步而行还要勾着她失魂。 施晚意也确实没出息,溃败如山崩。 姜屿一脚踢开门,抱着施晚意迅速回身关上,便径直走向床榻,毫不犹豫地放下,覆上…… 她那么软,那么娇小,完全笼在他的身躯下。 姜屿着迷,几欲失控。 “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婢女在紧闭的门外呼喊,“娘子!” 施晚意一激灵,恢复些许理智,伸手推搡,侧头想要得到些空隙回话。 姜屿攥着她的手腕,坚定地压在她头两侧。 不让她管。 婢女不敢进来,声音越发焦急,“娘子,府里来人了,有急事!” “朝时。”施晚意扭头,不容置疑地出声。 姜屿的唇贴着她的颈子,轻声问:“能不能不走?” 施晚意气息不匀,哄道:“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姜屿喜欢这个词,停滞片刻,压制着翻涌的情绪,翻身让开。 施晚意立即坐起来,边整理衣服和头发,边冲外头喊了一声:“我马上出去。” 姜屿躺在床上沉郁地看着她的手忙脚乱地动作,坐起,冷若冰霜地伸手帮她整理。 待整理好,施晚意坐在床沿,倾身主动安抚地落了个吻在他的唇角。 一触即离,起身。 姜屿握住她的手。 施晚意只得又回身,给了他一个极热情的安抚,手抚在他脸侧,温柔缱绻地哄他:“舍不得你,但我得走了。” 她站直后便抽手。 姜屿握着她的手微微松开些许,看着她的手一点点滑离。 施晚意挥挥手与他告别,快步拉开门,踏出去前回首冲他一笑,方才消失在门口。 这一次倒是没有头也不回。 可姜屿眼中满是凛凛寒意。 陆家。 陆家总是牵走她的注意。 就像拥抱时那样,全副注意都在他身上,不好吗? 姜屿咬牙,“最好来日方长……” 承诺已出,绝无收回的可能。 而院中,施晚意脚步匆匆地,问道:“府里发生何事?” 婢女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禀报:“三夫人发动了。” 施晚意脚步倏地一停,就这事儿? 可她是掌家的大夫人,还不能不回去。 施晚意回头看一眼后院,气闷,踏着重重的步子离去。 第58章 施晚意回到陆家,便脚不停地前往三房。 “大夫人。” 院门口的婆子行礼。 施晚意颔首,一眼扫进门内,有两个婢女走过,脚步急促,并不显慌乱。 她沿着游廊往后院走,走过穿堂后,人便多起来。 庭院里,只祝婉君一个人坐在石桌边,眉头略紧,目中有担忧。 宋婆子代施晚意在此守着,还有庞嬷嬷。 施晚意还未走出穿堂,院内众人皆未察觉,背对的宋婆子便似有所感,回头看过来,“娘子。” 其他人闻声纷纷转头,祝婉君起身,“大嫂。” 庞嬷嬷等人也都行礼。 庞嬷嬷神情格外恭谨,施晚意没对她有什么特殊关注,随便抬抬手,便问祝婉君:“如何?” 祝婉君答道:“稳婆说,开指顺利,应该生得快。” 施晚意坐下,示意她也坐,又问:“通知三郎了吗?” 国子监的距离,不比她的新宅远,但她没瞧见陆代。 祝婉君道:“派人去通知了,不过说是受同窗邀请,踏青去了,估计找到人,再回来,得个把时辰。” 这才是男人的常态,二郎陆仲那般的,在这时代才少见。 施晚意不再说话,安静地坐等。 宋婆子给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手边。 施晚意冲她微笑,端起杯子。 一杯水刚喝过半,产房里忽然响起哭声,孩子呱呱坠地。 顺利的施晚意都有些没反应过来,她都做好坐到天黑的准备了。 祝婉君亦是感叹:“三弟妹好福气,没遭罪。” 妯娌俩起身。 产房门打开,一个婆子喜气洋洋地出来报喜:“大夫人,二夫人,是个小郎君。” 祝婉君面上喜色不变,又感叹了一遍:“三弟妹真是好福气。” 施晚意不含任何意味地看她一眼,随后对婆子道:“平安生产便好,该赏赏,不必抱出来了。” “是,大夫人。” 施晚意将剩下的事儿交给祝婉君,便带着宋婆子回东院,没有多看庞嬷嬷一眼。 庞嬷嬷也不敢有丝毫不满。 祝婉君不清楚那时具体发生了什么,对庞嬷嬷依旧客气:“劳您回去向母亲报喜。” 庞嬷嬷又等了会儿,亲眼见过三房的小郎君,便赶回正院报喜。 “小郎君眉眼极像父亲,长大必是个俊俏的郎君。稳婆查看过,胎里养得好,生得也快,有福气着呢。” 老戚氏眉开眼笑,“好好好。” 陆芮听着,也满心欢喜道:“晚些我去看小侄子,娘,您去吗?” 老戚氏的神情淡了淡。 陆芮霎时止住话,紧接着又不忿道:“再如何,您是长辈,她还能管您看孙子不成?” 庞嬷嬷听着两人的对话,低下头。 老太太最近脾气才好些,她怕被迁怒。 而老戚氏冷着脸缄默。 陆芮转了转眼,问:“娘,洗三宴大办吧?” 孙子的洗三宴,祖母出席,不为过。 老戚氏思忖许久,点了头。 东院—— 两个未开封过的小瓷瓶放在桌上。 宋婆子道:“又没成?” 施晚意点头。 但她现在离开书生,缓过神回过味儿,总觉得不得劲儿。 她主动撩拨,是她快乐。 书生反过来撩拨他,也不是不行,情趣嘛。 可是他今日的强势,完全不符合她以往对他的认知,教她心头生出几分怪异来。 暂时没兴致了,施晚意抬手一推瓷瓶,道:“嬷嬷先帮我收起来吧,这些日子不过去了。” 知道她不会再想不开,宋婆子也不急着催她找别人,一切都随她,直接收起来。 稍晚些,正院派了个婢女来传话,说是要大办洗三。 施晚意爽快地应下来,转头就派人去知会祝婉君,交给她来办。 二房—— 祝婉君有些不痛快,跟二郎陆仲牢骚道:“老夫人既是不管事,全不管才好。暖姐儿出生要简办,轮到三房的儿子,就要大办了?” 陆仲安抚道:“谁让我只是庶出呢?你跟着我吃苦了。” “我吃什么苦?”祝婉君嗔怪地轻瞪他,“我心里,你半点不比几个伯叔差。” 陆仲伸手覆在她的手上,“我能娶你为妻,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咱们二房的日子定会蒸蒸日上。” 祝婉君不禁娇笑,“府里有我,你只管安心当差。” 陆仲拉起她的手,握在手心,“我会给你挣诰命的。” “我自然知道,只是我如今既然受大嫂信重帮忙管家,也不能教你吃亏。” 掌权的滋味,尝过,就不愿意轻易放下。 祝婉君便是如此。 翌日。 施晚意用完早膳,宋婆子在旁边禀报。 “打听到,太子府、几个王府、平城长公主、二公主皆收到了大公主夏日宴的请柬。” “各府成年的皇孙和郡主应该会给大公主面子,出席夏日宴。” “长公主深居简出,就世子赵晨钟要订世子妃那两年参加了,这几年皆未参加,不过世子妃难产过世,不知今年她是否赴宴。” “二公主年年不落下。” “另外,京中好些有适婚儿女的高官府邸,也都收到了请柬,应该都会去。” 每年大公主都要办两场宴,一场夏日宴,一场秋日宴,几乎是京中年轻郎君娘子们相看的福地,宴后总会成许多对儿。 当然,也会发生有缘无份的情况,年轻人的情窦,非人为能控制。 “几个世家,崔氏有两个颇为出色的郎君,姬氏两个娘子才名远扬,谢氏有一个绝色姿容的庶女,还有皇后娘家的郎君娘子皆是适婚之龄。” “两公四侯府里也有尚未订婚的郎君娘子,信国公府的世子,忠国公府的长孙,定西侯府的世子都是极抢手的郎君。” “另外还有其他官家……” 宋婆子一一报上来,便是着重介绍有郎君的人家,可那官职人名又多又杂,施晚意听得晕乎极了。 到与陆侍郎官职平级,施晚意抬手打住,“嬷嬷,您觉得陆侍郎惦记哪家?” 宋婆子摇头。 施晚意一想,确实,这哪猜得出来。 门第顶高的世家勋贵,陆家的家世,除非陆芮极得人家喜欢,否则也攀不上。 难道是打得这个主意? 想不出。 主仆二人对视几息,干脆利落地放弃继续想。 施晚意突然发现她没说姜家,问:“姜家那位二郎呢?他也未成婚吧?那位不抢手吗?” 宋婆子面无表情地与她闲谈:“听说片叶不沾身,从来不出没在这些宴席中,而且……” “而且什么?”施晚意揪了颗樱桃,好奇地看着她。 “有些差辈儿了。” 施晚意噗嗤笑开。 也是,现下出去的都是豆蔻年华的小娘子,她们的长辈,可能跟姜二郎同辈论交。 可不是差辈儿了吗? 尤其姜二郎官职还高,太傅之子,二十五岁的三品金吾卫将军,估计要让不少人家望而却步。 想想,女婿官职比岳父高,在家论亲,在外论官级…… 施晚意不可抑制地笑。 祝婉君过来串门儿,进来见她喜眉笑眼,也展开笑脸问:“大嫂有什么喜事儿?” 施晚意招呼她坐下,将樱桃推到她跟前,“没什么,刚说夏日宴京里哪家收到请柬呢。” 樱桃价贵,祝婉君寻常可不舍得买这时令水果,但她也不贪嘴,吃了两颗,便住了手,闲问都有哪家。 宋婆子又复述了一遍。 如意郎君太多,祝婉君也想不到公公看中谁,自然不能随意揣测,转而又问洗三宴的事儿。 府里要大办,要邀请陆侍郎的同僚们,不能单是戚家和陆代的同窗好友们,肯定不能轻忽。 祝婉君没有操办的经验,便来与施晚意商量。 施晚意淡淡道:“我也没办过,二弟妹去正院请示老夫人便是。” 嫡母能见她?祝婉君有些怀疑,可一想到为的是三房刚出生的儿子,便又点点头,“那我这便去母亲那儿。” 时间有些紧,她直接便告辞。 “不急着走。”施晚意笑着吩咐宋婆子,“樱桃给二弟妹装些。” 祝婉君推辞。 施晚意道:“我这大伯母给侄子侄女们尝尝鲜,你不来也要送过去的,恰巧你过来,省得我的婢女走一趟。” 祝婉君便道谢:“那我便不与大嫂客气了。” 施晚意面容温和,状似不经意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再过些时日,就有帮手了。” 祝婉君神色微变。 施晚意笑盈盈地送她出去。 祝婉君离开东院,都在猜测长嫂是何意。 她心里有个想法,又觉得不应该。 可长嫂的行事,教人不好猜,万一呢…… 祝婉君心里存着事儿,到正院让人禀报后,果然进去了。 而她在正院听了许久的指点,心下极不平衡,回二房又对陆仲不满地唠叨一通。 实在是差距太过明显。 还有她的猜测…… “三房生了个嫡孙,宝贝的很。”祝婉君看着小女儿无忧无虑的笑脸,气道,“莫说咱们,长房都得排到后头去,也不知大嫂如何想得……” 陆仲伸出根手指,塞进小女儿手中,心平气和道:“大嫂一看就不喜欢猜来猜去,你要是有些什么想法,就直接问。” 祝婉君迟疑,“万一惹大嫂不高兴……” “你得让大嫂知道,咱们已经铁了心与大嫂站在一条绳上。”陆仲摇晃手指逗女儿,“你先藏着心思,旁人瞧出来,如何对你信任?” 通关系那次,只能算作是交易。 陆仲决意道:“人不能脚踩两只船,尤其其中一只船,根本就是敷衍我们,必须选择一条船彻底走上去。” 祝婉君还有些犹豫不定,却也选择听他的,“好吧。” 但她也不是莫名其妙跑去问的人,便打算先忙洗三宴。 她这两天频繁跑正院,就是老戚氏的试探。 洗三宴当日,老戚氏便理所当然地走出正院。 陆家的亲家全都来了,施家的代表是齐筝。 施晚意明明什么都没有为洗三宴干过,却当着一众宾客的面,亲密地待在老戚氏身边儿,不时给她倒水,整理袖子。 “母亲”、“母亲”叫得极欢,一副婆媳融洽的模样。 老戚氏膈应极了,可宾客都是她发请柬请回来的,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僵硬地附和她。 宾客甭管内里如何想,面上皆称赞她们“婆媳亲如母女”。 老戚氏和陆家其他知情人听着这话,看着施晚意越发让人腻味的笑脸,除了僵笑,便是沉默。 而齐筝自施晚意回京,第一次来陆家,也是第一次瞧见小姑子如今在陆家的样子,不由挑眉。 等到洗三宴结束,施晚意陪着老戚氏送客人们离开,自觉已达成“大邺好儿媳”成就,心满意足道:“老夫人,放个风儿,就回去吧。” 第59章 三房小儿子在府里排序第四,是正儿八经的嫡孙。 一场大办的洗三宴尽可证明陆侍郎和老戚氏对他的重视。 然而宴上出尽风头的是施晚意和她“亲如母亲”的婆婆。 原本以为的各房龃龉似乎不存在,又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以至于宾客们离开陆家后也对婆媳俩津津乐道,三房刚出生的小儿子没有引起任何谈兴。 老戚氏怎么出来,又怎么回去。 戚春竹坐月子不出,没人将这些告诉她,她便沉浸在生下嫡孙的喜悦中。 祝婉君乐见如此,心下舒坦,笑盈盈地回二房。 而本该比较在意嫡出孙子取代地位的陆一钊,自从生母自杀,对祖母便越发生分,且马上就是生母的婚期,他根本无心关注堂弟。 陆一钊和陆姝身上带着孝,不便亲自过去,就只差遣贴身的下人去。 陆姝拿到了身契,学着赏罚分明地对待,原来是施晚意陪嫁的婢女便听她的吩咐,为丁芷芙张罗宅子里的事儿。 需要外出的事儿,则是陆一钊的小厮负责。 十七日,小厮送完东西从牛家出来,打算回去复命,忽然被人捂嘴拖进了巷子。 小厮惊恐地挣扎,却是徒劳,满脑子慌乱思绪: 抢劫? 还是杀人越货? 要死了吗? 巷子里,胡子拉碴、眼神凶恶的壮汉手持匕首抵在他胸前,阴狠道:“问你话,老实回答我,敢喊就宰了你!” 小厮疯狂点头,“唔嗯嗯嗯。” 胡子男这才冲劫持他的两个同伙使了个眼色。 同伙没松开钳制他的手,只松开了捂着他嘴的手。 小厮大口大口地呼吸,腿软站不住,全靠劫持他的两个男人吊着他两只手臂。 胡子男看他这怂软的样子,嘲笑地一扯嘴角,问:“你们大夫人回京带回府多少箱笼?” 就为这事儿?小厮呆住,忘了回话。 胡子男看小厮不将他放在眼里,眼一厉,蒲扇似的巴掌大力甩在他脸上。 小厮脸疼地一懵,耳朵也嗡嗡作响,不敢反抗,唯唯诺诺地回答:“挺多的,具体多少,真不知道。” 但他赶忙就表态:“我可以打听,几位爷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打听,别杀我!千万别杀我!” 三个男人对视一眼,胡子男又问了些问题。 小厮全都据实回答,不敢掺一点儿假。 撒没撒谎,大概能看出来,胡子男对他的表现还算放心,让他继续去打听,用刀子威胁道:“不听话就宰了你。” 小厮连声应着,小心翼翼地问:“那我打听到,如何传信儿?” 胡子男冷声道:“我们自会找你。” 小厮不敢有意见,点头哈腰。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小厮出现在巷子口,左右张望一眼,撒腿儿就跑。 他跑走后没多久,巷子口走出完全变了装扮的三个人,往背离的方向离去。 陆一钊借钱买下的小宅子里—— 丁芷芙不在意所谓的“守孝”晦气与否,让小厮传话,想在成婚前见两个孩子一面。 陆姝这段时日常进出府,想要出门,跟施晚意报备一声,得了允许带上护卫就可以走。 陆一钊没让陆姝代他请示,和陆姝一起到施晚意跟前说过,俩人才过来。 有些日子没见,丁芷芙整个人娇艳欲滴。 陆姝惊呼:“丁姨,你怎么变得这么好看!” 丁姨娘不是姨娘了,她就改口叫了“姨”。 丁芷芙被她直白的话夸得羞涩,手背贴了贴脸颊,笑道:“哪有。” “我说的是真的。”陆姝拉过陆一钊,询问,“阿弟,你说是不是?” 陆一钊看着生母,认真地点头。 她气色确实极好,比他有记忆以来都好。 丁芷芙看着儿子,目露思念,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这么长时间过。 只是母子俩都不是极热络的性子,见面常常沉默相对,全靠陆姝在中间调和,这么长时间没见,又不知该如以何种态度开口。 陆姝在两人中间感受不到任何第三者的碍事,兴致勃勃地问:“丁姨,我们能看看你的婚服吗?” 丁芷芙露出个柔美的笑,“当然。” 话落便领着两人走进她住的屋子。 嫁衣就平展在架上。 哪个女子不期盼穿上婚服嫁给良人? 她以前没有机会,本来以为一辈子都不可能了,如今的意外之喜,她满足至极。 丁芷芙喜欢地看着。 “丁姨,你亲手绣得吗?” 陆姝盯着嫁衣上的刺绣,怕碰坏了,揣着手不去碰。 丁芷芙点头,“我给你们也做了两件衣服。” 她停顿片刻,犹豫道:“还有夫人……” 陆姝惊讶,“我娘?做了什么?” “一双鞋。” 丁芷芙从柜子里取出来一个布包,打开来。 一双红色的绣鞋,两朵木兰花簇拥着覆在鞋面上,鞋两边也都绣着对称的花枝。 “我留了东珠的位置。”丁芷芙指指鞋尖处,又翻过绣鞋道,“我扫见过夫人的鞋,底比寻常厚些,我稍做大了些,若是不合脚可以稍收收。” 陆姝一瞧,她这鞋底确实比寻常鞋底纳得厚两分,不禁嘀咕:“我娘知道你这么细心,不见得高兴。” 丁芷芙闻言,颦眉低声道:“我也知道夫人恐怕不会穿我的鞋,只是无以为报……”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姝不好与她解释亲娘那点儿矫情劲儿,转而问,“这才两个月,丁姨你做这么多,一刻不得闲吧?” “起初生疏,慢慢便快了。” 陆一钊从旁看向她的手,好几根手指上都有刺破的针眼。 丁芷芙攥起手指,不以为意地笑笑,“没事,我甘之如饴。” 她出生便逢乱世,童年因为父亲在并未吃多少苦,少女时寄人篱下,也没吃物质上的苦,甚至养出些清高自傲的性子。 十年前,牛三金绝对不是她会向往的如意郎君,十年后,她愿意嫁给一个粗人,也不是为了置气,才选个与陆仁截然不同的男人。 她就是想试着去过普通夫妻的日子,也许会不习惯相对平凡的生活,也许会和牛三金有不合,也许会有别的烦恼,可那都是生活中该有的烟火,而不是日日蹉跎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丁芷芙握着两个孩子的手,感恩地说:“我知道,我出嫁后仍然要仰赖你们许多,我恐怕也无法回报什么,我能做的,就是努力过好,往后相见皆能笑颜相对。” 陆一钊当着她的面,表现如常,出了宅子后,神情便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 陆姝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便在马车上打开装衣服的布包,声音欢快道:“阿弟,看看丁姨给你做的衣……” 话戛然而止。 陆一钊抬眼看过去,就见那衣服素极了,一点绣纹都没有。 不过针脚细密,必定也极用心。 就是跟给施晚意的那双绣鞋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陆姝摆弄给她做的那间浅缃色的襦裙,气哼哼地嘟囔:“偏心。” 陆一钊忍俊不禁,“两个月要绣嫁衣,还要做衣服做鞋,偏重一二也正常,再说,阿姐好歹还有些绣纹,我才该说偏心。” 陆姝古灵精怪的眼神看向他,笑问:“阿弟,不难过了?” 陆一钊摇头,“不是难过,就是……感觉她嫁给别人,以后就是别人的娘了。” “那有什么的。”陆姝大气道,“要是我娘改嫁,我绝对不会难过,娘肯定是一个娘,爹可以是很多爹。” 陆一钊无语:“……你是因为夫人不会改嫁,才这般说吧?” 陆姝笃定,“绝对不是。” 无论是不是,陆一钊确实难过不起来了。 而陆姝瞧着粗枝大叶,却有独一份儿的温柔。 两人回到东院儿,送完东西,她又单独跑到施晚意跟前,求道:“娘,明日我想带阿弟去观礼。” 施晚意面前的桌上放着丁芷芙做的绣鞋,她没看那双绣鞋,只随意道:“你们还守着孝呢,也不要太嚣张,况且你们不介意,旁人不介意吗?” “我们不登门观礼,就在那坊里找个合适的酒楼、茶楼,看着丁姨娘进门。” 施晚意不置可否。 陆姝转眼睛,“娘,您可要一起去?听说宾客都是金吾卫。而且您不好奇他们的婚礼吗?” 施晚意有一丝好奇,不足以劳烦她走一趟。 陆姝连忙上前捶腿,“娘,您放心,不用您操心,我会让人安排好,您明日只管去瞧热闹就行。” 施晚意抬抬右肩。 陆姝熟练地挪地方,站到她背后给她捏肩。 去溜达溜达也无妨,至于丁芷芙做的鞋……施晚意不差一双鞋,教婢女收起来了。 第二日,已经生过一子的丁芷芙,人生头一次穿上婚服出嫁。 没有送亲的长辈,没有背她出门的兄长,没有宾客,只有陆一钊和陆姝身边的随侍以及一个陪嫁的孤寡婆子。 遗憾吗? 当然是遗憾的。 可她走向房门的每一步,都平稳而决然。 大邺婚俗,新娘子出门后脚不能落地。 牛三金和几个关系很好的金吾卫架着一辆马车来迎亲,知道她没有父兄,便等在她屋外。 牛三金从始至终没见过丁芷芙,全都是听人说的。 同僚们听说他竟然娶陆家的妾,免不了议论,去询问牛三金,他完全不知道未婚妻什么模样,只能说出“丁芷芙书香门第出身,识文断字”。 倒是其他金吾卫,将陆家当年的传言打听得清清楚楚。 男人了解男人,没人相信单纯的“酒后误事”,要么是陆仁有问题,要么是女人有问题,只是这些揣测,不好当着牛三金的面儿多说。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绝对姿容出众。 此时门打开,丁芷芙团扇遮面,瞧不见脸,可身段儿极好。 最重要的是,气度不俗,丝毫没有妖娆媚态。 牛三金挺大一个壮汉,隔着团扇看新婚妻子,莫名紧张地口干舌燥。 他身后的几个金吾卫对视一眼,颇意外。 牛三金走近,结巴道:“我、我抱你吧。” 丁芷芙轻声应:“好。” 牛三金伸手想抱,可总觉得这娇滴滴的娘子是个瓷娃娃,一碰就碎,没法儿下手。 几个同来迎亲的金吾卫笑话他—— “老牛,你行不行?” “腿软了吗?” “哈哈哈哈……” 丁芷芙耳朵泛红,娇羞地微微垂头。 牛三金高壮,居高临下地瞧见她整张脸,霎时呆住,根本听不见同僚们的声音。 几个金吾卫笑得越发大声,有一个直接推了他一把。 牛三金不由自主地向前几步,撞到丁芷芙身上,险些给人撞到,揽着她的细腰扎了个马步才将将稳住。 怀里的人又软又香,牛三金仿佛是个毛头小子,一下子所有的热血全都涌向一个方向。 丁芷芙不是未识人事的小娘子,臊得不行,嗓子掐住似的细声娇骂:“下流,快转过去!” 骂人也好听。 牛三金傻笑。 他身后,几个金吾卫起哄不止,丁芷芙空出一只手推人。 牛三金大手掐着她的腰,小声求道:“芙娘,你帮我挡挡,否则下半辈子都得被他们笑话。” 几个金吾卫在后面催促—— “老牛,说什么呢?” “就是!” “别误了吉时,有事洞房里说。” “哈哈哈哈……” 已经在笑话了,丁芷芙恨恨地锤了他一下。 牛三金攥住她的拳头,完全包住,忍不住搓了搓,在丁芷芙发火前,赶紧弯腰单手抱孩子一样抱起丁芷芙。 他还顺手摆弄她的脚,让她的裙裾正好遮在前面。 丁芷芙坐在他手臂上,扶着他的肩,毫无办法,只能红着脸保持这个姿势。 吉时不能耽误,牛三金却不敢走太快,丁芷芙也不好意思催。 好在他将她送到马车上时,已经压下去,两人总算没有太丢人。 而丁芷芙一上婚车,几个迎亲的金吾卫便给了牛三金几拳,故作酸溜溜道:“你小子可真有艳福。” 他们方才窥见了一点丁芷芙的模样,可不是艳福不浅吗? 牛三金憨笑,喜气洋洋。 当初陆一钊让人看宅子,便没有买太远,隔了两条横街,距离不远。 施晚意他们坐在十字街上的茶馆二楼,眼看着牛三金他们出去迎亲,新做的糕点端上来之后,迎亲的马车又回来。 这已经是最合适的地方,他们这间雅间两面窗,一面窗能看见婚车从下方街上路过,一面窗正好能看见牛三金家的院门,虽然离得远,看不清神情,好歹能看见人。 “来了来了。” 陆姝一直趴在窗边盯着,一见马车进坊门,便喊了一声。 陆一钊本来就在窗边,不需要她招呼,只有施晚意,听了她的声音,端着茶杯望向街上。 迎亲队伍越走越近,高头大马上的牛三金高大健硕。 施晚意想起丁芷芙的身材,对比两人的尺寸,啧啧两声,心道丁芷芙恐怕要吃苦头了。 男人应该会嫉妒别的男人条件比他优越吧? 这时候施晚意真是希望陆仁泉下有灵,他要是能看见这一幕,该是嫉妒成什么样儿? 婚车走远,陆姝起身,颠颠儿跑向另一侧窗户。 陆一钊也跟着一起挪到了那头。 施晚意没动,悠然地喝茶。 牛三金家门前,丁芷芙走出马车,观礼的宾客站在周围看见她的侧脸,皆是小声吸气。 他们这样的平民街巷,何时见过如此光彩夺目的女子。 莫说平头百姓,连没跟着去迎亲的其余金吾卫们亦是面面相觑。 丁芷芙白皙的手放进牛三金的大手中,肤色差距明显。 周遭又是一片交头接耳。 “咱们这儿何时有这样的神仙娘子?” “能不能养得住啊?万一要是有个地痞无赖……” “敢犯到金吾卫跟前去?” “也是……” 丁芷芙听着这些纷杂烦乱的声音,面色不变,不知为何,忽有所感,扭头抬眼望去。 远处二楼的窗里,探出两个小脑袋,她明明看不清人,可莫名确定,那就是陆一钊和陆姝。 那两个孩子似乎是发现她看过来,片刻后,抖开两张红纸,纸上写着硕大的两个字——恭喜。 两行清泪霎时便流下来。 丁芷芙咬紧下嘴唇抑制。 “怎么了?”牛三金担忧地看她,随即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惊讶,“那是……” 丁芷芙不想太多人注意到陆一钊和陆姝,连忙调整情绪,道:“无事。” 牛三金又抬头望了一眼,方才领着她跨火盆进宅子。 茶楼上,陆姝推陆一钊,得意道:“我就说能看见吧?” 陆一钊抿唇笑着点头,仔细收好两张红纸。 这是陆姝的主意,他们确实没法儿亲眼见证丁姨娘出嫁,可是办法总比困难多,人的脑子得活泛起来。 陆姝骄傲地环胸。 施晚意收回视线,含笑垂眸。 丁姨娘的婚事她不在意,可能见证陆姝成长的一幕,挺好的。 陆姝和陆一钊回到座上,吃点心喝茶,而后三人便离开这里。 牛家—— 姜屿作为金吾卫的上官,命护卫送来了一份贺礼。 他送礼,其下的金吾卫将官,自然不能落下,也都送了贺礼来。 牛三金的官级很小,礼不重,可重要的不是礼,而是背后上官对这门婚事的认可。 原来是妾又有何妨,嫁进牛家门,便是正儿八经的正头娘子,出门做客与人交际,旁人不敢轻易说什么。 更何况,丁芷芙还是那样的人品样貌,嫁妆也齐备。 一众金吾卫不住灌牛三金酒,“老牛你这是捡到天上掉下的馅饼啊。” 牛三金嘿嘿傻笑,对敬过来的酒来者不拒。 有人酸道:“可真是牛饮甘露。” 又有金吾卫说道:“原来还担心是不是有什么阴司,老牛是个好汉子,那陆家的大夫人可真是大度。” 正经官家绝对不会扶正妾室,一个妾再嫁,能给找个品性好有担当的良人,属实心善又大度。 而这也能证明,陆家当年的事儿,女人恐怕没错。 那有问题的是谁…… 一众金吾卫喝着酒,眼神了然。 突然,先前那个说话的金吾卫醉道:“陆家的大夫人怎么没相中我啊?我不比老牛知情识趣吗?” 周围一静,马上又喧闹起来—— “老子不比你强?” “浑说,你睡觉打呼震天响,嫁给你的娘子忒倒霉。” “我父亲官居五品,家中有宅有田……” “你都成亲了……” 一群粗野的武官你一句我一句地攀比,越发高涨,不知是谁没眼色,冒出一句:“金吾卫里,谁比得上将军?” 众人皆默。 何止是金吾卫,他们将军在整个京城乃至大邺,也是数得上年轻俊彦。 “老牛呢?” 众人回神,左右搜寻,哪还有牛三金的人,顿时笑骂:“这头色牛!洞房去了吧!” “哈哈哈哈……” 第60章 施晚意他们回陆家,宋婆子就向她禀报了一个消息——老苏大夫入京了。 “您说要给老苏大夫接风,老奴便直接跟医馆的医童说定了明日。” 施晚意点头,想了想,“定在西市吧,离得近。” 宋婆子应下,这就让人去订雅间儿。 她再回来时,施晚意已经吃上。 下午在茶馆吃好几块儿点心,还喝了一壶茶,依然不影响她的好胃口。 宋婆子看她吃得香,满眼喜爱,温和道:“夏日宴要穿的衣裳已经做好,稍后您试试?” 施晚意闭着嘴嚼,鸡骨头顶的脸颊微鼓,点点头,“嗯。” “不合身还来得及改。” 施晚意吐出一块儿干净骨头,低头瞧了瞧自个儿的腰身,“不是让绣娘将腰放大点吗?应该正好吧?” 手捏了捏软绵绵的肚子。 她之前太瘦了,胯骨上好像就一层皮,摸着都硌手。 所以现在好不容易长点儿软肉,宝贝一样。 宋婆子看着她的动作,道:“夏衫薄,太合身显肉,兴许还得再放放。” “好吧。”施晚意又夹起一块肉,“陆芮的新衣服也做好了吗?” “做好了,下午送去,就试过了。” 没话就是没问题,有问题,陆芮自个儿就参与管家,施晚意相信她肯定能解决。 晚膳后,施晚意让婢女拿新衣裳来试。 她吃了七分饱,腰封正好,裙摆又大,既不勒得慌,也不显肉。 “我就说正好吧。”施晚意笑眯眯道,“赴宴肯定空腹,不用放了。” 宋婆子打量着她的腰身,想着几天也胖不起来,便点点头。 施晚意脱下衣服,婢女仔细收好。 隔日,西市最大的酒楼—— 老苏大夫父子提前便到雅间儿等候。 苏木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钻研医术,这段时间独自撑起一家医馆,人情世故上也长进颇多,“爹,我们只是给夫人看看病,夫人恩惠如此多,开医馆,还给您接风,咱们是否受之有愧?” 老苏大夫极从容,“娘子有礼,咱们坦然受之便是。” 苏木觉得他厚颜,脸上直接表现出来。 “我是想你随身伺候娘子,偏你受娘子的医馆……是你没福气,倒点起我来了。”老苏大夫斜睨他几眼,嫌弃道,“模样还是差了些,脑子也木,不知道讨人欢心,确实配不上娘子。” 苏木呛到,边咳边红着脸道:“爹!莫要乱说话,坏夫人清誉!” 老苏大夫犹自摇头,“想伺候娘子的人多的是,你是半点儿不知道抓住机会。我怎么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叫什么苏木,该叫苏明。” 苏木老实性子,生气时板起脸,也没有威慑力,“爹……” 恰巧门外响起众多的脚步声,似重非重,豪爽的说话声,不粗俗,极为热闹,一下子盖住了苏木的声音。 老苏大夫从传进来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了“金吾卫”、“将军”,微微失神。 以他浅薄的见识,那位玉面将军应该不在,因为在这样的人面前,大概很难如此豪放自如…… 片刻后,那些人从他们的雅间外走过,应该是进了雅间,声音骤然减小,他们的雅间隐约还能听见些许谈话声,只是听不真切了。 老苏大夫心下估摸,那些人的雅间,与他们所在的这一间应该有间隔。 其实雅间里寻常声音说话,外面的人听不甚清楚,但隔音总归是不太好。 隔墙有耳。 父子俩对视一眼,皆不再言语。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雅间的门敲响,父子俩一同起身。 片刻后,施晚意和宋婆子一同从屏风后走进来。 施晚意不同的出行目的,会带不同的随从出门。 她们今日形容低调,丝毫不见张扬。 惯常有些油滑、不甚符合寻常医者形象的老苏大夫颇恭敬地拱手行礼,“娘子,宋嬷嬷。” 苏木亦然。 施晚意眉眼含笑,熟稔道:“老苏大夫,小苏大夫,客气什么?快坐。” 父子俩立在桌旁,直到她在主位落座后,又叫着宋婆子也坐下,才挨着在她们对面坐下,全都一脸老实巴交。 苏木也就罢了,老苏大夫浑不沾边儿。 而他这种样子,跟寻常给贵人看病的小心谨慎不同。 苏木忍不住狐疑地瞥他。 施晚意倒是习惯老大夫如此,自然地叙旧:“故土难离,没想到这么快又在京中见到您。” “老夫也没想到。”老苏大夫在宋婆子的视线下,眼观鼻鼻观心,端正道,“不过老夫这岁数,早就看开了,虽然不舍得乡邻,可木儿在京中,已有定居之意,我随他来,乡邻们也都理解。” 他在苏木面前,都是不甚正经的样子。 苏木听到他这话,不免感动,“爹……” 老苏大夫没理儿子,对施晚意道:“我正好碰到个商队进京,能多带些行礼,乡邻们送了不少土仪,我也得了些许好药材,整理好便送去您府上,您千万要收下。” 施晚意也不客气,“土仪我收下便是,药材就放在医馆吧,何时有需要我会使人过去取。” 老苏大夫答应下来。 施晚意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问道:“我听说瀛洲今年风调雨顺?” “托刺史大人的福。”老苏大夫抚着胡须,满面春风地说,“去年熬过去,今年老夫熟识的乡邻田地大多涨势颇好,若是顺利,应是能丰收。” 言在意外,施晚意笑而不语。 雅间门再次敲响,守在外头的护卫禀报道:“娘子,上菜了。” 宋婆子代施晚意应了一声。 门打开,酒楼的女侍端着菜鱼贯而入,安静恭敬地放下菜后,便又鱼贯而出。 施晚意随意一瞥,门合拢之前,似乎瞧见屏风上一闪而过的一道身影极为熟悉。 但她没有多留意,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与苏家父子说话。 门外,姜屿一身金吾卫军服,目不斜视地走过此雅间。 他不认识雅间门口的两个护卫,两个护卫也从没见过姜屿,互不相识,径直错过。 门内,父子俩都没注意,不知什么,那些爽朗的声音都不见了。 饭后,施晚意不急着回去,便邀请苏家父子去喝茶。 她没选在西市内,而是选在那家能看到金吾卫校场的茶馆里。 客随主便,老苏大夫父子皆没有意见。 一行人离开酒楼,施晚意踏进马车时,楼上的姜屿随意低头,恰好马车窗上晃动的裙摆和提着襦裙的手。 那只手极像施晚意的。 姜屿不禁多看了一眼,只是马车启动驶离,他都没看见车上的人脸。 他又几日未见到施晚意,一想到人情绪便有些飘散,干脆起身,“回金吾卫吧。” 西市离金吾卫不远,施晚意一行到茶馆,上次坐得那间雅间有客人,他们便进了相邻的一间雅间。 施晚意喜欢坐在窗边,便径直走过去,顺着窗口便望出去。 校场上人不比月底多,不过依然极火热。 尤其围成一圈儿的一群金吾卫,喧闹不已。 施晚意定睛一看,那中间三人摔跤,一对二,其中一个壮汉肩头背后道道细长的抓痕,被两人针对。 周围金吾卫还在起哄—— “揍他!” “别放过他!” “你们俩行不行?” “换人!” 二打一,这些金吾卫还这么起劲儿,施晚意不禁兴起。 摔跤的三人纠缠在一起,壮汉两只手臂受制,抡起手臂欲甩脱另外两人。 转动间,壮汉转身露出脸…… 好家伙,牛三金。 满脸的春风得意。 他身上的抓痕,不言而喻。 施晚意也在欲求不满的那一列,心中暗暗为牛三金的对手们鼓劲儿。 该!二打一也太保守了,三打一,群殴他都不为过。 不能教他这么得意! 宋婆子代她招呼苏家父子。 老苏大夫不敢受宋婆子倒得茶,殷勤地接茶壶。 宋婆子抬眼一瞟。 老苏大夫霎时不敢妄动,讪笑着拿起茶杯,送到茶壶底下,“您请,您请……” 他这般,当儿子的苏木哪能安稳坐着,起身双手端着茶杯,送到宋婆子跟前。 宋婆子对苏木,面无表情的脸上缓和许多,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 老苏大夫被差别对待,也不敢有任何意见,望向窗外随口道:“这便是金吾卫吗?我见过姜大人和几位金吾卫,不知能不能瞧见熟人……” “爹在瀛洲怎会见过金吾卫?”苏木怀疑他口出大话。 老苏大夫与施晚意和宋婆子对上眼神,又转到校场上,凝神一看,指着远处声调上扬道:“瞧,那便是金吾卫那位年轻的将军。” 施晚意漫不经心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漫不经心地望出去,一眼便震惊地瞳孔放大。 金吾卫将军?! 姜家二郎……姜屿?! 校场上的人似是察觉到视线,侧头。 施晚意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倏地侧趴在扶手上,一瞬间硌得肋骨生疼,她也顾不上,没骨头似的滑落下椅子,缩在窗下。 “娘子?” “夫人?” 宋婆子三人皆惊疑地看着她。 施晚意飞快地摆手,气声急道:“别看我。” 宋婆子三人立马抬头。 他们的座位,施晚意和老苏大夫相对坐在窗边,外围是宋婆子和苏木。 此时施晚意一躲,窗口就剩下老苏大夫一人正迎上姜屿的目光。 老苏大夫控制着不用余光去看施晚意的动作,冲姜屿恭敬地拱手一礼。 校场上,姜屿瞧见老苏大夫有几分意外,却也微微颔首,以作回礼。 而他极敏锐,从老苏大夫的神色便察觉到,他对面应是还有什么人。 姜屿并不在意,平静地收回视线。 这期间,施晚意半蹲着身,缓缓推着椅子,小步小步地挪脚。 明知道校场离茶馆有段距离,可她紧张地半点儿不敢发出声音,椅子划地板的声音稍微大些,她的心都跟着一紧。 两三尺的距离,施晚意挪得腿越来越软,全靠椅子支撑才不至于没出息地软倒下去。 直到离开窗下很远,她回头确认了一眼。 肯定看不见。 施晚意才扶着椅子站起身,手撑着扶手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宋婆子递过来一方帕子,担忧地出声:“娘子?” 施晚意接过帕子,这才发现她竟然起了一身薄汗。 转头一扫,不止宋婆子,苏家父子的眼里也都带着担忧和疑惑。 形象全无。 施晚意自欺欺人,面上无事发生一般,故作淡定地笑了笑,“呵、呵呵……” 宋婆子三人:“……” 看起来更有问题了。 施晚意放弃掩饰,收起笑,一脸木然。 那身形,那脸…… 怎么会是姜家二郎呢?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会比较晚 第61章 施晚意兴致全无,决定早早散场。 苏家父子无有不从。 临分开前,施晚意止了上马车的脚步,提醒老苏大夫:“若是有人问起,莫说今日见了我。” 老苏大夫虽是不解,仍然满口答应下来。 施晚意和宋婆子上了马车。 马车驶远后,宋婆子问:“娘子,到底发生了何事,有什么不妥吗?” 不妥?何止是不妥。 施晚意瘫靠在马车厢上,无力道:“回去说。” 而回府的一段路,施晚意无心想丝毫,脑子空空。 直到两人回到东院,施晚意路过外院,忽然想到什么,急匆匆地钻进小佛堂。 宋婆子跟着她进去,一见她搬凳子,忙制止道:“娘子,莫动,您要什么,叫婢女来。” 施晚意便停下来,让婢女取画。 婢女搬起凳子到画下,踩上去,摘下画。 施晚意拿到画,匆匆回到她自个儿的屋子,铺平在桌案上,仔细盯着画上那八个字,指着第三个“日”字问:“嬷嬷,您看这个字,是不是日?” 宋婆子点头,“很明显。” 无论什么字体,“日”字的形状总是大差不差。 施晚意面无表情地扫视其他字,先入为主之后,她发现,原来觉得很潦草的字,竟然有些认识了。 “这个呢?”施晚意指着第六个字,“您看这个像不像来?” 宋婆子仔细看,迟疑地点头,“像吧?” 施晚意沉默半晌,抬头问婢女:“陆一钊在不在外院,若是在,叫他过来一趟。” 婢女应声出去。 宋婆子越发迷惑,“到底怎么了?” 施晚意勉强地笑,“我验证一下,我是不是傻。” 宋婆子更糊涂了,“您怎么会傻?” 怎么不会?她很有可能傻到家了。 施晚意不想再说话,死盯着那几个字,视线如果真的有热度,那一片都能烧出窟窿来。 须臾,陆一钊跟着婢女走进来,行礼。 施晚意招呼道:“甭行那些虚礼,你过来。” 陆一钊眼露疑惑,走近桌案。 施晚意在他走近前便利落地卷上画轴,只露出字,而后调转方向,问陆一钊:“你看这几个字,能认出几个来?” 陆一钊低头认真地看,有几分确定之后,才开口道:“时、日、往来,第七个字好像是无。” 很好。 “朝时日暮,往来无忧。” 对上一半儿。 书生曾说是“已故亲人”为他起的字。 姜岑已故,画像旁边留弟弟的字和祝语,合理。 对上六分。 实锤了。 她就是个傻子。 这画像不会也不是姜岑本人,是弟弟吧? 施晚意转回画像,打开之前对陆一钊道:“无事了,你先回去吧。” 陆一钊一头雾水,听话地退后一步,行礼告辞。 施晚意重新铺展开画像,仔细打量画像。 不像。 还好,没那么傻。 可还是怄得慌。 施晚意终于抬起眼,看向满目担忧的宋婆子,干涩地问:“嬷嬷,您知道姜家二郎吗?” “跟咱们同坊那个姜家吗?” 施晚意艰难地点头。 宋婆子稍一回忆,“早些年我还见过两次。” 施晚意:“……” “娘子,您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 施晚意深吸一口气,扶额。 她都不想去想,她有多少次有可能发现对方的身份。 也不敢想对方到底知不知道她的身份。 施晚意知道宋婆子担心,低声坦白道:“嬷嬷,今日我见到姜二郎,才发现我养得书生……就是他。” “什么?!” 宋婆子惊而失色,“您确定吗?有没有可能是您看错了,只是相像而已?” 连老成持重如宋婆子,都能震惊至此,可见这个事情多不可置信。 而施晚意已经震惊过,现下惊不起来了,“他蒙着脸我都能认出来。” 宋婆子失语,这也太荒唐了。 她隐约还记得当年姜家二郎的风采,那真的是满京难有出其右的郎君。 “您怎么就将他认成……寒门书生了呢?” “他在寺庙里衣着朴素,手上还有茧,我以为做活留下的……他做的风筝您也看见了……” 现下想,神峪寺就在施家和姜家中间,崇仁坊住的都是达官显贵,他会出现在那儿就极可疑。 但当时施晚意真的丝毫没有多想。 而且现下一回想,不止他们初遇有疑点,他回乡祭祖的时间也…… 宋婆子不禁叹道:“您这眼光也忒好了。” 施晚意伏在案上,对上画像,想到这是姜二郎的兄长,有些不得劲儿,便推到一边儿去,重新趴。 “娘子,您打算怎么办?” 施晚意发呆。 她养人的前提,是建立在对方真的是寒门书生上。 她有权势,不怕对方不安分。 所以可以游刃有余。 但如果对方是姜二郎,她所拥有的一切在他面前就都不值一提。 太被动了…… 施晚意不死心地问:“嬷嬷,要不您悄悄去那宅子看一眼?万一不是呢?” “老奴自然愿意为您走一趟,可是……” 这么多巧合汇在一起,实在没法儿自欺欺人。 宋婆子道:“不若还是想想,如何应对。” 施晚意塌下肩。 她将姜氏子养在她的外宅。 她是色迷心窍。 姜屿到底是怎么想得? 会不会跟她一样,也只是想要露水情缘,好聚好散? 施晚意眼露期盼,对宋婆子问出来。 宋婆子不忍打击她,可还是实话实说道:“娘子,姜家的家风,您也是知道的,那姜二郎就算没走姜家的文臣路子,也是姜家教养的子孙。” “而且他一直未成婚,很有可能是宁缺毋滥。” 言外之意,这种人不可能为了“露水情缘”与女子越礼,更不可能轻易“好聚好散”。 宋婆子见她眉眼有些丧气,又赶忙安慰道:“幸好没成事儿,情况还不算太坏。” 是没成事儿,可施晚意也不好与宋婆子说那些私房事儿。 他们两个没羞没臊的行为在这时代,已经很出格了。庆幸也只能庆幸,那些行为,除了她的人,没有别人知道。 “实在不行,您就从了吧。” 宋婆子是娘家人心态,虽然没与姜二郎直面接触过,可单就姜家的家风和坊间对姜二郎的传闻,这简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女婿人选。 起码比陆仁可强上百倍。 不对,陆仁哪配跟姜家二郎比? 施晚意一看她眼神里的满意,顿时防备起来,一本正经地讲道理:“绝对不行,我当寡妇当得自得其乐,旁人可不这么认为,若是教人发现,到时候满京风言风语,岂不烦的很?而且姜家那样的门户,且不说能不能进,就算进了,我还哪有如今的自在?” 就怕由不得她。宋婆子欲言又止,还是顺着她说:“所以您的意思是……” “先晾着,我以后不往外宅去了,慢慢冷下来。” 施晚意一副要修身养性的模样,“京城里外多少座寺庙?刨出神峪寺,我往后没事儿就去尝尝斋饭,您让人传些话出去,就说我长斋礼佛,清心寡欲。” 反正她不好色了……短期内。 确实不好直接撕破脸,宋婆子只能应下。 这时,门忽然敲响,婢女得了应允走进来。 施晚意看到她手里的信,如临大敌,向后,紧靠在椅子靠背上。 但婢女还是双手奉上信,道:“娘子,屈六送来的信。” 施晚意:“……” 她刚说冷着。 作对的就来了。 宋婆子挥手教婢女下去,看着信道:“您还回吗?” 直接不回摆明着就有问题。 施晚意苦笑,“得回。” 宋婆子闻言,便往砚台里倒了一点清水,拇指中指捏着磨条,食指压在顶上,缓慢磨墨,让她有平静的时间。 而施晚意做好打算,也不犹豫,直接拿起信封取出信。 信的字里行间极温情,可一旦接受写信的人是姜屿,那绵绵思念之语再不复原来的撩人。 仿佛变成了捆猪的猪蹄扣,只要她一失足,就会将她困住。 她越是挣扎,越是绑得紧。 施晚意提笔蘸墨,深呼吸,斟酌着措辞,写了一封正常的回信。 信上着重表达她暂时没有时间与他见面的遗憾和思念。 施晚意放下笔,给宋婆子看,“嬷嬷,看不出什么异常吧?” 宋婆子瞧了瞧,“情深意切,没什么异常。” 她从来不窥探自家娘子的隐私,只看过这一封信,从信上完全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施晚意便吹了吹信纸,待到干了,塞到信封里。 第二日,信到了姜屿手中。 姜屿看着信,眉眼中的笑意一点点淡下来,唇角也抿起。 往常施晚意的回信,总是会暗暗撩拨他,搅得一池春水泛涟漪。 他也能读出施晚意落笔的心情。 那种舟行水上,迅速划走又划回来,欢快的浪意,姜屿轻易便知道他拨动着她的心弦。 可这一封,很正经。 过于正经,便很干。 就好像……她只是敷衍了事,没有感情。 姜屿尊重她,始终没让人窥探过深,顶多就是制造一点偶遇以及派人暗中保护她。 但这一封信,姜屿欲壑难填,心底的空洞无法填满,便招来护卫。 “去问一下,她近来见了什么人,有什么行程。” “是,大人。” 姜屿教护卫退下,重又拿起那封信。 再看一次,仍然无法忍受施晚意对他有一丝一毫地敷衍。 而且,他们两人本来就没有日日相见,他忍耐着思念,她还如此敷衍了事地说不能见面…… 姜屿倒要看看,是什么缘由。 陆家,东院。 施晚意忽然打了一个喷嚏,对婢女吩咐道:“给我找个钵,我敲一敲。” 婢女莫名,去外面找了一只钵回来。 施晚意盘腿打坐冥想,时不时敲一下。 顺利地,敲睡着了。 第62章 庄含比奉命去查探的护卫先一步到姜屿跟前。 “初遇之时,你我皆听到她给城南百姓送修房子的木头砖瓦,我已派人打听到其花费数额。” “加上你此番回京所说,她一路上皆有善举,所花大致数额我简单做了统计。” “而根据从陆家和方大人那儿得到的消息,她除了为你买的两处宅子和一个庄子,以及一个医馆、一间织坊,其他花费应该都是陆家所出。” “粗略计算下来,施二娘离开瀛洲后的花费,于军饷数目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庄含递上一份账单,随后道:“施二娘回京,共计二十辆马车,刨出一半载人的马车……” “一半?” 庄含点头,语气中有敬重,“施二娘没让她的下人步行。” 姜屿含笑,放下账单,“所以,我不让你安插人去她的院子,也免了你白费功夫。” 庄含服气道:“是啊,铁桶一般,苍蝇都飞不进去。” 姜屿神情中骄傲愈显。 其实从施晚意与他见面时,身边那些下人的恭敬之色便能瞧出一二,都是极忠心的仆人。 这种信服,并不是身边有一个得用的威严婆子便能带来的。 施晚意有引人诚服的特制。 庄含笑容虚伪,并不想附和姜屿,转而说起他发现的另一件事,意图刺激他:“施二娘的医馆是给一位姓苏的小大夫开得,小大夫从瀛洲背井离乡跟她来到京城,且……眉清目秀,未婚。” 姜屿的眸色一瞬间变沉,但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落到别处,“瀛洲,姓苏?” 姓苏的大夫,这可太巧合了。 恰巧这时,护卫来回报,也提到了同为大夫的苏姓父子二人……以及西市的酒楼和那间熟悉的茶馆。 姜屿:“……” 他在酒楼二楼的雅间,看到的那只手,是施晚意的吗? 他看见茶馆二楼的老苏大夫时,察觉到他对面可能有人,也是……施晚意吗? 施晚意看见他了? 她发现他的身份了? 他们终于要坦诚相见了吗? 姜屿没有任何被发现的紧张和忐忑,反而心间涌起一阵一阵的迫切,某种企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屏障。 但姜屿面上始终无波无澜,世家子的处变不惊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只是庄含作为友人和幕僚,都算得上了解他。 姜屿的双眸灼灼夺目,像是趴伏在灌木后凶猛的大型野兽,冲出灌木扑捕猎物前的一瞬,眼中闪烁的锐利光芒。 庄含心下为施二娘子祈祷几句,最后道:“十辆车,带不回数十万的军饷,瀛洲必定还有遗漏的信息。” “正在派人查陆仁那些失踪的仆人的下落。” 但凡陆仁相关的人,都没有落下,仍然在尽力查找中。 找人最是麻烦,尤其瀛洲不知为何,事关刺史府,线索总是莫名其妙断掉。 不过凡做过,必定会留下痕迹,姜屿有足够的耐心,等到一个答案。 在此之前,姜屿需要验证一下…… 施晚意嘴上说要修身养性,吃斋念佛,就真的开始逛寺庙,从城西的各个寺庙开始,一天一座,毫无规律。 她当是串门儿一样,第一天理所当然选在医馆所在的坊。 施晚意不信佛,但是她前一晚冥想敲钵睡太早,第二日早早就醒过来。 私以为,去寺庙吃两顿斋饭应该比一顿更虔诚,早去礼佛应该比晚去更前程,是以她便带着宋婆子空腹出府,去寺庙吃早斋。 她给寺庙添了香油钱,又上了一炷香,煞有介事地祈佛保佑“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便坐在寺庙单独给女施主准备的斋堂用早斋。 她现下带出来的随从,都不是之前去外宅常带的人,短时间内,身边就是这些随从陪同出行了。 宋婆子极为精细,专门让婢女们带了碗筷为施晚意盛斋饭,连煮茶的壶都是单独准备好带过来。 施晚意不插言,宋婆子如何安排,她就如何用。 佛门讲究众生平等,宋婆子和婢女们忙活完,便在施晚意的要求下坐在旁边的桌边。 而宋婆子尝了一口斋饭,便平静道:“娘子,这座寺庙的斋饭寻常,还是不要在此用午斋了。” 施晚意胃口好,斋饭味道一般,依旧吃得极香,边吃边点头,“嗯。” 宋婆子瞧她这般,不免也胃口大开。 一行人用完早斋,闲来无事,便决定步行到医馆,权当消食。 “娘子,戴上帷帽。” 施晚意乖巧地微微低头,由着宋婆子往她头上戴帷帽。 他们停留时,不远处打扫的僧人一直在用余光关注着他们。 宋婆子轻柔地系上帽带,转头吩咐婢女:“午膳娘子不在这儿用斋饭了。” 打扫的僧人手中的扫把一顿。 施晚意却是改变了主意,“嬷嬷,还是过来吧,吃斋礼佛合该有始有终。” 那头打扫的僧人复又放松下来,继续打扫。 这头一行人并未注意到他片刻的异常,施晚意凑近宋婆子,小声道:“香油钱都添了,不吃多亏。” 宋婆子顿时哭笑不得,却也都依她:“好,那便吃完。” 施晚意落下纱幔,遮住带笑的眼。 他们踏出此间寺庙后,那僧人便放下扫把,迅速走进寺庙深处。 随后,寺庙墙侧绕出一人,不远不近地跟上他们,不着痕迹地盯梢。 姜屿有些事情想要试探苏老大夫一二,也于今日来到此坊。 他骑在马上,视野宽阔,甫一转弯儿便瞧见了前方的施晚意。 施晚意即便带着帷帽,姜屿依旧能认出她的身形背影。 她能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据姜屿所知,只有那个医馆。 姜屿专注地看着施晚意,又习惯性地扫过众人,一眼便注意到有行为鬼祟之人。 金吾卫管得便是京城治安,寻常打交道的多是这种欲行不轨之人,那人看似不经意,可实际上时不时瞄向施晚意的动作,根本逃不过姜屿的眼。 他心念一转,便勒马调头,待走到施晚意和那偷偷摸摸的人视野之外,方才召来一个护卫,教他小心注意着。 随即,姜屿带着其余护卫绕路而行,继续向目的地走。 医馆坐落在十字街西,前后左右皆是各种铺子,茶馆、酒楼、客栈、各种商铺……供应百姓生活的各项买卖,应有尽有。 姜屿打马到医馆附近,扫一眼周遭,径直走进一家客栈。 客栈的掌柜一见他身上的军服,点头哈腰地迎上来,“这位大人,打尖儿还是住店?” 姜屿指向医馆的方向,道:“我要这个朝向,二楼的客房。” 掌柜亲自领人上去。 “大人,您看这间客房如何?” 姜屿踏进门,走向窗子,推开。 斜对着的那座小院里,晒着不少药材,正是仁心医馆的后院。 姜屿淡淡地点头。 护卫立即抬手请掌柜下去付钱订房间。 掌柜畏惧他们身上的气势,本不敢收,可教威严的护卫一看,话到口边变成了:“大人有事便吩咐小的。” 说完话,赶紧躬着身恭敬退出去。 姜屿自始至终都看着那座小院。 颇有几分熟悉的老苏大夫出现在庭院中,随后,一个年轻的郎君走近,站在老苏大夫身边,翻动晾在竹筛上的药材。 两人面容有几分相似,姜屿便大致确定,这个年轻的郎君,就是那眉清目秀的小大夫。 姜屿的视线从那小大夫的面容身形上划过。 以施晚意的肤浅,他更胜一筹。 姜屿眼神平静如水,单手背在身后,静静地看着那父子二人。 那老苏大夫许是有所隐瞒…… 姜屿重新回忆瀛洲时与他见面的经过,思忖。 医馆庭院种,一个医童疾步而来,对父子俩道:“馆主、老馆主,东家来了。” 老苏大夫和苏木一听,马上放下手中的活计,向医馆前堂走去。 姜屿看见他们的举动,心下了然。 果然,一炷香后,施晚意便在苏家父子俩的带领下出现在庭院中。 他们果然相熟。 姜屿目光幽深地看着施晚意。 既然发现了,想如何? 与他撇清关系? 她不会真的以为,可以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呵~ 庭中,正与苏家父子闲聊的施晚意,忽然感觉到一丝凉意,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苏木立即关心道:“夫人,您可是着凉了?” 施晚意温和地笑道:“这时节,怎会着凉?” 苏木犹不放心,“我给夫人把把脉吧?” 施晚意对他一向轻声细语,也愿意为小苏大夫的学医进程作出些许贡献,便伸出手,将右手腕递给他。 院里没有脉枕,苏木有时颇一根筋,没让人去取脉枕,直接伸出左手,捋捋袖子盖住半个拳头,请施晚意放手在他手腕上。 小苏大夫什么情绪都表现在脸上,若是有暧昧心思,便不是这般自然之态。 若是扭捏,反倒惹得小苏大夫不自在。 于是施晚意若无其事地挪动手,放在小苏大夫手腕上。 手腕交叠的一瞬间,刺骨的锐意刺向两人,施晚意和苏木几乎同一时间,仿佛被刺到似的,迅速分离。 随即两人对视,苏木仿佛才意识到他刚刚的举动有些不合礼仪,瞬间红色蔓延到脸上,讷讷地道歉:“夫、夫人,我、我不是……” 施晚意安抚地冲他一笑。 莫名又感觉背后发寒,不由转头四下张望。 然而什么都没有,一派正常。 她便奇怪地收回视线。 施晚意转身后,姜屿的身影又出现在窗口,满是冷意的眼神看向他先前没放在眼里的小大夫。 他险些忘了,施晚意最吃这一套“纯良可欺”的把戏。 只不过他是假纯良,这小大夫明显是真可欺。 第63章 没心没肺,活着不累。 施晚意发现姜屿的身份,都能敲一敲钵,转过天就抛之脑后,此时一点莫名其妙的不得劲儿,自然也不会影响她什么。 小苏大夫面皮薄,施晚意便若无其事地转请苏老大夫为她把脉。 医童机灵,一瞧苏木窘迫的神情,便去前堂取来脉枕,放在桌上。 老苏大夫捋着胡须把脉,不时点点头,片刻方才收起手,“娘子的身体养得颇好,比半年前已是强许多。” 施晚意还未表态,宋婆子便露出几分笑模样,“这便好,这便好。” 老苏大夫写了张方子,殷勤地呈到宋婆子面前,“宋嬷嬷,往后给娘子换一副药吃。” 苏木眼露好奇。 施晚意注意到,便从宋婆子手中拿过药方,递给苏木。 苏木腼腆地笑,便认真看起药方,对比他自己开的药方,陷入思考。 施晚意并不打扰他,转而与苏老大夫等人闲聊。 可施晚意这体贴的举动落在姜屿眼里,无一不在刺激、挑衅他的神经,惹得他越加吃味。 偏他自虐一般,视线仍然执着地不离施晚意。 且越是醋越是冷静,甚至收敛了眼中的锋意。 如果施晚意回头那一下,看见了他在窗口,一定会惊得瞪圆眼睛。 就像是受惊的猫一样,瞳孔张大,浑身寒毛警惕地直立。 但这么快就戳破窗纸,太便宜她了。 · 施晚意在医馆待了些时间,打听到此坊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便向苏家父子俩告辞。 京城如此大,每个坊皆有不同的风格,施晚意早晨从寺庙出来,稍转了转,从医馆离开,又从另一个方向转了一圈儿,才绕回到寺庙中。 婢女们没有一个空着手,都是她打算带回去分给陆姝和东院其他人的吃食和小物件儿。 她大方是真的大方,抠起来也是真的抠。 所以香油钱不能浪费,斋饭得吃完。 施晚意不觉得委屈,主要曾经她亲手做出过更难吃的“猪食”,也炫进去了。 对比一下,早上的斋饭好的过分。 只有宋婆子她们觉得委屈她了。 不过中午的斋饭虽然比早晨丰盛些,可施晚意吃了一口,五官便微微纠在一起。 婢女端上来前肯定验过毒,斋饭做得重油重盐,细细品味,似乎尝出一丝苦涩。 味蕾反馈,体验太差。 实在炫不进去…… 施晚意侧头,将口中的菜吐到空碗里。 她是主子,她不先吃,其他人皆不会动筷子。 宋婆子顺手递给她一杯茶,眼神带着询问,“娘子……?” 施晚意接过来,反复漱口又吐掉,无语,“低估了。” “那便不要吃了。” 正好,他们在坊里逛时,买了些小食,宋婆子便让婢女拿过来。 施晚意嘴里似乎还有味道,没有胃口,便摆摆手,“算了,回去吃吧。” 就是有些浪费。 她吃不下,自然也不会强求婢女们吃。 但重油重盐对于她们来说,实在算不得不好,有两个二等婢女不嫌弃地继续吃。 施晚意喝了两杯茶,舒服了些,这才伸向在外买的小食。 医馆的医童说坊内一家胡饼很香,施晚意一尝,上面撒了芝麻确实很香,便掰了一块儿,喂给宋婆子,“嬷嬷,您尝尝。” 宋婆子接过来,放入口中,甫一点头,还未来得及说话,后方传来“咚”的一声响。 施晚意和宋婆子一同看过去。 吃了斋饭的婢女,一个趴在桌上,另一个打着晃,使劲儿摇头保持清醒。 一个没吃斋饭的婢女紧张地问:“怎么了?” 另一个到底没抗住,也晕倒在桌上。 出事了! 施晚意和宋婆子对视一眼,倏地起身。 “铛!” “锵——” 门外猛然响起刀戈相触的激烈声音。 施晚意和宋婆子看出去,门上有打斗的影子晃动。 显然护卫在抵抗。 宋婆子老当益壮,毫不犹豫地跨出去,紧扣上门栓。 施晚意则是目光在屋内迅速搜寻一番,抄起了方凳,手握凳腿,警惕地看向门窗。 宋婆子和另外两个清醒的婢女见状,也都拎起凳子。 斋堂外,十数个僧人模样的人举刀凶悍地冲进来,攻向守门的两个护卫。 施晚意的护卫自行轮值,只留了两个人在门外守候,其他人都在隔壁的斋堂用饭。 看起来不堪一击,轻而易举便可冲破防线。 然而兵器相撞的声音响起的一瞬,隔壁斋堂的门破开,巨大的声响引得“僧人”们关注。 一众“僧人”见本该晕倒的护卫们涌出,皆是一惊。 只是事已至此,已容不得他们多想,依旧勇猛直前。 施晚意带出来的护卫皆非花架子,疾风扫落叶一般反击。 “僧人”们久攻不下,渐渐焦躁。 寺庙外墙,悄悄蹲守的人察觉到不对,连忙后退几步,一个助跑,翻上墙,居高临下,一眼就看到了打斗的两方人。 他当即吹起响亮的口哨声,周围暗中保护的人纷纷有所动作,疾速奔向四寺庙。 一下子多了好几个强有力的帮手,护卫们的压力顿时一轻,顾不上想他们是谁,即刻反扑,将歹人逼离斋堂。 歹人头目见事态不对,立即喊道:“撤!” 此时这群“僧人”已经伤亡三分之一,边打边向寺庙后门快速撤离。 那里有人接应。 伤亡越来越多,后门就在眼前,仅剩的歹人们眼中闪出即将逃出生天的希望。 打头的“僧人”率先冲到后门,猛地止步。 他满眼惊恐地瞪大双眼,一步步后退。 门外,一身金吾卫军服的姜屿缓步走进,俊雅的五官掩不住浑身的凛冽之气。 只他一人,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不止迫得那打头的人退却,其后的“僧人”见到姜屿,也都惊得急急刹住脚,险些撞在一处。 “僧人”们背靠背,作出防卫的动作。 可惜后有追兵,前有煞神,有人握刀的手都是颤抖的。 “光天化日之下便敢行凶,视我金吾卫于无物吗?” 姜屿冷冽的声音落下,一行金吾卫持刀从他身后呈包围之势鱼贯而入。 “僧人”们目露绝望。 斋堂—— 施晚意几个女人拎着凳腿儿在屋内戒备许久,听着打斗声愈演愈烈又愈来愈远,这才慢慢移向门窗处。 施晚意趴在门上,透过门缝向外望。 忽然,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外。 施晚意吓了一跳,下意识抡起方凳便砸向门。 “咣!” 一声巨响。 门棱应声而碎,门外的护卫亦是一惊,向后跳了一大步躲开破门而出的方凳。 但他下一瞬便发现是虚惊一场。 方凳卡在门上,并没有飞出来。 护卫心有余悸道:“娘子,是属下,外头安全了。” 门里的施晚意心一安,与宋婆子对视一眼,宋婆子便上前拔下门栓。 施晚意让开门前的位置。 与此同时,姜屿踏入斋堂的院落。 宋婆子双手打开门,一看到来人,当即反应迅速地大惊出声:“姜大人?!” 哪个“姜大人”值得宋婆子如此提醒。 站在门后的施晚意立马一个箭步,扑倒在桌上。 桌子发出撞动的声响,她也顾不上,紧闭上眼,装死……不,装昏。 主仆二人心有灵犀,一句话未说,宋婆子便默契地踏出门,顺手合上门。 姜屿不疾不徐地走近,淡淡地瞥一眼她身后的门,“听闻施二娘子遇袭,金吾卫来迟,不知施二娘子可有受惊?” 屋内,施晚意听到这熟悉却略显清冷的声音,忍不住一激灵,鸡皮疙瘩全都起来。 这声音,姜屿就是书生。 她再也没法儿欺骗自个儿。 施晚意一动不敢动,甚至屏住呼吸,生怕被外头听出来她在装昏。 而宋婆子镇定地恭敬一礼,感激道:“原来是金吾卫出手相救,我家娘子吃了斋饭便莫名昏了过去,太过惊险,我等还未来得及查看娘子的情况。” 她说着,面露担忧,迟疑地看着姜屿,一副想要进去查看却碍于他在的神情。 姜屿眉心一紧,不由担忧。 但他马上便从施晚意跟前这婆子方才异常的淡定中意识到,施晚意肯定没事儿。 放下担忧,姜屿再看向门上卡着的方凳,眼中玩味一闪而过,慢条斯理道:“施二娘子恐怕是中了歹人的药,非同小可。此地稍后便会由金吾卫管控,可先行带离,尽快就医。” 随后,他便侧身让开,抬手请他们赶紧离开。 宋婆子哪敢带着自家娘子在姜二郎眼皮子底下出去,一时踌躇。 门内,施晚意趴伏在桌上,睫毛不住地轻颤,满心都是:完了完了…… 姜屿看来不知道一直与他暧昧的人是她。 但她只要一出现,他肯定会看出来。 命休矣! 姜屿瞧出宋婆子的迟疑,有礼道:“可需要本官帮忙?” 宋婆子连忙婉拒:“请姜大人自便,我们不敢耽搁姜大人公务,稍作收拾便会离开。” 施晚意的心微微提起。 这次之后,她保证,短期内都不会再出府。 想要“吃斋念佛”,府里就有小佛堂,流言也不用她亲自出来,吹吹风就行。 期盼…… 姜屿似是感受到施晚意的心情,先前的吃味稍稍抚平,胸中舒畅些许。 然他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公事公办地说:“如此,本官便不打扰了。” 施晚意听后眉尾上挑,心下一喜。 姜屿又道:“不过今日之事有可能是乱党行凶,晚些,金吾卫会例行公事,登门询问。” 外头的宋婆子失语。 里头的施晚意也因为姜屿的话呆滞,还、还要去陆家吗? 姜屿最后扫一眼闭合的门,不着痕迹地勾起唇角,扬长而去。 第64章 姜屿的身影消失,宋婆子放下心来,转身拉开门,重新踏进去。 施晚意软软地伏在桌上,生无可恋。 “娘子,姜二郎走了。” 书生……姜屿不在,施晚意深呼吸几下,便收起不冷静的思绪,起身道:“护卫可有伤亡?” 门口的护卫禀报:“有两个伤得重些,不能动了,其他人皆是轻伤。” 危险在暗处,不可能永远比而不出,施晚意出门还特意带了身手好的护卫…… 所幸医馆离得近。 施晚意瞧一眼两个人事不知的婢女,吩咐:“先去医馆。” 护卫领命,马上安排起来。 宋婆子拿了帷帽来,“娘子,戴上吧。” 施晚意点头,抬脚踏出斋堂门后不放心,让人先去瞧一眼姜屿在哪儿。 护卫出去一盏茶的时间,回来低声禀报:“金吾卫包围了寺庙,姜大人在寺庙正门。” 施晚意:“……” 差一点儿就送上去了,得亏她机警。 “嬷嬷,我都晕了,还是找个轿子来吧。” 不过受伤的护卫不能等,施晚意让他们先送人去医馆,重新回到斋堂等候。 寺庙外,姜屿命人去武侯铺临时叫来人,团团把守住寺庙。 周遭有百姓们看热闹,碍于金吾卫威严,不敢靠近,远远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一来有百姓围观;二来金吾卫对“陆家大夫人”先入为主的好印象,他们并未觉得陆家人矫情;三来姜屿这个上官放任。 于是陆家便在守卫森严的寺庙正门进进出出。 陆家的护卫先是送了受伤和晕倒的人去医馆,又带着一抬轿子回来,然后四个护卫抬着轿子出来。 施晚意坐在里面。 下属搬了把椅子放在门内,姜屿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轿子一点点靠近。 轿子从门出去,务必要路过他。 宋婆子摆手示意护卫先抬轿子出去,驻足与姜屿拜别,“姜大人,今日多谢您。” “无妨,本官职责所在。” 姜屿的视线依旧漫不经心地落在轿子上。 施晚意在轿中,清楚有纱幔阻挡,姜屿绝对看不见她,可心跳和呼吸完全不受控制,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紧盯姜屿所在那一侧的纱幔。 姜屿就像是蛰伏的野兽,只是慵懒、安静地坐着,就存在感十足,震慑着周遭的活物。 轿子缓缓走到与姜屿平行,直线距离不足一丈,比先前隔着斋堂门还要近。 太近了…… 视线似乎能够穿透轿厢…… 施晚意紧张地微微吞咽口水。 待到慢慢错开、远离,她紧绷的身体才松软下来。 施晚意靠着轿厢,越发想不明白,他这样松风水月的人物到底怎么就想不开,放下身段跟她玩什么隐藏身份的戏码? 还别说,有钱的俏寡妇和落魄的小书生,变成柔弱的小寡妇和深藏不露的世家子…… 也挺刺激。 尤其姜屿那挺拔的身材,宽肩窄臀,他穿金吾卫军服肯定跟飘逸的长衫是截然不同的感觉,是不是带着些禁欲…… 施晚意稍一没了危机感,人又飘起来,甚至生出挑个缝儿悄悄看一眼的欲望。 “啪。” 宋婆子忽然听到轿子里的响动,下意识回头望向寺门,见已看不见姜二郎的身影,才低声问:“娘子,没事儿吧?” 施晚意收回拍在脑门儿上的手,用同样低的声音回道:“无事。” 她只是拍走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已经招惹了麻烦上身,该及时止损的时候,竟然还能色迷心窍。 活该她栽跟头,真是怨不得旁人。 轿子离开寺庙的范围,便前往仁心医馆,医馆的大夫已经为施晚意的随从诊治过,没有性命之忧。 施晚意放下心,除了两个重伤的护卫暂时不好挪动,先带着其他人回府。 外面太危险了,她准备安分几天。 而寺庙里,姜屿等她走了,便让人关上了寺门。 佛门之地,既已不是清净之地,刻意避讳不过是欺世之举。 姜屿长身立于佛堂,听着后院或轻或重的刑讯声,平静无波。 他对乱党向来不宽容,严刑拷问自然要避着施晚意,免得吓到她,更加慌不择路地逃躲。 许久之后,审讯的金吾卫来报:“大人,那些人并非全都是寺庙中的僧人,大多是假扮,也不知头目命令他们绑走陆大夫人……” 姜屿冷淡地提醒:“施二娘子。” 那金吾卫一顿,便是心有不解,也马上改口道:“他们不知道绑走施二娘子的目的,只听令行事,说是送城外有人接应,此时出城去追寻,恐怕已经来不及。” “无妨。” 背后的人就是针对施晚意,为了什么,显而易见。 庄含都说,施晚意的院子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乱党肯定也无法潜入。 施晚意近来又不曾出京,他们会狗急跳墙不让人意外。 姜屿已经从这一次乱党的行动确定,魏元丰命大,还活着。 一个时辰后,京郊某庄内—— 比两月前瘦削虚弱的魏元丰久等派出去的人而不至,便知道不好,气怒地挥开桌案上的东西,“废物!” “噼里啪啦”地摔打声伴随着剧烈地咳嗽声。 姜屿的一箭,没有伤到他的要害,但是跌落谷底之时,受到了许多冲撞,脏腑受损,到底伤了底子,甚至有损寿命。 一年一年,大邺江山越来越稳固,魏元丰手底下的人却是对复国越来越心灰意懒。 军饷是他一直的希望,眼瞅着复国无望,魏元丰的耐心几欲告罄。 “咳咳……” 魏元丰咳嗽不止,眼神阴翳地下令:“走!” 未免被发现,他必须迅速转移。 但他想多了,姜屿根本没有派人来追。 姜屿只心甘情愿被施晚意牵着鼻子走过,对旁人,向来都是引而击之。 由于施晚意遇袭一事,周遭百姓太多,未免他们乱传施晚意的闲话,姜屿直接派人明说是乱党行凶,而金吾卫赶到及时,有惊无险。 同时,教百姓们若发现可疑之人,便向武侯铺举报。 他降低了施晚意本人的存在感,只说乱党劫持官眷,说金吾卫的作用,是以传言散开之后,京中自危,矛头皆指向乱党,甚少人怀疑施晚意是否有什么问题。 但关心施晚意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她的遇险。 隔日一早,陆家人或真心或假意地关心过施晚意,午后东院又迎来了施晚意的娘家人——施家父母、兄嫂和姐姐施春浓。 陆姝此时才知道她昨天遇到了危险,“你竟然还吃得下去?!你怎么不告诉我?” 施晚意咬了一口枇杷果肉,“不然呢?” 陆姝气得说不出话来,狂躁地踱步。 施老夫人瞪施晚意一眼,招呼外孙女到身边,搂着她拍抚,才没好气道:“亏得我们担心不已,你这孩子,还不如姝姐儿懂事,不知道知会一声吗?我们还是从别处听说。” 施晚意自知理亏,干脆地认错:“必然没有下回了。” 施老爷关心道:“二娘,没有受伤吧?” 施晚意摇头,“没有,也没有受惊,昨晚一夜安眠。” 施家人之所以担心,便是觉得施晚意柔弱胆小,遇到这样的险事兴许要病倒,才着急忙慌地过来探望。 现下他们亲眼见到施晚意的气色确实半分看不出遇袭过,放心是放心,又有些心情复杂。 特别是施老夫人。 一直以来格外放不下的小女儿,也长大了,能经得住事儿了,她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酸涩,还有点儿空落落的。 她的心情无法完全表达,只能习惯性地嗔道:“没心没肺,你们兄妹一个样儿。” 老老实实待着的施华亭莫名受到无妄之责,一脸无辜。 施春浓却是骄傲道:“二娘这不是挺好吗?” 施老夫人瞪她一眼。 齐筝安抚地握了握丈夫的手,转而问施晚意:“二娘,夏日宴你还去吗?可需要在府里休息些时日?” 施晚意道:“先前已答应大公主,不好失约。” 姜屿又不去,她实在没什么不去的理由。 施春浓嘴上说施晚意挺好,心里还是担心她的,主动道:“我来接你。” 施晚意感动又哭笑不得,“咱们一东一西,倒也不必阿姐特意来接我,约在朱雀大街汇合便可。” 晾那些歹人也不敢在大街上行凶,施春浓点头,“那就约在街上汇合,多带些人。” 施晚意笑呵呵地答应。 这时,正院来人,恭敬道:“大夫人,老爷听说亲家老爷来了,请亲家老爷和您兄长过去喝茶。” 施家人要是给陆家面子,就不会直接到施晚意的东院来。 施老爷拒绝道:“我们看过二娘便回去,不去与陆侍郎喝茶了。” 正院的下人顿时面色为难,祈求地望向大夫人。 施晚意玩手指,没看见。 她凭什么委屈为她抱不平的家人? 正院那个下人没办法,只能告退。 但她刚退到门口,外头又来了个正院的下人,进来禀报:“大夫人,金吾卫的姜大人过来,说是关于昨日的歹人,有些事要询问您。” “!!!” 施晚意倏地坐直。 真来了?!这么快? 连点儿喘|息的时间都不给吗? 施晚意又一歪身子,就近靠在母亲身上,“我身体不适,去不了。” 施家人看着她奇怪的反应面露疑惑。 施老夫人本来抱着陆姝,不得不伸手扶住她,无语,“你怎么一惊一乍的?” 施晚意虚弱道:“去回禀,我不便见客。” 她方才还好好的,突然就不好了。 但这客是姜家二郎,三品的金吾卫将军,不是寻常人。 齐筝好生说道:“二娘,总不好太过慢待。” 施晚意不能去,摇摇头,随即吩咐宋婆子:“嬷嬷代我过去一趟,一样的。” 宋婆子立时应下,反劝齐筝:“夫人,我们娘子确实不便见外客。” 齐筝与施家其他人对视一眼,到底还是向着施晚意,没再多言。 而施晚意眼睛转了转,忽然对施老爷求道:“爹,您替女儿走一趟可好?免得外人觉得我失礼……” 先前还不乐意去跟陆侍郎喝茶的施老爷顺着女儿,改口道:“好好好,我过去瞧瞧。” 老爷子亲去,施家长子施华亭也得同往。 施晚意给了宋婆子一个眼神,宋婆子会意地点头。 陆家正院—— “姜大人稍安勿躁,喝茶。” 陆侍郎儒雅又不失亲切地招待姜屿,与他攀谈,没有露出一丝急于结交的意图。 但姜屿坐在那儿,一派一流世家公子的矜贵冷淡,只是基于教养,有所回应,“不急。” 陆侍郎不以为意,始终客气又不失长者的风范。 姜屿随口道:“听闻陆侍郎得了一本裴公札记?” 陆侍郎抚须笑道:“正是,姜大人若是有兴趣,老夫便去取来。” “姜某只是略有好奇,陆侍郎从何处得来如此孤本。”姜屿眼神疏淡,并不似寻常读书人说起这札记时那般激动。 姜家书库闻名于士林,姜家子什么珍本孤本没见过,陆侍郎只当他是未免冷场,寻了此话头,回道:“是老夫长媳的陪嫁,特特孝敬老夫。” “原来是陪嫁……”姜屿意味深长地道一句,“娶妻娶得施家女,属实是不可多得的福气。” 陆侍郎赞同地颔首,“正是。” 姜屿嘴角上扬,到此才给了陆侍郎第一个还算和缓的笑容。 因为陆侍郎的识趣。 “咚咚咚……” 婢女敲门进来后,恭敬地禀报:“老爷,施老爷和施家大爷到了。” 姜屿微征,身上的冷淡散尽。 陆侍郎尚未注意到他的变化,唇上修剪整齐的胡子一挑,热情地招呼:“快请亲家进来。” 他话音落下,施老爷和施华亭便踏进堂屋,宋婆子随在两人身后。 姜屿已经起身。 他亲自来陆家,猜到施晚意会避而不见,只是未曾料到施家父子竟在。 陆侍郎迎上去,“亲家,贤侄,快请坐。” 施老爷态度平平,视线落在姜屿身上,客套地开口:“姜大人……” 单论官职,姜屿自然高于施家父子,可他们是施晚意的娘家人。 姜屿温和有礼地拱手,“姜家与施家邻居多年,我是晚辈,施伯父和兄长叫我二郎便是。” 姜家和施家是同坊,可不过是泛泛之交,太傅之子忽然如此谦逊,施家父子不甚聪明的脑子都有些懵。 陆侍郎更是清晰地感受到了姜屿对他和施家差别对待,颇觉受辱,脸色难看。 唯有宋婆子,瞧着姜屿的眼神带着几分洞悉。 姜二郎出身姜氏,是太傅之子,本人又出色,大可不必如旁人那般对施家客气,但如果是……想当女婿呢? 他这神色,可不像是不知道施晚意的身份…… 第65章 “嬷嬷,如何?” 施晚意送走了娘家人,便追问宋婆子试探的结果。 宋婆子回忆着正院所见,有八九分肯定道:“姜二郎很有可能知道您的身份。” 当时陆侍郎、施家父子和姜屿同在一室。 陆侍郎是主人,本该盛情款待,宾至如归。 然而姜屿寥寥几语便反客为主,主导谈话走向,与施家父子寒暄,询问宋婆子昨日之事,偏他又不失礼,并没有忽视主家。 在宋婆子和施家人的视角,跟姜屿相处,简直是如沐春风。 唯有陆侍郎,似乎不这么认为,随着谈话进展,越来越寡言。 不过没人多在意他。 而宋婆子就算知晓姜二郎跟施晚意那档子事儿,也禁不住为其风度折服,“娘子,您这眼光,属实是好,离开正院后,老爷和大爷都对姜二郎赞不绝口。” 不过与姜屿有目的地表现不同,两人想都不会想姜二郎会跟施家有什么关系,就是单纯称赞一个年轻后生的风采。 宋婆子再次感叹:“您怎么就选中姜二郎了呢?” 施晚意眼神幽怨:“嬷嬷……不要动摇军心了。” 她不知道姜屿风华独绝吗? 她当然知道。 否则不会每一次都被迷得晕头转向。 可迷是迷,脑子没丢。 施晚意很清楚,她从书生身上获得快乐了,所以甜言蜜语还是花钱,怎么都无所谓。 姜二郎不同,他的身份就是个麻烦。 施晚意要是这么妥协了,她的快乐就得背上负担。 男人有的是,她找是为了锦上添花,不是命里缺男人。 没有男人,不影响她快活。 无论如何,不能委屈自己,前提是她的感觉,以自身为先。 施晚意语气似玩笑,又带着不掩饰地认真,“嬷嬷,您是我的人,如果倒戈向别人,我会吃味的。” 宋婆子万分确定道:“我永远站在您这一方。” 施晚意笑容自得,“就知道嬷嬷您最好了。” 宋婆子再不提姜二郎如何,专注在她们自己的事儿上,照常度日。 没人打扰,施晚意懒怠地待在东院,吃吃喝喝。 大公主也听到了风声,特意派人过来问候施晚意,还教人传话,“若是不适,不出席夏日宴也无妨,以后还有机会。” 施晚意对大公主的侍从笑道:“你也瞧见我好好的,一点儿事儿都没有,劳烦回去禀报大公主,我就是个待不住的,极想凑夏日宴的热闹。” 陆芮则是怕施晚意不去赴宴,连带着她也不能去,还在前一日特地到东院来“关心”。 她一个小姑娘,有心眼但是又不多,偏偏还藏不住情绪,难免教人觉得她这个人心术不够正。 如此说,有些苛刻,可外边的人精比比皆是,装出来的聪明在人家眼里兴许就是个笑话。 最动人的永远是真诚。 毕竟大多数人都不是真聪明。 不过姑嫂情深在施晚意这儿不存在,施晚意没义务,也懒得教导小姑子,便只告知她“照常赴宴”,让她提前准备好,便打发人回去。 而陆芮从东院离开,便被陆侍郎叫到了外院。 陆侍郎跟她说了些话,陆芮离开之后神色有异,走到正院前,想起母亲说得话,踟蹰半晌,到底没有进去。 第二日便是大公主的夏日宴。 夏日宴在京城最东南的芙蓉园举办,陆家在对角,几乎离得最远,路上便要些时间。 施晚意让府里单独给陆芮准备了一辆马车,打算两人分开乘车去。 马车停在陆家门外,施晚意先到,直接上了她那辆马车。 片刻后,陆芮带着婢女急匆匆走出来。 施晚意随便扫过去一眼,眼睛便微眯起。 陆芮眼里有些红血丝,整个人都透着疲色。 许是为了掩盖,擦了不少脂粉,细眉粉腮,唇红齿白,漂亮自然是漂亮,只是配上那满头珠翠和她身上明艳的衣衫,没有小姑娘的年轻朝气不说,还显得用心过重。 这倒罢了。 可她的神色……眼神游移似乎藏着心事。 施晚意霎时想起先前的猜测,陆侍郎许是有所惦记。 她不想以恶意揣测人,可今日乃是她带陆芮出去,总不能任由陆芮丢丑,亦或是给她惹麻烦。 是以施晚意叫住转向另一辆马车的陆芮:“你上来。” 陆芮脚步一滞,神色一慌,迟缓地转脚,走向施晚意的马车。 施晚意看着她,直到她踩上脚踏,方才转向马车门。 陆芮的身影一出现在车门外,她便直接问:“这老气横秋的妆扮,是你自个儿的主意?” 陆家大小是有几分底蕴的,梳妆的婢女怎会如此没有眼色? 那就只能是陆芮一人的想法。 而陆芮因为她一句“老气横秋”的评价,恼怒地瞪向马车内,看清施晚意模样后,却是一怔。 大邺贵族多喜鲜艳之色,越是艳丽,花纹越是繁复,越得众人喜欢。 施晚意却穿了一袭浅蓝色襦裙。 蓝色好染,平民百姓最常着蓝衫,但也是灰扑扑的蓝。 施晚意这身却不同,是极明快的宛如晴天碧海的蓝,且料子轻薄,染得极匀,一看就价值不菲。 肯定不失礼,还极有夏日的氛围,晴朗不沉重。 哪怕在这略显昏暗的马车厢内,陆芮瞧她一眼,心里都不自觉轻快几分。 陆芮自己身上是一袭鲜亮的湘妃色襦裙,原本也是既符合她的年纪,又明媚。 第一次上身,她喜欢极了。 在和施晚意面对面之前,陆芮都没觉得今日装扮有什么不妥。 直到现在,她看清施晚意的形容。 施晚意还未施粉黛…… 一对比,陆芮可不是老气横秋吗? 明明她才是及笄之年……寡嫂打扮成这样作甚?实在没有自知之明。 陆芮咬唇,气闷不已。 她不说话,施晚意就当她默认了。 实在看不过眼,便道:“正是年轻娇嫩的好年纪,你若是喜好如此,我不管你,若不是,就洗了重梳妆。” 陆芮又看向她那嫩滑的脸,郁闷道:“来不及了……” “取来在车上梳妆。” 车上晃动,不好梳妆。 陆芮却没说话,听她安排。 陆芮的婢女定然是拿她没办法。 施晚意便又使了两个她的婢女,去陆芮的马车上,“她们两个今日就跟着你。” “什么?”陆芮一惊,立即反驳,“我不用。” 施晚意不容置疑道:“老夫人不看顾你,我这个长嫂总要看顾几分,放心,不会打扰你游玩。” “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你……” 施晚意只是答应带她出去,不惯着她,“爱去去,不爱去就回府去。” 一句话,陆芮瞬间便息了声,眼神闪烁。 她的心事儿也太明显了,施晚意微微摇头,教她回自个儿马车上去。 管她有什么心思,看住了,摇篮里扼杀,那小胳膊小腿儿,还能捅破天去? 待到取脂粉梳子的婢女回来,马车启行。 陆芮心事重重地坐在后一辆马车里,任由施晚意的婢女摆弄。 朱雀大街上,施春浓已经骑在马上等了一会儿,期间碰到了两家认识的人,都停了下来。 这两家全都是女眷,长辈与她说话,小娘子就趴在马车窗上眼睛亮晶晶地看她。 施春浓莫名其妙地回视。 小娘子要么冲她傻笑,要么害羞地躲起来。 施春浓更加摸不着头脑。 两家知道她在等人,也不多打扰,简单说了几句话,便与她道别,约在芙蓉园再见。 施春浓转身就不再理会,远去的马车里,小娘子却都在说她:“好俊的夫人。” 待到施晚意的马车过来,施春浓吐出一句“不用停”,便翻身一跃,直接跳到马车上。 她的护卫接过她的马,跟在马车后面。 马车里,施晚意见到自家阿姐的扮相,心里吹起一声口哨,嘴上略显轻浮地“哇哦~”。 施春浓呆住,不敢相信地看着施晚意。 她妹妹怎么会如此流氓? 施晚意一点点改变施家人对她的印象,此时毫不收敛,笑吟吟地打量着姐姐。 施春浓向来不走寻常路,也没人拘她,旁人家正经宴席,她也都规规矩矩地作诰命夫人打扮,大公主的夏日宴,她便怎么舒服怎么来。 与往常一身飒爽的女子劲装不同,她今日穿了身男装,锦衣玉冠,浑似五陵年少。 施春浓身上更夺目的,是即将而立之年的男女皆少有的少年气。 赤子之心,意气风发,天真而无畏,英气又不失柔软。 “阿姐,你真好看。” 自家姐姐,施晚意想占占别人占不到的便宜,便伸手去搂她的腰。 施春浓中指微曲,骨节不轻不重地敲在她额头,“坐好。” 施晚意搂到手,才坐好,整理衣服和发饰。 施春浓看她反倒带歪了头上的钗,便按住她的手,亲自取下来再插进她发间。 施晚意不敢再乱动,然眼睛欣赏着自家姐姐,从里到外皆美滋滋。 施春浓懒得说她。 芙蓉园—— 园外车水马龙,园内衣香鬓影。 陆芮只浅浅上一层脂粉,脸上白里透红,描了细眉,口脂也换成了浅浅淡淡的粉嫩,头饰去掉了几个显得过于隆重的,只留下轻巧的。 整个人上下和谐,凸显年轻娘子的俏丽和青春活力。 施晚意看着她重新梳妆好的样子,满意地点点头,让她跟在身后。 她们要先去百花阁见主办宴席的大公主。 良辰美景,青春年少,风里都是清甜的味道。 施晚意看着曲池对面走过的一群小娘子,对施春浓笑道:“岁月催人老,再不复年少,阿姐瞧这满园的鲜花,有何感想?” 施春浓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轻描淡写地说:“没有感想。” “也是,阿姐的少年,纵马扬鞭,披坚执锐,无需追忆,不必后悔。” 施春浓愣住,随即笑开来,“二娘说的是。” 豪情万丈是少年,无忧无虑也是少年,无追忆,不后悔。 大公主在百花阁备了宴席,外阁教人随意取食瓜果茶点,内阁则是专门为各家夫人闲坐闲聊。 内阁又分里外间,外间是些品级稍低的夫人,不过也都有三四品,随意落座,与相熟的人闲聊。 施晚意和施春浓带着陆芮进来,众女眷或长或短地投以目光。 其中,有与施春浓相识的夫人,还有早晨与她偶遇的两家。 施晚意只听说过京中那些名声响亮的家族名头,此间这些女眷,她几乎都不认识,唯有吏部常尚书夫人她有印象。 施晚意便只能跟着姐姐施春浓,听她介绍,一路寒暄,才走到里间。 此时亦是初夏,里间三面墙全都敞开,光线极佳,暖和的同时能直接一览周遭景致。 主座不是大公主,而是一位雍容华贵、神情严肃的中年妇人,身边靠着个三四岁大明显怕生的女童。 大公主和另一个年纪更轻、温婉尊贵女子坐在她左右。 施晚意心念一转,便确定,首座的是平城长公主。 另一位,应该是二公主秦安。 平城长公主是启帝亲妹,施太后的幼女,金枝玉叶中的金枝玉叶。 她当年出嫁乃是为联姻而嫁给了北境势力极大的赵家继承人,夫妻感情不好,驸马另有侍妾,长公主当年也都为了陛下的大业忍耐下来。 待到启帝建朝,她便彻底常住在公主府,若非为了世子,都不会理赵家。 她身边的女童,应是她的孙女,出生没多久便没了母亲。 二公主秦安去年初由启帝赐婚,招新科探花郎为驸马,据说婚后两人琴瑟和鸣。 除三位公主,里间还有几位贵夫人。 柳皇后娘家的嫂子柳夫人,夫君任京兆府牧的姬夫人,还有与施家有亲的忠国公世子夫人和平南侯夫人。 忠国公世子夫人是长嫂齐筝的长嫂,平南侯夫人则是施翊的岳母,姬夫人是方既清上官的家眷。 算下来,整个里间的人,都跟施家沾亲带故。 施晚意和施春浓姐妹俩坦然自若地与众人见礼。 陆芮在两人身后,略有些局促不安,好在并没有出错。 大公主熟稔地招呼施家姐妹过去说话。 施春浓大大方方地过去,落座。 施晚意笑着指指身后的陆芮,“殿下,年轻姑娘待在这儿恐怕胆战心惊,让她出去玩儿吧。” 大公主笑嗔:“我们是能吃人不成?值当你巴巴地讨话。” 施晚意笑笑,并不介意在外人面前给自己营造好形象。 大公主摆摆手,“知道你是好嫂子,去便是。” 施晚意道谢,请示过大公主,便带着陆芮直接从旁侧出去,也没交代什么,只示意她那两个陪嫁婢女跟着陆芮。 她们还在一群贵人的视线范围内,陆芮没有露出任何不满,乖乖地离开。 施晚意再次回到室内,本想坐在姐姐身边,但一抬眼就见二公主坐在姐姐旁边,亲亲热热地说话。 施春浓另一侧没有空座。 “施二表姐,我许久未见到施大姐姐,想与施大姐姐说说话。”二公主态度看起来很亲近,柔声道,“姑姑说了,今日没有座次,随意坐便可,不若你去我方才的位置坐,正好与姑姑和大姐姐叙叙旧。” 二表姐,大姐姐,熟远熟近,清楚明白。 施晚意的记忆瞬间浮现。 二公主小的时候就喜欢施春浓,起初一直叫表姐,后来见到原身,才改口这么叫。 而且,二公主常因为施春浓对她表现出不满,现下一想,难不成是……嫌弃一个软包子白占着个威风的虎姐? 而二公主见她不说话,更加靠近施春浓,还挽上施春浓的手臂,语气软和地问:“施二表姐,好些年未见,可是与我生疏了?” 施春浓不乐意二公主欺负施晚意,皱眉轻声道:“别闹。” 二公主顿时露出一副伤心的神色,缓慢地滑下手,幽幽道:“施大姐姐一贯如此偏心……” 施晚意:“……” 这熟悉的茶味儿。 以前施春浓在太后身边,原身被抢姐姐,都是置气回家,能憋个三月半载不出门,白便宜了二公主。 现在…… 要强的女人绝对不能输。 施晚意露出个极大度的笑,温柔包容地劝说施春浓,“阿姐,无妨,咱们是亲姐妹,二公主难得见你,你陪陪她。” 一句话,又划开了亲疏。 二公主笑容微僵,看向施晚意的眼神隐隐露出些意外。 施晚意笑得越发无害。 两个人多年未见,一见面就暗暗较劲儿。 施春浓面无表情地处在温柔的刀光剑影中间,等她们自己盘出结果。 二公主今年二十,还未生育,施晚意脸圆起来,面相上看,年纪比温婉的二公主还小一点。 在座都是长者,瞧着她们闹着玩儿,皆是一脸慈祥。 连长公主那张严肃的脸上,都露出些许笑意。她身边的小姑娘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看她们。 还是大公主打圆场,“二娘,别理她,来这边坐,与我和姑姑说说话。” 二公主到底是公主,施晚意适可而止,抬步走向长公主和大公主。 大公主指向方才二公主的座位,施晚意便大大方方地坐下。 三人只说了两句话,又有别的夫人进来,长公主和大公主便得去招待其他夫人。 施晚意乐得自在,趁人不注意,便垂头发呆,琢磨着再坐会儿就出去转转。 忽然,感觉到一道极轻极淡的视线,施晚意抬眼,正对上长公主孙女的眼睛。 小姑娘一惊,扭头埋进长公主的怀中。 长公主低头瞧一眼,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见她情绪没有其他异样,便又望向正在说话的夫人。 施晚意看小姑娘像是要钻进地洞一样,始终不抬头,回想:刚才长公主是叫她“柒姐儿”吧? 小小的女娃像只软乎乎的幼兽,看起来就很好逗。 施晚意闲极无聊,便抽出丝帕,手指灵活地摆弄丝帕。 柒姐儿耳朵动了动,又悄悄转头看她。 施晚意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折好一支丝帕玫瑰,玫瑰放在手心,也不看小姑娘,默默递过去。 柒姐儿吓得又缩回去。 施晚意没动,就保持着这个姿势。 柒姐儿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又看一眼,才终于伸出小手,慢慢试探地抓向那丝帕玫瑰。 其他人也都注意到她们两个的动作,似是怕吓到胆小的女童,渐渐停下说话。 柒姐儿终于抓住花,飞快地收回手。 但小孩子没轻没重,再在张开手时,那丝帕花完全松散开来。 柒姐儿眼里瞬间便泛起两泡泪,委屈巴巴的。 施晚意心都软了,温声细语道:“我重新给你折。” 柒姐儿噙着泪看她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伸出手,还给她。 施晚意接过来,先侧身吩咐婢女去找根线来,然后才开始复原玫瑰。 柒姐儿紧紧盯着她的手,随着花儿重新成型渐渐展颜,待到拿到结实的花儿,给了施晚意一个害羞的笑。 施晚意:“……” 幸好陆姝不是这型的,否则她极有可能扛不住。 施晚意又想伸出魔爪,摸摸小姑娘的小手,便悄悄与她套近乎。 有一朵花作桥梁,柒姐儿虽然还是胆小,却没太排斥她。 长公主若有所思地看向施晚意。 旁边,二公主瞧见这一幕,凑近施春浓耳边,小声说:“施大姐姐,有可能亲上加亲哦~” 施春浓没有反应,她还记得,施晚意说过暂时不打算改嫁。 施家也没到被长公主青睐就感恩戴德的地步。 那头,施晚意摸到了小姑娘手,心满意足,便向长公主和大公主她们告退,打算去园里转转。 柒姐儿眼巴巴地看她。 施晚意便哄道:“可以给花染色,我去给你找染料。” 一句话引得小姑娘好奇,施晚意便顺畅地离开百花阁。 就在她走后,婢女进来禀报:“长公主,大公主,姜大人来拜见。” “姜大人?”在场众人皆有一瞬的茫然,“哪个姜大人?” 大公主发出的请柬,她率先反应过来,“姜二郎?!” 婢女答“是”。 他怎么来了? 大公主下意识地看向二公主,口中吩咐:“请姜大人进来。” 片刻后,姜屿缓步而入,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没有见到施晚意,便与诸位夫人客气地见礼。 从始至终并未对二公主另眼相看。 二公主微微垂着头,不露神色。 而姜屿就是到此地,来向主人打个招呼,且都是女眷,不便久留,简单寒暄两句便提出告辞。 大公主等人也不好询问从来不来的人为何忽然来了,只教他随意。 姜屿又是一礼,转身前,目光在长公主孙女手中把玩的丝帕花上停顿一瞬。 随即,大步流星地离开。 他今日来,为的是猫捉老鼠。 第66章 芙蓉园风光正好,陆芮完全无心赏景,烦闷地闷头向前走。 她身后跟着四个婢女,两个她的贴身婢女,两个施晚意的陪嫁婢女。 陆芮忽然停脚,回身道:“除了那些门第极高的娘子,大多都只带了两个婢女,我不想这么惹眼。” 东院的婢女恭敬道:“二娘子可以叫您的两个婢女去园外候着。” 陆芮:“……” 她的两个贴身婢女垂着头不敢出声。 陆芮控制情绪道:“我用不惯旁人。” 东院的婢女平静地回道:“那便都留在二娘子身边。” 陆芮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瞬间落下脸,语气极差,直接命令:“我用不着你们跟着,去园外等着。” “请二娘子见谅,婢子们遵我们娘子令行事,您就是更衣,我们也不会离开。”东院婢女垂手而立,丝毫不受她脾气影响,“您若有何要求,请先请示我们娘子。” 陆芮攥拳,咬牙切齿,“如果我不愿意呢?” 东院的婢女神色依旧恭敬,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客气,“您要想想后果。婢子们只是跟着您,不打扰您,大可当我们不存在,但您若是惹得我们娘子不高兴,我们娘子也不会让您如意。” 她们摆明了,任她怎么说,都不会走。 且话说到这个地步,便开门见山地提醒:“您不要试图甩掉婢子们,不可能。但您若是执意如此,婢子们会如实禀报我们娘子。” “我是犯人吗?你们还想将我看管起来不成?” “您为何会这么以为?”东院的婢女疑惑不已,“出门在外,哪家长辈安排两个随从在晚辈身边,会被如此揣测?” 除非她就是要做什么不合适的事情。 这种揣测,会留下话柄,东院的婢女们没有明说。 陆芮心虚,外厉内荏,“随便你们。” 东院的婢女磨得陆芮没脾气,施晚意却是完全没为陆芮分心。 该享乐的时候只单纯享乐,不让纷杂的思绪侵扰心情。 是以施晚意所见,处处皆美。 曲池清可见底,清风送起涟漪。 池岸边绿树浓荫满地,随风而舞,簌簌成乐。 施晚意漫无目的,闲适地沿池游逛,惬怀舒心,眉目柔和。 年轻的郎君娘子三五结伴,偶尔从她身边经过,虽不知她身份,从她发髻便知她已成婚,皆有礼地行礼,然后错开。 窥一斑而见全豹,年轻一辈儿的精神面貌好,便可知大邺如今一切向好,有四海升平之象。 所有人都是洪流中的一粟。 人心向阳,安乐祥和可期,又可惠及每一人。 施晚意喜欢这些鲜活的小郎君小娘子们。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这么讨喜。 芙蓉园常办各种宴会,一步一景。 施晚意远远地看见蔷薇满架,便款步走过去。 那蔷薇花墙看着挺近的,她走在石径上,绕了几个弯,才到近前,就瞧见花架下有几个看起来十一二岁大小的小娘子。 花墙长十余丈,施晚意本打算沿着石径继续向前,绕过她们去另一处,免得大人出现,小姑娘们不自在。 她走了几步,这才看清其中一个小姑娘,是平南侯府那位表姑娘。 记得是叫付晓慈。 施晚意想着,便停下了脚步。 她没特意掩藏脚步,也没站在视野盲区,但小姑娘们太旁若无人,都没注意到她。 付晓慈身边有一个跟她个头差不多的小娘子,一脸愤愤之色。 “三娘,我们去别处吧。” 付晓慈小心地看一眼对面的人,拉着她的手臂。 她们对面,是个相貌颇出众的小娘子,一条飘逸的石榴裙衬得她俏丽动人,只是微微抬起下巴的倨傲神色,破坏了少女的美。 她说出的话,也有些刻薄,“陈三娘,这可是大公主的夏日宴,你都不怕一身晦气冲撞到贵人吗?” 陈三娘气愤道:“你能来,我凭什么不能来?” 对面那小娘子轻蔑地看着她:“你姐姐竟然为了攀扯我阿兄,追到这儿来,也不看看自个儿什么样儿,有些自知之明吧。” “什么攀扯?”陈三娘怒视她,“那是你爹和我爹定的娃娃亲,你们背信弃义,以为我们稀罕吗?少往我阿姐身上泼脏水!” “根本没有下定,你们也拿出来说。” 对面的小娘子反驳完,忽然讥诮地看着她,“今日的宴席,诸位皇孙和各家郎君,连姜家那位金吾卫将军都来了,你们该不是打着见不得人的主意吧?” “省省吧,满京城都知道你娘克夫,你阿姐也晦气,你们家的名声都烂了,不止我家,没人会娶她。” 石径上,施晚意惊得瞪圆眼睛。 不是说他不来吗?怎么…… 不远处的观景台上,姜屿居高临下地环视,很快便锁定施晚意的身影。 原来在这儿。 她看来是被什么绊住脚,否则他还要再寻一会儿。 姜屿走下观景台,不紧不慢地走向施晚意所在之处。 而施晚意走神的片刻功夫,花墙下的冲突一触即发。 “什么见不得人?什么烂?许青秋,你再说,我就撕烂你的嘴!”陈三娘受刺激,活似一头冲动的小豹子,说着话就要冲上去。 付晓慈眼疾手快地扯住她,急急地劝道:“三娘,不能在这儿闹事。” 但她脸色也因为许青秋“克夫”二字不甚好。 陈三娘没有父亲,她是父母皆无,亦被人说过“命硬”。 许青秋本来吓得退了一步,见陈三娘被人拉住,便又趾高气扬道:“怎么?你还要打我吗?果然没有教养。” “你说谁没教养!” 许青秋故意刺激她一般,“敢做,还怕人说吗?” 施晚意回神,看见那陈三娘身体前倾,真要冲上去跟人打一架,付晓慈快要扯不住,便踏了出去。 两家之间听着是有私怨,小孩子没有分寸,在这儿闹开来,大公主面上不好看。 而且,还有个平南侯府的付晓慈。 “慈姐儿,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她忽然出声,三个小姑娘皆是一愣。 许青秋恶狠狠地瞪向替她望风的婢女,都望什么了? 婢女害怕地发抖。 付晓慈则是循声侧头,一见是施晚意,慌张地撒开手,行礼,嗫喏:“施二姑母……” 陈三娘还保持着向前挣的姿势,付晓慈忽然松手,她踉跄几步,停下时几乎和许青秋面对面。 但是打架的冲动,已经散了些…… 陈三娘尴尬地呆立。 施晚意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问付晓慈:“慈姐儿,怎么没瞧见你们的婢女?” 付晓慈心虚地回道:“口渴,便支使婢女去百花阁取壶水来。” 至于陈三娘的婢女…… 付晓慈看一眼好友,乖乖说实话:“刚才……去找三娘的姐姐了。” 施晚意了然,搬救兵去了。 许青秋看着她们两个人说话,目光落在施晚意的衣裳上,眼神微闪,猜测施晚意的身份,猜测她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听到她们的争执…… 施晚意余光瞥见她的眼神。 她记忆不错,先前在百花阁,跟着姐姐打招呼时,有一位御史大夫的夫人姓许,不知道是否跟这许姓小娘子有关。 施晚意直接问出来:“可是许刺史家的娘子?” 许青秋觑她一眼,一反对陈三娘的尖锐跋扈,文雅地应道:“正是。” 施晚意微一点头,便对付晓慈说:“正好碰见,带着你的朋友,随我走走吧。” 付晓慈迫不及待地点头,刚要去拉陈三娘,从远处匆匆走来一行人,有男有女。 其中,长得和陈三娘有些像的娘子,十七八岁的模样,一把将陈三娘拉过来,护在身后。 正是陈三娘的姐姐,陈大娘子。 而两个年轻郎君,一个径直走向许青秋,一个迟疑片刻,站在原地。 许青秋一脸委屈地喊道:“阿兄……” 许郎君立时不满地看向陈家姐妹。 陈三娘跟个小炮仗一样,当即气冲冲道:“你嘴上无德,还恶人先告状不成?!” 许青秋无辜样儿,“我说什么了,有能耐你说啊。” “你!”那些关于母亲姐姐不好听的话,陈三娘哪里能毫无障碍地说出口。 许青秋躲在兄长是身后,嘴角露出一丝得意。 陈三娘气得要死,脑子一热,冲动地指责:“她说我娘克夫,说我阿姐和我晦气,说我们不该来夏日宴!” 一片寂静,唯有风轻抚蔷薇的声音。 施晚意:“……” 都不是三岁孩童了,既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是街头菜市,怎么就不知道审时度势呢? 她不禁看向在场另一个局外人。 这郎君模样俊俏,气质温润,衣着不俗,正担忧又心疼地看着陈大娘子。 看样子应该不会说对姐妹俩不利的话。 这时,许青秋小声嘀咕:“难道不是事实吗?” 一句话,又触了陈三娘的神经。 施晚意眉头亦是微微一皱,随即招手叫付晓慈站她身边来,静静地旁观。 陈大娘子冷静,攥住妹妹的手腕,制止她冲动,而后严肃地看向许郎君,“道歉。” 许青秋:“你们凭什么?” 许郎君此时已经知晓了孰对孰错,却并没有道歉的意思。 不道歉,就是默认许青秋的话没错。 偏偏陈大娘子执拗地看着他们。 两方僵持不下,旁边的郎君走上前来,说和道:“不若给我一个面子,各退一步……” 他这和稀泥,说是各退一步,实际还是陈家姐妹受委屈。 许郎君似是大度道:“赵世子如此说,今日便算了。” 姓赵,又是世子,唯有平城长公主之子,赵韬。 赵韬望向陈大娘子,温柔地叫道:“大娘子……” 陈大娘子握着妹妹手腕的手紧了紧,满脸屈辱以及必须面对现实的落寞。 施晚意冷眼旁观,母亲强势,儿子软和,倒是正常。 只不知道陈大娘子这落寞之中,是否掺杂着别的东西。 在场跟她有关的,只有个付晓慈。 按理说,她没必要多管闲事。 可这真的是闲事吗? 这世上,就是有数不尽的、和许家人一样的人,理直气壮地挤压着别人的生存空间。 寡妇就是克夫吗?寡妇的女儿就晦气吗? 她今日能执言而不执言,将来是否陆姝也会面临和陈三娘同样的偏见?甚至更紧缩? 明明任何一种偏见,错的是偏见本身,是心存偏见的人。 施晚意到底无法漠然视之,在陈大娘子妥协之前,淡淡地问:“我也寡居,难道也是克夫吗?”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向她。 除了付晓慈,没有人想到施晚意竟然是寡妇,她实在看起来年轻又鲜亮。 施晚意不管他们的吃惊,只看向许家兄妹,一字一句地说:“刺史监察百官,身为家眷,更得谨言慎行,否则无法不让人去怀疑,是否家风不正。” 许家兄妹顿时变色。 许郎君压着不快,谨慎地问:“不知夫人是……” 施晚意心知肚明,今日她的话,必然会传到许家兄妹的长辈耳中。 那又怎么样? “我姓施,娘家行二,先夫姓陆。” 施晚意清凌凌的眼扫过许家人,“我女儿可不晦气,再让我听见克夫、晦气的话,我就去太后娘娘面前,告上一状。” 赵世子最先反应过来她的身份,“施……二表姐?” 施晚意要告状的话,加上他这一声称呼,许家姐弟脸色皆有些苍白。 不是认识到错,是担心给家里惹麻烦。 陈家姐妹死死盯着施晚意,清楚地看见,她眼里完全没有她们母亲那样的死寂。 她们一直以为寡妇都是赖活着。 原来……不是吗? 原来寡妇也可以坦坦荡荡、理直气壮吗? 两个人就这么看着她,不知为何,想哭。 施晚意得罪一家,也不怕得罪另一家了,无差别攻击,转向付晓慈,直接道:“你的朋友冲动,你该规劝,但她要是屡劝不改,不管不顾是否会给你带来麻烦,便没当你是朋友。” 陈三娘咬住嘴唇,羞愧。 施晚意一语双关,“散了。” 若不是因为平南侯府跟施家成了亲家,她方才都不会停下来。 而施晚意一挥袖,抬步便走。 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后,默然无语地散开。 花墙另一侧,姜屿轻靠在墙上,笑容清浅而温柔。 他到此后,便听到了那小姑娘敏感偏激情绪下的指责。 施晚意没有粉饰太平,姜屿丝毫不意外。 他们之间的相处,都带着一张“面具”,可又何尝不是真实地展现? 这世上就是有人,一身晴朗。 施晚意的双眼清晰地昭示,她其实是个很分明的人。 只是…… 姜屿想到施晚意说“夫姓陆”,笑意淡了些许。 他本打算直截了当地逮到人,面对面开诚布公。 现下,他心里吃味,便又起了些坏心。 姜屿抬眼看向施晚意离去的方向。 芙蓉园的路线全在他脑中,姜屿心念一转,走进另一条小径。 施晚意离了那几个人,想起他们说“姜屿来了”的事儿,再瞧周围美景,便没那么怡然,生怕一个不巧,撞上不该撞上的人。 走来走去,属实不安全,还不如找个景致好的地方,赏景,顺带避开姜屿。 施晚意环顾一圈儿,最终视线定在曲池中的水榭上。 水榭算是四面环水,但并不是完全一览无余,支撑水榭的四根巨大的粗壮柱子旁,都有两尺左右宽的花窗,窗里垂着白色轻纱幔。 施晚意的衣服又不是格外鲜艳的颜色,坐在纱幔后,应该极容易隐藏身形。 而要到达那座水榭,需得从曲池上的木栈道过去。 此时周围没什么人,施晚意便打算径直走向栈道。 然而她刚绕过一棵巨大的槐树,便倒吸一口凉气,赶忙退回到树后。 姜屿就在前面! 她两个婢女还迟钝地不明所以,施晚意躲在槐树后,摆手让两人别站在那儿。 槐树再粗,也不可能躲下三个人。 两个婢女便退后,隐藏到两丈外的假山后。 待她们藏好,施晚意探出头,悄悄看向前方。 嗯? 人呢? 刚才还在呢? 施晚意探出更多,来回张望,寻找姜屿的踪迹。 确实没有姜屿的身影。 她应该没看错。 可一眨眼的功夫,人怎么就没了? 施晚意歪着身子,看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迷惑。 “在找我吗?” 耳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带着笑意的清越嗓音。 施晚意一激灵,猛地侧头,嘴唇一下子撞在身后人的脸侧,又飞快地退离。 姜屿勾唇,“二娘好生热情。” 施晚意心跳几乎停摆,脑子发懵,不由自主地腿软。 她马上就要跪倒在地时,一只有有力的手臂捞起她的腰。 姜屿还揽着她,轻轻掂了掂,才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重了些,怪不得这么软。” 像个登徒子。 施晚意背紧密地靠着姜屿的胸膛,咬着银牙叫破,“姜屿。” “是我。” 这是她叫的第一声名字。 姜屿喑哑,别样地勾人,“是我……” 气息吹在施晚意后颈,那里几乎透明的细小汗毛不禁立起。 姜屿看着那可怜的绒毛轻笑。 身后有轻响。 姜屿耳朵一动,侧头,冷淡的眼神瞥向身后。 是施晚意的两个婢女。 两个婢女一瞬间被他的眼神吓住,可还是忠心地继续靠近,“娘子……” 施晚意听到声音,才想起还有她的婢女。 她没那么厚脸皮,便眼神示意两人“没事”。 这里随时有可能出现的别人,施晚意也不想教人看见她和姜屿这样亲密,便抢先反咬一口:“姜屿,你如此蒙骗我,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你松开我。” 姜屿从容道,“二娘,你我半斤八两,你忘了吗?你告诉我你姓燕。” “我是女子,在外有些隐藏也是为安全,你呢?”施晚意强词夺理,“你若是个君子,为何不将真实姓名据实已告?” 姜屿轻笑出声,“温香软玉在怀,二娘竟然还指望我是君子?” 随即,他故作讶然,“你与我共入罗帷时,难道真的觉得我是君子?” 谁和他共入罗帷?最怕流氓有文化,施晚意无言以对,气骂:“你不要脸。” 野兽捕猎,总是会咬住猎物的后颈,压住它,教它再挣脱不得。 姜屿看着她露在外的一截颈子,语气狎昵甚至有几分轻薄,“还有更不要脸的……” 施晚意:“……” 人不要脸,堪称无敌。 施晚意有所顾忌,受不了光天化日之下这样,只能暂且服软,“别在这儿,去别处说话。” 姜屿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纵容地答应:“好。” 但他没有放开施晚意,直接抱着她走出槐树后。 刚才好歹还有棵槐树挡着,现在但凡有个人,都得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施晚意心都要跳出来了,紧张、警惕地打量着周遭。 等到姜屿踏上木栈桥,施晚意一滞。 好嘛,她竟然给自己选了个“好”地方。 他们两人进入水榭后,几个护卫方才从几个方向汇向木栈桥入口,两个护卫暂且带离施晚意的婢女,其他护卫便守在附近,以防万一。 水榭里,入口处一左一右的两根柱子旁,皆摆着两盆小型盆景。 现如今,右侧的盆景在靠椅上,施晚意坐在本来放盆景的方几上,与姜屿面对面,四目相对。 姜屿好整以暇,“二娘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 施晚意膝盖在他腰侧,十分没有安全感,又向后蹭了蹭,背紧贴着柱子,依旧没能拉开距离。 她恨不得变成一张纸片,糊在上头。 可惜,不可能。 施晚意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你说半斤八两,也有道理,我们就算扯平了,日后两不相欠,各自安好……” 姜屿平静地看着她,并不打断,想听她这红唇里能说出多没有心的话来。 施晚意教他这么看着,像是被看透了似的,越来越虚,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 姜屿盯着那一抹朱色,视线蓦地灼热,清越的声音低沉下来,“说完了?” “我……” 她刚吐出一个音节,姜屿便压下去。 施晚意推他。 姜屿便抓住她的手,按压在她身侧。 施晚意挣扎,姜屿也逗弄似的由着她。 两人的手纠缠追逐,鼓弄得纱幔一起一伏,不断颤动。 忽地,施晚意的手停住,眼睛也瞪圆。 岸上,由远及近地响起一群少女无忧无忧的、银铃般的谈笑声。 越来越近…… 几乎就在她身后。 “水榭里有人吗?” “看不清楚,应该没有吧?” “我们要不要上去坐坐?” …… 外面那几个单纯的小娘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绝对无法想象,水榭里两个成年男女做着多不纯洁的事儿。 施晚意不知道姜屿命人在周围把风,不会真的让人上来打扰。 一面是小娘子们无知无觉地说话声,一面是贪求无厌的含糊不清,两种声音绞结,清晰地入耳。 隐秘的,随时有可能被人发现的刺激,疯狂地冲击着她的神经。 太刺激了…… 刺激得人都快麻了。 明明只是亲亲,可施晚意只要一想到她们会进来,会发现两人的事,便脚趾蜷缩。 想要合紧膝盖,没能成功。 脑袋里一片浆糊。 实在受|不住,施晚意两只手死死地攥着他结实的手臂,声带哭腔,压抑地骂:“你怎么这么疯!” “这便疯了?”姜屿浑身的热|血都在燃烧,眼中的光热烈而慑人,“哭了吗?” 他绝对舍不得她伤心难过地哭,可此时此刻,姜屿只想要欺负得更狠。 似乎只有这样,施晚意这个没良心的,才会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心情。 姜屿甚至碾磨着她的唇,诱道:“卿卿,叫出来……” 卿个鬼!施晚意勉强找回一丝理智,得了丝空隙,软软地斥道:“做梦。” 姜屿咬了咬她的唇,轻笑声溢出喉咙,“就知道你怂。” 施晚意受不得激,眸中蒙着一层水色,瞪姜屿。 岸上,那几个小娘子达成了共识,要到水榭上来。 护卫要出来制止,姜屿却摆手示意他们不必理会。 而施晚意一无所知,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姜屿稍稍离开她,看她紧张的模样,情不自禁地又碰了碰她的唇,商量道:“我打发了她们,二娘答应我,稍后不能动,可好?” 施晚意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放轻呼吸,狠狠瞪姜屿一眼,“快去!” “那便是答应了。”姜屿又退后一步,便要踏出纱幔。 “等等。” 姜屿挑眉。 施晚意闭了闭眼,小声提醒:“口脂。” 姜屿拇指沿着唇角擦过,一笑,猛地靠近她,几乎气声道:“二娘要是动,我就将你拉出来,昭告我们的关系。” 施晚意心一紧,可他说完就踏出去,她只得尽力拢起裙摆,缩起身体,免得教人看出来。 而那几个小娘子没想到水榭中有人,还是个朱唇似血,俊的几近妖冶的男人,一时间全都呆在栈道上。 “你、你……” 没有一个小娘子能说出完整的话,全都害羞地结结巴巴。 “劳烦止步。” 姜屿疏离地开口。 施晚意却是一抖。 只因为纱幔后,姜屿冰凉的手指触上了她的小指。 偏偏有他那句话,施晚意根本不敢动。 姜屿没有立即对那几个小娘子说下一句话,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以作提醒,而后食指沿着她的小指外侧,缓慢地向上滑。 初夏的天儿,冰凉的小蛇一样的滑腻触感。 施晚意吞咽口水。 食指滑过小指指节,又沿着手掌外侧,继续向上滑动。 指尖到哪儿,便带到哪儿一片酥麻。 直到施晚意的小指戳进他的手心,拇指和中指上下轻轻掐住指根,勾缠、摩挲…… 慢慢地,细嫩的手指全都包裹在他的手心。 “在下与友人约好,在此等候,不便让出此地给几位,还请见谅。” 冷淡有礼地说着话,姜屿的拇指指腹轻柔地抚过手背与手指相连处的骨节。 施晚意眼睁睁看着他装模作样,抽了抽嘴角,没注意控制手指,在姜屿的手心划过。 他好像在做什么刺激的事儿,喉结迅速上下滚动了一下。 施晚意:“……” 这人撕开了两人之间蒙的那层纸,仿佛彻底打开了某个大门,整个人都透出一种从没有过的风……骚。 她竟然用这种词形容一个男人…… 施晚意呆了一瞬后,暗骂一句:妖孽。 然后便破罐子破摔,空着的手攥着裙摆,眼睛一闭,木头一样,随他便。 栈道上,几个小娘子面皮薄,立即便要退出去。 但她们走出栈道后,又忍不住回头瞧。 视野中已经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就像她们来时一样,水榭里完全看不见有人存在。 可她们心头隐约生出几分异样来。 总觉得……里面是不是还有别人?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写太晚,八号晚上不更了。 第67章 施晚意今日的裙子,确实很容易掩在白纱后。 近看或者仔细看,才能瞧出一点阴影来。 施晚意怕人发现,不敢动,方便了姜屿。 俩人亲吻亲得情动,施晚意整个人软酥酥的,毫无反抗之力。 她又并非意志坚定之人,意乱情迷时,便摸上手。 她的手去的地方越来越过火…… 姜屿及时攥住她的手,压在柱子上,亲吻也停了。 施晚意真情流露,水润的眸子不满地瞪他。 姜屿俯身吻了吻她的眼尾,克制身体远离施晚意。 清风拂过,施晚意清明了些,意识到自个儿刚才□□熏心主动迎合他不说,还在姜屿身上乱摸。 倒是姜屿,只亲吻她,手一直没往她身上乱摸。 说他是君子,他没有一点儿君子该有的守礼,说他不是君子,他又不彻底突破礼教。 可青天白日的亲吻,还是在这么多人的夏日宴…… 施晚意两腮的情晕越发褪不去,挣了挣手。 姜屿顺势放开,问她:“能坐住吗?你应该不想与我一同坐在靠椅上。” 施晚意软着腰,轻瞪他一眼,这时候倒是善解人意了。 姜屿轻笑,又退后些,手留在她腿侧护了片刻,见她坐得稳,便收回手。 施晚意臀下的小方几甚至高过他身后的凭栏,单有背后的柱子也不保险,她便用手指勾住花窗,稳住身形。 姜屿站在她一步外,能够清楚地暴露在水榭外经过的人眼中。 略显凌乱的衣衫和艳红的唇,很是风流。 几个小姑娘便是看见也不敢多想,可若是遇到个见多识广的,必然会猜到他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干了什么。 施晚意忍了又忍,没好气道:“你倒是稍整理整理。” 姜屿勾唇,“姜某敢作敢当。” 挤兑谁呢? 谁不敢作敢当? 是施晚意,施晚意敢做不敢当。 施晚意今日见面便一直被动,好气,又毫无办法,干脆使起性子,“你爱整理不整理。” 姜屿没逗弄太过,退一步,“我要二娘的帕子。” 他愿意擦,施晚意便不跟他争,伸手去取。 掏了个空。 想起来,是给长公主家的柒姐儿折玫瑰了…… 施晚意道:“你没带吗?用你自己的便是,我的帕子不在身上。” 姜屿淡淡地说:“随身带的东西,还是要保管好,莫要给旁人。” “我没……”施晚意话骤然停止,狐疑地看着姜屿,“你看见我的帕子了?” 姜屿未言语,反倒从绣中取出一方素净的帕子来。 施晚意了然,但也没出言挑开来。 好的时候,有些话能用来调|情,现下这种不明不白的时候,再说的话,显得她没界限。 然而她想着,划清界限,不该说的不说。 姜屿却是再次走近她,捏着帕子轻轻擦拭她唇角。 施晚意一怔,不动,也不言不语。 姜屿垂眸,眼神温柔认真,擦干净她的唇边,又为她整理发饰。 片刻后,他再次退后,仔细打量了一番,方才转身走向靠椅,一撩下摆,坐下。 全程,两人都没说话。 阳光正好,曲池水面上波光粼粼,姜屿正坐在阳光洒进水榭的地方,似乎流光闪熠。 而姜屿靠在凭栏上,翻折帕子,用另一面慵懒地擦拭唇角,目光不离施晚意。 太撩人了。 施晚意沉默地扭头,不看他。 一见面,他几乎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先带着她到这水榭,那么一通,她先机全失。 谁先开口谁气短。 她现在头脑不清晰,坚决不能随便说话,也不能再受他诱惑。 姜屿见她如此,略显无奈。 如果他不开口,她肯定能一直抗下去。 姜屿揉了揉额角,直接了当地问:“晚意,你什么时候离开陆家?” 施晚意:“……” 她现在潇洒着呢,根本不想走。 姜屿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侧脸,“那我换个问法,你希望我去施家提亲,还是去陆家提亲?” “!!!” 施晚意倏地转头面向姜屿,惊得瞪眼,去陆家提亲这种话,他也说得出口? 姜屿把玩着丝帕,“舍得看我了?” 施晚意不由自主地抠花窗。 她很想理直气壮地说“不走”。 可硬刚显然不是个好办法,能不能如意且不说,万一激到姜屿…… 施晚意想着,缓和下眉眼,软软地说:“二郎君……” 姜屿不为所动,纠正她:“朝时。” 施晚意噎住。 一提这个名字,她就郁闷。 施晚意呼出一口气,再次捏起调子,改口:“朝时,我们就这样,不好吗?” 姜屿:“怎样?” “就是……” 施晚意瞄一眼周围,没有人,便抬起脚尖。 她本想蹭姜屿的小腿,挑逗一下,可伸出脚根本够不到,立马能屈能伸地改为轻踢了踢他的膝盖。 从挑逗一下子变成逗乐。 姜屿眼中笑意一闪而过,便恢复成不动声色。 施晚意觍着脸继续诱惑地说:“朝时,何必不解风情?有些乐趣,岂是一纸婚书能有的?就比如今日……” 姜屿垂眼掐住她纤细的脚踝,看一眼她方才踢过的地方,“你可晓得,脏我衣衫之人,从未有安然无恙的。” 他第一次在施晚意面前露出锋意。 施晚意咬唇,想要收回脚。 “但是你可以。”姜屿拇指摩挲着她脚踝上突起的骨头,眼神是更妖冶地蛊惑,“你可以随便弄脏我……” 脏哪里?什么脏? 施晚意仿佛被烫了一下。 那一条腿酥麻的不行,没法儿动了似的。 远处,一对儿年轻的男女沿岸走过来。 两个人间隔两三尺的距离,郎君大胆些,目光灼灼地望着小娘子。 小娘子含羞带怯地瞧一眼郎君,便羞答答地垂头。 两人走进施晚意的视线范围,施晚意第一反应,猛地收回腿。 姜屿掐得松,只一瞬,手中便空了。 他没理会池岸上的人,只专注地看着施晚意,问她:“晚意,你的回答呢?什么时候离开陆家?” 施晚意一只手扶着花窗,一只手拢起襦裙,小声嗔道:“你怎么如此顽固?” 姜屿手搭在栏上,悠然的像是在赏景一般,“浪荡子不在乎一纸婚书,我从未浪荡过,一身清白皆予你,你不给我名分,是为了方便喜新厌旧吗?” 池岸上,两个年轻男女终于从两个人的氛围中抽出神来,注意到姜屿。 小娘子不认识姜屿,只是满眼惊艳。 那年轻的郎君比她更为激动,明眼人便看得出他认识姜屿。 两人说了几句话,便要走过来。 施晚意怂,努力缩起身子,眼巴巴地看着姜屿。 姜屿瞧她抱着腿,小小一团,心软,搭在栏上的手便做了个手势。 护卫立即走出来,走到栈道入口处,待两人走过来,便抬手拦道:“我们大人不想被人打扰,还请绕路。” 年轻郎君面露窘态,教养极好,并不恼火,也不纠缠,冲护卫拱拱手,便与身边的小娘子远走。 施晚意瞧着,松了一口气。 但她这口气,属实松早了。 施春浓从百花阁出来,二公主便跟着她。 两人一路游逛,施春浓便一路留意着施晚意的身影。 皆是沿湖,两人慢慢便走到了这处水榭附近。 施春浓先看见了施晚意的两个婢女,她们坐在石椅上,正望向水面。 像是在赏湖,她便以为施晚意也在。 但施春浓走过去,并没有瞧见施晚意,“你们娘子呢?” 两个婢女一惊一喜,“大娘子……” 待到看见施春浓身边的二公主,两个婢女便又敛了神色,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二公主宫廷长大,颇擅长察言观色,见状,便对施春浓温柔至极地说:“施大姐姐,我先去别处赏景,咱们说好了,你下次去庄子跑马,要邀请我。” 施春浓点头答应:“我若去,便给你去信。” 二公主一霎便满脸生花,“我等施大姐姐。” 她走后,施春浓方才看向两个婢女,“二娘呢?” 两个婢女不敢直说自家娘子跟谁在一起,但瞧见了看顾她们的护卫匆匆离去,便想着借大娘子,兴许那位会忌惮,不妄动。 是以,便道:“大娘子,我们娘子在前头水榭呢,婢子们带您过去。” 护卫脚程快,她们刚聚在一起说话,他已经赶到水榭,停在栈道过半的位置,禀报道:“大人,方夫人恐怕要往这边来。” 水榭里,施晚意呼吸一滞。 刚拦住两个年轻人,又来了个拦不住的施春浓。 施晚意看着姜屿,急道:“朝时,我阿姐来了。” 姜屿不见半点儿慌张,“来便来了,我见不得人吗?” 他何止不怕见人,他巴不得昭告天下。 施晚意只想拖,跳下方几,扯着他的袖子,软语求道:“万事好商量,不能这样嘛~” 姜屿低头瞥一眼袖子,问她:“给我个准话,什么时候离开陆家?” 施晚意看向还没有人的池岸,迅速答道:“尽快。” 姜屿眼中是明明白白的不满意。 施晚意便道:“下次,下次见面,我一定给你个准确的答复,好不好?” 姜屿也知道不能逼太紧,松了口:“我会去见你。” 施晚意一喜,“躲一躲。” 说完,松开他的袖子便往水榭外疾走。 姜屿看着略有褶皱的袖子,轻嗤:“没良心。” 但还是挪步,走进纱幔中,靠在施晚意坐过的方几上,长腿微曲,不似施晚意完全悬空着脚。 而施晚意跑出水榭,姜屿的护卫早就已经掩住身形。 施春浓只看见她一个人,训道:“婢女怎么没跟在你身边?万一有不长眼的,冲撞你怎么办?” 施晚意讪笑。 水榭里,是有一个“不长眼”的姜屿。 第68章 姜屿对这夏日宴没有兴趣,逮到施晚意便已达到目的。 为了不影响施晚意接下来半日游玩儿,他等施晚意和施春浓离开后,独自在水榭中坐了片刻,便离开芙蓉园。 姜屿离开,就像他出现一样引人注目。 他离开没多久,消息便慢慢在园中扩散开。 施晚意暂时摆脱了姜屿,成功拖过一节,就又没事儿人一样,所以她那“想一个人坐会儿”的敷衍解释,施春浓稍稍怀疑之后,就放下了。 姐妹俩同游,施春浓带路,迁就着妹妹的步子,走得极慢,且越走碰到的人越少。 芙蓉园极大,没有见过的风景,自然不该为那些小小的烦恼所影响,而失了看风景的心。 于是施晚意跟在施春浓身后,走走绕绕,完完全全一副游玩儿的模样。 半路上,姐妹俩偶遇几个小娘子,听到她们闲聊,才知道姜屿离开。 随后,施春浓带着施晚意走过一座桥,来到一处没有外人的园角。 院子里修了一湾曲水,水从曲池引入,环绕一圈后再汇入曲池。 此时曲水中央,一片平整的石台上,放着一张方床,大公主侧卧在上头,袖子垂在臂弯,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 施晚意垂涎的目光却全都落在曲水中,那里一碟碟精致的吃食果饮随着水游走。 她折腾半日,肚子空空,随姐姐跟大公主打招呼后,便径直奔向吃食,盘腿坐在水边的蒲团上,飘过来什么吃什么。 大公主和施春浓正说起姜屿。 “也不知道这姜二郎莫名其妙跑这来作甚?” 大公主比施春浓知情识趣,勾起红唇别有意味地说:“肯定是有缘由,也不知是今日哪个小娘子,竟然能引得姜家二郎前来……” 施晚意的两个陪嫁婢女听得胆战心惊,不由悄悄看向自家娘子。 施晚意仿若没听见似的,专注地盯着曲水中即将飘过来的一碟果酒,整个一馋样儿。 单看她此时的神情,谁都无法将她和大公主、施春浓口中所谈之人联系在一起。 两个陪嫁婢女不禁佩服不已,还得是她们娘子,这心态绝无仅有。 两婢对视一眼,皆低下头,越发恭谨,以免教大公主和大娘子发现异常。 傍晚,夏日宴结束,各家皆打道回府。 陆芮垂头丧气地出来,看都不看施晚意一眼,便踏上她那辆马车。 施晚意微微挑眉,瞧她那霜打了似的模样,心情颇好。 施春浓仍旧踏上施晚意的马车,一直陪着她到早上见面的地方,才换回自己的马,告别离开。 施晚意趴在马车窗上含笑看着她在马上挺拔的身影,心道:姐姐有时是不解风情,不过极可靠。 然后,施晚意就见施春浓的马停在一辆马车边,窗口露出来的小半张侧脸,正是方既清。 “……” 真粘人。 施晚意无语地放下纱幔,吩咐:“走吧。” 一行人回到陆家,陆芮下了马车,也不等施晚意,径直便进了门。 施晚意的马车没停留,越过正门,直接停在东院的门前。 陆姝下午没有去方家上武艺课,就在外院拉着陆一钊锻炼。 两人看见施晚意,皆停下动作,向她行礼。 陆姝好奇地问:“芙蓉园好玩儿吗?” 施晚意点头,瞥到陆一钊身边的小厮,心念一动,便打发两个孩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以后有机会亲自去看。” 陆姝撇嘴,“又敷衍我们。” 施晚意抬脚迈出一步,忽然停下,意兴起来,逗她:“你怎么不问问金小世子?” 陆一钊眼露疑惑,金小世子是谁? 陆姝竟然也眼露迷茫,“我为什么要问他?” 看来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戏是看不见的。 施晚意略显遗憾地拍拍陆姝的脑袋瓜,“没事儿,随便一问。” 她说“随便一问”,陆姝就随便一听,思维简单极了。 而施晚意回到三院,便让其他人离开,只留宋婆子一人在屋里。 “嬷嬷,您不知道今日我遭遇了什么……” 施晚意一把抱住宋婆子的腰,做作地开始诉苦水,连说带比划。 “就那么大一个方几,放小盆景的,我坐在上面一动不能动,他、他……就是个狗男人。” 宋婆子面无表情地听着她的音调越来越荡漾,实在忍不住,揭穿道:“您似乎还有点儿乐在其中?” 施晚意咳了一声,扭捏地说:“忍不住回味一二罢了。” 宋婆子:“……” 该说她诚实吗? 施晚意揉了揉脸颊,收起不正经。 宋婆子是施晚意睁开扆崋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一直以来无条件地站在她身边,为她做事,为她辛苦。 施晚意对宋婆子的亲近,甚至远超于身体有血缘的施老夫人。 但她有些打算,并没有完全跟宋婆子透露。 “我是想着,姜屿催我做决定,早日离开陆家,但我就算走,也不能是被接回娘家这么简单。” 宋婆子并不问她为何不想回娘家,只问道:“您打算如何做?” 施晚意凑近宋婆子的耳边,轻声吩咐。 宋婆子点点头,全都应下来。 同一时间,正院——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陆芮吓一跳,哆哆嗦嗦地说:“父亲、父亲让我今日想办法接近三皇孙。” 三皇孙,就是太子殿下的嫡长子,今年十七岁,正妻已经定下,但是侧妃还未确定。 “皇室的妾也是妾,你怎么能自甘堕落给人做妾?”老戚氏怒不可遏,“我不是交代你,若你父亲有什么主意,先来跟我说吗?” 陆芮又心虚又委屈,“这是父亲的交代,我不敢忤逆,再说,再说将来太子殿下即位,三皇孙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太子,将来我成了宫妃,咱们家兴许……” 老戚氏听不下去,“都是你父亲跟你说的?!” 陆芮点头。 老戚氏胸膛起伏,攥紧拳头,压着火气道:“你这个性子,正经嫁出去,犯不着大错,日子稳稳当当,东宫是你能进的吗?” 陆芮一听母亲瞧不上她,有些不服气,“您不是一直说我聪明吗?” “我那是哄你呢!”老戚氏气地口不择言,“我自个儿孩子,我怎么看都好,可我不瞎!” 陆芮不敢置信,备受打击,“……娘?” 老戚氏一顿,摸摸她的头,缓和下语气,“娘不会害你,哪怕攀高门,也得做正室,这次……施氏拦了你,我不生气。” 她不止不生气,也不容置疑地要求陆芮,专心学管家,其他的不许掺和。 陆芮纵使心里还有气,可胳膊拗不过两条大腿,只能认了。 而陆侍郎得知陆芮没做成,也没表现出什么来,仍是那副仁厚长者的模样。 施晚意因为白日见到那陈家两个娘子,想起杜织娘的案子,第二日派人去打听了一下。 案子几乎没什么悬念,很容易便判了。 大邺律法里,□□女子的罪名极重,杜织娘那小叔子直接判了流放北境苦寒之地,很有可能半路就熬不过去。 对杜织娘和李招儿来说,难的是以后的日子。 两个老人,流言蜚语,她们自己的心态…… 宋婆子叹道:“女子本难啊,寡妇更是前后为难,好在您的织坊收容她们母子……” 施晚意静静地看着窗外没出声。 一连几日,施晚意都缩在府里不出去,安分至极。 陆姝都有些奇怪了,问她:“怎么回事儿?你身体不舒服吗?” 院子里放了一把摇椅,施晚意坐在上头,边摇边喝纯天然果汁:“你看我像不舒服吗?” 陆姝扫一眼,是不像,“那你怎么这么安分?” “这是你跟母亲说话的语气吗?”施晚意放下杯子,两手在腹部一搭,“我修身养性,别打扰我。” 陆姝撇撇嘴,眼睛瞄向藤桌上装着果汁的水壶,趁她不注意,一把抱走,跑去和陆一钊一起喝。 施晚意微睁了睁眼,“好像我苛待他们了一样。” 这时,宋婆子从前院过来,附耳对她说:“有信儿了……” 施晚意嘴角一掀,“告诉他在哪儿,别乱翻。” 宋婆子点头。 当晚,陆一钊的小厮悄悄摸进外院的佛堂。 佛堂里烛火通明,他放低了身形,直奔里间的柜子,取出一个带锁的木匣,带回去藏好。 第二日,小厮借着替陆一钊买书,拎着个竹篮便出了东院。 由于对方只说回来找他,小厮不知道何时会来人,一路上皆东张西望,行迹上颇鬼鬼祟祟。 待到终于有人找上他,小厮甚至有些惊喜。但是当他被带到一个宅子,见到红色的金吾卫军服之后,小厮的腿瞬间软了。 “大、大人……小的全招……” 小厮一直没有回府,陆一钊奇怪,派另一个小厮出去寻,也没有寻到,心里担忧,便求到施晚意面前。 施晚意和宋婆子对视一眼,而后安抚道:“此事我知道了,会派人去寻,你不要太担心。” 陆一钊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回去等。 他走后,施晚意皱起眉头,担忧道:“嬷嬷,不会出事了吧?” 宋婆子摇头,不知。 但还不等他们派更多人出去找,东院便来了个不速之客,并且带回了陆一钊的小厮。 姜屿含笑道:“二娘,看我替你抓住了什么。” 小厮脖子上架着两柄长刀,苦着脸求道:“娘子……”救命~ 施晚意:“……” 她的赏钱吊着,极有效,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府中的忠诚。 陆一钊的小厮当初一被人威胁,回来便换了赏钱,然后成了个阴阳人,两边儿报信儿。 现在阴阳都不够,三阳开泰了。 姜屿就是她命里一劫。 第69章 当不想正面回答一个问题时,便反手提出另一个问题。 施晚意略显紧张地扫一眼外门,又看向姜屿和他的护卫,“你……就这么进来了?” 外院两进,一处屏门隔开,先是有一排倒座房的小院,进入屏门才是佛堂和陆一钊所在的院子。 他们此时便在屏门外。 施晚意不免庆幸,倒座房里如今没有陆府的人,全都是她的陪嫁,身家皆系于她,不会乱说话。 然她一问,姜屿却是一身方正之气,“姜某光明正大,施二娘子如此一问,教人听见,岂不是以为你我之间……” 他这一句话,好像是她不清不楚似的…… 施晚意眼瞧着小厮像是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情,眼睛倏地瞪大,也端起来,一本正经道:“姜大人,这小厮平常一贯老实忠厚,出去也是为东院的庶子办事,想必有什么误会。” 姜屿微一挑眉,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手中拿着个匣子,“今日巡视时,正好逮到此人偷主家东西,姜某便亲自送人回来,物归原主。” 施晚意看着那匣子,见上头锁还好好的,便扯起笑脸,礼貌道谢:“劳烦姜大人了。” 婢女收到她的眼神,便上前去,伸出双手欲接过来。 姜屿微微抬起手,略显冷淡的眼神止住婢女靠近,便又望向施晚意,意图明显。 施晚意根本摸不准他到底什么路数,深呼吸后,端庄地走向姜屿,停在拒他两步外的地方,客气道:“谢姜大人。” 姜屿嘴角泛起一丝浅笑,不甚清白的眼神自上而下缓缓扫过她。 这是陆家! 他就如此戏弄她,也太嚣张了。 施晚意忍不住瞪他,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请姜大人交还,不胜感谢。” 姜屿还想逗她,忽见屏门出现一个小少年的身影,神色便一收,“施二娘子收好。” 而陆一钊见到他的小厮颈上横着两柄带着刀鞘的长刀,眼露惊慌,不知所措地看向嫡母,“夫人……” 施晚意接过匣子,寻声回头,对陆一钊严厉道:“先带着你的人回去,我回头处置。” 陆一钊谨慎地看向那位气质极不寻常的男人。 姜屿并未为难,摆摆手,护卫便收回刀,放开人。 小厮连滚带爬地躲回到陆一钊身后,哭丧着脸道:“小郎君,咱们先进去吧。” 陆一钊看他一眼,一礼后,带着小厮进入屏门。 两人回到偏房,陆一钊才问:“到底怎么回事儿?那人是谁?为何用刀架着你?” 小厮丧眉耷肩,“小的、小的……也想知道,咋就这么倒霉……” 外头,姜屿留下一句“再会”,便有礼地告辞,带着人离开。 施晚意教他的行为弄得糊涂,拿着匣子回身,径直进了偏房。 陆一钊和小厮连忙起身行礼。 施晚意落座后,也没避讳陆一钊,直接问:“说什么了?” “那位大人问小的要等谁,拿的是什么东西。” 小厮赌咒发誓地说,“小的没供出夫人,全说是小的一人所为。” “没问你姓甚名谁,就直接问了?” 小厮点头,迟钝地疑惑,不对吗? 施晚意扶额,目光看着木匣,无奈。 姜屿明显就是直奔小厮去的,他知道什么了? 陆一钊聪明,听出些味道,识趣地没出声。 小厮回想起来,渐渐意识到他好像没立功,便垂下头,不敢有任何期待赏钱的意思。 但施晚意还是兑现承诺,给了他赏钱。 小厮喜不自禁,连连拜谢。 施晚意考量一二,道:“你暂时先别出府了。” 小厮应下。 施晚意随后便带着木匣离开。 小厮忐忑地看向陆一钊,道:“小郎君,小的不是背着您行事,是娘子……夫人有吩咐……” 陆一钊摇头,“无妨。” 他知道,如今在嫡母跟前,嫡母若想对他不利,他毫无反抗之力,嫡母也不屑于利用下人针对他。 必定是有缘由,不闲问不多事,便可相安无事。 施晚意回她的屋子,烫手山芋一样撇开那木匣,便躺在榻上放空,颇有些爱咋咋地的放任之态。 而姜屿出现在东院,并未刻意避人,稍晚些,陆侍郎便派人来询问。 施晚意假托是为了先前歹徒一事,敷衍过去。 宋婆子见她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试探地问:“庄子里送来的野山菌、野鸡和鱼,明日吃?” 施晚意一下子坐起,“今日吃,明日不新鲜了。” 她还有心情吃,宋婆子便笑起来,“那老奴这便去让膳房准备。” 施晚意不止有心情吃,她晚膳吃得心无旁骛,依旧没少吃。 陆姝在她旁边儿大快朵颐,边吃还边问:“姨母要带我去她庄子上跑马,让我问您去不去,她还邀请了二公主。” 施晚意慢悠悠地喝着鲜□□白的鱼汤,“你去便是。” 陆姝极意外地打量她,“真的假的?你竟然不去玩儿?” 施晚意得美食抚慰,六根清净似的,说道:“跟你说了我修身养性。” 陆姝嫌弃地“咦——”,懒得再与她说话。 戌时中,施晚意梳洗后即将就寝,婢女端着水出屋,骤然惊骇之下,铜盆“咣当”落地。 屋内,宋婆子闻声质问:“怎么回事?这般不小心?” 月色之下,姜屿长身而立,从容地仿若他是主人一般,丝毫没有不该出现的自觉,吩咐道:“进去通报。” 婢女顾不上地上的铜盆和湿透的鞋子,心急火燎地跑回去,结结巴巴地禀报:“娘、娘子,外、外、外……” 宋婆子皱眉,冷声问:“连话都说不明白了吗?” 婢女吞咽一口口水,一股脑儿道:“姜大人在外头!” “什么?!” 施晚意和宋婆子皆是一惊。 施晚意只穿了寝衣坐在床上,立马下地,踩着鞋子踢踢踏踏地跑到窗边,悄悄推开一点窗,望向外头。 姜屿耳聪目明,立时便望过来。 施晚意惊地收回手,窗户落下,发出“当”的一声响。 原来是这么个“再会”…… 施晚意死盯着闭合的窗子。 宋婆子板着脸,跨出门。 姜屿再次见她,颇有礼地颔首。 宋婆子严肃地看他,“姜大人如此,不合礼数,若教人知道,置我们娘子的名声于何地?” “除非姜某想让人知道……”姜屿说得笃定,含笑望一眼方才打开过的窗子,“人多口杂,宋嬷嬷不妨先安排好这院里的人。” 随即,姜屿又笑道:“至于礼数,我与二娘的关系,谈‘礼数’实在生疏。” 屋里,施晚意更了解姜屿,他今日既然敢来,肯定打定主意要登堂入室。 施晚意低头看一眼轻薄的寝衣,吩咐:“拿件外衫来。” 婢女取来,她穿上后,才轻声道:“让人进来吧。” 婢女便低着头出去,敞开门请道:“姜大人,娘子请您入内说话。” 姜屿又冲宋婆子一颔首,缓步踏入。 宋婆子莫名从他背影瞧出几分得意来,心下嗤一声,抬步去前面“安排”。 婢女也有眼色地出去,站在庭中放风。 屋内—— 施晚意端得比白日更甚,犹似个循规蹈矩的保守女子,指控他:“姜大人如此,实在不成体统。” “你与我搅乱一池春水时可不是这般说的。” 姜屿随性地落座,甚至极自在地翻过茶杯,为自己倒水,唇角衔着笑,“你说眼里心里,都只有我一个,还说来日方长,如今便不认账了?” 浓情蜜意时说的话,哪做得准? 但她要是这般说了,肯定要惹恼姜屿。 施晚意继续保持她古板的模样,不回应不合作。 “还是说……”姜屿眼神越发亮,灼热的目光似是能穿透她轻薄的衣衫,“晚意你别有兴致?” 施晚意总觉得他不怀好意,回视时眼神便透出来。 姜屿轻笑,目光越发撩人,“你若是喜欢,日后我们成亲,二娘便如今日这般,我再扮作浪荡子,房里试试,如何?” “……?!” 施晚意脑袋嗡嗡的,试什么?! 还没怎样,都无师自通了吗? 不能想,越想脸越热。 施晚意再绷不住,无语道:“你来便是为了调理我?” 姜屿纯良道:“我瞧二娘往日作风,以为你极喜欢刺激,比如……偷人。” 偷人?偷家吧。 男人不要脸起来,完全没有下限。 施晚意甘拜下风,走到他对面,坐下,直视他,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姜屿转动茶杯,随意道:“二娘,交出来吧,陆仁的遗物。” “这么直接吗?” 姜屿坦然,“我长了嘴。” 施晚意却是一掐大腿,红起眼眶,不可置信又失望地摇头,“原来你接近我,是有目的的……” 她始终睁着眼,没多久便泪眼朦胧,越发楚楚可怜。 姜屿看着她演,若有所思片刻,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稍用力一扯。 施晚意落入他怀中,懵然地坐在他腿上,两滴艰难挤出的小泪珠挂在下睫。 姜屿紧紧箍着她的腰,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怒极,“我姜氏子需要用那般下作的手段?施晚意,你当我是什么?” 施晚意忘了眨眼,越发懵。 而姜屿狠狠咬上她的唇,似乎要吞吃入腹一般,强势地侵入,霸道地强制她回应。 施晚意喘不上气,想要退缩,却被他的手掌按住。 好像要窒息了一样…… 施晚意使劲儿拍打他,不得自由,便要张口咬他。 姜屿先一步退开,眼眸清湛,浑身如同冰雪消融,又缱绻地低头吻了吻她的唇,“二娘,是喜欢这样吗?我配合的可好?” 施晚意:“……” 会玩儿还是他会玩儿。 第70章 施晚意推开姜屿的手,从他身上半点儿不拖泥带水地起来。 “我让人替姜大人取来……” 姜屿捏住她的三根指尖,“晚意,你亲自带我去。” “你不相信我?”施晚意横眉,他要是给出“不相信”的答复,她立即就能胡搅蛮缠一番。 然姜屿捏了捏她的指尖,反问:“晚意,难道你知道我要什么?” 施晚意心下一滞,表面上理直气壮地甩开他的手,“不是要那个木匣吗?白日里何必送还给我?” 姜屿瞧她如此,不气不恼,悠然道:“芙蓉园时,我不是与二娘说过,我会来见你,总不好贸贸然登堂入室,自然要先告知主人。” 所以他说“再会”…… 施晚意额角的神经跳动,皮笑肉不笑地刺他一句:“姜大人真是……礼数周到。” 姜屿:“谬赞。” 施晚意轻哼一声,垂眸气呼呼地给自己倒水,然后端起杯子咕嘟咕嘟地喝。 借着这个间隙,她心中思量。 姜屿应是已经查到什么,否则不能直接找上她。 而他是金吾卫将军,大可强制搜查,单独与她开口,未尝不是因为情分。 若不会对她不利,没必要藏…… 施晚意“咚”地放下杯子,踏出步子,“跟我走便是。” 姜屿施施然起身,随在她身后,出门。 院中,宋婆子和婢女站在一起,听到声音,一并抬头。 除了她们二人,整个院子没有一点动静。 “娘子。”宋婆子和婢女走过来。 施晚意低声道:“嬷嬷,我带他去前面小佛堂。” 宋婆子眼神微动,随即道:“老奴为您和姜大人掌灯。” 她吩咐婢女留下,便拿了一盏灯笼,走在前头,其后是施晚意和姜屿。 施晚意散漫地走路。 两只手交叠在身后,两根中指勾在一起,宽袖自然的垂下,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摆动。 姜屿落在她身后,借着微弱地灯光,看着她的宽袖,颇有韵律地一动一动,手指动了动,也背过右手,搁在腰后。 三人很快便到了外院的正屋前。 宋婆子推开门,便站到一侧,待到两人进去,她便替两人合上门,坐在廊下守着。 只一眼,姜屿的视线便再离不开那幅画像,大步跨至画像前,怔然地注视着画像,低语:“阿兄……” 施晚意又成了站在身后的人。 激动也是这样平静而克制的激动,可见方才在她屋里那一处,有多不符合他的作风。 施晚意看着姜屿的背影,默默坐到椅子上,安静地待着。 太安静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哈欠打到一半,姜屿忽然回头。 施晚意嘴还半张着,立时闭紧嘴,文静一笑。 姜屿有几分低落的情绪,霎时便散了些许。 “咳。”施晚意抬手指指那画,“就挺巧哈~” “你知道是我阿兄的画像?” 施晚意不想提及自己的蠢事,但怕他胡乱怀疑,还是自曝道:“我是听说这是姜玉郎的画像,但无从分辨真假,直到……” 她瞥一眼画像上那八个龙飞凤舞的字,郁郁地说:“我发现你的身份,想起你说你已故的亲人希望你‘朝时日暮,往来无忧’……” 姜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画上那几个字,怀念之余,失笑不已。 施晚意向后坐,环胸靠在椅背上,冷着脸道:“我但凡勤快些,摸清楚这几个字的意思,上元灯会知道了你的字,都没有后头那些事儿。” 现下想想,大公主那儿见到的那位朝气蓬勃的小郎君多好,断没有姜屿麻烦,还开朗阳光…… “呵~”姜屿轻笑,笃定道,“我既然与你相会,自然不会放手,便是没住进你的宅子,我们也定然有后续。” 施晚意如今见识到姜屿的性格,无法反驳。 姜屿复又回身,一抬手便取下画像,然后平铺在桌上。 似是随口一问:“你为何挂我兄长的画像?” 施晚意心虚地觑一眼姜屿,尴尬地咳。 姜屿瞥她,走过她身边时,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脑袋,“肤浅。” 施晚意不服气了,“你怎能这么说姜玉郎?他岂是空有皮囊之人。” 姜屿端了一杯水回来,道:“你是想说,你也不是空有皮囊之人?” “你说我空有皮囊……”施晚意嘴角抿不住上扬,“我也不是不能坦率地承认。” 姜屿心头最后那丝沉闷也烟消云散,走到画前,没有一丝犹豫,翻转杯子。 一杯水尽数倾倒在画像上。 施晚意惊地起身,“好好的画,浇水干什么!” 她快步走过去,也不敢碰画,手抠着桌子,脸上表露出心疼之色,“就算这是你兄长的画像,它现在在我手里,也是我的。” “是你的。”姜屿目光平静地看着画像。 画像上,湿了的地方,原本的颜色褪去,没有花掉,反而渐渐显露出另外的图案。 “这是……” 施晚意始终没抬头与姜屿对视,惊讶地出声:“这画像有玄机?” 姜屿轻轻地“嗯”一声,直接将一盆水端过来。 而施晚意盯着画像,脑海里闪过帧帧画面—— 原身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彻底认清了陆仁的敷衍和虚伪。 陆仁根本就不爱她。 本就不坚强的女人心房崩塌,悔恨难消,甚至有几分魔怔,伤害自己,也对陆仁冷言冷语。 陆仁肖母更肖父,装得一副无奈包容的模样,实际根本对原身没有一丝怜惜。 有一日他没忍住,推了原身一把。 原身撞在书案上,不小心碰洒了要洗笔的水,浸湿了一幅画。 然后晕了过去…… “二娘?” 施晚意回神,“啊?” “在想什么?”姜屿单手端着水盆,将她拉远一些,方才泼水。 施晚意没回答,反而问:“会不会损坏画?” “一次两次不会的。” 一次两次……哪说得准。 姜屿一直握着她的手,施晚意也没注意到,只专注地看着画。 “露出来了。” 施晚意拿近烛火,仔细打量画,很明显是一幅地图。 施晚意语气有些迟疑“这是……” 军饷的地图。 姜屿则是看着地图下方的一串数字,轻声道:“我阿兄喜好钻研五行、医典,这是页数,专为提醒我。” “万一记不住……” 施晚意话说到一半,想起这位和那位姜玉郎都是聪明绝顶、过目不忘之人,便又闭上了嘴。 及时止住,她就没那么笨。 姜屿没再看画,转头面向施晚意,“带我去看陆仁的遗物吧。” 施晚意乖乖领着他去,乖乖找出钥匙,递给他。 姜屿取出那只熟悉的匣子。 施晚意背手在身后,手指摩挲手腕,不由自主地紧张。 “咔哒。” 匣子打开。 只有一本册子。 姜屿取出来,翻开第一页,随即越翻越快,眼里难得露出浓重的惊讶来。 施晚意屏住呼吸,埋下头。 姜屿合上册子,目光如炬,“你早就知道?” 施晚意慢吞吞地回:“知道哪一个?” 果然知道。 姜屿握紧那书册,“你知道军饷在哪儿,也知道陆仁用军饷赈灾了?” 天启七年,北境诸州大旱,瀛洲也在其中,只是相比于其他损失惨重的州,并不显眼。 如今看来…… 竟是因为这笔军饷吗? 陆仁一贯的风评,姜屿很难不持怀疑态度:“二娘,这是真的?” 施晚意莫名觉得她现在像是被提问的学生,但此情此景,她有眼力见儿,便乖顺地回答:“陆仁官声一直不错,他那个人……” 陆仁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聪明,揽些小财没有留下一点罪证。 他有野心,追求权力,确实在瀛洲做了些政绩。 他也放得下身段伪装自己,虚情假意地哄骗原身,甚至别的人。 为什么最后会沦落到病床上面目全非、不甘地死去? 施晚意想,归根结底,是因为他身上始终有一种男人的傲慢。 “他为人算不得好,行事总有目的,临终前留遗言,遗物交给府里,但是我……”施晚意当着姜屿的面,说她那些心思,说得顺当,“我不想让他用这种好名声给陆家抬轿子,让陆家更上一层楼。” 这是她真实的想法。 “所以,你留下了陆仁的遗物?” 施晚意攥着手腕,缓缓点头,“我娘家侄子去瀛洲去得快,宋婆子和他一起挡回了陆家人,没让他们取走陆仁的遗物。我在瀛洲留了些几月,养好身体方才回京。” 姜屿打量着她较初见圆润不少的下巴,看似平静地问:“你是因他而病?” 施晚意眼中闪烁几下,缓缓伸出左手,撸开宽大的袖子。 姜屿看到她手腕的瞬间,寒意溢出,“施晚意!” 施晚意缩缩脖子,“一时糊涂,真的,我很快就后悔了,我当时喊人救命的样子极狼狈,再醒过来,什么陆仁,哪有我命重要。” 她当时叫“救命”的样子确实很狼狈。 虚弱无力,浑身发冷,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最重要的是疼。 施晚意想想都后怕,身上寒毛竖起来。 这屋里阳气最重的,就是面前这冷面寒霜的俊俏男人了。 施晚意直接拥上去,搂着他的腰,轻轻地呢喃:“朝时,我冷,你抱抱我。” 姜屿未动。 施晚意便自力更生,拉他的手臂环住她。 姜屿任由她动作,却不搂她,看向堂中的无字牌位,声音极冷,“这牌位……不是在祭奠陆仁吧?” 施晚意坚决摇头,“不是,我是为了祭奠我喂了狗的几年。” 姜屿眼中缓和许多,左手轻抚她的头,右手握住她的手腕。 暖意一下子从手腕渗透,渐渐蔓延到全身。 施晚意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又亲自打破了这宁静,“你什么时候回去?” 姜屿:“……” 果然不能对没良心的女人太过期待。 下一刻,施晚意又带着一点压抑地兴奋道:“这屋子以前是陆仁的,我们两个在这儿搂搂抱抱!” 姜屿对施晚意,一直是既放肆又克制。 他亲吻她,却从来不像她一样乱摸。 他登堂入室,却一眼不多打量施晚意的屋子。 可姜屿到底是姜家子,实在没有这样的癖好,忍无可忍,骨节分明的大手“啪”地拍在施晚意臀上,轻斥:“收敛些。” 施晚意被他打过的地方绷紧,手揪着他腰间的布料,磕磕巴巴地控诉:“你简直无礼。” 姜屿正人君子似的,摸了摸她的手腕,一片平滑,没有鸡皮疙瘩,便松开她,正色,“站好,还有事情没说清楚。” 更像学生了…… 她还罚站。 施晚意抽抽嘴角。 “你既然不想让陆侍郎踩着这名声向上爬,为何又要将这账本送出去?” 到底没混过去,施晚意不想回答。 姜屿拿起账本,“总不会是时日久了,你又良心过不去了……” 他越说越气越凉,威胁之意尽显。 “那就坦率些。” 施晚意忽地抬起头,再不绕弯子,“我根本不想归宗,我要分家,我要独立门户。” 姜屿微怔,转瞬便清晰地提出疑问:“除非你手里有更大的把柄,否则流出消息,如何收尾?” 就他脑子好。 施晚意恨恨地瞪他一眼。 姜屿从她神色,看出一二,肯定道:“你知道陆仁跟乱党有牵扯。” 施晚意讶然,连忙语气一变,追问:“朝时,你有证据?” 姜屿看着她晶亮的双眸,无言。 有事便软声喊“朝时”,无事便直呼姓名。 见风使舵的一套,施晚意真是熟门熟路。 不过姜屿也听出来了,她没有证据。 “你打算假造?” 施晚意期待地问:“朝时若愿意帮我,我便不用费心费力了。” 姜屿手指挑着她颊侧的长发,挽到耳后,直截了当地拒绝:“此乃证物,不可予你。” 施晚意一听,侧头远离他的手,随意地一拢长发,系了个扣,松松垮垮地垂着。 确实看风使舵的一把好手。 姜屿深知她本性,不以为意,甚至因为知道她有计划离开陆家,心情不错,“此事必定有昭示之日,你需得尽快打算。” “你不反对我散出消息?” 姜屿颔首。 施晚意探究地打量他,坦率地说:“姜大人或许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想独立门户。” 姜屿笑容不变,“我听到了。” 听到了还是这样的态度?施晚意试探地问:“难道姜大人愿意与我再续旧缘?” 姜屿否认,“必须有婚书,此意不可更改。” 这态度,施晚意熟悉多了,继续说下去:“消息散开来,无论陆仁风评如何,你与我牵扯,名声绝对不会好,届时牵连姜家,你要姜太傅因你晚节不保吗?” 施晚意微顿了顿,实事求是道:“就算没有这一遭事,我是个寡妇,便与你姜二郎不合适。” 她不会妄自菲薄,可这是现实,不能理想化地敷衍过去。 而施晚意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姜屿仍旧一派安然。 他实在太过奇怪,施晚意不禁皱眉。 姜屿神气清朗,问道:“二娘说完了?” 施晚意不回答,他便兀自说道:“那便听我说。” “我自见你,便知你表面之下,有一腔热血。” “为人仗义执言,有分家之勇之谋,有庇护女子的仁义……” 当面被夸,还是这样的话,厚脸皮如施晚意也有几分不自在。 “二娘可知,嫁我之后,会如何?” 施晚意未言语,眼神透出明明白白的“麻烦”二字。 姜屿应对自如,言之由心,“如你所说,你我并不般配,届时必定满城风雨,诸多指责,朝中兴许还会有人弹劾两家。” “日后你进出,恐怕皆在人眼下,若是心性差些,许是要躲着不出。” 施晚意道:“如此多的麻烦,已可预见,我不愿与朝时你谈及婚事,也是人之常情。” 然姜屿话风一转,笑道:“满城风雨,便意味着足够张扬,二娘可知,将来会有多少女子,因你而多跨出一步?” 施晚意怔住。 “二娘,只是分家,立女户,不够张扬。可你若是与我成婚,莫说京城,满大邺都会看我们。” “见微知着,世家宗族积蓄势力,婚嫁乃是重中之重。王朝初建,人才稀缺,可皇室必定不乐见世家势大。” “陛下定会支持你。” 姜屿牵起她的手,在她指尖落下一个轻吻,笑得从容不迫,“大邺律法未成型,你难道不想借此立明法,后世可鉴:嫁妆归属女子,不可动摇;丧偶可分得丈夫的遗产;女子可参与分家;明确立女户细目……” 施晚意呼吸不畅,才反应过来她方才太过集中精神听他说话,忘了喘气。 姜屿所言……确实教人动摇。 可施晚意总觉着,他在挖好大一个坑。 第71章 为难的事,一时想不通的事,不要立即做决定。 姜屿突然出现,耽误了施晚意就寝。 夜阑人静,施晚意连连哈欠,脑子因为姜屿那一通话迷蒙,眼睛因为困意迷蒙。 姜屿不忍她强撑,便摸摸她的头,轻声道:“账本我先带走,你早些休息。” 施晚意看著书册,咬唇。 姜屿道:“事关军饷,还得从长计议,下次见我与你细谈。” 这就约下次了。 施晚意明明不想与他再牵扯,可似乎扯不开了。 她轻轻点头。 姜屿再次看向她的左手,轻轻圈住她的腕子,“日后不要再做傻事。” 施晚意坚决道:“当然不会。” 两人手相连,姜屿撸下手腕上一直戴着的那串佛珠,直接套在了施晚意那只手腕上。 “晚意,你要更狠一些,如若有人伤害你,伤人,也莫要伤你自己,包括我在内。” 施晚意怔住,出神地望着姜屿出去,与宋婆子颔首后身影消失。 姜屿身手了得,不过借力一跃,便翻过墙去。 宋婆子看着他离开,进来后,皱眉道:“娘子,看来府里的高墙防不了宵小,咱们得再仔细些。” 施晚意手指拨弄佛珠,精神不集中地应了一声。 宋婆子以为她累了,心疼道:“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再说。” “好。” 施晚意脱了外衫,重新躺在床榻上,没有立即睡着,举起左手,看着夜色里佛珠的轮廓。 还有一股淡淡的檀香,跟姜屿身上的味道极像。 她在这段关系中的主动权降低,但姜屿显然对她更在意几分。 而施晚意冷静下来想,姜屿说那番话时,她心中升起的那一丝不对劲儿,似乎来自于她的道德感。 道德水准抬得过高了。 她根本没那么伟大。 施晚意当然不介意在能力范围内做点什么,可以牺牲自身的快乐为代价,显然不符合她的为人。 不过姜屿若是坚持不放手,她也没那么讨厌的情况下,就得识时务。 心理上没必要矫情,行动上,必要的折腾不能少。 他们之间需要新的平衡…… 施晚意的思绪越来越远,脑子越来越沉。 总归要让自己过得更舒适才行…… 隔日,施晚意自然醒,陆姝已经带着护卫出门。 她吃饱喝足,便命人搬了一把摇椅,放在廊下,享清闲。 私宅—— 姜屿好几日未归,屈六也不落闲,宅子里只有他和一对儿做粗活的老夫妻。 花园需要料理,各处需要打扫,日复一日的活计,按时按晌地做。 午后,私宅闭合的大门忽然被敲响。 屈六扬声一问,得到回应,听声便知道是主家回来了,扬起笑脸便去开门,“郎君~” 笑脸一滞。 屈六呆呆地看着不同打扮的郎君,和他身后威风凛凛的一群人。 有男有女。 有的还带着刀…… “郎、郎君……?” 庄含站在姜屿身侧,上前道:“大人乃是金吾卫将军,姓姜,日后记好主家的身份。” 屈六惊地瞪大眼睛,“姜?!” 姜屿自昨日从施晚意那儿离开,对她身边的人事越发敏感。 他惊问出声的竟然不是金吾卫将军,而是姓氏。 姜屿脚步一停,再迈出后,随口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是二娘从瀛洲带回来的?” 屈六立时回神,讷讷道:“小的是瀛洲来的,不过祖籍还要更北些,跟人逃难到瀛洲的。” “瀛洲这两年天灾,百姓定过得艰难。” 屈六小心地觑一眼姜屿神色,仔细地回答:“是艰难,讨饭的人很多,有时还有盗匪……” “你说二娘救过你,是何事?” 屈六挠头,“就是灾情还未缓和的时候,常有盗匪洗劫商户,我们那儿也遭了殃,娘子救了我一命。” “原来如此。”姜屿没再多问,转而道,“我的下人过来伺候,你与他们认识一二。” 屈六脸上没有要被抢权的担忧,憨乎乎地应是。 姜屿不是会随意与人闲聊之人,庄含在一旁安静听着,间或打量着这座新宅。 比先前那个,更大更漂亮。 两人进入屋内后,庄含调侃:“若真是外室,做到大人这份儿,在京城得这么大一座宅子,属实不亏。” 姜屿并未理会他的调侃,坐在书案后,淡淡道:“去信给瀛洲的人,再查一查……屈六。” “你是想查施二娘子吧?你怀疑她说得是假的?” 姜屿不置可否,只道:“二娘身体不好,不见得完全了解陆仁的所作所为,且之前在瀛洲魏元丰的窝点,我搜到几封陆仁私通乱党的信。” 庄含接着他的话说:“虽有信件,可上面皆是婉言推脱,若真呈至御前,也算不得罪名。” 正是因为如此,姜屿才要追根究底,“魏元丰的心性,陆仁拒绝之后,会相安无事吗?而以你我所知陆仁的品性,竟然没贪图军饷,其用意,需得查清楚。” 庄含点头,总结了一句:“那陆仁也是狡猾。” 确实狡猾,不过姜屿更在意的是,“万一此事传开,魏元丰定会恼恨陆家,尤其是二娘,需抢得先机……” 庄含若有所思。 之后的日子,姜屿事忙,并无许多空闲,加上他也不想逼施晚意太过,便没有再去突然袭击。 施晚意很是清闲了些日子,便到了三房小儿子的满月宴。 老戚氏仍然说要办,还多提了一句陆芮的婚事,让她上心些。 施晚意不止答应,还提出:戚春竹出月子之后,便与祝婉君和陆芮一起管家。 满府都摸不清楚,她到底什么意图,尤其是知道她和府里矛盾的人,极不解。 三房,戚春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喜气洋洋,浑身都轻快,巴不得早点儿掺和进管家。 祝婉君没再胡乱猜疑,直接来到东院。 施晚意坐在庭中,正做绢花玩儿。 祝婉君瞧她如此悠闲,莫名有种她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从没有过长嫂这样的闲情逸致。 难道是天生的劳碌命? 祝婉君嘴角抽动,向长嫂行礼问好。 “猜到你要来。”施晚意捏着绢花随意一指,“坐。” 祝婉君看一眼她手中那朵张牙舞爪的绢花成品,很快便又移开眼,“大嫂,知道我要来?” 施晚意取了根线,边串珠子边道:“为三房管家的事吧。” 祝婉君承认,“是,大嫂,如今府里,老太太不管事,您让陆芮学管家也就罢了,她早晚会嫁出去,三房……” 施晚意不小心扎到手指,“嘶”了一声。 祝婉君顿了顿,关心道:“大嫂,没事吧?” “没事。” 施晚意挤了挤手指,连个小血珠都没挤出来。 祝婉君便继续道:“三弟妹那性子,又和老太太、陆芮亲近,恐怕不会消停。” 施晚意没回应她此言,反倒问:“二弟将来打算外放吗?” “是有这个打算。”祝婉君斟酌片刻,实话实说道,“大嫂也知道,府里对我们不重视,外放做些政绩,未尝不是另一条稳妥的出路。” “若是外放,东调西调,十年八年在外面都有可能。” 祝婉君缓慢道:“是。” “夫妻结伴,孩子也要带在身边才行。”施晚意想起陆姝,“你和二弟言传身教,孩子教养总不会差了,二房的几个孩子,性子有些拘谨,出去许是会好些。” 祝婉君不知道她为何忽然提起这些,想着丈夫的话,便直接问出来。 施晚意浅笑,“我想分家,二弟和二弟妹应是支持我的吧?” “分……”祝婉君惊呼到一半,捂住嘴,放下后低声惊讶地问,“分家??!大嫂为何……” 施晚意很平静,“你不想当家做主吗?” 祝婉君犹疑。 他们是想过,可如今施晚意不管事,她在陆家权力颇大,而且侍郎府和一个小官宅邸,孰高孰低,不容易取舍。 施晚意却道:“我是一定要分家的。” 祝婉君心慌,实在担心,“能成吗?父亲老夫人尚在……” “这是我的事,你们只要配合便是,况且……”施晚意穿好一串珠子,往绢花上比划,漫不经心道,“我也不瞒你,我不打算一直留在陆家,我分家,和将来老太太分家,指缝里漏点便分你们出去,可是大有区别。” “你们支持我,和不支持我,分家又有区别。” 祝婉君一惊之后,便有种尘埃落定之感,选什么几乎不必多想。 “大嫂需要我做什么?” “眼下不是就有吗?”施晚意把玩着绢花,笑道,“三弟妹管家,二房和三房闹起来,我呢,会不偏不倚的。” 言外之意,搅浑水。 祝婉君缓慢却重重地一点头,“好。” 第72章 三房小儿子满月第二天,戚春竹便迫不及待地出了月子。 施晚意分权分得很随意,不紧要的,一分为三,各有负责。 三人抓阄,抓到哪个管哪个,戚春竹管膳房,陆芮管绣房。 稍微要紧的,比如陆家庄子、账房和库房的一摊子事儿,便让三人一起管,以祝婉君为主,戚春竹和陆芮辅助。 然后施晚意便不再管府里的事,照常享清闲。 戚春竹参与进管家,就像是油锅里崩进一水,油花四溅,加上一个陆芮,天天阴阳怪气,时不时下点绊子争争权。 搁在从前,祝婉君必定会避其锋芒,如今她得了长嫂的话,便分毫不让。 姑嫂三人,或许再加上背后的老戚氏,折腾得府里极热闹。 这日,两人又闹到施晚意面前。 戚春竹抓了祝婉君管家上的小辫子,说是上账目上有问题。 祝婉君反击,说她膳房的下人夜里赌钱吃酒,被逮个正着。 施晚意各打了一大板,又安抚敷衍了几句,便将两人送走。 宋婆子等她们离开之后,拿着一封请柬进来,“娘子,姜大人的请柬。” 姜屿正儿八经地送请柬干什么? 施晚意疑惑地打开,一看上面的内容,顿时失笑。 姜屿得空,请她明日去庄子上,要亲手为她烤鱼。 “娘子,您去吗?” “去,怎么不去。” 之前说下次细谈,许是有正事要说,施晚意怎么可不能不赴约。 不过要在施晚意新买的庄子,这样她比较放心。 施晚意写了一封回信,让人送回去。 第二日,施晚意卯时末离府,一到朱雀大街,她的马车后头便跟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一路跟着。 护卫到她马车边禀报,施晚意从马车窗向后望了一眼,莫名确定,是姜屿。 而一出城,那辆马车便赶上来,跟施晚意的马车并行。 “停下。” 施晚意听到了姜屿的声音,没与他对着干,也教车夫停下。 随后,姜屿弯腰从他那辆马车出来,长腿一伸,便跨到施晚意的马车上。 施晚意不得不落下纱幔,以免万一有路过的行人,再瞧见什么。 姜屿坐在侧座上,撩开宽袖,手中拿着一个油纸包。 “这是什么?” “糖炒栗子。”姜屿打开油纸包,放在小桌上,“偶然听说有一家火候极好,我昨日加钱,让他们今早做出来,还是热得。” 做好事不留名,不是姜屿的作风。 姜屿还亲自剥开一颗栗子,递到施晚意唇边,“二娘,你尝尝。” 他那样好看的一双手,为她剥栗子,栗子的棕色和手指的玉白极强烈的对比。 香味儿入鼻,蠢蠢欲动。 施晚意还是抬起手,想要接过来。 姜屿稍收了收手,意思很明显。 施晚意只得放下手,张口。 栗肉外还包裹着半个壳,姜屿的手指便捏在壳下,施晚意得咬住栗肉,使其离壳,免不得嘴唇碰到他的指尖。 唇极软。 姜屿的指尖微颤,收回来后,当着施晚意的面,捻了捻指尖,颇为回味似的。 以前……以前他们状似不经意的碰到,心都要跟着颤两颤,如今倒好…… 他都不遮掩了! 那种偷偷撩拨的刺激大减,施晚意不禁恨恨地咬栗肉,遗憾。 但因为姜屿的动作,她唇上与他指尖轻触的地方,仍然泛起酥麻。 施晚意其实喜欢这种暧昧,胜过带着强烈欲的唇齿湿磨。 如果……能用牙叼住他的指骨,轻轻磨…… 又一颗栗子送到唇边。 施晚意垂眸盯着他的手指,忍不住轻轻舔唇。 “二娘,你在撩拨我?” 姜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的唇,男人面对喜欢的人,总是很轻易地勾起欲|望。 “这算什么撩拨?” 姜屿声音低醇,“那如何算?二娘教我见识一二可好?” 你说见识就见识?施晚意白了他一眼,叼走栗肉,又拿了一颗自己剥。 姜屿靠在车厢上,好整以暇道:“二娘,礼尚往来,是待客之道。” “你姜二郎何时当自个儿是客人了?”说归说,施晚意还是将剥好的栗子送到他面前。 姜屿眼中流转过异彩,向前微倾,咬住栗肉后不急着离开,舌尖划过她的指尖。 施晚意烫到似的收回手,润湿的感觉仿佛还留在那儿,忍不住瞪身旁这人。 栗子消失在唇间,姜屿惑人的眼神不离施晚意,慢条斯理地嚼动,吞下后,方道:“我请二娘见识。” “你……” 姜屿气质濯濯,偏偏眼波流转。 施晚意一言难尽,实在吐不出那个字,干脆转开眼,眼不见为净。 而姜屿看着她红透的耳朵,窥见她的不平静的心绪,轻笑。 真经不住诱惑…… 他们到施晚意的新庄子还早,因着姜屿提出今日之行,施晚意便看向他。 姜屿笑问:“一起钓鱼,如何?” 施晚意每意见,便让下人去准备鱼竿,两人则是先行到塘边,坐在一方钓台上。 溪流平缓,汇成这一方池塘,满池青荷,只几个花蕾羞涩地张开一点点,羞极了。 清风拂面,两人共赏荷景,温煦的光洒在身上,若有只猫儿在旁侧,便要极尽舒展身体,舒服地打滚。 安宁的气氛萦绕在两人周身。 姜屿侧头看着她的侧脸,温声道:“日丽风和,你我只是这样待着,便教人满心宁和。” 施晚意嘴角微微上扬,只道:“姜大人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片刻后,下人拿来钓竿,两人一人一根,惬意地垂钓。 池塘中鱼不少,时不时便会咬钩,连施晚意这样运气不甚好的,都钓上两条巴掌大的鱼,十分有收获的满足。 人沉下心钓鱼,时间过得极快,待到将近中午,木桶里收获满满。 池塘边便有一片极平整的空地,直接就近准备野炊。 姜屿捞起一条鱼,拿出一把匕首。 施晚意惊讶,“你亲自杀鱼吗?” 姜屿弯起唇角,“难不成你以为,我特地邀你来,想要博你欢心,摆个架子烤烤鱼便算了?” “我这样想,也不奇怪。乱世那些年,施家都过着富家生活,姜家这样的大世家,想必更盛。” 姜屿并不反驳,“覆巢之下无完卵,有些风雨,自有人遮挡在前,如我父兄,也如你父亲兄姐。” 原身就是被保护的很好的孩子。 施晚意缓缓颔首,看他做着开膛破肚的事儿,依旧从容优雅,忽然想起阿姐当初说他“谈笑间手起刀落便要了人性命”。 那时她与“书生”初见,还不“认识”姜屿。 现下认识了,施晚意也并未因此觉得姜屿可怕。 她歪头不错眼地看姜屿,眼露异色,她所有觉得麻烦的,竟然都是外在的东西,从来不是因为姜屿这个人。 哪怕他们两个起初并不是坦诚相见。 施晚意好奇地问:“我还未问过,你何时知道我的身份?知道后,如何想的?” 毕竟是个寡妇,总得挣扎一二吧? 姜屿拎着收拾好的鱼放入清水中清晰,诚实道:“初见便知道。” “?!” 施晚意磨牙,“劳烦姜大人陪我一个小寡妇玩儿了。” 姜屿勾唇,“不烦,小寡妇……甚好。” 他这个“甚好”,说得那叫一个缱绻,肯定不纯洁。 施晚意哼他一声,挪脚站远一步,与他保持距离。 姜屿收拾出三条鱼,又搭了柴火,点燃,开始烤,刷油撒盐,全都不假手他人,丝毫不乱。 烤鱼的焦香味儿渐渐散出来,鼻子动了动,施晚意又靠近他身边,专注地盯着鱼。 姜屿问道:“二娘,可有酒?难得闲暇,我想饮几杯。” “我酒量浅,在外喝不得,你这不是馋我吗?” 话是如此说,施晚意转头让婢女去取。 姜屿笑看她一眼,拿起一只烤鱼,翻转后,鱼腹对着她,喂到她唇边,“尝尝,可需要撒洒些盐?” 施晚意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小口,道:“这样便好。” 姜屿咬在她旁边,尝了尝,两条鱼给了施晚意,只单独给一条烤鱼加了盐。 婢女们悄悄打量着两人,偷笑。 而施晚意看着那条鱼上相连的两个豁口,明明可以用他自己的鱼尝味道,偏要咬在一起。 好粘人。 施晚意心下叹道:能怎么样呢?纵容着吧,谁让她沾上了呢。 得了便宜卖乖,说得便是她这种人。 婢女拿来一壶酒,恭敬地呈给姜屿。 姜屿席地而坐,握着酒壶的细脖,豪饮一口。 施晚意看着他唇上酒水浸过后的水色,有些入神,又有些馋。 可究竟是馋酒还是馋人,只她一人知道了。 施晚意明明没喝酒,也好像醉了。 午膳吃完烤鱼,未免教庄上太多人瞧见,两人没四处走动,相伴钓鱼,直至将归。 他们亲手钓的鱼,要带回去。 姜屿给出他钓的那桶鱼,与施晚意交换。 施晚意给了。 她那小半桶鱼,换到更多的鱼,是赚了。 姜屿不想旁的事影响心情,临走前,才说起正事:“各处已经安排好,可以曝出了,你那里如何?” 施晚意眼神闪了闪,道:“一些顺利,不过你打算如何曝出?” “直接派人传便是,有心人自会去查探真假。”姜屿的方法简单粗暴,没有弯弯绕绕。 施晚意不慌,“我知道了。” 姜屿探询地问:“你确定能顺利分家?” 大家族分家,是家族势力的分散,轻易不会成功。 施晚意轻松道:“你告诉我,有陆仁私通乱党的证据,我就更有把握了,而且兴许没有想象那么困难呢?” 她很乐观。 姜屿并不对她的事儿指手画脚,只暗暗决定,煽风点火,大行造势,助她一臂之力。 第73章 一夜之间,流言四起。 满京城都在传,前瀛洲刺史陆仁找到了前朝河间王丢失的一笔军饷,并用于瀛洲赈灾。 而他之所以得急病英年早逝,也与此事有关。 具体细节,不甚清楚,流言的源头,无从找起。 人们都信一个道理,无风不起浪。 是以议论起来,皆有鼻子有眼。 早晨,陆侍郎、二郎陆仲出门上值,此事还未发酵。 午间,便有同僚找上两人打听。 吏部—— 陆侍郎乍然听说,极为茫然,但他老道,摆手表示不知后,就悲痛道:“我儿走得急,未曾留下只言片语,若果真如此,他知情未报,我这个父亲亲自向陛下请罪。” 坊间皆是称赞之言,还未有人提及瞒报一事,他这般一说,无论真假,先一步曝出隐患,必定会得到宽容。 不可不道一句“老奸巨猾”。 万年县署—— 陆仲得知此事, 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第二反应便是,对陆家有利,然后便是想,对分家和二房会有怎样的影响…… 但他应对便差些,只连连说:“万万不可乱说……” 三郎陆代、四郎陆值在国子监和书院,知道的更晚些。 反应尤为激烈的,便是三郎陆代。 他自小敬重长兄,长兄死于花柳,对他打击甚大,可若是长兄病重之时,仍为百姓做了这样一件大事,救瀛洲百姓于水火,私德上的瑕疵和大仁大义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陆代忍不住满心希望,流言是真。 谁有可能证明?唯有跟陆仁外放的施晚意。 她是不是有所隐瞒? 这是陆家所有男人的怀疑,于是下值、下学的陆家男人们,全都迫不及待地回府确认。 傍晚时,府里也听说了一些,人心浮动。 姜屿手中陆仁私通乱党的证据,不能给施晚意,但账册是施晚意的东西,为了取信,她又要了回来。 陆侍郎一回府,就派人到东院招她过去。 施晚意便捧着木匣,来到前院。 陆侍郎和陆家三子皆在,目光灼灼地看着施晚意。 陆侍郎追问:“老大家的,流言你可听说?” 施晚意柳眉轻蹙,装出一副恍惚的模样,递出木匣:“大郎外头的事儿,我一个内宅妇人,实在不知,听说传言后,又将大郎的遗物重新翻找了一遍,才找到这个匣子。” 陆侍郎立即接过来,三郎和四郎凑到他左右去看,二郎陆仲没有位置,没动,只不经意地看向长嫂。 施晚意没与他对视,只低声道:“那时大郎病得急,我也在养身体,强撑着照料府里,也劝过他好生养病……” “后来我收拾遗物,未免触景伤情,只让人收拾起他的遗物。” 父子三人看着账册,神情越发激动。 陆侍郎的手甚至微微颤抖,“为父为大郎骄傲,他为官无愧于百姓。” 他满脸自豪。 施晚意一直盯着他的神情,没有错过他翻阅账册时的一丝遗憾,心中讥诮。 那么大一笔钱,肯定动心极了。 可惜陆仁消化不了,还丢了命。 三郎陆代对兄长重新燃起信任和崇拜,亦是激奋道:“儿子就知道兄长必然不会让您失望。” 陆侍郎抚须点头。 四郎陆值甚至激动地落泪。 二郎陆仲并不似他们这般又悲又喜,低垂着头掩饰冷漠的神情。 “大郎没几日,便病得起不了身。”施晚意看向那账册,面上露出几分怀疑,“这字迹不是大郎的,账册不知真假,您看,可要派人去瀛洲查探清楚?” 陆侍郎闻言,控制住情绪,漫不经心地翻动书页,回到第一页后,单独扯出来,瞥了一眼。 那一页纸上,透着点点细微的光。 陆侍郎道:“你也说了,大郎病得起不了身,着人代笔,也不意外。” 他相信,其他人更不怀疑,三郎陆代急切地问:“父亲,这账本,可要呈给陛下?总不能教长兄生前做的善事埋没。” 陆侍郎不置可否,却忽然对施晚意提出疑问:“我之前信任你,便没多问,可大郎身边的随从,真的是得急症没了吗?” 所谓的“急症”,屋内还有人不知道。 而三郎陆代不解父亲为何如此问。 施晚意咬了咬唇,犹豫道:“大郎刚得病时,大夫诊治,说是花柳,我太难过,未曾多想,后来孝期我再想起来,总觉得有些不对,再是染了那腌臜的病,不可能上下一道,只是我想去查的时候,大郎常去的袖红楼已经被山匪屠尽了。” “而且大郎病倒前,带着亲随们离开过刺史府两日,会不会是……” 找军饷时,从什么地方染上病。 她未尽之言,透出这样的意思。 二郎陆代和四郎陆值头一遭听说“花柳”一事,惊得满眼茫然。 三郎陆代却是质疑出声:“大嫂,你不是说……” 施晚意抬眼,轻飘飘地看向他。 陆代的话戛然而止,不管长兄的事是真是假,母亲做得事是真的。 陆侍郎疑惑地看了两人一眼,“说什么?” 施晚意柔柔地说:“我善意地安慰过三郎几句。” 陆侍郎没多追问,道:“账本我自有安排,你们且先回去吧。” 施晚意等人便告退。 几人从前院出去,三郎四郎神思不属地对视一眼,去了老戚氏的院子。 二郎陆仲看他们离开,面露迟疑,“大嫂……” 施晚意摆摆手,道:“不是坏事。” 陆仲便咽下未出口的话,向她行礼后告辞。 施晚意瞅一眼正院,没所谓地转身回东院。 正院里,老戚氏才从两个儿子口中得知外头的传言。 当即便喜极而泣。 她也是一样的想法,有这样大的政绩,陆仁私德上的一点瑕疵,微不足道。 待到三郎和四郎说了前院书房的谈话。 老戚氏又震怒:“好个施氏!竟然诓骗我!” 她怒火中烧,三郎和四郎好言好语地劝抚。 老戚氏与施晚意交锋几次,都没落着好,耐心却好了不少,暂时忍下,没有立马与施晚意冲突。 另一头,二房夫妻也在谈及此事。 他们本来做好了为分家闹一出事儿的准备,突然长兄就成了个大义之人,皆有些心慌意乱。 祝婉君心里实在没底,第二日便去到东院。 这次,施晚意没有做绢花,她改做绒球。 祝婉君一看她仍然是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莫名地,焦躁的情绪平缓了不少。 “大嫂这是打发时间吗?” “坐。”施晚意笑道,“我这人,就不缺好奇心和热情,闲来无事,什么都想尝试尝试。” 祝婉君在她对面落座,看着她在那儿捣鼓,本来该夸赞几句,可她手边好几个绒球都不甚圆滑,还去夸,属实有些虚假。 是以祝婉君沉默片刻,还是直接打听:“大嫂,长兄赈灾的事儿,是真的吗?还分家吗?” “你们夫妻,该做什么便做什么,慌什么。”施晚意嘴角噙着笑,“账本肯定是真的,不影响分家。” 祝婉君看着她神色,心就安定下来,“那成,我就帮大嫂盯着府里。” 这时,陆姝下学回来,人未到声先到,“我回来了。” 施晚意沉迷做绒球,没抬头。 祝婉君回头,一看见陆姝头上的绢花,霎时笑了,“姝姐儿这绢花,是大嫂做的吗?这些日子总见着姝姐儿小郎君似的打扮,难得瞧见这可人的样子。” 陆姝行完礼,碰了碰头上的绢花,重重叹气,“二婶娘,谁让我娘是我娘呢?” 祝婉君忍俊不禁。 而陆姝看见桌上几个绒球,忍不住悄悄翻白眼。 第二日,婢女拿了绒球给她戴,陆姝也是一脸的嫌弃。 可没人注意时,陆姝晃了晃头,双髻上垂下的绒球轻轻擦过脸蛋,她的嘴角便抿不住上扬。 别扭极了。 午后,陆姝到方家。 方老夫人一看她今日的打扮,喜欢不已,“咱们姝姐儿越来越可爱了。” 施春浓闻言,上下打量陆姝。 陆姝经过这么长时间,彻底瘦下来,五官有五六分像施晚意,但眉眼中的英气,又有些像她这个姨母。 她皮肤又不是那种白皙娇嫩,配上俏皮的绒球,明明不怎么搭。 偏偏方既清回府,见到陆姝,也夸她可爱。 陆姝一下子便飘起来,头上的绒球越发活泼。 方既清走到施春浓身边,方老夫人扫一眼,招呼陆姝去她那儿喝水。 “春娘,今日早朝,陆侍郎呈了一本账册和一本替子请罪的折子到御前。” 早朝时,因着流言,陆侍郎得满朝文武关注。 他的折子和账册一交,便是盖棺定论。 施春浓皱眉,“陛下如何说的?” 方既清道:“尚需查证,若属实,虽陆仁有瞒报之嫌,却是为瀛洲百姓,功大于过。” 施春浓闻言,眼里对陆仁的不喜分毫不减,冷笑,“我可不信那种唯利是图的人会如此好心。” “现下,陆家不就得利了吗?” 陆仁成了百姓心中一心为民的好官,他若是活着,许是功过相抵,有些好名声也有限,可他死了,还是英年早逝。 没人会追究那点儿罪名,甚至百姓们会无限美化他,连带陆家也成了忠厚仁义之家。 百姓们口口相传,皆是陆仁的“好”,越来越像个完人不说,还自发去寺庙给陆仁点长明灯,供奉香火,甚至有百姓到陆家院外送各种东西,以表对陆仁的崇敬。 连带陆家几个男人在外,也备受推崇,几乎要飘飘然。 陆家风头无两。 而恰巧这个时候,启帝恩准常尚书致仕,新的吏部尚书人选未定。 既然陆仁功大于过,偏偏陛下一直未给陆家恩赏,不少人都或明或暗地猜测,没准儿是要提拔陆侍郎以顺民意。 陆侍郎在外极力表现得谦虚,实则掩不住的春风得意。 陆家喜气洋洋,可踩着已故大郎君而喜,又不敢喜得太张扬,气氛便有些奇怪。 这种气氛下,陆家内宅亦是暗潮汹涌。 戚春竹和陆芮皆得意,背后还有个老戚氏支撑,祝婉君管家便有些被压制。 施晚意没出面参与对垒,反而有些避锋芒的意思,使得戚春竹和陆芮气焰越发高涨。 老戚氏终于忍不住,宣布恢复晨昏定省。 东院—— 施晚意指间转着一根粗糙的木簪,心情愉悦。 她忽然灵光一闪,兴致勃勃道:“嬷嬷,将我那件红黑配色的襦裙拿出来。” 宋婆子让婢女找出来,“娘子,会不会热?” 施晚意上身试了试,盛夏时节,颜色确实有些沉闷,但她自觉气势十足,宛如战袍。 “就穿这件。” 门外,陆姝本欲找她说话,一见她一张圆脸,身量不高,还抬下巴作出盛气凌人的神情,抽抽嘴角。 她像什么? 家雀气势汹汹地跳起来,要叨老鹰爪子? 陆姝看不下眼,扭头就走。 第74章 施晚意想要气场全开、压迫十足。 婢女们很是为难。 清爽可人的风格,她们得心应手,可施晚意这个底子,就是脑门儿上硬画“王”,猫装山大王,心里没点儿数。 婢女们绞尽脑汁,才梳妆得体,使得施晚意和衣服整体和谐不突兀。 甜霸甜霸的新路子。 施晚意照了照铜镜,心满意足,带着陆姝和陆一钊以及一串儿婢女来到正院。 老戚氏特意选了个陆侍郎休沐的日子恢复请安,二房大小五口人、三房夫妻两人、四郎、陆芮,全都到了正院。 就差陆侍郎和施晚意三人。 戚春竹和陆芮捧着老戚氏,聊得热热闹闹、欢欢喜喜。 祝婉君和二郎陆仲坐在一起,皆安安静静。 跟以前二房根本被府里忽视不同,此时说话的人刻意地遗忘他们,反倒显得他们存在感不弱。 泾渭分明。 大人们尚且坐得住,陆妧三个孩子越发不自在。 祝婉君没管儿子,摸摸女儿的头,无声安抚。 “老夫人,大夫人到了。” 一句禀报,堂屋内的声音猝尔停止,众人无论有意无意,全都看向门。 不多时,施晚意昂首阔步地踏进来。 身后是笔直的小白杨一样的两个孩子。 老戚氏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们,乍一见到人,不由晃神。 施晚意从前都是颇温柔婉约的打扮,今日这色彩冷不丁出现在眼中,浓烈地冲击直冲而来。 哪里有任何且怯意? 她趾高气扬的脸,完全没有诓骗之举暴露的理亏气虚。 这世上竟有她这样厚颜的女子! 而那两个孩子,陆一钊且不说,陆姝的气质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明明还是一样的骄纵之姿,可整个人又透着一股小娘子没有的英气勃勃。 从前不觉得,如今昂首挺胸、大步流星,跟她娘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爱屋及乌,亦会厌屋及乌。 老戚氏瞧着母女俩如出一辙的神情,心里膈应极了。 偏偏陆姝对家里的风波一无所知,敏锐也没放在这上面,仍旧如从前那样欢快地出声,“祖母,您身体大好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 老戚氏扯起个不咸不淡的笑脸,“好了。” 施晚意笑盈盈地望一眼老戚氏,规矩行礼。 她在这种事儿上,绝对不会让老太太挑到毛病。 陆一钊站在她身后,沉默地行礼,并不似陆姝热情。 老戚氏看陆一钊,眼神有一丝不愉。 这是她曾经百般疼爱的孙子,如今也与她生疏,也是白眼狼一个。 不过老戚氏如今又有了个嫡亲的孙儿,也不多稀罕陆一钊,便冷淡道:“坐吧。” 祝婉君的上首空着。 用这种事情来敲打施晚意,一点儿用都没有。 施晚意根本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施施然地落座。 陆一钊安静地走到她身后,端正地站着。 陆姝感觉到祖母对她不甚热情,贴不下去冷屁股,也走到施晚意身后站定。 其他人或敷衍或真诚地跟施晚意问好后,老戚氏严词警告道:“有些事情,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大郎大义上无愧天地,施氏,你身为他遗孀,切不可做污大郎名声之事,否则陆家便容不得了。” 已经做了怎么办? 她都把野男人带进陆仁的屋子了,老太太知道不得疯? 施晚意勾唇,意味深长道:“老夫人说的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她这神情,老戚氏看得心里不舒服,态度严刻道:“听说我养病这些日子,你这个管家的大夫人根本不管事儿,甩手掌柜一样,怎可如此不负责任?” 施晚意满不在乎道:“府里也没出什么大事儿,老夫人太紧张了,况且……我不是也说了,我根本不想管家,暂时代代罢了。” 她说着,满脸的嫌弃。 老戚氏看来,就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堵气,“那就交还管家权,正好老三家的近来上手颇快。” 祝婉君倏地抬头,又看向长嫂。 戚春竹则是满脸不掩饰地喜色,娇笑道:“我一定好好跟母亲学。” 她说完,又转向施晚意和祝婉君,歉道:“大嫂、二嫂,我跟着母亲管家,你们不会生气吧?” 祝婉君攥紧手,勉强一笑。 施晚意却是笑意更盛,“不生气啊,我还愁呢,日后若是没人帮我管家,我只能折腾陆姝了。” 她身后,陆姝一下子瞪眼,不张嘴小声嘟囔:“莫挨我……” 陆一钊垂眸,眼里闪过笑意。 戚春竹心下冷笑,当她是逞强,冷嘲热讽:“大嫂就是大嫂,气量不同。” 施晚意点头接下了,“谁说不是呢。” 这时,陆侍郎儒雅稳重的身影露面。 晚辈们一道起身问好,老戚氏没动。 “且坐吧。” 陆侍郎人逢喜事精神爽,尤其坐在面容严肃的老妻身边,看起来比她年轻个好几岁。 夫妻俩没有任何情感视线上的交流。 老戚氏对他说话都不看他,只稍稍侧了侧头,提议道:“老爷,大郎的事儿,该祭告祖先吧?” 陆侍郎捋着胡须道:“我也有此打算,合该在家谱上记一笔。” 说到宗祭家谱,不只是陆仁一人的身后名,若是族中有这样一位声名极好的人,后代皆可受益。 三郎陆代和四郎陆值都振奋起来。 三郎建议:“儿子明年要回乡乡试,不若提前回去。” 陆侍郎颔首,“族人们应是还不知道,你提前回去报喜,也好。” 老戚氏有些不舍,却没有反对。 “我也有一事,需得告族老。” 施晚意忽然悠悠地出声,众人皆看向她。 老戚氏皱眉,喝斥道:“祭祖的事儿,你一个妇道人家,插什么言?” 陆侍郎一言不发,神情却极威严,显然就是有所不满意。 倒是二房夫妻俩,不禁对视一眼,眼里浮起的光,对应两人心潮澎湃。 长嫂有什么事儿,需要告族老? 施晚意可是要独立门户的人,一改温和之态,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一字一句道:“我要分家。” “分家?!” 惊雷一般的一句话,陆家众人惊呼出声。 二房夫妻有所准备,但他们怕分家不成碍嫡母眼,也连忙作出惊色。 陆侍郎脸颊抽动,克制着怒火道:“施氏,长辈尚在,便敢要分家,你教养何在?” 老戚氏反应过来,跟着骂道:“施氏,你不搅得陆家鸡犬不宁不罢休吗?” 几个孩子全都惊惧地看着长辈们。 陆姝和陆一钊又多了两分惊疑,慌乱地看着施晚意。 施晚意瞥一身侧后方的陆姝,淡淡道:“姝姐儿,带妧姐儿他们先出去吧。” 她这样的态度,根本就是不将长辈放在眼里,老戚氏更加怒火朝天,“陆家供不起你这樽大佛,你这样不孝的儿媳,我非要问问施家是怎么教女儿的。” 陆侍郎没有反驳,冷厉地看着施晚意。 施晚意没理两人的怒火,催促陆姝:“没听见我说话吗?” 陆姝瞄一眼祖父祖母,眉头紧锁,心乱极了,干脆一拧身疾步出去。 还是陆一钊招呼着陆妧姐弟三人。 陆妧姐弟看向父母,待到母亲对他们点头,方才跟着离开堂屋。 几个孩子晚了几步,出去已经见不到陆姝的影子,问了守门婆子,知道她往花园去,急忙找过去。 他们一出去,施晚意便再一次斩钉截铁道:“我要分家。” 陆侍郎忍无可忍,大发雷霆,“混账!今日便一纸休书,滚出陆家。” 施晚意半点儿不恼,慢条斯理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也是为陆家着想。您二位如此疾言厉色,真教人伤心。” 三郎谴责道:“大嫂,父母尚在,你说这样过分的话,才是伤父亲母亲的慈爱之心吧。” 他是知晓陆仁大义赈灾,又正义凛然起来了。 施晚意轻笑,“三弟,你有所不知,你兄长啊……禁不起推敲,万一日后难以收场,我这个长媳不得为陆家多留几个香火?” 陆侍郎听她这话,神色中露出一抹异样。 施晚意捕捉到,笑盈盈道:“父亲想必知道一二,就比如,结交不该结交的人。” 二房夫妻眼神闪烁,霎时便猜到她许是有什么陆仁的把柄在手。 陆侍郎眼神闪过一丝阴鸷,并不慌张,“大郎向来谨言慎行,你身为大郎的媳妇,如此揣测,有什么根据吗?为父劝你,不要造假,再带累亲家。” 施晚意笑容变浅。 陆仁果然在私通乱党上没有留下太大把柄,陆侍郎也清楚。 不过也不奇怪,陆仁贪墨些小的钱财孝敬府里,都不留下一点罪证,何况私通乱党这样要命的事儿。 那些干了坏事儿的人,非要留下账本、信件,后手没留成反倒成为指控自身的把柄,才奇怪。 陆侍郎一副教训的口吻,道:“妇道人家,见识短浅,日后行事,深思熟虑,免得坑害自身。” 姿态十分傲慢。 二房夫妻见了,皆是一沉。 施晚意忽而笑不可抑。 陆侍郎和老戚氏沉下脸,其他人亦是莫名地看着她。 施晚意稍收敛,依旧笑意浮于眼,“您猜我有没有其他准备呢?” 陆侍郎冷眼望着她,已不掩饰嫌恶。 施晚意环视一圈儿,手指随意地指向那些下人,笑道:“您应该不想让下人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话吧?” 老戚氏与她交锋太多,见她这般,心下生出些不安,面上不露声色地吩咐:“都退下。” 待到所有下人都出去,屋里只剩下陆姓和冠上陆姓的女人们,施晚意手指轻快地敲击扶手,假惺惺地叹道:“有些妇道人家,不可小看,有些虚名,一戳就破。” 老戚氏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施晚意勾唇,“老夫人耐心真差。” 老戚氏一怒,“施晚意!” 三郎陆代和四郎陆值一见母亲气得脸色难看,纷纷怒视施晚意,“大嫂!” 甭说别的,老戚氏这两个儿子,养得都挺孝顺。 施晚意露出妥协之色,“瞧你们,我说便是。” 所有人都注视着她,听她能说出什么来。 施晚意手肘杵在扶手上,支着下巴,轻描淡写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是陆仁根本没赈过灾,陆家今时今日的风光,是我这个不孝的儿媳给的。” 施晚意笑吟吟地扭头看陆侍郎,“账本无论怎么查,都是真的,但我从未说过,赈灾是陆仁做的。” “白捞个欺君之罪,我胆子大不大,惊不惊喜?” 陆侍郎惊起,瞪视施晚意,咬牙质问:“你再说一遍。” 老戚氏和她亲生的儿子女儿儿媳全都满脸不信。 二房夫妻面面相觑,陆仲冲祝婉君微微摇头,祝婉君便死死地低头,掩饰兴奋。 “再说多少遍,也是事实。”施晚意语气平淡,“他得知军饷所在,贪得无厌,中了毒,回来三日便人事不省,若非我发现病因,让他吊着一口气,早就一命呜呼了。” 老戚氏不相信,“一派胡言!” 陆侍郎冷静下来,“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陆家的长媳赈灾,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也引以为傲。” 老家伙脸皮真厚。 施晚意呵了一声,当即便扯开,“您说私通乱党,没有根据,可陆仁给您写了一封信啊。”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陆侍郎变色,方才继续慢悠悠地说:“信里头清清楚楚地写着,他找到了军饷,陆家若有这样一笔钱财支撑,必定能跻身顶级世家之列。” “这封信,的的确确是陆仁的笔迹,若传出去……名誉扫地……啧啧……” 陆仁能干出这样的事儿。 为人父母,最了解儿子,老戚氏跌坐在榻上。 陆侍郎奸猾,道:“信在哪儿,我未亲眼见过,难保不是你再诓骗。” “我又不傻,自然不会拿出来,让人得了机会毁掉。”施晚意懒得与他们争论无意义的事儿,直接了当,“分家,我要五成,其他五成,各房各得一成,剩下两成,七个孩子和陆芮再平分。” “凭什么?!”戚春竹第一个跃起,极度不满。 倒是二房夫妻,暗地里按照施晚意的说法盘算,二房孩子多,分得多点儿。 陆侍郎和老戚氏都没说话。 施晚意没搭理戚春竹的反驳,只对老夫妻二人没有商量道:“您二位都有私房,必然要补贴疼爱的孩子,我没有再要你们出陆姝的嫁妆,已经仁至义尽。” “陆仁的名声好,对我一个寡妇不过是锦上添花,我是看在陆姝的份儿上,才愿意跟你们谈。”施晚意起身,“也不用想著作假,我是不管事儿,可摸清楚陆家明面上有多少家财了。” 陆侍郎和老戚氏脸都绿了。 尤其老戚氏,施晚意的管家权,是她亲手送出去的。 施晚意拂了拂袖子,“不妨再给陆大人提个醒,陛下可是派金吾卫的姜大人去了瀛洲查军饷,万一查到什么,一桩加上一桩,陆家经不经的住可不一定。” “早做决定,早做安排,陆家的香火可不能断……” 陆侍郎脸色难看至极。 施晚意一笑,扬长而去。 老戚氏一看施晚意那嚣张的背影,眼前一黑,又仰了过去。 “母亲!” “娘!” 三郎等人急冲上来,担心地呼唤。 陆侍郎晃了晃,也跌坐在榻。 祝婉君和陆仲对视一眼,全都起身,作出焦急的神情。 祝婉君:“我教人去请大夫。” 说完便匆匆出了正堂。 祝婉君装模作样地吩咐完下人,背着人,终于露出畅快来。 长嫂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二房也捏住了把柄,未尝不是个保障,就算分家了,嫡母也不好随便拿捏他们。 就凭这一点,分得少些,也值。 第75章 陆姝闷头走到花园,路过小池塘,便一屁股坐在池岸边的石头上。 她在生闷气。 可是具体生什么闷气,她也不清楚。 陆姝没这样直面过祖父祖母跟母亲的矛盾,没想过母亲会要分家,更加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她双手杵着下巴,眉头锁得紧紧的,一脸的烦恼。 陆一钊劝二房的堂姐弟回二房去,一个人找过来,“阿姐。” 陆姝瞥他一眼,没出声。 陆一钊便左右一打量,坐到她身边,默不吭声。 好一会儿,陆姝没憋住,“你为何一句话不说?那你过来干什么?” 陆一钊侧头,轻叹一声:“无论是否分家,阿姐都是夫人的亲生女儿,反倒是我,何去何从,尚未可知……” 陆姝一听,顾不上她自个儿那点儿烦恼,急忙安慰:“分不分家,你也是大房的人,变不了。” 陆一钊摇摇头,情绪看起来依旧不高涨。 陆姝便抓耳挠腮地劝解他,举例不断,劝到后来,她自己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小孩子想那么多作甚,天塌下来有大人顶着呢。” 陆姝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个道理,拉起陆一钊,道:“走,回东院吧,我饿了。” 陆一钊跟在她身后,嘴角悄悄上扬。 施晚意回东院后,叫陆姝到跟前来说话。 陆姝情绪已经自行抚平,大喇喇坐下,边伸手拿桌上的水果,边问:“为什么要分家?” 施晚意坦诚道:“争取利益,我觉得无可厚非。” 陆姝揪起眉头,不理解,但说道:“你说不让我指手画脚,我只想问,你和祖父祖母是要反目吗?” 施晚意纠正她:“我们只是为了达成一致,共同商议,可能激烈了一点,没必要少见多怪。” 她说得太轻松随意,陆姝对她所谓的“激烈一点”抱有怀疑,想了想,又问:“以后,咱们的日子会怎么样?” “照常,还会更自由。” 陆姝没什么要问的了,没心没肺地吃水果。 施晚意含笑望着她。 陆家闹分家的事情,没两日便传了出去。 关于陆仁的议论还没消,人们正关注陆家人,施晚意身为陆仁的遗孀,这个时候提出分家,京中生出许多针对施晚意的闲言碎语。 基本没有正向的话,全都是揣测指责。 德行有问题,对不起陆仁,贪得无厌…… 各类贬低的话,花样繁多。 施家是施晚意的娘家,听闻此事,立即便叫施晚意回施家。 施老夫人性急,一见她便追问,“都传你要分家,是真的吗?” “是真的。”施晚意并不隐瞒,点头道,“您不也想我离开陆家吗?我这样,也不吃亏。” 施老夫人眼晕,气急,“公婆尚在,你一个寡妇提分家,哪有什么名声了?日后还想不想再嫁?” 施晚意平静地说:“我不在乎名声,坏名声便无关痛痒,若是在意,何必娶我?再嫁一个陆仁,倒不如我独立门户来得自在。” 施老夫人没注意到她话里松口,只气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人心难控。你就是太年轻,总是想得简单,娘家接你回来还容易些,分家?如何可能?你还想独立门户?” “夫人莫生气,咱们先问清楚些。”施老爷拍拍妻子的手,慈爱地问施晚意,“二娘啊,你先跟爹娘说说,打算如何分家?” 施晚意便将她那些分家的要求说了。 施家众人全都哑口。 因为实在是太过异想天开。 齐筝委婉道:“二娘,你是不是有别的打算,没想真的分家?” “我就是要分家。” 施家人面面相觑。 施老夫人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发热了?” “我的脑子完全清醒。” 既然想分家,娘家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要出面,施晚意便没打算瞒着她为了分家做下的事,缓缓道来。 与此同时,她的私宅里,瀛洲的密探也在向姜屿禀报探查到的消息—— “去年四月中旬传出陆刺史病重,到五月初八陆刺史病逝,期间皆无人见过陆刺史,所有刺史府发出的命令,都是刺史夫人身边的亲随传达出去;瀛洲城的公务送到刺史府,皆有批示,字迹与陆刺史略有不同,因着陆刺史病重,无人怀疑真假。” 姜屿手中翻看密探呈上来的证据。 笔迹与他在乱党窝点找到信件上,只有五六分相似。 “四月十七、四月十八,瀛洲城连续发生两起山匪抢劫杀人事件,刺史府便下令,差役日夜巡逻。” “四月二十五,一家叫袖红楼的青楼,夜里走水,被巡逻的差役及时发现,报到刺史府后,刺史府的护卫带人迅速召集差役救火。” “周边被牵连的酒楼铺子有损失,没有死亡,只有袖红楼宾客和楼中人死皆死于非命。” 庄含坐在旁侧,晃动折扇问道:“没有活口?” “刺史府的卷宗记载,并无活口,但是……” 姜屿正好翻到当晚袖红楼的死亡名单,其中圈起的两个人名,便是屈六和云萍。 “袖红楼厨房的夜宵是瀛洲一绝,不少行商慕名前往品尝,其中擅长面食的,便叫做屈六;有一位琴娘,叫云萍,相貌与施二娘子织坊的那位先生几乎一样。” 庄含扇子定住。 姜屿面不改色地翻过画像,继续向后看。 密探也继续道:“属下暗查发现,四月底,瀛洲城内外忽然消失了大量流民,几日之后又出现在人前,流民便开始有序起来。” “四月底,瀛洲城的铁匠铺忽然紧俏,铸造供不应求,五月初,刺史府召见瀛洲一众名声不错的商人,其后,刺史府公布,瀛洲义商捐赠共计十数万银两给州衙。私底下,商人们开始大量从江南各地采买粮食、种子等。” “五月七日,陆刺史回光返照,遗令以工代赈,各处大量招工,及至今年开春耕种前,刺史府分发粮、种,流民陆续返乡。” “……” 密探说了很多,一桩桩一件件汇集在一起,无不指向,瀛洲灾情缓解,实际比京中所知,要更早。 庄含听完,失语许久,方才震惊道:“所以……都是施二娘子所为?整个瀛洲城的百姓替她隐瞒?” “不必惊动所有人,只要选出合适的一批人,有钱能使鬼推磨。” 姜屿语气冷静,可眼里的光彩,皆是因施晚意而起。 有钱能使鬼推磨。 谁真心想赈灾,有数十万两,都能够做出诸多安排。 种种手段,并不如何隐秘高超,只是轻易不会有人往此处想,也没有人会耗费时间精力仔细查探。 尤其,姜屿缓缓道:“继任瀛洲刺史送上来的折子,可是揽下了大半功劳……” 庄含冷嗤一声,“他一上任便捡了个现成的功劳,朝中还夸他能干。” 前有陆仁病中仍不忘责,后有继任瀛洲刺史享受成果,施晚意一个女子,无人注意。 姜屿胸中鼓胀,躁动使然,眼中的光越发灼人,“她根本没想一直隐瞒,只要拖些时间,达成目的便可。” “玉玦、玉坠、《山河图》……” 庄含越听越无法置信,“她图什么?” 他想起这两日的传言,“就为了分家?” 施家人也都像是重新认识了施晚意一样,木楞地看着她,也在问同样的问题:“你就为了分家?” 施晚意道:“我就要实实在在的好处。” 好名声是有用,可直接带一身虚名回来,让陆家紧紧抓着她不放吗? 一个女人赈灾,绝对不会如“陆仁赈灾”那样名声斐然,因为陆仁是男子,是读书人,读书人会交口称赞,诗篇无数,传扬开来。 换成是施晚意,他们大多数人会瞬间变成哑巴,甚至有可能指鹿为马安在陆仁身上。 反倒是“坏名声”,传播起来容易多了。 而瀛洲那点儿事儿,经不起推敲,根本瞒不住。 她不揭露,世人便会讳莫如深。 可朝中知道了,现下这些名声,在交际范围内自然反转,便足够施晚意这个本该被打击的“坏”榜样照旧可以过得如鱼得水。 至于民间议论纷纷,她又没犯罪,能奈她何? 施晚意肯定道:“陆家识相,就不会反对分家。” 施家两位长辈说不出话来,齐筝出言:“可是二娘,现下陆家的情况,只有奉养长辈承担家业的子孙,才能在分家中占大头。” 施晚意无所谓道:“他们不嫌我碍眼,就将其他房分出去,以后三郎四郎就做个普普通通的分支。” 齐筝沉默,思量起来,如何更周全。 她摆明了撕破脸威胁,施家作为娘家,必然要站在她背后,为她争取。 而上首,施老爷和施老夫人忽然一抚掌,大笑道:“正该如此。” 施老夫人甚至哈哈笑道:“诶呦,看陆家不好过,我还能多活三五年。” 长兄施华亭也憨厚地笑道:“妹妹长大了,知道还手了。” 施晚意勾唇,“谁让陆仁给我留个庶子呢。” 施老夫人一听,头一次提起陆一钊有好脸色,“庶子好,亏得有个庶子。分得的家业到你手里,如何花用,还不是你说了算吗?” 施晚意得意地挑眉。 一家子施姓嘿嘿笑得像坏人。 齐筝:“……” 知道施家不是那种虐待庶子的人,可也不必表现的这般黑心吧? 活似话本里的反角。 得,想那么多做什么。 于是无论京中如何嚼舌,施家人恶霸登门便是。 施晚意缩在父母兄嫂身后,乖巧的像个鹌鹑,等着娘家做主。 施家人趾高气扬,丝毫不退让。 反正施晚意留在陆府,其他儿子分出去,等陆侍郎和老戚氏百年,施晚意一样独立门户。 施老夫人还冠冕堂皇道:“我们二娘最是大度,能容你家三郎、四郎成婚后再搬出去。” 陆侍郎和老戚氏气得要死,不由自主地想,真要日日对着施晚意,他们没准儿还得少活多少年! 算来算去,都是施晚意得意。 已经感情破裂的陆家夫妻俩同仇敌忾,恨施晚意恨得牙痒痒。 五成家业…… 陆家得多少年能缓过来? 施家强势,施晚意还捏着把柄,除非施家立时倒了,否则陆家没有破局的可能。 陆侍郎先前的春风得意消失,精气神一降,看起来都和老妻般配了。 于是这一日后,满京城都在观望的人,忽然得知,陆家竟然真的在这个时候分家了?! 还分给寡妇大儿媳五成家业?! 眼瞅着要借势起势,竟然分家? 陆家……脑子有问题吗? 而施家人在分家后出门做客,听到类似的、婉转的问话,全都统一口径:“陆家忠厚,我们是和平分家。” 陆家能拆穿吗?不能。 陆家只能应和。 第76章 家分了,事儿还没完。 陆侍郎和老戚氏不可能让三郎陆代和四郎陆值分出去,自然便是施晚意割走家产分出去。 施晚意要是想,她大可以继续留在东院住,但既然分了,搬出去单独住,才自在。 她有宅子,买在城东,已经修整好,随时可以搬出去。 东院的下人们有条不紊地收拾行李,不慌不急。 二房夫妻也是一样的态度,想要搬出去。 祝婉君来到东院,觑着东院忙而不乱的场景,不好意思地说:“大嫂,没打扰你吧?” 施晚意放下新话本,闲适道:“我又不忙,谈何打扰,你过来是有事?” “是有件事儿。”祝婉君坐下后,便说道,“我和夫君想跟大嫂住得近些,一来县署在城东,夫君上值方便,二来就是孩子们读书的事儿,大嫂如何打算的?” “说说你的想法。” 祝婉君道:“我是想,府里读书的孩子,只咱们两房的,不如直接将先生带走,继续让孩子们一道上课,也好作伴。” 她说完,观察着施晚意的神色。 二房肯定还有些别的计较,不想跟她疏远,很正常。 施晚意不介意,神色如常道:“也好,不如小学堂就设在你们府里,先生的束脩我来出。” “怎能让大嫂出束脩。”祝婉君连忙谢拒,“左右妧姐儿他们也要请先生,大嫂不必再给束脩,姝姐儿和钊哥儿只管去便是。” 施晚意直白道:“我不知道你们夫妻心里可有想法,我分的多是事实,这个钱你不必跟我争。” 说一点儿不平都没有,不可能,可他们夫妻知道想要的是什么,聊一聊便能彼此开解。 是以,祝婉君玩笑一般语气里透着认真,“也不怕大嫂笑话,能分得这些,我们从前都不敢想,现下跟府里分了,想来想去,还是得抱住大嫂的金大腿。” 施晚意好笑,“你如今对着我,也不掩饰了。” 祝婉君见她不反感,笑得越发诚恳,“大嫂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夫妻若还村心眼,实在没良心。” “互相帮助,说良心有些重了。” 施晚意顺嘴,提点几句:“二郎在县署,寻宅子方便,也别舍不得钱财,买大些无妨,眼下瞧着心疼,往后都城的宅地,只会更贵。” 祝婉君稍想了想,笑着点头,“我回去便与二郎商量,有个大些的宅子,住着也宽敞。” 这事儿便这么定了,之后二房便开始在施晚意宅子所在的坊寻摸新宅,哪怕同坊没有合适的宅子,相邻的坊有,也好。 但施晚意这边儿,又遇到了小小的绊子——施家想让施晚意带着孩子回施家住。 为此,日日都要来说客。 今日是施春浓。 “阿姐,你也要劝我?” 施春浓惫懒地躺在施晚意的摇椅上,“谁要劝你,娘念得我烦,我总得走一趟。” “娘就是不死心,我怎么可能回施家。” 施春浓半阖着眼,“她说咱们家宅子大,装得下你们,一家人亲亲密密的多好,一应花销,都不用你自己出。” “那每月可得不少钱,大嫂可真是大度。”施晚意调侃,“大嫂好不容易将咱们两个糟心的小姑子送出门子,我若是又带俩小拖油瓶杀回去,想想都对不起大嫂。” 庭院中间,陆姝在打拳,听到她这么说,不高兴道:“你骂你自己,连带我干什么?” 碎嘴子的好处,便是脱敏效果极好。 陆姝的心脏日益坚强,“小拖油瓶”几个字都没有撼动她内心分毫。 施晚意没趣,转头就见姐姐昏昏欲睡似的,端了杯茶给她,奇怪地问:“阿姐,你没休息好吗?” 施春浓接过茶杯,一口喝下,递还到她手中,道:“这几日有些累。” 施晚意想歪,半蹲在她旁边,眼睛亮晶晶地小声问:“姐夫这么缠人吗?” 施春浓皱眉没反应过来,“什么?” 施晚意挤眉弄眼,不让陆姝听到,“阿姐去哪儿,姐夫都去接你,肯定要同寝吧?” 施春浓:“……” 她没反驳! 施晚意把着扶手,又凑近了些,笑容暧昧。 施春浓没有露出羞涩之类的情绪,食指点在她的额头中间,推开。 施晚意顺着她的力道后仰,忽觉不对。 姐姐这精力,日日教陆姝练武,从没见这般。 施晚意不禁猜测:“阿姐,你……会不会有孕了?” 施春浓惊得坐起,下意识反驳:“你胡说什么。” 陆姝分神看过来,小眼睛里满是好奇。 施晚意瞥她一眼,越想越有可能,凑近她耳边低声说:“除非不同房,否则难保没有意外,保险起见,我们去医馆瞧瞧吧?” 施春浓沉着脸,坐着不动。 施晚意没打扰她,直接让人备马车。 陆姝一见,追问:“要去哪儿?” “想吃什么带给你。” 陆姝马上报吃食名儿,一点儿不带客气的。 施晚意答应下来,待到下人来禀报,她便和施春浓前往仁心医馆。 马车上,施春浓神色有些恍惚。 施晚意打量着她,还是没有在不确准的时候说什么。 两刻钟后,两人进入医馆,老苏大夫为施春浓把脉。 姐妹俩全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老苏大夫。 经验丰富的大夫,便是月份浅,也能把出一二来。 有些大夫为了避免误诊,都会模棱两可地让人过一月再来把脉。 老苏大夫却是仔细诊过后,道:“依老夫多年的行医经验,有七成的把握,夫人是喜脉。” 施春浓闭了闭眼,终于露出懊恼来,像是要咬碎人一样,“方既清……” 施晚意看了老苏大夫一眼,老苏大夫会意地离开。 她才坐在对面,一针见血道:“不同房就绝对不会有怀的可能。阿姐,你以前总在庄子上住,如今虽然在城中待得久,你若是不愿意,姐夫应该也近不得身吧?” “你根本不知道。”施春浓咬牙气恼,“方既清那个阴险狡诈的,有时候三绕五绕,等我回过味儿来,衣衫都褪了……” 施晚意脑子里瞬间全都是胡思乱想,咳了一声,才道:“那……可要告诉姐夫?” 施春浓沉默。 施晚意见状,问:“难道阿姐不想要?” 施春浓反问她:“如果是你,会想吗?” “我的想法,是我的想法。”施晚意不劝,只点明,“姐夫家的情况,你若是真不想生,没怀好说,怀了……你们双方都有责任吧?” “若不然,再等些时日,一来确定是不是真的怀,二来你想想清楚?” 施春浓敏感,“你这么说,其实是偏向生?” 施晚意:“……我是让你们考虑清楚,免得当局者迷。” “那就还是偏向生。”施春浓起身,果断道,“你跟娘她们不一样,你觉得应该生,肯定有道理,没必要优柔寡断,回去我就告诉方既清。” 施晚意都呆住了。 她风风火火,说走就走,留下施晚意凌乱。 …… 施晚意一个人回了东院。 陆姝还在院中,望了望她身后,“姨母回去了吗?” 施晚意缓缓点头。 陆姝又看向她身后婢女空空的手,“你答应我的吃食呢?” 施晚意:“……”竟然忘了。 陆姝撇撇嘴,没跟她计较,大度道:“记得补给我。” 施晚意应了,在院里坐了一会儿,看着她舞得虎虎生风,眼里浮现笑意。 她没跟陆姝说施春浓有可能有孕的事儿。 第二日东院搬家,陆姝照常去方家,陆一钊照常上课。 施晚意带着一个匣子,来到正院。 陆家这夫妻俩,见到施晚意,全都冷着脸。 施晚意不以为意,匣子交给婢女,婢女承给陆侍郎。 陆侍郎面无表情地打开信。 确实是儿子陆仁的笔迹,与她先前所说一般无二。 他随手撕掉信,团成一团,放进茶杯里,方才看向施晚意:“你得意了?”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从前陆家若是以诚待我,我也不会这么做。”施晚意面上没有轻狂得意,淡淡地说,“人皆自私,我自认还算讲道义,否则发发疯,让陆家完蛋,你们能发现吗?” 陆侍郎和老戚氏脸色一肃,目光冷厉。 可他们从前轻视施晚意,许是陆家都倒了,都不会想到施晚意身上去。 “我说到做到,信给了,也不会亲口承认赈灾的事。”施晚意轻飘飘地看两人一眼,道,“我呢,不会再来陆家,陆姝和陆一钊却都是陆姓,未免教人指责陆姝不孝,她回陆家走动,希望两位表面功夫做好,大家相安无事,保住脸面。” 陆侍郎和老戚氏牙关咬紧,不置一词。 施晚意也不再与他们废话,省下礼,起身离开。 东西全都搬出去后,施晚意临走前,祝婉君特地来送。 左右日后常见,两人没多说什么,挥挥手便告别。 施晚意给了陆一钊一个眼神,陆一钊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嫡母上了她的马车。 马车启行,施晚意道:“你单独分到那份家产,我直接给你,你自己管着。” 陆一钊摇头,“夫人,我不要。” 施晚意专横地说:“少废话,让你拿你就拿,日后你那院子的月例我照常给到你成年,多的一分没有。” 陆一钊默了一瞬,道谢:“谢过夫人。” “你比姝姐儿聪明,应该看得出来,我不讨厌你。” 陆一钊点头,“夫人是好人。” 施晚意环胸,就像对待一个大人那般,跟他对话,“人立足于世,德行比才华重要,这也是我容忍你的原因,记住了吗?” 陆一钊认真地点头,“夫人的教诲,我记住了。” 歹竹出好笋,陆仁真是活不明白。 他但凡真心对丁芷芙或是真心对原身,兴许都是另一个结局。 新宅本来就是分家之前买的,施晚意让人挂了“施宅”的门匾。 陆一钊看见,没有露出任何异样。 施晚意让人带他回他的宅子,随口道:“跟在陆家东院没什么区别,你也算不上寄人篱下。” 她说完便走。 陆一钊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出神。 傍晚,陆姝直接回到新宅,先四处转了一圈儿,看见她院子里那小小的练武场,高兴不已。 晚膳,三个人一起吃的。 陆姝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既不落下施晚意,也没落下陆一钊。 施晚意听得烦,无语地问:“你都没有点儿水土不服吗?” 陆姝不解,“只是从城西换到城东,为何水土不服?外祖家和姨母家都在城东,水我都吃惯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一事,奇怪地说:“今日姨父休沐,一直待在练武场,盯着姨母看不说,还笑!怪异极了。” 施晚意:“……” 完全不意外。 姐夫方既清干得出来。 而施春浓怀孕的事说是还没确准,但她的状态,八九不离十。 方既清不好对方老夫人和其他人言说,却不会放过姜屿,特地带着酒到姜家与姜屿、庄含对饮。 庄含见他一脸春风得意,笑问:“方大人可是有喜事?” 方既清笑而不语,亲自斟酒,递给两人。 “看来是真有喜事。”庄含接过来,一敬,“恭喜姜大人。” 姜屿白玉似的手捏着酒杯,浅酌一口,“师兄莫要卖关子了,什么喜事?” 方既清指了指酒,笑得张扬,“这酒,也叫女儿红。” 姜屿手中的酒杯停在半空中,笑容消失,“……” 女儿红? 女儿…… 庄含眼一亮,拱手,“方大人家要添人进口了,恭喜恭喜。” 方既清含蓄地回礼,便对姜屿道:“师弟,师兄又先走一步。” 庄含也瞧好戏一样看向姜屿。 姜屿浅笑道:“恭喜师兄。” 只是捏着酒杯的手,指骨微微泛白。 酸了。 第77章 施晚意搬进新家,喜事一桩,准备办一个乔迁宴。 她没有太多交际,可邀请的人不多,是以只宴请娘家人、方家人和大公主。 大公主接到请柬,爽快地答应下来,回信说会带儿子金衡一起来。 至于姜屿,施晚意压根儿没考虑邀请他,暴露他的存在。 乔迁宴当日,微风徐徐,驱散了些许盛夏的炎热。 宋婆子一早便带着婢女们准备起来,施晚意只需等候来人。 施家人来的最早。 施晚意没搬过来之前,他们便来过一次,那时还未挂上新门匾。 此时施家众人瞧见“施宅”二字,互相看了一眼,竟也没有多意外。 但施老夫人见到来迎他们的施晚意,便白了她一眼,嗔骂:“你也太招摇了,明知道京城因为你分家的事儿,议论纷纷。” 施晚意挽着老太太的手臂,满不在乎道:“我又听不见,管他们如何想。” “真的听不见吗?” 齐筝有派人关注施晚意这儿,方才在马车上也扫见了宅子外墙上洗刷后留下的大面积痕迹。 施晚意对上嫂子了然的目光,笑了笑,面上没有丝毫阴霾。 施老夫人以为齐筝说的是日后施晚意出门做客会碰到人,态度立马一转,“谁敢当着二娘的面说嘴,我就叫谁没脸!” 标准相当有弹性。 施老爷和长兄施华亭与她同仇敌忾,还强迫施翊和施羽兄弟俩:“有人敢说你们姑母什么,莫要与他们客气,家里担着。” 施翊和施羽全都点头答应。 齐筝无奈地附和:“我当然也会护着二娘。” 施晚意轻笑,引着父母在花园水榭中入座,便抽了个空隙,与嫂子说起悄悄话:“嫂子,我能处理,不必担心我。” 齐筝问她:“你怎么处理?” “衣服脏了,洗洗便是。” 施晚意说完,婢女来报,大公主的车驾和方家的马车都到府外了。 两人止了话,齐筝与施晚意一起去迎。 四个小辈儿也都随在两人身后。 宅门外,大公主瞧见施晚意的门匾,嘴角一扬,笑意明显。 施春浓懒洋洋地扫一眼,没什么反应。 她身边,方老夫人面对大公主,有些拘谨,没太注意这些。 大公主和施春浓说话随意,对方老夫人也颔首示意,态度平易近人。 世子金衡对方老夫人和施春浓自然也执晚辈礼。 施春浓让人敲开门,便当自己家一样请大公主和婆婆入内。 方老夫人放不开,面上露出的神色,就是觉得不太妥当。 大公主和金衡十分坦荡。 他们踏进门,施晚意等人赶到,双方互相见完礼,便一道往花园慢行。 晚辈们落在后头,陆姝作为主人,受母亲安排,招呼金衡。 “陆表妹,许久未见,你长高了许多。” 最明显的是瘦了许多,模样也好看了。 但金衡没提这一面,惊讶也表现的极温柔。 日日见面的人,对此感触不会太明显,婢女们量体裁衣,穿到身上从来都是合身的。 陆姝很少听人说她高了,抬手在她和金衡中间比划了一下,高兴地说:“我之前才到世子的肩,现在下巴了,再过两年,会不会超过你。” 施羽听到,回头哈哈笑,“姝姐儿,你想什么呢,你长个,金衡也长,怎么可能超过。” 陆姝不服,“那可说不准,我每日练武,会像姨母一样高的。” 施春浓身高腿长,走出去高于大部分大邺男子的身长,陆姝一直认为是练武的原因。 施羽施羽少年心性,故意与她反着说:“你是姨母的孩子,兴许像姨母呢?” 陆姝反驳:“才不会。” 前头,走在大公主、嫂子、姐姐中间明显凹一截的施晚意受到会心一击。 而表兄妹两个明明年龄差着七岁,吵闹起来完全没有年龄差。 金衡有些受冷落,语气如和风一般煦暖道:“表妹吃得练武的苦,定能如意,我自愧不如,日后也像表妹学习。” 少年的自尊不希望将来比小娘子矮。 大公主听到,不禁回头望一眼儿子。 他从小便喜文不喜武。 金衡没注意到,因为陆姝当他是帮手,不理施羽,故意与他一直说话。 施晚意这间宅子的前主人官职不高,但颇有家底,表面上是三进,其实又买下了后面和左边的宅地。 穿过外院,走进二门,东耳房和东厢房之间有一道月洞门,月洞门后便是极大的花园游廊环绕整个花园,也通向两个单独的院子。 施晚意当初便是看中这个花园,山池花木皆全,而且新,只要按照她的喜好稍坐修整便能拎包入住。 施晚意直接引几人去水榭,今日受邀的所有人便都到了。 施老夫人和方老夫人坐到水榭西边,与她说话。 施老爷和施华亭默默靠近两位老太太坐,不打扰女人们说话。 施晚意打发陆姝去亭子:“姝姐儿,你和钊哥儿招待好表哥和金衡。” 那头吃喝全都单独准备了一份。 陆姝和陆一钊领着人出水榭。 正好老的一处,小的一处,互不影响。 花园朗阔,他们此时又近水,微风习习,坐在水榭中十分凉爽。 长公主自顾自倒了一杯酒,边慢饮边道:“二娘你是会享受的,京中那些说嘴的人,表面上正义凛然,背地里不知如何酸你呢。” 施晚意坐在水榭边缘,腿放松地垂下,手里抓着一把鱼食,闲适地喂,“旁人如何言说,不影响我如今快活。” 长公主慢悠悠地饮一口,勾唇暧昧一笑,“唯独缺个暖床的,喜欢蹴鞠的吗?” 施春浓倏地抬头狐疑地看向两人,“什么蹴鞠?” 齐筝眼观鼻鼻观心,默默饮果酒,当作没听见。 然而施晚意一听到“暖床”俩字,下意识便想到姜屿,哪敢招人进来暖床。 于是便撇清道:“之前在大公主那儿看了一场蹴鞠赛,姝姐儿觉得一个侍卫踢得好。” 大公主笑得意味深长,没戳穿她。 施晚意给自己倒了半杯果酒,又随手倒了杯果汁,放到姐姐面前。 施春浓端起来慢慢喝,没碰酒。 齐筝注意到,眼神闪了闪,之后便多留意了几分。 喝了些酒,大公主去更衣,齐筝直截了当地问:“春浓,你不便喝酒吗?” 施晚意和施春浓全都定住一瞬,面面相觑。 齐筝见状,更确定了两分,低声问:“怀了?” 施春浓瞧一眼另一头聊得正欢的亲娘和婆婆,回道:“还不确准,没说,免得她们空欢喜。” 齐筝一听,颔首,“母亲早就催着盼着,没确定,暂时瞒下也好。” 她说完,又转向施晚意。 施晚意乖巧坐着。 早就知道她不是乖的了。 齐筝无奈地提醒一句:“你有分寸,有些事情,不能张扬。” 施晚意:“……” 还以为嫂子要教训她,没想到是提醒她偷着干。 一想到原身长在施家,竟然纯良的宛如小白兔,施晚意便忍不住抽动嘴角。 比较下来,可不是养歪了吗? 片刻后,大公主回来。 午宴丰盛,大公主酒量好,招呼众人畅饮。 施春浓不便喝酒,齐筝便主动陪她,施晚意也不免多喝了半杯果酒。 大公主瞧见她们似是在为施春浓挡酒,稍一挑眉,便猜到些许,不再劝施春浓酒。 但施晚意说“酒量不好”,是躲不过的,“我们相熟,醉了便醉了,不必担心招待不周。” 施晚意也是爽快的性子,既然大公主如此说,她就豪饮一杯。 酒杯放下,也就三五分,施晚意便在几人的视线下,打了个晃,“咚”地倒下。 大公主:“……” 齐筝也不知道施晚意酒量竟然差到如此地步,默然。 唯有施春浓见怪不怪,“大公主见笑。” “我原以为她谦虚,再不济也能喝几杯。”大公主失笑摇头,“让人扶她回去吗?” 水榭睡着比屋里还要凉爽,施春浓道:“就让她在这儿吧。” 这一句话,今日的乔迁宴,主人便醉卧在一旁的矮榻上,宾客们自便。 日渐斜,宴要散了,施老夫人才发现施晚意醉倒在这儿许久,走之前,实在气,动手“拍”了她一下。 这个没出息的。 然后施老夫人对大公主歉道:“二娘失礼。” 大公主并不介怀,“是我劝她酒,不怪二娘。” 施老夫人想让人先送施晚意回去,这时,宋婆子走过来,恭敬道:“娘子在自家花园,无事,老奴陪姝姐儿和钊哥儿先送众位。” 施老夫人又没出息的女儿一眼,摇摇头走人。 众人这便离了花园,只留施晚意仍旧卧在榻上,婢女在旁边守着。 而宋婆子走到游廊前,回望一眼,便又收回去。 他们出园后,姜屿不紧不慢地走上水榭,半蹲在施晚意面前。 婢女知道他会出现,并不意外,退到一旁。 施晚意侧躺着,手压在头下,脸颊的肉挤压,嘴唇微嘟。 姜屿有些时日没见施晚意,忙是其一,其二便是因为施晚意的“隐瞒”。 可能不被信任,甚至乔迁宴,他也不被人知晓,饶是姜屿,也会生出几分情绪。 还有师兄的女儿红来添油加醋…… 他今日本是要留一封花笺,告知施晚意他要来与她见面,从宋婆子那儿得知她醉了,才又变了主意,等了许久,就为了送她回房。 宋婆子送客耽误不了太长时间,姜屿便扶起她的头,一只手臂扶着她的肩背,另一只手臂穿过腿弯,轻松地抱起人。 婢女安静地带路。 宋婆子拖延的太成功,姜屿没有碰上陆姝,顺利地回到她的屋子。 放下人后,姜屿亲手为她拆了头发,看她青丝如瀑地躺在眼前,才捏了捏她的脸颊,“没良心。” 手感颇好,他多捏了几下,“看在你一直戴着我的佛珠,不与你计较。” 第78章 施晚意醉酒,一向睡眠极好,绝对不可能醒过来理一理姜屿。 姜屿也舍不得闹醒她,花笺放在她枕边,将她此刻的面容印在眼中脑中,便起身离开。 里外间的门敞开,婢女在外间候着,始终没有抬头去看两人。直到姜屿起身,一个婢女才走向门。 拉门。 没拉动。 婢女眼露不解,又拽了一下。 门稍拉开一个缝,又被外头的人拽回去紧合上,极轻的声音传进来,“姝姐儿,姝姐儿过来了!” 门内婢女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紧张地看向旁边,“姜大人……” 姜屿脚步微停,抬眼环顾一圈儿,淡定地继续向前,走进充作书房的耳房中,站在纱幔后。 门外,陆一钊指了指月洞门,道:“我不进去了,我等阿姐。” 陆姝点头,“行。” 宋婆子在一旁听着两人说话,望一眼门,没表现出异色。 陆姝说完走向寝屋的门。 门口的婢女提着心,回身缓缓推开门,没看见门里有人,稍稍舒出一口气,退至一侧。 陆姝无知无觉地踏进去,没四下打量,直奔里间。 宋婆子跟上,随手半阖上里间的门。 姜屿从纱幔后不疾不徐地走出来。 他、他、他……干什么?! 外间的婢女全都倒吸一口凉气,慌忙回头,确认陆姝没有察觉,仍旧荒唐不已。 稍避一避施晚意的女儿,是为了施晚意不突然在女儿面前难堪,其他人,不值得他如此。 是以姜屿丝毫没有偷情的自觉,大大方方地缓步走出。 门口、门外的下人一个个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她们是知晓姜屿存在的,此间还有不知道姜屿存在的。 月洞门处,陆一钊吃惊地张大嘴。 怎么会有男人从嫡母屋里出来? 姜屿轻轻淡淡地看他一眼,便收回视线,坦然自若地走过。 陆一钊就傻傻地看着一位俊逸非凡的郎君大摇大摆地消失在视线中,吞了口口水,又望向婢女们。 婢女们也都惊魂未定,无法回应他分毫。 屋内,陆姝坐在床边,瞧一眼母亲,便被枕边的花笺吸引视线,“这是什么?” 她有教养,好奇也没有拿起来看。 之前没有这花笺,肯定是姜屿留下的。 宋婆子走过去,神色自然道:“娘子的东西,老奴也不知道,姝姐儿若是放心了,便回去休息,老奴教婢女为娘子更衣。” 陆姝嘀咕:“谁担心了,我就是看一眼。” 宋婆子不语,只了然地看着她。 陆姝一脸别别扭扭地站起来,边往出走边念叨:“这么大的人了,还不如我一个孩子酒量好……” 宋婆子送她出去,踏出内室就发现婢女们的神色都有些怪异。 婢女覆在她耳边,迅速地小声说了一遍方才发生的事。 宋婆子:“……” 自从俩人缠上,她这心就总是忽上忽下的。 但该扫的尾还得扫,婢女们都不会多说,陆一钊却要叮嘱一二。 宋婆子示意一个婢女跟着两个孩子回去。 陆姝看到婢女跟着,有些奇怪。 陆一钊倒是有所猜测,回去的路上虽然时不时走神,不过并未对陆姝提及看到的男人。 随后婢女进入他的院子,并未说明姜屿是谁,只提醒他不要对陆姝说起今日的事。 陆一钊没有立即答应,反而沉默片刻,问:“如果阿姐最后一个知道,一定会难过吧?” 婢女默然,良久才道:“我们娘子有计较。” 计较也不是当下。 施晚意睡得香沉。 她深夜起夜,迷迷糊糊爬起来,又迷迷糊糊地回来,沾床就睡,一无所知。 第二日,施晚意浑身舒畅地醒过来,抻了个懒腰。 宋婆子站在她床边禀报昨日的事儿,也没落下陆一钊的话。 施晚意的懒腰僵在那儿,看向枕边,顺势放下手,拿起花笺。 姜屿的施压,说激烈也不算激烈,他没有真如他所说,直接上门提亲,但是步步紧逼。 啧。 施晚意瘫在床上,趴着不动。 宋婆子问:“娘子,您怎么打算的?” 施晚意的打算…… 扪心自问,她肯定是喜欢姜屿的,肤浅的喜欢也是喜欢。 至少她没有如此肤浅的喜欢过别人。 但她更爱自己。 施晚意想要进可攻退可守。 不是欲迎还拒,不是作。 既然姜屿想娶她,那合该由他排除万难。 你情我愿的事儿,她不需要对姜屿负责。 婚后才是两个人共同的经营。 现下还没到那一步。 她只需要对还没成年的陆姝负责。 施晚意侧头,“先让婢女给陆姝提前透透底,有个准备,晚些我再跟她谈。” 宋婆子应下,叫人进来服侍她。 施晚意梳洗完,坐在镜子前梳妆时,一个婢女匆匆进来,禀报:“娘子,宫里来人了!” “宫里?” 施晚意和宋婆子对视。 来得是施太后身边的嬷嬷,见到施晚意,微一躬身,道:“二娘子,太后娘娘召见,请随我入宫。” 施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宋婆子也认识,有些浅淡的交情。 宋婆子与她寒暄:“我们娘子这身打扮,面见太后娘娘不合礼仪,可否劳烦稍等些时间。” 老嬷嬷很好说话,面容和善道:“不急,我等二娘子一道进宫。” 宋婆子吩咐婢女几句,便请老嬷嬷去偏厅小坐。 婢女们手脚麻利地动起来。 施晚意坐在铜镜前,略微出神。 太后娘娘这个时候召见她,能是为什么事儿…… 婢女们不敢耽搁,动作很快,施晚意重新收拾妥当,便带着宋婆子与那老嬷嬷前往皇宫。 有老嬷嬷带路,进宫也顺畅,直接到了太后娘娘宫殿前,施晚意和宋婆子没在外候多长时间,便被召进去。 施晚意记忆里,施太后对她一直淡淡的,一丝不苟地踏进殿门,也不敢抬头,拜见道:“晚意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 “起吧。” 声音不算冷淡,不紧不慢。 “是。” 施晚意起身,端正而立,规矩极了。 施太后探究的目光上下扫过她的脸。 从前的施晚意是什么模样呢? 也是这般安安静静,规矩谨慎的模样,算不得怯懦,却拘谨非常。 完全没有施家人的大大咧咧。 尤其还在施家明确反对之后,仍然执拗地嫁给陆仁。 施晚意的不讨喜,不是因为她固执,是因为她的愚笨。 哪怕平庸,都好过心机算计。 施太后不喜欢愚笨又固执的人。 但是再回京的施晚意,出乎施太后的意料。 此时的施晚意站在她的面前,规矩谨慎,也沉静。 现在的她,像是能够做出那些事的模样。 施太后开门见山地问:“你可知,你犯了欺君之罪。” 施晚意立即躬身,毫不犹豫地认错:“晚意知错。” 太后如此说,必然是知道内情,她只是认错,没承认什么,不算违背承诺。 施太后状似冷酷地问:“既然错了,该如何罚你?” 单独召见,总不会真的是为了训斥她、罚她吧? 施晚意决定冲动一下,便试探地问:“晚意认罚,毫无怨言,但晚意犯错之时,是陆家的媳妇,可否连坐,罚陆侍郎无晋升?” 她这是自己挨罚,还得带一个。 施太后失笑,再绷不住严肃的神情,微叹:“二娘,你变了很多。” 施晚意默了默,羞赧道:“太后娘娘,已经过去七年多,晚意今年二十有四了。” “是啊,本宫也将杖朝之年。” 今年八月,施太后七十九岁寿诞,启帝要为她大办。 年纪越大,越是宽容。 施太后照拂娘家,原来对施晚意态度,也不过是随她去,此时眼里明白地浮起几分喜欢来,眉目缓和,轻声道,“坐吧。” 施晚意眼一弯,欢快地福身后,走到一侧的座椅上,落座。 她都二十来岁,还能如此明朗,施太后拄着拐杖瞧着她的笑,悠悠地感叹:“人的一生太过漫长,你能想开,这一个七年的时光,就是打磨,不算浪费。” 老太后说这话时,浑身都是岁月带来的豁达和通透。 施晚意望着施太后平和的眉眼,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微微一笑,“您说的是。” “我今日就是见一见你。”施太后没再提那些事儿,转而与她闲话家常。 施晚意不算会哄人开心,可她知道与人真诚是利器,是以始终带着笑,不带一点儿虚掩的回话。 施太后活到这个岁数,自然什么都见过,什么都能看透,她这样确实投了老太后所好。 施晚意在宫里待了半日,还陪老太后吃了一顿午膳,才得以出宫。 她回去时,想吃西市一家的卤肉,便让马车绕路过去。 这才注意到,西市多了许多外族打扮的人,想来就是为太后寿诞而来京朝拜。 而当日傍晚,启帝到太后宫殿向施太后请安时,施太后道:“二娘虽有不妥,但赈灾一方,免除军饷至乱党手中,如此大功,她却没有邀功的意图。” 启帝颔首,“朕并无怪罪之意,只是金口玉言,不能再推翻,也不便有所奖赏。” 施太后想起施晚意的话,笑道:“你没听见她说了什么,我说要罚她,她说希望连坐,让陆侍郎再不能晋升。” 启帝朗笑,“这倒像是施家人会做的事儿了。” 笑声止后,启帝忽然兴味道:“母后,朕与您说一事,您可记得,姜家那二郎,姜屿?” 施太后自然记得,“姜氏子风姿卓绝。” 启帝兴致勃勃道:“您有所不知,他和施二娘有情,为了抱得美人归,甚至住进施二娘的私宅……” “竟有这等事?”施太后惊讶,再想起姜屿,以及今日所见施晚意的模样,没法儿将两人放在一处。 越是站在权力的顶端,越能制定规则,森严的礼教,有时只是为了束缚百姓。 天家这对最尊贵的母子,就像是碰到一个新奇的事儿,惊讶也只是惊讶,兴之所至便谈论。 启帝不介意姜氏子有这样看起来略有瑕疵的私事,他甚至乐见其成,与施太后说起他所知的姜屿和施晚意之间的事。 一点儿不觉得他一个帝王,看臣子笑话,还打探来取笑,有何不妥。 “姜家二郎,竟然还未能光明正大地登门……”施太后好笑之余,露出几分骄傲之色,“瞧瞧我施家的娘子,就是非同一般。” 启帝附和一句,“确实,若非不同一般娘子,也不会教朕的两个股肱之臣,青年才俊放下骄傲求一顾。” 施太后高兴道:“回头再有消息,便让人来告诉我。” 启帝应下,“儿子亲自来告知您,也就咱们母子能随意地笑言几句。” 天子寂寞,闲唠无人。 第79章 军饷之事,彻底捋顺,必然要公之于众。 折子由姜屿亲书,并未点名真身,既不提施晚意,也不提陆仁之名,全部由刺史府指代,听得人如何想,便是见仁见智。 陆侍郎提心吊胆数日,不知道陛下到底查清楚多少,是否会降罪于陆家…… 尤其是是知道宫中召见施晚意之后。 即便他已经毁掉了陆仁意图贪墨军饷的证据,可若是施晚意说了什么,引得陛下对陆家不满,陆家仍然难逃其责。 毕竟论亲疏,施家是正儿八经的太后娘家,皇亲国戚。 早朝上,奏折宣读之后,不管其他朝臣如何想,陆侍郎暗地松了一口气。 起码施晚意确实遵守承诺,没有继续踩陆家一脚。 但早朝结束前,启帝金口玉言,任命了新的礼部尚书——不是陆侍郎。 先前“陆侍郎有可能高升”的传言可是煞有介事,朝臣们一面恭喜新尚书,一面不着痕迹地观察陆侍郎。 陆侍郎难堪,表面的风度还能保持住,不动声色地恭喜新上官。 直到离开太极殿,坐进吏部他办公那间独立的厅室,才绷不住神色,露出些颓丧。 这是他离高升最近的一次。 下一次…… 没有了。 他的春风得意仿佛是个笑话。 日后在同僚面前,如何抬得起头…… 而奏折处处只提刺史府,不提陆仁,陛下又没给陆家赏赐,朝中文武官员,大多是人精,回去后仔细回忆折子上的内容,越发怀疑。 陆仁病重,如何能办那一桩桩一件件事,他也太顽强了。 可不是陆仁,又是谁? 陆家近来的风波,施家女分走大笔家产的流言仍在,甚至有不少人听说有百姓去施家女新宅外泼赃物。 众人猜测不断,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折子的内容传出去后,民间士子间亦有人发现其中的异常。 有德才兼备的士子,较真儿地想要个确切的答案,与其他人据理力争。 可更多的人宁愿是陆仁,也不希望是个女子。 他们绕过不提,依旧指责施晚意妇德妇道不佳,试图掩盖或者使人遗忘忽视对真相的探究。 这是发现异常的人,还有更多百姓,人云亦云,跟着别人的指向,议论、指责、抨击…… 就在热火朝天时,一件离京城百姓更近的事传扬开来,施二娘子回京后给城南贫苦百姓送了大笔修补房子的建材。 百姓们之所以那般推崇陆仁,是因为赈灾一事,受益的是瀛洲百姓,感同身受,越发情真意切。 偏偏他们认为的好官,他的遗孀竟然做出相当于背叛的举动——分走陆家五成家业。 正义之士无法接受,便做出些偏激的举动。 现下,施晚意的善举为人所知,一些被遗忘的事重新露出水面。 当年陆仁和施二娘子以及一个妾室的纠葛; 施二娘子做主给妾室找了个好人家出嫁; 施二娘子分家后带走了陆家大房的庶子…… 丁芷芙嫁给牛三金,碍于貌美,出门即便戴帷帽也多有不便,是以甚少出门。 可邻里之间,不好将所有邻居拒之门外,便挡不住好奇的人。 丁芷芙知晓分寸,只道:“过去的是非,事关名声,不好再提,不过夫人……施二娘子是极好的人。” 她这一句话,传到外头,依然有人说是因为亲生孩子在嫡母手底下过活,但乱七八糟的议论之中,施晚意的名声确实回转。 反馈到施晚意这儿,便是她的护卫没再驱赶人,也没再洗墙了。 施晚意还收到一封花笺,姜屿约她在茶馆见面。 而这个茶馆……就是金吾卫校场外的那个。 施晚意:“……” 约哪儿不好,偏偏约在那间茶馆。 约在那间茶馆也就罢了,偏偏约在她发现姜屿身份的那间雅间。 约定之日,施晚意站在雅间门口,“……” 雅间门打开,姜屿一身金吾卫军服,气定神闲地问:“二娘,怎么不进来?” 施晚意第一次见到姜屿穿金吾卫军服。 风仪玉立,不同于着广袖长衫时的雅致飘逸,军服剪裁合宜,英挺巍然,天然便带有一股庄重凛然之势。 而且劲装加身,好身材一览无遗。 劲腰长腿,宽窄得宜,力量感喷薄而出,却不会隆鼓地失衡。 哪哪儿都长得恰到好处,还有一张格外优越的脸…… 女娲娘娘捏他时,定然偏心了。 施晚意视线下移,教他这一身军服劲腰勾的魂不守舍。 姜屿在门内,瞧着她这好色的诚实样子,好气又好笑,“还不进来。” 他转身进去,施晚意便颠颠儿地跟上,小媳妇似的,眼睛粘在姜屿背上似的。 姜屿一人前来,施晚意的护卫阖上门,守在门外。 楼梯口,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探头探脑地望向雅间。 护卫锐利的 姜屿走在前头,感觉到她火热的视线,心头无奈,驻足。 施晚意太入神,撞在他的背上,连忙抓紧他腰侧。 “没事儿吧?”姜屿想回身,被她抓着,便侧头问。 施晚意摇头,收回手时飞快地摸了一把姜屿腰侧,然后才一脸乖巧地绕到正面。 姜屿感觉敏锐,自然忽视不了她的小动作,直接在她清醒时,轻轻捏住她脸颊上的肉,气她:“你多喜欢我一些,我什么不能给你?何必偷偷摸摸?” 施晚意的脸颊揪起,嘴也微微撇向那侧,略显含糊地回:“你再捏我脸,我当你挑衅了,数三声,快松开,三、二……” 姜屿在她数“一”前,松开了手,改捏为大拇指轻抚,“你碰我便不是挑衅了?我这几日为了你的名声和安全忙活,可你先前如何瞒我的?” 施晚意自知理亏,眼睛转动几下,软言软语道:“我这样温良柔顺的女子,你怎么忍心与我计较?” 温良柔顺…… 姜屿手向上移,手指压着她额角,轻轻一推,“少贫嘴。” 施晚意被扒拉地头一偏,反推他一把,没推动分毫,反咬一口,“我还没说你,这般促狭,竟然约在这里,你早就发现,逗我好玩吗?” “是醋了。” 施晚意:“……” 说得这么真诚,越发显得她没良心,都不知道如何回了。 姜屿淡淡地低头瞥她,问:“你不与我说坦诚,是不相信我吗?” “当然不是。”施晚意收敛神色,眉眼疏淡地轻道,“只是觉得没必要,莫名觉得就算不告诉你,你好像也能懂我。” 她说“没必要”,姜屿心便像被一双手攥紧,她说后面的话,那只手一下子又松开来。 姜屿面色稍霁。 他对施晚意的底线一直很低。 姜屿轻声问:“我该懂什么?无论如何,我都希望在你划定的边界里,我有独一无二的待遇,你于我已是如此。” 他从来没说过爱,可一言一行皆透着独占欲,也确实用行动践行着他的话。 施晚意沉默片刻,坦诚地吐露内心,“我是个好人。” 姜屿眉头一动,意外于她剖白的第一句话。 施晚意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很淡,满满都是坦荡,“我给陆仁一个体面,我和姝姐儿也能体面地离开,何乐不为?我要盛名何用,教人将矛头指向我,打压我吗?” “强如你,胸襟豁达如你,不怕旁人才华声名甚至容貌强于你,慕强之人也确是比比皆是,可这世上极多人平庸且见不得别人好,打压异己似乎能得到更多的权益,事实上不过是短见、愚见。” “明明是我和陆家的事,我只是爱自己,没伤害任何人,他们却说我自私,指责我贪婪,辱骂我背信弃义。” 施晚意嗤笑一声,踮脚靠近姜屿,轻声问:“你不是也在帮我挽回名声?你看,只要我包装的更好,包装的无害,谁能说我不是个好人?凭什么说我不是好人?他们有什么资格说我不是好人?” 姜屿与她四目相对,她清凌凌的眼里印着他的脸。 她在他这里,没有一丝虚假。 他们分明相似至极,恪守着各自内心的秩序,做着各自认为对的事情,穿上一件温和无害的外衣,内心只袒露给最特别的人。 姜屿情不自已,低头吻上她的眼。 施晚意下意识闭上眼,呆愣。 姜屿微微弯腰,低头,唇轻触她的眼,一下、两下……忽而感叹:“你怎么这么小。” 好好的气势一泄而空,施晚意咬牙切齿,“个矮碍着你了?” “没有。”姜屿揽着她的腰,拥入怀中,完完全全的嵌入,“契合无比。” 施晚意双手勾着他的脖子,脚又不沾地,好气。 在外丰神俊逸、威风凛凛的姜大人不介意在她面前稍稍示弱,埋在她颈肩低问:“师兄故意请我喝女儿红炫耀,你何时让我如意?” 施晚意听出几分委屈的意味,有心不理他,偏又把持不住。 她真的吃这一套…… 完全被拿捏住了。 施晚意气闷之下,脑子一抽,咬住他的耳垂,含糊道:“强取豪夺也挺刺激的,要不要试试。” 微微的刺痛之后,酥麻由耳朵蔓延至头颅。 姜屿笑得熠熠生辉,“只要二娘想要,我都满足你。” 这话听着,施晚意浑身发麻,不由松开牙。 姜屿抱着人走出屏风,反吻了吻她的耳坠,放下人,“你且先回去,我需要准备。” 施晚意正懵着,便教他轻柔地送出雅间。 姜屿命令护卫:“送你们娘子回府。” 护卫们是施晚意的下人,面面相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便一同转向自家娘子。 施晚意混乱地转身,带着护卫走下茶楼。 他们离开后,躲在楼梯旁雅间里的书生悄悄探出头,紧盯着合上的雅间门。 许久都没有动静,书生便走过去,伏在门外探听。 依然没有任何细微的声响。 书生左右张望一眼,悄悄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屏风后,透过屏风向里张望。 没有任何人影。 书生便绕过屏风,只见雅间中空荡一片,唯独两扇窗户大开。 他走到窗边,向外一张望,便瞧见金吾卫校场上一众英武的金吾卫,没有姜屿的身影。 可他确定,两人就是在此见面。 而一男一女私下见面,还能是为什么? 书生眼露不怀好意,转身匆匆离开雅间,奔向蕃坊。 蕃坊乃是朝中划给外蕃人居住之所,施太后寿宴,各国来使亦住在其中鸿胪寺为各国使臣准备的官邸中。 书生的身影最终进入在突厥使臣的府邸。 而他一消失,先前走过的拐角处,便又露出个面容平平无奇的男人,看一眼牌匾,转身离开。 第80章 突厥使臣驿邸—— 一个着突厥服饰的男人背对而立,单手背在身后。 “殿下,属下绝对没有看错,金吾卫那个姜屿,与一个寡妇私会。” 男人回头,确认:“当真?” 正是魏元丰。 书生打扮的男子笃定地点头。 魏元丰讥笑,“什么光风霁月的姜氏子,也不过是淫人孀妻、道貌岸然之辈。” “殿下,您看可要……” 魏元丰目露阴险之色,“我们便推波助澜帮他一把,让他不能碍我们的事。” “是,殿下。” 姜府书库内室—— 手下禀报完跟踪结果,庄含轻摇折扇,“被发现了?” 姜屿面色平静,“我敢约她在城中见面,便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施二娘子呢?”庄含慢悠悠地语调,“大人不是一直在意施二娘子的态度?” 姜屿想起施晚意的话,勾唇。 庄含一见他这神情,不由嫌弃地别开视线。 “突厥人没有跟踪我和二娘的理由,很有可能是魏元丰勾结了突厥。” 姜屿正色。 庄含合上扇子,唏嘘道:“当年魏室高祖善兵,北胡九部皆归于汉,突厥亦避其锋芒,再瞧后代,竟然狗急跳墙,媚外求荣……” “陛下心在社稷,无意与乱党长久纠缠,趁此机会将乱党一网打尽,再翻不起大浪。” 瀛洲与魏元丰交锋后,姜屿的心态便有所转变。 并非因为魏元丰此人,而是人生行至每一个不同的阶段,走入不同的人,看见不同的风景,便会有新的认识。 他从未将魏元丰高看作一生之敌。 “大邺百废待兴,最后一次为此人浪费精力。” · 近几日,京中好些人家的请柬送到施晚意的手中。 施晚意与大多数请柬的主人都没有交情,深觉这些人恐怕不少都存了看戏的心,便都婉拒了。 然长公主也邀她上门做客,施晚意却无法推脱。 陆姝还没出孝,未免被人说嘴,不能去任何人家赴宴。 她有些好奇,“长公主与你熟识吗?” 施晚意摇头。 “请柬上有邀请其他人吗?” 施晚意道:“没写,不过应该不止我一人。” 长公主性格严肃,单独邀请她一人,恐怕会宴不成宴。 而施晚意想得不错,下午,施春浓便派人来告知,她也接到长公主的请柬。 待到约定当日,施晚意到达长公主府,不只有姐姐施春浓,还见到了大公主和二公主。 施晚意一一见礼。 许是今日都是亲戚,长公主神情较上次和缓,招呼她坐。 二公主坐在施春浓身边,大公主下首有个座位,又冲她招手,施晚意便走了过去。 她坐下后,二公主笑眯眯地开口:“施二表姐,数日不见,气色真好。” “不及二公主,二公主瞧着……圆润了些。” 施晚意并非阴阳怪气,二公主确实肉眼可见地圆润了。 大公主这时笑道:“她呀,有身子了。” 施晚意微讶,随即笑着恭喜。 二公主看一眼施春浓,亲昵道:“我早生也好,日后等施大姐姐有了,正好结儿女亲家。” 一般怀孕,三个月左右,胎坐稳,才会公布。 施春浓还把不准,月份肯定小于二公主。 不过二公主不知道施春浓的身体状况。 施晚意从容道:“若真如二公主所说,孩子们能够性情相投,喜上加喜自然是好事。” 大公主微微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施晚意。 施晚意察觉到,回视。 大公主却没言语,只含笑与她对视。 施晚意越发莫名其妙。 上首,长公主一直瞧着施晚意,忽然笑道:“先前二娘你送给柒姐儿的绢花,她喜欢极了,从芙蓉园带回来,一直放在床头。” 施晚意回道:“一看柒姐儿就是个重感情的,平常极孝顺您吧。” 长公主颔首,“她年纪小,性子也内向,可我平时若有个咳嗽,紧张着呢。” 在场就施晚意有个便宜女儿,也能说一说女儿经,附和道:“我家姝姐儿性子相反,是个粗咧的,不过粗中有细,也会疼人。” “听说你女儿在跟春浓学武?”长公主很有谈兴,“我还以为你养女儿,定是要拘着,文雅娴静才好。” 施晚意玩笑似的为自个儿正名,“孩子只要品性不坏,其他我都看她喜好,随缘,赶巧我这女儿猴儿一样的,也就只能随她。” 长公主眼神越发温和。 大公主唇角的笑意随着她们的对话越来越浓。 这时,外头禀报,“殿下,柒姐儿醒了。” 长公主便让人抱她过来。 片刻后,奶娘抱着刚睡醒,脸颊还红扑扑的小姑娘进来。 柒姐儿瞧见堂屋这么多人,搂紧奶娘的脖子,然后发现施晚意,歪歪头,多看了几眼。 长公主从奶娘怀中接过她,指着施晚意道:“还记得?这是先前送你绢花的人。” 柒姐儿依在长公主怀中,瞄一眼,赶紧扭回头,埋进长公主怀中。 长公主轻抚孙女的背,“还是有些怕生。” 其他人都没应,施晚意心里觉出些不得劲儿,也得附和道:“还小呢。” 长公主微叹:“她母亲去得早,孩子哪能没有母亲呢?” 大公主端起茶杯,低头喝茶;二公主面上挂着略带深意的笑容;连施春浓都露出似有所觉的眼神。 施晚意:“……” 应该不是她想得那样,她又不是什么香饽饽…… 然而长公主紧接着便问施晚意,“柒姐儿甚少喜欢什么,二娘你可还会做别的?” 柒姐儿听懂祖母的问话,小心翼翼地看向她,像只探头的仓鼠。 施晚意现在看,这哪是小可爱,分明是烫手山芋。 她是会,还是不会呢? 说不会,像是在拂长公主的面子。 偏偏她前些日子闲极无聊,还真学了点儿小玩意儿。 施晚意缓慢地点头,若无其事地问:“柒姐儿喜欢绒球吗?我给柒姐儿扎一个?” 长公主便低头问柒姐儿:“柒姐儿,想要绒球吗?” 柒姐儿没点头摇头,可睁着的大眼睛里,明显的“想要”。 长公主便对施晚意道:“辛苦你了。” “您客气了。” 长公主又提议众人去花园中坐,赏赏景。 几人无有不应,一道挪向花园的亭子里。而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施晚意坐得离长公主和柒姐儿极近。 施晚意拿到线,便专心埋头做手工,两耳不闻其他事。 其他几人聊得欢,柒姐儿盯着施晚意的动作,慢慢凑近。 施晚意抬眼,默默加快动作,那头聊兴正酣时,便做出个粗糙的绒球,递给柒姐儿。 柒姐儿接过来,一点儿不嫌粗糙,小手一抓,捏得绒球扁塌,小手又张开,绒球又伸展开。 她笑起来,眼睛里碎星闪亮。 乖巧的小女孩儿,怎会不惹人喜欢。 施晚意不免也露出笑。 旁边,长公主时刻用余光关注着两人。 大公主不动声色,二公主暗笑。 施春浓若有所思。 晚些,众人告辞,四人在长公主府前道别。 二公主戏谑道:“兴许咱们和施二表姐也能亲上加亲呢。” 她说着还看向大公主,“是吧,大姐姐。” 大公主没应和她,只道:“你有身子,早些回公主府休息。” 二公主没反驳,冲几人,尤其是施晚意,笑了笑,转身先登上马车。 大公主府离得不远,施春浓疑似有身子,她便对施晚意长话短说:“你今日处处合了姑母的心,应该也瞧出来了吧?” 施春浓问道:“长公主难道是想……” 大公主轻轻点头,笑着轻拍施晚意的手臂,“姑母的性子,雷厉风行的,你有个准备。” 施晚意:“……” 大公主也这么说,她还真是个香饽饽? 施晚意目送大公主离开,和施春浓坐上马车后,嘴角上翘,眉毛得意地上挑,“阿姐,你妹妹我啊,抢手着呢。” 施春浓没好气地问:“怎么,想做长公主的儿媳?” “当然不是。”施晚意本不欲谈论别人的私事,可想了想,还是给姐姐交底,“赵世子应是有心仪之人。” 施春浓惊讶地看向她,“那长公主……” 是不知道,还是不喜欢,她们不得而知。 但无论如何,施晚意也不会掺和进别人的事儿里。 “左右我不点头,父亲母亲也不能替我同意。” “可若是长公主挑明,总归是有些麻烦。”施春浓皱眉,“你方才还不如表现得不如意些,没准儿长公主会打消念头。” “我凭什么要在外人面前坏我自己的名声,况且……” “况且什么?” 施晚意心道:自有人急去,她有何好慌的? 不过趁着这个机会,她倒是可以跟陆姝稍微提一提。 于是晚膳后,施晚意特意留下陆姝,略显郑重地看着她。 陆姝坐在她面前,不自在,“你别这样,我不适应。” 施晚意嗔怪地白她一眼,“身在福中不知福,非得鸡飞狗跳的,你才适应?” “有何事,你直说吧。”陆姝双手搭在膝盖上,乖巧听讲。 施晚意斟酌道:“有人可能想给我做媒……” “什么?!”陆姝惊得站起来。 凳子拉出一道刺耳的声音,激得她思绪稍冷静,又故作不在意地坐下,“我只是忽然听到,有些意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施晚意故意松了一口气,“看来你不在意,那便好。我如今一个人,往后做媒的事儿不会少,也可能会接触郎君,你这个态度,我就放心了。” 陆姝神色勉强,还强撑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我可是习武之人。” 习武之人了不起,嘴也硬。 施晚意忍笑。 第81章 陆姝强装出的满不在乎,一离开亲娘的屋子,就绷不住了。 嘴唇紧抿,嘴角下垂,小拳头攥紧,极力控制情绪。 她死要面子,蒙头疾走,直奔陆一钊的屋子,进去便趴在桌上,手臂围拢成一个圈儿,脸埋进去,一丝不露。 “阿姐,你这是……” 陆一钊手里还拿着笔,说话的功夫一滴墨滴在纸上,毁了他一张字,忙放下笔。 陆姝来找他,就是想倾诉,不抬头,闷声说:“我娘今日去长公主府,说可能有人想给她做媒,告诉我她以后可能会接触郎君。” 陆一钊擦墨迹的手一顿,想起那日见到的那位俊俏郎君。 哪是可能,是已经接触了…… 陆一钊清清嗓子,拿她的话劝她:“阿姐不是说,娘肯定是娘,爹不一定是哪一个爹吗?” 陆姝坐起,愤愤道:“不一样!那时候我娘没有,现在是真有了!” “……” 陆一钊眼神控诉,“原来阿姐劝我时,不是诚心的。” 陆姝当即否认,嘴硬道:“此一时彼一时嘛。” 陆一钊一脸“已经看透你了”。 陆姝噘噘嘴,“好嘛,我是习武之人,才不会说话不算话。” 陆一钊便又露出一副“等着看”的神情。 陆姝气儿上来,还真挺起胸,再不说弱气的话,坚决不露虚。 第二日,施晚意完全看不出陆姝的神色有任何异样,小姑娘扬着下巴,十分骄傲。 陆家二房买好了新宅,就在同坊,一东一西,距离不远。 二房不似施晚意那样为了享受,大手笔修整,简单收拾也需要些时间,不过定下了搬家的日期,给施晚意送了乔迁宴的请柬。 施晚意答应会前去。 而二房没搬来的这段时间,陆姝几乎整日都待在方家,或者施家。 陆一钊则是待在府里背书,有什么疑惑,陆姝便会替他请教方既清。 今日陆姝照常用完早膳便乘马车出门,施晚意又收到了大公主的请柬,约她明日去西市逛。 隔日,施晚意便在约定时间之前赶到约定地。 西市比上一次来更加热闹,摩肩擦踵,许多异国样貌装扮的人行走在西市,中央的十字街上更有各国的杂耍把戏,几乎都围了一圈人。 施晚意下马车前,戴上了帷帽,隔绝不必要的视线。 大公主就坐在二楼窗边,看着她进酒楼,便起身坐回到桌边。 施晚意进来,与大公主问好后落座。 大公主的婢女为她斟茶,大公主则是看着她笑问:“奇怪我今日又请你吗?” 施晚意道:“本来不奇怪,您一问,便奇怪了。” 大公主摆手示意婢女下去,方才说道:“姑母吩咐的。” 施晚意不解,“长公主这般看重我?不至于吧?” “妄自菲薄。”大公主笑谑,“你可是分走了陆家五成家产,还有施家给的嫁妆,满京城的娘子,哪个有你身家丰厚。” 施晚意笑得谦虚,“长公主备受太后娘娘和陛下宠爱,定不是看重钱财之人。” “这世上哪有人不俗?” 大公主拇指中指捏着茶杯,像是捏着酒杯,“你有钱,娘家不弱,教养女儿也包容,如若是你,她就不用担心继室贪图,背地里苛待柒姐儿。” 施晚意听后,像是旁观者一般叹道:“长公主一片慈爱之心。” 大公主睨她,半点儿没有当说客的意思,随口道:“以你现下的条件,大可不必屈就,也不必找个人压在头上不快活。” 施晚意笑而不语。 两人喝了会儿茶,大公主便招呼施晚意一起出去,边走边道:“这些日子,京中来了不少外族人,西市极热闹,你来时看见了吧?” 施晚意重新戴上了帷帽,点头时帷帽上的纱轻轻抖动。 她们两人相携,大公主带路,施晚意跟随。 刚走出酒楼,便在酒楼外不远“偶遇”了两个认识的人——长公主的儿子赵韬和……陈大娘子。 陈大娘子兴致勃勃地看踩高跷。 她看得起兴,便仰头跟身边的赵韬说话,面容娇俏,眼神亮而柔。 赵韬不专心,不过她一说话便目光温柔地回视她。 任是谁看,都是郎情妾意的有情人,然后会心一笑。 但大公主看着他们,笑容却淡下来。 施晚意倒是笑容不变,还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 他们这一行人,大公主和施晚意戴着帷帽在中间。护卫紧守在两人身边,不让行人近身。 大公主的护卫多一些,加上施晚意的护卫,格外显眼。 赵韬先注意到他们,随后陈大娘子也察觉到,望向施晚意他们。 陈大娘子不知道是谁,便问:“赵郎,是认识的人吗?” 赵韬眉眼似有心事,温润地点头,“是,我们去见礼吧。” 两人便走出人群,走向大公主和施晚意。 护卫们让开一条路,容两人走近。 赵韬向两人行礼,因着在外,并未点名身份,只称道:“大表姐,施二表姐。” 陈大娘子是个聪明的,一听他的称呼,便认出两人的身份,连忙恭敬地福身,“大娘子,施二娘子。” 大公主极疏离地瞥了两人一眼,只冷淡地“嗯”一声。 陈大娘子还未有什么反应,赵韬便错一步挡在陈大娘子跟前,道:“大表姐,今日我约陈娘子出来,赶巧遇到,可要一起走?” 大公主勾唇,带着点儿嘲讽,“那不是要打扰你们。” “怎会。”赵韬又看向施晚意,语气意有所指,“施二表姐不介意吧?” 大公主直接嗤笑出声。 陈大娘子察觉到些许不对,悄悄打量大公主的脸色。 大公主那态度,还真是颇像捉奸。 施晚意挽住大公主的手臂,安抚地拍拍,笑着插一句:“既然你不嫌弃,便一起吧。这人来人往的,跟我们一起走,不用担心教人瞧见影响大娘子的名声。” 赵韬面上瞬间露出一丝羞愧。 陈大娘子也垂下了头。 说是一道走,一动身,大公主的护卫便将两方隔出一段距离。 大公主和施晚意挽着手,在她耳边道:“我瞧他是个软脾气,又不好抹了姑母的面子,才答应约你出来,倒不想,他这样打我的脸。” 施晚意拍她的手,拍了一下,发现手感细腻,便又多握了好几下,“我今日是应你的约出来玩儿,莫要为旁的事儿影响心情。” 大公主并非沉不住气,只是看不惯赵韬的做法。 她见施晚意真不当回事儿,脾气缓和了些,转头吩咐了一声。 片刻后,一个年轻的护卫走到施晚意另一侧,爽朗地笑,“二娘子,属下候在这儿,您尽管吩咐。” 是那日蹴鞠赛上表现神勇的年轻郎君。 施晚意转向大公主,疑惑隔着纱都能传递出去。 大公主反手搭在她肩上,笑着与她耳语:“我特意让他陪你,如何?男人嘛,喜欢便逗一逗,不喜欢就扔在一边,你随心所欲,别拿他们当回事儿,他们就会要死要活地爱你。” 施晚意失笑,随即煞有介事地道谢,“您的心意,晚意感激不尽。” 大公主捏捏她的肩,“还是你知情识趣。” 施晚意声音里满满地笑意,“谢您夸赞。” 这满西市,外来的商人们除了带进来许多新奇的把式,还带来了各国的特产,宝石、首饰、衣服……涉及衣食住行,皆是京城少见的物件儿。 外国使臣会向皇室进献宝物,太后陛下会分赏给皇室成员们,但也只能得个一两件,是以大公主对各国铺子里售卖的物件儿亦有兴趣。 她们两个没少见好东西的人尚且如此,陈大娘子更是新奇不已。 然而大公主和施晚意出手阔绰,喜欢便手一挥买下来,陈大娘子却不能如她们这般消费。 赵韬有钱,想要买给她,陈大娘子自尊心不允许,也不愿意不明不白地收郎君的昂贵东西,便屡屡拒绝。 她的态度,明显不是欲迎还拒,赵韬也无法霸道地买下送予她。 但他们不买,站在这铺子里,赵韬担心陈大娘子尴尬,便与大公主和施晚意道:“大表姐,施二表姐,我方才瞧见前面有猴戏,我和陈娘子先过去瞧瞧。” 他如此善解人意,陈娘子眼中更加柔情似水。 大公主面前一匣子各色宝石,她摆弄着一块儿殷红如血的红宝石,漫不经心地说:“去吧。” 两人走后,大公主道:“眼皮子不浅。” 一听就不是在说宝石,施晚意余光瞥一眼渐行渐远的一对年轻人,微微点头。 大公主又拿起一块儿蓝色的宝石,一起在施晚意手上一比,“这颜色,衬得你肤白。” 施晚意低头看,确实。 她本来就白,这宝石一比,好似白的发光。 大公主放下两块儿宝石,对掌柜道:“这一匣子,我都要了。” 这样豪爽的贵人,掌柜喜上眉梢,语气殷勤地请她们稍等,亲自去算加钱。 大公主则是对施晚意道:“算我给你赔礼,你收下。” 施晚意哭笑不得,“哪有那般严重,值当送这么贵的宝石。” “你对我说贵?” 施晚意霎时笑了,“是我不会说话,您说我还要什么郎君,干脆去您府里算了。” 大公主也颇有兴致,一把搂住她的腰,调戏,“你果真要去?锦衣玉食皆可着小娘子。” 施晚意想要的不是这样,不着痕迹地悄悄踮脚,跟大公主视线齐平,“您到我府里也成,我也锦衣玉食供着。” 大公主笑不可支,染着蔻丹红甲的手指轻轻推了一下施晚意的额头,“你啊~” 施晚意收下了一匣子宝石,还让大公主安排的护卫拿着,走出去神似被养着的小娇娘狠宰了主家一笔,喜气洋洋。 赵韬所说的猴戏,离宝石铺子也就十来丈,她们过去,正好有人走开,便走到前面去瞧。 小猴子精灵通人性,一个冲着围观的人作揖,一个捧着托盘,走到人群中。 大多数人都会赏几个铜板,也有大方的,给了银两。 赵韬便给了银两。 大公主和施晚意也给了点。 当然也有白看的,都很正常。 偏有个男人,不给钱,还嘲讽:“乞讨呢。” 杂耍班子的主事人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没当回事儿,径直驱使猴子继续向前。 然那男人却不依不饶,还伸手去打猴子手中的托盘。 猴子受激,躁动起来。 班主沉下脸,伸手抱住猴子安抚。 那个挑事的男人仍旧挑衅:“在京城,你敢闹事?” 班主发怒:“谁闹事?” 两人眼见要争执起来,周围的人交头接耳,有三两个说公道话的,大多却都在旁观。 事态不激烈,施晚意等人也都没有让护卫去阻止。 这时,有个小孩子淘气,趁人不注意,钻了进去。 他个子小,第一时间并无人注意到。 小孩儿躲在一个筐笼后,露出一双鬼灵精怪的眼睛,伸出小手去掀筐盖。 “啊——” 稚嫩的尖叫声打断争执的两人,也吸引去围观众人的注意。 筐打开,十几个蛇头伸出,沿着筐滑下来。 那一瞬间,施晚意头皮发麻,看客们也全都惊到,尖叫不止。 一条蛇沿着小孩儿的腿向上爬,小孩儿直接吓晕过去。 班主一边呼喊班子里的人抓蛇,一边冲向那小孩儿。 蛇爬的极快,钻进人群更不易抓,看客们边尖叫边互相拥挤着躲闪。 但是太乱,反倒跌跌撞撞,越来越挤,甚至蔓延到远处。 陈大娘子怕得惊叫,直接扑进了赵韬的怀中。 赵韬也顾不上温香软玉在怀,抱着人躲在护卫后面依旧脸色发白。 大公主和施晚意身边护卫是躲,可人群一混乱,他们也被挤在一处,无法施展,只能给施晚意和大公主拨开人群,让她们尽快离开混乱。 一条蛇从护卫们脚下穿过,游走着靠近两人。 大公主惊得跳进一个健壮护卫的怀中,施晚意身边,那个爽朗的年轻护卫想要护着她,“二娘子,得罪……” 他说话间,一只手臂从施晚意身后横腰搂住她,单手抱起。 下一瞬,年轻护卫手中的长刀被一只手拔出,手腕翻转,猛地甩出。 长刀刀尖直扎进蛇七寸,扎进地面,蛇几乎断成两节,仍然扭动了一会儿,才彻底软塌不动。 其他蛇要么被抓住,要么已经趁乱跑走,人群骚动渐渐平息下来。 施晚意心咚咚地跳,鼻间闻到了熟悉的檀香味,吞了吞口水,没有回头,惊魂未定地轻声问:“你、你怎么在这儿?” 她声音极小,除了她和抱着她的人,其他人听不清楚。 不远处的大公主安全后便看向施晚意,见她整个人腾空,完全背靠在一个男人的怀中,而那个男人是……姜二郎?! 姜屿全副心神都在施晚意身上,歪头想要查看她的脸色,却被白纱挡住,便抬手撩开纱。 多冒昧啊,作出这样冒昧之举的人,竟然是姜屿! 可他动作自然的像是做了千百遍一样,丝毫不显轻浮。 大公主惊得已经完全忘了蛇带来的阴影。 施晚意面色有些白,眼里还残留着惊慌。 她侧头对上姜屿的眼,摇摇头。 这时,赵韬和陈大娘子也终于分出心神,一同走过来。 施晚意看见,忙扒拉腰间的手臂。 姜屿弯腰,直到她脚沾地,才收回手臂。 赵韬才注意到是谁救了施晚意,惊讶地看着姜屿,“姜大人?!” 姜屿颔首,随后请道:“大公主、赵世子,此地不宜说话,不如去茶楼上稍坐。” 施晚意、大公主、赵韬和陈大娘子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这才发现他们身后就是一间茶楼。 一行人心思各异地走进茶楼。 进入雅间后,施晚意直接便道:“大公主,今日受惊,不若我们直接散了吧。” 大公主视线不受控地在两人身上来回扫,反应略显迟缓地点头,“好,回去吧。” 赵韬和陈大娘子回神后只看见施晚意和姜屿离得有些近,可此时气氛莫名,两人的视线也都没法儿从他们身上抽离。 施晚意没有直接走,直视赵韬,道:“赵世子,可否单独说两句。” 赵韬微讶,下意识看姜屿一眼,才答应道:“好啊。” 陈大娘子狐疑地打量着施晚意和赵韬,不知道他们要单独说什么。 姜屿不动声色地坐下,摆明了等人。 大公主探究地看着姜屿。 而施晚意和赵韬移步另一间雅间。 施晚意开门见山地问:“赵世子,你今日出现在这儿,是长公主的吩咐吗?” 赵韬面露歉疚,拱手道:“施二表姐见谅,只是我已有心仪之人,是……” “我不关心你心仪何人。”施晚意打断他,“你这么做是何意?想让我知难而退?” 赵韬默认。 施晚意没生气,只是平静地问:“你想让我拒绝长公主?可长公主若是开口,我拒绝便有可能得罪长公主,凭什么要我去得罪长公主?” “施二表姐,我不是这个意思。”赵韬否认,解释,“我是想,表姐不一定愿意改嫁,陈娘子的家世,我母亲不会喜欢,所以……” “你心仪陈大娘子,不想娶别的女人,应该由你跟长公主表态。”施晚意就明说了,“你一个男人该承担、解决的事情,推到女人身上,不地道吧?” 母亲强势,儿子难免性子弱一些,但这不是推卸责任的理由。 施晚意严肃地说:“我不希望赵世子用我和别人有什么关系,来向长公主推拒。” 赵韬霎时臊得满脸红,“不会的……” 他这话说出来,自个儿听着都底气不足。 施晚意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出去。 此时,另一间雅间里,大公主无视陈大娘子的存在,忽然对姜屿道:“姜大人,长公主极喜欢二娘。” 姜屿只是一顿,便若无其事地继续饮茶。 一旁的陈大娘子反应更激烈些,只是无人关注她。 片刻后,施晚意重新回来,姜屿便起身道:“我送你回去。” 他当着外人的面,这么光明正大,施晚意还怔了怔,才向大公主告辞。 大公主看着两人的背影,露出看戏的神色。 她甚至极有兴致地端着茶杯走到窗边,向下张望。 楼下,施晚意再出现,重新戴上了帷帽。 姜屿的护卫牵来马,姜屿掐着施晚意的腰,送她跨坐上马。 随后,姜屿便拿起缰绳,在面前为施晚意牵马。 大公主亲眼看着这一幕,还是难以置信。 京中最不可能有关系的两个人,竟然凑在一起…… 清高到目无下尘的姜二郎,竟然给施晚意牵马…… 大公主啧啧称奇:“怪道外边儿的风景这般多,她不动心,有姜二郎这样的人物,眼里哪还看得进旁人……” 赵韬走进来,听到这一句,尴尬地几乎抬不起头。 第82章 以姜屿的风采,他只是走在街上,周遭的行人,无论是大邺人还是外族人,便会向其投以注目。 现下,他为人牵马,骑在马上的还是个女子。 且不说他一身衣饰,明眼人一看便知非富即贵,单看相貌气势,也没人会错认他为马夫。 路过的男男女女们看着马上马下的两人,猜测着他们的关系,猜测帷帽下的人是谁。 并且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个女人,不一般。 施晚意戴着帷帽坐在马上,意气风发不起来,甚至有些如坐针毡。 倒不是因为来往行人的目光,是因为姜屿。 从两人离开茶馆,到现在姜屿一句话也未与她说过,他面上波澜不兴的,可施晚意就是知道,姜屿肯定在生气。 施晚意叹气,男人啊。 施晚意的马车就在酒楼外,马停在马车旁,姜屿又掐着她的腰,直接将施晚意薅下来,放到她的马车上。 施晚意钻进马车里,便撩开白纱回身望向外头的姜屿。 姜屿站在马车外,一言不发,只看着施晚意。 男人也得哄。 施晚意放下纱,探出手握住姜屿的手腕。 姜屿任她握着,不动如山。 施晚意便拉着他的手腕往马车拽,声音也软下来,“朝时,许多人在看着,你上来嘛。” 姜屿这才顺势踏上马车。 马夫立即便关上马车门,隔绝行人的视线,驱动马车。 马车内,姜屿端坐在其中,依旧不正视施晚意。 “你生气了吗?” 施晚意坐在他旁边,向前倾身,侧头看姜屿的脸。 马车颤动了一下,姜屿下意识伸出手护住她,待到平稳了,便又收回手。 施晚意吃准此人色厉内荏,也放得下身段,抬起他一只手臂,从手臂下钻进姜屿怀里。 姜屿垂眸淡淡地看她动作,不动也不阻止。 施晚意侧坐在他腿上,两只手勾着他的脖子,亲昵道:“朝时,夸夸我,我今日都没回头,便认出你,也没有在大公主面前刻意避讳你。” 姜屿瞥她一眼,终于开口:“你今日敢躲,我就敢一直抱着你进出。” “怎么会躲呢?”施晚意靠在他肩上,手指勾他袖子玩儿,“我多识时务。” 她一动,头上钗饰便刮他的脸和头发。 姜屿无奈地拨开施晚意的脑袋,“坐好,好生说话。” 施晚意坐正,笑盈盈地问:“你不生气了?” “你知道我为何生气吗?” 施晚意试探地问:“是因为我与赵世子说话吗?” 姜屿不语。 施晚意心念一转,又带着几分肯定地问:“那是因为长公主?” “为何不与我说?” 施晚意晃脚,“又不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儿,既然没挑明,我就当不知道,再说,我也不会答应。” “万一得罪长公主呢?”姜屿捏着她的下巴,面向他,“你与我说,我自会替你解决。” 施晚意被这个姿势逗笑,弯着嘴角道:“有没有你,我都不会同意,为何要推到你身上去?” 她若是真的那样做,不就跟赵世子一样的行径了? 施晚意又不是没骨头,处处全指着男人帮她。 “不是刻意与你疏远。”施晚意不给人误会的机会,紧接着便坦诚地说,“该你的责任,你休想推给我,否则我可不客气。” 她的所有事,姜屿都想要替她做了,不让她费心一丝一毫。 不过这没什么好争辩的。 姜屿有几日没见到她,将她的手轻攥在掌心,温声道:“今日回去,暂时不要理会府外的事,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我不会让你受非议。” 他的生气,仿佛就是纸糊的,施晚意一戳就破。 施晚意指尖戳了戳他掌心,长出一口气,“过几日,我便去庄子上住些日子,太后寿诞前再回来。” 姜屿嘱咐:“多带些人。” 施晚意答应。 姜屿一直送施晚意回到她的宅子,没有进去,径直骑马离开。 傍晚,姜屿从金吾卫衙门回姜府,直接找上双亲。 他甚少这般郑重其事,姜太傅与姜夫人对视一眼,问道:“可是有事?” 姜屿直截了当道:“我打算成亲。” 夫妻俩皆露出惊讶之色,随即姜夫人喜不自胜地问:“真的?” 姜屿点头。 夫妻俩彼此看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相同的意思,姜屿突然松口,兴许是有中意的人选了。 姜夫人面带喜气地追问:“二郎,是哪家的娘子?你跟娘说,娘尽快去提亲。” 姜屿平静道:“施家的二娘子,施晚意。” “施家?” 姓施,行二……一向端庄的姜夫人神情渐渐有崩裂的趋势,“同坊那个施家?” 持重的姜太傅亦是默然。 姜屿郑重道:“是。” 姜夫人笑不出,直接否定道:“且不说前些日子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你的夫人可是姜氏宗妇,那施家的二娘子婚配过,不合适。” “她还有个女儿,若是两家结亲,日后京城里少不了流言蜚语。”姜夫人语重心长地劝说,“二郎,你莫要一时糊涂,不若娘为你从京中未出阁的贵女里选一个好的。” 姜屿态度坚决,“我是因为她,才想成婚,没有她,我必定孑然一身。” 今日之前,姜夫人一直忧虑二儿子不成婚。 他早就已经独立,根本不必受姜家的束缚。而他尊敬父母,却一向有主意,并不听从。 姜夫人想到根本管不了他,神色郁郁。 姜太傅拍拍妻子的手,目视二子,认真地问:“你已经决定了?你确定她能担得起姜氏宗妇的重任?” “姜氏是我的责任,我娶她为妻,是因为我想名正言顺地日日与她相见,没有其他原因。” 姜屿本就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自然不打算强加给施晚意什么。 她本来可以肆意快乐,不能因为嫁给他,就要变得压抑、庄重、束手束脚…… 会变得只有名分。 不过有一点,姜屿可以保证:“二娘绝对不会成为我的负担。” 姜太傅深深地看着他。 他眼中的骄傲,毫无保留的显露。 已经很多年,不动声色的二子没有这么直白地表露情绪了。 姜太傅和姜夫人都看得出,他很中意施家二娘子。 姜太傅道:“只要你能承担后果,为父没有意见。” 但姜夫人仍旧不甘心,并未附和姜太傅,默不吭声。 姜屿看着母亲,突然道:“娘,我多年前便对二娘一见倾心,只因剿匪而错过,回来时才得知她已嫁与他人。如今她既不是有夫之妇,我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娶她入门。” 姜夫人震惊,“难道、难道你一直未成婚是因为她?” “宁缺毋滥。” “这、这……” 姜夫人看向丈夫。 她以前不是没怀疑过他心里有人,可二子说白了眼高于顶,这些年京中鼎鼎有名的贵女都不曾多瞧一眼,况且他真有人,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不圈到身边…… 而姜屿像是应她所想一般,眼露冷意,别有意味道:“况且,那陆仁不过是伪君子,七年而已,我等得起。” 他这话说得,像是料定施二娘子一定会变成无夫之女一样。 姜夫人一凛,“二郎,你跟娘说实话,施二娘子丧夫,跟你没有关系吧?” 姜太傅清楚二子的性子,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姜屿却不答话,顾左右而言他,施施然道:“二娘原不想离开陆家,可我若存心勾引,她如何能招架得住?我和她的私情,终归是纸包不住火……” 姜夫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才得知,长公主想二娘嫁进长公主府。” “啊?” 姜夫人下意识着急起来,“你费劲心机,怎么能让别人坐享其成?” “今日大公主牵线,想让二娘和赵世子在西市偶遇,相处,我当着大公主和赵世子,抱了二娘,此事早晚会传开。” “你这不是坏人名声吗?”姜夫人忍不住瞪他。 这是她亲儿子,若是别人家的小子这样对姜家的女儿,她定不会放过。 姜夫人想到这里,一滞,“那施家出了名的护短,若传到施家人耳朵里,怎么可能同意你们的婚事。” 姜屿不以为意道:“当初他们也不同意二娘和陆仁的婚事。” 姜夫人:“……” 她现在怀疑姜屿甚至有可能干出珠胎暗结的事儿来。 姜夫人不禁对那施家二娘子生出两分同情来。 怎么就教姜屿看上了…… 但同情归同情,她儿子的桃子不能被其他人摘走。 姜家和施家交情不深,不似长公主和施家联姻就是亲上加亲,万一姜屿干的事儿再传开,施家更偏向长公主府…… 姜夫人越想越坐不住,“我这就送个拜帖给施家。” 她说完,不管父子俩,赶忙去写拜帖。 姜太傅目送妻子离开,才对姜屿道:“下不为例。” 姜屿淡定道:“总好过将来婆媳不合,家宅不宁。” 这也是姜太傅看穿了姜屿的小手段,却没有阻止的原因。 而另一头,大公主和赵韬、陈大娘子在施晚意二人走后,也很快离开。 赵韬送陈大娘子回家,两人都心事重重,没说什么,便直接分开。 他回到公主府,诸多情绪交织之下,一时冲动,向长公主坦诚了心意。 长公主面上没有任何波澜,一口否决:“我不同意。” “娘!”赵韬据理力争,“陈娘子真的很好,您不要这么轻易地否定她,先见一见,没准儿您会喜欢她呢……” 他根本没发现,长公主不意外陈大娘子的存在。 他也根本没有使长公主信服的依据。 长公主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不容置疑道:“不必多说,你的婚事,我自有安排,你只需听从。” “娘——” 长公主摆摆手,“回去吧,这些日子,莫要再出门。” 赵韬眼见她离开,无能为力。 他并没有说出施晚意与人有情的事,也嘱咐随从闭嘴。 一来是因为施晚意的话,二来……没有施晚意,也会有别的女人。 而长公主离开后,去了孙女的屋子,温和地摸着孙女的头,问道:“柒姐儿,还记得送你绒球的人吗?” 柒姐儿轻轻点头。 长公主道:“她也有个女儿,是姐姐,祖母带你和她玩儿,好不好?” 柒姐儿眼露期待,“姐姐?” “是姐姐,比你大四岁。”长公主笑道,“看看你们合不合得来。” 若是合得来,她最后一丝迟疑也可以打消。 稍后,长公主命人准备笔墨,亲手写了一封帖子,要去施家做客,还特意提了施晚意的女儿陆姝。 陆姝守孝,别处不能去,外祖家总没妨碍,两个孩子能够有机会相处。 第83章 自从施晚意搬到城西,施老夫人经常招呼施晚意过去,有时候是得了个时令吃食,有时候是得了一匹好缎子,有时候就是单纯叫她们过去,然后留一顿饭…… 施春浓嫁人了,虽然较别人家出嫁的娘子来说,回娘家的频率相当高,可也不似施晚意这样独居随意。 即便她本人不以为意,方家也不是刻薄人家,但娘家人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担忧。 施晚意知道,他们就是想见她。 所以,她逢叫必去。 这次施老夫人又派人到施晚意宅子,让施晚意带着陆姝一起回娘家。 第二日,施晚意连早膳都没吃,母女俩直接回施家蹭。 她越是这样,施老夫人越是喜欢,齐筝也不是小气的嫂子,来就让人添筷子。 施家人没有那些大家族的规矩,都是一家人坐在一块儿用膳。 今日施华亭父子三人都不在,施晚意和陆姝入席后,习以为常地该吃吃该喝喝。 施老夫人笑呵呵地看着她们,一直招呼陆姝多吃些。 “娘,您不用管她。”施晚意夹起个小笼包,随口问,“今日为何叫我们回来?” 施老夫人笑道:“长公主说要来做客,想让她家柒姐儿和姝姐儿玩儿。” 夹着小笼包的筷子一顿,施晚意无奈,“您怎么没说今日长公主来?” 要是知道,她就不过来了。 施老夫人嗔她:“府里来个客人罢了,哪还用特地告诉你。”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她就是有些奇怪,赵世子没跟长公主坦诚吗?长公主竟然还屈尊降贵。 施晚意夹着包子滚了一圈儿醋,面色平静地咬一口。 一旁,陆姝闻着醋味儿,看她吃下沾满醋的包子,牙酸的很。 而所有人都知道施晚意没什么事儿,她要是忽然要走,以齐筝的聪明,肯定会怀疑。 施晚意便只能留在施家,等着长公主到来。 巳时初,长公主带着孙女柒姐儿姗姗而来。 施家众人见礼。 皇室和施家人就像是寻常亲戚,之所以能保持这样的关系,与施家人的性格分不开,他们是真的脑子不在争权夺利上。 施家也是长公主的外祖家,施太后和陛下的态度在前,长公主对施家的态度,既无对旁人的倨傲,也不过于热情。 她并没有表现出对施晚意的额外关注,反倒温和地看向陆姝,问她:“你就是姝姐儿吧?” 陆姝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面对长公主不见半点儿拘谨地回答:“回长公主,是。” 长公主冲她招招手,接过婢女手里的匣子,递给她,“头一次见,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不是从身上取下来什么珠翠首饰当作见面礼,而是特意准备的。 陆姝回头看向施晚意,施晚意微微颔首,她才恭敬地接过来,“谢过长公主。” 长公主双手搭在柒姐儿的肩上,对她说:“柒姐儿性子内向,没有玩伴,难得见到你,带柒姐儿去玩儿一会儿,如何?” 陆姝爽快地点头答应,看向柒姐儿,伸出手,“柒姐儿,来。” 柒姐儿怕羞,明明进来后眼睛一直盯着陆姝,此时陆姝跟她说话,她却往长公主怀里缩。 长公主轻声催促:“柒姐儿,不想跟姐姐玩儿吗?跟姐姐去。” 柒姐儿小手揪着长公主的衣服,眼巴巴地瞧一眼陆姝,还是不动。 她看起来就是个麻烦。 陆姝不爱跟这样的小孩儿玩儿,可长公主刚送了见面礼,她也不能不耐烦,便问道:“长公主,我可以抱她去旁边吗?” 长公主点头,但是怀疑,“你能抱动……” 她问话还没说完,陆姝就抱起了柒姐儿,略显吃力但稳当地扛着她往旁边偏厅走。 而柒姐儿趴在陆姝肩头,满眼新奇,没有害怕挣扎。 长公主收住话,含笑看着两人。 施晚意等人视线也都随着两个孩子移动。 而陆姝一到偏厅便放下柒姐儿,喘气道:“你瞧着不大,还挺重。” 柒姐儿乖乖巧巧地站着,抬头看她。 陆姝喘匀气,吩咐婢女拿她以前玩儿的玩具来。 婢女太来一大箱,都是施家给陆姝准备的,还有些施翊施羽兄弟俩小时候玩儿的。 陆姝不喜欢那些小娘子玩儿的东西,也不喜欢废脑子的,反倒是蹴鞠空竹木刀木剑这些,她很喜欢。 柒姐儿…… 看起来就喜欢那些文静的玩意儿。 于是陆姝拿起个布老虎,塞到柒姐儿怀里,“玩儿吧。” 柒姐儿抱着布老虎,依旧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 陆姝以为她不喜欢,又拿起个竹编球,递给她。 竹编球上系着铃铛,一动叮铃叮铃响。 柒姐儿抱在怀里好奇地看。 陆姝挠头,“你是不知道怎么玩儿吗?” 柒姐儿又抬头看她。 陆姝拿回来,手掂了掂竹编球,抛起。 竹编球回落时,她原地起跳,额头顶在球上,一个头球,竹编球飞到墙上,又弹回来。 铃铛剧烈地响动,其他人不由看过去。 柒姐儿的小脑袋随着竹编球的行进向上抬,向右转,转回来。 陆姝跳起来,手一捞,精准地接住。 柒姐儿小嘴微张,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似乎有些崇拜。 陆姝得意地抬抬下巴,又来了一次,抛得更高,头球更重。 然后球弹回来,直直地飞向大人们。 “呀!” 陆姝着急追上来飞跃而起,赶在竹编球砸下来之前,将球打回去。 施晚意位置正对着他们,坐得极稳,没有一丝慌张。 而陆姝拦截下球,整个人越发膨胀,得意洋洋地看柒姐儿。 柒姐儿人小,抱着布老虎极给面子地“哇”了一声。 陆姝摆摆手,“不值一提。” 施晚意:“……” 可以肯定,陆姝一定认为自己很酷。 偏偏还有捧场的。 施晚意干笑着对长公主道:“您莫见怪,姝姐儿是活泛了些。” 长公主宠溺地看着跟在陆姝身后跑的孙女,“无妨,小孩子,开朗些才好。” 大多小小孩子都爱跟比他们大的孩子玩儿,柒姐儿彻底被陆姝征服,让干什么干什么。 陆姝扔竹编球,让柒姐儿去捡,柒姐儿就倒腾着小步子,跑去捡。 陆姝让她扔回来,柒姐儿力气小,扔不到地方,就跑回来送到陆姝手里。 俩孩子就这么一个扔一个捡,陆姝脸不红心不跳,柒姐儿被溜的满头大汗,脸颊通红,还乐此不疲。 施晚意直想扶额。 这是溜小狗呢? 但“小奶狗”很乐意,尾巴摇的飞快。 长公主也没有任何不满,再看向施晚意的目光更加温和,“她们两个玩儿的真好。” 施老夫人笑道:“姝姐儿在家里是小的,一直被宠惯着,没想到还能带妹妹玩儿呢。” 齐筝附和:“也是柒姐儿性子乖巧,惹人喜欢,否则姝姐儿这猴性儿,可没耐心。” 长公主道:“一个家,就得多些孩子,热闹,互相之间也能有个陪伴。柒姐儿若是能有个姐姐,便好了。” 她这话颇有些意味深长。 有孩子,也得是弟弟妹妹,怎么就单指姐姐…… 齐筝和施老夫人听出点儿暗示,对视一眼,瞥向施晚意。 施晚意无辜地眨眨眼,微笑,顺带回一个疑惑的眼神。 她还年轻呢,什么都没听懂。 而施晚意待在这儿,长公主肯定不能当着她的面说清楚。 施老夫人很想赶施晚意离开。 陆姝说要带柒姐儿出去玩儿,施老夫人赶忙道:“二娘,你跟过去看顾着点儿。” 施晚意不走,就坐在这儿,“姝姐儿大了,有分寸,再说还有婢女呢,我在旁边,她们得嫌我烦。” 陆姝拍胸脯,保证道:“长公主,外祖母,放心吧,不会带柒姐儿去危险的地方。” 施老夫人看她们娘俩一样的没眼色,无奈。 长公主倒是不着急,叮嘱奶娘照看好柒姐儿,便笑着目送她们两个出去。 两个孩子出去后,堂屋里一下子便静下来。 这时,婢女进来禀报:“老夫人,夫人,姜夫人来了。” 姜夫人……太傅夫人?! 施晚意再次看向施老夫人,很想再问一遍,为什么姜夫人也会来?! 但估计答案是一样的。 长公主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有姜夫人? 施晚意面上平静,心里狂风过境,刮得她蓬头垢面。 齐筝起身去迎,施晚意是晚辈,也得跟着起来。 她们两人出去前,施晚意还听到施老夫人向长公主道:“赶巧今日姜夫人也来做客……” 赶巧…… 施晚意不着痕迹地深呼吸,调整表情,保持微笑。 她们在二门处迎到姜夫人。 姜夫人款款而来,端庄文雅,始终面带微笑,见之便如清风拂面,心防松动。 跟施晚意认识的“书生”像极了,但施晚意现在可不敢自以为是了。 这种人就是水,哪有缝都能给堵上。 施晚意随着长嫂齐筝见礼,“姜夫人。” 齐筝向姜夫人介绍施晚意的身份。 姜夫人已猜到施晚意的身份,看她站在长嫂身侧,乖乖巧巧的模样,嘴角上扬,温柔道:“我直接叫你二娘可好?我今日就是为二娘来的。” 温温柔柔,直截了当。 施晚意笑容一滞,睁大眼睛懵然地看着姜夫人。 她这样看起来,有些傻乎乎的可爱,姜夫人笑意越发深。 齐筝惊讶不已,视线从姜夫人身上转移到施晚意身上。 施晚意:“……” 齐筝满心疑惑无从解答,也不能失礼地让客人站在外头,又轻轻瞪一眼施晚意,而后有礼地请姜夫人入内。 施晚意不想触嫂子眉头,落后一步,想走在后头。 姜夫人瞥施晚意一眼。 在来施家之前,她叫人仔细打听了施晚意。 都说是个温柔的娇娘子,争议最大的便是分家一事。 几年前施晚意和陆家大郎的纠葛,施晚意的表现所展现出来的性格,不是姜夫人会中意的儿媳类型。 不堪为宗妇。 而京城中私下流传的,瀛洲赈灾其实是施晚意一个女子主持。 可二子又告诉她,赈灾确实是施晚意主持。 姜夫人本心当然希望有这样一个女子,但这让人很难相信。 偏又有分家的事…… 姜夫人问过分家的具体内情,但姜屿什么都没说。 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种种汇集在一处,施晚意这个人的形象,是割裂又矛盾的。 但正式见面后,施晚意的形象便由虚变实。 施晚意的外形确实符合外头所说的,也不是那种世间罕见的美人,教人见之忘俗。 她圆润又小巧可爱,看起来比本身年龄要小不少,最重要的是,不像是个经历颇多的寡妇。 她很鲜活。 而且她即便惊讶无措,缄默无言,眼神也没有躲闪乱飘。 应该是个外柔内坚的姑娘。 这样的女子,赈灾、分家,从陆家全身而退……不止胆子大。 姜夫人越发笑容可掬。 三人进到施家正堂后,姜夫人见到长公主,面上也没有意外,熟稔地问好、寒暄。 施老夫人年纪最大,其次是姜夫人,长公主年龄最小。 三人同辈,长辈们说话,施晚意和齐筝这样的晚辈儿便只能是作陪。 姜夫人随口问道:“您家二娘子在这儿,姐儿没来?” 施老夫人笑呵呵地说:“带着长公主家的柒姐儿去外头玩儿了,两个孩子颇合得来。” 她说着,与长公主对视一眼。 姜夫人特别注意着他们的神情,总觉得有些暗含的意味,一凛,生怕姜屿又被人捷足先登,那他就真要孤独终老了。 长公主发话:“让人叫柒姐儿和姝姐儿过来拜见姜夫人吧。” 姜夫人温声阻止:“不必特意来拜见,教孩子们玩儿吧。” 随后她又对施晚意道:“猜到可能会碰到你家姐儿,我给她准备了一份见面礼,二娘代你家姐儿收下吧。” 又有见面礼…… 施晚意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道谢,接过见面礼——只是□□寸大小的匣子,不重,但姜夫人出手,必定不会简陋。 “二娘瞧瞧,也不知道你家姐儿喜不喜欢。” 施晚意只得代陆姝打开,竟然是个纯金的铠甲小人,身边还摆着一把长|枪。 做工极精细不说,拿起来,关节、铠甲竟然都能活动的,莫说陆姝会喜欢,她也很喜欢。 姜夫人从她的神情便看出,投其所好没投错,“你喜欢便好。” 施晚意又道谢一次。 施老夫人玩笑道:“今儿我们家姝姐儿可是赚到了,先得了长公主一份礼,又得了姜夫人一份礼。” 姜夫人闻言,心念一转,极自然地恭维长公主一句:“瞧我,什么都不知道,倒是在长公主跟前卖弄了。” “无妨。” 这不是什么大事儿,可长公主与姜夫人对视,莫名有些怪异。 施晚意更别扭,也更不敢表现出来。 施老夫人一无所觉,忽然提起一事,笑语:“听说你家二郎与个娘子同逛西市?可是喜事将近了?” 那日姜屿露了脸,大公主和赵世子、陈大娘子没说,便没有太多人知道是施晚意。 施晚意忽然听亲娘提起,险些呛到,又不敢咳出声来,忍得有些狼狈。 旁人都没注意施晚意,唯有姜夫人知道内情,余光扫到她,笑着解围道:“我家二郎年纪不小了,若真能成婚,我也算了了一桩婚事。” 姜家的二郎那是多少人家属意的女婿,偏偏他不松口成婚,生生拖到这么大岁数。 所以西市的消息传来传去,连施老夫人都忍不住好奇,“是谁家的娘子啊?定下来了吗?” 施晚意:“……” 当自己作为一个旁观者,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滋味儿难言。 姜夫人这次视线没有飘向施晚意,只叹道:“说来有些惭愧,我家二郎情难自禁,倒是害得一个娘子被京中议论,本来该先三媒六聘才是,也不知道娘子家里是否对二郎有意见。” 施老夫人不以为意道:“咱们都是从战乱过来的,光明正大地相处,又不是会始乱终弃的人家,再说以你家二郎的人品,这些细枝末节,解释清楚便是。” 长公主心中的异样打消,也颔首道:“姜二郎的人品才能,我若是有个女儿,也想问一问你家的。” 姜夫人谦虚地笑,“借长公主吉言。” 施晚意听着她们的对话,嗓子发痒,端起茶杯,想要压一压。 而这时,姜夫人幽幽一叹,道:“我这个二子,一贯有主意,若非西市的事儿瞒不住,他回来跟我和他爹坦白,我们也不知道,他竟然心里有人,还惦记了许多年。” 施晚意这下子彻底没绷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边咳边抬眼看向姜夫人,满眼疑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完全不清楚啊? 而且姜屿那性子……会惦记许多年,没有动作? 不过她这惊到似的样子,并没有让施老夫人和长公主感觉奇怪,因为两人也都是一副吃惊的神情。 倒是齐筝,心里一直琢磨着先前姜夫人对施晚意的态度,再看施晚意,脑子里就冒出一个诡异的念头: 难不成,姜夫人说的人……是小姑子?! 这太魔幻了。 齐筝都不免失了几分冷静,试探地问道:“姜夫人,这娘子多大了?” 惦记几年,如果现在是个适婚年龄的娘子,几年前才多大。 只有可能,娘子是几年前适婚。 施老夫人和长公主也想到这一点,在心里过了一遍京中年纪不小又未婚的娘子,都不像,便望向姜夫人。 她们全都未想到施晚意身上去。 姜夫人默然不语,似乎有所忌讳。 施老夫人便道:“若是不方便,姜夫人不必为难。” 姜夫人摇头,“不是不能告知您……” 她神情中满是犹豫,话又止住。 施晚意……人都快麻了。 施老夫人和长公主四目相对,越发好奇。 而姜夫人隐晦地看一眼施晚意,似是下定决心,抬头郑重地望向施老夫人,歉疚道:“老夫人见谅,今日正好长公主在,我想请长公主做个见证,替我家二郎向二娘求亲。” “啊?” 施老夫人失态,怔然地回望姜夫人,“谁?我家二娘?” 长公主亦是震惊地看着姜夫人。 姜夫人肯定地点头,“正是,其实我家二郎一直惦记的人,就是二娘。” 施老夫人仍旧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望向姜夫人口中被姜二郎记挂多年的另一主人公,她的女儿。 长公主、姜夫人、齐筝,视线也全都落在施晚意身上。 尘埃落定,施晚意彻底麻木,呆坐在那儿思绪游离。 她做梦都不会想到,她的修罗场竟然是来自亲娘和两个想当她“婆婆”的人。 果然,姜屿的作风,要么不做,一做就做大的。 施晚意几乎能够肯定,姜夫人会突然这般,就是姜屿在背后做的。 施晚意只能半真半假地回道:“我、我不知道姜夫人所说的事,那日在西市,有个杂耍班子的蛇跑出来,姜大人救了我,看我受惊,一直送我到马车……” 她承认了西市和姜屿在一起的人是她。 施老夫人还是没法儿相信,满眼都是怀疑、震惊。 长公主前头刚夸完姜屿,现在得知姜夫人来竟然是为了求亲,也没法儿昧着良心说她儿子比姜屿强。 可婚事是结两姓之好,多方考量,她不可能这么放弃。 况且越是有人争,越证明其珍贵。 长公主便打圆场似的说:“一家有女百家求,这是好事,表嫂你尽可衡量一番,再做决定。” “表嫂”都叫上了。 施老夫人从复杂的思绪中回神,猛地想起,长公主好像也有结亲的意思…… 二婚的人选比头婚的女婿都强上百倍,拒绝哪个都为难。 施老夫人心中一下子升腾起甜蜜的负担,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齐筝瞧见,怕老太太端不住娘家人的姿态,连忙带着几分提醒意味,出声道:“事出突然,母亲没有准备,且改嫁的事儿,二娘先前一直未考虑过,还得好生想想……” 施老夫人回神,喜眉笑眼地点头,“对,是这样,得二娘乐意。” 众人的视线再次回到施晚意身上。 施晚意:“……” 姜夫人想到儿子说的话,她家二郎若存心勾引,长公主府的赵世子如何比得过。 是以她和风细雨道:“二娘,我今日来,未曾想到你也在,竟是当着你的面提了求亲的事儿,你莫要有负担,便是拒绝,也是二郎没福气。” 以退为进,漂亮。 施晚意面露感激,轻声回道:“谢您体谅,晚意会仔细考虑的。” 之后,姜夫人便善解人意地转开话题,随便与施老夫人、长公主闲聊。 气氛表面上一片和谐,可施晚意坐在旁边,总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她也不想,控制不住…… 晚些,陆姝带着柒姐儿回来,见到陌生的姜夫人,也大大方方地行礼。 她带着柒姐儿一块儿行礼,柒姐儿极乖巧听话。 长公主看着这一幕,意味深长道:“二娘在乎姝姐儿,姝姐儿跟柒姐儿处得好,定然宽慰吧?” 姜夫人一派从容,并没有争这口舌。 施晚意只能保持微笑。 众人又坐了会儿,长公主和姜夫人一道告辞,施老夫人让齐筝和施晚意一起送客。 两人加一个陆姝,一直送到院门外,方才与两位贵夫人道别,目送她们各自上了马车,离开施家。 而两大一小再回到正堂,施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支开陆姝,打量着小女儿,“姜二郎怎么会爱慕你多年呢?若是早知道,断不会让你嫁去陆家。” 施晚意当然不会拆穿姜屿的谎言,沉默以对。 忽然,施老夫人一脸严肃道:“你养得那个书生,赶紧断了,处理干净,知道吗?” 施晚意:“……” 该怎么解释,那个书生就是姜屿呢? 作者有话说: 最近身体和情绪都不太好,更新不稳定,我会尽力调整,不影响文的质量,好好收尾。 大家也都注意防护,注意身体,别太焦虑。 第84章 施老夫人再三叮嘱,必须处理好她外头的人。 她这么慎重,施晚意最终决定不告诉父母,书生就是姜屿,免得引起什么不必要的争执。 而姜家二郎家世人品实在太好,施老夫人喜过之后,初得知时压下的某种情绪重新又弹出来:“咋会中意咱家二娘呢?” 维护是维护,自家小女儿以前是个什么德性,自家人最清楚,施晚意现在又是个寡妇,施老夫人实在想不出姜二郎会对施晚意钟情的理由。 施晚意:“……” 她还在这儿呢,当着她的面说姜屿看上她不合理,好吗? 施晚意为她和原身辩解:“没准儿像姜屿那种心机深沉的人,就喜欢单纯没心眼的呢?” 施老夫人一听,白她:“姜家子怎会心机深沉?少诋毁姜二郎。” “这怎么是诋毁?”施晚意正大光明地说姜屿坏话,“哪个好人家的儿郎会想要勾搭小寡妇,您不知道,上次西市,大庭广众之下,他搂我腰!坏我名声。” “不是为了救你吗?”施老夫人戳她额头,恨铁不成钢,“你个不识好人心的,那不是为了救你?” 施晚意教亲娘戳的脑袋向后仰。 施老夫人手撤走,看着她脑门儿上红红的指头印,又心疼地揉了两下,“皮子怎么这么不禁碰,都是当娘的人了,越长越回去。” 越是长辈眼里不懂事的孩子,越是让父母挂心。 施晚意笑着去搂老太太的腰,“心宽体胖。” “你倒是心宽了。”施老夫人嘴角泛着笑,一脸不耐烦地摆手,“旁的不用你操心,你先回去料理好你的私事,绝对不能被人发现,知道吗?” “知道了。”施晚意见老太太装出来一脸厌烦地扒拉她,明显对她没脾气,笑呵呵地告辞,叫着陆姝回家去。 施老夫人瞧着她们母女离去的背影,越发犯愁:“姜家这样的人家,肯定规矩严,跟咱们家不合适……” 齐筝好笑,“您方才不还为姜二郎说话吗?” 施老夫人叹道:“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郎君,可二娘嫁过去过不好怎么办……” 老太太没多想,齐筝可听出小姑子说起姜二郎时的随意劲儿了,两人若是早有首尾,瞧施晚意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只有别人烦恼的份儿。 齐筝极稳重道:“总归是别人家求娶,咱们只管看诚意,其他的,由二娘的心意决定便是。” 一家有女百家求,总归是喜事。 施老夫人转眼便又喜气洋洋起来。 另一头,姜夫人回府,还以为姜屿会在府中等消息,一问得知他没回来,忍不住对姜太傅气道:“他就这么笃定能成?不紧不慢的。” 姜太傅道:“二郎忙,你今日见到施家那二娘子了?如何?” “何止,还有长公主呢。”姜夫人称奇,“看起来小巧可人的,跟咱们二郎八竿子打不着的样子,你说他会不会骗我们呢?” 姜太傅老成持重道:“他骗你我,有何必要。” “也是,否则也不能拖到这么大岁数。”姜夫人不再怀疑,而且外表不搭,那闷声干大事儿的架势还是搭的。 “我看那二娘子听到我说咱家二郎,没露出娇羞欢喜来,是不是……”不中意儿子。 姜夫人患得患失,又嗔怪起不在的姜屿,“我还想问问他何时去下定,早定下早安心,他这又不见人。” “二郎有成算。” 姜夫人还是不放心,姜屿好不容易松口,姑娘跑了可怎么好? “回头我下帖子,请施家人来咱们府做客。” 而有人争抢的东西,格外香。 姜夫人的担心隔日便得到验证,长公主又下帖子请施家婆媳到长公主府做客。 长公主府的世子赵韬作陪。 两家人的关系,施老夫人自然熟悉赵韬,加之有长公主先前的暗示,便忍不住多瞧几眼。 赵韬性子温润,一看就是好脾气的人,教养使然,礼数不缺,可话很少,很沉默。 施老夫人和齐筝都是见惯人的,尤其是齐筝,在这个当口,瞧见他这样的态度,难免要审视几分。 而长公主见他这般,目露不虞和警告。 赵韬见到,习惯性地想要顺从,却又沉默地低下头。 长公主眼中怒色一深,不想他杵在这儿惹施家人看笑话,便对施老夫人解释道:“他头几日在西市被蛇惊到,精神不济,一直在家中休养。” 施老夫人信以为真,道:“又不是外人,何必折腾孩子出来,快回去吧。” 长公主便对赵韬道:“回去吧。” 赵韬行礼后,安静地退出去。 长公主支走儿子,转头便对施老夫人开门见山地说了结亲的想法。 施家婆媳早有猜测,但听她直接挑明,还是对视一眼。 齐筝眼神平静,施老夫人高涨起来的情绪便又落下来些许。 “我就是喜欢二娘,两个女儿处得好,我这儿子性子也不强势,不会欺负二娘,咱们两家的关系,若是能亲上加亲,实在美事一桩。” 长公主温和道,“不过不成也无妨,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日后多让姝姐儿带着柒姐儿玩玩儿,也能性子开朗些。” 施老夫人点头含笑,“公主不嫌姝姐儿粗枝大叶,两个孩子彼此做玩伴自然是好的。” 但这个婚事,先不说施老夫人肯定不能不知会施晚意就替她应承,儿媳妇好像不太乐意,她就更不能答应了。 是以施老夫人只跟长公主闲话家常,并不就婚事透出什么喜好来。 等到婆媳俩从长公主府离开,齐筝才对施老夫人道:“母亲,我让人私底下打听打听赵世子。” “是得这样,你考虑的周全。”施老夫人笑得眼尾的褶皱都更深,状似烦恼道,“其实长公主府比姜家好,知根知底不说,赵韬那孩子脾性软和,欺负不了二娘。” 施老夫人甚至隐隐以为,她家二娘现如今若是嫁给赵韬,指不定要拿捏人家的。 这么想着,施老夫人耐不住,便要去施晚意的宅子。 齐筝还有府务要料理,送老太太到施晚意那儿,就先回了施家。 施晚意正让人收拾行礼准备去庄子上耍,婢女们忙忙叨叨,阵仗像是要搬家一样。 施老夫人忽然过来,见到她这儿忙乱的样子,一问得知她是要去庄子玩儿,霎时无语,“这头还议着婚呢,你还有心思玩儿?” 施晚意方才转悠的热,一停下来,有些出汗,拿着柄团扇边扇边笑道:“有什么要紧的,我又不急嫁,没道理为了旁人影响我的心情,若我心情不好,更说明嫁不得。” 这话有道理,又有些歪。 施老夫人一时没有合适的话与她分辨,干脆不回,转而跟她分析起两家的利弊。 各有各的好和不好,话中遗憾,不能两全。 施晚意给老太太倒了杯茶,然后啜着茶水听完,才问:“我好歹是个有钱的小寡妇,就没有别家有意吗?何必非在这两家里比较?” 施老夫人可没瞧出她唯恐不乱的坏心眼儿,念叨一句“少有家世人品比两家郎君好的了吧”,下一句又道:“是嘞,婚事哪能急,我和你长嫂多给你掌掌眼。” 施老夫人坐不住,又风风火火地要走。 施晚意留她住下,老太太不愿意,施晚意只得命人备马车,送她回去。 宅门前,施晚意笑盈盈地挥着帕子目送马车离去,心道:挑吧,肯定挑花眼。 不过…… 施晚意眼一转,笑意变浓,转身进宅子里,就直奔她的书房,正儿八经地给姜屿写了一封“报信儿”的信。 她可乖巧了。 然而姜屿收到信,却是无奈地按了按额头,丝毫没有体会到她的乖巧。 他也有几日没见到施晚意,便踏着月色,出现在施晚意花园的水榭中。 等着施晚意来与他相会的功夫,姜屿从袖中取出几样东西,放置在方几上。 而后,他安然地望着水面上的月影,没有一丝等待的急躁。 轻缓的脚步声响起,偶尔还掺杂着清脆的碰撞声,姜屿方才侧头,望向声音来处。 施晚意一手提着两壶酒,一手拎着个食盒。 水榭的白纱飞扬而起,清逸的郎君与她对视,施晚意被美色迷心迷眼,又忍不住冒出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忍俊不禁地举起酒壶,冲他摆了摆手。 她惯常是这样明快的模样,姜屿嘴角笑意更显,起身出了水榭,欲接过来。 施晚意摇头,下巴冲水榭抬了抬,毫不客气地支使人,“姜大人,将那些白纱挽起来呗,大半夜的,有点儿阴森。” 姜屿仍旧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和酒,一身正气道:“本官阳气重,镇得住。” 施晚意挑眉,跟在他后头,踩着他的影子戏谑道:“我怎么觉得,方才瞧见艳鬼了呢?” “艳鬼”姜屿并不接她的玩笑,放下食盒,没有立即取出来,而是转身正色道:“坐下。” 施晚意顺着他的话,乖乖坐在软垫上,兴趣盎然地等姜大人“指教”。 姜屿瞧一眼她的衣衫,不单薄,便去挽纱幔,晾着她。 施晚意手肘支在方几上,托着下巴,视线划过姜大人的劲瘦的腰身,又想起他穿军服的样子。 目光过于专注、火热,姜屿根本无法忽视。 但他仍若未觉一般,只不经意似的侧身,露出他的手,慢条斯理地挽纱幔系绳结。 修长的手指自上而下地划过白纱,像是抚过不存在的腰,又优雅地捏着细绳,缓慢而撩人地打结,系上。 施晚意下意识想到那次姜屿为她系香包,不自觉地绷紧腰,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双修长的手。 这哪里是挽纱,分明是撩拨。 施晚意眼里的馋极明显。 姜屿察觉到她灼热的目光转移,挽好所有的纱幔,便垂下手,宽袖垂落,瞬间遮住了手。 施晚意眼巴巴地盯着他的身影走近,想着他们如今这样的关系,摸摸手简直是发乎情止乎礼,便挨挨蹭蹭地靠过去,打算揩几分油。 然姜屿目光疏淡,声音清冽道:“坐好。” 不准她触碰他。 施晚意:“……” 美色当前,她当然不可能听话,还要过去歪缠。 姜屿食指点在她额头上,一丝不苟,不容她耍赖,“不准。” “吝啬。” 施晚意瞧他打定主意不让她近身,便嘟囔着坐回去,这才注意到桌上有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这是什么?” 姜屿瞥了一眼,没与她说明,反而问着与他严肃神情截然相反的话:“想摸?” 施晚意眼一亮,“准我碰了?” 姜屿认真道:“日后老老实实的,不准捣乱。” 讲条件啊…… 施晚意眼波流转,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粘稠起来,不承认,“我哪里有捣乱,分明是报信儿表诚意。” 姜屿眼神洞明。 施晚意手指伸向姜屿,轻轻点一下他的手臂。 这次姜屿没躲没阻拦。 施晚意便勾住他的袖子,缠手指,“我也想听朝时的话,可只是摸摸手,不够嘛~” 姜屿的声音很轻,“你还想如何?” “随我,如何?” 良久,姜屿道:“需得适可而止。” 施晚意激动地扑过去,按着他的肩压下去。 姜屿一顿,便顺着她的力道仰躺在木地板上。 月华之下,灯火朦胧,半挽的白纱后影影绰绰,人影交叠。 男人一动不动,任她施为。 施晚意越发兴奋,手直接伸向他的腰带。 姜屿按住她的手,两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 施晚意:不退。 许久之后,姜屿的手缓缓挪开,脸微侧,迎着水榭外泄进来的月光,白玉无暇,清俊无双。 施晚意口中生津,却更干渴。 她没有饥渴地解腰带,而是摸索着探进去。 软软的指腹触到腹肌的一瞬,两个人都是一滞。 而施晚意下一瞬便探得更深,手指上上下下地滑动,仔细数着男人的腹肌。 姜屿则是隐忍地攥拳,耳根泛红。 更想欺负他了。 可他肯定不会答应。 施晚意手还在他腹肌上流连,遗憾道:“我娘让我尽快处理了外头的人,可我真舍不得我那俊俏的书生。” 姜屿极细微的喘着,“只要你乖,莫要与我捣乱,俊俏书生……我给你。” 他的呼吸声入耳,涩极了。 施晚意手指在姜屿的腹肌上描画,听他呼吸更加急促,凑到他耳边,贪心道:“姜大人我也想要,怎么办?” 腰带的束缚,阻止了施晚意的手指继续向下,她便沿着腰带摩挲,时不时悄悄探进一点儿,便又收回来。 姜屿眼尾因欲而红,声音中尽是克制,“待你入门,都是你的。” 施晚意抓住现行一般,忽地正义凛然,“还说你不是艳鬼。” 指甲划的刺痛,姜屿一抖,便按住施晚意的手,无声地制止她。 施晚意意犹未尽地收回手,从姜屿身上爬起,瞧着躺在那儿的男人衣衫凌乱,低喃:“朝时,你这样……好色啊……” 他这样是因谁而起? 姜屿平复呼吸,坐起时调整前裾,整理衣襟。 施晚意笑得如同偷腥的猫,颇满足。 姜屿端坐,仿若先前什么都没发生,拿起方几上的两颗蜡丸,正经道:“佛珠给我。” 施晚意取下手腕上的珠串,好奇地看着他。 姜屿手指灵巧地拆开佛串,取下两颗佛珠,将蜡丸穿上去,指着其中刻纹不同的一颗,说明道:“使力捏碎,有毒丸在其中,用作防身,平素小心些,另一颗是解药,以防万一。” 他重新穿好珠串,又戴回到施晚意手腕。 施晚意拨弄着佛珠,见姜屿打开一个匣子,问:“这个又是什么?” 姜屿拿着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银镯,一拔,银镯分开,一根寸余的细银针露出。 “用药泡了好几日,刺中后不会超过一刻钟,便会浑身麻痹。” 这作用,跟施晚意的簪子异曲同工,施晚意拿过来,小心地摆弄,做工精巧,合上后严丝合缝,戴在手腕上完全看不出有何异常。 还有像吊坠的哨子,可以藏在腰封中的软刀片,藏在耳坠里的止血药…… 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施晚意把玩,随口问道:“我会有危险?” “以防万一。”姜屿自然不希望她为了未知的有可能存在的危险束手束脚,拘在宅子里,“我会护好你。” 施晚意笑眯眯地收好他的好意,玩心又起,一把抓住他的手,流氓似的胡乱摸,“朝时,我们……” 这摸法儿跟揉面一样,没有半分旖旎,姜屿默然片刻,抽回手,道:“天色晚了,我先回去了。” “酒还没喝……” 姜屿道:“来日方长。” 施晚意突然扭捏,“朝时……你怎么进来的?” “后门走进来的。” 施晚意一脸难为情道:“能不能翻墙?你翻墙来跟我幽会,更刺激一点儿。” 姜屿:“……”行吧。 于是姜屿便在施晚意的目送下,利落地翻身上墙,回首一眼后消失在夜色中。 而他回到府中,浴室中解衣,便瞧见腰侧一道暧昧至极的红痕。 那是施晚意留下的…… 触感仿佛还留在腰腹间,泛着痒热。 姜屿看了半晌,踏进浴桶。 热气升腾,眉目雅致的男人静坐许久,似是再也压抑不住,闭上了眼。 浴桶中泛起涟漪,脑中是施晚意抚摸他的幻象。 她又不是真的乖巧的人,怎么说不准,她就真的适可而止了? 水太热,蒸的姜屿面颊泛起绯色。 想成婚。 想快些成婚…… 不能给她机会捣乱,得让所有人知道,她是跟他连在一起的,让那些起意的人知难而退。 第85章 姜屿早就在筹备提亲礼,他不愿意他和施晚意的婚事上有任何不足,三书六礼自然要按照他所能给的最高规格给施晚意。 先前没有直接上门提亲,是因为还差一对儿鸿雁。 太后寿诞在即,京中不容有失,姜屿公务繁忙,姜夫人登门那日,他未回府,就是因为要休沐一日,前往山林亲自捕一对儿活雁。 之所以选在那一日休沐出去,则是因为他提前算好的提亲吉日快到了,留出的时间足够他亲自补到为止。 好在他是幸运的,并未在外逗留太久。 而吉日,就在三日后。 姜屿什么都准备好,媒人也亲自请好,只通知母亲,到那日去施家提亲。 姜夫人:“……” 可算是看出,他确实很在意施二娘子,但是,“施家的态度不定,万一不答应呢?” 姜屿笃定道:“会答应的。” 姜夫人怀疑地看他,“你们不会珠胎暗结了吧?” 一旁一直未曾出声的姜太傅皱眉,道:“夫人,二郎是姜家子,不会做这样的事。” “做了又如何,我三个儿子哪个也没堕姜氏之名。”姜夫人睨了姜太傅一眼,“一家之事,儿女私情,莫要拿姜氏子说事。” 姜夫人最是优雅雍容,往常也奉行礼义道德,可她以先入为主,认为二儿子为了娶施二娘,私底下使了些不甚光明的手段。 那她为人母,理所应当要“包庇”二儿子。 是以,姜夫人对姜屿道:“若是真有,你莫要瞒我,女子的事,你们男人到底不如我周全。” 她这般说辞,属实有违姜太傅的行事准则。 但她前一番话,又使姜太傅想起引以为傲的长子,姜太傅便缄默不语。 姜屿看一眼父亲,神色怡然回道:“母亲不必担忧,还未走到那一步。” 他从袖中取出几张票据,“我送了她几样首饰,特地留了票据为证,也从她那儿得了几样贴身之物,母亲可悄悄告知施家。” 谁家郎君送娘子首饰,还特地留票据的? 姜夫人看着那几张薄薄的票据,有些臊,难以启齿地问:“你有什么贴身之物?” “几方帕子,极易得。”姜屿说的十分平淡。 他自从对父母曝出施晚意,言语之中,都将两人的关系引向他刻意为之,摘除施晚意在其中的主动。 姜屿又补充道:“还有书信,二娘虽回得少,也不曾与我在信中谈情,可母亲不妨私下与我未来岳家说得露骨些,左右信在我手中,他们见不到。” 阴险。 这么阴险的人是她儿子。 姜夫人神情复杂。 就连姜太傅,都看了二子几眼。 满京城都知道施家人没心眼,二子这般算计人家女儿,姜太傅都不免对施家生出羞愧。 姜屿像是不知父母心思一般,笃定至极,“如此私相授受,纵然二娘说与我没私情,施家长辈也不会信。” “好在我在京中风评颇佳,母亲再多言几句我痴情,二娘若是辩驳多了,恐怕施家还以为二娘要对我始乱终弃。” 姜屿笑容纯良,“提亲能否一次成功,全赖母亲了。” 姜夫人:“……” 他都算好了,她哪有用武之地? 就是怪心疼施家和施二娘子的。 然,远近亲疏,自然是先帮儿子娶妻进门重要。 姜夫人认真盘点起提亲礼,还从私房里取出几样,添进去。 而姜家三子姜崎的媳妇临近生产,姜夫人便只简单告知三儿子,要去施家为他二哥提亲,至于旁的,全都没说,也没让他们小夫妻参与。 姜三郎也是青年才俊,可在前面两位兄长的光芒下,便显得有些寻常,所以为人谦逊踏实。 而且相较于二郎姜屿,完全可以说是厚道。 人皆有好奇心,小夫妻俩所知甚少,又不能与旁人说,夜间在榻上,可谓是辗转反侧,夜话不断,根本睡不着。 姜三郎担心她睡太晚对身体不好,再三说会去跟母亲、兄长打听,才哄睡了妻子。 隔日,他早起去当值,没急着打听,但京城中满大街的小乞儿、孩童忽然都唱起了童谣,大意说:玉面郎君姜二郎和小寡妇幽会。 小寡妇是谁,分家产的施二娘。 都是京城知名的人物,可寡妇分家产的风波才消散些,这时候施二娘的名头比姜屿还要响亮几分。 但这童谣出来,听到的人第一反应都是不信。 两家对百姓来说,都显赫,可世家子和那个施家,完全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可能呢? 议论纷纷,就是少有人相信,多认为是污蔑姜屿的名声。 所以一开始,这童谣虽然传得挺广,但是没有引起人的重视。 然而架不住有心人拱火。 那日西市姜二郎为个女子牵马,引起了些骚动。 不说姜屿年纪轻轻居高位,只说他是不少小娘子和已嫁的年轻夫人闺中时悄悄爱慕的郎君,自然少不了私下里打听,只是一直没人打听到,徒增不少猜测。 京中颇有名气的娘子都被人数了一遍,可姜屿这方面的名声完全是洁身自好,在此之前,只听说过某家娘子爱慕他的传闻,完全没有姜屿对哪个娘子青眼的消息。 现下,童谣一出,便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姜屿马上的女子,就是施二娘。 还有证人,说看见大公主和施二娘同行,在场还有长公主府世子和一位陈姓娘子,加之街上百姓颇多,越发有鼻子有眼。 而提到有名有姓的证人,就有人想去证实。 大多数人不敢找上长公主,便给长公主府世子赵韬下帖子,邀他出来。 赵韬半禁足中,所有请柬全都没应。 长公主也听说了传闻,将他叫到跟前询问:“可有其事?” 赵韬沉默地点头。 长公主知道姜家二郎有求娶施晚意之意,更恼火的是,“施二娘早就知道你和那陈大娘子的事儿了?你为何不告诉我?!” 赵韬微微攥了攥拳,决然道:“我想娶陈娘子在先,本就该有些担当,怎能以施二表姐和姜大人来推拒婚事?” 长公主微怔。 他向来温和到有些逆来顺受,从来不会违逆母亲,这是第一次,掷地有声,真的像个有担当的郎君。 长公主没有表露内心的情绪,但也没方才那么生气了,只冷淡道:“你若似姜二郎那般,可顶门立户,我也不必事事为你操心。” 始终在强势母亲阴影下的赵韬认真地看向母亲,“我会证明给您看的。” 与此同时,大公主府—— 二公主坐在大公主面前,直直地问:“大姐姐,坊间传闻可是真的?” 大公主眼尾一弯,瞧着自个儿嫣红的指甲,似笑非笑地提醒:“姜二郎连妹妹的旧人都不是,还惦记可不好。” 二公主面上没个笑模样,冷哼一声,“我只是跟姐姐要个准话,好歹是一起长大的人,我还能自降身份对她如何不成?我可是公主。” 大公主勾起嘴角,“那春浓呢?也不争抢了?” 二公主霎时变脸,娇蛮地说:“这怎能一样?” 施春浓是她自小崇拜的人,绝对不能被抢走! 长公主这个同父异母的亲姐姐没有半分醋意,善良地没有戳穿她,人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妹,抢也抢不走。 二公主问:“大姐姐,到底是不是?” 长公主含笑,眼里的肯定明明白白。 二公主发怔,“怎么会是她呢?” 怎么会是施晚意呢? 姜屿身为金吾卫将军,还有一个师兄是京兆府尹,都是消息灵通的主儿,可他们没有及时澄清、制止流言,流言便似乎不只是流言。 而已经确定怀孕的施春浓,得知的是姜家有意求娶以及姜屿爱慕施晚意多年的那一套说辞。 她第一时间不信,“怎么可能?他姜二郎会是任由中意的女子嫁与他人,还隐忍多年的人?要是真的早就喜欢二娘,我不信那时候陆仁纳妾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他不去浑水摸鱼。” 事已至此,方既清当然不会再隐瞒施春浓,只是解释之前,替姜屿说话道:“师弟并非丧德之人……” 施春浓打断他,“打着光明磊落的名头罢了,你只回答我,若姜屿真的爱慕二娘多年,会等这么久吗?” 不会。 甚至就算二娘定亲了,都会“阴差阳错”地成为姜家妇。 施春浓对姜屿的了解,一针见血。 施春浓对方既清的了解,也是这般。 她瞥了方既清一眼,“你们是师兄弟,一个德性。” 方既清瞬间抛弃师兄弟的情谊,身姿岸然,一身的浩然正气,挑拣着说了些姜屿和妻妹之间的发生的事,摘掉自己的存在,摇头叹道:“师弟某些行事,确实有违君子之道,我也不赞同……” 施春浓处在震惊之中,“二娘养在外头的人,竟然是姜屿?” 方既清一手扶在她腰后,一手轻轻覆在她平坦的腹部,温声道:“春娘,我并非有意隐瞒,但你若是生气,尽管打骂我便是,莫要动怒。” 施春浓回神,皱眉,“我是习武之人,怎会与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动手?” 随即,她又发现方既清的手放在哪儿,肉麻地推开,“我没动怒。” 方既清垂眼,视线落在她腹部,似是有些黯然。 施春浓看得闹心,明明他在外是颇冷峻正派的官员,在府里是越来越烦人,动不动就这样的作态。 她一个习武之人,怎能凌弱? 施春浓瞪方既清一眼,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回到她腹前,气恨道:“摸!” 方既清两只手复又回到原位,又比先前更亲密地低头,下巴搭在她肩上,半搂着人,十分依赖。 施春浓说得没错,他们师兄弟,一个德性。 她不生气,或许是本来就对他们的人品期待不高,不过无妨,他的蛛丝不会束住施春浓的手脚,可会黏连着她,缠绕着她,一直…… 第86章 鉴于流言传播才一两天,虽然议论纷纷,但相关的人诸如大公主赵世子都不回应,没人敢问姜屿,施晚意又不曾出现在人前,是以并未剧烈发酵。 施晚意听说了,没当回事儿,依旧按照先前的约定,带着陆姝和陆一钊去陆家二房的新宅贺乔迁之喜。 今日陆姝没去方家习武,浑身不得劲儿,坐在马车上,问:“为何不走去?离得也不远。” 陆一钊一如往常地安静,不似她那般随意发表意见。 他们两个小孩子,接触的外人少,都不知道外面的流言,但难免有些视线窥探,惹人烦,因此施晚意才乘马车出行。 天热得人不爱动,施晚意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团扇,敷衍地回陆姝:“咱们是要做客去,步行一路,汗流浃背,像什么样子。” 然她心里,则是琢磨着,外头的传闻不能瞒住陆姝,得跟陆姝谈一谈才是,到底是她闺女呢。 陆姝对她这个解释,还算认可,没辩驳。 二房新宅—— 祝婉君和娘家人坐在一处,神情显出几分顾虑来,眼神不住地瞥向外。 祝老夫人问她:“你那个长嫂,今日也回来吗?” 祝婉君道:“先前长嫂是答应了的,也没说不来。” 祝家的一个儿媳满眼稀奇地打听:“京里都传遍了,她真和那姜大人早有首尾吗?小姑你在陆府时,有看出些什么吗?” 祝婉君想起做日和夫君陆仲的谈话—— “不管真假,咱们都得跟长嫂交好,若是真的,姜施两家结亲,长嫂日后的身份比从前可要高多了,对咱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陆仲叮嘱她,“长嫂愿意来做客,别让她在咱们府里因为什么人败兴。” 祝婉君深以为然,便认真道:“稍后长嫂过来,你们千万别这般神色异样,若是她不快,咱们都惹不起。” 祝家的儿媳闻言,面面相觑,一下子收敛了不少。 他们祝家就是小门小户,万万得罪不起施晚意。 “你给陆家下帖子了吗?”祝老夫人谨慎地问,“会不会闹起来?” 祝婉君道:“礼数不能缺,我亲自去送的请柬,不过婆母借身体有碍,没答应来。三弟妹倒是答应了会来……” 但是,戚春竹应该不敢跟长嫂闹吧…… 人就是不经念叨,话落下,外头婢女就进来禀报,说是大夫人和三夫人都到了府外,正巧撞到。 祝婉君心一紧。 然而在宅门口偶遇的施晚意和戚春竹,气氛并没有剑拔弩张,甚至可以说是气势一面倒。 戚春竹从前还能算是色厉内荏,如今见着施晚意,就是撑着气势,想要不落下风,也能看出虚张声势来。 陆姝和陆一钊行礼,戚春竹也向施晚意行礼。 施晚意扫了她一眼,笑道:“好些日子未见,你这气度更盛从前了。” 她也不叫“三弟妹”了,都心知肚明,现在就是表面功夫,分家那时候,施晚意和陆家就算是断了。 戚春竹还以为施晚意会因为那些流言困扰或是心虚,没想到这人脸皮这么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她心里对施晚意鄙夷,偏又怯得慌,干笑道:“大嫂谬赞了。” 这时候,祝婉君匆匆迎出来,两人目光转向祝婉君。 祝婉君扫过两人神色,放下心,邀她们入内。 期间,祝婉君对两人,尤其是施晚意道:“还请了几位与夫君关系极佳的同僚,长嫂、弟妹不熟悉,若是觉得待着无趣,不必顾念我。” 施晚意含笑点头,戚春竹没吭声,只悄悄撇撇嘴,而后趁她们不注意瞥向陆姝和陆一钊。 陆姝习武,敏感且眼厉,立即抬头回望。 戚春竹只弯起嘴角,和善地笑笑。 陆姝:“……” 好假。 她们来的早,稍后,二房请的其他客人也陆续到了。 陆仲的官级尚低,同僚好友官级也都不算高,他们的女眷不敢对施晚意多嘴,可见到施晚意的时候,全都控制不住眼神。 二房的乔迁宴,施晚意反倒成了注意的中心。 她们自以为小心翼翼,可一点儿没瞒过施晚意的眼。 只有祝婉君为了暖场,时不时跟施晚意说话,施晚意百无聊赖地坐在众人中间,实在无趣。 陆姝和陆一钊跟二房的三个孩子在一块儿,施晚意便起了先行回家的心思,不想为难自个儿待在这儿,正打算告辞,她的婢女进来,面上有不明显的焦色。 施晚意眉头一动,稳坐在原处。 婢女凑到她耳边,极小声道:“娘子,宋嬷嬷派人过来请您回去,说是,姜家到施家提亲了!” 施晚意额角的神经剧烈地跳动,保持着冷静的神情,摆摆手让婢女退下。 其他人假装闲聊,实际一直在用眼角余光瞄她。 施晚意的目光扫过去,她们立刻便收回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闲聊。 施晚意看向祝婉君,道:“我府里有些事,得先走了。” 祝婉君立即道:“莫耽误长嫂的事儿,我便不挽留了,我送长嫂出去。” 两人在众人的视线中走出堂屋,祝婉君不好意思道:“今日扫长嫂的兴了……” “无妨。”施晚意知道祝婉君话中所指,但估计现在她走到哪儿,都是这样的,“我答应在先,自然要来赴约,不过我打算去庄子上玩儿些日子,陆姝和陆一钊……” 她停顿一瞬,祝婉君赶紧接话道:“长嫂若是放心,尽管留他们在我这儿,读书也方便。” 施晚意没立即应下,只道了声谢,而后道:“他们两个先留在这儿玩儿,稍晚些我让人来接他们,我有其他安排,回头派人来与你说。” 祝婉君点头,直送到门外,方才回去。 堂屋内,戚春竹见她回来,眼睛一转,笑道:“二嫂,我给几个孩子带了些小玩意儿,你派个人引我去孩子们那儿瞧瞧吧。” 祝婉君直接招来个婢女,领她过去。 戚春竹边走边瞧了瞧这宅子,跟陆家的大宅比,自然是差远了。 不过二房巴结着施晚意,分了不少的家产,当家做主,肯定是舒坦的吧。 现在府里只有她一个儿媳,纵使是老戚氏的侄女,婆媳之间算不上龃龉,可难免有些磕碰,没人分担的日子实在不甚好受。 戚春竹出现在孩子们面前,分了她带的小玩意儿,便就近坐在陆姝身边,道:“姝姐儿,你祖母想你和钊哥儿了,多回去看看,当初你祖母是最疼你们两个的。” 祖母想念,做晚辈的,肯定不能推辞,陆姝便答应道:“我和阿弟过几日便去探望祖母。” 另一头,施晚意回到她的宅子,就被施老夫人派来的人逮住,都没进去宅门,直接便掉头往施家去。 宋婆子也上了她的马车,低声道:“老夫人似乎怕您跑了,等到我派人出去,才知道还有别的人守着。” 施晚意摸鼻子,“我怎么会跑?” 但这话说出来,两人对视一眼,都不太相信。 东西早就收拾好,跑路太容易。 施家—— 姜家原本计划是姜夫人和姜屿带着媒婆和提亲礼过来,但由于私会传闻,姜太傅也抽空亲自出面。 且不说姜家母子配合,施家根本难以招架,单姜太傅坐在那儿,施老爷和施家长子施华亭便拘谨不已。 乍一看,姜家人全都一派从容,施家人坐立不安,仿佛今日身份颠倒,施家才是上门求娶的那个。 两家交谈时,姜屿直接坐实了他和施晚意的“私情”,极诚恳地道歉,表达他求娶施晚意的真心。 姜夫人也对施家赔礼,附和姜屿的话,适时表露姜屿交代的事儿,最后表态:“姜家诚心求娶。” 而姜太傅亲自出面,便已经是对施晚意的重视,且他也做不来母子二人这般,便只端坐着,偶尔颔首。 到这个份儿上,京城流言四起,施晚意和姜二郎还有了私情,两家定亲是最好的应对流言的办法,施家没有理由拒绝。 更何况姜屿的人就立在施家众人眼前,施老夫人无论如何也挑不出瑕疵。 姜屿想要光风霁月,便少有人能在他面前光华胜过他。 施老夫人越看他越喜欢,甚至等不及施晚意过来,眼里已当姜屿是女婿看待。 以至于施晚意到时,只看见施老夫人对姜屿笑得和蔼可亲至极,转头面向她,就是一瞪。 识时务者为俊杰,施晚意打算好先做鹌鹑,一缩肩,弱弱开口:“娘~” 她想的好,施老夫人肯定不希望她在姜家人面前表现得太软弱,气会收一收。 但还不等施老夫人做出反应,姜屿便温柔地喊了一声“二娘”,然后挡在施晚意面前。 施晚意看着眼前人挺拔的背,不确定他要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先前都谈了什么,不敢随便出声。 姜屿就是拿捏到她不敢妄动,情真意切地拱手一礼,对施家众人道:“老夫人,请不要责怪二娘,是我的情不自禁,造成现在这般局面,我是男子,所有的错都在我,也理应由我来承担一切责难。” 施晚意睁大眼睛,稍一错脚,从他背后挪出,就看见她亲娘施老夫人满眼的满意,“……” 姜二郎真是……世间少有。 姜屿这一番说辞,姜夫人这个亲娘听得亦是浑身不适,不过仍然□□地走过来,握住施晚意的手,慈爱道:“二娘,我家这个混账害得你名声受损,你若是生气,只管与我和他父亲说,回头我们就家法伺候,只是他这一片真心天地可表,这婚事还请你答应,日后我定待你如亲生。” 施晚意手在姜夫人手心,僵着,干笑。 施老夫人却道:“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你家二郎一看就是个守礼的,哪里就值当用家法。” 没羞没臊过的两个年轻人看向对方,施老夫人口中“守礼”的姜屿含笑专注地看施晚意,施晚意则是一触即离。 姜屿从袖中取出生辰帖,目光灼灼地看着施晚意,“二娘,可愿与我结发做夫妻?” 虽然早就知道有这一日,施晚意也认了,但是真到了这时候,莫名的憋屈萦绕心间。 不是抗拒成婚,就是……就是……总感觉她是只猫,姜屿拿着跟逗猫棒逗啊逗,她就得随便他撸了。 太容易了,气不过。 施晚意叛逆心起,不想姜屿这么舒坦,故意明显地表现出几分小心,看一眼姜屿又赶忙低头,嗫喏:“我的生辰帖并未随身带着……” 她身后,宋婆子欲言又止。 施老夫人朗笑道:“我让嬷嬷去你府上取过来了。” 施晚意倏地回头,看向宋婆子。 宋婆子缓慢地点头。 施府的嬷嬷笑呵呵地取出生辰帖,呈到施晚意面前,“二娘子,老夫人有先见之明,可不是正着吗?” 施晚意:“……” 姜屿轻笑。 施晚意暗暗瞪他一眼,接过生辰帖。 姜屿又向前递生辰帖,另一只手摊开,等她交换。 两家人的目光之下,施晚意只得一手接过姜屿的生辰帖,一手递过她的。 姜屿将施晚意的生辰帖紧紧攥在手中,眼中越发温柔,“二娘,我日后会待你好的,你也待我好些。” 施老夫人从旁叮嘱施晚意:“姜屿一片痴心,你莫要辜负他。” 这话对她一个娘子说,不觉得有些别扭吗? 施晚意肯定,一定是姜屿表现太过,她娘才认准了姜屿痴心。 太鸡贼了! 但施晚意抬头与姜屿对视,只片刻便陷在他的眼神里。 姜屿实在太好看了。 成婚就能光明正大地数腹肌,还能亲亲我我…… 施晚意手指微蜷,缓缓点头,“我待你好。” 姜屿瞬间笑若灿阳,眼里只有施晚意,全没有周围其他人。 既然施晚意松口,两家婚事就可以定下,什么都不能成为阻碍。 姜夫人和施老夫人全都笑开来,彼此叫起“亲家”,亲热地说话。 没有人关注刚升级为未婚夫妻的施晚意和姜屿。 施晚意低声道:“日日乐此不疲地通信,怎么不提前告知我今日来提亲?” 姜屿低头凑近她耳语:“强取豪夺,自然要出其不意。” 他还记得这玩笑话呢? 既然都说了“强取豪夺”,施晚意理应配合。 姜家离开前,两家人默契地将两人凑作堆,笑看两人。 待到施家人送客之时,施晚意也和姜屿站在一处。 不知何时,施晚意鬓间有一缕发丝散出,姜屿自然地抬手,想要替她挽起。 施晚意猛地扭头躲开,紧紧闭着眼,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她躲得时候还注意始终背对娘家人。 姜屿手定在半空。 本就想得多的姜夫人:“……?!” 第87章 施晚意戏演全套,躲闪完像是意识到她的举动可能有些奇怪,眼神游移片刻,便面带紧张地扯开嘴角,冲姜屿小心地笑。 然后头缓缓挪到姜屿手掌下。 姜屿沉默地继续做完他一开始准备做的动作,将那几根发丝挽到她耳后,才平静地收回手。 施晚意僵立不动,眨巴着眼睛看他,像是在问:可以动了吗? 旁边姜夫人看过来的视线锐利的如有实质,姜屿很想捏她的脸颊“教训”一二,然在两家人视线之下,手只能背在身后,拇指食指指腹轻轻摩挲。 施家人瞧不见施晚意的神色,只瞧见两人的动作。 没有神情比对,这样的动作由施家人解读出来,便又带着另一种意味—— 施晚意下意识后躲,可能是因为男女大防,可能是不想亲密,可能是别的原因,但无论是什么缘由,和姜屿满心满眼都只有她比较,总归显得不够上心。 于是,定亲的大喜日子,施晚意和姜屿双双挨了长辈的骂。 姜家—— 姜夫人盯了姜屿一路,一回府便急问道:“你是不是欺负二娘了?为何她那般怕你?” 姜太傅亦是看向姜屿,“二郎。” 姜屿自如地说:“我是个男子,总归是有些霸道性子,她不老实,偶尔‘教训’一二,便老实了。” 真实的“教训”:□□。 姜太傅和姜夫人以为的“教训”:一些不太君子的恶劣行径。 “你、你、你……” 姜屿少时,裘马轻狂,如今伪装的好,骨子里的劣性不会变。 正是因为了解,姜夫人眼前发黑,攥着姜太傅的手腕站稳,直想打他几下解气,“二娘怎么就碰上你了呢……” 施家—— 施老夫人直接上手了,一下一下地戳施晚意的额头,“你们两个早有了私情,怎么不与我说?你可知我们听说坊间的流言,姜家又忽然来提亲,我们惊什么样儿?” 他们这些人,似乎都对她的脑袋情有独钟,不是扒拉,就是戳,再不然就要捏一捏,当她的脑袋是玩物吗? 施晚意心里嘟嘟囔囔,却不敢表现出来,老老实实任老太太戳。 她实在不知道,姜屿到底吐露到什么地步,万一说多自曝怎么办,只能闭嘴。 “说话。” 施晚意乖巧地认错:“母亲,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女儿吧。” 施老夫人一脸冷肃。 施晚意早看穿她纸老虎的真面目,试探地抓她的手臂,见老太太没甩开,便两只手臂一起挽上去,笑容讨好道:“娘~您也知道我不想改嫁,我带着那俩孩子单过,多舒坦,我不想去姜家嘛。” 施老夫人气儿又上来,质问:“你背地里那个人,处理好了吗?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不想嫁,为何要与那姜二郎私相授受?现在京城传成那样,不成婚怎么收场?” 原来“书生是姜屿”的事儿,老太太还没发现,施晚意眼神一闪,微微收敛起笑,道:“娘,我都处理好了,我知道分寸的,您看我过来,不是没给两家难堪吗?白得了这么个女婿,您往后出去做客,多风光。” 这门亲事,是施家赚了。 姜家是大邺数一数二的门第,姜屿还是头婚,又倾心施晚意。 施老夫人想着,嘴边不由自主地抽动两下,要笑不笑地绷着,极力严肃地训斥:“我正要说你。” 施晚意端正立好,洗耳恭听。 可她表现得再乖巧,浑身上下,总透着股皮劲儿。 施老夫人没忍住,又点她脑门儿,“你嫁给姜二郎,就是姜家宗妇,怎么不在姜夫人和姜太傅面前表现得大方端庄些?” 施老爷不在姜太傅跟前,又没了那坐立不安的样子,反驳:“我家二娘如何不端庄了?我瞧着甚好。” 长子施华亭连连点头。 施晚意小声嘀咕:“有几个像咱家似的,得有大嫂这样的人物掌舵。聪明人家想得多,哪会愿意一个女子迷得儿子晕头转向,在他头顶作威作福。” 施老夫人听得清清楚楚,琢磨半晌,恼火,“你是说谁蠢笨呢?” 一直未曾出声的齐筝忍俊不禁,提醒:“母亲,莫要被二娘带跑了思绪。” 施晚意委屈地看向齐筝。 齐筝对糟心小姑子十分冷漠,无视她。 施老夫人想了片刻,才回想起她本来要说的话,认真叮嘱:“人家对你好,你好生对人家,莫冷了未来女婿的心。” 施晚意有数。 姜屿那样的人,摆明了不容她推拒,她也不是不喜欢姜屿,何必矫情地“你追我逃没完没了”,当然,为了刺激除外。 她既然答应成婚,自然就有面对的准备。 况且姜夫人年富力强,姜屿有弟弟弟媳,府里还有那么些下人,宗妇又如何,没什么好愁的,什么路她都能推平。 施晚意回复老太太的担心:“您放心,我肯定好好的。” 施老夫人仍旧唠叨不停,施晚意借口要去接陆姝,才终于脱离。 齐筝送施晚意,离了堂屋,便斜了她一眼,肯定道:“你先前养那个书生,就是姜二郎吧?” 施晚意摸鼻子,“就知道瞒不过大嫂。” “再是光风霁月,世家子的骄傲,恐怕也不容你找别人。” 齐筝对姜屿印象好,真信了姜屿爱慕施晚意多年的话。 施晚意没否认。 齐筝瞧她,无奈地摇头,“年轻人真是能闹腾。” “大嫂也年轻呢。” 齐筝没理她的吹捧,转而道:“姝姐儿知道吗?” 施晚意认真地点头,“先前稍稍提过一点,今日我回去,便与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跟她好好说说,别因为这事儿伤了母女情。” “嗯。” 施晚意顺路去二房新宅接了陆姝和陆一钊,回府后留下陆姝。 陆姝满眼疑惑。 跟女儿坦白藏在暗处的男人,感觉还挺新奇。施晚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我有件事与你说。” “什么事?” “自咱们分家出来,便有人想与我结亲,今日,有一家直接到你外祖家提亲了。” “什么?!”陆姝震惊,“提亲?!跟你?” 施晚意停顿片刻,还是忍不住追问:“你震惊的是提亲,还是跟我提亲?” 语气里满满的威胁,大有她要是回答第二个,就大义灭亲之意。 陆姝:“……” “嗯?”施晚意眼神危险。 陆姝吃她的和她的,不得不识时务地低头,“您是貌美又有钱的寡妇,有众多人求娶很正常,就是太突然,我才惊讶。” 施晚意复又恢复慈母之色,娇羞道:“没想到我这个母亲在女儿眼里,这样好~” 习武之人,最讨厌矫揉造作,陆姝满脸复杂,闭了闭眼深呼吸。 是亲娘,忍。 平复后,陆姝问:“同意了吗?是谁家?” 竟然很平静。 施晚意道:“姜家,就是送过你见面礼那位。” 她看陆姝情绪还好,爽快地点头,“同意了。” 姜屿箭术极好,陆姝自然忘不了。然而即将有一个继父,陆姝还是沉默下来,不由自主地情绪低落。 施晚意看着她渐渐垂下的小脑瓜,状似没心没肺道:“我明日就去庄子上,你和陆一钊是随我去,还是留在城中读书习武?” 陆姝抬头,“不筹备婚事吗?嫁妆、嫁衣……” 施晚意摆摆手,满不在乎道:“我可不管,去庄子上是我早就定好的行程,我不改。” 陆姝小大人一般皱紧眉头,“你自个儿的婚事,你怎么这么不上心?” 可她心里,不自觉地舒服了很多。 “成亲嘛,一回生二回熟,你还小,等你长大就习惯了。” 陆姝满脸“你别以为我是小孩儿就骗我”的神情。 施晚意拍拍她的肩,又问她跟不跟着去庄子。 陆姝认真思考,摇头,“阿弟还得跟先生读书,我也要习武,而且……我答应三婶,要去陆家看祖母。” 施晚意眉头一动,今日姜施两家定亲的事儿传开,老戚氏难保不会对陆姝说些有的没的。 她想了想,问道:“你担不担心我又成亲,会不要你?” 陆姝肯定有情绪,但她习武之人,坚决不承认,“呵,我怎么可能会担心?你瞧不起我?” 施晚意瞧着她挺胸抬头撑起气势,心下暗笑,表面上则是感叹:“也是,你长大定然比我厉害。” 说她厉害,陆姝心里美,却又忍不住幽幽道:“而且,你常常甩下我出去玩儿,我早就看清你了。” 施晚意这个贪玩的亲娘无从辩驳。 第二日,施晚意便告别宋婆子和陆姝、陆一钊,欢快地乘马车奔向城外。 她是真走啊。 留守的老少三人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而施晚意走了,姜施两家定亲的消息却引爆了京城。 流言再离谱不过是流言,可离谱的流言成了事实,所有得知消息的人有那么一瞬,都失语了。 竟然定亲了?! 流言是真的?! 姜屿和方既清的官职,又有了方便,很快便在京城铺开新的传言——姜二郎痴心多年,抱得美人归。 姜屿是京城极负盛名的郎君,少年得志,青年居高位,娘子们钦慕他,郎君们敬佩他,但他一直不成婚,也是京中常议论的事。 不是没人猜测他有爱而不得之人,可人们想来想去,都不知道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爱而不得。 现下有了“神女已嫁,襄王苦等”的传闻,那么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才子常和风流配,痴情却更难得。 即便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实在有些魔幻,即使许多人都说施晚意这个寡妇不配,但坊间对两人之间如同话本一般曲折的缘分,确确实实议论得热烈沸腾。 甚至超过为太后寿诞而来的各国使臣。 不过无论如何讨论,有一点,是所有人都认同的——姜屿各方面都强过施二娘子的亡夫陆仁,施二娘子二嫁更好,肯定有不俗之处。 陆家人在各种异样的目光下,心中愤恨,却也没法儿反驳。 怎么反驳?姜屿还真就处处比陆仁强。 陆家人气闷不已,除了必须出门的陆侍郎,其他人全都闭门不出。 老戚氏更是在正院发了一场大火,她院子里的木制物件儿在施晚意走后就换成了陶瓷,一下子又碎一地。 戚春竹管家,瞧见的时候,肉疼一瞬间盖过知道施晚意再次高嫁的嫉妒。 “母亲,您舒舒气,莫气坏了身子。” 老戚氏胸膛起伏,无法不生气,“大郎的死可是跟那姜家有关,她竟然要嫁去仇人家,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是有关,可仇人……也算不上吧? 戚春竹只敢腹诽到这儿,当作“究竟是谁不可理喻”这一句腹诽从来没出现过,同仇敌忾道:“大嫂确实有些过分。” “你还叫她大嫂?她不配。” 戚春竹便改口,“施氏愧对长兄。” 老戚氏满脸恨意,“我不会这么算了。” 戚春竹犹豫,“姜家势大,万一得罪了他们,三郎和四郎的前程……” 老戚氏汹涌的恼恨一滞,恶狠狠瞪向戚春竹。 戚春竹忙建议道:“母亲,姝姐儿和钊哥儿明日不是过来吗?不如……” 老戚氏眼神幽暗。 隔日,陆姝和陆一钊来到陆家。 府里下人看到两人,尤其是陆姝,神情尤为诡异。 陆姝全都当作没看见,陆一钊更是目不斜视。 老戚氏一见到两个孩子,便将他们揽在怀里,“心肝肉”的叫个不停。 自从分家出去单过,陆姝和陆一钊也不是第一次回来请安,可却是头一遭被如此对待。 两人在老戚氏怀里对视,陆一钊虽年少却已经颇有城府,眼睫微垂,立即便猜到祖母有目的。 陆姝则是敏感地觉得别扭。 而老戚氏到如今仍然没有去掉轻视的毛病,依旧傲慢,只稍作表现,便展露她的企图。 老戚氏作出怜惜之态,对陆姝心疼地说:“你娘改嫁,对你如何打算的?难道要陆家的姑娘寄人篱下吗?我可怜的姝姐儿。” 陆姝不解:“为何寄人篱下?我们有自己的家啊。” 老戚氏越发心疼地看着她,“难道留你们两个孩子自生自灭吗?你们是陆家的孩子,再不济也有陆家,回来,祖母疼你们。” 陆姝和陆一钊对视一眼,他们自生自灭吗? 陆姝道:“祖母,我和阿弟两个人在家,挺好啊,每日照常上课,吃喝也和从前一样……” “你们还没切身经历过那样的难处,如何能体会……”老戚氏欲抹泪。 陆姝挠挠头,“能体会啊,我娘去庄子上玩儿了,至少半月才会回来,如今就我和阿弟在家啊。” 老戚氏动作一滞,随即怒道:“做母亲的,怎能如此不负责任!” 陆姝:“……祖母,我娘不是一直这么不负责任吗?” 老戚氏:“……” 陆一钊低头忍笑,肩膀微颤。 老戚氏没瞧见陆一钊的神情,面色冷了冷,仍然是一副为他们担忧的口吻,“她改嫁去姜家,将来必然会有别的孩子,你们身份尴尬,姜家恐怕不希望你们跟她联系太紧密,到时候你们如何自处?” 这是个极现实的问题,陆姝是亲生女还好说,陆一钊这个庶子才是真的身份尴尬。 陆一钊不由望向陆姝。 陆姝沉默。 老戚氏嘴角露出个隐晦的笑。 陆姝的神色越来越复杂,忽地长叹一声,“唉——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娘,他好可怜啊~” 老戚氏的嘴角僵住。 陆一钊紧抿嘴唇才能克制住即将溢出的笑意。 然而陆姝甚至觉得,那个姜大人也有点儿可怜。 她听宋嬷嬷说,那位姜大人公务繁忙还亲力亲为筹备婚礼,她娘……略拿不出手。 陆姝忧愁:不会退货吧? 第88章 京城里因为姜家和施家定亲的事儿沸沸扬扬,庄子上却是格外清净。 正是热的时候,河边极凉快,施晚意便整日整日在钓台上消磨时光。 钓台上新修了钓亭,坐在其中,凉风习习,一边钓鱼一边看话本,亦或是和婢女们玩儿棋牌,好不自在。 姜屿派人一天一封信送过来,顺带取走她的回信。 他在信中还调侃施晚意“乐不思蜀”,施晚意坦率地承认,反过来调侃姜屿几句。 他们之间的通信,一开始是隐晦的暧昧和撩拨,慢慢变得随意熟稔,就像是亲密的朋友。 姜屿会说说他上值时碰到了什么事儿,有什么有趣的人,跟友人吃了什么美食要请她也品尝…… 他不厌其烦,施晚意也注意到了她对姜屿渐渐不设防,不过婚事都定了,习惯了这样仿佛日记一样的通信,就没收敛,依旧想到什么写什么,吃喝玩乐,吐槽话本,甚至一朵好看的花、有趣的草、掐架的鹅……都会出现在她的信中。 偶尔姜屿提起京中新奇的事儿,施晚意好奇心起,便会回信追问后续,深挖内情。 姜屿全都满足她,十分放得下世家子的端谨,饶有兴致地跟她在信中聊这些,甚至连京中对他们二人的议论,也都拿出来跟施晚意闲谈。 因为有个消息灵通的未婚夫,施晚意不在京中,却掌握着京中一手的资讯。 京中那些对两人好奇的人,大概想象不到,这对京中风云人物的相处会这么朴实无华。 今日,施晚意收到这封信,姜屿在信上提及了刚到京中的邻国来使,又说姜家和施家在商议婚期,他希望婚期尽早,施家想多准备准备,明年成婚。 姜屿明着问施晚意的意见,偏又多提了一句他们两个都“血气方刚”。 施晚意:“……” 他真的很懂怎么勾引她。 送信的护卫没有立即带着上一封回信回去,恭敬道:“大人命属下带您今日的回信一起回去。” 施晚意只得派人取纸笔来,趁着磨墨的功夫思忖,然后提笔,谨慎落字。 她不反对早成婚。 姜屿拿到信,颇为愉悦,直接拿着信找到姜夫人。 姜夫人一看信上明显斟酌过的措辞,下意识便怀疑姜屿又对人家娘子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了。 姜屿对上母亲怀疑的眼神,淡然道:“重点是,您的儿媳妇能早些进门。” 姜夫人闻言,便派人送信去施家,打算再去谈一谈婚期。 而姜屿的护卫还代施晚意送了一封信给宋婆子,由宋婆子转交给施老夫人,信中表明姜屿询问她关于婚期的意见。 施家人没想到他们还在据理力争,直接被偷了后方。 施晚意提议折中,定在年底。 男女婚事,女子一方为了表现女儿贵重,刻意表现得矜持,甚至有些会太过而显得拿乔。 旁的人家,丧夫的女儿改嫁到高门,生怕出意外,恐怕恨不得立即成亲。 施家当然没有拿乔的意思,他们是真心疼爱女儿,不想施晚意的婚事有一丝敷衍,往后教人轻视。 齐筝道:“若是定在年底,时间还算充裕,足够备新的嫁妆,二娘和姜大人都不小了,早成婚也能早些生育。” 击中名门。 于是姜夫人上门时,施老夫人便松了口。 姜夫人大喜,“年前就有个宜婚嫁的大吉之日,我家二郎急着娶二娘,说是早就命人寻摸上好的木头,请了许多工匠加紧给二娘打嫁妆,绝对让二娘风光大嫁。” 满是对儿媳进门的殷切、重视。 施家没想到姜屿如此有心,只是嫁妆他们坚持由娘家出。 两家都不差这些银钱,在这种事上没什么好争的,姜夫人喜气洋洋地应了一声,便与施老夫人商量其他。 婚事本来就是双方父母操办,除了施老夫人担心姜家会以为施晚意不重视婚事,姜夫人担心施晚意躲姜屿,没有人在意施晚意在婚事中存在感极低。 而婚期定了,便进入倒计时。 陆姝不可避免地露出几分焦躁来,陆一钊第一时间发现。 “阿姐,你舍不得夫人改嫁吗?” 陆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纠结道:“丁姨亲手绣嫁衣,待嫁应该不是我娘这样吧?她这样,嫁过去过不好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陆一钊心里,嫡母是极是非分明的人,也极厉害。 陆姝仍然眉头紧锁。 施晚意这个待嫁的人没有丝毫忧虑,她一个小孩子,种种情绪堆积,为亲娘焦虑不已。 陆姝背手,来回踱步。 陆一钊跟着她左右摆头,眼晕,劝阻:“阿姐,别转了,实在不安心,你去问问宋嬷嬷,问问你外祖母?” 陆姝驻足,思考,脸上越来越亮堂,“也是,当初丁姨的婚事,不也是咱们两个带人办的吗?你都能给亲娘准备婚事,我怎么不能?” 应该用不上她,但陆一钊还是认可地点头,瞎忙也是忙,忙起来就顾不上胡思乱想了。 陆姝顺着陆一钊的台阶,飞奔而下,转头就跑出去找宋婆子。 大家族的婚事,不是丁姨娘的婚事那样简单,但陆姝乐意操心,宋婆子自然不会扫她的兴,真就一五一十地说起婚事的筹备。 陆姝便开始了每日上课习武之余各处问嫁妆筹备进度的日常,还特地去了一趟织坊,亲自视察绣嫁衣的进展。 施春浓近来都不常出门,陆姝去方家上课,还会顺便跟她念叨念叨,是以施春浓对婚事进度的了解不算低。 这日,施春浓坐在校场边指点陆姝使棍,方老夫人坐在她旁边。 方既清领姜屿进来。 施春浓瞥见,微微眯了眯眼,陆姝则是依旧耍得虎虎生风,没有注意到来人。 方既清和姜屿站定在施春浓身边,方既清先与母亲说话,随即躬身询问施春浓:“今日身体可有不适?” 施春浓在外人面前很给他面子,摇头道:“没什么不适。” 方既清温和地看一眼施春浓的脸和她平坦的腹部,直起身。 姜屿君子如玉,上前拱手见礼,到施春浓却称了一句“阿姐”。 他从前都是随方既清称“嫂夫人”,如今这称呼,分明是随施晚意。 施春浓嘴角抽动,无语。 真是厚脸皮。 方既清亦是无语地望姜屿片刻,见他坦然至极,未免妻子情绪起伏影响身体,便将话题转向陆姝:“姝姐儿的武艺越发好了,我时常瞧她,总想着春娘幼时应也是这般模样。” 他爱屋及乌,语含希冀,“我女儿将来像母亲和表姐,再好不过。” 施春浓听他说“女儿”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面不改色。 方老夫人倒是侧了侧头,但她也没说什么。 她自然希望有个小子继承方家的香火,可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孩子,孙子当然极好,孙女……她也知足。 有担当的男人,本就该架起婆媳之间的桥梁,处理好一切矛盾。 方既清如此,姜屿亦是如此。 他们处理婆媳矛盾手段频出,然而师兄弟之间的矛盾,日渐加深。 对于师兄的“炫耀”,姜屿表现的极其冷淡,已经有名分的男人内心毫无波澜。 校场上,陆姝收势手腕翻转,棍子转了个花,贴着手臂垂直在她身后,抬眼便瞧见了意外之人,怔住。 姜屿平静地与她对视。 这是婚事定下之后,这对未来的继父继女第一次正式见面。 陆姝紧张地抿抿唇,挺胸昂头,气势不能输。 方老夫人打量着一大一小的神色,生怕他们不对付。 施春浓唯恐不乱,忽然兴趣盎然地提议:“姜大人是金吾卫将军,武艺不俗,不若姜大人指点指点姝姐儿。” 方既清手搭在妻子的肩上,唇角微扬,“春娘的提议甚好。” 陆姝眸子里全都是不逊,握着棍子抱拳,“请姜大人赐教。” 姜屿挑眉,施施然地走进校场,两手背在身后,道:“让你两只手,若是能打中我,我送你一匹好马。” 陆姝不傻,知道她打不过对方,自然不会逞勇拒绝他让两只手,也没客气,棍子一挥,便攻向姜屿。 姜屿后撤一步,待到棍子又刺过来,他微一侧身,再一次轻松地躲过。 数个回合之后,陆姝的攻势,莫说打中,连他衣衫都碰不到。 “可要认输?知难而退不丢人。” 姜屿游刃有余,呼吸都没乱。 陆姝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并不认输,仍然拼尽全力攻向姜屿。 校场外,施春浓看热闹不嫌事大,“啧啧……” 场上,陆姝手中的棍子横扫之后,再次落空。 方既清淡定地拎起茶壶,为母亲和妻子斟满茶。 陆姝的动作越来越乏力,更没有可能击中姜屿,姜屿抬脚踢向棍子。 陆姝没松手,小身板不受控制地随着棍子歪斜,还没稳住身体,姜屿的脚已经踩在棍子上。 她使力抽,分毫不动。 输赢见分晓。 陆姝汗流浃背,蹲在地上仰头,喘着粗气问:“你不对我好点儿,讨好我娘吗?” 她知道姜屿爱慕她娘多年的传言,认为初见时姜屿送她见面礼,就是有意而为。 姜屿收脚,坦荡地说:“婚已经定了。” 陆姝一噎,所以没必要讨好了吗? 场外,方既清见他们说话,便低声对施春浓和方老夫人道:“累了吧?先进屋躺会儿吧。” 施春浓瞧一眼场中,没拒绝,顺手扶了把方老夫人,三人安静地离开。 陆姝注意力都在姜屿身上,没发现他们离开,揪着小眉头,不满这位姜大人的话。 姜屿并不当陆姝是小孩子那般哄,认真地问:“等我和你娘成亲,你想去姜家吗?” 他微顿,补充道:“不会要你改姓。” 施晚意,还有他,跟陆姝对话时,语气都像是对可以平等交流的人。 陆姝心里很受用,绷着小脸认真拒绝:“我不去,我就在我家待着,我阿弟也在家。” 姜屿颔首,不勉强。 陆姝问:“我阿弟偶尔会去见他娘,我能常去见我娘吗?” 姜屿察觉到她话语里细微的忐忑,低头看她,很是随意地问:“你娘不在,你在家中管事吗?” 陆姝肯定地点头,“当然。” 姜屿便道:“我需要一间书房,一个会客厅,寝室里也得添些我的日常用具。” 陆姝懵然,“什么意思?” 姜屿唇角上扬,睨了小孩儿一眼,语气中满是如愿以偿的惬意,道:“住在哪儿无妨,重要的是夫妻同榻,同进同出。” 说“夫妻”时,语气重了几分。 姜屿也跟她明白说了,施晚意加进去,是姜家宗妇,他们也不可能一直住在外头,时不时还是要回姜家住些日子。 这比陆姝之前所想已经好很多,她脸上不由露出傻笑。 而后,陆姝忍着好心情,询问:“我娘知道吗?” 姜屿淡淡地说:“我与她通信时知会过。” “那……”陆姝打量着他的神色,试探地问,“我娘在外玩儿,您不会计较吧?” 陆姝暗自琢磨,如果他介意,她能屈能伸,就表现的很乐意接纳他。 而她自我调整时,姜屿面容柔和了些,温柔地说:“她玩儿的高兴便好。” 陆姝那些打算都憋在了腹中,“……” 姜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笑容越发不收敛,“二娘极好,我娶她自然不希望她因我有一丝愁苦,日后我与她结成夫妻,有事你只管找我,莫要太过劳累她。” 陆姝还小,但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暴击。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撇嘴腹诽: 合着这两个人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真无语。 第89章 昏暗的屋内,门窗紧锁,长榻上侧卧着一个女子,绳索捆束着双手背在身后,发丝凌乱地盖住小半张脸,嘴里塞满布,双眼紧闭。 时间过去许久,昏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榻上的女子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施晚意眼前一片模糊,懵懵地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到她现下的境况。 她被劫持了! 施晚意缓了好一会儿,适应了这屋子的昏暗,简单瞧出些格局和摆设的轮廓,猜测应该是个寝室。 她原计划就是太后寿诞前回去,庄子上收拾好东西,打算寿诞前一日一早回京,不耽误隔日为太后娘娘贺寿。 当晚一切如常,她打发婢女们退下,便一个人回房准备就寝,拆头发的时候,困意忽然袭来,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就出现在陌生的地方。 施晚意半边肩臂压得麻,试着抬起头,头还有些晕,便又放弃,没有丝毫挣扎地欲望,换了个舒服的趴卧姿势。 头上身上都没有明显的疼痛,她怀疑,她是被迷晕了带走,如果守夜的婢女也晕了,估计一晚上都不会有人发现她不见了。 而这屋里明明有床,偏偏把她随便扔在榻上,又没有直接扔在地上…… 她肯定是有用。 至于有什么用,无外乎就是绑架、勒索、威胁……特意捆她,难不成劫色吗? 尤其这个时间点儿,太后寿诞,各国使臣汇聚,京中混乱又戒备,姜屿的“以防万一”…… 这么想着,施晚意瘫得更平。 嘴巴张开久了有些酸,布塞得实,舌头动不了,没法儿顶开。 施晚意想活动活动僵硬的脸,背后的绑在一起的手便使劲儿摸向腰右侧,手指抠抠搜搜片刻,抽出一个小刀片。 拇指和食指捏着刀片儿,另一只手摸清楚绳结的位置,刀片才小心翼翼地割上去。 刀片极锋利,只一触绳子,下一瞬手腕便一松。 双手得到解放,施晚意转了转手腕,空着的手拿下口中的布。 她不知道外头什么情况,也不敢大喘气,起身坐在榻上,缓缓揉了揉脸颊,缓解腮帮的酸胀。 另一只手还捏着刀片,手上没注意,便轻轻划在榻上。 等到腮帮舒服了些,施晚意才感觉手腕和手连接的地方,有刺痛感。 眼睛看不见,她便想用另一只手摸一下,这一抬手,有一瞬的滞涩。 施晚意顿了顿,手指摸回榻上,稍摸索了几下,摸到一道指腹长的痕迹。 是一条线,前端浅一些,后端的触感,应该深一些。 只几息,施晚意便想到刀片。 施晚意又摸向手腕,也是划出的一道口子,之前没有,可能是划绳子时没注意,划到了。 姜屿给她的时候,提醒她腰带上放置刀片的部位缝制一小块儿铁片以防伤到自己。 施晚意知道刀片锋利,没想到这么锋利。 昏暗中,施晚意一双眼不怀好意地转,手摸摸头上,又摸摸耳朵、脖子和手腕,她的簪子没了,耳坠、佛串、银镯和哨子都在。 她是不确定谁绑了她,可初次见面,礼数不能缺,见面礼一定要有。 施晚意将目光转向斜前方的一对儿椅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此间屋外,门口有两个人把守,其中一个隐隐约约似乎听到身后有动静,便看向身旁的人,“你听到了吗?” 另一个人回问:“听到什么?” 那人回头看门,“屋内好像有动静,是不是醒了?” 另一个人仔细听了一下,没听到屋内有什么动静,只有邻居宅子时不时响起的女子说话声和不远处时高时低地叫卖声入耳,摇摇头,“没有吧。” 那人又听了听,确实没有声音,仿佛先前是他的错觉,不过他还是打算确认一下,便推开门,掀开挡门的帘子,走进屋查看。 屋内安安静静,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光,女人双手捆束在身后,口中塞着满满的布,侧倒在榻上,一点儿清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 “这不是没醒吗?应该是你听错了。”没听见动静的看守人道,“院里守着那么多人呢,就算醒了,她一个弱女子,也跑不了。” “而且殿下不是交代了吗?她醒了,便去禀报。” 另一个人点头,边退出屋内,边看向院外。 不大的院子里,站着十来个人,警醒地把守着此地,一只瓦雀进来,都不能囫囵个出去。 帘子落下,门合上,隔绝了光的同时,也隔绝了外头的声音。 屋内,施晚意睁开眼。 尚在白日,此地隐于市,守卫森严,殿下…… 果然。 施晚意捏了捏手中掰开的镯子,头一次因为做过的事儿生出一丝丝的后悔。 她这个见面礼对那位明显轻了。 但是做都做了,也不好改主意,她就没有再起身,只重新扣好镯子,戴回手腕,便安分地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同一时间,庄子上慌乱寻找施晚意而不得,姜屿安排在施晚意周围暗中守护的护卫进了京。 “一个好好的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被带走?” 护卫认罪,“属下等知罪,请大人责罚。” 姜屿面色冷峻。 他身后,幕僚庄含道:“大人,二娘子一时半刻不会有危险。” 姜屿自然知道,他给施晚意防身之物,便是将有人可能会对她不利考虑进去。 只是事情真的发生,饶是他,也无法完全平心静气。 可他必须冷静。 姜屿平复少许,冷冽道:“继续禀报。” 护卫躬身,“足有数十乱党,团团围住宅子,属下等怕对方鱼死网破伤害娘子,不敢妄动。” 投鼠忌器。 护卫们便是如此。 他们人数与乱党相差甚远,无法保证能全须全尾地抢回人,越是谨记施二娘子身份贵重,越是不敢轻举妄动,便眼睁睁地看着乱党带走。 姜屿没说话,护卫便不敢停歇,继续道:“属下等悄悄跟随,乱党带着娘子一路进京,最后入了平康坊北里中曲左第四户宅中。” “平康坊。” 姜屿低语,竟也不意外。 平康坊位于皇城东南角,是除了东市西市之外,最繁华喧闹的坊,是京中闻名的烟花柳巷。 一到夜里,京城宵禁,各个坊门皆关,平康坊内却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大隐隐于市,越是人来人往,越利于潜藏。 但姜屿即便知晓施晚意的位置,却不能立时带人包围过去。 护卫们投鼠忌器,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尚未摸清楚情况,且……魏元丰是否在其中,仍不可知。 理智告诉姜屿,应该按照他一开始的计划,等着魏元丰露面,一举将其和一众乱党诛杀,以绝后患才是上佳之选。 姜屿也确实没有犹豫许久,“派人出城,假装‘悄悄’寻人,京城内按兵不动。” 施晚意被劫持,未尝不是个信号——风雨欲来,今夜不容有失。 姜屿调众多姜家护卫出城,表面上不引人注意,实际有心人轻而易举能看见。 及至天色渐晚,平康坊北里左四宅中,施晚意在屋子里躺得僵麻,黑夜又让人犯困,琢磨着她也差不多该“醒”了,便不控制动作地做起身,“唔唔”地发出声音。 外头把守的人听到动静,互相交流了两句,施晚意没听清,但她知道,她醒过来的消息应该是传达出去了。 施晚意等着,手指在背后一下一下规律地轻点榻板,估摸着时间。 三刻钟左右,屋外才出现脚步声。 时间有点儿久,来人可能本来不在此处。 施晚意思量之时,门打开,一瞬间,她似乎听到女子的娇笑声、男子的浪荡声和更明显的乐声。 随后,她装作受惊,猛地站起身,看向门。 先进来的是两个蒙着面纱的女子,她们一人举着一个灯笼,身姿曼妙妖娆,并不关注施晚意,径直点起烛火。 屋内亮起昏黄的光,婢女罩上灯罩,便恭敬地站在一旁候着。 施晚意看着后踏进来的中年男子,对上他阴鸷的眼神,“畏惧”地退后,不小心绊到长榻,跌坐在榻上。 魏元丰打量她几眼,不屑一笑,“姿色平平,姜屿也有眼拙的时候。” 姿色平平? 眼拙? 施晚意一股气直冲头,她姿色平平?竟然说她姿色平平?! 她明明红光满面、细皮嫩肉、丰盈饱满……说她姿色平平,无异于说她饭菜白吃了,好东西喂到狗肚子里! 一番神级理解,施晚意怒瞪魏元丰。 魏元丰丝毫没将她放在眼里,端着天潢贵胄的姿态,一抖袍裾,落座,命人暂时取下她口中的布。 施晚意口中得了自由,抖着声音质问:“你是什么人?为何挟持我?” 魏元丰瞧不上她,自然不会回答她,只冷睨着她,冷冷地问:“是你取走了军饷?” 施晚意咬唇,嘴硬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魏元丰冷嗤,“我的东西,不是那么好动的,既然你和姜屿勾搭成奸,今夜过后,我便让你们做一对儿亡命鸳鸯。” “你什么意思?” 施晚意慌乱,并非装的,她是真的心跳加速。 魏元丰眼中满是志在必得,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出几分癫狂来。 门外,一个男人激动地声音响起,请道:“殿下,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魏元丰狂笑出声,起身,笑毕,下令:“带着她,我要亲自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一切。” 他说完便大跨步踏出,步伐中看不出任何异常。 施晚意被两个人抓着手臂,跟在他身后,直直地盯着前方魏元丰的腰带下。 借着明明暗暗的灯笼光,她看见了想看的,眼神一闪,紧抿嘴唇,控制住不合时宜的笑意。 他们并没有出宅子,而是进了旁侧不起眼的柴房。 魏元丰的身影先消失在堆积的柴火,施晚意被人拖拽过去,才发现柴火后竟然是一个幽深的密道。 密道入口处,阴冷之气袭来。 施晚意却看着前方的身影,走神了。 密道有岔道口,向东的岔道通往东市,魏元丰先前便是从这条岔道来到关着施晚意的宅子。 那时,岔道中的温度便低于地面上,阴凉不已。 此时,魏元丰走在长长的密道之中,身体感到阴凉,甚至臀后有些凉飕飕的,走动间还有几分麻木。 然,魏元丰自诩前朝血脉,尊贵无比,不可能当着下属的面摸后头,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 他的下属也不敢去看暴戾首领的下|身,没人注意。 唯有施晚意,完全没有被劫持的自觉,视线毫不矜持,连步子都轻快起来,就差哼一曲儿了。 礼尚往来,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 要是掰碎蜡丸,世人都知道这位“殿下”的复国大业中道崩殂,是因为小刀剌屁股,日后史书上,里子面子不就全没了。 连乱党都能照顾到,她这么善良包容有礼的娘子,世间少有。 第90章 启帝孝顺,早早便金口玉言,要大办太后寿诞。 同时,大邺建朝以来,一直在休养生息,启帝也想借此机会向四方展示,如今国号为邺的中原已经不是曾经千疮百孔的中原,而是苏醒的巨龙,吟啸之声虽低沉却带着凛然不可犯之势。 大邺以高规格之礼迎各国来使,京城中一片清平祥和,自上而下,从皇室到朝臣再到百姓,无一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宁,也无一不骄傲大邺的蒸蒸日上。 百姓的面貌最能体现这个国家的实力和稳定。 尤其,他们十分有八卦的热情,从施晚意和姜屿定亲这件事儿在京城的热闹程度,便能瞧出一二。 而各国长相衣着习俗皆不同于中原的使臣们进京,带来各种巨大的话题,京城中所有的食肆酒馆茶楼全都热闹非凡。 又因为太后寿诞和中秋重叠,启帝口谕,取消宵禁三日,与民同乐,整个京城成了不折不扣的不夜城,似是繁华迷人眼。 京中各部门一方面要展现实力和底蕴,一方面要戒严,确保京中不生乱。 表面上,京城之中欣欣向荣又安定。 是以,在各国使臣的眼里,大邺迅速恢复,且日渐强盛。 且不说虎视眈眈的邻国并不乐见,前朝位高权重,如今却被钉上“乱党”之名的魏元丰,亦是满心愤恨,不愿也不能再拖下去,拼着鱼死网破的心孤注一掷。 于他来说,成败在此一搏。 八月十四,京城各坊早已张灯结彩,主街上红艳艳的灯笼挂满,只是看一眼便觉喜气。 白日里,街上人来人往,除了姜家的护卫状似低调地出京,金吾卫和京兆府衙差役 皆按照年初上元三日那般巡逻,没有任何不同。 待到天色渐渐昏暗,有人归家,有人走上街。 由于今日是正式庆典的前一日,没有诸多表演,也没有漫天烟花天灯祈福,街上人流疏散。 不过即便如此,也足够乱党藏匿其中。 入夜,人流中分出众多支流,无人察觉之下,渐渐靠近城北贵族聚居的坊。 他们早有准备,那些戒备不严的人家,直接可冲破,那些森严的府邸则并不强闯,而是点火制造骚乱,投出迷烟,更甚至还准备了弓箭手,攀上墙头房顶,力求一击必中。 方家—— 方既清提前便告知施春浓和方老夫人,这几日都要在京兆府衙值守,并不在府中。 施春浓怀孕后便惫懒许多,但常年保持的习惯改不掉,以前早晚都要练武,如今不便舞刀弄枪太久,便改成散步。 方老夫人都会不错眼地跟着她,美其名曰“陪她”。 今日她们婆媳刚分开没多久,婢女为施春浓拆解下发髻,还未来得及脱掉衣衫,外头忽然喧闹起来。 “走水了!” “走水了!” 施春浓仿若一头瞌睡的狮子,霎时间从慵懒中清醒过来,锐利的眼望向忽然被火光照亮的窗子。 蛰伏的猛兽不会因为安宁彻底丢失警惕,敏锐的直觉曾经多次帮她免于劫难。 方既清离府前隐晦的暗示,府里更加严密的守卫,以及不同寻常的、山雨欲来的气息……一瞬间全都浮现在施春浓的脑中。 她甚至没有考虑,身体便先一步作出决定,冷声命令:“穿甲,拿刀来!” 原本平平无奇的婢女没有一丝慌张,应声而动,好像久经沙场的老兵,有的迅速拿起一支木簪为施春浓挽发,有的取出护甲,有条不紊地替她穿戴上身,着重护住腰腹。 着火的是前院的柴房,火势迅速蔓延,火光几乎照亮黑夜。 婢女拉开房门,施春浓走到院门前,只向远处的房顶望了一眼,便取过婢女手中的弓箭,毫不犹豫地张弓射箭。 “啊!” 惨叫声后,是一声重物坠地的扑通声。 婢女便取出号角,吹响。 高亢凌厉的角声一响,不止方家所有人,也几乎震响整个坊。 突然的角声打断了乱党的节奏,他们不得不暴露隐藏的身影,直接强冲,然而提前有了准备的方家护卫并没有被完全冲乱阵脚,当即迎头反击。 同一时间,施春浓的院子里,往常再平常不过的婆子、婢女忽然换了神色,或是抽刀冲入混乱之中,或是攀上墙头,弯弓射出一道道利箭。 方家慌乱的下人们震惊地望着平素与他们谈笑过的婆子婢女。 施春浓则是在射出一箭袋的箭,无一落空之后,扔下弓便在刀光箭影之中持刀跑向方老夫人的院子,奔驰间利落地挥刀砍落一支又一支流箭。 直到毫发无伤地消失在院墙之后。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方既清的夫人施春浓整日舞刀弄枪,行止粗鲁,不似寻常闺秀那般温婉贤惠。 可平静太久,太多人忘了,施家大娘子曾经一把横刀,挡在施太后身前,无人越过她伤施太后分毫。 一切不过是瞬息之间,护卫们有助力,虽有伤亡,但是越发自如。 而惊慌的下人们见过夫人神勇,心中不由自主地安定许多,纷纷拿起趁手的武器,冲上去与歹人拼打。 方老夫人的院中,施春浓带着两个婢女一踏进来,便收获了几声惊喜的呼喊。 “夫人!” “夫人!” “夫人!您来了!” 施春浓径直冲向方老夫人的屋子,她的两个婢女则是开始安抚、指挥这院子的下人。 “春娘!” 方老夫人躲在角落的柜后,一见施春浓,惊喜地现出身。 施春浓上下打量婆母几眼,确认她安全无虞,便急速交代道:“您先躲在这儿,稍后平息,我送您去施家。” 她很自信,毫不怀疑她能平息府内这一场祸乱。 方老夫人立即听话地后撤回柜边,担忧地叮嘱:“春娘,你小心些。” 施春浓点点头,留下她两个婢女在方老夫人之处保护,复又阔步走出去。 方老夫人望着火光映照下儿媳挺直的背影和她没有任何滞涩的脚步,眼神恍了恍。 外头,孕身丝毫没有影响施春浓矫捷的身手,她一入厮杀之中,便如猛兽出闸,出刀果断,抽刀必见血,刀刀致命。 不多时,局势便彻底逆转,施春浓开始带着护卫猛烈反杀。 待到彻底解决了方府内的乱党,施春浓简单交代几句,便率人出府救援邻居。 她行动迅猛至极,救下一府便迅速整合人手,继续奔向下一处,连同武侯铺的卫兵以及各府的护卫一起里应外合,迅速剿灭此坊的乱党。 但危险还没有彻底解除。 方老夫人早在方府暂时安全之后,便被婢女扶到榻上坐下。 她度秒如年,直到施春浓满身血迹再次出现在面前,提着的心才放下一半,紧张地打量着儿媳。 施春浓飞快道:“多是别人的血,我没事儿,母亲,跟我走。” 方老夫人马上答应,快步跟她出去。 施春浓扶着老太太上马,随即也翻上上马,坐在老太太身后,喝一声“驾”,便率众护卫疾驰向崇仁坊。 崇仁坊也处在喊杀的混乱中,施春浓只在方老夫人耳边喊一句:“闭眼!除非我死,否则无人能伤您半分。” 方老夫人便闭紧眼,不去看周遭略过的断肢残臂、血肉横飞,也不理耳边短兵相接的碰撞声。 崇仁坊有姜家,有施家,虽然乱党更多攻势更猛,可姜家和施家的护卫也绝非吃素的,而且施春浓冲进坊内时,原本被姜屿悄悄派出去的护卫们也忽然从各处冲出。 本就没被攻破的两家,又有了强力的帮手,没多久便脱离危机,还能有余裕去反扑。 施华亭父子三人见到施春浓皆是一喜,施春浓得知亲人们皆无恙,也安心下来。 她放下方老夫人后,便问起施晚意,大有要再去施晚意宅子一趟的意思。 施华亭要说话,施翊抢先道:“二姑姑今日没回京。” 他没说施晚意失踪,施华亭经儿子一打岔,也反应过来,大妹妹如今是双身子,不可惊吓。 而施华亭念及孩子,追问道:“你受伤了吗?腹中孩子如何?” 施春浓仍在马上,道一句“无事”,便调转马头,“我去京兆府衙,大郎给你娘带话,替我照顾婆母。” 施翊还来不及多说,她已经策马狂奔而走。 众人在火光中注视着施春浓和数骑远去。 施华亭转而对方老夫人请道:“伯母,您随我入内吧。” 方老夫人定定地看着施春浓远去的方向,一句“当心”没能吐出来。 论家世,方家肯定是高攀施家女,可这么些年,施春浓没有完全尽到妻子的责任,没有照顾好丈夫,没有为方家开枝散叶,根本就不是个合格的妻子。 方老夫人心里自然有诸多怨言,她是为了儿子才忍下不表。 从前听过再多“巾帼不让须眉”的虚言,都不如眼见为实来的震撼。 施春浓这个儿媳再多不如意,她能保家宅平安,能够在危机之时毫不犹豫地奔向她的儿子,只这一点,就胜过千万人。 就这样吧。 方老夫人长叹一声,对儿媳的兄长客气道:“进去吧。” 另一头,施春浓要到京兆府衙,便要穿过主街。 此时主街上的百姓早已逃散一空,空荡荡地街道上除了乱党和官兵,唯有施春浓一行目的明确地前行,丝毫不理会沿途的混乱。 金吾卫和京兆府衙是掌管京城治安的重要部门,京兆府衙差役又弱于金吾卫,首当其冲。 京兆府衙,方既清一派文官模样,手中却握着一把长刀,听着震天响的喊杀声,稳稳当当地坐镇在仪门内。 仪门大敞,拼杀的乱党能清楚地看见他冷静到几近嚣张的姿态,扰乱了心神。 不安的情绪渐起,但他们没有任何退路,只能拼死一搏,就像是濒死的野兽,越发癫狂,杀意凛凛。 此消彼长,官兵们的气势稍稍被压制,乱党渐渐逼近方既清。 方既清因为常年书写而磨起薄茧的修长手指握紧刀柄。 忽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片刻后,一支箭从西侧飞来,直射入一个乱党胸膛,乱党到底。 方既清微怔,便见衙门外,他的妻子如神女般降临,纵马飞越过众人,直至他跟前不远,方才勒马。 施春浓胯|下的马仰头长鸣,前蹄抬起,几乎直立。 而施春浓一只手便攥住缰绳,另一只手握着横刀,始终稳稳地坐在马背上。 待到马蹄回落,施春浓一拽缰绳,挡在方既清身前,正对仪门外,举刀指向乱党,满眼冷凝, “今日谁敢动我的人!” 她身后,方既清微仰头,望着马上的女子背影,眸光清亮,爱慕一如初见,分毫未因长久的岁月而褪色。 第91章 施春浓一句“退后”,方既清便顺从地放下刀,安然地站在她身后,只不断地叮嘱她“留心,莫受伤”。 他心安理得不说,目光除了扫视她全身是否有伤,便是带着不加掩饰的爱慕,完全不以身为男子却要有孕的妻子保护为耻。 京兆府衙值守的官吏瞧见他们平素颇正气凛然的上官这般形容,在这危险未解除的当下,也不禁生出几分微妙的无言来,冲淡了慌急无措。 没多久,京兆府衙前后的厮杀便渐渐平息。 施春浓的施救格外顺利,顺利的甚至让她觉得,声势浩大的乱党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这不正常。 施春浓回身,狐疑的目光看向方既清。 她翻身下马,方既清上前抬手扶她,温和道:“春娘,身体如何?教你担忧了。” 周遭的目光全都悄悄投向他们二人,施春浓不适应人前这般,推开他些许,直言不讳地问:“怎么回事儿?” 方既清瞥一眼侧耳偷听的下属,又重新靠近妻子。 施春浓的手腕因为不断地挥刀,微微肿起,他边为她轻轻按摩,边附耳低声道:“春娘,你知道的,师弟失手一次,绝不会容许自己失手第二次。” 所以,有陛下准许,姜屿早在太后寿诞确定大办,便开始准备。 计划周详,必然要考虑到有意外发生,事实上,也确实发生了不算在意料之外的“意外”——施晚意被人劫持。 “嗖——嘭!” 一束焰火升空,“嘭”地炸开,如同信号释放,又有六束焰火接连划破夜空,形状如北斗一般,最后一个,在皇宫上空。 众人皆抬头望去。 方既清眉间一展,道:“春娘,与我一道入宫吧,见到师弟,你便什么都清楚了。” 皇宫乃是前朝所建,启帝只稍坐修整,并未大兴土木进行改建。 进驻皇宫后,守卫当然地毯式地搜索过皇宫,可宫殿面积广,难免有埋藏太深的秘密没能被挖出来。 其中便有一条密道,只有前朝皇室血脉的魏元丰知道。 乱党从密道中悄悄潜入宫中,“不费力气”地控制住皇宫,团团围住启帝寝宫。 整个皇宫之中戒备最森严之处便是皇帝寝宫,其他宫中守卫边抵御乱党边护送施太后、皇后和各宫妃嫔都到了启帝寝宫。 殿外,人数众多的乱党和皇宫守卫泾渭分明地对峙,一触即发。 气势上,被困的启帝一方显然略低沉,警惕地望着对面的乱党,而乱党们的脸在火把的映照下,分明带在激动和得意。 寝宫的大门紧闭,殿内,妃嫔们忐忑不安地望着龙椅上的帝王和旁边的施太后。 启帝面容沉静,施太后也没有丝毫的慌张。 母子二人从前朝普通的小户走到一个国家最显赫的地位,经过众多大风大浪,数度面临生死劫难,今日不足以击溃他们母子的冷静。 殿外的乱党开始嚣张地吆喝,逼启帝出去,再不出去,他们就要杀进来用启帝等人的头颅祭奠魏室。 启帝没有动怒,平静地问:“魏元丰出现了吗?” 守门的小太监望一眼外头,身体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恭敬回禀:“回陛下,匪首尚未出现。” 启帝便不再作声,只缓慢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倒是皇后,觑着陛下和施太后的神色,眼中闪过一抹深思之后,回身警告地望向妃嫔们,越发彰显中宫之主的大气稳重。 殿外,不断地吆喝始终没有激得启帝出去,冲突便再次起来,喊打喊杀声震耳欲聋,窗上清楚地投出刀戈相向的人影,时不时有血迹喷洒在窗纸上。 一个护卫的尸体撞在窗上,“咣当”一声巨响,窗纸破裂。 初秋的夜,殿内的一些人抖得如同寒冬腊月一般,大邺顶尊贵的三人目光沉沉地望着前方,不曾失态。 魏元丰便是在这时,出现在外。 他的出现,使得皇宫护卫们骚动片刻,乱党们则更加激奋,更加奋力地杀向殿门,都想要在殿下面前立一个大功。 “殿下来了!” “杀啊……” “杀了秦贼!” 殿内,启帝得知魏元丰来了,抬眼,起身。 终于有妃嫔绷不住,小声啜泣起来,担忧地出声:“陛下……” 启帝的脚步从容不迫,没有停顿。 施太后仍坐在原处,不怒而威,斥道:“陛下既未放弃你们,哭什么?丢人现眼。” 若是启帝不下令护卫保护妃嫔们过来,让她们沦落在乱党手中,她们才该哭。 然妃嫔们控制不住泪意,只能捂住嘴尽量降低泣音。 此时殿外,魏元丰一招手,便有一批乱党压着一众官员和其家眷从宫门进来。 而后,魏元丰无声示意身边的随从,随从便上前一步,却也不敢越过他,大声呼喊道:“秦贼,满朝文武皆在我们殿下手中,你若不出来,我们便杀一家!” 乱党接连不敬地称呼陛下,皇宫守将怒喝:“放肆!” 随从无惧,故意大声喊道:“先选哪个臣子祭刀?” 乱党就是在用朝臣逼迫启帝,启帝若是不顾臣子生死,将来必然要遭到世人唾骂。 他们也根本没有绑下满朝文武,但不乏些品级较高的官员,其中就有陆家。 而魏元丰心胸狭隘,记恨每一个让他不如意的人,视线在众多畏惧不已的官员和其家眷划过,停在陆家人身上,忽然冷笑,微微侧头问道:“不如就从陆侍郎一家开始?” 陆家只有陆侍郎和老戚氏、陆芮并戚春竹母子,三郎和四郎皆在外读书,并未被一起带过来,闻言,皆惊惧不已。 魏元丰像是在跟谁说话,陆家几人胆怯之下,和其他人一同顺着魏元丰的视线望去。 两个乱党让开,露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她个头矮,完全被挡住,所以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 “施晚意?!” 陆家人惊呼出声。 施晚意没有给陆家人眼神,安静地回望魏元丰。 魏元丰看着她,再一次笑谑询问:“就从陆家开始,如何?” 陆侍郎和老戚氏牙关紧咬,紧紧盯着施晚意,生怕她点头,他们陆家就要血溅当场。 戚春竹和陆芮尚年轻,极怕死,再不复从前的气焰,哀求出声:“大嫂……” 施晚意仍然没看陆家人一眼,眼神不由自主地向下瞥一眼,若有所思。 姜屿不是说一刻钟吗?按理来说也该发作了,为何魏元丰还能动? 难道剌得轻了? 她的反应莫名其妙,魏元丰不禁皱眉,莫名又觉得身后凉飕飕的。 施晚意还在一眼一眼地瞥,其他人不免也瞧过去。 别人的角度自然看不真切,但魏元丰身后的下属们下意识瞄过一眼之后,纷纷倒吸一口气,赶紧垂下头。 魏元丰意识到不对劲儿,伸手拂了一下身后的衣摆,那条口子咧得更大,臀部凉气更盛。 “……” 后摆处不知何时,破了一道口子。 魏元丰脸色铁青,还未怀疑到施晚意所为,瞪过一众下属,又厌恶地看着施晚意,“不知廉耻。” 施晚意:“……” 一而再地诋毁她,属实过分了。 施晚意更嫌恶地看回去,“败国丧家,致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还贼喊捉贼,你才不知廉耻。” 魏元丰瞬间阴沉,直接扬起手。 “二娘说得是极,朕救世于水火,若为贼,尔等便是千古罪人。” 魏元丰的手一滞,回头望向大殿。 那里,鬓角已斑白的启帝眸中没有一丝浑浊,浑身威压扑面而来。 “陛下!” 被挟持的朝臣们及家眷、皇宫护卫们全都激动地仰望伫立在殿前的启帝。 施晚意记忆中有这位铁血帝王的模糊形象,此时第一次亲眼见到,眼中亦是露出几分崇敬,身陷敌处,丝毫没有怯色。 她就站在魏元丰身后,启帝看向魏元丰时便也将她看在眼里,忽而朗笑,“到底是朕的外甥女,胆气不俗。” 被表扬了! 施晚意昂首挺胸,圆脸上满是得意之色,骄傲的不行。 启帝教她逗得笑声越发宏朗。 方才扶着婢女的手出来的施太后看着施晚意的眼神,亦是慈和中带着些许笑意。 他们简直旁若无人,魏元丰赫然而怒,怒极反笑,“秦正,你也只能笑到今日了。” 启帝听他此言,这才又给了他眼神,但是极淡,似乎完全没将此人放在眼里。 魏元丰咬紧牙关,气血上涌,喉间似有铁锈味儿。 “今日谁看下秦贼首级,日后本王令他封侯拜相。” 乱党们满脸皆是渴望,蠢蠢欲动。 启帝仍旧眼神冷淡,道了一句:“鹿死谁手,朕说了算。” 他话音方落,远处忽然想起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听得在场人浑身发麻。 魏元丰心跳停了一瞬,不由回望。 披坚执锐的精兵整齐有序地小跑进来,分散开,包围乱党。 局面一下子便成了一众乱党被夹在中间。 乱党们全都变了脸色,不由自主地后退靠拢。 魏元丰浑身僵硬,满眼不可置信,北斗焰火为信,京城已经在他的控制之中,皇宫也都是他的人,“怎么可能?!” 精兵之后又跑出一行金吾卫,随后,一身金吾卫军服,如高山白雪般冷然的姜屿缓步走出,目光紧锁施晚意。 他身后,还有方既清和施春浓,两人看着乱党之中的施晚意,也都担忧不已。 而施晚意看着他们的到来,眼睛一亮。 她就知道,姜屿一定会来。 魏元丰忽然回神,一把抓住施晚意,抽出刀抵在她喉前。 施春浓急急出声:“二娘!” 姜屿眸色黑沉,看着魏元丰的眼神带着凛然的杀意。 魏元丰握刀的手有些无力,微微颤抖,但他只以为是情绪所扰,并未注意,只恨道:“姜屿,又是你坏我好事。” “乱党可以藏在人流中,大邺的官兵同样可以扮作百姓藏在其中,京城中布满天罗地网。”姜屿淡淡道,“自投罗网,是你蠢,与旁人不相干。” “你!” 施晚意垂眸,盯着颤抖得更加厉害的刀刃,往后缩了缩,紧着嗓子,嘴却贼硬,“手,拿稳了。” 魏元丰阴冷地威胁:“姜屿,不若你向我投诚,我便留她一条性命,如何?否则……” 他捏紧施晚意的肩,刀贴的更近。 “否则如何?”姜屿问。 魏元丰迟钝地侧头,瞥一眼施晚意细嫩的脸,残忍一笑,“否则你这心上人就要丧命于此了。” 他满脸暴虐,眼睛看着姜屿,在施晚意耳边煽动:“不想死,就求你的情郎救救你啊。” 施晚意抿抿唇,没出声。 魏元丰不以为意,阴鸷地看向姜屿,“不过在那之前,我要你跪下,跪在本王面前。” 施晚意瞳孔微张,紧紧盯着姜屿,蹙眉。 姜屿也回望她。 魏元丰的刀刃擦过施晚意的脖颈,见血后故意道:“本王手抖,说不上何时便伤了施二娘子,姜屿,你可要尽快做决定。” 施晚意翻了个白眼,碎嘴子地说:“手抖是病,有病治病,没病瞎搁楞嗓子,吓唬谁呢?有种剌我啊,剌我我看你威胁谁去。” 她虎的很,说着话,就故意往前凑,装的是大义凛然,实际动作小心。 但魏元丰捏着她这个人质,哪能让她英勇就义了,连忙将手挪开,怒道:“闭嘴!老实点儿!” 施晚意双手背在身后,手腕一扭,手腕上的绳子便松了些,嘴上还在叨叨:“你让我说我就说,让我闭嘴就闭嘴,我的脸往哪儿放?” 她真的是毫无人质的自觉。 周遭人全都默然。 陆家人深受其害,感触最深。 其他人包括启帝施太后都没想到施晚意如今竟然是这么个讨人嫌的性子。 而魏元丰不愿与她一个女人多费口舌,抓着她面向姜屿,催促道:“姜屿,本王的耐心有限。” 随即开始报数:“十。” 施晚意张口就接话,飞快地倒数:“九、八、七、六……” “你闭嘴!” 这一声,是她的亲姐姐施春浓的命令。 施晚意委屈巴巴地闭嘴,控诉地看着姐姐。 施春浓胸膛起伏,瞪她。 方既清略带不赞同地看一眼施晚意,便抚着妻子的背,安抚道:“春娘,莫与她生气。” 被打岔的魏元丰没法儿张口按他的数报,更不可能接着施晚意的数报,脸黑如墨。 片刻后,他才沉声继续报道:“九。” “八。” “七。” 一片寂静,只有魏元丰间隔不长不短的报数声。 随着他的声音,在场众人全都看向姜屿,启帝、施太后等人也不例外。 “六。” 施晚意和姜屿隔着火把和人群对视。 他们明明不能完全看清楚对方的面孔,可对方的模样全都清晰地印在彼此的脑海中,甚至连彼此的眼神,似乎都心中有数。 “五。” 施晚意始终没有收回目光,就这么看着他。 他会怎么做,毋庸置疑。 施晚意不管姜屿,她只知道她不想姜屿跪下,不想姜屿选她。 苍生小我,孰重孰轻,没那么难选。 “四。” 施晚意甚至分神想,如果姜屿真的满脑子小情小爱,只想着救她…… 咦—— 瞎眼了。 “三。”魏元丰的声音似是能滴出墨来,眼神也越来越阴沉。 姜屿动了。 一霎之间,便抽箭举弓,对准前后交叠的施晚意和魏元丰,毫不犹豫地弯弓射出锋利的一箭。 他选了。 选了大义。 众人既惊且叹。 施春浓凄厉地呼喊:“姜屿!” 利箭已穿过人群缝隙,飞速地射向施晚意和魏元丰。 魏元丰惊惧地睁大双眼,想要躲避,然而一只白嫩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他的身体便仿佛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下一刻,一支箭擦过他颈侧动脉,狠狠扎进他身后的乱党胸膛。 鲜血喷涌而出,喷了他身侧两个下属满脸满身,他身前的施晚意身上却几乎没有沾染。 “当啷。” 刀落地。 魏元丰感觉不到颈上的疼痛,微微低头,缓慢地眨眼。 施晚意帅开他的手腕。 魏元丰向后仰到,直到重重摔在地上,都不明白,她怎么不躲?她不怕死吗?怎么施晚意一只手,他就动不了了呢? 周围静得吓人,所有人都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这位多年来给大邺制造麻烦的前朝遗脉,就这么退场了。 乱党们一下子群龙无首,茫然无措。 倒显得站在其中,冷静异常的施晚意格外突出。 说时迟那时快,姜屿和施春浓几乎同一时间一跃而起,跳进乱党之中,迅速出现在施晚意身侧,切瓜一样砍乱党。 今日这些乱党,皆罪无可恕,他们还劫持施晚意。 两人皆无半分手软。 施晚意站在姜屿和的守护圈内,并不胡乱动,老老实实地立着。 皇宫守卫和外围的精兵、金吾卫也都冲锋杀敌,乱党们死到临头,有的没有了反抗的心力,有的仍然垂死挣扎。 施晚意的人身安全无虞,担忧地看一眼阿姐,又复杂地看一眼姜屿。 待到她周遭的安全范围越来越大,精兵也冲破了乱党的阵列,金吾卫团团护住启帝等人和施晚意。 方既清身手矫健地踹开几个乱党,强制拉出施春浓,站到金吾卫后,严肃道:“春娘,你还怀着孕,可以了。” 施春浓冲劲儿一卸,这才想起她肚子里还揣了一个,驻下脚。 另一头,姜屿也收手,走向启帝几步,抱拳道:“臣救驾来迟。” 启帝摇头,看向施晚意,道:“姜卿看看二娘吧。” 今日的叛乱已除,启帝伸手扶住施太后,带着皇后等人一并返回殿中。 殿门关上,姜屿便第一时间转向施晚意,对上她复杂的眼神,一滞。 他也是后怕的,可他不能表现出惊惧被人拿捏。 而乱平,后续的影响恐怕难以消弭。 姜屿走向施晚意,关心中又有几分意味不明地停顿,“二娘,你……怕了?” 施晚意沉默。 姜屿心一沉,也跟着沉默下来。 他想要解释,可在施晚意深陷危险之后,解释似乎有些无力。 他能避免施晚意今日之危吗? 肯定能。 只要他在预知危险时,将施晚意藏起来便可。 但他能这么做吗? 不能。 姜屿抬手,到她身侧时停顿些许,才拉起施晚意的手,又轻声问:“二娘,你怕了吗?” 施晚意定定地看着姜屿的脸,缓缓摇头。 姜屿紧绷的心稍稍放松,“真的?” 施晚意点头,出声:“我没怕。” 她不止没怕,甚至在姜屿的箭射过来时,一丝一毫都没躲。 这就很不同寻常了。 施晚意仍然用那复杂的眼神看姜屿。 她这双眼,太灼人。 姜屿有一瞬甚至想要避开,但有些事情,不能避,有些话,不能不说,“二娘,你与我在一起,日后必然要面临许多这般的风险。” 他一顿,似是艰难道:“我……往常逼得紧,但今日我想你重新选一次,你还愿意嫁给我吗?你会怕那样的将来吗?” 姜屿目光灼灼,像是忐忑地等着她的答案。 方既清和施春浓,以及被解救的朝臣和家眷们也都看着他们二人。 “你确定?” 施晚意故意雀跃地说,“那你回去就跟长辈们说,婚事取消?” 姜屿:“……” 神情中露出一丝委屈,轻轻瞪视施晚意。 就知道他肯定是以退为进,不可能真的放手。 施晚意嘴角上扬。 姜屿瞧见她嘴角的笑,也收起故作的姿态,忍不住屈指,指节轻敲她的额头,“哪来这般多的坏心眼儿。” 施晚意扒拉开姜屿的手,仰头望他,笑容渐深,也不管旁边儿许多人,道:“那我与你坦诚,我没怕。” 姜屿眸中柔软下来。 而施晚意的下一句话,又让他心中震动、鼓胀无比。 “你不知道,那一刻,哪怕你的箭射过来,我也相信,箭头一定不是对准我。” 所以她没躲。 姜屿很喜欢她,施晚意也很喜欢他。 说爱有些肤浅,虽然他们本来就这么肤浅,先是第一眼惊艳于对方带给彼此的感觉,其后又沉溺在和对方相处的舒服、刺激中。 但这一切,总是差一点儿什么,不够明晰,不够深刻,不够……什么,他们自己也都不知道。 在这之前,施晚意也没想过,她竟然如此信任姜屿。 姜屿那样毫不犹豫地射箭,问她害不害怕,却不问她怪不怪他这样做……应该也是相信吧,相信她的选择,相信她是能够和他并肩的。 两人再对视,忘却周遭的同时,又有对彼此完全的接纳。 他们的契合是从身到心的。 这样的情绪,奇妙至极。 姜屿想,他应该抱住她。 施晚意想,我应该抱抱他。 于是,施晚意扑向姜屿,姜屿张开手臂,两人的动作同时发生。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目下,两人无所顾忌地拥抱在一起。 未婚夫妻情不自禁,怎么算逾矩呢。 第92章 这一夜,京城百姓躲在家中抖抖瑟瑟,满城无眠。 他们才拥有和平将将十年,全都恐慌惧怕会再堕入战乱的痛苦之中。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直到凌晨,外头才归于平静。 第二日天亮,百姓们试探着走出家门,街上早已被收拾干净,就像是无事发生一般。 不止如此,张灯结彩依旧,太后的寿诞庆典也照常进行。 白日,朱雀大街上有游街表演。 表演开始之前,启帝和施太后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皇城墙上,与民同贺。 百姓们摩肩擦踵地挤到皇城前,看到陛下和太后的身影,别的不知,也知道京城平安无事,自然欢欣鼓舞。 百姓当然在乎谁当皇帝,只是大多数时候,他们是无能为力的。 前朝的苦吃多了,启帝入主京城后,不大兴土木,不骄奢淫逸,不压榨百姓,如此明君,百姓们甚至虔诚地祈祷,启帝能够真的万岁万万岁。 有惊无险,幸中之幸。 而各国使臣也都知晓昨夜发生的叛乱,利益所使,他们也不介意浑水摸鱼,可大邺迅速平息叛乱,并且将京城恢复如初,使臣便安分地照常参与游街表演。 各国都为太后寿诞准备的祝贺表演。 启帝和施太后以及一些位高的朝臣、使臣一同在城墙上观看完表演,转而又回到宫中。 是夜,启帝率众臣重登城楼,赏满月星辰,烟花璀璨,大邺欣欣向荣之象。 也是当晚,宫中夜宴,启帝命太监宴中宣旨,称姜屿和施晚意是“天作之合”。 有帝王之言,两人的婚事便是美事一桩。 他们的事儿已经传了许久,早不如乍一开始知道的时候稀奇不已。 不过有些宫乱时的乱七八糟地流言传出,民间传来传去,依旧有诋毁的,可也较之前多了几分传奇色彩。 太后寿诞后,各国使臣要和大邺通商邦交,签订诸多协议之后,才陆陆续续地离京回国。 魏元丰跟突厥有勾结,这次叛乱,突厥在其中不知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但总归不是好玩意儿。 然而突厥强横,如今大邺的实力无法与其对抗,且两国若有冲突,必然再生战火,于大邺休养生息不利。 是以,大邺对乱党雷厉风行,对突厥只能暂且息事宁人。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日后再瞧。 而宫乱那夜,施家抽出手便去接走了陆姝和陆一钊,施晚意第二日回去见到两个孩子,但忙忙乱乱的,直到寿诞后才好好坐下来说说话。 陆姝小嘴儿叭叭地,全都是对姨母的崇拜。 就连陆一钊听她说这些,眼睛都带着些晶亮。 不止他们,那一晚之后,无论是直观见过施春浓,还是听闻些许的人,提及施春浓都带着些热切。 但她到底有些累到,身体不适,便待在府里养胎,没有在最热闹的时候出来。 施晚意很骄傲,也欣喜于世人对施春浓印象的转变。 女子娇俏也好,贤惠也罢,就是粗鲁又何妨,本就不该是旁人期待要求下的同一个模子。 至于施春浓待在内宅里,是否可惜,她本人不去计较这些,遵从本心、肆意自我地活着,旁人也不能置喙。 施晚意自己,也未尝没有变化。 婚事定下来后,施晚意一直都没有如何上心,但经了这一遭,她发现对姜屿的信任超出寻常,出于有来有往,便适当地开始过问婚事筹备。 她不叛逆,也没打算拐带姜屿彻底分府别居,便在和姜屿的通信中对两人成婚后要住的院子“指手画脚”起来。 一切以住的舒服为标准。 姜屿都随她,甚至乐于她“霸道”地添置她的东西,十分期待女主人将来入住。 陆姝对于她的态度改变,同样很是欣慰。 抽条的小姑娘煞有介事地跟不靠谱的亲娘谈话:“你早该这般,不能仗着姜大人待你好,便不将人放在心上。” 施晚意:“……” 她怎么没发现,陆姝还有老妈子属性? 陆姝还在唠叨:“你虽然家世不错,人也不坏,但是有两个拖油瓶,嫁过去绝对不能任性。” “……”施晚意皱眉,“谁跟你说的‘拖油瓶’?” 陆姝心里其实还别扭,但她故作不在乎地摆手,大咧咧地说:“这本就是事实,姨母说了,当姜家少夫人的拖油瓶,走出去别人心里如何想,面上都得让我三分,不丢人。” 施晚意抽抽嘴角,而后颇有底气地说:“姜家少夫人有什么了不得的,你是施晚意的女儿,施春浓的外甥女,还不够得意吗?” 她的语气,可比施春浓说得还要不谦虚。 但陆姝认真想了想,点头,“我是姨母的外甥女,确实很骄傲。” 施晚意指指自己,她呢? 陆姝故意扭开脸,忽视她。 施晚意“啧”了一声,行吧,孩子越长大主意越正,尊重。 但是“拖油瓶”这个名头,施晚意不乐意陆姝自个儿背上,之后到成婚前的这些日子,便将自个儿过成了个大号拖油瓶,母嫌女厌那种。 陆姝太嫌弃她,就暂时忽略了她要出嫁,直到成婚前几日,才又想起闷闷不乐。 施晚意这个准新娘没有婚前恐惧,甚至越临近婚期,越摩拳擦掌,要正大光明染指姜屿,吃到口中了,怎么不快乐? 可陆姝有情绪了,她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便控制着嘴角的笑,成婚前一日问陆姝要不要一起睡。 她就算会回来住,成婚的头一个月肯定是见不到的,陆姝也不再别扭,爬上了母亲的床榻,躺在她身边儿。 施晚意跟她并排躺着,用自己比量了一下,不高兴地嘀咕:“你长高了?” 陆姝白眼,“幼稚。” 施晚意滚远点儿,不跟她挨着,更幼稚。 陆姝撇撇嘴,眼睛余光在昏黄的烛光中一下一下地瞄向她,许久之后,缓缓蹭过去,额头贴着她的背。 施晚意没回头,声音依旧很明朗,欠欠儿地问她:“舍不得了吧?承认吧。” 陆姝没承认,只惆怅地小声说:“你这么讨人嫌,姜大人到底看上你什么了?” 施晚意回手便照着她屁股拍了一巴掌,“我人美心善,温柔小意。” 陆姝:“……您可真说得出口。” 施晚意翻身,腿搭在陆姝身上,手也搂着她,姿势毫不温情。 陆姝也没挣扎,闻着她身上的味道。 母女俩抱着,谁都没再出声,不知何时睡着的。 第二日,施晚意醒过来时,身边没有陆姝的身影,但是多了一支漂亮的金钗。 谁送的,不用想。 施晚意拿起金钗摩挲片刻,梳妆时,让喜娘为她戴上。 “娘子,恐怕有些不搭。”喜娘犹豫,姜屿官级高,凤冠霞帔自然有规格,金钗虽美,难免有几分突兀。 施晚意不以为意,仍旧让她戴。 喜娘只能听从,为她梳头时,仔细钗好,请她瞧。 施晚意对镜打量,其实没那么显眼,一般人不会去注意,但是会注意的人很容易便认出来。 “就这样吧。” 吉时到,施晚意端着团扇遮着脸,出了门子。 陆姝还带孝,不好去就近凑热闹,便和陆一钊一起攀上一处院墙,俩小孩儿肩并肩地坐着,默默地目送施晚意出嫁。 她眼尖,一眼便瞧见施晚意头上熟悉的金钗,怔了怔,又美滋滋地笑起来。 陆一钊瞧她变脸跟变天似的,失笑,“情绪不低落了?” 陆姝嘴硬,“谁低落了,我乐呵着呢。” 姜屿一身婚服,风华无双,骑着马打头,远远瞧见墙头的两个孩子,郑重地抱拳,方才带着迎亲队伍和婚车渐行渐远。 陆姝忍不住傻笑,待到瞧不见婚车,站起身,豪爽地招呼:“走,阿弟,回去搂席。” 陆一钊一听就知道,她这是跟嫡母学得话,忍笑着随她下去……搂席。 婚礼由姜屿一力筹办,盛大程度,和其代表的重视,教京中许久之后仍然津津乐道。 而当下,礼成等在新房的施晚意只有两个感觉,一个累,一个……是荡漾。 以至于姜屿脱离众人,取下她的团扇,与她四目相对时,清楚地看见她眸中的动情。 直白……又可爱。 姜屿轻笑一声。 施晚意色迷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姜屿一身喜服,眉眼含笑,浓艳之色冲淡了平素周身常带的清雅,格外动人心魄。 她馋过着金吾卫军服的姜屿,那身姿体态,腰身紧窄,任是谁都要馋的。 今日这喜服,跟军服颇有些相似,施晚意坦诚,馋了就直接抱上去,用手臂测量他的腰身。 姜屿失笑,任她抱着,垂眼温和地瞧着她,轻柔地为她拆发冠解头发,待到她一头墨发散落在肩背,修长的五指穿过她的长发,轻轻梳理。 施晚意教他手指梳的头上极痒,痒意从头顶开始,一直蔓延向下,竟然没出息地抖了抖身子。 姜屿的手一顿,不禁一拳抵唇,笑出声来。 施晚意脸埋在他腰腹,耳后泛红。 姜屿居高临下,瞧她肌肤如凝脂,耳垂晕红,挪不开眼。 他们如今已拜堂成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便也没忍着,抬手捏住她的耳垂,轻轻揉捏。 这下子,施晚意露出的一截颈子也泛起了红。铱嬅 她是纯纯的心够野,一动真格儿的,就像个愣头青。 尤其……尤其…… 捏个耳朵,姜屿捏得也太色了。 施晚意埋头,不撒手,心里可不愿输一筹又一筹。 姜屿长臂一伸,拿过两杯合卺酒,声音有些沙哑地低语:“二娘,该饮合卺酒了。” 施晚意这才抬起头,湿漉漉的眼望着姜屿,教他捏着酒杯的手一紧。 洞房之喜,姜屿不愿显得太过急色,优雅地递给施晚意一杯酒,两人交臂,同时饮下,勾勾连连、缠缠绵绵的眼神始终没有撕开。 红烛摇曳,姜屿温热的手指从她耳垂滑下,托着她的下巴,抬起。 施晚意微扬着脸,深陷在他专注的目光中,心跳不由乱了乱,抓紧姜屿的腰封,方才稍稍稳住不失态。 姜屿看她拽他腰封的手,挑眉促狭,“二娘这般迫不及待,倒是我的不是了。” 施晚意脸热,瞪他一眼,偏不教他得意,攥着腰封,便向她拉过来,“迫不及待又如何?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还不是我想如何便如何?” 姜屿顺着她那微小的力道,与她相贴,膝盖抵在床沿,手撑在床上,覆在她耳边,低哑地问:“二娘想如何?不如我今日都听你的。” 施晚意咽了咽口水,双手该攥着他的领口,唇靠近姜屿的喉结,克制地吻了吻。 喉结上下一滚,姜屿神情一瞬恍惚。 施晚意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姜屿无奈,干脆不再拖拉,径直压下去。 “疼。” 施晚意背一沾到床,便小声叫了一句。 姜屿掌心下也是花生莲子等物,想她细皮嫩肉,硌得疼,便拦腰抱起人,一转。 瞬间两人调换,变成他在下,施晚意扶着他的胸膛趴坐在他身上。 姜屿大手按在她脑后,向下压,含住她的唇,半晌,施晚意要喘不过气时方才放开。 额头相抵,四目相对,姜屿彻底释放他的情意,“二娘,你可知,那日你说信我,我有多欢喜……” 施晚意微微失神地问:“有多欢喜?” 姜屿一下一下啄着她的唇,“只一想到,人生辽阔,朝时日暮皆有你,心便如沁在春日里,暖意融融。” 施晚意情不自禁地沉醉,咬着他的耳垂,低低地说:“不瞒你说,与你成婚,我心甘情愿,没有勉强。” 只这一句话,听在姜屿耳中,比再深情的情话都要动人。 他再不顾虑什么急色不急色,托着施晚意的腰起身,扯下铺满花生莲子的褥子,又迅速铺开锦被。 “早生贵子”散落一地,床幔垂落,人影合一。 今日囍,来日举案齐眉共白首,这世上的喜事,总归是说也说不完。 作者有话说: 我短板很明显,尤其激情过后,发现的问题会越来越多,摸索着解决又效果不佳,加上生病和过年的各种事,状态没调整好,更新不稳定,常常写到很晚,写不完,又没能及时告知,影响了阅读体验。 确实是我个人的问题,抱歉。 这本文正文就到这里,后面会有婚后的番外补充。 ──────────── ㏄整理推荐小说㏄ 资源来自于网络,版权归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 ────────────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