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钓鱼城 作者:吴蔚 内容简介 南宋末年,皇帝昏庸无能,全无作为,庙堂奸臣当道,朝政腐败。而北方蒙古日益强大,相继灭掉西夏、金国,兵锋直指南宋,四川最先沦为战区,烽火连年,残破不堪。新任蜀帅余玠受命于危难之间,修筑了以钓鱼城为枢纽核心的山城防御体系,一举扭转宋军颓势。钓鱼城更是鱼台一柱支半壁,成为独立支撑四川战局甚至影响中原局势的一把尖刀。虽然地利夸奇险,终籍人谋妙斡旋,宋蒙之间的较量,远远不止于蜀口城池的明争,还有奇谋伟略的暗斗 引子 他为清澈的琴音所打动。尤其白衣女子在刀枪环伺下泰然抚琴,超凡脱俗,清高傲世,仿佛一枝凌寒独自开的梅花,这一幕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终生无法忘记。二十多年后,他才得知那支琴曲名叫《流水》,与另一支名曲《高山》同为春秋战国名士伯牙所作。而所谓“高山流水”,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寓意“知己”也。 南宋端平元年(1234年)正月,南宋与蒙古联军攻破蔡州。金国哀宗皇帝不甘心作为亡国之君留名后世,便学习北宋灭亡前宋徽宗禅位给其子宋钦宗的法子,匆忙将皇位传给东面总帅完颜承麟。 即位礼毕,宋军已占领南城,金哀宗自杀殉国,一百多名将士投水而死。 背负延续女真国脉使命的完颜承麟虽以勇猛著称,最终还是未能突出重围,为乱军所杀,距其登上皇位还不到半天,是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至此,金国灭亡,共立国一百二十年。如元人郝经所叹:“一百余年作天子,与国俱亡在今日。” 金亡后,其残余势力聚集在秦、巩、兰、会一带,继续奉金为正朔,据地自守。其中兰、会一带由金国名将郭斌驻防,秦、巩则由巩昌总帅汪世显据守。为了彻底扫平两支有威胁的武装力量,蒙古大汗窝阔台派次子阔端率军进剿。阔端麾下骁将按竺迩经过血战后,终于将郭斌围困在其家乡会州。 郭斌长相奇特,嘴尖而下唇阔大,双眼暴突而细小,外号“郭虾蟆”。 他出身于保甲射手之家,身怀百步穿杨绝技,射术无双,是天下最著名的神箭手,因屡立军功,由一名普通射手成长为金国统兵大将,镇守一方。西夏曾攻破会州,俘虏了郭斌及其兄长郭禄大,因久仰二人威名,千方百计想予以招降。兄弟二人不肯屈服,相机逃跑。途中,郭禄大不幸被杀,郭斌独自逃归金地,声名愈著。金国灭亡后,郭斌依然矢志不渝,多次拒绝蒙古招纳,誓要守卫住最后一座城池。 然而蒙古大军兵锋正健,锐不可当,面对如此强敌,失败不可避免。 郭斌突围不成,知道已经到了最后时刻,便持剑将妻儿老小赶入一间屋子,在屋子前后堆满柴薪,亲自点火。他自己则率领将士在大火前引弓射击,三百支箭百发百中。射完最后一支箭后,郭斌将弓和剑都抛入火中,自己也投身进了熊熊大火,情状极其惨烈。 这时候,忽有一名侍女手抱婴儿从火屋中冲了出来。面对众多杀气腾腾的蒙古兵士,她并不惊恐害怕,只是流露出深切的哀戚,嘤嘤泣道:“郭将军尽忠于国,竟忍心烧死自己的孩子。这是郭将军的儿子,希望见怜收留他。” 说完将婴儿交给了一名浑身血迹的蒙古军士,自己又重新奔入火屋中赴死。 彼时蒙古铁骑席卷亚欧大陆,纵横天下无敌手,号称“黄祸”,又被欧洲人称为上帝的“罚罪之鞭”,每每攻下城池,多采取屠城之策,虽老幼妇孺不能避免。这些蒙古兵士个个凶悍残忍,杀人不眨眼,然而当他们的目光落在那名哇哇大哭的婴儿身上时,心中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悸动——他们也许可怜这嗷嗷待哺的婴孩的无辜,也许感怀郭斌宁死不屈的坚定意志,但更震撼的还是那名侍女敢于亲手将孩子托付给敌人的勇气。蒙古军先锋元帅按竺迩听说事情经过后,亦生恻隐之心,下令好好抚养郭斌的遗孤。 早在会州失守前,金巩昌府便宜总帅汪世显曾派人联络郭斌,约定互相结盟、割据自守。被郭斌拒绝后,汪世显便干脆投降了蒙古。 汪世显先祖是吐蕃大族包氏部将。其本人以军功起家,由千夫长逐渐累官至一方统帅。由于其镇守西北多年,号称“秦巩之豪”,势力强大,具备左右西北局势的实力。他并不像郭斌那样对金国忠心耿耿,甚至早在金国灭亡之前便有心投宋,一直派使者暗中到四川,通过四川地方官员与南宋朝廷联络。当时四川实权人物为制置使赵彦呐及总领四川财赋安癸仲,二人亦努力为汪氏上书。 对于南宋而言,这本是一件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若得汪世显倾心归附,不但斩断了金国右臂,且将极大地巩固大宋西北边防。但因为有李全的前车之鉴,朝中重臣如宰相郑清之等人群起反对,宋理宗经过反复思虑后,最终拒绝了汪氏的内附请求。 尽管结果不遂人愿,汪世显还是与南宋四川官员保持着良好关系,在金国灭亡后,依然积极与南宋通好,然内附一事终究难成。当蒙古大军兵临巩昌城下时,汪氏必须要作出抉择,思虑后叹道:“宗祀已矣,吾何爱一死,千万人之命悬于吾手,平居享高爵厚禄,死其分也,余者奚罪?与其自经于沟渎,故殉一时之节,孰若屈己,纾斯人之祸。”于是举城向蒙古皇子阔端投降。 与南宋置之不理的冷漠态度截然相反的是,刚刚兴起的蒙古极为看重汪世显的归附,任命他仍然为巩昌等处便宜都总帅,并赐予大量珍宝。 由于汪世显及其家族在陇右极具影响力,且熟悉四川山川地形,其投降蒙古的重大战略意义不久即显露出来—— 当时蒙古已经灭掉西夏和金国,要完成天下混一,除了西征之外,就只剩下偏安于东南的南宋王朝。南宋生于忧患之中,在金人金戈铁马的追杀中立国,从宋高宗开始,就奠定了屈辱求和的基调,“苟安”成为国策。虽偶有对金开战之举,但均只是皇帝或权臣转移国内矛盾的政治需要,当政者从来没真正有过恢复中原、还我河山的信心和勇气,因而历次北伐无一例外均以惨败告终。自宋孝宗之后,南宋朝政日益腐败,统治者只知醉生梦死,得过且过。到蒙古崛起时,南宋在位皇帝为来自民间的宋理宗赵昀,多年来碌碌无为,正忙着提倡扶植程朱道学,根本看不到强邻的威胁和亡国的危机。而执掌朝政的权相史弥远则恣意专权,大力打击异己,朝政一片昏暗。又试图趁金国疲于应付蒙古铁骑之时落井下石,以雪百年之前的“靖康之耻”,甚至不惜与蒙古结盟,虽然成功灭金,却也再次上演了引狼入室的悲剧。 端平元年(1234年)初,南宋与蒙古联军攻陷蔡州城,金国灭亡。 同年五月,蒙古大汗窝阔台召开忽里勒台大会,除了决定派遣诸王长子西征外,还宣布要对南宋“躬行天讨”。是年秋,蒙军分兵三路大举南侵,宋、蒙战争全面爆发。 然与之前无往而不利不同的是,蒙古军南下攻宋相当不顺利。南宋虽积弱已久,君臣习于苟安,爱国志士横受压抑,宋军孱弱,力不足以御侮,却有横贯东西的天然屏障——千里淮河和大江。蒙古军以骑兵见长,不习水战,难以涉渡天险。起初对金国用兵时,蒙古军亦曾为黄河所阻,“盘旋积岁,竟不能过黄河,以遂其不夺不厌之志”。后来还是有人暗中指点,告知“河之尾有路,可以转入”,蒙古军遂有先灭西夏,而后绕至河尾假道西夏西境攻金之策略。而最终蒙古灭金,仍是假道宋境,“逾积石,践蜀境”,避开了黄河天堑,此迂回战略即为著名的“斡腹之计”。鉴于蒙古军在攻宋正面战场上遭到了一系列的失败,窝阔台决定还是采用斡腹的老办法,即避开淮河、大江,出奇兵绕道西南,从侧翼进攻南宋,巴蜀则被选为进击的突破口。宋蒙开战后不久,四川即沦为两军交战的主战场。 四川又称“天府之国”,分为成都府、利州、潼川府、夔州四路,总称四川路,此即“四川”得名的由来。它位于长江上游,对中原成俯视冲决之势,地位极为重要。春秋战国时期,秦国起初只是关中之国,然其攻灭巴、蜀后,即对楚国等其他六国形成居高临下之势,中原局面顿时为之一变,关中之国最终冲出了函谷关,一统天下。入宋以后,四川更是成为朝廷的财赋重地,号称“西门”和“后户”,战略地位不言而喻。 南宋初年,宋、金达成“绍兴和议”,南宋让出陕西地界,割商州、秦州大半予金,宋仅存上津、丰阳、天水三邑及陇西成纪等地,又弃和尚原、方山原,以大散关与金为界。如此,金人得“商秦之半”,直接导致大散关以内的西蜀地区与金境接壤,四川遂跃升为边郡,成为布防重地。南宋在大散关南侧沿东西向选择了三处天然绝险之地作为关隘,驻兵设防。这三处关隘是武休关、仙人关和七方关。三关之外,又有五州,即阶州、成州、西和州、凤州和天水军。三关和五州堪称四川盆地的屏障,具有十分重要的战略意义。名士高稼长期在巴蜀担任地方官,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称巴蜀“系天下始终”,而“蜀以三关为门户,五州为藩篱”。 蜀口地势险峻,有险可恃,易守难攻。南宋初年,名将吴玠、吴璘兄弟守卫四川,便是充分利用了地理优势,屡败强敌。当时金军兵锋极锐,一举越过长江天险,追得宋高宗赵构逃亡海上,势不可挡,大有横扫天下之意,唯独在进击四川时,为吴氏兄弟所败,遭受重创,最终不得不铩羽而归。金军统帅金兀术亦中箭负伤,仅以身免。吴玠将所取得的战果归功于和尚原的险要地形,道:“我保此,敌决不敢越我而进,坚壁临之,彼惧吾蹑其后,是所以保蜀也。”吴璘也称:“当且依山为屯,控其要害,迟其情见力疲,渐图进据。” 三关五州之北,则是秦巩之地。倘若南宋朝廷接纳了汪世显的归附,那么其统辖下的二十四城则成为三关五州的外围防线,防卫形势比吴氏兄弟镇蜀时更有优势。然而南宋朝廷内忧外患,苟延残喘,执政者自己都丧失了信心,亦没有眼光和胸襟来接纳汪世显,最终将其拒之门外,导致他转投蒙古人的怀抱。 蒙古军以斡腹之计兵出西南,尽管避开了水战,但所面临的困难仍然不少——四川多崇山峻岭,不利于骑兵驰骋,加之地形复杂,自古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说法,对于不熟悉道路的蒙古军而言,几乎是寸步难行。而汪世显非但坐拥秦巩之地,且熟悉蜀口山川地形,足以充当蒙古军入川的向导和先锋。蒙古人一眼便看出汪氏的巨大价值,对其主动投降大喜过望,不惜赐予高官厚禄,倾力笼络。 当时,蒙古大汗窝阔台立第三子曲出为太子,命其经略江淮,在正面战场吸引宋军主力。封次子阔端为西夏王,驻河西,主持入川军政事务。阔端与长兄贵由、弟弟曲出同为第二皇后乃马真所生,地位尊贵,这次作为侧翼“斡腹奇兵”主帅统兵征蜀,显是被父汗寄予厚望。他不像别的蒙古王子那般勇悍好斗,有着罕见的和善脾气,为人亦颇有气度,曾任用大批西夏故臣和儒生作为谋士,著名者如西夏右丞相高良惠之子高智耀等。 阔端受命攻蜀,但他亦早听闻蜀门天险难以攻克,正苦无良策时,汪世显举城投降,其所辖秦巩之地正是入蜀的孔道,不由得令他大喜过望。他敏锐地意识到汪世显正是入蜀的最佳引路人,为进一步笼络人心,按蒙古习俗当场收汪氏为家臣,表示已视其为心腹,并欲娶汪世显幼妹汪红蓼为妃子,以联姻来结成更加稳固的联盟。不料汪红蓼虽是弱质女流,却是个刚烈性子,不肯趋炎附势,以已与人有婚约为由,断然拒绝了蒙古皇子的垂青。 联姻虽不成,但丝毫没有改变汪世显效忠蒙古人的决心,他很快以先锋的身份,率领其部汪家军投入了蒙古军进攻四川的战争。由于汪氏长年与蜀中通商,对四川边备部署及入蜀山川道路了如指掌,极大增强了蒙古军入蜀作战的能力。为了尽快占领蜀境,蒙古军兵分两路:主力部队由皇子阔端亲自率领,由汪世显引路,从正面进攻蜀口;另一路为侧翼部队,由宗王穆直率领,绕小道迂回南下,直接奔袭四川军政中心成都府。两路大军事先约期,要在成都府会师。此为“斡腹”之计的又一次运用。 四川宋军统帅是利州驻扎御前诸军统制曹友闻,为大宋开国名将曹彬十二世孙。他原是宝庆二年(1226年)进士,因武艺高强、熟知边事,才改授武职。其人文武双全,是一员虎将,外号“万人敌”,自镇蜀以来,曾多次以少胜多,力退强敌。四川制置使赵彦呐还专门为他制作了一面旌旗,上面绣着“遍身胆”三个大字,以配其外号。 曹友闻得知汪世显降蒙、并引五十万蒙古大军攻蜀后,大惊失色,对其弟曹友万道:“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众寡不敌,岂容浪战!只当乘高据险,出奇匿伏以待之。”因他手下只有三万兵力,故集中兵力扼守仙人关。 而蒙古阔端一军出大散关,直攻武休关,击败宋都统李显忠部,旋即进入兴元境内,预备攻占大安军。大安地势平旷,无险可守,为南下通道。宋四川制置使赵彦呐担心大安失守,急令曹友闻赶去支援大安,以保住蜀口。曹友闻认为仙人关才是蜀口之要害,即使蒙古军突破大安,但因仙人关屯有宋兵,依然有后顾之忧,必然要在入蜀后先行攻打仙人关,到时宋兵以逸待劳,必可取胜。 赵彦呐或许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却有他的顾虑——他曾全力为汪世显保荐,请求朝廷准其归附,然汪氏非但投降了蒙古,还成了敌方的引路人。那么他为汪世显作保这件事必会授人话柄,将受到朝中御史的交相弹劾,罢官还是轻的,说不定还会落个抄家编管的命运。要想扭转局面,只有全力以赴将蒙古军拒之关外,尽快杀了汪世显,因而死活不肯听曹友闻的建议,一天中派出七名使者手持小红牌,催促出兵。 曹友闻不敢违抗上司命令,只得勉强移师大安。因敌众我寡,而大安一境唯阳平关鸡冠山一堡可守,其余地势一马平川,正是蒙古骑兵所长、宋军步兵所短,难以正面对敌。曹友闻决意以奇兵取胜——先派遣弟弟曹友万、曹友谅引兵驻守鸡冠隘,在上面多张旗帜,挖掘战壕,准备坚守;自己则带领一万精兵连夜渡过嘉陵江北上,埋伏在山谷中,预备等蒙古军攻打入蜀咽喉之地阳平关时,前后夹击蒙古军,以为犄角之势。两军约定以鼓声烽火为号。 蒙古军前哨到达阳平关时,看到城门洞开,空无一人,炊烟不出,鸡犬不声,似是空城,便争相纵马入内。关内宋伏兵四起,将前哨尽数斩杀。不久,万余蒙古骑兵赶至。宋守将曹友万考虑到军中缺水缺粮,只有五日储备,遂主动引兵出战。战斗十分激烈,从上午到下午,持续了一整天。到日暮时分,蒙古军终于暂时退去。曹友万身被数创,退守鸡冠隘,令人举锋火向兄长曹友闻报警。蒙古主帅阔端率主力大军旋即赶至,在城堡四周挖掘了数道堑壕,将曹友万军重重围困在阳平关内。 而先锋汪世显则率另一军攻打大安军治所三泉。 曹友闻闻警后即令诸军连夜束装起程,急趋阳平关。大军行二十里后,天降暴雨,道路泥泞,行进异常困难,部将均建议等到次日天明后再走。 曹友闻考虑到阳平关只存有五日军粮,而今已过八日,一旦曹友万军难以支撑,城池被蒙古军攻破,后果将不堪设想,遂强令部队继续前进。 拂晓时分,宋军接近蒙古军营地。曹友闻令兵分三路直插营地,与蒙古军接战。蒙古军因大雨而钻入毡帐内休息,猝不及防,被杀甚众。 鸡冠隘中曹友万见援兵到来,亦挥军出击。蒙古军主帅阔端见受到夹击,仓促之间一时难以对敌,正要召集人马撤退时,汪世显率军自大安赶来相会。两支蒙古军合兵,士气登时大振。阔端将骑兵分作百十队,轮番向宋军驰击。两军均殊死奋战,喋血十余里。当时已是深秋,临近冬季,宋军均身穿绵衣,而不是铁甲,被大雨淋湿后极其笨重,不利于战斗。 到天亮时,宋军渐渐失利。蒙古集结大军,以铁骑四面围绕,将曹友闻军包围在中间。 诸将劝曹友闻单骑突围,道:“我军虽没,然杀敌亦过半,将军何不突围而出,以图后举?将军身在,敌决不敢入蜀。”曹友闻叹道:“武休关出奇兵,前日既已失机;沔州坚守,今天又被掣肘。以此误蜀,蜀必亡,吾与蜀俱亡矣!”坚决不肯单骑逃走。 矢石如雨,宋军伤亡惨重。曹友闻中了一箭,遂下马步战,浴血鏖战至夜晚,与诸将皆战死。曹友万率五百人突出重围,返回鸡冠隘。因四川制置使赵彦呐拒发援兵,城中乏粮,曹友万只得率残部出城,终突围不成,一军尽没。 阳平关一战,曹友闻所率宋四川边防精锐全军覆没,通向蜀中内郡的蜀口为蒙古军所控制,四川门户洞开。但蒙古军亦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伤亡数万,关下尸骸山积。蒙古人打扫战场时,发现了曹友闻的尸体及“遍身胆”旌旗,这才知道宋军主帅已经阵亡,均额手相庆。 蒙古军先锋汪世显与曹友闻本是旧识,听闻老友战死,叹道:“真男儿汉也。”下令予以厚葬,并设盛礼祭奠。 这时候,一名素颜布衣女子手抱婴孩来到阳平关,自称是宋人,名叫薛迎梅,是曹友闻将军旧识,冒死赶来敌营,只为见故人最后一面。 蒙古人惊异她瘦弱疲累身躯下的冷静和勇气,遂将她带至曹友闻灵前。 薛迎梅从容祭拜过后,将婴儿放在一旁,自己则取下背上的古琴,盘膝坐下,当众抚起琴来。 琴声叮咚,仿若幽涧清泉,一滴一朵浪花,一点一圈涟漪,清清冷冷,与世无争。渐渐地,旋律流畅起来,滴泉汇成了潺潺溪流,绵延不断,欢快地流淌,奔向远方。每一点波动的粼光,每一朵激起的浪花,每一滴滚动的水珠,都显示着奔跃向前的灵动与美丽。一路上,又有更多的溪流加入了东流的行列。音律愈发雄浑,水流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起伏奔腾中,波澜翻涌,惊涛拍岸,气势惊人。正以为狂风骤雨即将来临之时,节奏陡然转缓,原来百川到海,汇成了一片汪洋,浩瀚中终归宁静。 蒙古军中无人识得音律,但却个个悄然肃立,静静聆听着琴曲——只觉得这支曲子由静而动,由缓而疾,由婉转曲折而澎湃汹涌,由涓涓淙淙到浩浩荡荡,迭宕起伏,变化无穷,闻之如临自然情境,心旷神怡,妙不可言。 汪世显次子汪德臣时年十五岁,作为质子跟随在军中。他为清澈的琴音所打动。尤其白衣女子在刀枪环伺下泰然抚琴,超凡脱俗,清高傲世,仿佛一枝凌寒独自开的梅花,这一幕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终生无法忘记。二十多年后,直至其长子汪惟正迎娶耶律楚材孙女耶律昼锦当日,汪德臣才意外得知薛迎梅在曹友闻灵前所弹奏的琴曲名叫《流水》,与另一支名曲《高山》同为春秋战国名士伯牙所作。而所谓“高山流水”,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寓意“知己”也。 琴音泠泠,琴心昭昭。恍然不觉中,乐声越来越低,几不可闻。到最后一个合音时,薛迎梅纤指拂过,琴弦竟然断了一根。她愣了一愣,便抚住胸口,将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血染衣裙。汪德臣站得离她最近,忙上前扶住她,问道:“娘子可还好?” 薛迎梅面如金纸,虚弱之极,只紧紧抓住汪德臣的手腕,勉力朝一旁望去——那襁褓中的婴孩正张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四周,浑然不知与母亲同处险境——她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亦没有与汪德臣有过目光交汇,他却登时明白了她的心意。不知怎的,他心口一热,想也不想,慨然道:“娘子放心,你若是就此不治,我便替你抚养这孩子。” 薛迎梅道:“多……谢……”她还是没有转头看汪德臣一眼,只是不舍地望着孩子,目光逐渐迷离起来。 汪德臣问道:“孩子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薛迎梅道:“曹……曹……”不及说出孩子的名字,手蓦然一松,倒地气绝。 那婴孩似有所感应,“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汪世显走过来主动抱起了婴孩,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一刻,汪德臣清楚地感受到了父亲发自内心深处的难过和哀伤,他自己心头也不由得惘然起来——如若几年前南宋朝廷接纳了汪氏的内附,那么他现下便是大宋子民,又将是怎样的一番际遇?命运当真是百转千回,叵测难料。即使是当世豪杰人物如他父亲汪世显者,也被时代的旋涡所吞噬,全然不能自主漂流的方向。 薛迎梅吐血而亡后,蒙古人不知其来历,只得将她与曹友闻葬在一处。曹氏遗孤则由汪德臣收养。他因还要继续随军攻蜀,无暇顾及,便先派人将孩子送回巩昌,请姑姑汪红蓼代为照顾。 歼灭曹友闻一军后,蒙古军乘胜追击,又攻占了军事重镇利州。为保卫南宋四川军政中心所在地成都府,宋将王连以重兵守卫剑阁,扼守蜀道。 剑阁所在的剑门关居于大剑山中断处,地势极为险峻——峻岭横空,峰峦直入云霄,倚天似剑;危崖高耸,壁立千仞,横亘绵延,从东北向西南蜿蜒伸展,长达百余里,如天垒城郭;峭壁中断,两崖对峙,一线中通,有隘路如门,故称“剑门”。唐代大诗人李白有《剑阁赋》详细描述剑阁地貌道:“前有剑阁横断,倚青天而中开。上则松风萧飒瑟飓,有巴猿兮相哀。旁则飞湍走壑,洒石喷阁,汹涌而惊雷。”又在《蜀道难》中称“剑阁峥嵘而崔嵬”,“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剑门自古为雄关险隘,又称“天下第一关”,享有“剑门天下险”之誉。因其为四川之北大门,是由旱路出入蜀中的必经之道,号称“蜀北之屏障,两川之咽喉”,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三国时,蜀汉大将姜维以三万精兵守剑门,拒魏军十万大军于关外,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然宋军新失主帅,惊魂未定,即使有剑门天险,还是未能抵挡住如狼似虎的蒙军。蒙古大将郝和尚拔都率领十二名敢死队员以夜色为掩护,自悬崖爬入关内,一举攻破剑门天险。所谓“车不得方轨,马不得成列”的蜀门险道,在蒙古骑兵面前,“昔人所谓天狱,所谓天险,所谓大、小漫天寨,肆行如履平地”。如此,成都府北面最后一道防线失守,成都平原完全暴露在蒙古铁骑之下。 另一路蒙古军由宗王穆直率领,往西走阴平道迂回南下,先后经过宕州、阶州,进入文州境内。文州“山川险厄,控庸蜀,拒吐蕃”,是南宋防御蒙古南下的重要军事据点,南宋文州知州刘锐、通判赵汝屏等官员率军民进行了拼死抵抗。穆直见文州一时难以攻下,便留下先锋按竺迩继续攻城,自己则率军溯白龙江而上,出岷山之外,再沿岷江而下,经石泉军南下,终于按期在成都附近与皇子阔端率领的蒙军主力会师。 成都是南宋四川军政中心所在地,城市商业异常繁华。由于经济繁荣,一直是南宋朝廷财赋的重要供应区域。因南宋四川军政最高长官赵彦呐早在曹友闻率部与蒙古军血战厮杀时便已逃往夔州,且将戍守军队尽数调走,以保卫他自己,成都城中士卒不满七百人,其中四百名是盾牌手,另外三百名是府衙差役。如此,成都作为四川最重要的中心城市,根本就没有抗敌防御的能力。 蒙古军先试探派出了三百名骑兵,打着武休关宋将李显忠一部的旗号,来到成都城外的驷马桥。由于太平日久,成都百姓不识兵革,忽听闻有小股军队到来,误以为是前线溃败下来的部队,四川制置副使兼成都知府丁黼还特意立旗榜招纳安抚溃兵,这些假冒成宋兵的蒙古骑兵遂堂而皇之地从大东门进入成都。 在随后的两天内,蒙古兵频繁往来于城内,没有人发觉真相。直到第二天晚上,一名蒙古骑兵漏了行踪和口风,被人擒杀,成都百姓才知道敌人已经入城。大梦初醒的成都军民随即与伪装败露的入侵者展开激烈的巷战。几十万全副武装、装备精良的蒙古大军,对决的是一座没有任何防备和防卫的城池,结果可想而知。蒙古骑兵蜂涌入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占领了南宋四川军政中心。成都知府丁黼在巷战中战死,成为宋、蒙开战以来战死的第一位地方高级长官。 蒙古军主帅阔端入坐成都府衙,命卜者占卜吉凶,以此来决定成都百姓的命运。卜者预言道:“民心不归,成都是四绝死地,若住,不过二世。不若,血洗而去。” 刚好此时传来阔端亲弟曲出死于征宋军中的消息,于是阔端大书“火杀”二字,丧心病狂地屠杀了城中所有居民,并纵火焚毁了成都城。 随后,阔端留下大将塔海、汪世显等军向川西、川东抄掠,自己则率领主力北归。而被蒙古军反复围攻的文州在坚守七十五日后,终因援军不至、城内水源被断而失守。蒙古人进行了疯狂的屠城,南宋军民死者多达五万余。屠杀并未就此而止。留在四川的蒙古军扫荡了整个四川腹地,大肆烧杀掳掠,破坏惨烈,四川“五十四州俱陷破,独夔州一路及泸、果、合数州仅存”,川西之人死丧十之七八,仅成都一城遭蒙古军疯狂屠杀者就多达数十万人之众。 汪世显等军还预备攻打宋四川制置使赵彦呐所在的夔州,以此打开川东长江门户,但因缺乏水军,终不能成事,只得大肆掠杀一番后退兵而去。而对宋军战败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赵彦呐只被削职贬黜,不久死于贬所。 自北宋初年以来,四川近三百年未经战火,不识干戈滋味。即使在北宋灭亡、南宋初建时,金军多次大举进攻四川,均未能攻破蜀口防线,故蜀中始终得以保全,民物富庶,对南宋王朝维持半壁江山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中国历史上,还从未有过北方游牧民族占据四川的先例。 然此次蒙古军在汪世显的引导下一举破蜀,长驱直入,导致四川大半沦丧,使得南宋半壁江山又残破了一半,对宋、蒙双方均具有重大意义。 当时另一路负责经略江淮战场的蒙古军已遭失败,连主帅曲出也死在了攻打襄阳的军中,年仅二十七岁。曲出是大汗窝阔台最宠爱的儿子,已经被立为皇太子,是大汗的继位者,他的意外之死,对蒙古是个不小的打击。然其兄阔端却在西南战场取得了辉煌胜利,不仅攻占了蜀道天险,且开始窥测中原的门户,正如汪世显所言:“吾已撤彼之藩篱,行寝其堂奥矣。”这无疑是蒙古征服南宋计划中的重大突破。蒙古人将此战与之前的灭夏、灭金相提并论,足见其重要性。 而对南宋而言,四川半壁沦陷,对其构成了致命威胁。蜀中本是膏腴之地,供应南宋三分之一以上的财赋和军粮,自被蒙古军攻破后,陷于连绵战火中,从此再也没有能力支援南宋其他战场,且急需朝廷抽调大量军队、物资来增援,以阻止蒙古军顺长江东下。如此,南宋财力、物力愈发捉襟见肘,不堪重负。 蒙古军突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蜀门,顺利入蜀,汪世显的作用十分突出。宋人均认为是汪氏引贼而来,视其为罪魁祸首。而蒙古一方也深知这一点,大汗窝阔台召汪世显入觐,当面夸其军功卓著,赐金虎符,恩宠备至。蒙古惯例,“除万户者未有不赐金虎符者”。汪氏由是取得了万户总管兼领军民的特权,从此跻身汉地世侯之列,愈发死心塌地为蒙古人效力。 此后数年间,蒙古军连续不断出兵抄掠,所过之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所过之处尽成焦土,蜀中残破不堪。直到余玠出任南宋四川制置使,励精图治,充分利用四川多山的地形,创建了以合州钓鱼城为核心的山城防御体系,这才扭转了蒙古军肆意横行四川的局面。 从建成之日起,钓鱼城便以“巴蜀要津”的地位而声名鹊起,成为独立支撑四川战局甚至影响天下格局的擎天一柱。直到南宋王朝灭亡后,它依旧独树一帜,巍然屹立,是蒙古人心中可怕的劲敌。在中国城池历史上,它是唯一一座从来没有被武力攻克过的要塞堡垒。 第一章 在在风寒 夜幕降临,千岩万壑悄然隐去。冷月清光下的钓鱼城巍然孤耸,仿若一幅巨大的剪影,孤悬在水中。薄刀岭一带生满野梅花,虽不能见到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的美景,梅花的清香却随夜风轻漾开去。人看不见它,但能感受到它的无处不在,如影随形,一丝一缕,沁人心脾。 谁使神州,百年陆沉,青毡未还?怅晨星残月,北州豪杰;西风斜日,东帝江山。刘表坐谈,深源轻进,机会失之弹指间。伤心事,是年年冰合,在在风寒。   说和说战都难,算未必江沱堪宴安。叹封侯心在,鳣鲸失水;平戎策就,虎豹当关。渠自无谋,事犹可做,更剔残灯抽剑看。麒麟阁,岂中兴人物,不画儒冠? ——陈人杰《沁园春·丁酉岁感事》 夜幕降临,千岩万壑悄然隐去。冷月清光下的钓鱼城巍然孤耸,仿若一幅巨大的剪影,精美而单薄,半浮半现,孤悬在水中。 三江春水如练,沉静而稳重地承托着点点白帆。 薄刀岭位于钓鱼城西,虽只是个小山峦,但地势十分险峻——两面均是悬崖绝壁,岭薄如刀,故称“薄刀岭”,号称“钓鱼城最为险绝处”。 山道最窄处宽仅尺许,陡然直上,横卧峰巅。行人至此,只要望一望两边悬崖,便会心惊胆颤,有“刀梁径窄,狭者无二,蜿蜒鸟道,侧目骇而神惊”之叹。因是镇西门进入主城的必经之路,兴戎司在牛巷颈西的岭口处置有关卡,号“萦带亭”。 一条火龙在山脊上游弋前行,这是一队高举着火把、全副武装的军士。一行人小心翼翼地穿过薄刀岭,来到萦带亭关卡。 领头的中军都统制张珏二十来岁,瘦削强健,英气逼人。他抚刀驻足关前,向同行的客人高言介绍道:“自这处关卡开始,往东便属于内城了。” 高言比张珏大上几岁,个子不高,却是厚壮结实,一张圆脸红得发亮。他和四名随从都是一身便衣,在一色紫衫戎服的宋军军士中甚是扎眼。几个人张大眼睛,四下扫视,似在寻找什么,模样甚是古怪。 月色下的山岭笼烟带水,香气氤氲,如梦似幻。薄刀岭一带生满野梅花,正值初春时节,寒梅绽放枝头。虽不能见到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的美景,梅花的清香却随夜风轻漾开去。人看不见它,但能感受到它的无处不在,如影随形,一丝一缕,沁人心脾。只是山上处处林木成荫,即便有明月相照,四下仍是昏茫一片,要想看清楚具体物事,还真是难以办到。 张珏又道:“钓鱼山整体山势,大致像一条横卧的大鱼。白日大将军到过的东面新东门一带是鱼头,这西面的薄刀岭,便是鱼尾。鱼头和鱼尾在外城,鱼腹在内城。” 高言道:“那么这里就是鱼尾和鱼腹的交接处,该是内城的西入口了,虽无城墙城门,却有西门之实,战时又如何设防呢?应该不只这处关卡吧。” 张珏答道:“平日这里只设这处关卡,一旦有战事,便会调几队弓弩手埋伏在牛巷颈上。敌人如果自西面进攻内城,必然要经过薄刀岭,山道狭窄,仅容人身过,各种攻守器械难以施展,因而只需有弓弩手扼守牛巷颈,便足以将敌人挡在关外。另外,关上还修有一条滑道,就在那边的佛像边上,备有大量滚木,一旦敌人靠近关卡,守卫便会打开闸口,放下滚木,将山道道口堵死,从而阻止敌人通过。” 高言这才看到悬崖上有一座立姿弥勒摩崖石刻造像,佛像旁则有一条石砌的坡道,甚为隐蔽,道:“原来如此。”“啧”了一声,又忍不住赞道:“这钓鱼城当真是充分利用了地形优势,防御得无懈可击。” 张珏道:“大将军过奖。钓鱼城是十年前修建的新城,修筑的目的不是为了居住,而是要当作拦截敌人的要隘城堡,在防卫方面自然是考虑得多些。”高言道:“这也得城防设计者慧心独具,善于因势利导才行。” 又问道:“是谁设计了钓鱼城?”张珏道:“播州冉氏兄弟。” 高言道:“原来设计者是播州人氏。张将军可否请他二人出来一见?” 张珏道:“两位冉先生目下都在阆州,协助阆帅王惟忠将军增强大获城守备。” 高言闻言,露出失望之色来,但也未多说什么。 张珏道:“我大宋有一本军事书籍,叫作《守城录》,多谈城防之策,自绍兴以来十分流行。两位冉先生在设计钓鱼城的时候,也多参照了这本书。我手头正好有一本,回头我转给大将军,也许有所帮助。” 高言喜道:“如此,便多谢了。”又自行走到关口下,仰头观察那条颇为隐蔽的滑道。 今晚在萦带亭关卡当值的是小校唐锐,他听张珏称呼那年青男子为“大将军”,且语气、态度极是恭谨,不由得直咋舌,心道:“小张将军武艺了得,射技蜀中第一,年纪轻轻当上了统制,倒是叫人心服口服,却也十分罕见了。那人年纪跟小张将军差不多,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出众之处,居然已经是大将军?”转念又道:“除非他是名门子弟,老爹是个手握重兵的大官,子承父荫,才能小小年纪便当上大将军,如同当年的吴曦一般。”可脑海中搜了一遍,总也想不起朝中有什么姓高的高官。而且对方既然是大将军的身份,如何又会一副行商打扮呢? 唐锐心中疑惑,见高言几人在观摩滑道,忙上前扯住张珏衣袖,拉到一边,低声问道:“这位大将军到底是什么来头?貌不惊人,架子倒是大得很。听说打前日起,山上寅宾馆四周全封了,不准人靠近。而且……”特意指了指自己身上印有兴戎司记号的背心,续道:“连负责警卫的都不是咱们兴戎司的人,而是制置司余相公从重庆派来的心腹卫队……”又朝高言的背影努了努嘴,问道:“是因为寅宾馆住进了这位了不得的大将军吗?” 张珏斥道:“多话!问那么多做什么?好好守住你的关卡就是了。” 他是从底层士卒累功成长起来的将领,虽是军中最年轻的统制,却是平易近人,不拿架子。唐锐与他年纪相仿,平日在军营中说笑惯了,也不如何恭敬,笑嘻嘻地道:“大家这么熟,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张珏正色道:“这是上头特别交代下来的,决计不能泄露贵客的身份,不然军法处置。你想我挨军棍吗?”唐锐吐了吐舌头,道:“这么厉害? 那还是算了。要真是因为我害得小张将军挨了军棍,如意小娘子可不会放过我。” 张珏道:“你怕如意,却不怕我?”唐锐笑道:“钓鱼城谁不知道小张将军你为人最是亲和,却有个厉害泼辣的妹妹?对了,如意人呢?最近几次去茶肆都没有看见她。她还在为翁大娘之死伤心吗?” 张珏“嗯”了一声,心中却道:“我最近实在太忙,人又一直住在军营中,竟没有顾得上如意,实是大大的不该。” 忽听见高言指着北面方向问道:“张将军,那片亮晶晶的像面大镜子的是什么湖?”张珏忙上前应道:“那是范家堰,又名大天池,是钓鱼城中最大的蓄水池。” 高言道:“原来是人工挖凿的蓄水池,看情形可真不小。”张珏道:“钓鱼城内有大小天池十四所,井九十二眼,这处大天池是最大的,城中驻军的营房就设在那里,也是为了就近用水、饮水方便。” 高言道:“钓鱼城中泉水汪洋,旱亦不涸,即使被敌军长期围困,也不用担心饮用水源被切断了。”张珏笑道:“比起贵国大理的洱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原来这高言并非大宋人,而是西南大理国人氏,为现任大理相国高祥之子。大理立国一百六十年后,大权为相国高升泰所夺,虽后来还政段氏,但从此高氏世代为相,掌握大理实权。大理第十五任皇帝段正淳被迫娶高升泰之妹高升洁为正妻,大权旁落不说,还事事受妻子掣肘,苦笑作诗道:“国有巾帼,家有娇妻。夫不如妻,亦大好事。妻叫东走莫朝西,朝东甜言蜜语,朝西比武赛诗。丈夫天生不才,难与红妆娇妻比高低。” 现任皇帝段兴智年号天定,号天定皇帝,即位已有两年,亦是碌碌无为,成天只向佛事,大理国内的军政大事均由相国高祥处置。不过高祥平时驻在善阐,代表其驻守大理都城阳苴咩的是其次子高言,挂大将军头衔,执掌重兵。 高言在大理国举足轻重,如此地位身份,却微服来到川东合州,与一个小小的中军都统制夜巡钓鱼城,自然是别有一番目的——蒙古灭金后,即倾尽全力进攻南宋,不料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抵抗,就连大汗窝阔台最宠爱的皇子曲出也死在了襄阳前线。原本蒙古人计划用斡腹奇计,迂回绕道西南,避开江淮正面战场,由川蜀进击。皇子阔端虽占领了蜀道天险,先后两度攻破成都,甚至俘杀了南宋四川最高军政长官制置使陈隆之,势力深入蜀中,但却始终难以撕开川东的口子,秦巩豪族汪世显引蒙古军入蜀后,南宋朝廷已意识到蒙古人欲从侧翼进攻的企图,不得不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在四川重新部署防御,以固守长江上游,屏蔽下游,扭转自蒙宋开战以来的颓势。当时南宋声望最隆的名将当属孟珙,在荆襄和四川战区的抗蒙战争中成果卓著。然孟珙毕竟只有一人,分身乏术,宋理宗经过慎重考虑,命孟珙全力主持荆襄战区防务,又破格提拔了余玠,任命其为兵部侍郎、四川安抚制置使兼重庆知府,入蜀主持工作。 余玠,字义夫,号樵隐,蕲州人。出身贫寒之家,少年时求学于白鹿洞书院。他性任侠,喜功名,好大言,常常在书院外的茶肆高谈阔论,议论朝政时事,为人侧目。茶肆主人怕惹来祸事,多次相劝,余玠不肯听。某日,二人终于起了争执,余玠愤怒之下将卖茶翁推倒,致其死命。 他见闹出了人命,急忙畏罪逃走,却因受官府通缉,无处容身,便干脆投笔从戎,投奔到淮东制置使赵葵麾下,作《瑞鹤仙》词毛遂自荐:怪新来瘦损。对镜台、霜华零乱鬓影。 胸中恨谁省。 正关山寂寞,暮天风景。 貂裘渐冷。听梧桐、声敲露井。 可无人、为向楼头,试问塞鸿音信。 争忍。 勾引愁绪,半掩金铺,雨欺灯晕。 家僮困卧,呼不应,自高枕。 待催他、天际银蟾飞上,唤取嫦娥细问。 要乾坤,表里光辉,照予醉饮。 赵葵读到词后,很欣赏余玠的志向,遂留他在幕府作幕僚。余玠才干出众,很快因“明敏干炼”擢升为作监主簿。 端平三年(1236年),即蒙古军攻入四川腹心之地的这一年,余玠离开军中,回家乡奔丧守制,蕲州亦受到了蒙古人的进攻。余玠应地方官之召参加守城,以“弩火药箭”和“弓火药箭”等新式武器大败蒙古军。由于军功显赫,被迅疾起复,进官淮东制置司参议。未几,再进工部郎官。 蒙古军在南下反复受阻后,终于意识到水军的重要,亦在开封一带大造战船,训练水军。余玠率领一支精干水军潜入敌后,一举烧毁了蒙古军的造船设备,如此有勇有谋之举,令其名声大噪,迅疾升为淮东制置副使。 淳祐元年(1241年),余玠奉诏入觐,慷慨道:“事无大小,须是务实。”向宋理宗面陈“固本强边”二策:一是革除虚妄空谈之习,动员国人强边防敌;二是文武之士平等相待,一致抗蒙。 第一次入宫面圣,余玠便给皇帝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尤其他极力主张朝廷应该一改“重文轻武”的国策,重视武将,道:“如今称行武之人为粗人,斥责为‘哙伍’。希望陛下对文武之士一视同仁,不要有所偏重。 有偏重则必会导致偏激。文武交相偏激,非国家福分。”由于外患严重,南宋王朝处于生死存亡之际,此议极符合时局需要,宋理宗称赞他所论“皆不寻常,可独当一面”。 也就是在这一年,蒙古军再度攻蜀,长驱入川,包围了南宋四川制置司所在地成都。四川制置使陈隆之坚壁不出。数日后,成都守将田世显开门投降,蒙古军突入城内,俘获陈隆之,押赴汉州,令其诏谕南宋汉州守将王夔出降。陈隆之手书“城破被执”四字,并呼谕王夔坚守,结果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全家几百口都被蒙古军杀死。王夔率军驱赶火牛突围而走,汉州不攻自破,百姓惨遭蒙古军屠戮。其他各路蒙军四出抄掠,先后攻破西川地区嘉定、泸州、叙州等二十余城,穷幽极远,搜杀不遗,僵尸满野,良为寒心,史称“西州之祸”。直至十一月蒙古大汗窝阔台病死,蒙古军方才退去。 面对如此局面,南宋朝廷急需一位能担当大任者主持四川局面,宋理宗最终破格提拔了余玠,令其入蜀主持抗蒙大业,晓谕其“任责全蜀,应军行调度,权许便宜施行”。 自蒙古军攻入四川后,蜀地几成白地,宋朝将吏各专号令,犹如一盘散沙,四川形势已到了“命脉垂绝,形神俱离,仅存一缕之气息”的地步。 余玠到任后,将制置司安置在重庆府,定为四川新军政中心,先手书一联置于制司官署外。其联曰:“一柱擎天头势重,十年踏地脚跟牢。”表达了他励精图治的决心。大计既定,便雷厉风行地采取了一系列政治、经济和军事措施——实行“屯兵积粮,备学养士,轻役以宽民力,薄征以通商贾”;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注销擅自逃出蜀地的官吏虚位,选用能人补之;对固边欲进有功的将士予以奖励,对违令和畏缩者给予惩处。 最难得的是,余玠一月方到达四川,置司重庆,三月便出奇计杀死了蒙古总帅汪世显,为南宋除去一心腹大患。短短两月,便取得如此重大成果,着实令人刮目相看。余玠一夜之间名扬四海,成为众望所归的英雄人物,不仅蜀中军民,南宋朝野上下均对其寄予厚望。 为了招揽人才,在民间广泛征求防守四川的建策,余玠在府治东侧设招贤馆,并亲拟《招贤榜》,文曰:“集众思,广忠益,诸葛孔明所以用蜀也。欲有谋以告我者,近则径诣公府,远则自言于郡,所在以礼遣之。高爵重赏,朝廷不吝以报功。豪杰之士趋期立事,今其时矣。”另书联云:“老子亦常来伺候,诸公聊复忍斯须。”榜出后,四方才人前往献策者甚众。余玠不厌礼接,言有可用,随才而任;苟不可用,亦厚礼致谢。 其中,对余玠帮助最大的是播州冉琎、冉璞兄弟。二冉慕名而来,居招贤馆数月一言不发,见余玠果真礼贤下士、任人唯贤,这才献上“择险、任人、积粟、驻兵、徙城”之策,并提出“守蜀之计在于守合州,守合州之计在于守钓鱼城”,建议在合州据钓鱼山之天险筑城。 钓鱼山位于合州城东,“西通嘉陵,东引夔府,上临阆剑,下负重庆”,是重庆北面屏障。山脉雄奇壮丽,山形突兀,峰危壑险。山势东西倾斜,形成了层层台地。西南、西北角及中部山地隆起,形成薄刀岭、马鞍山、中岩等平顶山峦。山顶东西长五百余丈,南北宽三百余丈。山下则是沟壑纵横,山包环拱——东面有脑顶坪、梭子岭、孙家湾、簸箕岩、放牛坪、喊天堡、石子山;西南有艾家湾、小白塔;北面有朱家沟、白鹤庵、鹞子岩;南面有黑水凼、卷耳子。山顶南面有一块巨石,表面平正,凌空突出,俯瞰嘉陵江。传说远古时期曾有一巨神在此钓鱼,救助因天灾而遭受饥馑的合州百姓,此台因而被称为钓鱼台,山则因台得名。在中国历史上,有不少名为“钓鱼台”的古迹,留名青史者有汉代名将韩信钓鱼台、汉人严子陵钓鱼台、晋人陶侃钓鱼台、唐人张志和钓鱼台、金章宗钓鱼台。最著名者,当属姜太公磻溪钓鱼台,由于“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典故,“钓鱼”亦有追逐功名之寓意。山因有钓鱼台而名为钓鱼山,又在山上筑城为钓鱼城者,唯有合州一处。 除了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外,钓鱼山还地处三江汇口——涪江在其南,嘉陵江经其北,渠江在其东,三面环江,为屯兵绝险之地。前任四川制置副使彭大雅修筑重庆城时,已经意识到钓鱼山的天险之利,曾派部将甘闰在钓鱼山筑寨,作为合州官民避乱的场所,此即为钓鱼城修建之始。余玠得到冉氏兄弟献策后,亲自到钓鱼山实地考察,最终决定采纳其建议,并委派冉氏兄弟负责再筑钓鱼城。 修建完毕的钓鱼城山脚周回五十里,分为内、外两城。外城筑在悬崖峭壁之上,依山据险,深沟高垒。城墙完全是大条石垒成,坚固异常。城墙加上自然山岩高度,高达数十丈,且内外布满杂树密藤,古斑苍然。有始关门、护国门、新东门、青华门、出奇门、奇胜门、镇西门、小东门八道大门,另有水洞门一道。钓鱼城周围的山麓有许多田地,城内也有大片可耕之地,即使城池在外被长期围困,于内也能自给自足,长期坚守。作为一座城坚、粮丰、兵足、可耕可战、利于长期坚守的牢固堡垒,钓鱼城自建成后便有效地担负了重庆屏障和四川防御支撑点的重大责任。余玠又将合州治、兴元都统司及利东安抚使均搬到钓鱼城内,钓鱼城遂成为“巴蜀要津”。 不久后,余玠又下令冉氏兄弟以钓鱼城为样本,在四川主要江河如长江、岷江、沱江、嘉陵江、渠江、涪江等沿岸及交通要道上选择地形险要之地,修筑山城二十余座。仅嘉陵江、渠江、涪江三江沿岸,就有大获、青居、云顶、神臂、天生等十一座城堡,这十一座城的水流皆汇注于合州钓鱼城下。 其中,大获城扼制自陕入蜀孔道,为最要害之地,青居城、钓鱼城、云顶城则保障嘉陵江、长江水路畅通,四城均驻有重兵把守——兴戎司驻钓鱼城,备内水嘉陵江,管军四千六百余人;沔戎司驻青居城,备内水,管军三千人;金戎司驻大获城,守护蜀口钓鱼城,管军不及千人;利戎司驻云顶城,备外水沱江、岷江,管军七八千人——是宋军在四川屯兵积粮的要塞。其余各城,则作为诸州治所,使得“军得守而战,民安业而耕,士有处而学”。与此同时,余玠将那些没有城壁可守的据点上的兵力,集中撤至重庆城,归于制司帐下安西、保定、飞捷、先锋等军,即“聚小屯为大屯”。 如此,十余座山城星罗棋布,以重庆为防御中枢,以钓鱼城为核心堡垒,互为犄角,“如臂使指,气势连络”。四川宋军主力均屯驻在山城中,集中优势,居重驭轻,形成了一组完整而严密的立体防御网。这就是余玠所创建的著名的山城防御体系,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功迹,也是他为国家和民族贡献出的宝贵财富。山城防御体系改变了以往单一的城市防守策略,采用点线分布,有效地利用了天然的山形地势,从而遏制了蒙古骑兵行动迅速的优势,且能长期坚守,大量消耗进攻之敌,为赢取时间、调动机动部队实施反击创造了极为关键的条件。蒙古重要谋士姚燧曾多次随军赴蜀征战,曾评论自从“余玠议弃平土”,在四川筑垒,建起山城体系后,蜀中“不战而自守矣。蹙蜀之本,实张于斯”。对于余玠创建的山城防御策略,也是由衷的佩服。 余玠受命于四川危亡之际,自其入主四川后,抗蒙形势大为好转,防务巩固,百姓始有安土之心,农业及经济开始恢复。军事方面,他亲自率军与蒙古大小三十六战,战果极为显著。淳祐六年(1246年)春,蒙古大将塔塔歹贴赤分兵四路入侵四川,余玠率军抗战,以新筑之山城为屏障,重创蒙古军。淳祐十二年(1252年)十月,蒙古军分道入蜀,发动了自淳祐六年四道入蜀以来最大的攻势。蒙古巩昌便宜总帅汪德臣率军取金牛道掠成都后,进抵嘉定;蒙古河东道行军万户李彀也奉命袭取嘉定;驻守汉中的蒙古军则越米仓山南下,进行牵制,全川因之震动。余玠调集蜀中精锐部队,利用嘉定及周围城堡恃险拒守。余玠亲率嘉定守将俞兴及各路援军夜袭敌营,最后伺机出战,终于粉碎了蒙古军对嘉定的围攻。蒙古军撤退途中,又遭到余玠组织的沿途军民的狙击,一路步履艰难,退出四川。 由于军威民威大振,防务巩固,“军民交安”,川地军事、政治、经济形势均大有好转。余玠自己也极为自信,绘成“经理四蜀图”送给宋理宗,表示“愿假十年,手挈四蜀之地,还之朝廷”。因抗蒙治蜀有功,余玠晋升为兵部尚书,仍驻四川。本已气息奄奄的南宋王朝,也因为四川局面的扭转而出现了振作的气象。宰相郑清之对此极为兴奋,特作诗道:西望岷峨天一方,谁都地险绝遐荒。 皇风已喜浑无外,国势那须别有疆。 黄鹤盘空飞不过,金牛拔地去何长。 汉庭四海皆臣妾,一曲歌风未忍忘。 对余玠大加激励赞赏,又告诫他心里时刻不能忘出兵打仗。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当年秦巩大豪汪世显多次请求内附南宋,反对最力者便是宰相郑清之。若是汪世显归宋,当可为南宋西北屏障,蒙古人绝无可能在极短时间内突破蜀口天险,长驱直入四川腹地。时人均认为汪世显是蒙古入川的罪魁祸首,但也惋惜当初南宋将其拒之门外的浅视短见。郑清之一度被罢去宰相位,传闻便与汪世显掉头降蒙一事有莫大关系。他后来再度出山执掌朝政大权后,大概也觉得对蒙古残破四川负有责任,因而对新任蜀帅余玠倾尽全力支持。身为浙江人的郑清之甚至还特意委托余玠在重庆附近买了一块坟地,表示死后也要身葬蜀地,以示对四川战场的绝对支持,并期望看到收复西川失地的那一天,很有几分陆游诗句“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悲壮味道。 正因为余玠得到了朝野上下的全面支持,加上防卫四川得当,蒙古军无隙可乘,假道四川进击南宋的斡腹之计不免破产。蒙古人由此又想到了一个更大的斡腹计划——先攻下吐蕃,为蒙军东进四川先行建立一块基地,再假道吐蕃,攻下西南大理,绕出两广,实施迂回包抄,以达到南北夹攻南宋的目的。 当时的吐蕃正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教派众多,没有统一的首领,相对而言,以喇嘛教萨斯迦派首领萨斯迦班智达最有影响力。蒙古皇子阔端奉命降服吐蕃,首先率军进入吐蕃,本欲以武力占领吐蕃全境,后来因为其父大汗窝阔台意外病死,才暂时撤离了这一地区。 几年后,阔端卷土重来,亲自给萨斯迦班智达写信,邀请他前往其封地河西做客。萨斯迦班智达料想以吐蕃国势,实难以与蒙古铁骑对抗,遂代表吐蕃前往河西,在凉州与阔端达成协议:吐蕃愿意接受蒙古统治,同时,蒙古尊重并保持吐蕃各教派首领的权利。在萨斯迦派的带动下,吐蕃诸部大多归附蒙古,蒙古最终通过萨斯迦班智达确立了对吐蕃的领导权。自此,吐蕃开始归属蒙古。 降服吐蕃后,蒙古进一步实施斡腹之计,皇子阔端亲自率军攻打大理。蒙古大军绕开宋境,取道吐蕃,出其不意,直抵大理重镇三赕。三赕为大理国北边门户,轻骑半日之内便可抵达大理都城阳苴咩,一旦为蒙古军占领,后果将不堪设想。大理军拼死抵抗,守将高和英勇战死。 眼见三赕城池即将被攻破、大理危在旦夕之时,蒙古军忽然莫名退军,一场大兵祸由此而解。后来有传闻,说是主帅阔端生了怪病,不得不临时返回河西封地就医。也有流言说,是有位像丘处机一样的神仙真人飘然来到蒙古军营,用言语点化了阔端,令其攻杀之心骤然息止。不论真相到底如何,大理人均认为这是天佑大理国,争相弹冠庆贺。 蒙古攻打大理的企图暴露后,南宋朝廷也意识到蒙古人想要实施更远距离的斡腹行动,四川制置使余玠为此加强了西边防守,并大力招徕播州一带的少数民族武装力量,以此来解除南宋侧后翼的威胁。为保住西南大后方,余玠不惜调派大量兵力西进,以阻截蒙古军南下,虽是出于大宋利益考虑,但从客观上也屏卫了大理。大理在抗蒙一事上与南宋同仇敌忾,主持国事的相国高祥曾多次派人到四川与余玠联络,共商抗蒙大计。 这一次,大理国大将军高言亲自来到重庆,自然也是因抗蒙一事想要得到南宋的帮助。他称收到风声,蒙古正在吐蕃境内集结大军,意欲再度攻打大理。而且此次蒙古人下了决心,折箭为誓,声称对大理誓在必得。 起初,余玠并不大相信,理由有三。 一是宋军在川边布有重兵,蒙古军若决意进击大理,需绕道吐蕃,那就要穿过草地、雪山、大渡河、金沙江等极为复杂凶险的自然地段。 对于草原生、草原长的蒙古人而言,这是一场极大的冒险,除非万不得已,别无退路,没有人会选择这样一条与老天爷强行斗法的绝路。 二是蒙古自成吉思汗过世后,内部为汗位争夺不休,汗位几度空置,先后有成吉思汗幼子拖雷及乃马真、海迷失两位皇后摄政。而今执政者是拖雷长子蒙哥,虽当上了大汗,却是名不正、言不顺,完全靠武力强行即位。且即位后即以强权手段镇压异己,屠杀了大批蒙古贵族,尤其是窝阔台、察合台两系的宗亲臣属,手段残酷令人发指,譬如将前任大汗贵由皇后海迷失剥光衣衫,当众羞辱后,再用线缝住身上七窍,投入水中活活淹死。如此行径,自然不得人心。蒙哥新即汗位,地位尚不稳固,如何会在即位后行一招险棋,南下攻打大理? 三来蒙古漠南汉地事务素来由宗王阔端主持。他是第二任大汗窝阔台嫡子,又是第三任大汗贵由亲弟,地位极为尊贵,也是汗位的有力争夺者。因其本人没有野心,又素来与拖雷一系子孙友善,这才让蒙哥占了先机。阔端虽不断努力开拓四川战场,对南宋控制下的川东势在必得,然其对攻打大理之事并不重视,除了三赕之战外,近年来一直未见其南下行动。想来因为他曾亲自引军南下、深知路途太过凶险之故。 然而高言坚称消息来自某位北方游归的高僧,极其可靠,余玠也不能不予以重视,遂派人分别赶往嘉定和泸州,命嘉定守将俞兴和泸州守将刘整积极联络西南边境少数民族武装,加强防卫。当然最要紧的,还是要让大理国加固守备,增强自身抵御蒙古军的能力。 高言久闻余玠所建的山城防御体系厉害无比,连对手蒙古人都赞叹有加,山城城防守备完善尤以钓鱼城、凌云城为最,提出想要亲自见识一下,因为大理也是地形复杂的多山国家,应该有许多可以借鉴学习的地方。这次北上,高言曾途经泸州,也向泸州守将刘整提出想看看神臂山城的布防,却为刘整以不能擅自做主而婉拒。既是见到了四川最高长官余玠,遂再次提出要求,虽然冒昧,有些强人所难的意思,却也是情之所急、形势所逼。 本来城池守卫、武器装备、兵力配置都是高度军事机密,余玠考虑到大宋、大理既是同气连枝,同坐一条船,而今大敌当前,也不必再多遮遮掩掩,遂满口答应,派人将高言一行送到合州,命兴戎司都统制王坚全面配合,引大理人观摩钓鱼城等山城防卫状况,希望能对加强大理城防有所启示。王坚不大情愿,然军令难违,便又指派了爱将张珏,命他招待高言。而高言因为时间紧迫,原计划一日之内看完钓鱼城,次日再赶去嘉定访观另一座著名山城凌云城。不想钓鱼城实在太大,又是山城,无法骑马,仅观完外城城堞、城楼、炮台、墩台建制,天便已经黑了下来。他不想耽搁行程,遂决意夜览内城。张珏既受命全程陪同,当然不能拒绝,遂引高言一行穿越薄刀岭,往内城而来。 高言又在牛巷颈关卡环行了大半圈,细细观察一遍,这才道:“走吧。”张珏道:“是。”又叮嘱了唐锐几句,便带队护着高言离开。 过了牛巷颈往东,山道逐渐上行,陡坡也多了起来。张珏特意提醒道:“山高路险,大将军小心脚下。”高言道:“无妨。我自小在无为寺长大,就在点苍山下,山道还走得惯。”又问道:“我已看了大半城防,贵司主要还是靠弓弩防守,是也不是?”张珏道:“是。” 高言的随从杨深道:“大宋的神臂弓、克敌弓是名震天下的神器,蒙古人虽然兵强马壮,擅长冲杀野战,弓矢却弱,不能及远,在这点上吃了大亏。他们也不大会使用攻城器械,看来我大理国也要多配置弓弩手。” 张珏道:“杨将军有所不知,蒙古人已今非昔比。原先他们攻城只知蛮上,但听说他们在西征时俘虏了许多西方工匠,学会了制作大型器械,如云梯、塔楼、抛石机等,这些年来已陆续开始使用。对于像钓鱼城这样的山城,云梯、塔楼起不了太大作用,但抛石机则可以将弹石自高空抛入城内。那些弹石都是重达数百斤的滚石,若再在外面浇上一层火油,便成了一个大火球,一旦落到建筑或是丛林上,当即起火,蔓延燃烧,杀伤力极大。” 高言道:“噢,原来如此。那么贵司可有应对措施?”张珏道:“我们在山上也配置了抛石机,专门攻打敌军的瞭望塔楼及抛石机。” 大理自立国以来,国泰民安三百年,虽然冶炼发达,以刀利、马快闻名天下,但毕竟承平日久、未历战事,对新式兵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高言听说抛石机威力巨大,忙道:“我想见识一下这抛石机到底是什么样子,可否请张将军带我过去一观?”张珏沉吟道:“嗯,这个……” 高言见对方犹豫,问道:“张将军可是有为难之处?”一旁杨深忙插话道:“前几日在重庆时,余玠余相公可是当面答应了我们大将军,可以随意参观钓鱼、凌云两城的城防。” 张珏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西面的抛石机安置在上天梯上,多有不便之处。大将军想看抛石机,内城东面也有数架。不过今夜赶去,怕是路途艰远。明日一早我再带大将军过去,如何?” 高言闻言很是不悦,道:“我因为时间紧迫,才连夜观防。明日我就要离开钓鱼城,张将军却不肯行方便,是有意推托吗?”张珏忙道:“张珏不敢推托,只是这其中实在有难处,所以才有所迟疑。” 高言正色道:“中原不产好马,自太祖皇帝以来,贵军军中战马有三分之一都是向我大理国购买,几百年来,我大理从未说过半个不字。北方卖马给贵国,是为了换取生活必需的茶叶,是不得已而为之。而我大理本就产好茶,又多金银矿产,富庶不亚于中原,无须跟大宋以马易货。 为何大理要冒得罪北方强国的危险,倾尽全力提供良马给大宋呢?还不是因为我大理仰慕大宋文化,两国和平友好结盟近三百年!而今大敌当前,蒙古人即将大举进攻大理,若是大理就此亡国,贵国岂不是除了江淮、四川之外,又增加了南方战场,腹背受敌,处境愈发危急?正是因为余相公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才会破例同意我们参观钓鱼城城防。如何到了张将军这里,反而不爽快了呢?” 他相貌气质平平无奇,虽官任大理国大将军,但在旁人看来,无非是因为他父亲是相国的缘故,未必有多少真本事,不想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张珏当即肃然起敬,道:“大将军说的极是,张珏有所怠慢,是大大的不该。我这就引诸位过去,赔礼之话,容后再说。”高言道:“甚好。这就请张将军前面领路吧。” 一路上,高言始终板着脸,一声不吭,显然还是对张珏有所不满。 杨深见气氛不大对头,便有意问道:“听说张将军射技川蜀第一,有百步穿杨之技,号称神射手。不知可有什么提高射技的秘诀?”张珏道:“神射手实在不敢当,张某不过是校场比试时侥幸取胜罢了。” 他为人刚毅务实,虽口中谦逊,但见对方诚意请教,又确实是缺少作战经验,还是直言告道:“练习射技,先学射亲,再学射远,这是众所周知之事。但就总体而论,在两军对垒交战时,神射手并不比普通弓弩手价值大多少。战场形势通常混乱无比,射亲根本顾不上,基本是靠成队的弓弩手以密集弩箭来集中杀敌。而射远,虽然有‘挽弓当挽强’一说,但有了制作精良的弩箭后,普通大弓再强,也难以匹敌。以我军装备的克敌弓而论,射程可及三百六十步。这一距离,即便是汉代飞将军李广再世,力挽强弓,也不能及其一半。” 杨深道:“如此说来,精良的兵器装备要比单个兵士的武艺重要得多了?”张珏道:“嗯,事实确实如此。” 他虽不愿意承认,然就兵士战斗力而言,蒙古军要比宋军骁勇善战得多。但蒙古皇子阔端侵蜀近二十年,即使一开始便占据了剑门蜀道天险,却始终无法突破川东防线、掌握长江上游要害之地,除了南宋四川军民拼死抵抗外,宋军弓弩及兵器之利实是占了极大优势。 大宋自立国以来,弓弩是军中主要兵器。宋宁宗时太学生华岳曾道:“军器三十有六,而弓为称首;武艺一十有八,而弓为第一。”这也是两宋流行的兵器理论。宋代在弓弩制作方面取得了很大进展,宋太祖时已有大型远射程兵器床子弩,用于装备城池,最远射程可达千步。然床子弩极为笨重,移动困难,且需要多人合力才能使用。宋神宗时,民间百姓李宏研制出可供单兵使用的神臂弓,射程远及二百四十步,施于军事,屡建奇功。南宋时,名将韩世忠在神臂弓的基础上制成了克敌弓,一人挽之,可射及三百六十步,且能贯穿重甲,每射铁马,一发应弦而倒,成为令金军望而生畏的神兵利器。宋将吴玠、吴璘兄弟守蜀,远拒金人于国门之外,除了依靠四川地利天险外,克敌弓也是制胜法宝。吴家军均配备劲弓强弩,等敌军临近,分番迭射,号“驻队矢”,连发不绝,繁如雨注。金军主帅金兀术在与吴家军交战时充分领略过克敌弓的厉害,他自己也在激战中中了流矢,仅以身免。 蒙古崛起后,纵横天下无敌手,倚仗的是“聚如山丘,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的轻骑,擅长长途奔袭,对付阵地战最为有效,但在兵器上仍是承袭传统的游牧民族装备,所谓能射大雕的弯弓,射程甚至难以与最普通的宋军弓弩匹敌。蒙古军侵蜀,胶着在四川战场二十年,除了川地多山,遏制了其轻骑奔袭优势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南宋在弓弩上仍有相对的兵器优势。 杨深见张珏直认其事,足见性情真诚坦率,便恳切地道:“我大理久仰贵国克敌弓是军中罕见利器,而今既有共同强敌,不知可否……” 高言轻轻咳嗽了声,杨深微微一愣,便住了口。他虽然没有说完下面的话,张珏却已然会意过来,大理人是想索要一批克敌弓来装备他们的军队。然而兹事体大,非但他做不了主,他的顶头上司兴戎司主帅王坚也做不了主,即使是四川制置使余玠也做不了主。为了保持在兵器上的领先优势,宋朝特别针对神臂弓、克敌弓等利器制定了法律,规定不准私造、私习及毁弃、亡失等。朝廷对自己的兵士都以严刑峻法来防范,又怎么可能将兵器拱手送给他国呢?高言是大理国大将军,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及时阻止了部下,以免当面碰钉子。 张珏却是心胸磊落,也不避讳,道:“杨将军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克敌弓之事,钓鱼城没人做得了主。几位先前在重庆府时,可有向余相公提过?” 杨深点了点头,长叹一声,言下之意显是已为余玠所拒。张珏便不再多说,默默前行。 夜幕下的钓鱼山一改白日秀丽平和的风貌,被春寒渲染得冷峻无比。 群峰如同怪兽一般耸立,树木则仿若山峦的粗硬毛发,茕茕矗立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山路曲折蜿蜒,来回盘旋,不熟悉地形者全然分不清方向。走出一大段路后,隐隐见到前面火光映天,有喧哗、高笑声,给这清冷孤独的初春寒夜平添了几分生气。 张珏道:“再往东一里就是护国寺,寺西树林边有个小市集,算是城中的一块热地。大家伙儿没事的时候,都爱往那里凑,图个热闹。大将军今日山上山下跑了一天,若是累了,不妨到市集暂作歇息。那里有处琴泉茶肆,还算干净。” 高言摇了摇头,勉强应道:“无妨。”想了想,又问道:“张将军,贵司抛石机是装配在这一带吗?”不待对方回答,又沉吟道:“依照地势来看,薄刀岭应该是最合适的。偏偏那里的山道如此险峻,即便能装上抛石机,运输弹石却是个问题。” 张珏道:“大将军好眼力!薄刀岭的确位置最佳,却因山道狭窄,两边又都是悬崖峭壁,运输弹石极是不便,不得不放弃。抛石机就装在北面的上天梯上。”领头拐入一条碎石小道。他长年巡夜,目力听觉甚是敏锐,忽听到路边灌木丛中有悉悉索索之声,忙令众人止步,自己上前两步,喝问道:“什么人在那里?” 有人应了一声,道:“是我。”张珏道:“你是谁?不知道上天梯一带是禁地吗?”那人道:“小张将军,是我呀,牛二。”他本歪倒在树丛后,一边说着,一边想要爬起来,却是浑身无力。 张珏忙叫人举火照亮,自己上前扶起牛二,问道:“你怎么会倒在这里?”牛二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今夜当值,来换防的时候,突然想要解手,就有意落在后头,进了树丛中。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昏了过去,刚刚才醒过来。” 张珏见他只穿着单衣,冻得瑟瑟发抖,登时会意过来,道:“有贼人打晕了你,穿了你的绵衣戎服,混进了上天梯。”见牛二嘴唇只是发白,料想他昏过去不久便醒了过来,那贼人应该还在上天梯,忙道:“我们这就赶过去,应该能截住贼人。”又问牛二道:“你伤势如何?要不要派人送你去看大夫?”牛二道:“我……我好像没受伤……就是混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丁点儿力气……” 杨深心念一动,问道:“你是不是口鼻中有香甜的感觉?”牛二道:“是啊,你怎么知道?”杨深看了高言一眼,见对方摇了摇头,便道:“我胡乱猜的。” 张珏料想牛二大概是中了迷烟、迷药之类,过了时辰便会自行恢复力气,因天黑山道难行、营房太远,便派人先送他到附近的护国寺暂歇,等天亮后再作处置,自己则带队朝上天梯赶来。 行不多远,便有哨兵从暗处闪出,大声喝问口令。张珏应道:“是我,张珏。我今晚不当值,不知道上天梯的口令。” 那哨兵凑上前仔细辩认清楚,这才笑道:“果真是小张将军。”又道:“没有口令,按规定不能上上天梯,小张将军是知道规矩的。小的若放你过去,王都统还好说,被人告到重庆余相公那里,小的可就和张将军一道要受罚了。” 张珏道:“这我知道。不过前面刚刚发现牛二被人迷晕剥了衣服,我怀疑有贼人冒充换防的兵士混进上天梯,需要立即上去搜寻。” 果真有贼人混入上天梯的话,这哨兵身为第一道岗哨,也有重大责任,一听便紧张起来,忙道:“是,小张将军这就请吧。今晚的口令是‘千寻’。” 张珏应了一声,他身后的高言却露出奇怪的表情来。哨兵一眼便留意到了,问道:“这几位脸生得很,是小张将军的朋友吗?”张珏道:“这几位是余相公请来的贵客,他们也要跟我一道去上天梯。你放心,出了事,一切由我承担,不会连累你分毫。” 他素来亲和,当上都统后依然像从前那样与普通兵士同吃同住,甚得人心。那哨兵便道:“好吧,是看小张将军的面子,小的才冒这次险的。”张珏道:“多谢。你放心,就算要打你军棍,也由我来替你承受。” 高言等人这才知道张珏之前不大愿意带他们来上天梯是事出有因——原来这里设防比别处更严密,更有单独的口令,只有当值的兵士才知道,张珏身为兴戎司副统帅,竟也无权过问,足见这地方极不寻常了,想来不只是安置有抛石机等大型守城器械这么简单。而张珏引大理诸人进去,则是违反了军规,事后多半会受到追究惩处。 高言本对张珏颇有微词,此时明白了究竟,不免略有些愧疚,但他是大理国大将军,不便降尊向对方赔礼道歉,便向杨深使了个眼色。杨深会意,忙上前道:“原来上天梯非寻常之地,须得有口令才得进入。之前我等对张将军有所误会,实在抱歉。” 言外之意,抱歉归抱歉,但上天梯还是要去的。他们本就得到了四川制置使余玠的特许,可以任意参观城防,忽意外发现有一个比兴戎司官署和军营还要戒备森严的地方,如何不生好奇之心,想要一窥究竟呢? 张珏应道:“无妨。”高言道:“放心,事后出了任何问题,我会派人向余相公解释。”张珏点点头,道:“多谢大将军。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吧。” 一路行来,竟有三处暗哨、两处明哨,因张珏报出了口令,遂畅行无阻。到达上天梯岩下后,张珏命部下封锁栈道,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离开。又询问换防情况,守卫禀报道:“只在一刻前,换过一次岗,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离开过。”张珏点点头,径直上来山顶。 所谓上天梯,原是一座巨大的天然岩壁,四周如刀削斧劈,绝难攀援,当地传说是神人上天、罪人入地之处,由此得名。钓鱼城建成前,钓鱼山已是合州名胜之地,多有文人骚客游山时诗兴大发,在岩壁上留下题刻,上天梯这里也题有不少诗文。播州冉氏兄弟受命修建钓鱼城时,命人在上天梯峭壁边上开凿了四十一步台阶,即上天梯栈道,可拾级登上山顶。顶部平坦如原,近可俯视薄刀岭,远可将大江、合州城尽收眼底,视线极佳。然耗费巨资、人力修建栈道,并非为供游客到山上观赏风景,而是要将此处改建成一处守备要害之处,因而自钓鱼城修成之日起,上天梯便成为军事重地,闲人不能靠近。 因没有遮挡物,月光照耀下的上天梯甚是明亮,无须灯火即可看清大致情形——东、西、南三面的开阔地带装有抛石机、三弓弩等大型远射程兵器,正有一小队兵士来回巡视警戒。北面的大石坝上则建有一排石头房子,是用来存放弩箭、标枪、弹石等军资的仓库。有几间房子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大概还有人在里面忙碌。 张珏上来后,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搜捕贼人,只命人四下散开,悄悄寻找异常之处。 高言紧跟张珏身后,不解地问道:“这里守卫森严,贼人冒险上来,是想要偷盗兵器吗?可抛石机和三弓弩都这么大,他如何能得手?” 张珏道:“不瞒大将军,那边除了仓库外,还有一个兵器作坊,里面存有不少新式兵器。” 高言道:“这上天梯位置虽佳,却是运输不便,上下全靠一条窄窄的栈道,贵司如何会将兵器作坊设在这里?”张珏微一犹豫,还是说了出来,道:“是火器作坊。” 中国是火药的故乡,传闻最早的火药发明人是唐初奇人孙思邈。孙思邈人称“药王爷”,是著名的医药学家。某日,他在炼丹时,意外发现硫黄、硝石、木炭等物混在一起燃烧会爆炸,此即火药的雏形。从北宋初年开始,民间开始流行用火药制作炮仗和花筒,专门用来庆祝节日。 在火药使用之前,人们用火燃烧竹子,竹子受热膨胀裂开,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炸声,此即为爆竹。炮仗是将火药装在纸筒里,装实塞紧,两头用黄泥堵死,内中伸出一根引线,用以点火。引线点燃时,火药爆炸,将纸筒炸得粉碎,同时发出爆炸声。由于它跟爆竹原理类似,因而人们仍叫它爆竹,尽管已没有竹子。 人民的智慧无穷无尽。炮仗之后,又有高升,两者原理类似。所不同的是,高升将火药装入纸筒后,中间用黄泥隔为两部分,有引线相连。 燃放时,将高升直立在地上,点燃下部的引线,下部火药首先爆炸,发出第一声响,同时爆炸产生的力量将剩下半截纸筒推到空中。引线燃到上部后,剩下的火药爆发,又在空中发出了第二响。此即民间俗称的“双响”或“二踢脚”。 另有一种花筒,与炮仗原理基本相同,只是火药装得较松,且上面留有一个小喷气口。引线点着后,因为小口的作用,纸筒里火药并不产生爆炸,而是慢慢燃烧,燃烧所产生的烟气从小口喷出。如果是晚上放的话,便能看到许多火星喷出。心思巧妙的匠人还会在火药中掺杂各种矿石,如此,喷出的火星便有了红、黄、蓝等各种颜色,极为美艳,受到人们的普遍喜爱。 炮仗和花筒只是人们用来娱乐玩耍的工具,执政者却看到了它们潜在的军用价值。从宋太祖开宝年间开始,宋军已经开始秘密进行火药武器的实验和制作。开宝二年(969年),兵部令史冯继升发明了火箭,即在箭头部分加缚火药和引线,箭射出前,先点燃引线,再用弓射出火箭,利用火药燃烧爆炸的威力烧杀敌人。此火箭经试用后,证明效果良好,迅疾被大批量生产,装备到宋军中。宋军攻灭南唐时,便是利用火箭作为重要武器。 宋真宗咸平三年(1000年),神卫水军队长唐福又研制出火箭、火球、火蒺藜等更先进的火器。这时的火箭已无须靠弓弩弹射,而是靠火药燃烧时喷射产生的推力前进,威力虽说不上惊人,但在原理上却是质的飞跃。后来,又有冀州团练使石普献上了他自己制造的火箭、火球,并在皇宫中为皇帝作了示范表演。这些火器经过试验后都投入了实战,北宋朝廷在建康府、江陵府等地建立了火药制坊,专门制造了火药武器。宋军为抵抗西夏军入侵,一次曾用了二十五万支火箭,足见当时火药兵器的产量相当可观。 虽然北宋王朝在经济、文化上的成就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巅峰,但由于其以“重文轻武”为国策,武器工艺和改进更不受重视,之后长达百余年间,火药兵器再无发展。南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年),一股被金军打败的宋军转而为盗,劫掠地方,围攻德安府城,造天桥,填城壕,鼓噪进攻。知府陈规在情形十万火急的情况下发明了飞火枪,即在长竹筒或是厚纸糊成的纸管中装上火药,临阵时点放。当时吊桥已被敌人占领,城陷在即,陈规命六十名士卒手持火枪,冲出城门,点燃火枪,竹筒中的火喷出来一丈多远,由此烧毁吊桥,击退敌人。之后陈规又是“九攻九拒,应敌无穷,十万百万,靡不退却”,最终保全了城池。陈规也因此战而名扬天下,成为一时风头无二的人物。 在火箭和火枪的基础上,南宋又发明了霹雳炮,也就是民间俗称的“震天雷”。这种炮用火药、石灰等物混杂制作,爆炸时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但它仍然需要借助外力,多用抛石机来发射。抛石机原本装置的是石球,将石球替代为火药包,由于重量减轻,不仅能抛射得更远,而且落地即燃,杀伤力极大。南宋虞允文在采石矶反击金主完颜亮时,关键时刻,便是以霹雳炮制敌,“舟中忽放一霹雳炮,盖以纸为之,自空而下,其声如雷,纸裂而石灰散为烟雾,眯其人马之目,人物不相见。遂大败之”。 金人了解到南宋火药武器的威力后,不惜采用种种卑劣手段,千方百计地弄到了火药配方和火器制造技术。由于金人重视改进武器,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后来不仅能够自行制造飞火枪,还进一步发展了震天雷技术。蒙古人进攻开封时,守城金军手持飞火枪,打退了蒙古军的多次进攻。后来更是将震天雷点火后从城上吊下。那震天雷用生铁铸成,厚达两寸,外观呈瓜形,引口很小。待其爆炸时,声如雷震,闻百里外;其热力达半亩以上;人与牛皮都碎迸无迹,甲铁皆透。蒙古人非常惧怕,惊呼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据许多当时在场的蒙古兵士说,这是他们第一次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虽然开封最终陷落,金人却事先杀害了制造工匠,焚毁了火药库,蒙古人并未得到震天雷等火药武器的制作技术,因而在后来与宋军的对战中,始终在军备上处于劣势。 现任四川制置使余玠年轻时便在实战中亲眼见识过火药武器的威力。 当时他因为丧亲而在家乡蕲州守制,正遇到蒙古人的进攻,全靠“弩火药箭”和“弓火药箭”等火药武器才击退了敌人。他入蜀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加强武备,除了修建钓鱼城等山城作为要塞堡垒之外,还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生产火药武器,保持对蒙古的兵器领先优势。当年名将虞允文主蜀时,亦曾大力研制火药武器,聘请发明火箭、火蒺藜的唐福后人来主持事务,火药作坊就设在重庆府璧山唐家堡。然后来不慎发生爆炸,作坊化为灰烬不说,还炸死、烧死了许多无辜的唐家堡百姓。余玠鉴于前车之覆,决意将火药武器作坊选在一个既隐蔽又安全的地方,即便发生意外,也不会伤及无辜。上天梯便是他亲自相中的地点。此地为独立岩壁,四面都是悬崖,上山只有一条栈道,就算有爆炸事故,也只是炸毁山顶,不会殃及其他。既然火药配方和制作是宋军绝顶军事机密,上天梯如此戒备森严也就不足为奇了。 高言也久闻南宋有火药武器一说,但却从未亲眼目睹,虽有心见识一下,但料想这既是大宋的绝密武器,张珏多半没有许可的权力。况且自古以来,名不副实者十居七八,所谓的绝密武器,也未必就有传闻中那么厉害,不然宋军如何会在有克敌弓、震天雷这等精良武器的情况下还被蒙古人占据了半个四川?连军政中心成都府都落入敌手,余玠上任四川制置使时不得不屈尊在重庆置府。退一万步说,就算震天雷真的厉害无比,蒙古人也没有此等武器,并不比大理军占优,相比于震天雷,他更想得到克敌弓、抛石机等传统守城器械的制造技术。 杨深却没有高言那等眼光,心中还是好奇大宋的火药武器到底厉害到什么地步,试探问道:“难怪这里有一股呛鼻的怪味道。张将军,贵司作坊都能生产哪些火器,都是做什么用的?”张珏道:“主要还是用于抛石机的震天雷。其实这种武器的使用有很大局限性,虽然有威力,但落地爆炸后常会蔓延燃烧,若是四周多山地丛林的话,甚至可能会导致己方为大火所包围,令城池不攻自破,因而并不适合每个地方。” 高言道:“所以古人常说因地制宜,像钓鱼城这样三面环江的绝险之地,着实少见,当真是老天爷的恩赐。” 话音刚落,一间房子中忽然有火光一闪,传出“啪”的一声巨响。张珏暗叫一声“不好”,拔脚朝石房赶去,正好撞见一名兵士急奔了出来。 张珏一眼就留意到他的可疑之处——身材瘦小,身上的戎服极不合体。 那人一见有人赶来,忙低下头,转身欲朝东面逃去。 张珏喝道:“还想跑?”几步上前,抓住对方手臂,如老鹰抓小鸡一般,将他拖了回来。那人痛哼出声,怒道:“放手,你弄痛我了!” 张珏听出对方是女子之声,便松了手。兵士已然奔了过来,举刀围住那女子。 张珏命道:“先看住她。”自己赶进作坊查看究竟。 当值工匠名叫唐平,也吓得不轻,正打扫地上瓦罐碎片,见张珏进来,忙禀报道:“适才那位军爷说是奉王都统之命检查作坊,结果他出去时不小心打翻了一罐火药,正好掉在灯烛上,所幸火药还没有调制好,只响了一下,并没有燃烧。” 张珏这才放下心来,问道:“刚才那人进来后做了些什么?”唐平道:“他只是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什么,但什么东西都没拿。小的也觉得奇怪,可又不敢多问。” 张珏道:“你是火器作坊当值工匠,对作坊安危负有责任,外面那些兵士也都是为了保护作坊。有人进来这里,你为何不敢多问?”唐平道:“小张将军有所不知,那人手里有余知州的大印。” 余知州即是现任合州长官余大成。四川属于边郡,是屯驻军重地,州级地方长官官职名权知某州军州事,简称知州,通常由军事长官同时兼任,等于军政大权合二为一,集中在一人之手。如合州长官级官职有利东安抚使、合州知州及兴戎司都统,由于利州路早沦陷于蒙古人手中,利东安抚使仅是虚职,通常兴戎司都统也兼知合州及利东安抚使。但钓鱼城自建成以来,合州大小事务实际上是由播州冉琎、冉璞兄弟处理。二人是播州少数民族出身,按体制不能出任大宋地方长官,然因为得到了四川制置使余玠的支持,握有合州地方政务实权。为了更方便控制,余玠将合州知州和兴元都统制分开任命,将地方政务和军事分开,如现任合州知州是余大成,兴戎司都统则是王坚,兼任利东安抚使。如此,余大成挂名知州,冉氏兄弟为州佐,但并不干涉军事,兵权仍然归兴戎司都统。余大成是余玠远亲,性情平庸,凡有人拿公事去问他,只说“听冉先生示下”,人称“伴食知州”。 不过就算他只是个摆设,依然是朝廷正式任命的五品官员,有委任状和官印。 张珏深知余大成不大管政事,听说贼人持了他知州官印进来作坊,大是奇怪,问道:“上天梯是军事重地,归兴戎司管辖,就算是余知州本人,没有军中许可和口令,也不能轻易上来。你在这里已有好几年,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如何见到对方持余知州官印,却不起疑心呢?” 唐平慌忙辩解道:“小的只是工匠,并不是在籍军人,余知州仍然是小人的父母官啊。小的虽然觉得奇怪,但那位军爷穿着戎衣,而且能通过多层关卡上上天梯来,又能有什么可疑呢?那位军爷又厉害蛮横得很,小的当然不敢多问。” 张珏不便再多责怪,忙令唐平再好好清点一遍火器,看是否有遗失,自己则赶出来,见大理诸人已自行去观看抛石机,便走到那假冒兵士者面前,问道:“你是女子吗?” 那人挣开兵士,脱下肥大的绵衣,再取下头盔,露出一头秀发来,果然是个女子,还是个韶华清丽的年轻少女。她头发凌乱,虽有些狼狈,倒也镇静,一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晶晶发亮。 张珏皱眉问道:“你是什么人?”那紫衣少女眼睛骨碌一转,笑道:“我嘛,我是来钓鱼山游玩的游客。” 张珏道:“游客?游客怎么深更半夜游到这里来了,还穿着我兴戎司的军服?”少女道:“这军服是我在路边捡的。” 张珏见她谎话连篇,料想她一时半刻也不肯说实话,便命道:“拿住她。” 两名兵士上前捉住那少女手臂,反拧到背后。张珏亲自上前,欲搜她身上。那少女这才着了慌,道:“你想做什么?”张珏道:“我要搜小娘子身上,得罪莫怪。”探手入对方怀中,先摸到一团软软的物事。少女尖叫一声,却被兵士执住肩臂,无法避让,当即骂道:“你这个无赖!大宋的将军,都是如你一般的轻薄之徒吗?” 张珏这才知道不小心触碰到了少女的乳房,脸微微一热,但他是果决之人,年纪又比少女大上几岁,只微一迟疑,便道:“张某并非有意,抱歉。” 继续往下探,摸到一块硬物,掏出来一看——果然是合州知州大印。 但入手即知是假印,分量极轻,显是木头雕成。虽是赝品,却极其仿真,方一寸八分,印文细若发丝,刻印得相当精细,甚至还带有红色墨迹。 加上木印外涂了铜粉,在火光下看起来,就跟真印一模一样。 张珏心道:“别说唐平只是个工匠,就是我自己,不入手掂量、只凭眼睛看的话,还真难以发现这印是赝品。造这假印的人必然见过真印,不然不可能在细节上做得如此相像。”便问那紫衣少女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派你来的?”少女道:“我叫小敏。没人派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张珏道:“你虽穿了牛二的戎服,但一路过来,尚有不少关卡,你是怎么知道口令的?”小敏笑道:“我自己听见的啊,口令是‘千寻’,对不对?前头换防的兵士那么大声地回答口令,想不听见也不行啊。”笑容甜美灿烂,充满明媚的朝气,浑然没有身处险境的忧惧。 张珏心道:“山林夜深人静,声音能传得极远,这倒是一处守卫上的漏洞了,回头要想个法子改进才好。”又问道:“这假印,小娘子是从哪里得来的?”小敏道:“你也知道它是假的啦,是别人刻的,我觉得好玩,顺手拿来了,不行吗?” 张珏心道:“这假冒牛二的女子多半不熟悉合州情况,以为这里也跟四川别处一样,知州同时兼任军中都统,是最高长官,却不知道本州军政分开,且知州只是摆设。至于她伪刻的是知州官印,而不是兴戎司大印,自然是因为官府榜文、公告及地方政令多是以州府名义发出,很容易得到印文字样。至于官印形状,只要对我大宋官制略微了解,便可知道知州大印均是外观一样的铜印。” 他料想对方不会轻易说出实情,便道:“小娘子不肯说实话是吧?来人,将她拿下了,先押回军营,等审问清楚再说。” 小敏道:“做什么?放开我。我又没犯法,凭什么拿我?”张珏道:“小娘子私刻官印,又打伤士卒,闯入军事重地,算不算犯法?” 小敏道:“喂,你们大宋讲不讲理啊?这是官印吗?我以为只是件木雕。还有那士卒,我哪有打伤他?是他自己不小心嗅了有毒的花草,晕了过去。还有这个地方,你们又没有在道口立上牌子,我哪里知道它什么军事重地啊。” 张珏心道:“这女子满口诡辩之词,不能相信。但她之前说‘大宋的将军’,目下又说‘你们大宋’,这是脱口而出的称谓,不能作伪。如此看来,她并非我大宋人氏。嗯,多半是蒙古派来的奸细,想要盗取火药武器秘方。只是蒙古军中没有男子了吗,如何会派这样一个不会武艺的美貌少女来?” 虽有疑惑,但因大理诸人尚在山顶,张珏也不便过多盘问,便命部下先将小敏带走。 一名叫赵安的部将道:“张将军,从这里回军营要经过薄刀岭,夜晚路不好走。倒不担心犯人逃走,万一她挣扎,摔下悬崖怎么办?”张珏想了一想,道:“嗯,你考虑得甚是周全,那么先将她押到护国寺,借间厢房监押一晚,明日一早再说。” 兵士应了一声,上前拖住小敏便走。小敏反抗不得,正好见到高言等人走过来,蓦然眼睛一亮,见到救星一般,大叫道:“大将军,高大将军,救我!快救救我!” 张珏转过头去,审视着高言,目光中带着浓重的困惑。高言则愣在了那里,睁大眼睛瞪着那名叫小敏的少女,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来。 恰在此时,不知何处飘来了一阵洞箫之声,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悠悠柔柔,带着澹泊的哀伤之气。如寒山孤笛,似雪原夜雨。 如白雪清风,又似冷月秋露。在溶溶月色下,冷冽夜风中,轻而易举地击穿了人心。 第二章 梅花那树 箫声呜呜咽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有一段尘封多年的情感缓缓宣泄出来。细碎的流年往事,被赋予高低起伏的音律,悲与喜,苦与愁,都在一管洞箫中绽放。沉淀下的红尘记忆,又被重新勾引了起来——或是哀怨,或是忧愁,或是思念。然当千头万绪即将舒展开来时,它又伴随着曲终人散而悄然离去。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只剩下一种婉约,一种含蓄。 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故人何处。寒窗梦里,犹记经行旧时路。连昌约略无多柳,第一是、难听夜雨。谩惊回凄悄,相看烛影,拥衾谁语?   张绪归何暮。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只愁重洒西州泪,问杜曲、人家在否?恐翠袖、正天寒,犹倚梅花那树。 ——张炎《月下笛》 箫声呜呜咽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有一段尘封多年的情感缓缓宣泄出来。细碎的流年往事,被赋予高低起伏的音律,悲与喜,苦与愁,都在一管洞箫中绽放。沉淀下的红尘记忆,又被重新勾引了起来——或是哀怨,或是忧愁,或是思念。然当千头万绪即将舒展开来时,它又伴随着曲终人散而悄然离去。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只剩下一种婉约,一种含蓄。 高言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四周的一切仿佛成了虚无。紫衣少女小敏挣脱兵士,奔过去扯住他衣袖,叫道:“高大将军,他们这些人要拿我,你快救救我!” 高言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吃了一惊,问道:“你……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认得我?”小敏道:“我见过高大将军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高言道:“你……你是大理人?”小敏道:“当然是了。” 高言再如何处变不惊,当此之际,也大感尴尬,然避无可避,只得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做什么?”小敏道:“我是大将军部将张亦凡的女儿张小敏,是你派我来这里盗取大宋火器秘技的啊。高大将军不记得了吗?”高言愕然道:“什么?” 杨深抢上前来,大力扇了小敏一巴掌,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血口喷人,挑拨我大理和大宋的关系!”小敏怒道:“你怎么胡乱打人?你是我大理都城阳苴咩守将杨深杨将军,我也见过你的。” 杨深虽是行商打扮,却随身带有佩刀,抬手便去拔刀,怒道:“我杀了你这个满口胡言的小贱人!”张珏忙上前将小敏拉开,道:“杨将军息怒,有话好说。” 杨深那一巴掌打得极重,小敏脸都肿了起来。她举手抹了一下嘴角血迹,冷冷道:“杨将军,你这是想杀人灭口吗?” 杨深还待上前,却被高言伸手拦住。高言正色道:“张将军,我并不认得这女子,也从来没有派人来贵国盗取火器秘技。”张珏道:“是,我信得过大将军。” 杨深恨恨道:“这女子多半是蒙古奸细,盗窃火器未果,便想攀诬好人,嫁祸到我大理头上。” 小敏道:“我若是蒙古奸细,如何能一眼就认出你们二位的身份?杨将军说我是蒙古人,难道听不出我是大理口音吗?” 她年纪虽小,却是伶牙俐齿,杨深一时无话可答,气得直跺脚。 张珏知道就此纠缠下去,不但会令高言难堪,也难以自处,便命人先将小敏带开,道:“高大将军无须忧怀。这件事我自会查清楚,再给高大将军一个交代。”高言道:“好,有劳张将军。正如你们中原那句老话:‘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他心中有事,不愿意再节外生枝,又道:“张将军,我累了,想先回去歇息。” 张珏道:“那好,我送高大将军回去。”高言道:“不必了,上天梯这里出了事,张将军应该还有许多事务处理,我自己回去便可以了。明日一早,我再与张将军在兴戎司官署相会。”又道:“张将军提及的那本《守城录》……” 张珏忙道:“正好我将那本书放在了将军府中,明日一早当场送给大将军。”高言道:“多谢。” 张珏便派了田川、龙井两名兵士送高言一行人回去寅宾馆歇息。高言走出数步,蓦然想到什么,回转头来,瞪视着被押在一旁的小敏,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张珏问道:“大将军有事吗?”高言道:“没……没什么……”拂袖自去了。 送走高言等人,张珏命人将小敏带过来,先道:“我要再细细搜小娘子身上一遍,以防万一,得罪莫怪。” 小敏想到适才被张珏胡乱触碰到乳房的情形,脸色微潮,忙道:“不劳小张将军动手,我自己将所有东西交出来便是。”张珏也颇觉尴尬,若再坚持亲自搜身,难免有轻薄少女之嫌,便道:“甚好。” 小敏果然老老实实地将怀中之物尽数掏了出来,除了钱袋、手帕等随身之物外,还有一个小瓷瓶。 张珏问道:“这小瓶子中装的是迷药吗?”小敏道:“是。不过我们大理叫曼陀罗,又称醉心花。” 张珏本来绝不相信对方是大理人,但此刻心中却开始动摇起来——他在丛林中发现中了迷药的牛二时,杨深问其口鼻中是不是有香甜的感觉,牛二称是,旁人均感惊讶。虽然杨深后来说是随口瞎猜的,但很明显他其实熟悉这种迷药药性,以致一眼就能从牛二症状判断出来。也就是说,这迷药多半是大理所产,这不正好从侧面证明小敏的确是大理人吗? 张珏见并没有搜出火药之类敏感物品,便自将小瓶收了,其他东西则还给了小敏。又问道:“你说实话,你到底是什么人?”小敏道:“我真的是大理人。小张将军,你要相信我。” 张珏道:“果真如小娘子所言,你是大理人,是受人派遣来到此地,那么高大将军就是你的上司,你此次任务失败不说,还当着我的面公然指证他,不是徒令上司身陷困境吗?大理会派你这种人来当奸细?简直是笑话!” 小敏笑道:“小张将军,你长着一副聪明样子,人也真的很聪明,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与高大将军相认,就算他一再否认认识我,杨深将军还恨不得杀了我灭口,但你们大宋由此知道我是大理人,必然不会杀我。若是我假装不认识高大将军,肯定会被你们当成蒙古奸细,不但要受尽皮肉之苦,最后还得丢了小命。我只是个弱女子,两相权衡之下,当然要取前者。”忽然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小张将军也该知道有消息称蒙古即将攻打大理,大理已是危在旦夕,想要出奇制胜,在兵器上占优,只能打你们大宋的主意。” 张珏见对方嬉皮笑脸,浑然不将身处险境当回事,也不知道是少不更事,还是有恃无恐。她的前半段话很有些强词夺理,但听到后半段,又觉得有几分道理。他虽是合州守将,却因受到四川制置使余玠赏识,常受召到重庆议事,对时局看得很清楚—— 高言此番来四川,其实就是因为听到蒙古大举进攻在即,想得到蜀帅余玠的武力支持,兵力也好,武器也好。然即便有唇亡齿寒之忧,大宋自身处境也不妙:而今蒙古人一改往日抄掠后即退去的传统,改为屯田坚守,如继任总帅汪德臣正修治利州,欲将其作为蒙古军入蜀根据地。 而余玠帅蜀后,虽成效显著,时称“太平有象,民物熙然”,却也以铁腕手段处政,如流放沔州都统制权遂宁、知府云拱、潼川府知府张涓等,新近更是诛杀了利州都统制、人呼“夜叉”的王夔。王夔多有战功,但却由此居功自傲,桀骜不驯,常常纵兵掳掠百姓财产。被人告到余玠处,去年十月被召到重庆诛杀。 余玠虽师出有名,但因为王夔在军中威信极高,由此造成了分裂的局面。王夔被杀后,利戎司擅自举代王夔部将姚世安接替王夔。余玠勃然大怒,不予承认,另外派部将金伦接替姚世安。为了保证接替工作顺利进行,金伦带兵至利戎司驻地云顶山城下。姚世安借口余玠图谋害己,闭关不纳,陈兵以对。利戎司驻军兵力为四大戎司之首,云顶城还是成都府治所在地,金伦既没有足够力量,也不可能真的攻打云顶城,只能愤然离去。余玠对此也莫之奈何。 此事传开后,朝中有人兴风作浪,称余玠擅杀大将王夔,又因姚世安不肯奉命而质疑其在蜀中的威信。执政宰相谢方叔本是蜀人,因其侄与姚世安交好,一面假意调停,一面借此大做文章弹劾余玠。偏巧支持余玠的宰相郑清之已经去世,舆论对他极为不利,尤其是冒险出兵兴元府一事,成为余玠被攻击的重点。 郑清之病逝前一年,因预料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急于看到四川早日收复,一再催促余玠改被动防守为主动出击,出兵收复兴元府。 兴元府又称汉中,是“四川之首”,素称“蜀之股肱”“蜀之咽喉”。 端平三年(1236年),蒙古军攻陷兴元。女真人夹谷龙古带向蒙古大汗窝阔台建议留兵驻守,以作为“制蜀一奇”。窝阔台遂一改劫掠后离去的作风,任命夹谷龙古带为兴元军民安抚使,令在汉中设置官署。贵由任大汗期间,又设兴元行省。在夹谷龙古带的悉心治理下,兴元垦田数千顷,“敖庾盈衍”,在城中则修筑起“民庐数万区”,官舍第居皆“宏壮奇丽”。 如此,“内治堡垒,外增鼓柝,烽烟得警,日夜千里不绝”。附近一些“割裂自霸”的土豪纷纷赶来归附,“入所据于郡县”。而一些戍守四川边城的宋“骁毅之将”亦背叛宋室,投奔兴元。之前蒙古军攻蜀,全靠关中供给粮饷,“荷担千里,十石不能致一”。自从兴元设治以来,成为蒙古征蜀之师的主要基地,蒙古军甚至可以做到“朝至而夕廪”。 正因为兴元对四川的威胁极大,宋宰相郑清之力主先将其收复。只是南宋朝廷依旧将江淮当作主要战场,设有重兵布防,四川远处边陲,朝廷无力兼顾,余玠手中全部兵力加起来不及五万,根本无力发动大的攻势,是以对收复兴元一事十分谨慎。然宰相郑清之一再催促,余玠迫于无奈,最终还是决意北伐,收复汉中。 淳祐十年(1250年)冬,余玠以四川安抚制置使的身份,调集四川精锐部队。应征而来的除制司帐下诸军、四都统司之兵外,还有各路府州所统之兵,播州安抚使、雄威军都统杨文也派遣部将赵寅率领五千名锐卒前来从征。宋军取金牛道向兴元进发。一路告捷。次年四月,占据汉州西面的中梁山,余玠又遣部将烧毁汉中通向大散关的栈道,以阻止关外蒙古援军南下。他本人亲自率军昼夜攻城,“钩炮梯冲,环城数匝,谓为孤危,期日必拔”。汉中一带百姓纷纷归附。夹谷龙古带领兵不足五千,“昼则荷甲传食,夜则画地分守”,苦苦等待蒙古援军的到来。驻守凤翔的蒙古都元帅秃薛首先率屯田军赶来救援,因栈道被毁,被阻于大散关外。然不久便在宋军降卒引导下,由陈仓道入援。又派兵抢修大散关栈道,接应其他援军。余玠久攻不拔,兵老师钝,只得率军撤回四川。至此,余玠北伐汉中之役失败。 这次战事亦成为朝臣攻讦郑清之和余玠的有力借口,不久郑清之即忧愤病死,余玠亦失去最强有力的后盾。因而,他虽贵为蜀帅,目下却是举步维艰——不仅外有强敌蒙古人虎视眈眈,内有利戎司姚世安举兵抗命,更有朝中此起彼伏的倒余大浪,正是心力交瘁之时,根本腾不出手来协助大理抗敌。而高言一行到四川已有半月时间,想来多少了解到余玠的困境,深知不大可能再得到大宋的协助。而大理人想要克敌弓,别说余玠正备受攻讦,就是他正当红时,也需要上奏朝廷请示。也许高言见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干脆派人到上天梯盗取火器秘技,若能取得兵器上的优势,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如此,便能解释高言为何一定要来上天梯,甚至不惜以大将军之尊,抛出一番大道理来。 张珏思虑过一回,问道:“你用什么来证明你是大理人?”小敏道:“从头到脚,都能证明我是土生土长的大理人。” 张珏道:“那好,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她也许能证明你说的是不是真话。”小敏道:“是什么人?” 张珏不答,亲自带人押着小敏朝护国寺而来。 钓鱼城是一座山城,修建在钓鱼山上,三面环水,加上山势陡峻,峭壁悬岩,俨然雄关要塞。又是一座兵城,十年前为抗击蒙古军而建,是合州州治、兴元都统司及利州东路安抚使所在地,为重庆府北方屏障,驻有重兵,“春则出屯田野,以耕以耘;秋则运粮运薪,以战以守”。 这里没有太多的商业,没有勾栏、瓦子之类的娱乐场所,连像样的酒楼、饭馆也没一家,只有寥寥几家小食店,且不卖酒。夜间唯一的热闹场所,就是护国寺西面的琴泉茶肆。茶肆位置颇佳,正好位于梅花林中,逢上花开季节,茶香、梅香飘扬开去,闻之即令人心旷神怡。 除了供应茶水、饮子外,茶肆还售卖一些蜀中名吃。最有名的当数剑门豆腐,是茶肆的招牌菜。所谓“剑门豆腐”,顾名思义,当是“剑门天下险”的剑门所出产的豆腐。那里的黄豆生长于山区,泡以泉水,所做出来的豆腐细嫩鲜美,口感不涩,且有淡淡清香,韧性极强,别具一格,自古就是当地一绝。有俗语称:“不吃剑门豆腐,枉游天下雄关。” 三国时期,蜀汉大将姜维在汉中被魏将钟会、邓艾打败,退守剑门关。魏军乘胜追击,直抵剑门关外。而蜀军新败,士气低落,疲不能战。 姜维见状,忧心忡忡。这时候,有人向姜维献计:闭关休战三日,号今百姓家家磨豆浆,以豆腐犒赏士兵,以豆渣喂战马,待兵马体力恢复再战。姜维依计而行,结果士兵和战马迅速恢复了体力。三日之后,姜维仅引五千兵马杀出关去,大败魏兵,终解剑门之急,剑门豆腐由此名扬天下。唐朝贞观名臣魏徵即出生在剑门。安史之乱时,唐玄宗李隆基因避战乱入蜀,途经剑门,因旅途劳累,又思念死去的杨贵妃,寝食难安。 亲信宦官高力士给皇帝端来了一碗剑门豆腐,玄宗顿时胃口大开,一时欣喜,便将剑门黄豆特封为“皇豆”。 然自十余年前汪世显引寇入蜀后,剑门为蒙古军所占,当地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剑门豆腐已经绝迹。这琴泉茶肆的剑门豆腐不过是个噱头,其实就是本地豆腐,打了个剑门的名号,美其名曰:吃豆腐不忘蒙古血洗剑门之耻。居然由此名声大噪,连四川制置使余玠都慕名来品尝过。 张珏一行路过梅林时,小敏为林中喧闹声所吸引,问道:“那边是饭馆吗?我饿了,想吃点东西。” 她是在军事重地被当场抓获的奸细,本该立即绳捆索绑,押赴官署审问,但不知道为什么,张珏竟不忍心拒绝,便道:“好吧,我陪你去。” 招手叫过部下赵安,道:“你先去护国寺药师殿知会若冰娘子,我稍后有要事来请教她,请她务必晚些歇息。对了,派人去找刘霖刘教授过来,就说我今晚需要他的帮忙。”赵安一一应了。 张珏这才带着小敏进来茶肆。虽然夜色已深,茶客却还不少,多是不当值的兵士,也有借宿在护国寺客房中的旅客因夜冷被寒睡不着而出来闲坐的。 兵士们见到张珏进来,一齐起身,欲过来参拜。张珏忙道:“不必多礼。这不是在军营,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就当我没来过。” 众人素知小张将军性情和善,爱兵若子,闻言一起笑了起来,便各自散开,照旧去饮茶。 几名兵士自坐了一桌,张珏与小敏坐了一桌,叫道:“小二!” 闻声出来的却不是小二,也不是茶肆主人白秀才,而是张珏的妹妹张如意。张珏既意外又惊喜,叫道:“如意,想不到今晚会在茶肆遇见你。” 张如意打扮成男子模样,头上裹着块白布,神色颇为冷淡,只道:“哥。”又朝小敏一努嘴,问道,“她是谁?才几天不见,哥哥身边就多了个如此美丽婀娜的小娘子,怎么我当妹妹的都不知道?是我未来的嫂子么?”张珏忙斥道:“别胡说,她叫小敏,是在上天梯捉住的奸细。” 张如意“咦”了一声,奇道:“她这么个清秀娇弱的小娘子,居然能混到号称‘密不透风’的上天梯?”小敏笑道:“其实上天梯也不是传说中那么密不透风啦。” 张如意“啧啧”两声,道:“小敏娘子都成阶下囚了,居然还这般泰然自若,敢来这里饮茶,连男子都要自愧不如呢。”小敏笑道:“那是你哥哥心肠好,换作旁人,只怕我早被拷打得体无完肤了。” 张如意上下打量她一回,道:“敏娘当真不是一般人。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叫如意。”小敏道:“我知道啊,你叫张如意,是小张将军的妹妹。” 张如意道:“我哥没告诉你吗?我不是他亲妹妹。”小敏笑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和小张将军才刚刚认识。不,应该说,我才刚刚被他抓住。” 张珏见二女谈个没完,肆无忌惮,后面还不知道要聊到什么,忙插口问道:“白秀才人呢?”张如意道:“不知道,刚才就没看见他。哥,你想吃什么?”张珏道:“我不饿,给小敏娘子和隔壁那桌弄点吃的吧。” 张如意“哼”了一声,一扭腰肢,转身去了。 小敏道:“你妹妹好奇怪啊,怎么对你这个哥哥爱理不理的。”张珏道:“她婶婶翁大娘去年去世了,她一直心情不好……”忽一眼留意到角落中一名年青男子正不断瞟向自己这边,模样甚是古怪,心念一动,便朝那男子招了招手。 那男子忙转过头去,想假装没看见,但略微思索后,料想避无可避,还是勉强起身走了过来,问道:“将军是叫我吗?”张珏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那男子道:“我姓高,叫高……高第。” 他说姓氏时是脱口而出,而说名字时却有所迟疑,大概姓高是真,高第却是个假名了。而且中原人断然不会用这种名字,“高第”与“高帝”谐音,难道是想当皇帝吗?中国人最注重避讳,取这种犯帝王大忌的名字,即使自己有这个胆子,官家也绝不会放过。 张珏心中愈发肯定对方不是宋人,问道:“我瞧高公子面生的很,你不是合州本地人吧?” 高第反问道:“将军难道认识城里的每一个人吗?”张珏道:“张某守卫钓鱼城已近十年,不敢说每个人都能叫出名字,但是否是外来人士,一眼便能辨知。你是什么人?”高第道:“我是行商……”忽想到自己的谈吐气质绝不像行商,又忙改口道:“不,是游客,游客。” 小敏嘻嘻笑道:“游客这身份当真好用,放之四海而皆准。”极尽揶揄之色,显然也不相信这高第会是游客。 张珏招手叫高第过来,本是怀疑他说不定认识小敏,跟她是同伙,专门负责留在茶肆接应,然暗中打量小敏神情语气,却并不认识对方,反而笑着瞪大眼睛望着高第,似等着看他出丑。但高第本人神色如此慌乱,张珏不免疑心更重,叫过两名兵士,命道:“先把他扣下,等查清楚他身份后再说。” 兵士应了一声,欲上前捉拿高第。恰好张如意端着两大盘子豆干出来,忙赶过来阻止道:“放手!做什么?”张珏道:“此人来历不明,行迹可疑,我要带他去官署,审问清楚。”张如意将豆干往桌上重重一顿,道:“什么来历不明,他是我朋友。” 张珏大为惊讶,问道:“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张如意似不愿意谈论这个问题,只简短道:“不久前。总之,高公子救过我,我担保他不是坏人,也不是奸细。” 张珏道:“可是……”张如意道:“哥,你要抓他的话,干脆连我一起抓了。”见张珏沉吟不答,便自行拖着高第进后堂去了。 兵士问道:“小张将军……”张珏道:“算了,这件事,等我问清楚如意再说。”又问道:“依敏娘看,这高第是大理人吗?”小敏正抓着豆干往嘴中塞,闻言差点喷了出来,好不容易将豆干咽下去,笑道:“小张将军这是在问我吗?”张珏道:“嗯。” 小敏哈哈大笑道:“当然不是。莫不成天底下姓段的、姓高的都是大理人,而姓赵的就是大宋人?小张将军,你未免也太想……”忽见张珏目光炯炯,凝视着自己,这才意识到对方是有意如此——他早已看出高第不是大理人,多问自己一句,是想进一步判断自己到底是不是大理人。 张珏问道:“太想什么?”小敏叹了口气,改口道:“太想当然了。其实是我说错了,小张将军聪明机智得很。那么,你也该看出来了,我真的是大理人。”张珏道:“快吃吧,我去去就来。”独自起身,往厨下来寻妹妹。 厨房有两名伙计正在配菜烧水,见张珏进来,忙主动告道:“如意娘子去了后院。” 到后院时,正见张如意将那名叫高第的男子自后门送出。张珏也不阻拦,等妹妹回来闩上院门,这才问道:“他到底是谁?”张如意不满地道:“哥,你干嘛总是疑心那么重?看到陌生人就怀疑他是敌国奸细。真正的奸细不是在外面茶寮中坐着喝茶吗?” 张珏道:“这是我职责所在。况且,我也想知道你交往朋友的来历。 你刚才说高第救过你,你在回秦州的路途中遇险了吗?”张如意道:“是啊,我被蒙古人捉住了,全靠高第救了我。” 原来张如意先祖原是秦州人,本是大宋子民,然“绍兴和议”后,大半秦州被南宋朝廷割让给金国,张氏便成了金国人。金国灭亡后,蒙古人攻陷秦州,屠杀了全城百姓。当时张如意还年幼,正好跟随婶婶翁大娘在城外南郭寺进香,蒙古人虽然凶残,对僧道倒还尊敬,张如意由此逃过一劫。但她父母及兄弟均在那场屠城中死去,且再也无家可归。 翁大娘不愿在仇敌统治下生活,遂带着她一路南逃,到南宋凤州一带时,两人都生了重病,被好心人王大娘收留,也就是张珏之母。王大娘的丈夫早已过世,独自抚养儿子张珏过活。翁大娘因为死去的丈夫也姓张,遂与王大娘结拜为姐妹,张珏和张如意则以兄妹相称。 然而,平静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蒙古人就向南宋发动了攻势。凤州因为是“三关五州”之一,地处边境,是四川的外围藩篱,最先受到冲击。端平三年(1236年),秦巩豪族汪世显引蒙古人入川,凤州更是落入了蒙古人之手,张珏兄妹从此由大宋子民变成了蒙古子民。彼时凤州被划归汪世显统辖,宋民生活倒没有太大改变,不像其他蒙古人统治的汉地尽数被掳为驱口。但张珏自小志向远大,有归宋之心。到他十七岁那年,母亲王大娘病逝,他安葬了母亲,带着翁大娘和张如意辗转来到新建成的钓鱼城投军。他因射技出众,一入行伍,便崭露头角。 翁大娘和张如意先是暂栖在护国寺,后到琴泉茶肆中帮手,就此在钓鱼城安顿下来。十年过去,张珏已是兴戎司副统帅,是军中最年轻的都统,号称“四川虓将”,张如意也算是琴泉茶肆的半个主人。只是金国虽然灭亡,宋金却有难解宿仇,昔日归正人著名如辛弃疾者都备受歧视,翁大娘不愿意提她自己曾是金国人一事,张珏也只好遵命,说义妹是自己同乡。这话倒也不假,张如意虽在秦州出生,却是在凤州长大。 可惜半年前翁大娘不幸去世,临死前表示希望能将骨灰送回故乡安葬。 张如意坚持要实现婶婶遗愿,要将骨灰送去秦州。张珏劝阻不成,又因军务繁忙,不能陪伴妹妹前去蒙古人占领区,十分着急。正好寄居在护国寺的游僧惠恩因发愿要归返秦州南郭寺,张珏不得已,只得请惠恩相助。 惠恩得知究竟后,亦欣然应允。张如意遂将满头秀发剃掉,打扮成僧人模样,与惠恩一道上路。一路关卡虽然不少,但料想惠恩有度牒,蒙古人尤其尊重佛教僧人,应该不会遇到阻碍。之后张如意也在约定时间返回了钓鱼城,只说一切顺利。至于她途中遇险而为高第所救之事,张珏今日还是第一次听说,忙问道:“你不是说一切顺利吗?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如意本来一直板着脸,见张珏额头冒出了汗,关切发自内心,忍不住展颜笑道:“哥,瞧你急的,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你这样。” 张珏道:“你快说,蒙古人如何会捉住你,高第又如何救了你?我瞧他模样文质彬彬,应该也不会武艺,如何救你?”张如意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我回来时路过关卡,被蒙古人听出我是女子,起了疑心,便想把我扣下来,是高第出面说明,称我是秦州尼姑庵的尼姑,我这才过了关。” 张珏道:“高第是蒙古人吗?”张如意道:“不是。” 张珏这才松了口气,道:“不是蒙古人就好。”转念想到高第并不是什么口齿伶俐、机智敏捷之人,适才他只略微盘问,对方便紧张得不行,破绽百出,这样的人,如何能从蒙古兵手中救人?又问道:“蒙古人如何肯听高第的话?” 张如意道:“这自然是有缘由的。不过我只告诉哥哥一个人,哥哥绝不能泄露出去,不然只会害了高第。”张珏道:“当然。高第既然救过你,也就是我张珏的救命恩人,我感谢他还来不及,又如何会害他?” 张如意见兄长点头答应保密,这才道:“高第是高智耀的儿子。” 张珏大感意外,问道:“高智耀?是那个投降了蒙古的西夏人高智耀么?”张如意道:“是。” 张珏不悦地道:“原来高第救你,最终还是因为他的身份。你还说他不是蒙古人。”张如意道:“他本来就不是蒙古人啊,他是西夏人,与蒙古人有灭国之恨。他父亲高智耀为蒙古效力,也是逼不得已。即便他做了蒙古的大官,也从来没有出过不利于大宋的主意。” 高智耀是西夏世家子弟,为右丞相高良惠之子,在其国任签判。西夏灭亡后,隐居在贺兰山中。蒙古皇子阔端驻西夏故地时,久慕高智耀大名,曾多次派人征召,他均不肯赴召。后阔端强行征发封地所有儒生为站户。高智耀不忍心见到读书人沦为迎来送往的官奴,便主动去求见阔端,表示愿意出仕蒙古,但请求按西夏旧制免除儒生徭役。阔端终于得到了这位故西夏宰相之子的跪拜,很是欣慰,于是下令免除汉地、河西儒户一切徭役。蒙古曾在南宋淮、蜀两地俘虏了三四千名儒生,尽数作为驱口,在高智耀的请求下,阔端也全部予以释放。这件事一度轰动一时,高智耀由此赢得了天下士子的交口赞誉。张珏曾多次听州学教授刘霖谈及此事,连刘霖这样的名门子弟都对高智耀赞不绝口,只恨无缘一见,足见其名气之大。想不到张如意一趟秦州之行,竟结识高智耀之子高第,还得到了他的帮助,如何不令人惊奇? 张珏问道:“他真名是叫高第吗?”张如意道:“当然不是,他叫高睿,高第是他适才随口编造的假名。” 张珏道:“可还有旁人知道他的身份?”张如意道:“除了哥哥你,再无旁人。哥,是他一路护送我回来钓鱼城。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泄露他的身份。”张珏道:“那好,我尽快安排,送他离开宋境。”张如意摇头道:“他不会走的。” 张珏道:“为什么?高智耀虽有贤名,却是蒙古皇子阔端心腹大臣。 若是被旁人知道高睿是高智耀之子,就算他不会因此而丧命,也会被关押起来,利用他的身份大做文章。他留在这里,能有什么好处?”张如意道:“总之他不会走的。” 张珏见妹妹低下头,双手绞在一起,露出极罕见的娇羞模样来,这才恍然大悟——多半是高睿喜欢上她,不然其人何以冒着生命危险,万里迢迢来到钓鱼城?一时冷然不语。他素来果断,却遇到这等棘手之事,倒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了。 隔了好半晌,张如意才期期艾艾地道:“其实我已经催了他很多次,要他离开这里,可他就是不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张珏问道:“他目下住在哪里?”张如意道:“借住在护国寺的客房。” 张珏道:“那好,你跟高第说,等过两日得闲,我要好好跟他谈上一谈。” 张如意立即警觉起来,问道:“谈什么?”张珏道:“还能谈什么?当然是敦促他快走。他留在这里,对他、对你都没好处。” 张如意别过脸去,沉默不应。张珏心念一动,问道:“你可是喜欢他?”张如意道:“谈不上。”张珏道:“那不就是了。” 正好部将赵安进来,躬身禀报道:“属下已知会若冰娘子。刘教授人也找到了,他说他在钓鱼台等你。” 张珏点点头,出来叫了小敏,径直朝护国寺赶来。 出来茶肆时,正好遇到主人白秀才回来。他看上去心事重重,只知埋头走路,到跟前才发现张珏等人,忙招呼了一声。 张珏道:“白秀才不好好看着茶肆,倒有心思在月下散步。”白秀才随口敷衍道:“随意逛逛,随意逛逛。”走出几步,又回头问道:“张将军是从茶肆出来吗?”张珏道:“是啊,你现在才发现吗?” 白秀才道:“可有交齐茶钱?”张珏笑道:“交啦,一个子不少。不信你回去问如意。”白秀才道:“嗯,肯定要问的。你妹妹如意刀子嘴豆腐心,常常少收茶钱,还允准茶客赊账。有同情心固然是好,可再这么下去,琴泉茶肆就该关门啦。” 张珏道:“白秀才大可放心,琴泉茶肆不会关门的。上次余相公还特别交代过余知州,说钓鱼城极需要琴泉茶肆这样的地方。” 余相公即是四川最高军政长官余玠,普通老百姓若是被他提及或是交代地方长官关照,该感恩戴德、分外荣幸才是。这白秀才却是个性情乖戾之人,又爱财如命,只不以为然地道:“啧啧,亏余相公还记得琴泉茶肆。他上次来吃了一碗剑门豆腐,还没给钱呢。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谈什么爱民如子。”摇摇头自去了。 小敏奇道:“这人性子好怪。他是名字就叫白秀才,还是姓白的秀才?”张珏道:“姓白的秀才。” 小敏道:“秀才不去读书做官,跑来开什么茶肆?”张珏道:“这我也不清楚。他这家茶肆开得很早,在建钓鱼城之前就有了。” 小敏道:“嗯,我猜白秀才本来是想隐居山林,却手无缚鸡之力,无以谋生,遂在护国寺旁开了一家茶肆,聊以糊口。不想余相公入蜀后,选中钓鱼山作为山城之地,钓鱼山成了钓鱼城,他这家茶肆也成了城中的热闹场所。因为事与愿违,白秀才干脆变得吝啬小气起来,因为他嫌你们这些人打扰了他的清静。” 张珏从未思虑过白秀才为何性情古怪的问题,听到小敏一番分析,细下想想,确有几分道理。他本以为小敏只是个胡搅蛮缠的天真少女,这时却开始对她刮目相看起来,道:“小娘子年纪不大,却是个鬼灵精。 难怪会派你来做奸细。”小敏笑道:“多谢小张将军夸奖。” 护国寺位于钓鱼城护国门内,始建于唐代。传闻有合州人俗姓郝者,自幼入景德寺为僧,号四祖师,因凿石出火有悟,遂自号“石头和尚”,回合州于钓鱼山建护国寺。后以石二十四片为龛,全身入,门自掩,端坐而逝。到南宋绍兴年间,思南宣尉田少卿捐资整修扩建护国寺,有堂殿廊庑百余间,分药师殿、罗汉堂、藏经楼及客堂、僧房、天井、丹墀等建筑,殿宇宏伟壮观,供奉有上百尊石雕佛像,遂成为合州的四大名刹之一。 山门两边各有储水的天池,右前方有钓鱼台,即传说中的巨神钓鱼处,是驰名巴蜀的远古遗迹,钓鱼山、钓鱼城均因它而得名。所谓神台,其实是一座凌空突兀的巨石。石上有一对直径过尺的凹坑,相传是巨神足迹。台前有一斜卧的岩石,上有五个大孔穴,传说是巨神钓鱼插竿的“插竿石”。台右侧崖壁上有一尊唐代卧佛像,手枕头部,悬空而卧,情态自然,端庄安详。佛像旁有本朝名士王休所题“一卧千古”,字大径尺。 当地有民谣唱道:“倒睡得好,一睡万事了。我若陪你睡,江山谁来保。” 卧佛右侧石壁上则有一座龛窟,内有近三千座石刻造像,雕刻细致,形象生动,因而又号“千佛岩”,均是晚唐遗迹。 钓鱼台上正站着两名男子。身穿白衣的男子年纪与张珏相仿,二十岁出头,人淡如菊,温文尔雅。另一名青衿男子三十来岁,身材高大,气宇轩昂。 张珏叫道:“刘兄!梅秀才!” 那白衣男子正是州学教授刘霖,博闻强记,涉猎极广。青衣男子则是广济籍举子梅应春,因避战乱到合州借读,准备参加科举考试。其人机智聪明,人称“鬼灵精”。 二人闻声一齐跃下台来。刘霖问道:“张兄今夜又当值吗?”张珏道:“是。” 梅应春笑道:“小张将军都已经当上合州副帅了,还要做这巡夜的苦差事吗?”张珏笑笑不答。 刘霖道:“张兄派人找我,可是有什么大事?” 张珏因为所谈涉及一些机密大事,如大理大将军高言一行已到钓鱼城等。刘霖倒也罢了,毕竟是州学教授,算是地方官员,梅应春却无官职,照理不该预闻军中机密,一时踌躇不语。 梅应春忙道:“适才张将军派人来寻刘教授时,我正向他讨教文章,左右无事,便一齐跟了来。既是张将军有正事要谈,我这就告辞了。” 刘霖道:“梅兄不忙。你我都是大宋读书人,有什么事,我能知道而你不能知道呢?张兄,梅兄名为秀才,实为举人,已通过乡试,取得会试资格,可算是略有功名。” 张珏见刘霖迂腐,然对方话说到这份上,也只得请梅应春留下来帮忙,又道:“我有事要找二位帮忙,只是今晚之事,二位千万不可再对旁人提起。” 刘霖应了一声,又道:“梅兄人最聪明不过,得他帮助,可比请我出面强上百倍。”梅应春道:“不敢当,不敢当。”张珏道:“能同时请到二位,我正求之不得。” 梅应春目光随即落到小敏身上,问道:“这位是……”张珏道:“她叫小敏,是在上天梯抓到的奸细。” 刘霖本是温和淡泊之人,书卷气极重,听了“奸细”二字后,蓦然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怒气横生,死死瞪着小敏,冷笑道:“怎么,蒙古军中没有男子了吗,竟然派了这么个年轻美貌的小娘子来做奸细?”小敏笑道:“多谢公子赞我美貌。不过我不是蒙古人,而是大理人。” 刘霖绷紧的脸面登时和缓了下来,舒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小娘子是蒙古人,不是就好。” 小敏道:“为什么你们宋人一听见‘奸细’两个字,立即就联想到蒙古人头上?”梅应春道:“咦,你这个小娘子倒是气度非凡,都被捉住了还如此泰然自若。”又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啊,目下蒙古是大宋强敌,有奸细,不是蒙古派来的,还能是谁?” 小敏道:“这位梅公子说话很有趣。”张珏道:“这是梅秀才,目下在州学借读。这位是州学教授刘霖。”小敏笑道:“原来刘公子是教授?我以为教授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先生,想不到是如此年轻的翩翩佳公子。” 她随口一说,却不知道刘霖出身蜀中刘氏名门——曾祖刘甲任宝谟阁大学士;其祖刘端友是理学名家,曾任蜀地遂宁府知府;其父刘震孙任广东提举常平,是当今名士,负沉厚刚峭之气,时人称其“毓德名家,敏明直谅”“人物当今第一流”。刘霖生母魏氏则是前宰相魏了翁之女。 有意思的是,魏氏曾先嫁给前四川总领财赋安癸仲独子安恭行,安癸仲即是前蜀帅安丙之子。安丙一度在四川坐大一方,宋廷担心尾大不掉,谋去安丙,刘甲即是朝廷选中替代安丙的“暗帅”。 南宋初年,吴玠、吴璘兄弟守卫四川,多次击退金人进攻,从此吴氏世职西陲,威行四川,其军号为“吴家军”。宋朝廷对此深以为忧。淳熙年间,留正帅蜀,谋去吴氏世将,然而未能如愿以偿。一些上书揭露吴氏横行四川的地方官员反而受到迫害,如极得当今理宗宠幸的贾贵妃之祖父贾伟,便是因为上书揭发利州安抚使吴挺骄横不法,而被吴氏暗中害死。绍熙四年(1193年)五月,吴挺病卒。宋廷事先将吴挺之子吴曦留于京师任职,尊以殿前都指挥使虚位,以兴州都统张诏接管吴家军军权,总算解决了多年来吴家军坐大一方的问题。然吴曦却没有安于现状,他因在京颇不得志,花费大量金钱收买权臣,积极谋求还蜀,最终通过右丞相陈自强的疏通,得到权臣韩侂胄的批准。嘉泰元年(1201年)七月,吴曦入蜀任兴州都统制,兼知兴州。不久,又排挤掉副都统制王大节,得以复吴氏威望,独掌川陕军主力兵权。 当时权臣韩侂胄密谋攻金,以建盖世之功,为取得西线吴曦的支持,遂任命吴曦兼任四川宣抚副使,加以笼络。而韩侂胄不知道的是,吴曦年青时曾出使金国,为金人瞩目,金人暗中行策反之计,已旷日持久,最终在吴曦掌握四川大权后,以名将岳飞的悲惨下场将其说服。吴曦使计架空了四川宣抚使程松,并得以继兼陕西、河东招抚使。完全控制四川后,吴曦密遣亲信姚淮源至金营,约献关外阶、成、和、凤四州,求封“蜀王”。金人索要宋廷任命吴曦的告身作为信物,并索求人质。吴曦完全照办,随后秘密接受金国所封“蜀王”称号,献蜀地图及吴氏谱牒于金,并将已经怀孕的爱妾何氏送至金国为人质。 开禧二年(1206年)五月,宋廷正式下诏北伐。吴曦依金廷旨意按兵不动,使金人无后顾之忧。次年正月十八日,吴曦公开自称蜀王,僭位于兴州,国号为“转运”,并献关外四州于金人,声言将东下,联合金人夹攻襄阳。 “转运”的国号并没有令吴曦的命运时来运转。他忽视了最基本的一点——他自以为吴氏在四川根深蒂固,却不知这是由于其先人奋勇抗金杀敌,才赢得了名高位尊的局面。很快,他的无耻投降行为就遭到了四川军民的强烈反抗:在他名下任职的蜀中名士相继离去。部属也苦口婆心地劝他道:“如此,则相公八十年忠孝门户,一朝扫地矣。”就连他的亲人也加以唾弃,伯母赵氏“怒绝”,叔母刘氏昼夜号泣,骂不绝口。但吴曦只回答了四个字:“我意已决!” 吴曦叛宋,心理上最受打击的不是别人,而是力保他回四川的权臣韩侂胄。韩侂胄当即写信给在四川的随军转运使安丙,密令他找机会刺杀吴曦。好笑的是,这封密信还没有送到安丙手中时,吴曦便任命安丙为丞相长史,从而给安丙谋变提供了更加便利的条件。 安丙是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年)进士,后在蜀帅吴挺手下任职,极得器重。吴曦心腹钱巩之曾梦见神仙亲自告知吴曦说安丙可堪大任。 吴曦因钱巩之之梦,又因安丙是父亲旧部,遂任命其为丞相长史,委以重任。然吴曦以名将忠良之后叛变投敌,并不得人心,当时不少部将和蜀中名士都强烈抵制吴曦叛宋,拒绝在他名下任职,安丙接受了伪官,但却装病没有视事。 不久,监兴州合江仓杨巨源与兴州中正将李好义密谋诛杀吴曦,因为需要一个有名望的人来主持大事、号召军中,遂选中了安丙。安丙还来不及作出反应,李好义已率部下七十四人闯入伪宫,杨巨源称奉朝廷密诏诛杀反贼。吴曦卫卒一惊而散,吴曦本人当场被杀,首级传送京城,事遂平定。兴州州治顺政县旧名武兴,故此次事件又称为“武兴之变”。 吴曦仅当了四十一天的“蜀王”,但宋军也因此而元气大伤,轰轰烈烈的“开禧北伐”全面失败。 武兴之变中,首功者当属杨巨源、李好义,二人还出兵收复了被吴曦献给金国的关外四州。然权臣韩侂胄曾有密信令安丙诛杀吴曦,虽书信未至,吴曦已死,但韩侂胄为了自夸其功,将功劳全部加在了安丙头上,称安丙是奉己密信才杀死吴曦,安丙旋被任为四川宣抚副使,掌握了四川军政大权。李好义被被任命为沔州副都统制,杨巨源仅得到通判兼宣抚司参议官职。没过几个月,李好义遭人下毒而死。李好义出身于军人世家,“弱冠从军,善骑射,西边第一”,他的死令当地军民失声痛哭。李好义曾有《望江南》词一首:思往事,白尽少年头。 曾帅三军平蜀难,沿边四郡一齐收,逆党反封侯。 元宵夜,灯火闹啾瞅。 厅上一员闲总管,门前几个纸灯球,箫鼓胜皇州。 其中“逆党”是指吴曦亲信王喜,他由于与安丙友善,在吴曦死后反而由统制升都统制,并拜节度使。 而另一诛杀吴曦的功臣杨巨源也因朝廷奖谕诏书中没有提及自己的名字,怀疑安丙有意蔽其功,心中愤愤不平,不但写信给安丙抱怨,还自行上书向朝廷诉功。安丙便诬蔑杨巨源作乱,派人将其逮捕,并在途中将其杀死,然后以自杀上报。 安丙侥幸登上蜀帅官位,为巩固地位,大肆铲除异己,不惜诛杀杨巨源等功臣,引来人情汹汹,最终被迫请求辞职。然蜀乱初靖,宋廷需要倚靠安丙统领蜀事,控制局面,因此没有追究杨巨源等暴死之事,但为了防止悲剧再度上演,还是采取了防范措施,密旨命利东安抚使、知兴元府刘甲就近监视安丙,一旦有变,可随时诛杀安丙,代其为蜀帅。 然安丙始终没有抗命朝廷的举动,且形势比人强,由于兵变、叛乱等原因,最终宋廷还是需要利用安丙的声名稳定四川形势,刘甲始终没有得到执掌四川大权的机会。 安丙死于四川制置使任上后,其子安癸仲任四川总领财赋,接管了蜀地财政实权。他还积极谋划出任蜀帅一职,但后来被人揭发他与秦巩豪族汪世显来往密切,政敌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安癸仲遂失意于官场,不但未能当上四川制置使,还被免去总领财赋一职,不久即在家乡广安军郁郁死去。一度威震蜀地的安氏家族从此走向衰落。 安丙与刘甲是政敌,魏氏却先后成为了两家人的儿媳。其第一任丈夫安恭行是安癸仲独子,可惜英年早逝,结婚后不久即病死。由于魏氏是前宰相魏了翁长女,许多权贵之家不嫌弃她已是寡妇身份,争相聘她入门。最终,魏氏改嫁给了刘震孙,后产下一子,即是刘霖。刘霖自小饱读诗书,但却性情恬淡,对仕途没有多大兴趣。他先是随父宦游,因母丧送亲返回蜀地安葬后,便再未离开四川。蜀帅余玠因其世家子弟出身,学问渊博,特意聘他为教授。刘霖也有意继承外祖父魏了翁兴学施教、造福于民的事业,欣然应聘来到合州。不过,四川多历战事,许多人家都逃离了蜀地,来州学读书的子弟不多,倒是一些将士因为向学而趁闲暇时来州学旁听,张珏便是来得最勤的一个。他一直恨自小书读得太少,既然有学习机会,便格外珍惜,常常跟在刘霖身后请教个不停。 二人年纪相仿,一文一武,久而久之,居然成了兄弟相称的好朋友。 张珏因小敏身份未明,是敌非友,不愿意多言,只道:“我们走吧。” 小敏道:“等一下!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钓鱼台吗?”张珏不知她为何会突然如此兴奋,道:“是啊。” 小敏道:“我想上去看一看。”张珏微一沉吟,道:“好。”命心腹兵士张万陪小敏上去。其实是从旁监视,以防对方跳崖自杀。 钓鱼台耸悬于山巅,台周古榕扶疏,台下则是千寻绝壁,浩荡沧江。 立于台上,气象萧森,衣袂飘飘,不觉云为之翻卷,风为之疾走。小敏登上石台,环视一圈,叹道:“人家在水抱山环处,我心如天空月上时。” 张万问道:“小娘子说什么?”小敏道:“没什么。”一改活泼伶俐的性子,变得沉静起来,默默凝视着远方。 张珏则趁机对刘霖、梅应春二人说了小敏自称是大理奸细,且在上天梯当面指证了大理大将军高言等事。 梅应春道:“张将军想让我们帮你判断这小敏到底是不是大理奸细?” 张珏点点头,道:“梅秀才是有名的聪明人,就不用多提了。刘兄曾跟在宋慈宋相公身边学习查案,敏锐周到,最擅长发现常人不能觉察的细微之处。此事事关重大,我需要你们二位的帮忙。” 梅应春倒也不谦谢推辞,慨然应道:“张将军有命,我当仁不让。” 刘霖道:“张兄说的大理大将军高言大概是什么模样?适才有人找过我,听他及随从的语气,似乎就是张兄口中的大理大将军高言。” 张珏极是惊讶,问道:“高大将军来找刘兄做什么?”刘霖道:“他来问我是从哪里学来的芦管和乐曲。” 张珏道:“那是芦管吗?我一直以为是洞箫。”刘霖道:“今晚吹的是芦管。” 梅应春料想刘霖不愿意多谈,忙代为解释道:“刘兄有时吹的是洞箫,有时是芦管,这两者表面听起来差不多,其实有很大差别。中原的洞箫是靠气来调节音调,音色柔和,低音深沉,适合弱奏。而芦管是大理乐器,靠口含簧哨深浅来调节音高,多含音高,少含音低,音域也要大一些。” 原来刘霖时常晚间在钓鱼台上吹箫奏曲,已成为钓鱼城一景。旁人均知他是以乐声寄托哀思,也不多加干预。他少时曾与前蜀帅陈隆之之女定亲,然未婚妻子尚未成人便被蒙古人残忍杀害——淳祐元年(1241年),蒙古军攻蜀,逼近南宋四川制置司所在地成都。 四川制置使陈隆之屡次出战都被击败,遂坚守城池不出。城内守将田显因与陈隆之有隙,决意降蒙,遂暗中写信给蒙古军统帅汪世显,约定夜间开城投降。到了夜间时,陈隆之发现了田显的阴谋,亲自带兵在城门堵住了田显一行。城外等待接应的汪世显听到城中有变,急忙下令连夜攻城。蒙古军敢死队登云梯冲上城墙,一举攻克成都,救出了田显,还俘虏了陈隆之。汪世显随即将陈隆之押到汉州城下,令其招降宋汉州守将王夔。陈隆之大声喊道:“大丈夫宁死勿降!”当场被蒙古人斩首于城下。陈家数百口均被蒙古人以极为残忍的方式杀死,尸骨无存,这其中也包括刘霖的未婚妻子。 听到消息后,刘霖之母魏氏当场晕厥,从此卧床不起。刘霖年仅十余岁,却表现出惊人的冷静,只对家人说:“终有一天,我要报此仇。” 后来他也果真实现了这一愿望。 汪世显未投降蒙古前,一直有意内附南宋,他与南宋四川高级官员如四川制置使赵彦呐和总领财赋安癸仲均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汪、安两家还私下约为婚姻,汪世显将最小的妹妹汪红蓼许给了安癸仲幼弟安乙仲。后安癸仲未能如愿当上四川制置使,汪世显亦内附不成,婚姻自然难成。汪世显降蒙后,甚至有意将妹妹嫁给年轻有为的蒙古皇子阔端为妃子。然汪红蓼本人并不情愿,称已与安氏约有婚姻,即使因立场不同不能共结连理,她也要终身不嫁,之后更是莫名失踪。汪世显还曾暗中派人到安氏故乡广安军寻找妹妹,竟意外得知安乙仲也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失踪,料想这二人必定是冲破了阻力,暗中携手私奔,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躲起来了。 这本是一段为爱情坚贞不移的风流佳话,荡气回肠,足以为文人骚客大书特书,流传千古。然而不想后来却被人利用,成为致人死命的契机。余玠上任四川制置使后,为尽快在蜀中立脚,少不得要笼络广安安氏这样的大族。彼时正好刘霖代表母亲到广安为安氏长辈贺寿,他出身四川名门望族,母亲又曾是安氏儿媳,早从母亲及亲眷口中得知安乙仲与大仇人之妹汪红蓼有婚约、且二人同时失踪之事,便将此节告诉了余玠。并告知汪世显身为长兄,极宠爱妹妹汪红蓼,一直在苦苦寻找她的下落,甚至几次派心腹来到广安,不惜向安氏族人表明身份、许以重诺,也想要探知妹妹和安乙仲下落。 汪世显是大宋劲敌,余玠早有心除之而后快,意外从刘霖口中得知这一段姻缘后,登时计上心来,选派死士冒充安乙仲、汪红蓼信使,前去巩昌求见汪世显,趁汪氏不备,一举将其刺杀。当年,余玠一月方才到达四川,置司重庆,三月便成功杀死了汪世显,为南宋除去一心腹大患,如此成效,令人刮目相看。余玠一时风头无二,声名鹊起,成为民众心中的英雄人物,此事对其在蜀地迅速建立威望起了极大的作用。而蒙古方面痛失良将,惋惜不已。皇子阔端为替汪世显报仇,当年便大举进攻西川,但为宋军击退。 旁人不知蜀帅余玠行刺汪世显其实是出于刘霖的暗示,均以为只是余玠奇谋诡计。刘霖自己从来不提只言片语,张珏还是从余玠那里偶然得知此事,然见好友夜夜在钓鱼台上吹箫,曲子凄婉深沉,知其虽已报岳父和未婚妻之仇,然心中哀伤依旧难以抚平。忽听到高言因为刘霖吹奏芦管一事而赶来相询,忙问道:“高大将军问这个,可是有什么用意?” 刘霖道:“这我可不知道。我适才不知道他是大理国大将军,觉得他又冒失又奇怪,没有多问,只告诉他我是在广州跟人学的芦管。他还问我对方叫什么名字,我说是宋慈宋相公的义女小龙女,他听了便转身走了。” 梅应春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高大将军蓦然在钓鱼城听见乡音,觉得惊诧,还以为是大理人,所以特意赶来看看。”刘霖道:“应该不是这么简单。我看得出来,那位高大将军对这件事很是紧张。” 梅应春道:“前面那位小敏娘子不是自称是大理人吗?高大将军又对突然有人吹奏芦管一事这么紧张,也许这几件事,内中是有关联的。” 张珏道:“若冰娘子也是大理人,会不会跟她有关?”刘霖道:“这应该不可能吧,我是从小龙女那里学的芦管,可从来没有见若冰吹过。而且就算小龙女是从若冰那里学来的,又有什么稀奇呢?芦管是大理最流行的乐器,就跟中原的笛子和洞箫一样,许多人都会吹的。” 话音刚落,便听见西北方有乐声传来,虽不如适才刘霖吹奏的芦管乐曲优美动听、缠绵悱恻,曲调却是一模一样。 张珏一时呆住,忙问道:“这跟适才刘兄吹奏的是同一支曲子吗?” 刘霖道:“是同一支曲子。这曲子是我跟小龙女娘子学的,也是大理乐曲。 不过,这不大像是芦管吹出来的。” 却见小敏亦是脸色大变,从钓鱼台上一跃而下,奔过来问道:“小张将军,这是谁在吹木叶?”张珏道:“什么木叶?”小敏道:“就是拿树叶吹曲。”张珏答道:“这我可不知道。” 小敏道:“那么刚才那芦管是谁吹的?”张珏望了刘霖一眼,道:“那叫芦管吗?我还以为是洞箫。” 小敏道:“明明是芦管。我可是大理人,芦管和洞箫的分别,我一听就能知道。”又催问道:“芦管也好,洞箫也好,是谁在吹?” 张珏刚要回答,梅应春抢先问道:“敏娘问这个做什么?”小敏道:“我是大理人啊,忽然听见乡音,当然好奇是谁吹的了。” 梅应春道:“你怎么能断定这是大理乐曲?”小敏道:“我在大理经常听到啊。刚才是有人用芦管吹奏,现下是用木叶,但却是同一支曲子。 这用木叶的人更不一般呢,不是大理本地人,是决计吹不成这调的。”上前握住张珏手臂,恳切地道:“小张将军,你让我去看看到底是谁在吹木叶,好不好?我保证不会逃走。你要是不放心,干脆跟我一起去。” 张珏狐疑道:“敏娘为什么这么想知道吹曲的是谁?他是不是你的同伙?”小敏道:“小张将军想知道对方是不是我同伙的话,可以带着我一起去抓他啊。” 她如此急切地想要见到那吹奏木叶的人,愈发令张珏疑心大起。他微一思忖,便道:“我自会派人去查看,敏娘必须先留在护国寺。”命部下先将小敏带开,低声与刘霖、梅应春商议道:“二位怎么看这事?” 刘霖道:“适才大理大将军因为我吹芦管循声而来,这会子又有人吹木叶,那位自称是大理奸细的敏娘又急切地想要见吹奏者,有没有可能这乐曲是大理人相互传递信息的暗号?” 张珏道:“声音是从西北大天池方向传来的,非但是军营所在地,合州财库和军械库都在那里,是军事重地,决计不能有失。”忙招手叫过部将赵安,命道:“你去看看是谁吹木叶。找到人后,就带他到护国寺来见我。”赵安应了一声,带了几名兵士往西去了。 张珏又道:“这么看起来,小敏可能真的是大理人了。”梅应春道:“不好说。这位敏娘相当不简单。她一个年轻少女,被张将军在上天梯当场抓住,却没有半点惊慌。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张珏道:“也许正如她所言,她只要表明她是大理人,是高大将军派来的,我们就不会动她。最终还得放了她。”梅应春道:“嗯,很有这个可能。不管怎么说,要找到这个吹木叶的人。” 张珏道:“现在想来,适才在上天梯时,高大将军愣在那里,并不完全是因为见到小敏,忽然听到芦管乐声也是原因之一。他甚至顾不得与小敏争辩,便急着离开,应该是急着来找吹奏芦管的人。可惜我当时心思都在小敏身上,竟未留意到这些疑点。” 刘霖道:“张兄无须自责,这不能怪你。因为你以为是我在钓鱼台吹箫,早习以为常,不想大理人听在耳中,则是另外一番含义。只是高大将军循声找来钓鱼台,发现吹奏者是我,并非他期待中的人,只能失望离去。” 照众人推测,是刘霖今夜无意中吹芦管触发了一切。想来大理人约定以吹曲为号,高言在上天梯听到乐曲后,便急忙赶来寻人,不想却只是个巧合,吹奏芦管者是毫无干系的刘霖。而那在西北方向策应的大理人尚不知道究竟,听到芦管乐声后,又以木叶回应。钓鱼城本是军事堡垒,城中又以上天梯和军械库两处为最最要害之地,而今在上天梯发现了自称是大理奸细的小敏,军械库方向则有木叶声传来,再联想到大理大将军高言的种种异常之处,不由得人不怀疑大理人在钓鱼城有所图谋。 张珏忙道:“我亲自到寅宾馆去,看大理诸人是否已经回去。小敏先交给刘兄和梅秀才看管。” 刘霖道:“我和梅兄只负责帮张兄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大理人,可不会帮你看着她。”张珏道:“好。”走出几步,又回头道:“万一小敏不是大理人,刘兄你……” 刘霖道:“张兄放心,就算弄清楚她真的是蒙古奸细,我也不会当场杀了她的。”语气颇为怪异。 张珏嘴唇微动,想婉转劝对方一句——即使思念绵绵,怅恨无穷,人终归要放下过去,走出回忆。但还是没说出来,便留了两名兵士,自己带着余人往山上寅宾馆去了。 小敏见张珏带人走开,忙问道:“小张将军要去哪里?”梅应春道:“他有事,得先离开一下。敏娘暂时由我们看管。走吧,我们去药师殿见若冰娘子。” 护国寺山门两边各有一棵槐树,为唐代时所种,高达十余丈,树围需三人合抱,高大挺拔,枝繁叶茂,犹如两名威严的将军屹立守卫在山门两侧,苍然古色,映带森严,故有“将军槐”之称。山门一座福字屏,为建寺时所立。石屏上刻有一联:“千寻峭壁江烟锁,半岭残诗树色封。”横额则是“万象葱茏”,可谓钓鱼山风景的最佳写照。进来寺中,甬道两边多有参天松柏,挺拔巍峨,颇有冲霄之豪迈。遮天蔽地的浓荫不仅铺张了一地阴凉,还带给人凝静与安详。传闻有缘者行走于树下,会有奇特的感应。 护国寺中老树甚多,最奇特的当属罗汉堂东北面的龙爪槐,躯干坚实,树冠如伞,形态优美,四季都有不同的风姿——春天新叶抽出,亭亭如盖,朝气蓬勃,充满生机;夏季枝叶茂盛,黄色小花布满枝头,似黄伞蔽目;深秋叶落枝瘦,枝干蟠曲如龙,奇特苍古;雪天树身银装素裹,如银蛇盘舞,极具诗情画意。 药师殿则是另外一番景象——院内栽有四季花卉,一树树白梅花正凌寒绽放,奇花幽道,花团锦簇,香气袭人。院侧有井,井口为石头砌成,呈六角形,名龙眼井,系建寺时所凿。井水四时不涸,清冽甘甜,常被用来做药引。最奇特的是,这口井的水位会随着天气而变化。晴天时,水位距井口仅一尺,探臂掬手即可一饮。而大雨滂沱时,水位则急速下降,须用绳索系木桶吊入井中,方能取水。 为了保护水源,龙眼井上筑有柱呈六边形的木亭,红栏飞檐,甚是古朴。亭旁则有老桂花树,亦为建寺时所种,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每逢金秋时节,桂花开放,香飘数里,为钓鱼城一大景观。 既然叫药师殿,主殿当然供奉着东方三圣,即药师佛和日光、月光两位遍照菩萨。偏殿中则住着一名大理女医师,名叫若冰,是刘霖在广州时结识的朋友,曾为刘母治病。她也是受刘霖邀请来到合州,因医术高超,遂成为蜀地名医,就连蜀帅余玠也曾慕名来找她看病。四川战火绵延,伤病者多为军人,若冰其实已有半个军医的身份,兴戎司还特意拨了一队兵士供她役使。不过若冰性情颇冷,不苟言笑,有时候甚至不近人情,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冷若冰霜。许多人暗中揣度她个子高挑,容貌甚美,然年近三旬还是孤身一人,尚未婚配,大概与其冷傲性子有关。 刘霖几人一进来院子,便有兵士上前禀报道:“若冰娘子正在主殿恭候。” 药师殿主殿中的药师佛为两面状,一面双手作法界定印,一面双手作施无畏手印,青色宝瓶放置其上,宝瓶中蓄满甘露。头顶为青色宝髻,双耳垂肩,身穿华丽佛衣,安住莲花台上,面相慈善,仪态庄严。日光菩萨、月光菩萨分侍左右,彩带飘地,体态轻盈。外沿则有十二药叉大将。 若冰正跪在佛像前念经,听到脚步声,便起身出来相迎,却是不见张珏,颇为惊异。 刘霖因与她熟识,也不多寒暄,道:“张珏兄有事,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若冰道:“你们深夜前来,有什么事吗?”梅应春忙道:“有一件大事要请娘子帮忙。” 若冰冷冷道:“能有多大事?病人在哪里?”梅应春道:“不是请娘子治病,而是请娘子见一个人。”将小敏扯过来,道,“这位小娘子叫小敏,是张珏将军在上天梯当场抓获的奸细。”大致转述了当时情形,又道:“敏娘坚称她自己是大理人。高大将军等人则矢口否认。我们也无从判断,只好请若冰你来帮忙。” 若冰因每日要早起到山中采药,本已歇下,却被张珏派人叫了起来。她还以为是军中有急病者要抬来就医,却想不到是这样一件事,而且张珏本人还没来,心中很不高兴。但她与刘霖相识已久,又有梅应春这样的外人在场,不便发作,只道:“那好,烦请刘公子、梅公子和其他人都退出去,只留下敏娘在这里。我拿大理风土人情问她,自然就能判断她是不是大理人。” 梅应春道:“可是……”若冰道:“可是什么?梅公子是知道的,除了治病是不得已外,私下我极不喜欢跟外人来往。这大半夜的,你们一群大男人押着个小女子来我这里,就是要变着法子审问她。这么多人在一旁望着,成何体统?都出去!也不准留在院子里,都到药师殿外去!” 梅应春知道她性子执拗,不敢再说,只得与刘霖及兵士一齐退了出去。 梅应春搓手道:“刘兄,刚刚若冰娘子对我是不是生气了?你与她相识已久,应该最熟知她的性子。”刘霖道:“若冰就是那样子,谈不上生气不生气,更不是针对梅兄你。” 梅应春道:“不,我看得出来,她是生气了。她一早还要上山采药,我们不该深夜来打扰她休息的。嗯,得想个法子弥补才好。”刘霖安慰道:“你我是因为公事来寻她,无妨。”他其实早看出梅应春对若冰有点意思,只是若冰心思太深、神情太冷,常常自讨没趣。 二人在门外徘徊,本以为要等许久,孰料一刻后若冰便出来了,告知道:“那位小敏娘子,真的是大理人。” 梅应春忙道:“若冰娘子可以确定吗?”若冰不悦地道:“既是信不过我的话,还来找我做什么?” 梅应春忙道:“不是,绝不是信不过娘子,我是觉得奇怪,所以多问了一句,抱歉。”又刻意加重了语气道:“这可太奇怪了。刘兄,你觉得呢?”刘霖只“嗯”了一声,沉吟半晌,道:“那好,我们带她去见张珏。” 若冰道:“她在里面睡着了。”顿了顿,又道:“等到明天一早再带她走,可以吗?” 她是有名的冰山美人,却突然关心起来历不明的奸细来,不免令人莫名惊诧了。若冰看到旁人讶然的目光,不得已多解释了一句道:“她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应该是走了很远的路,吃了很多的苦,让我想起了我当年初到广东时漂泊无依的日子。” 梅应春立即应道:“当然行,若冰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刘霖踌躇半晌,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留两个人守在这里。若冰,你有事的话,就大声呼叫他们。”若冰道:“好,多谢。” 刘霖便向兵士交代了一声,说自己和梅应春先去琴泉茶肆,如果张珏回来,就到茶肆找他们。 琴泉茶肆虽号称昼夜营业,只是到了后半夜,再无人招呼,茶客只能自己到柜台去倒免费的大碗茶。刘霖、梅应春进来茶肆时,白秀才、小二都不见了,茶肆中虽还有几名兵士,却也是因为懒得摸黑走山路回营,各自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打盹。 二人自行斟了两碗茶,坐在窗边,一边欣赏月下梅花,一边谈论文章。 本以为护国寺距离寅宾馆不远,像张珏这样熟悉地形、走惯山路的快脚,来回也就是一刻、二刻的事,孰料等了一个多时辰,仍然不见张珏回来。 梅应春道:“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张将军是合州副帅,公务繁忙,多半是临时有事,赶回去将军府了。”刘霖却道:“目下合州最重大之事就是大理大将军到访,张珏断然不会撇下这摊事去理会其他。” 他本是心思细腻、多愁善感之人,越想越是放心不下,便让梅应春先留在茶肆,自己起身出来,欲上山去寻张珏。刚到钓鱼台时,便见兵士张万急奔过来,叫道:“小张将军命小的来请刘教授上山。” 刘霖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张万道:“有人被杀了!” 第三章 嵯峨剑戟 馆中临水处建有水阁凉亭,亭下有杨柳十余株,披拂水际,浓烟翠景,绰约近人。在这里,既可闲坐于凉亭中,静观黑白交替、天光变幻、云舒云卷;又可漾舟于迷渌曲水里,赏玩涟漪微动、微光浅影、烟波浩渺。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良辰美景当前,堪称一大赏心乐事。 片帆何太急?望一点须臾,去天咫尺。舟人好看客,似三峡风涛,嵯峨剑戟。溪南溪北,正遐想、幽人泉石。看渔憔、指点危楼,却羡舞筵歌席。   叹息,山林钟鼎,意倦情迁,本无欣戚。转头陈迹,飞鸟外,晚烟碧。问谁怜旧日,南楼老子,最爱月明吹笛。到而今、扑面黄尘,欲归未得。 ——辛弃疾《瑞鹤仙》 钓鱼城寅宾馆位于合州州府官署西面,就在护国寺后面,距离不远。这里是官方客馆,专门招待过往官员及外来使节。高言是大理国大将军,理该住进寅宾馆中最豪华的桃园。偏偏在他到钓鱼城之前,有另一位神秘贵客先行住进了桃园,担任护卫的还是蜀帅余玠的亲兵。这些人不但不肯让出桃园,起初还拒绝高言入住寅宾馆,还是兴戎司都统王坚出面,才勉强让步,让高言一行住进了东院。 张珏离开护国寺后,直奔寅宾馆而来。到门前即被守门将领王立挡住。王立比张珏大上好几岁,是兴戎司主帅王坚远亲,自小跟在他身边,算是其部下一员老将,后因处事圆滑干练为蜀帅余玠赏识,被调到重庆府,做了余玠的亲兵队长。 早在钓鱼城时,王立便有与张珏争雄之心。他自幼从军,跟随名将孟珙及堂叔王坚东征西战。孟珙主蜀后,王立也来到四川,时间尚在钓鱼城建成之前。后因宋理宗需要孟珙主持荆襄战区,遂破格提拔余玠入蜀,主持大局。孟珙因四川局面不稳,为了让余玠有一个良好的开端,特意留下王坚等精兵强将,以助余玠一臂之力。因而从一开始,王坚叔侄便有辅臣之地位。二人也不负孟珙所望,竭心尽力辅佐余玠。后来余玠立稳脚跟,亦投桃报李,委以重任,任命王坚为兴戎司都统,驻扎合州钓鱼城,拱卫重庆,是全川最最重要的武将官职。王立则是其得力助手。而张珏是在入蜀后才赶来钓鱼城投军,且来自彼时已被蒙古人占领的沦陷区,属于归正人身份,相比于王立的世家出身,实难望其项背。 不想张珏武艺出众,为人机智有谋略,又得人心,数年内便由小兵一路晋升到都统,甚至有超越王立之意。王立心中嫉妒,多方挑衅,不想其堂叔王坚也极欣赏张珏,认为其才干远在王立之上。王立愈发不服,处处与张珏作对。后来是蜀帅余玠出面,将王立调往重庆府才算了事。 张珏早知道几日前余玠派了心腹卫士护送一位贵客来到钓鱼城,人就住在寅宾馆,却想不到领队是王立,忙招呼道:“王将军。”王立道:“张将军,你不是负责护卫大理高大将军吗?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 张珏心中登时一惊,忙问道:“我派了人送高大将军一行回来寅宾馆,王将军没有见过他们吗?”王立道:“没有。”又刻意补充道:“至少本将没有见过。” 张珏知道王立素来与自己不和,也不知道对方是有意刁难,还是高言等人确实没有回来,因他当时特意派了田川、龙井两名兵士引路,料想前者的可能性要大些,便道:“王将军可否容我进去看一下?或许高大将军怕惊扰馆中的贵客,悄悄进了门,没有声张。” 王立道:“张将军也知道馆内有贵客了,万一有所惊扰,你让本将如何向余相公交差?” 张珏道:“今晚钓鱼城出了许多奇怪之事,我需要立即确认大理一行人是否在房中,还望王将军通融。若是将来余相公怪罪下来,王将军大可说我是直闯入馆,一切由我一力承担。”他料想话说到这个份上,对方也不会再阻拦,便引了部下进来。 钓鱼山为层层台地结构。在半山腰处,有一处天然湖泊,状如月牙,故名为月牙湖。这也是钓鱼城中唯一的山上湖泊,碧波荡漾,绿水逶迤,景色极佳。寅宾馆即修建在月牙湖东面。馆中临水处建有水阁凉亭,亭下有杨柳十余株,披拂水际,浓烟翠景,绰约近人。在这里,既可闲坐于凉亭中,静观黑白交替、天光变幻、云舒云卷;又可漾舟于迷渌曲水里,赏玩涟漪微动、微光浅影、烟波浩渺。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良辰美景当前,堪称一大赏心乐事。 张珏刚穿过月门,便见到水阁凉亭外有名四十来岁的妇人,着一袭青色道袍,外面披一件黑氂披风,极见贵气。她正侧身立在梅树下,微微仰头,也不知道是在赏花,还是在望月。薄薄的水雾笼罩月牙湖,清冷的白色、灰色及蓝色交织在一起,在月光下愈见迷惘,愈发衬托出梅花静静怒放的美丽。 又听见女道士低吟道:“明月易亏花亦老,月中莫负赏花心。” 张珏不认得她,又见她颇为出神,便蹑手蹑脚从一旁擦过,正要转入廊庑时,忽听得女道士叫道:“站住!” 张珏回身望了一眼,问道:“尊师是在叫我吗?”女道士道:“正是你。 你是这里的守卫吗?为何像做贼一般?”张珏道:“我见尊师正在赏月,怕打扰了兴致,所以才刻意放轻脚步。” 女道士皱眉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珏听她言语极其蛮横无礼,心念一动,暗道:“莫非她就是那位贵客,如何会是个女道士?当今皇帝倒是尊崇道教,对天师教掌教天师张可大极尊崇奖赏之能事,甚至引女冠吴知古入宫,恩宠无比。可余相公绝不是热衷道教之人,如何会派王立护送一名女道士来钓鱼城呢?” 那女道士见张珏不答,又提高声音叫道:“你怎么不答话?你过来!” 张珏不及回答,王立已闻声进来,躬身道:“尊师莫怪,他是钓鱼城中军都统张珏张将军,是进来找人的。”又道:“虽然立了春,然山上风大,小心冻着身子。下官护送尊师进去歇息。” 女道士哼了一声,重重瞪了张珏一眼,拂袖往桃园去了。 张珏也顾不上去打听这傲慢骄纵的女道士到底是什么来头,先赶来高言等人居住的东院,却见房中漆黑一片,他站在院中叫了两声,无人相应,再推门进去,果然空无一人。一时百思不得其解——就算高言此次来钓鱼城是有重大图谋,听到木叶声后,随即赶往西北军营方向去了,那么护送他的两名兵士田川、龙井总该回来禀报啊,如何也不见人影?难道是高言嫌二人碍手碍脚,狠心下了毒手?可这不是更说不通吗?高言将张珏两名部下打晕也好,杀害也好,事情早晚会暴露,如此,大理便与大宋结下了仇怨,如何还能指望在关键时刻得到大宋的武力帮助? 还有,高言这趟四川之行,本就是有求于大宋,四川制置使余玠已经尽可能地给予了最大的帮助。他们还能有什么图谋呢?军械库有克敌弓,上天梯有新式火药武器,大理人想要这些,不足为奇。但他们真以为能自严密守卫下盗窃成功,还能千里迢迢逃回大理? 再有一点,按照原定计划,高言一行还要去参观嘉定凌云城,那里也有弓弩及火器等利器,且距离大理边境更近,岂不是更有利于得手后逃走?为何反而舍近求远呢? 钓鱼城具有典型的山城特色,山高林深,张珏料想一时难以搜到高言等人,但出城的路却是有数的几条,只要在天亮开城前封锁所有城门,即便高言等人插上翅膀,也不能飞出城去。稍一思虑,即出来寅宾馆,赶来山顶兴戎司官署求见都统王坚,预备请得主帅手令,封锁城门。 兴戎司官署又称为将军府,当地人俗称“武道衙门”。官署地处插旗山山顶,是钓鱼山的最高点,可以俯瞰全城。这里有一座飞舄楼,始建于南宋乾道七年(1171年),飞檐翘角,巍巍耸天,俯瞰大江,气势非凡。之所以名“飞舄”,是因为水中常有一群一群的水凫飞来飞去,即唐代著名诗人骆宾王所称“惟有双凫舄,飞来复飞去”,为钓鱼山著名奇景。宋人李开有《飞舄楼赋》云:“环山出云,架天为梁,渺三江之合流,瞰万井之耕桑,浩烟海之眯目,恍尘宇之多乡。”“不画而图,霞织雾霏。”极赞飞舄楼风采。自建成后,便成为士庶百姓登临游览、文人墨客宴集赋诗的场所。然钓鱼城修建后,蜀帅余玠选中此地作为帅府,飞舄楼遂成为官署重地,普通百姓再想要登楼眺远、俯瞰山河,是万万难以办到的事了。 到将军府大门时,正遇到兵士提着灯笼送一名僧人出来。那僧人却是长年寄居在护国寺的游僧惠恩,不久前还曾协助张珏妹妹张如意送婶婶骨灰返乡。张珏以为其人留在了秦州南郭寺,却不知他何时又返回了钓鱼城,极为惊讶,忙上前问道:“法师何时回来的?”惠恩道:“就在今日。” 原来惠恩返回南郭寺后,某日意外遇到蒙古皇子阔端,从他与随从的谈话中得知蒙古即将集结重兵,大举南下,但进击南宋只是佯攻,主要目的则是攻打大理。惠恩了解到究竟后,便急忙南下,返回四川,今日傍晚时分城门快关时才进城,甚至顾不上进护国寺,便直接赶来将军府,将军情告知主帅王坚。 张珏听了经过,颇为感动——他知道南郭寺是惠恩剃度出家之地,原打算回去后就此安顿下来,在那里终老,却因为要将军情知会南宋又再度奔波南下。虽然其僧人身份令他沿途不会受到太多阻碍,他所带回的消息也早由大理方告知,但其心意却是真诚的。 惠恩尚不知道大理大将军高言来了钓鱼城的消息,又道:“贫僧已将全部情形告知了王坚大帅。张将军还有疑问的话,可直接去问王大帅。 贫僧连日南下,实在累了,这就回护国寺了。”张珏道:“是,多谢。”又命那提着灯笼的兵士道:“送法师回护国寺,好好歇息。” 张珏进来官署,得知王坚正在飞舄楼上,便缘梯上来。王坚正凭栏向北眺望,眉头深锁,神色颇为怅惘。身边未带亲随,只有其子王安节和心腹幕僚阮思聪侍立一旁。听到张珏禀报声,他迅即收敛了忧色,换上笑容,问道:“高言大将军一行观城还算顺利吗?”张珏道:“下官正是为此事而来。”大致说了经过。 王坚皱眉道:“你是说大理人有所图谋,目下高大将军等人均已失踪?”张珏道:“失踪是实,是不是有所图谋还不能确定。下官特来请将令,请大帅下令封城,直到找到高言大将军为止。” 王坚不答,招手叫张珏到围栏边上,指着西南方向道:“你看这合州城,多么安静祥和。” 钓鱼城内外闪烁无数星星点点的灯火。那一盏盏柔和的灯光,代表着千家万户欢聚的温馨。 王坚叹了口气,道:“却不知道这份宁静,还能维持多久。”显是预感到即将有风暴来临。又道:“说正事,封锁城门倒是容易,下一道命令就是了。可你知道会给百姓带来多大的不便吗?你叫城外的樵夫到哪里去砍柴?又让江上的渔夫将鱼卖去哪里?不能进城,你让他们如何谋生。 生于乱世,任谁都生活不易啊。” 张珏道:“大帅的意思是……”王坚道:“有没有折中的法子?你再好好想上一想。” 一旁阮思聪道:“封城的目的,无非是担心高言大将军等人逃走。何不派见过高大将军的兵士守在各城门要道,只要一发现大理诸人形迹,便上前阻截。如此,岂不是与封城无异?” 王坚道:“嗯,此计甚好。张珏,你以为如何?”张珏道:“很好。多谢阮先生。”王坚道:“那好,就这么去办吧。”又问道:“小敏身上搜出的假印在哪里?”张珏忙掏出那方木质假印,双手奉了上去。 王坚看了几眼,便递给了阮思聪,问道:“阮先生以为这假印如何?” 阮思聪笑道:“刻得相当精细了。不仔细看,还真以为是合州知州大印。” 又问道:“张将军可有想过那奸细为何要用合州大印,而不是兴戎司大印?”张珏道:“我想多半是小敏揭了盖有余知州大印的榜文之类,拿去请工匠照着刻印的。” 阮思聪道:“印文容易得到,但这印外形尺寸与真印丝毫不差,须得是熟悉本朝体制的人才能知道。那小敏年纪既小,又自称是大理人,如何又能知道这个?即便她从某种渠道打听到了,告知她的人既是知道知州大印形状,多半也知道军中帅印模样,又怎么会不知道合州与其他州府不同,知州并不兼任军事长官呢?明明帅印更有用,如何要弄一个知州大印?” 张珏道:“阮先生说得极是。若不是小敏穿了戎服,冒充兵士牛二,且偷听到了口令,仅凭知州大印,是决计上不了上天梯的。” 王坚问道:“这假印之事,你可有问过余知州?”张珏道:“还没有。 不过下官确是打算明日拿着假印去找他,看他对此事有何看法。” 王坚摆手道:“先不要问了,这件事暂时不要让余知州知道。”又道:“若是你最近见到余知州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先不要管他,一切等二位冉先生回来再说。” 张珏极是奇怪,然见上司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得应了。 王坚道:“还有一件事,明日一早,我要带着惠恩赶赴重庆府,预计大后天才能回来。兴戎司的大小事宜,就暂由你代管。” 阮思聪兼管军中机要,忙道:“一会儿下官就去草拟一份文书,等大帅过目后盖上大印,将张将军代掌兴戎司一事知会军中。”王坚道:“嗯,好,有劳阮先生。当然,目下最要紧的,是要查清楚大理这件事,而且不能张扬。”张珏道:“遵命。” 王坚道:“你可还需要别的人手?”张珏道:“暂时不需要,下官已经请了州学刘教授来帮忙。”又想到寅宾馆中那神秘女道士,便问道:“适才下官去寅宾馆寻高大将军,遇到了一位女道士,她就是余相公的贵客吗?”王坚道:“那件事,我也不十分清楚,但既然是余相公交代送来的,就由他们去吧。你放心,我会派人再交代王立,令他不得与你冲突。” 张珏应了一声,自下来飞舄楼。先到官署找到值夜武官,命他知会巡逻兵士,加倍留意可疑人事,又将身边的兵士分派去各城门,以防大理诸人赶早出城。自己则带了两名兵士赶来护国寺,预备先弄清楚小敏之事。 过了风火墙,已隐约可见护国寺。张珏忽留意到山道旁的大石边多了什么东西,他来钓鱼城十年,几乎日日巡城,对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立即觉察到异常,忙命人举火上前——却是横躺着两人:一人是适才见过的僧人惠恩,歪倒在大石边,手里握着灯杆,灯笼早已熄灭;另一人则是护送惠恩前往护国寺的兵士鲁路,人称“小鲁”。他胸腹中了一刀,双手捧着伤口,倚石而坐,眼睛犹自瞪得老大。 张珏大吃一惊,伸手一探鼻息,见小鲁已经死去,忙去扶惠恩,触到其后颈时,尽是鲜血。所幸惠恩“哼”了一声,表明人还活着。张珏忙叫道:“快,快来人!速送法师去药师殿救治。” 兵士张万将兵器和火把递给同伴,自己上前负了惠恩。不想山道又险又滑,他走出两步,便摔了个屁墩儿。惠恩从他背上滚下来,撞上土坎,闷哼一声,重新晕了过去。 张万歉疚不已,连声道歉,又道:“上山容易下山难。况且天黑看不清楚,再背一个人,怕是出危险。” 张珏只得命兵士赵青到风关墙关卡去找担架,又派张万去护国寺叫刘霖上来,自己则扶惠恩倚靠大石躺下,守护他身边。 等了好一会儿,兵士张万引刘霖先到。张珏道:“梅秀才人呢?”刘霖道:“他听说死了人,不肯上来,说是从小怕见死尸。我就让他先回去休息了。”张珏摇头道:“到底是书生。” 刘霖惊见惠恩半躺在大石边,忙问道:“出了什么事?”张珏道:“目下尚不清楚。我派人叫刘兄来,是想请你留意一下现场可疑之处。”又朝悬崖方向一指,“那边有名叫小鲁的兵士被人杀死了,惠恩法师也是在那里发现的。” 刘霖跟随父亲宦游到广东时,曾协助广东经略安抚使宋慈整理《洗冤集录》一书,对命案现场颇有心得,忙道:“好,我过去看看。” 他过来大石边,命兵士张万举火照亮,先蹲下来观察小鲁的伤口,又亲自举手往四周照了一照,道:“有一道血迹。这里应该是起点,草丛上有圆形血迹,表明小鲁是在这里中刀。他随即本能地用双手捂住伤口,鲜血透过指缝滴落到草丛上。这个时节,新草尚未生出,四下仍是枯草肆虐,血迹很是醒目。”顿了顿,又道:“小鲁中了一刀后,由于伤在要害,他再没有反抗的能力,跌跌撞撞朝大石走来,想找个依靠物。草地上的血迹呈蝌蚪状,表明他是在朝这个方向行走。他扶住大石后,慢慢转身坐了下来,然后垂头死去。石头上尚有他的右掌印。” 张珏道:“小鲁伤势情况如何?”刘霖道:“胸腹一刀致命,凶器应该是短刀或是匕首之类,刃口寸余。更多细节,要等天亮后才能勘验清楚。” 张珏沉吟道:“奇怪,惠恩法师虽后颈有伤,却似是重物所砸,多半是石头之类,他身上再没有其他伤口。如何一人中刀,另一人却为石头所砸呢?” 旁边兵士张万插口道:“惠恩法师是得道高僧,凶徒也害怕死后永沦十八地狱,所以不敢下手加害,只用石头打晕了法师。”张珏道:“有几分道理。不过惠恩法师倒下的位置更靠近山道,小鲁却是在草丛中受伤,这是什么道理?” 张万茫然不解,道:“什么什么道理啊?” 刘霖道:“先不谈动机,从现场情况来看,有几种可能:一是凶徒事先埋伏在草丛中,惠恩法师和小鲁经过的时候。凶徒一跃而起,先杀了小鲁,再拿石头砸晕了惠恩法师,然后逃之夭夭。你觉得这可能吗?” 张万一愣,问道:“刘教授是问小的吗?当然不可能。如果是杀死小鲁,打晕法师,表明凶徒要伏击的是小鲁,可他只是一名普通兵士,如何会有人专门伏击他呢?” 张珏道:“而且今晚惠恩法师刚到将军府,小鲁被临时指派送法师下山,凶徒不可能事先预料到他今晚会经过这里。”刘霖道:“这种情况也不符合现场情形,小鲁在草丛中刀,距离山道有一定距离。他应该是自行走到那边,并无人强迫。” 张万道:“也许凶徒是经过这里时听到有人下山,怕被人发现,所以藏身在草丛中。不想小鲁经过这里时听到动静,走过来查看,发现了凶徒。 凶徒抢先发难,一刀刺死了小鲁。又赶过来杀惠恩法师,到跟前才发现他是个和尚,所以临时改变主意,捡石头砸晕了他,然后自己逃走了。 张珏道:“不对。就算凶徒是临时躲藏在草丛中,被小鲁发现可疑之处,于是走过来查看。那么灯笼为何会在惠恩法师手中呢?而且小鲁也没有拔出佩刀,作为兵士而言的他,不是很奇怪吗?” 张万想了想,答道:“灯笼这事确实难以解释。但没有拔刀算是正常,也许小鲁想不到我们钓鱼城这样铁桶一般的地方还会有杀人凶徒。” 刘霖道:“这也不对。就算如你解释,小鲁没想到会有意外,没有拔出兵器。但凶徒突起杀小鲁时,惠恩法师就提灯站在一旁,即便他不转身就跑,也应该会赶来帮助小鲁对付凶徒,为何会站在大石边上呢?你也许会说他曾赶过来草丛,却发现凶徒有刀,难以匹敌,于是转身就逃。 那么凶徒刚杀了小鲁,正是狂性大发之时,急着要追赶惠恩法师,以免对方呼喊求救。手中本已有刀的他,还会多费功夫去捡石头吗?”张万挠了挠头,道:“听起来,刘教授说得在理。” 刘霖又问道,“张兄,如果你选择这里伏击或是藏身的话,会选哪里?”张珏道:“当然是这块大石头后了,就是刚才惠恩法师倒地位置的背后,这是最佳位置。” 刘霖道:“这就是了。由于有诸多不合理,所以凶徒事先埋伏或是临时藏身草丛的情况都可以排除掉,凶徒一定是从山道过来的。” 张万一呆,随即嚷道:“不能排除!刚刚小的举火跟刘教授到那边时,亲眼看到草丛中有个大坑,枯草都被压倒了,表明确实有人到过那里。 就在那里!那个地方已是靠近悬崖,除了凶徒之外,谁没事大半夜的会去那里?” 刘霖“呀”了一声,忙取了火把,又重新往张万所指位置查看了一遍,叫道:“张万说对了,还真是这样!这里有人来过。”张珏道:“小心些,再往下可就是悬崖了。” 刘霖却是百思不得其解,道:“凶徒一刀刺中小鲁要害,且出血不多,除了刀利之外,还因其腕力强劲,出刀极快,足见其人是个极狠辣的角色。他应该如张兄一样,一眼看出那块大石头才是最好的屏障,为何反而舍近求远呢?” 张万道:“除非他极熟悉这条山道,一般人哪敢深更半夜去那边的草丛?”蓦然想到了什么,自己先打了个冷战,问道:“小张将军,会不会凶手是我们自己人?” 张珏当即厉声斥道:“没有证据,不要瞎说,以免军中互相猜疑。”他极少发火,张万吓了一跳,忙应道:“是,小的不该胡说八道。” 张珏道:“但这实在说不通。就算是我本人如此熟悉这条山道,也还是会选择藏身在大石后,不可能冒险藏到悬崖边的草丛中。”刘霖道:“除非这里的草丛中有什么物事吸引了对方,他必须要过来这里。”就势蹲了下来,将火把举得更近些,忽然鼻子中闻见一股怪味,抽了两下。 张珏忙问道:“是有血迹吗?”刘霖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这愈发证明了我适才的推测,凶徒是从山道过来的。”原来他刚闻见的怪味是一股尿骚味,应该就是小鲁留下的。 张万道:“为何刘教授一定认为是小鲁在那里撒尿呢?” 他言语甚是粗俗,刘霖也不计较,道:“你刚才也说过了,除非极熟悉这条山道,一般人哪敢深更半夜来这边草丛?况且小鲁是奉命送惠恩法师回护国寺的,灯笼本在他手中,如何会转到惠恩法师手里呢?只有一种解释,当他二人过了风火墙后,小鲁忽然内急,想要方便,便将灯笼顺手递给了惠恩法师。惠恩法师举着灯笼站在山道上等候的时候,有人上山或是下山,被惠恩法师看到甚至是认了出来,对方不愿意暴露行踪,便决意下毒手……” 张珏道:“抱歉,刘兄,我得打断你了。当时小鲁在草丛中方便,惠恩法师提灯站在山道上,如果对方是怕暴露身份而下毒手,最先遭难的应该是惠恩法师。可既然怕暴露身份,为何还要留惠恩法师活口呢?” 刘霖道:“我猜当时小鲁隐身在草丛中,而且天黑,凶徒并没有看到他。凶徒先用石头砸晕了惠恩法师,不想草丛中还有一个人。小鲁听到动静出来,凶徒避无可避,干脆拔刀上前将他杀了。” 张珏道:“如此,凶徒应该只是路过这里,不愿意被人看到,所以暗中接近惠恩法师,将他打晕。因为惠恩法师并没有看到凶徒的脸,所以谈不上灭口。小鲁听到动静出来时,大概正好借月色或是掉在地上的灯笼看到了凶徒面目,凶徒怕身份暴露,便挺刀上前,杀了小鲁。” 刘霖道:“不错,这一番解释更合情合理。”又赞道:“张兄,你心思缜密,不在我之下。若是宋慈宋相公还在世,定会对你赞赏有加。”张珏道:“论心思缜密,我可不及刘兄,我这全是得了刘兄的提示。” 三人又举火寻找一番,果然在道边寻到一块带血的石头,应该就是凶徒用来击晕惠恩法师的凶器了。 但这里面仍然有一重大疑点——惠恩法师提灯站在山道上,这一段路刚巧没有拐弯,无论是上山还是下山,远远就能看见这里有人。如果凶徒仅仅是简单地要避人耳目、遮掩行踪,何不先躲避到道旁暗处,等惠恩法师、小鲁过去后再说,偏偏要行凶杀人呢?这里不是战场,杀人不是举手抬臂须臾之间的事。况且杀的是军人,必然引来全城搜捕追查。 不是万不得已,凶徒不会走到这一步。 刘霖又提出另外一种解释:凶徒本来就是跟踪惠恩法师而来,想要从惠恩身上取得什么东西。他远远见到惠恩法师独自站在山道上,以为有机可乘。便悄悄上前,打晕惠恩,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却不想草丛里突然冒出来解完手的小鲁,还看到了他的脸,他不得已,只好上前杀了对方灭口。 如此,倒确实能解释事情经过,也不违背现场物证。只是刘霖自己都不太能确信这一说法——惠恩法师是方外之人,身上如何能有凶徒得之而后快的东西?而且惠恩今日傍晚才回到钓鱼城,凶徒又是何时盯上了他?为什么非要等到他离开将军府后才动手?幸运的是,惠恩还活着,只能等他醒转过来,再询问经过。 正好赵青引了一队巡逻兵士带着担架过来,众人七手八脚抬了惠恩往山下而去。张珏又命两名兵士留在凶案现场,等送完惠恩,再用担架将小鲁抬去安葬。 途中,刘霖说了若冰确认小敏为大理人之事。张珏颇为意外。 刘霖道:“其实张兄早就怀疑小敏真的是大理人,为何还会惊异?” 张珏道:“她身上确实有许多迹象表明她是大理人,可她在上天梯时当面指证高言大将军是她的幕后主使,实在是让人不能理解。” 刘霖又详细问了一遍当时情形,想了想,问道:“先不管小敏是蒙古人还是大理人,她是奸细,这是确认无疑的事,对吧?”张珏道:“当然。我亲眼看到她从作坊出来,工匠唐平也看到她在作坊中寻找什么,还不小心打翻了一罐火药,显见是垂涎火药配方或是武器,不是奸细是什么?” 刘霖道:“既然是奸细,张兄可有在小敏身上搜到火药之类敏感物品?”张珏道:“除了一方合州知州的假印,和一小瓶她用来迷倒牛二的曼陀罗花粉,别无其他。我猜想她因为手忙脚乱打翻了火药,引发了爆炸,以致来不及拿到她想要的东西便仓皇逃走,随即被我捉住,再没有机会。” 刘霖道:“你看她镇定自若,谈笑风生,像是任务失败的奸细吗?” 张珏道:“呀,这点我还真没想到。的确,她既不害怕,也不担心,完全不像未能得手的样子。”呆了呆,又道:“我开始是自己搜她身上,搜出了假印。后来因为她是女子之身,便让她自行掏出身上所有物品。我从旁监视,又仔细检查过,确实没有其他可疑物品啊。” 刘霖缓缓道:“因为她在你第二次搜身前,及时将火药传递给了他人。” 张珏连连摇头道:“这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小敏自被发现,便一直在我的看管之下,她根本没有接触外人的机会。”话一出口,便即呆住。 刘霖叹道:“张兄也想到了?小敏其实跟外人接触过,就是她声称的幕后主使高言大将军。她一定是跟高言身体接触时,暗中将火药交给了对方。不然你想想看,她已被张兄亲手逮住,哪里还有逃走的机会?只能冒险一搏,假装认出高大将军,出声求救,上前将火药递给对方。高大将军开始是惊讶,料不到小敏会说出实情,所以愣在了当场。后来他拿到火药后,这才心领神会,立即断然否认认识小敏,随即匆匆离开了上天梯,然后便神秘失踪了。一个是大理来的贵客,一个是天真明媚的少女,张兄哪会有丝毫疑心?这险中求生之计,竟然由此成功。” 张珏不由得怔住,好半晌才道:“刘兄是说,小敏真是大理派来的奸细,上天梯上的那一幕,是她和高言大将军在联合做戏?”刘霖点头道:“只能是如此,才能解释诸多不合理之处。” 张珏道:“可我怎么看高言大将军都不像是心机如此深沉的人。” 刘霖道:“大理命悬一线,是高言个人重要,还是国家重要?再单纯的人,到了紧急关头,也会变得深刻起来。张兄再想想看,你开始已经拒绝了高言,他为何还坚持要去上天梯?分明是要设法接应小敏。张兄若还是不信,那么你看那位小敏小娘子像是个卖主求荣的人吗?”张珏道:“不像。” 刘霖道:“这就对了,小敏是大理人,这是确认无误的。但她当面指证高言,不是为了卖主,而是要制造机会将火药交给对方。如此,她不但完成了任务,你也认为她是在说谎,丝毫不会再去怀疑高言。” 张珏道:“那么小敏为什么还要拼命证明自己是大理人呢?证明她是大理人,其实是基于她自称是大理派来的奸细的前提。如果证明了她是大理人,不就证明她自己是大理奸细吗?” 刘霖道:“小敏在上天梯被擒,若是不立即表明自己是大理人,必然会被当作蒙古奸细,还有命在吗?一时三刻便被处死了。反正火药已经交到高言手中,她已经完成了任务,接下来要做的当然是要竭力保住自己性命。高言料想张兄最终会发现她是真的大理人,也不必再管她。张兄不是说,高言离开上天梯时,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小敏,神色很是古怪吗?我猜他那时是在向小敏暗示什么。他们都以为张兄一时之间无从证实小敏的话,但你也不能证明她是蒙古人,所以暂时不会杀她。 只是大理人不知道,护国寺药师殿住着一位大理名医若冰,她有能力立即证明小敏到底是不是大理人。” 张珏道:“就算如此,高言大将军一行为何要躲藏起来呢?如果不是请来刘兄,我断然不会发现这其中端倪。大理人果真有如此高明计策的话,也该猜到我一时难以发现,躲藏起来不是多此一举吗?” 刘霖道:“也许不是躲藏,只是没有回寅宾馆而已。高言他们应该是歇宿在城门附近,等到天亮城禁解除时好及时离开钓鱼城。当然,高言料不到张兄起了疑心,今晚会去寅宾馆找他。” 张珏道:“我派了两个人护送大理人回寅宾馆,这两名部下一直没有回来禀报。”刘霖道:“张兄放心,大理应该不会公然和大宋交恶,这两名兵士多半被大理人擒了,绑在什么地方。” 虽然刘霖的推测合情合理,也能解释一切疑点,然张珏还是难以置信。高言离开上天梯前,曾亲口对他说:“明日一早,我再与张将军在兴戎司官署相会。”在他看来,那并非随口敷衍之词,语气含着某种期待和希望。高言还特意提及了《守城录》一书,若是他已得到火药,存心一早逃离钓鱼城,如何还会念念不忘那本书呢? 刘霖看出张珏半信半疑,且疑比信多得多,便道:“我虽没有实证,却是从现有物证反推,不算臆测空想。况且高言失踪是实。他是堂堂大理国大将军,如果心中没有鬼,为何不回寅宾馆?而且我有个法子来证明我的推测,一会儿张兄见到小敏,直接告诉她你已经知道事情究竟,且派人逮捕了高言,搜出了火药。就算她心机再深,见到功亏一篑,必然方寸大乱,原形毕露。” 张珏道:“自古兵不厌诈,这法子倒是可以一试。” 到护国寺门口时,抬着担架的张万忽留意到惠恩动了,忙叫道:“惠恩法师醒了!”张珏急忙赶过来。 惠恩受伤颇重,虽然醒转了过来,却只是哼哼唧唧,说不出话来。 张珏忙道:“法师放心,有我在这里,没有人再能伤害你。我这就送法师去药师殿医治。” 惠恩“嗯”了一声,握了一下张珏的手,表示感谢之意。 张珏部将赵安也已经回来,正等在门口,见张珏回来,忙上前禀报道:“属下已经在军营找到吹木叶的人了。” 张珏听说已经找到人,略略松了一口气,只是挂念惠恩伤势,一时不及多问,命道:“你先等在这里,一会儿等我出来再说。” 一行人进来护国寺,却在药师殿院门前被兵士拦住。兵士道:“若冰娘子特别交代过,今晚不得她的允准,谁也不能进去。” 张珏道:“惠恩法师受了重伤,须得立即救治。先抬进去,我自会向若冰娘子赔礼。” 兵士忙道:“小张将军一定要进去的话,还是由小的先进去通传一声。 那个……怕是不大方便。”张珏不悦地道:“这里是药师殿,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有什么不大方便?” 兵士道:“小张将军有所不知,那个……”张珏道:“那个什么?有话快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兵士道:“大理国的高大将军在里面。” 张珏大吃一惊。刘霖更是抢着问道:“高言大将军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了?”兵士道:“是后半夜来的,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张珏问道:“高大将军手下人呢?”兵士道:“没有见到其他人,只有高大将军一个人。他说他想见见那位在上天梯被小张将军擒获的小敏小娘子,一边说着,一边就冲了进去。小的拦不住他,跟着追进院子,不想撞见若冰娘子出来。高大将军一下就愣住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道:‘果然是你!’说得咬牙切齿,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若冰娘子就让小的退出来,今晚不准再进去。” 刘霖道:“这么说起来,高言是认得若冰的。”张珏道:“他们都是大理人,认得有什么稀奇。”又问道:“那在上天梯抓住的奸细小敏呢?”兵士道:“没见她出来,人应该还在里面。” 张珏不愿意再耽搁,朗声叫道:“若冰娘子,我是张珏,惠恩法师受了伤,人就在门外,特来请你医治。”不见回答,便道:“娘子不答,我可要进来了,得罪莫怪。”命人抬着担架走进院子。 若冰居住的偏殿灯火闪烁,却不见人影映窗。张珏心中有所警觉,叫道:“若冰娘子,高大将军,我可要进来了。” 几步跨上台阶,推开殿门,先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夹杂着血腥气。 张珏心中一沉,一脚跨过门槛—— 却见若冰歪倒在药案边,额头尽是鲜血。高言则倒在距离她不远的窗下,胸口插着一柄白刃,正是他自己的贴身兵刃,大理双刀中的短刀。 上前查验,若冰还有气,高言却已经死了,身子已然发僵,死了该有一个多时辰了。 张珏叫道:“来人!快封锁这里!”自己则赶去内室,小敏已然消失不见。又往药房、厨下、茅厕等处搜了一遍,还是不见小敏踪迹。她就那么神奇地从药师殿中消失了,只留下一死一伤的一男一女。 张珏不及过多思虑,忙命人将惠恩先送回禅房,又因死者身份非同小可,急派人到兴戎司官署向都统王坚报告高言死讯,再去找画师画出小敏相貌,张贴城门要道,全城通缉搜捕。 药师殿发生离奇命案,一死一伤一失踪,最瞠目结舌的人是刘霖。 按照他之前的推测,小敏就是大理大将军高言派出的间谍,二人演了一幕精彩好戏,骗过张珏,小敏虽然被擒,高言却拿到了火药。他没有回寅宾馆,而是直接赶赴某城门附近,预备一早离开钓鱼城。可现在活生生的事实就摆在眼前——高言被杀,若冰重伤昏迷,小敏失踪。药师殿门前有兵士把守,高言之后再无外人进来过,明显小敏就是凶手,那么她无论如何跟高言不会是一伙了。 那两名守门兵士吓得说不出话来。张珏问了好几遍,其中一人才结结巴巴地道:“高大将军进来后,小的听到他和那位小敏娘子大声争吵,后来突然就没有动静了。因为若冰娘子特意叮嘱过,小的也不敢进来查看,还以为若冰娘子从中劝说,已经没事了。” 也许刘霖之前的推测完全错了!小敏是大理人,却与高言无干,她凭空诬陷高言,高言当着张珏的面没有发作,后来越想越是生气,决定找小敏当面问个明白。他因为听到张珏交代部下暂时将小敏关押在护国寺,所以没有回去寅宾馆,而是守在护国寺附近,至于他的部属杨深等及张珏手下的两名兵士,可能被事先打发去了别的什么地方。高言闯入药师殿后,先是认出了故知若冰,然后进屋质问小敏,为何要攀诬他是主使。二人发生了争执,小敏一怒之下,伸手抢拔出高言的佩刀,一刀刺死了他。若冰上前阻止时,被小敏顺手推倒,额头撞上药案案角,人也晕了过去。 张珏问道:“那么小敏人呢?”兵士道:“不知道啊,小的一直守在院门口,没有见她离开。”又特意补充道:“自从高大将军进去,到适才小张将军到来,没有任何人进出过。” 另一兵士道:“药师殿里房间甚多,也许她还藏在哪里也说不准。” 此时晨鸡报晓,天光开始发亮,张珏便命人重新再搜一遍药师殿。 刚好梅应春赶来,欲陪伴若冰一道上山采药,惊闻药师殿出了大事,忙问道:“若冰娘子呢?”张珏道:“她受伤晕了过去,我派人送她到那边厢房歇息了。”又道:“梅秀才来得正好,我正好需要帮手。” 梅应春本急着去厢房探视若冰,却被张珏扯住不放,只得问道:“张将军需要我做什么?”张珏问道:“如果梅秀才情急下失手杀了人,又逃不出去,会藏在哪里?” 梅应春想了想,指着主殿道:“如果我要藏,我就会选择那里,佛像后或是供案下。这里是寺庙,进出的不是僧人就是香客,无人敢对佛祖和菩萨不敬,绝不会想到去搜查这些地方。” 张珏道:“有道理,到底是梅秀才。”忙亲自带人去搜主殿,果然在佛像后搜出一个人来——却不是小敏,而是高睿,那曾救过张珏妹妹张如意的西夏人。 张珏极是吃惊,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高睿道:“我……我……” 料想自己口齿笨拙,难以解释清楚,便干脆闭了口。 张珏道:“高公子,那边偏殿中出了杀人命案,你可知道?”高睿惊道:“命案?啊,不,我不知道。” 张珏道:“那么你如何会在这里?”高睿道:“我……我不知道。”张珏冷笑道:“你连自己怎么会在这里都不知道,可真是奇怪了。” 刘霖忽急闯进来,叫道:“张兄,我有发现。”一眼看到高睿,奇道:“咦,我见过你,你是借住在护国寺中的香客,如何会在这里出现?” 他不知高睿即是自己仰慕已久的高智耀的儿子,不待对方回答,便匆匆道:“张兄,我有发现,凶手应该不是小敏。”上下打量高睿一番,道:“这个人身高倒是符合行凶者的特征,有重大嫌疑。” 又见对方将右手紧握,缩在袖筒中,不免起了疑心,命兵士迫使高睿伸开右手,却是满掌血迹。其长衫上靠近右大腿的位置也有不太明显的血迹。这,几乎可算是杀人的铁证了。 张珏问道:“你手上的血是从哪里来的?”见高睿始终不答,便命人先将他绑起来,押在庭院中,自己跟随刘霖进来偏殿。 刘霖道:“张兄请看,高言是胸口中刀,伤在两乳之间。他的个头,在男子中算是矮的了,但还是要比小敏高。”张珏当即醒悟,道:“如果是小敏杀人,以她的个子,只能刺入高言大将军腹部,不可能刺到胸口这个位置。” 刘霖道:“正是这个道理。高言个子不高,却相当壮实,他既是大理国大将军,应该身怀不凡武艺。小敏想要从他身上抢刀,再刺中胸口,刀没入体几近数寸,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又指了指庭院中坐在地上的高睿,道:“他的个子,倒是正好,而且是男子。不过他是怎么进来药师殿的,又为什么要杀高言大将军呢?” 张珏转头凝视着高睿,心中颇为踌躇。他答应了妹妹张如意不能泄露对方的身份,可目下看来,其人极可能就是杀人凶手,不但人躲在命案现场,被当场搜获,而且有杀人动机——高睿虽是西夏人,西夏却已亡国,他和他的父亲高智耀都在为蒙古效力,可以说已经是蒙古人身份。 或许他护送张如意回来钓鱼城只是个借口,他的实际身份是蒙古奸细。 当他意外发现大理大将军高言人在护国寺,觉得这是个挑拨大宋、大理交恶的好机会,遂寻找机会杀了高言。 至于高睿进入药师殿一节,大概他之前曾见到刘霖等人押送小敏进药师殿,一时起了好奇之心,一路跟了进来。不想后来刘霖留了兵士在院子门口守卫,以防小敏逃走。他人被封在里面,一时不得出去,便干脆藏在药师殿中,预备等到天亮解禁后再想办法出去。不想这一逗留,竟让他意外见到了大理大将军高言,这才有了后面行凶杀人之事。但他为什么不同时杀了若冰呢?也有可能是在他杀人前若冰已经晕厥,他无须再杀她灭口。那么小敏呢?杀人凶手尚被困在药师殿中,无法逃离,她人又去了哪里? 刘霖见张珏沉吟不语,显然也认为由主殿搜出的男子有重大嫌疑,道:“既然此人藏在药师殿中,当场被搜出,又拒绝交代为何会在这里,何不立即送官署拷问?”张珏道:“这个……” 梅应春怕见尸体,不敢进来房中,却在门外叫道:“如果那人就是凶手,倒能解释小敏莫名失踪之事。他可能也杀了她——嗯,现场除了高言和若冰近身之处外,没有别的血迹,极有可能是勒死的——然后将她的尸首藏了起来。如此,旁人均以为是小敏杀人后逃走,只顾去追捕她。 而他自己,则可以等到药师殿解禁后从容离去。” 张珏“啊”了一声,道:“有道理。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刘霖也道:“梅兄,亏你想得到!” 张珏忙命部属再细搜药师殿内外,看是否能找到小敏。但不知怎的,心底深处隐隐有些害怕起来,好像生怕听到发现小敏尸首的消息似的。 刚好一名兵士急奔进来,躬身道:“启禀小张将军,外面……” 张珏呼吸立即急促了起来,紧张地问道:“可是找到了小敏的尸首?” 兵士道:“不是,是大理杨深杨将军在门外求见。小的没敢说高大将军人已经死了,只将他挡在了外面。” 张珏摇头道:“这无论如何是瞒不住的。去,请杨将军进来。”亲自出来庭院迎接杨深。 梅应春已尽知经过。他虽怕见死人,怕闻血腥气,然他向来自负文采风流、聪明绝顶。钓鱼城出了这等大事——一夜之间,先有兵士小鲁被杀,惠恩法师受伤,后有高言被杀,若冰受伤,凶手则不知所踪。 尤其高言是大理大将军,身份非同一般,此案必为大宋、大理两国瞩目——若是他能找出凶手,岂不是一举成名,比许多举子到京师行卷要强得多?他脑子转得极快,瞬间便权衡了利弊,决意全心全意协助张珏,忙上前道:“张将军,就算那边被绑的男子是凶手,高言大将军昨夜为何来药师殿找小敏,他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仍有许多疑点。目下高大将军已死,小敏不死也失了踪,想要弄清楚真相,须得从高言下属身上着手。可若直接问杨深,他多半不肯说实话。我倒是有一计……”附到张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张珏尚在犹豫。梅应春道:“目下虽然捉住了凶手,然高大将军身份非同小可,他的死怕是会影响两国邦交,必须尽快弄清真相,才好向上头交代。张将军为难的话,一会儿由我来开口,如何?” 张珏心想:梅秀才说得极对。朝廷知道大理大将军死在钓鱼城后,必然下诏穷究,以向大理交代。即使高睿就是真凶,若不尽快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还不知道有多少无辜者要牵连其中。从四川到临安,文书传递需半月时间,来回得一月,如果这一月间找不到真相,不光是我,怕是连余相公、王大帅都要受牵累。只得应道:“好,就按你的计策办。” 命兵士先将高睿押入柴房藏好,不准他出声。 兵士引杨深进来时,张珏先将他拦在甬道上,问道:“杨将军大清早来这里做什么?” 杨深见药师殿内外兵士环布,戒备森严,已隐隐觉察到不妙。他料想说谎也无济于事,便直言道:“来找我国大将军。高大将军人呢?我要先见他。” 张珏道:“杨将军,请先等一等,你可知高大将军昨晚为何没有回寅宾馆,而是连夜赶来了药师殿?”杨深略一迟疑,答道:“大将军提了一句,他想来找那位小敏娘子谈一谈。” 张珏道:“经过昨晚上天梯一事后,高大将军该知道小敏是奸细身份,十分敏感。高大将军丝毫不避讳,再来找小敏,究竟要谈什么呢?” 杨深道:“这个……张将军,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拦住我,不让我见大将军?” 梅应春忙道:“不敢相瞒杨将军,高大将军昨夜在药师殿遇害了。”杨深神魂震惊,颤声道:“什么?”拔脚便往里面冲去。 梅应春急忙挺身拦住,道:“杨将军且慢,事关重大,有几句话得先问清楚。” 杨深大怒,道:“你们再三阻挠,不让我见大将军,又说大将军昨夜遇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是武将,遭逢变故,便本能地去抚刀。一旁兵士见他有动武的意思,“哗”地一声拔出兵器,一齐围了上来。梅应春到底还是个书生,吓了一跳,连退几步。 张珏忙挥手斥退兵士,劝道:“杨将军暂请息怒。这位是梅应春梅举子,人称梅秀才,这位则是合州州学刘霖刘教授。他们二位是我请来帮忙调查案子的,请杨将军听完梅秀才后面的话,再进去不迟。” 杨深勉强放开了握刀的手。梅应春这才道:“杨将军,人死不能复生,请你节哀顺便。目下最要紧的,是追捕杀害高大将军的凶手小敏。张将军将你先行拦下,问高大将军深夜来找小敏的目的,其实也是为了弄清小敏为什么要杀害高大将军。” 杨深一惊道:“什么,小敏杀了大将军?不,绝对不可能。” 这回答倒也不十分出人意料,梅应春谎称小敏就是杀人凶手,本来就是与张珏事先定下的计策,想试探杨深的态度——料想高言堂堂大理国大将军,又曾被指证为奸细主使,却依然不避嫌疑,深夜寻来药师殿,必不是为了赌气质问小敏这么简单,也许二人有更复杂的关系。 梅应春忙问道:“为什么小敏不可能是杀人凶手?”杨深道:“请二位先让我见一下高大将军的尸首。” 张珏见他忧心如焚,心想不让他见高言尸首确实不合情理,便亲自引他进来偏殿若冰住处。 除了若冰被抬去厢房外,现场并没有动过,高言依旧躺在原处,短刀也还插在胸口。杨深一见,上前跪下,恸哭起来。哭了几声后,便伸手用力拔出凶器,恨声道:“杨深在此立誓,要为大将军复仇,不杀死凶手,绝不返回大理。”取出汗巾,将血刀包了,收入怀中。不待旁人催问,便主动起身跟着张珏出来庭院中。又道:“而今大将军已死,我愿意将所知如实相告,好助张将军缉拿真凶。但张将军要先答应我一件事,不能因昨晚之事处罚那两名兵士。” 张珏猜想那两名部下昨夜必然有违抗军令军规之举,踌躇道:“这个……”梅应春急于知道究竟,忙道:“张将军,两相权衡,取其重者。” 张珏见刘霖亦是持相同态度,遂点头应允。杨深这才讲述了经过——原来昨晚离开上天梯后,高言一行为芦管声所吸引,先行赶来护国寺钓鱼台。至于高言何以对那支芦管乐曲如此紧张,杨深也不大清楚,大概是绝少在中原听到大理乡音的缘故。高言看到吹奏者是名年青男子后,极是失望,只上前搭了几句话,便引着诸人走开了,但却不愿意就此回寅宾馆。他悄悄告诉杨深,称他认得小敏,起初只是觉得她眼熟,等到离开上天梯时,他蓦然想起了她是谁。 杨深听了,当然极为震动,忙问道:“难道她真的是张亦凡将军的女儿,是张将军派她来的?”高言道:“当然不是。那小敏并不姓张,应该是我叔叔高和至交好友的女儿。多年前,我曾在叔叔家里见过她,不过她现下长大了,要不是她跟她母亲容貌甚为相像,我还差点想不起来。” 杨深道:“小敏既然是高大将军至交好友的女儿,如何要血口喷人,凭空诬陷大将军呢?”高言道:“这我也不明白,但我叔叔的那位至交好友曾对大理国有大恩,小敏决计不会害大理国。她那么做,也许只是想脱身。” 杨深道:“如果想脱身,大可直接说出实情。小敏父亲既对大理国有恩,大将军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定会主动出面为她求情,何必自称是受大将军指派到上天梯盗取火药配方的奸细,这不是害人又害己吗?”高言也想不出情由,便道:“也许事出有因,我得设法见到小敏,当面问个明白,再设法营救。” 他曾听张珏下令先将小敏押到护国寺关押一晚,便决意先留在寺中,寻机与小敏相见,又令杨深设法将张珏派来护送的两名宋军兵士田川、龙井支开。田川、龙井奉命护送大理诸人回寅宾馆,军令如山,不完成任务,如何肯轻易离开?杨深无法可想,只好称想喝酒,问钓鱼城中可有酒家、酒肆之类,要前去痛饮,大醉一场。田川告知钓鱼城中行禁酒令,非但军中不让喝酒,就连城中也是如此,倒不是不让百姓喝酒,而是不准有酒售卖。再巧不过的是,另一名兵士龙井是本地人,称家中酿有果子酒,一直偷藏在地窖。杨深大喜,遂坚持要去龙井家中饮酒,并送了对方许多金银,称是酒钱。龙井心想反正酒也酿了,他自己也不能喝,不如拿出来给贵客喝,遂欣然答应。而高言则称明日就要离开钓鱼城,却还没有来得及游览护国寺,甚是遗憾,鼓励众人去喝酒,他在护国寺候着。杨深本想扈从高言,但对方坚持要独自留下来,料想高言大概不愿意旁人听到他与小敏对话,遂只得引众人离开,到那本地兵士龙井家中饮酒。至于高言在护国寺中又发生了什么事,杨深便不知道了。 到了兵士家中后,龙井叫醒浑家,搬出酒来,本打算只招待客人,但他自己和同伴田川闻见酒香后,也抵不住诱惑,加入了狂饮行列。原以为果子酿的酒,不过是略带酒味的甜酒,不想那酒入口酸甜,后劲却大,众人将几大坛酒一扫而光后,居然全身绵软,起不了身,随后各自沉沉睡去。杨深算是饮得最少的,也是鸡鸣后才清醒过来,叫旁人也叫不醒,又担心高言,只得先独自赶来护国寺。 张珏听到这里,忙问道:“那么小敏到底是谁?真名叫什么?”杨深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大将军没说。但大将军不惜冒着被张将军认为是奸细主谋的危险也要见到小敏,想来她身份十分重要。” 梅应春问道:“正因为如此,杨将军才认为不会是小敏杀人?”杨深道:“嗯,小敏必然与我大理渊源极深。况且我们大将军自幼在无为寺中习武,武艺高强,即使毫无防备,小敏那么一个小女子,也杀不了他。 我刚才拔刀,亲眼见到刀深入肺腑,凶手一定是个男子。就算是女子,也该是身怀不凡武艺之人,绝不会是小敏。”又问道:“小敏既是被张将军在军事重地当场擒获,你们还认为她是奸细,为何将她送来药师殿囚禁?既是重犯,怎么没有派看守?” 张珏道:“有两名兵士留在门外看守。”杨深登时大为困惑,道:“既然有兵士看守,高大将军如何还遭了毒手?莫不成杀人凶手是……”他没有说完下面的话,然而明眼人均知他对张珏等人起了疑心,怀疑是其部属所为。 梅应春忙解释道:“因为若冰娘子不喜欢人打扰,所以守卫的兵士被安排在院门外。自高大将军到后,再无人进出。昨夜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外人均不得而知。” 杨深道:“若冰?”梅应春道:“她是住在药师殿中的女医师。” 杨深道:“那你们送小敏来药师殿做什么?她是受了伤吗?高大将军进去后再没出来,你们的看守就没起疑吗?” 张珏因大宋与大理友好几百年,不愿意谎言相欺,遂直言告道:“若冰娘子是大理人,是我决定将小敏送来药师殿的,目的是想让若冰试试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大理人。至于高大将军强闯药师殿一节,因为若冰娘子认得他,又命兵士不准进来院子,所以兵士一直没有发现房中的异常。” 杨深皱眉道:“若冰?她到底是谁,如何会认得大将军?她人在哪里,我想见见她。”张珏道:“若冰娘子正在那边厢房中歇息。不过人受了重伤,尚在昏迷中。” 杨深道:“那么小敏人呢?听你们诸位的口气,昨晚药师殿中只有三个人,大将军、若冰和小敏。大将军被人杀死,若冰受伤昏迷,小敏呢? 她人在哪里?”张珏道:“小敏人不见了。我们……应该说是梅秀才推测她已经被凶手杀死,藏尸在某处,好嫁祸给她。” 杨深道:“什么凶手?”张珏道:“我们在现场捉住了一名疑凶。”命人将高睿带出来。 杨深问明经过,道:“既然没有人进出过药师殿,此人被当场搜出,手上还有血迹,还有什么可说的?凶手一定是他了!”上前逼住高睿,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们大理国大将军?” 高睿见他气势汹汹,很是吓人,勉强抗声辩道:“我没有杀人,更不认识什么大将军。” 杨深道:“那你手上为什么有血?还有,药师殿外有兵士守卫,你是怎么进来的,是不是有人故意放了你进来杀人,然后拿你当替罪羊?”言下之意,分明是怀疑守门兵士亦有涉案了。 梅应春不悦地道:“杨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我们大宋指使这人杀了你们大将军吗?”杨深冷笑道:“这话可是梅公子自己说的,细想之下,还真有几分可能。” 他的挑衅味道极浓,张珏却不以为意——对方主将命丧异乡,伤痛之下口不择言,况且昨夜药师殿命案疑点甚多,高言死在一个封闭的院落,高睿不知从何处进入,怀疑守门兵士也属正常。忙道:“杨将军,你我同气连枝,同舟共济,目下最要紧的,是要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杨深道:“张将军,你若问心无愧的话,把这名疑凶和两名把守大门的兵士交给我,我自有法子让他们老实交代来龙去脉。” 张珏道:“这个可不行。守门兵士是我部下,首先我相信他二人不会徇私放凶手潜入。但稍后我也会亲自讯问他二人,以给杨将军一个交代。 至于这名疑凶……”他虽答应了妹妹张如意不泄露高睿身份,然当此情形,他若不说出实情,便是因私废公、知情不报,实在有亏操守,只得道:“我认得他。他叫高睿,是西夏故臣高智耀之子。”话一出口,满场皆惊。 梅应春这等敏捷之人也是瞠目结舌,道:“张将军,你早知道对方的来历?”张珏道:“算不上早知,我也是昨晚才偶然知道的。” 杨深道:“原来是投降了蒙古的高智耀的儿子!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蒙古奸细呢。张将军,你现下还有什么话好说?你昨晚既然已经知道这高睿的真实身份,为何不立即逮捕他?反而任他在钓鱼城中游荡,难道就是为了纵他入药师殿行凶吗?” 张珏一时百口莫辩。正好兴戎司主帅王坚闻报赶来,杨深急忙上前告状。他气愤之下,言语完全不加以隐讳,直言怀疑是张珏与蒙古人暗中勾结,杀害了高言。 王坚脸色十分难看,大踏步走到张珏面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高睿身份的?”张珏道:“昨天晚上下官离开上天梯后,带小敏到琴泉茶肆吃东西,在那里遇到了高睿,也是那个时候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王坚道:“那么是在高大将军被杀前了?”张珏道:“是。” 王坚道:“你既然识破了高睿的身份,为何不当场拿下他?可有什么解释?”张珏微一迟疑,道:“没有。” 王坚先是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张珏肩膀,显是颇为失望,随即脸色一沉,厉声道:“来人,将张珏绑了。” 张珏为人和善,与士兵同甘共苦,甚得军心。况且大理人指控他与蒙古人合谋杀害大理大将军,在场除了杨深外,再无他人相信,更没有人肯上前绑他。王坚几番催促,才有兵士勉强挪步,摘了张珏兵器,将其双臂反剪到背后捆住。 一旁幕僚阮思聪忙道:“王大帅一会儿便要赶赴重庆府,下官已知会军中,由张珏将军代理兴戎司军务,若是拿了张将军,军中事务由何人来处置?” 王坚一时想不到合适的人选,道:“就由阮先生暂代如何?”阮思聪道:“下官只是文官,不敢擅处军中大事。”王坚道:“那好,军务仍由张珏代理。” 他既下令绑了张珏,却又继续将军务交给其处理,不免前后矛盾,就连张珏自己也闻言愣住。杨深欲言又止,他告了张珏一状,王坚已当众下令将其擒拿,这已是一种表态。至于合州军务由谁来掌管,那是兴戎司自己的事,他没有插话的权利。 王坚又道:“但不准张珏再插手高言大将军遇害一案。阮先生,你持我宝剑,昼夜监视张珏,他稍有异动,就地处斩。” 张珏忙道:“合州是川蜀重地,下官目下是戴罪之身,恐有负重托,请大帅另择贤明。” 王坚厉声道:“你敢违抗本帅军令吗?”张珏道:“下官不敢。”王坚道:“那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兴戎司代都统。来人,将张珏押回将军府,用重铐锁在公案之上。本帅未回来之前,不准他离开议事厅半步。” 一旁兵士听见主帅这道奇怪的命令,无不面面相觑——将张珏锁在公案之上,不是表示他之后几日吃喝拉撒睡都得在那里吗?那可是议事厅,是合州中枢之地。 刘霖连声道:“荒谬!荒谬!”王坚道:“荒谬在哪里?刘教授不妨直言。”刘霖道:“既然王大帅仍然将军务交给张珏代管,想来是信得过他的人品,如何会听信这大理人的胡说八道,认为他跟蒙古人勾结杀害大理国大将军呢?”王坚道:“本帅也不愿意信,可事实摆在眼前,张珏如何解释他昨晚纵放高睿一事呢?”刘霖一时无以对答。 梅应春便走上前去,低声问道:“张将军,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若不肯自辩,非但你自己有嫌疑,怕是连你的手下人也要跟着遭殃。” 话音刚落,果然听到王坚大声命道:“来人,将昨晚跟随张珏的兵士通通拿下了。” 张珏不忍部属因己受累,忙道:“且慢。将军,高睿的身份只有我一人知道。我昨晚没有拿他,是因为我受人嘱托,答应了不能泄露他的身份。但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他又如何出现在药师殿里,下官实不知晓。” 王坚喝问道:“嘱托你的人是谁?”张珏道:“这个……”王坚怒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想包庇他吗?” 刘霖忽插口道:“王大帅不要再逼问张珏了,嘱托张兄不要说出高睿身份的人是我。” 旁人包括张珏都极为惊异。梅应春曾亲眼见到刘霖与高睿对话,知其并不认识对方,料想他这时候挺身而出,是不愿意让张珏身陷两难之地,遂自行站出来主动认账。 王坚道:“刘教授为何……”刘霖道:“将军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高睿是蒙古人也不肯上报,还请张珏不要泄露,是吧?”指着高睿道:“他和他的父亲高智耀原是西夏人,现在之所以被称为蒙古人,是因为西夏亡了国,其故土尽为蒙古军所占。他父子二人之所以为蒙古效力,想来天下人都知道原因,天下不知道多少士子都感激他二人为使读书人免于奴役命运而牺牲了个人名节。王大帅,我明知道高睿来了钓鱼城,却不上报官府,而且不让张珏声张,其实是为王大帅你好。” 王坚大惑不解,问道:“这话怎么说?”刘霖道:“如果王大帅知道高睿人在钓鱼城中,会如何处置呢?逮捕他?杀死他?高氏父子有恩于士子,不仅西夏、金国,甚至我大宋,因他父子一语而免于奴隶身份者多以万计。试问在场各位,你们一生当中,又救过几人呢?王大帅,你如果知道高睿在此,便会面临两难的局面,不杀他,你有徇私之嫌,杀了他,读书人因此而怨恨你。你军功再高,权势再大,又怎能敌得过天下众多儒生的口诛笔伐呢?” 王坚道:“这么说,你和张珏掩饰高睿身份,都是为了替本帅着想?” 冷哼一声,道:“那么高睿杀死大理国大将军一事,也是刘教授所期待看到的?” 刘霖道:“当然不是。我适才的言论,仅是就事论事。在昨夜之前,我认为高睿并不是什么坏人,也不是该死之人,这是基于他父子二人有恩于众多士子的事实。但人心难测,后来发生的事,我和张珏都不能预料。” 王坚道:“狡辩!刘教授,你身为大宋子民,有责任有义务将蒙古人出现在城中一事上报,至于如何处置、如何为难,那是本帅的事。本帅身为合州统帅,本来就该承担这份压力。你是州学教授,非本帅下属,你的事我管不了。但张珏身为军将,知情不报,有违军纪,罚打军棍二十。又因是合州副帅,知法犯法,加倍处罚,再加二十,共打四十大棍,以示惩戒。张珏,你可服罪?” 一般将士犯错,通常只是扣饷罚薪,即使犯了大过责打军棍,也只是十棍、十二棍,二十棍已是极重的处罚,更不要说四十棍了。 张珏道:“下官心服口服。”王坚道:“那好,念你还要暂代都统一职,这四十军棍暂且记下,等到本帅从重庆回来,再在校场当众行刑。”张珏道:“是。” 王坚道:“高睿身为蒙古人,潜入钓鱼城杀死大理国大将军,罪无可恕……” 刘霖听对方语气,竟似要立即宣判,当场将高睿斩首,好给杨深交代,忙道:“高睿只是疑凶,又还没有定罪,何来罪不可恕?” 杨深大怒道:“他是蒙古人,在命案现场被搜出,手上还有血迹,不是凶手是什么?什么疑凶不疑凶的!” 刘霖道:“就算是高睿杀了人,人死不能复生,杨将军何不将眼光放得长远些,与高公子好好谈上一谈?看他是否能在蒙古军即将南下一事上起点作用。” 杨深大怒道:“什么,你让我跟这个杀人凶手讲和?”刘霖道:“高睿有这个能力啊。蒙古主持漠南汉地事务的是皇子阔端,高睿则是阔端的宠臣,他如果出面,也许能劝动蒙古人。不战而息人之兵,难道不是上上之策吗?” 王坚忙道:“刘教授,你越说越离谱了。”又问道:“杨将军想要如何处置凶徒?”杨深道:“自古以来,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要亲手割下他的人头带回大理,好向高相国复命。” 王坚点点头,问道:“高公子,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高睿脸色惨白,显然心中害怕,却强撑着不肯开口,只转头去看张珏。阮思聪看在眼中,低声对王坚说了几句什么话。王坚便道:“张珏,他只看你一人,似有话要对你说。” 张珏明知当此处境,非但高睿生机渺茫,自己也难逃嫌疑,然料想对方有话转给妹妹如意,还是道:“请大帅准许下官过去,让我跟他说几句话。”王坚干脆地道:“不准。” 刘霖忙道:“不如让我去劝他服罪。”得到王坚允准后,便走过去道:“高公子,我久仰你父子大名,对你父子二人之义举深为感念。但目下的局面你也亲眼目睹,希望你能够主动说清楚经过。实话说,我很难相信你这样的人会替蒙古人做奸细,还会杀死大理国的大将军。你再不开口,不但自己性命难保,连张将军也要受你牵累。” 高睿苍白的脸上微微露出了几丝红晕,先向刘霖点点头,表示感激之意,又看了看张珏,终于道:“我没有杀人,我也不能解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手上的血是我自己的。” 杨深道:“铁证如山,你还想狡辩吗?今日我就要为高大将军报仇。” 从怀中掏出那柄沾满高言鲜血的短刀,几大步上前,便要朝高睿胸口扎下去。 第四章 从前烟雨 她轻轻哼唱起来:“古时候的天地现在还有,古时候的日月现在还明,古时候的山河现在还在,古时候的人现在不见了。” 这么多年过去,她心中一直记惦的那个男人的样子,已经只有含混的印象,记不大清楚了。芦管旋律虽然空远,却依旧熟悉。三生的旧梦,只空留下一些零落的痕迹,是可惜,还是可叹? 秋雨一何碧,山色倚晴空。江南江北愁思,分付酒螺红。芦叶篷舟千里,菰菜莼羹一梦,无语寄归鸿。醉眼渺河洛,遗恨夕阳中。   洲外,山欲瞑,敛眉峰。人间俯仰陈迹,叹息两仙翁。不见当时杨柳,只是从前烟雨,磨灭几英雄。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 ——方岳《水调歌头》 大理将军杨深掏出短刀,欲当场杀了高睿,为大将军高言报仇。 刘霖蓦然得到提示,忙叫道:“等一下!” 杨深怒道:“刘教授,我敬你是读书人,对你处处忍让。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要维护杀人凶手,到底是何居心?”刘霖道:“劳烦将短刀借我看一下,若我再无法说服杨将军,你再杀他不迟。” 杨深道:“王大帅,你是合州最高主帅,就任凭你治下官员如此胡搅蛮缠吗?”王坚忙道:“杨将军有所不知,刘教授曾在广东跟随宋慈宋相公学习办案,最擅长发现物证中不为人留意的细节。将军不妨将短刀给他看看,杀高睿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 大理地处西南边陲,杨深居然也听过宋慈的大名,道:“啊,我知道宋相公,当年本国二皇子段智祥在福建游玩,曾因为一颗蠲忿犀而被诬陷为杀人凶手,全靠宋慈宋相公为他洗清了嫌疑。”又重新上下打量了刘霖一番,狐疑道:“刘教授这般斯文模样,居然是宋相公的弟子吗?” 刘霖道:“算不上弟子,只是帮宋相公整理过一些卷宗。”他接过短刀,举起来看了一遍,问道:“这刀可有旁人碰过?”杨深道:“没有,我刚拔出来后就用手帕包起来了。” 刘霖道:“那么这里面有一处疑点——将军请看,这柄短刀设计巧妙,镮首有波浪刻纹,兼有导槽的作用。这上面、还有刀柄上都染了鲜血。” 杨深道:“不错。应该是这贼子用力将短刀刺进了高大将军胸口,鲜血涌出,漫过镮首,流到贼子手上,随即染红了刀柄。” 刘霖道:“那么这就有矛盾之处了。杨将军请看高睿衣衫上的血迹,在这里……这几道血迹,没有一点呈现圆形形状,也就是说,不是杀人时受害者鲜血喷溅上的。这是明显的拂擦痕迹……” 杨深道:“这贼子用的凶器是大将军的短刀,我大理短刀虽薄如纸张,却是吹毛立断,因为刀快,大将军又穿着夹衣,血没有喷出,也不足为奇。这几道血迹,是贼子杀人手上染了血,顺手举起来往衣衫上擦拭留下的,正是他杀人铁证。” 刘霖道:“这正是我将要谈到的第二点矛盾之处。”令高睿转过身去,伸开右手手掌,道:“高睿手上血迹全在掌心。试问血漫过镮首时,最先染到的地方应该是哪里呢?当然是虎口,然后才是手掌和指缝,但他的虎口却很干净。如果是他事后洗了手,为什么不连掌心血迹一起洗掉呢? 所以我认为,高睿称他没有杀人,手上的血是他自己的,这是大实话! 他不是凶手!” 这一番解释峰回路转,令人意外之极。众人发出一阵惊奇之声,然仔细观察高睿身上物证,确实只有刘霖的说法才完全合情合理。 刘霖又道:“之前高睿被认为是凶手,全然是因为他身上有血证,既然这点已被推翻,那么他也不能再算是凶手,只能算是疑凶。既是有一个‘疑’字,就不能立即定罪,更不能当场处刑。” 杨深自然难以置信,可反反复复查看高睿右手,的确只有掌心有血迹,还残留有灰土沫,应该是在土墙或是什么地方划伤的。一时无话,又不愿意立即承认刘霖是对的,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隔了半晌,才勉强道:“如果高睿不是凶手,又没有别人进出,那么真凶去了哪里?高睿又如何会在这里出现?还有,张将军明明知道高睿是蒙古人,还任其到处行走,这难道不可疑吗?”他虽然仍是愤愤不平,不停地质问,但显然内心已开始动摇,不再死死盯着高睿。 刘霖道:“之前我已经解释过,是我嘱托张珏不要说出高睿身份的。 当然也是为了旁人着想,至于旁人领不领情,那不干我的事。”他口中的旁人,自然是指兴戎司统帅王坚了。王坚只微微一笑,也不计较。 刘霖又道:“高公子,我虽只证明这血是你自己的,但我已基本可以肯定不是你杀人。目下你只要说清楚你是怎么进来药师殿的,便可以完全洗清嫌疑。而且你昨晚在药师殿中,一定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是重要证人。一旦证明了你的清白,杨深将军会最先奉你为上宾,恳求你说出昨晚药师殿之事,好找出真凶,为高言大将军报仇。” 这句话甚为有效——若高睿不是凶手,便是最佳证人,或许是唯一能解开高言闭门被杀之谜的人——果然杨深敌意大减,一双眼睛在高睿身上扫来扫去,似乎也期待对方说出真相。 高睿却在众目睽睽中一直沉默。阳光穿透婆娑树叶,投射在他苍白的脸上,透出几分悲壮色彩来。最终,他还是艰难地开了口,道:“我不能说。” 他刚到鬼门关转了一圈,而目下局势正变得对他有利,只要他说出他为什么会在药师殿中,便有机会摆脱杀人嫌疑,却不想他还是拒绝交代。 刘霖奇道:“为什么不能说?”高睿道:“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杨深冷笑道:“这还用问吗?他在庇护什么人!王大帅,你别怪我总怀疑你下属。这高睿在做蒙古人的官没错吧?你看他的眼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瞟向张珏将军。要说他们二人没有勾结,谁信呢!” 梅应春见适才刘霖大出风头,早已按捺不住,忙道:“我可以证明张将军绝不会与高睿勾结。我今早到这里时,张将军已经派人搜过全殿,并没有发现高睿,是张将军坚持再搜一遍,还特意问我认为凶徒可能藏在哪里,我认为主殿可能性最大,张将军亲自带人搜查,这才从主殿佛像后搜到了高睿。若是他二人有勾结,张将军何须再多搜一遍呢?而且,高睿的身份是张将军主动说出来的,他不说,杨将军根本不知道高睿是谁,也不知道张将军认识对方,更不会怀疑二人互相勾结了。”顿了顿,又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小敏人已失踪,若不是张将军亲自搜到高睿,是人都会以为是小敏杀人,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替罪羊吗?请问杨将军,你咄咄逼人,一度怀疑是张将军放高睿进来杀人。那么我问你一句,你们高大将军为何昨晚不在寅宾馆,而是出现在药师殿这里?如果张将军与高睿勾结,欲杀高大将军,怎么能预先知道他昨夜会突然闯进药师殿呢?之前小敏曾指证高大将军是指使她盗窃火药配方的主使,听说杨将军还想当场杀了她灭口。杨将军称高大将军昨晚来药师殿是为了找小敏,结果高大将军被杀,小敏失踪,杨将军还口口声声称不会是小敏杀人,对此又作何解释呢?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这一连串诘问极为有力,几乎立即扭转了形势。王坚本来刻意表现得坚定支持大理一方,闻言也不由得转头望向杨深。 杨深脸涨得通红,却答不出一个字来。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高言为何要坚持连夜来找小敏,甚至不惜连他这样的心腹都支开。至于高言如何被杀,小敏又去了哪里,更是他目下最急于知道的事。 正僵持之际,忽听见有人嚷道:“让我进去,快让我进去!” 却是张珏的妹妹张如意到了。她强闯进来,一眼便留意到张珏被五花大绑,忙道:“为什么抓我哥?快放了我哥!”忽见到高睿也被绑在一旁,一时愣住。 梅应春最为机敏,“呀”了一声,心道:“原来那嘱托张珏不要揭发高睿身份的人是他妹妹如意。刘霖根本不知情,主动出来代人受过,不过是因为他跟张珏交好。” 张如意性格泼辣,不善作伪,张珏一见她来,便知道事情可能要糟,忙道:“如意,这里没你的事,你快回茶肆去。”张如意道:“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口中虽然是在跟张珏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高睿。 一旁阮思聪附耳上去,对王坚低声说了几句话。王坚点了点头,指着高睿问道:“如意,你可认得他?”张如意道:“他……他是茶客,来过茶肆。” 王坚道:“昨晚大理大将军在药师殿被杀,这个人今早被当场搜出,身上还有血迹……” 张如意惊道:“他杀了人?”王坚道:“目下没有证据证明他杀了人,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没有杀人。” 张如意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刘霖忙道:“我已经证明高睿身上血迹是他自己的,可他不肯说出为何会在药师殿中,目下还是疑凶身份。” 张如意道:“那么我哥呢?王大帅为何要绑他?”王坚道:“你哥明明知道高睿身份,却没有捉拿他。加上高睿昨晚出现在药师殿命案现场,负责守卫药师殿的则是你哥哥部下,所以有人怀疑他们两人暗中有勾结。” 张如意愣了好半晌才会意过来,忙解释道:“不关他们两个的事,是我……全是因我而起……” 原来昨晚张珏离开琴泉茶肆后,张如意左思右想,觉得哥哥说得有理,高睿留在钓鱼城太不安全。正好高睿一直在梅花林中徘徊,未曾离去。她便将高睿叫到自己家中,一番长谈。好不容易说服了高睿,他终于同意尽快离开钓鱼城。当时已是半夜,高睿要回去护国寺客房歇息,但必须要经过隔壁白秀才的院子和琴泉茶肆。白秀才每夜都要数钱数到很晚,而茶肆午夜后虽无伙计值守,却总有换班的兵士在那里歇息,昼夜总是有人。高睿若是正常离开,即使不被白秀才发现,也会被茶肆中兵士看到。彼时理学当道,男女之间关防甚严,即使豪爽如张如意者,也不愿意落人闲话,她自己的声名倒也罢了,可她兄长张珏怕是会因此而受累。她不想旁人知道夜间有男子从自己家中离去,便搬出梯子,搭在自家北面土墙上。她家毗邻护国寺,院子东墙便是药师殿的西墙。她让高睿借助自家土墙爬上药师殿西墙,再翻入药师殿院子,从药师殿借道回护国寺客房。高睿翻过高墙,落地甚重。隔壁白秀才立即惊觉,高声叫道:“是谁在外面?”张如意匆忙将梯子放倒在墙角,应道:“是我,我在赶老鼠。”又低声叫道:“高公子!”高睿应道:“我没事,已经进来药师殿了。”张如意等了一会儿,见东面再无动静,料想高睿已顺利离开,便自去睡觉了。至于昨晚因小敏人在药师殿中,张珏在院门派了守卫,反而将高睿困在了药师殿中,则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众人听了经过,这才知道为什么高睿不肯说出是如何进来药师殿的,原来是为了保全张如意名节。他适才所面临的指控非同一般,是杀人罪名,生死悬于一线之时,他都不肯说出实情,足见张如意在他心目中之重要。恍然大悟后,在场诸人不由得立即对这年轻人刮目相看。刘霖本就仰慕高氏父子,经此一事,愈发佩服高睿风度。 王坚道:“原来如此。”遂命人解了张珏和高睿绑缚,走到高睿面前,亲自道歉道:“适才让高公子受惊了,本帅给高公子赔个礼。” 对方是合州主帅,如此谦逊,高睿少不得要客气几句,忙道:“王大帅无须挂怀。我也确实有可疑之处,实在怪不得你们。” 王坚道:“既然如意已经说出内中缘由,高公子无须再隐瞒,何不说出你昨晚离开张家后的经过,也好为找出真凶多提供一些线索?”高睿踌躇道:“这个……” 王坚道:“本帅知道高公子目下是蒙古官员,你有你的立场,或许你希望杀人凶手逍遥法外,希望大宋和大理就此交恶,好让蒙古人从中渔利。但既然你肯为如意名节牺牲性命,应该是顾全大局之人。即使高言不是大理国大将军,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昨晚在药师殿中无辜被杀,是不是也该得到一份公道?” 高睿忙道:“王大帅言重了。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他并不是什么健壮之人,从未做过翻墙的事,只不过不愿意让张如意失望,才勉强为之。护国寺是古寺,院墙极高,甚至超过了州府和将军府,即使是身怀武艺之人,不借助工具,也绝难攀援。即使凭借梯子登上张家土墙,距离药师殿院墙也还有一段距离,高出人头。高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又有张如意在下面托顶,才勉强爬上墙头,随即失去平衡摔下来,所幸正好落在花丛中。他听到白秀才发问的声音,尽管全身如裂,还是忍痛没有出声。又听到张如意问话,便应了一声,表示自己无事。张如意则收了梯子进房去了。他则在花丛中躺了许久,才勉强起身。刚到院中,便发现院门有兵士守卫。他既不能回去张家,又出不去药师殿,只好先躲进了主殿中,预备等门禁解除后再离开。若是被人撞见,便可以说是进来拜佛。这期间,除了听到有人不顾兵士阻拦强闯进院子、偏殿中有一男一女争吵外,再无其他异常。但他自己就是翻墙进了药师殿,如何敢多管别人的闲事?因而只是躲在主殿中不吭声。 到了今早,张珏一大群人到来,到处搜查,他才知道出了大事,他更是被当作杀人凶手捆了起来,然为了张如意名节,他只能闭口不言。 刘霖听了经过,道:“这么说起来,高公子的手是翻墙时弄伤的。前后的物证都对上了。杨将军,你还认为他是凶手吗?目下他可是连疑凶都算不上了。” 杨深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原来高睿既不是凶手,也做不了证人。 他茫然地将头扭向厢房方向,大概想知道若冰清醒过来没有——她目下已经成为唯一的证人,也是唯一可能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人——这一望令他大吃了一惊,若冰正扶门而立,冷冷地凝视着众人。 那一瞬间,杨深脸色发生了剧变,由红变紫,极其骇人。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原来是你杀了大将军!”抬脚便往厢房冲去。 王坚一直注意着杨深的一举一动,忙令兵士拦住他,问道:“杨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深死死瞪着厢房,若冰却已经转身进房去了。他朝厢房恨恨“呸” 了一声,这才道:“我已经知道是谁杀了高大将军,不过这是我大理内部的事,不劳王大帅过问。王大帅不是要立即赶去重庆吗?请代为转达余相公,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带这个女子回大理。” 他虽然没有明言,但按此情形看来,他明显已认定是若冰杀了高言。 一时震惊当场! 昨晚药师殿中一共有四个人:若冰、小敏、高言、高睿。后两者都是不速之客,高言是强行闯进药师殿的,高睿则是借助梯子从张家翻越进来的。凌晨时分,张珏带着惠恩法师来求治时,意外发现高言被杀、若冰晕倒、小敏失踪,高睿则藏身在主殿中,之后被搜了出来。按照常理,在这样的情况下,高睿是首要嫌疑犯,可现下旁人知道他的经历后,再无人怀疑他杀人。试问一个宁可自己死都要保全女子名节的男子,又怎么会去胡乱取他人性命呢?而且高睿身体羸弱,右手在翻墙时受了伤,难以握刀,高言则是武功高强,他二人又素不相识,高睿如何能杀得了高言? 高睿的嫌疑既然排除,剩下的人中,当以小敏嫌疑最大。然刘霖已从高言伤口位置判断不可能是小敏杀人,虽然目下还不能判断小敏人去了哪里,但在断案中,物证远比供词重要,因为人会撒谎,而物证则是千真万确的。 小敏既不是凶手,那么就剩下若冰一人。即使她成了唯一的嫌疑人,还是没有人起心怀疑她,除了因为她是药师殿主人外,张珏发现她时,她本人亦受了重伤。倒是杨深这一句“原来是你杀了大将军”,令旁人疑窦大起,这才会意到原来若冰也有极大嫌疑——据守门兵士所言,高言冲进药师殿时,先遇到了若冰,他一下怔住,好半天才道:“果然是你!”倒是若冰要镇定得多,挥手命兵士退出,不准再进来。从这点上来看,高言非但认识若冰,且二人之间必有什么难解恩怨。高言为什么来找小敏不得而知,但他先认出了若冰。两人到房中谈了一番,若冰趁高言不备,夺刀杀了他,为了掩饰,又自行撞伤额头,晕了过去。 杨深明显是认识若冰的。而若冰大概是个化名,杨深原先不知道她就是那个跟高言有极大恩怨的人,等到看到她的容貌,立即醒悟过来,凶手一定就是她了! 那么小敏呢?小敏人一直在若冰房中,她应该亲眼目睹了一切经过,是重要证人。是不是她也被若冰杀了灭口,且将尸体藏了起来,好嫁祸给她? 至于高睿,他是意外来客,若冰根本不知道他昨夜人在药师殿中。 幸运的是,除了那番争吵声,高睿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不然怕是又要多一具尸体,又是另外一番故事了。 若冰虽是大理人,却一直在钓鱼城行医,造福一方百姓,虽然性情孤僻古怪,但依旧受人尊重。梅应春最先打破了沉默,道:“若冰娘子虽然是大理人,但却在大宋生活多年,算是我大宋人。杨将军凭什么说带走就带走?” 杨深道:“她生是大理人,死是大理鬼。我一定要带她回去。王大帅,你怎么说?”王坚道:“嗯,这个……” 忽听得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若冰重新出现在门槛后,招手叫过一名兵士,低声说了几句话,便又掩门进去了。 那兵士奔过来禀报道:“若冰娘子只叫张将军进去。” 张珏因有上司在场,不敢擅自做主,只等王坚示下。王坚招手叫过张珏,二人一起走到龙眼亭边。王坚道:“昨晚惠恩法师来到将军府,除了告知蒙古人即将倾全力进攻大理外,还有一个重大消息,就是大理段姓皇族有人暗通蒙古,这次蒙古人南下,其实是段氏自己要求的。” 张珏大吃一惊,道:“竟然有这种事?”王坚道:“这件事真假难辨。 虽然大理大权一直在高氏手中,段氏备受屈辱,空有皇帝尊号。但历代大理皇帝均虔诚向佛,更有数位皇帝退位出家为僧,似乎不大可能因一己之私而引兵燹到大理国境,如此,不是引狼入室吗?即便段氏能因此而夺回国中大权,从此也要屈服在蒙古铁蹄之下,必须缴纳赋税,必须遣派皇子到蒙古做人质,还必须派军队跟随蒙古军东征西讨。此等劳民伤财作为,就算段氏能够容忍,但也会自此失去大理民心,威望声名反而不及一直以来积极抗蒙的高氏了。” 张珏道:“大帅怀疑是蒙古人有意放出假消息,想令大理在大战前因内讧而先自乱阵脚?”王坚点点头,道:“这种可能性很大,但惠恩法师的消息来源也很可靠,所以本帅才说真假难辨。本帅昨晚之所以没有告诉你,原是希望等你尽快找到高言大将军等人后再说,却不想出了这等意外。” 原来王坚今早得报大理大将军高言被杀后,便立即联想到惠恩密报的消息,多信了几分不说,且立即怀疑到了小敏头上。 张珏讶然道:“原来将军认为小敏是大理段氏派来的。” 如此,倒是能解释小敏在上天梯遭擒后当面指证高言一事。她是段氏心腹,有意与高氏为敌,纵然失手,拼死也要拉高言下马。至于高言,刚开始并未认出小敏,后来大概想了起来,知其与段氏有密切关系,心中诧异不止,不知道大理皇帝为何会派她来钓鱼城。但段、高争权的矛盾不能公开化,更不能让旁人知道,所以他独自来到护国寺,想找小敏当面问个明白。从此点看来,如果大理段氏暗结蒙古真有其事的话,高言尚不知情。 然内中也还是有一些疑点——小敏用迷药放倒兵士牛二,穿其戎服混上上天梯,分明是要盗取火药配方。大理既然已决意降蒙,如何又派小敏来盗取火药呢?难道是打算将其作为见面礼送给蒙古人?还有若冰,嫌疑愈发大了。小敏被押送来药师殿,虽只是张珏个人的临时决定,但小敏一被押进药师殿,若冰便要求刘霖等人退出去,只留下小敏一人。 而且是她主动提出要让小敏在药师殿休息一晚。那么若冰和小敏是不是事先认识,她留下对方本就是有预谋助其逃走呢?而高言被杀,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了段氏内结蒙古的阴谋?杨深适才认出若冰后,立即认定就是她杀死了高言,也许若冰正是段氏皇族一方的人。之前杨深既然认为小敏不可能杀死高言,表明段氏暗中投敌一事尚未外泄,那么高言和若冰之间明显是个人恩怨了。小敏不符合现场物证,那么杀死高言的应该是若冰了,若冰事后又将小敏藏在了哪里? 张珏虽然心头疑云大起,但总算略略松了口气,照目前形势看来,小敏没有被杀人灭口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 王坚道:“刘霖既然说小敏个子不够高,不可能刺中高言胸口位置,那么就只有若冰了。其实从一开始,本帅就知道她嫌疑最大。” 他赶到护国寺后没有立即指出若冰的嫌疑,且对杨深怀疑高睿、张珏勾结一事不予质疑,有意纵其作为,其实目的是想要看看若冰的反应。 张珏道:“可若冰娘子人在厢房中,人尚在昏迷中啊。”王坚道:“本帅下山之时,与阮先生讨论过,我们都认为若冰很可能是自己撞伤。但人体有自我保护的本能,她即使下了很大决心,自残时身体也会自行收缩,不受意志控制,因而她受伤应该不重,很可能早就清醒了。这一点,本帅到了护国寺后,愈发可以肯定——厢房窗上一度有人影闪动,应该是若冰在窗边偷听外面的动静。”张珏道:“惭愧,下官竟没有留意到。” 王坚道:“这不怪你。若不是本帅先从惠恩法师那里得知大理段氏可能内结蒙古的消息,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到若冰头上。目下小敏不知所踪,事情似乎更复杂了。若冰指名要你进去,也许是要告诉你真相,也许是要为她自己辩护。无论如何,你要特别留意观察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如果确定是她杀了高言,也不要轻举妄动,只暗中派人监视她,再设法从她身上找到小敏。本帅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须得立即赶去重庆。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张珏道:“是。那么杨深将军……”王坚道:“你是怕杨深会干扰你查案吗?我会请他跟我一道去重庆,如果他坚持留下来,我就派人将他和大理诸人软禁在寅宾馆中,但你要尽快弄清真相。还有,因段氏通敌一事尚无实证,有可能是蒙古人的反间之计,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以免泄露出去,引发大理国内乱。” 张珏道:“遵命。那么高睿……”王坚面色一沉,道:“这件事上你犯了大错,四十军棍还要照打。但你妹妹张如意带蒙古人入城、刘霖有意替她顶罪之事,本帅就不追究了。高睿我要带去重庆府,交给余相公处置。”又问道:“如意当真喜欢他吗?” 张珏道:“如意自己说对他谈不上喜欢,但他救过如意性命是真事。” 王坚道:“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他二人都没有将来。高睿他自己能不能活着离开蜀地都很难说。” 张珏有心替高睿说几句求情的话,然他也知以高睿的身份,连王坚都无权处置,只有蜀帅余玠甚至朝廷诏令才能决定其命运,因而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未说出来。 王坚重新回到庭院中,道:“杨将军,本帅这就要赶赴重庆府,我私下有些话要对你说,一会儿请将军随我出寺,我们另找个清静的地方。” 杨深道:“是。”又问道:“那么这里……” 王坚道:“这里自有张珏处置。杨将军放心,我已下了死命,务必查明真相。” 杨深转头看了厢房一眼,道:“可是……”王坚上前一步,低声道:“杨将军,我们中原有句老话,叫作‘清官难断家务事’。有些夹杂不清的事,自己人不好处置,不如交给外人来办,也许反而能发现更多真相。” 杨深一时怔住。 王坚道:“杨将军尽管放心,张珏有勇有谋,是我最得力的部下,他知道轻重。我们这就走吧。”杨深便不再多说,任凭王坚挽了手,一道走了出去。 张如意见两名兵士上前执住高睿手臂,要将他带走,忙上前攀住张珏臂膀,问道:“哥,他们要带他去哪里?”张珏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张如意道:“不行,他是为了我才会来这里。你不帮我,我自己去找王大帅说。”还欲去追王坚一行,却被兄长扯住。 张珏道:“别胡闹了,快回家去!”张如意当即骂道:“全都怪你,你明明答应了我不说出高睿身份。” 刘霖忙道:“如意,这怎么能怪你哥呢?你明明知道张兄的身份,还强迫他答应你的条件,不是有意令他为难吗?张兄也是没办法,不得已才说了出来。”张如意道:“我有强迫我哥吗?哥,你自己说,是你事先答应了我,我才将高睿的真实身份告诉你。你不守信用,如何能统率这么多部属?” 张珏无奈,只得叫道:“来人,送如意回茶肆去。好好看着她,不准她离开茶肆一步。”张如意大怒,道:“高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决不原谅你。”恨恨而去。 张珏道:“小孩子胡乱发脾气,不用理她。刘兄,我去见若冰娘子,麻烦你和梅秀才……”梅应春抢着道:“是让我们去勘查高睿翻墙的地方吗?不劳张将军交代,我们也要去看的。” 张珏道:“正是,有劳二位了。”梅应春道:“举手之劳而已。” 刘霖和梅应春受了张珏托付后,先赶来勘验药师殿西墙。 梅应春念念不忘若冰之事,问道:“刘兄,依你看,若冰娘子跟那大理大将军高言是什么关系?”刘霖道:“应该是生死仇家吧。不然为何杨深将军一见到她就认定她是凶手?” 梅应春道:“会是这样吗?若冰娘子性情虽冷,却是悬壶济世,不计报酬,这样的好人,会有仇家吗?”刘霖道:“若冰一直不愿意提及过去之事,或许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梅兄,你那么聪明,应该早就想到了,这就叫作关心则乱。” 梅应春道:“刘兄跟若冰娘子算是老朋友了,你就这么不关心她的生死吗?”刘霖道:“放心好了,若冰不会有事的,不然王大帅就不会将杨深叫走了。” 梅应春道:“嗯,有道理。”又问道:“那么刘兄认为真的是若冰娘子杀了高言吗?”刘霖道:“梅兄以为呢?”梅应春道:“这我可说不好,不过若冰娘子的性子,倒是个敢作敢为之人。” 刘霖道:“若冰的身高倒是符合凶手的特征,而且她常常攀山岩采药,手足劲力远过于寻常女子。但这不是直接证据,没有任何实证,又没有证人,仅凭杨深这个醉酒汉子的几句话,难以指控若冰杀人。” 梅应春道:“刘兄的意思是,就算是若冰杀人,也无法定罪?” 刘霖白了他一眼,道:“梅兄非要说得这么明白吗?”梅应春呵呵笑道:“不说了,我总算放心了,不说便是了。”又问道:“那我们还来这里做什么?”刘霖道:“当然是来证实高睿的供词了。这不是之前梅兄自己说过的话吗?”梅应春道:“啊,是,我自己说过的。” 刘霖知他心思全在若冰身上,对其颠三倒四也不足为奇,只摇了摇头。 二人寻来靠近张家院子的一段院墙,果见红墙脚下的花丛被压倒了一大片。 梅应春捂住鼻子,道:“这里应该就是高睿翻墙落下的地方了。院墙这么高,他摔下来居然安然无事,可真是命大。”因茅厕也在附近,气味不大好闻,便催道:“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 刘霖却发现了异常之处,指着墙头道:“梅兄,你看那是什么?” 梅应春仰头看了半晌,道:“掉了一道红漆,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磨的。” 刘霖道:“是绳索磨的,而且落漆很新,应该就是昨晚新造的。”梅应春立时反应过来,道:“呀,高睿说他是摔下来的。他没有用绳索,那就是另外有人用绳索攀进了药师殿。” 刘霖道:“也许是有人搭绳索翻了出去。”梅应春道:“刘兄是说小敏吗?”刘霖点头道:“不然她去哪了?兵士们已经将药师殿翻了个遍,连龙眼井都打捞过了,也没见到她一根头发,她一定是逃走了。” 或许是高言进来药师殿后,与若冰起了争执,二人动了手,小敏趁此机会逃了出来。可药师殿院门前有兵士守卫,她出不去,便来到西墙下面,借助绳索逃了出去。 梅应春道:“院墙这么高,就算小敏找来绳索,绳索那端无处凭力。” 刘霖道:“有一种飞钩甩索,就是将绳索一端绑上带爪的钩子,甩过墙后,就能钩住墙壁。不过小敏被捕后,张兄搜过她身上,没有发现有类似的工具。或许她临时从药师殿找到了钩子之类的东西也说不准。走,我们再去小张将军家那边看看。” 二人回来庭院中,见张珏部下赵安还在厢房外徘徊等待,便将发现小敏借助绳索翻墙逃走一事先告知了赵安。 梅应春道:“张将军还在里面吗?”赵安道:“还在里面。等张将军出来,我即刻将二位公子的发现禀报于他。”刘霖道:“那我们先去西面张将军家看看。” 走出老远,梅应春还几度回首,凝视厢房方向,显是心中挂念若冰不已。 却说张珏来到厢房前,举手轻敲了两下房门。只听见里面应道:“请进。”他便推门跨进门槛,叫道:“若冰娘子。” 若冰半倚在卧榻上,见张珏只站在门口,便道:“我知道张将军怕旁人说闲话,但这件事事关重大,我只想说给将军一个人听。请将军关好门。” 张珏只得掩好房门,问道:“娘子伤势好些了吗?可需要什么药?我这就派人去找。”若冰道:“多谢。我只是头部受了撞击,稍微有些头晕,算不上重伤。张将军不是很想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张珏道:“是。目下高言大将军被杀,小敏失踪,娘子又受了伤,我虽从药师殿搜出高睿,偏偏他不是凶手。这里面谜团实在太多,还望娘子明言解惑。” 若冰轻叹了口气,道:“原以为人海茫茫,天涯万里,又过了这么多年,想不到还是会再次遇到。当真是天意。”张珏问道:“娘子说的‘遇到’,是指高言大将军吗?我猜你们是认得的。” 若冰道:“我们何止认识?我是高言的未婚妻子,我们自幼指腹为婚,一起长大。” 张珏知道大理国皇帝姓段,但朝政大权却在高氏家族手中,高氏世代为相,且女子嫁给段氏为皇后,男子则娶段家公主为驸马。高言是相国高祥次子,地位尊贵,照例该娶大理公主。如果他与若冰自小指婚,那么若冰的身份就是……一时想也不敢想,结结巴巴地道:“娘子你……你……” 若冰缓缓道:“不错,我姓段,名叫段霜。我的父亲,便是当今大理皇帝。” 原来若冰是大理公主身份,按照皇家惯例,年少时在无为寺学习医术、武艺和诗书,与高言算得上青梅竹马。她对高言说不上喜欢,只是不反感,对于自小就被安排好的婚姻,也是莫之奈何,只能听天由命。 然而她情窦初开时,爱上了羽仪长董琪,尝到爱情真正滋味,才有了反抗父母包办婚姻的想法。但相国高祥和未婚夫高言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她还来不及筹划私奔事宜,董琪便被逮捕,接连数日被施以各种酷刑,最后刮肉锤骨而死。据说董琪的惨叫声惊天动地,连行刑的狱卒都听不下去。若冰曾狂奔进皇宫,跪在父皇段兴智脚下苦苦哀求,求他出面救董琪一命,救他自己的羽仪长一命,她愿意嫁给高言,从此再也不见董琪。然而父皇除了抚摸她的秀发、哀声叹气之外,再无只言片语。 她再见到董琪时,他已经成为了一堆碎骨。她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刻骨仇恨——她恨高氏贪婪残暴,夺取了大理大权不说,还杀死了她的爱人;她恨父皇懦弱,只知道吃斋念佛,任凭高氏作威作福,骑在段氏头上。虽然她一度想杀了未婚夫高言替董琪报仇,但很快为高言识破。 高言倒也不杀她打她,只威胁说如果她再这么做,就要对付她的父皇和兄弟姊妹。她再也没有反抗的能力,她虽是公主身份,却只是个女子,没有继承权。除了逃避,她再没有别的抗争命运的方式。于是在董琪死去一个月后,她化装逃离了大理,隐瞒身份,辗转来到大宋广东一带,化名若冰,以行医为生。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少女,尝尽颠沛流离之苦,最终遇到广东经略安抚使宋慈义女小龙女,才在其好心帮助下安顿下来。 后来她在广州遇到几个卖药材的大理人,听说高言始终未婚,一直在派人寻找她的下落。因大理以海贝为货币,时常会派人到广东、福建沿海大批收购,那一带大理人颇多,她担心在广州日久,会为高言发现行踪,遂跟随朋友刘霖来了四川合州,在钓鱼城安了家。不想高言为观城防来到钓鱼城,机缘巧合下,二人再度遇到。 张珏惊讶异常,道:“娘子……噢,不,公主殿下……”若冰忙道:“小张将军千万别这么叫我。我一听到‘公主’或是‘段霜’两个字,就好像看到了我不幸的过去。将军还是叫我若冰或是娘子吧。”她化名若冰,自然是因为名字叫霜,取“冷若冰霜”之意。 张珏道:“是。娘子适才所说的‘再度遇到’,是指昨天夜里高言大将军来到药师殿吗?”若冰道:“不。在那之前,我已经见过高言一次。” 原来昨晚白秀才来药师殿看病,若冰曾得他多方照顾,亲自送他出去时,为寺外芦管乐声所吸引,便一道出来,欲到钓鱼台边欣赏刘霖迎风吹管的风采。刚到寺门口,便见到高言一行匆匆赶来。高言更是跳上钓鱼台,向刘霖打听着什么。若冰料想高言也是为芦管乐声引来,忙退回了药师殿中,所幸并未为高言看到。不想后来高言因为要找小敏而闯进药师殿,最终还是见到了她。 张珏这才恍然大悟,道:“虽然高言大将军是进来找小敏的,却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娘子你。但在这之前,高大将军已从蛛丝马迹发现娘子人可能在钓鱼城,所以见面时他说‘果然是你’,而不是‘是你’。”又问道:“那么那支芦管曲子……” 若冰道:“那是我们大理白族的《打歌》。”张珏道:“《打歌》?”只觉得名字好生奇怪。 若冰道:“原本是有歌词的。”她轻轻哼唱起来:“古时候的天地现在还有,古时候的日月现在还明,古时候的山河现在还在,古时候的人现在不见了。”雪白的脸上泛出红晕来。一时间思绪无限——起初她为董琪吸引,便是因为他用芦管吹起了这支《打歌》,后来二人在无为寺外幽会,也是以这支曲子为暗号。这么多年过去,她心中一直记惦的那个男人的样子,已经只剩含混的印象,记不大清楚了,他成了模糊的影子。芦管旋律虽然空远,却依旧熟悉。三生的旧梦,只空留下一些零落的痕迹,是可惜,还是可叹? 张珏听在耳中,却是另一番感受。这《打歌》歌词充满了历史沧桑的味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兴与衰,荣与辱,得与失,人世就这样向前发展着,而真正不朽的恰恰是生民养民的土地。十年前,他来到钓鱼城投军,立誓要用手中的兵器保护合州这片土地。十年间,他为钓鱼城披肝沥胆,终以不到三十岁年纪升到兴戎司副帅的位置。而十年后,二十年后,又会是什么样子?所有的丰功,所有的伟绩,终究都会成为过去,到将来,他亦会成为“古时候不见了的人”,钓鱼城还会巍然屹立吗? 他勉强定了定神,见若冰也正陷于凝思中,露出从所未有的伤怀样子来。原来她冷若冰霜的外表下,藏着那么多苦,那么多涩,那么多酸,却无人能够诉说。连泪,也只能悄悄地一个人流。她明明是一国公主,却甘心做一名漂泊的游医,过着自我放逐的生活,到底是人生的不公,还是命运的玩笑?她背井离乡,用精妙医术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上苍不能给她安排一个安定的生活,还要让她陷入目下的困境? 若冰收敛心神,幽幽叹了口气,道:“抱歉,我有些走神了。小张将军应该最想知道高言进来药师殿后发生的事,对吧?”张珏道:“是。娘子应该知道,高言是大理国大将军,有外国使节身份。他莫名死在钓鱼城,不查清楚究竟,我们很难向朝廷和大理交代。” 若冰道:“其实我所知也不多。”大致讲述了经过——原来昨晚高言吵吵嚷嚷闯入药师殿称要找小敏后,不想先遇到了若冰。他见到自小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乍然出现在眼前,惊得呆了。而若冰见行踪已露,避无可避,便邀请高言进房再说。小敏当时已经惊醒,正要起身时,却被若冰进来阻止。若冰说来了一位老友,没什么大事,随即点了含有迷药的薰香,好让小敏昏睡。院外兵士听到激烈争吵,以为是高言在厉声训斥小敏,其实只是若冰、高言二人在争吵。 张珏大吃一惊,道:“娘子在内室中用了迷药?”若冰道:“那是对身体无害的迷药,只会让人昏睡六个时辰以上。我这么做并无恶意,只是不想让小敏知道我的身份。” 张珏愈发吃惊,问道:“娘子原先并不认识小敏吗?”若冰道:“当然不认识。小张将军为何会这样问?” 张珏不便明言,只好道:“娘子一向不爱理人,我听说娘子特意留小敏在药师殿歇息一晚,还以为……”若冰道:“我只是看她很疲倦的样子,一时起了怜悯之心。” 张珏道:“那么娘子认为小敏会是大理派来的奸细吗?”他有意将主使者说成“大理”,而不是“高言”。 若冰道:“我可以肯定小敏是大理人,但她决不是高言派来的奸细。” 这一点,张珏已经可以完全确定——如果小敏是高言的奸细,高言怎么会昨夜跑来药师殿找她呢?那不是傻子吗? 若冰又道:“而且我也不认为她是奸细,她来钓鱼城,应该是另有目的。” 张珏道:“小敏在上天梯被我亲手捉住,还能有什么目的,当然是盗窃火器或是火药配方呢。她因为这个而来到钓鱼城,不是奸细是什么?” 若冰道:“我问过小敏,是不是高言派她到上天梯盗窃火药。她回答说:‘这个……我不能说。’我又问她都当着小张将军指证高言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她回答道:‘那是两码事,总之就是不能说。’” 原来刘霖、梅应春等人退出药师殿后,若冰留意到小敏脸上的红肿,问道:“敏娘脸上的伤,是被他们打的吗?”小敏道:“是被杨深将军打的。” 若冰冷笑道:“堂堂大理国将军,竟然对一个小女孩下如此重手。”又道:“你跟我到我房间,我给你上点药,片刻就能消肿。” 出来主殿,若冰先到龙眼井打了一桶水,提到房中,取了小半碗水,调上药粉,再取过一条汗巾,丢入碗中,让其浸透药水。 小敏道:“我跟娘子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若冰道:“我对谁好,对谁不好,不需要理由。你过来这边躺下,拿这块药巾敷在脸上。” 小敏接过药巾闻了一闻,道:“咦,这是无为寺的药吗?可谓十分珍贵了。不过最好是用救疫泉泉水做引子,井水只能将就了。” 若冰惊讶地“啊”了一声,道:“你还真是大理人。”小敏笑道:“当然了。我在大理出生,在大理长大,是地地道道的大理人。” 若冰道:“那么真是高言派你到上天梯盗窃火药的吗?”小敏道:“这个……我不能说。” 若冰道:“你都当着小张将军指证高言是主使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小敏道:“那是两码事,总之就是不能说。”又问道:“大理四季如春,风光如画,大宋则是战争不断,烽火连天。娘子为何要摒弃舒适安稳的生活,来钓鱼城这样的地方呢?” 若冰也不当回事,随口反问道:“你说呢?”小敏道:“嗯,一定是有什么比战乱让你觉得更可怕的事,所以你不得不离开大理。” 若冰一时愣住,出神好半晌才道:“你先敷药,我去打点水。”自到隔壁厨下瓮缸中打了一壶热水,等她回来房中时,小敏竟已歪在床上睡着了。 若冰叹了口气,拉过被子,轻轻为小敏盖上。自己则掩门出来,到药师殿院门前告知刘霖、梅应春等人,小敏确实是大理人。 张珏听了经过,奇道:“小敏当真这么回答吗?这可真奇怪。”若冰道:“我倒不觉得奇怪,我猜她本性纯真善良,是不愿意谎言欺骗我。” 张珏哑然失笑道:“小敏明明不是受高言大将军指使,她却当着我的面诬陷对方,娘子居然还说她本性纯真善良?居然还相信她不会对娘子说谎话?” 若冰道:“小敏之所以用谎言应付小张将军,只因你是她的对头。小张将军不妨将心比心,她一个少女,如何会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到钓鱼城?又冒着生命危险潜入上天梯这样的军事重地?一定是有什么事,逼迫她不得不这么做。”又想起小敏说自己离开大理缘由的那句话来——“一定是有什么比战乱让你觉得更可怕的事,所以你不得不离开大理”——对方只是随口一说,却是明心见性,言中了契机。 张珏见若冰神情落寞,显是推己及人,又由小敏联想到她自己。由此看来,若冰应该并不认识小敏。如果小敏真是大理段氏所派,她与若冰曾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如果知道若冰是大理公主的话,她肯定不会再向对方隐瞒实情,但她却坦白地告诉若冰说:“我不能说。”既然小敏不肯吐露真实身份,便表明要么她并不是大理段氏的奸细,要么她不认识若冰,不知其公主身份,要么两者兼而有之。小敏不知道若冰就是段霜公主一事几可确认无疑,那么她到底是不是大理段氏派来的呢?她如果不是段氏所派,为何要在上天梯上攀诬大将军高言呢?高言为何又会深夜赶来药师殿见小敏呢? 若冰似是猜到张珏的心思,道:“据我观察,高言起初来药师殿,应该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小敏。虽然那支芦管曲子令他想到了我,但《打歌》在大理颇为流行,就凭一支曲子,并不能确定我人就在钓鱼城中。 况且刘霖公子的芦管并非我所教,是在广州跟小龙女娘子学的,我想高言无论如何想不到我人就在药师殿中。” 张珏道:“嗯,我也相信高言大将军是为小敏而来。他如果猜到娘子就是药师殿女医师,大可直接声称来求医,而不必提及小敏的名字,徒然惹嫌疑上身。”又问道:“娘子可知道高言来找小敏做什么?” 若冰摇头道:“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谈及这个问题。高言进房坐下后,情绪很激动,说想不到会在钓鱼城见到我,要与我好好谈一谈。” 她叹了口气,再度回忆起昨夜与高言相对的情形——这个人是她的未婚夫,是她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伙伴,目下是执掌大理兵权的大将军,但她对这个人却是有恨无爱。尽管这么多年悬壶济世的行医生涯过去,恨意消退了不少,但离一个“爱”字,依然还差十万八千里。她不愿意见到这个人,直到永远。然而高言对她的爱恨交加却是不减当年,两人闷坐了许久后,终于开口交谈,高言刚开始还能勉强保持大将军风度,问了一些“过得可还好”之类的话,很快就原形毕露,指责若冰当年不该私自逃走、有负婚约,令高氏颜面失尽。她怒气顿生,忍不住嘲讽道:“大理国是你们高家的,连皇帝都被你们踩在脚下,我想不到高家原来还能有丢面子的事。”高言大怒,二人遂激烈争论起来。彼时小敏闻了薰香,在内室中昏睡;高睿藏身在药师殿主殿中,不敢出来;院外兵士听见了争吵声,因得过若冰嘱咐,也不敢进来。 张珏见若冰讲到关键之处时,却停了下来,忙催问道:“那么后来呢?”若冰道:“后来高言就动了手,上前扯住我的手,说要带我回大理成亲。我当然不同意。他是大将军,作威作福惯了,见我挣扎反抗,不肯就范,大怒下反拧了我手臂,将我往药案上压去,想将我反绑起来。 结果我额头撞上了案角,人就晕了过去。再后来……” 她轻叹了口气,续道,“我醒过来,人就已经在厢房中了。我勉强起身后,听到你们谈话,才知道高言昨夜被杀,小敏也失踪了。” 张珏有意问道:“那么娘子怎么看小敏失踪这件事?会不会是她杀了高言大将军,然后逃走了?”若冰道:“小敏失踪,我也觉得离奇,但决计不会是她杀人。之前我已经告诉过小张将军,我因为不愿意旁人得知过往恩怨,先进内室点了薰香,这香中混有迷药,可以令人昏睡到天亮。”张珏道:“可是……” 若冰神色忽然又变得冷峻起来,恢复了一贯的姿态,不再是适才那个感伤往事、楚楚可怜的女子,冷笑道:“怎么,小张将军是怀疑我的薰香药力不够吗?我敢说,我用的剂量足以放倒一头大象。” 她是大理人,言谈之间仍会不由自主地涉及家乡风物。张珏却根本不知道大象是什么,踌躇道:“有一句话,也许有些冒犯失礼,但我不得不问……” 若冰道:“张将军是想说我嫌疑最大吗?”张珏道:“不是……”料想对方冰雪聪明,一定看穿了自己心思,掩饰无益,便干脆承认道:“是。娘子也该知道,昨晚娘子房中有三个人,一人失踪,一人被杀,只有你一个人还活着。本来即使这样,也没有人会——包括我——会怀疑娘子。可适才娘子亲口讲述了跟高言大将军的一段恩怨,娘子遭遇固然值得同情,但也表明你有杀人动机。高大将军又不顾身份,对娘子动了粗,也许娘子情急之下动了手……抱歉,这只是我的推测,也许完全是错的。” 若冰道:“无妨。小张将军有什么话,不妨都直说出来。” 张珏道:“适才杨深将军一认出娘子,便认定是你杀了高大将军,也许正因为他知道娘子深恨高氏,还曾有行刺高言之举,所以……” 若冰道:“我明白。”既不接话,也不为自己辩解,只问道:“这件杀人案子发生在钓鱼城中,小张将军压力应该不小吧?”张珏道:“这是当然。高言大将军身份非比寻常,不能当作普通案件来处理。我目下第一要务,就是要找出真凶。娘子……” 若冰道:“我要好好想想这件事。小张将军,我累了,想歇息一下。” 张珏一愣,然对方即使不是大理公主身份,也是众人钦佩的医师,目下还没有实证证明是她杀人,不能硬来,只得应道:“是,娘子好好休息。我出去了。” 若冰又道:“小张将军,请暂时不要对旁人提及我的公主身份。当然,你是军人,须得将案情及时上报王大帅和余相公,这我能理解,但请不要告诉刘霖、梅应春那些人。” 张珏料想杨深既认出了若冰,大概已将她真实身份告知了王坚,亦轮不到他上报了,便应道:“多谢娘子信任张某,将这些事告诉了我。娘子放心,不得军令,我绝不会对外泄露你的真实身份。”见若冰已侧身躺下,便退了出来,招手叫过部下张万,低声吩咐道:“你先带一队人在这里守着,稍后我再派人来换你。如果若冰娘子有什么需要,尽量帮她去办。有什么人来见她,或是她去了哪里,都要记下来向我报告。” 张万道:“遵命。”又问道,“杨深将军说的是真的吗,当真是若冰娘子杀了高言大将军?”张珏道:“你说呢?”张万挠挠头,道:“属下可说不好。不过就算是若冰娘子杀人,那也是那位高大将军该死。”显然内心深处极尊敬若冰。 张珏忙道:“这话可不能再说。总之,你要保护好若冰娘子。” 正要离开药师殿时,忽见部下赵安在一旁,张珏这才想起昨晚木叶传乐之事,走过去问道:“对了,昨晚捉到的吹木叶的人呢?对方可是大理人?”赵安道:“属下没有捉到人。” 张珏一愣,道:“你不是说……”赵安忙道:“属下是说已经找到吹木叶的人,人就在军营中,但没有捉到人。这是一件天大的怪事,小张将军怕是听到这件事后,吃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张珏皱眉道:“这一夜出的怪事还少吗?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安便大致叙述了经过—— 他昨晚奉命去寻那吹木叶的人,一路循声寻去。过了薄刀岭后,听到那木叶乐声依然在响,一遍又一遍,心中不免疑惑更重——刘霖夜夜吹箫,是随韵寄情,这吹木叶的人反复吹奏,倒像是在给人指引方向。 一名兵士指着西北方向道:“似乎是从牢房那边传过来的。”赵安点点头,道:“去看看。” 就在赵安一行到达牢房时,乐声正好戛然而止。牢监闻声迎了出来,问道:“赵将军深夜到来,可是要提审谁?”赵安问道:“适才木叶吹出的曲子可是从这里传出来的?”牢监犹豫了一下,才答道:“是。” 赵安道:“是什么人在吹木叶?”牢监道:“下官也不知道。” 赵安道:“你不知道?不是牢里的囚犯吗?”牢监道:“是牢里的囚犯,但下官既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的来历。” 原来,不久前合州知州余大成亲自领人押了一名男子来到军营牢房,称对方是极其重要的犯人,让牢监好好看管,手足均要上重铐,但不得虐待,还要尽量满足他的需要。 赵安道:“我要见见这囚犯。”牢监道:“这下官可不敢做主。” 赵安当即斥道:“这里是兴戎司的牢房,我们又不受余知州节制,有什么敢不敢的?别忘了,你人在军营,吃的是军粮,怎么反倒胳膊肘朝外拐了?”牢监道:“是,是。可不光余知州交代了,余相公的大公子也亲自交代了,不能让旁人见他,任何人都不能跟他说话。” 余玠大公子名如孙,取辛弃疾诗“生子当如孙仲谋”之意。他也在父亲幕府任职,掌管机要文书。 赵安道:“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神秘?偏偏还要关在我们兴戎司的牢房,一定是个重要人物。”牢监忙道:“这小的可不知道。本来余知州和余公子亲自送囚犯来牢房的事,下官也不该多嘴说出来的。告诉赵将军,已经是冒了天大的风险了。” 赵安虽可以不将合州知州余大成放在眼里,却不能不重视蜀帅余玠的独子余如孙,只得道:“那好,我也不让你为难,就不进去了。不过我是奉小张将军之命来寻那吹木叶者,今晚出了一些奇怪的事,小张将军怀疑不是巧合。为了回去好交差,我还得多问一句,那囚犯多大年纪?” 牢监道:“是位少年公子,看情形还不到二十岁。刚刚他就拿着一片叶子,就能吹出如此好听的曲子,依下官看,多半是世家子弟,来头不小。” 赵安听了,便引着兵士回来护国寺,欲向张珏禀报。哪知道张珏因惠恩受伤、小鲁被杀而滞留在山道,耽误了许久,后来更是发生了药师殿高言命案,折腾了一夜,赵安竟是到现在才得闲暇禀报。又道:“小张将军是知道的,余知州素来不管事,主持这件事的一定是余公子本人,不过是借余知州名头掩人耳目罢了。” 张珏听到远在重庆府的余公子居然也悄悄光顾过兴戎司牢房,不觉皱起了眉头。他心中自然极好奇那囚犯的来历和身份,可昨晚在将军府飞舄楼楼上时,上司王坚明明白白地交代过他:“若是最近见到余知州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先不要管他,一切等二位冉先生回来再说。” 余大成将神秘囚犯关押在兴戎司牢房,除了牢房位于军营、看守严密外,还因为合州州狱狭小,只有几间大牢房,挤满了犯人,他不愿意旁人知道神秘囚犯的身份。这本已是一件怪事,更有蜀帅余玠的独子余如孙牵涉其中。而更奇怪的是,兴戎司主帅王坚似乎也对这件事略微知情,不然何以事先交代张珏不要多管闲事? 赵安也是蠢蠢欲动,一心想知道神秘犯人到底是谁,忙问道:“现在要怎么办?王大帅去了重庆府,小张将军就是合州最高统帅,要不要属下用军令到牢房强行提那神秘犯人出来?”张珏道:“不必,先不要去管他。一切等王大帅回来后再说。” 赵安道:“但牢房是兴戎司的地盘,就算闹到余相公那里,我们也不理亏啊。为什么……” 张珏道:“不准再管这件事,这是王大帅的命令。”赵安只得应道:“遵令。”又说了刘霖、梅应春二人发现小敏缘绳逃出药师殿之事。 张珏心道:“小敏吸了薰香,人已经昏迷,哪里还能去爬墙?一定是有人缘绳进来过药师殿,带走了小敏。那人应该就是小敏的同伙了。小敏被我拿住后毫无惧怕之色,甚至有恃无恐,是不是因为她早知道同伙会来救她?” 按照若冰的说法,她撞伤昏晕之前,小敏尚在室内昏睡,那么那同伙一定是若冰晕倒之后才进来房中。如果若冰所言是实——事实上,张珏也认为她所言俱是事实,她不为自己辩护,是不屑争辩,符合她一贯的性格——那同伙会不会就是凶手?如果他跟小敏都是大理段氏派来的,便有杀死高言的动机。如此,便能够从旁佐证惠恩法师带来的大理段氏暗结蒙古的消息是对的——段氏为高氏所压,沦为傀儡,但这只是段氏皇族的不幸,且这不幸已经有一百多年,并非当今大理皇帝一人的屈辱。 高氏长期执掌大理军政大权,休生养息,对稳定国势起了重要作用。段氏忽然派人杀死高言,并没有动摇高氏根基,大权仍掌握在高言父亲相国高祥手里,但却由此令大理国丧失了一位良将,一旦强敌压境,军中定然会骚动,不战而乱,外敌便可轻松趁虚而入。而高言死在大宋境内,则可令大理高氏与大宋交恶,高氏孤立无援,在蒙古人的铁蹄下只能望风而逃。 正思虑凶手极可能是小敏同伙时,忽有兵士急奔而来,禀报道:“白秀才昨夜被人打晕了,捆了手脚扔在柴禾堆里。刘教授命小的请小张将军速速过去。” 第五章 人谋如旧 四川有“天府之国”之称,风光秀丽,物产丰富。又因有蜀道天险,易守难攻,自古以来,便极容易形成割据一方的独立王国。如唐朝覆灭后,王建、孟知祥先后在四川地区建立起前蜀、后蜀政权,分别历时十八年、三十一年。前蜀、后蜀采取休养生息政策,由于没被卷入逐鹿中原的战争,四川一度成为中国最为繁荣的地区。 被西风吹不断新愁,吾归欲安归。望秦云苍憺,蜀山渺渀,楚泽平漪。鸿雁依人正急,不奈稻粱稀。独立苍茫外,数遍群飞。   多少曹苻气势,只数舟燥苇,一局枯棋。更元颜何事,花玉困重围。算眼前、未知谁恃,恃苍天、终古限华夷。还须念,人谋如旧,天意难知。 ——魏了翁《八声甘州》 刘霖和梅应春穿过琴泉茶肆时,只见茶客和两名伙计,既不见张如意,也不见白秀才。刘霖问道:“你们老板白秀才呢?”一名外号包子的伙计道:“一早就没见他。小的还到院子外喊了两声,也没人应。大概赶早出去,陪若冰娘子采药去了。” 他负责采买豆腐,所以每晚借住在山下打豆腐的人家里,一大早才担了豆腐来店里,尚不知道隔壁药师殿发生了大事。 梅应春忙问道:“白秀才经常陪若冰娘子去采药吗?”包子笑道:“当然了。老板总说,邻居要互相照应。” 梅应春冷笑道:“这也叫邻居?那他怎么不陪护国寺的和尚去念经?” 包子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得罪了对方,竟是动了怒的口吻。 刘霖忙问道:“那如意人呢?”包子道:“她去那边林子中去了,还有两名兵士跟着她。是出事了吗?” 刘霖道:“没事,你好好照顾茶肆。”拉了梅应春,径直往后院白秀才住处而来。 到院子外时,果见门窗紧闭,看似白秀才并不在家。刘霖便指着东面的房子道:“那边便是如意的家了,她和白秀才共用一个院子,倒也方便。” 忽听得有“呜呜”的怪叫声,转头一看,却是柴垛后发出来的。 刘霖奇道:“现在钓鱼山上的动物都不怕人吗?”梅应春道:“也许是白秀才养的猪之类的畜生,不用管它。” 刘霖走出几步,却听到那声音愈发大了起来,微觉奇怪,便回身寻过去——出声的却是白秀才。他四肢被绳索反缚住,手足绳索相连,身子成弓形侧歪在那里,嘴里塞了一团破布,哼哼唧唧喊个不停。 刘霖大吃一惊,忙上前挖出破布,问道:“出了什么事?”白秀才叫道:“痛……快解开我……痛死了……” 那绳结打得甚牢,刘霖怎么解也解不开,只得到厨下寻了刀来,割断绳索。白秀才被绑了半夜,身子早僵了,竟是站不起身来。刘霖与梅应春合力将他半搀半扶到房中,又到茶肆中叫了一名正在喝茶的兵士,命他速去护国寺叫张珏来。 张珏赶到时,白秀才刚囫囵吞下一碗热豆腐,冻得发青的尖脸上总算有了一丝血色。他扶着桌子勉强站起来,便往厨下走去。 张珏忙道:“白秀才,你需要什么?我去给你拿。”白秀才摇头道:“这件事,小张将军帮不了,只能我自己去。” 张珏道:“你是要去茅厕吗?茅厕在外面。”白秀才道:“谁要去茅厕? 我是挨了一下,可人还没糊涂。”摸索着进了厨房,往火灶口坐了,伸手入灶,往柴灰中掏出一个布袋,打开看了一眼,这才重新绑好,收入怀中。 张珏不放心,跟了进来,问道:“你在做什么?”白秀才道:“还能做什么?当然是看我的金砂还在不在。” 张珏摇了摇头,心道:“这白秀才当真是爱财如命,手脚一能动,第一个要看的就是钱还在不在。” 白秀才看出他的心思,道:“小张将军可别不以为然,这风云乱世,虚幻人生,只有金钱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张珏笑道:“我没说白秀才不对啊,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好。”他虽长住军营,但毕竟张家、白家名义上算是邻居,又因为如意在茶肆多年,二人极为熟识。他也不多嘘寒问暖,直接问道:“白秀才,你怎么会被人绑起来?” 白秀才没好气地道:“我怎么会知道!昨天夜里出了好多怪事,我听到外面有好大的动静,还喊了一声,你妹妹如意说是她在赶老鼠。后来又过了一阵,外面总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我就出来查看,什么都没看见,正要进屋时,脑后便挨了一下,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张珏听了经过,并没有什么有用线索,不免有些失望。不料白秀才又接着道:“后来我醒了过来,就发现自己在柴垛后,像虾米一样被绑着,口中不知道塞了什么,动也动不了,喊也喊不出,只听见东院墙下有人来回走动……” 张珏道:“你听到那边有人走动?”白秀才道:“是啊,从脚步声来看,应该有好几个人。还有人说话,因为声音压得低,我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其中肯定有个女子。” 张珏道:“女子声音?熟悉吗?”白秀才道:“我只听见有女子尖叫了一声,哪能分辨出熟不熟识!” 梅应春道:“不用说,这女子一定就是小敏。这些歹人是她的同伙,是来接应她逃出去的。”刘霖也连连称是。 张珏不愿意尚未查清楚的案情给白秀才这类开茶肆的人听到,便没接口,又问道:“后来呢?”白秀才道:“那之后,那些歹人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可就惨了,被孤零零地绑在这里,冷得要命。” 张珏道:“往东是梅林,再是悬崖,无路可走。这些人要离开这里,必须经过琴泉茶肆,茶肆中总有兵士,应该有人看到。”招手叫过赵安,命他去寻昨夜滞留在琴泉茶肆过夜的兵士,看是否有人见到一群人出去。 刘霖道:“你店里伙计包子说他早上来叫过你,没人应声。”白秀才气呼呼地道:“我听到他在院子外叫我,拼命挣扎呼喊,他居然没听见,转身走了!” 张珏问道:“你昨晚出来查看究竟时,可看到我妹妹这边情形?”白秀才道:“灯早灭了,应该是睡着了。” 张珏道:“那些歹人应该是想借助我们白、张两家的院子潜入药师殿去。打晕你,又将你绑起来,是怕你觉察后叫喊,惊动其他人。但如意住的房间更靠近院墙,为何歹人没有对付她呢?” 白秀才道:“你妹妹睡觉死,没有被吵醒呗。”又愤愤道:“哼,我听到如意早上从院子里出去,我大声呼喊,她居然头也不回地走了,真是个聋子耳朵!” 梅应春道:“你口中被塞了那么一大团破布,还能大声喊叫吗,细声细气的,猪哼哼都不如,谁听得见!” 白秀才道:“哟,好你个梅秀才,拐弯抹角骂我呢。我怎么得罪你了?”梅应春道:“我哪有骂你,只是实话实说,是你自己倒霉,被人绑了扔在角落里,怎么还怪起别人了?” 张珏不明白这二人如何互相瞪上眼了,一语不和,便拌上了嘴,忙道:“好了,二位别争了,白秀才人没事就是万幸。”又沉吟道:“但那些歹人并不能确定如意是不是睡着了,而且不会被惊醒,他们不会冒这个险。连你白秀才都绑了,多对付一个女子不过是举手之事。” 刘霖道:“但今早如意还来药师殿了啊,看起来也没什么事。”张珏道:“这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叫过一名兵士,命他去寻如意回来。 他见再也问不出更多线索,便让白秀才好好休息,自己领了刘霖等人回来自家院子。到东墙查看时,果见梯子还横在墙角下。自张家土墙往药师殿院墙一段,有一些凌乱的脚印,应该是高睿爬墙时留下的。 刘霖道:“这梯子上系着一条绳子,是做什么用的?”张珏道:“不知道。兴许是如意有什么用处吧,得问她才知道。” 刘霖仔细勘验一番,又发现了一道绳索磨痕,忙道:“我之前的推断错了,不是用的飞钩甩索,墙上没有钩爪的痕迹。应该是有人将绳索甩过院墙,这边有人使劲拉着,充当站桩。而且他们用的不是普通绳索,因为没有细毛留下,极可能是皮索。”又奇道:“不对啊,墙上没有脚印。就是猴子爬绳,也得手脚并用才行啊。” 梅应春道:“刘兄不是说,应该是有人在这边拉着绳子充当站桩吗?拉的当然是墙那边的人,这边墙上没脚印有什么奇怪的?”刘霖道:“梅兄,你在那边时,嫌味道不好闻,总捂着鼻子,所以现场看得不仔细,那边墙上也是没有脚印的!” 张珏道:“会不会是这样——有人借助土墙和梯子从那边爬上了药师殿高墙,然后走到这里,再将绳索系在腰间,垂吊下去?这样便不会在墙上留下脚印。” 刘霖道:“呀,还真是。张兄怎么想到的?”张珏道:“我们军营的兵士常常以垂吊作为游戏。”因钓鱼城是山城,悬崖峭壁极多,军中历来将垂吊作为训练科目,以备不时之需。 梅应春不解地道:“这些歹人既是来做坏事,身手应该都不差,至于那么弱吗,还要将绳索系在腰间,慢慢垂吊下去?”刘霖道:“或许是怕留下线索。” 张珏道:“梅秀才提醒了我,这些歹人应该都是身手不错的人。对于训练有素者而言,无须将绳索系在腰间,直接双手握绳,双脚盘圈在绳子上,便可以滑下去。从东面药师殿过来的话,跟前面两种情况一样,手上有劲者,仅凭双手便可以攀绳而上,但需要这边的人拉紧绳索。再不济者,便可将绳索系在腰间,自己不出力,直接由这边的人拉起来。再有人站在墙头接应,便轻松多了。你们看,这道磨痕很深,应该是用力拉动绳索时留下的。” 梅应春道:“小敏一定是将绳索系在腰间的人了,她原来是这么逃走的,亏我之前还以为她被人杀了灭口。”蓦然反应过来,问道:“杀死高言的凶手会不会是小敏的同伙?小敏为了逃走,指使同伙杀了高言,打晕了若冰?” 张珏道:“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二位,若冰为了让小敏安睡,在房中点了含有迷药的薰香,因而小敏对昨夜药师殿发生之事一无所知。而据若冰娘子自己说,打晕她的人是高言大将军。”当即说了若冰的叙述,只隐瞒了若冰大理公主身份及其过去故事。 梅应春登时大为欣慰,道:“如此,若冰应该不是凶手了。一定是高言冲进去要见小敏,若冰因其在睡觉,上前阻止,二人先是争吵,后来高言干脆动了手,将若冰打晕。正好小敏同伙翻墙到来,便夺刀杀了高言,然后带走了小敏。就是用的张将军说的将绳索系在腰间的法子,将她吊过墙去。” 刘霖道:“那为什么大理杨深将军一见到若冰,就指她为杀死高言的凶手呢?”梅应春道:“大概过去若冰在大理与高言有仇,偏偏高言死在若冰房中,昨晚药师殿中又只有寥寥几人,其他人嫌疑都被排除,只剩下了若冰。当时大家伙儿都想不到有人翻墙进来,这墙这么高,谁能想得到呢?杨深便误以为是若冰杀人。张将军,你说呢?” 张珏道:“我也认为很可能是接走小敏的歹人杀人,但这些人在这边搞这么大动静,绑了白秀才,却放过我妹妹,着实不合情理。” 刘霖道:“张兄,如意的房间在哪边?我去看看。”张珏便指了妹妹房间。 如意虽是女子,房间却甚是简朴,也不如何整洁,看起来灰扑扑。 除了床之外,只有一个柜子、一个箱子、一条几案,连梳妆台都没一个。 倒是几案上挂着一张大弓,甚是引人瞩目。 刘霖进房间转了一圈,来到窗前时,立即发现了异常,叫道:“张兄,这里!” 张珏忙赶过去,却见木窗底缝下有一段香灰,再赶去窗外,亦是如此,这才醒悟道:“原来歹人用了迷香。难怪有人在院子拉绳子,如意都惘然不知。” 事情终于开始水落石出起来。大致的经过应该是——张珏派人将小敏押送到护国寺时,她的同伙一直在暗中跟踪,预备设法营救。偏偏若冰对小敏生出了几分同情,将她留宿在药师殿中。半夜时,高睿离开张家,在张如意的帮助下翻入药师殿内,结果反而被困在那里。大理大将军高言闯进来找小敏,结果认出了若冰。若冰因不愿意旁人知道往事,先用薰香迷晕了小敏,后与高言发生争执,被高言打晕。而此时小敏同伙已经将隔壁白秀才打晕,又用迷药将张如意迷晕,由西院垂绳进入药师殿中,正好见到若冰为高言所伤一幕。高言曾告诉杨深,说小敏是其叔高和至交好友之女,而那位至交好友曾对大理国有大恩,那么极可能小敏和同伴都是大理段氏派来的人。高言身上没有防御伤口,大概也认识小敏同伙,不然以他的武功,不会被对方猝然夺过兵器,一刀杀死。 同伙随即进房抱走小敏,在同伴的帮助下,将其用绳子吊过高墙,自己随即缘绳逃走。既然小敏人已昏迷,那么白秀才听到的发出尖叫声的女子应该是另有其人了,也就是说,小敏同伙中,至少有一名女子。 凶手行凶的过程及身份来历基本有了眉目,剩下的疑问就是动机。 小敏同伙是因为要救小敏不得已杀了高言,还是本来就是为行刺高言而来,在药师殿遇到不过是个巧合?如果是后者,那么段氏暗结蒙古一事很可能是真的了。 张珏思虑一番,极为忧虑——按照现场情形来判断,来救小敏的至少有四人,两人拉绳,一人背负小敏,一人在墙头接应。想来这些陌生人进来钓鱼城已有一段时日,而守城巡逻兵士却没有人发现异常,这可算是重大失误了。而从小敏曾潜入上天梯来看,这些人即使是为了高言来到钓鱼城,但还另有目的,小敏未能得手,必然还有后续行动。 刘霖又提了一个疑问,道:“为什么这些人要将白秀才打晕绑起来,而用迷药对付如意呢?”梅应春道:“这有什么奇怪的?白秀才听见动静出来,先遭了歹人暗算。歹人再去隔壁,见如意娘子已经睡着,无须动粗,便用了迷香。” 张珏见刘霖还是连连摇头,忙问道:“有什么不对吗?梅秀才说的有道理啊。”刘霖道:“嗯,梅兄说的是不错。但宋慈宋相公说过,人行为都是有既定的习惯模式,一旦出现异常,便是有问题。可惜我太过愚笨,竟看不出来问题在哪里。” 梅应春哈哈笑道:“刘兄的问题就在于想得太多了!宋相公的心得多是经验,但人不能读死书,而要随机应变。况且这些歹人都训练有素,更懂得灵活机动了。也许他们本来也是想用迷香迷倒白秀才的,可偏偏他自己先出来了。” 张珏却得到了某种提示,忙找了一张草纸,到窗下将香灰小心刮下,包了起来。 刘霖跟出来问道:“怎么了?”张珏道:“这香灰,跟我在若冰娘子房中见到的薰香灰……”他本想说一模一样,但转念想到自己并不是刘霖那样勘验现场、物证的行家,便改口道:“很像。” 刘霖道:“这倒是重大发现了。走,我们再去药师殿看看。” 张珏掩好房门出来,经过白秀才门前,见他正坐在堂屋中翻阅账本,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便招呼了一声,道:“白秀才,我们走了。”白秀才道:“好走,不送。”忽然重重一拍桌子,道:“都怪这交子越来越不值钱,上个月又亏本了。” 白秀才以吝啬爱财著名,旁人看到他在堂中时,十之八九是在数钱或是算账。他又叫道:“喂,张将军,下次你见到余相公得跟他说,这交子实在贬值得厉害,他该想想法子了。” 张珏忽然“呀”了一声,倒吓了刘霖一跳。刘霖问道:“怎么了?” 张珏道:“白秀才倒是提醒我了,小敏这些人来到钓鱼城,总是要吃要喝要花钱……” 虽同是大宋领土,四川货币不同于别处,官方货币是交子。 梅应春道:“呀,我也想到了,他们一群人,来钓鱼城必定要吃饭住店,不是蜀人,手里没有交子,多半是金银交易。” 张珏道:“正是如此。”便将香灰交给刘霖,让他和梅应春先去药师殿,自己则预备先回官署。 正好兵士回来禀报道:“如意娘子不肯回来。”张珏道:“她人在哪里?” 兵士道:“在那边梅林的悬崖边坐着。不过小张将军放心,有两名兵士看着她,出不了事。” 张珏想了想,便命兵士多召集人手,到城中各处打听,看最近有没有外来的人用金银等现钱付过食宿钱,或是用金银换过交子。 那兵士道:“现在世道不太平,交子不值钱,没有人愿意收,行商、旅客都是用金银支付,怕是城里能找到许多这样的人。”张珏道:“这是一伙人,至少有四五个人,应该会武艺。你通知下去,暗中查访,不要惊扰百姓,有了线索便来禀报。”兵士应命而去。 张珏便赶来梅花林中,果见张如意坐在悬崖边的一块大石上发呆,两名兵士站在她身后不远地方。他招手叫过兵士,道:“你们跟了我一日一夜啦,先回军营歇息吧。” 一名兵士道:“小张将军不也是从昨日早上忙到现在都没有歇息过吗?小的们不累。”张珏道:“我跟如意说过话后,就会回自己家歇会儿。 你们去吧。”兵士道:“那好,小的们先走了。一会儿叫换班的人来这里寻将军。” 张珏道:“甚好。”等两名兵士走远,这才走过去叫道:“如意。”张如意道:“我不想见你,你走吧。” 张珏径直在她身边坐下,道:“如意,你可知你昨晚一直身处险境?” 大致说了昨夜有人用迷香迷晕她之事。 张如意惊道:“有这等事?难怪我早上起床时晕乎乎的,我还以为是昨晚睡落了枕。”随即大怒道:“到底是什么人?敢用迷香害姑奶奶我。 给我知道是谁,绝饶不了他。” 张珏道:“我已经派人去搜寻这伙子歹人了。有件事,我要问问你。” 张如意立即道:“哥,我不想跟你谈高睿的事。” 张珏道:“不是高睿的事。我是想问你昨天晚上的事,你送走高睿前后,可有听到什么异常动静?”张如意愈发生气,道:“哥,是你说出了高睿的真实身份,又任凭王大帅带走了他,还说要将他押送重庆府。现在你只顾破你的案子,完全不将他的生死放在心上。” 张珏道:“说出高睿的身份,我也是迫于无奈,哥哥给你赔礼了。高睿虽为蒙古人效力,却是高智耀之子,在天下读书人中名气极大,对大宋又没有劣迹,不至于有性命之虞。况且余相公为人最……” 张如意道:“哥哥来钓鱼城十年,还不知道余相公不择手段的做派么?”张珏愕然道:“什么不择手段?” 张如意道:“那好,我问你,那对名气很大的夫妇……就是前蜀帅安相公的儿子和那个蒙古总帅的妹妹。” 张珏道:“你是说安乙仲和汪红蓼吗?”张如意道:“对,就是他们两个。他们对大宋也没有劣迹,还是安相公的儿子,余相公不一样利用他们两个的名义,杀了汪红蓼的父亲汪世显吗?高睿落入余相公手里,他一定会故伎重演。” 张珏道:“就算余相公打算故伎重施,对高睿也不会如何。” 张如意道:“哥,你真是个笨人,亏你在军中这么多年。余相公要对付的又不是高睿的父亲,他正有心出奇计刺杀蒙古皇子阔端,好再立功勋,扭转目下对他的不利局面。高睿是阔端宠臣,不正是大好机会吗? 行刺者若是冒充高睿使者刺杀阔端,无论阔端是死是伤,他们高家还有人能活命吗?全家老幼都会被蒙古人处死。你觉得到了那个时候,就算不杀他,高睿还能独活吗?” 张珏脸色渐渐严肃起来,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你怎么知道余相公正有心出奇计刺杀蒙古皇子阔端?”张如意脸色一变,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听茶肆中的人说的。” 张珏抓住妹妹的手,问道:“如意,我再问你一遍,你说实话,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张如意道:“快些放手,你弄痛我了!当真是从茶肆中听到的。”挣脱张珏掌握,起身跑开。 张珏知道妹妹不善于撒谎,她此刻赶快避开,是怕经不起盘问说漏了嘴,忙起身去追。不想刚抬脚跨出一步,便是头昏眼花,一阵晕眩。 他从昨天早上一直忙到现在,体力消耗极大,早上又没有进过食,竟是饿得有些晕了。 张如意奔出一段,转头见到兄长蹙眉抚头,颇为痛苦,微一犹豫,又折返回来,问道:“哥,你怎么了?”张珏道:“没事,我就是有点饿。” 张如意道:“你跟我来。”张珏道:“去哪里?”张如意道:“当然是回家了,我给你做些好吃的。不准拒绝!人是铁,饭是钢,你要保家卫国,也得先吃饭睡觉吧?今日你放假一天,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王大帅要是怪罪,就叫他来找我。” 张珏道:“我现在是兴戎司代都统,官署还不知道有多少军务等我去处理。”张如意道:“现在又没有打仗,能有多少军务?你一天不在官署,钓鱼城就会塌吗?哥,你干吗总是把军务放在第一位?难道家人对你来说就不重要吗?” 张珏心中一凛,勉强笑道:“那好,我就跟你回家去。”又道:“不过如意,别怪哥哥说你,你那厨艺可真说不上好吃。” 张如意道:“你多久没回过家吃饭了?”张珏道:“嗯,这个……”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有多久没有回家吃过饭了,一年,两年,还是几年?难怪妹妹当面责怪数落他。 张如意道:“说不上来吧?那你还敢说我的厨艺不好。”张珏笑道:“那好,我等着尝我妹妹的厨艺。” 兄妹二人出来梅林,正好遇到兴戎司都统王坚的心腹幕僚阮思聪。 不等对方开口,张如意先道:“阮先生,我哥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过了。 说好了,他今天要放假一天,我要带他回家吃饭洗澡睡觉。” 阮思聪奇道:“谁给小张将军放的假?”张如意道:“我。怎么,阮先生有意见吗?” 阮思聪见张珏满脸苦笑,忙道:“没有没有。我就有几句话要对张将军说,说完就走。”张如意道:“不行,这口子不能开,不然后面军务就没完没了地来了。” 阮思聪道:“我就说几句话,而且我保证我走后,再没人到你家来找小张将军办事。” 张如意道:“先生当真能保证?”阮思聪道:“保证。” 张如意这才勉强让开,道:“哥,我先回家烧水做饭,你快些回来。 可别耽搁太久。”张珏道:“好。” 等张如意走远,阮思聪才道:“王大帅已经赶赴重庆府。他让我留下来,助将军处理事务。” 张珏道:“多谢。杨深将军人呢?”阮思聪道:“王大帅派人将他送回了寅宾馆,软禁在房间内。杨深已经将若冰娘子的真实身份告知王大帅,原来她是大理国的公主。”见张珏并不惊讶,反而自己吃了一惊,问道:“小张将军已经知道了?” 张珏点点头,道:“若冰娘子自己已经告诉我了,不过她特别交代过不要泄露出去。” 阮思聪沉吟道:“杨深将军也是这么对王大帅说的。或许这是他们大理皇室内部的丑闻,他也不愿意旁人知道堂堂大理公主竟然在大宋做医师。我们既然知道了若冰娘子身份,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对她了。 等王大帅去重庆请示过余相公,再看要如何处置若冰。小张将军,药师殿那边……” 张珏忙道:“阮先生放心,我派了人留在药师殿,一是保护若冰娘子,二来也可以顺便监视,看是否能从她身上追查到小敏下落。”又大致说了昨夜有人自药师殿救走小敏之事。 阮思聪皱紧眉头,好半晌才道:“想不到这其中竟如此曲折。那小敏,很可能是大理段氏派来的。但她与若冰单独相处时,为何不表白身份呢?” 张珏道:“这一点我也想过,若冰离开大理已经有十多年,以小敏的年纪,不可能认识若冰,应该也不知道她是大理公主。毕竟若冰失踪已久,大理人不会想到她会在钓鱼城当医师。”顿了顿,又道:“其实所有事情都是由小敏而起,只要找到她,一切疑问便能迎刃而解。” 阮思聪道:“既然事情已经有了眉目,那么小张将军就在家里好好休息。现在满城都贴着小敏的画像告示,她不可能逃出钓鱼城去。我先回去官署,如果有重要公文,我再来向小张将军请示。” 张珏道:“是,多谢。”又说了赵安在军营牢房中发现的怪事。 阮思聪道:“之前王大帅得到消息,说余相公的公子来钓鱼城,就住在州府后衙,但却没有声张,每日深居简出。” 张珏道:“连王大帅都没有知会吗?”阮思聪摇摇头,道:“没有。这件事,刚好发生在余相公将两位冉先生派去阆州之后,王大帅怀疑余公子也许在执行余相公的秘密任务,不愿意旁人知道,所以之前特别交代了小张将军一句。” 张珏奇道:“王大帅是兴戎司统帅,也是余相公最为倚重的大将,有什么秘密任务,还不能让他知道?”阮思聪道:“小张将军也不是外人,我便直言了,将军可有听过暗帅与暗探的传闻吗?”张珏道:“我听刘霖提过几次。” 四川有“天府之国”之称,风光秀丽,物产丰富。又因有蜀道天险,易守难攻,自古以来,便极容易形成割据一方的独立亡国。如东汉末年,刘焉、刘璋父子割据蜀地,后为刘备所夺,刘备在成都称帝,史称“蜀汉”。又如唐朝覆灭后,王建、孟知祥先后在四川地区建立起前蜀、后蜀政权,分别历时十八年、三十一年。前蜀、后蜀前期都采取休养生息政策,由于没被卷入逐鹿中原的战争,四川一度成为中国最为繁荣的地区。 南宋立国以来,吴玠、吴璘兄弟坐镇四川,吴家军从此成为朝廷的肉中刺。后来吴璘之孙吴曦更是叛宋投金,自立为“蜀王”。吴曦被杀后,吴氏旧部安丙接任蜀帅一职,但朝廷对其并不放心。自安丙起,便有了“暗帅”及“暗探”一说。暗帅即是朝廷委派的四川地方官员,直接听命于皇帝,奉有密诏,负责监视蜀帅,一旦发生吴曦那样叛变自立的事件,暗帅可自行发兵,杀死蜀帅,继任为四川最高行政长官。暗帅最著名者,当属刘霖曾祖父刘甲。暗探则是指朝廷选派的皇城司密探,以各种身份秘密进入四川,充作朝廷耳目,暗中监视四川军政要员,防止有变。 而当今四川制置使余玠主蜀以来,由于行事作风独断专行,朝中有人比其为唐朝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某些政敌亦攻击其有自立为四川王之心。传闻朝廷早已选好了暗帅,随时可以取代余玠。但这很可能是有心人有意放出的风声,因为四川地方官员多是余玠亲自任命的心腹——除了自任为利戎司都统的姚世安外。因而蜀地最近有流言说,姚世安是朝廷选中的暗帅。正因为背后有皇帝支持,他才如此放肆,敢于公开陈兵与余玠对抗。 张珏曾听刘霖悄悄议过此事,忽听到阮思聪提及暗帅与暗探一事,暗探倒也罢了,暗帅又能跟余相公公子余如孙来到钓鱼城有什么关系呢? 不解地问道:“余公子到底来钓鱼城做什么?” 阮思聪道:“自从出了王夔事件后,朝中有重臣要对余相公不利,暗帅一事大概也是真的。既然是暗帅,肯定是目下在四川任职的地方官员。 小张将军觉得谁最有可能被朝廷选中?” 张珏道:“这我可说不好。”蓦然醒悟过来,多半是因为兴戎司于驻军中地位最重,余玠怀疑王坚是暗帅,所以派了儿子余如孙来调查,好作出对策。自刘甲以来,历任利东安抚使都曾被怀疑是暗帅人选,王坚以兴戎司主帅身份兼任利东安抚使,被余玠怀疑,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阮思聪道:“本来有谣传说利戎司擅自举代的都统姚世安是朝廷选中的暗帅,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四川守将中,以王大帅威名最高,军功最大,而且兴戎司是最靠近重庆的屯驻大军,因而……”他没有说完,下面的话显然是“王坚才是最有可能的暗帅人选”。又补充道:“但这是我个人的猜测,未必就是真有其事。这件事,我只对小张将军一个人说过,连王大帅也没有提过。” 张珏道:“阮先生放心,我决不会对任何人提起。” 阮思聪道:“或许余公子是因为别事来到钓鱼城也说不准,譬如因为军营牢房中的那名神秘囚犯。王大帅问过负责保护女道士的王立,他也不知道余公子来了钓鱼城。目下小敏失踪,既然那支木叶乐曲曾令她极度紧张,或许神秘囚犯是一条有用的线索。牢房是兴戎司地盘,将军哪天进去巡视,即使无意中看到什么,就算余相公、余公子知道,也不能多说什么。” 张珏会意,道:“是,我明白了,多谢阮先生提醒。”又问道:“那么住在寅宾馆中的女道士呢?” 阮思聪道:“谁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王立将军也不肯说。依我个人浅见,能令余相公如此兴师动众,派出自己的亲兵来保护的,只可能是朝廷派来的探子,或是秘使。”轻轻冷笑一声,拱手告辞。 送走阮思聪,张珏本想立即赶去兴戎司牢房,但一想到如意那张失望的脸,便先回来自己家中,预备跟妹妹交代一声。走到院子时,见到屋顶炊烟袅袅升起,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久违的温暖感觉,心道:“我不能再失信于如意。就依她所言,放一天假吧,晚上再回军营不迟。”遂大踏步进来。 张如意听到脚步声,叫道:“哥,我热了一碗豆腐,就放在桌上,你先垫垫肚子。一会儿水烧开,你就去洗澡,等你洗完,就可以开饭了。” 张珏道:“好。”几口将豆腐吃了,自己去院中打了几桶井水,倒入浴桶。 张如意提了热水到房间,又道:“石头应该也烧热了,在火灶里。” 张珏便拿火盆盛了石头,再将石头尽数倒入木桶中。“滋滋”一阵乱响,白气冒出,再伸手一探,水已十分热了。他便脱了衣服,跳入木桶中。肌肤被热水一烫,毛孔舒张,格外舒服。他也懒得动手,只静静坐着,享受这难得的安宁。 忽听见如意叫道:“哥,你醒醒!”张珏这才清醒过来,原来自己竟坐在浴桶中睡着了,忙问道:“我睡了多久?”张如意道:“有好大一会儿了。要不是担心水凉了,我也不忍心叫你。快穿好衣服出来吃饭。我给你新拿了一套内衣,就放在浴桶边上,你试试。” 张珏应了一声。忽听见外面有人叫道:“小张将军人在里面吗?属下有要事禀报。”却是赵安的声音。 张珏道:“我在……”却听见张如意问道:“什么要事?是蒙古人打到钓鱼城了吗?”赵安道:“当然不是。” 张如意道:“是有人死了吗?”赵安道:“也不是。”张如意道:“那就不要来找我哥。他今天放假。” 张珏道:“如意,别胡闹,快让赵安进来。”张如意笑道:“哥,今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准你出去,也不会让旁人进我家的门。” 赵安见她倚门而立,巧笑嫣然,却又凛然不可侵犯,怔了好半晌,才隔窗喊道:“将军派属下去问昨夜可有人见过一群人从茶肆出去,是有人见过四五个山农模样的人进来,后来又出去。这些人进来时背着柴禾、米肉、菜等物品,旁人还以为他们是往茶肆送货的,也未多加留意。离开时,还有个人对着后堂喊了一声:‘白秀才,我们走了。’愈发没有人起疑了。” 张珏问道:“那么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赵安道:“往护国寺方向去了,上山不可能,应该是往飞檐洞方向去了。属下已派人往那边搜寻,又找了画师,看能不能画出那几个人的样貌。” 自护国寺往上,多是官署之地。而飞檐洞以东,则有大片民居,譬如带杨深回家喝酒的兵士龙井便住在那一带。 张珏道:“你做得很好。” 张如意道:“怎么,你们两个当我说话是放屁吗?居然还这喊起话来了。” 张珏道:“我再问一句。那些人出去时,可有背着一名女子?”赵安道:“没有。就是四五个山农走了出去。” 张珏心道:“这些人既是为救小敏而来,她又中了迷香,应该是被人背负着才对啊。”又问道:“那么这些人中可有女子?”赵安道:“没有。至少没有人留意到。” 张如意道:“不准再问啦。哥,你可不能言而无信。” 张珏只得道:“我知道了。赵安,你先回去歇息,晚上我回军营找你。”赵安道:“遵命。” 张珏穿好衣服出来,桌上已经摆了六盘菜肴,居然还有一盘牛肉、一盘羊肉、半只烧鸡。 张如意道:“咦,这身衣服还蛮合身的。”张珏道:“嗯,我觉得也还不错。应该不是你做的吧?” 张如意道:“是婶婶在世时为你做的,可惜她没能亲眼看到你穿它的样子。”顿了顿,又笑道:“不说这个了。哥,你过来这边坐下。因为不知道哥哥今天会回家吃饭,没什么准备,鸡是我找白秀才借的,肉是我从店里拿的。奇怪,昨夜有人莫名其妙送了许多菜来茶肆,店里根本就没有订过这些。” 张珏坐下来,道:“应该就是那伙歹人用来作掩饰的。” 张如意道:“就是用迷香迷晕我的歹人吗?哎呀,早知道……嗯,反正是歹人白送的,不要钱,不吃白不吃。”又问道:“昨晚隔壁药师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当真是若冰娘子杀人吗?” 张如意虽是张珏至亲,他却不能跟她谈及案情内幕,只简短地道:“目前案情还没有完全查清楚,应该不是若冰杀人。” 张如意道:“好了,不谈这些让哥心烦的事了。每样菜都尝尝看,就算不好吃,你也先对付着填饱肚子。” 张珏笑道:“这可比军营里的饭菜丰盛多了。”当真每样都尝了一口,赞道:“如意,你的厨艺当真进步不小。”忽见妹妹坐在对面,双手撑着脸庞,巴巴地看着自己吃饭,心中一动,放下筷子,叹道:“好像我们兄妹好久没有这样在一起吃饭了。”张如意道:“哥知道就好。” 张珏道:“如意,我知道,是哥哥不好,自从翁大娘……算了,不说这个,好不容易我们兄妹坐一起吃个饭,我们今天就开开心心地吃饭,争取把这满桌的菜消灭干净,如何?”张如意笑道:“那实在再好不过了。” 吃到一半时,张如意忽道:“哥,我有件事想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家娶亲,给我找个嫂子啊?” 张珏一怔,半晌才道:“忽然没来由的说这个做什么?”张如意道:“将来我总要离开你,那时候你就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再没有人照顾你,我放心不下。钓鱼城那么多未婚女子,一大半都对我们小张将军仰慕得紧,你没一个看得上吗?”张珏大为窘迫,道:“嗯,这个……哪有的事!可千万别瞎说。” 张如意道:“没瞎说啊。哥哥是四川最年轻的统兵大将,年青有为,又武艺高强,箭术无双,那些女子不喜欢你,不是瞎了眼吗?我是你妹妹,你有什么可害羞的?哥,我问你,你觉得若冰娘子怎么样?” 张珏大吃一惊,忙道:“你胡说什么?若冰娘子她可是……”忽想到若冰的大理公主身份绝不能泄露,忙及时收住下面的话。 张如意道:“可是什么?我瞧得出来,若冰娘子对你有好感。每次她来茶肆买豆腐,都会问起你。你看白秀才、梅秀才那些人,在她跟前,马屁拍得山响,她也从来没主动问过半个字。” 张珏还是头一次听说,道:“真的吗?若冰娘子每次都会问我?”张如意道:“当然是真的啦。今日在药师殿中有那么多人,她不是指名只叫你一个人进去吗?难道你自己一点都感觉不到?” 张珏一时默然无语。他生平接触的女子不多,十八岁前,只有娘亲、翁大娘和如意三人,十八岁到钓鱼城投军后,几乎日日在军营中,竟是连翁大娘和如意也疏远了。因为若冰半个军医的身份,他倒是偶尔会与她打交道,还去药师殿看过几次外伤。由于对方的医师职业和精湛医术,他一直很尊敬她。而今知道了她的过往及身份,又多了几分同情。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念头。要说亲近,他生平最亲近的女子,便是那为人救走的小敏了。一想到昨晚他搜她身上时,无意中触碰到她乳房,心跳不由得加快起来。忽见妹妹正似笑非笑盯着自己,似是看穿了自己心事,不由得脸色一红。 张如意笑道:“哥哥喜欢若冰娘子,对吧?瞧你脸都红了。”张珏忙摆手道:“不是的。”料想也解释不清楚,便及时转换话题,问道:“尽在说哥哥了。那么如意你呢?你也到了嫁人的年龄了。唉,都怪哥哥,一直顾不上家里的事,更不要提你的终身大事了。既然今天好不容易坐一起吃饭,你跟哥哥说心里话,你可有喜欢的男子?” 张如意笑道:“我喜欢哥哥你啊,还有王大帅。” 张珏道:“那不是一回事。我是问,你心中可有爱慕的男子?”张如意叹了口气,放下筷子,道:“我自然有自己倾心爱慕的男子,可他心中永远不会有我的位置。” 张珏本生怕妹妹说出高睿的名字来,听了这话,才长舒一口气。高睿为了她万里迢迢追来钓鱼城,又宁死不肯说出半夜从她家离开的事,用情不可谓不深,她却说喜欢的男子心中没有她的位置,那么那人显然不是高睿了。忙问道:“他是谁?” 张如意道:“我不想说。既然明知道不可能,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张珏心道:“如意极少离开茶肆,她喜欢的男子,必是来过茶肆的。 她说‘明知道不可能’,或许是因为我们张家出身寒微,而对方门第高贵,她自觉得门不当户不对。难道是余相公的公子?余公子每次来钓鱼城公干,都会特意到琴泉茶肆坐上一坐,还总是指名让如意泡茶。如意茶技不及白秀才十分之一,余公子如此,不过是要找机会跟她说话罢了。难道如意因此而对余公子生出好感来,却又自知高攀不上?” 张如意又道:“虽然我名字叫如意,其实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你看天底下的那些夫妻,能有几个像安乙仲和汪红蓼那样两情相悦,至死不渝?不幸的人,实在太多太多。在我而言,一厢情愿的事,不提也罢。如果一定要我嫁,我就嫁给高睿。就算我不爱他,他也爱我,肯为我死,我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张珏道:“如意,你该知道,高睿才是那个‘明知道不可能’的人。”见妹妹神色郁郁,便道:“我其实也不希望高睿有事,甚至我希望他能平安离开宋境,回去蒙古,继续做他的宠臣。要不然这样,我派人赶去重庆府……” 张如意断然道:“不,我不要哥哥你为难。你也不用再管高睿,随他去吧。若是余相公杀了他,那是他的命。若是蒙古人杀了高氏全家,那也是他们高家的命。早晚有一天,我也会随他们去的。” 张珏心中陡然生起一丝不祥的感觉来,问道:“你干吗这么说?你是我最心爱的妹妹,只要有我在,决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张如意道:“哥,你不懂的。”张珏道:“你告诉哥哥,我不就懂了吗?” 张如意道:“啊,我是说,人都会死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对不对?”张珏道:“话是如此,可是……你是不是还在怪哥哥说出了高睿身份?”张如意道:“当然不是。我已经想明白了,你是大宋将军,合州副帅,必须那么做。” 张珏道:“那么你也不会鲁莽地偷跑去重庆救高睿了?”张如意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道:“当然不会了。我从来没去过重庆,还不知道路怎么去呢。”又意兴阑珊地道:“况且高睿落在了余相公手里,一定被关押帅府中,我能救得了他吗?” 张珏这才略略放心,道:“你知道就好。” 张如意道:“哥,我知道你还有很多话想说,我有些累了,回头再说吧。你先回房睡觉,如果再有人来找你,我就放你走,这样总可以了吧?” 张珏道:“好,我们一言为定。”当真回房和衣睡下。他自认为有很多心事,以为自己不会睡着,不想这一倒下,便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窗外一片昏黑,竟然已经是傍晚了。张珏大吃一惊,忙起床穿好戎衣,挂了兵器出来。张如意正收衣服回来。 张珏忙问道:“我睡了这么久,居然没人来找过我?”张如意笑道:“有好多人来找你,不过都被我拦在院门外了。找你的人,都在茶肆里等着呢。” 张珏“嗨”了一声,道:“那哥哥先走了。”张如意道:“嗯,记得有空常回来啊。你换下来的这身衣服,等晾干后,我让人给你带去军营。” 张珏道:“知道了。” 出来茶肆时,果见张万等数名亲信兵士候在茶肆中。 张万忙上来禀报道:“刘教授和梅秀才刚刚走了。他们等了小张将军好久,实在困得不行,就说先回去睡觉了。” 张珏道:“我知道了。阮先生可有派人来过?”张万道:“有。来人说,阮先生请小张将军明日一早回将军府议事。” 张珏道:“若冰娘子那边怎样?”张万道:“小张将军走后,她进了房间,对着高言大将军的尸体发了半天呆,忽然落下泪来。后来就没什么了,她自己又回去厢房休息。刘教授和梅秀才还来敲门求见,她不肯开门。刘教授说是因为案子,她才勉强出来应答了几句,也没让他二人进去。后来换班的人来了,小的就来这里了。将军是想回护国寺吗?” 张珏道:“不,我们先回军营。”又见张万满眼红丝,其余诸人也极是疲累,问道:“你们换班后,怎么不回去歇息?”张万道:“小的们想等将军。”又笑道:“不过也没白等,如意娘子犒赏了我们几个一大碗肉呢。” 张珏道:“一会儿回去军营后,你们几个立即回营房休息,不到明天天亮不准起来,这是命令。”张万笑答道:“是,遵命。” 一行人趁着皎洁月色回来军营。张万等人自回营房,张珏独自朝牢房赶来。 牢房也位于军营中,与营寨隔大天池南北对望。这里有一处八角井,有泉水终年不断,因而又称为八角井牢房。这里关押的要么是征战中的俘虏,要么是捕获的间谍,要么是犯了军规的宋军兵士,极少有涉及地方民事、刑事案件的普通罪犯。风光虽佳,却是槛栏重重,守卫极为森严。 牢监正要离开,忽见张珏到来,忙将他迎进狱厅,笑道:“小张将军亲自到了,小的有失远迎。”张珏道:“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昨晚那名吹木叶的犯人在哪里?” 牢监道:“哎呀,小张将军来得迟了,今日有人将他带走了。”张珏道:“带去哪里?”牢监道:“这小的怎么能知道?” 张珏道:“那么来提他的是什么人?用的什么凭证?”牢监道:“来人还是当日押送犯人到牢房的那些人,用的是盖有四川制置司帅府大印的公文。”又悄声道:“他们是余公子的人,赵安将军应该早已禀报小张将军了吧?” 张珏点点头,道:“辛苦你了。你是不是已经换班了?快些回家去吧。” 牢监道:“那么将军你……”张珏道:“我在这里坐上一坐,再回去营房。”牢监道:“是。小张将军请便。”自行出去了。 等牢监离开,张珏招手叫来牢子,令他引自己去关押过神秘犯人的牢房,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却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一时不明白这犯人为何如此重要,只得闷闷出来牢房。 他经常巡夜,目光犀利,一眼瞟见石墙外有名矮个子的兵士对墙而立,身影甚为眼熟,忙叫道:“喂,你在那里做什么?军营不准随地便溺,你不懂规矩吗?”见对方不答,以为他害怕,便走过去笑道:“我是张珏,你听不出是我的声音吗?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又见这里凑巧是了望塔的死角,笑道:“你倒是会选地方方便。” 那兵士蓦然回过头来,却是女扮男装的小敏。 张珏大吃一惊,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忽听到脑后有劲风袭来,不及回身,忙伸手去拔兵器,手刚碰到刀柄,后脑便重重挨了一记,一时晕头转向,身子失去平衡,直扑在小敏身上。 他的下巴碰到了她的脸,鼻中闻见一股淡淡幽香,一时间几疑是在梦中了。 有人自背后赶上来,一手横勒住张珏脖颈,一手紧捂住他嘴唇,将他拖开。另有两人上前,分别执住他两只手臂。三人合力制住他,往他脚下一绊,将他强按到地上跪下。 张珏挣了一下,却未能挣脱掌握。他的手腕被反托住,微微一动,对方便出力反掰,手腕几欲折断。这几人非但力气奇大,且配合得天衣无缝,绝非普通百姓,即使不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也是身怀绝技的江湖豪侠一类。 又有一名兵士打扮的人过来摘下张珏腰间兵器,拔出刀来,便要朝他胸口刺去。三年前,他曾随蜀帅余玠攻打为蒙古人占领的原兴戎司驻地兴元府。战场上的刀光箭雨、激烈厮杀也及不上此刻凶险,他已感受到刀光的森森寒意,这是他第一次与死亡如此接近——他将要在他自己的军营中,被他自己的兵刃杀死。 小敏忽抢了上来,叫道:“不要杀他。”那举刀的男子道:“他可是合州宋军的副帅……”小敏道:“我说不准杀他。” 那男子微一犹豫,依然挺刀刺出。小敏见状大惊失色,急扑上来,挺身挡在张珏面前,惊道:“你做什么?”那男子勉强收住刀势,道:“我也是迫于无奈,他看见了我们的相貌。”小敏道:“我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杀人的。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再说。” 那男子见她如此舍身相护,只得应道:“就依从娘子便是。”插刀入鞘,又举起刀柄,欲打晕张珏。 小敏又道:“不要伤害他,将他绑起来就好。” 那男子无可奈何,随手抛下长刀,往地上薅了一大把枯草,挽成细长草把状,强塞入张珏口中,令其无法出声。又与同伴一起将张珏按倒在地,抽出他裤带,在一端打了个结,再从另一端将布带撕成两半,将他手脚牢牢缚住。 小敏道:“你们走开,我有几句话要对他说。” 那四名兵士打扮的男子似是对她颇为敬畏,闻言便走到一边。小敏忙上前扶张珏起身,他因手足绑索相连,只能靠墙跪坐。 小敏问道:“刚才那一下,痛不痛?”她明知道张珏口被堵住,却还要问他问题,不免有些可笑。 枯草直入咽喉,塞得甚是严实,张珏难以自行吐出,只能干瞪着小敏。 小敏道:“小张将军,你不要怪我,我也不想这么对你,可是没有法子,不绑住你,你就会反抗叫喊,暴露我们的行踪。你先听我说……”叹了口气,幽幽道:“之前我被你捉住,没有告诉你实话,是因为我也想不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我其实不是什么大理奸细,没有人派我来,我是自己一个人偷跑出来的。我来钓鱼城,也不是想偷你们的火药、火器什么的,而是来找人的。”又看了一眼身后,道:“他们也不是坏人,是我爹雇来找我的人。” 张珏问道:“什么?你要找谁?你爹又是谁?”然而发出来的只是“呜呜”之声。 小敏道:“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疑问,可在救出我阿兄之前,我还不能告诉你我是谁。” 一名男子奔过来道:“前面的人拿住了牢头,可他说安公子早被人带走了。巡逻的兵士就快过来了,这里很危险,我们快些走吧。” 小敏便伸手摸了一下张珏的脸,幽幽道:“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这才起身问道:“可知道我阿兄人被带去了哪里?”男子道:“不知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再想办法打听。” 张珏本已确定小敏及其同伙是大理段氏派来的,然她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不是大理奸细,她只是来找她兄长。以她适才处于优势的地位,完全可以杀了他灭口,当然没必要再撒谎骗他。如此,就表明他之前的推测完全错了。一时心头疑云再起,只可惜他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敏和同伙离开。 等了一会儿,张珏听到对方远去,便勉力挺起身子,靠膝盖慢慢挪行。 因双足被并绑在一起,活动余地极其有限,只能一点一点挣扎着行进。不过数步距离,却花费了将近一刻的功夫,还出了一身大汗,膝盖和脚踝被磨扯得生生作痛。好不容易摸到长刀掉落处,张珏背转身子,摸索着握住刀柄,拖出刀身,先割断手足之间的连索,再将手腕凑上去,费了半天劲,终于割断绑带。他双手得脱束缚,忙挖出口中枯草,拔出刀来,举刀去割脚上绑缚,忽见那绑索打的结很有些特别,想了想,没有直接割断结处,而是从环套割断。又将断绳收入怀中,这才爬起身来,裤子却立即松落下来。张珏只得提着裤子先奔到牢房,要了一根绳索,勉强系上裤子,又告诉狱卒道:“牢监出了事,快派人到四周搜索,尽快找到他。” 出来牢房,张珏叫了一队巡视兵士,先赶来军营辕门,问道:“适才有没有兵士打扮的人出门?”守门兵士道:“有一队兵士出去了,共有八个人。” 这八个人,除了制住张珏的四个人与小敏外,另外三人应该就是暗中伏击牢监者。 张珏大怒道:“若是歹人穿了兵士戎衣,趁太阳落山、众军归营时混了进来,这倒也罢了。然而军营中实行夜禁,不得军令,如何敢深夜放人离开?”守门兵士慌忙辩解道:“他们说是奉小张将军的命令去追捕奸细,又出示了将军令牌,小的哪敢阻拦?” 张珏这才知道小敏刚才扶自己坐起的时候,趁机从自己腰间摸走了令牌。又气又怒,急忙派人出营去追捕小敏等人。 兵士道:“不如立即放出响箭烟花,通知各关卡拦截。”张珏道:“他们手里有我的令牌,放响箭又有什么用?深更半夜,只会惊扰百姓!” 虽明知可能已经晚了,还是派人分别知会各关卡,凡见到持张珏令牌要求通行的人,一律拿下。所幸巡逻兵士在一堆乱草中寻到了牢监,人只是被打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张珏顾不上歇息,叫了赵安等心腹部将连夜上山。沿途关卡均未见到有持张珏令牌的兵士,只说有不少换下岗的兵士,成群结队往护国寺方向去了。 赵安道:“这些歹人穿了我兴戎司的军服,通行关卡无须令牌。又混在众兵士当中,怕是一时难觅踪迹。要不要属下去知会各城门,对出城者加强盘查,以防天亮后歹人混出城去?” 张珏摇头道:“他们这些人暂时不会离开钓鱼城的。况且各城门都张贴了小敏画像,她逃不出去。”又想到小敏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百般复杂滋味,对那个娇俏聪明的女子,也不知道是爱还是恨。 行近钓鱼台时,远远见到张如意在台上垂首徘徊。这可是从所未见之事,张珏忙赶过去,叫了一声。张如意倒是吓了一跳,随即跃下台来,招呼道:“哥。” 张珏问道:“茶肆今晚不忙吗?”张如意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张珏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张如意道:“我没事。对了,适才工匠唐平来过茶肆,还问哥哥在什么地方,说有要事禀报。话音刚落,正好见到唐平过来,便叫道:“唐大哥,我哥在这里,你不是要找他吗?” 又道:“哥,我走了。”闷闷回家去了。 张珏见妹妹失落寡欢,料想必有心事,但他有公务在身,一时不能顾及,只得眼睁睁地望着她走远。 唐平道:“小张将军,小的有要事……”张珏道:“很急吗?不急的话,明日到官署再说。”唐平忙道:“上天梯丢了一罐火药。” 张珏大吃一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唐平道:“小的是今晚换班前才发现的,但火药被偷,应该是昨晚发生的事。偷火药的人,就是小张将军亲手捉住的女奸细。” 张珏道:“你是说小敏吗?”又狐疑问道:“你怎么能如此肯定?”唐平道:“因为除了她,作坊间再没有进过外人。” 张珏皱眉道:“我当时让你立即清点物品,你不是说没有丢失东西吗?” 唐平道:“这就是那女奸细的狡诈之处。她将配好的火药每罐倒了一些,乍然一看,药罐都还在,小的就以为没丢。今晚交班前盘点称重时,小的才发现,每罐差不多丢了一两,共有八罐被动过,加起来可不少。” 张珏皱眉道:“可昨晚我有搜过小敏身上,并没有发现火药。” 唐平道:“小的都瞧见了,小张将军并没有亲自动手搜那女奸细,只是她自己将身上东西拿了出来。其实还有许多地方,都可以藏东西的,比如衣裙下。她不让小张将军搜她身上,不正表明她心中有鬼吗?”见张珏目光中大有审视之意,忙解释道:“当然,这是小的猜测。小张将军也知道,我们作坊的人离开上天梯,是要被军爷搜身的,包括小的自己在内。我们没有任何人被搜出火药,难道那八两火药自己飞了不成?” 张珏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唐平道:“只有小张将军一个人。火药在小的当值时失窃,小的自知有错,没敢直接上报火器监。因为小张将军人最和气,又好说话,小的直接来找将军,希望……希望能饶过小的这一次。” 张珏道:“那好,你先不要声张,我自有主意。等查清楚事情究竟后,再决定如何处置你。”唐平道:“是。那小的回家去了。” 正好昨晚奉命护送高言回寅宾馆的两名兵士过来请罪。张珏道:“虽然有杨深将军为你们求情,可你们两个喝酒误事,各罚打十棍。还有你,龙井,偷偷在家中酿果子酒,违反禁酒令,再加打十棍。你二人可是心服?”二人齐声道:“心服。” 张珏道:“军棍暂且记下。我再给你们俩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龙井,你家不是就在工匠唐平家附近吗?你和田川二人这几天不用在军中当值了,换上便服,专门跟着唐平,看他在捣什么鬼。” 龙井适才也在旁边,听到了唐平的叙述,愕然问道:“将军不相信唐平的话吗?”部将赵安也道:“工匠离开都要被严格搜身,唐平能捣什么鬼? 偷火药的人多半就是小敏。她大可将火药包了藏在裙子下,或是衣带中。” 张珏不及多解释,只道:“我也是以防万一,去办事吧。可别让唐平发现了,有什么可疑之处,速来禀报。”龙井、田川只得应命去了。 上到半山,经过州治、州学等官署时,赵安忽笑道:“今晚没有听到刘教授吹曲子,还真有些不习惯。”又叹道:“他的未婚妻子虽然不幸早逝,可也算人世间的幸运女子了——未婚夫夜夜在钓鱼台吹曲怀念,托寄深情,许多活着的人,都没这个福分。” 张珏摇头道:“对刘霖则未必是一件好事。人放不下过去,便是一种苦。”忽尔心念一动,暗道:“如意从来不会没来由地跑到钓鱼台上发呆,难道也是因为这个?难道她心上人竟是刘霖?她知道刘霖心中只有未过门的亡妻,所以才说‘他心中永远不会有我的位置’?”一时也难以确定,只能等手头公务处理完,再回家找妹妹好好谈上一谈了。 进来将军府,张珏命人到后衙叫醒阮思聪,告知了适才在军营中发生之事。 阮思聪默默听完,摸捋着长髯,道:“原来是这样。”忽指着张珏手腕道:“将军,你受伤了!你的手流了血!” 张珏这才知道自行割断绳索时不小心弄伤了手腕,而他气愤之下竟没有觉察。一时也顾不上,匆忙拿赵安递过来的汗巾随便裹了一下,道:“难怪小敏昨晚听到木叶声后会如此紧张。那吹木叶的神秘囚犯就是她要找的人,也就是她的兄长。” 大概的经过应该是:昨晚刘霖在钓鱼台吹了一支芦管乐曲,声飘数里。那神秘囚犯被秘密关押在军营牢房中,重铐加身,不见天日,大概心底早已绝望。忽听到乡音,也许是心有所感,也许是认为那是来营救他的人的信号,遂捡了一片树叶,吹以相同的曲子回应。小敏听到木叶声时,情绪相当激动,囚犯既是她兄长,她当然听出是至亲所吹。至于大理国大将军高言亦为芦管乐曲所吸引,甚至赶来钓鱼台向刘霖打听,则是因为他与公主段霜有一段往事。 阮思聪道:“那么小敏昨晚设法混入上天梯,也是为了找她的兄长?” 张珏点头道:“虽然很难令人相信,但事实确实如此。” 小敏虽然聪明伶俐,却明显涉世未深,不谙世事。她称她是自己一个人偷跑出来寻找兄长,大概起初并无帮手。她只知道兄长被捉,带来了钓鱼城,却不知道他被关押在什么地方。她大概也知道兄长对捉拿者极为重要,料想他一定是被关在最隐密的地方,所以她到钓鱼城后就直接打听哪个地方守卫最森严,结果旁人告诉她说是上天梯,又听说那里有一排房子,是钓鱼城最神秘的小屋,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兄长被关在那里,所以设法混了上去。这也符合当值工匠唐平称她在作坊到处寻找却没有动手拿物事的情形。 阮思聪听了张珏的推测,点头道:“将军说得不错。先不管小敏来历,她如果真是来盗火药配方的奸细,那么昨夜逃走后就该设法离开钓鱼城,而不是再度冒险混进军营牢房。” 赵安摇了摇头,忍不住插口笑道:“不过这位小敏小娘子当真天真得可以,就算她兄长真的被关在上天梯。那里防守严密,她能混上去已是侥幸,还能指望救出人后又顺利离开呢?” 张珏忽尔心念一动,想到自己的妹妹如意来,若是他也身陷险境,以如意的性子,应该也会不顾一切地来找他,跟这小敏一样。 赵安蓦然明白过来,道:“将军怀疑唐平说谎,是因为已经知道小敏到上天梯其实只是找人的?”张珏点点头,道:“不仅如此,唐平还寻找各种理由,将火药失窃一事往小敏身上推。” 赵安道:“不过唐平说的也有道理,小张将军确实没有搜过小敏全身,而唐平等人身上又没有发现火药。除了小敏,实在没别的嫌疑人了。” 张珏道:“这些我自然会想到,小敏嫌疑的确最大,但唐平一再指出来,就显得有些刻意了。以他的性子,他只须辩清跟他无干即可。这件事,回头再说。我最担心的是,小敏和她的同伙没有救到人,还会继续惹是生非。” 阮思聪道:“起初小敏应该独自出门寻兄,她父亲发现后,也知道这天真的女儿多半要惹出大麻烦,便派了人出来寻她……”“咦”了一声,道:“小敏告诉小张将军的原话是什么?” 张珏道:“她说她其实不是什么大理奸细,没有人派她来,她是自己一个人偷跑出来的。”阮思聪道:“不,不,后面那句,说她爹派来的那些人的那句。”张珏道:“他们也不是坏人,是她爹雇来找她的人。” 阮思聪道:“这可奇怪了,为何她父亲只派人来寻她却不是来救她兄长的呢?”张珏道:“那会儿小敏身处险境,也许她忘了提了。如果不是来救她兄长的,那些人如何还会跟她一道潜入军营?这可是随时会丢掉性命的事。”阮思聪道:“嗯,也对。小敏昨晚被小张将军擒住后,大概那些人就发现了,昨晚设法将她救了出去。” 张珏“啊”了一声,道:“阮先生倒是提醒我了。昨晚我在上天梯抓住小敏,然后将她带到了护国寺,途中只在琴泉茶肆停过一次。那些人很快就知道小敏遇险,当夜就设法将她救走,他们一定在茶肆或是护国寺派了眼线。” 阮思聪道:“不错,一定是这样。换作我,也会将眼线安插在那里。 那里不但是钓鱼城最热闹之所在,且是上山赶去官署的必经之路。只要监视那个地方,基本上可以了解钓鱼城中的大致情形。” 赵安道:“小张将军,属下奉命去问昨夜在茶肆过夜的兵士,他们说看到那几个山农打扮的人往护国寺方向去了。当时属下以为是往飞檐洞方向去了,但派去的人回来说,没人见过这样一群人,会不会……” 张珏陡然醒悟,道:“最可能的是,这些人化装成香客,就住在护国寺客房中。香客给寺庙捐香油钱,多是金银现钱,无须兑换交子,且不会惹人起疑。正因为如此,这些人才会知道护国寺周遭的地形,以及小敏当晚被关在药师殿中。赵安,你立即带人赶去护国寺,先将前后门堵住,只说要查找惠恩法师及小鲁凶案线索,然后仔细搜查,看有没有可疑的人。不过尽量不要影响寺中僧人和香客。我与阮先生再商议点事,稍后即会赶来与你会合。” 赵安道:“遵命。”点了一队人马,急忙赶下山去了。 张珏和阮思聪又商议了几句,虽然由于今晚小敏的意外出现,导致之前的推测完全被推翻,但许多线索反而由此关联起来。譬如那吹木叶的神秘囚犯,原来是小敏的兄长。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小敏兄妹到底是什么人?余相公公子余如孙为何要抓他?为何又将他秘密关押在钓鱼城? 张珏道:“高言大将军曾经告诉过杨深将军,小敏并不姓张,小敏多半是个假名。今晚说我听到有人对小敏说:‘安公子早被人带走了。’ 他们兄妹很可能姓安。” 阮思聪“呀”了一声,道:“安?呀!呀!” 张珏奇道:“阮先生为何如此惊讶?莫非你认得这对兄妹?”阮思聪道:“不认得。但他们可是姓安啊。大名鼎鼎的广安安氏,小张将军想不起来吗?” 张珏道:“呀,难道他们兄妹是前任蜀帅安丙之后?”阮思聪道:“当然是安丙之后了!不但是安丙之孙,还是安氏夫妇之后!大名鼎鼎的安乙仲,他与汪世显之妹汪红蓼的故事,小张将军应该听过很多遍了。” 张珏惊道:“阮先生认为小敏兄妹是安乙仲和汪红蓼的孩子?” 第六章 怅望何处 奇异的忧伤在早春薄雾间缓缓游走。这男子没有留下姓名,便这么走了。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一定是不幸的,所以决然选择了轻生。但活着的人就是幸福的吗?烽火几季,战及苍生,世道的起落早将所有人一同拖入了深渊。这钓鱼城的宁静,也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草薰风暖,楼阁笼轻雾。墙短出花梢,映谁家、绿杨朱户。寻芳拾翠,绮陌自青春,江南远,踏青时,谁念方羁旅。   昔游如梦,空忆横塘路。罗袖舞台风,想桃花、依然旧树。一怀离恨,满眼欲归心,山连水,水连云,怅望人何处。 ——曹组《蓦山溪》 张珏猜出小敏兄妹是安氏夫妇的孩子后,自己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且难以置信的并不是对方的传奇身份,而是他已隐隐猜到小敏兄长安公子被秘密囚禁的原因,心道:“莫非如意说余相公正预备再出奇计刺杀蒙古皇子阔端,指的就是这件事?” 阮思聪道:“本来天下姓安得多的是,然而能令余相公公子亲自出马、又如此秘而不宣者,除了安乙仲和汪红蓼之子,还能有谁?”他因张珏也不是外人,便直接说了出来,“余相公急需扭转目下的不利局势,然而武攻需要劳师动众,且胜负未分,难以一时建立。而最有效的,莫过于行刺敌方主帅。这,就是当年行刺汪世显事件的再次上演。” 蒙古主帅汪世显被公认是“坏蜀”的罪魁祸首,也是宋廷的心腹大患,即所谓“今日之患,不在鞑,而在秦巩”。甚至连当年一度与汪世显私交甚密的赵彦呐、安癸仲、曹友闻等人也受到大力攻讦,被指责为“四境不治而交秦巩”。十年前,余玠在朝廷殷切的目光中出任四川制置使,到任不及三个月,便以奇计杀死了汪世显。一时间,朝野振奋,余玠亦声威隆起,为其后来采取一系列措施治蜀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汪世显遇刺身亡的时间,正与张珏到钓鱼城投军是同一年。他记得十分清楚——当时满城军民都在谈论余玠奇计诛杀奸贼,又好奇那汪红蓼躲去了哪里,其兄汪世显可以说间接因其而丧命,她却再也未出现过,未免有些不近人情。目下得知小敏兄妹竟是安乙仲与汪红蓼的孩子,这才隐约推测到这对乱世中的奇男女多半是躲去了大理,难怪以汪氏及安氏两大家族的势力,也一直未能寻到他们。 阮思聪之前曾以为余玠独子余如孙悄悄来到钓鱼城,行踪又如此诡秘,是因为余玠怀疑兴戎司主帅王坚是朝廷暗帅,现既能肯定余如孙另有目的,并不是来监视王坚,反而长长松了一口气。 张珏道:“若真如此的话,余相公要对付的必然不是汪世显之子汪德臣或是汪良臣——他二人影响力不及其父十分之一——多半是要对付蒙古皇子阔端。但已经有汪世显的前车之鉴,阔端还会再上当吗?” 阮思聪道:“这就是为什么绑架安氏夫妇的孩子,多半是要挟汪红蓼亲自出面。听说汪红蓼有倾城倾国之色,当年蒙古皇子阔端对她一见倾心,汪世显要将她嫁给阔端,她自己却不愿意,悄悄离家出走,逃入宋境,设法找到了未婚夫安乙仲,然后一起远走高飞。真可谓有情有义的奇女子!可惜命运弄人,因为她的特殊身份,老天爷始终不肯放过她。 余相公先是用她的名义,刺死了她兄长汪世显,现在又要利用她的孩子,要挟她亲自去对付阔端。唉,上苍当真对她不公。” 他究竟是文人,忍不住感慨一番,又觉得那汪红蓼毕竟是汪氏家族的重要人物,自己公然在合州副帅面前同情敌人,实在有些过了,忙补充道:“适才一番言论只是于汪红蓼个人而言。虽说她的遭遇值得同情,但对我大宋来说,却是件大大的好事。如果事情进行得顺利,不但可以借汪红蓼之手除掉阔端,而且足以陷秦巩汪氏于不义,即使蒙古人不杀他们,也不会再予以重用了。” 张珏道:“余相公深谋远虑,既然他决定这么做,必是有他的道理。 但我不大明白的是,安公子既是重要棋子,为什么要将他关押在钓鱼城,而不是留在重庆府呢?” 阮思聪道:“汪红蓼这件事又不如何光彩,余相公当然决计不会让外人知道,也不会亲自去做。余如孙公子出面,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了。 事成了,便是大功一件。事不成,最好无人知晓。如果将安公子关在重庆,那里来往办事的人多,耳目也多,极容易泄露。听说朝廷还往重庆派了许多暗探,暗中监视着余相公。据说制置司门前的水果摊贩就是其中一个,所以他敢不给余相公让道,还敢当面跟余相公顶嘴争吵。安公子既然对后面的计划至关重要,当然不能留在重庆府。比较起来,钓鱼城反而最合适,是距离重庆最近的山城。别看重庆是帅府所在地,论城高池深,防卫周密,远远不及钓鱼城。即使因计划泄露而导致新的危机,也尽可以将所有责任都推在现任知州余知州身上。”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果余相公被奸人陷害摆布,调离了四川,那才是蜀地军民的损失。” 张珏道:“阮先生这么一解释,我就明白了。可余知州为什么又要将安公子关押在我们兴戎司牢房呢?” 阮思聪道:“因为余知州人虽住在州府,却一向不理政务,官署里面多是两位冉先生的耳目。余相公大概是不愿意冉先生知道这件事,不然为何偏巧在这个时候将二人调走?然而冉先生在合州十年,余知州才不到两年,你说谁更根深蒂固呢?州府都藏不下余知州的秘密,钓鱼城中就更没有别的合适的地方了。比较起来,还真是兴戎司牢房最安全、最妥当。” 张珏道:“那倒也是。如果不是昨晚那木叶声,我派了赵安去找人,也是无论如何不会想到那里面藏有一个神秘囚犯的。”蓦然想到一点,忙问道:“既然如此,他们将安公子从兴戎司牢房带走后,也应该不会再送回州府。那么会将他关押在哪里呢?” 阮思聪道:“难道小张将军想找到安公子吗?其实目下最要紧的,是要阻止小敏那伙人。”张珏道:“这是当然。” 阮思聪道:“钓鱼城虽然城防严密,那只是敌人难以攻打进来,奸细难以混出城去。但这里究竟是山城,山洞林子众多,难以搜索,小敏如果不露面,我们根本不知道她躲在什么地方。” 张珏道:“但小敏和她的同伙不是也在找安公子吗?”阮思聪“啊” 了一声,道:“我明白了。” 张珏道:“我目下要将精力放在追捕小敏及其同伙上,还有惠恩法师受伤和小鲁被杀那件案子,也还没有找到凶手。寻找神秘囚犯安公子一事,我想有劳阮先生。”阮思聪慨然应道:“小张将军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我这就派人去州府打听,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线索。”张珏道:“多谢。” 离开官署后,张珏一路下山,预备赶去护国寺与部将赵安会合,再顺便探访惠恩法师,看能不能问到与小鲁命案相关的线索。到半山腰时,正好在州学门前碰到刘霖和梅应春,忙叫道:“刘兄,梅秀才,你们二位还没歇息吗?” 梅应春道:“早睡下了,刚又被刘兄吵了起来。”刘霖道:“我刚做了一个噩梦,醒了再也睡不着,就干脆叫了梅兄一道出来赏月。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张兄。” 张珏道:“二位若是无事,不妨随我一道去护国寺。”刘霖道:“甚好,正好我有许多事要告诉张兄。张兄在如意窗下刮下的香灰,我和梅秀才拿去若冰房中香炉比照了,色泽、颗粒,还有残余味道,完全相同。” 刘霖和梅应春二人发现歹人夜间迷倒张如意的迷香跟若冰所点薰香残灰一模一样,极是吃惊,为了进一步确认,又去厢房向若冰求教。若冰起初不肯开门,后来听说事关张如意,这才出来,闻过香灰后,告知这就是她自己配制的薰香,专门用来安抚那些因伤痛而无法安睡的病人。 张珏闻言也惊讶极了,忙问道:“那么若冰娘子可有将这薰香送过旁人?”刘霖道:“她说没有。但薰香就放在药房中,平日出入的兵士或是病人都可以随手拿到。” 张珏道:“小敏同伙有可能就藏身在护国寺中,很可能是他们到药师殿转悠时随手拿了。” 梅应春道:“这个应该不可能吧?药房中那么多草药,谁没来由地去拿薰香?而且还得预先知道薰香中含有迷药成分。小敏昨晚才被捕,随后被临时关在药师殿。难道她同伙能未卜先知,预先偷好了薰香,等着潜入救人?” 张珏因为小敏兄妹身份可能涉及军事机密,未对刘霖、梅应春二人提及晚间早些时候在军营牢房附近遇到小敏之事。根据小敏言谈及后来他与阮思聪的讨论来看,应该是蜀帅余玠不知如何知道了安乙仲、汪红蓼夫妇藏身在大理某处,于是派人秘密潜入大理,绑架了二人长子安公子,关押在钓鱼城中,好要挟汪红蓼为大宋办事。安氏夫妇身份特殊,安乙仲是宋人,汪红蓼则出身于金国,而今她的兄弟均在蒙古人帐下担任要职,即使二人同样爱惜儿子,想来在如何处置这件事上也不能达成一致。大概小敏见到父母争吵,以为父母不会再理会兄长生死,便私自跑出来,意图以一己之力营救兄长。安氏夫妇发现女儿也失踪后,这才着了慌,雇请了一批人赶来钓鱼城营救子女。那批人经验老道,应该比涉世未深的小敏先到钓鱼城,先栖身在护国寺客房中。后来出了小敏潜入上天梯被捕之事,他们大概才知道对方已经进了钓鱼城,不然如何会任凭小敏像一只无头苍蝇那样到处乱闯? 这一番推测,即使细节有误,但大致过程应该不差。小敏同伙的注意力应该全部集中在打听寻找小敏兄妹下落上,不可能会特别关注药师殿这样的地方。诚如梅应春所言,这些人也不会事先知道药师殿药房中的薰香能致人昏睡不醒。那么既然不可能是小敏同伙盗取了薰香,昨晚又是谁将薰香用在了张如意身上呢? 刘霖狐疑问道:“梅兄的意思是,只有知道药性的人才可能去盗取薰香?” 梅应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这才道:“一定是的,而且是熟悉药房的人。” 刘霖道:“那么除了若冰,就只有协助她看病的兵士了。”梅应春道:“未必啊,她用薰香治疗过的病人不都知道吗?”刘霖道:“这么说起来,小敏这伙人一定有内应了。张兄,你怎么看?” 张珏并不相信小敏一伙会有内应——因为这些人远道而来,为的是要救人,来得仓促。而钓鱼城又是个军事化程度极高的城市,战时民即是兵,闲时兵即是民,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合适的内应。只是他不便说出小敏的真实身份,只是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梅应春道:“如果有内应,又是熟人,当晚一定在白秀才的茶肆露过脸。咦,白秀才……” 刘霖忽然大喊一声,吓了众人一跳。他自己随即一拍脑门,大叫道:“张兄,我想到我之前所说的症结在哪里了。” 张珏尚莫名其妙,问道:“什么症结?”刘霖道:“就是歹人为什么将白秀才打晕、却用迷药对付如意的症结啊。” 张珏道:“那么到底是什么症结?”刘霖道:“按照白秀才的描述,他是听到外面有动静,然后点灯出来,什么都没看见,正要进屋时,脑后挨了一下,然后人就晕了。对不对?” 张珏道:“对。刘兄还是觉得歹人先打晕了白秀才,随后用迷香迷晕如意,手法不一很奇怪?”梅应春道:“是有点不对劲儿。也许因为张家更靠近院墙,所以歹人先用迷香对付了如意,再想用来迷倒白秀才时,却先弄出了动静,反倒将他吸引出来了。” 刘霖摇头道:“这样解释太过牵强。按照白秀才的说法,当时他还没睡,还在灯下记账,听到外面有动静,这才出来查看,对吧?张兄还特意问过他,问他出来时可有看过如意这边的情形,他说灯早灭了,应该是已经睡着了。” 张珏道:“是,我记得是这样的。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啊。当时歹人应该先到了白秀才院子,不料不小心弄出了动静,引了白秀才出来,怕他发现究竟,所以将他打晕绑了起来。然后又过去那边院子,点燃迷香,从窗下伸入如意房中,令她昏睡不醒。” 刘霖道:“但我一早赶来这里时,看到白秀才家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好像家里没人的样子。” 张珏立即会意到刘霖所说的症结在哪里,道:“确实有点问题。白秀才出来后,不及回屋便被打晕了,人绑起来后扔在柴垛后。这个时候,他家堂屋的门应该是开着的,堂中还有灯……” 刘霖道:“可我早上扶白秀才进屋的时候亲眼看到,桌子油灯中的灯油还有一半。” 张珏沉吟道:“应该是白秀才被制服绑起来后,有人进来吹了油灯,退出时又将大门带上了。也许是歹人不愿意旁人知道房中有人,所以有意这么做。如果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处置。” 刘霖道:“哎呀,我的小张将军,你还想不到吗?走,我带你去看。” 张珏问道:“去哪里?”刘霖道:“白秀才家啊。” 正好到了护国寺门前,张珏见山门前已然戒备,便招手叫过一名兵士,问道:“里面情形怎么样?”那兵士道:“赵将军只叫小的们把好大门。 他进去后,人一直在里面没出来。” 张珏料想护国寺占地不算小,赵安应该还在里面搜索,便先跟刘霖来到琴泉茶肆。茶肆中茶客不少,但大多在打盹犯困,张如意一人坐在柜台后,左手撑着下巴,右手反复拨弄着算盘上的珠子。 张珏忙上前问道:“如意,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睡觉?”张如意道:“我不想回房去。”忽见到兄长身后的刘霖,登时坐直了身子,随即站了起来,眼睛中闪动着奇异的光彩,神情也变得忸怩起来。 张珏本来还只是怀疑妹妹心中爱慕刘霖,待见到目下情形,心下已然全明白了。 刘霖却丝毫没有觉得异样,问道:“白秀才人呢?”张如意道:“不晓得,一晚上都没有见到他,不知道他又跑去了哪里。” 刘霖“嗯”了一声,抬脚便往后走。张如意道:“喂,他人也不在家,你们去后院做什么?”张珏道:“我们只是随便看看。如意,你累了的话,就早些回去歇息吧。” 张如意见刘霖不曾正眼看自己一眼,心中有火,赌气道:“我不累。” 坐了下来。张珏因为还有正事,只得道:“那随你。” 众人进来后院。兵士手中各举火把,将院子照得通亮。 刘霖道:“张兄请看,这院子中光秃秃的,只有墙角一处柴垛可以藏身,可白秀才说他是出来查看后回屋时才被打晕的。” 张珏一扫院中情形,便登时明白了刘霖所称的症结所在——如果他自己是歹人,一定会抢在白秀才开门出来前,蹲守在大门旁边,等白秀才跨出门槛后,从旁侧袭击,这也是突袭的最佳时机和最有利的位置。这处院子空空荡荡,只在南墙下停有几辆供店里伙计运送货物的鸡公车,唯一可藏身的地方就是柴垛及茅厕,然这两处距离堂屋太远,除非白秀才走近,藏在那里的歹人才可能袭击到他。但按照白秀才的叙述,他是将要进屋时被人打晕。这根本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因为那样的话,歹人必须埋伏在屋门附近,但屋前光溜溜一片,无处藏身,若有人蹲在门边,白秀才回身进屋前便能一眼看到。 刘霖道:“张兄现在知道问题在哪里了吧?”张珏点点头,道:“白秀才的证词有问题。” 梅应春“哈哈”大笑了两声,道:“我就知道白秀才有问题。刚才说到薰香内应一节时,我本来就想要怀疑他的。结果被刘兄打断了。”又道:“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这白秀才根本就跟小敏是同伙!他,白秀才,能极容易地弄到薰香,他也知道薰香药性,对不对?昨天晚上,他先用薰香迷晕了如意娘子,再接应那些打扮成送货山农的歹人进来,助他们翻墙进入药师殿,救出小敏。至于大理高言大将军遇害,不过是因为他运气不好,恰好撞见歹人来救小敏。不过也幸好他先打晕了若冰娘子,不然她也有可能被歹人杀了灭口。歹人救出小敏后,又重新回来白秀才的院子,白秀才料想早晚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所以就让那些歹人打晕他,将他绑起来扔在了柴垛后。如此,就再也没有人怀疑他跟这件事有关系,若不是那薰香,若不是刘兄发现了他供词的漏洞,简直堪称天衣无缝的掩饰。” 刘霖道:“这推测虽然匪夷所思,但却与现场物证符合。仔细想想,还真有几分道理。” 梅应春愈发得意起来,又大笑了几声,道:“就是白秀才!就是他!” 张珏道:“梅秀才这一番推测有头有尾,顺理成章,但我认为白秀才不可能是小敏的同党或内应。” 梅应春收敛了笑容,生生转为愕然的表情,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张珏道:“小敏并不认得白秀才。” 梅应春道:“那可未必。之前小敏曾主动要求小张将军带她来琴泉茶肆,对不对?也许她是有意为之,目的是想要跟白秀才接头。”张珏道:“小敏肯定不认识白秀才,我带她离开茶肆时正好与白秀才撞上,她还问我白秀才的来历,分析了他性情乖张的原因。” 刘霖对此颇感兴趣,问道:“噢,我倒想听听,小敏是怎么分析白秀才的?”张珏道:“她说白秀才应该是想来钓鱼山隐居,但又要谋生,所以不得已在护国寺旁开了一家茶肆。结果后来由于要打仗,钓鱼山被选中筑城,茶肆成了热闹所在,他的宁静生活被打破,所以他从心底深处嫌弃茶客,变得古古怪怪。” 刘霖道:“呀,你别说,还真有几分道理。”张珏道:“所以我能肯定小敏并不认得白秀才。” 梅应春道:“小敏小小年纪就能混上守卫森严的上天梯,足见其人精灵古怪。她或许是有意那么说,好误导旁人。”顿了顿,又道:“而且白秀才的叙述与现场情形不符,表明他在撒谎。什么人才会撒谎?当然是心里有鬼的人。” 刘霖沉吟道:“会不会是白秀才脑后挨了一记重击,又被绑了大半夜,受了惊吓,记不大清楚了?这种例子,宋慈宋相公就遇到过好几起。” 梅应春道:“他这样精明的商人,怎么会记不清楚。大家伙儿也亲眼看到了,他手足一能动弹,就直接去厨下找他的金钱,这表明他当时的记忆力完好无损。还有那迷香来自药师殿的药房,这又怎么解释?” 刘霖想了想,道:“薰香这一点上,梅兄说的不错,白秀才极是可疑。”梅应春道:“不是可疑,而是他根本就是小敏同党。” 张珏连连摇头道:“不可能。钓鱼城还没有建成之前,白秀才便在这里开茶肆了,他就是个失意秀才,不可能是谁的同党或内应。” 梅应春道:“那就是有人收买了他,他最爱钱是不是?小张将军一力为他辩护,是因为你们是邻居吗?”忽有所警觉,转过头去,白秀才正站在院门口,森然望着众人。 梅应春出其不意,被吓了一跳,一时颇为尴尬,便道:“我实在太困了,得回去睡觉了。” 张珏见他确实呵欠连天,便叫一名兵士提灯送他回去州学。 梅应春忙摆手道:“不必了,就两步路的事。我一个大男人,还要人送,旁人知道了会笑话的。”忙不迭地去了。 张珏道:“刘兄,我私下有话,要对白秀才说。你可以帮我去前面看看如意在做什么吗?” 刘霖也时常来琴泉茶肆饮茶,颇欣赏白秀才的茶艺,料想适才那番话已尽为对方听见,大家伙儿都是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也甚觉难堪,听了张珏的交代,忙顺势离开。 白秀才进门点灯,招呼道:“小张将军,请进来坐。”张珏便让兵士留在院子里,独自进来坐下。 白秀才道:“刚才你们三位的话,我都听见了,多谢小张将军没有相信那二位的信口雌黄,还力证我的清白无辜。钓鱼城人人都说你是个好将军,果不其然。来,我为将军沏壶好茶。” 张珏道:“别忙!我不懂喝茶,别浪费了好茶。白秀才,我是个直爽性子,就直说了。我怀疑你对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没有交代清楚,可否麻烦你再讲一遍?”白秀才道:“当然可以。”便又将白日说过的话重新叙述了一番。 张珏道:“那么你可知道你这番话的破绽在哪里?”白秀才道:“知道啊,刚才我听到了,刘教授说,我不可能是在回屋时遇袭。可我记得的经过就是这样的啊。也许我回转身时,就有歹人跟在我后面,我没发现。” 张珏道:“果真如此的话,歹人打晕了你,明明离堂屋更近,为何不将你拖进屋内,绑在椅子上,而要走远道拖到柴垛后,却又重新回屋吹灯关门后才离开呢?”白秀才笑道:“这我哪里知道?这些问题,小张将军该去问歹人才对啊。” 张珏道:“你肯定那打晕你的歹人,跟翻墙入药师殿的是同一伙人吗?” 白秀才道:“当然是同一伙人。不是他们,还能有谁?”面色渐渐不豫起来,恼道:“小张将军既然怀疑我,适才梅秀才、刘教授二人极力诋毁我,你为何还要为我辩护呢?”张珏道:“那是你没有听清楚,我只是说你肯定不是小敏同党,并没有说你没有卷入其中。” 白秀才茫然道:“这话怎么说?”张珏道:“如意窗下的迷香是你点的,对不对?” 白秀才大为愕然,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跟如意朝夕相处近十年,见面怕是比你这个当兄长的多上数倍不止,我为何要害她?” 张珏道:“你不是要害我妹妹,你只是怕她听到你做坏事。” 白秀才“哈哈”一声,道:“我做坏事?做坏事的是你妹妹如意吧。 昨晚她房中有男人,以为我不知道吗?”张珏道:“嗯,我想你也暗中看到如意用梯子送高睿翻过墙去,这倒给了你提示。”白秀才道:“那男子原来叫高睿?哈哈哈。” 张珏料想不举出事实,白秀才必然要继续装傻下去,便道:“我听说你一向很关心若冰娘子,你昨晚听到隔壁药师殿起了争执,便想要过去看看。你先拿出薰香,从窗缝下塞进如意房间,等到药力发作后,便去了墙下。墙上没有留下脚印,你也不像那些歹人人多势众,所以你一定是用了梯子。我白天看到梯首横木上系有一条绳子,曾问过如意,她说不是她系的,一定是歹人系的。当时我就起了疑心,歹人应该是靠自带绳索垂吊进出,还往梯子上多系一条绳索做什么?况且歹人用的是皮索。但这绳子既然平白无故多了出来,肯定是有用处。直到不久前我对你起了疑心,才明白绳子是你系的,因为梯子不及院墙高,你要借助绳子将梯子拉到墙头,放在墙的另一边,借助梯子下去,这样就不会留下脚印。” 白秀才也不动怒,只面无表情,道:“小张将军,你就尽管编故事吧。” 张珏道:“对了,还忘记说了,梯子上的绳子跟绑住你手脚的绳子都是同一类麻绳。”白秀才道:“那又如何?白、张两家都用这种绳索,歹人在院子中随手就能取到。” 张珏道:“还是继续说你翻入药师殿的事吧。你进到若冰娘子房中时,她应该已经被高言大将军撞得晕了过去。你一时怒上心头,上前夺刀杀了高言。我想不明白的是,高言身怀武功,为何没有反抗,任凭你杀死了他。不过这一点,我希望你一会儿自己告诉我。你杀了人后,见到若冰娘子虽然昏迷不醒,却是没有大碍,于是又借助梯子翻上墙头,再用绳子将梯子拉起,放回到张家这边。杀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对方还是大理国大将军,你应该为此思虑了很多,甚至有可能叫来了你的帮手一起想办法。你们随即想到药师殿大门有兵士看守,早晚会有人猜到凶手是翻越药师殿西院墙出入的,那么你很可能成为嫌疑犯。于是你要求你的帮手将你手脚绑起来,造成凶手打晕你的假象,这样无论如何就不会有人怀疑你了。” 白秀才勃然大怒,一拍桌子道:“少血口喷人!” 门外兵士听见里面起了争执,一齐拥了进来。 白秀才冷笑道:“这是要做什么?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小张将军,就算你是合州副帅,也抬不过一个理字。杀人是重罪,你平白无故将这么大罪名加到我头上,可要拿出真凭实据来。不然旁人还以为你承担的压力太大,又无力擒捕真凶,便只好随意找一只代罪羔羊。” 张珏道:“薰香就是凭证。”白秀才嗤之以鼻道:“那算什么凭证?薰香就放在药师殿药房中,人人都可以……”忽见张珏正不动声色地盯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 张珏冷冷道:“知道这一点的人可不多。” 白秀才道:“就算我知道药房有薰香又怎样?知道这个的人可不少,包括许多军营中的兵士。小张将军为何不去找他们?” 张珏道:“可他们不是歹人。按照你的说法,是歹人打晕了你,绑起了你,后来你醒过来,还听到他们说话,那么肯定是歹人对如意使了薰香。试问这些外人如何知道药师殿药房中的薰香能致人昏睡呢?” 白秀才道:“就凭这个,我就成了杀人凶手?哼,我不服。” 张珏道:“那好,你再看看这个。”从怀中掏出一个绳结,放在桌上。 白秀才道:“这是什么?嗯,这条带子我好像见过,是翁大娘给你做的裤带吧?怎么撕烂了?”张珏道:“这是救走小敏的那伙歹人制住我后用来绑我时打的绳结。” 白秀才满脸惑色,道:“恕我愚钝,张将军让我看这个做什么?”张珏道:“我适才下山时特意问过刘霖,问绑住你手脚的绳索是如何打结的。 你可别忘了,是他帮你解的绳索。” 白秀才道:“哎,不对,刘教授没解开,还是到厨房拿了刀割开的。” 张珏道:“是啊,绑你的人,用的是我军中流行的打结手法,刘霖当然解不开了。”白秀才一时愣住。 张珏道:“再看这个结,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手法,但一样结实,一样难以解开。我可以肯定,绑你的人,跟绑我的歹人,决计不是一伙人。”顿了顿,又道:“你潜入药师殿杀人这件事,已经是确认无疑的。 但我好奇的是,从旁协助绑起你的帮手居然是军营的人。说,是谁在帮你?” 白秀才冷笑道:“什么找帮手绑我,我又不是傻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天这么冷,我手足被绑,在外面过了大半夜,不是白受罪吗?” 张珏道:“不错,你今天早上冻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的样子,我亲眼目睹。但这恰好是你杀人的证据之一。如果不是你杀人,你仅仅是去药师殿逛了一圈,也犯不着做出这么大牺牲。”顿了顿,又道:“如果不是梯子上的绳索以及这绳结,我不会怀疑到你。如果不是你供词有漏洞,刘霖不会怀疑到你。如果不是薰香,梅秀才也不会怀疑到你。而你还有更大的嫌疑,平时你那么关心若冰娘子,今日我们过来时,你居然对隔壁发生了什么事不闻不问,这难道不蹊跷吗?你若还是不肯承认,这就跟我到药师殿找若冰娘子对质去吧。来人……” 白秀才道:“等一等,不必去找若冰对质。”无奈一笑,道:“想不到一个简单的绳结,竟然露出了破绽。小张将军,你倒真叫我刮目相看了。” 张珏道:“白秀才这是承认罪名了吗?”白秀才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小张将军,你让你手下人先退出去,我有话,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一名兵士道:“将军,这白秀才胆大包天,敢杀死大理国大将军,且狡猾透顶,谨防有诈。” 白秀才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小张将军武艺高强,我身上又没有兵刃,能有什么花招?”张珏便道:“好,你们先退出去。” 白秀才亲自关了大门,又挑了挑灯花,这才重新坐下,道:“小张将军目光如炬,我便明说了,的确是我杀了大理国大将军高言。事情经过大致如将军所言,只是细节上略微有些差异。” 原来,当晚刘霖在钓鱼台吹奏芦管时,若冰和白秀才一道出来,正好见到高言在向刘霖打听着什么。若冰当即脸色一变,转身进了寺庙。 白秀才急忙追进去,追问究竟。若冰却不肯明说,他当时尚不知道高言身份,更不知道若冰是大理公主,但料想事情跟高言有关,只得劝慰了几句,便回来琴泉茶肆。途中正好遇到了张珏带着小敏出来。 后来,白秀才还是放心不下,又再去护国寺,药师殿门前却已经有了兵士守卫,不准外人进去。他躲在一旁寻找机会时,看到高言拿大理国大将军的身份压服兵士,强行冲了进去,愈发觉得不妙。当时夜色已深,他遂急忙回来家里,收拾工具,预备翻墙进去药师殿。正好高睿离开张家,在张如意的帮助下爬梯翻墙而过。他得到启发,正好家里有他从若冰那里要来的帮助睡眠的薰香,遂等张如意睡下后,将薰香点着,从窗缝下伸了进去。之后便如张珏所言,他用梯子爬上墙头,又用绳索将梯子提上来,放到药师殿内墙,从梯子下去。 等白秀才到若冰房外时,高言和若冰正在激烈争吵。他这才知道若冰是大理国公主,一时呆住。等他回过神来时,高言已将若冰撞得晕了过去。他一时顾不上多想,急忙冲了进去,扶起若冰,叫喊她的名字。 高言似乎也不想闹出更大的事,忙凑上来问道:“她怎么样?人还有救吗?”白秀才一怒之下,顺手拔出高言腰间短刀,捅入了对方胸口。高言当时正要俯身查看伤势,毫无防备,又被刺中要害,不及呼叫便倒地死去。 白秀才见出了人命,若冰只是昏迷,当无大碍,便急忙从药师殿爬梯翻墙逃出。回到家后,刚好有人来找他,他便想出了一个洗清自己的法子,取出绳索,自行走到柴垛后,让对方将自己手脚绑了,扔在那里。 对方要走时,白秀才又想起堂屋灯还亮着,忙叫他吹灯关门,以免引人注意,还特意让对方往自己口中塞了一团破布。 听到这里,张珏问道:“这么说,你其实并没有昏迷,对那些歹人的到来和离去听得一清二楚?”白秀才点点头,道:“我听到了十分重要的消息,愿意拿它跟小张将军做个交易。” 张珏道:“什么交易?”白秀才道:“杀高言的这笔账,小张将军仍然要算在那些歹人头上。” 张珏怫然作色,道:“你这是异想天开。别说你杀的是大理国大将军,就是普通人,我也不能任凭真凶逍遥法外。” 白秀才道:“如果我告诉小张将军,我是好人,那些人是坏人呢?” 张珏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就算你是好人,你杀了人,一样要受国法制裁。” 白秀才只得咬咬牙道:“那好,事到如今,我也没有退路了,不得不说出实话来,小张将军,我实话告诉你,你不能动我。” 张珏道:“咦,白秀才,我实在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冷静风度!明明是杀人重犯,杀的还是大理国大将军,先是跟我谈条件,谈不拢又说我不能动你。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什么不能动你?” 白秀才道:“劳烦小张将军跟我来。”引张珏进来厨房,往火灶中掏了一阵,摸出一个油布包来,一层层打开,取出一枚令牌和一张黄色绢纸,递了过来,道:“将军请看仔细些。” 张珏只看了那令牌,便呆住了,结结巴巴地道:“这是……这是皇城司令牌?”白秀才道:“这张则是盖有御玺和当今皇帝花押的制书。” 张珏道:“你……你是朝廷派来四川的暗探?”白秀才道:“不错,小张将军果然是军中翘楚,很是有些见识。” 张珏道:“可在钓鱼城建成前,你就已经在这里了呀。”白秀才道:“因为我事先已经知道四川制置司会设在重庆府,钓鱼山是重庆北边屏障,必然会因山筑城。你当这些全是你们余相公的创见吗?早在彭大雅当四川制置副使时便已经有此议了。” 自汉代以来,成都便是四川军政中心所在地,宋代也不例外。南宋时,成都一直是四川制置司所在地。然吴曦入主蜀地后,擅自将四川制置司移驻兴元府。吴曦叛宋被杀后,制置司驻地几经辗转,最终移回成都府。然蒙古南侵入蜀后,成都府几度被蒙古攻陷,遭到毁灭性破坏,完全丧失了其作为四川四路军政中心之地位。于是,为制置司选择新驻地便成为当务之急。当时宋军尚能有效控制的还有重庆、夔州与嘉定等处。朝中大臣经过商议讨论,认为应在重庆与嘉定两城之中选择其一,可二者又各有利弊:嘉定位于岷江、大渡河的汇合点上,既可防御敌人深入四川长江以南地区,又因靠近成都,便于将来收复川西平原。然其偏处一隅,难以担负起控制全川之大任;而重庆地处长江、嘉陵江交汇口,川西、川北之水最终都汇于长江和嘉陵江两江中,重庆实为全蜀水流的锁钥。不足的是,执政者仍希望从蒙古军手中夺回成都,还制置司于成都,而重庆距离成都太远。 就在南宋朝廷为制置司治所选择而犹豫不决时,四川制置副使彭大雅已意识到重庆之战略地位,不惜一切代价修筑重庆城,并在合州钓鱼山建立兵寨,作为重庆屏障。 彭大雅,鄱阳人,少时家贫,替人放牛为生。少年时边苦读边做工,终成良才。嘉定七年(1214年)进士,与名臣宋慈父亲宋巩同年。 先被授朝清郎,后调到淮东。曾出使蒙古,将见闻撰成《黑鞑事略》一书,称成吉思汗作战谋略“有古法之未言者”。蒙古兵侵入四川时,奉命领兵驰援,因有勇有谋、胆识过人,受宰辅大臣史嵩之、李鸣复联名举荐,被擢升为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庆府。当时蜀地四处告急,局面几乎不可收拾,彭大雅敏锐地意识到经营重庆对稳定四川全局的战略意义,决意修建加固重庆城。由于反对者甚众,彭大雅忿然道:“不把钱当钱看,不把人当人看,无不可筑之理。”最终力排众议,“披荆棘,冒矢石”,调动一切人力、物力,修建起了坚硬如铁的重庆新城,并在城门城墙上亲书十七个大字:“大宋嘉熙庚子,制臣彭大雅城渝,为蜀根本。”时人称其“吐辞超胜,以少少胜多多,暗合于湖,想见豪气”。 重庆城的修建,极大地改善了川东防务。然彭大雅在筑城过程中采取高压手段,取办峻迫,对役夫严加催逼,稍有迟缓,便动用杖刑,怨之者多,因而被言官弹劾。加上彭大雅与四川制置使陈隆之不协,交章于朝,互相攻讦。名将孟珙曾批评说道:“国事如此,合智并谋犹惧弗克,而两司方勇于私斗,岂不愧廉蔺之风乎。”然最终未能像昔日廉颇、蔺相如一样携手对外,反而引发了朝中士大夫的意气党争。 宋朝重文轻武,尤猜忌武将,南宋一朝更是如此。现任蜀帅余玠第一次觐见理宗皇帝,便力谏朝廷应该对文武之士一视同仁,即有所指。 军中大将的升迁往往不能依据才干与战绩,而是依靠派系以及与朝中权臣的私人关系。如果将领在朝中有权臣支持,便可如鱼得水,即使作战失败也能逃过处分;反之,如果与当权者不合,就算功劳再大,也会遭谗毁罢官。如自孝宗以来,朝廷便着力铲除四川吴家军势力,终于在吴挺死后成功收回兵权,却因吴挺之子吴曦走通权臣韩侂胄和宰相陈自强的门路,再度被赋予陕川兵权,直接导致后来的武兴之变及开禧北伐的失败。彭大雅曾为右丞相兼枢密使史嵩之幕僚,出任四川制置副使也是受史嵩之和右签书枢密院事李鸣复举荐。监察御史杜范素来厌恶史嵩之、李鸣复,为令政敌去位,大力攻击李鸣复与彭大雅“以贿交结,曲为之地”,又称二人“既不恤父母之邦,亦何有陛下之社稷”。宋理宗因杜范是朱熹再传弟子,而他本人正大力推崇理学,极需要杜范这样的名儒支持,虽没有动李鸣复,却以“险谲变诈,殊费防闲”的名义将彭大雅削官罢黜。不久史嵩之因父丧去职,杜范入拜右丞相,彭大雅完全失去支持,又被以“贪黩残忍,蜀人衔怨,罪重罚轻”的罪名贬谪。 彭大雅被贬斥两年后,宋理宗终于意识到重庆确为蜀之根本,最终下旨定重庆为四川制置司驻地,并改授余玠为兵部侍郎、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重庆府,由此才奠定了重庆军政中心的地位。而被皇帝金口玉言批评为“险谲变诈”的彭大雅竟因卷入党争的旋涡,再未获起用,郁郁死于贬斥之地,只在死后得了个“忠烈”的谥号。 其实现任蜀帅余玠的处境颇类似去职前的彭大雅,支持他的宰相郑清之已经去世,另一主战右相兼枢密使赵葵也被攻击非科举出身,而本朝惯例“宰相须用读书人”,被排挤出朝。现任执政大臣谢方叔、徐清叟等均与余玠不和,正想方设法寻找罪名,欲游说理宗皇帝将其调离四川。 虽然彭大雅因雷厉风行、行事过于严苛而在民间声名不佳,但他却是公认的定蜀功臣。是他修建了坚固如铁的重庆城,为余玠治蜀打下了根基。而最先意识到钓鱼城天险之利的也是彭大雅,而不是播州冉氏兄弟。这一节,张珏自是最清楚不过。 白秀才道:“论眼光,论谋略,论刚毅,论果敢,彭相公可都在余相公之上。若不是他是史嵩之一方的心腹,现今任蜀帅的,该是他彭大雅,而轮不到余玠了。如此,我也不会被皇城司选中,强逼做了什么暗探!” 张珏问道:“那么你在钓鱼城潜伏十余年,目的就是要监视兴戎司长官?” 白秀才道:“当然不是,我是奉命监视余相公。但做事不必那么直接。 监视他,不必非得在重庆府吧。重庆都在传制置司官署门前卖果子的摊贩是朝廷暗探,其实他根本不是。都能让人看出来,那还叫暗探吗?余相公若是想要有异动,第一个要拿下的就是兴戎司,我只需监视钓鱼城的兵力调动,便足以了解他是否有二心。” 张珏“嘿嘿”了两声,道:“果然高明。”白秀才道:“这都是朝廷安排的,我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小棋子罢了。” 张珏道:“那么你想怎样?”白秀才道:“我杀高言这件事,小张将军得帮我掩饰过去。不然后果……小张将军是知道的。” 张珏道:“后果是什么?我倒想知道。”白秀才道:“我是朝廷暗探,我的奏疏都是直接递到皇帝面前,如果我参小张将军一本,说你如何如何,你还能当得了这合州副帅吗?” 张珏道:“原来朝廷派来的暗探就是要假公济私,陷害良贤。白秀才,你不必再多费唇舌,念在邻居一场,我也不对你上绑了,你这就老老实实跟我回官署吧。” 白秀才道:“我有皇帝制书在手,你敢动我?”张珏冷冷道:“皇帝赐你制书、令牌,是为了方便你执行任务,不是派你来胡乱杀人,更不是让你借此骑到地方官员头上,挟势弄权,作威作福。” 白秀才道:“等一下,就算小张将军不肯为你自己着想,那么余相公呢?王大帅呢?他们可都对你有知遇之恩。若是我参奏他们一本,你觉得会怎样?”张珏道:“你为一己之私,一再要挟军中大将,我这就将你的言行记录下来,一一上报。” 白秀才冷笑道:“你会上报,我也会上奏,你觉得皇帝会相信谁的话?”张珏怒道:“都是因为有了你这种小人,本朝才会国将不国,江河日下。” 他极少发火,又本能地去抚摸刀柄,白秀才倒吓了一跳,退开两步,道:“小张将军想杀我吗?”张珏道:“你是朝廷命官,我也是朝廷命官,这里不是战场,我不会杀你。明日一早,我会派人押送你去重庆府。有什么话,你自己当面向余相公交代。走,可别逼我对你动手。” 白秀才道:“等一等!”忽哈哈大笑起来,道:“小张将军果然有种!我刚才有意那么说,只是想试试将军的人品。” 张珏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是怕我半路派人杀了你吗?你大可放心,我不会那么做的。”白秀才道:“那好,我将我的身世讲给小张将军听。将军听完后,再决定要不要相信我,再决定如何处置我,如何?” 张珏只觉得对方心意难测,转念想到对方潜伏在钓鱼城十年,从无人识破其身份,绝非泛泛之辈,一言一行必有其目的,尚在踌躇考虑。 白秀才又道:“你我邻居多年,请小张将军看在如意的份上,相信我这一次。”张珏道:“那好。” 二人重新回来堂屋坐下。白秀才道:“本朝有著名的四大书院,嵩阳、岳麓、睢阳及白鹿。靖康之变后,中原沦陷大半,宋室南渡,宋境内只剩了岳麓、白鹿两座书院。由于朱熹老夫子曾亲任白鹿洞主,又延请陆九渊等名师讲席,遂成为海内书院第一,一时文风士习之盛,济济焉,彬彬焉。有一位青年才子,慕名来到书院求学。风景秀美的庐山,文采博雅的书院,令其流连忘返,即所谓四面山水,清邃环合,无市井之喧,有泉石之胜,真群居讲学、遁迹著书之所。虽然才子家境贫寒,却也发奋读书,立志将来要考取功名,金榜挂名,报效朝廷,由此结交了不少好友。可惜呀,好事总不长久。有一位出身富贵的同学丢了银两,他素来嫉妒才子的才学,一口咬定是才子所窃,上报了学监。学监也不调查清楚,便武断地将才子开除学籍。” 张珏心道:“这应该就是白秀才自己的经历了,想不到他也是经历坎坷之人。世人均想象皇城司暗探不过是獐头鼠目之辈,他这等人才,也算是难得了。” 白秀才重重叹了口气,续道:“才子失了学,以读书科考步入仕途一路夭折,陷于极大的苦闷之中,一度发出‘前路茫茫,人生何求’的叹息。 他背负盗窃恶名,不好意思返回家乡,遂在朋友的帮助下,在书院附近市集上租了间小房子栖身,靠卖文写字为生,日子过得相当清苦。但他胸中依然怀有大志,渐渐从低迷中走出,时常邀请朋友到对面白鹿茶肆相聚,指斥时政,裁量人物。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一吐胸中郁结之气,暂时忘记烦恼。他既是才子,时有高谈阔论之举,内中不乏精彩议论,引来茶客瞩目。甚至有一些茶客到茶肆来饮茶,就是为了听才子的言论。不过茶肆主人却不怎么欢迎才子,害怕他如此肆无忌惮地议论国事会给白鹿茶肆招来祸事,因而想方设法地赶他走,总让伙计拖延着不给才子上茶。而且每到才子谈到兴头时,就上前请他尽快还清赊欠的茶款。如此几番下来,才子在朋友面前颜面失尽,再也无法忍受,遂找茶肆主人理论。才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一言不合,即动了手。而对方却是个年近六旬的老翁,一下子就被推倒在地,半天没有动静。同来的朋友见大事不妙,忙将才子拉走。结果茶肆主人当晚就不治身亡。消息传来后,才子不想吃人命官司,遂连夜逃走。半路上,他听到淮东制置使赵葵正在招兵买马,灵机一动,认为这也是一条生路,便投奔赵葵去了。” 张珏听到这里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道:“原来你说的这位青年才子就是当今蜀帅余相公。” 白秀才道:“不然小张将军以为是谁呢?难道是我白秀才吗?嘿嘿,我也在白鹿洞书院就读过,跟余相公虽不是同窗,也算得上同院同学,可却是完全不一样的经历。那时候,我还年轻,余相公却已是功成名就,声名鹊起了。” 张珏道:“那么你……”白秀才道:“下面就是我自己的故事了。”又叹了一口气,愈发怅然起来,道:“我的前半生,大致跟余相公差不多,虽家境贫寒,却也一心向学,成人后即慕名到白鹿洞书院读书,发誓将来要考取功名,步入仕途,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然而某一天,来了一帮如狼似虎的官差,不由分说地将我锁走。我大声呼救,却没有人理睬,随后被钉了盘枷,装入囚车,押送到京师临安,一路上吃尽了苦头。直到进入皇城司官署后,才有人将我放了出来,告诉我说:皇城司选中了我做暗探,要派我去四川监视即将上任的四川制置使余玠。我当然不愿意,然而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有什么法子。况且对方随即抬出了皇命,我除了谢恩外,只能感激涕零地做我的暗探了。” 张珏奇道:“你就是这么被莫名其妙地选中做了暗探?”白秀才道:“在我自然是莫名其妙,但那些人却是深思熟虑。小张将军这般机敏,到现在还想不明白这前后两个故事的关联吗?我祖父姓白,我也姓白,我就是白鹿茶肆卖茶翁的孙子。” 原来朝廷需要一个跟新任蜀帅余玠有私仇的人来做暗探,如此,对方才会尽心竭力寻找余玠过错。中央朝廷猜忌封疆大吏自古有之,然当今皇帝如此用心,虽说不上险恶,也可谓十分令人心寒了。 白秀才又道:“余相公杀了我祖父,畏罪潜逃后投笔从戎,因功成为一方诸侯,那是他有本事。朝廷明文规定投军者不计前罪,我也不能再对他如何。可我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个人杀了我的祖父,毁了我的家庭,还要继续毁了我的生活。我本来已有秀才功名,即将参加次年乡试,却因为跟余相公有私仇,即被皇城司选中,作为暗探派来四川。小张将军觉得是我在监视算计地方官员吗?其实是朝廷在算计你们!我不能娶妻,不能成家,甚至不能离开钓鱼城一步,你以为我愿意吗?这十年来,我常常看到杀祖仇人从我眼前经过,而我却只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 他的经历,倒是与那汪红蓼有几分相似,总是身不由己、被人摆布。 张珏一时默然不语,好半晌才问道:“那么你想要我怎么做?” 白秀才道:“我尚有任务在身,身份不能暴露。小张将军是识大体的人,该知道目下的局势,留我在钓鱼城,比擒送我去重庆府要有利得多。”又解释道:“旁人以为余相公是我仇家,我必定倾尽全力寻找其短处。 本来入蜀之时,我也抱了这种念头,但这十年来,我亲眼看到余相公治蜀的局面,心中亦有极大触动。我自认为没有挟私上报过一件关于余相公的事,更不要说无中生有了。” 加上他本人亦是以开茶肆作为掩饰,在茶肆遇见过各色各样的人,亦逐渐能理解余玠当时的心境。是以他一开始讲述余玠求学白鹿洞的事迹时,并未有丝毫攻讦之意,以至在张珏听来,那是他自己的故事。 白秀才又道:“小张将军如果不肯帮忙的话,我的身份就此败露,朝廷也许会调我回去,也许会否认我的身份,将我作为凶手交给大理处置,我个人应该都没有太好的结局。不过,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算什么了。然而朝廷对四川却不会就此放手,接替我的暗探未必有我这等眼光和胸襟。你也知道,目下朝中反余势力正是一股大潮,我在这个时候离去,正好给了对手趁虚而入的机会,对余相公极是不利。” 张珏沉吟道:“就算我现在不拿你,也必须将案情及你的真实身份上报,这你是知道的。” 白秀才道:“小张将军是合州副帅,今晚之事,自然要上报主帅,这我能理解。我的意思是,小张将军何不暂且收手,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切等王大帅回来后再做定夺?” 张珏道:“难道白秀才认为王大帅会同意你的要求,为你掩饰高言大将军命案?” 白秀才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那么请小张将军扪心自问,是我被当作凶手交出去有利,还是留在钓鱼城对余相公更有利?你不答,就表明你是默认后者。王大帅也很清楚这一点,他更清楚余相公对维系四川局面的重要性,必定会答应我的要求。” 张珏道:“你的要求,我得向主帅请示。在王大帅命令下来之前,我不会对你怎样,但你也不能离开琴泉茶肆半步。” 白秀才傲然道:“小张将军,我不是你下属,你不能命令我。况且我有皇帝制书在手,想去哪里都可以。”又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都是大宋子民,都是为朝廷效力,而今大敌当前,我们该一致对外,何必如此针锋相对、敌意甚深呢?好,小张将军,我听你的。你实在不放心的话,大可以派人监视我。” 张珏道:“监视就不必了。我看得出你是个识大体的人,自己好自为之吧。” 白秀才道:“等一等,有一些关于昨晚的情形,我还没有告诉小张将军。” 昨晚他因为并没有昏迷过去,所以对周遭情形听得一清二楚,原以为只要捱上一个多时辰,天就开始亮了,到时候张如意起床往茶肆去的时候,他只要弄出些动静,便可以轻松获救。哪知道不久后有一伙人到来,这便是来营救小敏的那些人了。他们先假意在两边院子中喊了几声,发现没人应,这才放心大胆地开始行动。 张珏道:“那些人垂绳进入药师殿救走小敏,刘霖已从现场推出大致情形。你人在柴垛后,看不见那边情形,是听到了什么特别的动静吗?” 白秀才点点头,道:“昨天晚上来救小敏的是蒙古人。” 张珏大吃一惊,道:“什么?小敏明明住在大理,高言大将军还见过她,她怎么可能是蒙古人?”白秀才道:“我亲耳听到有人用蒙古语交谈,那能假吗?就算我不懂蒙古语,他们一再提到南家思国,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除了蒙古人,谁还说‘南家思国’?” 张珏这才信了,心道:“难怪我挣也挣不开,那些人制住我时,用的是蒙古人的摔跤角力。那人挽草成把,也是典型的牧民手法。还有,小敏叫那些人不要杀我时,制住我的人说‘他可是合州宋军的副帅’,因为他是蒙古人,所以一心想当场杀死我。若非小敏挺身相护,我早已莫名其妙见了阎王。可小敏是安乙仲和汪红蓼的女儿,算是在大理出生长大的宋人,如何会有蒙古人来营救她?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汪红蓼恼恨,一怒之下重新投回了她的家族,想利用蒙古人的势力来营救孩子?那么安乙仲也该跟她一道了,所以小敏才说那些蒙古人‘也不是坏人,是我爹雇来找我的人’。可叹安乙仲名门之后,竟然落个如此下场。” 白秀才道:“小张将军还不信的话,不妨将那些歹人绑你的绳结拿去给蒙古俘虏瞧一瞧,他们肯定能认出这是蒙古牧民最常用的打结手法。” 张珏道:“这么重要的讯息,白秀才为什么不早说?”白秀才道:“我曾见过小张将军带着小敏从茶肆出来,哪知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又有什么目的。” 张珏道:“你怀疑我?”白秀才笑道:“这不稀奇啊,我是朝廷暗探,任务就是以怀疑的目光监视你们这些握有兵权的人。小张将军,你我虽道不同,但我刚才试过你后,对你的人品很是佩服。难怪若冰心中只有你,她当真是有眼光。”张珏听了,不由一愣。 白秀才轻喟一声,续道:“所以我现下才将实话告诉你。那女子,她不叫小敏,而是叫安敏。” 张珏道:“什么?”白秀才道:“我亲耳听见那些歹人喊她的名字,她叫安敏。” 原来昨晚那些人进来后,捣鼓一阵,有一人爬上墙头,随即叫了一声什么,但因为是蒙古语,白秀才也没有听懂。随即有人用汉语叫道:“喂,你过来。你不要害怕,我们是来救你的。你叫安敏,对不对?”这个时候,小敏走到墙下,问了一句什么。那人又道:“是你父亲派我们来救你的,不然我们怎么会知道你真名叫安敏?”那之后便再无动静,大概安敏相信了对方的话,在对方协助下翻过墙来,唯独落地时未能站稳,尖叫了一声,此即白秀才早先供述中所提及的细节。 张珏心道:“她果然姓安,小敏只是假名。如此便对上了,安敏是自己走出去的,难怪没有人见到有人背负着她。但若冰明明说她在内室点了含有迷药的薰香,安敏该昏睡过去才对呀。是了,她昨晚混入上天梯前,对牛二用过迷药,自己一定事先服了解药。只是不知道药师殿中发生变故时,她人是否清醒,对高言命案知道多少。” 白秀才又道:“我人在药师殿时,不知道内室还有外人,若冰从来不让人进她的屋子。等到那伙子人到来后,我才知道那小敏极可能看到是我杀了高言。可惜我作茧自缚,手脚被绑住,无法追踪这干人行踪。小张将军,小敏……不,安敏很可能知道是我杀了高言,要彻底盖住这件事,你非得找到她不可。”张珏点点头,道:“放心。” 白秀才道:“那么今晚之事……”张珏道:“我会等王大帅回来后,亲自向他禀报。在那之前,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白秀才道:“多谢了。” 张珏离开后院,却不见张如意在茶肆中,也不见刘霖。有名兵士禀报道:“如意娘子说有话要对刘教授讲,他二人往梅林那边去了。” 张珏心道:“哎呀,不会是如意想要对刘霖表白心意吧?刘霖一定会拒绝,如意该伤心死了,这该如何是好?”正犹豫要不要去寻他二人,有兵士飞奔来禀报道:“赵安将军请小张将军立即赶去护国寺。” 张珏忙问道:“可是发现了可疑人?”兵士道:“不是,王立将军人也在寺中,守住罗汉堂不让赵将军进去搜查,二人就快要动上手了。” 张珏听了,再也顾不上妹妹和刘霖之事,疾步赶来护国寺。果见赵安带人围住了罗汉堂,王立则带着一群便装侍卫守在堂前。双方剑拔弩张,各不相让,形势极是紧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张珏喝道:“赵安,你做什么,还不快些退下!”赵安道:“小张将军,属下已经搜过全寺,没有发现可疑人,只有这间最大的罗汉堂还没有搜过,王将军却带人把住大门,不让属下进去。当真是莫名其妙。” 张珏道:“你先退下,我自有主张。”斥退部属,几步跨上台阶,问道:“王将军,你人不在寅宾馆中,怎么深更半夜跑来护国寺了?” 王立道:“王某奉余相公之命保护尊师。尊师要在罗汉堂连做三天法事,我职责所在,只能跟来这里了。”又不无讥讽地道:“听说今天小张将军被王大帅下令绑了,你不是我叔叔的心腹爱将吗?这是演的哪一出啊?” 张珏顾不上理会对方的冷嘲热讽,低声问道:“那位尊师不是道士么?如何来了护国寺做法事?”王立道:“尊师母亲生前发过愿,要在护国寺为尊师父亲做一场大大的法事,尊师只是还愿来了。还有,是谁说道士就不能进僧堂做法事的?” 张珏正色道:“王将军,钓鱼城出了多起命案,我怀疑凶徒很可能就藏在护国寺中。”王立似笑非笑地道:“这可是你这位合州副帅守城不力了,居然让凶徒混进了钓鱼城。” 张珏道:“适才赵安已搜过别处,唯有罗汉堂尚未查过,不知王将军可否行个方便,容我二人进去看一看?我们只会从旁侧看上一看,不会打扰尊师做法事。”王立道:“既然如此,张将军请吧。” 张珏便招手叫了赵安,一道进来堂中。堂中梵音甚响,那中年女道士正虔诚跪坐在佛像前,听方丈惠苦法师讲经。堂中除了僧人外,还有几名黑衣男子站在旁侧,应该是那女道士的侍从。 张珏心道:“阮先生曾推测这女道士是朝廷派来的探子或是密使,却不知道白秀才知不知道这一点。” 王立跟进来问道:“小张将军可有发现?”张珏问道:“这些人,王将军都认得吗?”王立点点头,道:“这里面除了我带的人、尊师及侍从,其余的都是护国寺僧人。” 张珏见并无异样,便道:“打扰了。”拱手辞了出去。 到了罗汉堂外,赵安道:“那么全寺就已经彻底搜遍了,实无可疑之人。” 张珏问道:“客房那边呢?”赵安道:“属下是将客房当作重点搜查的,所有的客人都一一盘问过了,并无可疑。而且住在客房的基本都是行商散客,没有成群结伴的。带人最多的,也就是一名姓李的中年香客,随身带了四名随从。偏偏他是惠恩法师的旧相识,惠恩法师称愿为他作保。”又道:“对了,惠恩法师还说劳烦小张将军有空时,务必去他僧房走一趟。” 张珏道:“我正有事要去请教惠恩法师,那中年香客交给我了。你多派人手守住大门,茶肆那边也多派便衣兵士,以防有人设法从药师殿翻墙逃出。再去找找寺里管事的大难,查一下最近才入寺出家的,或是打杂的下人。不过王立将军人在这里,不要太过张扬,发现可疑者,先秘密扣下来,带去药师殿关押。我稍后到那里与你会合。”赵安道:“遵命。” 张珏便率了几名兵士,往僧房而来。到门前时,听到他在室内与人交谈,料想正在会客,便叫道:“惠恩法师,张珏在此。” 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的却是一名精壮男子,叫道:“法师请张将军进来,他身上不便,不能起身相迎。”张珏道:“多谢。阁下是……” 那男子道:“小人是李先生的随从。” 张珏命兵士留在院内,自己跨门而入。却见惠恩半躺在床榻上,床侧坐着一名中年男子,一旁立着三名侍从,连上开门的人,正好是四人,料想那中年男子便是惠恩为他作保的老相识。 惠恩招呼道:“张将军,贫僧身上有伤,不能起身,请过来坐。” 那中年男子便起身笑道:“正好我也该告辞了。”张珏问道:“这位是……”那男子道:“在下姓李,名庭玉。适才惠恩法师还提过将军,直夸张将军年轻有为。”张珏道:“不敢当。”李庭玉便带着侍从辞了出去。 张珏搬了凳子,往床榻边坐下,问道:“法师伤势可还好?”惠恩道:“还好。”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可怜小鲁,平白无故丢了性命。等贫僧伤好,定会亲自为他超度。” 张珏道:“法师可还记得昨夜情形?”惠恩面露愧色,道:“贫僧记不大清了。当时小鲁说想要方便,憋不住了,贫僧便提着灯等他,不知怎么脑后一痛,然后人就晕了。再醒来时,已经是在担架上了。” 张珏道:“法师和小鲁当时是朝山下走去,凶徒如果是从背后袭击,很可能是从山上下来的。”惠恩道:“应该是这样。如果有人从山上下来,贫僧应该能看见。不过也说不好,贫僧当时举着灯朝向小鲁那边呢。实在抱歉,贫僧也希望多提供一些线索,好助将军捉住凶手,可惜实在是想不起更多了。”张珏道:“不碍事,法师安心养伤便是。” 惠恩道:“适才赵安将军来过,说是要搜查全寺。正好李施主在贫僧房中,是贫僧为他主仆做了担保。可是寺里出了大事?药师殿那边……” 张珏因为高言身份特殊,案情不能公开,忙道:“没什么大事,我怀疑护国寺中藏有坏人,所以派了赵安来看一看。也许是我多心了。”又问道:“那位李先生看起来气派颇大,他是法师的朋友吗?”惠恩道:“嗯,贫僧跟他相识很久了。事实上,他这次是专门来护国寺探访贫僧,不想贫僧回了秦州南郭寺。他原想再多待一天就离开钓鱼城,没想到贫僧正好又回来了。佛祖保佑,幸好撞上了,不然这兵荒马乱的岁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上一面。” 张珏道:“这么说,在惠恩法师回到钓鱼城前,李先生便已经来了护国寺?”惠恩道:“是。这件事,张将军可以去问方丈及寺僧,他们都说巧呢。” 又笑道:“张将军放心,贫僧这位老友是名门之后,决计不是坏人。” 张珏见夜色已深,惠恩又甚为困顿,便告辞出来。走出僧房时,忽见李庭玉在前面月桂树下徘徊,似是正在等他,颇为惊讶,便走过去招呼了一声。 李庭玉笑道:“我特意在这里等候张将军。”张珏道:“李先生找我有事吗?”李庭玉道:“久闻张将军箭法蜀中第一。在下不才,闲暇时也爱摆弄弓箭,想跟张将军比试一下。” 张珏又好气又好笑,问道:“李先生找我,就是为了跟我比箭?”李庭玉道:“好对手难寻嘛。不瞒张将军,在下姓李,出自陇西李氏,是飞将军李广后人。我们李家世传箭术,多出射艺高手。我自负箭术还算过得去,很想与将军较量一下。” 张珏道:“李先生原来是名门之后,失敬!不过张某只有些微末技艺,不敢与人较量,尤其是李先生这样的箭法高手。夜色已深,李先生请早些安歇,张某这就告辞了。” 李庭玉却是个执拗性子,张珏越是谦让,他越是要与对方分出高下来,忙道:“等一等!我还有话要对张将军说。”上前一步,低声道:“张将军难道不想知道那到护国寺做法事的女道士是什么来路吗?哦,我是指她真正的底细,而不是她表面的身份。” 张珏心念一动,问道:“李先生知道她的底细?”李庭玉笑道:“当然。 此女居心险恶,是你们大宋……” 张珏道:“先生是什么人?为什么说‘你们大宋’?”李庭玉道:“哦,在下生于中原,算是在金国长大的汉人,金国灭亡,不愿意为蒙古人效力,所以四处游历。但这称呼,却是习惯了,抱歉。” 张珏心道:“惠恩法师原先也是在金人统治下的秦州南郭寺出家为僧,算是金人身份,李庭玉既是他老友,想来也该是金人,且时常在秦州一带活动。”便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又问道:“适才先生说那女道士是我大宋的什么?” 李庭玉道:“是大对头。”又道:“张将军,请借一步说话。”将张珏单独引到一旁,低声道:“我与张将军今日才初次见面,想来空口无凭,难以取信于将军。我愿先以实情相告:那女道士姓吴,名叫若水,这个想必张将军是知道的。不知张将军可否知道她是伪蜀王吴曦的遗腹女?” 吴曦是抗金名将信王吴璘之孙,不顾祖父威名,公然叛宋投金,成为宋军“开禧北伐”失败的重要因素。然其不久即为部下斩首裂尸,首级献至临安示众,其子女及家眷也均被当场处死。这一事件甚至牵连到整个吴氏家族,吴璘子孙并徙出蜀。吴璘兄长吴玠这一系的子孙虽免于连坐,但也被集中在夔州一带安置,不得随意迁徙,等同于被软禁于当地。而金人则对吴曦被杀十分痛惜,金宣宗追赠吴曦为太师,因其骸骨无存,还下令举行隆重的仪式为其招魂下葬。 张珏大吃一惊,问道:“李先生怎么会知道?”李庭玉道:“张将军忘记了吗?我也算是身在金营心在宋的金人。听说吴曦秘通金人之初,除了以告身作为信物外,还将爱妾何氏作为人质送至金国。何氏彼时已经怀孕,这其实也是吴曦所留后招,万一自己有所不测,何氏还能为他留下一点骨血。不想后来何氏生下的却是一个女儿,金主无可奈何,只得将吴曦族兄吴端之子过继为吴曦之子。但这只是嗣子,吴曦真正的后人,只是何氏生下的吴若水。当年我到汴京游历,曾见过吴若水几次。她当时受到金主宠爱,颇为跋扈,又风流放浪,是开封城中的有名女子。金主因她是吴曦留在人间的唯一血脉,一直想为她寻一佳婿,她自己却看上了到汴京朝见金主的秦巩大将汪世显。但汪世显早已娶妻生子,也不大喜欢这妖冶的淫荡女子,所以拒绝了她。金国灭亡后,再未听到她的消息,却不知她如何做了女道士。今日她前呼后拥地进来护国寺时,我远远见到了她,当真吓了一跳。她是年纪大了些,但容貌却没有太大变化。” 张珏本不知道那女道士来历,幕僚阮思聪猜测她应该是朝廷探子或是密使,忽听到李庭玉指称对方是吴曦遗腹女,当真是可惊可怖。一时也难辨真假,便问道:“那么吴若水认识李先生吗?” 李庭玉道:“我是跟朋友出席宴席的时候见到她的,当时人多,她又是全场瞩目的中心,而我只是个小人物,她就算见过我,也应该不记得了。”又道:“我虽不知道吴若水来钓鱼城做什么,但料想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其实我也不想管这闲事,只是若是不说出点能吸引张将军留下来的事,就再也没有机会与张将军比试比试箭法。张将军,我适才所言,绝无谎言,你大可以一一查证。而我所求,仅仅是你能射上几箭。” 张珏只觉得面前这个人行事可笑之极,但其所言若真有其事,那便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讯息。他既急于赶去调查,便只能先摆脱对方,于是问道:“那好,李先生想如何比试?” 李庭玉想了想,命侍从取了六根蜡烛,与张珏一道来到后院。命侍从寻来一张桌案,将蜡烛点燃,分作左右两排摆好。道:“我们来个一箭定输赢。张将军,你我一人一边,看谁能一箭将三根蜡烛尽数射灭。射灯芯也行,射烛身也行。” 张珏道:“好。李先生远来是客,你先请。” 李庭玉也不推辞,伸手取了侍从递过来的弓箭,弯弓搭箭,一箭射出。那箭疾若流星,轻掠过三根蜡烛,“咚”地一声钉在墙上。烛火应声而灭,不但蜡烛未倒,烛身未断,连灯芯也还是完好无损,仅仅是靠箭杆擦过灯芯,强行抹灭了烛火。这一手箭术,非但极有准头,且劲道轻巧,箭风不足以带倒蜡烛,即所谓举轻若重,堪称出神入化。一旁观看者包括张珏及部下在内,均哄然叫好,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李庭玉道:“李某献丑了。张将军,你请。” 张珏点点头,随手取了一把弓箭,亦如李庭玉一般,毫不迟疑,飞快地射出一箭,显是早有成竹在胸。“嗤”的三声轻响后,那箭钉在了墙上,入墙比李箭更深。三根蜡烛均未倒下,烛火亦未熄灭。 在场兵士均见识过张珏箭术,不由得大为惊讶,各自心道:“虽不能做到像李先生这样令箭杆擦过灯芯灭调烛火,但一箭射倒三根蜡烛,我也能办到。怎么张将军竟会失手?”李庭玉却连声叫道:“好箭术!好箭术!” 再仔细看时,才发现是三支蜡烛均被射掉了一短截,上截烛火未灭,且三截断烛均立在箭杆上。众人愣了一愣,才知张珏是有意如此。 张珏道:“李先生,我输了,我未能射灭蜡烛。” 李庭玉却是个大行家,连连摇头道:“张将军这一手一箭洞穿三根蜡烛,且三截断烛立于箭杆之上,我自信也能做到。但要令烛身不倒,须得出箭时极平极稳,且力道合适,不能有丝毫颤抖,这一手难度太大,我自问不一定能做到。” 张珏道:“烛身不倒这一点,只是侥幸,只因这三根蜡烛够长,下半截断烛够重。如果我再射一箭,就做不到了。”命兵士再将三根断烛点燃,又重新射出一箭——一如之前,箭深入墙壁,三小截断烛立于箭杆之上,烛光闪亮,然桌案上的三根断烛摇晃了几下后,便各自倒下了。 张珏又道:“我的箭力终究不能随心所欲,不够轻巧,第二箭时,下半烛身重量已不能抵消箭力,所以倒了。就箭术而论,我是不及李先生的。” 李庭玉连连摇头道:“出箭之前便能根据蜡烛重量算计出靶心位置,厉害,厉害。张将军,你是用心在射箭,是你赢了!你果真名不虚传,我李庭玉甘拜下风。” 他面子上其实已经赢了,却不肯白占便宜,当众指出张珏的箭术更加高超,足见其人胸襟坦荡。张珏也知对方箭术不凡,忙谦虚了几句。 李庭玉又问道:“张将军的箭术是向谁学的?”张珏道:“无名之辈,说了名字,李先生也不会认得。李先生出身名门世家,箭术高超不说,想来对射技也十分有心得,有机会的话,我还要向先生多请教。” 李庭玉道:“那好,张将军,你我今日能够在这里比上一箭,也算有缘。今日你有公务在身,实不能尽兴,他日再见的话,我们再多比试几箭。”张珏道:“好,一言为定。” 辞别李庭玉后,张珏径直来到罗汉堂。却见王立坐在院中柏树下打盹,忙上前拍醒他,问道:“尊师人还在里面吗?”王立揉了揉眼睛,道:“在啊,要连做三天三夜法事呢。” 张珏道:“是为谁而做?”王立道:“尊师的生父啊。之前我不是告诉过张将军吗?你突然跑来问这个做什么?” 张珏道:“那么这位尊师叫什么名字?”王立道:“这个……我不能说。” 张珏问道:“为什么不能说?”王立道:“余相公交代过了,不能透露尊师的名字。” 张珏道:“那么王将军应该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了。”王立霍然起身,道:“我当然知道。”凝视张珏半晌,道,“好吧,我只告诉张将军一个人,连我叔叔都没告诉。这位尊师就是吴知古。” 张珏道:“吴知古?不叫吴若水吗?”王立奇道:“难道张将军不知道吴知古是谁吗?”张珏道:“不知道,是谁?”王立道:“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女道士。”张珏道:“啊,原来是她。” 大宋立国以来,最迷恋道教的皇帝是亡国皇帝宋徽宗。北宋末期,宋徽宗令天下皆建神霄万寿宫,又于宫廷设坛作会。道士林灵素、王允诚称霸京中,以致居中预政,显赫一时,都人称之为“道家两府”。宋理宗对道教的狂热虽不及宋徽宗,然在宋代皇帝中亦是佼佼者。他不仅对天师道、茅山道等“正统道教”恩宠隆渥,褒赐颇厚,且对“民众道教”极为热心,亲自为“高居于善书王座”的“民众道教经典”《太上感应篇》御书“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八字,加以褒誉推广,使其迅速流传,几乎达到人手一册的地步。如宋徽宗一般,宋理宗亦宠幸道士,集中体现在他对洞霄宫道长孙处道的优待和对女冠吴知古的信用上。 孙处道是杭州洞霄宫道长,道号“灵济通真大师”,自幼出家,对老庄深有研究,且精通琴棋。虽是方外之人,却与朝廷交往密切,他曾上奏宋理宗,拍了一通皇帝马屁后,便开始哭穷,称道观收入微薄,无力自给,请求皇帝解决。宋理宗便将内府储藏的道士度牒赐给了孙处道,用以换取田地,筑塘立圩。孙处道遂大卖度牒,用所获得的钱财买田置产,几个月就创建了“常丰庄”。后来宋理宗又陆续将获川、长兴、乌程、归安四县官田拨给孙处道,以扩充洞霄宫田地,并亲自为洞霄宫题“洞天福地”四字。 孙处道遂建起“万年庄”,道众云集,食者倍增,而“资用不竭”。 除了孙处道外,宋理宗还信用女冠吴知古,不顾祖训,召其入宫。 吴知古则依仗皇帝宠信,用事宫廷,干预朝政,人皆侧目。朝臣将其当作败坏朝政的根源,不断有正直大臣上书弹劾,称女道无道,扰乱禁宫,请求将吴知古逐出。然宋理宗不是置之不理,就是将上书大臣罢职。大臣指责皇帝“尽循承平之盛世,企图启丰亨豫大之心”。还有人劝皇帝“何惜一女冠,天下侧目而不亟去之乎”,宋理宗不以为然,对吴知古宠幸依旧,至今已长达二十年。 吴知古干政用事传到民间后,优伶就此编了一出戏剧,名为《参军戏》:有一参军正在举办宴会,有小吏来请长官签署文书。参军怒道:“我方听觱篥,可少缓!”小吏请至再三,参军回答如前。小吏遂上前击其首道:“事不被觱篥坏了!”宋时民间俗呼黄冠为觱篥,矛头直指吴知古败政祸国。 吴知古久居宫掖,揽权纳贿,市官鬻爵,势炎熏灼,无耻士人竞相辐辏其门。但其来历却无人知晓,无人知道她是何方女道,又是从何处渠道入宫受宠,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独门秘术,能成为自端平到宝祐二十年间最显赫的女道士。 张珏早知道当今理宗皇帝崇尚道教,甚至不顾非议和祖训引女冠吴知古入宫,却因为自己心思全在李庭玉一番话上,竟未想到王立口中的“吴知古”即是那权势熏天的吴知古。也难怪他想不到,以吴知古的地位和身份,该留在临安禁宫中享福,又怎么会跑来西南一隅的钓鱼城呢? 当然,王立说了她是为发愿而来,要为亡父做一场法事。那么她的亡父,是不是当年被斩首碎尸的吴曦呢?她的年龄,不但符合李庭玉口中的吴若水,就连她入宫的时间,也恰恰是在金国灭亡后,极其吻合。 可这样一个在金国出生长大的叛将之女,如何能以女冠身份潜入禁宫二十年?她又有什么目的呢? 张珏忙问道:“王将军一直随侍尊师,她可有提过……”王立却不肯再说,道:“张将军还想知道什么,不妨自己去重庆府问余相公去。我可是什么都没说过。喂,天快亮了,你不困吗?我可得眯上一会儿。” 张珏无奈,只得悻悻离开。 天光已蒙蒙发亮,早起的僧人已开始打扫院子,又是一夜过去了。 到药师殿时,兵士过来禀报道:“赵安将军发现了一些线索,抓了一个光头和尚,关在那边柴房中。”张珏道:“赵安人呢?”兵士道:“歪在那边亭子里睡着了。小的这就去叫醒他。”张珏道:“不了,让他睡吧。我去看看那和尚。” 兵士忙引张珏来到柴房。那和尚三十岁模样,被缚得结结实实,正歪倒在柴堆上呼呼大睡。兵士上前踢了他一脚,叫道:“起来。这是我们张将军,他要问你话?”和尚茫然睁开眼,愣了一下才会意过来,忙不迭地跪下。 张珏道:“你先起来。你是出家人,该只拜佛祖菩萨。我是凡夫俗子,受不起你这一跪。”和尚忙道:“是,是。” 张珏见他浑然不似出家人,倒似山野村夫,问道:“你是护国寺的僧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那和尚道:“小的法名大法,自幼在护国寺出家。”张珏哑然失笑道:“自幼出家?那为何我在钓鱼城十年,从来没有见过你?” 大法道:“小的是替人出家,但后来家里没有男丁,缺人干活儿,又将小的接了回去。小的只是时不时地来庙里看看,不常来,其实也不算真正的出家人。不过小的有五花度牒。将军不信的话,可以去问方丈。” 张珏道:“你是合州本地人?”大法道:“是,小的是石照县人,家离钓鱼城不远。却不知小的犯了什么法,将军要将小的绑在这里?” 张珏心道:“我派赵安去找护国寺管事查新近才入寺出家和打杂的,原是怕蒙古奸细籍此混入了护国寺。赵安多半发现这大法最近才入寺,觉得他可疑。可我看此人傻里傻气,又是合州本地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替蒙古人做事。”便问道:“既然你不算真正的出家人,如何最近又来了护国寺呢?” 大法道:“因为买牒给小的出家的雇主要来护国寺。这些年,小的家里生活全仰仗雇主出钱,小的怕雇主发现小的其实没有替他出家……” 张珏心念一动,问道:“买牒给你出家的人,是不是姓吴?”大法道:“是啊,将军怎么知道?” 张珏问道:“她叫什么名字?”大法道:“对方没说。”张珏道:“雇主可是现下在罗汉堂中的女道士?”大法道:“是那位要连做三天法事的尊师吗?小的没见过她,来小的家里的人,都是男子。”又道:“本来方丈也要小的参与法事,可那位尊师嫌小的说话粗鄙,将小的赶了出来。” 张珏又问了大法出家时间,恰好是在吴知古入宫之后,心中疑云愈发浓厚了起来。 大法道:“不知小的到底犯了什么法,还请将军明示。”张珏道:“你没有犯法。有一件重要案子,可能需要你做证人。”命人解开绑索。 大法很是高兴,问道:“是什么重要案子?是跟小的雇主有关吗?” 张珏道:“到时我再告诉你。不过你要先留在这里,不能让旁人发现了。” 大法道:“是。” 张珏出来时,见赵安还在龙眼亭中倚柱打盹,料想其困顿得厉害,便道:“我先出去清醒清醒,等太阳出来,我再回来。若是赵安先醒了,叫他亲自带人将这个大法押去军营牢房中,秘密关押起来。”又命随侍的兵士也散开歇息。 他独自出来护国寺。到山门时,发现只有一名兵士守卫,颇为奇怪。 那兵士忙道:“平三他们几个不知道吃了什么,忽然一起闹肚子,都去蹲茅房了。换班的还没来,只有小的一个。”又禀报道:“张将军,那边钓鱼台上有个奇怪的人,天不亮就来了,一直站在那里。” 张珏道:“钓鱼台是千年名胜,兴许是游客吧。”兵士道:“那人手里抱着个瓦罐。昨晚工匠唐平不是报称作坊中丢了一罐火药吗?小的越瞧越觉得那人可疑。不过只有小的一人在这里,不敢擅自离开。”张珏道:“那好,我过去看看。” 兵士道:“将军小心,万一他手里抱的真是火药,小心他来个鱼死网破。”张珏道:“我会多加小心的。” 清晨的钓鱼山处于宁静与安详中,山风拂动晨雾,四下流转。一名中年男子站在钓鱼台上,恬淡中带着些许沧桑的气息。 张珏一眼见到那男子,便断定他不是游客,立即生了警惕之心,几步跳上钓鱼台,问道:“敢问先生从哪里来?” 那男子回过头来,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厌恶,显是因为被人打扰而感到不快,但他并没有发作,只淡淡问道:“将军是……”张珏道:“在下张珏,是钓鱼城的守将。”中年男子点点头,怅然回答道:“我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张珏问道:“先生手里陶罐中装的是什么?”中年男子脸色忽变,沉下脸来,问道:“张将军问这个做什么?”张珏道:“军中丢了一罐火药,张某职责所在,想检查一下陶罐中的物品,还望先生体谅。”那男子连连摇头道:“这不是什么火药,而是我妻子的骨灰。她死得这么悲惨,我不想让她再看到人间的是是非非。” 张珏道:“先生……”那男子道:“张将军请先退下,让我与我妻子单独待上一会儿。等到日出之后,我自然会给张将军一个交代。” 张珏微一沉吟,道:“抱歉。”便跃下台去。 那中年男子面朝悬崖,静静伫立。等了好大一会儿,东方终于露出了一丝红光。渐渐地,天空变成了半透明的橘红色,云朵尽数被镶嵌上金色的丝边,泛着梦幻般的光芒。忽然间,晴光四应,红绿万端,身不啻在霄汉间,尘寰野马,一瞬而已。 那男子忽然吟诵道:“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朝东方挥了挥手,又叹道:“人生可怜,流光一瞬,华表千年。” 便抱着瓦罐跳下了悬崖。 张珏惊呼一声,急忙跳上台来抢救,却是已经迟了。往悬崖下一望,那男子早已不见了人影。云雾缥缈中,只在半空有些许白色粉末飘扬,那该是中年男子妻子的骨灰了。 奇异的忧伤在早春薄雾间缓缓游走。这男子没有留下姓名,便这么走了。他在红尘中轻轻挥手低吟,便把人世间所有羁绊和牵挂化成了淡淡云烟,芸芸众生不再是偎依。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他一定是不幸的,所以决然选择了轻生。但活着的人就是幸福的吗?烽火几季,战及苍生,世道的起落早将所有人一同拖入了深渊。诚如合州主帅王坚所言,这钓鱼城的宁静,也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许久之后,张珏才知道那从钓鱼台上跳下去的中年男子名叫安乙仲。 他怀中的骨灰,自然就是他的妻子汪红蓼。他们在钓鱼台相逢相知相许,最终又在这里相伴离去。挫骨扬灰之后,终于得到了真正的安宁。 安乙仲临死前吟诵的“荣华东流水”诗句,出自李白《古风》。全诗为:“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白日掩徂辉,浮云无定端。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鸯。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 第七章 沧波渺渺 悬崖之下,江天轩豁,缙云诸山尽在指顾间——峰峦浑厚,云雾缥缈,天池闪亮,城郭巍峨,兼以云树烟波,山情水韵,难怪时人称钓鱼山气势雄逸,有“江山之胜”。然无限风光中,却是身悬半空的致命危机,脚下谷涧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即使是时常训练垂吊的军人,身临绝壁险境时,亦有动魄惊心之感。 倚危梯、酹春怀古,轻寒才转花信。江城望极多愁思,前事恼人方寸。湖海兴。算合付元龙,举白浇谈吻。凭高试问。问旧日王郎,依刘有地,何事赋幽愤。   沙头路,休记家山远近,宾鸿一去无信。沧波渺渺空归梦,门外北风凄紧。乌帽整。便做得功名,难绿星星鬓。敲吟未稳。又白鹭飞来,垂杨自舞,谁与寄离恨。 ——陈策《摸鱼儿》 守卫山门的兵士急忙奔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张珏道:“刚才在钓鱼台上的人突然跳下去了。没事,你先回去。” 太阳喷薄而出,金光洒在他的脸上。他伫立于钓鱼台上,忽感到从所未有的沧桑,不由得又想起若冰哼唱过的《打歌》歌词来:“古时候的天地现在还有,古时候的日月现在还明,古时候的山河现在还在,古时候的人现在不见了。” 正神思满怀之时,忽听到背后有人叫道:“哥,你这么早在这里做什么?” 张珏回头一看,却是妹妹张如意,忙跳下钓鱼台,道:“你也好早。 你还好吗?”张如意莫名其妙,道:“当然好了。哥,你怎么了,语气怎么这么怪?” 张珏道:“昨晚你和刘霖……”转念想道:“如意既然一如往常,兴许是我多心了,还是不提的好。”便道:“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又问道:“白秀才可还好?” 张如意白了兄长一眼,道:“哥哥真是越来越奇怪了。你关心白秀才,自己去店里看他吧。我得赶早去摘些果子,好做饮子用。”自己去了。 张珏心道:“之前我初听李庭玉揭露吴知古是吴曦之女,只觉得匪夷所思,可如今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她身份绝不简单。白秀才是朝廷暗探,知道的机密远比我多,兴许他会知道这吴知古的来历。”便朝琴泉茶肆赶来。 每每清晨之时,都是茶肆最冷淡的时候——借茶肆临时落脚的换岗兵士多会趁天亮路好走时回军营歇息,而店里的伙计也要等天亮城门开后赶了市集再上山来。 张珏前脚刚进茶肆,白秀才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问道:“张将军一大早就亲自赶来茶肆,有何贵干?” 张珏道:“我有事来向白秀才请教。”白秀才道:“不敢当。” 张珏道:“你可知道吴知古这个人?”白秀才道:“非但知道,而且还见过。”张珏道:“你见过她本人?”白秀才道:“我临入四川前,蒙皇上召入宫中,当面嘱托。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一名黄衣女冠,就是吴知古。” 张珏道:“那么你可知道她来了钓鱼城?”白秀才哈哈一笑,道:“怎么可能?她是什么人,那可是宫中第一红人,她不在京师享福,来钓鱼城做什么?”张珏道:“是真的,她人就在隔壁护国寺中。”大致说了蜀帅余玠派心腹王立护送吴知古来钓鱼城之事。 白秀才微一沉思,即冷笑道:“原来余相公想要走女冠的门路,好保住他蜀帅的位子。” 张珏也猜到余玠派出王立护送,是要讨好吴知古。想来是吴知古自己要来护国寺为亡父做法事,但因其身份特殊,声名又坏,正是千夫所指,因而不能张扬。但她这样娇宠惯了的女人,一定会事先知会地方长官,余玠忌惮其身份,也不得不倾心巴结,可又怕外人知道,落下与女冠同流合污的恶名,便只能命王立秘密行事,不能对外泄露吴知古身份。 外人不知情者,自然感觉很神秘,还以为吴知古有什么来头,就连幕僚阮思聪也误以为她是朝廷派来的探子或是密使之类。 白秀才又问道:“这既然是个大秘密,余相公不愿意外人知道,连合州主帅王大帅都没有告诉,张将军为何要告诉我?”张珏道:“因为刚刚有人告诉了我一个惊人的消息。”说了李庭玉所告知的吴知古的身份。 白秀才倒没有表现得特别惊讶,只皱紧眉头,道:“所以张将军赶来向我打听吴知古的来历?”张珏点点头,道:“虽然李庭玉的话不能尽信,但确实吴知古的年纪和入宫时间与他所讲的吴若水有许多吻合之处。” 白秀才道:“吴若水,吴知古,这可真奇怪。”张珏道:“奇怪在哪里?”白秀才道:“张将军可知道当年我大宋灭南唐的关键?”张珏道:“在于火箭。” 白秀才摇头道:“你当将军当得太久了!该多读些史书才对。大宋灭南唐的关键,在于一个叫樊若水的人,他原是南唐士人,因不得志而叛国,是他向太祖皇帝进献架浮桥之策,从而解决了我军不习水战的问题,堪称平定南唐的最大功臣。最奇的是,此人后被太祖皇帝赐名樊知古。” 张珏道:“那应该是北宋初年的事了,跟眼前这吴知古有什么关系?”白秀才道:“没什么关系,我就是偶尔想了起来,提上一句。”沉吟半晌,道:“其实我对吴知古的来历也不清楚。这样,我先去隔壁看看,至少能确认这个女道士是不是真的吴知古。”走出几步,又回头道:“多谢张将军。” 张珏不解地问道:“如何要谢我?”白秀才道:“多谢你对我的信任,将这么大的事告诉了我。虽然也是因为你知道我是朝廷暗探,多少可以帮上你的忙。”叹了口气,道:“要知道,在这样的乱世,信任和真情,那可是人间最宝贵的东西。张将军信任我,我很荣幸。你我不便同时出现,劳烦将军在茶肆等我,我去去就来。”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张珏肩头,自出去了。 张珏便自行倒了一碗茶,一口气喝了。忽听到有动静,似是从西面梅林中传来,左右无事,便走进林子查看。隐隐见到一棵老梅树后藏有一人,忙问道:“是谁在那里?快些出来。不然我可要过来捉你了。” 那人抖抖簌簌地走了出来,却是全城兵士正在到处搜捕寻找的安敏,披头散发,只穿着单衣,还光着双脚,模样十分狼狈。 张珏尚在惊愕中,安敏已认出了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小张将军!我总算遇到你了!”扑了过来,投入张珏怀中,哭道:“看来菩萨听到了我的许愿,我们果真又再见面了。” 一阵幽香直入鼻中,也不知是安敏的体香,还是落在她身上的梅花花瓣香。 张珏一时不明所以,安敏正受到全城通缉,她突然如此衣衫不整地冒了出来,还主动投怀送抱,显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时不及盘问更多,当即脱下自己的绵衣,为她穿上。忽见她手腕上有一圈圈青紫瘀痕,显是为人捆绑所致,不由愣住。好半晌,才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安敏道:“他们……他们欺负我……呜呜……” 她只是哭个不停,张珏从未遇到这种场合,也不知道如何劝慰,只好干站在一旁。 安敏忽转头见到张珏在山风中瑟瑟发抖,不禁一怔,止住哭声,笑了起来。张珏道:“你又哭又笑的,像什么样子!”安敏一听,登时又呜咽着哭了起来。 张珏忙道:“好,好,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说你。”安敏抽抽搭搭地道:“我刚才哭,是因为我被人欺负,心中难过。我现在哭,是因为除了小张将军你之外,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张珏问道:“为什么这么说?你的父母呢?你不是还有兄长吗?”安敏哭道:“没有了,再也没有了。我害死了我娘亲,因为我不听话偷跑出来,我娘亲气得发病死了,是我害死了我娘。”愈发“哇哇”大哭起来。 她真情流露,如此情状之下,当不会再有谎言,再也不会有人认为她是什么奸细。 张珏生怕旁人听见,又见她双脚磨破流血,忙抱她回到家中,将她放到椅子中坐下,柔声道:“你先歇一会儿,等我妹妹回来,让她给你找衣服鞋袜换上。” 他心中疑虑甚多,既然再度与安敏重逢,即便有怜香惜玉之心,也必须得先尽公职,道:“我有些话要问你,你可愿意告诉我实话?”安敏道:“嗯,反正我也没有别人可以诉说了。”又哭出声来。 张珏最怕她哭,忙道:“好了,不要再哭了。昨晚你对我说,你是出来救你兄长的,刚刚又说你是背着父母偷跑出来的。那么前晚你混到上天梯,又是为什么?”安敏道:“我不知道阿兄被关在哪里,只听说上天梯戒备最严密,所以我以为我阿兄被关在那里。” 这一点,张珏之前早已猜到,此刻再问一遍,不过是想从安敏口中得到证实而已。至于安敏被捕后丝毫不乱,一是因为她自问不是什么奸细,父亲安乙仲又是宋人,张珏终究会弄清楚究竟,不会对她怎样;二来她本来就是为寻找兄长而来,被人捉住,以为也许会因祸得福,与兄长关在一起。 张珏问道:“那你为什么诬陷高言大将军,指证是他派你到上天梯盗窃火药的?”安敏道:“我娘亲生病,就是因为高言大将军。当时我又被你捉住,脱身不得,正好见到他也在那里,一时情急,就想开个玩笑,说是他派我来的。” 张珏道:“这么说,你原来就认得高言大将军了?”安敏道:“我在大理出生,在大理长大,当然认得他了。其实数年前,我们在他叔叔家见过面的,不过那时我还是个梳着一头小辫子的小女孩,他不记得我了。” 至于刘霖在钓鱼台上吹奏芦管,并未引起安敏多大注意,那是大理十分流行的《打歌》,许多大理人都会吹奏。但后来的木叶之声,则令她一下子想到了她兄长,她兄长木叶吹得极好。她料想这是兄长听到芦管乐声后,以为是来了营救的人,所以以木叶相应,告知对方自己被关的位置。 张珏道:“那么你可还记得前晚药师殿的事?”安敏道:“记得。我在若冰娘子的床上睡着了,忽然听到高言大将军的声音,猜他多半想起我是谁了,是来找我的。我正要起来,若冰娘子进来了,让我继续休息,一切由她来处理。后来我就睡着了。” 安敏吸了薰香香雾后,确实昏了过去,但她因为当晚曾用曼陀罗花迷倒牛二,事先服了解晕药,薰香药力对她起了作用,但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她听到外面有重物落地声音时,便醒了过来,勉强起身,出来时,才发现高言胸口中刀,人已经死了,身体倒还是温的。若冰虽还有气,却是叫也叫不醒。她一时惘然而惊,不知道为何会这样,然而当此情形,再有人进来的话,她必然会被当作凶手。她急忙出来,欲趁夜色逃走,却发现药师殿门口有兵士守卫。刚好张珏部将赵安追踪吹木叶者回来,在门前与兵士谈论兴戎司牢房中有个吹木叶的年轻囚犯。她听在耳中,猜想那神秘囚犯就是她兄长,愈发要逃出去。既然前门不得出,便来到院墙下,想看看能不能寻到另外的出路。 令她惊讶的是,西墙头上正有一人在向她招手。她当即心生警觉,怀疑对方就是杀死高言的凶手,现下要诱她过去,杀她灭口。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人忽道:“娘子不相信我吗?我知道你的真名,你其实叫安敏,对不对?”安敏大吃一惊,仰头问道:“你怎么会认识我?” 那人道:“是你父亲派我们来救你的。不然我们怎么会知道你真名?”她吃惊之余,再无迟疑,将那人垂下的绳索系在腰间,任由对方拉上墙头。 安敏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张将军,之前我骗了你,我其实不姓张,我姓安,单名一个敏字,小敏是我爹娘称呼我的名字。”见对方并无惊异,自己倒是吃了一惊,问道:“你已经知道了?” 张珏道:“那些人来接应你时,白秀才人就在柴垛后,他听到了那些人叫你的名字。”又问道:“那么昨天晚上你带着那些人闯入军营,也是想要去牢房救你阿兄?”安敏点点头,道:“可是我想不到会遇见你。你……你的手受伤了!” 张珏道:“我没事。你可知道是谁捉了你阿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敏瞪大了眼睛,奇道:“你是合州副帅,居然不知道这件事吗?” 旋即叹了口气,道:“也对,这件事又不如何光彩,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兄长名叫安允,绑架他的人,就是你们合州知州余大成。你现在可想到我为什么能刻出假知州大印来,因为我偷看过余知州写给我爹娘的亲笔信。当然了,余知州只是办事跑腿的角色,我娘亲说他背后的主谋肯定是你们四川制置使余玠余相公。” 张珏奇道:“假木印是你自己刻的?”安敏道:“是啊。我们家附近有一座寺庙,庙里住着个刻书匠人,也会刻些佛像、玩偶之类的小玩意儿,我跟他学的。原来是为了好玩儿,想不到还能派上用场。” 张珏道:“但是从信上只能看出印文,你如何能知道知州大印的形状和尺寸大小?”安敏道:“家父是宋人……他姓安,叫安宁,不过那是假名了,他本来叫安乙仲,是前蜀帅安丙最小的儿子,熟悉大宋的官制体例,我是问过他,才知道真正的大印是什么样子。” 幕僚阮思聪之前本已推测到安敏的家世来历,但此刻张珏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颇为吃惊,问道:“你父亲是……那你母亲就是……”安敏道:“我娘亲叫千寻,但千寻只是个假名——我也是出了事后才知道,包括家父是安相公之子这件事——家母真名叫汪红蓼。” 张珏立道:“那么你娘亲就是汪世显幼妹了?”安敏道:“原来小张将军也知道家母的名字和家世。” 张珏心道:“如何能不知道?怕是全四川没几个不知道汪红蓼的。” 安敏又“嗯”了一声,道:“是的,我娘亲就是秦巩汪世显的妹妹。 她告诉我真相后,说她的兄长就是引蒙古军入蜀的汪世显。其实不用她说,我也早从旁人那里听到过,大理虽然地处西南,可也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偏僻。安乙仲和汪红蓼的传奇故事,谁不知道呢。”她究竟是在大理长大,未受中原礼法熏陶,不似宋人有那么多避讳,不能直呼父母的名字。又重重叹了口气:“只是我实在想不到,这对为爱情坚贞不移的传奇夫妇,竟然就是我的亲生父母。” 张珏道:“那么余知州绑架你阿兄,是想要挟你娘亲?”安敏点点头,道:“他想要我娘亲替大宋办事。说是目下蒙古内讧未平,窝阔台、贵由这一系的宗王正被新任大汗蒙哥陆续加害,想要我娘亲出面,游说皇子阔端投宋。” 张珏这才真真正正大吃一惊。他猜到安敏真实身份后,满以为余知州绑架她兄长安允,是要用昔日行刺汪世显之计,再度行刺蒙古皇子阔端,却不想是诱敌投降的计谋。这当然也不是知州余大成的主意,而是蜀帅余玠的深谋远虑了。 蒙古成吉思汗生前最钟爱嫡幼子拖雷。拖雷母亲就是成吉思汗众多后妃中地位最尊的大皇后弘吉剌氏孛儿台·旭真。孛儿台生有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四子,被称为四曲律。曲律意为骏马、豪杰。尽管成吉思汗还有第三皇后也遂所生的第五子兀鲁赤,第二皇后忽兰所生第六子阔列坚,但地位却低于大皇后所生四子。拖雷具有嫡幼子的身份,按照蒙古“幼子守产”的习俗,拥有极为特殊的地位。成吉思汗亲切地称呼拖雷为“伴当”,出征时总将他留在身边,参决军国大政,时称“大那颜”。当时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地认为拖雷将会在成吉思汗百年后继承汗位。然而,事情却因为一场意外的争吵而起了变化。 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国后不久,决定西征花剌子模国。当时,花剌子模国对蒙古而言,完全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敌人的实力到底有多强,也无从得知。正因为如此,出征前,一种不安的情绪普遍笼罩在蒙古军中。 成吉思汗的第三皇后也遂趁机进言道:“大汗越高山峻岭、渡大河大海,长途远行,平定诸国。但凡有生之物都不能长久生存,如果你高山一样的身躯忽然倒塌,你的国家百姓由谁来治理?你四个儿子之中,应该由谁来继承宝座?当此临别之际,请大汗早些定下这件大事。”其实此事众人均已经想到,只是心有畏惧,谁也不敢主动提起。也遂和第二皇后忽兰在所有后妃中最为成吉思汗所宠爱,反而是也遂先大胆说了出来。 成吉思汗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召集众人开会,说:“也遂虽是女人,她的建议却十分重要。我的弟弟、儿子、博尔术、木华黎等,你们都没有向我提出这样的建议,我自己竟然也忘记了这件事。”然后将目光投向长子术赤,说:“术赤,你是我的长子,你先说说,这件事要怎么办?” 成吉思汗次子察合台脾气暴躁,术赤还没有回答,他抢先说道:“父汗让术赤先发表意见,是想要将天下委托给他吗?他是篾儿乞的杂种,我们怎么能接受他的治理?” 成吉思汗年轻时,原配妻子孛儿台曾经被敌人抢走,后来虽然为成吉思汗夺回,却在回来的路上生下了术赤。虽然成吉思汗视术赤为亲生,但“野种”的阴影始终笼罩在术赤头上。术赤见弟弟当众揭自己的痛处,勃然大怒,奔过去抓住察合台的衣襟,怒道:“父母都没有把我当外人,你为什么老是跟我过不去?你有什么本事?不过暴躁骄傲而已。我和你比箭,要是我败了,就折断大拇指。我和你比武,要是我败了,就倒在地上不再爬起来。请父汗下令。” 兄弟二人互不相让,当即扭打在一起,好不容易被人拉开,也依然怒目相视,互相斥骂。全场一片愕然,不知所措。成吉思汗脸色铁青,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是察合台的师傅阔阔搠思主动站了出来,严厉训斥察合台道:“察合台,你为什么这样性急?你这样胡言乱语,怎么对得起你的母亲孛儿台夫人?你和术赤难道不是一母所生的兄弟吗?你这样说,不是要故意提起你母亲终生遗憾的事吗?”察合台这才无言以对,闷不作声。术赤见有人替他出头,也逐渐平静下来。 成吉思汗这才开了口:“阔阔搠思说得对,怎么能这样说术赤呢? 术赤当然是我的长子,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察合台不便再说什么,于是笑道:“术赤是有本事的,我们也不必比试。术赤和我年纪最大,我们愿意一起为父汗效力。三弟窝阔台敦厚仁慈,我推举他将来继承父汗的大业。” 成吉思汗回头问术赤:“你怎么看?”术赤心中虽然不平,但他感觉到成吉思汗心中已经认可了察合台的建议,再争下去也没有结果,只能是自讨没趣,于是说:“察合台说得不错,我们二人愿意齐心协力。我也推举窝阔台继承父汗的大业。”成吉思汗道:“大地辽阔,江河众多,我将会分封给你们每个人广阔的土地,让你们各守封国。但你们二人以后一定要和睦,不能让人耻笑。”术赤、察合台两人都当场答允了。 成吉思汗又问第三子窝阔台:“你有什么意见?”窝阔台道:“父汗降恩让我说话,我能说什么呢?有两位兄长推举,我能说自己不行吗?今后尽力而为吧。要是我的子孙不成器,虽然包着草,牛也不吃,虽然包着油,狗也不吃,那么自有兄弟们的子孙来高举父汗的大纛。”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本人自会竭心尽力当好大汗,但倘若他的子孙继承了汗位,却没有能力治理国家,那么,三兄弟的后代自会站出来主持正义,重新推举大汗。这话颇似谶语,后来果然应验。 成吉思汗点头称是,最后才问第四子拖雷:“你有什么想法?”拖雷没有丝毫迟疑,说:“我同意父汗和兄长们的意见,推举窝阔台。我愿全力辅助他,他忘了的,我提醒他。他睡着了,我叫他起来。他出去征战,我总是在他身旁。”于是成吉思汗便立窝阔台为继承人。 四兄弟的性格在这一场立储之争中昭然可见,最大的受益者自然是窝阔台,他也是心机最深的人。最吃亏的自然是拖雷,他是嫡幼子,蒙古习俗由幼子守业,加上成吉思汗一向偏爱他,他本人也精明能干,众人均以为将来继承汗位的必然是拖雷无疑,没想到突生事端,造成了窝阔台继位的局面。也正是这一次立继承人的会议,埋下了日后蒙古内讧不断的种子。 成吉思汗征服花剌子模国后,将新占领的领土分别封给了长子术赤、二子察合台和三子窝阔台。四子拖雷则被分配了五个千户,以及中央兀鲁思封地。而根据蒙古“幼子守产”的习俗,成吉思汗百年之后,他的全部领地、财产和军队都将归拖雷所有。 术赤是长子,却不能继承汗位,而且封地最远。他感觉受到了排斥,自然心情很不好,一直闷闷不乐,很快就生了病。刚好此时成吉思汗派他出征,术赤出兵有些迟缓,引起了成吉思汗的不满。后来,成吉思汗几次召术赤来见,术赤因为病重,无法成行。成吉思汗不了解实情,更加怀疑术赤心有怨恨。 刚好有个蒙古人从术赤的封地来,成吉思汗便向他询问术赤的情况。 那个人回答说:“大王子身体很好,我来这里之前,还看见他带了大队人马在打猎。”成吉思汗勃然大怒,当即决定发兵征讨术赤,并委派一向与术赤不和的窝阔台与察合台作先锋。就在大军将要出发之时,快马传来消息:术赤已经病死。成吉思汗这才知道术赤生病已久,他一直误会了长子,十分悲痛。 术赤死时才四十九岁,普遍认为他是因为心情不佳导致了短命。他共有十四个儿子,次子拔都最为精明能干,长子鄂尔达于是主动将继承父亲王位的权利让给了拔都。术赤虽然活着的时候备受压力,但因其妻子与拖雷妻子是亲姊妹,所以他与四弟拖雷关系极为友善。非常难得的是,即使在他死后,这种友好的手足关系也得以继续延续,由此在后来争夺汗位的内讧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成吉思汗死后,拖雷一跃成为诸王中势力最大的人,继承的领地封民计有二十万户,十二万的精兵,全部是蒙古最精最强的兵马。而其他王子均只有几千户封民,即使是大汗的继承者窝阔台,封民也只有五千户。可以说,其他所有人的势力全部加起来,也不及拖雷一人。尽管窝阔台之前已经被成吉思汗亲自指定为汗位继承人,但仍然能感到弟弟拖雷的巨大威胁。如此悬殊的实力对比,自然而然地埋下了日后争夺汗位的种子。 按照蒙古传统,汗位候选人要通过形式上的忽里勒台大会的推举后,才能登位治国。因此,从成吉思汗逝世起,拖雷便以大那颜的身份监理国政,处理帝国的事务。宋绍定二年(1229年)秋八月,成吉思汗死后两年,拖雷终于召集各支宗王大臣,于成吉思汗的大斡耳朵——怯绿连河上游的曲雕阿兰召开忽里勒台,商议推举蒙古国大汗。大会一开始,蒙古贵族均极力推举实力最强的拖雷。在这样的状况下,窝阔台也不得不小心谨慎,假意表示要让位给拖雷,说:“按照蒙古人的规矩和习俗,幼子是家中之长,代替父亲并掌管他的营盘和家室。我怎能在他活着时就登上合罕之位呢?”蒙古史书记载,拖雷能以大局为重,主张尊重父汗遗命,立富有治国才能的窝阔台为汗。实际上,拖雷若是有心遵守成吉思汗遗命,又何必监国摄政两年?可见他对汗位不无窥觑之心。 正因为双方各怀鬼胎,所以会议一直开了四十几天,始终不能决定。在关键时刻,大臣耶律楚材发挥了重要作用。他私下里找到拖雷,向拖雷进言说:“此宗社大计,宜早定。”并明确要求拖雷放弃汗位的争夺。拖雷考虑到当年父汗确实曾经当众立三哥窝阔台为继承人,自己在声势上处于下风。而成吉思汗的四大嫡子中,与拖雷友善的长子术赤已死,二子察合台则明确支持窝阔台,拖雷也感觉到自己势单力孤。耶律楚材的话最终促使了他的立场,他最终答应主动推举兄长窝阔台为大汗。当时拖雷势力最大,一呼百应,他的态度具有决定性的作用。最终在拖雷坚持之下,终于议决推举窝阔台为大汗,拖雷监国就此结束。 窝阔台即汗位后,命耶律楚材定册立礼仪,皇族诸王尊长均列班拜见大汗,借以加强大汗的权威。此时,众蒙古王公贵族已经能隐隐感到新大汗的不安。而实力最强的拖雷却没有多想,他自以为窝阔台是自己的亲兄长,又是他本人主动让贤,力保兄长即位,权力之争无论如何也不会大过骨肉之情。然而,拖雷却不知道,权力这东西,一旦得到手,就很难舍弃,之后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巩固权力,甚至连兄弟之情也可以舍弃不顾。他拥有蒙古最强壮的兵马,把有要津,英勇有谋,威望又高,是王公贵族中众望所归的大汗人选,随时能够取窝阔台而代之。有这样的一个实权派人物在,自然令新大汗难以坐稳大汗宝座,兄弟之间的猜忌不可避免。 窝阔台即汗位两年后,亲率大军征伐金国。在攻破居庸关后,窝阔台突然得了病,说不出话来。巫师占卜后,当众宣布说:“因为杀害金国百姓太多,所以山川神灵作祟,侵害大汗,必须由亲族中一个人代死,否则病不能好。”众将均默不作声,将目光投向拖雷,拖雷说:“我答应过父皇,一心辅助皇兄,我愿意代皇兄而死。巫师,你念咒罢。”巫师便开始念咒,给拖雷喝了神水。拖雷先向上天忏悔自己往日杀人太多的罪孽,随后对窝阔台说:“请皇兄照料我的孤儿和妻子。”显然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已经有托付后事之意。 当晚,拖雷神秘死在自己的营帐中,年仅四十岁。自己钟爱的幼子如此诡异地死去,这大概是成吉思汗生前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的。他为了避免儿子们争夺汗位而费尽心机,到头来骨肉相残的血腥事件还是一幕又一幕地由他的后代子孙上演。 对外公布拖雷的死因是病死,但拖雷妻子索鲁赫帖尼坚决不承认拖雷是死于疾病。蒙古妇女有继承权,丈夫去世,主妇即为一家之长。窝阔台为了笼络索鲁赫帖尼,提议她嫁给自己的长子贵由,以加强两系的关系。但索鲁赫帖尼却极有主见,拒绝了大汗的刻意笼络,从此全身心地照顾拖雷的几个儿子,取得了众多蒙古王公贵族的衷心拥护和爱戴,为她日后为儿子谋取汗位奠定了基石。 关于拖雷的真正死因,普遍看法是他饮下的所谓神水中事先被下了毒,他是中毒而死。那么,拖雷到底是死于被害,还是他主动选择喝神水自杀呢?从当时的局势来看,以拖雷之精明,如果是被害,他应该有所察觉。而事后他的部下和家人也没有能查出究竟,可见意外被害的可能性很小。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拖雷是自杀。据说窝阔台因为忌惮拖雷而“一病不起”后,耶律楚才曾经向拖雷暗示了大汗的不安和忧虑。拖雷想不到兄长如此猜忌自己,权衡利弊后,为了让窝阔台放心,最终选择了一死。如此一来,拖雷喝下神水前向窝阔台托孤一事便顺理成章了。 拖雷死前,必然得到了窝阔台和耶律楚才确保其后人财产及人身安全的承诺。窝阔台出于自己形象的考虑以及对拖雷的歉疚,也善待了拖雷后人,尽管拖雷的部分财产和军队被转给了窝阔台的儿子贵由和阔端等人,但拖雷一系对中央兀鲁思依然有军事统辖权。 无论如何,拖雷这位蒙古帝国最重量级的人物的死,终于令窝阔台长舒了一口气。拖雷代死之后,窝阔台的“病”果然就好了。蒙古人由此对识大体的拖雷更加钦佩。据说窝阔台也十分感激拖雷,曾说他将来死后,要将汗位传给拖雷的长子蒙哥。窝阔台这句话显然不过是故作姿态,但还是有不少人当了真,他的孙子失烈门曾提醒他说:“你如果让拖雷的儿子蒙哥继任大汗,你自己的儿子、孙子就没有奶吃了。”失烈门这句话,也曾侧面反映出当时拖雷的强大对窝阔台汗位的威胁是何等之大。 拖雷之死并没有从根本上缓解蒙古贵族内部的分歧和矛盾。在窝阔台发动的第二次西征中,成吉思汗的子孙们开始显露出内讧的种种迹象。这次西征中,成吉思汗的四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的长子均作为统帅参战。但因为术赤不是成吉思汗的亲生儿子,他这一系的子孙一直受到察合台系和窝阔台系的歧视。刚好术赤之子拔都精明能干,不但很会打仗,还善于带兵,部将都很服他,称他为“赛因汗”,这更加引起了察合台孙子不里(察合台长子蔑忒干之长子)和窝阔台长子贵由的不满。平定俄罗斯后,拔都在大帐设宴庆功,不里和贵由斥骂拔都是“婆娘”,由此大吵一架,宴会不欢而散。拔都后来将情况报告给大汗窝阔台。因为拔都有成吉思汗长孙的地位,窝阔台不得不做做样子,下令将儿子贵由逮捕,交给拔都处分,将不里交给察合台处分。贵由是大汗的儿子,拔都当然不敢随便处罚,但这场梁子却由此结下了。 不久后,窝阔台在一次酒宴上突然口吐白沫,神秘病死。他称帝共十三年,死时五十五岁。当年侍奉大汗筵席的凑巧是拖雷妻子索鲁赫帖尼的妹妹亦八哈别吉及其子,因而窝阔合后妃及近臣都指控是亦八哈别吉母子在酒中下毒,害死了大汗。为避免更大纷争,窝阔台的奶兄弟额勒只带那颜强行将流言压了下去,力证亦八哈别吉母子没有下毒。 窝阔台死后,按照蒙古习俗,由其遗孀第二皇后乃马真暂时摄政,直到选出新任大汗为止。窝阔台生前最钟爱第三子曲出,然曲出却在攻宋战场上死去。窝阔台痛惜之余,便立曲出长子失烈门为皇位继承人。 乃马真野心勃勃,不欲孙子失烈门即位,而想要自己称制主政,有意召来中书令耶律楚材询问继承人之事。耶律楚材回答说:“这可不是外姓臣属可以知道的事情。关于新任大汗,有先帝留下的遗诏,请照此执行。” 乃马真不同意,遂自行在和林主持朝政。 由于蒙古王公贵族也不支持失烈门,而是瞩目窝阔台长子贵由,贵由却正在西征途中,尚未归来,由此给了乃马真可乘之机。她馈赠大量财物给各支宗王及文武大臣,令众人照旧任职,一切制度照旧,初步稳定了局面。 等站稳脚跟后,乃马真便在女奴法提玛的怂恿下,大肆铲除异己。 为了独掌朝政,还下令秘密逮捕杀害宰相镇海和财政大臣牙剌洼赤。二人先得到风声,逃到乃马真次子阔端处避难。乃马真多次派使者找儿子要人,均被阔端拒绝,还义正词严地答道:“既然他们来请求我的庇护,那么把他们交出去就远非忠恕之道。不久将要举行忽里勒台大会,我将把他们带到那里,如果证明他们确实有罪,他们将获得应有的惩罚。”镇海和牙剌洼赤这才逃过一劫,阔端也因此赢得了很高的声名。 重臣耶律楚材因无力阻止乃马真胡作非为,不久即忧愤成疾,不幸去世。还有人跑去乃马真那里告状说:“耶律楚材任宰相二十年,天下的贡赋有一半收入其家。”乃马真听说后,急忙派人去耶律楚材家中搜查,却只见到十几架琴瑟及数千卷古今书画、金石、遗文等。耶律楚材生前常说:“兴一利,不如除一害。生一事,不如省一事。”被蒙古人奉为至理名言。 由于汗位长期空悬,各支宗王都在窥视汗位,四处活动。成吉思汗幼弟斡惕赤斤是东翼宗王之首,干脆率大军迫近和林,预备用武力夺位。 幸好此时贵由率兵从远征途中返回,斡惕赤斤才自行退去。 正是在乃马真执政期间,余玠入主四川,利用蒙古女主乱政之机,修筑了四川山城防御体系。 宋淳祐六年(1246年),忽里勒台大会终于召开,蒙古贵族一致推选贵由为新一任大汗。窝阔台病死于淳祐元年(1241年),而直到淳祐六年春,贵由才当上大汗,其中间隔五年时间,由此可见当时蒙古汗位继承权的斗争是何等激烈。 除了拔都外,所有宗王都到会,并向贵由祝贺。只有拔都因与贵由有过节,不愿意看见他即位,借口腿疾未痊而拒绝参加会议,贵由对此自然怀恨在心。然他新即汗位,最先要做的,是要从母亲乃马真手里夺回大权。 正好这时候,贵由亲弟阔端告发女奴法提玛用巫蛊之术谋害他,重新当上宰相的镇海也称受到法提玛加害多亏阔端仗义庇护。法提玛被迅疾逮捕,她被剥光衣衫,受到刑罚折磨,最终承认了谋害皇子阔端的罪名,于是被处溺毙。不久,乃马真的亲信也被陆续以各种罪名处死,乃马真郁郁病死,贵由终于完全执掌了大权。其人性情严酷,又逮捕了曾进兵和林的东翼宗王斡惕赤斤,以酷刑处死。大臣们对此噤若寒蝉,不敢有任何进言。 初尝最高权力滋味的贵由随即迫不及待地要发兵去征讨不听话的拔都,因大臣们劝阻,才暂且缓行。然即位次年秋天,贵由称要西巡,带领一支大军向西行进。明眼人都看出这是新大汗预备突袭拔都。拖雷遗孀索鲁赫帖尼急派人通知拔都,拔都便预先做好了准备。 正当两军相向、大战一触即发时,贵由突然手足痉挛而死,时年四十三岁,登上汗位还不满两年时间。一种普遍被认同的说法,是拔都派人暗中将其毒死。 贵由死后,暂时由其皇后海迷失摄政。蒙古贵族重新召开忽里勒台大会,刚好大会的地点在拔都的势力范围内,便推举名望最高的拔都为大汗。不料,拔都十分聪明,知道他并非成吉思汗亲生后代,即使当上大汗,也难以服众,便极力推荐与自己关系友善的蒙哥即位。海迷失皇后当然不同意,拒绝承认这次在西方举行的忽里勒台大会的结果。于是,蒙古贵族决定第二年在东方重新召开忽里勒台大会。 第二年,拔都派弟弟别儿哥率领大军,护送蒙哥到蒙古本部参加忽里勒台大会,自己则驻在西方作后援。窝阔台与察合台系的王子知道拔都有长孙长兄身份,地位最尊,且兵力雄厚,难以匹敌,因此拒绝到会。 最终,由于拔都以长支宗王身份强行干预,在其武力支持下,蒙哥被推举为新大汗。从此,蒙古帝国的最高大权由窝阔台一系转到了拖雷一系。 蒙哥为人果敢刚毅,杀了图谋政变的失烈门和贵由之子,以及曾经辱骂过拔都的察合台之孙不里,由此巩固了汗位。如此,窝阔台众嫡子当中,便只有阔端还在世。虽然他为人宽厚和善,并无争当大汗之心,甚至在忽里勒台大会上支持蒙哥,然其父、其兄先后暴毙身亡,传闻与拖雷系、术赤系大有干系,且蒙哥一即位,就诛杀他兄长贵由、弟弟曲出两系的子孙,包括他的皇嫂海迷失,都被以极其残忍的刑罚处死,这不能不令他感到极大的危机。 更有甚者,蒙哥即位后,预备将征战主力放在攻打南宋上。而漠南事务一向由阔端负责,蒙哥不满其在四川战场一再受阻,有意用弟弟忽必烈来替代阔端。而南宋这边,自然是希望蒙古继续内讧下去。然蒙哥既大位已定,便果断以武力压服了内部不服者。 蜀帅余玠大概也了解到死对头阔端在蒙古国内处境不妙,竟想出了利用旧识汪红蓼游说其归降南宋的主意。其实两军大战之前,策反敌方主帅之举,早前已有先例,前蜀帅吴曦叛宋附金,便是最为典型、最为成功的例子。 开禧二年(1206年),宋宁宗在权臣韩侂胄的鼓动下,正式下诏伐金,此即为开禧北伐。当时,宋军北伐主力分布在江淮和四川两翼,邓友龙为两淮宣抚使,负责指挥东线作战,程松为四川宣抚使,吴曦为副使,负责指挥西线作战。本来应该东西两线互相呼应,结果事情就坏在吴曦身上。 吴曦为抗金名将吴璘之孙。吴璘、吴玠兄弟均是从宋军底层成长起来的优秀将领,兄弟二人当年在四川率军民抗金,功绩显著。史载蜀人当时只知道有吴氏二位将军,却不知有宋朝廷,由此可见吴氏兄弟声名显赫,影响之大。非常可惜的是,吴曦非但没有继承祖先的忠勇,还为了一己私利,甘当了可耻的卖国贼。 事情的经过大致是:金章宗完颜璟见南宋北伐,十分紧张,考虑到四川的战略地位,决定利用吴曦与南宋中央朝廷的猜忌与矛盾,加以挑拨。为此,金章宗做了周密安排。他先是派人进军吴曦老家德顺州一带,寻找到吴曦的族人吴端,派吴端出面,开始了招降吴曦的活动。随后,金章宗又亲自写信给吴曦加以笼络:“时则乃祖武安公玠捍御两川,洎武顺王璘嗣有大勋,固宜世胙大帅,遂荒西土,长为籓辅,誓以河山,后裔纵有栾黡之汰,犹当十世宥之。然威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自古如此,非止于今。” 这其实是一封典型的离间之信,极尽挑拨之能事。信中虽然极力夸奖了吴曦祖先的战绩,但也一针见血地指出宋朝廷其实对吴氏一直有所防范和猜忌。为此,金章宗特意举出了当年岳飞被杀的例子,并拿吴曦与岳飞相比:“且卿自视翼赞之功孰与岳飞?飞之威名战功暴于南北,一旦见忌,遂被三夷之诛,可不畏哉。故智者顺时而动,明者因机而发,与其负高世之勋见疑于人,惴惴然常惧不得保其首领,曷若顺时因机,转祸为福,建万世不朽之业哉!”意思是说,吴曦你评价一下自己能否比得上岳飞?岳飞如此显赫的威名战功,南宋、北金之人全都知晓,最后还是被宋廷猜忌,被杀且连累亲族,难道你不该有所惧怕吗?这话相当有力,直接道破了宋朝廷的最大死穴:从来不信任武将。 吴曦读信后,反复思考,一时间犹豫难决。他祖父吴璘、父亲吴挺均为名将,为保卫四川与金人奋战了一生,有口皆碑。他怎能为了一封金国皇帝的信便抛家弃国?然而,他自己也确实亲身感受到了南宋朝廷的猜忌和不信任。 吴璘兄弟之后,吴曦父亲吴挺继任蜀帅。实际上,四川已经成为公认的吴氏家族的地盘,时人有“吴家军”之称,南宋朝廷为此深以为忌。 宋朝自太祖赵匡胤立国,一直以“以文制武”为国策,千方百计地防止武将拥兵自重。这一政策,确实保证了北宋朝廷一直没有大的内乱发生,但也直接导致军队战斗力低下,在对辽和西夏的战争中胜少负多。北宋灭亡到南宋初年,由于抗击金军的形势需要,武将权力急剧增长,并一度形成了张浚、韩世忠、岳飞等多个军事集团,宋高宗既要倚重这些人,内心又深为忌惮,以致后来局面一旦稳定,便采取措施削夺武将兵权。 岳飞之死,标志着武将拥兵自重的时代彻底结束。但唯独“吴家军”例外,随着宋金关系的变化,势力不衰反长,“夫吴氏当中兴危难之时,能百战以保蜀,传之四世,恩威益张,根本益固,蜀人知有吴氏而不知有朝廷”。 尤其是四川因为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具备经济上的独立性,吴氏坐大一方的局面,自然也不是中央朝廷所希望看到的。自淳熙年间开始,执政大臣如赵汝愚、留正等人先后向朝廷上书,要求采取措施抑制吴氏势力。 不过吴挺生性谨慎,“少起勋阀,弗居其贵,礼贤下士,虽遇小官吏,不敢怠忽。拊循将士,人人有恩”,他任蜀帅期间,尚没有与中央朝廷发生冲突,勉强相安无事。吴挺死的时候,吴曦正在和州任职。按常规的看法,他应该立即回四川继任蜀帅,接管其家族势力。但南宋朝廷却认为这是一个抑制吴氏势力的好机会,强行征召吴曦到京城临安任职。目的昭然,就是为了削弱吴氏在四川的势力,防止尾大不掉的局面。对于吴曦来说,瞬间失去了少主的地位和兵权,自然难以接受。他人虽在京城,但一直积极谋划,力图还蜀,重掌兵权,为此他不惜对执政大臣大行贿赂之事。刚好权臣韩侂胄有意北伐以提高个人威望,吴曦全力依附,并表示如果能够回到四川,一定出兵配合。韩侂胄为了自己的利益,也极力斡旋。吴曦最终被任命为兴州都统制,重新回到了四川,并掌握了川陕军主力。 尽管如愿以偿,但吴曦对一度失去兵权、困在临安看朝廷脸色的日子还是心有余悸,金章宗正是因为通过间谍了解到这一点,才适时地抛出了劝降信。 此时韩侂胄正准备北伐,吴曦的立场对金国和南宋都十分关键。南宋朝廷浑然不知金章宗离间之事,还任命吴曦兼任四川宣抚副使。本来,这应该足以让吴曦与南宋关系更近一层,不料在这个关键时候,四川宣抚使程松与吴曦发生了巨大矛盾。程松之前为钱塘县令,因巴结韩侂胄而一飞冲天,在四年内就由知县升到宣抚使的位置。他作为韩侂胄的心腹被派到四川,隐有监视吴曦的使命。但其人才干平庸,不足以服众,甚至还拿出了长官的架子压制吴曦,促使吴曦快速倒向金人的怀抱。他先是利用吴氏在四川的根基架空了程松,并派亲信姚淮源前去与金人接触,提出愿意献出阶、成、和、凤四州给金人,换取金人封他作“蜀王”。 金人当即答应,命吴曦只需按兵不动即可。 吴曦叛变后,金军便无西顾之忧,全部部署东线战场。结果,宋军在东线接连战败。南宋权臣韩侂胄因出兵无功,罢免指挥军事的苏师旦和邓友龙,用丘崈为两淮宣抚使。丘崈一到任,便采取守势,结果,又连遭失败。丘崈便干脆与金军秘密谈和。东、西两线都按兵不动,韩侂胄立即处于孤立。金人随即兵分九路,大举南下,开始了全面反攻,战线波及整个宋金边界。宋朝连连败退,形势颇为不利,南宋朝廷大震,议和的呼声又一次高涨。韩侂胄见宋军接连在军事上失利,罢免了丘崈,改命张岩督视江淮兵马,同时,又派使臣方信孺到开封向金人请和。 其时,金军由于战线过长,损失惨重,已经无力再战,却趁机对南宋朝廷开出了高昂的议和条件:割两淮、增岁币、赔军银,以及北伐首谋者韩侂胄的人头。韩侂胄大怒,决意再度整兵出战,并决定再度起用名士辛弃疾,任命他为枢密都承旨。但此时辛弃疾已经卧病在床,未及受命,便与世长辞了。临死还挥臂高呼“杀贼”数声。这个以武起事、以文耀史的伟岸男子,最终壮志未酬,空留下一腔浩叹。 吴曦叛宋降金是南宋中期的重大事件,不仅令西线宋军元气大伤,也对南宋后期局势造成了重大影响。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促使了“以文制武”体制的恢复,南宋朝廷逐步加强制置使、宣抚使的统兵权力,多由文官担任,剥夺了各屯驻大军都统制的指挥权,“暗帅”“暗探”等新鲜事物应运而生。 不仅如此,吴曦一事还引发了南宋中枢的急剧动荡。军事上的失利和吴曦叛宋成为朝野上下攻击执政大臣韩侂胄的主要理由,他本人威信大大下降。韩侂胄的政敌史弥远和宋宁宗皇后杨氏便想借机铲除他,一场政变在朝廷内发生了。 史弥远率先上书弹劾韩侂胄,指责开禧北伐以来百姓死伤无数,公私物力非常困难,给国家造成祸害。杨皇后也趁机让皇子赵曮在宋宁宗面前指责韩侂胄,说韩侂胄再启兵端,将危害国家。但宋宁宗依然信任韩侂胄,于是杨皇后决定铤而走险,召兄长杨次山入宫,命他与史弥远商议,诛灭韩侂胄。开禧三年(1207年)十一月初三,史弥远在杨皇后的支持下,矫称有密旨,令权主管殿前司公事夏震率兵三百,埋伏在六部桥侧,等韩侂胄入朝时,将其截至玉津园夹墙内活活打死。 宋宁宗听说韩侂胄被截的消息后,急忙写手谕赦免韩侂胄。杨皇后拉住宋宁宗哭泣道:“陛下若下谕旨,请先让妾死在这里!”宋宁宗就此作罢。后来临安府告知宋宁宗韩侂胄身死的消息,宋宁宗竟然不相信,事情过了三天,还坚持说韩侂胄没有死。群臣这才知道韩侂胄之死并非宋宁宗的诏旨,而是史弥远和杨皇后搞的鬼。 韩侂胄死后,史弥远大权独揽,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拜右丞相。最为卑劣的是,他按照金人的要求,凿开韩侂胄的棺木,割下头颅,装在匣子里送给了金人。一朝重臣的脑袋,就这样被送出去乞和。金人遂同意议和。 开禧北伐以韩侂胄之死宣告彻底失败,这也是南宋朝廷最后一次伐金。此后,宋、金两国都日益衰弱,无力再发动战争。与南宋君臣杀害韩侂胄妥协求和相比,金人却颇佩服韩侂胄的气节,“韩侂胄函首才至虏界,虏之台谏文章言侂胄忠于其国,缪于其身,封为忠缪侯”。不过,宋金和议终于达成,这就是宋金和议史上最为屈辱的“嘉定和议”。 不仅如此,宋朝廷还给六十多年以前主和议的秦桧“复爵谥”,给金国的岁币也增至六十万。此种局面一直维持到蒙古打败金国后,宋朝廷才接受真德秀的建议,拒绝给金国进岁币。然而,十分可悲的是,南宋朝廷竟然联合蒙古伐金,与当初北宋朝廷联合金国伐辽如出一辙。蒙古灭金后不久,便将兵锋直指南宋,四川最先沦为战区。熟悉陕川的秦巩豪族汪世显降蒙,引蒙古军入川,一举攻破蜀口,从此蜀地战火绵延,再无宁日。 而蒙古皇子阔端的身份、地位、领土、兵力尽在昔日吴曦之上,他目下控制着河西、秦巩及西蜀大片土地。而他所面临的猜疑和困境,也比吴曦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从这一点上而言,蜀帅余玠劝降离间之计完全可行,且有极大的实现可能。果真能实现的话,将是一场惊天大逆转,不但能不战而收回全部失地,彻底扭转宋军被动苦守的局面,更会对蒙古内政造成极大的冲击。 或许是余玠打听到汪红蓼人在大理后,盘算出了这条计策,以合州知州余大成的名义出面,派人寻到她,晓以大义,却为汪红蓼拒绝。诱降阔端的计划实在太过诱人,不能轻言放弃,余玠遂决意出狠招,绑架了安氏夫妇唯一的儿子安允,想逼迫汪红蓼就范。 张珏想到这里,忙问道:“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阔端地位不稳,还可能会牵累他的部属。一旦蒙哥决定对他动手,作为心腹的汪氏也难逃劫难,那可都是你娘的亲兄弟。况且你父亲是宋人,如果阔端归降大宋,汪氏必随其内附,就此你们两家就是一家人,难道不好吗?” 安敏哭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娘亲不同意。后来阿兄不见了,有人送来一封信,称阿兄在他们手里做人质。除非娘亲答应他们的条件,不然永不能再与阿兄相聚。”顿了顿,又续道:“娘亲收到信后,便立即收拾行装,我以为我们是要动身出发去救阿兄。不想娘亲说我们要立即躲去印度,而且要改名换姓,再也不能提从前的事。我问她阿兄怎么办。 她说不用再管阿兄,宋人要的其实是她,只要她藏起来,他们找不到她,无从要挟,阿兄就不会有事。我听了好生气。一向以来,父母都最爱阿兄,对他百依百顺,教他琴棋书画,对我可就没那么好,任凭我在外面瞎跑。我还一直嫉妒阿兄得宠,认为爹爹娘亲重男轻女。想不到到了关键时刻,娘亲只顾自己,根本不管阿兄的死活。” 张珏心道:“汪红蓼此举虽然绝情,但却不失为最好的应对之策。她人藏去印度,余相公寻不到她,安允便成了空质,杀也不是,关也不是,放也不是,一筹莫展。只是寻常母亲哪能狠得下这个心,全然不顾儿子死活和安危?安允被绑架来宋境,虽不会受到拷打虐待,却也是镣铐加身,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行动不得自由,要吃不少苦头。”愈发觉得汪红蓼非比寻常。又问道:“那你爹爹呢?” 安敏道:“爹爹只是不说话。我求过他,他还不耐烦地将我的手甩开了。我一气之下,就偷偷跑了出来。” 张珏道:“那后来那些赶来救你的人……”安敏道:“我原先就不认得那些人,他们……他们……” 张珏见她脸色转红,露出忿恨之色来,忙问道:“那些人怎么了?你手腕上和脚踝上的伤,是他们弄的吗?”安敏点点头,道:“他们都是蒙古人……呜呜,昨晚离开军营后我才发现的……呜呜……我恨蒙古人!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们家原本在三赕,我认识的许多人,有我的小伙伴全家,还有我认得的好多好人,都是被蒙古人杀了。我知道他们是蒙古人后,转身想走,他们就捉住我,将我绑了起来……” 张珏心道:“原来安敏全然不知那些蒙古人的来历和身份。是了,她亲生父母隐姓埋名,隐瞒身份,她又是在大理出生长大,哪里跟蒙古扯得上半点干系!想来是安允被绑,安敏又自作主张去救人,安氏夫妇无可奈何,汪红蓼又有病在身,不能亲自出马,或者说她不愿意为大宋挟制,只能辗转请蒙古人帮忙了。她兄弟尽为蒙古人大官,弟弟汪德臣、汪良臣都是世侯,别说调一队人马,就是派一支军队,都是做得到的。 嗯,安敏说的熟人和朋友被杀之事,当是数年前蒙古皇子阔端率军攻打三赕的那次战事了。” 蒙古为攻灭南宋,一再采取斡腹之计,欲避开江淮正面战场,绕道四川,从侧翼袭取南宋腹地。不想于四川战场受阻,虽占领蜀口及西川,但始终无法突破东川宋军防线。蒙古遂又采取更大的迂回策略,降服吐蕃,攻打大理,预备从侧后翼制约南宋。当年皇子阔端亲自率军攻打大理,差点攻破大理北边重镇三赕。即将得胜之时,又莫名退兵,其因不明,只留下种种猜测传闻。当时蒙古执政者为阔端之母乃马真皇后,亦没有人敢追究阔端责任。 安敏又道:“他们还说我也是蒙古人,要我跟他们走,不用再管我阿兄了。”张珏心道:“秦巩汪氏已经是蒙古重臣,安敏母亲姓汪,说她是蒙古人也没错。只是这些人为何反而不管安允呢?”忙问道:“他们为什么只管你,不在意你阿兄的安危呢?”安敏道:“因为……因为……”又大哭起来,道:“他们跟我娘想的一样。” 张珏一时难明究竟,但料想汪红蓼已经病逝,一提及她的事情,便会惹得安敏悲伤难言,只好问道:“那后来呢?”安敏道:“他们说要尽快离开钓鱼城,我不肯听,他们就绑住我不放。后来我说要好好想一想,他们才勉强解开我,但仍然紧紧盯着我。我为了逃走,只好谎称想洗个澡,他们见我脱了外衣和靴袜放在了一边,这才相信了我的话,走得远远的。” 张珏道:“他们藏身在哪里?”安敏道:“我……我不知道……”张珏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安敏哭道:“别问我这个,我不想说。” 张珏料想她因为那些蒙古人终究是来帮她的,所以不情愿泄露他们藏身之处,便改口问道:“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安敏道:“我趁他们不备,溜了出来,看见前面有亮光,就朝那里走,不想却是悬崖……” 张珏心念一动,问道:“你说的可是个山洞?”安敏这才意识到无意中说漏了嘴,她虽厌恶蒙古人,但这些人专门为营救她而来,她还是不愿意他们就此丢掉性命,忙道:“不,不是……” 忽听见门外有人叫道:“哥,是你在里面吗?外面好多人找你。”却是张如意回来了。她一推门就愣住了,指着安敏道,“她是……呀,她不是那个什么奸细小敏,后来又被歹人救走了吗?”张珏道:“她不是……” 张如意道:“喂,你同伙在哪里?你可知道,你同伙为了翻墙方便,用迷香来对付我。”安敏道:“有这样的事吗?没听他们说起啊。” 张珏生怕妹妹起了疑心,忙道:“好了,如意,正好你回来,你快帮她收拾收拾。” 张如意道:“哥,你干吗带她来家里?她不是正被全城通缉追捕吗?” 张珏道:“她这个样子,还能去哪里?你去弄点水,让她洗洗,再给她找身衣服,找双鞋子。” 张如意哼了一声,将背篓放下,先扶安敏进了自己房间,让她脱下绵衣,先钻进被子取暖。又拿着绵衣出来,递给兄长,道:“快穿上吧,小心着凉。”又低声问道:“其他人呢?”张珏道:“什么其他人?”张如意道:“你的部下啊。”张珏道:“哦,只有我一个人。” 张如意道:“那么你是一个人带小敏回来的。哥,你该不会是喜欢她吧?”张珏吓了一跳,忙道:“胡说八道。” 张如意道:“我怎么觉得哥对小敏很好啊,根本没有拿她当奸细对待。”张珏只得道:“她其实不是什么奸细,昨晚还是她救了我性命。” 张如意登时大急,道:“哥昨晚遇险了?到底怎么回事?”张珏道:“这个涉及军中之事,我不能多提。总之,是小敏救了我。” 张如意道:“那小敏到底是什么人?这个我总可以问吧。”张珏道:“这个……你最好也不要知道。”顿了顿,又道:“她叫安敏,不是什么奸细,她来钓鱼城是来找她哥哥的。不过跟她一起的那些人有点问题,所以我不能放她走。如意,她涉及多起案子,我还有许多话要问她。不过这会儿我得先出去,你帮她收拾一下。一会儿,我再派人来接她,送她到药师殿上药。” 张如意笑道:“难得哥哥起了怜爱之心。哥,你也看见安敏的脚了,伤成那样了,还能走路吗?不如叫若冰娘子过来看看。”张珏沉吟片刻,道:“也好。” 出来时,张珏正好遇到白秀才,便随他进堂屋坐下,问道:“可是她?”白秀才点头道:“确实是吴知古。”又问道:“张将军说是一名叫李庭玉的香客告诉你,说吴知古是吴曦之女,对吧?”张珏道:“对,此人箭术高超,自称是飞将军李广之后,说是在金国长大,在汴京见过吴曦之女吴知古……不,是吴若水几次。” 白秀才道:“我刚才在门外看到一名男子与吴知古在罗汉堂庭院中交谈,那男子很像是张将军口中的李庭玉。本想上前看得清楚些,却被王立赶开了。这里面,会不会有问题?”张珏道:“不是那种寻常香客在遇到时随意聊上几句的情形吗?” 白秀才道:“吴知古是寻常香客吗?连余相公都派了亲兵保护她。能近她的身的人,必定是熟人。而且李庭玉这个人突然出现,突然告诉张将军这么一番话,是不是很有些怪异?” 张珏道:“我感觉李庭玉言行是有些不合常理,但他是惠恩法师的老友,况且他的话不像是假话。只是吴知古正受到皇帝宠幸,要查证她,实在难以着手。” 白秀才道:“张将军不是派人捉了那个代人出家的僧人大法了吗?何不将李庭玉也秘密拘禁起来。再拿话去试吴知古。最不济时,也可以令李庭玉和她当面对质。”张珏道:“但吴知古身份非同一般,我要这么做,必须得事先禀报王大帅和余相公。” 白秀才道:“那就先抓了李庭玉再说。不然……”他没有说完,只从怀中掏出账簿来,抓起桌子上的算盘,又开始认认真真地算起账来。 张珏道:“抱歉,还有一事打扰。早晨天刚亮的时候,有名中年男子抱着骨灰罐从钓鱼台跳了下去。白秀才之前可见过这样一个人?” 白秀才愣了一下,才道:“没有。如果真如张将军所述,这样的男子,我一眼就会留意到的。张将军,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人都去了,你还那么执着查他做什么?他连自杀都要选择一大早无人的时候,也许只想要清清净净地寻一个去处呢。”说到后来,自己也长吁短叹,怅然伤感起来。 张珏便不再理会白秀才,急急出来茶肆,正好遇到部下张万。 张万道:“小的刚遇到赵安将军,他说奉张将军之命押人回军营去了,让小的赶过来侍奉将军。”张珏道:“那好,你带两个人去后院,问我妹妹如意有什么需要。” 张万道:“就这个吗?”张珏因为安敏身份重大,不敢随意泄露,便道:“我捉住那个女奸细小敏了,她受了伤,我妹妹正在帮她收拾。你好好看着她,回头等若冰娘子来看过她伤势后,你再带她来见我。” 张万道:“张将军要去哪里?”张珏道:“我去趟护国寺,然后要赶回官署。你有事,便来官署找我。”张万道:“遵命。” 到护国寺山门时,兵士上前禀报道:“适才有一行人出去了,他们有王立将军亲自护送出门,小的拦不住。” 张珏忙问道:“是什么人?”一名兵士正好见过张珏与李庭玉比箭,忙告道:“带头的就是昨晚跟将军比箭的那位李先生。” 张珏疑心大起,问道:“总共有多少人离开?”兵士道:“包括李先生,一共是十个人。他说四人是他的侍从,另外六个是他雇的挑夫和马夫。” 张珏再无疑虑,忙叫道:“放响箭!快放响箭!”自己亲自带人往山下追赶。 不一会儿,三支响箭呼啸升空,连发三声巨响。这是知会各关卡城中出了紧急大事,需立即拦下陌生人。 张珏料想李庭玉等人若想要尽快离城,必定会选离护国寺最近的护国门出城,遂直接朝护国门追来,果然在城门处见到被截下的李庭玉一行。兵士将他们逼站在墙根下,城墙上有弓弩手看守。一旁还堆着搜出来的物品,除了随身兵器、弓箭之外,还有皮索、挂钩、弯刀等中原极少见到的器具。 李庭玉倒也不慌乱,只道:“张将军,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面。” 张珏道:“李先生,我敬你是名门之后,多问你一句,希望你如实回答。你来钓鱼城做什么?”李庭玉道:“探访老友惠恩法师。之前我曾告诉过张将军的。” 张珏道:“李先生千里来访,正逢惠恩法师受伤卧床不起,李先生却选择匆忙离开,而且是由王立将军护送出寺,是什么缘故?还有,李先生昨晚告诉我,罗汉堂中的女道士真名叫吴若水,是叛将吴曦之女,可今早又有人看见李先生正与她亲密交谈。这,又是怎么回事?还望李先生解惑。” 李庭玉道:“我早些年见过吴若水啊。我猜她对我还有些印象,所以约我谈了一谈。”张珏道:“不,我猜是李先生用她的真实身份要挟她协助你离开。” 李庭玉道:“果真如此的话,就表明我告诉张将军的秘密是真有其事。 张将军不去对付潜入大宋多年的叛贼之女,怎么反倒与我纠缠起来了? 哦,我知道了,那女道士来历不简单,张将军动不了她,对吧?哈哈哈,这倒是有趣得紧。一个伪装成道士的叛贼之女,就能将你们大宋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而张将军你,堂堂合州副帅,连找她当面对质的勇气都没有。” 张珏也不理会对方的冷嘲热讽,道:“我大致能猜到李先生匆匆离开的原因,是因为安敏逃走了,你担心我很快会通过她找到你们藏身之处,对吧?” 李庭玉乍然止住笑声,吃惊地望着张珏,显然极是意外。 张珏道:“我已经捉住了安敏。李先生再抵赖也没用,稍后我带她来与各位见面,相信她一定认得各位。”又道:“你们四个虽然换了装扮,但我认得出来,你们就是昨晚跟安敏一起到牢房外打探的那四个人,对吧? 还有你,你差点用我的刀杀了我。” 那汉子是个莽撞性子,当即怒道:“昨晚真该杀了你。”张珏冷然道:“现在后悔已然迟了。李先生,抱歉了,恐怕再没有机会与你比试箭术了。来人,将他们所有人都绑起来,押回兴戎司牢房,严加看守。” 那曾想杀死张珏的汉子还要抗拒,被城头兵士一箭射穿大腿,当即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兵士一拥上前,将李庭玉等人反剪了双臂。 张珏见这伙蒙古人已然就擒,命城门兵士放出五踢脚,即一炮升空,连响五声,声音清脆,告知各关卡警报解除。他自己又重新朝护国寺赶来,正好在山门遇到王立。 王立道:“我适才听到有响箭升空,可是城中出了大事?”张珏道:“王将军适才亲自送出山门的李庭玉一行,是混入钓鱼城中的蒙古奸细。” 王立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这怎么可能?”张珏道:“这事一时难以说清楚,一切等王大帅回来再说。王将军,我如果是你,就要格外留意里面的那位尊师。”不再理睬对方,命守卫山门的兵士撤走,自己赶来药师殿。 若冰正在药房配药,见张珏进来,眼神一亮,随即觉察到自己失色,忙低下头去。张珏见她娇羞可人,自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还是若冰先道:“张将军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忽见到张珏手腕上缠了一条汗巾,忙放下手中药材,奔过来问道:“将军手受伤了吗?” 张珏道:“哦,我倒是忘记了,是我自己不小心割伤了。只是小伤,不碍事,不敢有劳娘子。” 若冰拆开汗巾,道:“已经化脓了,还说只是小伤。”又以命令的语气道:“坐下来。现下你不是将军,只是个病人,是病人就得听我的。”张珏只得往圆凳上坐了。 若冰打来热水,小心将脓水挤出来,擦净伤口,又涂了药膏,用药布裹好。这才问道:“张将军找我做什么?”张珏道:“娘子可还记得小敏?” 若冰道:“她怎么了?”张珏踌躇道:“她脚受了伤,人在我家里,想劳烦娘子去看一看。我知道娘子极少出诊的,不过……” 若冰道:“好。将军先去忙,我收拾一下药箱,很快就动身。”张珏想不到她如此爽快,忙连声道谢。 出来时,正好撞上刘霖。刘霖问道:“张兄可有见过梅秀才?”张珏道:“没有。他没来过这里。”刘霖道:“奇怪,他房里没人,到处找不到他。不过我来找张兄,不是为梅秀才的事,而是为那晚小鲁的案子而来。” 张珏道:“怎么,你发现线索了?”刘霖道:“其实不是我发现了新线索,而是我刚才去探访了惠恩法师,他的回答很奇怪。” 张珏道:“我昨晚也去见过惠恩法师。他说当时小鲁要到草丛中方便,他提着灯在路边等小鲁,不想被人自后袭击,人就晕了,而且他也不知道凶手从哪个方向来。” 刘霖道:“惠恩法师也是这么对我说的,这说法与现场情形并无违背。 但你我亲眼见到命案之处尽为直道,凶手老远就能见到有人提灯站在山道上,不可能是为了掩饰行踪而杀人,除非是有预谋。凶手先是打晕了惠恩法师,后来才杀死小鲁,既然针对的目标不可能是小鲁,必然是惠恩法师身上的什么东西。我自言自语说了这番话后,惠恩法师便赶快接口说,他身上有一封信不见了,是南郭寺方丈写给护国寺方丈的。” 张珏道:“既是高僧之间的通信,想来以谈论佛法居多,就算涉及其他,也不过是个人私务。凶手仅仅为了这样一封信而袭击了惠恩法师,又杀死小鲁,当真奇怪。”刘霖道:“是的,不光这点奇怪,我还感觉到惠恩法师是在顺着我的话说。” 张珏道:“刘兄是说,也许根本没有这样一封信?”刘霖道:“也不是。 我只是觉得……先不说这个。这里面还有一点说不通,山路离悬崖不远,为何凶手不将小鲁的尸首推下悬崖造成失踪的假象呢?杀死兵士,在钓鱼城可是大案。” 张珏道:“这件案子,多半跟蒙古人有关。”大致说了惠恩法师老友李庭玉是蒙古奸细之事。又道:“惠恩法师多半也不知道老朋友已经投靠了蒙古人。他本已离开钓鱼城,突然得到紧急军情,才临时返回,是在李庭玉之后。” 刘霖沉吟道:“兴许李庭玉意外见到惠恩法师回来,又不进护国寺,而是直接上了山,分明是要去官署,担心老朋友发现了什么,所以派人跟着?后来歹人见惠恩法师独自站在路边,干脆将他打晕,想从他身上找到什么,却想不到小鲁藏在草丛里方便,不得已便杀了他。” 张珏道:“这倒是说得通。不过蒙古人来了钓鱼城一事,暂时不能张扬。也请刘兄不要告诉惠恩法师我已捉了李庭玉。” 刘霖道:“张兄放心。”又问道:“那李庭玉当真是飞将军李广的后人吗?”张珏道:“他自称出自陇西李氏,真假不得而知,但那一手箭法,却是相当了得,有名门之风。”刘霖叹道:“可惜了,李家又出了个降胡的李陵。” 张珏见若冰已提着药箱出来,便道:“这件案子,就交给刘兄调查。 刘兄尽可以找梅秀才做帮手,他脑子活,反应快,说不定有什么新看法。”刘霖笑道:“那倒是了。我先去找到梅秀才的人再说。” 张珏遂与若冰一道来到琴泉茶肆。张如意正在店里招呼茶客,见张珏进来,忙迎上来问道:“怎么这么久才来?”张珏道:“临时出了点事。小敏人呢?” 张如意道:“我给她洗干净身子,换了衣服,让她在我房里休息。你的手下在外面守着呢,跑不了。” 张珏遂带着若冰进来后院,张万与两名兵士正在院子里玩打弹子。 张珏问道:“小敏人呢?”张万道:“女奸细吗?她人在里面,一直没出来过。”又问道:“咦,将军不是要去官署吗,如何又回来了?”张珏道:“我有些话,要尽快问清楚。若冰娘子,你先进去,给小敏看看,她脚受了伤。” 若冰应了一声,提着药箱进屋去了,片刻又出来道:“里面没有人啊。” 张珏大吃一惊,急忙冲入室内,却见被子凌乱,安敏并不在房中。 又急忙到翁大娘旧室及厨房、茅厕看过,还是没人。 张珏急问道:“你们可有离开过?”张万挠挠头道:“不久前听到响箭声后,我们几个以为出了大事,出去看了一眼,但很快又回来了。她……她人真的不见了吗?”张珏怒道:“那还能有假?” 张万道:“就算小敏趁我们离开院子的时候逃了出来,也必须要经过琴泉茶肆。我们人就在那里,茶肆也有那么多人,人人都知道她的样貌,她怎么可能从我们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溜走?” 张珏心想有理,不由自主地又朝东面药师殿望去。 若冰道:“张将军不是说她脚受伤了吗?应该走不远。”张珏心道:“是了,安敏双脚受了伤,怎么还可能翻墙?我真是气糊涂了。” 张万忙道:“小的这就带人往山下搜索。”张珏道:“不必了。她应该是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了。”张万道:“什么?”一时只觉得上司言语深奥无比。 张珏道:“若冰娘子,你先请回去。不好意思,害得你白跑一趟。”若冰道:“不碍事。” 正好张如意进来,问道:“怎么了?”张珏道:“安敏人不见了。”张如意奇道:“不会吧,你手下有三个人看着她啊。”张珏道:“怎么不会?张万,速去找一些绳索来!”甩手朝西面梅林而来。 他是在梅林中发现的安敏,当时他人就在茶肆,没有见到有人从门前经过,那么只有可能是安敏早已经藏在林子中了。可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分明刚从什么地方逃出来。她如果是从山道过来,护国寺山门昼夜有兵士把守,不可能没人见到她。再联想到安敏曾说过“悬崖”之类的话,那么只剩下唯一的可能,她是从悬崖边上的什么地方爬过来的。 张珏赶来悬崖边,来回勘查一遍,果然在一块大石边发现了血迹。 那大石缝中生出一根小儿臂粗的藤蔓,直垂下悬崖。张珏微一思索,解下腰刀,将戎衣束紧。张万带着绳索赶来,道:“将军,绳子!” 张珏遂将绳索一端系在腰间,另一端命兵士环绕在树上,自己双手抓住藤蔓,向下滑去。 峭壁挺然直下,犹如劲竹孤桐。石缝中生有各种灌木树丛,老叶沧桑,墨绿中隐约凸杂着嫩黄,那是新生的嫩叶,仿若春天的眼睛。山风自耳畔呼啸掠过,虽冷意未消,却已明显地没有了冬日的凌厉和刺骨。 悬崖之下,江天轩豁,缙云诸山尽在指顾间——峰峦浑厚,云雾缥缈,天池闪亮,城郭巍峨,兼以云树烟波,山情水韵,难怪时人称钓鱼山气势雄逸,有“江山之胜”。然无限风光中,却是身悬半空的致命危机,脚下谷涧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即使是张珏这样时常训练垂吊的军人,身临绝壁险境时,亦有胆战心惊之感。 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安敏的心意:她一个弱女子,要缘着藤蔓攀爬上来,需要费极大的力气,稍有不慎,即会摔入万丈深渊,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她却宁可冒险,也要逃离本是来营救她的人的掌握,可见其内心深处厌恶蒙古之深。她好不容易爬上了平台,意外遇到张珏,惊喜交加,真情流露。为什么又要再度逃走呢?是了,她不是自己逃走的,而是被人掳走了!那人来去的路线,就是她逃走的路线。会不会李庭玉这伙人只是声东击西之计,有意暴露,令张珏就此撤去禁卫,好将她转移出去? 一时间,心中愈发焦虑,手中的汗也明显多了起来,险些抓不住藤蔓。 又暗道:“我这是怎么了?那些蒙古人是受命来救安敏的,当然不会对她怎样,她就算再次落入他们手中,也不会有危险,我这般着急做什么?” 心神略定,便看见脚下有一个洞穴。洞口不大,又为灌木、丛草浓荫遮蔽,若不是垂吊到跟前,根本发现不了。 张珏仰头叫道:“我发现了一个洞,我要进去了,你们把绳子放下来一些。” 上面有人应了一声,绳索果然落下来一大截。张珏又往下滑了一段,攀住洞口,这才放开藤蔓。那洞口实际上是一处天然的石缝,直径不过三尺,他只能俯身在里面爬行。越是往里,光线越暗。曲曲折折,东拐西弯,爬了一刻功夫后,湿热之气嗖然扑面而来,夹杂着奇怪的酸臭气。 再往前一段,绕过一块大石头,突然间豁然开朗起来,还有了光线,虽则朦朦胧胧,却大致能够视物—— 眼前是一个大石洞,如同一座大厅。洞中比外面要热得多,石壁边上有一道流泉,泉水下正好是大坑,形成一个天然的水池,不断有热气冒出,居然是个极罕见的半山温泉。洞顶石隙间漏下一缕天光,映着“沙沙”坠落的泉水,飘飘洒洒,发出奇异的光彩,甚是迷人。 张珏见到深洞中居然有如此美景,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心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泉飞泻?” 传说有张姓樵夫因抵抗不住黑暗势力而被困死在山上岩石中。一名好心的仙女用法术裂开巨石,驱走黑暗,又从天河引来玉液琼浆给樵夫饮下,樵夫遂死而复生,其所饮下的玉液琼浆亦长流洞中,号称“天泉”。 但这只是钓鱼山山民口口相传的古老传说,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再往前,穿过一群倒垂的石钟乳,登上一层台地,又是一个大洞。 张珏晃燃火折,打量四周。洞中有一张简易小木桌,桌上有一只大瓦罐及几只陶碗,洞角还堆有被褥等物。张珏走过去点燃桌上的油灯,又见桌下扔有安敏的夹衣、靴子及绳索等物,料想这便是她之前被关的地方,也是蒙古人的秘密藏身之处。台侧有一处门屏似的洞口,大约是通向另一边的出口。 忽听见有人叫道:“张将军!张将军!”声音细若游丝,几不可闻,仿若来自极遥远的地方。 张珏便重新走回到通往悬崖的小洞口,应道:“我人在洞里,多叫些人手,带火把下来。小心些!”不见回应,又提高声音大喊了一遍,才听到有人应答。 张珏心道:“那些蒙古人在钓鱼城中一定有内应,不然不可能知道这么个隐蔽的地方。他们出入不可能像我刚才那样,一定有别处更便利的出口。” 举灯四下寻了一遍,果然在一块门屏似的大石旁发现了一处洞口,比悬崖洞口要大一些,人可弯腰通过。 张珏心道:“是了,这才是蒙古人进出的通道。昨夜应该是蒙古人守住了这里,安敏出不去,无意中看到那边石头后有个小洞,便谎称洗浴,支开蒙古人,趁他们不备,由小洞爬了出去。不想洞口外却是悬崖,她不愿意折返回去,刚好看到洞口有一根藤蔓垂下,便冒险爬了上去。她一个女孩子家,当真不容易。” 他因未携带兵器,不便冒险追击,便等了一会儿。最先爬进洞来的是兵士龙井,一身山民打扮,头上裹着白布。他腰间别着火把和张珏的腰刀,进来先将兵刃奉给张珏。 张珏道:“我不是派你和田川监视工匠吗?你怎么突然跑这里来了?”龙井道:“小的和田川一直跟着唐平呢。他适才到茶肆吃热豆腐,我们一路跟了来。正好有人来茶肆喊人,说张将军需要帮手,之前小的又曾听到过响箭声音,怕出了事,所以赶来看看。小的攀山惯了,最先下来。”忽惊见天光飞泉美景,不由得愣住,好半晌才道:“这就是天泉吗?原来传说是真的。” 张珏道:“那边还有一个更大的山洞。”龙井遂点燃火把,来到大山洞,环视一圈,道:“小的是本地人,居然也不知道这里有个山洞,而且是洞中有洞。” 说话间,张万也跟着爬了进来,道:“这条通道又窄又长,胖子还真进不来。” 张珏便命龙井留在大洞中等候其他人,自己与张万先举火把钻进门屏旁的石洞。洞中高低起伏,脚下和两边都是岩石,不乏尖锐凸出之处,有经人工开凿的痕迹。二人小心翼翼,又直不起身子,行进得十分缓慢。 张万道:“这洞怎么这么长,走了这么远,早该过了梅林了。呀,这……这该不会是通往护国寺地下的储粮洞吧?”张珏蓦然醒悟,道:“还真是。快,快走,也许还来得及堵住歹人。” 又走了一段,前面道口被封死。张万道:“呀,没路了。”张珏道:“你让开,让我看看。”张万便侧身紧贴到石壁上,让张珏通过。 张珏抚摸了一遍道口,道:“这不是石头,这是扇木门,应该就是出口。” 用力一推,却是纹丝不动。心念一动,便握住门板上的横闩,往旁侧拉去——“哗哗”一阵响动,木门滑到一边。一阵阴风袭来,吹得张万手中的火把东倒西歪,火苗差点飘到脸上。张万道:“一定又是个大洞。” 木门出口处尚堆着几大麻袋粮食,张珏用力将麻袋推倒,接了火把,跨过麻袋,举火一照——这才发现那堵住洞口的木门并不是门,而是伪装成了一个木柜,木柜上堆有陈年账本及杂物。若不是事先知晓机关,根本不会有人发现柜子后还有一个洞口。 张万紧跟出来,见四周堆满一袋一袋的粮食,欢声叫道:“果然是护国寺的储粮洞。” 寺庙多有利用闲置资金购粮储备的传统,护国寺亦是如此。每每到大灾大难之时,有能力赈济灾民的,除了官府和大户之外,便是寺庙。 有一些大寺庙,所储藏粮食甚至不比地方官仓少。张珏目下所站便是护国寺粮窖所在地,原是一处天然洞穴,位于藏经楼之下,正是做粮仓的极佳场所。通常寺里管事拿钱买了粮食后,再雇人用鸡公车推上山,自藏经楼便室地道搬进粮窖。军中乏粮时,也会临时向护国寺借济。但问题是,张珏来过好几次储粮洞,竟然也不知道这里面洞中有洞,那么那些蒙古人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他一时不及多想,直奔上台阶,地窖入口的翻板却是自外面锁上的。 张珏便解下腰刀,用力敲打钢板,叫道:“来人,快来人,开了翻板!” 那翻板是精钢所铸,一时“咚咚”作响,当即有僧人听见,奔过来问道:“谁在下面?”张珏道:“我,张珏。快叫人开了翻板。” 那僧人道:“翻板钥匙在管事大难手中。”张珏道:“快去叫他来!” 僧人道:“是。” 张珏又叫道:“等一下!”那僧人便又回来,问道:“张将军还有什么吩咐?”张珏道:“你先去传我命令,立即封锁护国寺。” 僧人道:“这个……贫僧找谁传令?那些军爷怎么肯听贫僧的话?” 张珏见对方夹杂不清,只得道:“算了,你先去找大难吧。记住,一定要让他亲自来开翻板,他如果不肯,想要逃走,就是奸细同党,叫人把他抓起来。”僧人道:“贫僧晓得了。”自去寻人。 龙井等兵士也陆续跟了进来。张珏忙道:“龙井,你身子灵巧,先从原路返回,传我命令,立即封锁护国寺,不准任何人进出。还有,叫悬崖上面的人不必再下来了。”龙井道:“遵命。” 张万道:“那小敏便是从这条道逃走的吗?对她这么个柔弱的小娘子来说,未必太难了些,又要攀下悬崖,又要爬洞。将军是怎么发现的?”张珏道:“我今早是在梅林中发现她的,却没有见到她从茶肆前经过,所以猜想可能悬崖边有蹊跷。而且她不是自己逃走的,应该是被人强行带走的。” 张万一时不明白究竟,见长官忧心忡忡,忙劝道:“那小敏画像贴满全城,她逃不出去的。况且今日发射过响箭,守门兵士势必会对出城者加强搜查,她的同伙也不可能将她夹带在挑子或是鸡公车上出城。”张珏这才略略放心。 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大难到来,张珏便又敲起了钢板。又有一名僧人奔过来问道:“是谁在下面?”张珏道:“是我,张珏。快去叫大难来开锁。”那僧人道:“适才大难就在这里呀。” 张珏“呀”了一声,这才明白适才第一个应答他的僧人很可能就是大难,他听到张珏的一番话,肯定扔掉钥匙,飞身出逃。一时又惊又悔,问道:“谁还有钥匙?”僧人道:“方丈和罗汉堂首座。不过他们都在罗汉堂中为吴施主……” 他不提吴知古还好,一提“吴施主”三个字,张珏登时勃然大怒,喝道:“快去拿钥匙来开锁!” 那僧人吓了一跳,不敢再吭一声,飞一般地去了。 过了一刻功夫,才听到上面脚步声纷至沓来,有僧人叫道:“惠苦方丈到了。” 一阵手忙脚乱后,翻板终于打开了。惠苦见张珏率人从地窖出来,甚是狼狈,愕然问道:“张将军怎么会被锁在下面?”张珏道:“一时也说不清楚。怕是今日又要打扰方丈清修了。”转头命道:“立即封锁护国寺,速派飞骑下山,知会各城门关卡,擒拿大难。” 一行人出来时,正好龙井亦已带人赶到,禀报道:“所有进出护国寺的通道都已经封锁了,悬崖那里也派了人。” 张珏心道:“安敏脚受了伤,她又正被全城通缉,根本不可能出城。 带走她的人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人一定还藏在护国寺中。”便命仔细搜查护国寺。 方丈惠苦追上来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先是药师殿日夜戒备,目下又要搜查全寺,昨晚将军不是已经搜过一次了吗?”张珏道:“我并不是有意骚扰方丈清修,有蒙古奸细一直躲在护国寺中。”大致说了李庭玉是蒙古奸细,以及地窖中另有暗道与一山洞相连,正是蒙古人在钓鱼城的秘密藏身之处。 惠苦惊道:“洞中有洞,贫僧怎么从来没有听大难提起过?”张珏道:“出入地窖均需要翻板钥匙,没有管事大难的协助,那些蒙古人怎么能知道地窖中另有藏身之处?大难一定是内奸。”惠苦听说,一时呆住,连声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张珏道:“大难应该已经逃离护国寺,甚至可能抢在城门守卫知道究竟前逃出钓鱼城,但他脚力再快,也比不上飞骑,最终还是无法离开合州。方丈,你可知道他在合州有其他藏身之处?”惠苦道:“大难是寺里管事,采购等各项杂物均归他管,他时常出寺,应该认识许多人。但具体是哪些人,贫僧也说不上来。” 张珏见问不出什么来,便道:“打扰了。” 惠苦道:“贫僧倒没什么,怕是正在罗汉堂为亡父招魂超度的吴施主很有些不满。”张珏道:“若是吴施主怪罪,尽管让她来找我。” 引人出来时,正见到张如意与若冰一道从药师殿出来。张珏忙上前问道:“如意,你来这里做什么?”张如意道:“我不小心磕破了膝盖,来找若冰娘子拿点药。” 张珏不及细问,若冰道:“正好我也为张将军手伤配了药,我进去拿。”张如意道:“哪敢有劳娘子?哥,你还不进去取?”见张珏不动,便强拉着他进来药师殿。 张珏道:“其实我手上的伤……” 一语未毕,便忽听见背后有人怒道:“张珏,你做的好事!” 扭头一看,却是那女道士吴知古。她怒气冲冲地走上前来,扬手便打了张珏一记耳光。还要再打时,却被张珏握住手腕,甩到一边。 吴知古愈发大怒,道:“我要杀了你!我非杀了你不可!”王立已然抢过来,劝道:“尊师息怒……” 张珏部下见吴知古的几名黑衣侍从有动手之意,“哗”地一声拔出兵刃,一齐围了上来。 王立急道:“做什么?退下,都给我退下!”张万道:“王将军,我们是张将军下属,只听张将军号令。”王立道:“你们……” 吴知古怒火冲天,自怀中掏出一块龙形玉佩来,道:“这是官家钦赐之物。张珏,圣物在此,还不跪下?” 张珏尚在踌躇,几名黑衣侍从抢上前来,夺了兵刃,七手八脚将他强按到地上跪下。 一人喝道:“你对圣上不敬,可是犯了杀头大罪!” 第八章 难逢一笑 薄阴下的钓鱼城秀削天然,自有一番美景——远处有大河东注,汪洋滂沛,一泻千里;近处有鱼山诸峰,抑扬起伏,层见叠出;脚下则有壁立千仞,翠插天半,山岚烟波,溟蒙浩渺。振衣临渊,倚栏而望,一时脑中空空荡荡起来。这几天所发生的各种变故,因之而带来的各种烦忧,瞬间被强行从脑海中抽走,眼前只有这旖旎风景,如画江山。 江水浸云影,鸿雁欲南飞。携壶结客,何处空翠渺烟霏。尘世难逢一笑,况有紫萸黄菊,堪插满头归。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   酬佳节,须酩酊,莫相违。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晖。无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机。与问牛山客,何必独沾衣。 ——朱熹《水调歌头》 张万等兵士见主帅当众受辱,各自大急。张万叫道:“张将军!” 张珏道:“你们退下。” 王立忙道:“出去,不相干人都出去。”张如意道:“哥……” 张珏知道妹妹性情刚烈,她在这里,多半要出事,忙使了个眼色。 王立会意,道:“如意,你先出去。出去!都出去!一个也不准留下!” 强拉张如意退出药师殿,又亲自掩上大门,命兵士守住大门,不放人进去。 若冰却是施然走了过来。一名黑衣侍从上前挡住她,喝道:“还不滚出去,找死吗?”若冰冷冷道:“尊师身患绝症,将不久于人世,怎么火气还如此之大?” 吴知古大吃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若冰道:“我是医师,一看尊师脸色,便知你已病入膏肓。” 吴知古细细打量对方,见其人艳若桃李,其态却冷若冰霜,眉目凛然有不可侵犯之色,这才恍然大悟道:“啊,你就是那个大理女医师,我听过你的名字,你叫若冰,对不对?”命侍从让开,走到若冰面前,道:“若冰娘子既能一眼看出贫道病情,想来医术十分高明。”若冰道:“我的医术出自大理无为寺。”吴知古道:“那是大理皇家寺院,贫道久闻大名。 贫道听说无为寺多藏奇药奇术,常有起死回生之能,不知贫道这病……” 若冰道:“如果我说我有法子救你,尊师要如何报答我?”一旁侍从道:“娘子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家主人办不到的事,天下还真不多。” 若冰道:“那么我想先问一句,张将军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尊师?”一名侍从道:“我家主人正为亡父作法招魂,到紧要处被张珏打断,导致前功尽弃,是可忍孰不可忍?” 若冰道:“原来如此。法事还可以再做,但人若是性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能等身后人来为自己做法事了。” 吴知古也是个聪慧之人,低声问道:“若冰娘子是想要贫道放过张珏吗?”若冰道:“他不过是个武夫,尊师跟他计较,只会坏了修为。” 吴知古身患奇疾,宋理宗为她遍请名医,也没有任何起色。她因只剩下几个月寿命,便决意利用有限的时间去实现母亲的最后遗愿,亲来护国寺为亡父超度。虽然她早已绝望,亦不大相信若冰能比临安御医还要厉害,能治好她的病,但人在绝处逢生之时,希望便会滋滋冒生出来,比豆子发芽还快,压过一切。既是有一线生机,她当然不能放弃,便慨然应道:“好,一如娘子所愿。”转头喝道:“张珏起来!今日瞧在若冰娘子份上饶了你,可别让贫道再看见你。滚,滚出去!” 张珏站起身来,捡了自己兵刃,看了若冰一眼,默默走了出去。 张如意等人正焦急地等在门前。张如意见兄长开门出来,忙上前问道:“哥你没事吧?”张珏道:“没事。” 张如意道:“那恶妇人是谁?”张珏道:“这个你不需要知道。如意,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又叫道:“好了,大家都去办事。张万,可有搜到人?”张万道:“没有,全寺都翻过一遍了,既没有发现小敏,也没有大难。” 王立忙将张珏拉到一旁,低声道:“吴知古可是连宰相都惹不起的人!张将军明明知道了她的身份,为何还要如此鲁莽行事?”张珏道:“我只是在尽我自己的职责。护国寺粮窖成了蒙古人的藏身之处,不把奸细找出来,吴知古自己也不见得会安全。”王立道:“话虽如此,可张将军几次三番干扰了法事,据说这是吴知古最后的心愿。你派这么多人在寺里走来走去,她看见了只会更加生气,认为你有意如此。张将军即使不顾及自己安危,也该为余相公想一想。” 张珏道:“那王将军想要我怎样?”王立正色道:“张将军若信得过我,不妨将搜捕奸细一事交给我王立。我会以保护尊师为名,仔细搜查护国寺。而且你将人撤出去,奸细反而会放松警惕,露出马脚,更容易被发现。”张珏微一沉吟道:“好,多谢。” 出来护国寺时,张珏想起李庭玉说的“一个伪装成道士的叛贼之女,就能将你们大宋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你是合州副帅,连找她当面对质的勇气都没有”,忽觉怅惘起来。 张万道:“将军昨晚一夜未睡,要不要回营歇息?”张珏摇摇头,道:“不过我确实有些饿了,先去琴泉茶肆坐坐。”见张万欲言又止,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身为军人,吞吞吐吐成什么样子。” 张万道:“那个……那个小敏,她受了伤,根本没有能力自己从悬崖垂吊下去。如果按照张将军的说法,她是被歹人强行掳走的,那么至少需要两个歹人,一个人先下到洞里,一个人在悬崖上守着,还需要借助绳索,才能将她弄进洞里去。”张珏道:“不错,歹人担心她反抗挣扎,一定在她腰间绑了绳索。” 张万道:“绳索的另一端,应该系在树上,上面的歹人手握余绳,一点点将小敏放下去。下面的歹人接了她,将她拖进洞里,解开绳子……” 张珏蓦然得到提示,道:“我到达悬崖边时,没有发现绳子!” 在当时的情况下,逃生保命为第一本能,歹人不大可能先去解开环在树上的绳索,只攀援藤蔓而下。多一根绳子,就多了一份生命的重要保障。要知道,脚下可是万丈深渊。 张珏忙道:“你考虑得极对。既然没有绳子,歹人应该也不是走这条通道逃走。” 张万道:“可如果不是走这里,又是从哪里逃走的呢?会不会是歹人带小敏翻墙去了药师殿?”张珏道:“这不可能。青天白日的,药师殿里有那么多人。况且自从出过命案后,我在药师殿加派了守卫,昼夜有人巡逻。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歹人才会那么做。” 张万挠挠头,道:“那就只能是上天,或是入地了。”又狐疑问道:“张将军,你家下面该不会有地洞、地窖什么的吧?”张珏又好气又好笑,道:“没有,决计没有。” 一行人来到琴泉茶肆,正好在茶肆门前遇到白秀才。白秀才道:“张将军,我正要去找你,劳烦借一步说话。”引着张珏进来自己家中,掩好房门,才道:“我刚从城外回来,听如意说你不知如何得罪了那女道士吴知古,她拿出官家御赐之物,想要杀你。” 张珏刚经过茶肆时不见妹妹,问道:“如意人呢?”白秀才道:“她刚说有事,要出去一趟。”又道:“我找张将军来,是想说,吴知古当真是个祸害,留她不得,我替张将军做了此妇如何?但我一个人力不能及,还需要张将军从旁协助。” 张珏大吃一惊,骇然望着白秀才,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秀才却极是冷静,道:“张将军不必如此吃惊,我是朝廷暗探,做事本就只求目的,不问手段。我反复盘算过,吴知古必是吴曦之女无疑,她入宫目的不得而知,但她留在世上,必是大宋心腹大患。她今日敢以御赐之物杀了张将军,明天便敢杀了余相公。此妇非除不可!”顿了顿,又问道:“对了,张将军刚才是如何脱险的?”张珏大致说了若冰出面之事。 白秀才道:“既然吴知古身患绝症,那是老天爷要收她。张将军在若冰娘子心中地位非同寻常,何不婉转劝劝她,不必再为吴氏这种妇人劳神费力。” 张珏道:“这我可做不到。若冰娘子为了救我,才答应为吴知古治病。 她是医师,本就是以悬壶济世为业,又对吴知古许诺在先,我如何能陷她于不信不义?” 白秀才想了想,道:“这倒也是。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张将军请吧。”不再理睬张珏,自行进里屋去了。 张珏开了门,一脚跨出门槛,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回头问道:“白秀才,你今天什么时候离开的家?”白秀才应道:“早上去过护国寺后。 不是我通知你快点去捉李庭玉的吗?” 张珏沉吟道:“那正巧是在响箭之前了。”白秀才道:“我听到响箭响时,刚刚走到茶肆门口。” 张珏叫道:“张万!”张万忙过来问道:“张将军有何吩咐?” 张珏道:“之前你说歹人带着小敏去了哪里?”张万道:“上天,或是入地啊。小的那是随口瞎说。不过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吧。将军你……你干吗这副神色?”张珏道:“原来那掳了小敏的人,一直就在我们眼皮底下。” 张万道:“眼皮底下?那是哪里?”张珏道:“就是这里。” 话音刚落,便听到白秀才叫道:“张将军,这是你的令牌吗,怎么掉在了我房里?这……这不是如意的鞋子吗?你们兄妹在搞什么鬼?怎么跑到我房里来了。” 张珏忙进去取了令牌和鞋子,道:“这是歹人落下的。抱歉。”匆匆出来,将鞋子拿给张万,道:“你现下该明白了吧,我说的眼皮底下,就是白秀才家里。” 他离开家时,妹妹张如意尚在房中守护安敏,他随即派了张万带着两名兵士赶来后院,其实是要看守安敏。而之后唯一的空隙是,响箭声响后,张万三人离开后院,到琴泉茶肆门前去看发生了什么事,不久后即返回。那么歹人一定是趁这一时间进屋劫走了安敏,但既不可能从琴泉茶肆众人眼皮底下逃走,又没有返回悬崖自通道逃走,更不可能翻墙进入药师殿,那么人一定还在后院。当时若冰发现屋里没人后,张珏只搜了张家,随即误以为安敏是走了悬崖之道,便匆忙追了出去。却没想到隔壁白秀才人不在家,他家亦是极佳的藏身场所。张珏发现悬崖边的洞口后,担心洞中有埋伏,又命召集更多人手,茶肆的兵士蜂拥过来帮忙,奉命监视工匠唐平的龙井和田川便是如此。而那歹人必是趁此大好机会,带着安敏从容经茶肆离开。 张万听了经过,这才恍然大悟。 张珏心道:“他们虽然离开了茶肆,但若是上山或是往东,都必须经过护国寺,当时山门前尚有兵士把守,所以必然是往山下方向去了。不过当时响箭警报尚未解除,城中又四处贴着安敏的画像,他们无法通过关卡,一定是躲在林中。”忙命张万去召集人手,组织起两支搜查队,沿护国寺西面下山道,往树林中仔细搜索。 出来茶肆时,天色已然不早,正好遇到阮思聪和刘霖。 刘霖先嚷嚷道:“梅秀才失踪了,到处找不到他。我问了州学的役夫,说是昨晚就没见他回去。”又道:“城里出了蒙古奸细,会不会梅秀才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跟小鲁一样,被人杀了灭口,连尸体也被推下悬崖了?” 张珏道:“那我派人知会巡逻队,多留意一下。”又问道:“阮先生来找我,可是有要事?” 阮思聪因刘霖是名门之后,也不避讳,道:“还是姓安的那件事。我打听过了,神秘囚犯应该不在州府中。”张珏点头道:“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余知州只是挂名知州,平日不管事,官署中多是冉先生的人,他大概觉得后衙不保险。” 阮思聪道:“但我想到了一个地方,安公子有可能被藏在那里。”张珏道:“什么地方?”阮思聪道:“寅宾馆。寅宾馆目下住着王立和大理杨深一行,但负责警戒的守卫却都是王立将军从重庆府带来的人。” 这些人既是蜀帅余玠的亲兵,当然也奉余公子余如孙的号令。寅宾馆规模不算小,且多为独立院落,往其中藏个把人甚至一群人都不是问题。 张珏道:“还真是,我怎么没想到。阮先生可有派人确认过?”阮思聪道:“张将军目下是兴戎司代都统,未得将军军令,我不敢自作主张。 不过安公子藏在寅宾馆一事十之八九是真的,张将军想怎么做?”张珏道:“目下事情已起了极大变化,非但安公子的妹妹安敏来了钓鱼城,蒙古人亦介入其中。我想见一见余公子,将事情经过告诉他。” 刘霖道:“等一下,你们说的姓安的,可是广安安氏?” 张珏一时踌躇要不要将真相告知刘霖。刘霖母亲魏氏曾嫁安丙之孙安恭行,论辈分,安乙仲是她的叔叔。刘霖与安氏虽无血缘关系,却也有极深的渊源。然而安乙仲妻子汪红蓼的家族是刘霖的大仇家,刘霖未婚妻子陈氏一家数百口尽为汪红蓼兄长汪世显所杀。当年蜀帅余玠以奇计行刺汪世显,其实也是出于刘霖建言。若是他知道安允、安敏兄妹尽为汪红蓼子女,怕是再起仇恨之心,不会就此善罢干休。 然刘霖亦是聪明之人,见张珏神色闪烁,当即便猜到了几分,道:“既是姓安的,又跟蒙古人有关,一定事关安乙仲了。你们说的安公子可是他的儿子?”阮思聪见张珏为难,忙道:“不好说,都是我们瞎猜的。 余公子来了钓鱼城,行踪却如此神秘,必是奉了余相公密令,事情未明朗前,还是不要公开谈论好。” 刘霖道:“张兄,我跟你一道去。我与余如孙交情不错,我出面求见,比你出面要方便得多。” 张珏不便拒绝,只得应了。几人遂一道往寅宾馆而来。 到宾馆门前时,守门卫士果然上前挡住,客客气气地道:“贵客和王立将军都去了护国寺,人不在宾馆里面。” 刘霖道:“我们是来找余如孙余公子的。”卫士道:“余公子也不在。” 他不说余公子人在重庆府,只说“也不在”,言下之意,分明是暗示余如孙人在钓鱼城了。 刘霖道:“有人跟我说看见他了。我跟余公子是朋友,他人到了钓鱼城,不先来找我,我只好自己登门来找他了。你推三阻四的,想做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在余相公帐下多久了?下次我见到余相公,可是要告诉他,他手下一个亲兵,敢把兴戎司副帅挡在大门外,这不是狐假虎威是什么?” 那卫士忙赔笑道:“小的不敢对诸位无礼,更不敢阻挡张将军。可余公子人真不在里面。” 他越是如此,刘霖越是起疑,便径直闯了进去。卫士不敢阻止,只得让在一旁。张珏便让手下留在大门外,自己与阮思聪跟了进去。 三人进来时,暮色已浓,正好在庭院中遇到大理将军杨深,他看起来郁郁满怀,神色凝重。张珏上前招呼了一声,他也不大愿意理睬,只哼了一声,态度颇为简慢。 张珏道:“高言大将军遗体已安置在护国寺大殿中。等王大帅回来,再与杨将军商议如何处理后事。” 杨深只点了点头,半句不问凶手之事。大概他心下认定是若冰也就是大理公主段霜杀了高言,亦不知该如何处置。 阮思聪试探问道:“杨将军人在寅宾馆中,可有听到什么动静?譬如昨日有没有什么人临时住了进来?”杨深沉吟片刻,道:“不妨去隔壁院子看看。”大理一行人住在东院,隔壁院子,便是北面的后院了。 张珏等人道了谢,便往后院而来。这处院子背靠大山,其余三面尽被其他院子遮挡,没有什么风景,但却最为幽僻。 到了院门外,刘霖扬声叫道:“余兄,你人在里面吗?刘霖特来拜访。”不见人应,遂推门进来,院子中静悄悄的。阮思聪道:“好像真的没人。” 张珏扬声叫道:“有人在吗?”忽听到正堂中有声响,便道:“我是兴戎司副帅张珏,有人在里面吗?”仍不见回答,但那怪声却没有就此消止。 张珏久在军中,警觉性比常人敏锐得多,忙道:“二位留在外面,我先进去看看。” 推开堂门,一手抚刀,几步跨进内室。虽然光线极暗,但大致仍然可以见到房梁下反吊着一名男子,那男子头被麻布包住,看不清面目。 他听到有人进来,忙“呜呜”出声喊叫。 张珏忙拔刀割断吊绳,将男子放下来,又伸手去揭他头上麻布,却不是神秘少年安允安公子,而是昨晚失踪的梅应春。 张珏大吃一惊,忙挖出他口中布团,问道:“梅秀才,怎么会是你?” 梅应春呻吟一声,道:“快解开我!不然我就要被勒死了!” 刘霖和阮思聪闻声进来,惊见梅应春骤然现身,横躺在地上,亦极是惊讶。刘霖问道:“我正到处找梅兄呢,你如何被人绑在了这里?”梅应春有气没力地答道:“快别提了,我被吊了一天一夜,不但手脚僵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动都动不了。”众人便扶了他出来。 张珏指着梅应春问道:“你可见过他?”那卫士连连摇头道:“小的不知道。张将军有疑问,还是直接去问余公子的好。” 这卫士胆小怯懦,生怕惹事上身,却不知话语中又泄露了重要信息——那就是绑架梅应春一事必与余如孙有关。 众人就近进来州学宿舍。张珏命兵士取来一大碗热米汤喂梅应春喝下,他身上有了热气,慢慢活动筋骨,这才叙述了经过。 原来梅应春昨晚独自提灯回州学时,在山道上遇见一名二十岁不到的年轻男子,似是不小心摔下石级,摔折了腿骨,站也站不起来,正歪在路边哼哼唧唧。梅应春便问了一句:“你是谁?怎么大晚上待在这里? 可要我扶你一把?”那男子只是冷冷打量着他,一声不吭。梅应春见对方态度冷漠,又照见其手腕上有极厚的紫黑血痂及瘀痕,显是长期戴过镣铐,料想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定还是从州狱逃出的囚犯,本待转身离开,赶去州府报官。然而,当他看到对方的面容和神情时,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觉得对方好亲切,不由自主地想要照顾对方。于是将灯插在一旁石缝中,俯身帮那男子看伤势。那男子倒也不抗拒,但只是默不作声。忽然从山道上赶下来几个人,不由分说地将梅应春和那年轻男子绑了起来。 梅应春还待呼救,嘴中却被塞了布团,头上也套了麻布,完全看不到周遭情形。 张珏问道:“然后你就被那些人带去寅宾馆了?”梅应春道:“我早吓得懵了!一路被拉扯挟持着,只知道是在上山,浑然不知道竟然来了寅宾馆。” 张珏问道:“那后来呢?”梅应春道:“后来我被吊了起来,有人来问我是什么人,是怎么混进钓鱼城的。” 张珏道:“盘问你的是什么人?”梅应春道:“对方没有取下我头上的布袋,我看不见他。我告诉他我是在州学借读的举子,人称梅秀才。他又问我如何跟那年轻男子在一起,我说是路上撞见的。那人听了就走了。” 张珏道:“再后来呢?”梅应春道:“没有再后来了,我就一直被那么吊在那里,没人理睬。开始还觉得痛,后来就麻木了。我看也看不见,喊也喊不出,心想就算不被吊死闷死,也会活活饿死。好不容易刚才有人进来,要不然……” 张珏心道:“那年轻男子一定就是安公子,也就是安敏的哥哥安允。 大概他从军营牢房被带出后,直接押来了寅宾馆。余公子为掩人耳目,不得已松了他手脚的镣铐,监禁在后院空房中。不知如何他竟寻空逃了出来,却因天黑,又不熟悉山道,摔下了石级,一时动弹不得。却又意外遇到梅秀才。余公子发现安允逃走,急派人追下山,因不认识梅秀才,误以为他是来接应安允的同党,遂将其一起绑回寅宾馆。后虽知道梅秀才与安允无干,却又怕他泄露秘密,只能将他吊在这里。” 阮思聪问道:“那位年轻公子人呢?是不是也跟梅秀才一道被带进了寅宾馆?”梅应春道:“我不知道。那些人往我头上套了麻布,我看不见,也听不到旁人声音。直到刚才张将军进来解救我,我才知道我人在寅宾馆后院中。” 阮思聪问道:“梅秀才觉得那年轻公子亲切,是不是因为你曾见过他的妹妹安敏,也就是那位小敏娘子?”梅应春奇道:“小敏原来姓安,居然就是那年轻公子的妹妹?不,我觉得安公子他……”忽吞吞吐吐起来,不肯明说。 刘霖追问道:“安公子怎么了?”梅应春道:“我说出来,刘兄不会笑我吗?”刘霖道:“当然不会。” 梅应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觉得安公子很像我姊姊。” 刘霖道:“你姊姊不是早过世了吗?”梅应春道:“我家中书楼上留有她的画像。那位安公子,虽是男子,但眉宇之间的那种气度,跟我姊姊一模一样。” 刘霖还以为梅应春会有惊人之论,却不料是这样一番臆想,连连摇头道:“异想天开,异想天开。” 张珏见梅应春甚是萎靡,毕竟被吊了那么久,体力消耗得厉害,便留下刘霖照顾他,自己与阮思聪一道出来。 阮思聪道:“安公子最初一定是被关在寅宾馆后院中。但余公子发现梅秀才真实身份后,既不能杀他,又不能放他,甚是为难,而寅宾馆亦不能再留,所以又带着安公子离开了。”顿了顿,又有意将目光投向州学隔壁的州府衙门,道:“以余公子的身份,当然不会去钻林子、入山洞,仓促之下,又寻不到合适的容身之地,只能去了那里。” 张珏会意,道:“阮先生不妨随我一道去州府拜会余知州。正好安敏仿用了他的印,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他交代。” 二人遂一道来到州府大门,称有要事求见余知州,请差役通报。差役笑道:“张将军是知道的,余知州素不管事。况且天这么晚了,他老人家多半已经歇下了,将军不如明日一早再来。” 张珏便自怀中取了那方木质假印,道:“麻烦将这个转交给余知州。” 差役吃了一惊,问道:“余知州的大印如何在张将军手中?”接过来一掂,才知是赝品,问道:“张将军从哪里得来的这个?”张珏道:“有一名叫安敏的奸细凭借此印混进了上天梯,这印是从她身上搜到的。” 差役听了,忙道:“请二位稍候。”奔进去禀报。过了一刻后,又急奔出来,道:“余知州请二位进去。”引着二人直往后衙而来。 进来花厅时,合州知州余大成一身便服,正在堂前徘徊等候,手中紧紧握着那方假印。见张珏等人到来,急迎进坐下,略一寒暄,便问道:“张将军,这方假印是怎么回事?”张珏便大致说了安敏混入上天梯一事。 余大成丝毫不问可有火药失窃,只问道:“那女子,是叫安敏吗?” 张珏道:“是。安敏说她见过余知州写给她爹娘的亲笔信,信上盖有官印,假印便是由此而来。” 余大成道:“她的爹娘是……”张珏道:“安乙仲,汪红蓼。” 余大成其实早已猜到安敏的身份,但听到张珏说了出来,还是大惊失色,问道:“张将军如何会知道?”张珏道:“安敏曾被我捉住过,我们有几番交手。之前阮先生已由蛛丝马迹推测出她的身份。今早我在琴泉茶肆附近遇到她,她亲口告诉了我她的身份。” 余大成道:“那么安敏可有说来钓鱼城的目的?”张珏道:“她说她是来救她兄长安允的。” 余大成微微松了口气,道:“原来是这样。安敏现下人在哪里?”张珏道:“又被人带走了。不过她人还在钓鱼城里,逃不出去,只是被藏在什么地方而已。”余大成道:“嗯,她不过是个小女子,不足为患,不足为患。”似并不将安敏及蒙古人的出现太当回事。 张珏道:“好教余知州放心,我已经逮住了来营救安氏兄妹的蒙古人。”余大成颇为吃惊,道:“原来张将军已经逮住了蒙古奸细?好,好。” 口中连称“好”,面上却无半分赞赏的意思,目光还不由自主地朝堂上屏风后望去。 张珏道:“是,我将这些人关押在军营牢房中,还没有来得及审问。 今晚我来求见余知州,还有一事告知,安敏今早告诉我,说她娘亲已经死了。” 只听见一声惊呼,屏风后走出一名三十岁出头的男子,正是蜀帅余玠的独子余如孙。他径直出来,也顾不得招呼,急问道:“汪红蓼死了吗?消息可靠吗?她是如何死的?”张珏道:“这是安敏亲口告诉我的,具体经过情形尚不得而知,但从她的悲痛看来,应该是真有其事。” 余如孙跌坐在交椅中,道:“这可实在让人想不到。” 汪红蓼一死,他再不能要挟对方办事,手中的安允就成空质,起不了任何作用,难怪会如此沮丧。 呆坐一会儿后,余如孙又道:“我秘密来到钓鱼城,未曾知会兴戎司,便擅自将重犯关押在军营牢房,这是我的不是,还望张将军不要怪罪。” 张珏道:“不敢。” 余如孙又道:“安敏身份非同一般。噢,倒不是这个小女子有什么能耐,而是她的父母,尤其她娘亲汪红蓼身份特殊,这张将军是知道的。 可否烦请张将军将安敏之事从头说一遍?”张珏应道:“是。” 便将如何在上天梯捉住安敏,如何由木叶声引发了后事,以及大理国大将军高言在药师殿被杀、安敏离奇失踪等一系列事件都一五一十地说了,甚至连偶逢李庭玉,他莫名告知女道士吴知古实是吴曦之女吴若水,而吴知古又命王立护送李庭玉等人离开护国寺一事也没有隐瞒,只未提白秀才是朝廷暗探及高言命案真凶一节。 余如孙一会儿蹙紧眉头,一会儿瞪大眼睛,听完叙述后,凝思了好半晌,才道:“我实在料不到钓鱼城中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既然张将军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那么我便实话告之,不错,是我抓了汪红蓼的儿子安允,也就是安敏的兄长。但我并无伤害他之意,只是想用他做人质,请汪红蓼出面,居中说项,令蒙古皇子阔端弃暗投明,内附我大宋。” 这一节张珏早已从安敏口中知晓,也不吃惊,只道:“余公子,既然汪红蓼已死,其子安允便成了空质,何不将他交给我,看是否能通过他找到他妹妹安敏,进而找到潜伏在钓鱼城中的蒙古奸细?” 余如孙摇头道:“不,安允绝不能放。他的价值,可比汪红蓼大多了。”张珏一呆,问道:“安允虽是汪氏血脉,毕竟姓安,还能有什么利用价值?” 余如孙道:“看来张将军还不知道,想来安敏也不知道,她娘亲没有告诉她真相。安允其实不姓安,他是蒙古皇子阔端之子。” 张珏登时瞠目结舌,怔得一怔后,继而又摇头道:“这怎么可能?如果安允是阔端之子,为什么那些蒙古人只救安敏,不想再继续管安允的死活了呢?” 余如孙道:“蒙古人不是已经到过军营牢房了吗?他们也想秘密营救安允出去,只是没有成功而已。既已失败一次,要想再在钓鱼城救人,难如登天,自己还有送命的危险。况且这些蒙古人应该是阔端派来的心腹,他们很清楚我方最终只是想劝服阔端,并不会真正伤害安允。当然,若是阔端执意不听,还试图继续派人救他的儿子,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见张珏依旧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便道:“安允绝对是阔端和汪红蓼所生,这是你妹妹张如意从秦州带回来的重要消息,她亲耳听到阔端说的。” 张珏眼睛瞪得滚圆,失声道:“如意?这又关如意什么事?”余如孙道:“事已至此,我便将事情经过和盘托出。” 原来张如意护送婶婶翁大娘骨灰回家乡秦州安葬后,特意到城外的南郭寺住了几日。一是因为她当年跟翁大娘躲在南郭寺中,方才躲过了蒙古人的屠城,须得向庙里捐一些香油钱谢恩;同时也想借机为家人超度,令家人魂归故土,得以安息。凑巧某日蒙古皇子阔端带领文武群臣到南郭寺进香,阔端虽然前呼后拥,威风八面,却是心事重重,终于忍不住向方丈诉说了心中烦恼—— 阔端入主河西之初,才二十余岁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他对秦巩大豪汪世显的妹妹汪红蓼一见倾心,有意纳其为妃。本以为自己贵为成吉思汗之孙,又是现任大汗窝阔台之子,健壮雄伟,精于骑射,天下不知道多少女子欲主动投怀送抱而不得,汪世显又是蒙古家臣,娶他的妹妹入门,实是汪氏莫大荣幸。不想汪红蓼却称与宋人约有婚姻,断然拒绝了他这位蒙古皇子的垂青。汪世显及部属均惴惴不安,生怕触怒阔端,给汪氏家族惹来大祸。然而阔端不怒反喜,愈发钟意汪红蓼的性情。他对汪红蓼恋恋不舍,汪红蓼却始终冷言冷语相对。汪世显劝说妹妹不成,便想了一个将生米煮成熟饭的法子:某晚用酒将汪红蓼灌醉,然后抬入阔端房中。阔端几壶酒下肚后,当然便强占了汪红蓼。不想汪红蓼清醒后还是不愿意嫁给阔端,甚至在几个月后离家出走,从此下落不明。阔端为此懊恼不已,汪世显为讨主子欢心,亦派出大批人马寻找幼妹。后来打听到与汪红蓼订亲的宋人安乙仲亦失踪之后,这才知道二人多半已私下结为夫妇,联袂远走高飞,从此海阔天空,去过自己的幸福小日子了。这一事实对阔端打击甚大,从此他再不提起汪红蓼的名字。 数年后,忽有信使自南方赶来,称是汪红蓼的信使,有亲笔书信呈给其兄汪世显。汪世显知道主子阔端心中并未真正忘却幼妹,见有幼妹的消息,欣喜若狂,急忙亲自召见信使。不想来人袖藏利刃,趁行礼之机,上前几刀将汪世显刺死。刺客随即为乱刀斩死,当时虽不知是受何人指使,但不久即知此为大宋新任四川制置使余玠之毒计。而直到汪世显下葬的那一天,汪红蓼也没有出现过。自此,汪红蓼就成了汪氏家族的罪人,成了不可触及的禁忌话题。 世事百转千回,当真充满了各种离奇的际遇。一年后,阔端率大军攻打大理,竟意外再见到了汪红蓼,这次不是信使,不是刺客,而是实实在在的汪红蓼本人。当时阔端即将攻下大理北方门户三赕,汪红蓼忽然来到军营求见,称大理是她的第二故乡,请求阔端看在往日情面上就此退去。阔端当年虽然爱她,然时过境迁,情感早由浓转淡,更不至于为了她放弃攻下大理的丰功伟业。汪红蓼不得已,遂坦白相告,说她当年受阔端强暴后怀了身孕,已经为他生了一个孩子,孩子在大理出生长大,大理是其母国,求他看在孩子的份上,就此罢兵。阔端自然极为意外,思虑良久后,表示愿意退兵,但条件是带走孩子。汪红蓼尚对阔端当年强行奸污她一事耿耿于怀,当即拔出短刀,斩下了自己的左手,称这就是自己的回答,如果阔端还想要孩子,就得跨过她的尸体。阔端惊骇之极,他当年爱上这个女子,就是因为她有惊云流水般的气质,还有敢当面拒绝他的勇气。这么多年过去,她的风姿还是一如往昔,他再次为她倾倒,遂就此退走。 然而,这次偶然的相遇却成了阔端胸口解不开的心结,他不能忘记汪红蓼,即使她对他如此决绝,更不能忘怀他的孩子,即使从未谋过面。 他想要派人接回汪红蓼母子,妥善安置照顾,却知道会被拒绝,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他一度怀疑是否因为他杀人太多,杀业太重,所以上天如此惩罚他,让他与最挂念的女人、孩子不能相聚。为了弥补愧疚,他亲自来到南郭寺,大做法事。又向方丈倾述,希望能稍解心中烦忧。 阔端的南郭寺之行并没有真正令他解脱,但他对方丈的忏悔与诉说却一字不漏地落入张如意耳中。张如意回到钓鱼城后,正好遇到余如孙来钓鱼城处理公务,顺便到琴泉茶肆小坐,便将阔端与汪红蓼育有一子且安氏夫妇藏身在大理的消息告诉了这位余公子,又重提十年前蜀帅余玠以死士冒充汪红蓼信使刺杀汪世显一事,无非是暗示可以利用汪红蓼和阔端生的孩子大做文章。余如孙先是惊讶,随即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帮助父亲余玠再建大功、再立威名的大好机会,要求张如意不要再对任何人提及这件事,随即返回重庆府,将经过情形报告给了父亲。 起初,余如孙的想法跟张如意一样,无非是要利用汪红蓼母子,通过某种手段去行刺蒙古皇子阔端,虽已有汪世显的前车之鉴,但这次涉及的可是阔端的亲生孩子,对方不可能不上当。然余玠认为纵然行刺阔端成功的把握相当大,但目下执掌蒙古朝政大权的是拖雷之子蒙哥,蒙哥正逐步铲除窝阔台、察合台两系宗王的势力,属于窝阔台系的阔端已然失势,而漠南汉地事务是蒙古经营的重点,蒙哥很可能想将阔端手中的权力收回,转交给自己的亲弟弟忽必烈掌管,如果刺杀阔端,反而是帮了蒙哥一个大忙。与其行刺阔端,倒不如利用其困境游说他归附大宋。 既然阔端对汪红蓼母子念念不忘,只要能事先争取到汪红蓼的支持,便有很大的成功机会。即使不能说服阔端投降南宋,亦可以在其中离间挑拨,促使本已猜忌阔端的蒙哥对其下手。 如此,最理想的状况,阔端率部内附大宋,西川、秦巩及河西之地不战而归大宋所有。这可是旷世伟业,即使是当年宋太祖、宋太宗在世,也未能拥有河西之地;最差的情况,阔端不肯内附大宋,也足以令蒙哥对其心生疑忌,痛下杀手予以铲除,与宋方派刺客行刺无异不说,还极有可能导致蒙古再度爆发内讧。 余玠考虑成熟后,即派爱子余如孙来执行此事。因余如孙是蜀帅之子,不便出面,遂以合州知州余大成的名义与安氏夫妇通信。余大成与前蜀帅安丙之弟安焕是亲戚,论辈分是安乙仲的表兄,他以个人名义给安氏夫妇写信,当然最合适不过。 但事情远远不如想象中顺利。送信人到达大理后,还未开口,便被汪红蓼当面拒绝。汪红蓼称已遁世多年,再也不想卷入世间纷争,大宋也好,大金也好,蒙古也好,都跟他们全家人没有半分干系。安乙仲唯妻子之命是从,始终一言不发。送信人分外尴尬,只得将信留下,悻悻离去。汪红蓼本想将信撕掉,还是安乙仲阻止,称既是以家信的名义寄来,还是看一看为好。 余大成在信中谈了许多旧事,尤其列举了安乙仲所熟识的诸多朋友亲眷被蒙古阔端及汪氏杀害的惨状,称只要天下一家,再大的仇恨也可以放下。又称阔端及汪氏正被大汗蒙哥猜忌,朝不保夕,若是汪红蓼肯出面游说阔端及窝阔台系宗王内附大宋,那么不但可以自保,还可以继续在河西之地称王。但因顾及安乙仲的面子,信中丝毫未提汪红蓼与阔端育有一子之事。安乙仲读信后未做任何表示,只将信收藏在书房中。 不久,余大成三批信使相继到来,均被安氏夫妇拒之门外。余玠事先已预料到此节,早有对策,指令一直在暗中监视安氏夫妇的余如孙设法绑架了其长子安允,并留下书信,公然邀请安氏夫妇赴钓鱼城做客,顺便与儿子安允相聚。 按照余玠的设想,即使汪红蓼不肯就范,但擒获阔端之子,是个与对方谈判的有利棋子。不想安允倔强异常,途中几次逃走,虽又被捉回,却惹来不小的动静,险些被大理军发现。余如孙只得用重铐将其手脚锁住,禁锢在铁笼中,用货车将其辗转运回宋境。 安允被秘密押送到合州后,先是监禁在城外的一艘大船上。又因河上来往船多,鱼龙混杂,容易出纰漏,余如孙与余大成商议后,决定将他转押到军营牢房中。那晚安允以木叶引来注意后,牢头派人飞报余如孙,余如孙担心出意外,遂将安允暂时关在寅宾馆,后又带进了州府中。 只是这些日子以来,余大成始终未能等到安氏夫妇赶来钓鱼城“做客”。而留在大理负责监视安氏夫妇的人则紧急回报说,安氏一家人利用当地大理人做掩护,已设法逃脱,不知去向。 余如孙料想当年汪红蓼为保住儿子安允不被阔端带走,宁愿斩断手腕,绝不至于丢下安允性命不管,又无处可去,多半是去投奔阔端了。 即便这样,形势依旧有利,阔端眷念爱子,很快就会派使者到钓鱼城来谈判。不想使者还没到,先是安允的妹妹安敏及负责营救的蒙古人到了,且意外从张珏处得知汪红蓼已经病发身亡的消息。 余如孙讲述完经过,又道:“如果张将军找到安敏,务必将她移交给我,我需要确认她母亲汪红蓼的死讯及她父亲安乙仲的下落。” 阮思聪道:“安敏大概还不知道安允只是她同母异父的兄长。她一个小女孩子,不知轻重,贸然跑出来营救兄长,她母亲汪红蓼一气之下发病身亡。之前安敏曾告诉张将军,说那些蒙古人是她父亲派来救她的,那么安乙仲应该已经一怒之下投靠蒙古人了。” 余如孙道:“若真是如此,反而更好办事了。安允不是安乙仲亲子,他在意的应该是他的宝贝女儿。张将军,你要尽快擒获安敏。还有那些被捕的蒙古人,劳烦先移交给我,我正好要请他们带话给阔端。” 张珏因李庭玉一行未经审讯,尚在沉吟中。余如孙已露出不快之色来,厉声道:“我这里有我父帅余相公亲自签发的手谕,四川地方军政官员,一任听我调遣。张将军,你敢抗命吗?”他并未在军中任职,只在帅府掌管机要文书,张珏的都统职务比他高得多,他却倚仗父亲权势如此声色并厉,难免有飞扬跋扈之嫌了。 张珏道:“张珏不敢。来人,去牢房将昨日在护国寺捕获的蒙古奸细尽数押来州府,移交给余公子。”又道:“告发吴知古是吴曦之女一事的,便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名叫李庭玉。吴知古这件事……” 余如孙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吴知古正得皇上宠幸,单凭一个蒙古人不知真假的几句话,就能动得了她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张将军,这件事你不必再管了。目下你要做的,就是全力搜捕安敏。大理国大将军死在钓鱼城,总要给大理一个交代。”言下之意,是要将安敏当作杀人凶手,用来向大理国交差。 张珏一时默然不语,余如孙全然不问高言命案经过如何,显然心思只在劝降阔端这件事上。这也难怪他如此紧张——今年正好是其父余玠入蜀第十年,余玠对四川的贡献有目共睹,然朝廷猜忌武将成性,余玠担任蜀帅多年,加上政敌攻讦,不可避免受到疑忌。况且余玠上任前曾有“十年之间手挈全蜀还朝”的豪言壮语。显然,他当时乐观地估计了形势,蒙古兵锋正锐,朝廷又没有多余的人力、物力来支援四川战场,他手中兵力始终不足五万,只能采取守势,无力收复失地,这亦成为了宋理宗不满的理由。在当前局势下,余玠要想保住蜀帅的位子,确实需要一个大大的功劳,固宠也好,立威也罢,为国也好,为己也罢,蒙古皇子阔端的确是最好的突破口。 余如孙问道:“可有安敏的下落?若实在不行,也许可以利用安允诱她出来。”张珏摇头道:“安敏是被人强行带走的,我已经派了两支搜索队,往丛林和山洞中搜索。”余如孙道:“那好,有消息速速来报。” 阮思聪道:“还有若冰娘子是大理国公主这件事……”余如孙道:“先不用管她。目下所有的精力,要用在安允及阔端这件事上。张将军,目下安允监禁在后衙中,昨晚差点让他逃走。你去调一队人马来,专门负责后衙安全,不容有失。” 他本奉命秘密行事,然既已被张珏发现来意和行踪,便干脆颐指气使地下起命令来。张珏应了一声。 余如孙又道:“张将军,你不要怪令妹如意,是我交代她不要告诉任何人的。”张珏道:“是。” 余如孙道:“其实如意昨日还来见过我,想要我出面向父帅求情,请他放了高睿,就是阔端手下重臣高智耀的儿子。当日高睿陪阔端到南郭寺做法事,无意中望见了如意,一见倾心,竟千里迢迢追来宋境,我听了也颇感动呢。其实如意不知道我和父帅的计划,既然我们的目的是要劝阔端内附大宋,非但不会杀高睿,还要好好笼络他,放他回去劝说阔端。昨日我因为忙没顾得上理会如意,你若见到你妹妹,大可叫她放心。” 张珏点点头,便与阮思聪告辞出来,又问道:“阮先生怎么看劝降阔端这件事?”阮思聪道:“劝降阔端这计划,听起来很好,若能成功,自然是惊天伟业。可这计划太大,内中变数太多,万一失控闹大了,可就不好收场。朝中那些言官正恨不得抓住余相公的小辫子弹劾他呢。” 张珏道:“可是余公子他……”阮思聪道:“余公子年轻气盛,做事难免鲁莽些。目下钓鱼城出了这么多事,张将军何不明日一早派人去重庆请王大帅回来?再向余相公禀报。”张珏道:“那好,就这么办吧。明日一早,我再来将军府与阮先生议事。”遂拱手作别。 张珏等人离开后,梅应春进了一些流质食物,又与刘霖议过一回,料想事情必与蜀帅余玠独子余如孙有关,起因则是那神秘的安公子。当此境遇,又不能追究,也只能自认倒霉了。刘霖安慰了梅应春几句,见他甚为虚弱,便告辞出去,自回房歇息。 睡得正香时,忽有人大力拍门,叫道:“刘教授!刘教授!” 刘霖听出是将军府幕僚阮思聪的声音,忙点了灯,穿衣起身,开门问道:“又出了什么大事?”阮思聪“嘿嘿”两声,道:“这个又字用得妙。 那名来护国寺做法事的女道士,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吴知古,被人杀死在药师殿了。” 刘霖道:“啊,原来吴知古来了钓鱼城!奇也怪也。”愣了一愣,才会意过来,道:“怎么又是药师殿?那若冰……”阮思聪道:“若冰娘子没事。” 刘霖道:“张珏人呢?”阮思聪道:“张将军人不在将军府,已派人去军营寻他了。军营距离不近,山道又不好走,怕是还得等上好大一会儿。” 刘霖料想阮思聪深夜来拍门,必是因为案情重大,要请自己去勘验现场,便道:“那我们先去现场吧。” 到护国寺时,王立正在山门前徘徊,极见焦虑之情。他受命保护吴知古安危,对方却在他眼皮底下被杀,实难辞其咎。 众人也不多寒暄,径直进来药师殿。吴知古侧躺在西面通往龙眼井的甬道上,身子蜷缩,双手抚颈。刘霖一见极是吃惊——对方竟是被一支木杆羽箭穿喉而死。 阮思聪道:“怎么样?”刘霖道:“尸首没什么可勘验的,一箭贯喉。” 王立引着若冰过来,告道:“吴尊师被羽箭射中时,若冰娘子正与她在庭院中交谈。” 阮思聪道:“那么娘子应该看见射手了?”若冰道:“不,我没有见到。事情实在来得太快,前一瞬我还在跟吴尊师说起病情的事,后一瞬她……她就……” 她虽是医师,见过不少死伤残废患者,甚至连她的未婚夫高言也曾横尸在她面前,然而有人当着她的面被杀,则还是第一次,那一幕回想起来犹令人心惊胆寒。她略微定了定神,才讲述了经过——原来若冰答允为吴知古治疗绝症后,吴知古与她十分亲近,主动提出要留宿在药师殿中。若冰因需要进一步观察对方的病情,也没有拒绝。 吴知古因若冰不喜外人打扰清净,还特意将侍从及负责护卫的王立等人尽数赶出院外。这一晚,若冰一直没有睡着。半夜时,她听到吴知古起身离开了厢房,在庭院中来回徘徊,便起来如厕,又过去与吴氏攀谈。 二人站在甬道上,所谈无非是病情之类。若冰认为吴知古病情之根源在于“结”,方外之人,却卷入红尘,兼之欲望太重,是以成结。吴知古倒没有生气,只是恳切求治。若冰告之治疗时间会很长,而且清心寡欲的生活,对她而言也许反而是一种更深的痛苦。吴知古急忙表白她愿意在钓鱼城长住,修身养性,只求若冰能治好她的病。 恰在此时,有物呼啸而来。尚不及反应,只听见“嗤”的一声响,便有东西溅到若冰脸上。她是医师,不用摸、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喷射出的人血。然后若冰便看见吴知古脖子中穿了一支羽箭,她痛苦地捂住脖子,先是跪了下来,“嗬嗬”几声后,才侧倒在地上,抽搐着死去。若冰先是惊得呆了,随后才醒悟过来,俯身查看伤势,见完全无救,便奔去院外叫人。 听到这里,刘霖忙问道:“那么娘子听到的羽箭破空之声,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若冰道:“我……我不知道。” 她确实对吴知古惨死眼前感到惊惧,但在这一点却没有说实话。虽然她没有看到羽箭从何处而来,却能听到破空之声是传自西面,之所以不说出来,是因为她不愿意旁人去怀疑那个人。 刘霖问道:“若冰可有动过吴尊师尸首?”若冰道:“没有,我只探了一下她的鼻息。其实她这个样子,不用探就知道活不了了。后来王立将军进来,也特别告诫先不准动吴尊师尸首,要等勘验后再说。” 刘霖道:“王立将军自是行家,吴尊师是中箭而死,只要还原现场,便可推算出射箭者所处方位。”王立道:“若冰告知发生变故后,我随即派人搜查了整个药师殿,一无所获。” 刘霖迅疾转头,朝西面望过去,露出奇怪之色来。王立道:“那面也仔细搜过了。” 刘霖问道:“那么墙外呢?我瞧吴尊师颈中羽箭箭头略略朝下,射箭者应该是站在高处。”王立道:“都搜过了。射手既然用弓箭远距离杀人,人应该是在院外,最可能的就是墙头,这点我想到了,所以亲自带人搜了外围,没有发现任何线索。”见刘霖死盯着西面不放,只好道:“西墙外倒是没有搜过,但那边距离这里甚远,又有诸多遮挡物,射手用的是普通弓箭,不可能从西墙射到这里。” 刘霖“嗯”了一声,这才转过头来,凝思片刻,道:“若冰,再烦请你指一下你当时所站的位置和方向。”若冰道:“我站在这里,吴尊师站在这里,我们面对面,我面朝西北墙角方向……” 刘霖道:“怎么了?”见对方目光亦望向西面,忙问道:“你想起来了,羽箭是从西面而来,对吧?” 若冰情知自己言行不慎泄了底,然料想刘霖曾随法医名家宋慈学习勘验,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再遮掩弥补也是徒然,便道:“我不能确定。 天色太黑,虽然树上挂了灯笼,但我人在亮处,看不见周遭情形。” 刘霖道:“不,我没有问你看没看见什么,我是问你听见的破空声音是从哪个方向来的。黑夜时,听觉远比视觉敏锐。”若冰道:“这个……我实在不能确定。” 阮思聪见她甚为惊惶,脸上尚未完全洗净,残留有血迹,猜想是受了巨大惊吓,便让王立派人护送她去护国寺僧房歇息,又道:“娘子暂时不要再住在药师殿,先去僧房将就几日,等过一阵子再说。”若冰道:“是,多谢。” 阮思聪见刘霖不断朝四面张望,显然是在判断射手最可能站在哪个方向,便道:“南面是大殿,再后面则是峭壁。东面是厢房,厢房外则是护国寺庙宇。西面又太远。依我看,羽箭该从北面射来,距离合适,又没有遮挡物,视野开阔。” 刘霖道:“阮先生说得不错,北面是唯一可能的位置。但那个方向,却与若冰的描述及吴尊师倒地姿势不符。”又道:“吴尊师中箭后没有立即死去,而是挣扎了好大一会儿,她临死前的姿态可以不予采证。但有一处物证,却足以证明羽箭不是从北面射来。” 阮思聪道:“什么物证?”刘霖道:“阮先生请站过来,你扮作若冰,我扮作吴尊师,我背对着西北方向。我们两个正面对面在说话,忽有羽箭从北面射来……”举手捂住后颈,做了一个中箭的姿势,续道:“那么我应该是右后颈中箭,羽箭随即穿透了我的喉咙,箭头自左前颈穿出。 我受了致命伤,却一时不得死去,又说不出话来,极为痛苦……呀……” 阮思聪吓了一跳,问道:“什么?”刘霖道:“明明射背心要害便可以立即毙命,他却要射吴尊师颈部,有意加重其痛苦。这凶手与吴尊师定然有深仇大恨,而且是个……”阮思聪道:“是个训练有素、箭法高明的人。”又压低声音,道:“会不会是军营中的兵士所为?刘教授大概还没有听说,这位吴尊师白日当众羞辱了张将军,还险些杀了他。”刘霖吃了一惊,道:“居然有这种事?嗯,这倒有可能,凶手肯定不是普通人。” 阮思聪道:“不过吴知古也不是普通人,还是得尽快找出凶手。适才刘教授说的物证是什么?”刘霖道:“噢,我还是扮作吴知古……”他听到吴知古以权势压人一事后,心生厌恶,便改口直呼名字。又续道:“还是羽箭从北面射来,我右后颈中了箭,箭斜向前穿透脖子,应该是这样的姿势。阮先生再请看吴知古脖子上的箭。” 阮思聪道:“呀,吴知古是左后颈中箭,羽箭自右前颈穿出。”刘霖道:“她正好是背对西北墙角,如果羽箭自北面射来,就该是我这种姿势,她这种中箭姿势,羽箭只可能是从西面射来。” 阮思聪皱眉道:“西面是琴泉茶肆所在,张将军和白秀才家也在那边,可距离这么远,中间还有树……”刘霖道:“我先按照物证来推测,假定羽箭从北面射来,然后我会根据现场线索倒推出一条线路,再看有无可能。”阮思聪道:“甚好。”又见天光已经开始蒙蒙发亮,道:“时间过了这么久,张将军人怎么还不到?” 话音刚落,便见数名兵士进来,为首的正是张珏的心腹卫士张万。 阮思聪忙迎上前问道:“张将军人呢?”张万道:“张将军晚上没有回军营,听说是要回家过夜,还将扈从的兵士都打发走了。” 阮思聪便叫道:“刘教授,你先留在这里继续勘验,我去张将军家里看看。”刘霖道:“好。阮先生尽管去忙,有王立将军留在这里帮我即可。” 一行人赶来琴泉茶肆,却见白秀才趴在柜台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账簿。阮思聪也不惊动他,径直来到后院,到张家门前,却见里面一片漆黑,悄然无声。 阮思聪叫道:“张将军,你在家吗?”不见人应,又叫道:“如意!如意!” 张万道:“张将军生性警觉,他人若在里面,怕是不等人叫,听到我们脚步声、看到火光映窗就已经醒了。”阮思聪道:“你先进去看看。” 张万应了一声,举着火把推门进去。却见一边房门大开,一边紧闭,便先进开着门的房间,里面空无一人。再推门进来另一边房间,却见张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戎衣和佩刀都扔在一边。 张万忙上前叫道:“张将军!张将军!”张珏却是不醒。 张万便出来禀报道:“张将军人在里面,但是叫不醒。或许是他这些天太累了,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 阮思聪深知张珏正为钓鱼城连出奇案而心力交瘁,便道:“那好,先让张将军好好休息,等他醒了再说。” 忽听得隔壁刘霖叫道:“是阮先生在那边吗?”阮思聪道:“我在这里。” 刘霖道:“我勘验了一条线路,羽箭大概就是从这个位置射出的。”阮思聪一愣,隔墙喊道:“这边是张家院子。” 刘霖“啊”了一声。阮思聪道:“刘教授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刘霖叹了口气,道:“难怪我觉得那支羽箭眼熟,原来早先见过。”阮思聪道:“什么?”刘霖道:“阮先生不妨去如意房中,看看是否有一张大弓和一壶箭。” 阮思聪大吃一惊,忙命张万举火引路,进来张如意房中,果见墙壁上挂有一张大弓和一壶羽箭,虽只是粗略一看,但箭支长短粗细与吴知古颈中的凶箭大致差不多。阮思聪忙取下弓箭,拿出来叫道:“如意房中真挂有弓箭。” 刘霖道:“这是重要证物,请阮先生即刻派人送到药师殿来,我要与吴知古颈中的羽箭做比照。” 阮思聪应了一声,命兵士将弓箭送去隔壁,不由得满腹疑虑。 忽有兵士来报道:“王大帅回来了,人已经进了城,正朝山上赶。”阮思聪道:“那好,我去迎接王大帅。张万,你带一些人手留在这里。如果张将军醒来,请他待在家中,不要离开。” 张万道:“难道阮先生认为张将军有嫌疑?”阮思聪道:“我当然不会这么想。只是目下证据对张将军不利,为他自身考虑,最好是待在家里不要动,等王大帅亲自来处理比较好。”张万只得应道:“遵命。” 经过茶肆时,正好白秀才醒来,茫然抬起头。阮思聪道:“白秀才可有见到如意?”白秀才道:“没有啊。又出了什么事?”阮思聪道:“没你的事。”白秀才道:“没我的事就好。伙计请了假,我可得亲自下山运豆腐了。” 张珏醒来时,天已然大亮了。举手一抚额头,竟是满手冷汗。忽听到门外有窃窃私语之声,忙穿了衣服,挂了兵器出来,却是满院兵士,一时不明所以,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部下张万忙上前问道:“将军醒了?”张珏道:“你们这么多人在我家门外做什么?” 张万道:“那个……”张珏道:“那个什么?到底什么事,吞吞吐吐成什么样子!”张万这才道:“昨晚出了事,那名在护国寺做法事的女道士被人杀了。” 张珏大吃一惊,道:“是吴知古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张万道:“大概夜半子时后。吴知古中箭后,立即就有人发现了,寺里急忙派人到将军府和军营禀报。我们找了将军好久,后来才知道将军回来了家中。阮先生亲自来寻将军,小的还进来过房间,却是叫不醒将军。” 张珏一时不及多解释,道:“走,快去看看!”张万忙伸手拦住道:“将军不能去。”张珏道:“为什么?”张万道:“那吴知古是在药师殿庭院中被人一箭射死,而且用的是羽箭。将军是知道的,我们军中向来使用弩箭,羽箭已经极少见了。” 张珏道:“那又如何?民间樵夫猎人不都是用羽箭吗?”张万道:“那羽箭可是射自药师殿西面。”有意朝张家院子指了指。 张珏这才恍然大悟,道:“你们怀疑是我射杀了吴知古?”张万道:“阮先生自作主张搜过张将军家中,发现那边房间墙上大弓有刚用过的痕迹,而且在吴知古胸口发现的羽箭,跟张将军家中箭壶中的箭支一模一样。这不是旁人说的,是小的亲眼看到的。小的刚在药师殿看到了吴知古颈中的羽箭,也看到了张将军家中的箭支。还有,阮先生离开前特别交代过,为张将军自身着想,最好先待在家里,一切等主帅从重庆府赶回再说。” 张珏道:“这么说,你们这么多人,都是来看管我的看守了?”张万忙躬身道:“小的们绝不敢冒犯将军。但吴知古被人用羽箭射死,张将军目下嫌疑最大,阮先生是为将军好,才会建议将军留在家里。而且王大帅人已经回来了,用不了多久就会赶来这里。” 张珏索性解下佩刀,放到桌上,自己往椅子上坐了,道:“好啊,那我就留在家里。” 张万探身往外看了一眼,见院中兵士全是张珏心腹,这才走近桌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张将军,当真是你射死了吴知古吗?” 张珏道:“你说呢?”张万道:“嗯,这个……吴知古昨日拿出天子赐物,不但当众羞辱将军,还差点要了将军的命。大伙儿私下议论,猜想定是张将军难忍羞愤,所以忍不住一箭射死了她。可小的知道将军绝不是公报私仇的人,当然,这也说不上公报私仇,此妇恶名满天下,死了最好不过。 不过,小的听说吴知古昨晚留宿在药师殿中,那里戒备森严,院门由王立将军亲自把守。箭支既是来自西面,又是俯射角度,射箭人应该站在药师殿西面墙头上。只是自墙头到吴知古倒地的地方,距离甚远,中间还有树木等遮挡物,而且又是半夜,寻常人根本看不清楚目标。小的觉得,如果有人能从这么远这么黑的距离射中目标,一定是张将军你了。” 张珏自知自己没有杀人,本不以为意,听到这里,心中却是“咯噔”一下。张万见他面色有异,忙问道:“是小的说错话了吗?”张珏问道:“你可有见到如意?”张万道:“没有啊,小的也觉得奇怪呢。可要小的派人去寻如意娘子回来?”张珏闷了好半晌,才道:“不必了。” 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听到门外脚步声纷至沓来,却是合州主帅王坚亲自到了。王立、阮思聪、刘霖等人都跟在后面。 张珏忙抢出去拜见。王坚已得知吴知古被杀一案大致经过,径直问道:“张珏,你可知你目下嫌疑最重?”张珏道:“下官知道。”王坚道:“那么你就不要擅自开口了,给我滚到一边老老实实待着去。刘教授,这就请你当众勘验证物和现场吧。”刘霖道:“是。”先示意兵士将证物高高举起,道:“这是阮先生在张珏张将军家中发现的大弓和箭壶。” 王坚问道:“张珏,这是你的弓箭吗?”张珏道:“是。” 刘霖从托盘中取出两截断箭,道:“这是从吴尊师尸身上取下的箭。 羽箭从左向右,斜向前穿透了吴尊师颈部,难以取出,不得已,才用刀将箭杆断为两端。”又道:“在场的都是行家,相信大家可以看到,从吴尊师颈中取出的羽箭,跟箭壶中的箭支是一模一样的。这一点,可以进一步从箭杆木质和箭羽得到验证。”从箭壶中取了一支完好的羽箭,将其断为两半,再与尸体上取出的箭身比较,果然是一样的木质,且有些年头了。 王坚问道:“张珏,你可承认这支凶箭是来自你的箭壶?”张珏道:“是。”王坚道:“那么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张珏道:“没有。” 王坚极是生气,喝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刘霖忙道:“王大帅稍安勿躁。我只勘验了证物,现场还有待勘实。”王坚强忍怒气,勉强道:“好,请刘教授继续。” 刘霖道:“昨晚吴尊师留宿在药师殿中,因难以入眠,便起身在庭院中散步,正好遇见若冰,两人便站在甬道上聊了几句。根据若冰的供词,当时两人正面相对,忽有羽箭呼啸而来,自吴尊师左后颈射入,穿透了整个脖子,从右前侧穿出。她旋即抚颈倒地,痛苦地抽搐,因羽箭贯穿咽喉,无力施救,若冰只立即去叫了人来,没有破坏现场。根据吴尊师所站位置及倒地的姿势,箭应该是来自西面,大概就是我们目下所站的方位。之前我已经勘验过药师殿内墙,在墙角做出了标记。现下我要请人上到墙头,让各位看到具体位置。” 王坚便招了招手,一名兵士正要上前。王立道:“我来。”搬了梯子,先搭梯子爬上张家土墙,再由土墙攀上药师殿院墙,身手甚是敏捷。 刘霖走到墙角下,仰头问道:“王立将军,你可有看见墙角花丛上的两条红布?”王立道:“看到了。”刘霖道:“那么请将军分别在对应这两处位置的墙头停一下。”王立便依言在两处停了一下,相距不及半丈。 刘霖道:“这是我考虑了吴尊师死前所站位置、中箭角度,又去除了建筑、树木等遮挡物之后,所推测出射箭者的大致位置。凶手只可能站在这半丈之间的某处位置,弯弓搭箭,朝吴尊师瞄准,射出一箭。王立将军,现在请你转向东面,告诉大家,你看见了什么?” 王立便朝药师殿方向张望,透过树缝,还能看见原地吴知古尸身,便道:“我看见了吴尊师的尸首。”他举手比划了一下,觉得自己也不大可能做到,问道:“这可能吗?用的是普通弓箭,隔这么远,又是半夜,还能一箭射中。” 王坚道:“不是不可能,而是能做到的人极少。钓鱼城中,只有一个人能办到。”转头瞪着张珏,似要从他脸上挖出真相来。 刘霖道:“张兄,抱歉了,目下虽没有人证,物证却是对你极为不利。 我不得不问一句,当真是你射杀了吴知古吗?” 在场人人均知道王坚所称“只有一个人能办到”即是指张珏,但却不相信他会杀人,满以为他会矢口否认。不想张珏嘴唇艰难地蠕动了两下,居然艰难地承认了:“是我。” 王坚大出意外,喝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张珏道:“是我杀了吴知古。” 王坚大怒,重重扇了张珏一耳光,还要扬手再打时,刘霖忙上前拉住,劝阻道:“请王大帅息怒。就算张珏真犯了过错,自有国法和军法处置。” 他是名门子弟,又是受人尊敬的州学教授,王坚不能不给面子,只得喝道:“来人,将张珏带回将军府关押起来。没有本帅允准,谁也不准探视,谁也不准跟他说话。” 部下见主帅暴怒,忙一拥上前,摘了张珏兵器,拉扯着将他带离后院。 王立道:“大帅,张珏惹了这么大的乱子,不如将他直接押送……” 王坚摆手道:“你不必留在这里了,先去护国寺安排吴知古的后事吧。怎么处置张珏,本帅自有主张。还有,告诉吴知古的侍从,余相公随后就到,请他们稍安勿躁。” 他余怒未消,打发走王立后,自己走进张家堂屋中,气呼呼地坐下。 其他人也不敢相劝,只有刘霖和阮思聪跟了进来。 阮思聪问道:“大帅真的相信是张珏将军杀人吗?”王坚道:“阮先生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刘教授和本帅当面问他,他都自己承认了。” 阮思聪道:“刘教授与张将军素来交好,对此怎么看?”刘霖沉吟道:“这件案子很奇怪。” 王坚忙问道:“是有疑点吗?”刘霖摇头道:“没有任何疑点。从跟随宋慈相公学习勘验至今,我从未见过这么铁证如山的案子,所有物证都直接指向张珏。即使办案新手,也不用费吹灰之力,便可追查到他身上。 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阮思聪道:“张将军为人精细,并非粗枝大叶之人,果真是他杀人的话,怎么会丝毫不加掩饰?”王坚道:“这或许是张珏有意为之。他杀了人,不愿意牵连无辜,便干脆留下各种明证。” 刘霖虽称案子铁证如山,内心深处却不相信张珏杀人,闻言颇为惊奇,道:“王大帅怎么会认定是张珏杀人?张珏可不是睚眦必报的人,绝不至于因吴知古当众强逼他下跪而杀人。”王坚道:“我倒不信张珏会因为吴知古当众侮辱了他而杀人,或许他是真心想为朝廷除害。” 刘霖道:“除害?不,不会。吴知古或许是祸乱朝政,可她毕竟受到皇帝恩宠,杀了她,势必给四川局面带来极大的震荡。这一点,张珏最清楚不过。” 王坚已从阮思聪那里尽知经过,忙道:“刘教授有所不知,之前蒙古人李庭玉曾暗中向张珏告密,称吴知古本名吴若水,是叛将吴曦之女。 而张珏暗中调查后,发现了种种蛛丝马迹,表明李庭玉所言很可能是真的。然而昨晚余相公的公子强令张珏不准再管此事,而且公然称动不了吴知古。大概张珏心中气愤,离开州府后,便有意支开扈从兵士,独自回家。据本帅所知,这么多年来,张珏以军营为家,从未在自己家中过夜,这难道不反常吗?我猜他当时已有心杀了吴知古,最终在夜半时寻机射杀了目标。”叹了口气,道:“换作本帅年轻的时候,说不定也会这么做。张珏为人敢作敢为,他根本就没有打算逃脱。阮先生,你早上到他家时,他不还在呼呼大睡,兵士怎么叫也叫不醒吗?” 刘霖惊闻吴知古是吴曦之女,正骇异得无以复加,听到最后一句,眼前登时一亮,道:“阮先生早上进来的时候,张珏一直昏睡不醒?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进房看看。” 等刘霖走开,阮思聪才低声道:“因为涉及军中机密,适才刘教授在场,下官不便多提,我猜张将军昨夜独自回家,是要跟他妹妹张如意谈上一谈。” 王坚狐疑问道:“谈什么?”阮思聪道:“就是适才我在路上告诉过将军的,如意回了家乡秦州,无意中听到阔端和汪红蓼育有一子的消息。” 王坚道:“啊,是了,难怪张珏要回家过夜,还要将随身兵士支走。本帅当真被他给气糊涂了,居然没想到这一点。” 阮思聪道:“还有一点,大帅不觉得奇怪吗?如意一直不在家里,而且前面茶肆也不见人。”王坚道:“或许是张珏为了方便杀人,将如意事先支开了。”阮思聪道:“下官倒觉得……” 忽听见刘霖叫道:“王大帅!阮先生!” 二人料想必有重大发现,急忙进房来。刘霖指着床头小桌上的半截薰香道:“这是药师殿的薰香,里面有迷药。当晚如意就是被这薰香迷倒的。张珏昨晚应该也中了迷药,所以早上阮先生进来时,才会一直叫不醒他。” 阮思聪道:“刘教授是说昨晚有人用迷药迷倒了张将军?”刘霖点点头,道:“这或许是奸人的计划之一,先是迷晕了张珏,然后用他的弓箭杀人,目的就是要嫁祸给他。” 阮思聪道:“这倒有可能,兴许是蒙古人做的。张将军说钓鱼城里应该还有蒙古奸细,带走小敏的就是他们。护国寺管事大难也还没有捕获。” 王坚道:“但张珏武功高强,这薰香又不是从窗户塞进来,而是放在桌案上,什么人能在他眼皮底下走进房中,点燃薰香,再从容离去呢?” 刘霖道:“如意不是不在吗?会不会有人挟持了如意,用她来要挟张珏?”王坚还是难以置信,道:“但凶手自墙头射出一箭,那么远的距离,又是夜晚,还能准确地射中吴知古颈部要害,钓鱼城中有如此高明箭术者,只有张珏一人。” 阮思聪道:“蒙古人中也许有高手。那被逮捕的蒙古人李庭玉,便自称是飞将军李广后人。他曾与张将军比试箭术,据张将军说,对方箭术了得,与他不相上下。李庭玉虽被收押,但他手下也许还有绝顶高手潜伏在钓鱼城中。” 王坚摇头道:“虽然蒙古人以骑射见长,但我大宋毕竟人口众多,因而亦是人才济济,俊杰之士丝毫不比蒙古勇士差。张珏自幼苦练箭术,能达到他那种程度者,堪称凤毛麟角。我敢说,全四川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那李庭玉既是李广后人,又与张珏比过箭法,当是蒙古人中的高手,不大可能还有更厉害的人物。” 刘霖道:“王大帅是说,三个箭术高手同时出现在钓鱼城中,这机会太小了?”王坚道:“就是这个意思。本帅倒觉得极可能是有人绑架了如意,威逼张珏射杀吴知古。之后又强命他躺在床上,用迷香迷晕了他。 张珏醒来后,因妹妹尚在歹人手中,不敢说出真相,所以才会干脆一口承认。”一时间,又气恼起来,道:“无论吴知古来历如何,她究竟是皇帝宠幸的女冠,如今死在了钓鱼城,凶手则是兴戎司合州副帅,皇帝震怒之下,势必完全改变四川局面。朝中那些奸臣必定利用吴知古之死,让皇帝将余相公调离蜀地,这大概才是蒙古人的真正目的。张珏这个不识大体的小子,居然为了妹妹不肯说出真相。走,回将军府去,本帅要亲自审问他。” 阮思聪道:“那么是否要调派人手去寻找如意?”王坚道:“如意要死早死了。如果没死,蒙古人也不可能带她出城去。先不用管她。知会各关卡,加紧盘查过往行人。” 一行人遂往山上赶来。正好在将军府门前追上押送张珏的队伍。 王坚先问道:“张珏,你妹妹如意人呢?”张珏一惊,道:“我……我不知道。” 王坚见对方如此神色,愈发确信自己的推测没错,命道:“先带他进堂。” 刘霖忙道:“可否让我先和张珏谈几句?” 王坚因张珏一案可能会牵扯出蜀帅余玠预备劝降阔端的计划,而刘霖历来视阔端及秦巩汪氏为不共戴天的死敌,但转念想到刘霖与张珏交好,说不定能尽快弄清楚事实真相,便勉强同意。 正好一名兵士上前禀报道:“大帅交代过,没有大帅允准,谁也不准跟张将军说话。可适才我们在州府附近遇到张将军部下赵安将军一行,张将军跟赵安将军,还有赵将军负责押送的蒙古人说了好些话。小的不敢阻拦,只好将他们说的话暗中记下来了。” 王坚大奇,问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你一字不漏地报上来。”那兵士道:“遵命。先是赵安将军上前说:‘张将军,你这是要去将军府吗?属下正奉余公子之命押送李庭玉一行回军营牢房。’张将军回答道:‘你听余公子号令便是。’那个叫李庭玉的蒙古人主动跟张将军打招呼,说:‘张将军,我们又见面了。什么时候我们再来比试一场箭术?’张将军没有回答,只冷冷看着他。那蒙古人又笑道:‘张将军,你听我一句,世上哪有真敌真友,不过造化弄人罢了。你箭术了得,为我生平仅见。我李家自负箭术天下无双,想不到我李庭玉会在钓鱼城遇到对手,张将军的名字我是记下了,却不知尊师是谁?竟能调教出如此高明的徒弟。’” 王坚道:“那么张珏怎么说?”兵士道:“张将军一个字也没说,只示意赵安将军将蒙古人带走,然后我们就朝山上来了。”王坚道:“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挥手命兵士退下,问道:“阮先生怎么看?”阮思聪道:“倒像是大帅的推测越来越准了。” 刘霖进来议事厅时,张珏默默站在堂中,一见他便道:“刘兄不必多问,我无话可说。” 刘霖道:“张兄又不知道我要问什么,怎么会知道无话可说?你以为我要问是不是你杀了吴知古吗?不,我不会问这个,因为我知道不是你杀人。尽管王大帅认定是你,连阮先生现下也站在他那一边,我还是觉得不会是你杀人。” 张珏只是一言不发,垂首望着前面的青砖。 刘霖道:“你不说话,但心中一定在问我为什么这么信任你,是吧? 其实倒不是因为你的人品,而是因为你的箭术。” 张珏很是惊异,居然抬起头来,问道:“怎么,刘兄认为我箭术不够精湛,不能射中吴知古?”刘霖道:“对,我认为你不可能射中吴知古。” 张珏道:“可我是公认的蜀中第一箭术高手,钓鱼城中除了我之外,再无第二人能做到。” 刘霖道:“有没有第二人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昨晚射中吴知古的人肯定不是你。第一,你是识大体的人,连余相公都认为你胸襟广阔,将来必成栋梁之材。你早知吴知古来历可疑,却一直隐忍不发,只将证人秘密扣下,其实是知道无论她是不是吴曦的女儿,都必须安全地送她回京去。她是皇帝宠幸的人,理该由皇帝处置。第二,既然你不情愿杀吴知古,按照王大帅的推测,是歹人绑架了如意,威逼你去杀吴知古。 而我可以肯定,在这种情况下,你一定射不中目标。” 张珏道:“这话怎么说?”刘霖道:“张兄兴致高时,我曾听你谈及箭术,说是箭术的最高境界在于心志合一,以靶为志,以心为箭。吴知古深夜被远距离用羽箭射杀,大家都认为不可能,又说只有你张珏能做到,加上弓箭等物证,你便成了最大疑凶。如果你真是为人要挟,势必心神不宁,我不信你能在黑夜中心志合一,远距离射中目标。” 张珏显然为刘霖这番话惊呆了,怔了一怔,才道:“受教了。不过确实是我射杀了吴知古,这一点,刘兄不必再质疑。” 刘霖摇摇头,上前一步,低声道:“你悄悄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自承罪名,一定是想庇护真凶,到底是谁?如意人呢?那张弓原先挂在如意房中,是不是她……” 张珏大急,扶住刘霖肩头,恳切地道:“刘兄,你千万不要对王大帅提及这件事。”他手劲本大,情急之下又使出大力,刘霖只是个文弱书生,当即痛叫出声。 王坚大踏步进来,喝道:“张珏放手!”张珏只得松开手,单膝跪下。 王坚道:“怎么回事?”刘霖本只是隐隐猜到了这一点,然而张珏的反应却引发了他进一步猜想,当即道:“张兄,实在抱歉,事到如今,瞒也瞒不住了,不如就由我来做这个恶人吧。王大帅,射杀吴知古的不是张珏,而是他的妹妹张如意!” 王坚听刘霖说出凶手是张珏的妹妹张如意,大吃一惊,道:“怎么可能会是她?”又转头问道:“真的是如意?”见张珏不答,当即上前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怒道:“你吃的是皇粮,而今居然因私废公,朝廷真是白养你了。给我起来,快些将昨晚发生的事老老实实招供出来。漏掉一个字,本帅就以违反军令砍了你的头!” 张珏见事已至此,再也隐瞒不住,只得说了经过——他昨晚与阮思聪分手后,便招手叫来部下,命道:“你们各自去歇息,今晚不必跟着我。”一名兵士问道:“将军要去哪里?”张珏道:“我回家一趟,今晚我在家歇息。你们都去吧,早些歇息。”兵士道:“遵命。那张将军多保重。” 张珏遂自行下山。他支开心腹兵士,正如阮思聪所言,是要向妹妹问清楚秦州之行一事。经过琴泉茶肆时,见张如意尚在茶肆中招呼客人,便只简单地点了点头。先进来后院,找到白秀才,道:“你杀死高言大将军这件事,怕是瞒不住了。” 白秀才一愣,问道:“目下只有张将军一人知道我是真凶,如何会瞒不住?刘霖和梅秀才虽然怀疑我,可他们没有真凭实据。”张珏道:“余相公的公子来了钓鱼城,还要去了被我捉住的蒙古奸细。旁人均以为是那些蒙古人来救安敏时杀了高言大将军,然而那些蒙古人根本未踏进过药师殿,一旦被余公子知道,你嫌疑就大了。”白秀才道:“不是还有安敏吗?她嫌疑可比我大多了。” 张珏道:“我答应过你,在王大帅回来前,不会对你怎样。明日一早,我会派人去重庆请王大帅回来。到那个时候,你的暗探身份和杀死高言大将军一事,便都瞒不住了。”白秀才道:“嗯,好。”又补充道:“张将军放心,我不会逃走的。”张珏道:“我知道。” 白秀才奇道:“张将军如何会知道?”张珏道:“暗探这份差事不好做。 白秀才本是读书人,选中你做暗探,尤其勉为其难。因而你目下的处境,并不比初始时艰难。你能做到现在,足见毅力衡坚,决计不会在这个时候临阵退缩的。” 白秀才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张将军,你当真是我生平第一知己。”随即收敛笑容,吁叹道:“人之一生,遇到情爱,遇到喜欢的人,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知己。” 张珏摇头道:“我不敢说是谁的知己,只是设身处地替人多想一想。” 回来家里,张珏在堂屋点了一盏灯,自己则进来房间,取下佩刀,脱了戎衣,和衣躺在床上,心中颇为烦闷。他想不通的是,如意在秦州巧遇蒙古皇子阔端一事,她为何对他只字不提,只将经过告知余如孙呢? 他明明是她最亲的人,也是最应该信任的人,为何她会选择余如孙,而不是他这个哥哥呢?倒不是他如何稀罕这份情报,或是想要如何利用它立功,他只是感觉到如意在这件事上是有意如此安排,到底是什么令他们兄妹疏远了呢? 忽听到妹妹推门进来,便起身坐了起来。张如意举灯进来,道:“哥,你别起来。有话躺着说。” 张珏心念一动,问道:“你知道我有话要问你?”张如意道:“嗯,我刚刚在茶肆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了。我给你带了一碗热豆腐,你先吃了。” 张珏接过豆腐,几口吞下,将碗放在小桌上,抹了抹嘴,道:“如意,我今晚见到了余公子……” 张如意道:“你先躺下。”将枕头拉起来靠在床柱上,扶着兄长躺好,又拉好被子,自己往床侧坐了,这才幽幽问道:“余公子什么都对你说了,对吧?”张珏道:“嗯,余公子还叫我转告你,让你不要为高睿担心。余相公正预备劝降蒙古皇子阔端,而高睿是阔端宠臣,大有价值,余相公自会放他回去。” 张如意听了,只点了点头,丝毫不觉意外。 张珏道:“你已经知道了?”张如意道:“不,我只是猜到了。早上你带安敏来我们家,她告诉你经过情形时,我在门外听到一耳朵。既然余相公是想游说阔端归宋,当然也不会杀高睿了。”张珏道:“呀,如意,你明明已经知道安敏的身份,还有意问我做什么?” 张如意道:“我只是想试试哥哥。哥,你喜欢安敏,对吗?”张珏道:“胡说。我只是看她年纪还小,又救过我性命。”张如意道:“她可是你第一个带回家的女子。”张珏一呆,道:“原来之前我从未带别的女子回过家。”张如意道:“当然了。哥哥脸都红了,还不承认吗?好了,不说这个了。哥哥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将阔端一事告诉你,对吗?”张珏道:“我本来是想问的,不过你要不愿意说,也没有关系。” 张如意道:“哥哥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不,其实不是唯一,我还有一个弟弟,只是尚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张珏道:“你还有一个弟弟在世?怎么从未听你提过?”张如意道:“因为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她转过头来,眼睛映着红红的灯光,闪闪发亮。 张珏看到妹妹眼中的恨意,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当年秦州被蒙古人攻陷,阔端下令屠城,如意全家都死于那场大难。她想要报仇,但我一直不准她提这件事。我始终觉得她是女孩子家,该拥有美好幸福的生活,有些事只能放下,尤其是仇恨与怨念。她表面敷衍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却从未真正听进去我的话,而我竟然一点都没有觉察到。 也许上次如意坚持送翁大娘骨灰回秦州,就是意欲有所为。她在秦州南郭寺能偷听到阔端与方丈的对话,多半是想找机会行刺阔端,不想却从阔端的怅恨中意外得到启示,想要利用他和汪红蓼的孩子来对付他,如此,岂不是比一刀杀了他更好?她对我隐瞒不说,是不愿意让我担心。 只告诉余公子,自然是想利用余相公的权势去杀阔端。” 一念及此,张珏心下大急,料想以妹妹的坚忍性子,必定还要继续复仇,忙握住她的手,恳切地道:“如意,你可不要再胡来。以前的事,我不怪你。可你家人已死去快二十年,就算你杀了阔端,他们也不能复生。最重要的是,我不希望你背负着仇恨生活,尤其不希望你受到伤害。”张如意道:“哥,你别急,我不会再鲁莽行事的。” 张珏道:“不会再鲁莽行事?那是说,你还要再行事了?如意,你还拿我当哥哥吗?”张如意道:“当然,你虽然不是我的亲哥哥,却比亲哥哥还要亲。我知道我该听你的话,可我没有法子,那些仇,那些恨,我放不下。” 张珏只觉得渐渐没了力气,握住妹妹的手无力地松开了,一时惊觉,想要挣扎起身,居然全身软绵绵的,根本动弹不了。 张如意道:“我在哥哥吃的豆腐里下了药,你现在动不了,这是从若冰娘子那里要来的药,很有效的。所以哥哥不要徒然反抗了,好好听我把话说完。” 张珏大为不解,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你哥哥,你有话要说,我还会不听吗?”张如意道:“不是,哥哥太聪明,听完我的话,你就会想明白许多事情。那时候,哥哥你就会很为难,不知是该捉我,还是该放我。我给哥哥下药,其实是为你好。” 张珏道:“什么?你……难道是你……”张如意道:“哥哥不要激动,先听我说。我其实不姓张,名字也不叫如意。我本姓郭,名叫天兴。你可能不知道,天兴是大金的年号,我出生的那一年,正是天兴二年。” 张珏道:“你原来姓郭?啊,你……你天生就会射箭,难道你是……” 张如意道:“不错,我是金国名将郭斌之女。”张珏道:“我真该死,早该想到的,除了郭斌之女,谁还能生下来就是神箭手?连我这个哥哥的箭术也是跟你学的。” 张如意道:“哥哥不要怪我,这些我之前也不知道,都是婶婶临死前才告诉我的。翁大娘也不是我的亲婶婶,只是我的奶娘。当年蒙古人兵围会州,我才是个二三岁的孩子,因为患了水痘被奶娘抱去秦州南郭寺求医,侥幸逃过一劫。会州陷落后,蒙古人烧死了我全家,又杀了全城人,鸡犬不留。我们无家可归,又听说蒙古人疯狂追索大金官员及其家人,婶婶只好带着我南下,逃入宋境,幸好遇到哥哥你们一家,好心收留了我们。婶婶怕我的身份给我带来祸端,便让我改跟她亡夫姓张,又为我取名如意。她从来没有提及过我真正的身世,希望我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平安如意。然而,生逢乱世,哪有平安如意可言?我又天生会射一手好箭,每每都让婶婶忧心,总怕被蒙古人发现我是郭斌之女,总想逃得越远越好。后来凤州也被蒙古人攻占,我们一家辗转来到钓鱼城,哥哥你凭借自己的努力,从小兵当上了将军,我们都很高兴。如果不是婶婶过世前的一番话,大概我们也会这么过下去。可我知道我自己是郭斌的女儿后,偏偏抑制不住自己复仇的情绪。” 她顿了顿,又续道:“我坚持,一是为了完成婶婶遗愿,二来也想伺机为家人报仇,杀死当年兵围会州的蒙古主帅阔端。虽然有惠恩法师的帮助,一路顺利到达秦州,但安葬了婶婶后,我才知道复仇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阔端平日住在凉州,有时候也会来秦州,然身边卫士极多,常人根本无法靠近。我心灰意冷之下,便想为家人做一件力所能及的事,到南郭寺为他们超度招魂,虽然他们的身子都被大火烧成了灰,可我还是希望他们能魂归大地,入土为安。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听说了郭氏遗孤的故事。据说郭氏全家被烧死的时候,有侍女从大火中冲出,将一名婴孩交给了蒙古兵士,称要为郭斌将军延续一点血脉。那婴孩,自然就是我弟弟了。我听了极为震撼,疯狂打听婴孩的下落。旁人只知道蒙古人没有杀他,而是收养了他,至于他改了什么名字,又在什么地方长大,无人得知。一想到我弟弟侍敌为主,目下一定在为仇人卖命,我就心痛如绞。偏巧那个时候,我遇到了高睿……”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哥哥和旁人都以为高睿是对我一见倾心,才会千里追来,其实不是的,我们两个早在出生之时,就由双方父母做主,定下了娃娃亲。” 西夏灭亡后,名士高智耀不愿意奉蒙古人为主,带家眷辗转来到会州,跟郭斌结为好友。当时正好郭斌妻子生下一女,取名天兴,高智耀妻子生下一子,取名宝庆,宝庆正是西夏的最后一个年号。两家遂约为婚姻。不久,蒙古大举进攻金国,高智耀料想金国不久亦将灭亡,遂带领全家回西夏故地隐居,以避兵灾。果不其然,金国不久为蒙古所灭,郭斌力战殉国,死前还烧死了全家。高智耀得到消息后,以为郭天兴亦在大火中惨死,叹息之余,便不再将昔日婚约放在心上,为儿子改名为高睿。后来高氏父子因情势所逼,亦投靠蒙古,成为皇子阔端的宠臣。 那一日,因阔端要来南郭寺做法事,高睿先行来寺中做准备,竟然遇到了打扮成僧人模样的张如意。大概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他第一眼见到她,便有异常熟悉的感觉,好像是他失散已久的亲人。他悄悄跟踪张如意,见她四处打听郭氏遗孤的下落,立即想到她多半是幸存的郭斌之女,便上前直接问她是不是叫郭天兴。张如意自然惊骇之极,转身想逃,高睿忙上前拦住,表明了身份,称自己原名高宝庆,是她的未婚夫。这一节,张如意并未听翁大娘提过,当然不信。高睿却拿出玉玦信物来,正好与张如意自小佩戴的半圈玉玦合成完整一块。她这才半信半疑。 高睿告知他也听过郭氏孤儿的故事,他和父亲都想方设法打听过郭斌遗孤的下落,但当时出了那桩事后,蒙古人大概天良有所发现,屠城时未再对婴孩下手,而是将婴孩集中起来带回蒙古,分给牧民抚养。当时就没有人分得清到底哪个婴孩才是郭斌之子,因为根本无人在意,事隔多年后,更无从查找。张如意听后,愈发仇恨蒙古人,得知高睿是阔端宠臣后,便起了利用对方的心思,曲意奉迎。如此,她终于有机会接近阔端,不想却偷听到了阔端对方丈吐露心事,表示心中念念不忘远在大理的汪红蓼母子。她看到传说中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阔端居然也会如此消沉失落,觉得一刀杀了他太过便宜,还得赔上她自己的性命,不如利用汪红蓼母子来对付阔端。她遂即刻动身返回大宋,却在关卡被蒙古人拦住,多亏高睿及时挺身相救。她与对方萍水相逢,即便自小约有婚姻一事是真,她也未当回事,对对方没有什么感情。然而高睿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千里护送她回来钓鱼城,多少还是令她感动。 回到钓鱼城后,张如意对兄长瞒下一切,却有意将在南郭寺听到的一番话告诉了余如孙。因为凭她个人之力,根本无法寻到藏在大理的汪红蓼母子,更无法与贵为宗王的阔端交锋,只有利用蜀帅余玠的势力,才是上上之策。 听完妹妹这一番令人惊奇的讲述后,张珏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早该想到的。难怪从小我娘就说,如意不是个普通女子。”张如意道:“哥,你别怪我,我是身不由己。” 张珏道:“什么叫身不由己?又没有人逼你非得报仇不可!如意,你听我说,有些事,你必须学会放下,不然只能永远地生活在痛苦中。” 张如意摇了摇头,道:“你看人家刘霖公子,夜夜在钓鱼台吹箫,只为祭奠他那从未见面的未婚妻子,数年如一日。人非草木,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呢?” 张珏道:“难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喜欢上了刘霖?” 张如意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微微泛出红潮来,声音低了下去,有些忸怩地道:“原来哥哥已经知道了。是,我是喜欢刘霖公子。我开始觉得他这个人莫名其妙,夜夜在那边吹箫,烦也烦死了。有一个晚上,我看到他站在月光下,一副悲伤不能自已的样子,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我就那么喜欢上了他。那以后,我爱上了他的洞箫声。虽然我不懂音律,那些曲子带给我的感触,我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但只要听到箫声,我知道他人在那里,心中就会莫名欢喜。”叹了口气,续道:“不过他心中只有他的亡妻,永远不会有我的位置。在他眼里,我始终只是张将军的妹妹而已。” 张珏道:“那晚你不是和刘霖单独出去了吗?”张如意道:“我鼓足了勇气,想把实话告诉他,但话到嘴边打了好几个转,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怕我说出我喜欢他后,他反而会疏远我。哥,你现下也有了喜欢的女子,该明白这种患得患失的感受。” 张珏一时茫然起来,暗道:“我关心安敏,是因为她年纪小,又涉及多起案子,还是像如意说的,其实我喜欢上了她?那天晚上,她挺身挡在我面前,不让那蒙古人杀我,我心中……” 正郁郁出神,又听见妹妹道:“再说了,我已经不是清白之身,愈发配不上刘霖公子。” 张珏吃了一惊,道:“难道你跟高睿已经……已经……”张如意沉下脸来,道:“不说这个了,怪没意思的。” 张珏道:“如意,你听我说……”一语未毕,忽见妹妹取出一根薰香,伸到油灯上点燃,当即醒悟,忙道:“不,不要这么做。如意,我是你哥哥,万事有我在。不要这么做。” 张如意叹了口气,将香放在桌上,道:“哥,再见了。我是爱你的,为了不让你伤心难过,我强行忍住,才没有下手。”张珏道:“什么强行忍住没有下手?” 张如意却是不答,上前往兄长怀里摸索一通,取出令牌来。张珏道:“不要,不要这么做。如意……” 张如意道:“哥,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去了。”不再理睬兄长,吹了油灯,带上房门自去了。 过了一会儿,张珏听到妹妹掩了堂门出去,忙叫道:“白秀才!白秀才!”忽听到如意又重新推门进堂,便又改口叫道:“如意,你进来,你听我说……” 只是他中蒙汗药在先,又吸进了迷香,声音微弱,别说隔壁白秀才,就是有人站在窗外院子中,怕是也难听见。他终于意识到呼救只是徒劳,微微侧过头去,漆黑中只有一点红光,那是薰香的火光。他想伸手掐灭薰香,却没有半分力气,连手指头都动不了。神志越来越模糊,终于什么都不知道了…… 张珏大致叙说了昨晚之事,连张如意的真实身份也没有隐瞒,只略过白秀才一节,当然也未提妹妹倾心于刘霖和所谈及安敏一事。 王坚道:“原来你吸了迷香,并不知道昨晚发生之事,但你醒来后,却从箭术上推知是谁做的。你……” 张珏的箭术并非天赋异禀,而是跟随他妹妹张如意苦练学习。自从翁大娘去世,这件事再无他人知晓。张珏听说射中吴知古的是百步穿杨的神箭,又来自张家方向,便知这是妹妹张如意的手笔。为了保护妹妹,他只得承认罪名。 王坚拍案大怒,道:“好你个张珏,亏本帅如此器重你,你竟如此不知轻重。你是什么身份?合州副帅!你妹妹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个普通女子。你竟然为了保护她甘愿顶罪,眼中还有大局吗?” 张珏当即跪下,头也不敢抬,道:“如意虽不是我亲妹妹,但我们自小相依为命。翁大娘去世后,我就是她唯一的亲人,求大帅看在……”他明知会触怒上司,然兄妹情深,还是不得不开口为如意求情。 王坚怒道:“住口!你如果一早将实情说出,再为如意求情,本帅也许还会考虑网开一面。可你不顾大局,私下为如意顶罪,就不可原谅!来人,立即派轻骑往北追赶张如意,逮捕后押来将军府。” 从来没有人见过主帅发如此大脾气,无不噤若寒蝉。刘霖见王坚手抚剑柄,在张珏身前走来走去,眼睛都快要喷出火来,生怕他一气之下,会拔剑将张珏当场斩于堂上,忙上前骂道:“张珏,你这个坏小子,你犯下如此大错,可对得起王大帅对你的苦心栽培?”一边说着,一边扬手扇了对方两个耳光。 王坚果然停下脚步,指着张珏怒道:“你,给我滚上飞舄楼去,好好看看这大宋江山,好好想想你十八岁来合州从军时立下的誓言。” 阮思聪忙上前将张珏扶起来,低声道:“大帅正在气头上,他看见你就冒火。张将军还是赶紧去飞舄楼待罪,一切等大帅火气消了再说。”低声嘱咐一番,又大声下令道:“来人,押张珏上飞舄楼,让他在楼上吹吹冷风,好好反省。” 几名兵士忙拥了张珏出来,离开议事厅好远,才各自长舒一口气。 一名兵士吐舌道:“张将军,你这次可是彻底惹恼王大帅了。小的跟了他十几年,从来没见他这样发过火。”张珏摇摇头,道:“是我不好。”遂盘旋上来飞舄楼。 当日没有太阳,薄阴下的钓鱼城秀削天然,自有一番美景——远处有大河东注,汪洋滂沛,一泻千里;近处有鱼山诸峰,抑扬起伏,层峦叠出,正所谓“台倚层峦万仞高,鱼龙面面勇惊涛”;脚下则有壁立千仞,翠插天半,山岚烟波,溟蒙浩渺。振衣临渊,倚栏而望,张珏一时脑中空空荡荡起来。这几天所发生的各种变故,因之而带来的各种烦忧,瞬间被强行从脑海中抽走,眼前只有这旖旎风景,如画江山。 这时候,他突然明白那些高人隐士为什么都爱选择名山大川隐居修行,大自然的美景承接天地之灵气,确实能涤荡净化人的心灵。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叫道:“王大帅到了。” 张珏忙上前几步,单膝跪下行礼,道:“大帅。”王坚道:“你知道错了吗?”张珏道:“知道。” 王坚道:“那你倒说说看,你错在哪里?”张珏道:“下官不该为私心隐瞒实情不报。” 王坚脸色和缓多了,点头道:“嗯。本帅详细问过阮先生,你这几日所断事务,包括吴知古和余公子这两件事,都处置得极好,并无任何不妥。唯有今早你当众承认射杀吴知古这件事,我很生气。”张珏道:“是,下官自知有罪。不过如果重头再来的话,我还会那么做。” 阮思聪等人好不容易劝平王坚,张珏却如此执拗,称愿意为妹妹再撒谎顶罪一次,旁人听在耳中,无不惊然变色,生怕他再次触怒主帅,均为他捏了把冷汗。 不想王坚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亲手将张珏扶了起来,道:“心冷如铁,未必就是真豪杰真丈夫。你爱惜妹妹,这也是人之常情。眼下是多事之秋,这件事,本帅也不想过多追究了。本帅有话问你,按照你的说法,如意一开始就往豆腐中下了蒙汗药,表明她已存离开钓鱼城之心,下药是令你无法阻止她。如意跟吴知古无冤无仇,多半是因为吴氏当众侮辱了你,所以替你这个兄长出头杀了她。这一点,你自己已经猜到,所以你才极力为如意掩盖,你觉得如意是为你才当了回杀人凶手。”张珏道:“是。大帅料事如神,什么都猜到了。” 王坚道:“但阮先生提出了一个疑问,本帅觉得很有意味。吴知古昨晚留宿在药师殿中,除了王立等寥寥几人,外人并不知道。而且更没有人能事先预料到她因为晚上睡不着觉,而在庭院中散步。” 张珏猛然醒悟,道:“将军是说,如意射杀吴知古只是偶然事件,她是出门时,听到隔壁吴知古和若冰娘子在说话,才临时起的意?”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他会听到如意离开家后又折返回来一次。 王坚道:“正是这个意思。如意本来就预备离开,射杀吴知古不过是顺手一击,这并不是她要离开钓鱼城的真正原因。本帅想问问你,到底出了什么事,能令她不惜下药迷倒你这个当哥哥的,还要偷走你的令牌?” 阮思聪也道:“这一点,我和王大帅反复商议过,均是百思不得其解。 说起来,是如意秦州之行才带回了关于阔端与汪红蓼育有一子的讯息,她是大大的功臣才对。” 张珏道:“这个我大概能猜到。如意家人尽死于会州之战中,而当年攻破会州的主帅正是阔端,自从她知道自己是郭斌之女后,便有意向阔端复仇。她将汪红蓼母子藏在大理告知余公子,本意是想借助余相公之手来对付阔端。照她看来,余相公会再用昔日行刺之计,利用汪红蓼母子来刺杀阔端,却不想是招降阔端,她应该是心生失望,自己去向阔端复仇了。” 阮思聪道:“如意虽是女子,却不是无知之人。她该知道孤身前往敌营,根本没有机会。” 张珏道:“那么阮先生以为如意为什么会离开钓鱼城?”阮思聪道:“这正是困惑我的问题。不如这么来考虑,如果张将军是如意,你想要向阔端复仇,你也知道余相公这边指望不上了,你必须得另谋出路,你会怎么做?” 张珏想了想,道:“当然要等余相公招降阔端之后。那时阔端是大宋臣子,不会再对宋人设防,行刺他的机会要大得多。即使招降不成,余相公定会使用离间计,蒙古大汗知道阔端与我大宋通信往来后,也不会饶他性命。” 阮思聪道:“这就是了,常人都会这么想,如意也会想到。为什么她宁可舍弃你这位兄长,决然出走呢?” 张珏心头登时疑云大起。他昨晚与妹妹深谈前,先吃了迷药,神志已不似平日清晰,许多话未听得明白。早上醒来后,还没有来得及多想,便因吴知古命案而成为首要嫌犯,更没有丝毫闲暇了。忽想到妹妹一些怪异的话语,忙道:“昨晚如意给我下药后,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我听完她的话后,就会想明白许多事情。那时候,我就会很为难,不知是该捉她,还是该放她。她给我下药,其实是为我好。” 王坚皱眉道:“这么说起来,如意一定是做了什么犯法的事,生怕败露,所以才不得已离开钓鱼城。” 张珏道:“如意每日都在茶肆,能做什么犯法的事?”王坚道:“她不是射杀了吴知古吗?她非但箭术不下于你这个当哥哥的,胆量也胜过许多男子,要说她做出什么惊天大事,本帅一点也不会奇怪。”张珏一时无言以对。 王坚道:“如意是你妹妹,你自己负责去查清楚这件事。”张珏道:“遵命。” 王坚道:“余相公很快就会来钓鱼城,你给我提点儿神。还有,你今日当众庇护如意,余相公若要追究,我可保不了你。”张珏道:“是。” 忽有兵士来报道:“白秀才求见。”王坚道:“白秀才?他来做什么?” 兵士道:“他说有要紧事要禀报大帅。”王坚道:“让他上来。” 张珏忽想到还没有来得及禀报白秀才是朝廷暗探,忙道:“下官还没有来得及禀报,大理国大将军高言遇害,凶手不是安敏,也不是蒙古人,而是……” 王坚满脑子都是关于张如意的疑问,忽插口道:“难道凶手是如意? 所以她才要赶快逃走?”张珏道:“不是,如意跟这件案子没有任何干系,当晚她被人用迷药迷晕了。” 王坚见兵士已引着白秀才顺着楼梯盘旋上来,摆手道:“一会儿再说。” 白秀才走上前来,嘻嘻一笑,道:“张将军,你居然还活着。我以为你杀吴知古一事败露后,王大帅会将你大卸八块呢。”张珏道:“承蒙关心,我活得很好。” 王坚道:“白秀才,你说有要事禀报,到底是什么事?”白秀才道:“白秀才见过王大帅。我来将军府,是来投案自首的,是我杀了吴知古。” 第九章 此意匆匆 即便有着绝世的丰功、惊人的战绩,也无法停止生命的年轮,也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即使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照旧无法战胜人世间最强大的敌人——死亡。这个野心勃勃的世界征服者,最终结束了传奇的一生。尽管他生前拥有辽阔无垠的疆土、堆积如山的珍宝、成千上万的美女,最终归宿依旧是化成一抔黄土,如何不令人感慨叹息。 把酒对斜日,无语问西风。胭脂何事,都做颜色染芙蓉。放眼暮江千顷,中有离愁万斛,无处落征鸿。天在阑干角,人倚醉醒中。   千万里,江南北,浙西东。吾生如寄,尚想三径菊花丛。谁是中州豪杰,借我五湖舟楫,去作钓鱼翁。故国且回首,此意莫匆匆。 ——杨炎正《水调歌头》 白秀才自称是他杀了女道士吴知古,众人闻言均瞠目结舌,惊讶极了。王坚道:“你?”一副根本不相信的语气。 白秀才道:“大家都眼睛瞪这么大,怎么,是不相信吗?真的是我射杀了吴知古。”王坚道:“那你倒说说看,你是怎么射杀吴知古的?” 白秀才道:“遵命。昨晚我见到张将军回家来过夜,已经觉得很奇怪,所以特别留意隔壁动静。后来见到如意独自离开,还背着一个大包袱,更觉得不同寻常,倒好像是她跟张将军吵了架,赌气离开一样。不过自从我认识如意以来,从来没见他们兄妹红过脸,所以我就过来找张将军,想问个清楚明白。不想屋子里却是一片漆黑,我叫了两声,没有人应声,便大着胆子进来。一推房门,便闻见薰香的气味,我知道这是迷香,所以立即掩上门,没有进去,而且退到了堂外。正觉得诡异之时,忽听到隔壁有女子说话声,我听出是若冰娘子和吴知古……” 王坚道:“等一等!你怎么知道那女道士是吴知古,还能听出她的声音,她的身份可一直是保密的。”白秀才道:“我早年在京师临安见过吴知古。这个,容后再说,王将军稍安勿躁。”又续道:“我忽然想为朝廷除掉这名奸妇,又想到曾见过如意房中有弓箭,便进房取了下来,然后搭梯子爬上墙头,正好见到若冰和吴知古站在灯下说话,于是我弯弓搭箭,‘嗤’地一声,射中了吴知古的脖子。” 他洋洋洒洒,绘声绘色,一大篇说完,见众人仍然只是瞪着他,根本没有丝毫相信的意思,不由得跌足长叹道:“我杀了人来投案,竟然没有人相信,反而要令无辜者蒙冤受屈。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哪!” 张珏问道:“真的是你?”白秀才道:“真的是我。想来你们应该弄明白不是张将军杀人,不然他也不会好好站在这里了。那么我来投案自首,你们为什么还不相信呢?难道你们以为凶手是如意?她如果射杀了吴知古,还会把弓箭重新挂回墙上、留在家里,好让大伙儿怀疑她哥哥吗?” 最后一句反问极为有力,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连张珏心中也犯起嘀咕来,心道:“不错,如意敢做敢当,虽不得已离开,必有苦衷。如果是她杀人,绝不会有意留下线索,将杀人罪名引到我身上。可是白秀才他……” 王坚狐疑道:“白秀才可知道自西墙到吴知古所站之处有多远吗?案发时还是半夜。张珏之前被怀疑,是因为大家都认为钓鱼城中除了他之外,再无第二人能做到。你,能有这样高明的箭术?” 白秀才笑道:“俗语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王大帅是知道的。张将军箭术高明,你们大家都见识过,所以觉得他最厉害。但天下能人多的是,不知道还有多少更厉害的人,你们没见过呢。”言外之意,他也是那“更厉害的人”之一了。 他见众人各有笑意,显然愈发不将他的话当回事,便悠然道:“那么我说我是朝廷暗探,你们相信吗?” 王坚哈哈大笑道:“就你……”忽见一旁张珏眼色,顿止笑声,失声道:“你真的是朝廷暗探?”白秀才傲然道:“当然,我有皇城司令牌和皇帝亲笔制书在手,张将军亲眼见过的。” 众人一齐望向张珏。张珏只得道:“是,白秀才是朝廷派来四川的暗探,下官刚才正要禀报这件事。” 王坚道:“白秀才居然是朝廷暗探?这可实在让人想不到。”白秀才笑道:“所以我才说人不可貌相。没有点斤两,我怎么出来混?” 王坚道:“你既是朝廷暗探,为什么会潜伏在钓鱼城,而不是重庆府?”白秀才道:“这一点,我已向张将军解释过。” 阮思聪道:“暗探的关键在于一个‘暗’。白秀才如果是朝廷暗探,为何主动表露身份,这岂不是犯了大忌?”白秀才双手一摊,道:“我也是没办法,张将军发现了我才是杀死大理国大将军高言的凶手,要擒拿我归案,我只得亮出身份,以制书要挟他暂且瞒下此事。”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王坚道:“白秀才才是杀死高言大将军的凶手?”张珏道:“是,我发现白秀才可疑后,上门预备逮捕他,他自己承认了罪名,还亮出了朝廷暗探的身份。下官便暂时压住了此事,预备等大帅回来钓鱼城后再做处置。不过在这期间,白秀才既没有逃走的意向,还帮了下官不少忙。蒙古人李庭玉告密吴知古是叛将吴曦之女一事,白秀才也是知道的。下官为了查清吴知古来历,曾将这一节告诉了他。也是多亏他提醒,下官才及时追捕到李庭玉那些蒙古人。”当即详细叙述了所有事情经过。 王坚道:“呀,这可真是想不到。白秀才,你杀高言大将军,是因为高大将军打晕了若冰,你一怒之下杀人。那么杀死吴若古,又是为什么?”白秀才道:“当然因为她是叛将吴曦之女,居心叵测,还曾想要杀害张珏将军。” 王坚道:“嗯,有道理,很有道理。白秀才,本帅要多谢你站出来,你可算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不然的话……” 他没有说完后面的话,然有心人均知话外之意——吴知古是当今理宗皇帝宠幸的女冠,她死在钓鱼城,无论凶手是谁,地方官员都会被牵连追究。然若凶手是朝廷暗探,则是完全不一样的局面。暗探手握皇帝制书,类似钦差身份,到紧急时刻,有便宜处事的权力,地方官非但无权干涉,还得出人出力配合。白秀才挺身承担罪名,可谓解决了王坚一大困境,至于他是否真的有一手神奇箭术,反倒没有人在意了。 王坚又道:“白秀才身份特殊,本帅无权处置,只能将你送去重庆府。 不过余相公也无权处置你,估计要将你送回京师,请皇上亲自断处。”白秀才笑道:“如此,最好不过。” 王坚道:“张珏,你送白秀才去护国寺,当面向吴知古侍从交代清楚后,再让王立亲自护送他去重庆府。若出了岔子,唯王立是问。”张珏道:“遵命。” 一行人遂离开将军府,往山下护国寺而来。 过了风火墙后,张珏命队伍停下,自己将白秀才单独拉到林子中,问道:“真的是你射杀了吴知古?”白秀才笑道:“怎么,到了现在张将军还不相信是我杀人?王大帅可是都信了。”张珏道:“王大帅并不真的能确定是你杀人,但你是凶手的话,你的身份可以让许多人闭嘴,一举解决所有的危机,所以王大帅才说要多谢你站出来。” 白秀才道:“那么张将军岂不更要多谢我?你本是吴知古命案的首要嫌凶,虽然有人证明了你的清白,你妹妹如意却又难脱嫌疑。张将军其实还是怀疑如意,对吧?但你是她哥哥,她又怎么会害你被人怀疑呢?” 张珏踌躇道:“话是如此,可是你的箭术……” 虽然白秀才言之凿凿,但张珏是大行家,深知箭术若没有天赋,便需要勤学苦练,丝毫不能懈怠。而世上能像如意那般举箭就能中靶者,他生平所见,仅她一人而已,他也认为不会再遇到第二人。以他观察,白秀才双手还算灵活,可能跟其经常拨弄算盘有关,可那样一双白白净净的手,非但能拉开大弓,且能在半夜远距离射中目标脖颈要害。换作他自己,也未必有十足把握。 白秀才似是猜中了张珏心思,笑道:“我早说过了,人不可貌相。但我是不会跟张将军你比试箭术的。咱们走吧。” 吴知古和高言的尸身都被临时安置在佛堂中,等待棺木造好后再入殓。王立惊见张珏安然无恙地出现,本已愕然,听说白秀才才是杀死吴知古的凶手,惊奇地话都说不出来。 吴知古所带侍从上前揪住白秀才衣领,怒骂道:“你这个死秀才,可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吗?回到京师后,定叫你遍受酷刑,死得惨酷无比。” 白秀才道:“你既是吴知古的侍从,也该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佛堂里面躺着的两个人,都比你有身份吧,我连他们都敢杀,你也该想想我是什么来头。” 那侍从先是一愣,随即又骂道:“死到临头,还鸭子嘴硬。我先揍你个半死!”扬起拳头便要打,却被张珏扯住。 侍从道:“张将军,你本是首要嫌犯,甚至还当众认了罪。就算你洗脱了嫌疑,怎么又庇护起这真凶来了?” 张珏料想不说出白秀才身份,他定然活不过今晚,只得道:“白秀才是朝廷暗探,有皇帝钦赐制书。你我都不能动他,只有皇帝才能动他。” 众人惊愕异常,侍从不由自主地松了手。王立更是结结巴巴地道:“白秀才是……是朝廷暗探?”白秀才悠然道:“如假包换。” 张珏道:“王将军,王大帅命你带人护送白秀才去重庆府,请余相公亲自处置。”王立道:“这……这太不可思议了。我得上山,当面找王大帅问个明白。”竟就此去了。 白秀才点着适才要打他的侍从的鼻子道:“我是皇城司的人,受官家钦命潜伏在此。你不但奉叛将吴曦之女为主,还敢对我无礼,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那侍从颤声道:“什么?官人说……”白秀才道:“你没听清楚吗?我现在就能杀了你。”侍从道:“不是,是前面那句。”白秀才道:“哦,吴知古本名吴若水,是叛将吴曦之女。你,还有你们几个不知道吗?”侍从失色道:“啊,我……我们怎么会知道?” 白秀才道:“张将军,这些人跟随吴知古多年,是其心腹,多半是知情者,应该将他们立即逮捕拷问,问问他们这些年做了多少通敌卖国的事。” 侍从们一齐跪下,哀声告道:“吴尊师是吴曦之女一事,小的们全然不知。宫里一直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谁知道会是……会是……至于通敌卖国,小的们绝对没有做过。” 白秀才道:“吴知古暗中通敌卖国,你们竟然全然不知?”一名侍从道:“小的只听过她祸国殃民之类,通敌卖国,还是头一次听说。” 白秀才道:“你们也不想想看,吴知古在京师锦衣玉食,呼风唤雨,怎么会平白无故跑来钓鱼城为亡父做法事?”侍从道:“尊师这次来四川,小的们都觉得奇怪。她说这是她亡母的遗命。小的们从来没见过她的双亲,所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白秀才道:“笨!这正是吴知古是吴曦之女的铁证。她来四川,还不是因为四川是吴氏的根基所在地。还有,吴曦死在什么地方?兴州,兴戎司衙门里。我再问你们,而今兴戎司衙门在什么地方?钓鱼城。”侍从道:“可是……” 白秀才道:“可是什么?吴知古名为为亡父做法事超度,实际上是要为吴曦招魂。要招魂,须得有死者遗物。当年吴曦以四川制置副使、陕西、河东招抚使等身份兼任兴州都统制,兴戎司诸多建制都是他所创,包括大鼓、大旗、大印等,这些东西也算得上是吴曦遗物。天下那么多佛寺,吴知古独独选中了护国寺,就是因为这座寺庙离兴戎司最近,离世间仅存的吴曦遗物最近。你们这些榆木脑袋,怎么一点都想不到?” 侍从这才如大梦初醒,道:“啊,原来是这样。” 张珏在一旁听见,心中暗暗发笑。白秀才杀了吴知古,势必令理宗皇帝雷霆震怒,生死难卜,而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便是坚称吴知古真实身份是叛将吴曦之女,潜入大宋是为了替父报仇。然就算吴知古真的是吴曦之女,其人在大宋皇宫已有二十年,该掩饰的早已掩饰住。蒙古人李庭玉因其身份是大宋死敌,其证词有离间嫌疑,多半也不能采信。白秀才为己着想,只能预先制造舆论和声势。他所举事例甚为牵强,不能作为吴知古就是吴曦之女吴若水的铁证,然带有极强的暗示色彩,加上诸多事实之间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旁人不免越想越觉得吴知古可疑。 尤其这些侍从,久在吴氏身边,知其秘事甚多,更容易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往通敌卖国上联想,想得足够多时,便会以为是真的。将来到了皇帝面前时,这些侍从说吴知古正是吴曦之女,可比白秀才独力指控要有力得多。到了那个时候,白秀才非但不是罪人,反而是个英雄人物。而且他将吴知古秘密射杀,令其不必再一级一级地受审,再没有机会泄露各种宫闱秘事,可谓去了皇帝最大的担忧,堪称大大的功臣,怕是从此平步青云,成为天子近臣。他虽是为了保住自己才不得已如此,但也可谓是上上之策,高明到极点。难怪朝廷慧眼独具,选中他做暗探,且在钓鱼城潜伏了十年,也从来没有人起过疑心。 白秀才又狠狠教训了侍从一番,威逼他们尽快将吴知古通敌之事一一写出来,不然性命难保,这才道:“张将军,那替吴知古在护国寺出家的僧人呢?” 张珏这才想起那假僧人大法,忙命人去军营牢房将他带来,又命人将吴知古侍从看管起来,作为重要证人一并押送去重庆府。 出来佛堂,白秀才长舒一口气,道:“对恶人,就该恶治,果真是这个道理。”张珏指着那几名垂头丧气的侍从,道:“现下白秀才可将他们治得服服帖帖了。” 白秀才道:“吴知古此妇不是好人,大家伙儿都知道,她死了,大宋可算太平多了。不管她是不是吴曦之女,都要将此事坐实,我这也是不得已为之。张将军应该早看出了我的意图,多谢你没有当着那些侍从的面揭发我。”张珏道:“不谢。正如王大帅所言,我们都该谢谢你才是。” 白秀才沉吟片刻,道:“张将军,王将军去了将军府,来回怎么也要小半个时辰,不妨到我家中小坐,如何?”张珏道:“甚好。” 路过药师殿时,白秀才顿住脚步,朝院内张望。张珏道:“昨晚药师殿再出命案,若冰娘子受了惊吓,已移去僧房暂住,她人应该不在里面。 白秀才想见她的话,我这就派人去找她来。” 白秀才道:“算了。我就要走了,若冰大理公主的身份已然泄露,也应该会离开这里,我们应该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何必自寻烦恼?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忧。不重不轻证候,甘心消受,谁教你会风流。”又叹道:“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张珏心念一动,暗道:“原来白秀才对若冰用情如此之深。难怪他会为了她杀人,更由此暴露了他的暗探身份。高言若是普通人倒也罢了,偏偏他是大理国大将军,朝廷当然不会为一个区区暗探而得罪大理,势必将他交给大理,由此可见白秀才为若冰牺牲之大。” 忽然明白了白秀才为什么要挺身而出,承认射杀吴知古的罪名。或者说,他身份败露,已预料到朝廷一定会将他交给大理,死得惨不可言,便有意杀了吴知古。吴知古在朝中可以一手遮天,左右朝政,却在钓鱼城莫名其妙被皇城司暗探所杀,皇帝不知究竟,势必召白秀才进宫,当面诘问。他再趁势指控吴知古是叛将吴曦之女之类,可谓自保的上上之策,有百利而无一害。问题是,真的是白秀才射杀了吴知古?还是因为他知道承认罪名对他有利,才主动挺身而出? 张珏目光又落在白秀才的一双手上,踌躇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么当真是白秀才杀了吴知古吗?”白秀才哈哈大笑道:“怎么张将军还在纠结这个问题?你实在信不过我的话,找到如意一问,不就清楚了?” 进来白家堂中坐下。白秀才从厨下搬出来一个坛子,往桌上重重一顿,道:“这是我特意托人从京师带来的好酒,一直珍藏着,舍不得喝,现今我就要离开钓鱼城,可不能浪费了。”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一般,长长吁了一口气,坐下来开了酒封,倒了一满碗酒,一饮而尽,又道:“钓鱼城中禁酒,我就不劝张将军了。”张珏点点头,道:“白秀才请自便。” 白秀才便独自闷头喝酒,连饮五大碗,满脸红潮,微露醺意,这才道:“有一件事,我想拜托张将军。”张珏道:“白秀才请讲。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尽力而为。” 白秀才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若冰还留在钓鱼城的话,请你好好照顾她。” 张珏心道:“大理将军杨深已认出若冰,就算她这次不跟杨深回去大理,但之后大理多半要派人接她回去。她若不情愿,便只能逃走,再度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留在钓鱼城。”但还是应道:“如果若冰继续留下,我自当妥善照顾。你大可放心。” 白秀才道:“不,不是那个意思。”张珏道:“那是什么意思?”白秀才道:“你……你不知道若冰喜欢你吗?”他酒量不佳,空腹连喝五大碗烈酒,醉意越来越浓,舌头也大了起来。 张珏大为窘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秀才又道:“她……她只想要份宁静的生活,平平安安,与世无争。 张将军,你……你要给她……” 张珏见白秀才醉得厉害,便走过去,将手抚在他背上,用力揉搓,这是他从手下兵士那里学来的穴位按摩,可以有效缓解头痛,据说还能解酒,但钓鱼城中禁酒,竟是一直未能验证过。 白秀才道:“做……做什么?”他也不理睬,手上加劲。白秀才怒道:“痛死了!快些放手!” 张珏道:“你醒了吗?”白秀才道:“我本来就没醉。我知道了,你不敢回答我的话。一提起若冰,你就害怕。”张珏道:“我不是不敢回答,而是若冰娘子是大理公主,她也决计不会再留在钓鱼城中。你叫我如何回答?”白秀才道:“我都说了是如果了。”张珏道:“你这个如果,根本没有半分的可能。” 白秀才便不再说话,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有那么一刻,张珏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但他转过头来时,眼睛却射出怪异的光芒。 张珏道:“怎么了?”白秀才道:“张将军还不明白吗,如果世上还有一个地方是若冰自己愿意留下来的,那一定是钓鱼城,因为这里有她喜欢的男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兵士禀报道:“王立将军已经到了,大法还有那些侍从也都押在外面,只等着白秀才一道上路去重庆府。” 白秀才便掸掸衣衫,站起身来,道:“好了,天色不早,我也该上路了。张将军,此去一别,后会有期,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张珏道:“多保重。” 白秀才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遂随兵士去了。 张珏一时心有所感,依旧坐在原处不动。 刘霖忽奔进来道:“原来张兄人在这里,外面都在疯传是白秀才杀了大理国大将军,又杀了吴知古,是这样吗?我刚刚遇到了白秀才,好像很平静的样子。”张珏道:“嗯,这两件命案,白秀才都认罪了。”刘霖道:“这可真是想不到。” 张珏道:“起初刘兄不也怀疑过白秀才吗?”刘霖道:“我只是因为白秀才的证词对不上而起了疑心,并不认为他会杀人。之前梅秀才也因为薰香而怀疑过他,但只是认为他可能被营救小敏的歹人收买,做了内应,但从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传闻白秀才倾心于若冰,看来是真有其事了。 可他杀死吴知古又是为什么呢?二人无冤无仇,别人还有可能是为朝廷除害,可我怎么看白秀才,他都不像是关键时刻敢于挺身而出的英雄人物。”言下之意,也认为吴知古是一“害”,死不足惜了。 张珏不便明说,只道:“应该还有隐情。只是吴知古这件案子太大,地方管不了,须得移交到朝廷。” 刘霖又叹息一番,这才想起正事来,道:“对了,若冰找张兄有事,她人就在茶肆外面。” 张珏便与刘霖一道出来,却见王立等人远远站在山道上,白秀才与若冰正在梅林边说着什么。白秀才一脸坦然,若冰却是颇为局促的样子,与她往日冰山美人的形象大不相同。见到张珏出来,白秀才便要转身离开,若冰蓦然抓住了他的衣袖,说了一句什么。但白秀才却没有回过头来,挣脱了她的手,抬脚自去了。 刘霖见二人神色有异,忙叫道:“若冰!”若冰微微侧头,两颗晶莹的泪珠正从脸上滑落。 那一刹那,张珏忽然明白了白秀才为什么要杀高言——他自称是情急之下杀了高言,其实他根本不是冲动杀人,而是早有预谋。他是朝廷暗探,多年来无数次看到杀祖仇人余玠从眼前走过,甚至仇人之子余如孙还常来茶肆饮茶,他都没有做过任何情急的事,怎么可能仅仅因为高言撞晕若冰而出手杀人呢?他是不想高言破坏若冰宁静的生活,不想高言带她回大理,不想看到她被迫嫁给她痛恨的未婚夫。如此,高言非死不可。只是后来的结果出人意料,没想到高言手下将军杨深也认识若冰,若冰还自己主动对张珏坦露了身份。然则白秀才对若冰之情深意重,却由此可见一斑。 自从来到钓鱼山,白秀才就不是什么受人待见的人,除了性情乖戾之外,还爱财如命,这大概与他原本是读书人,立志于功名仕途,却被迫放弃学业,来做见不得光的暗探经历有关。他冷漠,自私,只睁大一双眼睛,冷冷地观察着四周的一切。然而若冰的出现,令他无情冰冷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光彩,她的身影,成了他窥探生活中的唯一安慰。虽然他知道她心中装着别的男子,他还是毫不介意,关爱她,照顾她,甚至为了她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而杀人。这是怎样的一份情感! 也许若冰早已了解白秀才的一往情深,也许才刚刚知道,但无论如何,都已经改变不了结局——这二人从此将关山万里,再也不会相会。 那么张珏自己呢?他又在其中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旁人告诉他说若冰喜欢他,他却惘然无感。她只将身世对他一人诉说,又为了救他答应救治吴知古,是因为她心中喜欢他,还是因为他是值得信任的合州守将?一时之间,脚步竟然抬不起来,不敢走过去与若冰招呼。 还是若冰自己举袖抹了眼泪,强作镇定走过来道:“张将军,我有事找你。”张珏勉强定了定神,忙道:“娘子请说。”若冰道:“昨晚药师殿出了事,我临时移去僧房,凑巧住在惠恩法师房间旁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张珏忙问道:“娘子可是看到或是听到了什么?”若冰道:“不是看到,也不是听到,而是闻到。” 原来她昨晚移去僧房歇息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总是回想起吴知古被一箭贯喉的血腥恐怖场面,甚至能清楚地记得当初的血腥味及尸臭味。天快亮时,终于沉沉睡去,然醒来时,鼻子中依旧有浓重的尸臭味。她是医师,对各种气味异常敏感,这才意识到昨晚的气味并不是回忆造成的感觉,而是确有其事。她一时惶恐,忙四下寻找尸味来源,最终发现味道是从北面屋顶椽子间的缝隙传来的,而北面隔壁禅房就住着惠恩法师。 张珏忙问道:“那么娘子可有去隔壁确认过?”若冰道:“没有。我心中疑虑,试着去敲过门,问惠恩法师是否需要换药。他说不用,又说身上不方便,不能见人,不肯开门。” 大理举国信佛,她亦自小耳濡目染,觉得贸然怀疑得道高僧不妥,又忙解释道:“我没有怀疑惠恩法师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最近护国寺中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我想还是赶快来告诉张将军比较好。” 张珏与刘霖各自怔了一怔,这才对视一眼,两人均是一般的心思,还是刘霖先说了出来,道:“小鲁案总算弄明白了!” 若冰问道:“什么小鲁案?”张珏道:“惠恩大师受伤当晚,同时还有一名叫小鲁的兵士被杀了。” 若冰惊道:“难道我闻到的是小鲁尸首的尸臭?”张珏道:“不是,小鲁已经下葬了。惠恩法师房中藏的应该是护国寺管事大难的尸首。” 若冰全然糊涂了,道:“大难是蒙古人奸细一事,我倒是听说了。可他不是已经逃走了吗?”张珏道:“大难只是不见了,我们以为他逃走了,但现下看来应该是被杀了。惠恩自己也应该是蒙古人的奸细。” 若冰愈发惊奇,道:“这怎么可能?惠恩法师是得道高僧,怎么会是蒙古人奸细?尸臭倒确实是从他禅房中传出的,或许是有人趁他不备,将什么人或是什么动物的尸首藏在了他房中。” 刘霖道:“那怎么解释惠恩法师将你拒之门外一事呢?分明是他心中有鬼。”若冰道:“张将军不是说还有蒙古奸细在钓鱼城中吗?或许是有人挟持了惠恩法师,藏在他的禅房中。尸首也是如此。” 张珏道:“这种可能性很小。我们早已认定小鲁案跟蒙古人有关,护国寺管事大难是蒙古奸细也是确认无疑的事,再加上捕获的蒙古人李庭玉是惠恩法师好友,之前曾住在护国寺中。惠恩大师是唯一将这几件案子联系起来的纽带。其实这些我早该想到的。若冰娘子,多亏了你。走,我们先去护国寺。”招手叫了扈从兵士,直朝护国寺赶来。 一行人正好在僧房前遇见了惠恩。张珏便上前道:“法师伤可好了些?”惠恩道:“承蒙张将军关照,贫僧已然好多了。” 刘霖有意道:“咦,怎么有一股奇怪的气味?”惠恩道:“是薰香,贫僧在房里点了香炉。” 张珏心道:“看来惠恩还不知道若冰已经开始怀疑他。他自己大概也无法忍受房中尸臭,然护国寺人来人往,他无法将尸体运出丢弃,不得已,只好用薰香来掩盖气味。”便朝刘霖使了个眼色。刘霖会意,笑道:“一炷清香,惠恩法师好雅致。”忽脸色一变,道:“不对!”几步跨上台阶,径直去推房门。 惠恩忙叫道:“刘教授要做什么?”却已是阻拦不及。 禅房极为简朴,除了桌椅床等几件最基本的家具外,别无他物,根本没有藏尸首的地方。张珏紧随刘霖进来,环视一周,先将香炉的薰香灭了,又将门窗大开,好让薰香味道尽快散去。 惠恩忙抢进来,不悦地问道:“二位这是要做什么?”张珏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们要找一具尸首。” 惠恩听了这话,便不再多言,只默默让到一边,神色倒也泰然。 张珏扫见床是土砖所砌,心念一动,上前掀开被褥,尸味登时扑面而来。再将床板掀开,露出一个大洞来,里面坐着一名僧人,死去已久,正是护国寺管事大难。 张珏道:“惠恩法师,这可真是想不到。”惠恩见事已败露,只点点头,问道:“张将军怎么知道大难人在贫僧房中?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起疑的?” 张珏道:“有人闻见了法师禅房中传出的尸臭味。” 惠恩道:“这一定是若冰了。”又叹道:“天意,当真是天意。如果不是药师殿接连发生命案,若冰不会移到僧房暂住,也就不会闻见这股子味道,想来张将军一时也不会怀疑到贫僧身上。” 张珏道:“其实我早该怀疑法师你的,如果你不是一位高僧的话,我早就怀疑你了。” 小鲁案一直没有破获,而那件案子有一些诡异之处,始终解释不通。 譬如凶手为何半夜跟踪袭击惠恩,却只打晕了他,而杀了小鲁。刘霖推测是要从惠恩身上取得什么东西,后来惠恩自己也说怀中的书信丢了,但反而引起刘霖疑虑,因为对方明显是在顺着他的话说。正如张珏所言,若不是惠恩是高僧,早就要怀疑到他身上了,更何况还有其好友李庭玉是蒙古奸细一事。 惠恩居然自己也承认道:“嗯,贫僧的身份确实帮了很大忙,正如当初你妹妹如意要送翁大娘骨灰回去秦州,也是利用贫僧做掩护一样。”他表面说得轻描淡写,其实是有意提醒张珏,他曾经帮了张如意很大的忙。 张珏道:“法师助我妹妹完成心愿,我一直心存感激。不过我既已发现你是蒙古人的奸细,便只能公事公办。”惠恩道:“贫僧明知道如意是兴戎司副帅的妹妹,却也没有告发,让人扣下她做人质。” 刘霖忙道:“惠恩法师这么说,就有失出家人的厚道了。我佛慈悲,方外之人应当施恩不望报。难道法师帮助如意之时,便是有意留下伏笔,好到将来要挟她兄长吗?” 惠恩笑道:“二位也知道我是奸细了,我这个僧人是假的,还有什么厚道不厚道可言。”又正色道:“张将军,当初我助令妹如意,确实是真心诚意。她一个妇道人家,为了实现婶婶遗愿,跨越两国边境,千里送骨灰还乡,需要极大的勇气,我很佩服。至于没有扣下如意当人质,是因为我深知以张将军为人,虽会心痛,却也不会为了妹妹而背叛自己的国家。” 张珏道:“多谢。”又问道:“你之前称发愿要回去秦州南郭寺,应该只是借口,其实是要回去河西向你的蒙古主子交差复命,为何还要再回来?”惠恩叹道:“事已至此,我愿意将所有经过和盘托出。” 原来惠恩名为高僧,其实是蒙古人奸细。他本名梁庸,是河北之地的汉人,降蒙后在蒙古皇子阔端帐下当差。阔端主持漠南汉地事务后,得秦巩大豪汪世显相助,如鱼得水,一举攻破蜀口天险,纵横蜀地,如履平地。不想汪世显遭人暗算,阔端损失了一员大将不说,还遭逢生平从所未遇之劲敌——大宋新任四川制置使余玠。余玠不但以奇谋杀了汪世显,又趁蒙古内政动荡之机,修建了一系列山城作为防御阵地,极大阻碍了蒙古人欲借蜀地东进的计划。山城防御体系阻挡的不单是阔端的铁蹄,还有蒙古军无敌于天下的赫赫威名。 蒙古自崛起以来,就开始频繁对外发动战争,拓展疆土,其进军方向主要为南进和西征,两者交互进行。南进主要以西夏、金、南宋为目标,西征则是针对中东西亚及欧洲地区。大规模的西征共有三次。 第一次西征的主要目标是花剌子模国。花剌子模国苏丹摩诃末与成吉思汗差不多同一时间崛起,他在当时的中东、中亚地区实力强大,号称“世界征服者”,当时整个中东、中亚地区及相邻的欧洲诸国都十分惧怕他,摩诃末由此更加不可一世、目空一切。他同样野心勃勃,垂涎东方中原的富庶,计划东侵,然而成吉思汗的迅速崛起打乱了他的计划。为了刺探成吉思汗的虚实,摩诃末特意派人出使蒙古。成吉思汗很重视与西方的贸易,友好地接待了摩诃末的使者。作为回应,还派出使者回访,同时组织了一个四百五十人的商队,去花剌子模国贸易。不料花剌子模边界城市讹答剌的长官哈只儿只兰秃是苏丹摩诃末之舅,贪图蒙古商队的财物,诬蔑他们为蒙古间谍,下令全部杀死,没收货物。 成吉思汗知道后大怒,派遣三名使臣前去责问。对于舅舅哈只儿杀害蒙古商队一事,摩诃末事先并不知情,知道后也不支持,但因为他的母亲秃儿罕太后支持国舅,他只能对蒙古采取强硬的态度。而且当时摩诃末对蒙古知之甚少,在他的想象中,蒙古人不过是一群野蛮的异教徒,骑着像兔子一样矮小的马,根本不堪一击。于是,狂妄自大的摩诃末杀掉成吉思汗派来的正使,剃掉了两名副使的胡须。花剌子模国盛行伊斯兰教,当地教徒将胡须视为生命一样重要,与人打赌发誓常说“用胡子做担保”,被人剃去胡须则是奇耻大辱。摩诃末此举无异正式向成吉思汗宣战,成吉思汗由此下定决心征讨花剌子模国。 南宋嘉定十二年(1219年)六月,成吉思汗亲自率领二十万大军西征。在这次浩荡的西征中,成吉思汗采取了“扫清边界,中间突破” 的战略。花剌子模的新都撒麻耳干位于不花剌以东,旧都玉龙杰赤在不花剌西北。国王摩诃末驻新都,他的母后秃儿罕驻旧都。成吉思汗首战的目标是攻取讹答剌等边界城市,同时亲率中军进攻不花剌,目的在于避实击虚,从中间突破,切断花剌子模新旧二都之间的联系,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而花剌子模国苏丹摩诃末面对着蒙古大军的进攻,没有听从集中兵力决战的正确建议,采取了分兵把关、各自为战的战略,以致很快陷入被动挨打的地位。 蒙古西征军的首要目标自然是挑起事端的讹答剌城,由二皇子察合台和三皇子窝阔台负责主攻。这也是西征中最为激烈的一场战事。讹答剌城首领哈只儿只兰秃自知蒙古为大敌,因而早就做了军事准备,拼死抵抗。战斗十分惨烈,厮杀持续了五个月,蒙古军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后,终于攻下城池。哈只儿率领两万勇士退守内堡,每次从内堡内冲出五十人,与蒙古军拼死作战,只要一息尚存,便战斗不止。如此惨烈的战斗竟然持续了一个月之久。但蒙古军志在必得,在付出巨大的代价后,终于尽数杀死了两万勇士,俘虏了哈只儿。成吉思汗为了给被杀的商队和使臣报仇,让哈只儿“饮下死亡之杯,穿上永生之服”,将融化的银液灌进他的耳朵和眼睛,以此表示对贪财者的惩罚。之后,讹答剌城的居民要么被杀,要么被蒙古人掳掠成为奴隶,而讹答剌城则燃起了冲天大火,这座锡尔河畔的名城彻底变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 在察合台、窝阔台攻讹答剌的同时,皇长子术赤负责攻打毡的,大将阿剌黑那颜负责攻打别纳客忒、忽毡。其中,忽毡之战最为激烈。忽毡城堡修在锡尔河中间的一座岛上,河水刚好在这里分为两股,城堡高大坚固。蒙古军到达忽毡后,发现位于河中央的城堡刚好在箭的射程之外。没有船只也不习水战的蒙古人不得不开始艰难地填河,打算逐步逼近城堡。 当时忽毡守将是有花剌子模国民族英雄之称的帖木儿灭里。他造了十二艘密封的船,船上蒙上湿毡,毡上涂有厚厚的黏土,忽毡士兵躲在船中,可以通过小窗口向外射箭,但蒙古军的箭却射不透毡船,连火箭也起不了作用。帖木儿灭里不停地派这些船在夜间袭击蒙古军队,搞得蒙古军疲惫不堪。蒙古军只好采取没法子的法子,继续运土填河,费时费力。帖木儿灭里见蒙古军越来越多,城破不可避免,便率众在夜间乘船突围而去。蒙古军穷追不舍,帖木儿灭里的人马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武器也没有了,只剩下了两支完好的箭和一支没有箭头的箭。此时,三个蒙古骑兵追到了他身后,帖木儿灭里抬手拉弓,竟然用那支无头箭射瞎了其中一个蒙古兵的眼睛。帖木儿灭里说:“我还有两支箭,你们最好退回去,以免丢了性命。”说罢扬长而去。蒙古兵一时畏惧,竟然不敢追击,帖木儿灭里由此逃脱。 很多年以后,花剌子模国早已经处在蒙古人的统治下,侥幸逃脱的帖木儿灭里十分思念故土,便返回了家乡。就在他当年守卫的忽毡城,他遇见了自己的儿子,问自己的儿子说:“如果你遇到你的父亲,你还认得他吗?”儿子说:“父亲逃走时,我还只是个吃奶的孩子,当然不认得了。但这里有个奴隶认识他。”于是把那个奴隶找来,奴隶一眼认出了帖木儿灭里,从此,英雄帖木儿灭里还活着的消息传遍四方。 但帖木儿灭里最后还是不幸被窝阔台之子合丹捕获,合丹问起过去的事情,帖木儿灭里骄傲地回答说:“大海和山岳都看见了我如何跟蒙古的英雄们交锋。星星可以证明,因为我的英勇,世界都拜倒在我的脚下。”合丹勃然大怒,一箭射死了帖木儿灭里,但其英勇抗击蒙古军的事迹却广为流传。 成吉思汗和皇四子拖雷则率主力军直逼不花剌。不花剌是中亚最重要的城市,是当时的文明和宗教中心。在蒙古军的强大攻势下,这座城市最终陷落,且被夷为平地。曾有一个不花剌人逃出,有人向他打听不花剌的战况,他惊魂未定地道:“他们到来,他们破坏,他们焚烧,他们杀戮,他们抢劫,然后他们离去。”因为形象生动地描述了蒙古人残暴杀掠的过程,一时广为流传,成为名句。 之后,蒙古军开始进攻新都撒麻耳干。苏丹摩诃末见蒙古大军节节逼近,竟然不组织有效的抵抗,主动放弃首都,放弃天险,率众逃跑。 蒙古大军进入撒麻耳干后,摧毁了城市的生命线——水利系统,这座名城由此陷入瘫痪,后遭废弃。 逃离撒麻耳干的苏丹摩诃末并没有就此脱离险境。根据成吉思汗的命令:“要像猎犬一样咬住自己的猎物不放,即使其躲入山林、海岛,也要像疾风闪电般追上去。”蒙古名将者别、速不台率军追击摩诃末。摩诃末一路逃亡,一直逃到宽田吉思海中的一座小岛上,不久听说幼子被成吉思汗杀死,嫔妃也被蒙古人霸占凌辱,又惊又气,很快生了重病。号称“世界征服者”的一代苏丹,最终悲惨地死在这里。 进攻旧都玉龙杰赤的蒙古军遭到了一定挫折,由于术赤与察合台意见不合,玉龙杰赤久攻不下。成吉思汗命令窝阔台为前线指挥,最后才攻下玉龙杰赤城。驻守旧都玉龙杰赤的秃儿罕太后先是逃入山林,后来也被迫投降了蒙古。 摩诃末之子札兰丁奉遗嘱即位,成为新一任的花剌子模国苏丹,他率领残部进行抵抗,在八鲁弯之战中一举消灭了近三万蒙古兵。但花剌子模国大势己去,札兰丁很快被蒙古军在申河击败,几乎全军覆没,只带着四千残兵渡河逃入印度。一直到成吉思汗退兵后,札兰丁才从印度返回波斯,重新夺取波斯西部一些地区,被各地诸侯奉为君主,重建了花剌子模国,建都于桃里寺。后来窝阔台即位后,再次派军西征,逼得札兰丁无处藏身,被波斯当地居民杀死。不可一世的花剌子模国最终被蒙古消灭。 成吉思汗家族有两名重要成员在第一次西征中丧生:其一是成吉思汗的女婿脱忽察儿,在你沙不儿城下被射杀。拖雷为了给姐夫报仇,下令部队昼夜攻城不止。你沙不儿军民抵抗了一阵子,见情势不妙,要求投降,却被拖雷拒绝。城破后,蒙古人的大屠杀持续了四天,鸡犬不留。拖雷听说之前在马鲁屠杀时,有不少居民装死藏在尸体中从而逃过一死,为了避免类似的情况发生,拖雷下令屠城时将你沙不儿城军民的头一律斩下,集聚成塔。四天中,鲜血染红了大地,整个城池都在刀光马蹄下呻吟,哭喊声和求饶声惊天动地,却丝毫没有打动拖雷的铁石心肠。 另一个是成吉思汗的孙子蔑忒干,察合台的长子,在进攻巴米安时被射杀。成吉思汗十分宠爱蔑忒干,闻讯后怒气冲天,据说他不戴头盔,光着脑袋,亲自参加战斗,蒙古军由此士气大振,一举攻克巴米安。为了给蔑忒干复仇,所有的居民被赶尽杀绝,所有的建筑被彻底摧毁,一个无比繁华的城市,变成了无尽的荒凉沧桑。愤怒的成吉思汗还下令,今后不许任何人居住在“这座该死的城市”。这位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所发出的充满暴戾与仇恨的诅咒,从此笼罩在查理戈尔戈拉高地,阴魂不散。 最初察合台还不知道长子已死,因为他脾气暴躁,旁人也都不敢告诉他。有一天,成吉思汗和几个儿子一起吃饭,故意大发脾气,说儿子们翅膀硬了,都不听话了,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察合台。察合台立即跪了下来,表示愿意一切听从父汗吩咐。成吉思汗说:“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听从?”察合台说:“是,我绝对不敢违命。”成吉思汗这才说:“那我要告诉你,你的儿子蔑忒干已经死了,我命令你不要悲伤。” 察合台大惊失色,如遭电击,但因为已经答应了父汗,只好努力忍住泪水,吃完饭后才跑出去大哭了一场。 虽然蒙古军所过之处尽为废墟,但这次历时四年有余的西征,对成吉思汗而言,却是取得了空前的胜利,他靠战争抢掠到巨大财富,一跃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第一次西征之后,成吉思汗将新占领土封给他的三个儿子作为世袭领地,其中长子术赤封于钦察,据有花剌子模和康里国故地,建都萨莱,称钦察汗国,又称金帐汗国。术赤死后,该国归其次子拔都;二子察合台封于西辽和畏兀儿故地,初建都阿力麻里,称察合台汗国;三子窝阔台封于乃蛮故地,即额尔齐斯河上游和巴尔喀什湖以东地区,建都也速里,称窝阔台汗国。其中,术赤的封地钦察汗国离草原故土最远,这自然与他广泛被人认为不是成吉思汗的亲生骨肉有关。术赤本人一生都笼罩在“野种”的阴影下,内心痛苦可想而知,即使战功再高、封地再广,无济于事,以致四十多岁便抑郁而死。 世界上终究还有一些东西是无法靠武力征服的,比如时间。在中国历史上,宋代之前最负盛名的皇帝是秦始皇嬴政、汉武帝刘彻和唐太宗李世民,他们均是雄才大略、开疆拓土的一代天骄。但这几人晚年生活均趋于神秘,尤其迷信方术,追求长生不老。可见越是处于权力巅峰的人物,越到晚年便越惧怕死亡。也正是在这次西征途中,年届六十的成吉思汗强烈感觉到老已将至,有了强烈的危机感。他听说中原有位著名道士丘处机,属于全真教,懂得炼仙药金丹,于是派人寻访丘处机,以求长生不老之药。 令成吉思汗失望的是,丘处机不远万里到来后,坦白告知世上并无不死药,只介绍了一些戒声、色、欲等养生之道。丘处机还特别针对蒙古军的屠杀和掠夺,讲述为治之方“以敬天爱民为本”,长生之道“以清心寡欲为要”,选贤能,施仁政,这样才能长治久安。成吉思汗这样的枭雄人物,是绝无可能清心寡欲的,对丘处机的建议虽然并不爱听,但还是令翻译耶律阿海把谈话都记录下来,打算传给子孙后代,并呼丘处机为“神仙”。成吉思汗对丘处机及全真道的礼遇,一度引起成吉思汗的近臣耶律楚材的不满,因为耶律楚材本人信奉佛教,后来还在其著作《西游录》中对丘处机大肆攻击。 西征花剌子模国后,欲望和追求永无止境的成吉思汗又开始马不停蹄地继续扩充疆土。由于当时中原的局势变化很快,促使成吉思汗放弃继续西征,而回师南归。蒙古大军西征期间,成吉思汗封心腹爱将木华黎为太师国王,将太行以南的军务全部交给了他。而金国一直是蒙古的世仇,非死亡不能化解,木华黎最大的任务就是攻打金国。 起初,中原局势对蒙古十分有利——三大政权之中的金国与南宋正互相攻打,战事频繁,而另一大政权西夏则早已经归附蒙古,一直派遣本国军队跟随蒙古作战。蒙古趁虚直入,自然频频得手。蒙古军长驱直入,攻城略地,主要的战事集中在河北、山东一带。金军同时面对北方蒙古和南方南宋两大强敌,首尾不能相顾,完全不能抵挡蒙古铁骑的进攻。眼见蒙古军气势如虹,金宣宗不得不派出使者向蒙古求和。蒙古提出要金国割让关西未被攻陷之数城,金宣宗去帝号,改为河南王。面对蒙古如此苛刻的条件,金宣宗实在难以接受,和议的希望最终破灭,木华黎遂倾尽全力进攻金国。 眼看木华黎灭金在即,形势却突然起了变化。先是西夏夏献宗即位,乘成吉思汗远征西域之机,一改其父夏神宗附蒙侵金的国策,与金国通好,开始积极联金抗蒙。而金国金哀宗即位后,也意识到蒙古才是真正的强敌,为了集中力量抗蒙,不但与西夏结盟,约为兄弟之国,还一改侵宋扩土的国策,派遣使者与南宋通好。局势开始对蒙古不利,主持灭金的蒙古大将木华黎对西夏的突然背盟尤其忧愤,最终在一场攻打金国的战斗中病死。正在西域的成吉思汗听说后,立即回师,全力灭掉西夏,以为爱将报仇。 之前成吉思汗完成了蒙古统一后,便借口西夏收留蒙古逃人,曾亲自率军攻打西夏河西地区。当时西夏在位皇帝为桓宗纯祐,面对蒙古铁骑无所适从,只得任其蹂躏。成吉思汗第一次攻打西夏的主要目的是劫掠物资、攫取经济利益,因此采取了浅尝辄止的策略,在大掠人口、牲畜后退兵。 在外患的压力下,西夏皇室内部又发生了内讧,纯祐族弟越王仁友之子安全野心勃勃,联络纯祐生母罗太后发动了宫廷政变,纯祐被废黜,后暴死于宫中,死因不明,年仅三十岁。安全自立为帝,这就是夏襄宗。 安全废主自立后,成吉思汗又找到了出兵的借口,发兵攻打西夏。 蒙古军先后两次攻打西夏,后一次更是长驱直入,将西夏都城中兴府重重围困,西夏形势十分危急。眼见亡国在即,安全不得不亲自登上城墙,督促将士作战。由于西夏军队的顽强抵抗,蒙古军久攻不下。 到了九月,天降暴雨,河水猛涨,成吉思汗便派兵筑坝,引河水灌城,城中西夏百姓淹死极多。安全多次派人向盟国金国告急求援。当时金章宗在位,坚持不肯出兵,还说:“敌人相攻,吾国之福,何患焉?” 金国有远见的大臣以“唇亡齿寒”的道理力劝金章宗出兵援救西夏,但金章宗不听。 到了十二月,西夏都城中兴府城墙因为被水浸泡日久,多处出现坍塌,城破已经是早晚之事。就在关键时刻,蒙古军所筑的拦河堤坝也多处塌陷,水势四溢,都城外四处汪洋一片,蒙古军无处容身,不得不就此退兵。成吉思汗觉得此战战果不够辉煌,便派人前去招降安全。安全不敢触犯蒙古使者,只好将亲生女儿察合公主献给成吉思汗为侍妾,并送上大批珍宝,以此来向蒙古求和。 蒙古退军后,气量狭小的安全对金国在关键时刻不肯伸手援助一直耿耿于怀,总想寻找机会报复。一年后,嘉定三年(1210年)八月,愤愤不平的安全不顾大臣反对,派遣一万骑兵攻打金国,但旋即被金兵击退。自宋宣和五年(1123年)西夏与金议和以来,夏金双方和好八十多年无兵革之事,至此,关系正式宣告破裂。 夏金联盟的破裂,使蒙古军得到各个击破的机会,西夏国面临更加严重的危机。就在夏金关系破裂后的第二年,西夏内部再一次发生皇位更迭的政变,西夏宗室齐王彦宗之子遵顼废黜了安全,自立为帝,是为夏神宗。安全被废一个月后不明不白地死去,时年四十二岁。 遵顼穷兵黩武,即位后一改之前西夏附金抗蒙的国策,变为归附蒙古,合兵攻金。当时,蒙古正大肆攻打金国,遵顼想趁火打劫,不停出兵攻打金国,以图掳掠财物,扩张领土。然而,遵顼对金军的作战,要么失败,要么无功而退,频繁的战事也使得西夏的国力大为削弱。嘉定十年(1217年),成吉思汗发兵攻打花剌子模,再次向西夏征兵。西夏经连年用兵,兵民厌战,朝议沸腾,不愿再随蒙古军出征。于是,成吉思汗以此为借口,率军围攻西夏都城中兴府。遵顼无力抵御,命太子德任留守中兴府,自己带领亲随扈从逃奔西凉。不久后,又派遣使者向蒙古请降,蒙古军才退兵。 经此一事,遵顼深感蒙古是西夏的致命威胁,为了自保,被迫改变立场,做出联金抗蒙的姿态,想与金国重修于好。但金宣宗认为遵顼为人反复无常,没有答应。遵顼碰了一鼻子灰后,害怕三面受敌,又想与宋朝联盟,共同对付金国。他先后两次派心腹枢密招讨使宁子宁到四川,想说服宋四川安抚使安丙一起出兵夹攻金国。安丙本是叛将吴曦旧部,得以出任蜀帅,仅因掠取了部将诛杀吴曦的大功,并无显赫政绩和军功,之前也没有担任地方长官的履历,威信不足以服众。他亦想通过一场大功劳来为己立威,遂同意出兵与西夏夹攻金国。 嘉定十三年(1220年)八月,遵顼如约出师,派遣万余军队攻破金会州。金国名将郭斌即在此战中被俘,后在押送途中逃脱,但其兄郭禄大却被西夏兵追击射杀。金宣宗想与西夏议和,却被遵顼拒绝。九月,遵顼又发兵三万破金西宁州,围定西城,随即进逼进攻金军事重镇巩州。 日后崛起的汪世显当时还是一个千夫长,正为金国戍守巩州。由于金军拼死抵抗,巩州城久攻不下。遵顼即派人到四川催促宋军出兵。宋安抚使安丙命利州副都统程信督促张威、王仕信分道进兵,与西夏军会师于巩州城下。按照事先约定,由西夏军队负责野战,宋军负责攻城,在两国合兵的局势下,巩州依然巍然不动。宋夏两军损失惨重,死伤数以万计,因粮草不继,双方只好退兵。在撤退途中,西夏军又被金兵伏击,伤亡甚众。 不久后,宋安抚使安丙再约下西夏军进攻金秦州。遵顼惧于巩州之败,不肯出兵,安丙只得率军撤回利州。这一场宋夏联军攻金计划遂宣告失败,安丙也因劳民伤财却无任何斩获而受到朝中大臣弹劾。他更不能预料的是,金千夫长汪世显因守御巩州有功,一跃成为巩州守将,后来成长为秦巩大豪,左右陇西、四川局势,还与他的幼子安乙仲联姻,引发出了一系列风波。 西夏这边,遵顼联金联宋的策略失败后,不得不重新回到附蒙攻金的老路上来,不断征发军队随蒙古军进攻金国,但却一败再败。皇帝遵顼如此无能,一再误国,自然引起西夏朝野上下的极度不满。遵顼却依旧刚愎自用,派太子德任领兵进攻金国。德任认为蒙古才是西夏的心腹大患,建议重新与金国联盟。遵顼不听,德任见谏阻无效,料到西夏亡国在即,愤懑下请求罢除自己的太子位,要出家为僧。遵顼恼羞成怒,下令将德任软禁在灵州,另遣将领兵攻金。 此时,西夏危机日益深重,兵员消耗,财用匮乏,处于内外交困的局面中,就连蒙古成吉思汗也对遵顼的反复无常失去了耐心,多次派使者到西夏,要求遵顼退位。在蒙古军的武力威逼下,遵顼被迫退位为太上皇,他也是西夏历史上唯一的太上皇。因为太子德任不愿意继位,皇位遂传给遵顼的次子德旺,这便是夏献宗。 德旺继位于西夏危难之际,即位之初立即改变遵顼的附蒙政策,试图对抗蒙古。他趁成吉思汗率军亲征西域之际,联络漠北未被蒙古征服的部落,共同抗击蒙古。成吉思汗听说后,立即调集大军,亲自征伐西夏。当时蒙古骑兵纵横天下,在这等强敌面前,西夏军毫无还手之力,银州被攻破,沙州被困,漠北未被征服诸部军也溃散。走投无路下,德旺不得不重新派人到蒙古军中请降,答应以“质子为信”,蒙古军才撤军。 然而,德旺并未如约送质子到蒙古,成吉思汗勃然大怒,派使者到西夏问罪。西夏大臣均劝德旺守信,立即送质子到蒙古,但德旺不听。 为了防止蒙古军报复,德旺开始与金国修好,意图共同抵抗蒙古。夏金重新签订了和约,约为兄弟之国。不过此时金国自身难保,已经是亡国的前夜。然西夏背盟却令蒙古攻金主帅木华黎极为气愤,病情转重,很快病发身亡。成吉思汗得知后大为气愤,放弃西征,回师东进,要先向西夏讨还血债。 宝庆二年(1226年),已经六十五岁高龄的成吉思汗亲自率十万蒙古军第六次攻打西夏。蒙古大军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城邑崩溃,人民逃亡,西夏国危在旦夕。德旺惊忧交加,束手无策,忧悸而亡。德旺弟清平郡王之子睍被拥立为帝,是为夏末帝。 这一年,蒙古军先后攻下了肃州、甘州、凉州、灵州,分东、西两路进围西夏国都中兴府。八月,蒙古军西路抢占了黄河九渡,攻陷应里。十月,蒙古东路军又攻破夏州。于是,两路夹击,形成钳形攻势,指向西夏腹地都城中兴与灵州地区。十一月,成吉思汗亲率大军围攻灵州,夏末帝睍派大将嵬名令公带领十万兵马去救灵州。当时已经是冬季,天气寒冷,黄河结上了厚厚的冰,双方的骑兵在结冰的黄河上交战,战斗十分激烈,西夏军最终遭到惨败,灵州失守。灵州守将为遵顼的前太子德任,被蒙古军俘虏,不屈被杀。德任的儿子惟忠当时只有七岁,见父亲被杀,也要求从死。一向以残酷闻名的蒙古军将领竟然被感动,留下了惟忠的性命。十二月,蒙古军攻克盐州川,四处搜索,烧杀抢掠,夏国居民幸免于难者“百无一二,白骨蔽野,数千里几成赤地”。 成吉思汗攻取灵、盐二州后,又遣大将阿鲁术督军进围中兴府。夏末帝睍被围困在中兴府中,眼看城被攻破,国势濒危,一筹莫展,中兴府城中也是一片悲泣之声。 次年(1227年)五月,因进入夏季,天气炎热,成吉思汗感到身体不适,回师隆德,到六盘山避暑。他见西夏已经孤立无援,就派御帐前首千户察罕赴中兴府向末帝谕降,又一次遭到拒绝。 当年六月,被困半年之久的中兴府终于弹尽粮绝。祸不单行的是,夏国此时又发生了罕见的强烈地震,宫室房舍大量塌毁,瘟疫横行。军民因患病无治,完全丧失了抵御和作战能力。夏末帝睍眼见穷途末路,只好同意向蒙古军投降,但以“以备贡物,迁民户”的理由提出宽限一个月。成吉思汗表面答应了夏末帝的请求。其实,他此时已患重病,料到时日无多,因而立下遗嘱:死后暂秘不发丧,以防西夏发生变故,待西夏主献城投降时,将他与中兴府内所有兵民统统杀掉。 人生终究有许多遗憾——即便有着绝世的丰功,惊人的战绩,也无法停止生命的推移,也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即使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照旧无法战胜人世间最强大的敌人——死亡。宝庆三年(1227年)七月,成吉思汗溘然长逝于清水县行宫,结束了其波澜壮阔的一生。蒙古人将他的尸体装入金棺,运回蒙古发丧,一路上遇到行人,一律杀死,以免泄露消息。 蒙古早期信奉萨满教,不重视死者的遗体,但相信灵魂永存。成吉思汗的葬仪十分奇特:不用棺椁,“用木二片,凿空其中,类人形大小合为棺,置遗体其中”,即截取大树的一段,将中间掏空做成棺材,也没有殉葬品;再挖一个深坑,埋入其中;然后用万马将地面踏平,“弥望平衍”;最后派一支军队将这一大片地区都封锁起来,等到地面草木长成,丝毫看不出埋葬的痕迹,军队这才撤走。 这个野心勃勃的世界征服者,最终结束了传奇的一生。尽管他生前拥有辽阔无垠的疆土、堆积如山的珍宝、成千上万的美女,最终归宿依旧是化成一抔黄土,如何不令人感慨叹息。 成吉思汗死后不久,西夏末帝睍带着夏国“图籍”出城,前去晋谒成吉思汗,随行的有夏国大臣李仲谔、嵬名令公等文武百官及皇室。他们当然想不到成吉思汗已经死去,而自己也正走向为成吉思汗殉葬之路。 末帝睍一行人到达萨里川时,被事先埋伏在那里的蒙古军杀害。蒙古军随即进入中兴府,血洗全城,鸡犬不留。至此,与辽、北宋及金、南宋先后鼎立的西夏正式灭亡。从夏景宗元昊称帝,到夏末帝亡国,西夏共传十主,历时一百八十九年。 疯狂的蒙古军对西夏实施了灭绝性的摧毁,不但血洗都城,还将西夏积聚近二百年的宫殿、史册付之一炬,贺兰山下的西夏皇家陵园也被毁盗殆尽。曾在中国历史上威震一方的西夏王朝灰飞烟灭了,党项文明也就此湮灭,真可谓其兴亦勃,其亡亦忽。西夏,只留给后世一个扑朔迷离的背影。 成吉思汗之死并没有令蒙古征服扩张的步伐就此停住。后来蒙古还有两次大规模的西征,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蒙古骑兵震惊世界,改变了整个亚洲甚至欧洲大部分地区的格局。 成吉思汗西征时,部将哲别、速不台统率的一支蒙古军曾在阿里吉河击溃斡罗思诸侯和钦察人的联军,但没有征服全部的钦察人,更没有征服斡罗思。成吉思汗死后,其子窝阔台即位,又派阔客歹、雪你台入侵钦察、不里阿耳等地,也未征服其国。端平二年(1235年),即宋蒙战争开始的这一年,窝阔台大汗召集诸王大会,决定遵守成吉思汗遗训,开拓疆土,再次西征,此即为第二次西征。窝阔台还打算亲自西征,但被众人谏阻,最后议定由各支宗王的长子或长孙领兵出征,万户以下各级那颜也遣长子从征,即著名的“长子远征”。 蒙古西征军先攻占了里海以北地区和俄罗斯,攻克莫斯科、基辅等大城。之后兵分三路:北路军为察合台部,由察合台子贝达尔统帅,攻打孛烈儿;中路军为术赤部,由拔都统帅,攻打马扎儿;南路军为窝阔台部,由大将速不台和窝阔台之子合丹统帅。北路军势如破竹,打得孛烈儿王布莱斯狼狈逃命,随后蒙古大军渡过奥得河,在莘尔斯达特大平原上和孛烈儿、日耳曼联军遭遇。一场大战后,欧洲联军全军覆没,尸横遍野。中路军和南路军也都节节胜利,杀得欧洲人心惊胆破,称之为“黄祸”。北、中、南三路蒙古军最终在多瑙河畔会师。一时间,欧洲震动,罗马教皇格利高里九世惊呼蒙古军为上帝的“罚罪之鞭”。 之后,中路拔都大军继续挺进,一路打到亚德里亚海的威尼斯国边界,进军离维也纳三十里的地方。正要征服全欧洲之时,忽然接到窝阔台大汗病死的消息,这才下令班师。拔都回到他自己的钦察汗国驻守,因为感激兄长鄂尔达主动让位,将一大片土地分给鄂尔达,建立白帐汗国。又将另一片土地分给弟弟昔班,建立了青帐汗国。 拖雷长子蒙哥继承汗位后,再派弟弟旭烈兀率军西征,此为第三次西征。这次西征主要的目的是要剿灭木剌夷。木剌夷是伊斯兰教什叶派伊斯玛仪派分支尼扎里耶派的俗称,起源于波斯,正统穆斯林认为他们是异端邪派。木剌夷激进好战,广招信徒,据险设寨,势力渐盛,形成一个独立宗教国,所属山城达三百六十座。其总部设在高峰上,称为“鹫巢”,极为神秘。 教主名拉希德丁·锡南,又称“山中老人”。他在山谷中修建了一座巨大花园,植满奇花异草。宫殿则金碧辉煌,装饰有无数金银珍宝。美酒、蜜糖、牛乳等佳肴随手可取,还有能歌善舞的美貌少女,如同仙境一般。山上收养了一批幼年男子,从小就教导他们,为教主而死,可以升上天堂乐园。等男子到了二十岁时,便往他们的饮料中放入迷药,趁昏迷时抬入花园,任其作为,所有美女都必须毫无条件地服侍这些男子。 这些男子尽情纵欲享乐,醉心于琴瑟歌舞,以为自己到了《可兰经》中所说的天堂乐园。过一段时间,再用迷药将男子迷倒,抬出花园。诸人转醒后,花园美女消失不见,甚是失望。山中老人遂召这些男子,告知只要为教尽力,死后可入天堂,再派这些男子赴各地进行暗杀活动。这些男子为了能返回天堂享福,行刺时奋不顾身,但求早死,所以往往成功,曾暗杀多名十字军和穆斯林政要。 由于木剌夷四处搞暗杀活动,以刺客对付政敌,各国君主对山中老人都十分害怕,对其所提要求不敢不答应。木剌夷愈发狂妄,曾多次劫掠蒙古行商。蒙哥第二次西征时,山中老人曾指派刺客行刺,虽没有得手,但梁子却是结下了。蒙哥登上大汗位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专门派出西征军剿灭木剌夷。经过激战后,旭烈兀攻破鹫巢,俘虏了山中老人,其余人不分老幼,一概杀死。所有的木剌夷要塞被夷为平地,穆斯林被全部屠杀,经书也被烧毁。山中老人恳求让他去拜见蒙哥大汗,以求赦免他的信徒,旭烈兀同意了。然而当山中老人被押送到大汗帐外后,蒙哥拒绝相见,只将其遣返。途中,蒙古骑兵用马蹄将山中老人踏为肉泥。曾经呼风唤雨的木剌夷领袖,就这样惨死在异国他乡,尸骨无存。 之后,旭烈兀继续西进,击败黑衣大食国,攻陷了伊斯兰教大本营巴格达。当时伊斯兰教哈里发统治巴格达已经五百年,西欧基督徒组织“十字军”东征,多次与伊斯兰教教徒交战,“十字军”大规模的东征就有八次之多,但每次都是失败而归。而旭烈兀一次就彻底摧毁了伊斯兰教的大本营。随后,旭烈兀攻陷了大马士革城,将蒙古汗国的势力继续扩展。 第三次西征之后,蒙哥大汗将新占领的地区封给弟弟旭烈兀,建都低廉,称伊儿汗国。旭烈兀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向东罗马帝国求娶公主。 东罗马王不敢拒绝,但又听说蒙古男子多妻多妾,舍不得将亲生的公主嫁过去,于是将私生女玛丽亚嫁给了旭烈兀。玛丽亚到达伊儿汗国时,旭烈兀刚好病死,旭烈兀之子阿八哈便娶了玛丽亚。由于玛丽亚的关系,阿八哈一直善待天主教徒,还与教皇及法兰西等国建交,互通使节。 经过三次西征,蒙古先后建立了钦察、察合台、窝阔台、伊儿四个属国,完全打通了亚洲和欧洲的陆路交通线,帝国疆域之大,史无前例。 蒙古军在西方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在东方灭掉西夏、金国后,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顽强抵抗。如果说草原长大的蒙古军不习水性、不擅水战,在江淮战场频繁受挫还情有可原,阔端受阻于西南战场,迟迟不能占领四川全境,就实在不能令人满意了。 阔端作为蒙古漠南汉地事务主帅,被赋予斡腹重任,自端平三年(1236年)攻破蜀口以来,虽不断抄掠四川腹地,但数年之间,始终突破不了宋军东川防线。尤其自余玠修建起多座山城后,宋军一改往日被动挨打局面,隐有反击之势。阔端受到责问后,以四川多大山大江,地形复杂,山城城防坚固为理由为自己辩解,却引来堂兄旭烈兀嘲笑。旭烈兀曾攻破木剌夷总部鹫巢,鹫巢不但位于高峰之巅,还有五万精兵驻守。 而阔端手中有不下二十万精兵,有一部分还是其父汗窝阔台执政时从拖雷一系中直接调拨过来的,是蒙古军中精锐之精锐。而四川宋军全境兵力加起来也不到五万,分配下去,各关卡最多不过数千守军,如此悬殊之兵力,阔端依然突破不了宋军西南防线,难免一再被人笑话。 恼羞成怒之下,阔端几度率军亲征,然均无功而返,遂不得不用幕僚之计,先派出奸细弄清楚宋军城防状况。南宋所控制蜀地诸城中,以重庆、嘉定、夔门三处最为重要,“重庆为保蜀之根本,嘉定为镇西之根本,夔门为蔽吴之根本”。重庆是四川军政中心,四川制置司便设置于那里。而钓鱼城则是重庆北面门户,是四川制置使余玠亲自参加修建的第一座山城,号称固若金汤,是不可攻破的堡垒。要弄清楚山城城防究竟,钓鱼城自然是首要目标。恰好当时秦州南郭寺中有一高僧惠恩病死,梁庸与其年纪、身材相似,本人亦懂一些佛法,阔端便派他冒充惠恩,借拜访护国寺方丈惠苦法师的名义来到合州。惠苦是真惠恩的师兄,二十多年不见,已记不大清楚师弟容貌,便将梁庸当作了师弟,留他在护国寺住下。 梁庸利用高僧身份做掩护,在钓鱼城中潜伏几年,倒也大致将城防情况了解得清清楚楚。然而这些情报并不能为蒙古所利用。譬如他知道防守西城的抛石机安装在上天梯,火药作坊也设置在那里,但即便是蒙古军最远射程的抛石机,也打不到位于半山腰的上天梯上。而宋军的抛石机却能利用立于山上制高点的优势,射及蒙古军军阵。至于钓鱼城南、北两面,均环有大江,从江岸到城墙虽有空地,却均在宋军弓弩射程之内。即使蒙古军强行渡过了湍急的河流,还要面临宋军弩箭居高临下的轮番射击,而蒙古军弓弱,又处于低势,只有被动挨打,根本就没有接近城墙的机会。可以说,钓鱼城巧妙地利用了周围的各种天险和地利,加上后天人力的巧妙发挥,“倚天拔地,雄峙一方,三面临江,形势陡绝”,当真当得起“固若金汤”四个字。连梁庸自己也认为,钓鱼城是无法从外面攻克的。虽然他也听说城中有秘密通道通向城外,然而那是绝顶军事机密。他是高僧,这身份既能为他掩饰,也会带来一些麻烦,他既是方外之人,明里暗里去打听军中之事,必会惹人起疑,是以只能悄悄查访,然始终没有发现所谓的秘道。 直到最近,四川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蜀帅余玠杀了利州都统制王夔。王夔虽然贪婪好财,却也是一员骁将,长年镇守四川,多有战功,在军中威名颇高。王夔被杀后,利戎司军将多有不服者,又擅自推举王夔心腹姚世安为代都统。利戎司在四川四大驻军中,兵力最强,人数最多,且驻地云顶城专备外水,是重要通道,不容有失。余玠任命大将金伦接替姚世安,又派出军队护送,却被姚世安拒之城外。虽然最终金伦退去,没有爆发内讧,余玠在蜀地的权威却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和质疑。 梁庸从这一件事中得到启发,认为余玠对蒙古之害更甚于钓鱼城,而宋人最好内斗,若是能利用王夔一事做些离间的文章,挑得余玠出兵声讨利戎司,内讧一起,宋军四川防线不攻自破。他遂决意返回河西,当面向主子阔端禀报,至于帮助张如意送骨灰回家乡秦州,不过是举手之劳。 然梁庸返回河西与阔端秘密会面后不久,又得到另外一个绝密任务,必须得立即返回钓鱼城。为了掩饰,他遂以知会宋方蒙古即将出兵大理为名再度南下。 张珏听到这里,问道:“那么蒙古出兵大理是否真有其事?”梁庸道:“既是大理国大将军都来了钓鱼城,想来大军将要南下的消息已然泄露,我也不妨说实话,是,这是真事,我蒙古大军即将假道吐蕃征伐大理。” 张珏道:“那么你告知王大帅,说大理皇室主动与蒙古交结,愿为内应,应该是假话了?”梁庸道:“这个……恕我不能实话相告。张将军,我敬重你的人品,但你我毕竟立场不同,各为其主,我只能说我能说的,涉及蒙古军事机密和利益的,我决计不会吐露半个字。而今我既被你识破,要打要杀,我也还是这句话。” 刘霖忍不住道:“你们蒙古人好险恶的用心,有意散播谣言,先令段氏和高氏相互猜忌内斗,好令大理不攻自破。”梁庸反问道:“刘教授怎么知道不是真有其事呢?” 张珏道:“那么你受阔端之命再度南下,是为了要营救他的儿子安允吗?”梁庸露出惊奇之色来,道:“张将军已经知道了?我还以为余相公不敢张扬这件事呢。” 刘霖反而吃了一惊,问道:“原来那神秘的安公子是阔端和汪红蓼的儿子?啊,这实在太意外了!难怪,难怪要将他弄到钓鱼城来。” 梁庸道:“所以说‘险恶用心’这些词,还是用在你们宋人身上更合适些。刘教授,我特意打听过你的私事。汪总帅被刺那件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你而起。不瞒你说,我曾经想杀了你,拿你的性命回去河西向大王交差。” 刘霖冷笑道:“你想要我的命为汪世显报仇,那么我未婚妻子一家几百口人的性命,又去找谁报仇?”梁庸道:“这是战争,没法子的事,谁叫你岳丈是四川制置使呢。不过我听到你夜夜在钓鱼台上吹箫,心中也是颇为感动。也是因为你的洞箫声,我才没有取你性命。”刘霖冷笑道:“原来你们蒙古人还有心。哦,其实你也不是蒙古人,而是汉人,先是背叛了祖宗,事金人为主,接着又叛金降蒙。这样朝三暮四的小人,更不会有心了。” 梁庸也不理会对方的冷嘲热讽,继续讲述经过——他此次南下,为便于行事,带了几个人。到钓鱼城附近时,正好遇到李庭玉一行。两队人马遂合作一处。钓鱼城这样的兵城,城防极严,为避免惹人起疑,梁庸有意让李庭玉等人先行入城。护国寺管事大难早已被策反为蒙古奸细,在大难的安排下,李庭玉率两名侍从住入护国寺客房,余人则躲入地下粮窖旁侧的暗洞中。那木柜后的暗洞是大难无意中发现,原先径不过尺,经过人工开凿后,才能勉强容人通过。 张珏听了很是惊讶,道:“原来李庭玉不是跟你一道南下。”梁庸道:“李将军原先另有任务,他是从大理赶来钓鱼城的。” 李庭玉出自陇西李氏,一直在汪世显手下当差,是汪氏心腹家臣。 后来汪世显降蒙,李庭玉与汪世显次子汪德臣赴蒙古皇子阔端帐下为人质。蒙古人敬慕英雄,李庭玉很快以箭术赢得了美名,为阔端信用,且赐蒙古名李忽兰吉。之前李庭玉受阔端派遣前往大理,将蒙古大军即将南下的消息告知安乙仲、汪红蓼夫妇。这本是阔端的一番好意,想让安氏夫妇提早避开,以免刀剑无眼,无端受兵祸牵连。不想李庭玉到时,安家刚出了大事,长子安允被宋合州知州余大成派人捉走,次女安敏则认为父母不肯援救兄长而离家出走。安氏夫妇化名安宁、千寻,长久以来隐瞒身世,安氏兄妹对父母真实身份毫不知情。在连连变故的刺激下,汪红蓼又惊又气,当即病发身亡。李庭玉急忙派人回河西向阔端报信,协助安乙仲安葬了汪红蓼后,又应安乙仲委托,率人赶来钓鱼城,预备营救安氏兄妹。因未得阔端号令,先化装成行商,在钓鱼城城外待命。 梁庸回到合州后,先在钓鱼城城外与李庭玉碰头。商议过后,李庭玉引人入城,一面查访安允的关押地点,一面寻找安敏下落。梁庸有意隔了几日,方才进钓鱼城。他当晚入城后,过护国寺而不入,直奔山顶将军府求见兴戎司主帅王坚。其实梁庸路过钓鱼台时,已与正在外面散步的李庭玉打过照面,双方虽没有说话,却是心领神会。 然不久李庭玉手下便发现目标人物安敏出现在琴泉茶肆中,且已被兴戎司副帅张珏擒住。安敏被押入护国寺药师殿后,李庭玉感到机不可失,必须得当晚进行营救。然此刻梁庸还未回来,他一时情急,急忙派人上山去寻梁庸。手下人摸黑上山,远远见到梁庸独自提灯站在前面山道上,急奔过去诉说,一张口便是一大堆蒙古语。正好护送梁庸下山的兵士小鲁方便完毕起身,闻声愣在了那里。梁庸急忙拔出同伙身上的短刀,冲过去刺死了小鲁。同伙本来想将小鲁尸体抛下悬崖,就此毁尸灭迹。但梁庸却不同意,因为小鲁是兴戎司主帅王坚亲兵,若是莫名失踪,必然惹人起疑,事情终归要牵到他头上。为了掩饰,他便又让同伙用石头砸了自己一下。 本来他受伤并不重,并未真的晕厥,然兵士张万负起他时不小心摔倒,那一下倒真的将他彻底撞晕了过去,直到回到护国寺时才重新醒过来。 李庭玉得到回报后,遂安排营救安敏事宜。他进钓鱼城数日,也去过琴泉茶肆几次,已留意到茶肆后院与护国寺药师殿毗邻,遂决意从那里下手。计划原是凌晨天将亮时动手,不想当晚半夜时有人闯进了药师殿。管事大难从兵士那里打听到对方是大理国大将军高言,急忙告知了李庭玉。李庭玉担心事情有变,决定提前动手,派手下人从护国寺粮窖中潜出,化装成山民,背着各种山货菜蔬进去琴泉茶肆。茶肆中虽有兵士,却将对方当作了送货的货贩,未加留意。 蒙古人进来后院后,见白、张两家一片漆黑,有意叫了几声,不见应答,遂匆忙开始营救行动。一人搭梯子爬上墙头后,惊然见到了安敏正往西墙而来,忙低声叫她过来,说明是受她父亲嘱托前来营救的人。 安敏勉强信了,蒙古人遂丢了皮绳,让她将绳子拴在腰间,再合力将她拉过墙头。落地后,一名蒙古人脱下外衣,套在安敏身上,又给她戴上竹笠做掩饰。一行人遂离开后院,经茶肆回来护国寺,再由管事大难引入地窖暗洞中躲藏起来。 次日,安敏又要去军营牢房营救兄长安允,蒙古人拗不过她,只得勉强同意。管事大难藏有几套兴戎司军服,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场。一行人化装成兵士,趁夕阳落山、众军归营时混入军营。等到夜深后,摸到牢房附近,不想意外在那里遇到了张珏。幸好张珏乍然见到安敏之下,惊得呆住,被蒙古人趁机制服。本想趁此良机杀了这位鼎鼎有名、武艺超群的四川虓将,然安敏竭力相护,只得作罢。旋即同伙擒到牢监,得知安允已被带走,只得无功而返。 蒙古诸人凭借张珏的令牌出营,因穿了戎服,一路顺利通过关卡,回来护国寺地窖中。却被安敏意外发现他们蒙古人的身份,她登时大吵大闹,要就此离开。蒙古人不得已绑住了她,向她说明了全部真相。安敏这才得知父母的真实身份,目瞪口呆后,继续哭闹,要跟蒙古人一拍两散。之前李庭玉一直未曾出面,此时再也按捺不住,亲见安敏,表明自己的汪氏家臣身份,自小与汪红蓼一起长大,交情深厚。安敏只是不听,蒙古人无奈,只得先困住她,预备等天亮后设法离开钓鱼城。 然当晚张珏派人封锁了护国寺,非但蒙古人困在地窖中出不去,管事大难也不能像往常那样在地窖和客房之间来回通传消息。刚好李庭玉认出了来护国寺做法事的女道士吴知古即是叛将吴曦之女吴若水,当年汪世显到汴京觐见,他一直扈从身边,对吴若水主动追求汪世显一事最清楚不过。李庭玉为人颇富计谋,认为这是天赐良机,可以大做文章,便有意寻上张珏比箭,借机将吴知古的真实身份告知了对方。如此,无非是要引发波澜,他好趁乱率领手下人逃出城去。 张珏听到这里,疑惑大起,遂插口问道:“李庭玉原先是汪氏家臣,与汪红蓼交好,又受了安乙仲安先生托付,全力营救安氏夫妇爱女安敏倒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安允是阔端亲子,李庭玉如何不顾他的安危,竟打算先带安敏逃走呢?” 梁庸道:“关于这一点,是因为安乙仲安先生已写信给你们总帅余相公,作出交代。我们料想因为安公子的身份,你们大宋不敢伤害他。” 张珏心道:“或许是因为营救安允难度太大。再说李庭玉已见过安乙仲,知道我大宋打算利用安允来游说阔端降宋,因而暂时不会伤害安允。 安乙仲写信给余相公,多半是因为安允并非亲子,遂答应合作,好换回亲生女儿安敏。” 梁庸道:“唉,可是我们谁都没有预料到,安敏竟然从另一条暗道逃了出去。等到我们发现时,已经晚了。虽然料想安敏看在她母亲汪红蓼的份上,不至于供出之前的秘密藏身之处,但我还是要求李将军一行先行离开钓鱼城再说。不想张将军已发现了端倪,发出响箭示警,在城门处将李将军等人拦下逮捕。” 张珏道:“你没有逃走,是因为你没有出面,安敏不知道你是蒙古奸细,对吗?”梁庸道:“不错。大难虽然见过安敏,但他用处极大,我实在不舍得轻易舍弃,预备冒一把险,赌安敏不会揭发他。不想安敏还是将地窖的秘密说了出来,实在可气。” 张珏道:“我确实盘问过安敏,但她没有说出藏身之处。我是从遇到她的地方反推,根据她留下的血迹找寻,这才找到了悬崖边的暗洞。”梁庸道:“原来是这样。不管怎样,张将军已发现了地窖的秘密,大难也已经暴露了。” 之前张珏从悬崖暗洞一路寻来藏经楼地下,大难在上面听到叫喊,知道自己的奸细身份即将暴露,便惊慌失措地来找梁庸,要求助他逃出城去,并索要财物。又威胁若是不照办的话,就揭发梁庸的身份。梁庸遂暴起杀了他,暂时藏尸在禅房床洞中。然后来护国寺一直处于封锁状态中,不断有兵士来回搜寻,他始终不得机会处理尸体。尸体开始发臭,为嗅觉灵感的若冰发现,终于暴露。 梁庸又叹道:“数年经营,毁于一旦,当真是天意。” 张珏道:“你为了保全自己,杀了大难灭口。其他同伴呢?安敏人在哪里?”梁庸极为惊奇,反问道:“你以为安敏在我们手中?我还以为她早落入了张将军之手。”张珏道:“我遇到了她,但她后来又被人带走了。 不是你的同伙所为吗?”梁庸道:“奇怪,这件事再没有别人知道呀。”皱紧眉头,显是极为困惑。 张珏问道:“这件事?是什么?”梁庸摇头道:“张将军,我能告诉你的都已经告诉了,恕我不能再多透露一个字。” 正好有兵士来报,称蜀帅余玠已到钓鱼城,目下人在州府衙门歇息,召张珏速去听令。 张珏遂道:“来人,送惠恩法师……不,应该叫梁先生,去军营牢房,严加看管。” 梁庸倒也不反抗,走出几步,忽回头问道:“张将军,最早你方是如何知道安氏夫妇躲藏在大理的?”张珏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莫非想要报复?恕我不能奉告。” 梁庸将目光移向刘霖,道:“刘公子与安氏沾亲带故,难道是你打听到了安先生和安夫人的下落,又有意泄露给了总帅余相公?”刘霖冷冷道:“是我又如何?” 张珏忙命兵士将梁庸带走,又道:“刘兄,余相公来钓鱼城,势必很快会决定若冰娘子的去留。你不妨去跟她打声招呼,也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刘霖道:“好。”又沉吟道:“张兄,你之前派了兵士跟随若冰,保护她安全,现下梁庸已然就擒,何不就此将禁卫去了?”其用意不言而喻。 张珏微一踌躇,即应道:“好。”遂命人收拾了大难尸首,向惠苦方丈交代了一声,率兵士撤出护国寺。 到州府门前时,正遇见兵士引着梅应春进去。张珏上前招呼了一声,听说是余玠请他到州府,颇为奇怪。 梅应春道:“我也奇怪呢,余相公如何会知道我的名字。”然对方毕竟是四川最高军政长官,得其邀请,颇有受宠若惊的味道。 张珏心道:“或许是因为之前余公子抓了梅秀才,他因之吃了一些苦头,余相公想要当面说清楚。” 进来州府大堂时,余玠正与王坚交谈。张珏忙抢上前去拜见,余玠只点了点头,又向梅应春道:“你就是梅秀才吗?之前你受了一些委屈,本使须得给你一个交代。你先在一旁,等听了经过自然会明白。”梅应春应了一声,自站到堂侧。 余玠这才道:“这几日钓鱼城发生了不少大事,本使在路上遇到王立,听说了个大概,到这里,才听王大帅详细说了经过。那安敏,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人吗?”张珏道:“没有。”对方不提高言一案,不提吴知古一案,不提妹妹张如意,张口便问安敏,心中不免奇怪。又道:“安敏受了伤,走不动路,应该是被藏在钓鱼山上的某个地方。” 余玠道:“张珏,你负责找到安敏,若是让她逃出钓鱼城,你提头来见。” 他说得甚为平静,张珏不禁一愣。王坚喝道:“你小子聋了吗?余相公下了军令状,还不快领命。”张珏只得躬身道:“张珏领命。” 余玠道:“如孙,既然张珏人已经到了,这就说正事吧,安公子人在哪里?”余如孙道:“回父帅话,安允人关在后衙。”余玠道:“去带他来这里。” 等了一会儿,只听见镣铐声响,安允被两名兵士挟持着拖了进来。 他手足均钉了重铐,颈项戴了铁钳,有长链将手足镣铐与颈钳连在一起,倒似江洋大盗的待遇。 余玠皱紧了眉头,问道:“如何这般对待安公子?”余如孙忙道:“这小子滑溜得很,一不留神就跑了,这一路已经逃走了好几次。孩儿也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如此。” 余玠道:“开了枷锁。”余如孙虽不情愿,然父命难违,只得勉强命兵士打开镣铐。 余玠道:“安公子,请坐。之前本使不明究竟,让你受委屈了。”安允道:“你就是四川制置使余玠?”余玠道:“正是本使。” 安允霍然起身,骂道:“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余如孙虽命人开了安允枷锁,却暗命两名兵士站在他身后作为戒备。 兵士见他有异动,急忙上前,将他重新按坐在椅子上。 余玠摆手道:“放开他,让他说!”又道:“安公子,本使知道你心中有火,有什么话,不妨都说出来。” 安允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不敢骂你吗?你这个小人,老匹夫,卑鄙无耻下流!用我娘亲的名义去行刺汪氏,又把我捉来,要挟我娘亲去劝降蒙古皇子阔端。你不知道我娘恨阔端入骨吗?真是异想天开,比三岁孩子还幼稚,都不知道你这个四川制置使是怎么当上的,好笑死了!” 余玠是四川总帅,堪比一方诸侯,却被一个后生小子当众辱骂,众人无不变色。余如孙几度想上前喝止,均被余玠以眼色制止。安允骂了好大一阵子,见堂上无人应声,自己也觉得无趣起来,重新坐回,大口喘气。 余如孙这才拍案而起,怒道:“你娘恨阔端入骨,还不是生下了你!” 安允一愣道:“什么?”余如孙道:“你笑话旁人,岂不知你自己更可笑,连真相都不知道!你父母一直瞒着你,其实你不是安乙仲的儿子,而是你娘跟阔端所生。” 安允被绑架之前,只以为父亲名叫安宁,母亲名叫千寻,根本不知道父母即是传闻中的传奇人物。被强行带来钓鱼城的途中,才知道父亲真名安乙仲,母亲即是汪红蓼,而大宋派人绑架自己,必是要再次利用汪红蓼的身份。之后他一直被秘密监禁。余玠事先有过规定,在得到汪红蓼回复前,不准任何人与安允交谈,包括余如孙。所以余如孙虽然一早知道安允是阔端之子,但没有告诉对方。这原本是余玠事先安排的策略,预备到关键时刻突然说出来,打安允一个措手不及,好击垮他的心理防线。 安允听了余如孙的话,先是一愣,随即冷笑道:“胡说八道!你们……” 见满堂目光尽落在自己身上,忽然一个激灵,适才还充斥全身的勇气和胆量竟然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觉得有些热,举手去抹额头,却没有汗迹。心头燥热,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也急促起来,脑子乱哄哄一片。 余玠道:“安公子,这里有一封你养父安乙仲写给本使的书信,里面详细叙述了你的身世。”安允只觉得喉咙发干,舔了舔嘴唇,艰难地问道:“你说我爹他……他只是我养父?” 余玠道:“不错,安乙仲不是你的亲生父亲,这是他在信中亲笔所写。 老夫今天找安公子来,还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你,那汪红蓼也不是你亲生母亲,你的亲生父亲也不是蒙古阔端,你是我大宋名将曹友闻之子。” 第十章 蜀道登天 时间刹那间凝固了。尽管春风荡漾,温柔地抚摸着一切,四周仍充满伤感的味道。阳光透窗而入,将二人的身影拉得老长。些许浮尘在光影中欢快地回旋飞舞,轻盈灵动,与幽深沉寂的药房形成鲜明的对照,不由得让人感觉恍然似在梦中。料想将来的某一晚,在夜色的忧郁下,且听风吟,但观繁星,怆恻之情,未尝去怀,亦会浮现出淡淡的思念…… 蜀道登天,一杯送、绣衣行客。还自叹、中年多病,不堪离别。东北看惊诸葛表,西南更草相如檄。把功名、收拾付君侯,如椽笔。   儿女泪,君休滴。荆楚路,吾能说。要新诗准备,庐山山色。赤壁矶头千古浪,铜鞮陌上三更月。正梅花、万里雪深时,须相忆。 ——辛弃疾《满江红》 蜀帅余玠忽然来到钓鱼城,告知安允是名将曹友闻之子,此言不但震住了安允,其余人包括余如孙在内都惊呆了。一时间,大堂之内寂静无声。 还是安允自己先打破了这难堪的宁静,冷笑道:“我不信,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刚才还有人告诉我,说我是蒙古皇子阔端的儿子,转瞬之间,我又成了曹友闻将军的儿子了。我不信!” 余玠道:“本使这里有安乙仲的亲笔信,安公子一看信便知本使所言尽是事实。”安允道:“撒谎冒充不是你最擅长的吗?当年不是你派人冒充我娘亲信使行刺吗?什么亲笔信,怕是你自己伪造了一封,要骗我上当,好为你所用。” 余玠道:“那么,安公子要如何才能相信?”安允道:“我要见我爹娘,我要当面问他们,除非他们亲口告诉我,不然我决计不会相信。” 余玠重重叹了口气,道:“安公子,你爹娘……不,其实是你养父养母,怕是他们都已经死了。” 原来有人往四川制置司官署送来一封信,指明由蜀帅余玠亲启。却是安乙仲的亲笔信,告知余玠他在大理捉去当人质的安允其实是宋名将曹友闻之子。当年秦巩豪族汪世显引蒙古军攻蜀,曹友闻英勇战死。蒙古人清扫战场时,才在乱军中发现了他的尸首。汪世显念在朋友一场,特意为其设灵厚葬。有白衣女子名薛迎梅者,赶来蒙古军中祭奠,结果在灵前吐血而亡。她随身所带的婴孩为汪世显次子汪德臣收养。因汪德臣要跟随阔端征战,便将孩子送回老家,请姑姑汪红蓼代为抚养。后来汪红蓼为阔端酒后奸污,怀上了身孕。她不愿意继续面对阔端及兄长,遂离家出走,并将曹氏遗孤一并带走。还留下一封信,称婴孩是宋将之子,不能让他奉杀父仇人为主,不然天理难容,她会好好抚养这个孩子,让他远离战火。这孩子,就是安允了。之所以取名叫允,是因为曹友闻字允叔。而汪红蓼与安乙仲一道隐居到大理后,十月怀胎,产下一个女孩,即是安敏,才是阔端的真正血脉。 张如意在秦州南郭寺偷听阔端谈话,只听到汪红蓼为阔端生了一个孩子,却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她回来钓鱼城后,通过余如孙将这一重大消息传递给蜀帅余玠。余玠派人到大理查访到安氏夫妇隐居之处,又了解安氏一家四口的大致情况后,理所当然地认为其长子安允是汪红蓼与阔端之子,女儿安敏则是汪红蓼和安乙仲的女儿。殊不知这其实是一个大大的误会,安允是曹友闻之子,安敏才是汪红蓼和阔端所生。安氏夫妇因安允是名将之后,对其格外照顾。而安乙仲对待安敏冷淡,除了因为她并非亲生外,还因为她是大宋死敌阔端的女儿。 这内中复杂的情由,只有安氏夫妇自己清楚,二人不吐露实情,旁人无论如何都难以弄清真相。余玠一方见汪红蓼断然拒绝合作,便果断地绑架了安允,也就是众人所认为的阔端的儿子。如此,即便汪红蓼不肯居中说项,余玠依然可以利用安允来对阔端施加压力。这件事,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白费一番力气,对大宋没有任何损失。而一旦是最好的结果,余玠将立下不世之功,成为举国瞩目的英雄。因而他指令独子余如孙亲自执行此事,不惜一切代价。 安允被绑走后,汪红蓼没有理睬余玠的“邀请信”,而是收拾细软行李,预备带着丈夫和女儿安敏离开大理,逃往印度。之所以如此,实是因为安允并不是阔端的孩子。她预备等风头一过,就写信告诉余玠真相。 这样一来,安允不但无性命之虞,而且会成为宋人的座上宾。不想安敏不知真相,恼怒父母不爱惜兄长性命,竟离家出走,自己赶来钓鱼城营救安允。虽然天真,倒是患难之间见真情。 当年阔端率军攻打大理,安氏夫妇好友高和守城,英勇战死。汪红蓼为保全城池,孤身前往军营,断腕退兵,此即高言所称“曾对大理国有大恩”,但知情者寥寥无几。安氏兄妹当时还小,不知究竟,询问母亲为何丢掉一只手时,安乙仲随口说是因为大理国姓高的才会如此。安敏遂以为母亲断手跟大将军高言有关,以至她在上天梯认出高言时,竟起了戏耍之心,谎称是对方派自己来盗火药的。 再说汪红蓼,她断腕之后,因伤口感染得了重病,虽然用奇药保住了性命,但时常会全身疼痛,苦不堪言。安允被绑架后,她尚能镇定处事,然得知爱女安敏擅自离家,极可能是去了钓鱼城找安允,此举无异于送羊入虎口,登时又惊又怒,病情急剧转重,当晚便撒手西去。 正好阔端派部将李庭玉万里迢迢来找汪红蓼,本意是告知蒙古即将攻打大理,而且此次势在必得,望她最好带领全家离开,以免遭了兵灾。 不想李庭玉只见到了汪红蓼尸体,未见到活人。安乙仲见爱妻死去,已无生念,便将所有情形如实相告,包括安允是曹友闻之子、安敏才是阔端之女一事。安允既是曹友闻之子,只要告知宋人真相,其性命当无大碍,然安敏却不免有麻烦上身。安乙仲希望李庭玉能出手营救安敏,以保全爱妻在世间的唯一血脉。李庭玉与汪红蓼一道长大,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当即应允。安乙仲又写了一封信给蜀帅余玠,托人送往四川。 而人在河西的阔端听说汪红蓼不肯受大宋要挟,才导致安允被宋人捉去,感动之极,立即派梁庸赶赴钓鱼城,与李庭玉会合,全力寻找安敏。本来事情相当顺利,进城的当晚,李庭玉便发现了安敏行踪,并派人顺利将其从药师殿救出,带进了护国寺粮窖后的天泉洞中。因为李庭玉早就知道安敏才是阔端之女,所以在接应到她后,便欲逃离钓鱼城。 而安敏尚不明白究竟,误以为李庭玉一方是父亲安乙仲派来的,又要求对方协助去救兄长安允。李庭玉一行事先得过安乙仲叮嘱,称安敏极为痛恨蒙古人,在带她离开宋境前,最好不要轻易泄露实情,以免节外生枝。况且李庭玉已然知道安允是大宋名将曹友闻之子、开国名将曹彬之后,也想利用他来做文章,倒打蜀帅余玠一耙,遂同意协助安敏营救安允。 未想到军营牢房时,安敏一行遇到了张珏不说,安允亦早被人带走,等于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到护国寺地窖后,安敏更是瞧出了破绽,发现来营救自己的竟然是蒙古人,便立即想要逃走。蒙古人无奈之下,只得将她绑起来。李庭玉闻讯赶来后,原原本本告诉了安敏真相,说她是皇子阔端的女儿,而安允其实根本就不必营救,因为他是宋名将曹友闻之子。安敏全然不信,疯了一般哭叫挣扎,李庭玉只得命人堵了她的嘴。 闹了大半夜后,大家都累了,安敏终于示意屈服。她是真正的蒙古公主,金枝玉叶,众人也不敢真对她怎样,当即解了绑缚,不想却被她逃了出去。李庭玉得报后,知道安敏一旦落入宋人之手,护国寺的藏身之处便极有可能暴露,于是利用吴知古离开了戒备森严的护国寺。不想白秀才及时告知了张珏,张珏起了疑心,放出响箭,堵住了李庭玉一行。 余玠自是不知李庭玉一行的经历,只将安乙仲信中提及的安氏兄妹身世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又将书信亲自送到安允面前,道:“这是你养父的亲笔信,你应该认得他的笔迹。” 安允伸手去接,但触碰到信皮的时候,又仿若遭到炮烙一般,立即缩了回去。他失神地望着那封代表着真相的信,再也没有伸手的勇气,只颓然跌坐在椅子中,双手抱头,表情迷茫而痛苦。 梅应春忽道:“那女子……就是到蒙古军中祭奠曹将军的女子,是叫薛迎梅吗?”余玠道:“怎么了?”梅应春道:“我姊姊就叫梅应雪。薛迎梅,反过来就是梅应雪的谐音。” 余玠道:“那怎么了?”梅应春道:“我姊姊擅长抚琴,虽然父母称她病死,可我听说过,她……她是跟人私奔到蜀地了。父母觉得丢脸,才对外称她死了,其实家乡的坟茔只是空棺。况且我当初第一眼见到安公子,就觉得……” 安允忽尔怒道:“我不姓安,你不是都听见了吗?”梅应春吓了一跳,忙住了口。 余玠劝道:“安公子,你愿意姓安也好,还是认祖归宗,恢复曹姓也好,这都是后话。而今你养母汪红蓼已经死了。你被带来大宋后,令妹安敏来了钓鱼城,目下也是下落不明。你养父安乙仲在信中称已了无生趣,自此不会再见世人。你已无家可归,何不留下来……” 安允道:“留下来跟你这种小人为伍吗?” 余玠正色道:“做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大宋,本使与你养母及其家人并无任何私怨过节,不过是公事公办而已。战场上两军拼死厮杀,杀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难道是因为他们之间有私仇吗? 没有,不过是因为他们是敌对方,各有立场而已。你亲生父亲曹友闻镇蜀多年,曾与汪氏私交极好,然后来汪世显降了蒙古,两人各为其主,一样兵戎相见。当年若不是汪世显赶来支援,你父亲本可以击退阔端主力,可以说,你父亲是死在了汪世显手里。当然,也是他收养了你,不然你不可能活到现在。” 安允道:“那又怎样?你不是也利用我娘亲杀了汪世显吗?” 余玠道:“那好,本使就将这件事的源起讲给你听。当年秦巩汪氏请求内附我大宋,与汪世显交好的赵彦呐、安癸仲两位相公也为其积极奔走。因为有山东李全之前车之鉴,朝廷对此事不能达成一致意见,争论相当激烈。宰相郑清之担心重蹈覆辙,坚决反对。也有执政大臣赞成准许汪氏投降,但却要暗地行昔日蜀帅留正诱捕奴儿结之计,趁汪世显归顺时将其除掉,如此,既能得到秦巩土地和人口,又能杜绝汪氏像李全一样忽降忽叛,一举两得。皇帝批准了这个计划。但蜀帅赵彦呐却不愿意背负背信弃义的恶名,主动辞去四川制置使一职。朝廷干脆将安癸仲安相公一并罢免,同时责令曹友闻将军——也就是令尊——来执行伏击汪氏的计划。然有人事先将消息泄露了出去,汪世显拒绝赴会,且与大宋断绝往来,不久蒙古人兵临城下,他便毫不迟疑地投降了阔端。又因为要报复大宋,指引蒙古军攻入四川,也就是在那一场战事中,令尊曹友闻曹将军英勇殉国,尊母亦在曹将军灵前吐血而亡,你则被汪氏抚养。 如果不是汪红蓼离家出走时将你一并带走,恐怕你根本没有机会了解自己的身世来历,正奉杀父仇人为主。安公子,本使不厌其烦地将这番经过讲述给你听,是要告诉你,世间恩怨千丝万缕,绝非寥寥数语即能道清,也决不是对与错那么简单。每个人在做出选择时,必是出于他自己的立场考虑,汪氏如此,安氏如此,曹氏亦是如此。” 安允沉默许久,才问道:“是谁向汪氏泄了密?”余玠道:“传闻这泄露消息的人,就是你的养父安乙仲。但也有人说,其实泄密者正是曹友闻曹将军本人。朝廷对这件事竭力掩盖,而今又过去了近二十年,真相到底如何,怕是只有当事人自己心中才清楚。”顿了顿,又道:“这番话,本使从未对人说过,既然今日与安公子坦诚相见,本使便索性将实话全部说了出来。其实这些人中,本使最敬佩的是你的养母汪红蓼,当真是乱世中的奇女子。之前本使对她为人只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但读了你养父的信后,才了解到其中种种曲折,对你养母大起敬慕之心。她不幸去世,本使亦十分惋惜……” 安允怒道:“住口!我再也不要听了!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居然还好意思说什么惋惜!说什么立场!”环视大堂一圈,道:“这里充斥着伪君子,多待一刻只会令我作呕。”抬脚欲走,却被兵士拦住。 安允冷笑道:“我已经是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人。怎么,余相公还要强留下我吗?”余玠道:“不,安公子,你自由了。之前的种种误会,还望你多包涵。”安允哼了一声,大步出门。 余玠朝张珏使了个眼色。张珏正因为得知安敏是阔端之女一事而失魂落魄,心乱如麻之际,竟没有看到长官的暗示。还是部将赵安轻轻碰了碰他,低声提醒道:“余相公在叫张将军。” 张珏“啊”了一声,问道:“余相公有何吩咐?”余玠见爱将如此心不在焉,心中大是恼怒,喝道:“你还杵在这里什么?还不快去搜寻安敏!” 张珏这才会意过来,急忙追出堂去,叫道:“安公子!” 安允停下脚步,回身冷冷地打量着他,问道:“你是谁?”张珏道:“我是合州守将张珏。”安允道:“张将军适才也在堂中,听到余玠那老匹夫的话了,我不姓安。” 张珏道:“安公子要去哪里?”安允道:“这你管不着。怎么,张将军想拦我吗?我现下可是姓曹,是宋人的儿子,对你们一点价值也没有。” 张珏道:“我没有阻拦安公子的意思。安公子,令妹安敏……”安允怒道:“她不是我妹妹!她跟我一点儿血缘关系也没有!” 张珏跟在安允身后,一直出了府衙,这才恳切地道:“安公子虽不是安敏的亲哥哥,却是跟她一道长大,难道一点兄妹之情都没有吗?之前你被捉来钓鱼城,你养父母举家要迁到印度,以避灾难。安敏不明真相,以为是父母不肯出力救你,还孤身出走。你可知道,她为了救你,吃了多少苦,卷入了多大的风波?” 安允道:“如果不是小敏擅自跑出来,我娘亲……应该是我养母就不会死,她自己也不会困在钓鱼城中,而今下落不明。说到底,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张珏道:“可令妹跟你一样不明究竟,她是因为爱你才这么做的啊。安公子扪心自问,你被关在大牢时,是不是也时时盼望有人来营救?不然也不会吹那一支木叶曲子了。而不顾一切赶来救你的,正是小敏。” 安允心有所动,脸上的敌意和愤恨渐渐散去,露出惆怅之色来。 张珏又道:“安公子,我也有个妹妹,名叫如意,也不是亲兄妹,却比亲兄妹还要亲。而今她也失了踪,我明知道她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却还是时时刻刻挂念她,生怕她会遭遇到危险。我想安公子其实也跟我一样,心中还是挂念小敏的,何不留下来,助我找到小敏?” 安允冷笑道:“原来张将军是想通过我找到小敏。抱歉,我办不到。” 张珏道:“我是真心关心令妹,决不会让她受到伤害。”安允道:“张将军真心关心我妹妹?天大的笑话,你无非是关心她背后的利益罢了。 她落入你们之手,还不是跟我之前一样,镣铐加身,成了你们跟那蒙古皇子阔端讨价还价的棋子?” 张珏道:“安公子,令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难道就此不顾而去么?”安允微有犹豫,但终于还是没有回过身来,只道:“抱歉。”遂决然而去。 赵安忙上前问道:“要不要属下派人去跟着他?”张珏摇头道:“不必了,我想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一名兵士急奔过来,躬身禀报道:“张将军,惠恩法师……就是那叫梁庸的蒙古奸细逃走了。” 张珏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会这样?”兵士道:“小的奉命押送梁庸去牢房,还未出护国寺,他忽然说肚子疼,要上茅厕。小的便与同伴带他去了茅厕,小的们守在外面,半晌不见他出来。进去看时,他竟然翻后窗逃走了。” 张珏道:“通知城门关卡了吗?”兵士道:“小的已叫同伴去通知了。” 赵安道:“城里不少人都认得惠恩……不,是梁庸,谅他也逃不出去。 张将军,余相公命你务必搜到安敏,不如由属下再去知会各城门、关卡一遍。”张珏道:“好,多谢。”赵安道:“这是属下分内之事,担不起将军一个谢字。”自引人去了。 张珏正要进去府衙,忽见刘霖匆匆小跑过来,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料是出了大事,忙上前问道:“什么事?”刘霖道:“梁……梁……” 张珏忙问道:“事关梁庸吗?”刘霖点点头,道:“他……要见你。” 张珏道:“什么?”刘霖道:“他……梁庸挟持了若冰。”张珏忙问道:“梁庸人在哪里?”刘霖道:“在药师殿厢房……他……他指名要你去见他。”张珏道:“好,我这就去。”召了一队兵士,往山下护国寺而来。 途中,刘霖喘息略定,这才叙述了在药师殿发生的事情——原来梁庸逃脱后,并未逃离护国寺,而是径直来到药师殿。他是蒙古奸细一事尚未传开,旁人仍将他作为高僧对待,未多加留意。彼时刘霖正与若冰在厢房中交谈,梁庸突如其来,踢门而入,举刀制住若冰,用她性命威逼刘霖交代安敏下落。 刘霖大惊失色后,又极为愕然,道:“我如何知道安敏人在哪里?” 梁庸毫不迟疑,一刀扎入若冰大腿,又道:“刘教授再不说实话,下一刀可就要招呼若冰娘子的脸蛋了。”刘霖忙道:“我真不知道安敏在哪里。 你不要伤害若冰,有什么手段,尽管冲我来。” 梁庸道:“你以为我是吓唬你吗?你是不是已经杀了安敏?快说!” 一边说着,一边将刀尖对准若冰脸颊。 刘霖吓得魂飞天外,忙叫道:“停手!快停手!请你不要这样。我真的不知道安敏在哪里。事实上,自从那晚我受张珏托付,将她送进药师殿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梁庸道:“当真?”刘霖道:“千真万确,我敢以圣人的名义起誓。” 梁庸道:“那么你是怎么知道安先生夫妇藏在大理的?”刘霖道:“我之前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啊。啊,你是在找泄露安氏夫妇藏身之处的源头。不,不是我。刚才你那么问,我是赌气才回答是我的。” 梁庸见他急得满头大汗,不似作伪,又问道:“那么是谁最早泄露了这个消息?”刘霖道:“这个……得问张珏才能知道。”梁庸道:“好,你去叫张珏来,我就在这里等他。” 刘霖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梁庸居然会轻易放自己离开,还让自己叫张珏来,一时愣住。梁庸催道:“还等什么?快去!快去!”他这才应了一声,急忙往山上赶来。 张珏听了经过,皱眉道:“梁庸从押送兵士手中逃脱,按照常理应该躲藏起来,再设法寻找机会逃走,为何他不惜暴露行踪制住了你和若冰,只问安敏人在哪里?”刘霖道:“这也是我困惑的问题,怕是得张兄当面问梁庸本人才能知道答案。” 来到药师殿厢房外,张珏朗声叫道:“梁先生不是要见我吗?张珏人在这里。”梁庸道:“劳烦张将军卸了兵器,独自进来。可别耍花招,若冰娘子的性命可在我掌握之中。” 张珏便摘了腰刀,递给随行兵士,推门而入。若冰被反缚了双手,跌坐在椅子中。梁庸站在椅后,将短刀横在若冰颈中。 张珏见若冰大腿受伤流了不少血,忙问道:“娘子可还好?”若冰勉强点了点头。 张珏道:“我人已经到了。梁先生想要人质,我愿意替代若冰娘子。 她受了伤,需要立即医治。”梁庸尚不知道若冰大理公主的身份,当即笑道:“张将军,你是兴戎司副帅,价值比若冰娘子大得多,却肯用自己来换她,可谓难得,也可谓不识大体了。” 张珏道:“梁先生本已逃脱,却又再次暴露行踪,只为追问安敏下落,也可谓难得了。若冰娘子正在流血,请你放了她。你若不放心,大可以先将我绑起来,我绝不会反抗。” 梁庸道:“不行。不是我信不过张将军,而是信不过你们余玠余相公。 我有若冰娘子在手,她有半个军医身份,你们尚会顾惜她性命。我若拿了张将军做人质,只怕余相公会毫不犹豫,立即下令将你我二人射死。 况且我找张将军来,也不为别的,只是要问你几句话,只要你老实回答,我自然不会再伤害若冰娘子。” 张珏道:“梁先生是要问安敏下落吗?我确实不知道她人现下在哪里。”梁庸道:“不是。我要问张将军的是,最早是谁打听到安氏夫妇躲藏在大理的?” 张珏道:“梁先生一再追问这个问题,可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梁庸道:“张将军,你是个聪明人,到现在还想不到吗?既然余玠人已经到了钓鱼城,你该知道安敏的身份。” 张珏道:“不错,我已经知道安敏才是汪红蓼和阔端的亲生孩子。梁先生肯冒险留下来,非要找到安敏不可,自然也是因为她蒙古公主的身份。”梁庸道:“正是如此。我跟张将军一样关心安敏下落,所以我才要问是谁最早知道安氏夫妇藏在大理的。或者说,还有谁知道安敏的真实身份?” 张珏沉吟道:“安敏是蒙古公主一事,我也是适才从余相公那里听说。 在安乙仲安先生的亲笔书信送达重庆制置司之前,我方无一人知道安敏的真实身份。” 梁庸道:“不错,这点我相信。在那之前,你们一直将曹友闻的儿子当作了二大王的骨肉。所以我才要知道是谁向你们余相公泄露了安氏夫妇的藏身之处,你们又是如何知道安夫人曾为二大王生下过一个孩子?” 张珏始终揣摩不透对方用意,当然不会轻易将妹妹如意的名字说了出来,只沉吟不答。 梁庸倒也不再催逼,道:“既然张将军一再闪烁其词,想必自有苦衷。 我有一个请求,请张将军准许我之后与你一道寻找安敏下落。找到她人后,我任由你处置,要杀要剐,绝无怨言。”张珏闻言大为惊讶。 梁庸道:“只要张将军答应,我这就放了若冰娘子。”张珏遂不再迟疑,点头应允道:“好,我答应你。” 梁庸当真爽快,割断若冰绑索,抛了短刀,道:“若冰娘子,得罪了。”若冰只冷冷不应。 张珏忙上前查验伤势,问道:“娘子可需要什么药?我这就派人到药房为娘子取来。”若冰道:“不用了,劳烦张将军扶我到药房,我自己会处理。” 张珏遂朝外叫了一声,兵士一拥而进,还欲绑起梁庸。张珏道:“不必。你们先带他到一边等候,我送若冰娘子去医治。”扶起若冰,才发现她腿上伤势甚重,难以行走,便干脆抱了她,直往药房而来。 进来药房,张珏将若冰放在窗下卧榻上,道:“冒犯了。”若冰道:“多谢。”张珏道:“抱歉,全怪我手下看管梁庸不力,才害得娘子遭此一劫。” 若冰摇了摇头,道:“说这些做什么?” 兵士打来热水,张珏便亲自拧了毛巾,本欲替若冰擦洗伤口,但要这么做,势必要先掀起她的裙子,一时犹豫,不敢妄动。若冰登时满面红晕,道:“我自己来。”接了毛巾,自行洗净伤口,涂了药膏,再用药带包扎好。 张珏等她处理妥当,这才转过身来,踌躇道:“不知刘兄可有告诉娘子,余相公已经到了钓鱼城?想来王大帅已将娘子身份禀报上去。”若冰道:“刘公子已对我提过。”神态安详,依然是往日那般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镇定。 若换作别的女子,不免忧惧未来,患得患失,但若冰的反应实在太过冷静,仿若张珏所提及之事,与她没有丝毫干系。细细想来,这位大理公主甘愿放弃帝王家的荣华富贵,远走他乡,风雨漂泊,心理承受能力定是远远超越常人。那么是否真的如白秀才所言,四海之大,她亦有渴望驻留的地方?她孤傲清冷的表面下,亦有些许柔弱之处,为某人盛开了鲜花,幽幽吐露着爱情的芬芳? 张珏道:“还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告诉娘子,杀死高言大将军的真凶,就是白秀才。”若冰道:“原来是他。” 张珏见她并不惊奇,忙问道:“娘子早已经知道了吗?”若冰道:“不,我才刚刚知道,但却不意外。” 张珏料想她早已经知道白秀才对她爱恋极深,不便多提,只道:“本来是应该给大理国一个交代,交出真凶,任凭大理处置。可白秀才杀了吴知古,余相公必须得送他回京受审。”若冰道:“如此,怕是我得回去大理了。余相公无法将真凶交给大理,大理势必不会干休。不如我亲自回去,当面向高相国解释清楚。” 张珏道:“娘子……”若冰道:“事情既因我而起,理该由我承担。” 时间刹那间凝固了。阳光透窗而入,将二人的身影拉得老长。些许浮尘在光影中欢快地回旋飞舞,轻盈灵动,与幽深沉寂的药房形成鲜明的对照,不由得让人感觉恍然似在梦中。 春风荡漾,温柔地抚摸着一切,四周充满伤感的味道。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和消极情愫真真切切地写出了她的感受,苦闷、悲观和彷徨的情绪亦连带感染了他。他想要说点什么,却始终踌躇着开不了口。 恰好有兵士进来禀报道:“张将军,余相公请若冰娘子去府衙一趟,说是有要事商议。” 张珏道:“若冰娘子受了伤,走不动路,快去找一副滑竿来。”若冰忙道:“不必到别处去寻,南面棚子里就有。” 兵士忙抬来滑竿,张珏便再次抱了若冰,将她放在躺椅上。 刘霖一直有意滞留在庭院中,好给张珏和若冰单独相处的机会,见张珏脸上深有忧色,便道:“我陪若冰去吧。”张珏道:“多谢。”刘霖什么都没说,只重重拍了拍张珏肩头。 若冰道:“张将军,多保重。我去了。” 她还是那么平静,目光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凄然来,那是即将离别的痛楚。她是个坚强的女子,回去大理后虽然不会太好过,但一定会挺过来。只是这一次别离,应该是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次相见了。即便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几年相处下来,亦总有一些情感。况且旁人都说她在暗恋着他,令他格外多了几分歉疚和忐忑。料想将来的某一晚,在夜色的忧郁下,且听风吟,但观繁星,怆恻之情,未尝去怀,亦会浮现出淡淡的思念…… 送走若冰,张珏这才命人带过梁庸,问道:“梁先生一再追问是谁最早打听到安氏夫妇躲藏在大理及汪红蓼为阔端生下孩子一事,可是认为其中有什么线索?” 梁庸道:“当然。张将军这样的聪明人,到现在还想不到原因,可实在令梁某惊讶了。”又道:“自古以来成大事者,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张将军既已同意与我一道寻找安敏公主,就该信任我,将事情原委详细告知。况且你我即使目下不是朋友,未来未必就是敌人。贵司余相公煞费苦心地做了这么多事,不就是想让二大王归附大宋吗?说不定事情当真能成,如此,我们将来可就是一家人了。” 张珏心道:“消息的源头,自然是阔端本人,如意只是凑巧听到,起了中间传递者的作用。梁庸所急于知晓的最早知情者,显然指的是如意。 莫非他认为可以从如意身上寻到安敏下落?” 安敏之所以价值重大,在于她是阔端的女儿,蒙古、大宋两方都想要得到她。而她目下既不在大宋官方手中,又不在蒙古人手中,当日到底是谁从张家带走了她呢?在今日蜀帅余玠来到钓鱼城之前,大宋一方无人知道安敏的真实身份,所以梁庸还曾纳闷地说了一句:“这件事再没有别人知道呀。”他其实指的是安敏是阔端之女一事。又还特意问张珏:“最早你方是如何知道安氏夫妇躲藏在大理的?”或许他认为是最早知情者与阔端有私仇,先是将消息有意泄露给蜀帅余玠,后来又出于某种考虑,趁张珏与蒙古奸细斗法正剧之际,暗中捉走了安敏。如此,这个人其实就是张珏妹妹张如意了。 张如意的确与阔端有血海深仇,甚至还一度远赴河西,预备行刺对方。她也确实有从众人眼皮底下带走安敏的便利条件。问题是,她只知道阔端和汪红蓼生育了一个孩子,并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所以她才会跟旁人一样,想当然地认为长子安允是阔端骨肉,根本没有想到安敏才是真身。从始至终,只有安氏夫妇二人知道安氏兄妹真实身份,甚至连阔端也不知道亲生孩子是个女孩。安允被绑架后,安氏夫妇亦隐忍不言,宁可忍受安敏责怪也没有吐露真相,显然是希望两个孩子的身世秘密继续隐瞒下去。直到汪红蓼死后,安乙仲这才将事情原委告诉了阔端部将李庭玉,又写信给蜀帅余玠,告知安允是阵亡大将曹友闻之子,因而张如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整个真相。既然她并不知道安敏是阔端骨肉,当然也不会冒险劫走她。那么如意离开钓鱼城,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呢? 就算白秀才在撒谎,其实是如意射杀了吴知古,那也只是她离开时所发生的意外事件。到底是什么事,促使她一定要离开钓鱼城,这跟安敏失踪又有什么干系呢? 梁庸见张珏沉默不应,问道:“莫非这个人跟张将军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啊,该不会是如意吧?难道是她回秦州那一趟,无意中打听到了这些消息?” 张珏见对方已然猜到,便也不再隐瞒,道:“是,一切均如梁先生所言,最早知情者正是舍妹张如意。她在秦州南郭寺时,听到了阔端与方丈的对话,回来后便将这一消息告知了余相公。”梁庸不免后悔不迭,道:“呀,当初真该扣下如意的。唉,怪我在寺庙待得太久了,真是一念之仁啊。” 张珏道:“但如意并不知道安敏才是阔端之女。而且是我将安敏带回家中,如意断然不可能瞒着我再将她带走。” 梁庸仔细思索过一回,道:“不错,如意在秦州时,二大王自己都不知道安敏才是他的女儿,如意更不可能知道。”又问道:“那么除了余相公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张珏道:“这件事进行得极为机密,除了余相公和他派遣去大理寻找安氏夫妇的心腹外,再无人知晓。我也是才知道不久,如意从来没有对我露过半句口风。” 梁庸道:“原来如意连张将军都没有告诉过,那么旁人更不可能知道了。”顿了顿,又道:“哦,抱歉,我之前一再追问,是猜想这个人也许跟二大王或是汪氏或是安先生有私仇。” 张珏道:“不过如意已经知道安敏是安乙仲和汪红蓼的女儿,之前安敏向我坦白时,她在外面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梁庸道:“即便如此,如意也没有带走安敏公主的理由呀。” 张珏心中反而一动,暗道:“如意是金国大将郭斌之女,当初郭氏力拒蒙古军时,曾向汪世显求援,但汪世显只坐观其变,后来更以保全百姓为由投降蒙古。如意或许因此而恨上了汪红蓼、安敏母女,那么她问我是不是喜欢安敏则是有意的了。啊,如意还说:为了不让我伤心难过,她强行忍住,才没有下手。难道……难道……”一时想也不敢想。 梁庸倒是没有留意到张珏脸色大变,沉吟道:“不过我总觉得事情或许跟如意有关。张将军,我不是刻意针对令妹,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去找如意谈一谈。” 张珏道:“如意已经走了。”梁庸道:“走了?她去了哪里?”张珏道:“我也不知道。”大致说了经过。 梁庸登时骇然而惊,道:“事情一定跟如意有关!是她劫走了安敏公主,又偷了张将军的令牌,好将安敏带出城去。”张珏道:“梁先生久在钓鱼城中,该知道这里是兴戎司驻地,城防极严。如意若是凭我的令牌出城,一定会引来守城兵士怀疑。她不拿令牌还好,一拿出来,会立即被兵士扣下来。况且安敏的画像遍布钓鱼城中,如意决不可能带着她混出城去。” 梁庸道:“那如意盗走张将军令牌做什么?”张珏道:“她离开钓鱼城后,在沿途关卡都是用得着的。” 梁庸道:“安敏公主失踪这件事,一定跟如意有关,不然她为何抢先逃出城去?”忽然换了一副冷酷阴森的口气,咄咄逼人地道:“张将军该知道,如果安敏公主死在你们宋人手里,会有什么后果——二大王一定会倾尽全力进攻四川,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张珏闻言颇为愤怒,道:“阔端果真敢来进犯的话,我大宋也会拼死力战,叫你们蒙古人付出惨痛的代价。”梁庸不无嘲讽地道:“但你们宋人处在劣势,若非如此,你们余玠余相公也不会使出如此卑鄙的手段来逼二大王就范了。你们害死了二大王喜欢的女人,再害死他的女儿,灭亡也就指日可待了。” 张珏道:“当年阔端攻破剑门天险,又攻陷成都府,即狂妄地宣称不日之内要灭我大宋。而今二十年过去,他不也没有突破我大宋东川防线吗?” 两人正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之时,兵士龙井忽赶来禀报道:“张将军,小的发现了那女奸细小敏。” 张珏和梁庸均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问道:“她人可还好?她现下在哪里?”龙井道:“还好,只是身子比较虚弱。人现下在小的家里,小的浑家在照应她。” 张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龙井道:“张将军不是让小的和田川两个人暗中监视工匠唐平吗?原来唐平一直将那女奸细藏在家中,就在小的眼皮子底下。” 原来唐平这两日颇为诡异,看起来没什么病容异样,却向作坊告了病假,基本上都待在家中。昨日他去过一趟琴泉茶肆,田川和龙井也跟随他到了那里。正好遇到张珏发现了天泉洞入口,召集人手,二人应召赶去帮忙,再回来茶肆时,唐平人已经不见了。二人担心会有意外,遂先赶去最紧要之处查看,听上天梯哨兵说没见到唐平过来,这才赶来唐家,还在途中遇到了张珏妹妹张如意。到唐家门外时,看到唐平正在院子中收拾柴禾,这才放下心来,遂轮流在唐家外围监视。 奇怪的是,昨晚唐家灯火彻夜未灭。午夜过后,唐平还几次三番出来张望,似在等待什么人。躲在竹林暗处的田川大起疑心,但又没发现其他异样。一早赶来换班的龙井听说后,亦觉得古怪,正要去禀报张珏时,忽见到唐平出门,遂一路跟随。三人前后脚又来到了琴泉茶肆。唐平也不在茶肆就座,而是直接进去后院,正见到张家门外兵士环伺,他当即便退了出来,正好与龙井撞了个满怀,幸好他未起疑,低着头慌慌张张地回家去了。田川过去大致问了一声,听说是因为隔壁药师殿女道士吴知古被人射杀,也未太当回事。本还想将龙井异常之举向张珏禀报,却被兵士拦住,称张将军目下不便见客。他以为张珏正全力追查吴知古一案,便与龙井一道继续跟踪监视唐平,打算将事情彻底弄清楚再说。 到下午时,一直躲在屋子中的唐平忽然出来,将一个大麻布口袋扛到鸡公车上,推着车子出了门,看情状是要往飞檐洞而去。飞檐洞是一处巨石裂缝形成的天然孔道,幽暗而深邃,一直通到护国门东面。四周怪石嶙峋,兼以古木参天,藤萝蔓延,遮天蔽日,阴森隐密,内中栖息着大量蝙蝠。因蝙蝠喜欢栖息在屋檐下,故当地人将此石缝孔道称为“飞檐洞”。那里有一种“气潇潇以瑟瑟,风飕飕以飒飒”的气氛,常人绝少涉足。 田、龙二人既是奉张珏之命监视唐平,已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认为他多半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此去飞檐洞,多半是想销灭罪证,而罪证就是鸡公车上的大麻布口袋了,遂不等到飞檐洞,便上前阻截唐平,以防证据被毁。不想唐平一见二人出现,甩下鸡公车就跑。田川遂赶去追人,龙井则去抢那滑下山坡的鸡公车。车子虽未抢到,所幸大麻布口袋先行滚落到竹林中,被竹身拦住。龙井急忙奔过去,解开麻布口袋,里面却不是什么证据,而是一个大活人,正是受到全城通缉搜捕的女奸细小敏。她手脚均被绳索缚住,口中塞了破布,额头起了一个大包,人则因为受到撞击而晕了过去。万幸的是,她撞上的是有弹力有韧劲的竹子,要是撞到坚硬的树上,多半就没命了。龙井一时不明所以,遂就近将她抱回自己家中,命妻子先看住她,自己赶来向张珏禀报。 张珏听了经过,亦是不明究竟,忙带人朝龙井家中赶去。又派了一队人马,前去搜查唐平家中。 龙井家位于飞檐洞以东,要穿过一大片竹林。竹子挺拔修长,亭亭玉立,兼以四时青翠,凌霜傲雨,在中国文化中有独特的地位,跻身“梅兰竹菊”四君子及“梅松竹”岁寒三友。北宋名士许洞于居处大门前只种植了一株竹子,时人称之云:“许洞门前一竿竹。”另一文学大家苏轼则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名言。钓鱼山的竹子全是高大粗壮的方竹,昔日北宋名臣张咏镇蜀,专门有一首《方竹》诗云:笋从初箨已方坚,峻节凌霜更可怜。 为报世间邪佞者,如何不似竹枝贤。 竹林郁郁葱葱,尽情地伸展舒张躯干枝叶,淋漓尽致地遮掩了天空。 行在林间道上,浓荫蔽日,夏不知热,冬不晓寒。 到了龙井家外,龙妻闻声迎了出来,见副帅张珏亲自到来,紧张得不知所措。张珏问道:“安敏人呢?就是适才龙井带回来的那名女子。” 龙妻道:“在……在里面。” 众人一拥而进,却见安敏倚墙而坐,手脚仍被绑住,头歪向一边,双眼紧闭,依旧昏迷未醒。 梁庸大怒道:“为何还要绑她?”龙井尚不知道梁庸是蒙古人奸细,不明白法师为何一路跟来,更不懂对方为何发这么大火,只愕然道:“她不是奸细吗?万一跑了怎么办?” 张珏忙上前解开安敏绑绳,将她抱出来,放在堂屋椅子上。又想起之前安敏双脚受了伤,即使人醒转过来,也走不动路,忙派人去寻滑竿来。 梁庸见安敏受伤颇重,忙道:“须得立即请若冰娘子延治。”张珏道:“怎么,这会子就想起若冰娘子了?她也受了重伤,正是拜梁先生所赐。” 又道:“而今既已找到安敏,梁先生可以放心了,你我之间的约定算已完成。来人,押他去军营牢房监禁,等候发落。” 梁庸虽极想留下来,等安敏醒来问清楚事情经过,然张珏却不容分说,命人带他出去。有了上次他逃走的教训,这次也不会再对他客气,兵士取出绳索,将他反绑起来,扯了出去。 张珏命人取来凉水,将汗巾打湿后再拧干,敷在安敏额头大包上。 只听见她“嘤嘤”哼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张珏喜道:“敏娘醒了?”安敏伤后虚弱无力,只一脸茫然,问道:“这……这是什么地方?”张珏道:“这是我手下兵士龙井的家。你受了伤,我已经派人去找滑竿来,好送你去药师殿救治。”安敏道:“不,我不想走。”张珏道:“那就不走。你先好好休息,等滑竿到了再说。” 安敏道:“我不想见到这么多人。张将军,麻烦你叫他们都出去。” 她身份特殊,张珏又想要尽快从她口中了解真相,只得顺从她的意思,挥手命众人退了出去。安敏忽然抱住了他,呜呜哭了起来,一边抽泣一边道:“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在大理出生长大,未受中原传统礼法浸濡,行事大胆,任意妄为,真情流露之下,更是不顾及其他。张珏却不免格外尴尬,道:“你……你是公主,别这样……” 安敏当即松了手,骇然道:“你……你已经知道了?”张珏道:“嗯。” 他非但已经知道安敏的真实身世,而且理解她为何要冒险逃出天泉洞——因为她发现营救她的是蒙古人后,对方即告知她是阔端之女,她自己也是地地道道的蒙古血脉。她自然惊愕异常,在她印象中,蒙古人就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当年蒙古大举挥师南下,攻入大理境内,她童年玩伴全家、教她刻工的匠人,还有许许多多认识的人,包括父母的好友高和将军,都是被蒙古人所杀。尤其令她难以接受的是,那一年率军攻打大理的蒙古军主帅阔端,正是她的亲生父亲。 张珏又补充道:“令尊写了一封信给我大宋四川制置使余相公,信中详述了你们兄妹的身世。对了,余相公知晓你阿兄安允是曹友闻将军之子后,已经放他走了。” 他没有说完后面的话,安敏却听出了弦外之音,道:“我会替代我阿兄,成为你们大宋的人质,对吗?张将军到处找我,应该也是因为这个吧?”张珏忙道:“不,不全是这样。” 安敏道:“就算真是这样,我也不怪张将军。我……我只恨我自己是蒙古人。难怪阿爹从小就不喜欢我,我还以为他是重男轻女,原来……原来我是那杀人魔王的女儿。”张珏温言劝慰道:“父母是容不得自己选择的。” 安敏道:“可因为我的生父是阔端,我就成了张将军和大宋的对头。” 张珏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得道:“这不是你的错。” 安敏道:“我原以为我是大理人。阿兄被绑架后,爹娘的真实身份暴露,我又以为我是宋人。而今我又成了蒙古人,还是什么公主。我……我……”顿了顿,又问道:“为什么我是蒙古人,为什么蒙古人就是宋人的对头?” 张珏心乱如麻,说不出半个字来。世上为什么要分大宋、大理、大金、蒙古,又为什么要你打我,我灭你?他不知道答案,也不可能找得到答案。 安敏道:“现下我娘亲死了,阿爹也不会要我了。阿兄跟我非但毫无血缘关系,而且还是仇家,他也不会再理我。我……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 她仰起头来,痴痴地望着张珏。一双大眼睛因饱含泪水而愈发灵动,水汪汪地散发着惹人怜爱的光芒,眼光中明显闪烁着不安,亦有几分期待。张珏感到自己陷入了她眼睛的旋涡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从心底油然而生。他感觉到血液在体内飞快地流淌,双手和嘴唇轻微地搐动着,仿若陷入迷乱当中,紧张得不知所措,期待着什么,却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强行定了定心神,才道:“我不想欺骗敏娘,你身份特殊,我亦无权处置,只能将你移交给余相公。”他转过头去,不敢再凝视她的眼睛,不忍看到她脸上失望的表情。 安敏幽幽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能理解娘亲当初的心情了。她面临那样两难的困境,却勇敢选择了自己的人生。还有阿爹……不,应该说是养父,他也是个了不起的男子,为了心爱的女子,放弃了家族和名誉,隐姓埋名,背井离乡。二人隐居于山林中,从此远离人世间的争斗、虚伪、浮华、喧嚣。” 也许她想说的是,她也想像她母亲汪红蓼那样,放弃荣华富贵,去找自己爱的男子。而那男子亦以惊人的勇气,放弃了一切,与她一道远走高飞。然与安氏夫妇截然不同的是,她尚不能自主自己的人生,她将会被大宋扣下作为人质,连行动都不得自由。如果策反阔端失败,也许还会有性命之虞。而那男子如果是他的话,他亦不能放弃保家卫国的责任和使命,仅为了个人的幸福便丢下合州百姓。甚至,他不能放她离开,从始至终,她都是他的囚徒。他将望着她离去,或者望着她死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在春雨如丝的傍晚,于梅树环抱的土房,感性的人儿不免有了浅浅的幻想。虽然人在这里,或许梦在天涯,她在期待着谁,谁又在期待着她?短短一刻,竟似度过了生命中最难熬的光阴,内心的年轮老去了许多年。思绪缥缈无痕,淡淡地来,淡淡地去,最终陷入了冷寂。言语亦苍白了起来,唯有沉默才能驻留芳华。 张珏最终还是转过头来。安敏正凝视着他,眼神出奇的澄透清澈。 蓦然间,他的心思起了变化,一股醉酒的冲动在他身体里蔓延开来,似乎有一股蠢蠢欲动的神秘力量在鼓动他去做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理性却及时压抑了他的想法。 正当他以为她会说出些什么的时候,她果然开了口,却不是他既想听又不愿意听到的话,她只说:“张将军,我很累,也很饿,想多留在这里一会儿。” 张珏吊起来的心又缓缓沉了下去,他点了点头,走出堂屋,招手叫过龙井妻子,命她去熬一些菜粥。 龙井道:“天色不早,该是吃晚饭的时候。将军不嫌弃的话,就在小的这里将就一下。”张珏道:“不必了,就给敏娘弄点吃的吧。” 龙井忙命妻子去做饭,还要去杀鸡宰鹅,却被张珏阻止,道:“你们平日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要是多事的话,我可抬脚就走了。”龙井道:“是,是,全听将军的,就熬菜粥。” 张珏又派人去向蜀帅余玠和合州主帅王坚禀报,说已找到安敏,稍后即会送她去官署。安排妥当,一时踌躇,有些不敢再进屋面对安敏。 正好搜查工匠唐平家中的兵士赶来,禀报道:“在唐家发现了一个大包袱,值钱的东西都在里面,就摆在堂屋桌子上。”张珏心道:“大概是唐平预备处置完安敏后,就携带财物逃离钓鱼城。幸亏之前因为上天梯丢失火药一事,我对他起了疑心,暗中派了人监视,不然安敏很可能就被他扔到飞檐洞喂蝙蝠了。” 兵士又道:“在唐家地窖中还发现了一些火药残粉。将军当真料事如神,原来上天梯丢失的火药就是唐平自己偷的。”张珏道:“立即加派人手去追捕唐平。捉到他人之后,立即带来见我。” 话音刚落,兵士田川便拖着唐平进来。两人都浑身是泥水,狼狈不堪,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田川将唐平狠狠掼到地上,气喘吁吁地道:“张将军,人抓到了!这小子可真能跑,小的追了三架山,才追到他人。” 唐平刚欲爬起来,张珏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喝道:“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监守自盗,为什么要盗取火药?”唐平哀声道:“将军,这实在不关小的事。”张珏大怒,道:“而今人证俱获,你还敢说不关你的事?”又是几脚踢了过去。 安敏闻声从屋里出来,叫道:“张将军,不要打他,是他……他救了我。” 张珏大为愕然,道:“敏娘说什么?”以为安敏未能认出泥人一般的唐平,忙解释道:“这是工匠唐平。”安敏道:“是,我认得他。”张珏道:“不久前就是他将敏娘装在麻袋中,预备抛入飞檐洞。敏娘不记得了吗?”安敏道:“我记得,但之前确实是他救了我。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经死了。” 张珏大惑不解,又见安敏倚门而立,忙问道:“敏娘的脚……”安敏道:“我的脚伤已经好了,是你妹妹如意拿了药给我。” 张珏这才恍然有所悟,下令将唐平绑起来押在一旁,重新进屋,让安敏先坐下,这才问道:“事情是不是跟我妹妹如意有关?劳烦敏娘详细告知经过。”安敏叹道:“我本不想说的,可你们已经捉到了唐平,事情无论如何瞒不住了。也罢,还是我来当这恶人吧,免得将军又要为难唐平。”当即详述了原委。 安敏在琴泉茶肆西面梅林遇见张珏后,张珏见她衣衫单薄,脚上又受了伤,便将她带回家中,让妹妹张如意照顾她。后来张珏离开,张如意端来一碗热豆腐,安敏吃下后便昏睡了过去,人事不知。 张珏心道:“一定是如意在豆腐中下了迷药,迷倒了安敏。正好我发现李庭玉等人可疑,放出响箭知会关卡,看守安敏的兵士张万等人以为出了大事,离开院子出去查看,如意早先见到白秀才出了门,便趁机将安敏先藏进了他家中。后来我发现了天泉洞的入口,派人召集人手,在茶肆喝茶休闲的兵士、包括跟随唐平到茶肆的龙井、田川二人亦哄然赶去帮忙,她便找来唐平帮忙,将安敏装入麻袋中,搬到院子中鸡公车上,再由唐平推车将安敏推回家中藏了起来。刚好我派去监视唐平的兵士赶去悬崖帮忙,由此给了他绝好的机会。” 其实之前张珏因为梁庸的提示,曾猜测事情或许与张如意有关,只是因为想到她不知安敏真实身份,没有动机,又否认了这一点。此时再度确认事情究竟还是跟张如意有关,倒也不十分惊讶,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敏续道:“我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屋子里面,屋子很矮很暗,又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油灯照明,很是憋屈。不远处,正有一男一女在说话。那男子道:‘现在钓鱼城全城都在找这个女人,你为什么要将她藏起来?她到底是谁?’那女子道:‘她叫安敏,是汪红蓼的女儿。’那男子道:‘什么,汪红蓼?那她爹不就是……不就是……’女子答道:‘就是前蜀帅安相公的小儿子安乙仲。’那男子道:‘他们夫妇不是失踪了吗?’ 女子道:‘你别管那么多。快把她绑起来,可千万别让她跑了。一旦我哥哥发现她根本没有盗取火药,立即就会怀疑到你身上。到了那时候,你还能活命吗?’” 张珏听到这里,这才明白过来妹妹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将安敏带走,原来她是为了保护唐平。唐平之前报称上天梯丢了不少火药,并称女奸细小敏嫌疑最大。他不知道张珏从一开始就怀疑他,还以为能将所有责任推在小敏身上,反正小敏当时已经失踪,可谓无从对证。不想后来张珏偶遇安敏,将其带回家中。张如意见到后,料想兄长必会向安敏问及火药失窃一事,遂设法阻止。问题是,唐平是重庆府唐家堡人,与张氏非亲非故,如意的性子更是出名的刚烈有主见,怎么会为了一名普通工匠而不惜背叛兄长呢? 安敏道:“想来张将军已经猜到,那男子就是工匠唐平,我混入上天梯的时候,曾经见过他,女子就是令妹如意了。我认出二人后,心中亦极是惊讶。却又听见唐平道:‘她既是安相公的孙女,也算是我们大宋人,为何要替蒙古人做奸细?是因为她母亲吗?’如意很有些不耐烦,道:‘她不是奸细,她在找她哥哥。’我听到这里,很有些惊讶,后来想大概是张将军告诉了令妹。” 张珏点点头,道:“我是跟如意简略提过。但事实上,根本不用我告诉她。我和敏娘交谈的时候,她人就在外面,她都听到了。” 安敏道:“原来是这样,那就难怪了。”又续道:“唐平听说我来钓鱼城是为了寻兄后,非常惊讶,问道:‘张将军知道这件事吗?’如意道:‘知道。’唐平道:‘那我……我们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如意道:‘所以我才冒险把她弄到这里来。你放心,我哥哥决计想不到是我做的,他这会子可没有空来管火药失窃一事。只要你将安敏藏好,不让人发现,我们便不会有事。’唐平似乎对如意言听计从,也很畏惧,当即点头称是,又指着我问道:‘那她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将她留在地窖里。’如意便转过头来看我,见我已经醒来,便走过来招呼了一声。我问道:‘我……我怎么会在这里?’如意道:‘是我将敏娘弄到这里来的。’我心中满腹疑云,问道:‘你不是张将军的妹妹如意吗,为何要带我来这处地窖?张将军知道吗?’如意嘻嘻一笑,道:‘我哥哥不知道,我是用迷药将敏娘迷倒后,背着他偷偷带你来这里的。得罪之处,敏娘莫怪。你脚上的伤口,我已经替你上了药,很快就会好的。” 张珏心道:“之前我在药师殿遇到张如意,她称不小心磕破了膝盖,前来找若冰索药,原来是谎话,她拿药是为了安敏。” 安敏续道:“我听了很是感激,可还是不明白如意为什么要带我来这个地窖,还要将我绑起来。她说:‘其实我是为你们两个好。’我问道:‘我们两个?还有一个谁?’如意说:‘就是你和我哥呀。现下你是全城通缉的奸细,我哥又有些……有些……’”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脸上泛起红晕,呼吸亦急促起来。 张珏不免有些着急,催问道:“如意到底说了什么?”安敏道:“如意说:‘我哥又有些喜欢你,大概他心中不忍心将你交出去,所以才先带你回我们张家,想考虑清楚如何处置你再说。’” 她生怕双方难堪,日后难以相处,便加快语速,续道:“一旁唐平听了,惊叫了一声,问道:‘原来张将军喜欢她?’如意回头斥道:‘你少插嘴!’又告诉我说:‘我哥那个人,心中装的全是国家、大义什么的,就算他再喜欢敏娘,最终还是要将你交出去,但他心中还是会内疚很久很久。为了不让我哥为难,我先将你带走藏起来。不过当然也不全是因为这个,我还是有一点私心,有一件事跟敏娘有点干系,为了防止泄密,不得不先将你藏在这里。你放心,等我办完事,自然会放了你。’” 张珏忙问道:“如意有没有说她要办的是什么事?”安敏道:“没有。 其实你妹妹说的话,好多我都是半懂不懂。我见她连连催促唐平去找绳索来绑我,忙道:‘你放了我吧,我有要紧事要去办。我可以对天起誓,决不会泄露你的秘密。’但如意连连摇头,她说不是她信不过我,而是她要办的事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不容有任何差错,叫我不必着急。” 张珏道:“那后来呢?”安敏道:“后来唐平找来绳索,与如意合力将我手脚绑了起来。我反抗无用,只好道:‘那好,我相信你这么做是为了我和你哥好。有一件事,麻烦你去告诉你哥,余相公捉住的人,我阿兄安允,其实不是我的亲哥哥。如意听了一点也不惊讶,道:‘这我倒是知道,安允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唐平问道:‘她哥哥也姓安,亲爹不是安乙仲吗?’如意道:‘你这个笨脑袋,我都说了他们兄妹同母不同父。敏娘的亲爹是安乙仲,她哥哥的亲爹却是蒙古皇子阔端。’我听了很是惊愕,道:‘原来你连这个都知道了。我阿兄安允,他也不是我娘亲生的,他是你们大宋名将曹友闻曹将军的遗孤。’” 张珏失声道:“原来是敏娘自己将真相告诉了如意。”安敏道:“我是为了救我阿兄,不得已才这么做。原想如意是张将军的妹妹,是值得信任的人,哪知道……”叹了口气,又继续叙述后事——张如意得知安允仅是汪氏收养的名将遗孤后,先是瞪目失神,随即如大梦初醒,问道:“你哥哥是收养的,那么你……你才是你娘跟蒙古皇子阔端生的孽种?”安敏惊道:“你怎么会知道?”张如意道:“我当然知道,我早该知道的。哈哈哈,原来杀父仇人之女近在眼前。老天爷真是长眼,余相公那些人要找的人其实是你,却让我先遇到了你。”一边说着,一边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块灵牌,重重往桌上一顿,道:“安敏,你看清楚了,这是先父郭斌郭公灵位。” 安敏惊道:“你……你不是姓张吗?怎么又成了郭……郭什么的女儿?” 张如意怒道:“不叫郭什么,叫郭斌。先父当年是大金国名将,后来死在你爹阔端手里。不仅如此,你爹还杀光了全城百姓,掠走我的幼弟,交给蒙古人抚养,让他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你现下该明白了,我做了这么多事,就是要向阔端复仇。”越说越怒,当即揪住安敏的头发,将她拖到郭斌灵牌前,道:“我今日就杀了你,再去杀了你爹,为我全家报仇。”随即双手扼住安敏的脖子,欲将她掐死。 唐平不知如何突然有了勇气,上前阻止道:“如意,害你全家的是她爹,跟她无干,放过她吧。” 张如意怒道:“你做什么?她是蒙古人,你还要怜惜她吗?”唐平道:“不是……刚刚……刚刚你不还说张将军喜欢她吗?你杀了张将军喜欢的女子,你将来如何面对他?” 这话甚为有力,张如意呆了一呆,便松了手。她狠狠瞪了安敏一阵子,好几次还想再要动手,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叫上唐平出去了。 张珏听到这里,这才留意打量安敏脖子,果然看到她粉颈中有几道青紫瘀痕,当即歉然道:“抱歉,如意她……她其实不是个坏人。她只是一时情急……”安敏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况且父债女偿,亦是天经地义之事。张将军不必说抱歉。”她越这么说,张珏心中越是不安,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安敏道:“后来如意和唐平又重新进来。唐平将一块破布团起来,塞入我口中,大概是怕我呼喊求救,又用麻布口袋套在我头上,将我拖到墙边,让我倚墙坐好。那口袋缝隙颇大,我隐约看到如意从角落的箱子里拿了件衣裳穿上,然后两个人便吹灯出去了。地窖完全陷入黑暗中,我既看不见,又无法叫喊,动也动不了,只能歪在地上。” 回忆起当时情形,仿若再度身临其境,又不由自主地心悸起来——地窖里很安静,安静得仿佛走到了世界尽头,而盲人般的黑暗却是无处不在,无边无际。她一度怀疑这是虚幻的梦境,不是真的,但她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口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声声诉说着尘世的残酷与真实。 她并不害怕,在经历了一系列打击后,生有何欢,死又何惧,死亡于她反而是一种解脱。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一股诡异阴森的气氛始终笼罩在她身上。一股莫名的不安在她全身游走扩散,她越来越焦躁,忍不住想要冲出黑暗,却是手足不得自由,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无形的命运魔掌压住了自己。心中愈发悲苦,胸口愈发憋闷,呼吸愈发急促,仿佛溺水之人,被惊涛骇浪肆无忌惮地席卷着、抛接着,几近窒息……忽听得张珏呼叫道:“敏娘,敏娘,你怎么了?”安敏这才回过神来,道:“我没事。”深吸几口气,减匀呼吸,脸上红潮亦渐渐退去。 张珏道:“敏娘若是累了,不妨先歇息一会儿。”安敏道:“不,我还是将所有经过都告诉张将军的好。后来,我晕了过去,又醒了过来,眼前总是一片漆黑,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唐平又重新举灯进来,取下我头上麻袋,挖出布团,喂我喝了一碗稀粥。还叫我不要害怕,说如意不会再下手伤害我,等到他和如意明早安全出城后,就会设法托人将我的下落告知张将军,那时我自然会得救。” 张珏极是意外,问道:“唐平说他要和如意一道出城?”安敏道:“嗯,他是这么说的。” 张珏心道:“原来如意当晚用药迷晕我之前,便早有与唐平一道逃离钓鱼城的打算。她既然事先与唐平有约定,绝不会轻易失信。嗯,一定是她偷走我的令牌后,离家来这边寻找唐平,预备一同下山,等天亮城门一开启便离开钓鱼城,不料却意外发现唐家外有人监视。她若是就此去敲唐家的门,势必会引起田川、龙井的怀疑。可她如果不及时离开,等天亮时我所中迷药药性一过,她就再也走不掉了。不得已,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独自逃走。” 安敏道:“不过唐平再进来时,则是另外一副样子,不停地搓手,看上去十分慌乱。我因为口中塞了布团,无法说话,只能干望着他在那里转来转去。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找来一条大麻布口袋,将我装了进去,还对我说:‘如意一定是出了事。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我实在不能留你在这里。’从始至终,他不敢再多看我一眼,足见心中还是相当矛盾,生怕看到我后改变主意。之后的事,张将军就知道了。”虽然意态怏怏,却并无怒意,对唐平也并不如何仇恨。 正好龙井妻子端了两碗热粥进来,张珏便道:“敏娘先吃点儿东西,暖暖身子。我心中尚有疑问,须得向唐平问个清楚明白。”命龙妻照顾安敏,自己大踏步出来,揪住唐平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喝问道:“上天梯作坊的火药是不是你自己偷的?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敢有一句谎话,我一定亲手杀了你。”唐平见事已至此,只得承认道:“那些丢失的火药是小的拿的。” 张珏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蒙古人做奸细吗?还有,如意为什么要一力护着你?”唐平嗫嚅道:“我要火药有什么用,还不是为了如意。” 张珏大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唐平道:“是如意……张将军的妹妹,逼小的从上天梯偷取火药,小的也是被逼无奈。” 张珏闻言大怒,道:“你虽不是军人,却在军中做事,该知道盗取火药是重罪。居然还敢说是如意逼你偷取火药,她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了吗?”唐平慌忙辩解道:“如意她……她将身子给了小的,然后拿这个来威胁小的,说如果小的不听她的话,就要告诉张将军,说小的玷污了她的清白。小的实在没有法子,只好……只好……” 原来一切都是因张如意而起。之前她将秦州之行得到的重大消息通过余如孙转告给蜀帅余玠后,本料想余玠必然会利用阔端和汪红蓼的亲生孩子去刺杀阔端本人。当然,由于之前汪世显遇刺的前车之鉴,阔端势必不会轻易相信,会多加防范。最大的可能性是,余玠派人掳来阔端的孩子,再护送其去河西面见阔端,利用这个大好机会行刺。这,也是张如意最期待的可能。她其实想要亲自动手复仇,她的计划是制作一件火药背心,用它将阔端和他的孩子一起炸死。然而火药配方及火器制作均是宋军最高机密,这就是她不惜自毁清白之身、利用唐平的原因。 而唐平得到张如意处子之身后,对其又爱又怕,唯命是从。他从上天梯作坊中陆陆续续地盗取配置好的火药,每次只取一小勺,用油布包了,藏在鞋子中带出。日积月累,居然真攒到了足够的量来制作火药背心。然而作坊制度,每三月有一次大盘点,库存火药都要重新检查称重。 最近已有别的工匠在念叨罐子里的火药好像少了,虽然没有当正经事上报,但到盘存时,实际重量跟库存记录对不上时,势必会引来调查,作坊中所有人都会有嫌疑,唐平也不例外。每每想到此节,他便会忐忑不安。正好最近出了安敏混入上天梯一事,起初人人都以为她是奸细,唐平感觉这是大好机会,便找张如意商议。张如意因尚未知晓余玠下一步计划,也需要为唐平掩饰,以免漏了风声,便同意嫁祸给安敏。于是唐平在事后向张珏禀报,称有火药失窃,想以安敏为替罪羔羊,将责任推到她头上。 再说张如意这一节,世事如风,事情的发展远远不像她预料的那样。 虽然余玠也想利用阔端的孩子做人质,却只是想要招降阔端,而不是杀了他。之前余如孙曾许诺将事情进展及时告知张如意,但出于保密考虑,他并没有真正做到,张如意仅仅知道阔端之子安允已被从大理强行带回,甚至连他被关在钓鱼城都不知道。那一日,张珏在梅林中遇到狼狈不堪的安敏,将其抱回家中时,张如意远远看到,很是惊异,忙跟了过来。 她在门外听到屋里二人对话,这才知道安敏原来是汪红蓼之女,更意外得知蜀帅余玠扣住其兄安允,是打算要挟汪红蓼劝说阔端降宋。其时安敏已经从李庭玉口中得知真相,但她本人不能接受自己是阔端亲女的事实,难以启齿,未曾告知诉张珏,张如意也无从得知。 无论如何,余玠的如意算盘跟张如意最初的计划大相径庭。她本想继续听下去,可又怕兄长问及上天梯火药失窃一事,若是安敏断然否认,那么,以张珏之精明,必然会立即怀疑到唐平头上。若是再顺势派人去唐家搜索,那么他在家中地窖暗地制作火器一事可就全暴露了,遂只得进去打断二人。正好张珏有事离开,她便盘算如何将安敏先藏起来,先遮掩住火药失窃一事。事情正如张珏所推测的那样——张如意先是用药迷晕了安敏,出来时正好见到白秀才离家,说是要出城去。她正预备找借口支开庭院中的张万等兵士时,外面有响箭升空,张万等人以为发生了大事,慌忙赶出去查看究竟。她大喜过望,及时把握住机会,将安敏半抱半拖入白秀才房中。 这对张如意而言,其实是一个极大的冒险,也许白秀才会突然回来,也许她根本找不到机会将安敏运出茶肆。她本就不是什么心思缜密之人,意外得知大宋欲招降阔端后,恼恨余氏父子之余,不得不重新开始考虑复仇计划,藏起安敏只是临时起意,并未细细算计。做过之后,她才颇有些懊悔,可这时张万等三名兵士已经归返院中,她也不可能再将情状复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一步看一步了。 张珏因赶去追捕李庭玉等人耽搁了不少时间,后来引着若冰过来时,发现安敏不见了,果然又惊又怒。好在他丝毫没有怀疑到妹妹身上,很快由安敏来路反推,追踪到茶肆西面的悬崖边,由此给了张如意绝佳的时机。正好唐平就在眼前,茶肆中再无他人,她遂命他先设法将安敏运走。二人均十分紧张,甚至连安敏失落了一只鞋子及张珏令牌都没有发现。好在老天爷帮了他们的忙,之后一切顺利,唐平将安敏装入麻袋后,连人带袋搬到院子中的鸡公车上,推车出来。张如意则假意请唐平代为送货,一直送他出茶肆。 等到唐平安全离开后,张如意这才回屋收拾了一通,略作掩饰,然后赶去药师殿找若冰索药。她当时尚不知道安敏是阔端的女儿,又亲眼看到兄长对其关切殷殷,当然不能就此不理。她虽然恨阔端入骨,但并不讨厌汪红蓼,相反还对这位传奇女子有几分佩服,更不会没来由地厌恶她天真明媚的女儿。至于要如何处置安敏,那是以后的事,她尚没有考虑那么远,她必须要先应付余玠预备招降阔端的局面。大仇不能不报,既然指望不上余玠,就只能自己动手。她既已清楚余玠的目的与计划,便知道她名义上的未婚夫高睿再无生命危险。不仅如此,余玠很可能要对其礼遇有加,再作为信使遣送回河西,作为劝降阔端的一步。想到这一点后,张如意决意利用高睿,她亦不能继续留在钓鱼城,如此风险太大,最好的法子是在高睿北归的必经之路上等候,再与他一道上路。她决定之后,便赶来唐家,预备将计划告知唐平。按照她的想法,是要等到她离开钓鱼城数日后,再由唐平放了安敏。 唐平虽听从张如意之命,将安敏运回家中,藏入了地窖,却根本不知其来历,只知她正受全城通缉,心中惊惧。世事当真奇妙得紧,正当他向张如意追问时,安敏醒转了过来,居然亲口告知了真相。张如意惊怒交加,恶气顿生,一度想要扼死仇敌之女,幸亏唐平从旁阻止。她回忆起张珏凝视安敏的眼神,心想若是杀了兄长喜欢的女子,他必然不会原谅自己,即使这女子是蒙古公主。 二人出来地窖后,商议了一番。张如意最终决定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次日一早离开钓鱼城,设法去找寻高睿。唐平料想自己难以轻易脱身,很是害怕,提出想与张如意一道离开。她正好也需要帮手,便爽快地同意了,只是一时想不到安顿安敏的好办法,遂决意等出城后再说。张如意约定凌晨时来唐家找唐平,二人一道下山,天一亮便出城。为以防万一,她离开时,穿走了那件火药背心。 然而令唐平失望的是,张如意并未按时赴约前来。他既想去张家一探究竟,却又不敢轻易离家,生怕因天黑而与张如意错过,况且地窖中还关着一个安敏。直到天亮后,依然不见张如意人影,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决意冒险赶去琴泉茶肆打探。不想茶肆中未见张如意人影,后院张家门外更是布满兵士,他本就满心惊惶,以为张如意出了事,慌忙转身逃走。 回家后,唐平闭门徘徊思虑了很久,终于决定独自逃离钓鱼城。至于安敏,他既不敢杀了她,也不能放了她,便打算将她运出去丢到什么地方,最好是等他离开钓鱼城后,才有人发现她。不想走出不远,兵士龙井和田川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以为事情已然败露,对方是来捉拿他的,本能地丢下鸡公车,转身便逃,最终还是被田川捉住。 听完唐平的供述,张珏这才明白妹妹一意复仇,由此成为这一系列事件的始作俑者。忽想到当初他在上天梯捉到安敏、带她到琴泉茶肆充饥时,他向妹妹说明小敏是在上天梯捉住的奸细。按照一般人的反应,通常会惊讶小敏的奸细身份,而张如意却说的是:“她这么个娇弱美丽的小娘子,居然能混到号称‘密不透风’的上天梯?”足见她心底深处一直关注上天梯的守卫,才会本能地说出这句话来。其实他早该从种种蛛丝马迹猜到如意的异样,甚至她在用迷药迷倒他后,明确地告诉他:“听完我的话,你就会想明白许多事情。那时候,哥哥就会很为难,不知是该捉我,还是该放我。”他却还是没有怀疑一切事情与她有关。或许是因为他想不到原本天真泼辣的妹妹会变得如此心机深沉,又或者他因为忙于军务而疏离了家庭,完全没有留意到妹妹的感受。他不怪她,只怪他自己。他早该发现如意的异动,这样才有机会阻止她,而今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院子中的梅花已然开始凋谢,缤纷的落英被雨一浇,虽则娇艳欲滴,却也不过是腐烂前的回光返照。屋旁的大樟树上结了一大片蛛网,正有一些长着透明翅膀的绿色飞虫在缠缠绵绵的雨丝中飞来飞去,每每擦掠过蛛网时,便有一番惊险,令旁观者心提了上来,又滑落下去。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恰如世人的脆弱人生,总是穿梭在有形或是无形的命运之网边,没有被网住的,无疑是幸运的,若是被网住,也只能做些无谓的挣扎。 正好有兵士赶来禀报道:“余相公命张将军立即带安敏去帅府。” 张珏转过头去,安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来,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烟雨是钓鱼城最著名的风景,号称“鱼城烟雨”——每每细雨轻霏之时,山上山下烟云弥漫,澹烟微抹,给万物笼罩上了一层柔情脉脉的轻纱,空灵奇丽,自有一番情致。此刻正值傍晚,暮霭与雨雾交织一处,泛出蓝色的光泽,愈发增添浑濛苍茫之感。 四目对视时,在对方的眼睛中沉沦,周围的青山绿水都已不重要。即便是千年的爱与恨,一旦走到尽头时,会是怎样一种怅然与惘然。他二人匆匆相遇,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相处,又要匆匆分别。她也许人还会留在钓鱼城,但从心的距离上,她已远离他而去了。 忧思逢苦雨,人世叹徒然。春色未及赏,奈何花已残。 一行人到了将军府,安敏先被请了进去。张珏则被带到一间空房中,由前军都统制马千负责审问,令他如实交代一系列事件的真相。在之后的数日内,他都被软禁在房中,行动不得自由。直到蜀帅余玠离开钓鱼城当日,他才被放了出来。 不等张珏发问,将军府幕僚阮思聪主动告知道:“有人来报,如意曾用张将军令牌通过青居城关卡。等追捕她的公文到达时,她人已先行离开了。余相公下了严令,只要如意人还在宋境,务必捉住她。若是她胆敢拒捕,格杀勿论。”顿了顿,又道:“你别怪余相公不留情面。工匠唐平已然全招供了,他为如意制作的火药背心威力极大。无论如意打算做什么,她连同那件火药武器都是个大大的隐患。” 张珏心道:“盗取火药是死罪,不论首从,一律处斩。余相公下令全力缉捕如意,当然并不完全为了这个,而是担心她为一己之私,一意向阔端复仇,坏了他的大计。如意无论人在宋境,还是去了川外,都是凶多吉少。如果由我带兵去追捕,也许她还能有一线生机。”忙道:“我有事想求见余相公。” 阮思聪道:“余相公因为如意这件事不大高兴,王大帅也因此受了不少训斥,张将军可得小心些。”张珏道:“我知道,多谢阮先生提醒。” 往议事厅途中,张珏又想到若冰,问起来才知道她已在几日前与杨深等人一道返回大理了,高言的灵柩也由王立护送,于昨日启程出发。 阮思聪道:“高言大将军一案,事关两国邦交。偏偏凶手白秀才是朝廷暗探,还是杀死女冠吴知古的凶手,余相公已派人将他押赴京师,请圣上亲自断处,目下人应该还在路途中。这边余相公为了向大理交代,自作主张拨了一批克敌弓,将与高大将军灵柩一道运往大理。” 张珏点头道:“这已是最好的处置了。何况大宋、大理唇齿相依,蒙古即将取道吐蕃南下,助大理一臂之力是应该的,助人即是助己。”阮思聪道:“话是如此,就怕朝中有多事者又要咀嚼舌头,说余相公刚愎自用、目无朝廷之类。” 张珏一时无语,不知如何又想到名将姚平仲来。想来姚氏于国难当头时突然隐逸,从此远离朝廷,甘为山人,也是因为某种深切的失望吧。 到议事厅外时,正好遇到合州主帅王坚及州学教授刘霖。王坚皱眉问道:“你刚被放出来,不回去军营反省,来这里做什么?”张珏道:“下官想恳请余相公准我带队去追捕如意。” 王坚道:“余相公早已下了死命令,务必要拿到如意,无论死活。这一次,别说是你,连本帅也帮不了她。” 刘霖忙道:“余相公之所以下此严令,大概是怕如意破坏招降之计。 只要设法寻到如意,劝转她回头,尚有回旋余地。这件事,张珏去做最合适不过。” 王坚心中对余玠用安敏作筹码来招降阔端之计很是不以为然,然余玠是他顶头上司,他也不便在背后非议,只冷着脸道:“那么你自己去求余相公吧。阮先生,我们走,还有许多正事要办呢。”说完便拂袖而去。 倒是刘霖善意建议道:“张兄与如意是兄妹,余相公担心张兄徇私,未必肯准你所请。张兄不妨以兄妹情深直言,或许尚能打动余相公。”张珏点头道:“多谢。” 余玠正欲离开钓鱼城,听说张珏自动请缨去追捕张如意,命人召他进来,却对他的请求不置可否,只沉着脸问道:“之前你已然对高睿的身份隐瞒不报,有徇私之实。如意是你妹妹,你当真能做到大义灭亲吗?” 张珏承认道:“下官自知难以做到,也不敢为如意求情。然对她而言,带她回到钓鱼城是唯一的出路,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余玠倒也欣赏对方的坦诚,脸色稍缓,道:“如意是金国大将郭斌之女,并非你亲妹妹,你自身处境不妙,尚如此关爱她,足见是有情有义之人。” 说到最末一句,余玠自己也有几分感慨起来——当年他以死士冒充信使行刺,不就是利用汪世显对妹妹汪红蓼的亲情吗?而今以安敏来招降阔端,情形也是类似。自阔端攻破蜀口以来,蜀地之民十之七八被其破家,是令人闻名色变的混世魔王,然其人对汪红蓼却是一往情深,不惜为她母女二人在大理城外止步。若对方完全是个冷酷无情、心硬如铁的屠夫,那么在敌强我弱的局面下,他的这些奇计也就无用武之地了。 张珏道:“下官不敢提‘情义’二字,是我自己未能及时发现如意异样,以至她犯下大错。恳请余相公给下官一个弥补的机会。” 余玠问道:“那么你预备如何去追捕如意?”张珏道:“如意离开钓鱼城后,必是北上复仇。然而阔端是蒙古南面大王,身边甲士环伺,她难以接近,一定会设法从高睿身上下手。”当即说了妹妹自幼与高睿约有婚姻一事。 余玠已知高睿之前宁可背负杀人凶手罪名也不愿坏张如意名节一事,闻言倒也不惊异,道:“高睿和梁庸已在三日前离开钓鱼城。本使特意放他二人回去,好向阔端报信。” 张珏道:“请相公准我带一队轻骑去追高睿。”余玠摇头道:“不,你不能去。”招手叫前军都统制马千命道:“你立即带一队人马去追高睿一行,追上后只暗中跟随,一旦见到张如意出现,立即将她绑了,带去重庆府见我。”马千道:“遵命。”自出去点兵。 余玠道:“至于你张珏,本使细细查你,虽则看似一系列事情均与你大有干系,但你处置并无不妥之处,除了隐瞒高睿身份这件事。不过王大帅既已判了你四十军棍,算是重刑,这件事也就这么算了。至于如意,你虽从始至终不知道她的计划,但亦有失察之责,本使判你罚俸三个月,你可心服?”张珏道:“心服。” 余玠见张珏神色颇为懊恼,便走近他身边,拍了拍他肩膀,道:“你有浩然正大之气、苍然奇石之骨,将来必成国之栋梁。一旦儿女情长,便会英雄气短。本使不让你去追如意,实则是为你着想,你日后自会明白。你也不必再杵在这里了,这就去军营领罚吧。还有,工匠唐平盗取军中火药,论罪该处极刑,就由你负责监斩。”张珏只得躬身道:“遵命。” 张珏一直送余玠出来将军府,大队侍从正等在外面,却是不见安敏身影。他本还想问她人在何处,可嘴唇翕合了几下,终究没敢问出来。 料想事情既已张扬开来,安敏如此重要的人质,当然是要送回重庆府看管,一定是由余如孙提前带她走了。 他与她只有短暂相处,并无刻骨铭心之情事,然想到她未来命运难卜,也许再没有见面的机会,心头还是不免有些怅惘。她能在他心底深处留下痕迹,或许是因为她明丽清爽的神韵和气质,或许是因为她的离奇身世,或许是难以言述的朦胧情感,无论如何,她的音容笑貌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短短几天,感觉就像是一辈子。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缘分吧。只是世事无常,缘分有深有浅,有缘未必有分。 四十军棍令张珏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即使当他能起身走路时,他也没有离开过军营。生活似乎重新恢复了原貌,又是日复一日的操练、巡防等。没有人在他面前再提起张如意、安敏,好像她们在时间的同一个断点被众人所遗忘。他有时候也会心情莫名萧索烦躁,想知道如意下落,想知道安敏是否过得还好,心境常在一朝一夕之中反复暗涌,于得失取舍中充满矛盾,难以平静。但他却只将这份牵挂埋在了心里,从不主动去打听。也许没有消息反倒就是好消息。况且他心中非常清楚,就算他知道了想知道的事情,也改变不了什么。这,大概就是她们的命运,亦是他的命运。 不久后,受命追捕张如意的前军都统制马千返回钓鱼城。他追上了高睿和梁庸一行,暗中尾随,但直至宋蒙边境,也没有发现张如意身影,料想在如此严密的搜捕下尚没有发现其行踪,她应该早已经进入蒙古军所控制的地界。对张珏而言,不免有忧有叹。 又不知从何时起,钓鱼城中开始有流言纷传,说四川制置使余玠正与蒙古人通好讲和,有私通蒙古之嫌。知情者推测这是余玠政敌有意放出的谣言,不知情者也只是一句“真的吗?瞎说的吧。”并未听进去,而且转身就把这码事忘记了。谁会相信力御强敌十年的蜀帅私通蒙古呢? 余玠可是一直被蒙古人视为头号劲敌。但确实有事实证明,余玠在与蒙古改善关系,有大批宋军俘虏及被蒙古掳为奴隶的百姓被释放了回来。 且宋蒙之间不断有信使往来,确切地说,是余玠和阔端之间在频繁通信。 倒是众人一直担心可能招致大祸的女道士吴知古一案毫无动静,朝廷诏令文书丝毫不提此事,她的尸首也只当作普通人草草埋葬在钓鱼山上。大概远在临安的理宗皇帝终于相信了她是吴曦之女的说法,对其有恨无爱,再也不想听到她的名字。后白秀才亦有信写给张珏,也是不提吴知古三字,只说要出发赶去襄阳,原来他因有功又以暗探身份被派去了荆湖战场。 两个月后,正在军营练兵的张珏被叫来钓鱼台。刚拐上山道,远远便见到一名女子立在台上——洁白光艳,欺霜赛雪,冷艳逼人,浑身上下仿佛笼罩着一层透明的轻纱,一尘不染,清韵丰姿。衿袂飘飘中,她仿佛一个不真实的幻像,随时会乘风而去。又好似一只孤独的白鹤,高踞峻岩之上,睥睨着喧闹熙攘的滚滚红尘。那仙气十足的白衣女子,正是安敏。张珏一时屏声静息,呆在了那里。 王立奔过来告道:“安敏就要走了,她指名离开前要见张将军一面。” 张珏木然问道:“她……她要走了吗?”王立道:“阔端已饮金为盟、折箭为誓,同意内附大宋,甚至愿意亲自到我方军营为人质,但条件是要交还安敏,两方约定在剑门交涉。余相公指令我护送安敏到剑门,再将阔端带回来。” 张珏这才醒过神来,微一思忖,便觉不对,问道:“阔端既愿意内附,他都是大宋的人了,如何还要坚持以自身换安敏回去?”王立道:“阔端说,安敏在我们手中,他总觉得心神不定,缚手缚脚,他自己来做人质,便再无牵绊,可以一心一意商谈内附事宜。” 阔端当然是想继续保住自己的独立王国,所以他跟当年汪世显一样,坚称是内附,而不是归降。这里面,尚有许多具体条款要谈。而蜀道艰险难行,往京师临安来回一趟,就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谈判交涉更是费时费力,仓促之间难以成事,至少得花费数月时间。大概阔端也深知此点,不希望安敏继续在宋方牢狱中受苦,宁可以己身自代。 王立又道:“一旦具体协议达成,余相公终究还是要放阔端回去河西,好以他的威名安抚他的旧部。余相公说,对阔端而言,这是险中求生的上上之策,一定有高人暗中替他谋划。不过他愿意以自身来替代安敏做人质,也算是极爱女儿,极有诚意了。毕竟对大宋而言,一百个安敏也比不上他的地位和身价。” 尚有最关键的一点——目下朝廷对蜀帅余玠暗中诱降阔端一事尚不知情,余玠为避免再度出现昔日汪世显内附被拒的情况,决计等到招降一事有重大进展时再行上报。对他而言,阔端肯以自己代替安敏为人质,其实是意外之喜。只要余玠先行将阔端抓在手中,无论朝廷最终是否同意内附,此事便算是重大胜利,毕竟即使是最差的状况,还有阔端的项上人头可以交差。 张珏早知阔端为表诚意,已经释放了许多宋俘,甚至连刘霖的未婚妻子陈氏也放了回来。原来她当年并没有被蒙古军杀死,而是沦为奴隶。 虽然吃了许多苦,但毕竟人还活着,她的归来更是对刘霖意义非常。就这一点说来,阔端也算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 王立又催促道:“张将军这就去与安敏道别吧,我们赶着上路,其他人还在山下等着呢。” 张珏只得踌躇着走上钓鱼台。安敏闻声回过头来,她清瘦了不少,眉目间少了几分清纯,多了几许沉稳。短短两个月时间,她便成熟沧桑了许多。 张珏讪讪问道:“敏娘要走了吗?”安敏点点头,道:“我那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指名要我回去,我不得不走。张将军,我们就在这钓鱼台上告别吧。当年我娘亲便是在这里初遇我继父,一见钟情,这才有了汪氏内附一事,只是想不到造化弄人……”一时说不下去,又是泪意盈盈。 张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道:“那敏娘你自己多保重。”安敏道:“你也保重。”从袖子里掏出一件物事,塞入张珏手中,道:“这是我送将军的礼物,是我亲手雕的,希望将军时时带在身边,不要忘了小敏。” 那物事却是个木刻的人像,精致小巧,人像浓眉大眼,分明是张珏的样子。他一愣之时,安敏已然擦肩而过,跃下平台,决然离去,再也没有回过头来。他只觉得手足发麻,却是不知所措,只能木然站着,怔怔望着她消失在视线中,再凝视手中木偶,心头百般复杂滋味。 不知何处又传来了木叶之声,那是安允在为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吹奏一支离别之曲吗? 忽有兵士急急奔来,手持制置司令牌,道:“余相公有令,命张将军与王立将军一道护送安敏前往剑门,由张将军主事。” 张珏一时不明所以,不知为何临到安敏出发上路之际,蜀帅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指派自己前去与阔端交涉。他心中其实有些不大情愿,并不是别的缘故,而是他对安敏有些微妙的情愫,本以为不会再见面,虽然心中怅然若失,但终究会挺过去,而若是护送安敏去剑门,一路相伴,不免又有些藕断丝连的感觉。 然则军令如山,张珏不能违抗,只得匆匆点了一队人马,赶下山去,出护国门,再出始关门,直奔到水军码头。令他惊讶的是,州学教授刘霖也在队伍中。 刘霖解释道:“是余公子向蜀帅举荐,命我参与这次招降计划,由我居中起草文书。之前余相公写给阔端的书信,多出自我手。余相公怕这次会面会有文书交涉,所以特命我随军而行。” 论起来,刘霖与广安安氏算是亲眷,而安氏与秦巩汪氏又大有渊源,余如孙大概是考虑到此节,认为由刘霖出面,比较容易与阔端拉近关系。 张珏因与刘霖熟识,平日称兄道弟,也不顾忌,直言问道:“可刘兄不是素来痛恨蒙古人吗?”刘霖道:“杀死我岳父陈相公全家的是汪世显,他自己亦被死士刺杀,这桩梁子算是揭过了。余相公以奇计招降阔端,为我大宋立下旷古奇功,将对中原局势产生重大影响,我刘霖虽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也晓得要以大局为重。” 王立过来催道:“我们该动身了。” 张珏遂不再多言,点了点头。他默默凝视了大船一眼,船舱的竹帘后似有人影闪动,那是安敏吗?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一行人分乘两艘大船,张珏与刘霖引之前抓获的李庭玉等蒙古奸细坐上第一艘船,王立则与安敏坐了第二艘。扬帆起航,溯嘉陵江而上,数日内即到达阆州境内,弃船登岸,改走陆路。阆州大获城是宋金戎司驻地所在,主帅王惟忠同时兼任利西安抚使,负责四川北面边境防务。他早已得到余玠文书,遂按照约定,派出重兵护送张珏一行前往剑门,以做策应。 剑门巍峨雄伟,地势险要,扼入蜀之咽喉。这一带本是崇山峻岭,无路可走。战国时期,秦惠王欲吞蜀,苦于无路进蜀,谎称以五金牛、五美女赠送蜀王。蜀王信以为真,遂派身边五丁力士劈山开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开通了一条小道,因是为美女、金牛而开,俗称“金牛道”,又称剑门蜀道。三国时期,蜀国丞相诸葛亮率军伐魏,令军士在大剑山凿山岩,架飞梁,搭出一条栈道,“截断岸以虹矫,绕翠屏而龙踠”,上有天梯石栈钩连,下有冲波逆折回川,穷地之险,极路之峻。又在大剑山断崖之间峡谷隘口砌石为门,修筑关门,由此才有了今日之剑门。 彼时宋、蒙以剑门为界,剑门及其北面利州、大安、兴元等地被蒙古军控制,剑门以南之剑州、阆州、巴州则为宋军控制。余玠入蜀以来,因剑门天险落入敌手,便在其北修建了苦竹隘、大获城、平梁城等山城,以改善宋军防务。 张珏等人到达大剑山北面葭萌镇时,前方探子报称剑门关门大开,关上张有虎旗,看来阔端已如约赶到。张珏遂引一队轻骑先行进发,到达剑门关时,有一名四十余岁的红脸汉子正领军等候在关前,看其背后旌旗仪仗,应该就是蒙古宗王阔端。 张珏刚刚下马,蒙古军中闪出一人,正是曾以僧人惠恩身份潜伏在钓鱼城的梁庸,上前招呼道:“张将军,别来无恙。” 张珏点点头,问道:“这位就是贵军主帅吗?”梁庸道:“正是。我来为你引见,这位是二大王阔端。”又向阔端报了张珏职务和姓名。 张珏一直在暗中打量阔端,他一身便服,未带兵器,看起来粗豪而质朴,跟普通牧民无异,与传说中的魔头形象大相径庭。 阔端道:“张珏,本王听过你的名字,听说你作战勇猛如虎,人称‘虓将’,射技更是天下无双,连李庭玉都曾败在你手下。”张珏躬身行了一礼,道:“大王谬赞,张珏愧不敢当。” 蒙古人性情豪爽,礼仪粗疏,阔端也不多寒暄,问道:“小敏人呢?” 张珏道:“敏娘人在后面。”示意兵士带过李庭玉等人,道:“按照约定,我方先将李将军等人交还。” 阔端点点头,示意手下先将李庭玉等人迎进关内,自己则解下腰间大印,道:“这是本王虎符金印,先行交给将军保管。本王人就在这里,只要看到小敏人出现,我立即跟将军走。” 张珏便命心腹兵士张万携金印快马赶去后军,将安敏带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蹄得得,张万和刘霖引军护送安敏到来。阔端很是激动,迫不及待地奔上前去,扶住安敏肩头,颤声道:“你……你长这么大了?你当真跟你母亲生得十分相像。”安敏冷冷拨开阔端的手,道:“我人已经到了,还要我做什么?”看也不看父亲一眼,语气甚是冷漠。 张珏也不敢看她一眼,只道:“我们已经按照约定护送大王爱女到剑门关,这就请大王跟我走吧。” 阔端道:“等一等!张将军,可否让本王单独跟小敏说上几句话?将军大可放心,本王已当众饮金折箭为誓,愿意内附大宋,绝不会背约毁盟。” 张珏心道:“蒙古人重视信约,尤其饮金折箭是重盟,阔端若是毁约,不但有负于大宋,从此在蒙古族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再无威信可言。 今日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儿,当然有许多话要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当即点头应允,示意围住阔端的兵士退开。 安敏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要张将军留在这里。不然,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 阔端是蒙古宗王,主持漠南事务多年,叱咤风云,呼风唤雨,此时却受制于亲生女儿。他见安敏果真举手捂住双耳,模样娇俏可爱,嘴角却露出倔强之气来,依稀便是当年汪红蓼的风采,一时心神激荡。为了跟女儿享受这盼望已久的时刻,只得同意张珏留在一旁。 安敏这才松开双手,问道:“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 阔端道:“你是本王唯一的女儿,又是红蓼所生,本王要好好补偿你。” 安敏哼了一声。她表面不屑一顾,对阔端冷淡之极,其实胸中也是心潮澎湃。她自然知道这个“补偿”的代价,意味着她的生父将要背叛族人,生生世世不能再返回蒙古草原。她得知自己是蒙古公主后,既恨蒙古,又恨大宋。恨前者,是因为蒙古军四处烧杀抢掠,比强盗还要凶残;恨后者,则是因为她成了蜀帅余玠的棋子,将所谓的军政大事压在她这个小女子的头上,她甚至因此而家破人亡。但她从来没有想过阔端会为了自己妥协,或许在血缘上她是他的女儿,但在情感上,她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直至现在,她也揣度他肯内附大宋,多半还是为了他自身的利益,想籍此来逃避新任大汗蒙哥的迫害。 阔端见安敏不答,知她心中怨结难解,绝非几句话便能抚平,便改口道:“你可知道你母亲为什么叫红蓼?”也不待对方回答,续道:“在陇西宁远一带,有一处平川名蓼川,那里水蓼遮天盖地,号称‘红蓼锦川’,你娘亲就出生在那里,所以取名红蓼。你舅父发家后,在那里建了一座别墅,名‘独醉园’,园中建有书楼,号‘万卷楼’。你母亲自小喜爱读书,她还是少女时,便常化装成男子,随商队潜入四川,到处搜罗购买图书。那一日,我记得是汪大帅归顺后不久,他引我到独醉园做客。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红蓼。她站在万卷楼上,背后是无边无际的红蓼花,像天上灿烂的云霞。而比云霞更光亮的,则是红蓼本人……”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木讷僵硬的脸色也变得柔和起来,显然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中。 安敏不耐烦地打断了父亲,道:“这些往事,就不必再提了。无论你是否真心喜欢我娘亲,她都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一时心中恨意大起。她当然已经知道母亲并不愿意嫁给阔端,是阔端在酒后强行奸污了母亲,这才会有了她,让她受这样的折磨。 阔端忙道:“我知道你娘亲心中怪我,你也在怪我,我确实对不住你们母女。算了,不提这个。那一年,我在大理与红蓼再度重逢,她曾经对我说过一番话。” 当年汪红蓼只身来到蒙古军营,力劝阔端退兵。阔端起初一口拒绝,汪红蓼遂道:“大王在草原出生,在草原长大,该切身感受到大地的辽阔无垠,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物的雄浑壮美。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生命在天地之间,不过是沧海一粟,无所谓高贵与卑微。如果彼此不互相尊重、互相守护,还要互相残杀、互相践踏,那么就只剩下了卑劣,与争夺地盘的肉食动物无异。你们蒙古人已经统一了草原,拥有最丰厚肥美的水草之地,为什么还要屠戮其他无辜的生命?占据再多的土地,拥有再多的财富,大王不还是一日三餐,只睡一张毛毡吗?为什么不安守家中,多花时间与家人相聚呢?” 阔端听了之后,只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眼神。他们蒙古人天性冲动好胜,生下来就是要征战四方,要的就是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征服、更多的厮杀,如果不能成为强者,那么就只能再度上演蒙古势弱时的一幕,被金人肆意欺凌侮辱,那才叫卑劣呢。他虽然没有反驳,汪红蓼却从眼神知道了他这位蒙古皇子并不能理解她的话,于是她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告知她和他有了一个小生命。 震惊之后便是两难的挣扎,阔端最终还是决定退兵了,在即将取得胜利的时刻果断退去,也许是为了她,也许是为了他和她的孩子,也许是为了她那番话。他看得出来,在他下令撤退的那一刻,她强忍断手的剧痛,目光变得温柔起来,也许她终于对他有了一点好感——毕竟,他冒了极大风险,若不是当时他母后乃马真主持蒙古朝政,怕是他早已因为延误军机而被追究了。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好感,她后来果断拒绝大宋四川制置使余玠居中劝降的要求——除了不想与汪氏家族为敌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想让他背负背叛族人的恶名。 阔端将当日汪红蓼的原话对安敏复述了一遍,又叹道:“我当时根本听不明白,直到最近,我才知道红蓼那番话的深意。小敏,你才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我真想多花些时间陪你。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张珏站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听到这里却感觉有些异样——阔端对安敏情意殷殷,任瞎子也看得出来,真情流露之下,话语必是发自肺腑。他为什么说“一切都太迟了”呢?按照约定,他只是与安敏交换,到宋军营中做人质,还有再与女儿相聚的机会。莫非他另有打算?一念及此,张珏登时起了警惕之心,忙招手叫过一名兵士,命他折返回去,通知王立等后军速速赶来接应。 安敏则开始有些被打动了,毕竟是骨肉相连的父女,她不由自主地朝父亲走近了两步。阔端却低声道:“你走吧,先进去剑门关,我手下人自会照顾你。”安敏心又凉了下去,微一迟疑,即道:“那好,再见吧。” 张珏道:“等一等!” 从钓鱼城到剑门,一路以来,张珏都对安敏避而不见,一句话没有说过。忽听到他叫喊,她还以为对方有话要说,抑或是依依不舍,登时满脸通红。不想张珏赶过来,只是死死盯着阔端。阔端立即有些不自然起来,道:“张将军,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咱们这就走吧。小敏,你也快走。”招了招手,示意梁庸过来带走安敏。 张珏抓住安敏手腕,道:“敏娘不能走!”阔端大是焦急,居然上前挽住张珏臂膀,恳切地道:“张将军,小敏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求你,你让她走。” 张珏清楚看到了对方惴惴不安的眼神,那是一个最真实不过的父亲为女儿担忧的眼神。他隐约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但还是松开了手,也许是为阔端舐犊情深所打动,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在意安敏安危。 安敏不解地问道:“张将军,你……”一语未毕,梁庸已带着几名蒙古兵抢了过来,将她拉走,带入蒙古军阵中。 刘霖疾步过来,低声道:“张兄,好像有点不对头。” 忽然几声炮响,蒙古军阵忽变,数排弓箭手暴起,弯弓搭箭,对准了张珏等人。 张珏手下不及百人,乍逢惊变,倒也冷静,挥手命部下不得轻举妄动,自己则走到阔端身边,道:“大王号称一代人杰,居然当众背盟毁约。” 阔端皱眉道:“不,张将军错了!本王并没有背盟,我答应过要内附大宋,已将金印双手奉上,我自己目下也是张将军的人质,之前的约定,我都已经做到。但内附之后要做什么,我们双方并没有谈妥。”手腕一翻,从袖口甩出一柄短刀,往自己胸口插去。 张珏料不到阔端看起来木讷憨厚,性情却如此刚烈,急忙来夺他手中兵刃,却已是迟了一步。那短刀甚是锋锐,直没入阔端胸口。他晃了几晃,先是跪了下来,挺了一会儿,这才侧倒下去。安敏尚未进关,远远看见关门前起了变故,尖叫一声,想奔过来,却被人死死拉住。 只听见背后马蹄得得,却是一大队蒙古骑兵包抄过来,截断了宋军退路。 梁庸上前一步,叫道:“张将军,你等已被重重包围,速速投降,方是上策。” 刘霖忙俯身查看阔端伤势,见他伤及要害,已然气绝,无奈地朝张珏摇了摇头。张珏知道已陷入绝境,今日万难活着离开剑门关,然除了拼死一搏,再无他法,正要伸手去拔刀,便有一支羽箭呼啸而来,钉在他脚前。 这一箭却是李庭玉射出,他上前几步,叫道:“张将军休得妄动,不然别怪我下手不容情。” 张珏见蒙古人已占尽优势,却不立即攻击,为阔端报仇,料想必有后话,便问道:“李将军是在等什么人吗?”李庭玉道:“张将军稍安勿躁,我蒙古新任漠南总领有话要对将军说。”命兵士先将阔端尸体抬到己方阵地。 安敏奔到父亲尸首边,跪坐了下来,心潮如波涛一般起伏不定。她再天真,多少也猜到了生父的心意——他不肯背叛族人,却也不能听任女儿落入敌人之手,只得先投降宋人,再当众自杀,以全名节。他是为她而死呀,而他在她心中,却还是一个怪异的陌生人。或许再多相处一段日子,她会感受到他慈父的柔情与温暖,只是才刚刚相认,他还没有听到她叫一声“爹”,便遽然离去。当初她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知道今生再无可能与心爱的男子在一起,本以为这是世上最深的鸿沟,而今才知道,生与死才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一旦天人永隔,便是永久的别离。 一时间,大颗大颗的泪水扑簌簌地掉落。为什么上天待她如此残忍,她不能为母亲送终,为养父和阿兄所弃,在第一次与亲生父亲见面时,便要目睹他惨死在眼前? 过了一会儿,有一大队人从关中涌出。为首之人头戴金冠,年近四旬,气度轩昂,带有几分儒雅之气,与阔端大不相同。李庭玉、梁庸等人忙抢上前迎接。金冠男子走到阔端尸体边上,按蒙古礼仪鞠躬行了一礼,这才扶起安敏,道:“小敏,人死不能复生,望你节哀顺便。我是你叔父,从今往后,本王一定会好好看护你,像亲生女儿那样。” 安敏只茫然看了这陌生男子一眼,不知该如何自处。 金冠男子遂将安敏交给侍从,上前指着张珏问道:“这就是护送小敏来剑门的宋军首领吗?”李庭玉道:“是,这人姓张名珏,是兴戎司副帅,驻守合州钓鱼城。”又朝张珏喊道:“张将军,这位是我蒙古国大汗四皇弟,受大汗之命,将替代阔端大王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 原来这金冠男子即是蒙哥四弟忽必烈。当年成吉思汗病故,幼子拖雷虽然未能登上汗位,却继承了父亲的全部兵力,实力最强。经过一番激烈的暗斗后,拖雷饮神水而死。大汗窝阔台未与任何人商议,便擅自决定把属于拖雷的三千户授与儿子阔端。拖雷很多旧部不服,是拖雷妻子索鲁赫帖尼说服众人务必遵从大汗旨意,这才没有爆发内讧。不仅如此,索鲁赫帖尼对为人相对宽厚平和的阔端格外下功夫,倾心笼络,使得他在拖雷家族最艰难的时候,站在了这一边。蒙哥以武力登上汗位后,大肆铲除异己,以巩固自身地位和权势,而负责漠南事务的阔端一直是他心头之患。然而其母索鲁赫帖尼对阔端颇多维护,认为他在窝阔台和贵由两任大汗执掌政权时为拖雷家族出力甚多,而且他在其兄长贵由死后,并没有站出来与蒙哥争夺汗位,他既没有大的过错,便不能削夺其封地爵位。不然以阔端的身份,其他蒙古宗王必定不服,纷争再起,蒙古又无宁日了。因为母亲的交代,蒙哥才勉强没有对阔端下手。但阔端并非没有感受到新任大汗的敌意,正好新近出了宋蜀帅余玠意图招降一事,他派人营救不成,便干脆想一了百了,牺牲自己来换回安敏。如此,不但可以医治好蒙哥大汗心病,保全自己的子孙,还能在有生之年见到女儿一面。 计议定后,阔端先派使者前往斡难河畔拜访索鲁赫帖尼,表示他已知道受到大汗猜忌,他愿意以死来平息一切,以巩固蒙哥地位,维护蒙古团结。他的儿子各有封地,衣食无忧,唯有一事不能释怀——那就是他还有一个女儿安敏滞留在汉地,希望能设法迎归,妥善照顾。此情此景,同当年窝阔台猜忌亲弟拖雷,拖雷便心甘情愿被毒杀颇有相似之处,索鲁赫帖尼听到使者唱歌后,感怀往事,当场流下了眼泪。她答应使者,一旦阔端寻回安敏,她会将其当作亲生女一样对待。阔端得到承诺后,遂放手安排假降之计,预备以自身为诱饵,换回女儿安敏,然后自己当众自杀,这样护送的宋军没有人质,只能尽数就擒。 然当时索鲁赫帖尼已然病重,等阔端换回安敏,她自身便撒手西去。 蒙古人注重承诺,索鲁赫帖尼临死前特别交代儿子蒙哥,务必要照顾好阔端之女安敏,完成其心愿。蒙哥听说阔端肯主动让出漠南总领事务,自然大喜过望,当即应允,又封弟弟忽必烈为新任总领漠南大王,即刻赶到河西上任,一面与阔端交接事务,一面协助其进行反诱降之计。除了在剑门一带布防之外,忽必烈料想宋方必然调派金戎司军队作为后军策应,还派兵走山道潜入宋境,预备趁此良机攻下大获城,一举拔出这颗剑门南面的楔子。而宋方对这一切全不知情,居然一路坠入陷阱当中,蒙古方所损失的,不过是抱了必死之心的过气宗王阔端,宋方则将要承担猝不及防的惨痛代价。 忽必烈上前几步,道:“你就是张珏?本王听过你的名字,只是想不到你竟如此年轻。”语气颇为和善。张珏道:“大王有何指教?若是想让张某投降,就不必开口了。” 忽必烈笑道:“你们中原有句老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张将军该知道你目下的处境,四周有上千支箭对准你们,只要本王一挥手,你们这些人全部会变成刺猬。” 张珏摇头道:“本朝岳飞将军有句名言:‘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怕死,则天下太平矣。’我大宋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投降的臣子。”正要去拔兵器,李庭玉忽道:“等一等!”转身道:“禀报大王,此人武艺高强,箭术相当了得,下臣曾跟他较量过一次,他略占上风,但下臣意犹未尽,想籍此机会再跟他比试一场,请大王恩准。” 忽必烈笑道:“很好啊。能让李将军念念不忘的人,想必是当世罕见的高手,本王也想开开眼界。” 李庭玉道:“张将军,当日你我比箭,你尚不知我真实身份,你我可谓平等交手。而今你被重兵围困,气势上落了下风,我也不想白占你的便宜。不如这样,只要你能赢我,我就向四大王求情,放你手下离去。 当然,不包括张将军自己。你是个厉害人物,我可不敢纵虎归山。” 他话音刚落,忽必烈便满口应允道:“很好,就这么办。” 张珏四下打量一番,见蒙古军已占尽天时地利,己方毫无反击之力,稍有异动,便会尽数被射死。而南面方向隐有呼喝金刃声传来,大概是蒙古伏兵正跟王立率领的后军交战。进退两难之际,只能勉力一搏,也许能救得刘霖等百余人的性命,便应允道:“好,我们一言为定。”转头命道,“取我弓箭来。”一名兵士忙捧了弓箭奔过来。 李庭玉道:“你我都是箭术高手,用各自称手的兵器太过普通。不如这样,我们随意选一张硬弓,轮流用它来射那边悬崖上的果子,谁射下的果子多,就算谁赢,如何?”张珏道:“甚好。” 忽必烈道:“本王这里有一张硬弓,得自西域,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那兵士闻言,便放下张珏弓箭,奔过去取弓。忽必烈侍从将大弓递了过来,那兵士却是不接,将手放在衣襟下,喝道:“都别动!我身上穿着一件火药背心,只要我一拉引线,我身边五丈之内的人全部会被炸死。” 惊变再起,众人均是一怔。忽必烈见那兵士身板单薄,问道:“咦,你是个女子?”张珏亦失声叫道:“如意,怎么是你?” 那假扮兵士的人正是张珏之妹张如意,她也不理会兄长,道:“谁都别动!我手指套在引线上,就算你们射中了我,我手一带,你们的四大王还是会粉身碎骨。”料想对方不会轻信自己的话,遂解开衣衫,露出厚厚的背心,又将手指上的引线示意给众人看,道:“我可没骗你们!你们总该听过震天雷,我这火药与震天雷相当,只不过外面包的是软铁,威力稍逊。” 忽必烈本不大当回事,见张如意说得煞有其事,不由得有几分相信起来,问道:“你是谁?”梁庸忙道:“禀报大王,她是张珏的妹妹张如意。 当初就是她在秦州南郭寺听到了阔端大王与方丈的谈话,将阔端大王有个孩子的消息告知了蜀帅余玠。” 张如意道:“我是金国大将郭斌郭公之女,本想用这件背心来杀阔端,为我家人报仇。不想此贼当众自杀,我这背心只好用在你这位新任漠南大王身上了。” 忽必列新接任阔端主持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正欲大展雄图,当然不愿意与张如意同归于尽,忙笑道:“你这个小姑娘,胆子倒不小。你有什么条件?”张如意道:“你放了我哥哥,放了他们所有人。还有,召回你派入宋境的兵马,不准追击。不然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忽必烈很是爽快,道:“好,本王答应了。”挥一下手,命道:“收兵!” 蒙古兵“哗”地一声,收起了弓箭。更有几队负旗传令骑,迅疾驰出关口,分赴各处,召回外派兵马。 前大宋四川制置副使彭大雅曾在《黑鞑事略》一书中记载蒙古骑兵的行军阵势和作战方法:“其阵利野战,不见利不进。动静之间知敌强弱,百骑环绕,可裹万众;千骑分张,可盈百里。摧坚陷阵,全借前锋。故其驰突也,或远或近,或多或少,或聚或散,或出或没,来如天坠,去如电逝。”张珏虽多次参与对蒙作战,包括去年蜀帅余玠亲自主持的收复兴元之战,但均只限于攻守城池,并未真正见识过蒙古骑兵阵仗。此刻见忽必烈挥手之间,便是令行禁止,只在须臾,当真令人耸然动容。 忽必烈道:“你的要求,本王已经照做了。你还想要什么?”张如意朝人群中的安敏努了努嘴,道:“我还要她。” 忽必烈回头看了安敏一眼,奇道:“她是我堂兄阔端的亲生女儿,是我们蒙古人,你要她做什么?”张如意简短地道:“因为我哥哥喜欢她。” 忽必烈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原来如此。”又道:“可本王答应过母后、汗兄和堂兄,要带小敏回去蒙古,妥善照顾。不如这样,就让小敏自己选择,如何?她如果选择跟你们走,本王也不算违背诺言。”张如意道:“好。” 安敏踽踽着走了过来,到张如意身边时,特意停了下来,久久凝视着她。对于她而言,张如意是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如果不是张如意,她依然在大理跟父母兄长幸福地生活着。那样的话,她就不会遇到张珏,而是会遇到另外的男子,她也许会喜欢上对方,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 然而真相依旧存在,她依然是阔端的女儿,只不过她不知道而已。是张如意破开了迷雾,令她家破人亡,令她找回了身世,令她遇到了张珏。 刚才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今日张珏必死无疑,一想到爱慕的男子将要在眼前被自己的族人杀死,她就忍不住心悸。是张如意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救了张珏,也救了她。那么,她到底是该感谢她,还是该恨她? 张如意也同样以审视而困惑的目光回望着安敏。对于她而言,安敏是杀父仇人之女,偏偏又是她兄长喜欢的女子。她当日手下留情,便是看了张珏的面子。若是当时她一狠心杀了安敏,那么便再无今日之事,兄长也不会步入险境。可兄长心中势必会怨她、怪她,她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二女各自百感交集,时刻面临火药背心威胁的忽必烈却是等不及了,叫道:“张将军,大丈夫当断则断,你难道没有话对小敏说吗?” 张珏万万料不到会到今日这般难堪的局面,然避无可避,只得走过来,牵了安敏的手,走到一旁,转头看了一眼阔端的尸首,道:“抱歉,我实在想不到……”安敏道:“这不怪你。”张珏道:“那么你是要……” 安敏道:“我要离开你,我要回去蒙古,去做我的蒙古公主。”一时泪如雨下,细语呢喃道:“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因为终有一天,你会成大器,你会跟当下的余相公一样,成为蜀地众望所归的英雄。当然,你成为了蒙古的劲敌,也会遭遇极大的危险,那时候,我就会来救你,来救钓鱼城。” 张珏全身发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紧紧握住安敏的手。她挣了一下,未能挣脱,便干脆扑入张珏怀中,含着热泪,低低絮语道:“我悄悄离开大理前,曾去问过我娘,问她为何不假装答应余相公,好先换回阿兄。她说:她永远不想成为命中注定将成为的人。当时我不明白,现下我知道了,她只是千寻,永远不想再做回汪红蓼。可是我……我却要去做命中注定将要成为的人,是为了你……为了你……” 悲莫悲兮生离别,最大的悲哀,是有希望的离别。张珏只觉得大汗出过后,身子又一点一点地凉了下来。 他们相识于梅花怒放的时节,分别于芳菲落尽的暮春。花开花谢人尽散,物是人非事事休。原来尘世中的缘分,只如一季花落,相比于天地之辽阔,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叶瓣香。而他,却依旧要把她放在心间,记在此生的回忆中,不会淡忘,不能忘却,就如同心香一瓣,早已系住生命中的那缕幽魂,再也挥之不去。 正梅花、万里雪深时,须相忆。 尾声 时人将余玠比作唐代西川节度使韦皋。当年韦皋亦暴毙而死,传说是为朝廷所派刺客所害。而今“大将未死敌手”的悲剧再度上演,余玠竟落下与韦皋一样的命运,这正是中国历史最可悲、最可叹的地方。这个曾经力挽狂澜、拯救四川危局的传奇人物,本可以更有所作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宝祐元年(1253年)五月甲午日,宋理宗听信权臣谢方叔、徐清叟谗言,出人意料地发出庚牌,召四川制置使余玠回朝奏事。 当时四川在余玠的苦心经营下,军力、财力、民力均已经复苏,不需要再由南宋朝廷调兵、运饷支援。也就是说,总理四川军、财、政大权的余玠已经完全可以不再受朝廷掣肘。反倒正是这一点,加上余玠喜欢个人便宜行事的个性,让朝廷对他颇有疑忌。正好出了王夔事件,利戎司统制姚世安自代为主帅,拒听余玠军令,并利用与权臣谢方叔的侄子交好的关系,想走谢方叔的路子来制衡余玠。谢方叔正嫉恨余玠,自然不会错过机会,于是他一面假意调停余玠与姚世安的关系,一面造谣中伤余玠,诬陷他掌握大权,却不知事君之礼。宋理宗对余玠在蜀中的威名也心存疑惧,甚至怀疑余玠有自立为王的可能,听信了权臣谢方叔、徐清叟谗言,紧急召余玠入朝。 庚牌发出十六天后,六月庚戌日,宋廷收到四川制置司送来的急报,称蜀帅余玠病情危急,已不能视事。根据行程推断,上报余玠病情的奏报大概与宋理宗发出紧急诏令同时。宋理宗得报后,不知真实状况到底如何,怀疑余玠装病不朝,于是又拜其为资政殿学士,“恩例视执政”,以为安抚。此为朝廷所发出第二道诏令。 十天后,宋理宗又草率地决定以余晦为权刑部侍郎、四川安抚制置使、知重庆府兼四川总领财赋,入蜀接替余玠的职事。余晦之前任临安府尹,言声甚差。就连嫉恨余玠的权臣徐清叟也认为余晦“素无行检,轻佻浮薄,不堪任重。如以余晦当此任,臣恐四川五十四州军民不特望而轻鄙之,夷狄闻之,亦且窃笑中国无人矣”。但宋理宗却以“诏命已颁” 为由,不肯收回成命。因担心余玠拥兵自重,不听诏令,宋理宗又以余玠病重难理军政为借口,再下诏令,命“余玠以兴元府归附之兵分隶本路诸州都统,务抚存之,仍各给良田,制司济以钱粟”。此即为第三道诏令,意在削夺余玠兵权。 然更换蜀帅一事,远比宋理宗预想的要顺利得多。在第一道诏令到达重庆后没几天,余玠本人便暴病身亡。朝野间流言纷纷,如雪花一般漫天飞舞——有人称余玠是自杀殉节,以免回朝后遭到政敌迫害;有人称余玠是被仇家下毒暗害,凶手就是现任利戎司统帅姚世安,其意在为前任主帅王夔复仇,并保住他自己的位子;有人说是秦巩汪氏派人暗害余玠,意在报汪世显和阔端先后被害之仇;还有人说凶手是昔日白鹿茶肆卖茶翁的后人;甚至有人说是朝廷派暗探下的毒手。 时人将余玠比作唐代西川节度使韦皋。当年韦皋亦暴毙而死,传说是为朝廷所派刺客所害。而今“大将未死敌手”的悲剧再度上演,余玠竟落下与韦皋一样的命运,这正是中国历史最可悲、最可叹的地方。这个曾经力挽狂澜、拯救四川危局的传奇人物,本可以更有所作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但四川人民没有忘记余玠,蜀中民众听到余玠的死讯后,无不悲哀难过,如同失去至亲亲人。宋理宗为平复民心,特赠余玠五官。但朝中大臣对余玠的攻击却依然如故,并愈演愈烈。余玠心腹部将金戎司主帅王惟忠也因招降阔端一事失败被诬告暗通蒙古,于临安斩首示众。对修建钓鱼城有重大贡献的冉琎、冉璞兄弟也被迫去职还乡。 就连余玠本人也受到追削资政殿学士职名的处分,直到宝祐三年(1255年)八月谢方叔罢相以后,才又“诏追复余玠官职”。而后来奸臣贾似道当权,贪婪粗鄙,好搜罗各种奇珍异宝,他听说余玠死时,棺木中有玉带,竟然下令掘开余玠的坟墓,取走了玉带。 余玠一死,蒙古终除真正心腹大患。其人死后不到一个月,蒙古即全面展开新一轮的斡腹计划,新任漠南总领忽必烈亲率大军从六盘山出发,取道吐蕃,过雪山,渡金沙江,沿路攻城略地。当年冬季,到达大理境内。大理相国高祥屯兵大理城固守。十二月,在三路远征蒙军的包围进攻下,大理城破,皇帝段兴智逃奔善阐,相国高祥于逃跑途中被蒙古军击杀。忽必烈迅即指挥蒙古军四出略地,占领了除善阐以外的大理国土。次年秋,善阐被蒙古军攻破,大理皇帝段兴智被俘后投降。至此,建国三百一十七年的大理国灭亡,共历二十二主。 蒙古人杀尽高氏,扶段氏重新执政,立大理皇帝段兴智为大理总管,从此段氏死心塌地追随蒙古,派出军队跟随蒙古军东征西讨。大理公主段霜——也就是昔日的若冰,她回大理后自承为杀死高言的凶手,差点为相国高祥所杀。还是段兴智以命相搏,这才勉强保住了女儿性命,后遁入深山,不知所终。蒙古最终成功在南宋南部安插了一块基地,完成了南北包抄夹攻南宋长江中上游地区的计划。从此南宋王朝腹背受敌,惶惶不可终日。 此时,蒙古已占领统治了中国绝大部分领土,疆域包括淮河至秦岭以北,甘肃、新疆、青海、西藏及云南大理等,从南北西三面形成了对偏安江南的南宋王朝的包围形势。忽必烈受命负责征宋事宜后,采纳谋士姚枢的建议,改变此前秋去春来、专事掳掠的作战方法,在江淮和四川前线分兵屯驻要地,以守为主,亦耕亦战,广积粮储,充实边备,以为久战之计。在四川战区,汪德臣立城利州,屯田戍守,且耕且战,使利州成为蒙古军进攻四川的桥头堡。“蜀人惮其威名,诸郡环视,莫敢出斗”。刘黑马则初定成都,与汪氏两相呼应,巩固了蒙古对川北、川西的统治。 宝祐四年(1256年)六月,蒙古大汗蒙哥召集诸王百官,商讨攻宋之计,这实际上已经拉开了蒙古全面灭宋计划的序幕。经过讨论,蒙哥随即制订了以进逼临安、灭亡南宋为目标的计划,命幼弟阿里不哥留守蒙古本土,自己亲率军队大举攻宋。此次,蒙古精兵强将倾巢而出,不灭南宋誓不罢休。蒙军主力兵分三路:蒙哥亲率主力军攻打四川,预备先图全蜀,然后沿江而下灭亡南宋;其弟忽必烈率一军攻打鄂州;塔察儿、李璮等率军佯攻两淮,牵制南宋兵力;兀良合台自云南出兵,经广西北上,攻打潭州,再到鄂州与忽必烈会师。 为了配合蒙古大汗亲征,蒙古军占据了宋人废弃的成都城,正式在此立城设署,以图全蜀。宋理宗虽然荒淫昏聩,但也料到蒙军此举必有图谋,于是以成都之得失关系全蜀安危为由,严令四川制置使蒲择之务须收复成都。皇帝下了圣旨,蒲择之自然不敢怠慢,决定亲自出马,收复成都。事先,蒲择之也做了周密部署,派都统杨大渊把守剑门关,负责阻挡利州蒙军汪德臣部南下;又派都统段元鉴守卫灵泉山,大将刘整在江箭滩布防,负责阻截蒙古大将纽璘从夔州增援。这样,成都的蒙古军就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一切安排妥当后,蒲择之亲自率主力自重庆攻打成都。当时驻守成都的蒙军主帅阿答胡刚刚病死,本来时机对宋军十分有利。不料蒙古大将纽璘骁勇善战,首先在江箭滩突破了宋军防线,率援军冲进成都,然后整顿人马,领军固守。蒲择之虽然成功围困住成都,却久攻不下,又刚好遇上雨季,阴雨连绵,天气潮湿闷热,宋军士气十分低落。不久,蒙军汪德臣部冲破宋军防线,赶来增援,与成都城内的纽璘部内外夹击,终于冲跨了蒲择之精心布置的包围圈。蒲择之失利后,率军退回重庆。 蒙古纽璘解成都之围后,趁机反守为攻,进围成都府治所在地云顶山城。云顶山是贯通东西川的军事要冲,东与炮台山锁江相望,共扼沱江金堂峡江防,西控成都平原,北恃高定关与小云顶互为依托,控制成都至潼川之要道,是成都东面之门户。宋代建国之初,就因为这里地势险要,在山下设立怀安军,这样,无论东川还是西川有事,均可凭借扼守云顶山而不得越境。余玠入主四川后,着手建立山城防御体系,云顶山城便是其中之一。正因为云顶山城易守难攻,所以才将成都府治由成都迁到云顶山城。 云顶山如此要地,宋军自然要全力防守,宋将刘整率军阻挡纽璘军,但被蒙军击败。从成都撤退的蒲择之率军经简州东撤,云顶山城陷入孤立无援之中。城中食尽,守将姚世安投降。这是云顶山城建立十五年来的首次失陷,余玠当年苦心经营的川西最重要的堡垒,最终由政敌姚世安拱手献给了蒙古人。 云顶山沦陷后,由于失去屏障,西川彭州、汉州、怀安军、绵州等地相继失陷,威州、茂州诸蕃亦归附蒙古。宋成都府治不得不南迁嘉定。 自此,南宋势力退出西川,蒙古军进一步巩固了在川西平原的统治,为蒙哥大举图蜀奠定了基础。 宝祐六年(1258年)七月,蒙哥大汗亲自率四万主力,由六盘山出发,经宝鸡入大散关。同时,命留驻成都的纽璘率军奔袭南宋四川军政大本营重庆,以牵制四川境内宋军,阻止长江下游之兵援蜀。自此,蒙军展开了对四川的大规模攻势,宋军则节节败降。蒙哥取金牛道入蜀。 十月,入利州,渡嘉陵江,进驻剑门,攻陷苦竹隘,宋将杨立战死。 十一月,蒙古军攻破长宁山城。阆州大获城守将杨大渊举城投降,并领所部兵从征。蓬州运山城宋将张悦投降。青居城裨将刘渊杀都统段元鉴出降。位于渠江南岸的大良城守将蒲元圭也挈城投降。一时间,沿线诸郡破竹而下。 宝祐六年(1258年)底,蒙哥与另一路蒙军相会于合州钓鱼城下。 这是蒙哥登上汗位后第一次亲征,兵锋直指钓鱼城,自然因为其军事价值重大。时人有云:“夫钓鱼山,西邻嘉定,可以召兵;北近阆、剑,可以乞援;南通滇、黔,可以取货财;东达荆、湘,可以运谷粟。有高山峻岭可以据要害,有广土众民可以屯重兵。民风号为纯古,盗贼未尝侵犯,诚金城汤池,天府之国也。城钓鱼山以为固守计,则异时可以省军费,而藩篱之势成为无穷之利,守备之宜莫大于是。既有守备矣,然后可以议攻战之利,当分责于诸路军人。如嘉定之师,则当责以收复汉、邛;泸州之军,则当责以戡定资、简、成都;夔、万之军,则当责以收复渠、达、重庆;合州之军,则当责以规复利州、潼川。剑、阆诸路乘隙蹈瑕,声东击西,克服全蜀。蜀定而后江南可保,荆湘可守,而中原亦可以相继恢复,此琏、璞对踞画地之时,早有以计及之也。吾观余玠经理西蜀图,乃知当日形势在钓鱼山。制置使持节于此,积粟敛兵以镇之,如镇子于局心,真所谓‘欲运四旁,莫如中央者也’。将来王师大举,收复成都、潼川,因利乘便直捣兴元,进规陕、甘,是扼其吭,抚其背,制其死命之策也。”足见钓鱼山既可以作为抵抗蒙古军东下的基地,又可作为将来宋军收复失地的大本营。 当时钓鱼城亦被四川民众认为是难以攻破的堡垒,城中聚集了大量逃避兵乱的边地之民,聚居多达十数万人。兴戎司主帅王坚同时兼任合州知州,为钓鱼城的最高军政指挥官。自余玠暴毙而死后,王坚预料到四川形势必将进一步恶化,为了巩固城防,立即着手大规模修缮加固钓鱼城城防工事,征用所属五县民丁多达十七万人,并训练军队,组织民兵,储薪屯粮,日夜不懈,进行战备工作。在王坚的领导下,钓鱼城的防卫力量大大得到加强——钓鱼山山脚的南北两面各筑有一条延伸至江中的城墙,名为“一字城”,用以拦截敌军,当地人称为“横城墙”;又在江边修建了南北水军码头,布设战船,往来警戒,上可控三江,下可屏蔽重庆。一字城墙和水军码头组成了双重防线,有力地保证了钓鱼城的外围;为了保障后勤,王坚还派人在城内挖天池、凿水井,可谓兵精粮足,水源充足。事实证明,正是由于王坚的深谋远虑,才直接导致了钓鱼城保卫战的胜利。 而蒙古一方,因大汗御驾亲征,也对钓鱼城势在必得。蒙哥本人曾经远征过欧亚许多国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自负骁勇善战,威名远播,自入四川以来,也是节节胜利,因此极为狂妄,大有已经视南宋江山为己物之意,一到合州,便派投降的宋人晋国宝前去招降。结果,晋国宝一进钓鱼城,就被合州知州王坚下令逮捕,押到阅武场斩首示众。 蒙哥吃了个闭门羹,面子上极为难堪,恼羞成怒下,决定强攻钓鱼城。蒙军将领术速忽里认为:“钓鱼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不值得花费时间,不如绕过它直下江南。一旦我们夺取临安、灭亡南宋,钓鱼城不攻自破。”然而,恃强好胜的蒙哥断然拒绝了术速忽里的建议,发誓要用武力征服钓鱼城。如此一来,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此时的蒙哥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不仅葬送了蒙古无数精兵强将,甚至他本人的生命,更由此改变了蒙古与南宋的战争格局,甚至减缓了蒙古势力对欧、亚、非等国的威胁,在中国史乃至世界史上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开庆元年(1259年)正月,寒风凛冽,蒙哥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攻城行动。正式进攻前,他做了周密部署:分兵进攻钓鱼城周围的城池要塞,如派宋降将杨大渊攻合州旧城、庶弟末哥攻渠江流域的礼义山城、曳剌秃鲁雄攻平梁山城,以切断钓鱼城与外界的联系;又派留驻成都的大将纽璘进攻忠州、涪州二县,并在蔺市造起一座浮桥,以阻绝长江下游宋军的增援。又在铜罗峡据险为垒,以阻遏重庆宋军北进增援。这样一来,钓鱼城孤悬一隅,完全成为了一座孤城。在蒙哥看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兵强马壮的蒙军再对钓鱼城发动攻势,不过是瓮中捉鳖而已。 二月,蒙哥亲自率军从钓鱼城东北渡过渠江鸡爪滩,驻营于钓鱼城东五里的石子山一带。为了彻底孤立钓鱼城,不让城内宋军出城半步,他首先派人扫清了江上宋军船只,又命大将史天泽屯军在城南,专门封锁嘉陵江江面,阻滞宋军援兵;派另一大将汪德臣屯军城西南角,负责夺取城外山寨。清掉外围后,蒙古军的强攻终于开始了。二月初三,蒙哥亲自督军进攻。二月初七,蒙古军猛攻“一字城”。二月初九,蒙古军猛攻镇西门。紧接着,连续进攻新东门、奇胜门、镇西门,均遭失败。 王坚率领军民凭借天险地利据守,多次击退了蒙古军的进攻。 激烈的进攻从二月一直到三月。然而,经营多年的钓鱼城防卫工事发挥了最大作用。尽管蒙古军擅长攻城,攻城器具也十分精良,“专恃炮为长技,以数百人拽一炮,中楼橹立碎”,但在地势险峻的钓鱼城下,完全不能发挥作用,蒙古军始终徘徊在城下,无法前进半步。而远在临安的宋理宗也从奢侈荒淫的生活中惊醒过来,对钓鱼城的战局十分关注,采取了大规模的救援行动,任命吕文德为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庆府,领兵入蜀,专解钓鱼城之围。 从四月初三开始,四川暴雨连绵,电闪雷鸣中,大雨一连下了二十天,蒙古军攻势由此受阻。到了四月二十二日,天气初晴,蒙古军立即集中精锐,偷袭城南的护国门,但未能得手。四月二十四日深夜,蒙古前锋总帅汪德臣亲自率领精兵猛将,绕道西北,偷攻外城,攻破城北出奇门至嘉陵江一侧的“一字城”,一度登上城头,与守城宋军展开激烈搏斗,杀伤多名宋军。王坚闻讯立即派副帅张珏率勇士力战反击,终于打退蒙古军,重新夺回了“一字城”。 五月,四川进入夏季,酷热无比。蒙军士兵耐寒不耐热,军中瘟疫蔓延,士气十分低落。王坚则趁机在半夜率兵出城,偷袭蒙古军营地。 当时钓鱼城被重兵围困,蒙古军自始至终不知宋军究竟从何而来。 原来当年蒙古奸细藏身在钓鱼城护国寺中时,曾挖了一条通道,连通护国寺储粮洞和天泉洞,作为隐蔽之所。宋军副帅张珏由此得到启发,派人在飞檐洞里挖了一条秘密孔道,俗称“一线天”,直通到护国门东面城墙下,宋军可由洞口可悬索垂吊出城。这一看起来不起眼的军事工程,到临战对敌时发挥了重大作用。蒙古军惊扰不安,日夜警惕,由于水土不服,又得不到好好休息,战斗力大为削弱。不少蒙古军将领劝蒙哥就此收兵,绕过钓鱼城,直奔临安。将领术速忽里认为:屯兵坚城之下是不利的,不如留少量军队困扰之,而以主力沿长江水陆东下,与忽必烈等军会师,一举灭掉南宋。但蒙哥一生还从来没有碰到过钓鱼城这样难啃的骨头,他的愤怒和傲气被钓鱼城的顽强最大地激发出来,完全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无视气候、地理的不利条件,发誓要不惜任何代价,夺取钓鱼城。 这时候,宋军援兵正由水路增援钓鱼城,吕文德率战船万艘,沿长江溯江而上,于五月下旬与担任阻截宋援兵任务的蒙古大将纽璘在涪州相遇。吕文德采纳将领曹世雄、刘整的计谋,攻断了纽璘架设的浮桥,乘胜追击,猛攻蒙古军部署在铜锣峡的水上防线,一度取得了优势。 六月初,吕文德最终冲破蒙古军封锁,进入重庆,随即率舰千余艘沿嘉陵江北上,救援钓鱼城。到达三槽山西,与前来阻截的蒙古军遭遇。 蒙古大将史天泽分军为两翼,跨江侧射,并亲率舟师顺流纵击,夺取宋军战船百余艘,击退吕文德援军,并乘势追至重庆。 尽管增援钓鱼城的宋军为蒙古军所阻,始终未能进抵钓鱼城下,但被围攻达数月之久的钓鱼城依然物资充裕。有一天,王坚命人将两条三十斤重的鲜鱼及百余张蒸面饼抛下城墙给蒙古军,并致信蒙哥道:“你等再攻十年,城亦不可得。” 而相比于宋军的斗志高昂,钓鱼城外蒙军的状况就相当糟糕了,军士畏暑恶湿,多有中暑者,疟疠、霍乱等疾病也在军中流行。然蒙哥大汗坚持不肯退兵,发誓不攻破钓鱼城,决不离开。 六月初五凌晨,蒙古军前锋元帅汪德臣率军趁夜色突破外城马军寨,宋军副帅张珏率兵拒战,形势一度对宋军不利。不料天快要亮时,突然天降大雨,蒙古军攻势受阻,攻城的云梯也被宋军用木石击断,最终被迫撤退。不少随蒙哥出征的蒙古军名将均战死在钓鱼城下,蒙军损失极为惨重。 汪德臣见钓鱼城地势险要,防御坚固,蒙古军无法攻破,为了立功,竟然单骑来到钓鱼城下,指名要与宋军副帅张珏对话,想凭借一张嘴劝降张珏。他大谈汪氏与钓鱼城之渊源,又称表妹安敏曾恳请蒙哥大汗对张珏及钓鱼城手下留情,一度激怒大汗,差点因此而丢了性命,张珏若是识时务,便该举城投降,如此,与安敏尚有相见之日。据说蒙哥曾评价汪德臣“汝身虽小,胆若山大”。汪德臣单身劝降之举不但是胆若山大,而且是异想天开。张珏的回答非常干脆,就是命人直接抛射下一堆飞石。 汪德臣当场被飞石击中,虽被蒙古军救走,然很快就因为伤重死在了缙云山寺庙中,时年三十六岁。为了掩盖这不光彩的一幕,蒙古军对外宣布汪德臣的死因为病死。 汪德臣是汪氏第二代核心人物,是汪世显爵位的继承者,他的意外丧生,对蒙古军是个不小的打击。蒙哥听到汪德臣的死讯后,十分痛心,一度扼腕叹息,更加对眼前可望而不可即的钓鱼城不胜其忿。他想来想去,认为钓鱼城久攻不下,是因为蒙古军一直不知道钓鱼城内的真实情况到底如何,于是下令蒙古军在新东门外箭程之地筑一高台,打算以此窥探城内虚实,以便决战。王坚得知蒙古军在城外筑台后,料到蒙哥如此争强好胜,必定会亲自登台窥探城内虚实,于是命张珏暗中做好准备。 七月,蒙古军高台筑成。七月二十一日,果然如王坚所预料的那样,蒙哥亲自登上高台,想看看这座令自己费神不已的钓鱼城到底有何能耐。不料刚上高台,早有准备的宋军炮石齐发。副帅张珏亲自发射了一罐震天雷,雷罐在高台上方爆炸,矢石四溅,蒙哥当场中飞石受伤。七月二十七日,蒙哥不治身亡,死前怒火未熄,留下遗言道:“我之婴疾,为此城也。不讳之后,若克此城,当赭城剖赤,而尽诛之。”交代日后攻下钓鱼城,务必屠尽城中之民。他至死还是不能对败在钓鱼城之下释怀,由此可见钓鱼城之战当时酷烈到何等程度。与之前的汪德臣之死一样,为了掩饰这一极不光彩的败局,蒙古官方说法为蒙哥染病而死。 蒙哥一死,蒙军无主,不得不北还回蒙古老家,钓鱼城之围由此而解。钓鱼城之战是蒙古军南下攻宋以来遭受的最严重的挫折,尤其是这一胜利戏剧般地扭转了整个局势,蒙古大举攻宋之役因蒙哥丧生钓鱼城下而告终。谁都没有想到,在各路蒙军节节胜利的情况下,南宋已经危在旦夕,甚至已经有大臣向宋理宗提议迁都四明,历史却意外因为这场钓鱼城保卫战而改写。 就在蒙哥主力大军徘徊在钓鱼城下之时,其他各路蒙军均进展顺利。 蒙哥死时,其弟忽必烈正在抢渡淮河,渡河之后,立即进兵鄂州。鄂州地处长江中游要冲,为南宋军事重镇,之前由于四川形势岌岌可危,鄂州大部分宋军已经前去增援四川,防卫空虚,只有都统权州事张胜主事。 忽必烈认为机不可失,决意要尽快攻下鄂州,直逼临安。就当他率领大军到达长江北岸黄陂(今湖北黄陂北)时,其庶弟末哥派人紧急从合州赶来,告知蒙哥意外战死的消息,并劝忽必烈立即北返继承汗位。 忽必烈自从受蒙哥之命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后,征用汉人儒士治理中原,拉拢地方武装集团以扩充实力,其经济、军事实力位居诸王之首,声望大增,被中原汉族儒士奉为“中国之主”。蒙哥大汗听说后,深为猜疑,一度剥夺了忽必烈的军政大权。此次蒙古军南下之前,忽必烈本已被冷落,刚好大将塔察儿打攻东线无功受责,这才改由忽必烈替代。 忽必烈知道鄂州空虚,认为指日可下,因此不愿意功亏一篑,决定继续进兵。他派董文炳为先锋,突破宋军的水上防线,自己亲率主力由阳逻堡渡江,驻营于黄州白鹿矶,遣人劝降无效后,开始围攻鄂州。宋理宗急忙派大批人马赶赴鄂州增援,宋名将高达率先突破了蒙军的包围圈,闯进鄂州城,与鄂州守将张胜合兵,并力拒守。 忽必烈在围攻鄂州同时,另外分出两路兵马,一路前往湖南,准备与自云南北上的兀良合台军会合,另一路由大将郑鼎率领,负责袭扰江西。郑鼎军长驱直入江西,直奔隆兴。宋江西宣抚策应大使赵葵急忙从信州退保隆兴。蒙军溯赣江而上,攻临江军,知临江军陈元桂登城督战,力竭不能敌,被俘后遇害。宋瑞州知州陈世昌弃城而遁,蒙军直入瑞州,又扰兴国、南康、抚州等州县,江西大震。因为江西地僻兵稀,颇有无力解南宋京师临安威胁之虞,宋廷震恐,一时迁都之议骤起。内侍董宋臣劝说宋理宗迁都四明以避战火,左丞相兼枢密使吴潜也表示赞成,并自愿留守临安。军器监何子举、监察御史朱貔孙等上疏反对,谏言迁都将引起“三边”将士瓦解,盗贼蜂起。皇后谢道清也请留驻临安以安人心。 宋理宗本猜忌吴潜,担心其仿效张邦昌故伎,迁都之议遂止。 到了十一月,忽必烈围攻鄂州两个多月,战事完全处于胶着状态。 宋军援兵陆续赶往鄂州,刚刚增援四川的吕文德调任京湖制置使,自四川挥师东下,冲破蒙军阻截,乘夜突围进入鄂州城中,加强了鄂州的防御力量。新上任的右丞相兼枢密使贾似道也从汉阳移军黄州,扼守长江冲要。 就在局面对宋军有利之时,贾似道私下派使者到蒙古军营求和,表示愿意称臣纳贡。忽必烈没有同意。这时,忽必烈妻子察必派人前来密报阿里不哥正在蒙古大本营谋立大汗,催促忽必烈立即北返。忽必烈为了争夺汗位,决定立即撤军,临行前还虚张声势,扬言要立即进攻临安。 贾似道非常紧张,恰好此时传来了蒙古大汗蒙哥的死讯,他才稍稍缓过气来。畏敌如虎的贾似道不但不乘机出击,反而再次派人前往蒙古军营,请忽必烈派人前来议和。忽必烈正要出发北归,立即顺水推舟,派赵璧为使者前往宋军营议和。贾似道的谈判代表提出:请蒙古军北撤,南宋向蒙古称臣,降为藩属;两国以长江为界,南宋割让全部江北土地;南宋每年向蒙古进贡银币二十万两,绸缎二十万匹。正在谈判之中,蒙古使者赵璧远远望见蒙古军营摇旗相招,立即动身离去,临别时说:“他日再议。”当天,忽必烈大军即拔营北返。这个所谓的和议即成为初步的口头协议。 蒙古军撤退后,贾似道不顾忽必烈主动撤兵的事实,隐瞒割地赔款求和的真相,同时截杀殿后的蒙古军士卒,用他们的人头谎报抗蒙得胜,为此上表说:“诸路大捷,鄂围始解,江汉肃清。宗社危而复安,实万世无疆之休。”昏庸的宋理宗不辨忠奸,认为贾似道立了大功,特下诏褒扬,说贾似道“隐然殄敌,奋不顾身,吾民赖之而更生,王室有同于再造”,加封其为少师、卫国公。贾似道回到临安时,宋理宗更是下令群臣到郊外迎接“功臣”贾似道,庆祝来之不易的“胜利”。从此,贾似道完全把持了朝中军政大权。其后他为了巩固权位,大力排斥异己,将熟悉边防事务的大臣排挤出朝,当时武将中除了主动依附于他的吕文德和马光祖外,其余全部去职。南宋朝政更加腐败。 忽必烈撤军后,正在围攻江西隆兴的蒙古郑鼎部以及湖南潭州的兀良合台部也随即撤军。这样,三支蒙军主力,南下的忽必烈以及北上的兀良合台军均是一路克捷,完全按照预定计划进军,只因西路主攻战场蒙哥的失败而功亏一篑,导致了蒙古这场声势浩大的灭宋战争全面瓦解,从而使南宋朝廷多延续了二十年。可以说,完全是钓鱼城保卫战扭转了整个战局。 而蒙哥之死不仅仅改变了中原的战局,延续了宋祚,还缓解了欧亚战祸,阻止蒙古势力向非洲扩张。当时,蒙军正在旭烈兀带领下发动第三次西征,先后攻灭盘踞里海以南诸山城的木剌夷国,攻陷巴格达、灭黑衣大食,并侵入叙利亚。叙利亚国王纳昔儿弃大马士革逃往埃及,留守长官献城投降。正当旭烈兀准备向埃及进军时,得知蒙哥死讯,于是命大将怯的不花率军两万继续攻掠叙利亚各地,自己率大军东还以寻机争夺汗位。结果怯的不花因寡不敌众而被纳昔儿军队打败,蒙古军所占领的叙利亚各城得而复失。从此,蒙古的大规模扩张行动走向了低潮,蒙古势力始终未能打进非洲。正因为钓鱼城在战争史上的重大意义,改写了世界中古历史,因此被欧洲人称为“东方麦加城”“上帝折鞭之处”。 蒙古军退兵后,创建不世奇功的钓鱼城主帅王坚声名响遍大江南北,成为众望所归的英雄人物。南宋朝廷也加意恩宠,封王坚宁远军节度使、依前左领军卫上将军、兴元府驻扎,御前诸军都统制兼知合州,节制兵马,进封清水县开国伯。 然而,蒙哥的灵柩还未走远,英雄的事迹犹在耳边回响,余玠的悲剧命运再一次降临到王坚身上。权臣贾似道嫉妒王坚战功,生怕他功大压相,将他调回京城临安。从此,王坚再也没有回到他全心全意经营的钓鱼城,备受权臣的疑忌排斥,最终于景定五年(1264年)抑郁而死。 合州军民听到王坚的死讯后,无不悲痛欲绝,特意立庙祭祀,建碑纪念王坚的功劳。王坚之子王安节后来也在德祐元年(1275年)保卫常州抗击元丞相伯颜率领的元大军时身亡。 王坚离开钓鱼城时,举荐中军都统制马千替代自己为兴戎司主帅。 之所以没有举荐副帅张珏,是因为他曾与蒙古公主安敏有过一段纠缠,二人关系应该很不简单,不然当初汪德臣也不会想到利用此节来劝降。 而安敏彼时已下嫁秦巩汪氏新一代核心人物汪良臣为妻,王坚担心此事多少会对张珏有影响。后来马千之子马嵩在运粮饷途中被蒙古军俘虏,投降后不断写信招降父亲,马千颇为踌躇。朝廷派在合州的暗探将此上报后,宋理宗断然罢免了马千,改任张珏为主帅,兼利州东路安抚使、合州知州。 四川作为战区,仍然是宋、蒙两方反复激战争夺的目标。张珏上任后,积极恢复当地的农业生产,外以兵护耕,内教民垦田积粟,训练士兵,修整兵器,为保卫合州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咸淳二年(1266年)十一月,张珏派部将收复渠州州治所在地大良平山城。次年四月,蒙古军又进攻合州,此时蒙军的水师已经初见规模,水陆两路来势汹汹。张珏将船碇泊在款龙溪一带的江面,截断水流,积成一座水城,挫败了蒙古水军的攻势。 然而蒙古仍然不肯放弃四川,咸淳七年(1271年),蒙古在成都设置四川行省。也正是在本年,蒙古忽必烈正式建国号为大元。在四川战场,钓鱼城仍然是宋元双方争夺的焦点,张珏“魁雄有谋,善用兵,出奇设伏,算无遗策”,为保卫钓鱼城立下了赫赫战功。然一人终究难以独撑大局,南宋局势日益危急,四川大部亦落入元军之手。当时大元皇帝忽必烈已将京师迁往大都,元军在四川分设东、西川行枢密院。西川行枢密院由李德辉和汪世显第四子汪良臣主持。李德辉是忽必烈藩邸旧臣,曾任太子真金老师,除了主持四川事务外,还兼任皇子安西王王相,是忽必烈派在陕川的心腹。汪良臣虽只是汪世显第四子,既无长子身份,也不像二哥汪德臣那般继承了父亲汪世显的爵位,却因娶了阔端之女安敏公主而身价倍增,有驸马都尉头衔。东川行枢密院则由死在钓鱼城下的汪德臣长子汪惟正主持,彼时他已经继承了父亲的爵位,并娶耶律楚材孙女耶律昼锦为妻,亦是汉人大臣中的显贵。汪氏叔侄二人分别几次致信张珏,劝其投降,汪良臣甚至多次抬出了亡妻安敏的名头,然张珏只是置之不理。 德祐元年(1275年)五月,张珏升任四川制置副使、重庆知府,成为领导全川抗元斗争的主帅。宋廷因久闻其大名,知其善于用兵,对元军作战多能取胜,命他带兵赴京保卫临安。然入川所有通道已被元军阻断,诏令未能送到张珏手中。 当年,两院元军兵分两路进击,预备一鼓作气占领全川,最后在重庆会师。 虽然东、西川行枢密院长官都是姓汪,但却不大和睦。东院长官汪惟正是因其父汪德臣而显贵,而汪德臣却只是汪世显次子。当年汪世显降蒙,长子汪忠臣入质大汗窝阔台帐下,次子汪德臣入质二皇子阔端帐下,汪世显死后,汪德臣反而继承父亲爵位,地位反超长兄,且对诸兄弟盛气凌人,余人自然不服。蒙哥登上汗位后,亦亲近汪德臣,但因其锋芒太露,又扶持汪世显第四子汪良臣来制衡汪德臣父子,将安敏公主嫁给了汪良臣。汪良臣由此成为汪氏家族尚主第一人,地位甚至超过了汪德臣。汪德臣死后,汪惟正虽然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但受宠信程度明显不如四叔汪良臣。他认为父亲和自己才是四川战场上功劳最大的人,对汪良臣因妻而贵愤愤不平。这一因地位变化而产生的矛盾,直接表现了在东、西两院的军事行动上。 西川行院先攻陷叙州,随即进抵泸州州治神臂城。宋方泸州主帅为梅应春,即昔日因避战乱到钓鱼城借读的梅秀才,他于宝祐四年(1256年)中进士,同榜者有文天祥、谢枋得及其弟梅应申等人。初授余干令,后主动上书朝廷,称“当国事多艰之日,尽忠竭智,不二其心”,还作《复泸凯歌》道:重壁山前瑞色开,浮环夜渡捷骑来。 一旗金鼓辕门晓,唤得满城生意回。 休讶朝家奏报迟,平生忠孝鬼神知。 但留一片丹心在,会有天回地转时。 朝廷感其忠心,于是将梅应春派到四川,任泸州安抚使。然当元军水陆大军到达神臂城下时,他并没有“尽忠竭智”,也没有“但留一片丹心在”,而是作《望楚赋》称:“广、陵同根于李,而所处异域,亮、瑾均树于菖,而所事殊国。”不顾幕僚刘霖劝阻,主动打出降幡,还将反对投降的部将李丁孙、唐奎瑞等人杀害。元军授梅应春为泸州安抚使,命他与元千户熊耳同镇守神臂城。其余元军则在降臣赵金等人的引导下,直向重庆杀去,预备抢在东院之前占领南宋四川军政大本营,立下头等大功。 东川战场上,开、达、巴、渠诸郡已先后为东川行院元军所攻取,只剩下合州钓鱼城及其支持下的重庆、涪州和夔州等几个沿江孤城还在宋军控制之中。四川局势风雨飘摇,一时降官如毛、降兵如潮。尽管东川元军前期节节胜利,然进抵钓鱼城下时,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眼见西川行院军沿江东,节节进逼重庆,东川行院军却久阻钓鱼城下,无尺寸之功。为了和西川行院争功,东川行院遂弃钓鱼城不攻,集中兵力,合围重庆。于是重庆城便被元东、西川行院的五路大军团团围困,自秋徂冬,援绝粮尽,形势十分危急。 张珏时任四川最高军政长官,本该赴重庆上任,然在元军大力围攻重庆的局面下,只能继续留在合州钓鱼城中,但“屡以死士间入城,许以赴援,且为之画守御计”。为了解重庆之围,次年(1276年),张珏派部将赵安袭击元军东川行院所在地青居城,生擒元安抚使刘才、参议马嵩,逼迫部分元军回师青居城,减小了重庆压力。随即再派部将张万率精兵乘坐巨舰,自水路突破元军重围,冲入重庆城,由此增加了重庆守军的防备力量。 而此时长江上游重镇泸州神臂城中也发生了一场大变故。有一名中年妇人来到官署求见元将熊耳,自称姓郭名天兴,是金国大将郭斌之女;而他熊耳,名为蒙古熊耳部落首领,其实是郭斌遗孤,即河西流传已久的郭氏孤儿,也是她郭天兴的亲弟弟。当年张如意在剑门关胁持忽必烈时,熊耳人也在场,当即认出这自称郭天兴的妇人便是宋蜀帅张珏义妹,下令将其拘捕,但只带回私邸监禁,并没有张扬。他徘徊许久,最终还是相信了张如意的话,因为对方准确说出了他身上两处胎记的位置,并如她所请,放出了被梅应春软禁的刘霖,预备一道商议对策。熊耳妻子宗离为元重臣李德辉同母异父之妹,发现丈夫异常后,通知了正在神臂城养伤的西川行院先锋大将赵匣刺。赵匣刺急忙带人来围捕,刘霖事先走脱,张如意及熊耳姊弟因拒捕被当场格杀。 刘霖逃走后,即找到好友先坤朋,商量之下,决计联络合州,光复泸州。他遂只身逃出神臂城,赶来钓鱼城求见蜀帅张珏,乞兵恢复泸州。 并告知张如意姊弟已被元人杀死,首级正悬挂在城头。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张珏不见义妹张如意已逾二十年,音讯全无,忽然听到其下落,便是凶耗,然亦是意料之中的事。虽然难过,却不肯鲁莽派兵赶去神臂城,免得旁人以为他有报私仇之心。 况且,他对刘霖早已失去了信任—— 刘霖妻子陈氏曾沦为蒙古人奴婢,受尽凌辱,虽侥幸被放回,人早已变得痴痴傻傻、神志不清。二十年前,蜀帅余玠行诱降阔端之计,刘霖表面为大宋一方起草书信文书,其实内心深处极想杀死阔端,以报妻仇,所以他才协助张如意藏在军中。然若非如此,张珏等人怕是早已死在剑门关外。万物相生相克,世事也是如此,总是有机缘巧合,总是有阴差阳错。那件事后,张如意独自离开,称要继续寻找幼弟,以了结最后一桩心愿。刘霖也无颜再面对众人,迁居神臂城,后来竟成为好友梅应春的幕僚。 刘霖见张珏沉默不应,料想对方必以为自己与梅应春勾结,有意设下陷阱,当场恸哭欲绝,甘愿以自身为人质,留在合州,以换取张珏派兵奔袭泸州。张珏最终被刘霖的泪雨所打动,派部将赵安、王世昌、王立等人,挑选精兵强将,随刘霖一道,兼程潜行,向神臂城进发。 六月初三夜里四鼓时分,刘霖与合州军潜至神臂城下,随即遣敢死之士数十人,攀城而入。早巳等候在神臂城里的先坤朋纠集壮士,以为内应,杀死守门卫士,打开神臂门,纳师入城。在一片鼓噪声中,宋兵乘势悉入,冲锋巷战,尽歼守城元军。西川行院先锋大将赵匣刺亦在拒战时被杀。叛将梅应春被擒,随即被当众斩首。 泸州收复后,元军后勤供给成都与重庆前线的漕运联系被截断,西川行院军需供应成为突出问题。忽必烈不得不下令“遣泸州屯田军四千,转漕重庆”,暂时将泸州辖境内的屯田士兵编入运输部队,解一时之急。 另一方面,西川行院诸将家属当时留驻在神臂城中,尽数被宋军俘虏。 正在围攻重庆的元西川军听说家属被俘,人心不安,无心恋战者越来越多,最终被迫撤退,回师救援。元东川行院本来就与西川行院有矛盾,彼此互存戒心,观望不前,在得知西川行院撤兵后,亦不愿单独围攻重庆,退兵而去。重庆之围遂解,暂时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同年十二月,张珏终于进入重庆,正式到四川制置司官署上任。随后又利用东、西川行院两院的矛盾,派部将程聪领兵收复涪州,连破元军沿江诸寨,解大宁之围。又派张万到夔州坚守,控入川的门户,川东形势一度好转。 就在张珏为四川战区力挽狂澜的时候,太后谢道清和宋恭帝早已献出了玉玺和降表投降,元丞相伯颜率大军进入了南宋京师临安。当年五月,宋端宗在福建福州重建南宋政权,改当年年号为景炎元年。张珏闻讯后,即派出数百名兵士前往东南,又在钓鱼城修建宫城,预备迎宋帝到钓鱼城居住,以为长久之计。 景炎元年(1276年)年底,元军再次进攻四川。至景炎二年(1277年)年底,先后攻占涪、万、泸等州,随即集中兵力进攻重庆,并致书劝降,张珏不予理睬,闭城坚守。景炎三年(1278年)正月,蒙古军加紧围攻重庆,张珏率兵出城迎战,遭到蒙古军前后夹攻,宋军大败,退回城中。 彼时重庆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已陷入万分危急的境地。元四川长官李德辉亲自写信招降张珏。书曰:“君之为臣,不亲于宋之子孙,合之为州,不大于宋之天下。彼子孙已举天下而归我,汝犹偃然负阻穷山,而曰忠于所事,不亦惑乎?”张珏不答。 宋军将士中亦有不少人劝说张珏投降,并举出许多理由,如国运衰颓,重庆孤城难守,又如谢太后和皇帝都已降元,太后有亲笔诏书,命令宋将一律放弃抵抗。张珏当即斥道:“我是大宋人,保家卫国,还需要什么理由!” 他一片铁血丹心,百折不挠,宁死不降,誓要为大宋守好最后一座城池,部将却并非如此英勇顽强。当晚,赵安、韩忠显等大将打开城门,向元军投降。张珏闻讯,破釜沉舟,率余部进行巷战。战斗十分激烈,蒙古军主帅汪良臣身中四箭,犹督战不歇。最终宋军寡不敌众,再次战败,刘霖也在巷战中惨烈战死。张珏自杀未成,被家眷及侍从强行带上小船,从水路向东逃走。途中张珏又要投水自尽,被人拦阻。元军派出快船追赶,到涪州时,终于将张珏一行俘获。因张珏官职很高,又是大元皇帝忽必烈点名要见的人,旋即被关入囚车,解往京师大都。 重庆陷落后,全川只剩下钓鱼城一城尚在宋军之手,苦苦支撑大局。 钓鱼城守将王立日夜忧叹,寝食难安。其义妹宗离力劝王立投降元军,并表示愿意利用兄长李德辉的关系居中说和。宗离即是元军千户熊耳之妻,王立攻破泸州时将她俘虏,因爱其美色,收为小妾,但名义上为王立义妹,以掩旁人耳目。 蜀帅张珏早在一年前便已被俘,王立料到以己之力,无力独守,便派人携带宗离亲笔书信,去找西川行枢院副使兼安西王王相李德辉斡旋。 祥兴二年(1279年)正月,李德辉只身来到钓鱼城劝降,仅带一名随从。那随从即是他的女婿汪惟简,除了汪世显孙子的身份外,他还是安敏唯一的儿子。 汪惟简诚恳地道:“当年我娘亲曾对张珏张相公许下诺言,要在最危急的关头赶来救他,来救钓鱼城。可惜我娘亲早死,不能履行诺言,她临终交代我,务必替她达成心愿。张相公虽被囚锁入北,押在大都,但由于我岳丈出面斡旋,性命暂时无虞,其家眷亦已被释放为民。而且我岳丈已然上书大元皇帝,不久即会派人将他解送到安西,妥为安置,除了行动不得自由外,其余方面都会受到优待。因而这一诺言,我算是替家母完成了。还剩下一个解救钓鱼城的诺言,恳求王大帅成全。” 世上最深刻之关爱,不是嘴上随意说说,而是在紧急关头救危难于水火。王立闻言后老泪长流,遂当场交出官印,以“不屠戮百姓”为条件,向李德辉投降。钓鱼城就此结束了坚守长达三十六年之久的鏖战历程。 这一事件,也标志着蒙古平定巴蜀战争的结束。 虽然蒙哥死前曾留下遗言:务必杀尽钓鱼城军民。但因为钓鱼城主动投降,李德辉又事先答应了王立不杀百姓的条件,相对开明的忽必烈同意赦免钓鱼城军民,并没有大开杀戒。只是,蒙古人依旧不能忘记昔日钓鱼城之战的惨烈,将钓鱼城的居民重新迁回合州旧城,同时拆毁了钓鱼城城垣及全部军事设施。作为军事要塞的钓鱼城,曾经力撑全局,最终伴随着一个王朝的覆灭,走进了历史的尘埃。后人有诗云:钓鱼山下水湓涌,钓鱼山上城高耸。 半壁版图一丸泥,两江围绕千岩拥。 胜日渡江著屐游,山岭登罢上城楼。 城里英雄归何处?山自横空水自流。 元军开入钓鱼城后不到一个月,宋将张世杰在厓山败于元军,宋臣陆秀夫背负宋末帝投海自尽,南宋王朝就此灭亡。 张珏被押送到大都后,大元皇帝忽必烈亲自招降,为张珏所拒。他随即被关押进兵马司监狱,开始了艰难漫长的牢狱生活。也正是在那里,他遇到了前宰相文天祥。 文天祥为宝祐四年(1256年)头名状元,任赣州知州时,接到朝廷勤王诏书,立即捐献家资充当军费,招募豪杰,组建了一支万余人的义军,开赴临安。当时有人劝文天祥不要以卵击石,说:“现在元兵三道而进,你以乌合之众万人去迎敌,无异于驱羊去斗猛虎。”文天祥回答道:“我也知道情况如此。但国家危难,征天下兵,竟无一人一骑前往,我深以为恨,所以不自量力,以身赴难。或许天下忠臣义士闻风而起,社稷还可保全。”临安陷落前,由于大批宋臣逃走,包括宰相陈宜中,太后谢道清不得不临时任命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出城与元军谈判。文天祥当时还有保全南宋皇室的幻想,对元军主帅伯颜说:“北朝若要宋为属国,全军北还为上策。若要毁宋宗社,则江浙闽广尚多未下,是利是祸还不知道,恐怕兵连祸结又自此开始。”伯颜见文天祥举动不凡,疑有异志,于是将其拘留在军中,随即派人押解北上。经过镇江时,文天祥乘元兵不备,和下属杜浒等十二人于夜间逃出,组织义军抗元,后来兵败再度被俘。 祥兴二年(1279年),元将张弘范押文天祥前往厓山,强令他招降宋廷。文天祥遂赋《过零丁洋》诗以明志: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首诗充分体现了光辉的民族气节和不屈精神,后成为传世名作。 尽管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忠义壮烈,却也有“零丁洋里叹零丁”的伤感悲愤,掩饰不住亡国背后的种种悲凉。这是对山河破碎的感慨,对壮志成空的叹息,是最深沉的时代悲哀。比照南宋的歌舞升平,苟且求和的偏安岁月,这种悲哀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厓山海战是南宋亡国前的最后一战,文天祥亲眼目睹,酷烈痛苦,无以胜堪。他一度恸哭不已,难以自制,感叹“正气扫地山河羞”,“惟有孤臣雨泪垂”。如此人物,当然与张珏格外投缘,二人惺惺相惜。张珏对文天祥的文章才华及风度仰慕不已。文天祥亦称张珏为“蜀之健将”,并集杜诗赞叹道:“气敌万人将,独在天一隅。向使国不亡,功业竟何如?” 对张珏独立支撑四川战局,战绩辉煌、功勋卓著极为赞赏。 一年后,张珏被转押至安西。到城外赵老庵时,梅应春之子梅国宾已仕元为泸州安抚使,趁张珏如厕之机,跟进来告知道:“时至今日,张相公尚得以活命,全是因为安敏公主。相公尽忠一世,以报所事,今却因为妇人方得存活,纵得不死,亦何以哉?”说罢解下弓弦,递了过来。 张珏乍然听到安敏的名字,愣了一愣。他的一生几乎折射出南宋一朝的历史,但到了最后,再复杂再跌宕的人生也不过是几句话语的事。 一时生出岁月如流的感慨来——流光空度,只剩下虚簷明月,白发飘零,梅花影里,关山愁绝。他知道梅国宾以言语相激,无非是想报杀父之仇。 自重庆陷落以来,他便有心自杀成仁,只是被俘后元军看守甚严,手足时时为重铐锁住,行动尚且艰难,更不要提自尽了,此时既有良机,便坦然接过弓弦,结在茅厕窗棂上,自经而死。临死时手中犹紧握着一个陈旧的木偶,正是当年安敏所刻送他本人的雕像。 梅国宾一直等到张珏断气,这才出去告知押送的元兵,称张珏已自杀身亡。元人本不重视遗体,遂将张珏尸骨就地焚毁,用瓦罐盛了骨灰,埋葬在茅厕旁。 时人刘埙闻讯后,写有《挽四川制置使知重庆府张公珏》诗云:咄咄快敌仇,谁与掩抔土? 哀哉关西雄,国亡犹不负。 后人有吊古之作《咏怀合州名宦余玠》云: 知征二冉是高贤,计守鱼城半壁坚。 白骨耻埋元世界,丹心誓保宋山川。 残碑没字空秋草,故垒无人只暮烟。 凭吊忠魂何处是?春深怕听夜啼鹃。 又有《咏怀合州名宦张珏》云: 年年捍御困干戈,危局难撑可奈何? 气敌万人悲信国,计工一炮殪蒙哥。 南军百战丹忱苦,北虏重围碧血多。 太息大江遗憾在,至今犹响不平波。 古时候的天地现在还有,古时候的日月现在还明,古时候的山河现在还在,古时候的人现在不见了。 钓鱼城金戈铁马的风云岁月,尽管已经成为了历史,但四川军民英勇抗击外来侵略的光辉事迹却被永远地载入了史册,钓鱼山作为这些事迹的见证也名垂千古。“壮烈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即使在今天,徘徊在钓鱼城古战场上,依旧有英风回荡,雄气激昂,令人不由自主地热血沸腾。 岁月的迷雾遮不住钓鱼城当年的雄姿英发,时光的磨砺消不掉鲜血写就的巍然丰碑。历史的星空上,总会有英雄人物熠熠闪亮。只是,自以为能够指斥江山、主宰全局的皇帝宰相并没有能够改写历史,反倒是一些看似普通平凡的人物,如余玠,如王坚,如张珏,却能在山河破碎的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用自己的才智、热血和忠诚将本不光彩的历史谱写得壮丽辉煌。 (全文完) 独钓中原——钓鱼城及相关大事编年 公元1232年,绍定五年 十二月,宋蒙达成联合灭金盟约,蒙古许灭金后以河南地(指黄河以南为金人占领的宋土)归还南宋。 公元1234年,端平元年 正月,南宋与蒙古联军攻灭金国。六月,南宋违约出兵先后攻占开封、洛阳。八月,宋军为蒙古军击败,退回宋境。余玠于本年投奔宋名将赵葵。 公元1235年,端平二年 蒙古以宋违约而侵宋,宋蒙战争自此开始。金大族汪世显降蒙。 公元1236年,端平三年 九月,阳平关之战宋军大败,宋将御前偖军统制曹友闻战死,四川从此沦为战区。十月,蒙古帅阔端攻陷成都、利州、潼川三路,秦、巩等二十余州降。全蜀所存,唯夔州一路及潼川、顺庆府。 公元1238年,嘉熙二年 二月,蒙古帅塔海率兵侵蜀,克隆庆,继侵汉州、邛州、简州、眉州、蓬州、遂宁、重庆、顺庆府。时值蒙宋和议成,蒙军引退。八月,四川成都制置使丁黼与侵蜀蒙军战,死之。 公元1240年,嘉熙四年 宋四川制置副使彭大雅修筑重庆城,命部将甘闰来合州筑钓鱼山寨。 公元1241年,淳祐元年 蒙古塔海率兵破西川二十余城。宋成都守将田显开北门纳蒙古军,制置使陈隆之出奔,为蒙古汪世显追获,缚至汉州,令诱守将王夔降。 陈隆之至城下大呼:“大丈夫死尔,勿降也。”遂见杀。蒙古军屠汉州。守将王夔夜驱火牛突围出。蒙古大汗窝阔台病死,皇后乃马真称制于和林。 公元1242年,淳祐二年 五月,蒙古帅塔海会大军破遂宁、泸、叙等州。余玠赴临安觐见宋理宗。六月,宋以余玠为四川宣尉使。七月,朝廷为余玠举行入川“陛辞”典礼,临行前改任权兵部侍郎、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重庆府事,定重庆为四川制置司驻地。十二月,叙州都统杨大全与蒙古兵战,死之。 公元1243年,淳祐三年 余玠置司重庆,开始经略四蜀。二月,钓鱼山城筑成,徙合州、石照县治其上。三月,蒙古总帅汪世显死,子汪德臣继为总帅,随皇子阔端攻蜀。 公元1246年,淳祐六年 七月,蒙古窝阔台子贵由即大汗位。 公元1247年,淳祐七年 抗战派赵葵出任枢密使。余玠在蜀筑紫云城。 公元1248年,淳祐八年 三月,蒙古大汗贵由死,皇后海迷失称制。五月,宋任命余玠为兵部尚书,任职四川依旧。 公元1250年,淳祐十年 二月,诏加余玠龙图阁学士。冬,余玠率诸将巡边,直捣兴元,与蒙古军大战。 公元1251年,淳祐十一年 三月,宋任俞兴升成都安抚使、知嘉定府。六月,蒙古立拖雷子蒙哥为大汗。 公元1252年,淳祐十二年 蒙古总帅汪德臣将兵掠成都,薄嘉定。宋余玠率师与蒙古军大战于嘉定,捷闻。余玠杀大将王夔,遣将往云顶代守将姚世安,姚世安不纳,并勾结宰相谢方叔在宋理宗前诋毁余玠。 公元1253年,宝祐元年 五月,宋理宗听信谢方叔、徐清叟谗言,召余玠回朝。余玠暴卒。 宋以余晦权刑部侍郎、四川安抚制置使、知重庆府兼四川总领财赋。蒙古忽必烈率师远征大理,次年俘获大理国王段兴智,建国三百余年的大理至此灭亡。 公元1254年,宝祐二年 余玠部将王惟忠被宋廷斩首。蒙古总帅汪德臣率军南侵,宋隆庆府守将南水忠降。宋廷诏追削余玠资政殿学士。 公元1256年,宝祐四年 宋任命蒲择之权兵部侍郎、四川宣抚制置使、兼知重庆府。 公元1258年,宝祐六年 蒙古大汗蒙哥自将伐宋,由西蜀以入,纽璘率军攻宋云顶山,宋守将姚世安等降。宋四川制置使蒲择之攻成都,蒙古帅纽璘迎战,蒲择之败。 公元1259年,开庆元年 蒙哥大汗亲自率军攻打钓鱼城,累攻不克。秋七月,蒙哥大汗在钓鱼城东脑顶坪筑台窥视城中情景时为飞矢所仇,不久伤痛迸发,卒于军中,遗诏屠城剖赤。蒙古留三千精兵牵制钓鱼城,大军则护蒙哥大汗遗体北还。忽必烈发兵牛头山,声言直取临安。宋贾似道大惧,遣宋京去北军议和。忽必烈自鄂引师北还。贾似道向忽必烈求和未及签约,妄称战胜蒙军。 公元1260年,景定元年 忽必烈即大汗位于开平。宋以王坚为侍卫步军司都指挥使,马千取代王坚知合州守钓鱼城。 公元1262年,景定三年 蒙古汪良臣以“钓鱼山险绝不可攻,请就近筑城曰武胜,以扼南师往来”,从之。 公元1263年,宋景定四年 宋安抚高达、温和进兵成都,为蒙古刘整率援军打败。合州马千遣子馈饷至虎相山,沔州都统战死,马千子为蒙古所俘,屡以书劝乃父千降。宋命张珏为兴元府驻劄、御前诸军都统制兼知合州,取代马千。 公元1264年,宋景定五年,元至元元年 王坚病卒,赐谥忠壮。夏贵代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重庆府。宋理宗死,子度宗继位。 公元1267年,宋咸淳三年,元至元四年 宋张珏护合州春耕,与蒙军大战款龙溪。蒙古平章赛典赤,提兵坏重庆夹道,攻合州钓鱼城。张珏碇舟断江中为水城,退赛典赤数万之众。 蒙古总帅汪良臣请立寨于毋章德山,以当钓鱼之冲。 公元1270年,宋咸淳六年,元至元七年 蒙古汪惟正于嘉陵江边立武胜军以扼合州城,临江作栅,扼其水道,夜悬灯栅间,编竹为笼,中置火炬,顺地势转走,光明百步,以防不虞。 公元1271年,宋咸淳七年,元至元八年 十一月,蒙古改国号大元。 公元1272年,宋咸淳八年,元至元九年 夏四月,知合州利东路安抚张珏创筑宜胜山城。元军攻钓鱼山,先锋赵匣剌以千人至葛树坪,掠渠江口,获战船五十艘,为宋兵所阻而还。 十一月,宋合州知州张珏,命阮思聪赴枢密院禀议。 公元1273年,宋咸淳九年,元至元十年 春正月,元东川统军合刺请于渠江之北云门山及嘉陵江西岸虎头山立二戍,以制钓鱼城。三月,合州守张珏与元将合剌战于武胜军。七月,元将合剌受命筑马鬃(在距钓鱼城约4公里的渠江北面)、虎头(今虎头寨,与钓鱼城隔江相望)二城,图扼三江以取合州。合州守张珏乃张疑兵于嘉陵江,潜师渡平阳滩(今花滩,在钓鱼城西北面嘉陵江中),火元军资粮器械,越砦七十里,焚元军设在金子沱的船材,由是,马鬃、虎头二城筑不就。宋军乘势复洋州城。 公元1274年,宋咸淳十年,元至元十一年正月,忽必烈在大都正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大都从此成为元朝的统治中心。五月,合州守将张珏,向宋廷奏请筑城马騌、虎头山,或先筑其一,以扼险要,与钓鱼城成犄角之势,朝廷不许而罢。七月,宋度宗死,子嘉国公赵显即皇帝位。八月,元四川总帅汪惟正请释合州围,会师临安,不许。 公元1275年,宋德祐元年,元至元十二年元诏谕重庆府制置司并所属州寨军民举城归附。诏李德辉以安西王相抚蜀入成都。元匣刺等率舟师会攻钓鱼山。宋加张珏检校少保、四川制置副使、知重庆府。泸州梅应春以城降元。 公元1276年,宋德祐二年,元至元十三年,丙子正月,元军占领南宋首都临安。宋张珏遣赵安袭青居。二月,南宋恭帝降元。四月,张珏遣将张万以巨舰载精兵断内水桥入重庆,合兵出击凤顶诸寨元军。五月,宋益王赵罡于福州即皇帝位,改当年为景炎云年。元安西王相府请领诏招合州张珏,张珏拒绝。六月,张珏自合州遣兵复泸州,杀梅应春。王立俘元将熊耳妻宗氏。张珏由合州遣使去广中访宋二王,钓鱼山辟地筑皇城以待。十二月,张珏入重庆府莅任。是时宋号令不达于川,川中诸将为宋守土如故。是月,宋王赵显于惠州降元。 公元1277年,宋景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春,张珏遣史训忠、赵安等援泸州。宋张万入夔,连忠、涪兵拔石门及巴巫寨,解大宁围,攻破元军所据十八砦。二月,宋张万率师援合州,在龙坝为元将旦只儿击退,败归重庆。十一月,元会兵围重庆,驻佛图关,以一军驻城南,一军驻朱村平,一军驻江上,遣泸州降将李从招降张珏,张珏不从。 公元1278年,宋景炎三年,元至元十五年正月,宋王立任合州知州、钓鱼城主将。元李德辉遗书张珏曰:“君之为臣,不亲于宋之子孙,合之为州,不大于宋之天下。彼子孙巳举天下而归我,汝犹偃然负阻穷山,而曰忠于所事,不亦惑乎?”张珏不答。 二月,张珏率军与攻重庆的元将汪良臣大战,败归。重庆城中粮尽,宋都统赵安劝张珏投降,不从。其夜,赵安与帐下韩忠显开镇西门降元。 汪良臣等夜入重庆,张珏率兵巷战不支。归府,索鸩饮不得,乃以舟载妻子东走涪州,江中斧舟不果;赴水死不逞。明日,为元万户铁木儿舟师追及被执,解送京师大都。至此,全川只剩下钓鱼城一城尚在宋军之手。四月,宋瑞宗赵罡死于碉州,弟卫王禺即位,改元祥兴。冬,宋合州钓鱼城主将王立与义妹熊耳夫人谋,遣杨獬持书往成都安西王相李德辉处请降。 公元1279年,宋祥兴二年,元至元十六年春正月,合州安抚使、钓鱼城主将王立,以钓鱼城降元安西王相李德辉,全川尽入元人之手;二月,宋将张世杰在厓山败于元军,宋臣陆秀夫背负宋末帝投海自尽,南宋亡。 公元1280年,元至元十七年 二月,宋四川安抚制置副使兼知重庆府张珏,为元所俘后二年,转押至安西赵老庵时,于厕中以弓弦自缢而死。冬十月,元安西行省左丞李德辉卒。 后记 落月照江流,孤臣天地心 金庸先生曾在其名著《神雕侠侣》中描写神雕大侠杨过以飞石击毙蒙古大汗蒙哥,此段情节为襄阳大战的最高潮。在历史上,蒙哥确实被人以飞矢射中,后伤重不治而死,不过真实战事却是发生在四川钓鱼城。 射杀蒙哥的当然不是小说虚拟人物杨过,而是南宋名将张珏。后人有“计工一炮殪蒙哥”诗句,即指此事。 自余玠主持建成山城防御体系以来,钓鱼城便成为蜀地一杆标志性大旗,坚持抗蒙长达三十六年之久,创造了中外战争史上罕见的以弱胜强的战例。蒙古大汗蒙哥东征西讨,纵横欧亚大陆,所向披靡,然而却在钓鱼城断戟,死在城下,由此影响和改写了整个世界中古史。钓鱼城因而被欧洲人誉为“东方麦加城”“上帝折鞭处”。 射杀蒙哥的英雄张珏十八岁从军,从一名普通士卒到四川最高军政长官,命运亦与钓鱼城紧密相连。他一生中绝大部分时光都在钓鱼城中度过,直到被任命为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庆府后,为安定重庆军民之心,这才冲出被元军重重包围的钓鱼城,赶赴同样被重兵围困、援尽粮绝的重庆府就职。彼时蜀地大部已沦入元军之手,州郡多破,钓鱼城、重庆成为两座孤城,依然互为犄角,顽强坚守,力御强寇。不久,南宋京师临安亦被元军攻陷,宋恭帝、太后谢道清率群臣降元。谢道清亲手写下诏书,命残余宋军放弃抵抗。元军一再以此招抚张珏,主持元四川事务的安西王相李德辉甚至亲自写信劝降。张珏以“社稷为重君为轻”,不理会元人高官厚禄的诱惑,拼死奋战到最后一刻,直至城破被俘。可叹的是,重庆、钓鱼两座城池先后陷落,并不是被元军用武力攻陷,而是因为守将主动开城投降。然张珏始终铁骨铮铮,直至遇害,用生命和鲜血为宋朝历史写下了可歌可泣的最后一页。那种为保社稷而背水一战的义不容辞,为捍家园而不屈不挠的奋力拼搏,既令人钦佩感怀,又令人唏嘘慨叹。 本书讲述的是张珏任合州副帅时,发生在钓鱼城的一段故事。当时蒙古因久久不能占领四川全境,欲先弱后强,先集兵南下攻灭大理。而大宋四川制置使余玠出任蜀帅十年,正遭受以宋理宗为首的中央朝廷百般猜忌,处境相当不妙。大战在即,生死对决之前,自有一番博弈。这不是一盘普通的棋局,有太多人在各种位置,为各种利益,发展成错综复杂却又必须遵从的规则,于是在这盘太多人彼此牵制的棋局中,每个人都成了“被命运所决定,而又只有极微力量去改变的人”。此种情形,并非出于个体原因,而是完全由当时局势所决定。上自天子,下至庶民,无不成为大环境、大背景下的牺牲品。 书中所塑造的人物呈现立体化,并没有绝对的对立。人物的着眼点,也不是孤立地凸显英雄主义、忠勇爱国或大奸大恶、众叛亲离等,而是尽量将人物放在“真人”的角度,写出他或她在时代和历史的旋涡中的不同境遇和选择。 由于故事所发生的时间正是南宋生死存亡关头,大时代背景极为复杂,相关历史知识会有重复交代。 书中部分地图选自《宋元战史》(李天鸣著)一书。这里,要特别感谢原书作者的慷慨授权和无私帮助。我个人对天鸣兄的才学仰慕已久,期待将来有机会到宝岛当面致谢。 写作是一场有意味的探险。到了一定程度,人物和情节有了生命力,不再受作者的控制,而是自行与时代风云吻合,最终汇入历史洪流中。 曾有读者说:“(吴蔚)是在叙史而非写人,人的命运变化依附于历史事件的发生,于是很少机缘,很少团圆,很少眷属,反而在大的时代变迁下多舛多难,尽管间隙中不乏天真烂漫、诙谐幽默与脉脉温情。”感谢这位读者敏锐的洞察力,作者视你为创作上的知己。 《钓鱼城》与之前出版的《鱼玄机》《韩熙载夜宴》《孔雀胆》《大唐游侠》《璇玑图》《斧声烛影》《大汉公主》《和氏璧》《明宫奇案》《包青天》《宋慈洗冤录》《柳如是》共同组成了作者正在构思创作的“中国古代大案探奇录系列丛书”。感谢杨瑞雪女士,感谢中国民主法制出版社肖启明社长、刘海涛先生及所有的工作人员。感谢读者长久以来的支持。 吴蔚 2013年4月30日于北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