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蟑螂 作者:尤·奈斯博 内容简介 新任的挪威驻泰国大使墨内斯被人发现陈尸于曼谷一处妓院宾馆内,背上插了一把刀,早已气绝多时。由于大使和挪威现任首相不但是党内同志也私交甚笃,此案的侦查必得迅速了结且避免丑闻。于是哈利再度肩负著「挪威警方大使」的角色,前往曼谷协助办案。 哈利发现大使公事包裡有一叠儿童色情照片,似有恋童癖好,而且因赌马负债累累,积欠地下钱庄一大笔钱。他根据大使生前的通讯记录一一调查来电对象,但屡遭碰壁,先是被人高马大的华裔黑帮打手摔出窗外,登门拜访承包政府建案发迹的挪威富商克利普拉,又吃了闭门羹,此时哈利从大使的女儿口中得知:她的大使老爸根本是个同性恋,酗酒的老妈则和另一个挪威人有一腿,此人名叫卜瑞克,是一个身价不菲的外币炒手。然而凶刀上罕见的驯鹿油,却又让哈利怀疑起大使馆裡某个热爱摄影的退伍军人骆肯。 哈利周旋在那些心怀祕密的嫌犯当中,走遍曼谷各个阴暗角落与声色场所,越挖越深入,发现这不是件随机起意的谋杀,不仅涉及私人丑闻、金钱骗局,还有政治上的权力操作。哈利这才明白,自己被派来此地只是要做为一个烟幕弹:挪威当局认为他这个沉迷杯中物的酒鬼警察,不可能查出「不该查到」的内情 暨一鸣惊人的出场作《蝙蝠》之后,奈斯博再次结合异国情调和扎实的快节奏与火爆动作场面。本书不只深入触及了泰国文化,也批判了已开发国家对第三世界国家在性与经济层面的双重剥削,哈利从单纯的犯罪侦查,开始卷入黑暗政治与利益交换的游戏规则,本系列众多迷人的元素:峰迴路转的情结、混淆视听的线索、金权挂勾的内幕、黑暗幽微的犯罪心理,在这本书中都已经清楚浮现出端倪。 01 一月七日,星期二 号志转绿,大卡车、轿车、摩托车、嘟嘟车吼声隆隆,愈来愈响,蒂姆看见罗宾森百货公司的玻璃都抖了起来。接着车阵开始移动,那面展示红绸长洋装的橱窗就消失在他们身后的黑暗中。 她搭的是出租车,不是挤满人的公交车,也不是锈迹斑斑的嘟嘟车,而是一辆有空调、司机嘴巴闭得紧紧的出租车。她往后靠上头枕,尽力享受这趟车程。没问题的。一辆小绵羊从他们旁边冲出去,后座的女生穿着紧身红T恤、戴着挡风镜安全帽,茫茫然看了他们一眼。抓紧呀,蒂姆心里想。 他们在拉玛四世路,司机在一辆大卡车后面停下来。卡车冒出来的废气又浓又黑,遮得车牌都看不清楚。废气通过空调系统以后冷却了,变得几乎没有味道。几乎。她含蓄地摆了摆手,露出她的反应;司机瞄了瞄镜子,把车切到外线。没问题的。 她的人生向来如此。出身农家,家里有六个女儿;多了六个,她父亲说的。七岁的时候他们站在黄沙中一边咳嗽一边挥手,目送载着大姊的牛车颠颠簸簸走上和土色水圳并行的乡间小路;人家给了姊姊干净的衣服、一张往曼谷的火车票,还有写在名片背面的帕蓬街地址。姊姊的眼泪像瀑布一样落下,就连蒂姆用力挥手挥得手要断了也没用。她母亲摸摸她的头,说那是不轻松,但也没那么糟,至少姊姊不必在一个又一个农家之间流浪,像她母亲嫁人之前一样,做人家的夸埃(kwai)。再说,黄小姐已经答应了,会好好照顾她。她父亲点了点头,从黑黑的牙齿之间吐出槟榔汁,又补了一句话,说酒吧里的发郎(farang)愿意花大钱买新来的女孩子。 蒂姆本来不明白母亲说的夸埃是什么意思,但她不打算问。她当然知道夸埃就是牛,他们家和周围大多数的农家一样买不起牛,该犁田的时候就雇用在附近一带四处出租的水牛。后来她才知道牵牛的女孩子也叫夸埃,因为她的服务也是交易的一部分。那是传统。她希望自己可以尽早遇到愿意要她的农夫,不会等到过了年纪。 蒂姆十五岁的某一天,父亲叫了她的名字;那时他在稻田里踩着水走,太阳在身后,斗笠在手上。她没有马上应声。她直起腰,细细看着小农地四周的青山,闭上眼睛,听着叶间喇叭鸟的声响,呼吸桉树和橡胶树的气味。她知道轮到她了。 头一年她们四个女孩住一间房,床也好,食物、衣服也好,什么都共享。衣服又特别重要,因为没有漂亮衣服,就揽不到最好的客人。她自己学跳舞,自己学微笑,自己学着看哪些男人只想喝酒,哪些想买春。她父亲已经跟黄小姐谈好钱寄回家里,所以头几年她没见过几个钱。不过黄小姐对她很满意,时间一久,也就多留了一些给蒂姆。 黄小姐满意有理。蒂姆工作卖力,而且客人会点酒。她还待着没辞职,黄小姐就该庆幸了,有几次就差那么一点。有个日本人想娶她,但是她一开口要机票钱,他就收回提议。有个美国人带她去普吉岛,为她推迟了归期,还买钻戒给她;他走的隔天,她把钻戒拿去当了。 有些人给钱很小气,要是她抱怨,就会叫她滚。有些人叫她做这做那,要是她不全部照做,就会跟黄小姐投诉。他们不知道一从酒吧买走她的时段,黄小姐那份钱就入袋、蒂姆就是自己的老板了。她自己的老板。她想起橱窗里的红洋装。母亲说的没错,是不轻松,但也没那么糟。 而且她做到了保持天真的笑容和开怀的笑声。他们喜欢。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得到王利在《泰国日报》刊登的那份工作,职称叫“客户关系专员”。王利是个皮肤黑的小个子中国人,在市郊的素坤逸路上开汽车旅馆,客户主要是有特殊要求的外国人;说是特殊,也不到她应付不来的地步。坦白说,她喜欢这工作,多过在酒吧跳几个钟头的舞,而且王利给钱大方,唯一的缺点是从她住的邦兰普区公寓到那里,要花好长时间。 该死的塞车!车子又完全停住了。她跟司机说要下车,虽然这样她得穿越塞得满满的六个车道,才到得了马路另一边的旅馆。一下出租车,空气就像一条又热又湿的毛巾裹上来。她寻找能走的空隙,一手捂着嘴;她知道捂着也一样,曼谷没有别种空气可以呼吸,不过至少可以挡挡臭味。 她在车阵中穿梭,一度得避开一辆皮卡;那上面坐了满满一货斗的男孩子,都在吹口哨。又有一度她差点被一辆丰田神风勾掉高跟鞋的带子。然后她到了马路对面。 王利抬起眼,看着她走进空荡荡的接待区。 “晚上没生意?”她说。 他点头表示不高兴。过去一年有过几次这种情况。 “你吃过没有?” “吃过了。”她骗他。他是好意,但是她没心情吃他在里间煮的稀稀糊糊的面条。 “你要等等,”他说,“那个发郎想先睡一觉,他好了会打电话。” 她唉声叹气。“利,你明知道我午夜之前要回到酒吧。” 他看看手表。“给他一个钟头。” 她耸耸肩,坐下来。要是一年前她这样讲话,可能早就被他轰出去,但是现在,能赚的钱他每一块都得赚。没错,她大可走人,只是走掉的话,这一趟大老远的就是白来了。而且她欠王利人情,比他差的皮条老板她都遇过。 捻熄第三根烟以后她用王利的苦中国茶漱口,站起来用柜台上面的镜子最后一次检查妆容。 “我去把他叫醒。”她说。 “嗯。有没有带冰鞋?” 她提起她的袋子。 她走在旅馆一栋栋矮房之间空荡的碎石车道上,鞋跟咯吱咯喳响。一二○号房就在最里面,她没看见外头有车,但是窗户里有光,所以他可能已经醒了。一股微风掀起她的短裙,却没让她凉快一些。她渴望季风,渴望雨水,就像经历几个星期的水灾、泥泞和洗晒之衣物发霉后,她会渴望干燥无风的季节。 她用指节轻轻敲门,挂上她的腼腆笑容,“你叫什么名字?”已经备在嘴边。没人应门。她再敲一次,然后看看手表。那件洋装应该可以砍个几百铢,就算是罗宾森百货卖的也可以。她转转门把,惊讶地发现门没锁。 他趴在床上,她乍看之下以为他在睡觉。接着她看见蓝色玻璃的反光,玻璃刀柄从那件俗艳的黄外套上突出来。很难说脑海里闪过的念头哪一个最早,但肯定有一个是“这一趟大老远的终究是白来了”。然后她终于动得了声带,不过那声尖叫被洪亮的喇叭声淹没,素坤逸路上有辆大卡车正在鸣笛闪避粗心大意的嘟嘟车。 02 一月八日,星期三 “国家剧院。”喇叭传出懒洋洋带着鼻音的报站声音,轻轨电车的门弹开,达格芬·图鲁斯踏入湿冷的黑暗中。空气刺痛刚刚刮过胡子的脸颊,借着奥斯陆市内俭省的霓虹灯光,他可以看见嘴里呼出凝结的水气。 现在是一月初,他知道这冬天再过一阵子就会好过些,到时候峡湾结冰,空气就会干燥起来。他开始沿着德拉门路往外交部走。孤零零的出租车从他身旁驶过,就那么两三辆,此外街道彷如空城。对面大楼的互利人寿大钟在黑暗的冬日天空中亮着红光,告诉他现在才六点。 他在门口拿出他的门禁卡。“职务:处长”这行字印在达格芬·图鲁斯十年前的大头照上方,照片里钢边镜框后面的眼睛盯着相机,下巴突出,眼神坚定。他刷了卡,按了密码,推开维多利亚露台大楼沉重的玻璃门。 将近三十年前,二十五岁的他来到这里,此后并不是每一扇门都这么好开。在外交部为有志公仆设置的外交学院里,他没有完全融入周遭人事,因为他一口浓重的艾斯特丹口音,又一身乡土味(有个同期进来的贝兰姆市公子哥就这样说过他)。其他有志于外交官职的人都是政治、经济、法律科班出身,父母不是学者、政治家,就是他们梦想跻身其间的外交部菁英;他自己却是农家子弟,拿的是奥斯区高职农科的学历。他倒也不觉得多困扰,只是心知肚明,有力的朋友对他的仕途很重要。图鲁斯努力学习社交礼仪,又更加努力移植嫁接,弥补不足;不管差了别人多少,有件事他们总跟他一样:他们对人生的目的地都还只有模糊的想法,都知道唯一有出路的方向,就是向上。 图鲁斯签了名,对警卫点点头。警卫把他的报纸和一枚信封从玻璃窗底下推过来。 “有别人……?” 警卫摇头。 “你最早到,图鲁斯,向来都是。信封来自通讯处,昨晚送过来的。” 大楼电梯一路往上,图鲁斯看着楼层号码闪过一个又一个。他认为每一个楼层代表自己生涯的一个时期,所以每个早上都要回顾一遍。 二楼是外交学程的头两年,那些漫长又没有明确答案的政治、历史研讨,还有悬梁刺股熬过的法文课。 三楼是分发驻外。他在堪培拉待过两年,之后墨西哥市三年。说起来算是很棒的城市了。对,没得抱怨。他是把伦敦和纽约列为第一志愿没错,但这两个派驻地是人人争着申请的宝座,所以他也打定了主意,不把这件事看作失败。 四楼,他回到挪威,少了丰厚的驻外加给、房屋津贴,和随之而来的富裕无忧生活。他认识了贝莉特,贝莉特怀了小孩,等到可以申请外派职务的时候,她又怀了第二胎。贝莉特跟他出身同一个地区,每天都要跟她妈妈聊天。他决定再等一等,决定卖力工作,连篇累牍地写报告分析与开发中国家的双边贸易,替外交部长拟演讲稿,随着一路往楼上爬,得到他应得的认可。国家体制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的竞争像外交部这么激烈,这里的阶级分隔好明显,达格芬上班就像士兵上前线,头低低的,背掩护好,看到人就开枪。有几次也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知道他已经得到“关爱的眼神”,所以努力跟贝莉特解释,自己可能弄得到巴黎或伦敦,但是贝莉特在他们平淡的婚姻有史以来第一次坚持己见,执意不让。他屈服了。 他往上爬升的态势消失得几乎无声无息。某一天早上他突然在浴室镜子里看见一个被推进支线轨道的处长,一个稍微有点影响力但永远到不了六楼的官员;再过十年左右就要退休的人,怎么可能到得了。当然啦,如果他能搞一条大的,那就另当别论,可是那种把戏弄得好是升迁,弄不好是滚蛋。 无论如何,他还是一如既往,努力抢在别人前面。每天早上他第一个到办公室,可以安安静静读报看传真;开晨会的时候,别人刚坐下来揉揉惺忪睡眼,他已经想好结论,好像打拚的精神已经进入他的血液一样。 他打开办公室门锁,犹豫了一会才开灯。这个,也有它的由来,倒霉的是这事已经传出去,变成部里的传奇故事。许多年前某一天,当时驻奥斯陆的美国大使一大早打电话给图鲁斯,问他对卡特总统前一晚的谈话有什么想法。那时图鲁斯才刚进门,还没读报、还没看传真,绞尽脑汁也给不出答案。不用说,这件事毁了他的一整天。后来更惨,隔天早上大使又问他前晚的事件会对中东情势造成什么影响,电话打来的时候,他才刚打开报纸。再隔天早上,同样的事又发生。图鲁斯在满腹疑问和缺乏信息之下,回答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他开始提早到办公室,但是大使好像有第六感一样,每天早上他才坐进椅子里,电话铃就响起来。 一直到他发现大使住在外交部正对面的阿克尔旅店,他才弄懂中间的关联。大使喜欢早起,大家都是知道的,他当然会注意到图鲁斯的办公室总是最早亮灯,于是想捉弄捉弄这个工作狂外交官。图鲁斯出去买了个头灯,隔天早上在打开办公室的灯之前,就看完了所有的报纸和传真。他这样搞了将近三个星期,大使才作罢。 但是此时此刻,达格芬·图鲁斯没空管那个爱开玩笑的大使了。他已经打开通讯处送来的信封,加密传真的还原文稿盖了“极机密”三个字,文中的讯息害他洒了咖啡,波及桌上四散的文件。短短的内文留下许多想象空间,但是个中要义基本上是这样的:挪威驻泰国大使奥特勒·墨内斯陈尸曼谷一处妓院,背上插着一把刀。 图鲁斯把传真再读了一遍才放下来。 奥特勒·墨内斯,前基督教民主党政治家,前金融委员会主席(现在不管什么身分都得冠上“前”字了)。实在太难以置信,他免不了往阿克尔旅店瞥一眼,看看窗帘后面是不是站着人。发文者是曼谷的挪威大使馆,相当合理。图鲁斯骂了声脏话。这事什么时候不发生,偏偏是现在?哪个地方不发生,偏偏是曼谷?该不该先通知内阁大臣欧斯基德森?不用,他很快就会知道了。图鲁斯看看手表,拿起话筒拨给外交部长。 比雅尼·莫勒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打开,会议室里的声音都安静下来,一张张脸转过来对着他。 “这位是比雅尼·莫勒,犯罪特警队队长。”警察局长一边说,一边招手让他坐下。“莫勒,这位是首相办公室内阁大臣欧斯基德森,还有外交部人事处处长达格芬·图鲁斯。” 莫勒点点头,拉出一把椅子,想办法把那双不可思议的长腿塞进椭圆大橡木桌底下。他好像在电视上看过欧斯基德森那张年轻光滑的脸。首相办公室?一定出了大事。 “你这么快赶过来真是太好了。”内阁大臣卷着他的卷舌音,用手指神经兮兮地敲着桌子。“局长,请你简报一下我们刚才讨论的内容。” 二十分钟前莫勒接到警察局长打来的电话。她一句解释都没有,只是限他十五分钟内赶到外交部。 “奥特勒·墨内斯被人发现陈尸在曼谷,可能是谋杀。”局长开始说。 莫勒看见图鲁斯处长正在钢边镜框后面翻白眼,等到听完全部的叙述,他就明白了处长的反应。只有干警察的才会把一个人背脊侧边插了一把刀、穿过肺脏又刺进心脏,说成“可能”是遭到谋杀。 “陈尸地点是旅社房间,发现尸体的是一名女性──” “妓院房间,”戴钢边镜框的人插嘴,“一名妓女。” “我跟一个曼谷的同僚聊过,”警察局长说,“他是个明白人,已经答应暂时把消息压下来。” 莫勒的第一个直觉是质疑,为何要延后公开谋杀案?让媒体马上报导,通常都可以引来线报,因为大家记忆犹新,证据都还干净新鲜。可是直觉告诉他这个问题会被看作幼稚得可以。他改问他们指望消息能压多久。 “至少够我们整理出端得上台面的事件报告,”内阁大臣说,“现在这个版本不能用,你懂吧。” 现在这个?所以他们考虑过后,把真实版本否决掉了。莫勒这个犯罪特警队队长算是新官上任不久,目前为止还不必跟政客打交道,但是他知道职位升得愈高,就愈难跟他们保持距离。 “我懂现在这个版本很尴尬,但你说‘不能用’的意思是?” 警察局长对莫勒使了个告诫的眼色。 内阁大臣看起来不为所动。“我们没多少时间,莫勒,不过我给你上一堂政治实务速成课。当然,我现在说的每一件事都要严格保密。” 欧斯基德森想都不想就调整了一下领带的结,莫勒记得在他的电视访问中看过这动作。“打从大战结束以后,我们第一次有中间路线的政党得到够大的机会存活下来。这不是因为有国会的基础,而是因为首相刚好就快要成为本国最不讨人厌的政客。” 警察局长和外交部的处长露出微笑。 “可是呢,他的民望高低建筑在一个易碎的基础上,也就是他们的主力商品:信任。所有政坛人士都是这样,最重要的不是讨人喜欢或展现领袖魅力,而是获得信赖。你知道为什么前首相布伦特兰(Gro Harlem Brundtland)那么受欢迎吗,莫勒?” 莫勒不知道。 “不是因为她迷人,而是因为民众相信她言行合一。信赖,信赖是关键词。” 同桌其他人都点头,这显然是课纲的一部分。 “再来,墨内斯大使和我们现任首相关系密切,两人不但是好朋友,政治之路也紧密交织。他们一起求学,一起在党内崛起,从现代的青年运动打出生路;当时他们年纪轻轻就一起选上议员,两个人甚至还合租一间公寓。两个都成为党主席热门人选的时候,墨内斯自愿退出聚光灯焦点,全力支持首相,我们才免去了一场折磨人的党内对决。以上这些意思很明显,就是首相欠墨内斯人情。” 欧斯基德森舔了舔嘴唇,往窗外看出去。 “换句话说,墨内斯大使没受过任何外交训练,要不是首相使力,他也不会去曼谷。这话听起来可能有裙带关系的味道,但是这种裙带关系还是可以接受的,始作俑者是国家社会党,广为应用的也是国家社会党。瑞夫·斯特恩(Reiulf Steen)当上驻智利大使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外交部资历。” 那双眼睛重新聚焦到莫勒身上,一丝调皮的神色正在里面闪耀。 “我确定我不必多加强调,你也知道这件事会如何破坏人民对首相的信赖,我是说万一大家知道他的好友兼党内同志、他亲自任命的大使,被人发现身在妓院,而且还死于谋杀。” 内阁大臣摆摆手请警察局长继续说,但是莫勒忍不住。 “谁没有朋友去过妓院?” 欧斯基德森的微笑卷起嘴角。 戴钢边镜框那个外交部处长咳了几声。“你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莫勒,请相信我们的判断。现在需要有人来确保调查方向不会转到……不恰当的方向。不用说,我们大家都希望缉凶归案,一个也好,有共犯也好,但是谋杀案相关情节必须保密,到将来另行通知为止。为了国家好,你懂了吗?” 莫勒低头看着手。为了国家好。去你的。他家的人从来就不擅长听命行事,他父亲的警阶从来没有往上升。 “经验告诉我们,真相通常很难隐藏,图鲁斯先生。” “确实。我会代表外交部负责这项任务。你也知道,这件事有点难办,需要跟泰国警方密切配合。因为事涉大使,所以我们多了一些缓冲空间,有外交豁免权什么的,但我们走的还是条高空钢索。所以我们希望派去的人办案技巧熟练,有跨国警务经验,又办得出结果。” 他停下来看着莫勒。莫勒正在思考,为什么自己对这位下巴很有冲劲的外交官莫名地就是没好感。 “我们可以弄一个小组──” “不要小组,莫勒,太显眼。而且你们局长觉得派大队人马去,对于跟当地警方打好关系没什么帮助。派一个人。” “一个?” “局长已经有建议的人选,我们认为不错,现在想问问你对这个人的看法。局长跟悉尼的同僚聊过,据说这个人去年冬天在那里办英格·霍尔特谋杀案,表现出色。” “我在报上看过案情,”欧斯基德森说,“让我印象深刻。应该就是他了吧?” 莫勒吞了吞口水。所以局长已经建议派哈利·霍勒去曼谷,叫他过来,只是要让他保证哈利是最优秀的警力,是这件差事的最佳人选。 他环视会议桌。政治,权力,影响力。这是一场他根本没办法了解的游戏,但是他知道这件事最后总有办法替他加分,知道他现在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会左右他的仕途。警察局长建议了人选,就是把脖子伸了出去,可能他们哪一个人就要求找霍勒的直属长官背书吧。他看着他的大老板,想解读她的表情。当然啦,哈利的状况也可能会顺遂起来,而且如果他建议不要派哈利,不是会害局长倒霉吗?他自己也会被他们要求提出替代人选,结果换成“他的”头在砧板上,如果那个警员搞砸的话。 莫勒看着挂在警察局长头上的画。特吕格韦·赖伊(Trygve Lie),首任联合国秘书长,挪威人,一副傲慢跋扈的样子俯视着他。又一个政客。透过窗户,他看见冬季微弱日照中的公寓屋顶、阿克修斯堡垒,还有伫立欧陆饭店顶端、在寒风中颤抖的公鸡风标。 莫勒知道自己是个称职的警察,但是这门游戏不一样,而且他不知道规则。他父亲会建议他怎么做?嗯,当时莫勒警员从来不需要应付政治,却知道如果自己想要让人家把他放在眼里,什么事情最重要,而且还规定儿子要完成第一阶段法律学程,才能进入警察学院。他乖乖照父亲说的做,毕业典礼结束后,父亲情绪激动,一直清喉咙,一直拍着儿子的背,拍到他不得不叫停为止。 “好建议。”莫勒听到自己用清楚响亮的声音说。 “很好,”图鲁斯说,“我们想要这么快听到意见是因为……当然啦,一切都很紧急。他得放下手上所有事情,明天就走。” 好吧,或许此刻哈利需要的就是这种工作,莫勒希望如此。 “抱歉,我们得拿走你的一员大将。”欧斯基德森说。 犯罪特警队队长比雅尼·莫勒得克制自己,才不会爆出笑声。 03 一月八日,星期三 他们在沃玛川奈街的施罗德酒馆找到他。这家庄严古老的酒馆位在东西奥斯陆交接的十字路口,说实话是古老多过庄严。庄严的部分主要仰赖当局的决策,他们针对烟雾弥漫的厅室下达了古迹保护令,但是保护令并不把顾客纳入范围内,就是那些被追杀、濒临绝种的老酒鬼,万年学生,还有玩腻了也早过了保存期限的花花公子。 趁着门口吹来一阵风,两名警员的视线暂时穿透重重烟雾,看见他们要找的人正坐在奥克教堂的画底下。他的金发削得极短,一根根站得直挺挺;瘦脸上的肤色不均,胡子有三天没刮;虽然不太可能超过三十五岁,胡子却已经露出一丝灰白。他自己一个人坐,直着腰背,身上穿着那件双排扣外套,彷佛随时要离开。彷佛面前那杯啤酒不是快乐泉源,而是不得不做的差事。 “我们听说这里可以找到你,”年长的那个开口,在他对面坐下来,“我是汤姆·沃勒。” “看到那个坐在角落的人吗?”哈利头也不抬就说。 汤姆转头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盯着一杯红酒,身体一直前后摇着,看起来冻坏了。 “人家叫他最后的莫希干人。” 哈利抬起头,露出灿烂笑容。他的眼睛好像蓝白色大理石,前面遮着一层血丝。那双眼睛现在聚焦在汤姆的衬衫上。 “商船船员,”他的咬字一丝不苟,“几年前这里好像很多,现在几乎没半个。他在打仗的时候被水雷打中两次,自以为是不死之身。上个星期,打烊以后我看到他睡在葛立思达街的雪堆里。路上空荡荡,一片漆黑,气温零下十八度。我把他摇活了以后,他只是看着我,然后叫我滚。”他大笑。 “你听我说,霍勒──” “昨天晚上我过去他那桌,问他记不记得发生什么事──我是说我救了他一命,让他不至于冻死。你猜他说什么?” “莫勒要见你,霍勒。” “他说他死不了。他说:‘我可以忍受在这个鸟蛋国家当个没人要的商船船员,可是如果连圣彼得都不要跟我沾上边,就太凄惨了。’你听到了吗?‘连圣彼得──’” “我们奉命带你到局里。” 再一杯啤酒落在哈利面前的桌上,发出砰一声。 “结账吧,莉塔。”他说。 “两百八。”她不必看她的单子就答得出来。 “耶稣基督。”年轻的那个警员喃喃自语。 “可以了,莉塔。” “哦,谢谢。”她走了。 “本市最好的服务,”哈利解释,“有时候你不必把两只手举起来挥个老半天,她就可以看到你。” 汤姆的额头一紧,浮出一条血管,像一条蓝色长满疙瘩的虫。 “我们没那个时间坐在这里听你胡扯醉话,霍勒,我说你就省了那一杯……” 哈利已经小心地把杯子举到唇边,喝了起来。 汤姆往前靠过去,努力压低音量。“我知道你的事,霍勒,而且我不喜欢你。我觉得他们几年前就应该把你踢出去,你这种人会害警察失去民众的敬意。不过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那个,我们是来带你回去,队长是个好人,他可能会再给你一次机会。” 哈利打了嗝,汤姆又往后靠回去。 “干嘛用的机会?” “给大家看你有多少能耐。”年轻警员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说。 “我就给你看我有多少能耐。”哈利微笑,举杯就口,头往后仰。 “够了,霍勒!”看着哈利的喉结在胡子拉碴的下巴底下一上一下,汤姆的脸颊红了起来。 “高兴了吗?”哈利一边问,一边把空杯子放回面前。 “我们的任务──” “我管你什么任务。”哈利把双排扣外套扣上。“莫勒想干嘛可以自己打电话给我,要不就等到我明天上班。我现在要回家了,希望接下来十二个小时我不会看见你们的脸。失陪……”哈利挺起一百九十二公分的身高,往侧边踉跄一步。 “你这个自大狂,”汤姆往后一仰,摇起椅背,“你这个废物,要是报导澳洲事件的那些记者知道你没种──” “干嘛用的种?沃勒?”哈利还在笑,“把喝醉的十六岁小孩关起来,因为他们剃了莫希干头?” 年轻警员看了汤姆一眼。去年警察学院有流言一传再传,说有一些年轻朋克族在公共场所喝酒,被抓进拘留室用包着柳橙的湿毛巾殴打。 “你从来就不懂团队精神,”汤姆说,“你就只想到你自己。每个人都知道芬伦区那次是谁开的车,知道为什么一个好警察会一头撞上围栏。因为你是个酒鬼,霍勒,因为你酒驾。局里把事实掩盖起来,你就该感激不尽了,要不是他们顾虑家属还有警局的名声──” 陪着汤姆来的年轻警员每天都学到新东西,例如这天下午,他学到一边侮辱人、一边摇椅背,是很蠢的行为,因为如果被侮辱的人走过来,把一记右直拳送进你的两眼中间,你根本无从防备。施罗德的顾客经常跌到地上,所以酒馆里安静不到一两秒,就恢复了嗡嗡的谈话声。 他把汤姆扶起来,眼角瞄到哈利的外套下摆已经出了门口,消失无踪。“哇,喝了八杯有这样的身手还不赖,哦?”他才说着,一看见汤姆的眼神,就闭了嘴。 哈利两腿迈开大步,漫不经心地走在多弗列街结冰的人行道上。他的指节并不痛,要到明天清早以后,疼痛或后悔才会来敲门。 他值勤的时候不喝酒(虽然以前这样干过),可是奥纳医生主张,每一个新的发作期都是在旧发作期结束的时候开始。 这个白头发、胖嘟嘟的彼得·尤斯汀诺夫复制人笑得好厉害,双下巴都抖起来了;当时哈利正在跟他解释,自己已经跟死对头金宾威士忌保持距离,规定只能喝啤酒,因为他不太喜欢啤酒。 “你陷进烂泥淖里过,只要一打开酒瓶,就会再掉回去。这种事没有中途之家的,哈利。” 哎。他正在靠两条腿辛辛苦苦走回家,大致上能做到脱掉衣服,隔天能去上班。情况不是一直都这样的。哈利把这个叫做中途之家;他只不过是需要几杯入喉即倒的黄汤,让他可以睡觉,如此而已。 一个戴黑色毛帽的女人经过,跟他说了声哈啰。是认识的人吗?去年很多人跟他说哈啰,尤其是接受电视访问以后。那次上电视,安娜·葛罗斯伍(Anne Grosvold)问了他射杀连续杀人犯的心情如何。 “喔,心情比坐在这里回答这种问题好。”他说完歪嘴笑了一下,结果这句话在去年春天红极一时,引用次数仅次于某政客针对一项农业政策的辩护词:“绵羊是满好的动物。” 哈利把钥匙插进苏菲街公寓的门锁。他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搬到毕斯雷区住,可能是因为德扬区的邻居开始用奇怪的眼神看他,还跟他保持距离;一开始他还解释成尊敬的表现。 很好,这里的邻居不会烦他,只是偶尔会出现在走廊上,看看是不是一切平安——如果他又没踩好台阶,往后滚到了底下的楼梯平台。 后滚翻是一直到十月才开始,在办小妹的案子遇到瓶颈、撞到墙之后。那一撞撞得他喘不过气,又开始做梦。把梦挡开的方法,他只知道一种。 他尝试过振作起来,带小妹去拉伍兰的山屋度假,可是她从遇袭之后就变得内向退缩,也不像以前那么常笑。所以他打过几次电话给父亲,但是对话的时间不太长,只足够透露出父亲想要平静的生活。 哈利关上公寓的门,大喊说回到家了;他满意地点点头,因为没有人应话。妖魔鬼怪什么形状大小都有,不过只要他们别在他回家的时候等在厨房里,他就有机会睡个安稳的好觉。 04 一月九日,星期四 哈利踏出门口,冷空气猛然扑面而来,他不自觉地喘了口气。他抬头看看屋宇之间渐红的天空,张口呼出胆汁和高露洁的气味。 他在霍勒伯广场搭上沿着维哈文街辘辘行驶的电车,找到座位,打开《晚邮报》。又一起奸童案。最近几个月已经有三起,全都是挪威人现行犯,在泰国当场就逮。 报纸社论请读者不要忘记,首相在竞选期间承诺加强性犯罪的侦查,包括挪威人在外国的犯行在内。社论还质问什么时候可以让民众看到成果。 内阁大臣欧斯基德森代表首相办公室出面表示,此刻正与泰国政府商讨如何取得进一步的调查权。 “此事刻不容缓!”《晚邮报》的主笔写道,“人民期望看到行动,身为基督徒的首相不应放任此种暴行继续肆虐。” “进来!” 哈利打开门,比雅尼·莫勒打呵欠的嘴直接映入眼帘。他靠在椅背上,桌子底下长长的腿突了出来。 “你来啦。我昨天在等你,哈利。” “听说了。”哈利坐下来。“我喝醉的时候不工作,反之亦然。这是我的原则。”这句话应该要有讽刺的效果。 “身为警察,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警察,哈利,不管是不是清醒。我还得说服汤姆不要告发你,你知道吗。” 哈利耸耸肩,表示这个话题他言尽于此。 “好啦,哈利,现在不讲这个。我有个任务要给你,照我的意见你没资格出这个任务,但是我反正都会派给你。” “如果我说不接,你会高兴吗?” “少来侦探马罗那一套了,哈利,不适合你。”莫勒粗鲁地说。哈利得意地傻笑,他知道队长喜欢他。“我还没告诉你是什么任务。” “你在我下班后的时间派车来接我,看起来应该不是要我去指挥交通。” “没错,所以就让我讲完好吗?” 哈利干笑一声,往椅子前面靠,“我们就把脑袋里想的说出来好吗,队长?” 什么脑袋?莫勒差点要问出口,不过克制自己只点了个头。 “我现在不是干重要任务的人,老大,我想你也看到了目前的发展,或者应该说目前的没发展,或是勉强发展。我做我的工作,那些例行公事,努力不要碍到别人,努力在清醒的状态打卡上班、打卡下班。如果我是你,我会把任务派给别人。” 莫勒叹了口气,费了点工夫把两腿收回来,然后站起身。 “我可以说说我脑袋里想的吗,哈利?这件事要是让我来决定,任务就会是别人的,可是他们要你,所以这算是帮我一个大忙,哈利……” 哈利抬头小心戒慎地看着。去年比雅尼·莫勒帮他解决够多麻烦了,多到他知道迟早都得开始还债。 “等一下!他们是谁?” “上面的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会让我生不如死的人。” “我接这个任务又可以得到什么?” 莫勒尽力皱起眉头,不过他老觉得要在自己那张坦率稚气的脸摆出严肃的样子,实在很难。 “你可以得到什么?你得到你的薪水,这段期间的薪水。拜托,你可以得到什么!” “啊,我现在懂了,老大,上头的人觉得,破了去年悉尼那案子的警察一定是顶尖好手,你分内的工作就是要那个警察乖乖听令。我没说错吧?” “哈利,拜托不要太过分。” “我没说错。我昨天看到汤姆那张脸的时候也没做错,所以我才回去想了一晚。现在我的提议是这样:我是好孩子,我会乖乖出勤,任务结束以后,你给我两个警探,两个月全归我,还有我们所有数据的完整取用权。” “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如果是你妹妹的强暴案,恐怕我只能拒绝,哈利,那个案子已经结了,彻底结了,记得吧?” “我记得,老大,我记得那份报告,上面说:因为她有唐氏症,有可能被随便一个认识的人弄大了肚子,就捏造强暴事件来隐瞒事实,这种情节并不难想象。对,没错,我记得。” “没有具体的──” “她没有隐瞒任何事情,天啊,我去了她松恩区的公寓,在浴室洗衣篮看到她的胸罩都被血浸透了。他威胁过要割掉她的乳头,她很害怕。她以为每个人都像她一样,这男的穿著西装带着晚餐来,问她想不想到他的饭店房间一起看电影,她以为他只是亲切友善而已。而且就算她记得房间号码,房间也早就吸尘打扫过,从她被强暴以后床单也换过不下二十次,不会有多少具体的证据。” “没有人记得看过沾血的床单──” “我在饭店工作过,莫勒,你想不到两个星期可以换掉多少沾到血的床单,大家一天到晚都在流血。” 莫勒猛力摇头,“抱歉,你之前也有过证明的机会了,哈利。” “不够,老大,还不够。” “永远都不够。可是你总得在某个地方画下那条线。我们的资源──” “那,给我一个有空的人,一个月。” 莫勒突然抬起头,瞇起一只眼睛。 哈利知道自己被识破了。 “你这狡猾的王八蛋,你一直都想接这个任务,对不对?你只是一定要先做一点交易。” 哈利把下唇嘟起来,来回摇头。莫勒往窗外看出去,然后叹了口气。 “好吧哈利,我看看我能使多少力,但要是你搞砸了,我就得做几个队上某些人认为我早该做的决定。你也知道是什么意思,对吧?” “知道,屁股吃一脚,老大。”哈利露出微笑。“什么任务?” “希望你的薄西装已经干洗过、还记得护照放在哪里。你的班机十二小时后起飞,前往遥远的目的地。” “愈远愈好,队长。” 哈利坐在松恩中心那间窄小公寓靠门的椅子上,他的妹妹坐在窗边,借着底下街灯的光看雪花飘落。她吸了几次鼻子,因为她背对哈利,所以哈利看不出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他马上要远行。她住在庇护公寓已经两年了,在这种状况下过得还算不错。发生强暴和人工流产以后,哈利曾经带着几件衣服和一个盥洗包住进来,但是没多久她就告诉他够了就是够了,她已经是大女孩了。 “我很快就会回来,小妹。” “什么时候?” 她离窗户很近,所以每次讲话,呼出来的气就凝成一朵玫瑰。 哈利坐到她后面,把手放到她背上。他从微微的震动感觉到她快哭了。 “我抓到坏人以后就立刻回家。” “是……” “不是,不是他。抓完这个我就会抓他。你今天跟爸讲过话吗?” 她摇摇头。他叹口气。 “他不打来,你就打给他。这件事帮我做好不好,小妹?” “爸爸每次都不讲话。”她低声说。 “爸爸很伤心,因为妈妈死了,小妹。” “可是已经过很久了。” “所以我们现在应该让他再开口讲话了,而且你得帮我。可以帮我吗?可以帮我吗,小妹?” 她不发一语,转身过来抱住他,把头埋进他的肩膀。 他摸摸她的头发,感觉到自己的衬衫愈来愈湿。 行李箱打包好了。哈利已经打过电话给史戴·奥纳,说他要飞去曼谷出差。奥纳没说什么,哈利也不太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电话去,也许是跟一个可能会好奇他人在哪里的人讲,感觉还不错?哈利不觉得打电话给施德罗的酒保会是好主意。 “把我给你的维他命B注射液带去。”奥纳说。 “为什么?” “这样如果你想戒酒,日子会好过一点。新环境呀,哈利,会是个好的开始,你知道。” “我会想一想。” “光想还不够,哈利。” “我知道,所以我不需要带那些注射液。” 哈利把行李箱仔细放进出租车后车厢的时候,住在这条街前头学生宿舍的一个男生,穿着太紧的牛仔外套,正靠着墙打颤,一边呼着烟圈。 “出门啊?” “对。” “往南?” “曼谷。” “一个人?” “对。” “好了不用说了。” 他对哈利比了大拇指,眨了眨眼睛。 哈利跟报到柜台后面的女人拿了机票,然后转身。 “哈利·霍勒?”戴钢边眼镜的男人打量着他,露出苦笑。 “你是?” “达格芬·图鲁斯,外交部。我们想祝你顺利,还有,确定一下你已经了解这项任务的……敏感之处,毕竟所有事情都进行得很匆忙。” “谢谢你的关心,就我所知我的工作是找到凶手,但是不要引起太多注意。莫勒已经给我指示。” “好,谨慎很重要,不要相信任何人,就算自称替外交部做事的人也不能相信,他们可能其实是……呃,比如说《每日新闻报》派来的。” 图鲁斯张口好像要笑,但哈利看得出来他是认真的。 “《每日新闻报》记者不会在翻领上别外交部徽章,图鲁斯先生,也不会在一月穿西装外套。对了,我从文件里看到,你是我在外交部的联络人。” 图鲁斯点头,多半是对自己点。然后他伸出下巴,把嗓子压低半个音。 “你的班机很快就要飞了,不耽误你太久,你就听听我要说的这些话。” 他把两只手从外套口袋拿出来,交握在身前。 “你今年贵庚,霍勒?三十三?三十四?你还有大好前程。我做了一点调查,你有才干,高层的人显然也喜欢你,而且护着你,只要一切顺利的话,要多久就有多久。不过你要一屁股摔得四脚朝天也不是太难,而且可能三两下就拖着你的弟兄一起下去,然后你会发现你所谓的朋友突然间都远在天边。所以你最好想办法站稳脚步,霍勒。为了每个人好。这是溜冰老手给你的忠告。”他用嘴巴摆出笑容,眼睛却在仔细观察哈利。“你知道吗,霍勒,我每次到扶那布机场,都会有这种非常沮丧的感觉,好像有个东西结束了。有东西结束了,有新的东西开始了。” “是吗?”哈利说着,心里在想来不来得及在登机门关闭之前,到酒吧喝一杯啤酒。“嗯,偶尔这样一次也是好事。我是说重新来过。” “但愿如此,”图鲁斯说,“但愿如此。” 嘟嘟车(港译“笃笃”)由tuk-tuk音译,是在南亚、东南亚、中南美洲非常普遍的一种由摩托车改装的三轮交通工具,有很大的比例是作为出租车使用,通常能够坐4个人。? 即踏板摩托车。? Sir Peter Alexander Ustinov,1921~2004,以侦探白罗一角出名的英国演员。——译注? 05 一月十日,星期五 哈利扶了扶墨镜,看着廊曼国际机场外面一整排的出租车。他觉得好像走进浴室,而且有人刚刚打开烫死人的莲蓬头热水。他知道应付高湿度的秘诀就是忽略它,随汗水去奔流,想别的事就好。相较之下光照才是麻烦,阳光穿透便宜的黑色塑料墨镜,直达他那双发亮的酒鬼眼睛,害得他头痛加剧;原本只是太阳穴隐隐作痛而已。 “先生,跳表还是两百五十铢?” 哈利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出租车司机讲的话。这趟飞行像地狱一样,苏黎世机场的书店只卖德文书,飞机上播的电影是《威鲸闯天关》第二集。 “跳表好了。”哈利说。 先前坐他旁边那个喋喋不休的丹麦人无视他已经醉醺醺的事实,对他建议了一大堆游泰免受骗的窍门;这个显然是讲都讲不完的话题。他一定以为挪威人都无知得可爱,每个丹麦人都有责任拯救他们免于受骗。 “什么都要杀价,”他说,“这就是重点,知道吧。” “如果我不杀价呢?” “你会害了我们。” “什么?” “你会变成帮他们哄抬价格的共犯,害其他人来泰国都要花更多钱。” 哈利研究了那个男人,他穿着象牙白Marlboro的衬衫和崭新的真皮凉鞋。研究完,他决定再多喝几杯。 “苏拉萨路一一一号。”哈利说完,司机露出笑容,把行李箱放进后车厢,然后打开门等着哈利上车。他进了车子,发现方向盘在右手边。 “我们挪威人会抱怨英国人坚持靠左开车,”开上高速公路以后他说,“可是最近我听说世界上靠左开的人比靠右的多,你知道为什么吗?” 司机瞥了瞥后照镜,咧嘴笑得更开。 “苏拉萨路,对吗?” “因为在中国得靠左。”哈利一边咕哝,一边庆幸这条穿过雾蒙蒙高楼市景的高速公路直得像一根灰色的箭;他可以感觉到,只要一两个急转弯,他就会把瑞航的蛋卷发射到后座椅子上。 “为什么计程表不动?” “苏拉萨路,五百铢,对吗?” 哈利往椅背靠过去,抬头看天空。呃,他抬头,是因为没有天空可看,只有一片被看不见的太阳照亮的雾霾罩顶。曼谷,天使之城。天使戴着口罩,挥刀划过空气,努力想记起来古时候的天空是什么颜色。 他一定睡着了,因为张开眼睛的时候,车子没在动。他坐直起来,看见四周都是车子。沿路露天小店和工坊一家紧挨着一家,人行道上人潮来来往往,看似漫无目的,却好像都知道要往哪里去,而且赶着到。司机已经打开窗户,嘈杂的市井噪音和电台声混在一起,滚烫的车里有股车辆废气味和汗臭味。 “塞车吗?” 司机带着笑容摇头。 哈利咬咬牙。是不是在哪里读过,说你吸入的铅迟早会跑到大脑里?而且会让你记忆力减退。不对,还是会让你精神异常? 好像奇迹一样,车阵突然开始移动,摩托车和小绵羊蜂拥而上,冲向十字路口,命也好、手脚也好,完全不放在眼里。哈利就看到了四次千钧一发、差点肇事的情况。 “没出车祸真是不可思议。”哈利开口打破车里的沉默。 司机看着镜子微笑,“有车祸。很多。” 等到他们终于抵达苏拉萨路的警察局,哈利已经作出结论:他不喜欢这个城市。他想要屏住呼吸,做完工作,跳上第一班回奥斯陆的飞机,不是最好的班机也没关系。 到了警局,有名年轻警员来迎接哈利,他自我介绍,说名叫阿诺。阿诺身材瘦高,短发,脸长得亲切友善。哈利知道,过不了几年那个表情就会变了。 电梯载满了人,而且有臭味,感觉好像被人塞进装着汗臭运动服的袋子里。哈利比其他人高出两个头,有一个人抬头看着这个高大的挪威人,惊讶得笑了出来。还有一个人问了阿诺问题,然后对哈利说: “啊,挪威,是……是……那个叫什么名字去了……帮我想一下。” 哈利露出微笑,想要摊摊手表示歉意,可是没空间摊手。 “有啦,有啦,很有名的!”那个男人不放弃。 “易卜生?”哈利猜测,“内森?” “不是不是,更有名!” “汉姆生?葛利格?” “不是,不是。” 那人板着一张脸看他们在五楼走出电梯。 “欢迎来曼谷,哈利。” 警察局长个子小,皮肤黑,显然打定主意要表现给他看,他们泰国人也知道西方人打招呼的方式。他握紧哈利的手,热切地摇了摇,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不好意思没去机场接你,只是曼谷的交通……”他指了指身后的窗户,“地图上看起来不远,可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长官,”哈利说,“大使馆也这样说。” 他们面对面度过接下来的沉默。局长微笑。门上传来叩叩声。 “进来!” 一颗光头从门后探出来。 “进来,柯兰利,挪威的警探已经来了。” “哦,那个警探。” 那颗头长出了身体,但是哈利得眨两次眼睛才能确定不是出现幻觉。柯兰利长了一副宽肩,几乎跟哈利一样高,光秃秃的头颅上有抢眼的下巴肌肉,两只极蓝的眼睛,和又薄又直的嘴巴;身上的制服是浅蓝色衬衫,大尺码耐吉运动鞋,还有裙子。 “丽姿·柯兰利,凶案组督察。”局长说。 “听说你是办凶杀案的顶尖高手啊,哈利。”她站在他前面,两手叉腰,美国口音很明显。 “这个嘛,未必吧……” “未必吗?你一定有两把刷子,他们才会从半个地球外送你到这里来,你不觉得吗?” “大概吧。” 哈利垂下眼帘。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过度武断的女人。 “我是来帮忙的,如果帮得上忙。”他挤出一个微笑。 “这样的话,你大概是时候戒酒了,嗄?哈利?” 局长突然在她背后爆出响亮尖锐的笑声。 “他们就是这样,”她一字一句大声地说,彷佛局长不在场,“他们为了不让任何一个人没面子,什么都做得出来,譬如假装我在开玩笑。但我不是在开玩笑,凶案组归我管,有什么看不顺眼的我就会说,在这个国家这样做是没礼貌,但是我照做不误已经十年了。” 哈利阖上眼睛。 “我从你脸上的颜色看得出来你觉得难为情,哈利,可是醉醺醺的侦查员对我一点用都没有,我相信你也知道。明天再来吧,我找人带你去你的公寓。” 哈利摇头,清了清喉咙。“怕飞。” “抱歉,再说一次?” “我有飞行恐惧症。喝琴通宁会有用。还有我脸红是因为酒精开始从毛细孔蒸发了。” 丽姿·柯兰利仔细打量他,然后搔搔她的光头。 “真可怜。时差还好吗?” “非常清醒。” “很好,你正好赶上鉴识组简报进展,之后我们会去案发现场,顺路先去一趟你的公寓。” “这是你的办公室。”丽姿经过时顺手一指。 “那里有人坐。”哈利说。 “不是那里。那里。” “那里?” 他看到一张塞进长桌下的椅子,桌边有人一个挨一个坐着。那张椅子前面的桌面只够放一本笔记本和一具电话。 “我看看能不能弄到别的地方给你,如果你在这里的时间拉长的话。” “我真心希望不会。”哈利喃喃自语。 督察把她的部队召进会议室,“部队”成员精准地说有阿诺,舜通(娃娃脸、一本正经的年轻人),朗山(部门内年纪最大的警探)。 朗山坐在那里看报纸,看得浑然忘我,但是偶尔会用泰语插嘴说几句话,丽姿会仔细速记在她的小黑本子上。 “好,”丽姿阖上本子说,“我们五个人就尽力破案吧。既然我们有一位同僚是挪威人,现在开始所有对话都用英语。朗山是我们跟鉴识组的窗口,你可以开始了。” 朗山小心翼翼地折好报纸,又清了清喉咙。他头发渐稀,眼镜戴在鼻梢,还挂了条眼镜绳,让哈利联想到厌倦教书的老师,看着周遭一切,有一点目中无人,有一点冷嘲热讽。 “我跟鉴识组的苏帕瓦迪问过,不意外,他们在旅馆房间找到一大堆指纹,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属于死者。” 其他指纹也没有辨识出相符的人。 “而且这不好办,”朗山补充说,“就算那家汽车旅馆生意不好,起码也有一百个人的指纹在里面。” “门把上有没有找到指纹?”哈利问。 “恐怕太多了,而且没有完整的。” 丽姿把她那双耐吉脚放到桌子上。 “墨内斯可能是直接到床上,他没必要在里面转来转去、到处留指纹。凶手碰过门把之后至少还有两个人碰过,那个妓女蒂姆;还有旅馆老板王利。” 她对朗山点点头。朗山又拿起报纸。 “验尸结果跟我们的假设相符,致命凶器是那把刀。刀穿过左肺以后刺进心脏,整个心包膜里都是血。” “心包膜填塞。”哈利说。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这种情况叫做心包膜填塞,就好像在铃铛里面塞棉花,心脏没办法跳动,被自己的血闷死。” 丽姿做了个鬼脸。 “好,我们暂时放下鉴识报告,去看看实物吧。哈利,我们先让你安顿好,要去汽车旅馆的路上再接你。” 在拥挤的下楼电梯里,他认出一个人的声音。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索尔斯克亚!索尔斯克亚!” 哈利伸长了脖子,微笑肯定他的答案。 所以他才是全世界最知名的挪威人呀,一个在英国工业城市当替补前锋的足球员,打败了所有探险家、画家、作家。再仔细一想,哈利认为那个男的或许是对的。 大使馆给他的公寓在香格里拉饭店对面的时髦大厦里,非常窄小,四壁萧条,但是有一间浴室,有一架电扇在床边,还有一窗昭披耶河景致。大河流过,广阔,黄浊,哈利站在窗边,看着河上一艘艘狭长的木舟来来往往,长篙上的螺桨沿途搅起脏水。河对岸新建饭店和百货公司拔地而起,在一大片没有明确界线的白砖屋之间,显得高高在上。你很难估计这个城市究竟有多大,因为视线只要往几个街区以外探索,就会发现城市消失在一团金褐色的雾霭里。不过哈利相信这是个大城,非常大。他推开窗户,喧嚣扑天盖地而来,航空公司给的耳塞已经遗落在电梯里,他却到现在才听到这城市的噪音有多么震耳欲聋。远远的底下可以看见丽姿的巡逻车停在人行道旁,像一只火柴盒玩具车。他打开一罐热热的啤酒,从飞机上带下来的,然后确认了胜狮不像挪威啤酒那么糟,颇感欣慰。现在看起来,这天剩下的时间会好过得多。 06 一月十日,星期五 督察使劲全身的力气按喇叭。真的就是全身的力气。她往前把胸部压到丰田大吉普车的方向盘上,喇叭声大鸣。 “泰国人不会这样,”她大笑,“反正也没用,你按喇叭他们也不让你过,这个跟佛教有关。可是我忍不住,管他的,我美国来的。” 她又往前靠到方向盘上,周围的机车骑士装出看向别处的样子。 “所以他还在旅馆房间里?”哈利忍住呵欠问。 “最高层下的令。通常我们会尽快进行解剖,隔天就火化,但是他们希望你先看过。不要问我为什么。” “我可是办凶杀案的顶尖高手啊,还是你都忘了?” 她用眼角瞄他,突然把车子切进一个空隙,然后大力踩下油门。 “别想装可爱,这里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大家不会因为你是个发郎就认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比较可能是反过来。” “发郎?” “洋人,老外,意思半贬抑半中性,看你怎么用。你就记住这点,就算泰国人对你客客气气,也不代表他们的自尊有什么问题。你算走运了,今天有舜通和阿诺值班,我相信你有办法给他们好印象;为了你好,我希望如此。如果你耍白痴,以后要跟这个部门共事问题可就大了。” “我怎么有印象这个部门是归你管?” “那是我以为。” 他们已经上了高速公路,而且她不顾引擎的抗议,把油门踩到底。天色已经开始变暗,西边一颗樱桃红的落日正在摩天大楼之间下沉。 “污染至少还带来美丽的夕照。”丽姿回应了他的思绪。 “跟我讲讲这里的娼妓业。”哈利说。 “跟交通一样严重。” “我见识到了。但是这里是什么说了算?怎么运作的?是传统那种派人在街上拉皮条,还是妓女自己独立营业?她们去酒吧、跳脱衣舞、在报纸上登广告,还是在购物中心拉客?” “以上皆是,但是不只;曼谷没试过的就是在哪都没试过。不过她们大多在Go Go Bar工作,跳跳舞,哄客人买酒,当然她们可以抽成。酒吧老板不负责这些女孩子,最多就是给她们一个地方营销自己,换到的好处就是她们同意待到酒吧打烊,如果有客人想带小姐出场,就得掏钱买她那一晚。钱归老板,但是通常那个女孩子会很乐意,可以不必整晚在台上扭来扭去。” “听起来对酒吧老板很划算。” “时段卖掉之后,那女孩子再到手的钱就全进自己的口袋了。” “发现大使尸体的女孩也是在这种酒吧工作?” “对,在帕蓬街的其中一家王冠酒吧。我们还知道汽车旅馆老板经营应召站,专门替有特殊癖好的外国人叫小姐。不过要让她开口很难,因为在泰国卖淫其实违法,目前为止她的说法就是她住那家旅馆,不小心走错门。” 丽姿解释,奥特勒·墨内斯大概是在到达旅馆的时候叫了小姐,可是柜台那个接待员(其实就是老板),一口否认跟租房以外的事有任何关系。 “到了。” 她在一栋白砖矮建筑前面停车。 “曼谷的一流妓院好像偏爱希腊名字。”她刻薄了一句,然后下车。哈利抬头看见一块霓虹招牌,上面说这家汽车旅馆叫做“奥林帕湿山”。“帕”字爱亮不亮的,“林”已经永远放弃,给这个地方增添一股凄凉,让哈利想起挪威郊区的烧烤餐厅。 这家汽车旅馆跟美国的一模一样,一间间相连的双人房围着一个天井,每间房外面有一个停车位。沿墙有一条走廊,客人可以坐在有水渍的灰色藤椅上。 “好地方。” “你可能不相信,但是这里似乎是越战期间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为饥渴的休休美军盖的。” “休休?” “休息休养计划,不过大家都说‘买买’,买春买醉计划。他们用飞机把人从西贡送过来度假两天。要是没有美军,这个国家的性产业不会有今天的规模,曼谷甚至有一条街正式的名称就叫牛仔街。” “那他们为什么不待在那里就好?这里几乎是乡下了。” “那些想家的士兵连上床也偏好全美式作风,就是在车子里,或是汽车旅馆里,所以他们才盖了这个地方。他们可以在停车场租美国车,房间迷你吧里甚至还有美国啤酒。” “哇,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妈妈告诉我的。” 哈利转头看她,但即使“奥林帕湿山”还亮着的那几个字在她头上投下蓝色霓虹光,天还是太暗,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她戴上帽子,然后走进接待区。 旅馆房间陈设简单,但是肮脏的灰色地毯透露出从前的辉煌。哈利打了哆嗦,不是因为那件让认尸变成多此一举的黄色西装(只有基督教民主党和进步党党员才会出于自愿穿这种衣服),也不是因为那把有东方风格装饰的刀子(刀子把西装钉在大使的背上,让外套的肩片突得很难看)。他打哆嗦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房间冷得要命。丽姿解释过,这种气候下尸体的保存期限非常短,他们又听说至少得等挪威的警探四十八小时,所以把冷气设定成最低温十度,还把电扇风力开到最强。 尽管如此,苍蝇还是不屈不挠,而且有一大群就在阿诺和舜通仔细把尸体翻成仰躺的时候飞了出来。奥特勒·墨内斯呆滞的眼睛盯着自己的鼻子,好像想要看到脚上那双ecco的鞋尖。男孩子气的刘海让大使看起来比五十二岁还年轻。刘海翻落,发色被阳光晒得淡了,彷佛里面还有生命。 “他老婆和十几岁的女儿,”哈利说,“她们来看过吗?” “没有,我们通知了挪威大使馆,他们说会转告家属。目前接到的消息就只有禁止任何人进来。” “使馆的人呢?” “代办来过,名字不记得了。” “彤亚·魏格?” “对,她一直冷着一张脸,一直到我们把尸体翻过来让她指认,才变了脸色。” 哈利仔细观察大使。他生前长得好看吗?撇开可怕的西装和肚子上的几条游泳圈不看,是个会让大使馆年轻女性代办心跳加速的男人吗?他晒黑的皮肤已经开始变得蜡黄,蓝色的舌头彷佛想从齿间钻出来。 哈利在椅子上坐下,环顾四周。人死以后外表变化很快,他见过的尸体太多,已经知道盯着尸体盯不出多少东西。奥特勒·墨内斯已经把自己这个人可能透露的秘密都带走,留下来的就是一副蜕掉的空壳。 哈利把椅子往床边推过去。两名年轻警员俯身在他头上。 “你看到什么?”丽姿问。 “我看到一个挪威色鬼正好是个大使,所以为了国王和国家,不能不保护自己的名声。” 她惊讶地抬起眼,仔细端详哈利。 “空调再厉害,还是盖不住那股恶臭,”他说,“不过那是我自己的问题。至于躺在这里这家伙,”哈利抓住大使的下巴,“尸僵,他僵掉了,但是已经开始软化,都过了三天,这是正常的。他的舌头发青,可是有那把刀子,看起来发青的原因不是窒息,这要查。” “已经查了,”丽姿说,“大使喝过红酒。” 哈利咕哝了几声。 “墨内斯在午休时间离开办公室,”她继续说,“那个女人发现他的时间是晚上将近十一点。我们的法医说死亡时间在四点到十点之间,所以范围缩小了一点。” “四点到十点?有六个小时唉。” “没错,警探。”丽姿把两手抱在胸前。 “嗯。”哈利抬头看她,“这种几个小时后就发现的尸体,我们在奥斯陆推断死亡时间,通常前后误差只有二十分钟。” “那是因为你住在北极。这里气温三十五度,尸体温度不会下降太多,死亡时间是根据尸僵来判断,所以很不精确。” “尸斑呢?三小时后就该出现斑点。” “很抱歉,就像你看到的,大使喜欢日光浴,所以我们没办法分辨。” 哈利的食指在西装被刀刺穿的地方摸了一遍,有一种灰色像凡士林的东西留在指甲上。 “这是什么?” “凶器显然上过油,已经采样送去化验。” 哈利把口袋翻了一遍,掏出一个磨旧了的褐色皮夹,里面有一张五百铢钞票,一张外交部识别证,还有一张女孩子微笑的照片,看起来在病床上。 “在他身上还有找到别的东西吗?” “没。”丽姿已经把帽子拿下来赶苍蝇,“我们看过以后,就留着没动。” 哈利松开他的皮带,拉下裤子,把他翻回趴着的姿势,然后拉开外套和衬衫。“看,有血沿着背流下来过,”他把那条多威乐内裤的松紧带拉开,“还流到股沟里。也就是说,他不是躺着的时候被捅死,他站着。量量看刀刃进去的深度和角度,就可以算出凶手的身高。” “前提是凶手行凶的时候站的位置和死者同一个高度。”丽姿补充,“也可能死者在地板上被捅,血是在他被移到床上的时候流下来。” “真是那样,地毯上就会有血迹,”哈利一边说,一边拉起裤子,系好皮带,转过来看着丽姿的眼睛,“而且你也不必猜测,你会很确定,你们鉴识的人会发现他的西装上到处都是地毯的纤维,不是吗。” 她没有移开视线,但是哈利知道她的小测试已经被他揭穿。她点点头,于是他转回去面对尸体。 “从被害者心理学的角度,有一个细节可以证明他等的人是女性。” “哦?” “看到皮带了吗?我解开之前,皮带扣在平常磨旧的那个孔后面两格。这种腰围大很快的中年男子,往往会在见年轻女性之前勒紧小腹。” 很难看出来他们对此佩不佩服,那些警员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面无表情的脸什么都没透露。丽姿咬掉一大片指甲,噘着嘴吐出来。 “所以迷你吧在这。”哈利打开小冰箱的门,胜狮啤酒,约翰走路和加拿大会所威士忌的迷你瓶,一瓶白酒。看起来都没动过。 “还找到什么?”哈利转向两名年轻警员。 他们交换眼色,其中一个指了指外面车道上的车。 “车子。” 他们走出去,车道上停了一辆比较近期的古董深蓝色奔驰,上面挂着使节车牌。一个警员打开驾驶座的门。 “钥匙?”哈利问。 “在他外套口袋找到……”警员朝房间的方向点了点头。 “指纹?” 年轻人朝上司投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她咳了一声。 “我们当然已经对钥匙采过指纹,霍勒。” “我不是问你们采过指纹没有,我是问你们有什么结果。” “他的。否则我们一开始就会告诉你了。” 哈利闭嘴没说话。 奔驰的座椅和地板散落杂物,哈利注意到几本杂志、几个录音带和空的香烟盒,一个可乐罐,还有一双凉鞋。 “你们还找到什么?” 阿诺拿出一张清单开始念。 “停,”哈利说,“最后一样可以再说一次吗?” “赛马的彩票,长官。” “显然大使喜欢偶尔下个注,”丽姿说,“泰国流行的消遣活动。” “这又是什么?” 哈利已经在驾驶座这边弯下腰,从座椅调整杆和脚踏垫之间的地毯底下,捡起一小粒胶囊。 警员垂眼看着他的清单,最后不得不放弃。 丽姿靠过来看了以后说:“液态摇头丸是这种胶囊包装。” “摇头丸?”哈利摇头,“中年基督教民主党员有可能到处乱搞,但是他们才不会用E。” “我们要送去化验。”丽姿说。哈利从她的脸色看得出来,漏掉了这粒药丸,她很不高兴。 “我们看一下后面。”他说。 车子里面有多脏乱,后车厢就有多整洁。 “喜欢整洁的男人。”哈利说,“车子里面绝对是归家里的女人管,但是他没让她们碰后车厢。” 一只配备齐全的工具箱被丽姿的手电筒照得反光,箱子里一尘不染,只能从其中一把螺丝起子的尖端沾着灰泥,看出使用过的痕迹。 “再来一点被害者心理学,各位。我猜测墨内斯不是自己动手型的人,这个工具箱从来没靠近汽车引擎过,螺丝起子顶多是用来钻洞挂全家福照片。” 一只蚊子在他耳边鼓掌。哈利出手打它,感觉到自己湿淋淋的皮肤摸起来凉凉的。太阳下山了,热度也没有减低,现在风已经停歇,湿气好像从他们脚下的地面透出来,把空气凝住,几乎可以喝了。 备胎旁边摆了千斤顶,显然也没用过。还有一只扁扁的真皮公文包,就是你想得到会出现在外交官车子里的那种。 “公文包里有什么?”哈利问。 “锁住了。”丽姿说,“因为这辆车正式来说是大使馆的领土,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所以我们没试过开锁。现在既然有挪威代表在场,或许我们可以……” “抱歉,我没有外交身分。”哈利说着,把公文包从后车厢拿出来,放到地上。“但是我可以说这个公文包已经不在挪威的领土上,所以我建议你们,在我去柜台找旅馆老板讲话的时候把它打开。” 哈利一派悠闲地穿过停车场。坐飞机后他的两只脚就肿起来,衬衫内有一滴汗水滚落,让他发痒,而且他想酒想得要命。除此之外,再回来办大案子,感觉还不差,上次办案已经是很久以前。他注意到“帕”字已经熄灭了。 柜台后面那个男人递给哈利的名片印着“王利·经理”,大概是温和地暗示他改天再来。这个骨瘦如柴、穿花衬衫的男人睡眼惺忪,一脸绝对不想跟哈利扯上任何关系的样子。他用手指唰地翻过一迭纸,抬眼看见哈利还杵着,就嘟嘟哝哝起来。 “看得出来你很忙,”哈利说,“所以我说我们愈快解决愈好。我知道我是外国人,不是你们国家的──” “不是泰国人,中国人。”他听到了,又多一句嘟哝。 “好吧,那,你也是外国人。重点是──” 柜台后面传出几声吸气,可能是嗤之以鼻的声音。反正旅馆老板还是开口了。 “不是外国人,中国人。我们让泰国运转起来,没有中国人,没有生意。” “好吧,你是生意人,王,我就来跟你谈个生意。你在这里开妓院,你要怎么翻你的纸随便你,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王利坚决地摇头。“没有妓女。汽车旅馆,出租房间。” “别紧张,我只对凶手有兴趣,把皮条客关起来不是我的职责,除非我私下行动,所以我才说有生意可以谈。泰国这里没有人会来查你这种人,太多了,查不胜查。跟警察检举你也不够,我猜你可以用牛皮纸袋装几铢钱给出去,那种事就不会来烦你,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不怎么怕我们。” 汽车旅馆老板重复摇头的动作。 “没有给钱。非法。” 哈利微笑。“我上次看到泰国的贪腐情况,在全球排行榜还是名列第三。拜托你好心点,不要把我当白痴。” 哈利刻意压低了嗓子。通常威胁的话语用中性的声调说出来效果最好。 “可是呢,你的问题,还有我的问题,就是房间里面发现的那个男人是我的国家来的外交官。如果我得回报上去,说我们怀疑他死在妓院里,事情马上就会变成政治问题,你的警界朋友也帮不了你。当局会有压力,不能不关掉这个地方,把你拉进大牢里,好表示善意,表示他们努力在维护法律和秩序,对吧?” 从那张没表情的脸,实在不可能看出来他究竟打中要害没有。 “换个情况呢,如果我回报说,女的本来就跟男的约好见面,这家汽车旅馆只是随便挑的地方……” 那男人看着哈利。他眨了眨眼睛,挤眉弄眼的样子彷佛有灰尘跑到眼里,然后他转身拉开一道帘子,招手要哈利跟着。帘子后面藏着一扇打开的门,有个摆着一桌二椅的小房间,男人示意哈利坐下,然后把一个杯子放在哈利面前,拿茶壶倒水。一股强烈的薄荷味刺痛他的眼睛。 “尸体在这里,那些小姐都不想工作,”王利说,“你什么时候可以弄走?” 生意人就是生意人,全世界都一样,哈利想着,点燃一根香烟。 “那个男的大概晚上九点来开房间。他翻菜单,说要叫蒂姆,但是他要先休息,等她到了再跟他说。我说他还是得按时数付钱,他说可以,就拿了钥匙。” “菜单?” 男人拿了个确实长得像菜单的东西给他。哈利快快翻阅,里面有年轻泰国女孩的照片,穿护士制服的,穿网袜的,穿皮革紧身胸衣拿鞭子的,穿学生制服格子裙的,甚至还有穿警察制服的。照片底下有个标题写着“重要数据”,下面列的是每个女孩的年龄、价格、背景数据。哈利注意到每个人自称的年龄都介于十八到二十二岁之间,价格从一千到三千铢不等,而且几乎每个女孩都上完了一种语言课程、当过护士。 “他自己一个人?”哈利问。 “对。” “车子里没有别人?” 王利摇摇头。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那辆奔驰装了深色车窗,你又是坐在这里。” “我通常会走出去看,说不定他有朋友一起来,他们就要付双人房的钱。” “了解。双人房,双倍价?” “不是双倍价,”王利又露出牙齿,“分摊比较划算。” “后来呢?” “不知道。那个男的开车到一二○房,就是他现在在的那间。房间在后面,黑夜里我看不到。我打电话叫蒂姆,她就过来等着,过一会儿我就叫她过去找他了。” “蒂姆穿什么衣服?列车长制服?” “不是不是,”王利翻到菜单最后一页,得意地给他看一个年轻泰国女孩的照片,女孩穿着缝满银色亮片的连身短裙和白色冰鞋,露出大大的笑容。她两腿交叉,双手往两旁摆,做出行礼的姿势,彷佛刚刚完成一首自选曲。她的脸上有点点红雀斑。 “这是在扮……”哈利读着照片底下的名字,不可置信地说。 “对对,没错,唐雅·哈丁,杀了另一个美国女生那个,漂亮的那个。” “我想她没有真的──” “蒂姆也可以扮她,你喜欢的话……” “不用了,谢谢。”哈利说。 “这个很流行,尤其是美国人,她也可以哭,如果你喜欢的话。”王利的手指头在脸颊上比了往下滑的动作。 “她在房间里发现他背上插了一把刀,之后呢?” “蒂姆尖叫着跑过来。” “穿着溜冰鞋?” 王利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溜冰鞋是脱掉内裤以后穿的。” 哈利可以理解这项安排切合实际,挥挥手要他继续说。 “没有别的可以说了,警察先生。我们过去房间再看了一次,然后我把门锁起来,打电话报警。” “那么,蒂姆说过,她到房间的时候门没锁,她有没有说门是打开的,或者只是没锁?” 王利耸耸肩,“门关着可是没锁。这个重要吗?” “这可说不定。那天晚上还看过别的人靠近那个房间吗?” 王利摇摇头。 “住房登记簿在哪里?”哈利问。他开始觉得累了。 老板的头突然抬起来。“没有登记簿。” 哈利默默看着他。 “没有登记簿,”王利又说一次,“我干嘛要登记簿?登记姓名地址的话,就没有人要来了。” “我不是白痴,王,没有人知道自己被登记,你就是会记一下,以防万一。偶尔都会有重要人物来,哪天你遇到麻烦,把登记簿摔到桌子上,可能会有用,对吧?” 旅馆老板像青蛙一样眨眼睛。 “不要那么难搞,王,跟凶杀案无关的人就没什么好怕的,尤其是公众人物。我跟你保证。好了,给我簿子,麻烦你。” 那是一本小笔记本,哈利扫过密密麻麻写着泰文字母的纸页。 “之后会有人来影印。”他说。 三名警察在奔驰旁边等他。车头灯开着,照亮躺在阳台上的公文包。公文包已经打开。 “有没有找到什么?” “看起来大使有特殊性癖好。” “我知道,唐雅·哈丁。在我看那个叫做特殊情趣。什么时候可以跟蒂姆问话?” “我们明天找她,她今天晚上要工作。” 哈利在公文包前面停下来。那些黑白照片的细节在车头灯的黄光下历历在目,他呆住了。他当然听过这种事,他甚至读过报告,还跟风化队的同事讨论过,但这是哈利生平第一次看到小孩被大人上。 07 一月十日,星期五 他们开上素坤逸路,沿路上三星级饭店和豪华别墅和木板铁皮屋肩并肩挨在一起。这些哈利都没看见,他的视线似乎定在正前方的某个点。 “现在路况好多了。”丽姿说。 “是啊。” 她抿嘴微笑,“抱歉,我们曼谷人谈交通,就像别地方的人谈天气一样。你不用在这里久住也想得到原因。天气从现在一直到五月都不会变,然后看季风的状况,夏末某个时候开始下雨,一下就是三个月。天气不管怎么说都是那个字,热,我们一年到头都互相说这个字,可是要聊天的话,这不是最有趣的话题。” “嗯。” “另一方面,交通呢,却是比什么该死的台风都还容易影响曼谷的日常生活。我从来不知道上班通勤时间要多久,可能四十分钟,可能四个小时。十年前是二十五分钟。” “后来发生什么事?” “扩张。过去二十年里景气长期大旺,工作机会都在这里,人就从乡下涌进来了。每天早上通勤上班的人变多,要养活的人口变多,对交通运输的需求也变大。政客答应我们开辟道路,然后就得意洋洋搓着手旁观情势大好。” “繁荣没什么不好吧?” “我不是看不得竹片屋里装电视,只是这些发生得太快了。还有要我说的话,为了发展而发展,那是癌细胞的逻辑。有时候我很庆幸去年开始停滞了,从交通状况就可以感觉出受到影响。” “你是说以前还要更塞?” “当然啊,你看那里……” 丽姿指着一处巨大的停车场,里面一排排停了数百辆水泥车。 “一年前那个停车场几乎是空的,可是现在没有人在盖房子了,水泥车队就像你看到的那样,被搁在一边。现在大家去购物中心只是为了吹冷气,不会真的买东西。” 他们继续开车,沉默无语。 “你觉得这鸟事的幕后黑手是谁?” “炒汇的人。” 他看着她,一脸不解。“我在说那些照片。” “哦,”她瞄他一眼,“你看了不爽,对吧?” 他耸耸肩。“我心胸狭窄。没办法不想到死刑。” 督察看了看手表。“到你公寓的路上可以经过一家餐厅,来个传统泰国菜速成教学,你说怎么样?” “好。可是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些照片的幕后黑手?哈利,泰国的变态人数是全世界密度最高的,那些人来这里,就是因为我们的性产业可以满足所有的需求,我说所有可不是随便说说。就那几张照片,我怎么会知道背后有谁?” 哈利做了个鬼脸,把头从一边摆到另一边。“问问而已。几年前不是闹过一阵子,某个大使有恋童癖那件事?” “对,我们破获一个儿童色情集团,有几个大使馆的人牵连在内,其中就有澳洲大使,可尴尬了。” “警方不尴尬吧?” “开什么玩笑?我们等于赢了世界杯又赢了奥斯卡。总理也来祝贺,观光部长欣喜若狂,奖牌一面又一面地发下来。那件事对警局的威信大有帮助,你知道。” “既然这样,从那里查起如何?” “我不知道。第一,跟那集团有关的人不是在牢里就是已经被驱逐出境。第二,我不认为那些照片跟谋杀案有任何关系。” 丽姿转进一处停车场,有个管理员指着两辆车中间可能塞得进去的空位。她按了个按钮,车子两边的大窗降下来,电子设备发出嗡嗡声。接着她让车子就位准备倒退,然后把脚踩在油门上。 “我看不……”哈利才开口,督察已经把车停好。两边后照镜在摇晃。 “我们怎么下车?”他问。 “烦恼这么多对你不好,警探。” 她两手撑着,把自己荡出吉普车的大窗外,然后一脚踩着挡风玻璃,跳到车子前面。哈利费了好大的劲才顺利完成这门特技。 “你慢慢就会了,”她边走边说,“曼谷很挤。” “音响怎么办?”哈利回头看着车窗诱人地大敞着,“你觉得等我们回来音响还会在吗?” 她对管理员亮了一下警徽,那个人吓了一跳,挺直起来。 “会。” “刀子上没有指纹。”丽姿满意地咂咂嘴。松打姆(Sôm-tam),也就是青木瓜色拉,味道没有哈利想象的奇怪。其实这道菜好吃,而且好辣。 她把啤酒的泡沫吸掉,呼噜噜地很大声。他转头看其他顾客,但是似乎没人注意,可能是被后面舞台上管弦乐队表演的波卡舞曲盖过了,但乐队的声音又被外面的车声盖过。哈利决定要喝两杯啤酒,然后就不喝了。他可以在回公寓的路上买一手六罐装。 “刀柄上的装饰,有线索吗?” “阿诺觉得刀子可能来自北部,清菜府或附近那一带,说是里面嵌的彩色玻璃什么的。他不确定,不过反正不是你在这里的商店买得到的那种普通刀子,所以我们明天要送到大理石寺博物馆请教一位美术史教授,古董刀的事他无所不知。” 丽姿挥手招服务生过来,从大汤碗里舀了一些冒着烟的椰浆浓汤。 “小心那些白色的小东西,还有那些红色的小东西。会把你烧掉。”她用汤匙指着说,“哦,还有绿色的也是。” 哈利半信半疑地盯着浮在碗里的各种东西。 “这里面有任何我可以吃的吗?” “南姜根可以。” “你有什么理论吗?”哈利大声地问,好盖住她喝汤的声音。 “你是说凶手可能是谁吗?有啊,当然有,多着呢。第一,可能是那个妓女,或者旅馆老板,或者两个都是。” “动机呢?” “钱。” “墨内斯的皮夹里有五百铢。” “如果他在柜台拿了皮夹出来,姓王的很有可能看到他身上有点钱,那么诱惑有可能大到让他心生歹念。姓王的不会知道那个人是外交官,不知道事后会有这么多麻烦。” 丽姿把叉子举在空中,激动地往前靠。 “他们一直等到大使进了房间才去敲门,然后趁他转身的时候把刀子插进他的背。他往前倒在床上,他们搜刮他的皮夹,但是留了五百铢,才不会看起来像财杀。然后他们等了三个小时才报警,而且王利一定有警察朋友,会帮他确定一切顺利无事。在没有动机、没有嫌犯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急着把一桩跟妓女有关的意外事件塞到地毯底下,然后接着办下一个案子。” 哈利的眼睛突然从头上爆出来,他一把抓住啤酒杯凑到嘴边。 丽姿露出笑容。“吃到红的那种?” 他总算恢复呼吸。 “这理论还不差,督察,可是有一个漏洞。”他喘着气哑着嗓子说。 她皱起眉头,“什么漏洞?” “王利有一本私下记录的住房登记簿,里面大概满满都是官员政要的名字。每一次有人入住他都登记了时间日期,算是买个保险,如果有人要对他的店找碴就可以派上用场。可是万一客人的长相他认不出来,他也不可能跟客人要证件来看,他的办法就是跟客人一起走到外面,假装要确定车里没有别人,对不对?其实是要查出他的身分。” “我听不懂了。” “他把车牌号码写下来,懂吗?事后再去比对车籍数据。所以他一看到奔驰的蓝色车牌,就知道墨内斯是外交官了。” 丽姿若有所思地打量他。接着她突然转身对着邻桌,眼睛张得老大;那对客人在椅子上抖了一下,开始忙着专心对付食物。 她用叉子搔搔腿。 “三个月没下雨了。”她说。 “什么?” 她招手要账单。 “那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哈利问。 “关系不大。”她说。 时间凌晨将近三点。市井喧嚣被床边桌上电扇规律的嗡嗡声盖过去了,不过哈利还是听得见偶尔一辆重吨大卡车通过郑王桥,还有独自从昭披耶河码头轰隆隆开走的汽艇。 稍早打开公寓门锁以后,他看见电话有颗红灯一直在闪,于是按了几个钮,听了两通留言。第一通是挪威大使馆打来的,彤亚·魏格,那个代办,讲话有浓重的鼻音,听起来好像出身西奥斯陆,或是渴望住在那里。她告诉哈利隔天十点到大使馆一趟,后来发现自己十点十五分有会要开,又把时间改到十二点。 另一通是比雅尼·莫勒留的。他祝哈利顺利,就这样。听起来他不喜欢对录音机讲话。 哈利躺在床上,对着黑暗眨眼。结果他没买那一手啤酒,那些B12注射液也还在他的行李箱里。在悉尼玩过逛吧狂欢,那次他上床睡觉的时候腿都没了感觉,但是一针维他命下去,他就像伯大尼的拉撒路一样瞬间复活。他叹了口气,他什么时候真的下定决心的?知道曼谷这项任务的时候?不是,要更早,几个星期前他就设了期限:小妹的生日。天知道他为什么做了这个决定,可能他只是厌烦了行尸走肉的感觉,日子一天天过去,自己却浑然不觉,诸如此类的。他也不想再讨论为什么老酒鬼巴道夫现在不想喝酒了,哈利这个人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绝不动摇,不妥协,不搪塞。“我想停就可以停。”他多常听到施罗德那些人费尽唇舌,要自我说服说自己并不是彻头彻尾的老酒鬼?他就跟他们任何一个一样,是货真价实的醉鬼,但就他所知,他是唯一一个真正可以想停就停的人。小妹的生日再几个星期就到了,虽然奥纳医生说的没错,这趟旅行可以是个好的开始,但哈利决定再晚一点。哈利呻吟了两声,翻身侧躺。 他好奇小妹在做什么,她晚上敢不敢出门。她依约打电话给爸爸没有。如果她打了,他有没有勉强跟她说几句话,而不只是应个好、不好。 过三点了。虽然现在挪威时间才九点,但是过去三十六个小时里他没睡多少觉,应该毫无障碍立刻睡着才对。可是每次他闭上眼睛,眼底就会出现一个裸体泰国男孩被车头灯打亮的身影,所以他宁愿再睁着眼睛一会。或许他还是该买那一手啤酒的。等到他终于睡着,已经是郑王桥的早晨拥塞时间。 08 一月十一日,星期六 在八楼通过一扇橡木门和两道安检之后,哈利找到刻着挪威狮子国徽的金属牌。接待员是个年轻优雅的泰国女子,圆脸上长着小小的嘴巴、更小的鼻子,和温柔的褐色眼睛,她看着哈利的证件,眉头深锁。后来她拿起电话,低声吐了三个音节,然后放下电话。 “魏格小姐的办公室是右边第二间,先生。”她的笑容如此灿烂,哈利不得不考虑当场坠入爱河。 哈利敲门,听到一声“进来”。彤亚·魏格在里面埋首大柚木桌,显然忙着做笔记。她抬头,挂上一抹微笑,穿着白色丝质套装的苗条身材从椅子上直起身,然后伸出手朝他走过来。 彤亚·魏格是接待员的反面,长脸上鼻子、嘴巴、眼睛都在抢占空间,看起来是鼻子胜出。那只鼻子长得像大大的块茎,不过至少在两只化了浓妆的大眼睛中间保留了一点空白。这话不是说魏格小姐长得丑,不是,某些男人说不定还会说这张脸有一种古典美。 “总算见到面了,警察先生。可惜是这么悲伤的情况下。” 哈利还没怎么碰到那些全是骨头的手指,她就把手收回去了。 “我们非常希望忘掉这个案子往前看,愈快愈好。”她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揉着一个鼻孔,免得把妆弄花了。 “我了解。” “这段日子我们不好过,听起来可能比较冷酷,不过世界还是继续运转,我们也一样。有些人以为我们的工作就是参加鸡尾酒会玩一玩,我得说那是大错特错。此时此刻我就有八个挪威人在医院、六个在监狱,其中四个持有麻醉药品。你看过这里的监狱吗?恐怖!《世界之路报》每天打来,原来除了那一堆事之外,他们其中有一个还怀孕了。还有上个月在芭堤雅有个挪威男人被人扔出窗外送了命,一年内第二起了。烦得要命!” 她绝望地摇头。 “还有如果有人掉了护照,你以为他们都有旅游险还是有钱可以买新的机票回家?没有,我们要处理每一件事。所以,你也知道,我们一定要让这里继续运转才行。” “据我所知,既然大使过世了,现在你是这里的主管。” “我的职位是代办,没错。” “任命新大使要多久?” “我希望不久。通常是一两个月。” “留你一个人担这么多责任,他们不担心吗?” 彤亚露出苦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他们派墨内斯来之前,我就在这里当了六个月的代办。我的意思是希望尽快有个固定的安排。” “所以你指望成为新任大使。” “这个嘛,”她露出冷冷的微笑,“那也不奇怪吧。不过你恐怕永远不会知道外交部的打算。” 一个影子闪了进来,哈利面前出现一只杯子。 “你喝不喝查浪(chaaráwn)?”彤亚问。 “我不知道。” “哦,对不起,”她笑出声,“我老是马上忘记别人刚到这里不久。就是泰国红茶。我在这里会喝下午茶,虽然严格来说,应该照英国传统,两点以后再喝。” 哈利说他喝,之后再往下看,已经有人把他的茶杯斟满。 “我还以为那种传统跟着殖民者死了。” “泰国从来都不是殖民地,”她微笑,“不是英国的,也不是法国的,跟邻国不一样。这一点泰国人非常自豪,如果你问我,我会说有点自豪过头了。来一点英国的影响不会有什么坏处。” 哈利拿起笔记本,问她大使有没有可能卷入什么暧昧可疑的事情。 “可疑?” 他简单说明了一下“可疑”的意思,谋杀案的被害者有七成跟非法事物有牵连。 “非法?墨内斯?”她猛摇头,“他不是那种人。” “知不知道他有没有仇人?” “没办法想象,他人缘很好。为什么问这个?他该不是被暗杀的吧?” “我们目前知道的还很少,所以每一种调查方向都不排除。” 彤亚说墨内斯死的那个星期二,他吃完午餐就直接赴会去了,没说去哪里找人,但这种情形并不少见。 “他向来随身带着手机,有事我们就会联络他。” 哈利要求看他的办公室。彤亚得再开两道门才进得去,说是“为了安全起见”装的。照哈利离开奥斯陆之前的要求,办公室没动过,里面乱七八糟堆着报纸、文件,还有还没摆到架上、挂到墙上的纪念品。 挪威王室那对夫妇模样威风凛凛,视线越过一堆堆纸张往下对着他们,又投向窗外的绿地,魏格说那是诗丽吉王后公园。 哈利找到一本行事历,但是上面没多少笔记。他查了命案那天的行事历,上面写了“曼U”,如果他不是错得太离谱的话,那是“曼联”的意思。也许是一场他想看的足球赛,哈利一边想,一边尽责地翻看了几个抽屉,但是他很快就想通了,自己一个人搜查大使的办公室却不知道要找什么,根本是白费工夫。 “我没看到他的手机。”哈利说。 “我刚才说了,他总是随身携带。” “我们在犯罪现场没找到手机,但我不觉得凶手是小偷。” 彤亚耸耸肩。“可能被你的泰国同僚‘没收’了?” 哈利选择不回应,改而询问那一天有没有人打电话到大使馆找他。她觉得应该没有,但是答应查一查。哈利最后再看了一眼整间办公室。 “大使馆里最后一个见到墨内斯的人是谁?” 她努力回想。“那一定是司机桑沛,他跟大使是很好的朋友,难过得很,所以我放他几天假。” “既然他是司机,为什么命案那天不是他开车载大使?” 她又耸肩。“我也觉得奇怪,大使又不喜欢在曼谷开车。” “嗯,可以跟我讲讲司机这个人吗?” “桑沛?他在这里很久了,久得没人记得。他从来没去过挪威,但是每一个市镇都倒背如流,还有历任国王。对,而且他热爱葛利格,我不知道他家里有没有唱盘,可是我想他应该每一张唱片都有。实在是个老好人。” 她歪歪头,露出牙龈。 哈利问她知不知道去哪里找希丽达·墨内斯。 “她在家。现在恐怕是心乱如麻,我想我会建议你等一阵子再找她问话。” “谢谢你的建议,魏格小姐,不过我们现在没有那个余裕可以等。可以劳烦你打电话通知她,我在路上了吗?” “我了解,抱歉。” “你是哪里人,魏格小姐?” 彤亚惊讶地看着他,然后勉强低笑一声。“这是讯问吗,霍勒?” 哈利没回答。 “如果你非知道不可,我在腓特烈斯塔市长大的。” “我就知道我听得出来。”他眨了一下眼睛。 接待处那位活泼利落的小姐靠在椅背上,拿着一瓶香水凑在鼻子前面。哈利识相地清了下喉咙,她就弹了起来,尴尬地笑出声,两眼水汪汪的。 “抱歉,曼谷的空气太差了。”她解释。 “我注意到了。请给我司机的电话号码好吗?” 她摇摇头,哼了一声。“他没有电话。” “好。那他有住的地方吗?” 他在开玩笑,可是从她的表情看得出来她没听懂。她把地址写下来,然后给他一个迷你的道别笑容。 09 一月十一日,星期六 哈利走在往大使宅邸的车道上,一名仆人站在门边。他带着哈利穿过两间用藤和柚木装潢得很有品味的大厅室,来到露台门边;这扇门通往屋子的后院。兰花有黄有蓝,生气勃发,绿叶成荫的大柳树下,蝴蝶翩翩飞舞,像彩纸漫天。 他们在沙漏形状的游泳池边找到大使的妻子希丽达·墨内斯,她坐在藤椅上,穿着粉红色的袍子,前方桌面放着一杯同颜色的饮料,墨镜遮住半张脸。 “你一定是霍勒警探了,”她一口桑莫拉区腔调,“彤亚说你要来。喝杯东西吗,警探?” “不用,谢谢。” “哦,你一定要喝,这种热天一定要喝水,你知道吗,就算你不渴,也要想一想你的水分含量,在这个地方,身体还没告诉你,你就脱水了。” 她摘下墨镜,眼睛是棕色的,哈利从她乌黑的头发和比较深的肤色猜到了。那双眼睛有神却发红,是因为哀伤还是因为那杯餐前酒呢,哈利暗忖。或者两者皆是。 他估计她年约四十五,但是保养得当。出身中上阶级、已届中年而姿色稍减的美女,他见识过。 他在另一张藤椅上坐下来,椅子包覆着他的身体,彷佛早知道他要来。 “这样的话,我喝杯水吧,墨内斯夫人。” 她吩咐过仆人后,就遣他离开了。 “他们有没有通知你,现在可以去看你丈夫了?” “有,谢谢啊。”她说。哈利察觉话中的简慢。“现在他们倒是让我看他了,我结婚二十年的男人。” 那双棕色眼睛黑了起来。哈利想也许传言是真的,真的有许多发生船难的葡萄牙、西班牙水手漂流到桑莫拉海岸。 “我必须问你一些问题。”他说。 “那你最好趁现在琴酒还有作用的时候问一问。” 她把一条晒黑了的瘦腿翘到膝盖上。 哈利拿出笔记本。倒也不是需要笔记,只是这样他就不必看着她回答问题。一般来说,这样对被害者近亲说话,会容易一些。 她告诉他,丈夫早上出门,没说会晚回家,不过临时有事也不奇怪。到了晚上十点丈夫还没消没息,所以她打了电话,但是办公室和手机都没人接。她还是不担心就是。刚过午夜,彤亚·魏格打电话来,说丈夫死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 哈利观察希丽达的脸。她讲话声音坚定,没有夸张的手势。 彤亚·魏格给她的印象是他们不知道死因。隔天大使馆通知她是谋杀,但是奥斯陆那边下令所有人对死因噤口,包括希丽达·墨内斯,就算她不是大使馆的员工也一样,因为只要有国安方面的需求,所有挪威公民不想保持缄默都不行。最后两句她说得讽刺味十足,还举杯敬酒。 哈利只是点头写笔记。他问她大使是不是真的没把手机留在家里,她说她确定。一时冲动下,他又问是哪一种手机,她说不确定,但好像是芬兰的。 她说不出来谁有动机要大使的命,帮不上忙。 他拿铅笔敲他的笔记本。 “你丈夫喜欢小孩吗?” “哦,喜欢得很!”希丽达大喊。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你知道吗,奥特勒是世界上最温柔的爸爸。” 哈利只好又低头看笔记本,她的眼里有个神色,透露出她已经察觉这个问题有两个意思。他几乎敢肯定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也知道这件倒霉的工作他就是得做,得踏出下一步,直接问她知不知道大使持有儿童色情照片。 他用一只手抹了抹脸,感觉自己像握着手术刀的医生,没办法划下第一刀。每次碰到这种不舒服的事,他总是克服不了敏感的心理,克服不了看着无辜的人得忍受自己的至亲至爱被推到聚光灯下、忍受别人把他们不想知道的细节甩到自己脸上。 希丽达先开了口。 “他太喜欢小孩,我们甚至考虑过领养一个小女孩,”现在她眼里有泪,“可怜的缅甸难民小女孩。” 她勉强破涕干笑一声,恢复镇定。哈利转头看向别处。一只红色蜂鸟在兰花前面静静盘旋,彷佛小直升机模型。 就这样吧,他做了决定。她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照片跟案情有关,他以后再继续查就是;如果无关,就不给她徒增痛苦了。 哈利问他们相识多久,她说相识之时奥特勒·墨内斯刚念完政治学学位,从大学毕业回厄什塔过圣诞节。墨内斯家富甲一方,拥有两间家具工厂,这个小开自然成为地方上年轻女子的好对象,所以竞争激烈得很。 “我只是梅勒艾农场的希丽达·梅勒艾,但是我长得最漂亮。”她又发出同样的一声干笑。一丝不快从她脸上闪过,她举起杯子凑到嘴边。 哈利毫不费力就在脑海里勾勒出这个寡妇当年清纯年轻的美貌。 尤其他脑海里的影像刚刚真的在开敞的露台门边现身。 “如娜,宝贝,你来了呀!这名年轻人是哈利·霍勒,挪威的警察,他来帮我们调查爸爸出了什么事。” 这孩子不给面子,连看他们一眼都没有,不发一语走向泳池对岸。她的肤色、发色像母亲,比较深,哈利看她穿着泳衣的长手长脚和苗条身材,推测她年约十七岁。他应该要知道确切年龄的,他出发前拿到的档案上就有这些数据。 她本来可以出落得美玉无瑕,像她母亲一样,可惜就差在档案没提到的那个细节。她绕过整个泳池,以缓慢优美的姿态沿着跳水台往前走了三步,然后双腿合拢,飞入空中。这时哈利的胃已经纠结成一团,她的右肩突出一条细瘦的半截手臂,让她的身体看起来不对称得很怪异,在做腾空翻加转体一次的时候,翻滚的身体好像被打掉一边翅膀的飞机。扑通一声,她冲破绿色水面,从眼前消失。 “如娜是跳水运动员。”希丽达说。 实在是多此一举。 他的眼睛还盯着她消失的地方,泳池另一头的梯子上已经出现一个身影。她爬上梯子,他看见她的背波纹荡漾,阳光灿灿照在皮肤上的水珠,黑色的湿发也微微发光。那条萎缩的手臂像鸡翅膀一样垂挂着。她离开泳池也和进入、跳下一样安静无声,不发一语就穿过露台门消失无踪。 “她大概不知道你在这里,”希丽达歉疚地说,“她不喜欢陌生人看到她没戴义肢的样子,你知道。” “我了解。她知道噩耗以后心情如何?” “谁知道。”希丽达闷闷不乐往如娜离开的方向看去,“她已经到了什么都不跟我讲的年纪;说起来,她是跟谁都不讲。”她举起杯子,“如娜恐怕有点特立独行。” 哈利起身,感谢她提供信息,说之后会再联络她。希丽达说他一滴水都还没喝,他点头致意,请她留待下次。他突然想到这样说可能不太得体,但她还是笑了,在他离开的时候一口干了手上那一杯。 他往大门走,这时一辆红色敞篷保时捷开到车道上。他才瞥见金色浏海、雷朋墨镜和灰色亚曼尼西装,车子就越过他身旁,停到屋旁的阴影里去了。 10 一月十一日,星期六 哈利回到警局的时候,丽姿·柯兰利督察外出不在,但是哈利客气地请阿诺联络电信公司,查询命案当天大使的手机通联纪录,阿诺竟然对他举起大拇指,说“知道了”。 哈利终于找到督察的时候,已经将近五点。既然时间已晚,她提议坐船游运河,“可以一次把该看的景点都看了。” 在游河码头,他们问到六百铢一趟的长尾船,但是船夫被丽姿用泰语痛骂一顿之后,价钱立刻降成三百。 他们沿昭披耶河而下,转进一条比较窄的运河。一间间彷佛随时要解体的木棚屋紧抓着河里的柱子,食物、污水、汽油,三种味道一阵阵飘过。哈利感觉好像正在穿过居民的客厅,只有一排排绿色盆栽避免视线直入人家,但是他们好像都不怎么在意,反而挥手微笑。 三个穿短裤的男孩坐在一座码头浮台上,他们刚从黄水里出来,全身湿淋淋,对着他们大喊。丽姿对他们挥了挥温柔的拳头,船夫笑了出来。 “他们喊什么?”哈利问。 她指指自己的头,“眉其(máechii),意思是妈妈、法师、尼姑。尼姑要剃头,我如果穿白袍,可能他们会对我尊敬一点。”她说。 “是吗?看起来你已经很受敬重了,你手下的人──” “那是因为我尊敬他们,”她打断他,“还有因为我工作做得好。”她清清喉咙,往栏杆外吐痰,“不过你可能觉得惊讶,因为我是女的?” “我没这样说。” “外国人知道这个国家的女人也可以出头,通常很惊讶。这里没有表面上那么大男人,其实我遇到的问题大多出在外国人身分。” 微风在湿气浓重的空气中吹出一丝凉意,树丛传来蚱蜢歌声唧唧,两人凝视着和昨天傍晚相同的血红太阳。 “你为什么搬来这里?” 哈利感觉自己可能越过了一条看不见的红线,但是他假装不知道。 “我妈是泰国人,”她顿了一下才说,“我爸在越战期间派驻西贡,一九六七年来曼谷认识了她。”她笑出来,然后拿了一个靠垫放到背后。“我妈发誓他们在一起的第一晚她就怀孕了。” “怀了你?” 她点头。“败降以后,他把我们带到美国,到罗德岱堡,他在那里做中校。我们回到这里以后,我妈妈才发现他们认识当时,他已经结婚了,他是知道我妈怀孕以后,写了信回去安排离婚。”她摇摇头。“他想的话大可以自己跑掉,把我们留在曼谷。也许他心底确实想,谁知道呢。” “你没问他?” “这种问题你不一定会想得到诚实的答案吧。反正他绝对不会给我真正的答案,他以前就是那样的人。” “以前?” “对,他死了。”她转过来对着他。“你会觉得困扰吗?我讲我的家人?” 哈利紧咬住香烟滤嘴。“一点也不会。” “逃跑从来不是我父亲会认真考虑的选项,他对责任感有种执着。我十一岁的时候,罗德岱堡的邻居让我抱一只小猫回家养,大吵大闹以后,我爸答应了,条件是我要负责照顾。过了两个星期我觉得没意思,问说我可不可以把猫还回去。我爸就把我和小猫带到车库,说:‘你不可以逃避责任,文明就是那样崩解的。’然后他拿出他的军用步枪开了一枪,子弹射穿小猫的头。后来我还得拿肥皂和水刷洗车库地板。他就是那样的人。那就是为什么……”她摘下墨镜,抓起衬衫的一角擦拭,然后瞇着眼看向夕阳。“那就是为什么他永远无法接受美军撤离越南。我十八岁的时候和我妈搬来这里。” 哈利点点头。“我可以想象,令堂在战后住在美军基地,一定不容易。” “基地没那么糟。倒是其他美国人,那些没到过越南、但是在越南死了儿子、情人的,那些人恨我们。在他们眼里,每个长了丹凤眼的人都是越共。”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坐在被火烧毁的棚屋里抽雪茄。 “然后你就去念了警察学院,当了警探,然后剃了光头?” “顺序错了。还有,我没有剃头,我十七岁的时候头发突然在一个星期内掉光光,罕见的脱毛症。不过在这种气候下挺实际的。” 她用一只手摸摸头,露出疲倦的笑容。她没有眉毛,没有睫毛,都没有。 另一艘船开到他们旁边来,上面堆着草帽,满到船舷。一个老妪指指他们的头,又指指草帽,丽姿客气地微笑,说了几个字。老妪把船开走之前,凑到哈利面前给他一朵白花,指了指丽姿,然后笑了。 “泰语的谢谢怎么说?” “口昆可腊。(Khop khun khráp)”丽姿说。 “哦。你跟她说。” 他们的船从洼(wat)旁边滑过,也就是佛寺。佛寺紧临运河,他们可以听见僧侣的喃喃声从开敞的寺门内传过来,民众坐在外面的阶梯上,双手合十祈祷。 “他们在求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平静、爱、好命、此生或来世,每个地方的人都在求的东西。” “我想奥特勒·墨内斯等的人不是妓女,我认为他等的是别人。” 船继续向前滑行,僧侣的喃喃声在背后渐渐远去。 “谁?” “不知道。” “为什么这样想?” “他只有租房间的钱,要我打赌的话,我可以赌他无意付钱买春。但是他如果不是要跟什么人见面,就没道理出现在汽车旅馆了,对吗?照姓王的所说,他们发现他的时候,房门没锁,那不是有点奇怪?通常旅馆房门一关上就自动上锁了,他一定是故意按了门把上的钮,让门可以一直开着。凶手没道理按那个钮,我猜凶手根本不知道走的时候门没锁。为什么墨内斯要这样?这种地方的常客通常喜欢锁门睡觉,你不觉得吗?” 她直摇头,“或许他怕听不到他等的人来了。” “正是。而且他也没道理为了唐雅·哈丁不锁门,因为他跟接待员说好要先打电话,对吧?” 哈利在激动之下靠到一边去了,船夫对他大叫,要他在中间坐好,免得翻船。 “我认为他想隐藏会面对象的名字,大概是这样才约在市区外的汽车旅馆,这里很适合秘密会面,没有正式的住房登记簿。” “嗯。你在想那些照片吗?” “不可能不想,不是吗?” “那种东西曼谷到处都有得买。” “也许他更进一步了呢。我们在说的可能是儿童性交易。” “或许吧。但是除了那些照片──那种在这个城市真的遍地都是的东西,就没有别的线索了。” 他们溯河而上,走了很远。督察指着一座大花园尾端的房子。 “一个挪威男人住在那里。”她说。 “你怎么知道?” “他盖那栋房子的时候在报上闹了好大的风波。你也看得出来,房子长得像佛寺,佛教徒火冒三丈呀,竟然是个‘异教徒’要住在里面,他们认为是亵渎。还有更糟糕的,原来他用的建材是从边界争议领土上的一座缅甸佛寺拆下来的。当时那个地方的情势有点紧张,发生过几次枪击事件,所以大家都搬走了,那个挪威人几乎是不花一毛钱就把佛寺买下来。北缅的佛寺都是纯柚木建造,所以他把整座寺从头到脚拆了,运到曼谷。” “真奇怪。”哈利说,“他叫什么名字?” “欧夫·克利普拉。他是曼谷数一数二的建商,我想你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就会听到更多他的事了。” 她叫船夫掉头。 “喜欢吃外卖吗?” 哈利低头看着塑料碗里的汤面。那些白色的东西就像意大利面的白细版,每次他把面条卷到筷子上,汤就往他意料之外的地方移动,让他紧张得很。 朗山进来通报,唐雅·哈丁已经报到,来按指纹。 “你要的话现在可以跟她问话。还有一件事:苏帕瓦迪说他们正在化验车子里找到的那粒胶囊,结果应该明天会出来,他们帮我们用最速件处理。” “跟她说哈啰,还有口空哭啦。”哈利回答。 “说什么?” “说谢谢。” 哈利露出难为情的笑,丽姿呛得饭都喷了出来。 11 一月十一日,星期六 哈利说不出来他曾经多少次在这样的小房间里讯问妓女,总之不少。她们似乎经常被谋杀案招引,好像苍蝇绕着牛粪打转一样。倒不是因为她们一定有所牵连,而是因为她们总有故事可以说。 他听过她们笑、咒骂、哭泣;跟她们变成朋友、起过争执、谈过条件;对她们失信过,被吐过口水、打过巴掌。无论如何,这些女人的命运,这些形塑她们的境遇,总有一些东西他辨认得出来,而且可以理解。他不能理解的是她们不负责任的乐观心态,她们即使见过人类灵魂最深处,似乎也不曾对周遭的良善失去信心。他就认识很多警察做不到这一点。 所以哈利才会拍拍蒂姆的肩膀,在开始讯问之前给她一根烟。不是因为他觉得会有什么效用,而是因为她看起来有这个需要。 她的眼神冷得像燧石,下巴坚毅,告诉你她没那么好吓唬。不过此刻她坐在塑料桌前焦躁不安,好像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 “班央捱?(Pen yangai?)”他问,你还好吗?丽姿在他进侦讯室前教了他这句。 阿诺翻译了她的回答,她晚上睡得不好,而且再也不想去那家汽车旅馆工作。 哈利在她对面坐下,手臂放到桌上,想让她看着他。她的肩膀放松了一点,但还是两手抱胸,别过脸不看他。他们把事情经过一件件顺过一遍,但她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她证实了旅馆房门关上但是没锁;她没看见手机;抵达和离开的时候都没看见任何不在旅馆工作的人。 哈利提到那辆奔驰车,问她注意到使节车牌没有,她摇头。她一辆车都没看到。他们没有任何进展,最后哈利点了烟,然后几乎是随口问问的样子,问她认为会是谁干的。阿诺翻译以后,哈利从她的脸看出射中靶心了。 “她说什么?” “她说刀子是昆沙的。” “什么意思?” “你没听过昆沙?”阿诺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哈利摇头。 “昆沙是有史以来势力最强大的海洛因贩子,他跟中南半岛几个政府还有美国中情局合作,从五○年代开始就控制了金三角区域的鸦片交易,美国人在这一带打仗的钱就是这样来的。这家伙在北边那里的丛林有自己的军队。” 哈利慢慢想起来,听过这个亚洲版艾斯科巴的事。 “昆沙两年前向缅甸当局投降,被移送南方软禁起来,住的房子倒是非常豪华。据说他资助缅甸的几家新饭店,而且有些人认为他仍然是北部鸦片帮派的主脑。她说昆沙,表示她认为是帮派干的,所以她才害怕。” 哈利打量着她,若有所思,然后对阿诺点点头。 “让她走吧。”他说。 阿诺翻译以后,蒂姆看起来很惊讶。她转头迎向哈利的视线,然后双手合掌齐眉,鞠了个躬。哈利这才知道她以为他们会以卖淫罪名逮捕她。 哈利微笑回礼。她俯身桌前,往他靠过来。 “你喜欢溜冰吗,先生?” “昆沙?中情局?” 奥斯陆来的电话线路毕毕剥剥又有回音,哈利听到自己讲的话,跟外交部图鲁斯的声音交错。 “这样说你别介意,霍勒,但你是不是热昏头了?一个男人被发现背上插把刀,在泰北到处买得到的刀。我们告诉你小心行事,你现在却告诉我你考虑出手打击东南亚组织犯罪?” “不是,”哈利把两只脚搁到桌子上,“我没在考虑那个,图鲁斯,我只是说某个什么博物馆的专家说这种刀罕见,很难弄到,这里的警方说可能是鸦片帮派要警告大家别插手。但我认为不是,如果帮派想传话,大有更直接的方式,没必要牺牲一把古董刀。” “那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那是目前线索指出来的方向。但是这里的警察局长一听我提到鸦片,整个人慌了手脚。原来那个地区完全处于混乱状态,看样子局长不想再自找麻烦。所以我想,首先,我先排除几个可能的假设,譬如大使本身涉入犯罪行为;举例来说,儿童色情。” 线路另一端安静下来。 “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图鲁斯开口,但是后来的话被线路干扰,听不见。 “麻烦再说一次。” “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墨内斯是恋童癖,如果你说的是这个。” “呃?没有理由相信?你现在不是在跟媒体讲话,图鲁斯,我一定要知道这些事,才办得出进展。” 又一次停顿。有一剎那哈利以为已经断线了,后来图鲁斯的声音又出现。就算从地球另一端的烂线路上,哈利都可以感觉到那里的冷。 “我现在告诉你全部你该知道的事,霍勒。你该知道的事呢,就是你要把事情收拾好,我不管大使涉入什么东西,在我的立场,他可以又是海洛因走私贩,又是鸡奸恋童癖,只要媒体和其他任何人都听不到一点风声就好。要是爆出进一步的丑闻,不管是什么内容,唯你是问。我讲的你听清楚了吗,霍勒,还是你还需要知道更多?” 图鲁斯甚至没停下来喘过气。 哈利踢了桌子一脚,电话和旁边的同僚都跳了起来。 “我听得一清二楚,”哈利咬着牙说,“但是现在换你听清楚,”哈利停下来深呼吸。一杯啤酒,就一杯。他把一根烟塞进嘴里,努力赶走那个念头。“如果墨内斯卷入什么东西里面,他绝对不会是唯一一个卷进去的挪威人,他在这里短短的时间内就跟泰国地下社会的接头人交上关系了吗,我非常怀疑。你看过那个挪威人的新闻没有?在芭堤雅旅馆房间被抓到跟几个小男孩在一起那个?这里的警察喜欢那种东西,他们可以得到报导表扬,而且恋童癖比海洛因帮派好抓。假设泰国警方已经瞄到一条大鱼,却等到案子正式结了、我回国了才下网,挪威报纸就会派一大队记者过来,紧接着大使的名字马上见报。如果我们趁现在跟泰国警方还有‘统统闭嘴’的协议,把这些人都抓起来,或许可以避免出现那一种丑闻。” 哈利听得出来处长开始明白了。 “你要怎样?” “我来这里才二十四小时多一点,就看得出来案子不会有任何进展,因为有人在隐匿事实。我要知道你瞒了我什么,你手上关于墨内斯的情报,还有他涉入的事情。” “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没有别的了,就这么难懂吗?”图鲁斯唉声叹气,“你到底想得到什么,霍勒?我还以为你跟我们一样急着结案了事。” “我是警察,我就是在想办法做我的工作,图鲁斯。” 图鲁斯笑出声,“真是感人呀,霍勒。但是你别忘了,你的事我略知一二,你那一套‘我只是个正直警察’的话术我才不会买账。” 哈利对着话筒咳嗽,传来的回音就像经过灭音器的枪声。他嘟哝了几个字。 “什么?” “我说这线路很差。你想一想吧,图鲁斯,有东西要跟我讲再打过来。” 哈利猛地惊醒,跳下床以后,才到浴室就吐了出来。他坐到马桶上,现在上下两头都在喷了,他汗如泉涌,却感觉屋里很冷。 上次戒酒更惨,他告诉自己。会变好的,会好很多,他希望。 他上床前自己在屁股上打了一针维他命B,痛得要死。他想起奥斯陆的妓女薇拉,她打海洛因十五年了,有一次跟他说至今针插进去还是会发晕。 他看见昏昧中有个东西在动,在洗手台上,一对触角摇来摇去。蟑螂。体型有拇指那么大,背上一条橘纹。他从来没看过这种蟑螂,不过这大概没什么好奇怪的,他知道蟑螂的品种超过三千,他还知道蟑螂听到有人靠近就会躲起来,以及你看到一只,就代表还有十只躲着,也就是说它们无所不在。一只蟑螂有多重?十公克?如果缝隙里和桌子后面有超过一百只,意思就是房间里至少有一公斤的蟑螂。他打了哆嗦,就算知道它们比他还害怕,也算不上什么安慰。有时候他感觉酒精给他的益处多过伤害。他闭上眼睛,努力不思考。 12 一月十二日,星期日 他们终于把车停好,开始徒步找那个地址。阿诺试过跟他解释曼谷这套匠心独具的地址系统,有主要的街道,和编了号码、叫做绥(sois)的巷子。问题是门牌不照顺序编号,因为新盖的房子不管在街道的哪个位置,拿到的都是下一个没人用的号码。 他们穿过狭窄的巷弄。这里的人把马路当成自家客厅的一部分,看报,踩缝纫机,煮饭,睡午觉。有几个穿学校制服的女生在他们背后大喊大叫,咯咯地笑,然后阿诺指着哈利,回答了不知道什么问题,那些女孩放声大笑,把手捂在嘴上。 阿诺跟一个坐在缝纫机后面的女人讲话,她指指某一扇门。他们敲了门,过一会一个穿着卡其短裤、衬衫扣子没扣的男人出来开门。哈利看他大概六十岁,只有眼睛和皱纹看得出来就是。那头往后梳的光滑黑发掺了几绺灰白,精瘦结实的身体倒是三十岁人会有的。 阿诺说了几个字,那人看着哈利点头,然后道个歉,人就不见了。过一分钟他又回来,穿上了熨过的短袖白衬衫和长裤。 他还带了两把椅子,放在马路上。他用意外流利的英语请哈利坐,自己在另一把坐下。阿诺一直站在他们旁边,哈利示意他可以坐在台阶上,他轻轻摇头拒绝。 “桑沛先生,我是哈利·霍勒,挪威来的警察。我想请问你几个关于墨内斯的问题。” “你是说墨内斯大使。” 哈利看着这个男人,他像拨火棒似的坐得直挺挺,长了斑的褐色双手摆在大腿上。 “是,是墨内斯大使。我知道你在挪威大使馆担任司机已经将近三十年。” 桑沛闭上眼睛,当作证实他的话。 “而且你也敬重大使吧?” “墨内斯大使是个了不起的人,有好心肠。还有好头脑。” 他用一根手指敲敲额头,告诫地看哈利一眼。 哈利抖了一下,因为一颗汗珠沿着脊椎滑落,滚进裤子里。他看看四下有没有阴影,可以把椅子搬过去,可惜太阳高挂,街屋低伏。 “我们来找你,是因为你最了解大使的习惯,你知道他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还有因为你显然跟他私交不错。他死的那天发生过什么事?” 桑沛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地告诉他们,那天大使出门,没说去哪里,只说要自己开车,这在上班时间很少见,因为司机也没别的事做。他在大使馆等到五点,之后就回家了。 “你自己一个人住?” “我太太十四年前出车祸过世了。” 哈利直觉他连确切的几个月、几天都数得出来。他们没有小孩。 “你都载大使去哪些地方?” “去别的大使馆,去开会,去挪威人的家。” “哪些挪威人?” “各种,挪威国家石油、海德罗公司、佐敦油漆、国家管理顾问公司。” 这些挪威公司名他都念得很标准。 “这些有你知道的吗?”哈利递给他一张清单,“这些是大使死的那天,用手机联络过的人。我们从电信公司拿到的纪录。” 桑沛拿出一副眼镜,不过还是得把拿着纸的手伸长,才读得出来,“十一点十分,曼谷博彩公司。” 他往镜框上方看。 “大使喜欢小赌一下赛马。”说完他又给了个微笑,“他偶尔会赢。” 阿诺挪了挪脚。 “窝拉差路是什么?” “从公用电话亭打来的电话。请继续。” “十一点五十五分,挪威大使馆。” “奇怪的是,我们今天早上打去大使馆问过,没有人记得那天跟他讲过电话,连接待员都说没有。” 桑沛耸耸肩,哈利挥手请他继续。 “十二点五十分,欧夫·克利普拉。我想你听过他吧?” “可能听过。” “他是曼谷数一数二的富豪,我在报上看过,他刚刚卖掉一座位在老挝的水力发电厂。他住在佛寺里。”桑沛咕哝说,“他和大使以前就认识了,他们是同乡,你听过奥勒松市吗?大使邀请了……” 他举起手表示放弃,不是现在值得谈的话题。他回到清单上。 “十三点十五分,颜斯·卜瑞克。” “他是谁?” “外汇经纪人,几年前从挪威人银行跳槽到巴克莱曼谷分行。” “好。” “十七点五十五分,芒空路?” “也是从公共电话亭打来的。” 清单上没有别的名字了,哈利暗自骂了声脏话。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以为可以得到什么,可是司机讲的他一个小时前都在电话上从彤亚·魏格那里听过了。 “你有气喘的毛病吗,桑沛先生?” “气喘?没有,怎么了?” “我们在车里找到一粒胶囊,请实验室化验过了。别紧张,桑沛先生,这只是例行程序。化验结果是气喘药,可是墨内斯家没有人会气喘,你知道有可能是谁的吗?” 桑沛摇头。 哈利把椅子往司机拉近。他不习惯在大街上问话,而且他觉得每个坐在窄巷里的人都在偷听。他压低音量。 “恕我直言,你在说谎,桑沛先生,我亲眼看过大使馆的接待员吃气喘药。你一天之中有一半的时间坐在大使馆里,你在那里待了三十年,我猜就算只是换一卷卫生纸,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你现在是告诉我你不知道她有气喘病吗?” 桑沛看着他,眼神冷淡平静。 “我是说我不知道谁有可能把气喘药留在车子里,先生。曼谷很多人有气喘病,其中一定有人进过大使的车,就我所知,阿藕小姐不是其中之一。” 哈利看着他。他怎么能坐在那里,眉毛上一滴汗都没有?太阳可是在天上像铜锣似的闪耀。哈利垂眼瞄了一下笔记本,彷佛下一个问题就写在上面。 “他的车子有没有载过小孩?” “什么?” “你会不会偶尔要接送小孩,或是载他去学校、托儿所之类的地方?你懂我的意思吗?” 桑沛的眼睛眨也不眨,背倒是挺直起来。 “我懂。大使不是那种人。”他说。 “你怎么知道?” 一个男人抬起头,视线离开报纸,哈利才知道他提高了音量。桑沛俯首行礼。 哈利觉得自己很愚蠢。愚蠢,倒霉,一身汗。就这个顺序。 “对不起,”他说,“我不是要让你不高兴。” 老司机的视线越过他,假装没听见。 “我们得走了,”哈利起身,“我听说你喜欢葛利格,所以带了这个给你。”他拿起一卷录音带,“这是葛利格的C小调交响曲,一九八一年才首演,所以我想你可能没有。喜欢葛利格的人都该有一卷,请笑纳。” 桑沛起身一脸惊喜地收下,站在那里看着录音带。 “再见。”哈利说。他行了个呆拙却是好意的合十礼,然后打手势告诉阿诺该走了。 “等一下,”司机说着,眼睛还盯着录音带,“大使是好人,但他不快乐。他有一个毛病;我不想坏了死者的名声,可是他赌马确实输的比赢的多。” “大部分人都这样。”哈利说。 “但是不会输到五百万铢那么多。” 哈利努力心算,但阿诺解了围。 “十万美金。” 哈利吹了声口哨。“哇,哇,他付得起的话,就──” “他付不起,”桑沛说,“他跟曼谷的地下钱庄借钱,这几个星期他们打过几次电话给他。”他看着哈利,那副表情难以捉摸。“我自己相信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是如果有人为了那种钱杀他,我认为就该抓起来惩罚。” “你说大使不快乐?” “他的日子不轻松。” 哈利想起一件事。“知道‘曼U’是什么吗?” 司机的脸蒙上阴影。 “大使死亡那一天的行事历写了这两个字,我查过电视节目表,那天没有任何一台转播曼联的比赛。” “哦,曼联,”桑沛露出微笑,“那是指克利普拉先生。大使叫他曼联先生,他会飞去英国看球赛,还买了很多球队的股票。他是个非常怪的人。” “到时就知道。我晚点会找他聊聊。” “如果你找得到他。” “什么意思?” “没有你找克利普拉这回事,只有他找你的份。” 太好了,哈利心想,我们就缺个丑角。 “赌债给案情来了个大翻转。”回到车上以后阿诺说。 “或许吧,”哈利说,“十万美金是一大笔钱,但是有这么大吗?” “曼谷每天都有人因为更小的数目被谋杀,”阿诺说,“小多了,不骗你。” “我想的不是地下钱庄,是奥特勒·墨内斯。那个人出身富豪之家,应该有钱还债才对,至少攸关生死的时候一定拿得出来。其中有蹊跷。你觉得桑沛先生怎么样?” “他提到阿藕小姐的时候说了谎。” “哦?为什么这样说?” 阿诺不答,只故作神秘地笑,然后敲了敲太阳穴。 “你到底要说什么,阿诺?难不成你看得出来人在说谎?” “我跟我妈妈学的,越战期间她在牛仔街靠打牌过活。” “放屁,我认识问了一辈子案的警察,他们每个说的都一样:高明的骗子你就是看不穿;这学不来的。” “问题是脑袋有没有长眼。从小地方看得出来,譬如你就没把嘴巴整个打开,你说喜欢葛利格的人都该有那卷录音带的时候。” 哈利感觉得到脸颊发烫,“那卷带子正好在我的随身听里。一个澳洲警察跟我说过葛利格的C小调交响曲,我是怀念他才买的。” “反正发挥效果了。” 阿诺突然转向,躲过一辆迎面而来的大卡车。 “妈的!”哈利都还来不及害怕,“他逆向啊!” 阿诺耸耸肩,“他比我大。” 哈利看着手表,“我们得去一下局里,然后我有场丧礼要参加。”他心惊胆战地想起“办公室”外面橱柜里热呼呼的西装外套。 “希望教堂有冷气。对了,为什么我们要坐在街上晒着大太阳?为什么那个老家伙不请我们坐到有阴影的地方?” “自尊。”阿诺说。 “自尊?” “他住在小房间里,跟他开的车、他工作的地方一点都搭不上关系,他不想邀我们进屋,是因为那样心里会不舒服,不只他不舒服,我们也是。” “怪人。” “泰国就是这样,”阿诺说,“我也不会邀你进我家。我会请你在台阶上喝茶。” 他猛地右转,几辆三轮嘟嘟车吓得急转弯。哈利在本能之下伸出双手挡在前面。 “我──” “──比他们大。谢了阿诺,我想这原理我已经懂了。” 13 一月十二日,星期日 “他现在化为乌有啦。”哈利旁边的人说着,画了个十字。他看起来威风凛凛,皮肤晒得很黑,眼睛是浅蓝色,让哈利想起染色的木料和褪色丹宁布。他的丝质衬衫领口敞着,脖子上挂了一条粗金链,雾面的粗链在太阳下微微闪烁。他的鼻子满布细细的血管,稀疏头发底下的褐色头颅亮得像颗撞球。罗德·柏尔克有双生气勃勃的眼睛,让他近看之下更显年轻,不像七十岁的人。 他一直喋喋不休,说得很大声,显然也不因为人在丧礼上就有所收敛。他的诺尔兰口音在圆顶天花板下回荡,大家却连回头瞪他一眼都没有。 他们出了火葬场以后,哈利向他自我介绍。 “这样呀,所以我旁边一直站着一个警察,我都不知道。幸好我什么都没说,不然就惨了。” 他发出洪亮的笑声,然后伸出老人干瘪粗韧的手,“柏尔克,在领最低等级年金。”话里的讽刺味道并没有出现在眼神里。 “彤亚·魏格说你算是本地挪威人社群的精神领袖。” “那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你也看得出来,我只是个老头子,不是什么牧羊人。而且我已经搬到外围去了,字面意思也好,譬喻也好。” “这样呀?” “搬到万恶渊薮去了,泰国的索多玛。” “芭堤雅?” “没错。还有几个挪威人住在那,我努力让他们安分守己。” “我就直说了,柏尔克,我们一直想联络欧夫·克利普拉,但怎么找就是那个看门的,他老是说不知道克利普拉人在那里、什么时候回来。” 柏尔克咯咯笑,“听起来是克利普拉没错。” “我听说他偏好自己主动跟人联络,可是我们正在调查命案,而且我没什么时间。我知道你是克利普拉的好朋友,算是他跟外界的连结?” 柏尔克歪歪头,“我不是他的副官,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不过替他居中联络这一点,你确实说对了,克利普拉不喜欢跟不认识的人讲话。” “克利普拉和大使的接触是你安排的吗?” “一开始是,不过克利普拉喜欢大使这个人,他们常常来往。大使也是出身桑莫拉那一带;乡下来的就是,不像克利普拉是地道的奥勒松市人。” “他今天没来倒是奇怪?” “克利普拉随时都在旅行。他好几天没接电话,我猜他去越南或老挝看他的生意,根本不知道大使死了,这案子也没登上什么头条。” “死于心脏衰竭的话,通常不会。”哈利说。 “所以挪威警察是为这个来的吗?”柏尔克一边说,一边用白色大手帕擦掉脖子上的汗。 “大使在海外死亡的话,这是例行程序。”哈利一边说,一边在名片背后写下警局的电话号码。 “如果克利普拉出现了,打这只电话可以找到我。” 柏尔克仔细看了名片,好像有什么话脱口欲出,又改了主意,把名片放进胸前口袋,点了点头。 “电话号码我收下了。”他说完话,握了手,就往一辆老荒原路华车走过去。在他身后,刚清洗过的红色汽车烤漆闪闪发光,一半车身停到了人行道上;是哈利见过的、开到墨内斯家门前那一辆保时捷。 彤亚·魏格缓步往他走来,“柏尔克帮得上忙吗?” “这次帮不上。” “克利普拉的事他怎么说?他知道他人在哪里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没打算离开的样子,而且哈利隐约感觉她在等他继续说。他一时偏执起来又看见那个外交官在扶那布机场冷酷的目光──“零丑闻,懂吗?”她是不是奉命监视哈利,如果他踩线了,就要回报图鲁斯处长?他看着她,立刻断了这个想法。 “红色保时捷是谁的?”他问。 “保时捷?” “那辆。我还以为奥斯佛郡的女生不到十六岁就知道每一种汽车标志了。” 彤亚把他这句话当耳边风,戴上她的墨镜。“是颜斯的车。” “颜斯·卜瑞克?” “对。他在那里。” 哈利回头。台阶上站着希丽达·墨内斯,一身夸张的黑色丝质长袍,旁边是穿着深色西装、一脸严肃的桑沛。他们后面站着一个年轻一些的金发男人,哈利在教堂里就注意过他,温度计显示三十五度,他却在西装外套底下穿了背心;他的眼睛被一副看起来很贵的墨镜遮住,正在低声跟一个也穿黑色的女人说话。哈利盯着她看,她彷佛感觉到他的视线,竟然转过来对着他。他没有马上认出如娜·墨内斯,现在他知道为什么了。她奇怪的肢体不对称已经消失了,而且比台阶上其他人都高。她的视线只有短暂停留,除了无聊之外,没透露出任何情绪。 哈利致歉告退,往台阶走上去,向希丽达表达慰问之意。她的手握起来无力又被动,一双呆滞的眼睛望着他,浓浓的香水味掩盖了琴酒的味道。 然后他转向如娜。她用手挡住太阳光,瞇着眼抬头看哈利,假装刚刚注意到他。 “嗨,”她说,“这个小矮人国里总算有人比我高了。你不是来我们家的那个警探吗?” 她的语气暗藏挑衅意味,有着青少年那种勉强装出来的自信。她握起手来坚定有力,哈利的眼睛下意识找起另一只手。黑色袖子底下突出一条义肢。 “警探?” 说话的是颜斯·卜瑞克。 他已经拿下墨镜,正瞇着眼。凌乱的金色浏海落在蓝色近乎透明的瞳孔前面,一张圆脸还有婴儿肥的样子,眼周的纹路却透露出年纪至少超过三十。先前的亚曼尼换成了乔吉欧,手缝的贝利鞋亮得像黑镜子,但他的外表就是让哈利感觉像卤莽的二十岁小孩作大人打扮。哈利开口自我介绍。 “我是挪威警方派来的,要做一些例行的调查。” “这样啊。那是正常程序?” “大使死的那天,你跟他说过话,对吗?” 颜斯惊讶地看着哈利,“没错,你怎么知道?” “我们找到他的手机,你的号码是他最后拨出的五通电话之一,他在下午一点十五分打的。” 哈利仔细观察颜斯,但他的脸没有流露出不安或困窘。 “我们可以聊聊吗?” “来找我吧。”颜斯变出一张名片,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家里还是公司?” “我在家里只睡觉。” 他嘴角那一抹轻笑根本不可能看得出来,但哈利就是知道有那抹微笑在,好像跟警探讲话只是一件刺激的事,有点脱离平常的事。 “容我失陪一下。” 颜斯在如娜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对希丽达点点头,就慢慢跑向他的保时捷。人渐渐散了,桑沛陪着希丽达走向大使馆的车,剩下哈利站在如娜旁边。 “大使馆有聚会。”他说。 “我知道,我妈不想去。” “也是,你们大概有亲人来家里住。” “没有。”她说。 哈利看着桑沛为希丽达关上车门,然后绕过车子。 “好吧,你要的话,可以跟我一起搭出租车。” 哈利发现这句话听起来像什么样,感觉耳垂红了起来。他原本要说的是“你要去的话”。 她抬眼看他。那双眼睛是黑色的,他看不出来里面的意思。 “我不要。”她抬起脚往大使馆的车走去。 气氛低迷,大家话不多。彤亚·魏格邀请哈利参加聚会,现在两个人站在角落各自转弄着杯子。彤亚的第二杯马丁尼已经喝掉大半,哈利要的是水,拿到的却是又稠又甜的柳橙汁。 “你在国内有家人吗,哈利?” “有一些。”哈利不确定突然换话题是什么意思。 “我也是,”她说,“父母,兄弟姊妹,几个叔叔阿姨,没有祖父母,就这样。你呢?” “差不多。” 阿藕小姐捧着放饮料的托盘左弯右绕,经过他们身边。她穿着样式简单的传统泰服,侧边开一条长长的缝。他的视线跟着她,不难想象大使是如何禁不住诱惑。 房间另一头,有个男人站在大幅世界地图前面,两腿打开,前后摇晃。他的背直挺挺,肩膀宽大,银灰头发像哈利一样削成平头,眼皮松垂,下巴坚定,双手交握在背后,那股军人气味大老远就闻得到。 “那是谁?” “伊瓦·骆肯,大使都叫他LM。” “骆肯?怪了,不在奥斯陆给我的职员名单上,他做什么的?” “好问题。”她吃吃笑起来,啜了一口酒。“对不起,哈利,我可以叫你哈利吗?我一定是有点醉了,这几天工作好多,睡好少。他去年来的,就在墨内斯来了以后。我就直说吧,他属于部里原地踏步那部分。” “什么意思?” “他的前途已经走到死胡同了。他从国防部某个职务转过来的,可是到了某个时候,他的名字后面就挂了太多‘可是’。” “可是?” “你没听过部里的人互相八卦的样子吗?‘他是个优秀的外交官,可是他喝酒;可是他太喜欢女色’之类的。‘可是’后面的话比前面的重要太多,会决定你在部里能爬多高,所以顶端才会有这么多假装圣人的庸才。” “那他的‘可是’是什么,他又为什么在这里?” “老实说,我不知道。他跟奥斯陆开会,偶尔写报告过去,但是我们不常看到他,我想他比较喜欢独来独往。隔三差五他就去越南、老挝、柬埔寨,带着他的帐篷、疟疾药丸,还有装满摄影装备的登山包,那种型的人你知道吧?” “或许。他写哪一种报告?” “不知道,都是大使处理。” “不知道?你们大使馆的人没那么多吧。是情报吗?” “做什么用的情报?” “唉,曼谷可是整个亚洲的中枢之一。” 她看着他,笑容若有所失。“我们能做这么刺激的事就好了,但是我想部里是要他在这里为国王和国家服务,长久且大体上忠诚的服务。再说,我宣誓过,有义务保密。” 她又吃吃笑起来,一只手摆到哈利的手臂上,“我们聊点别的吧?” 哈利聊了点别的,就去找下一杯饮料。人体有百分之六十是水,他感觉一天下来他的已经消失大半,往灰蓝天空蒸发去了。 他在房间后面找到和桑沛站在一起的阿藕小姐。桑沛对他慎重地点了点头。 “有水吗?”哈利问。 阿藕小姐给他一只杯子。 “LM是什么意思?” 桑沛抬起一边眉毛,“你想的是骆肯先生吗?” “是。” “你怎么不自己问他?” “怕是你们在他背后偷偷叫的。” 桑沛咧开嘴笑,“L代表‘活的’,M代表‘吗啡’,是战争末期他替联合国工作的时候就得到的老绰号。” “越战?” 桑沛微微点了个头,然后阿藕小姐就没了踪影。 “那时骆肯跟一支越南人小队在起降区等直升机来接,却遭到越共巡逻队攻击,陷入大屠杀。骆肯就是其中一个被射中的,他吃了一颗子弹,直直穿过脖子的一条肌肉。那时美国人已经把军队撤离越南,但医护兵还在,他们在象草丛里到处跑,给一个又一个士兵急救。他们会用粉笔在伤兵的头盔上写字,充当病历表,写D代表人员已经死亡,后来的人就不必浪费时间检查;L代表人员还活着,M代表已经给过吗啡,免得重复注射,死于药物过量。” 桑沛朝着骆肯的方向点点头。 “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失去意识,所以没给他吗啡,只在头盔上写了L,就把他跟其他人抬上直升机。后来他被自己疼痛的尖叫声吓醒,一开始搞不懂自己在哪里,后来他把压在身上的尸体推开,看见一个戴白臂章的人在给别人打针。他懂了,大喊要打吗啡,一个医护兵拍拍他的头盔说,‘对不起啊,兄弟,你已经满到眼睛了。’骆肯不可置信,摘下头盔一看,果然上面写着一个L和一个M。可是呢,问题是那不是他的头盔。他回头看着刚刚手臂上打了一针那个士兵,看见他的头盔上有个L,还认出帽带底下那包烂掉的烟和联合国徽章,于是恍然大悟,那家伙为了再打一针吗啡,把他们的头盔掉包了。他放声大叫,可是叫痛的声音被起飞的引擎轰隆声盖过。骆肯躺在那里尖叫了半个小时,才到了高尔夫球场。” “高尔夫球场?” “营地,他们都这样叫。” “你也在那里?” 桑沛点点头。 “所以你才这么熟悉这段往事?” “我是医护志工,他们是我收治的。” “后来呢?” “骆肯就站在这里。另一个再也没醒过。” “药物过量?” “这个嘛,他的死因并不是胃部中枪。” 哈利摇摇头。“现在你跟骆肯又在同一个地方工作。” “巧合。” “这种事的机率有多大?” “世界很小。”桑沛说。 “LM。”哈利说完,一饮而尽,喃喃地说还需要水,就找阿藕小姐去了。 “你会想念大使吗?”他在厨房找到她,开口便问。她正在折餐巾,绕着杯子折好,再用橡皮筋捆起来。 她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点头。 哈利用两只手握着空杯。“你们偷情多久了?” 他看着她张开漂亮的小嘴,塑出一个答案,她的大脑还没准备好的答案;然后闭起来,又打开,像金鱼似的。等到愤怒抵达她的眼睛,他也有些预期她会给他一巴掌,那股愠色又消退了,眼里倒是噙满泪水。 “对不起。”哈利道歉,但是听起来不像。 “你──” “对不起,但是这些问题我们不能不问。” “可是我……”她清了清喉咙,肩膀耸起又放下,好像在甩开什么邪恶的念头。“大使结婚了,我──” “你也结婚了?” “没有,可是……” 哈利轻轻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带离厨房门。她转过来对着他,眼中愠色重现。 “听我说,阿藕小姐,大使被人发现死在汽车旅馆,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你不是唯一一个他在搞的人。” 他观察她,看这些话有什么效果。 “我们在调查的是命案,你对这个男人没理由守什么情义,听懂了吗?” 她抽噎起来,他才发现自己正在摇她的手臂。哈利松了手,她看着他,瞳孔又大又黑。 “你在害怕吗?是这样吗?” 她的胸口起起伏伏。 “如果我答应你,除非你跟命案有牵连,这些事都不用外流,这样有帮助吗?” “我们不是情人!” 哈利盯着她看,但能看到的就只是两只黑色瞳孔。 “好吧,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子在已婚大使的车里做什么?除了吃气喘药以外?” 哈利把空杯子放在托盘上就走了。把这件事说出来很蠢,但他愿意犯蠢,只要能推某件事一把。什么事都好。 14 一月十二日,星期日 伊丽莎白·桃乐丝·柯兰利心情恶劣。 “靠,已经五天了,一个外国人背上插把刀死在汽车旅馆,我们没有指纹、没有嫌犯、没有任何一条他妈的线索,就只有接待员,唐雅·哈丁,汽车旅馆老板,现在又来个帮派。有我漏掉的吗?” “地下钱庄。”朗山在《曼谷邮报》后面说。 “地下钱庄就是帮派。”督察说。 “墨内斯找的地下钱庄不是。”朗山说。 “什么意思?” 朗山放下报纸。“哈利,你说司机认为大使欠地下钱庄钱,债务人死掉的话,地下钱庄会怎么做?会找家属讨债不是?” 丽姿一脸狐疑。 “有些人还是被家族荣誉那种观念束缚,地下钱庄又是生意人,当然会想尽办法把钱要回来。” “听起来很牵强。”丽姿皱着鼻子说。 朗山又拿起报纸。“反正我发现泰印旅人的号码,这三天就在墨内斯一家的来电纪录上出现三次。” 丽姿轻轻吹了声口哨,围着桌子这些人纷纷点头。 “什么?”哈利说着,顿时发现自己有些地方没听懂。 “泰印旅人从外面看起来是旅行社,”丽姿解释,“但二楼才是他们真正做生意的地方,他们放贷给到处借不到钱的人,利息高,讨债的手段也很有效。我们盯他们有段时间了。” “找把柄给他们定罪过吗?” “真要做的话,加把劲就可以,但是我们认为他们的竞争对手更恶劣。泰印旅人一直有办法跟帮派配合着经营,而且听说连保护费都不必付。如果他们杀了大使,就我所知,那倒是他们第一次杀人。” “也许是到了杀鸡儆猴的时候。”阿诺说。 “先杀了一个人,再打电话跟家属讨债,听起来不是有点本末倒置吗?”哈利说。 “为什么?如果要给人看到倒债的下场,那该收到警告的人也都收到了,”朗山一边慢条斯理地翻页,一边说,“如果还能拿到钱,那就是红利了。” “好吧,”丽姿说,“阿诺跟哈利,你们就到地下钱庄去拜访一下。还有,我刚刚跟鉴识组讲过话,在墨内斯西装上刀痕找到的油脂,弄得他们百思不解,他们说是有机物,应该是来自动物。好了,我看就这些了,祝你们顺利。” 哈利和阿诺走向电梯,朗山从后面赶上来。 “小心,这些人不好惹,我听说他们用螺桨对付赖账的人。” “螺桨?” “他们用船把人带到河里,绑在竿子上,然后把螺桨推进轴拉到水面上,让引擎倒转,从那个人旁边慢慢开过去。你可以想象吗?” 哈利想象了一番。 “两三年前我们发现一个男的心脏病发死掉,他的脸都被扯下来了,是真的拉下来。本来他们的用意是让他以后走在街上,当作对其他债务人的警告和威吓,可是听到引擎发动、看到螺桨靠近,想必是让他的心脏负荷太大。” 阿诺点点头,“不好玩,最好还是付钱。” “魅力惊喜泰国”,泰国舞者彩色图片上方印着这行字。海报挂在中国城三聘巷这家小小旅行社的墙上,除了哈利、阿诺、桌子后面的一男一女之外,简陋的办公室空空如也。那男的戴眼镜,镜片厚得好像他正从金鱼缸里往外看着他们。 阿诺已经给他看过警员证。 “他说什么?” “随时欢迎警察。我们参加他的行程可以有特惠价。” “问问有没有楼上的免费行程。” 阿诺说了几个字,那个人就拿起电话筒。 “稍等一下,等索仁森先生喝完茶。”他用英语说。 哈利正要开口,看到阿诺责难的眼神,就改变了主意。他们两个都坐下来等。过了两分钟,哈利指指天花板上没在运转的电扇,金鱼缸微笑摇头。 “坏了。” 哈利感觉得到头皮在发痒。又过了两分钟,电话铃响,然后那男的要他们跟他走。到了楼梯底下,他示意他们脱鞋,哈利想到脚上那双全是汗的网球袜还破了洞,为了大家好,还是穿着鞋妥当,但是阿诺缓缓地摇头。哈利一边骂脏话,一边甩掉鞋子,踏着沉重的脚步爬上楼梯。 金鱼缸敲了一扇门,门倏地往外推开,哈利后退了两步。一座肉山塞住门口。山有两条小缝权充眼睛,两撇下垂的八字胡,头发剃光光,但是留了条软趴趴的马尾。他的头好像脱了色的保龄球,躯干没有脖子也没有肩膀,就是鼓起来的一团东西,始于双耳,往下到一对手臂,手臂太肥满,看起来好像用螺丝锁上去的。哈利这辈子从来没看过这么大个子的人类。 那男人转身,一摇一摆地领他们进房间。 “他叫做吴,”阿诺低声说,“自营的约雇打手,臭名远播。” “天哪,他好像好莱坞坏蛋的二流赝品。” “满州来的中国人,大家都知道他们非常……” 窗户前面的百叶窗关了起来,房间变暗,哈利看得出一个男人的轮廓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天花板上有架电扇转着,敞开的阳台门让人以为外面的车水马龙直接穿过房间。门边坐着第三个人。吴把自己挤进仅剩的一张空椅子,哈利和阿诺在地板中央找了地方站。 “有什么地方可以效劳,两位先生?” 桌子后面传来低沉的声音,咬字是英国口音,抑扬顿挫接近牛津腔。他举起手,一枚戒指闪现光芒。阿诺看着哈利。 “呃,我们是警察,索仁森先生……” “我知道。” “你借钱给挪威大使奥特勒·墨内斯,在他死后打电话给他太太,为什么?要逼她替大使还债吗?” “我们跟任何一个大使都没有未清的债务。再说我们也不处理那种贷款,嗯……怎么称呼?” “霍勒。你在说谎,索仁森先生。” “你说什么,霍勒先生?”索仁森往前靠过来。他的脸是泰国人五官,但是皮肤和发色跟雪一样白,眼睛是蓝的。 阿诺抓住哈利的袖子,但他把手抽走,迎上索仁森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已经把脖子悬在断头台,毕竟都摆出威胁的姿态了,而那位索仁森先生要是稍有让步,就会没面子。游戏规则就是这样,但哈利脚上一双破袜站在那里,汗流浃背,而且对什么面子、圆融、手腕都彻底受够了。 “你现在可是在中国城,霍勒先生,不是发郎的地盘。我跟曼谷警察局长没过节,建议你要开口说下一个字之前,先跟他聊聊,那样我就答应你,让你忘掉这次难看的场面。” “通常是警察对犯人宣读权利,不是反过来。” 索仁森先生的白牙从湿润的红唇之间露出来。“哦对,‘你有权保持缄默’什么的。那,这次就是反过来了。吴,带他们出去。失陪了,两位。” “你在这里的活动见不了光,你自己也一样,索仁森先生。我是你的话,就马上出去买高系数防晒乳,监狱的操场可没卖。” 索仁森的声音低了一阶。“不要惹我,霍勒先生,恐怕我出国太久,已经让我失去泰国人名闻遐迩的耐性。” “在牢里待个几年,很快就会恢复了。” “吴,带霍勒先生出去。” 那团巨大身体移动的速度快得惊人,哈利嗅到咖哩的辛辣味,还没能抬起手就已经双脚离地,被紧紧抱住,有如刚刚在游乐场赢到手的玩具熊。哈利扭来扭去想脱身,但是每一次他的肺释出空气,那道铁钳就再夹紧一些,就像蟒蛇压缩猎物的呼吸。哈利眼前一片黑,路上传来的车声变大,然后他终于重获自由,而且正在空中飞。睁开眼后他知道自己失去意识过,感觉好像做了一秒钟的梦。他看见一个塞满中国符号的招牌,两根电线杆中间的一团线,灰白的天空,还有一张脸俯视着他。而后声音回来了,他可以听见一串字从那张脸上的嘴巴流泻出来,那个人指指阳台,又指指一辆嘟嘟车的顶篷,上面留了个难看的凹陷。 “你还好吧,哈利?”阿诺挥手要嘟嘟车司机离开。 哈利往下瞄瞄自己,他背疼,而且那双皱巴巴的运动袜,在肮脏灰暗的柏油路面上显得悲哀无比。 “这个嘛,我这副样子连施罗德都进不去。你有没有拿我的鞋子?” 哈利敢发誓,阿诺一定是咬住嘴唇在忍笑。 “索仁森叫我下次要带拘票。”阿诺一回到车上就说,“我们反正逮到他们的把柄了,袭警。” 哈利一根手指沿着小腿抚摸长长的割伤。“没抓到他们,是抓到那个打手。不过说不定他能告诉我们一点东西。你们泰国人这么喜欢高的地方是怎么回事?照彤亚·魏格说的,这周我是第三个被人从房子往外丢的挪威人。” “帮派的老招式了,他们宁可这样,好过让人吃子弹。如果警方发现窗户下面躺着一个人,他们并不能排除可能是意外坠落。给一些钱、转个几手,案子就搁一边去了,没有人被挑剔,每个人都开心。弹孔会让事情变复杂。” 他们在红灯前面停下来。一个满脸皱纹的中国老妇坐在地毯上咧嘴笑,她的脸在颤悠悠的蓝色空气中模糊起来。 15 一月十二日,星期日 “恋童癖是怎么回事?” 史戴·奥纳在电话另一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恋童癖?这开场白还真是见鬼了。简短一点的答案是,对未成年人有性欲的人。” “稍微有点深度的答案呢?” “这个现象我们还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不过如果你跟性学家讨论,他们可能会在偏好型和情境型中间画出明确的界线。在公园拿着一袋糖果那种典型的形象就是偏好型,他的恋童癖好通常在十几岁的时候开始,不一定伴随外在冲突;他对那个孩子有共鸣,会降低自己的行为年龄,变成跟那个孩子一样,偶尔会扮起类似父亲的角色;性活动通常经过详尽计划,对他来说,性是他尝试解决人生问题的手段。讲这个我有钱拿吗?” “情境型呢?” “这个群体比较分散,主要对成人比较有性方面的兴趣;如果对孩童产生兴趣,通常孩童是替身,替代某个跟恋童者有冲突的人。” “再讲讲那个拿着一袋糖果的人。他脑袋的线路怎么接的?” “嗯,一般来说恋童者自尊心低落,还有所谓比较脆弱的性欲,就是说,他们对自己没有把握,没办法承担成人的性,感觉自己是失败品。他们觉得唯有跟小孩子一起,才能在实践欲望的时候掌控局面。” “而且都是先天和后天因素,就那一套老生常谈对吧?” “性侵儿童的人有些自己小时候也被性侵过,并不少见。” “这种人要怎么辨认?” “抱歉,哈利,不是这样运作的。他们一点也不显眼,通常是独居男子,人际关系差,虽然性认同出了问题,在其他人生领域还是可以有完全正常的表现。” “了解。所以是没办法分辨。” “羞耻心可以培养出高明的伪装专家。大多数恋童癖一辈子都在训练自己对别人隐藏恋童倾向,所以我只能说,外头的性侵儿童犯远比警方抓到的多。” “一个等于十个。” “什么?” “没什么。谢了,史戴。对了,我已经封瓶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喔。几天了?” “大概四十八小时。” “很难吗?” “这个嘛,至少目前怪兽还乖乖待在床底下。我本来以为会更辛苦。” “才刚开始而已。记得,以后日子会更辛苦。” “日子不就是辛苦,还会有别的吗?” 天黑了。他要出租车司机开往帕蓬街,司机就递了一份彩色小册子给他。 “按摩吗,先生?厉害的按摩,我载你去。” 他在稀疏的光线下看见女孩的照片对着他微笑,纯真无邪,彷佛泰航的广告。 “不用,谢谢,我只想吃饭。”哈利把小册子还回去,虽然他饱受摧残的背认为这个建议极好。哈利问起哪一种按摩(纯粹出于好奇),出租车司机比了个毫无诠释空间的国际通用手势。 帕蓬街的柏雪鸿法式餐厅是丽姿推荐的,而且食物看起来真的不错,只是哈利实在没胃口。他对收走餐盘的服务生微笑致歉,也给了丰厚的小费,免得他们以为他对餐厅不满意。然后他走出餐厅,走进歇斯底里的帕蓬区市井生活中。帕蓬一巷不开放车辆通行,却比马路更拥挤,人潮来来往往,好像一条冒泡的河流经小摊子和酒吧。音乐从墙壁的每一处开口轰隆而出,人行道上汗涔涔的男男女女寻找行动目标,人、污水和食物的味道互相争抢。一道门帘正好在他经过的时候被人拉开,他看见里面的女孩子穿着规定得穿的丁字裤和高跟鞋。 “不收服务费,饮料只要九十铢。”有个人在他耳边大喊。他继续走,感觉却像停着没动,因为同样的情境在这条挤满人的街道上一路重复。 他感觉胃在鼓动,不确定是音乐声,心跳声,还是从是隆路上方新建高架高速公路传来的、机器夜以继日单调的打桩声。 在某间酒吧,有个穿俗气红色丝质洋装的女孩发现他的目光,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哈利继续走,感觉几乎像是喝醉了。他听见另一间酒吧的鼓噪声,酒吧墙角挂着一架电视机,显然某支球队刚刚得了分数。两个红脖子英国男人互碰酒杯,唱起英超西汉姆联的队歌:“我一直在吹泡泡……” “进来,金发帅哥。” 一个身材高瘦的女人对他眨着睫毛,挺出一对又大又坚挺的乳房,还交叉双腿,紧身裤让一切一览无遗。 “她是尬特伊(katoy)。”有人用挪威话说。哈利转身。 是颜斯·卜瑞克,胳臂上挂着一个穿紧身皮裙的娇小泰国女人。 “很厉害,真的,从头到脚,曲线啦、胸部啦,还有个阴道。其实有些男人宁愿要尬特伊也不要真货,而且有何不可呢?”卜瑞克咧开嘴,晒黑的娃娃脸上露出白牙,“当然唯一的问题就是,手术做出来的阴道没有真女人的阴道那种自我清洁的功能,等到哪天做得到了,我自己都会考虑选尬特伊。你觉得呢,警察先生?” 哈利瞥了一眼那个高个子女人。她一听到尬特伊这几个字就转过去背对他们了,还大大地哼了一声。 “嗯,我还没想过这里面的女人会有哪个不是女人。” “要骗过生手很容易,但是从喉结还是看得出来,而且通常喉结拿不掉。还有,他们通常就是身高高了一个头,打扮有点太性感撩人,举止有点太主动挑逗,而且漂亮得过分。说到底就是这一点把她们曝光的,她们控制不住,就是一定要做得有那么一点过头。” 他的话尾悬在空中,彷佛在暗示什么,不过就算真的是,哈利也不懂。 “对了,警察先生,你自己是不是做什么事情做得过头了?我看你一跛一跛的。” “对西式谈话过度信任。会过去的。” “哪个会过去?信任,还是伤势?” 颜斯看着哈利,脸上同样是丧礼后那一副看不见的笑容,彷佛有场游戏想要哈利加入。哈利没有玩闹的心情。 “两个都是吧,希望如此。我正要回家。” “这么早?”霓虹灯打亮颜斯湿湿的额头。“那么,希望明天看到你身体好一点了,警察先生。” 哈利在素理翁路上招了出租车。 “按摩吗,先生?” Tonya Harding,1970~。前美国女子花式溜冰运动员。她在一九九四年冬季奥运前夕,涉嫌与前夫密谋雇人用铁棍击打同胞对手南希·克里根(Nancy Kerrigan)的膝盖,罪名成立后遭到终身禁赛处分。——译注? Bardolph,莎士比亚戏剧《亨利五世》里的配角,是亨利的儿时玩伴兼酒友。——译注? Pablo Escobar,1949~1993,哥伦比亚大毒枭。——译注? 丽姿(Liz)为伊莉萨白(Elizabeth)的昵称之一。——译注? 奥勒·居纳尔·索尔斯克亚(挪威语:Ole Gunnar Solskjaer),1973年2月26日出生于挪威克里斯蒂安松,前职业足球运动员,球员时代司职前锋,曾效力于挪威莫尔德、英格兰曼联等球队,现任莫尔德足球俱乐部主教练。球场上的索尔斯克亚善于捕捉机会,进球率尤其是替补进球率非常高,因此被广大球迷视为最强的替补球员,并有“超级替补”的美名。? “胜狮”是泰国的代表性啤酒。? 尊尼获加(英语:Johnnie Walker)台译约翰走路,是世界著名的苏格兰威士忌品牌,由帝亚吉欧(Diageo)在英国基尔马诺克的酿酒厂酿造。? 国际中立机构”透明国际“(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组织,每年公布的”腐败感知指数(Corruption Perceptions Index,CPI)“报告中有这样的全球贪腐最严重国家排名,报告称数据的采集者为各地权威中立机构。? 伯大尼是耶路撒冷附近位于橄榄山东麓、约但河西的一个小村庄,希腊原文为“枣”或“无花果之家”,意为困苦之家。耶稣在耶路撒冷屡遭犹太教首领弃绝,但是在伯大尼却备受爱他的人欢迎。拉撒路是《圣经·约翰福音》中记载的架空人物,他病危时没等到耶稣的救治就死了,但耶稣一口断定他将复活,四天后拉撒路果然从山洞里走出来,证明了耶稣的神迹。? 索多玛(Sodom)《旧约圣经》记载的城市,位于死海的东南方,如今已沉没在水底。依记载,索多玛是一个耽溺男色而淫乱、不忌讳同性性行为的性开放城市。在英文中,由”Sodom“一字所生出的词汇”Sodomy“则指男性之间的肛交,直译通常则为”鸡奸“,是带有刑事和贬义的词语。? 芭提雅二战前是一个小渔村,二战时是美军在东南亚登陆点和营区聚集地,慢慢形成了一个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是泰国的法外之地,枪、色情、毒品、赌博在芭提雅完全是豁免受保护的,有”性都“的称号。? 16 一月十三日,星期一 阿诺到哈利住的高楼大厦“江河苑”小区外面接他,这时太阳刚刚升起,光线从矮房子之间穿过,柔柔地照在他身上。 八点不到他们就找到巴克莱银行曼谷分行,还有一个面带笑容的管理员让他们进入地下停车场。这管理员顶着乐手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发型,戴着耳机。最后阿诺终于看到电梯旁边有一个空出来的访客停车位,夹在那些宝马和奔驰中间。 阿诺比较想在车里等,因为他会讲的挪威话只有“takk”,谢谢;某一次喝咖啡小憩的时候哈利教过。丽姿半开玩笑说,白种男性想教会本地人的第一个词汇每次都是“谢谢”。 阿诺在这一带没办法放松心情,他说这些名贵轿车会引贼上门。而且就算停车场里装了监视录像器,他也不太能信任停车场管理员,这些人打开栅栏的时候会用你看不见的节奏弹手指。 哈利搭电梯到九楼,进了巴克莱银行曼谷分行的接待处,自我介绍以后,看了看时钟。他原本有点预期得要等一等颜斯·卜瑞克,但是有个女人陪他走回电梯里,刷了卡,按了按钮P,她说是最顶层的意思。然后她疾步退出电梯,哈利就直往天空而去。 电梯门滑开,他看见颜斯站在发亮的褐色拼花地板中央,靠着一张桃花心木大桌,耳边贴着一只电话,肩膀上又夹着一只。房间其他地方都是玻璃,墙壁、天花板、咖啡桌,甚至椅子都是。 “晚点再聊,汤姆,今天千万别让人家吃了啊。还有,我说的,不要碰卢比。” 他对哈利微笑致歉,把另一只电话挪到耳边,瞄了瞄计算机屏幕上的实时行情,然后吐了简短的一声“好”,就把电话挂断。 “那是在做什么?”哈利问。 “那是在做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是?” “此刻是替一位客户拿到美元贷款。” “金额很大吗?”哈利放眼远眺,一半的曼谷掩盖在他们下方的雾霭中。 “看你跟什么比啰,等于普通挪威地方议会的预算吧,我猜。昨晚玩得愉快吗?” 哈利还没能回答,其中一只电话就叫了起来,颜斯按下对讲机按钮。 “希娜,帮忙留话好吗?我在忙。”他松开按钮,没等对方答应。 “忙?” 颜斯笑出声。“你不读报纸的吗?亚洲货币全部狂跌,每个人都尿裤子了,拚命要买美元,三天两头就有银行和证券公司倒闭,已经开始有人跳窗子了。” “但不是你?”哈利心不在焉地揉着脊椎。 “我?我是经纪人,秃鹰一族。” 他上下挥了几下双臂,露出牙齿,“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有动静,只要有人在交易,我们都在赚钱。上场时间就是好时间,目前呢,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都是上场时间。” “所以你是这种赌博游戏的庄家?” “对!说得好,我要记下来。而其他那些白痴就是赌客。” “白痴?” “当然啊。” “我以为这些买家卖家算是比较精明的。” “是精明没错,不过还是彻头彻尾的白痴。这是一条永恒无解的悖论,不过他们变得愈精明,就愈热中外汇市场的投机买卖。他们应该比别人更清楚明白,在轮盘上玩久了,不可能赚得了钱。我自己挺笨的,但是至少这点我还懂。” “所以你自己从来不在这个轮盘下注吗,卜瑞克?” “我偶尔是会玩一点。” “那你也是其中一个白痴?” 颜斯递出一盒雪茄,哈利婉拒了。 “聪明,这个味道臭死了,我抽是因为我认为我该抽,因为我抽得起。”他摇摇头,把一根雪茄塞进嘴里。“你看过《赌国风云》吗,警察先生?劳勃·狄尼洛跟莎朗·史东演的那部?” 哈利点头。 “你记得乔·派西说有一个男的,是唯一一个他知道可以从赌博赚钱的人?可是他不是去赌博,他做的是下注,赛马,篮球比赛等等,那跟轮盘很不一样。” 颜斯拉出一张玻璃椅子给哈利,自己也在对面坐下来。 “赌博的关键是运气,但下注不是,下注的重点有两个:心理和信息。最聪明的人赢,拿《赌国风云》这个人来说吧,他把时间全花在收集信息,马的血统也好,当周训练的表现也好,吃的饲料、骑师那天早上起床时的体重,所有别人懒得收集或没办法收集、吸收的信息。然后他把信息凑在一起,算出机率,再观察别的赌客怎么做。如果有一匹马的胜算实在太高,他就下注,不管他认为这匹马会不会赢。最后总计下来他是赢的那个,别人都输。” “就这么简单?” 颜斯举起一只手替自己辩护,然后瞄了一眼手表,“我知道一个朝日银行的日本投资人昨天晚上要去帕蓬街,最后我在四巷找到他,又喂又灌地给他信息,一直到凌晨三点,然后把我的女人给他,自己就回家了。早上六点我来上班,之后就一直买泰铢。他很快就会上班,会买进相当于四十亿克朗的泰铢,然后我就开始卖。” “听起来是很多钱,但是听起来也几乎是违法。” “几乎,哈利,只是几乎。”颜斯现在激动起来,像小男孩在炫耀新玩具。“问题不在道德。如果你是足球队的进攻前锋,你一定随时都处在有点越位的状态。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 “打破得最彻底的人赢?” “马拉度纳用手进球,大家都觉得那是球赛的常态。裁判没看到就没事。” 颜斯举起一只手指。 “话说回来,这是胜率问题,这件事实你是逃不过的,你偶尔会输一次,但是如果你朝胜率高的方向玩,长期下来一定赚钱。” 颜斯皱了皱眉,然后把他的雪茄捻熄。 “今天是这个日本投资人决定了我的行动,可是你知道最爽的是什么吗?是你自己来操控赌局。譬如美国公布通膨数字之前,你可以散布谣言,说格林斯潘在私人午宴上说过一定要升息。你可以混淆敌人的视听,你就是靠这个大捞一笔。妈呀,这比上床还爽。” 他大笑,兴奋地跺脚。 “货币市场是众市场之母,哈利,是市场的一级方程式赛车,可以让人欣喜若狂也可以置人于死地。我知道这样很乖张任性,但我就是那种控制狂,如果要死在驾驶座上,我们也喜欢知道是自己的错。” 哈利环顾四下。玻璃屋里的疯狂教授。 “如果你被抓到超速呢?” “只要我赚钱,只要我量力而为,大家都高兴。还有,我靠这个成为公司里最会赚钱的员工,你看到这间办公室了吧?以前曼谷巴克莱的老板就坐在这里,你可能好奇为什么现在是我这种无耻下流的经纪人坐在这间办公室,原因是金融公司只看一件事:你赚多少钱。其他的都是装饰品,包括老板也是。老板只是行政人员罢了,还得靠我们这些在市场打滚的人保住他们的工作和薪水。我的老板已经搬到楼下另一间舒服的办公室,因为我扬言带着手上全部的客户跳槽,除非公司给我更好的福利,还有这间办公室。” 他解开西装背心,挂在椅背上。 “不说我了。有什么地方可以为你效劳,哈利?” “我想知道大使死的那天,你跟他在电话上讲了什么。” “他打电话确认见面的事。我也跟他确认了。” “然后呢?” “他照约定四点过来。可能是四点五分吧。接待处的希娜知道确切的时间。他先到那里登记的。” “你们谈了什么?” “钱。他有一些钱想投资。”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一根肌肉透露出他在说谎。“我们在这里坐到五点,然后我陪他到地下停车场他车子那边。” “他把车停在我现在停的这个地方?” “有访客停车位的话,是啊。” “那次就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 “对。” “谢谢。没有问题了。”哈利说。 “哇,大老远跑来,问这么少。” “我说过,这些都是例行公事。” “当然啦,他是死于心脏病不是?”颜斯问,唇边挂着半抹微笑。 “看起来是。”哈利说。 “我是他们家的朋友,”颜斯说,“没人说过什么,不过我心里有数。只是让你知道一下。” 哈利起身的时候,电梯门开了,接待员拿着托盘走进来,上面有两只玻璃杯和两只瓶子。 “走之前喝点水吧,哈利?我每个月空运进口的。” 他在杯子里倒了来自挪威拉尔维克的法里斯矿泉水。 “对了,哈利,你昨天说的通话时间并不正确。” 他打开墙上的一道门,哈利看见一具像提款机的机器。颜斯按了几个号码。 “是下午一点十三分,不是一点十五分。可能不重要,但是我想你说不定喜欢绝对精准。” “时间是电信公司给的,你为什么会认为你的时间更精准?” “我的才对。”白牙闪现。“这个装置会记录我所有的谈话,要价五十万克朗,里面有卫星校正定时器。相信我,它很精准。” 哈利抬起眉毛。“谁会花五十万买一台录音机?” “这种人比你想象得多,例如大多数金融经纪人。如果你跟客户对于电话上说了买还是卖有争议,五十万马上变成微不足道的小钱。录音机会在这个特殊的带子上自动加入数字时间码。” 他拿起一个长得像录像带的东西。 “时间码不能改动,而且一旦记录了谈话,除非消掉时间码,否则不能变更录音内容。唯一能动的手脚就是把带子藏起来,可是别人会发现那一段时间的带子不见了。我们会这么一丝不苟,是因为录音带可以当作呈堂证供。” “所以你跟墨内斯的谈话也有录音?” “当然。” “我们可以……?” “等我一下。” 看过这个背上插了一把刀的死人,现在又听到他活生生的声音,感觉真古怪。 “那就四点。”大使说。 听起来呆板单调,几乎有点悲伤。然后他就挂断了。 ’ 17 一月十三日,星期一 “你的背还好吗?”哈利跛着脚进办公室开晨会的时候,丽姿担心地问。 “好一点了。”他撒了谎,一边跨坐到椅子上。 阿诺给他一根烟,但是朗山在报纸后面咳嗽,哈利就忍住没点燃。 “我有一些消息,可能会让你心情好起来。” “我心情很好。” “第一个,我们已经决定抓吴进来,跟他说攻击执行公务的警察可以判三年,看看能不能逼他说出什么。索仁森先生说没再见过吴,显然吴是自营打零工。我们没有他的住址,但是知道他通常在拉查当能拳击场旁边的一家餐厅吃饭。有拳赛就会有大笔赌注,放高利贷的会在那附近晃荡,物色新客户,还有注意有没有债可以讨。另外一条好消息是,舜通一直在查访疑似经营伴游服务的旅馆,看起来大使经常投宿其中一家,他们记得那辆车,因为使节车牌的关系。他们说他带了一个女人一起。” “好吧。” 丽姿对哈利冷淡的反应有点失望。 “好吧?” “他带阿藕小姐去旅馆,给了她一炮,那又怎样?她又不会带大使回家,对吧。在我看来,我们从中得知的就只有希丽达·墨内斯有动机杀夫。或是阿藕小姐的情人,如果她有情人的话。” “阿藕小姐也可能有动机,如果墨内斯打算甩了她。”阿诺说。 “很多好建议,”丽姿说,“我们从哪一个着手?” “查不在场证明。”报纸后面传出回答。 大使馆的会议室里,阿藕小姐抬头看着哈利和阿诺,眼睛哭得红通通。她直截了当否认去过任何旅馆,说自己跟母亲、妹妹同住,但是案发那晚不在家。她说她没有跟任何人在一起,而且很晚才回家,到家已经过了午夜。阿诺逼问她去处的时候,她哭了起来。 “你最好现在告诉我们,阿藕小姐,”哈利说着,阖上对着走廊的百叶窗,“你已经骗过我们一次。现在事态严重,你说命案那一晚你不在家,但是又没有跟任何能证明你行踪的人碰过面。” “我妈妈和妹妹──” “可以证明你在午夜之后回家。这帮不了你,阿藕小姐。” 眼泪从那张可爱如娃娃的脸滑落。哈利叹口气。 “我们得把你带走,”他说,“除非你改变主意,告诉我们你人在哪里。” 她摇头,哈利和阿诺互看了一眼。阿诺耸耸肩,抓住她的手臂,但是她用头抵住桌子,呜呜咽咽地哭。就在此时门上传来一下轻敲声,哈利把门打开一条缝,外面是桑沛。 “桑沛,我们──” 这位司机把一根手指摆到嘴前,“我知道。”他低声说着,招手要哈利出去。 哈利走出去,关了门。“什么事?” “你在讯问阿藕小姐。你想知道发生命案的时候她人在哪里。” 哈利没回答。桑沛清清喉咙,打直背脊。 “我说谎了,阿藕小姐确实坐过大使的车。” “嗯哼?”哈利措手不及。 “好几次。” “所以你知道她跟大使的事?” “不是跟大使。” 过了几秒哈利才突然领会过来,直直盯着这个老人,不可置信。 “你,桑沛?你跟阿藕小姐?” “说来话长,而且恐怕你也不会完全明白。”他锐利地注视着哈利。“大使死的那天晚上,阿藕小姐和我在一起。她不可能说出来,因为我们两个都会丢了工作。职员之间禁止交往。” 哈利举起一只手摸过整个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警察先生,你在想我是老人,她是年轻女孩。” “呃,恐怕我不太懂,桑沛。” 桑沛微微一笑,“她母亲跟我曾经是一对,很早以前了,早在她生阿藕之前。泰国有一种东西叫做譬(phîi),大概可以翻译成“长辈”吧,年长的人阶级比年幼的人高,但是含意不只这样,还有年长者有责任照顾年幼者的意思。阿藕小姐是我引荐进大使馆的,她是个有情、懂得感恩的女人。” “懂得感恩?”哈利放胆质疑,“她几岁的时候……”他停顿一下,“她母亲怎么说?” 桑沛笑得感伤,“她跟我同岁数,而且完全了解。我只是借用阿藕一点点时间,到她找到可以一起生儿育女的男人为止。这不是什么罕见的……” 哈利吐了口气,随之呻吟一声。“所以你是她的不在场证明?而且你知道大使不是带阿藕小姐去他常去的那家旅馆?” “如果大使去了旅馆,那一定不是跟阿藕。” 哈利举起一根手指,“你已经撒过一次谎,我可以逮捕你,因为你妨碍警察调查命案。如果你还有什么没说,趁现在说一说。” 那双上了年纪的褐色眼睛看着哈利,眨也不眨。“我喜欢墨内斯先生,他是我的朋友,我希望害死他的凶手得到惩罚,可是不要牵连无辜。” 哈利本来要开口说话,又吞了回去。 18 一月十三日,星期一 太阳已经变成带橘色条纹的浓酒红,挂在曼谷灰色的天际线,好像没说一声就出现在天上的新行星。 “这里是拉查当能拳击场。”丽姿说。载着哈利、阿诺、舜通的丰田汽车在灰砖建筑旁边停下来,两个猥琐样的黄牛露出喜色,但丽姿挥手把他们赶走。“看起来不怎么样,不过这可是曼谷版的‘梦幻剧场’。在这里,只要手脚够快,每个人都有机会变成上帝。嗨,瑞奇!” 警卫之一走到车子旁边,丽姿换上哈利不敢恭维的娇媚神态,一串轻快活泼的笑语之后,她转头对大家微笑。 “我们赶快去把吴抓起来吧。我刚刚帮观光客和我自己弄到了最前排的座位,今天晚上伊旺打第七场,应该会很有意思。” 餐厅就是基本的那种,塑料、苍蝇,还有唯一一架电扇,把厨房的食物味道吹到餐厅各个角落。泰国王室成员的肖像挂在柜台上方。 只有几张桌子有人坐,而且没有吴的踪影。阿诺和舜通坐在门边的桌子,丽姿和哈利坐在靠里面的桌子。哈利点了春卷,安全起见,还点了一瓶消毒用的可乐。 “瑞奇是我以前打泰拳的教练,”丽姿解释,“我的体重几乎是那些对手男生的两倍,还比他们高了三个头,可是每一次都被对手痛宰。他们还在喝奶时就在这里吸收拳击的养分了。可是他们不喜欢打女人,他们说的,我倒是感觉不出来。” “国王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哈利边指边说,“我到处看到他的照片。” “这个嘛,国家需要英雄。王室原本不是特别受民众爱戴,一直到二次大战,国王想方设法先是跟日本结盟,等到日本处于守势,又投向美国阵营。他救了这个国家,免去一场杀戮。” 哈利向肖像举杯,“这位老兄听起来挺酷。” “你要了解,在泰国有两件事开不得玩笑──” “王室和佛陀。对,谢谢,我听说了。” 门打开来。 “哟,哈啰,”丽姿说,“通常本人会长得比较小只呢。” 哈利没回头。他们的计划是等到吴点的菜上桌,手里有筷子,掏武器的动作会慢一点。 “他坐下来了,”丽姿说,“哇,光凭那个长相就应该把他关起来。不过我们能拖住他问上几个问题的话,就算走运了。” “什么意思?那家伙把警察从二楼窗户扔出去唉。” “我知道,可是我不会让你有太高的期待。吴‘大厨’可不是随便什么人,他替那些家族工作,他们有的是厉害的律师。我们算算他至少已经处理掉一打的人,弄成残废的有十倍之多,但是至今一条前科都没有。” “大厨?”哈利开始对付热腾腾刚送上桌的春卷。 “他两、三年前就有的绰号。我们有个案子的被害者是死在他手上,案子分派给我,他们开始解剖的时候我也在场。尸体摆在解剖台上已经好几天,里面都是气,胀得像一颗黑蓝色的足球。气体有毒,所以病理医师把我们赶出去,自己先戴了防毒面具,才切开那颗胃。我从门上的窗口看进去,他剖开尸体的时候,皮在那里啪哒啪哒地晃,气体涌出来,淡淡的绿色你都看得见。” 哈利把春卷放回盘子里,一脸痛苦表情,但是丽姿没注意。 “吓人的是他里面可生意盎然了,病理医师吓得退到墙边,因为那些黑色的生物从胃里爬出来,爬到地板上,窜进角落、缝隙里。”她用食指在额头上比了两只角,“恶魔甲虫。” “甲虫?”哈利做了个鬼脸,“甲虫不会跑进尸体里吧。” “我们发现那个死人的时候,他嘴里咬着一个塑料管。” “他……” “烧烤甲虫在中国城可是珍馐,吴给那个可怜鬼灌了一些。” “跳过烧烤的步骤?”哈利把盘子推开。 “真是神奇的生物啊,昆虫,”丽姿说,“我是说,甲虫怎么能在胃里活下来?里面不都是毒气什么的?” “我宁愿不思考这个问题。” “太辛辣吗?” 哈利花了一秒才想通她说的是食物,他已经把盘子推到桌子边缘。 “你会习惯的,哈利,一步一步来就行了,你应该带几份食谱回家,在厨房里让你女朋友佩服一下。” 哈利清了清喉咙。 “或是令堂。”丽姿说。 哈利摇头,“抱歉,也没有。” “该道歉的是我。”她说。然后对话不了了之。吴点的食物正要送上桌。 她从腰间的枪套拿出黑色的配枪,拉开保险。 “史密斯威森六五○,”哈利说,“耐操好用。” “待在我后面。”丽姿边说边站起来。 吴抬头看着督察的枪口,眼睛眨也没眨一下。他用左手拿筷子,右手收在大腿上。丽姿用泰语吼了什么话,但他彷佛没听见。他头也不转,眼睛瞄了瞄四下,发现阿诺和舜通,然后目光停留在哈利身上,唇边闪过一抹微微的笑。 丽姿又喊了一次,哈利感觉颈子上的皮肤在刺痛。枪的击锤翘起来,吴的右手出现在桌面上,是空的。哈利听见丽姿咬着牙呼出一口气。阿诺和舜通给吴上手铐的时候,吴的视线还停在哈利身上。他们把他带出去,看起来好像小型马戏团游行,阵容有彪形大汉一个、侏儒两个。 丽姿把枪收回枪套,“我看他不喜欢你。”她一边说,一边指着朝天插在饭碗里的筷子。 “真的?” “这是泰国传统咒人死的意思。” “那还轮不到他,排队等吧。”哈利想起自己需要商借一把枪。 “天亮前看看能不能有点进展。” 进场途中,群众狂喜尖叫声迎面而来,还有三个乐师铿铿锵锵、咿咿呀呀地,像嗑了药的校园乐团。 两个拳击手刚刚上了擂台,头和双臂都系上彩色绳圈。 “蓝色短裤是我们的伊旺。”丽姿说。她在拳击场外面已经把哈利口袋里的钞票全劫走,给了组头。 他们找到前排的座位,就在裁判后面,丽姿满意地咂咂嘴。她跟邻座的人聊了几句。 “如我所料,”她说,“我们没错过什么。如果你想看真正精彩的比赛,就要星期二来,或是星期四去伦披尼拳击场,不然都是一堆……呃,你也知道。” “布庸赛。” “什么?” “布庸赛,我们在挪威都这样说,就是两个烂溜冰选手对战的时候。” “布庸?” “热汤。你就是趁这时候出去买热汤。” 丽姿笑出声的时候,眼睛变成亮闪闪的两条细缝。哈利已经发现自己喜欢看到、听到她笑。 两名拳击手已经拿掉头圈,绕行擂台,也行过某种仪式,就是把头靠在擂台柱上,然后跪着做几个简单的舞步。 “这叫做阮姆畏(ranmuay),”丽姿说,“拜师拳舞,礼拜他自己的古鲁(kru),就是精神导师和泰拳守护神。” 音乐停了,伊旺走到他的角落,和教练靠在一起,手掌相贴。 “他们在祈祷。”丽姿说。 “他需要吗?”哈利担心地问。他原先放在口袋里的钞票可是一大迭。 “如果他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就不需要。” “伊旺?” “拳手都可以自己挑名字。伊旺用的是荷兰人伊旺·希波力特(Ivan Hippolyte)的名字,一九九五年伊旺·希波力特在伦披尼拳击场赢了一场比赛。” “才一场?” “他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在伦披尼获胜的外国人。” 哈利转头确认她是不是眨了眼,但这时候铜锣一响,拳赛开始。 拳手互相靠近,小心翼翼地保持安全距离,同时彼此绕着圈圈。一拳挥出,对方轻松挡掉,而且踢出一脚反制,不过落空了。伴奏加大了音量,群众的加油声也是。 “他们只是先暖暖身。”丽姿大声说。 然后他们开始全力攻击对方,速度如闪电的一阵拳脚相向,动作实在太快,哈利没看到什么,丽姿却唉声叹气。伊旺已经在流鼻血。 “他吃了一记肘击。”她说。 “手肘?裁判没看到吗?” 丽姿露出微笑,“用手肘不违规,甚至是反过来,用手脚打中对方可以得分,但让你击倒对手的通常是手肘和膝盖。” “就是说他们的脚法不像空手道那么强。” “这话我可不敢说,哈利,几年前香港派了五个最厉害的功夫高手来曼谷较量,看哪一门武术比较强。暖场和仪式花了一个多小时,可是五个回合对战只花六分半钟。去医院的救护车有五辆,猜猜是谁在车上?” “嗯,今天晚上没这个危险,”哈利故意打了个夸张的呵欠,“这个实在──我靠!” 伊旺已经抓住对手的脖子,瞬间压下他的头同时右膝一顶,对手就往后倒了,不过他还是用手臂缠住围绳,人就正好挂在丽姿和哈利面前。对手血如泉涌,洒到擂台地板上,好像破水管在漏水一样。哈利听到身后的观众大声抗议,才发现自己已经站起来了。丽姿把他拉下来。 “哇!”她大叫,“你有没有看到伊旺手脚多快?我就说他很有意思吧。” 刚才穿红裤子的拳手把脸转向侧边,所以哈利看见他的侧脸,看见他眼周的皮肤随着内出血肿了起来,好像看着充气床在灌气一样。 看着伊旺逼近无助的对手,哈利有种古怪、恶心的既视感。对手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拳击擂台,伊旺不急,慢条斯理地研究观察他,有点像老饕在考虑先撕鸡翅还是鸡腿。哈利看见两个拳手之间的背景处站着裁判,正歪着头、垂手看着他们。哈利看得出来他不打算介入,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抵着肋骨一跳一跳。三人乐队现在听起来不像挪威独立日游行了,已经在狂喜中失控地敲打吹奏。 停,哈利心里想,但这一刻他却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揍他!” 伊旺揍了他。 哈利没跟着倒数。他没看见裁判把伊旺的手举到空中,也没看见胜利者对擂台四个角落双手合十行礼,他只盯着脚前那块有裂缝的湿水泥地,那里有一只小昆虫正在挣扎着要逃离一滴血;它被一连串的事件和巧合困住,膝盖以下都泡在血里。他回到了另一个国家,另一个时间,直到有只手往他的肩胛之间拍下去,才清醒过来。 “我们赢了!”丽姿对着他的耳朵大叫。 他们正排队等着跟组头拿钱,这时候哈利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讲挪威语。 “直觉告诉我,我们的警察先生是靠头脑下的注,不是盲目相信运气。如果是这样的话,恭喜你了。” “这个嘛,”哈利转身说,“柯兰利督察自称专家,看来可能离事实不远。” 他为颜斯·卜瑞克介绍督察。 “那你也下注了吗?”丽姿问。 “我朋友偷偷跟我说伊旺的对手有点感冒,还真奇怪啊,那也能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哦,柯兰利小姐?”颜斯露出愉快的笑容,然后转向哈利,“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一把,霍勒,我带了墨内斯的女儿来,应该要送她回家,可是我一个美国大客户刚刚来过电话,我得回办公室才行。现在天下大乱,美元飞涨,他有两大车的泰铢得脱手。” 哈利看着颜斯点头的方向。靠着墙站在那里、穿着长袖阿迪达斯T恤、一半身影被匆匆离开拳击场的群众挡住的,正是如娜·墨内斯。她双手抱胸,看着别处。 “我看到你的时候想起来,希丽达·墨内斯说过你住在靠河那边的大使馆公寓,如果你们一起搭出租车,不用绕太远的路。我答应她母亲……” 颜斯摆摆手,意思是人母的这种忧虑当然太过头,不过可以的话,最好还是守信。 哈利看看手表。 “他当然可以帮啦,”丽姿说,“可怜的小女生,想必现在她妈妈已经开始紧张了。” “当然。”哈利硬挤出笑容。 “太好了,”颜斯说,“喔。还有一件事,可以再麻烦你帮我领彩金吗?应该可以抵过出租车钱,如果有剩,我想警方应该有遗族的基金什么的。” 他给丽姿一张收据后就走了。她看见金额以后,眼睛瞪得老大。 “问题是,有那么多遗族吗?”她说。 19 一月十三日,星期一 如娜·墨内斯看起来不是特别高兴有人陪着回家。 “谢谢,我自己可以的,”她说,“曼谷星期一晚上的危险程度就跟厄什塔乡下的村子一样。” 没在星期一晚上待过厄什塔的哈利招了出租车,打开门等她上车。她心不甘情不愿,费了一番工夫爬进车里,咕咕哝哝念了一串地址,就盯着窗外。 “我叫他开到江河苑,”过一会她说,“你住那里对吧?” “我想我收到的指示是先送你回家,墨内斯小姐。” “小姐?”她笑出声,用肖似母亲的黑色眼睛看着他;那对聚拢在一起的眉毛让她看起来像小精灵一样可爱。“你讲话像我姑妈一样,你到底几岁啊?” “感觉多老,人就有多老,”哈利说,“所以我想我大概六十。” 现在她看着他的眼神多了好奇。 “我三十,”她突然说,“请我喝一杯,之后你就可以送我回家。” 哈利往前倾身,开始指示司机墨内斯家的地址。 “算了吧你,”她说,“我会坚持去江河苑,他就会觉得你在诱拐我,你想要引起骚动吗?” 哈利拍拍司机的肩膀,于是如娜放声尖叫,司机紧急煞车,害哈利的头往车顶撞上去。司机转头过来,如娜吸口气准备再次尖叫,哈利只好举起双手投降。 “好啦,好啦,去哪里?我想去帕蓬街顺路吧。” “帕蓬街?”她翻个白眼,“你真的老了,那里只有下流的老人跟观光客会去,我们去暹罗广场。” 她跟司机交谈几句,听在哈利的耳里是无懈可击的泰语。 “你有女朋友吗?”她问。她的啤酒刚送上桌,也是以骚动威胁来的。 他们在暹逻广场的大型露天餐厅,餐厅位在看起来是历史遗迹的大阶梯顶端,阶梯上挤满了年轻人,哈利推测都是学生吧。他们坐着看缓慢移动的来往人车和彼此。先前她对哈利的柳橙汁投了个怀疑的眼神,不过看起来,以她的背景,她是习惯了拒绝酒精的人。或者也可能不是。哈利感觉墨内斯这家人并不会遵循所有不成文的派对规则。 “没有。”哈利回答,又补充了一句,“到底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问我这个?” “到底为什么,嗄?”她在椅子上扭来扭去,“我猜通常问的是女孩子,对吧?” 他轻笑一声,“你想让我尴尬是吗?跟我讲你的男朋友。” “哪一个?”她把左手藏在大腿上,用右手举起啤酒杯,带着唇上一抹微笑,往后靠向椅背,然后牢牢盯着他看。 “我不是处女,如果你在想这个的话。” 哈利差一点把满嘴的柳橙汁喷到桌上。 “为什么我应该是?”她说完,举杯就口。 对啊,为什么你应该是?哈利心想。 “你是不是吓了一跳?”她放下杯子,换上严肃的表情。 “为什么我应该是?”这听起来像模仿她说话,于是他赶紧加了一句,“我想我大概在你这个年纪就破处了。” “是啦,但你不是在十三岁的时候。”她说。 哈利吸一口气,仔细思考她这句评语,然后从齿间慢慢吐气。他很乐意此刻抛弃这个话题。“真的?那他几岁?” “那是秘密。”她那副戏弄人的表情又回来了。“跟我说你为什么没有女朋友。” 他停顿了一会才开口。一股冲动涌上来,也许是想看看能不能回敬她一记惊吓,他想告诉她,那两个他能真心坦承爱过的女人,都已经死了;一个自杀,一个被谋杀。 “说来话长,”他说,“我失去她们了。” “她们,有好几个?我猜她们是因为这样才甩了你,对吧?你脚踏两条船?” 哈利从她的声音听得出孩子气的兴奋和笑声。他提不起勇气问她跟颜斯·卜瑞克的关系。 “不是,”他说,“我只是不够小心。” “你这样太严肃了喔。” “抱歉。” 他们静静坐着。她玩着啤酒瓶上的贴纸,瞥了瞥哈利,彷佛努力要下定决心。贴纸掉了下来。 “来,”她抓起他的手说,“我带你看一个东西。” 他们走下阶梯,穿过那些学生,沿着人行道前进,然后爬上横跨大马路的窄小人行陆桥,走到正中央停下来。 “你看,”她说,“是不是很美?” 他看着车水马龙朝他们而来,又离他们而去。马路一直延伸到视线到不了的地方,来自卡车、公交车、轿车、摩托车、嘟嘟车的光线就像岩浆流,在最远程汇集成一条黄带子。 “看起来像一条蛇在扭啊翻啊,背上有发光的纹路,对不对?” 她往前趴在栏杆上。“你知道奇怪的是什么吗?此时此刻曼谷的人会很乐意为了我口袋里少少的钱杀人,可是我在这里从来没感觉害怕过。我们在挪威周末总是去山上的小屋,我蒙着眼睛都熟悉那栋屋子和所有的步道,只要放假我们就去厄什塔,那里每个人都互相认识,顺手牵羊这种事就能上报纸头条,可是这里才是我觉得最安全的地方,我在这里四面八方被人群围绕,而且我可是谁都不认识。是不是很奇怪?” 哈利不确定该怎么回答。 “如果我可以选,我这辈子都要住在这里,然后至少一个星期上来这里一次,就站在这里看。” “看路上的车辆交通?” “对,我爱路上交通,”她突然转身对着他,眼睛闪闪发亮,“你不爱吗?” 哈利摇摇头。她转回去面对马路。 “可惜。你猜现在曼谷的马路上有多少辆车子?三百万,而且每天增加一千辆。曼谷的驾驶人一天要花两到三小时在车子里。你听过‘康满壶’吗?加油站买得到,是一个袋子,让你塞车的时候可以尿在里面。你觉得爱斯基摩人有‘交通’这种词汇吗?毛利人有吗?” 哈利耸耸肩。 “想想他们错过了多少,”她说,“住在那种地方,不能被这样的人群围绕。把手举起来……”她抓着他的手举起来。 “感觉得到吗?那股震动?那是来自周遭每个人的能量,就在空气里。如果你快死了,以为没有人可以救你,你就走出去,往空中张开双手,吸收一些能量,你就可以永生不死。真的!” 她的眼睛在发光,她的整张脸在发光。她把哈利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 “我可以感觉到你会活很久,非常地久,甚至比我久。” “不要说这种话,”哈利说,她的皮肤在他的手掌底下灼烧,“会有坏运气。” “坏运气好过没运气,爸爸总是这样说。” 他把手缩回来。 “你不想要永生不死吗?”她低声说。 他眨了眨眼睛,明白他的脑子已经把此时此地的他们拍了下来,在一座行人匆忙来去、底下有条海蛇闪闪发光的陆桥上,就像你造访知道不会久留的地方、就会拍下照片一样。他以前也这样过,有一晚在福隆纳游泳池,画面上人跳起来还没落地;有一晚在悉尼,一头红色浓密长发迎风飘扬;还有一张在扶那布机场,寒冷的二月午后,小妹站在摄影记者和此起彼落的闪光灯之间等他。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随时都可以拿到这些照片,这些照片永远不会褪色,经年累月反而变得更一致、更实在。 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一滴水滴在脸上。接着又一滴。他讶异地抬头往上看。 “我听说五月之前不会下雨。”他说。 “芒果雨,”如娜说着,把脸转向天空,“有时候会下这种雨,代表芒果成熟了。马上就会倾盆而下,走吧……” 哈利坠入梦乡。现在噪音没那么喧扰了,他也开始注意到车声中有一种韵律,一种可预测性。第一天晚上他会因为喇叭声醒过来,再过个几晚,他可能会因为没有任何喇叭声而醒过来。故障消音器的叫嚷声不会突然而至,在看似一团混乱中它自有位置,你只消些许时间就可以习惯,就像在船上学会走得稳一样。 他已经跟如娜约好隔天在大学旁边的咖啡店问她父亲的事。她下出租车的时候头发还在滴水。 长久以来他第一次梦见碧姬妲,她的头发紧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但她在微笑,而且还活着。 20 一月十四日,星期二 律师花四个小时就让吴获释离开。 “凌博士,替索仁森做事的,”丽姿在晨会中边说边叹气,“阿诺只来得及问吴谋杀案那天人在哪里,就没戏唱了。” “人肉测谎机问出什么答案了?”哈利问。 “什么都没有,”阿诺说,“他什么都不想告诉我们。” “什么都没有?靠,我还以为你们泰国人用水刑、电击很在行。所以现在有一个想要我死的神经病巨人在外面到处乱跑。” “拜托谁给我一点好消息好吗?”丽姿说。 有份报纸发出劈啪劈啪的声音。 “我又打了一次电话到玛拉蒂姿旅馆,第一个跟我讲电话的人说有个发郎会跟一个大使馆的女人去那里。这个人说那女的是白人,而且他觉得他们对话用的语言可能是德语或荷兰语。” “挪威语。”哈利说。 “我想要问出那两个人的样貌,可是问出来的不是很明确。” 丽姿叹口气,“舜通,带一些照片过去,看看他们能不能指认出大使跟他太太。” 哈利鼻头一皱,“夫妻俩在离家几公里的地方搞一个一天要两百美金的爱巢?不会有点荒谬吗?” “照今天跟我讲电话那个男人说的,他们周末才会去,”朗山说,“我问到了几个日期。” “我用昨天赢的钱打赌,不是他老婆。”哈利说。 “或许不是吧,”丽姿说,“反正这条线索大概不会有什么结果。” 她叫小组其他人把这一天用在其他被挪威大使谋杀案排挤搁置的案件,把那些荒废的文书工作做一做,就这样结束会议。 “所以我们回到起点了?”哈利在其他人离开以后问。 “我们一直都在起点,”丽姿说,“也许你会得到你们挪威人要的结果。” “我们要的结果?” “我今天早上跟警察局长讲过话,他昨天跟挪威的一个图鲁斯先生谈过,图鲁斯先生想知道这件事还要弄多久;挪威当局要求,如果我们没有什么具体的进展,这周以内要说清楚。局长跟他说这是泰国管辖的案件侦查,我们才不会随便把谋杀案冷冻起来,可是后来他接到一通司法部打来的电话。幸好我们及早观光完毕了,哈利,看起来你星期五就要回家啰。除非,像他们说的,有什么具体的事证出现。” “哈利!” 彤亚·魏格到柜台相迎,她的脸颊发红,一朵微笑极为红润,让他怀疑她是不是出来之前先涂了唇膏。 “我们一定要喝点茶。”她说,“阿藕!” 刚才他到的时候,阿藕小姐直盯着他看,怕得说不出话来,虽然他赶紧说这次来访与她无关,他还是注意到她的眼睛就像水坑旁边的羚羊似的,一边喝水一边紧盯着狮子看。她转过去背对他们,不欲打扰的样子。 “那女孩子长得不错。”彤亚说着,锐利地瞥了哈利一眼。 “可爱,”他说,“年轻。” 彤亚看起来满意他的回答,带他进了她的办公室。 “昨晚我打过电话给你,”她说,“可是你显然不在家。” 哈利看得出来她想要他问打电话的原因,但是他忍住了。阿藕小姐端着茶进来,他一直等到她出去才开口。 “我需要一些信息。”他说。 “是?” “既然你是大使不在时的代办,我想你会记录他不在的时间。” “当然。” 他念了四个日期,她查对她的日历,大使去了清迈三次,越南一次。哈利慢慢写笔记,准备接着追问。 “除了太太之外,大使在曼谷还认识其他挪威女人吗?” “没有……”彤亚说,“就我所知没有。呃,我是说除了我以外。” 哈利等到她放下茶杯才问:“如果我说我认为你跟大使交往,你会怎么说?” 彤亚的下巴掉了下来。她是挪威牙齿保健之光。 “啊呀,天老爷!”她说,话里一丝讽刺意味都没有,哈利只能推测“天老爷”还存在某些女人的词汇库里。他清清喉咙。 “我认为你和大使在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些日期去了玛拉蒂姿旅馆,如果是真的,我想请你说明你们两个的关系,还有告诉我他死的那天你人在哪里。” 像彤亚皮肤这么白的人,还能变得更白,实在让人意外。 “我应该找律师吗?”她终于说。 “除非你有什么事要隐瞒。” 他看见一颗泪珠出现在她的眼角。 “我没什么好隐瞒的。”她说。 “这样的话,你应该跟我说一说。” 她小心翼翼按了按眼睛,免得睫毛膏晕开。 “有时候我很想杀了他,警察先生。” 哈利注意到称呼变了,耐心地等着。 “太想了,甚至听到他死了的消息,我几乎高兴起来。” 他听得出她开始藏不住话了,这时候很重要的是不要说什么蠢话、做什么蠢事,免得把对方的话又塞了回去。招供通常有一必有二。 “因为他不想离开他老婆?” “不是!”她摇摇头,“你不懂,因为他毁了我的一切!一切我……” 第一声啜泣太过悲痛,哈利知道他挖到宝了。然后她镇定下来,擦干双眼。 “这是政治酬庸,他做这个工作连一点资格都谈不上。他们十万火急地送他来这里,好像等不及要把他赶出挪威一样。本来他们已经暗示我会是这个位子的人选,结果我却得把大使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一个不知道代办跟属官有什么差别的人。还有,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那种想法对我来说是荒谬透顶,你看不出来吗?” “后来呢?” “他们叫我去……去认尸的时候,我突然忘了整件任命大使的事,忘了我的机会失而复得。我反而想着他生前是个多么善良、聪明的人,他真的是!” 她说得好像哈利出言反对了一样。 “虽然在我看来,他做大使就没那么好,但是有些事情比工作和前途更重要。或许我根本不该申请这个位子,再看看吧,很多事情要想。对,不对,我现在不会把话说死。” 她吸了几下鼻子,看起来已经恢复平静。“代办获派为同一处大使馆的大使,这种事情很罕见,你知道,就我所知,从来没发生过。” 她拿出镜子检查妆容,然后开口,显然是对自己说:“但是凡事都有第一次吧。” 哈利一上回警局的出租车,就决定把彤亚·魏格从他的嫌犯名单上删掉,一部分原因是她让他信服,一部分是她可以证明大使去玛拉蒂姿旅馆那几天,自己身在别处。彤亚也证实居留曼谷的挪威女性人选不是很多。 因此,他突然间必须往不可想象的方向去想,感觉好像一记重拳击中心窝。因为这其实没那么不可想象。 走进硬石餐厅玻璃门的女孩,跟他在后院、在丧礼见过的那个不一样;丧礼那一个肢体语言冷淡内向,脸部表情挑衅易怒。他面前摆着可乐空瓶和报纸,如娜穿着一袭有花朵图案的蓝色短袖洋装,认出他的时候笑逐颜开。她好像老手魔术师一样,义肢一点也不显眼。 “你早到了。”她满心欢喜地说。 “这种交通状况,很难刚好准时,”他说,“我不想迟到。” 她拉把椅子坐下来,点了冰红茶。 “昨天,你母亲──” “已经睡了。”她简略地说。太简略了,哈利不得不猜想是警告的意思,但是他没时间继续兜圈子了。 “你的意思是喝醉了?” 她抬头看他,快乐的笑容已经消失。 “你说要聊的事就是我妈吗?” “这是其中一件。你父母的关系如何?” “你为什么不问她?” “因为我觉得你比较不擅长说谎。”他坦白说。 “哦是吗?这样的话,他们之间就像房子失火。”她那副挑衅的表情又回来了。 “那么糟啊?” 她扭扭身体,局促不安。 “抱歉,如娜,这是我的工作。” 她耸耸肩,“我跟我妈不太处得来,可是爸爸跟我是很好的朋友,我觉得她吃醋。” “吃谁的醋?” “我们两个的吧。或是他的。我不知道。” “为什么是他的?” “他看起来不像需要我妈的样子。我妈在他眼里简直是空气……” 哈利不敢相信自己准备要问的问题,不过这些年下来,他已经看过这么多骇人的事。他停了一会。“你父亲会不会偶尔带你去旅馆,如娜?譬如玛拉蒂姿旅馆。” 他看见她脸上的惊愕。 “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带我去?” 他往下看着桌上的报纸,又强迫自己往上看。 “什么啦?”她突然激动起来,一边猛力搅着茶杯里的汤匙,茶水都溅了出来。“你说的话怪得可以,你到底想干嘛?” “呃,如娜,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是我认为你父亲做了他会后悔的事。” “爸爸?爸爸一直在后悔啊,他后悔,然后担起责难,然后抱怨……可是那个巫婆就是不放他好过,她一直在逼他,你不这样你不那样还把我拖来这里,诸如此类。她以为我没听到,我就是听到了,每一个字,说她不是生下来要跟太监在一起的,说她是血气旺盛的女人。我跟爸爸说他应该离开,可是他为了我撑着不走。他没这样说,但我知道是为了我。” “我要说的是,”他说着,低下头来看着她的眼睛,“你父亲的性欲跟别人不一样。” “你是因为这样才这么紧张兮兮的?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爸爸是同性恋?” 哈利忍住没让下巴掉下来,“你说的同性恋,精确地说是什么意思?”他问。 “娘炮,玻璃,兔子,死零号,捅屁眼的。我是那个巫婆少数几次成功睡到爸爸的结果。他觉得她很恶心。” “他这样说过吗?” “他为人太忠厚了,才不会说这种话,可是我知道,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这个他就说过。有时候我好像是他唯一的朋友,他有一次跟我说,‘你和马是我唯一喜欢的生物。’我和马,还不错啦,哦?我想他以前有一个情人,男的,他当学生的时候,认识我妈之前。可是那个男的甩了他,不想承认他们的恋情。很公平啦,爸爸也不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的社会跟现在不一样。” 她说话的时候带着青少年那种不可动摇的自信。哈利拿起可乐到嘴边慢慢地喝,他得争取时间,情节没有往他预料的方向发展。 “你知道是谁去玛拉蒂姿旅馆吗?”她问,“我妈跟她的情夫。” 21 一月十四日,星期二 白色结冰的枝桠往皇家庭园上方黯淡的冬日天空伸展指头,达格芬·图鲁斯站在窗边,看着一个男人发着抖,缩着头,沿着哈康七世街跑过去。电话响了,图鲁斯看看时钟,是午餐时间。他看着那个男人,一直到他消失在地铁站,才拿起话筒,报上名字。线路先是毕毕剥剥地,然后声音才传过来。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图鲁斯,如果你不把握,我保证你还没念完‘挪威警方被外交部处长刻意误导’或是‘挪威大使死于同性恋情杀案’,部里就发广告替你的位子找人了。这两句当报纸标题都还过得去吧,你觉得呢?” 图鲁斯坐下来。“你在哪里,霍勒?”他这样问,是因为没别的话好说。 “我刚刚跟我在犯罪特警队的老大聊了很久,我用了十五种方法问他奥特勒·墨内斯到底在曼谷做什么,从我目前问出来的,看得出他比爱放炮的瑞夫·斯特恩更不像个大使。我还没办法切开脓疮,但是我确定一定有一个脓疮在。我猜他有保密誓约,所以叫我找你。我的问题跟上次相同,有什么是你知道但我不知道的?对了,让你参考一下,我现在坐在这里,旁边有一部传真机,还有《世界之路报》、《晚邮报》、《每日新闻报》的传真号码。” 图鲁斯的声音把冬天的寒气一路送到曼谷,“酗酒警员给的未经证实的消息,他们是不会刊登的,霍勒。” “如果是酗酒明星警员,就会。” 图鲁斯没答话。 “对了,我想大使家乡的《桑莫拉邮报》也会报导这个案子。” “你立过保密誓约,”图鲁斯的语气缓和下来,“你会被调查起诉。” 霍勒笑了,“进退两难,是吧?知道了我知道的事又不追查下去,就是渎职,渎职也是可以论罪的,你知道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如果泄密,我的损失会比你少。” “你怎么保证──”图鲁斯开口,但是被线路的毕毕剥剥声打断。“喂?” “我在。” “你怎么保证,我告诉你的不会传出去?” “我不能保证。”线路有回音,听起来彷佛他重复回答了三次。 一阵沉默。 “相信我。”哈利说。 图鲁斯哼了一声,“凭什么?” “凭你没有别的选择。” 处长看了时钟,知道午餐要迟了,员工餐厅的烤牛肉裸麦三明治大概已经没了。但是没什么要紧,他已经没胃口了。 “这个一定不能传出去,”他说,“我是认真的。” “我的目的不是传出去。” “好,霍勒,跟基督教民主党有关的丑闻,你听过多少?” “不多。” “没错。多年以来基督教民主党一直是没人理的安逸小党,媒体会挖掘社会党权力菁英和进步党怪咖的底细,基督教民主党的议员却可以过自己的日子,不太被媒体放大检视。新政府上台以后,好日子就不可能再有了,组内阁的时候,他们很快就明白,奥特勒·墨内斯虽然能力没得怀疑,在国会也有长久资历,但是不可能成为首相人选;要是有人去打探他的私生活,对这个以个人价值观为议题的基督教政党,会带来无法承受的风险,党总不能反对任命同性恋牧师,自己却推举同性恋首相,我相信这一点连墨内斯自己也明白。可是新政府名单出炉以后,媒体有一些反应,为什么奥特勒·墨内斯不在其中?先前他辞选党主席、让位给首相先生的时候,大部分的评论者都把他看成第二号人物,至少也是第三、第四,所以现在疑问四起,他辞选党主席时流传的同性恋流言又传了起来。我们当然知道有很多议员是同性恋,所以可能有人会问: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哪,这事有个有趣的地方,他除了是基督教民主党员之外,还是首相的好朋友,他们是同学,甚至是睡同一间宿舍的室友。这件事媒体迟早会挖出来,虽然墨内斯不在内阁,事情还是对首相个人渐渐造成压力,每个人都知道打从一开始,首相和墨内斯就一直是彼此在政坛最重要的支持者,说他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墨内斯的性倾向,谁会相信?还有那些选民,他们是因为党对民事伴侣法这些堕落的现象采取明确立场,才支持首相,首相自己呢?用圣经的话说,是养蛇为患,这对建立信赖感有什么帮助?目前为止首相个人的声望一直是少数党政府能持续下去的重要保证之一,他们最不需要的就是丑闻,所以他们显然得尽快把墨内斯弄出国。他们决定驻外大使是最适合的职务,因为这样你就不能指控首相把忠贞的老同志打入冷宫。他们就是在这个时间点找上我,我们动作很快,当时还没有正式任命驻曼谷大使,而且这个职务可以把他送到够远的地方,让媒体放他一马。” “耶稣基督。”过了一会哈利说。 “就是啊。”图鲁斯说。 “你知道他老婆有情夫吗?” 图鲁斯低声轻笑,“不知道,可是如果要我打赌她没有,你可得给我很高的赔率才行。” “为什么?” “第一,因为我假定同性恋丈夫对那种事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第二,部里的文化似乎容易鼓励婚外情,确实,有些婚外情会修得正果,走在外交部的走廊上,你很难不碰到前任配偶,或是新旧情人。外交部是出了名的近亲繁殖温床,我们比他妈的挪威广播公司还要糟糕。” 图鲁斯继续窃笑。 “那个情夫不是部里的人。”哈利说,“有个挪威人算是这里的地头蛇,大牌外汇经纪商,名叫颜斯·卜瑞克。我一开始以为他跟大使女儿有关系,结果是跟希丽达·墨内斯。几乎是大使一家人一搬到泰国他们就认识了,照那个女儿所说,他们的关系不是偶尔打打炮而已,其实是来真的,而且她认为他们迟早会同居。” “这我第一次听到。” “至少给了那个老婆可能的动机。还有情夫。” “因为墨内斯是阻碍?” “不是,正好相反。照大使女儿说的,是希丽达·墨内斯不放她丈夫自由。他缩小他的政治野心之后,我猜婚姻带来的伪装效果也没那么重要了。希丽达一定是用女儿的探视权威胁他。通常不都这样搞吗?不,动机可能还要更加低劣,毕竟厄什塔有一半是墨内斯家族的。” “没错。” “我请犯罪特警队去查了,看看有没有遗嘱,还有奥特勒有什么家族股份之类的资产可以分。” “好吧,这就不归我管了,霍勒,可是你现在不是把事情弄得有点复杂吗?也可以很单纯就是哪个疯子敲了大使的门、把他捅死。” “或许吧。如果那个疯子是挪威人,原则上要不要紧?” “什么意思?” “真的疯子不会捅了人以后毁掉犯罪现场所有有用的证据,他们会留下一连串谜题,让我们可以玩警察抓坏人的游戏。这个案子呢,我们有一把装饰刀,就这样。相信我,这是精心策画的谋杀,下手的人不打算玩游戏,只想办完事、让案子因为缺乏证据不了了之。但谁知道呢,也许你得疯到那种程度才犯得下这种谋杀案,而目前为止我遇过跟本案相关的疯子,都是挪威人。” 22 一月十四日,星期二 哈利终于找到夹在帕蓬街一巷两家脱衣酒吧中间的入口。他爬上楼梯,进了半明半暗的房间,有架庞大的电风扇在天花板上懒懒地转。哈利不自觉地低头闪避巨大的扇叶;他已经有疤痕可以证明,门口和其他家庭建物不适合他的一九二身高。 希丽达·墨内斯坐在餐厅里侧的桌子,她的墨镜原本是作隐藏身分之用,他却觉得有吸引注意力的效果。 “我不喜欢米酒,”她说完,干了一杯,“湄公米酒除外。帮你倒一杯好吗,警察先生?” 哈利摇头。她弹弹手指,把杯子斟满。 “这里的人认得我,”她说,“他们觉得我喝够了,就不会再给我酒。而且通常到那时候我都喝够了。”她笑得沙哑,“希望你不介意在这里碰面,家里现在……有点凄惨。这次约谈的目的是什么呢,警察先生?” 她一字一句清楚发音,就是习惯隐瞒自己喝过酒的人会有的样子。 “我们刚刚得知你跟颜斯·卜瑞克经常一同光顾玛拉蒂姿旅馆。” “答对啦!”希丽达说,“终于有人认真干活了,如果你去问这里的服务生,他可以证实我跟卜瑞克先生也经常在这里碰面,”她干脆地说,“这里又暗又没人知道你是谁,从来没有别的挪威人来,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全市最美味的布拉洛(plaalòt),你喜欢吃鳗鱼吗,霍勒?海鳗?” 霍勒想起他们在德勒巴克市郊拖上岸的那个男人,那时已经泡在海里几天,死白的脸看着他们,带着孩童的惊讶表情──他的眼皮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不过引起他们注意的是鳗鱼,鱼尾巴从那人的嘴里穿出来,激烈地摆动,像条银色的鞭子。哈利还记得空气里的咸味,所以一定是条海鳗。 “我祖父除了鳗鱼几乎什么都不吃,”她说,“从战争正要开打前,一直到他去世为止。大口大口地塞,百吃不厌。” “我还得到一些关于遗嘱的信息。” “你知道他为什么吃这么多鳗鱼吗?啊,你当然不知道了。他是渔夫,可是这是战前就开始的事,那时厄什塔的人不想吃鳗,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看见她脸上一闪而过跟后院那时相同的痛苦神色。 “墨内斯太太──” “我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哈利摇头。 希丽达压低声音,一片长长的红色指甲在桌布上敲着,每发出一个音节就敲一下,“就是呢,那年冬天有艘船沉了,那时是好天气,离陆地也只有几百公尺,可是实在太冷,船上九个人没有一个生还。翻船的地方有一条海沟,一具尸体都没找到。后来大家说峡湾里来了很大一批鳗鱼,他们说鳗鱼会吃溺水者的尸体,你知道吧。很多死者在厄什塔有亲戚,所以鳗鱼的销量大跌,大家不敢被人看到带着装了鳗鱼的菜篮子回家。所以爷爷觉得把其他鱼都卖掉、把鳗鱼留下来自己吃,这样很划算。土生土长的桑莫拉人啊,你知道的……” 她拿起杯子喝,然后放在桌子上。一圈深色印子在桌布上扩散开来。 “我想他大概爱上了,‘他们才九个人,’爷爷说,‘不可能够这么多鳗鱼吃,我或许吃过一两条以那些可怜人为食的,那又怎样?反正我吃不出任何差别。’没有差别!说得好哇!” 这句听起来像什么东西的回声。 “你认为呢,霍勒?你认为鳗鱼吃了那些人吗?” 哈利搔搔耳后,“呃,有些人说鲭鱼也会吃人肉,我不知道。它们大概都会咬一口吧,我想,我是说鱼。” 哈利让她把酒喝完。 “我在奥斯陆的同事刚刚跟你丈夫的商事律师谈过──奥勒松市的毕永·哈尔戴。你或许知道,一旦客户死亡,而且律师认为信息内容不会损害客户名誉,就可以解除为客户保密的义务。” “我不知道。” “好吧,毕永·哈尔戴什么都不想说,所以我同事打电话给奥特勒的哥哥,可惜也问不出什么。我同事提出某个假设的时候,他变得特别沉默;他假设奥特勒拥有的家族财产可能并不如许多人想象的多。”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付不出七十五万克朗赌债的人不一定是穷人,但绝对不是在两亿家财中分到一大笔、可以自由支配的人。” “你从哪里──” “我同事打给布伦内松市的商业登记处,拿到墨内斯家具公司的数字。纪录上的资本额当然比较少,不过他发现中小企业股票行情表有这家公司的名字,所以他打电话给一个经纪人,让他算出股票的价值。母公司墨内斯控股公司有四个股东──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四个人都是墨内斯家具的董事,而且股权从老墨内斯手上转移到控股公司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申报卖股的纪录。所以除非你丈夫把他在控股公司的股份卖给兄弟姊妹,他应该至少有……”哈利瞄了一眼笔记本,上面一字一句写着他在电话中听到的内容,“五千万克朗。” “他们很仔细嘛。” “我刚刚说的话我自己懂的不到一半,我只知道意思是有人抓着你丈夫的钱,我想知道为什么。” 希丽达从杯口看着他,“你真的想知道?” “为什么不想?” “我不确定派你来的人是不是想象过,得挖得这么深去了解大使的……私生活。” “我已经知道太多了,墨内斯太太。” “你知道……?” “知道。” “到底……” 她停下来喝完她的湄公米酒。服务生走过来斟酒,但她挥手让他走。 “如果你也知道周周进本地布道会的教堂,还有加入基督教民主党,是墨内斯家族历史悠久的传统,剩下的你大概都懂了。” “大概吧,可是你能告诉我的话,我会很感谢。” 她打起颤来,好像到现在才尝到米酒的辣味。 “是奥特勒他父亲决定的。传出他成为党主席人选的风声时,奥特勒把真相跟他父亲说了。一星期以后他父亲改了遗嘱,上面说奥特勒分到的家族财产会在他的名下,但是处分权转移给如娜,处分权会在如娜满二十三岁的时候生效。” “在那之前谁有权动用?” “没有人,就是说钱都留在家族企业里。” “现在你丈夫去世了,会怎么样?” “现在,”希丽达说着,伸出一只手指绕着杯缘,“现在如娜会继承所有的钱,处分权转移到有亲权的人身上,一直到她满二十三岁为止。” “所以,如果我的理解没错,意思就是现在钱已经转让出来了,随你支配。” “看起来是,没错,到如娜二十三岁之前。” “处分权到底可以带来什么?” 希丽达耸耸肩,“我真的还没多想,我几天前才刚知道,哈尔戴告诉我的。” “所以这一项把处分权转移给你的条款,你本来不知道?” “可能有人提过吧,我签过一些文件,可是实在复杂得要命,你不觉得吗?反正我从来没注意过。” “没有吗?”哈利漫不经心地说,“你不是说过土生土长的桑莫拉人……” 她露出惨淡的笑容,“我一直都不是个模范桑莫拉人。” 哈利仔细看着她,她是不是在假装比实际情况醉得更厉害?他搔搔脖子。 “你跟颜斯·卜瑞克认识多久了?” “我们睡在一起多久了,你要问的是这个吧?” “呃,这个也是。” “那就把时间顺序排一排吧,我看看……”希丽达皱起眉头,斜眼看着天花板。她想用手托着下巴,可是手滑掉了,于是哈利知道自己错了,她是真的醉得一塌糊涂。 “我们相识是在到曼谷以后两天,奥特勒的到任派对上。派对八点开始,所有挪威侨民都受邀参加,地点是大使官邸前面的庭园。他在车库上我,应该是开场两三个小时之后吧,我想。我说他上我,是因为我到那个时候大概已经醉得太厉害,他没有我的配合或是同意根本也没差。不过下一次他就有了,还是再下一次?我忘了。反正,几个回合之后,我们彼此就熟起来了。你问的是这个吗?对,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继续熟悉彼此,我们现在对彼此熟得很。这样够了吗,警察先生?” 哈利被她惹恼了,也许是她故作无所谓、刻意自鄙的方式,总之,她没给他任何理由继续以礼相待。 “你说你丈夫死亡那天,你人在家里。从傍晚五点到你听到死讯的这段时间,你确切的位置在哪里?” 她发出刺耳的笑声,像是乌鸦在宁静的森林里尖叫。哈利知道他们开始引人注目了,她有一度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幸好又坐稳了。 “不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嘛,警察先生,我有不在场证明哦,是不是这样说?对,没错,非常好的不在场证明,我可以告诉你。我想我女儿会愿意作证,证明那天晚上我不太有办法动弹,我记得晚餐后打开一瓶琴酒,我猜我睡着了吧,醒过来,又喝,又睡着,又醒过来,等等。你懂的,我确定。” 哈利懂。 “还有什么想问吗,霍勒?” 她把他姓氏两个字的元音都拉长了念,不是太长,但已经足够激怒哈利。 “就问问你是不是杀了你丈夫,墨内斯太太。”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灵活动作抓起酒杯,他还来不及制止,就感觉到杯子掠过耳朵,砸到身后的墙壁。她扮了个鬼脸。 “像这样你可能不会相信,可是我当年真的是厄什塔十四到十六岁女子组得分王。”她的语气平静稳定,彷佛已经把刚才的事抛在脑后。哈利看着那些转向他们的惊慌脸孔。 “十六岁,真是久远得可怕,我那时候是最漂亮的……嗯,我大概已经跟你讲过,而且我还有曲线,不像现在。我跟一个女生朋友会故意不小心走进裁判的更衣室,身上只围着小浴巾,说我们从淋浴间出来以后走错门了。可是我想这样对裁判没多少影响,他们大概觉得奇怪,我们为什么在比赛之前洗澡呢。” 她突然站起来大喊:“厄什塔小子嘿,厄什塔小子嘿,厄什塔小子嘿,嘿,嘿!”她一屁股跌回椅子上,餐厅早就一片安静无声。 “那是我们的队呼,我们喊厄什塔小子,因为改成阴性词尾的话音节搭不起来,对吧,节奏感都没了啊。哎,谁知道呢,说不定我们只是爱现。” 哈利拉着她的手臂,扶她下楼梯。他把她的住址和一张五元美钞给了出租车司机,要他确确实实把她送到家。司机大概听不太懂哈利说的话,但是看起来明白他的意思。 最后他去了二巷的酒吧,靠近是隆路那一带。吧台几乎空无一人,舞台上有两个Go Go Bar女孩还没人买出场,显然也没什么指望,她们现在随着《泪眼苏珊娜》(When Susannah Cries)的旋律尽责地摇腿晃乳,但看起来简直像在洗碗。哈利不确定自己觉得哪一种比较悲哀。 有人在他面前放下一杯他没点过的啤酒。他一滴也没沾,付了酒钱,就到男厕旁边用投币电话打回警局。他没看见女厕的门。 23 一月十四日,星期二 微风吹过他的平头。哈利站在屋顶的砖造突缘,这里可以眺望城市。把眼睛瞇起来,眼前就好像一片闪闪烁烁的灯海。 “下来,”他背后有个声音说,“你害我很紧张。” 丽姿坐在折迭躺椅上,手里拿着一罐啤酒。刚才哈利去了局里,发现她被埋在一堆又一堆待阅的报告底下;那时将近午夜,她同意是该下班了。她锁上办公室,两人搭了电梯到十二楼,发现原来往屋顶的门夜里会关上,于是他们爬出窗户,拉下防火梯,攀到屋顶上。 雾笛的鸣响穿透扑天盖地的车声,传入耳里。 “你听到了吗?”丽姿说,“小时候我父亲常常说,在曼谷可以听见害怕乘船的大象彼此呼喊的声音。大象是从马来西亚来的,因为婆罗洲的森林被砍伐了,它们被船只送往泰北,一路链在甲板上。我来这里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以为那是大象从鼻子吹出来的声音。” 回音停了。 “墨内斯太太有动机,但是够大吗?”哈利一边说,一边跳下来,“你会为了六年的五千万克朗处分权杀人吗?” “看要杀谁啰,”丽姿说,“有一两个我认识的人,我会愿意为了更少的代价杀掉。” “我是说,六年五千万克朗,跟六十年五百万克朗,一样吗?” “非也。” “就是。可恶!” “你希望是她吗,是墨内斯太太?” “我跟你说我希望什么。我希望我们找到那个该死的凶手,我就可以回家。” 丽姿打了个响嗝,令人印象深刻。她点点头表示认同,然后放下啤酒罐。 “可怜的女儿。叫作如娜,对吗?” “她是个顽强的孩子。” “你确定?” 他耸耸肩,往天空举起一只手臂。 “你在做什么?”她问。 “思考。” “我是说你的手,在干嘛?” “能量。我在收集下面所有人的能量,这样可以得到永生。你相信这种事吗?” “我十六岁就不相信永生了,哈利。” 哈利转身,但是在这夜里看不见她的脸。 “因为你父亲?” 他看得见她有棱有角的头点了点。 “对。我爸他把世界扛在他的肩膀上。可惜太沉了。” “他是怎……”他陷入沉默。 有个东西嘎吱嘎吱响,是她在压扁啤酒罐。 “不过是又一个越战老兵的悲伤故事罢了,哈利。我们在车库发现他,全身军礼服,军用步枪摆在身边。他写了一封长信,不是给我们,是给美国陆军,信上说他只要想到自己逃避了责任,就无法忍受,一九七三年他站在西贡美国大使馆屋顶上正要起飞的直升机门口,就知道自己在卸责了;那时他看着绝望的南越人为了逃离进逼的军队而涌进大使馆,他说自己和那些用枪托阻挡民众的警察一样有责任──还有每一个曾经保证赢得战争、保证带来民主的人。身为军官,对于美军决定牺牲和他们并肩作战的越南人,以自身撤退为优先,他认为自己同样有责。我爸把他的汗马功劳献给越南人,后悔自己没能履行职责。最后,他向我和我妈道别,说我们应该想办法尽快忘了他。” 哈利有一股抽烟的冲动。 “他扛的责任真多。”他说。 “是啊,但我猜为死人负责比为活人负责容易。我们其他这些人就得照顾他们,哈利,照顾活着的人;毕竟,就是这种责任驱使我们前进。” 责任。如果说过去一年有一件东西是他努力掩埋的,那就是责任了,无论是为活人或死人、为自己或别人负的责任。 责任只会带来罪恶感,而且反正从来没有回报。不,他看不到责任怎么驱使他前进。或许图鲁斯说的对,或许他想伸张正义的动机根本没那么高贵,或许只是愚蠢的抱负让他阻止他们搁置这案子,让他这么急着逮到一个人,是谁都好,只要能让他找到确凿的证据、在档案盖上“已侦破”的章就好。 他从澳洲回来以后的那些新闻头条和交口称赞,真的像他想要相信的那么没有意义吗?说自己踩过千军万马也要重新调查小妹的案子,会不会根本只是个借口?因为成功对自己已经变得这么、这么重要。 有一秒的时间万籁俱寂,彷佛曼谷正在吸气,然后同样的雾笛声再次划破天际。一声悲鸣。听起来像一只寂寞非常的大象,哈利心想。然后车子喇叭又开始此起彼落。 他回到公寓,门口踏垫上摆了一张纸条,我在游泳池。如娜。 哈利注意过电梯按钮数字6旁边有“泳池”两个字。他到了六楼走出电梯,果然可以闻到氯的味道。转角有个露天游泳池,两侧有露台。月光下池水波光轻柔,他在池边蹲下,伸出一只手。 “你在这里像在家一样啊,是不是?” 如娜没回答,只是踢水,从他面前游过,然后潜入水下。她的衣服和义肢在躺椅旁堆成一堆。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他问。 她从底下浮出,伸手绕着他的脖子就开始踢水。他猝不及防,一个不稳就随她滑入水中,双手摸到赤裸光滑的皮肤。他们没出声,就只是拨水,像拨开又沉又暖的羽绒被,然后陷进去。他的耳里冒出泡泡,让他发痒,头感觉像在膨胀。他们到了池底,他双脚一蹬,把他们带上水面。 “你疯了!”他边吐水边说。 她咯咯地笑,迅速划水游开。 她离开泳池的时候他一身湿答答躺在池边。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拿着泳池的捞网正在抓一只浮在水面的大蜻蜓。 “奇迹出现,”哈利说,“我本来已经相信唯一在这个城市活下来的昆虫是蟑螂。” “有些好虫永远活得下来。”她小心翼翼地举起网子,然后放走蜻蜓。它飞越泳池,发出低频的嗡嗡声。 “蟑螂不好吗?” “恶,蟑螂恶心死了!” “恶心不一定就是坏。” “可能吧,但我不觉得它们是好虫,感觉它们就是在那里而已。” “它们就是在那里。”哈利重复她的话,不是故意讽刺,比较像是沉思。 “它们天生就长那个样子,让我们想一脚踩下去的样子。要是它们数量没这么庞大的话。” “有趣的理论。” “你听,”她轻声说,“每个人都睡着了。” “曼谷从来不睡。” “会,曼谷会。你听,是睡觉的声音。” 捞网接在中空的铝管上,她正吹着管子。听起来像澳洲原住民的乐器迪吉里杜管。他留神听。她说的没错。 她跟着他下楼,借浴室冲澡。 她围着浴巾从他的浴室出来,他已经站在走廊,按了电梯。 “你的衣服放在床上。”他说着,关上公寓的门。 之后他们站在走廊里等电梯,门上方的红色数字开始倒数。 “你什么时候走?”她问。 “很快,如果没有新的状况出现。” “我知道今天晚上你见过我妈。” 哈利把双手插进口袋里,看着自己的脚指甲。她说过他的脚指甲该剪了。电梯门打开,他站到门口。 “你母亲说你父亲死的那晚她人在家里,还说你可以作证。” 她叹气,“说真的,你想要我回答吗?” “也许不想。”他说。他后退一步,他们看着彼此,等着电梯门关上。 “你想是谁干的?”他终于问。 门关上的时候她还在看着他。 24 一月十五日,星期三 吉米·亨德里克斯《环顾守望台》(All Along the Watchtower)吉他独奏播到一半,音乐戛然而止,吉姆·拉孚吓得弹起来,这才发现有人拿走他的耳机。 他在椅子上转身,一个防晒绝对做得有点随便的高大金发男高高矗立,挤在这间狭窄的停车场管理亭里,一半脸被质量可疑的飞行员墨镜遮住。吉姆对这种东西很有眼光,他自己那副就花了他一周的薪水。 “哈啰,”高个子说,“我问你会不会说英语。” 那男的说话口音模糊难辨,吉姆用布鲁克林口音回答。 “反正说得比泰语好。有什么事吗?要去哪一家公司?” “今天不去什么公司,我想跟你聊聊。” “跟我?你不是保全公司的督察吧?随身听的事我──” “不是,我不是,我是警察,名叫霍勒。这位是我同事阿诺……” 哈利让到一边,吉姆看见他身后有个泰国男人站在门口,标准海军平头,身穿刚熨过的白衬衫。也就是说吉姆一刻也不怀疑他手上警徽的真伪。他瞇起一只眼睛。 “警察啊?你们找同一家理发店吗?有没有想过换个发型?像这样?”吉姆指指自己的拖把头。 高个子笑了,“看起来八○年代复古发型还没流行到警局里,不用了。” “八○什么?” “有没有人可以替你一下,让我们可以聊聊?” 吉姆说他四年前跟几个朋友来泰国度假,租了摩托车北上,在泰挝边境的湄公河边,其中一个人一时胆大包天,买了一些鸦片放在背包里。回程他们被警察拦检搜身,就在泰国偏僻地方一条尘土漫天的乡间道路上,他们突然发现自己的朋友要进牢里,关上长得不可思议的时间。 “根据法律,他们操他妈的可以处死走私毒品的人唉,你知道吗?我们这三个清白的就想到,干,我们也惨了,共犯什么的。靠,我是说,我是美国黑人嘛,我看起来还真不像走私毒贩,是不是啊?我们求了又求,完全没用,求到后来,其中一个警察说可以改成罚款,所以我们把身上全部的钱凑一凑,他们把鸦片没收以后,就放我们走了。我们他妈的走运啊。问题是回美国的机票钱都给他们了,对吧?所以……” 吉姆口沫横飞,连说带比,描述一件事如何引发另一件事。他说他做过美国游客的导游,后来居留权出问题,只好躲起来,让一个认识的泰国女生照顾。来来回回一阵子之后,他拿到了居留权,因为找到停车场管理员的工作;外国客聚集的大楼需要会讲英语的人。 吉姆滔滔不绝,最后哈利不得不让他住嘴。 “惨了,希望你的泰国朋友不会讲英语,”吉姆紧张地瞄了阿诺一眼,“我们在泰北贿赂的那些人──” “放轻松,吉姆,我们来是要问别的事情。一月七日应该有一辆挂使节车牌的深蓝色奔驰来过,大约四点,有印象吗?” 吉姆爆出笑声,“老兄,你问我那时候在听哪一首吉米·亨德里克斯,说不定我还可以回答你,可是这里进进出出的车子……”他噘起嘴唇。 “我们上次进来的时候拿了停车卡,你不能查一查吗?登记编号什么的?” 吉姆摇摇头,“我们不管那个的。大部分停车场都有监视器,有事的话,事后再查画面就好了。” “事后?你是说你们会录下来吗?” “当然啊。” “我没看到监控屏幕。” “因为这里没有啊。停车场有六层楼,对吧,所以我们不可能坐在这里全部监控。靠,大部分的歹徒看到摄影镜头就溜之大吉了,对吧?这样目的就达到一半了。再来,如果有人笨到溜进来偷车,我们也全都录下来啦,可以交给你们。” “录像带保存多久?” “十天。到这个时候大部分的人都知道车里有东西不见了吧。过了十天我们就把带子拿来重复录制。” “意思是你还有一月七日下午四点到五点的带子?” 吉姆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月历,“没错。” 他们走下一座楼梯,进了湿热的地下室。吉姆点亮唯一的一颗灯泡,打开墙边铁柜的锁。录像带一迭一迭整齐堆着。 “要查整个停车场的话,有一大堆带子要看哦。” “访客停车区就够了。”哈利说。 吉姆沿着架子找,显然每一部摄影机都有自己的架子,日期用铅笔写在标签上。吉姆拿出一卷卡带。 “宾果。” 他打开另一个橱子,里面有放影机和屏幕。放进卡带后,过了几秒钟,屏幕上出现黑白影像,哈利立刻认出那些访客停车格,这段录像显然来自他上次造访时看见的同一部摄影机。屏幕底部的一排数字显示出日期、月份和时间。他们快转到十五点五十分,不见大使的车。他们等着,好像在看定格画面,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们快转吧。”吉姆说。 除了角落显示的时间快速前进之外,没有任何差别。十七点十五分,两部车快驶而过,在水泥地上留下水痕。十七点四十分,他们看得出来水痕变干、慢慢消失,但还是没有大使那辆奔驰的踪影。时间显示十七点五十的时候,哈利叫吉姆关掉放影机。 “访客停车位应该有一辆大使馆的车才对。”哈利说。 “抱歉啦,”吉米说,“看来有人给了你错的信息。” “有可能停在别的地方吗?” “当然啰。不过只要是没有固定车位的车,都得经过这一部摄影机,我们刚才一定会看到。” “我们要看别的影片。”哈利说。 “哦好,哪个?” 阿诺掏了掏口袋,“你知道这个车牌的车停在哪里吗?”他把一张纸条递过去。吉姆盯着他看,一脸怀疑。 “靠,老兄,你会讲英语嘛。” “是红色的保时捷。” 吉姆把纸条递回去。“不必查,固定顾客没有人开红色保时捷。” “Faen!(见鬼了!)”哈利说。 “你说啥?”吉姆咧着嘴笑。 “你不会想学的挪威话。” 他们走回阳光下。 “我可以便宜帮你弄到一副不错的。”吉拇指指哈利的墨镜说。 “不用了,谢谢。” “还需要什么别的吗?”吉姆眨眨眼,笑了出来。他已经开始弹指,大概等着继续听他的随身听。 “嘿,警察先生!”他们离开的时候听见他大喊,哈利转身。“Fa──en!” 他们走回去开车,一路上都可以听见他的笑声。 “所以我们现在知道什么?”丽姿一边问,一边把两只脚搁到桌上。 “我们知道卜瑞克说谎,”哈利说,“他说他们会面之后,他送大使下楼,到地下停车场他停车的地方。” “这件事他为什么要说谎?” “电话上大使说他想确认是不是四点碰面。大使到过那间办公室,这点没有问题,我们跟接待员问过,她证实了。她还证实他们是一起离开办公室,因为卜瑞克突然走过来托她传话。她还记得,因为那时差不多五点,她正准备回家。” “幸好还有人记得事情。” “可是之后卜瑞克和大使做了什么,我们并不知道。” “车子在哪里?我看他不太可能冒险停在曼谷那一区的大街上。” “他们可能本来就说好要去别的地方,所以大使找人看着车子,他自己去接卜瑞克下楼。”阿诺提出假设。 朗山清清喉咙,把报纸翻页。 “在遍地都是小偷小贼等着这种机会的地方?” “对,你说的对,”丽姿说,“但是他没停在地下停车场,这点还是很奇怪,停在那里最简单、最方便,他根本可以直接停在电梯口。” 她的小指在耳朵里绕圈,表情突然亮了起来。 “我们做这些到底是在查什么?”她问。 哈利两手一摊,“我本来希望可以证明那天五点卜瑞克跟大使离开以后,就没再回过办公室,而是坐大使的车子走了,而且可以从监视影片看出他的保时捷整晚停在停车场。但是我没考虑到卜瑞克可能没开他的车上班。” “现在先不管车子,”丽姿说,“我们确实知道一件事,就是卜瑞克说谎,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她弹一弹朗山的报纸。 “查不在场证明。”后面传出声音说。 ’ 25 一月十六日,星期四 人对于被捕的反应各不相同,版本之多,与无法预测的程度不相上下。 哈利认为自己已经看过大多数的版本,所以看着颜斯·卜瑞克那张晒黑的脸变得灰白,眼睛像猎物一样胡乱游移,他并不特别惊讶。肢体语言会改变,就算是量身订做的亚曼尼也会变得不再合身。颜斯把头抬得高高的,但是整个人看起来好像缩小了。 颜斯不是被捕,只是被带进来问话,但是他从来不曾被两个武装警察夹着,连问声方便与否都没有就把他带走,所以对他来说,两者之间的差别只是理论上不同。 哈利在侦讯室一看见颜斯,“眼前这个人做得到持刀冷血杀人”这种想法立刻变得荒诞不稽。话说回来,他以前也这样想过,结果看走眼了。 “我们可能得用英语进行,”哈利在他对面坐下来说,“要录音。”他指着他们面前的麦克风。 “了解。”颜斯想要微笑,看起来却像有铁勾拉开他的嘴角。 “我是经过一番争取,才能主持这次的问话,”哈利说,“因为要录音,严格来说,应该由泰国警察进行。不过因为你是挪威国民,局长说没关系。” “谢谢。” “呃,我不确定有多少可以让你谢的。你已经知道你有权联络律师,对吧?” “知道。” 哈利本来要问他为什么没有接受,后来忍住了,没道理给他另一个仔细思考的机会。他从泰国司法系统学到的,就是泰国系统跟挪威相当类似,所以他也没有理由认为两国的律师会有多大差别;也就是说,他们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箝住客户的嘴。反正该遵守的法规已经遵守了,现在是时候干活。 哈利打个手势,示意可以开始录音。阿诺进来,对着带子念了一些当作录音带前言的固定内容后就出去了。 “你和死者奥特勒·墨内斯的妻子希丽达·墨内斯现在确实是情人关系吗?” “什么?”隔着桌子,两只激动的眼睛睁大了看着他。 “我跟墨内斯太太谈过了,我建议你说实话。” 一阵停顿。 “是。” “请大声一点。” “是!” “关系持续多久了?” “我不知道,很久。” “从十八个月前大使的到任派对开始吗?” “呃……” “呃?” “对,我想没错。” “你知道墨内斯太太如果死了丈夫,就可以得到一大笔财产的处分权吗?” “财产?” “我口齿不清吗?” 颜斯倒抽一口气,发出海滩球破了洞的声音。“我现在才听说,我印象中他们的资金很有限。” “真的吗?上次我跟你谈话,你告诉我七号那天你和墨内斯在你的办公室谈的是投资,而且我们知道墨内斯欠了一大笔钱,这我兜不起来。” 又是一阵沉默。颜斯欲言又止。 “我说谎了。”最后他说。 “你现在还有一个机会告诉我实话。” “他来找我讨论我跟希丽达……跟他太太的关系,他要我们结束。” “应该不是不合理的要求?” 颜斯耸耸肩,“我不知道你对奥特勒·墨内斯了解多少。” “假设我们什么都不了解吧。” “我这样说好了,他的性倾向让他不太适合婚姻。” 他抬头瞄了一眼,哈利点头让他继续说。 “他一心要我跟希丽达停止见面,动机不是嫉妒,而是因为挪威那里似乎已经出现流言蜚语,他说如果这段关系公开了,会火上加油,最后受伤的不只是他,还有其他位居要津的人会承受不该承受的伤害。我想追问,但他不肯再多讲。” “他拿什么威胁你?” “威胁?什么意思?” “他总不会只是说:麻烦你,请你不要再见那个我猜你心里爱着的女人了。” “对,他是这样没错。甚至他就是用了那个词吧。” “哪个词?” “麻烦你。”颜斯两手交握,放在面前桌上。“他是个怪人,竟然说‘麻烦你’。”他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 “是,我想你在你那一行不常听到这个词吧。” “我想你那一行也没有吧。” 哈利盯着他,但是颜斯的眼睛里没有挑衅的意味。 “你答应了什么?” “什么都没答应,我说我会想一想。我还能说什么?那个人都快掉眼泪了。” “你考虑断了关系吗?” 颜斯皱起眉毛,好像这想法很新鲜。 “不会,我……嗯,要我不再见她太困难了。” “你说会面后你陪大使下去地下停车场,他的奔驰停在那里;你现在要不要改变这个说法?” “不要……”颜斯惊讶地说。 “我们查过当天下午三点五十到五点十五之间的监视录像带,大使的奔驰没停在访客停车区。你要改变你的说法吗?” “改变……?”颜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天哪老兄,我不改,我出电梯就看到他的车,我们两个一定都在录像带上,我甚至记得他上车之前我们还讲了几句话,我答应大使不会跟希丽达说我们谈过。” “我们可以证明事实不是这样。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要不要改变你的说法?” “不要!” 哈利从他的声音听得出刚开始侦讯时没有的坚定。 “照你坚持的说法,你陪大使下去停车场以后,接着做了什么?” 颜斯说自己回办公室写一份公司分析报告,一直坐在那里,到大约午夜才坐出租车回家。哈利问这段期间有没有人进来,或是打电话给他,但颜斯说没有密码谁都进不了他的办公室,而且他为了安静工作挡掉了来电,他写报告的时候向来如此。 “没有人能帮你提供不在场证明吗?例如看到你回家?” “阿班,我家的门房,他可能还记得。反正如果我穿着西装很晚回家,他通常会注意到。” “门房看到你在午夜回家,就这样?” 颜斯仔细想了想,“恐怕就是这样。” “好,”哈利说,“接下来会有别人接手。你要喝什么吗?咖啡,水?” “不用,谢谢。” 哈利起身离开。 “哈利?” 他转身,“你最好叫我霍勒,或警察先生。” “了解。我有麻烦了吗?”他用挪威语说。 哈利瞇起眼睛,颜斯一副凄惨模样,整个人像布袋一样萎靡瘫软。 “我想如果我是你,会打电话给律师。” “我懂了,谢谢。” 哈利在门口停下脚步,“顺便问一下,你答应大使的事,做到了吗?” 颜斯露出类似抱歉的笑容,“好蠢,我当然打算告诉希丽达呀,我是说,我非讲不可。可是我知道他死了以后就……好吧,他是个怪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应该信守承诺,虽然一点实际的意义都没有了。” “等等,我把你的声音放出来。” “喂?” “我们听得到,哈利。你说吧。” 犯罪特警队的比雅尼·莫勒,外交部的达格芬·图鲁斯,还有奥斯陆警察局局长,三个人听了哈利的电话报告,从头到尾没有打断他。 之后图鲁斯开口了。 “所以我们现在拘留了一个挪威人,怀疑他是杀人凶手。问题是:这件事我们能瞒多久?” 警察局长清清喉咙,“目前谋杀案还没公开,我想我们还有几天时间,尤其是你手上没有多少卜瑞克的把柄,顶多一条不实陈述和一个动机,如果你最后还是得放他走,可能最好还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逮捕的事。” “哈利,听得到吗?”说话的是莫勒,他听到一些模糊的声音,就当作哈利默认了,“这家伙有罪吗,哈利?是他干的吗?” 有一些杂音,于是莫勒拿起警察局长的话筒。 “你说什么,哈利?你……?喔。好吧,我们这里会讨论讨论,再跟你联络。” 莫勒挂了电话。 “他说什么?” “他不知道。” 哈利到家已经晚了,柏雪鸿客满,所以他在帕蓬街四巷的一家餐厅吃了饭,那条街都是同志酒吧。吃主菜的时候,有个男的过来他这桌,客气地问他要不要帮他打手枪,哈利摇头以后,对方就知趣离开。 哈利在六楼出电梯,四下无人,游泳池周围没亮灯。他脱掉衣服,跳进水里,水给了他清凉的拥抱。他游了几段,感觉水的阻力。如娜说过没有一模一样的游泳池,所有的水都有自己的特色,自己的浓度、气味和颜色。她说过,这座泳池是香草,又甜又黏稠。 他吸气,但是只闻到氯气和曼谷。他仰着漂浮,闭上眼睛,在水里他的呼吸声让他感觉被封闭在小房间里。他打开眼睛,对面翼楼的一间公寓有盏灯灭了,群星之间一架人造卫星缓缓移动,一部消音器故障的摩托车正在努力发动上路。然后他的目光回到那间公寓,又算了一次楼层。他吞到了池水。灭了灯的是他的公寓。 哈利在几秒之内就离开泳池穿上裤子,四下探看却找不到可以当武器用的东西。他抓起靠在墙边的泳池捞网,跑到几公尺外的电梯口按下按钮。门打开了,他踏进去,注意到一股微微的咖哩味。接着他的人生好像跳了一秒一样,等到他清醒过来,已经仰躺在冰凉的石砌走廊地板上。幸好那一拳他是挨在额头上,可是现在有一个庞然大物站在他上方,哈利马上知道形势对自己不利。 他用捞网敲中对方下半段大腿,可惜那根很轻的铝管没什么作用。他努力躲开了第一脚,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用双膝撑着地,可是第二脚踢中他的肩膀,让他滚了半圈。他的背发疼,不过肾上腺素开始助阵,随着一声痛吼他站了起来,在开敞电梯的灯光下,看见一条马尾在一颗光头上摇摆,但这时一记拳头挥过来,击中他的眼睛上方,把他往泳池的方向打回去。 那个身影跟过来,哈利假装挥出左手,却用右手往他认为是脸的位置打了一拳;感觉好像在搥花岗岩,对自己的伤害反而比较重。哈利往后退,把头偏向一边,感觉到一阵气流和恐惧攫住他的胸口。他在皮带上摸来摸去,找到了手铐,拿下来以后,把手指穿进去。等到那个壮汉靠近,他冒险假设不会有上勾拳迎面而来,快快低头挥拳出击。他的臀部一转,跟着是肩膀,然后整个身体,在黑暗中狂怒绝望地送出套着手铐的指关节;嘎吱一声击中了骨和肉,有个东西软了下来。他再次挥击,可以感觉到手铐咬进皮肤里。指间的血又热又黏,他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但是他再次举起拳头挥出去,那人竟然还站得直挺挺,让他大吃一惊。接着他听见那个低沉嘶哑的笑声,然后彷佛一整列火车载的混凝土掉到他头上,黑暗变得更黑,上下也不再有分别。 26 一月十六日,星期四 水让哈利醒了过来,他出于本能吸了气,下一个瞬间他就被拖到底下去了。他奋力抵抗,但是没有任何作用。某个锁住的东西发出金属喀答声,在水里音量听起来更大;接着抓着他的那只手臂就松开了。他睁开眼睛,周围一片绿松石蓝,而且他感觉到身下有瓷砖。他蹬脚,可是手腕被猛地一扯,于是他知道了大脑一直想解释但自己拒绝接受的事实──他要淹死了。吴用他的手铐把他铐在泳池底部的排水口了。 他往上看,月光滤过水照在他身上。他把另一只行动自由的手伸出去,一伸就伸出了水面,可恶,泳池的这一段才一公尺深!哈利蹲下,然后站起来,尽全力拉长身体。手铐都咬进他的大拇指了,他的嘴巴还是在水面下二十公分。他注意到泳池边缘有个影子渐行渐远,该死!不要慌张,他心里想着,慌张会消耗氧气。 他沉到池底,用手指检查格栅。格栅是钢条做的,牢牢固定住了,两只手都去拉还是一动也不动。他能闭气多久?一分钟?两分钟?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痛,太阳穴阵阵抽动,眼前有红色的星星飞舞。他用力拉扯,想把自己扯开。恐惧让他口干舌燥,脑海里开始出现自知是幻觉的影像;燃料太少,水太少。一个荒谬的念头袭来:如果尽量喝水,说不定水面会下降到他能吸到空气的程度。他把自由的那只手往池壁敲,自己也知道没人听得见,因为就算水底下的世界安静无声,水面上曼谷大都市的喧嚣还是丝毫未减,把其他声音都淹没了。而且有人听到又怎么样?他们能做的只是陪着他,看着他断气。一股烧灼的热气集中在头部,他准备好体会所有溺水的人迟早都要体会到的:吸水入肺。 他那只自由的手摸到金属──是泳池的捞网,就在泳池的边上。哈利一把抓住拉过来。如娜把它当成迪吉里杜管吹过。它是中空的,有空气。他含住铝管的尾端,开始吸气。他的嘴里进了水,吞下去以后差一点窒息。他又尝到舌头上有昆虫干尸,为了抵抗反射性的咳嗽,只好咬住管子。为什么氧气叫做oxygen?希腊字根oxys的意思是酸,但氧气不酸哪,氧气是甜的,即使在曼谷,空气还是甜得像蜂蜜。他把管壁掉下来的铝渣和卡在痰里的沙子都吸进肺里,但他没注意到这些,只是一股脑地吸气、吐气,好像刚刚跑完马拉松。 大脑恢复运作了,所以他才会知道自己不过是推迟了必然的下场。他血液里的氧气正在转换成二氧化碳,也就是身体排出的废气,可是管子太长,他没办法完全排出氮气,也就是说,他正在吸入回收的空气,一吸再吸,吸入愈来愈少的氧气和愈来愈多的致命二氧化碳。这种二氧化碳过量的状况称为高碳酸血症,他很快就会因此而死;事实上,因为他呼吸太快,已经加速了这个过程。再过一会他会变得昏昏欲睡,大脑对吸气失去兴趣,他呼吸的次数会愈来愈少,最后完全停止。 好寂寞啊,哈利暗忖。自己被链着,像那些河船上的大象。想到大象,他使尽全力吹了管子。 安娜·费尔克已经在曼谷住了三年,她丈夫是壳牌石油泰国办公室的执行长。他们没有小孩,不快乐的程度中等,并且还会再忍受彼此几年。之后她会搬回荷兰,完成学业,找下一个老公。她纯粹是出于无聊去申请了“帝国”的教学志工,而且意外得到了这份工作。“帝国”是充满理想的教育计划,以曼谷卖春女性为对象,主要以英语进行。安娜·费尔克教她们在酒吧需要用上的英语,她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这些害羞的微笑少女各自坐在桌子后面,咯咯地笑着,听着她要她们复诵:“帮你点烟好吗,先生?”或“我是处女,先生你好帅哦,要不要喝一杯?” 今天其中一个女孩穿着新的红色洋装,显然她为这件衣服得意得很,她在罗宾森百货公司买的,她对班上同学解释,说着结结巴巴的英语。有时候她真是难以想象,这些女孩就在曼谷几个治安最差的地区做着卖淫的工作。 安娜和大多数荷兰人一样英语流利,每周也给其中几位老师上一次课。她在六楼出了电梯,这天晚上特别辛苦,为了教学方法跟人起了许多争执,她正渴望进她那间六十坪大的公寓踢掉鞋子,这时却听见一个粗哑像喇叭的怪声。一开始她以为是河上传来的声音,后来才想到,声音来自游泳池。她找到电灯开关,花了几秒钟才理解眼前“有个男人在水底,泳池捞网竖在水中”是什么意思。于是她跑了起来。 哈利看见灯亮了,看见泳池边的人影,然后人影跑了。看起来像女人。她慌了吗?哈利已经注意到高碳酸血症的初期征兆,理论上应该是接近愉快的感觉,好像在麻醉下不知不觉睡着,但他只感觉到恐惧在血管里像冰河水一样流动。他强迫自己集中心神,冷静呼吸,不要太多,不要太少,可是思考渐渐变成了挑战。 因此,他没注意到水位正在下降;那个女人跳进池里、把他抬到水面上时,他深信是天使下凡来搭救。 Theatre of Dreams,指老特拉福球场,英格兰足球超级联赛曼联队的主场。——译注? 吉米·亨德里克斯(1942-1970),美国吉他手、歌手、作曲人,被公认为是摇滚音乐史中最伟大的电吉他演奏者。1966年组建乐队,1967年夏地进行了欧洲巡演,在保罗·麦卡特尼的大力推荐下,他参加了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使他跻身于世界明星的行列。其标志性发型是蓬松爆炸头。? 27 一月十七日,星期五 这一夜剩下的时间大部分就是头痛。哈利坐在公寓的椅子里,来了一个医生,替他抽了血,说他运气好,好像他要人家讲了才会知道似的。稍后丽姿坐在他旁边,记下事情经过。 “他到公寓里做什么?”她问。 “不知道。下午吧,大概。” “他有没有拿走什么东西?” 他四下瞥了一瞥,“牙刷还在浴室的话,就没有。” “真搞笑。你身体怎么样?” “像宿醉。” “我们正展开立即调查。” “算了,你回去眯几个小时吧。” “你突然就开心起来啦。” “演技不错,对吧。”他用两只手揉揉脸。 “这不是开玩笑的,哈利,你知道你二氧化碳中毒吗?” “照医生的说法,不会比一般曼谷市民严重。我说真的,丽姿,回家吧,我现在没力气再跟你讲下去,我明天就没事了。” “你明天请假。” “遵命。快走吧。” 哈利已经吞了医生给的药丸,一夜无梦,一直到接近中午丽姿打来问候才醒。他嘟哝几声当作回答。 “我今天不想看到你。”她说。 “我也爱你。”他说完挂了电话,起身穿衣。 一年中最热的一天,警局里每个人都在唉声叹气,就连丽姿办公室的空调也撑不住。哈利的鼻子已经开始脱皮,他看起来和红鼻子小鹿可堪比拟。第三瓶一公升的水他已经喝了一半。 “如果这样算冬季,那──” “好啦,哈利。”看起来丽姿不认为讨论会让高温更容易忍受,“吴怎么样了,阿诺?有线索吗?” “没有,我去泰印旅人跟索仁森先生好好谈过,他说不知道吴在哪里,他已经不是旅行社雇的人了。” 丽姿叹口气,“我们也不知道他在哈利的公寓做了什么。太好了。颜斯·卜瑞克呢?” 舜通已经找到颜斯住处的门房,事实上,他还记得那个挪威人当天晚上过了午夜才回家,但他说不出具体的时间。 丽姿告诉他们鉴识组已经开始搜索颜斯的办公室和公寓。他们会特别检查他的衣物鞋子,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血迹、毛发、纤维,能把颜斯跟被害人或犯罪现场连结起来的,什么都好。 “另外,”朗山说,“我有一两件事要说,关于墨内斯公文包里的照片。” 他把三张照片固定到门边的板子上,虽然那些影像已经在哈利的脑袋里转了很久,不再像初见那样让人惊吓,但他还是感到一阵反胃。 “我们把照片送到风化组,看他们有什么想法,但他们没办法把这些跟任何已知的儿童色情照散布者连结起来。”朗山把其中一张翻过来,“第一,照片是用泰国没卖的德国相纸冲洗。第二,画面有一点模糊,乍看会联想到业余人士拍的私照,不是散布用的。鉴识组跟专家谈过,专家说照片是用望远镜头从远距离拍摄,而且可能是从屋外,他认为这里是一扇提拉窗的上半部。” 朗山指着照片边缘的灰影。“这些照片还是用了专业手法,这一点告诉我们,有一个新的小众市场需要满足:偷窥狂这一群。” “所以?” “美国的色情片产业靠着卖所谓的业余私照赚进大把大把的钞票,实际上这些照片是专业演员和摄影师拍出来的,他们使用简单的设备,不找过度装扮的模特儿,故意让一切看起来像业余的样子,结果大家愿意掏出更多钱,买他们认为是真实的卧房镜头。有些照片和影片看起来像在主角不知情或未同意的状况下,从对街的房子里偷拍的,这种也是相同的道理,而且这一种特别吸引偷窥狂,他们看着以为没人在看的人就会爽了;我们认为这些照片就属于这一类。” “或者,”哈利说,“或者这些照片不是为了散布而拍,是为了勒索。” 朗山摇头,“我们想过,可是如果是这样,照片里面的大人应该要让人认得出来。市面上卖的儿童色情照有一个典型特点,就是遮住了施虐者的脸,像这样。” 他指着那三张照片。从照片看得出来某个人的屁股和下背部,身上除了红色运动衫什么都没穿;他们看得到运动衫上有数字2和0的下半。 “假设这个还是勒索用,但是拍摄者故意不拍脸,”哈利说,“或者他只把辨识不出身分那几张给了勒索对象。” “停!”丽姿举起一只手挥着,“你什么意思,哈利?你是说照片里的人是墨内斯?” “只是个理论。他被勒索,可是有那些赌债,付不出钱。” “所以呢?”朗山说,“这样也给不了勒索者谋杀墨内斯的动机。” “他也许威胁要检举勒索者。” “检举勒索者,然后自己因为恋童癖被定罪?”朗山翻了白眼,舜通和阿诺藏不住脸上的笑容。 哈利耸起肩膀,举起双手,“我说了,只是个理论,我也同意应该放弃。第二个理论是,墨内斯自己是勒索者──” “卜瑞克则是施虐者……”丽姿双手托着下巴,对着空气若有所思,“嗯,墨内斯需要钱,而且这也给了卜瑞克杀人动机。不过卜瑞克本来就有动机,所以这个理论也给不了什么新的方向。朗山,你怎么看?有可能排除照片里是卜瑞克的可能性吗?” 他摇头,“这些照片太模糊,我们没办法排除任何人,除非卜瑞克有什么一翻两瞪眼的特征。” “谁自愿去检查卜瑞克的屁股?”丽姿一问,大家哄堂大笑。 舜通慎重地咳了几声,“如果卜瑞克为了这些照片杀死墨内斯,他为什么不把照片拿走?” 长长的沉默。 “只有我觉得我们在浪费时间吗?”最后丽姿终于说话。 空调发出流水声,哈利突然觉得,这一天有多热,就会有多漫长。 哈利站在大使家通往后院的门口。 “哈利?”如娜眨眼甩掉水珠,踏出泳池。 “嗨,”他说,“你母亲在睡觉。” 她耸耸肩。 “我们逮捕了颜斯·卜瑞克。” 他等着她说话,问为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他叹口气,“我不是故意要拿这些事烦你,如娜,但是我已经身在其中,你也是,所以我想知道,我们能不能帮一帮彼此的忙。” “哦。”她说。哈利试着解读她的语气。他决定切入重点。 “我一定要对他有多一点了解,他是哪一类人,他是不是自己嘴上说的那样,等等。我想我可以从他跟你母亲的关系着手。我是说,年龄差距挺大……” “你怀疑他在利用我妈?” “类似这种。对。” “我妈妈才有可能在利用他吧,他利用我妈……?” 哈利找了一把柳树下的椅子坐,如娜还是站着。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妈不喜欢我在附近,所以我从来没什么机会了解他。” “你总是比我了解。” “我会吗?嗯。他看起来八面玲珑,不过那说不定只是表面。不过至少他努力对我好,譬如上次去看拳赛就是他提议的。他大概认为我对运动有兴趣吧,因为我跳水。他是不是在利用她?我不知道。对不起,没帮上忙,我不知道那个年纪的男人在想什么。你不太会表现出你的情绪……” 哈利扶了扶墨镜,“谢谢,这样就可以了,如娜。你可以请你母亲起床以后打电话给我吗?” 她站在泳池边,背对着池水,纵身一跳,弓背低头,又为他表演了一次空翻。他看着水花冒出水面,转身离开。 午餐后哈利和阿诺坐电梯下去二楼,颜斯·卜瑞克还在拘留中。 颜斯穿着被捕时那套西装,但已经解开衬衫扣子,卷起袖子,看起来已经不像经纪人的模样。他汗湿的浏海黏在额头上,眼睛盯着面前桌上闲着没事做的手,彷佛感到惊讶。 “这位是阿诺,我的同事。”哈利说。 颜斯抬头,换上勇敢的表情,然后点点头。 “其实我只有一个问题要问,”阿诺说,“一月七日星期四下午五点,你有没有陪大使下去地下室他停车的地方?” 颜斯看看哈利,又看看阿诺。 “有。”他说。 阿诺看着哈利,点点头。 “谢谢,”哈利说,“没事了。” 28 一月十七日,星期五 车阵前进缓慢,哈利头在痛,空调又一直发出不祥的咻咻声。阿诺把车停在巴克莱银行曼谷分行的停车场栅栏前,降下车窗,然后听一个制服熨得笔挺的人说,吉姆·拉孚没上班。 阿诺把警察证拿出来,说想看其中一卷录像带,但管理员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得打电话给保全公司。阿诺转向哈利,耸耸肩。 “跟他解释这是在调查凶案。”哈利说。 “解释过了。” “那我们就得再解释一下。” 哈利下车。热气和湿气迎面扑来,好像沸水锅的盖子刚掀开。他伸伸懒腰,缓步绕过车子,光这样就让他有点晕了起来。那个管理员皱起眉头,看着身长近两公尺的红眼发郎靠近,于是把手放到他的枪上。 哈利站在管理员面前,龇牙咧嘴,然后伸出左手抓住他的皮带。他大叫,但是还来不及反应,哈利已经把他的皮带解开,右手伸进他的裤子里。哈利用力一提,他的双脚就离开了地面,内裤也撑不住,发出了撕裂声。阿诺不知道喊了什么,总之太迟了,哈利已经把白色四角裤举在空中,胜利在手;下一秒四角裤就飞过管理员的亭子,入了草丛。他慢步绕过车子,回到车上。 “老派招式。”他对目瞪口呆的阿诺说,“再来要换你接手了,他妈的好热……” 阿诺跳下车子,短暂交涉后,就把头伸进车子里点了点。于是哈利跟着他们两个走到地下室,期间管理员一直瞪着他,而且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放影机嗡嗡叫着,哈利点了一根烟。他有个模糊的印象,似乎某些情况下尼古丁可以让人振作起来;譬如需要来根烟的时候。 “好吧,”哈利说,“所以你认为卜瑞克说的是实话?” “你也是啊,”阿诺说,“不然你不会拉我来这里。” “没错,”烟刺痛哈利的眼睛,“你从这里可以看出来为什么我这样想。” 阿诺看着画面,摇头放弃。 “这一卷是一月十三日星期一,”哈利说,“大约晚上十点。” “不对啦,”阿诺说,“这跟我们上次看到凶案当天的是同一段影片,是一月七日,日期就打在画面的边缘啊。” 哈利呼出一个烟圈,可是不知哪里吹来一道风,烟圈马上就散了。 “是同一段影片没错,但是日期一直都是错的。我猜我们这位没穿内裤的朋友可以证实,他们三两下就可以改掉机器的时间日期,连带画面上的时间日期也改了。” 阿诺看着管理员,他耸耸肩,点点头。 “可是这不能解释你怎么知道这一段影片什么时候录的。”阿诺说。 哈利对着屏幕点点头,“今天早上我在我住的公寓被外面郑王桥上的车水马龙吵醒,就是那时候想到的。”他说,“影片里的车辆太少了,这座停车场有六层,位在繁忙的商业大楼,当时是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我们一小时内却只看到两部车经过。” 哈利弹了弹烟灰。 “我接下来想的是这个,”他起身指着屏幕上画过水泥地的黑线,“湿轮胎痕,两部车都有留。上次曼谷马路湿掉是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吧,至少。” “不对,三天前,一月十三日,十点到十点半之间,当时下过一阵芒果雨。我知道,因为大部分的雨都下到我的衬衫里了。” “对,没错,”阿诺说着,皱起眉头,“可是这些录像机从来没停过,如果这段影片不是一月七日,而是十三日,意思就是当时应该正在录的那一卷被人拿出来了。” 哈利要管理员找出标了一月十三日的录像带。三十秒后,他们发现影片停在二十一点三十分,接着画面经过五秒钟的噪声才恢复正常。 “录像带在这个时候拿出来了,”哈利说,“我们现在看到的画面是带子上一次录的影片,”他指着日期,“一月一日,五点二十五分。” 哈利要管理员暂停画面,他们就坐着看,哈利一边把他的烟抽完。 阿诺双手合十,抵在嘴巴前面,“所以有人给录像带动了手脚,让大使的车看起来像是没停在停车场过,为什么?” 哈利没回答。他看着标记的时间,五点二十五分,奥斯陆新的一年到来前三十五分钟。当时他人在哪里?当时他在做什么?他在施罗德酒馆吗?不对,那时一定打烊了,他一定已经睡了。反正他印象中没看到任何烟火。 保全公司可以证实一月十三日那天吉姆·拉孚值夜班,二话不说给了阿诺他的住址电话。阿诺打电话到拉孚的住处,没人接。 “派一辆巡逻车过去看看。”丽姿说。她看起来情绪高昂,终于有具体的方向可以追下去。 舜通进了办公室,递给她一份档案。 “吉姆·拉孚没有前科,”他说,“不过缉毒组那个干卧底的迈汕认得我们描述的相貌,没错的话,他们在‘杜燕小姐家’见过他几次。” “这是什么意思?”哈利问。 “意思是他在那个鸦片故事里面不见得像他说的那么清白。”阿诺说。 “‘杜燕小姐家’是中国城的一间鸦片烟馆。”丽姿解释。 “烟馆?那不是,呃……违法吗?” “当然。” “抱歉,蠢问题,”哈利说,“可是我还以为警方在想办法消灭那种东西。” “我不知道你们那里怎么样,哈利,但我们这里是想办法实事求是。如果我们把‘杜燕小姐家’关了,下个星期在另一个地方就会有另一间烟馆开幕,或者那些人就直接在街上搞。‘杜燕小姐家’的好处是我们可以掌握情况,卧底那些人可以自由进出;至于那些选择用鸦片把脑袋搅烂的人,也可以在比较体面的地方搅他们的脑袋。” 有人咳了一声。 “而且杜燕小姐给钱大概很大方。”《曼谷邮报》后面传来喃喃自语。 丽姿假装没听见。 “既然他今天没去上班,也不在家,我打赌他现在就躺在‘杜燕小姐家’的其中一张竹席上。你跟哈利去看看吧,阿诺?跟迈汕讲一下,他可以帮你们。让我们的观光客看点东西也不错。” 29 一月十七日,星期五 迈汕和哈利走进窄巷,滚滚热风把垃圾沿着脆弱的屋墙吹。阿诺留在车上,因为迈汕觉得几公里外就闻得到他的条子味,而且担心一下子三个人一起出现在“杜燕小姐家”会让人起疑。 “吸鸦片其实不是什么社交活动。”迈汕用接近美国的口音解释。哈利心里想着,就算是缉毒组的卧底警察,他那口腔调和身上的门户合唱团T恤,会不会也太过头了一点。迈汕在充当屋门却敞着的锻铁栅门前停下来,用右脚鞋跟把烟屁股踩进柏油碎石里,然后进了门。 从亮晃晃的太阳底下进来,哈利一开始什么都看不见,倒是可以听到喃喃低语。看着两个背影消失在某个房间,他就跟了过去。 “靠!”哈利一头撞上门框。他听见熟悉的笑声,于是回头,感觉从墙边的一片黑暗中似乎认得出一个庞大的身影。但他也可能弄错了,吴今天应该在避风头。他急忙赶上前,免得丢了前面那两个人。他们的身影往下楼的楼梯去了,哈利小跑步跟上去。钞票易手,接着门打开一条缝,足够他们挤进去。 里面臭气熏人,满是尘土味、尿味、烟味,和甜甜的鸦片味。 哈利对鸦片烟馆只有一个印象,来自瑟吉欧·莱昂(Sergio Leone)的电影,里面有围着丝质纱笼的女人伺候罗伯特·德尼罗,他们全躺在摆着大靠垫的软卧榻上,什么都靠一盏能遮掩缺点的黄光照明,让整个场景呈现神圣的气氛。至少他的印象是如此。除了调暗的灯光之外,这里没什么地方能让人联想到好莱坞,悬在空气中的尘埃让人难以呼吸,除了沿墙摆的少少几张上下铺之外,每个人都是就着地毯或竹席躺在硬泥地上。 黑暗中空气湿黏,闷咳声和清痰声回荡其中,让哈利以为里面只有几个人。但是渐渐地,随着眼睛适应了光线,他看到眼前是一个大而宽敞的房间,至少有一百个人,几乎全都是男性。除了咳嗽声外,四下安静得叫人发毛,大多数人看起来睡着了,其余的也几乎不动。他看见一个老人两手拿着烟管吸,用力之大,颧骨周围皱巴巴的皮肤都拉紧了。 这个疯狂的场景井然有序,他们躺成一排一排、一格一格,留下行走的空间,挺像墓园的样子。哈利跟着迈汕来回穿梭,看过一张又一张脸,努力屏住呼吸。 “有没有看到你要找的人?”他问。 哈利摇头,“他妈的太暗了。” 迈汕咧开嘴笑,“他们有一阵子试过装霓虹灯遏止窃盗,结果大家就不来了。” 迈汕大胆深入房间的暗处,很快又从阴暗中现身,指着出口,“听说那个黑人小鬼偶尔会去悠葩馆,这条街再过去那边。有些人会带他们的鸦片去吸,那里的老板不管他们。” 为了适应黑暗,哈利的瞳孔已经放大了,这下他们又暴露在忠实高挂天空的那盏牙科大灯底下。他抓了他的墨镜戴上。 “哈利,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买到划算的──” “不用了,谢谢,这副就够了。” 他们接阿诺一起去。要悠葩馆拿出住房登记簿,得有警察证才行,但迈汕不想在这一带被人认出来。 “谢了。”哈利说。 “保重。”迈汕说完,就消失在暗影中。 悠葩馆的接待员长得像哈哈镜影像的细瘦版,长方脸接在兀鹰颈子上,下面是一对窄又内凹的肩膀。他的头发渐稀,胡子呈条状,态度拘谨有礼;因为穿着黑西装,让哈利想起一个葬仪社的人。 他跟哈利和阿诺保证,绝对没有叫做吉姆·拉孚的人住在那里。他们描述吉姆的样子,他微笑摇头。柜台上面挂着一个牌子,公告住客公约:严禁武器,严禁气味强烈的物品,严禁在床上抽烟。 “失陪一下,”哈利对接待员说完,拉着阿诺往门口去,“如何,你那么擅长识破说谎的人……” “难说,”阿诺说,“他是越南人。” “所以?” “你没听过越战的时候阮高祺怎么说他的同胞吗?他说越南人天生是骗子,那是长在基因里的,一代又一代累积的教训告诉他们,说实话只会带来厄运。” “你的意思是他在说谎?”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他很厉害。” 哈利转身回到柜台,开口索讨通用钥匙。接待员露出紧张的笑容。 哈利稍稍拉高音量,发音清楚地说“通用钥匙”,然后回敬一个咬牙切齿的微笑。 “我们要一间一间查你的旅社,听懂了吗?如果发现任何违规,我们就必须关闭旅社,进一步检查。不过我想这里不会有问题才对。” 接待员摇摇头,好像突然产生英语听力障碍。 “我说我想不会有问题,是因为我看到你这里有告示,明白禁止在床上抽烟。” 哈利把牌子拿下来,往柜台重重一拍。 接待员凝神看着那块牌子,那截兀鹰颈子下面有东西在翻搅。 “三○四号房有个男的名叫钟斯,”他说,“可能是他。” 哈利转身对阿诺露出笑容,阿诺耸耸肩。 “钟斯先生在吗?” “他登记进房以后就一直在房里。” 接待员领他们上楼,他们敲了门,但没人应。阿诺打个手势要接待员开门,然后从小腿的枪套里取出上了膛的黑色点三五贝瑞塔,打开保险。接待员的头像鸡一样抽搐起来,他转开钥匙,就连忙后退两步。哈利小心推开房门,窗帘紧闭,房间一片黑,他伸出一只手到门里打开电灯。床上躺着吉姆·拉孚,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头上戴着耳机;一架吊扇嗡嗡地转,吹皱了窗帘。水烟管摆在床边的矮桌上。 “吉姆!”哈利喊他,但吉姆·拉孚没反应。 要不他睡着了,要不他的随身听太大声,哈利想着,一边打量房间,确定吉姆没有同伴。然后他看见一只悠闲的苍蝇从吉姆的右鼻孔出来。哈利走向床边,把一只手放到他的额头上,感觉像在摸冷冰冰的大理石。 ’ 30 一月十七日,星期五 除了朗山之外,那个晚上每个人都到丽姿的办公室集合了。 “告诉我有线索。”她咄咄逼人地说。 “鉴识组的人找到很多,”阿诺说,“他们派了三个人过去,找到一堆指纹、毛发和纤维,他们说看起来悠葩馆六个月没打扫了。” 舜通和哈利笑出来,但丽姿只是瞪着他们。 “有什么可以真的连结到凶手的线索吗?” “我们还不知道是不是凶案。”哈利说。 “知道,我们知道,”丽姿突然发飙,“在谋杀案侦查过程中被怀疑是共犯的人,不会在被捕前几个小时意外用药过量而死。” “等着上绞刑台的人不会溺死,我们挪威人说的。”哈利说。 “什么?” “我同意你的话。” 阿诺补充说过量致死在鸦片烟鬼之中极为少见,一般而言,他们在吸太多之前就会失去意识。门开了,朗山走进来。 “有消息,”他坐下来拿起报纸说,“他们找到死因了。” “我以为解剖报告要明天才会出来。”阿诺说。 “不一定。鉴识组的弟兄在鸦片上面找到氢氰酸,薄薄的一层。那家伙一定是吸一口就死了。” 桌子周围一时无声。 “联络迈汕,”丽姿又打起精神,“我们要知道拉孚从哪里弄到鸦片。” “这个我不会太乐观,”朗山提出警告,“迈汕跟拉孚的药头谈过,他很久没见过他了。” “很好。”哈利说,“不过反正我们现在知道了,显然有人想把嫌疑指向卜瑞克。” “知道这个也没用。”丽姿说。 “我可不敢说得这么肯定,”哈利说,“我们还不确定卜瑞克是不是被随机选中的代罪羔羊,说不定凶手也有把嫌疑指向他的动机,两人说不定有未解之仇。” “所以?” “如果我们放卜瑞克走,可能会有动静,或许可以引凶手出洞。” “抱歉,”丽姿盯着桌子说,“我们要留着卜瑞克。” “什么?”哈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局长的命令。” “可是──” “就是这样。” “而且,我们有一条新的线索指向挪威,”朗山说,“鉴识组把刀上油脂的检验报告送到挪威去,看看那边的同僚能不能查出什么,结果他们发现那是驯鹿油,那种东西我们泰国可不多,鉴识组有个人还建议我们可以逮捕圣诞老人。” 阿诺和舜通发出窃笑。 “话说回来,奥斯陆那边说挪威的萨米人会用驯鹿油保养刀子。” “泰国的刀子和挪威的油,这案子愈来愈有趣了,”丽姿突然站起来,“晚安各位,希望你们好好休息,明天都有十足的干劲。” 哈利在电梯旁边拦下她,要她给个解释。 “你听好,哈利,这里是泰国,习惯不同。我们的警察局长已经插手,也告诉奥斯陆的局长我们找到凶手了,他认为是卜瑞克。我把最新进展告诉他的时候,他也不怎么兴奋,而且坚持拘留卜瑞克,至少到有不在场证明为止。” “可是──” “面子,哈利,面子,别忘了泰国人是不认错长大的。” “如果每个人都知道谁犯错了呢?” “那每个人都来帮忙,努力让场面看起来不像犯错。” 电梯门正好开了,在丽姿走进去以后关上,替她省下继续听哈利意见的工夫。 哈利想着《环顾守望台》那首歌,还想起那句歌词说一定有出路。 有吗? 他的公寓门外有一封信,背后有如娜的名字。他解开衬衫扣子,胸口和肚子上的汗像薄薄的一层油。他努力回想十七岁是什么感觉,他那时在恋爱吗?可能吧。他把信原封不动放在床边桌上,打算就这样还回去,然后斜靠在床上,五十万辆车和一部空调开始哄他入眠。 他想起碧姬妲,他在澳洲认识的那个说爱他的瑞典女孩。奥纳那句话说什么去了?说他“害怕对别人做出承诺”?他想到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赎罪必定带来宿醉。反之亦然。 31 一月十八日,星期六 颜斯·卜瑞克一副上次见到之后就没再睡过的样子,眼睛充满血丝,摆在桌上的两只手不安地动来动去。 “所以你不记得停车场那个爆炸头管理员。”哈利说。 颜斯摇头,“我说了,我自己不用那个停车场。” “我们暂时忘掉吉姆·拉孚,”哈利说,“先来想想是谁想把你扔进牢里。” “什么意思?” “有人大费周章毁掉你的不在场证明。” 颜斯瞪大眼睛,眉毛几乎要没入发际。 “一月十三日那天,有人把标示一月七日的录像带放进录像机里,洗掉了几个小时的画面。本来应该可以看到大使的车子,还有你陪他下去停车场的。” 颜斯的眉毛回来了,而且扭成一个M。“呃?” “想一想。” “你是说我有仇家?” “可能。也可能只是顺手找个代罪羔羊。” 颜斯揉一揉后颈,“仇家?我想不出来。那一种的没有。”他的脸亮起来,“不过这意思是你要放我走了。” “抱歉,你还没过这一关。” “可是你刚才说你──” “警察局长不放人,除非我们有不在场证明。所以我才要你努力想,有没有谁,任何一个人,在你跟大使道别之后、回到家之前的期间看到你?你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接待柜台有没有人,或者你搭上出租车的时候?有没有在小摊子停下来过?什么都好。” 颜斯用指尖托着额头,哈利点了一根烟。 “操,哈利!你讲那些录像带的事,害我脑袋一片空白,我现在没办法思考。”他唉声叹气,一掌拍向桌面,“你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事吗?我梦见我杀了大使,梦见我们走出大门,开车到汽车旅馆,我在那里用剁刀捅了他的背,我想停下来,可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好像我困在机器人的身体里,机器人一直捅,我……” 他停下来。 哈利什么也没说,给他时间。 “问题是我痛恨被关起来,”颜斯说,“我从来就忍耐不了。从前我父亲会……” 他吞了口口水,握起右手拳头。哈利看见他的指节变白。颜斯继续说,但声音低得几乎像悄悄话。 “如果有人拿着自白书走进来,说签了就放我走,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 哈利站起来。“再努力想想吧,既然我们已经厘清了录像带的问题,也许你的思考会更清楚。” 他往门口走。 “哈利?” 哈利觉得奇怪,为什么大家总在你转身背对他们以后,变得这么多话。 “什么?” “为什么看起来大家都不相信,你却相信我是清白的?” 哈利头也不回地回答,“第一,因为我们没有任何象样的对你不利的证据,只有一个老掉牙的动机,加上缺乏不在场证明。” “第二呢?” 哈利微笑,转头回来,“因为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是一坨屎。” “所以?” “我看人的眼光很烂。祝你今天过得顺利。” 比雅尼·莫勒睁开眼睛,瞥了一眼床边桌上的时钟,心里奇怪,怎么会有人认为早上六点钟适合打电话到人家家里。 “我知道现在几点,”哈利抢在老大之前开口,“你听我说,有个人的底细你要帮我查一下,现在还没有细节可以告诉你,只是个直觉。” “直觉?” “对,第六感。我认为我们在追查的是一个挪威人,所以范围缩小了一些。” 莫勒清清喉咙,清出一口痰,“为什么是挪威人?” “这个嘛,我们在墨内斯的外套和凶刀上找到驯鹿油,而且从刀子刺进身体的角度看起来,凶手个子相当高,所以看起来不是一般的泰国人。” “好,可是这件事你就不能等一等吗,霍勒?” “当然可以。”哈利说完,一阵安静。 “那你怎么没等?” “因为这里有五个警探和一位警察局长在等你抬起尊臀开始干活,老大。” 两小时后莫勒回电。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想要查这个人,霍勒?” “这个嘛,我想到会用驯鹿油保养刀子的人,一定待过北挪威,然后我想起几个去芬马克郡当过兵的朋友,都自己买了那种大的萨米刀。伊瓦·骆肯在国防部待过几年,而且派驻在瓦尔德。再来,我感觉他懂得用刀。” “有可能。”莫勒说。“你还知道他什么?” “不多。彤亚·魏格认为他是被打入冷宫,会一直冷藏到退休。” “嗯,犯罪数据库没有对他不利的纪录,不过……”莫勒停顿下来。 “不过?” “反正我们有他的档案。” “什么意思?” “他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可是我开不了档案,过了一个小时我接到胡斯比那边国军统帅部打来的电话,问我为什么想开这个档案。” “哇塞。” “他们说我如果想要伊瓦·骆肯的数据,就写信去申请。” “那算了。” “我已经算了,哈利,我们得不到什么结果的。” “你跟特警组的韩梅沃问了没?” “问了。” “他说什么?” “不用说也知道,没有‘在泰挪威恋童癖’的档案。” “我想也是。去他妈的个资法。” “跟那个没关系。” “哦?” “我们几年前弄了一个数据库,可是没那个财力去更新。这种人数量太多啦。” 哈利打电话给彤亚·魏格,请她尽快安排会面。她坚持约在东方酒店的作家沙龙喝茶。 “大家都去那里。”她说。 哈利发现“大家”指的是白皮肤、有钱、衣冠楚楚的人。 “欢迎来到全世界最好的酒店,哈利。”彤亚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整个人埋在大厅的大扶手椅里。 她穿着蓝色棉裙,腿上放着草帽。草帽加上大厅里其他每一个人的样子,给这个地方添了老派悠闲的殖民地情调。 他们从大厅来到作家沙龙。茶端上桌了,他们也对其他白人客气点头致意了(那些人好像认为白人就是互相问候的充分理由)。哈利紧张不安,磕磕碰碰把瓷杯盘弄出声响。 “不是你的风格哦,哈利?”彤亚啜着茶,从杯口一脸淘气地看着他。 “我在思考为什么我对着穿高尔夫球装的美国人微笑。” 她笑出声,“哎唷,文雅一点的环境又没什么坏处。” “什么时候格子裤也叫文雅了?” “嗯,不然文雅一点的人吧。” 哈利听得出来腓特烈斯塔乡间小镇并没有满足坐在对面的这名女性。他想到桑沛,那位老司机换上熨过的衬衫和长裤,坐在外头沸腾的太阳底下,就为了不让访客为他简陋的生活感到困窘;比起目前为止他在曼谷外国人圈子里看到的事事物物,那文雅多了。 哈利问彤亚知不知道恋童癖在泰国的情形。 “只知道泰国引来很多这种人,我确定你一定记得,去年芭堤雅有个挪威人当场被逮,真的是裤子还没拉上就被逮到。挪威的报纸登了一张很有意思的情境照,三个小男孩把那个男人指认出来给警察看,男人的脸打了马赛克,不过小孩的脸没有。英文版的《芭堤雅邮报》则是相反,而且在第一段写出他的全名,之后又一直用‘挪威人’称呼他。”彤亚摇摇头,“本来没听过挪威的本地人一下子都知道挪威首都是奥斯陆了,因为报纸写了挪威当局希望把他送回奥斯陆。每个人都觉得奇怪,他们干嘛要他回去;留他在这里的话,他会被关很久。” “既然这里判刑这么重,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恋童癖?” “当局希望泰国摆脱恋童癖天堂的恶名,这种名声对正当的观光有害。可是这件事在警方内部不是很要紧,因为逮捕外国人只会招来麻烦。” “所以结果是有关当局互相扯后腿?” 彤亚脸上突然绽放一朵灿烂微笑,然后哈利想明白,那不是笑给他看,而是笑给从他身后经过的“大家”看。 “对,但也不尽然,”她说,“有些会配合,例如瑞典和丹麦的有关当局,就跟泰国政府达成协议,他们可以派警察驻地,调查瑞典或丹麦人涉入的案子。他们还立法通过,如果瑞典和丹麦国民在泰国侵害未成年人,可以在母国定罪。” “挪威呢?” 彤亚耸耸肩,“我们还没有协议。我知道挪威警方一直在争取平等的协议,可是我觉得他们不太清楚芭堤雅和曼谷这里严重的程度。你看过小孩在街上走来走去卖口香糖吗?” 哈利点头,帕蓬街的Go Go Bar那一带到处都是。 “那是暗号,口香糖代表他们卖身。” 哈利不寒而栗,想起他跟一个打赤脚的黑眼珠男孩买过一条箭牌,那时男孩一脸惊恐,哈利还以为是人群和噪音的缘故。 “伊瓦·骆肯,你在丧礼餐会上指给我看的那个男人,你说是军人退伍?可以再跟我说说他对摄影的兴趣吗?你看过他拍的照片?” “没有,不过我看过他那一包家伙,够惊人了。” 她微微红了脸颊,因为突然懂了哈利忍俊不禁的原因。 “还有去中南半岛的事,你确定他真的是去那里?” “什么确定不确定?他为什么要说谎?” “想得到为什么吗?” 她双手抱胸,彷佛突然变冷。“想不大出来。茶好喝吗?” “我要请你帮个忙,彤亚。” “什么忙?” “晚餐。” 她抬起头,一脸惊喜。 “如果你有空的话。”他补上一句。 她又露出淘气的笑容,“我的行事历随便你写,哈利,随时奉陪。” “那好,”哈利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你能不能约伊瓦·骆肯今天晚上七点到十点之间吃饭?” 她知道怎么维持住表情,至少不要显得太困窘;甚至在他说明背后原因以后,还欣然同意。哈利又让瓷器磕碰出一些声音,接着说他得走了,就突兀又笨拙地离开了。 32 一月十八日,星期六 谁都能擅自破门入侵民宅,把撬棍插进门锁跟门框中间,身体靠上去,一直到木屑飞出来就行了。但是如果把重点放在“入侵”,而不是“破门”,做到屋主不知道有不速之客来过,那就是门技艺了;而且原来是舜通耍得出神入化的一门技艺。 伊瓦·骆肯住在宾诰桥另一头的公寓小区,舜通和哈利在外头车上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等到他出门。他们又等了十分钟,确定骆肯没忘了东西又回家来取。 保全有点松散,两个没穿制服的男人站在车库门旁边聊天,抬头瞄了一眼,看到一个白人和一个穿着比较体面的泰国人往电梯走,就回头继续聊他们的。 哈利和舜通来到十四楼骆肯家门口以后,舜通拿出两把撬锁器,一手一把插进锁孔里,没一会又拿了出来。 “慢慢来,”哈利低声说,“不要紧张,我们多的是时间。试试别的撬锁器。” “我没有别的了。” 舜通笑一笑,把门推开。 哈利不敢置信。说起来那次阿诺在影射舜通当警察之前的职业,也许并不是开玩笑。不过就算他以前没犯法,现在铁定是犯了,哈利一边想着,一边脱鞋踏进阴暗的公寓里。丽姿先前解释过,要拿到搜索票,得要有检察官签名,意思就是局长会知道;她认为那样会有麻烦,因为局长明明白白指示过把全副心力放在颜斯·卜瑞克身上。哈利说他不受局长管辖,他会在骆肯的公寓附近晃晃,看看有什么动静。她了然于心,回说自己对他的计划知道得愈少愈好,但是推荐他带着舜通,有他作伴通常不错。 “下去车上等着,”哈利低声说,“如果骆肯出现,就用车用电话打他家的号码,响三声,不要多,好吗?” 舜通点头离开。 哈利确定没有临街的窗户以后,就开了灯,然后四下看看。这里就是个单身汉的窝,什么装饰品和温馨气氛一概没有。家徒三壁,第四壁被书柜挡住,里面横横竖竖塞满了书,还有一台简单的手提电视。这个大房间自然呈现的中心点是一张木头桌子,两头用三角架当桌脚,另外还有一盏工作灯。 墙角有两个敞开的相机袋,还有一架相机靠墙立着。桌子上堆满纸条,大概是剪下来的纸边,因为有一大一小两把剪刀摆在中间。 一架莱卡、一架尼康F5加望远镜头,两架相机仰视哈利,但视若无睹。旁边是一副夜视望远镜;哈利见过这种,以色列牌子,他以前用在监视任务过,电池加强了外部光源,让你在肉眼见到的一片昏暗中还能看见东西。 公寓里有扇门通往卧室,床没整理过,所以他猜想骆肯在曼谷的外国人中属于少数没有请人打扫的。雇管家不用多少钱,而且哈利知道外国人简直是背负了这种为本国增加就业机会的期待,有人给过哈利这种说法。 卧室里侧是套房里的浴室。 他打开灯,立刻了解为什么骆肯没有请人打扫。 浴室显然兼作暗房,充满药剂的臭味,墙上贴满黑白照。浴缸上挂的绳子晾着一排照片,照片里是一名男子胸口以下的侧身;现在哈利看出来了,挡住镜头的并不是提拉窗的上窗,其实窗户的上半部是一片构图繁复的玻璃马赛克,有莲花和佛陀的图案。 一个顶多十岁的男孩被逼着替人口交,镜头拉得很近,近得哈利都看见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空白、疏离,看起来视而不见的眼睛。 男孩身上除了T恤什么都没穿。哈利再往那张颗粒明显的照片靠近一些,那个男人一只手摆在腰上,另一只手放在男孩的后脑。哈利可以看见玻璃马赛克后面有个侧脸的影子,可是要看清五官是不可能。这间又挤又臭的浴室好像忽然开始缩小,墙上的照片往他身上压过来。哈利忍不住一把撕下那些照片,一半出于愤怒,一半是绝望,血液在他的太阳穴怦怦作响。他瞥了一眼自己在镜子里的脸,然后夹着一迭照片走出房间,跌跌撞撞,头晕眼花,一屁股跌进椅子里。 “他妈的业余!”呼吸恢复正常以后他出声咒骂。 他是公然违反了行动计划。他们没有搜索票,所以说好了不留下任何痕迹,单单找出公寓里藏了什么就好;真有发现,以后再拿搜索票回来。 哈利往墙上寻找视线可以停驻的地方,同时说服自己有必要带走具体的物证,好说动那个驴子一样顽固的局长。如果他们动作够快,当天晚上就可以找到检察官,骆肯一吃完饭回家,他们已经拿着必要的文件在等他。他这样来回盘算着,顺手拿起夜视望远镜,打开开关往窗外看。窗户对着一处后院,他下意识找起照片里那扇有玻璃马赛克的窗框,但是穷目所见都是刷白的墙,在望远镜摇晃的绿光中漂浮。 哈利瞄一眼手表,知道自己得把照片挂回去,局长只能凑合着听他口头描述了。然后他心头一惊,全身冰凉。 他听见了声音。应该说,他听见一千种声音,但是其中有一个不属于街上传来的听惯杂音,而且那个声音来自玄关,是经过润滑的喀答声。油和金属的结合。一股穿堂风吹过来,哈利想到舜通,但是他随即醒悟:刚刚走进来的人跟他一样蹑手蹑脚。哈利屏住呼吸,同时在脑袋里以激烈的速度翻查声音的档案。一个澳洲的声音专家告诉过他,耳膜可以辨别一百万种不同音频的压力;这个声音不是转开门把的声音,而是最近上过油的枪枝开保险的声音。 哈利在房间里侧,人在白墙前像个活靶,而且电灯开关还是在对墙的门边。他从桌子中央抓了那把大剪刀,蹲下来沿着工作灯的电线爬到插座旁,拔掉插头,使尽全力把剪刀穿进硬塑料壳里。 插座闪出一道蓝光,接着是闷闷的爆炸声,四下变得漆黑一片。 电击麻痹了他的手臂,塑料和金属烧焦的臭味传进鼻孔里,他发出呻吟,滑坐到墙角。 他仔细听,但是只听见车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心脏跳得这么猛烈,他都感觉得到搏动,好像骑在马上全速奔驰。他听到把某个东西小心翼翼放在地板上的声音,知道那个人刚刚脱了鞋。他手上还拿着剪刀,有影子移动的话看得见吗?很难说,太暗了,连白墙都看不见。卧室门嘎吱一声,接着传来喀答声,哈利知道入侵者去按了电灯开关,但是显然刚才的短路把公寓里所有的保险丝都烧坏了。由此可知这个人熟悉公寓的格局,但如果他是骆肯,舜通应该会打电话进来才对。会吗?哈利脑中闪过画面:舜通的头靠着车窗,耳朵上方有一个小洞。 哈利想着该不该往前门爬过去,但是直觉告诉他,那个人就等着他这样做,只要一打开门,他的身影就会像厄肯区射击练习场的靶纸一样。该死!那个人大概正坐在哪个地方的地板上,举枪对着前门吧。 能联络舜通就好了!这时他突然想起脖子上还挂着那副望远镜。他拿起来贴着眼睛,但是只看见一片绿色的朦胧,好像有人在镜片上涂了鼻涕一样。他把焦距调到最远,视野还是模糊,但分辨得出一个人影站在桌子另一头的墙边,弯着手臂,枪口对着天花板。桌子边缘距离墙壁大约两公尺。 哈利冲出去,两手抓住桌子,像破城锤一样举在身前。他听见一声低哼,还有枪掉到地板上的声音,于是滑过桌面,抓住摸起来像人头的东西。他缩紧绕住那截脖子的手臂,用力地挤。 “politiet!(警察!)”哈利大喊,然后用冰凉的剪刀抵住那个人温热的脸,那人呆住了。他们就这样静止了片刻,两个陌生人在墨水一样的黑暗中彼此交缠,两个人都在喘气,像刚刚跑完马拉松。 “霍勒?”那人呻吟着说。 哈利这才知道自己在惊慌中喊的是挪威语。 “可以麻烦你放开我吗,我是伊瓦·骆肯,我不会乱来。” 33 一月十八日,星期六 骆肯点燃蜡烛,哈利则是研究起骆肯的枪,特制的葛拉克三一。他已经取下弹匣,放在口袋里,这把枪比他拿过的任何一把都要沉。 “我在韩国服役的时候弄到手的。”骆肯说。 “韩国,了解。你在那里做什么?” 骆肯把火柴放进抽屉里,然后隔着桌子在哈利对面坐下。 “挪威在那里有一家跟联合国合作的战地医院,我当时是年轻的少尉,自以为喜欢紧张刺激。一九五三年停战以后,我继续替联合国工作,在新设立的难民事务高级专员办事处。难民源源不绝从北韩越过边界进来,当时的情况有一点混乱脱序。我睡觉的时候都放在枕头底下。”他指着那把枪。 “了解。之后呢?” “去了孟加拉国和越南。看过饥饿、战争、船民。后来挪威的生活好像变得太平凡,我受不了,最多待两年就非得再出去不可,你知道的。” 哈利不知道,也不知道面前这个精瘦结实的家伙说的话该信几成。他看起来像个老印第安酋长,长着鹰勾鼻和深凹的锐眼,头发是白的,脸皮晒黑,起了皱纹。此外,他对这个局面似乎完全放心自在,让哈利更加起了戒心。 “你为什么回来了?怎么闪过我同事的?” 白发挪威人闪现狼一般的笑容,一颗金牙在摇曳的烛光中发出光芒。 “你们开来的那辆车跟这一带不太搭调,我们这里停的只有嘟嘟车、出租车,和一些老爷车。我看到车里有两个人,都坐得太挺直了一点,所以我绕过街角进了餐馆,在那里可以监视你们。过一会我看见车子里的灯亮起来,你们下了车,我想你们会留一个人下来监视,所以就等到你同事回车上,然后喝完我的饮料,招出租车坐到地下停车场,再搭电梯上楼。你那一招电线短路真不赖……” “普通人不会注意到街上停的车,除非他们受过这种训练,或是正在防备什么。” “这个嘛,第一,彤亚·魏格邀约晚餐的演技拿不到奥斯卡奖。” “所以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骆肯伸手拿那些掉了一地的照片和装备。 “你谋生的方式是拍摄……那种照片?”哈利问。 “对。” 哈利感觉脉搏加速。“你知道在泰国他们可以关你多少年吗?我想我手上的就够关你十年了。” 骆肯笑出来,简短的一声干笑。“你以为我是白痴吗,警察先生?你要是有搜索票,就不必破门进来了。如果说我这间公寓里的东西会让我背上受罚的风险,那你跟你同事刚刚干的好事肯定帮我解决了麻烦,随便哪个法官都会判定你用这种手段拿到的证据不予采纳,这可不只是不符常规,这根本是不合法。倒是你自己,可能眼看着留在这里的时间要延长了哩,霍勒。” 哈利拿枪揍他。血从骆肯的鼻子涌出来,彷佛打开了水龙头一样。 骆肯动也不动,只是低头看着花衬衫和白裤子染上红色。 “这是泰国真丝,你知道吗,”他说,“不便宜。” 刚才的暴力行为应该替他踩了煞车才对,但哈利反而感觉得到愤怒愈加滋长。 “你又不是花不起,你这个该死的恋童癖,他们跟你买这种鬼东西一定是付了大把钞票吧。”哈利踢了踢地上的照片。 “呃,这我不确定,”骆肯一边说,一边用白手帕捂着鼻子,“就是按照公务员薪等表,外加驻外的津贴。” “你在说什么?” 金牙又闪了一次光芒。哈利发现自己把枪抓得太紧,手都痛了起来,幸好刚才已经拿掉弹匣。 “有几件事你不知道,霍勒,或许你该知道,但是你们警察局长大概认为没必要,因为跟你的凶案调查无关。不过既然我已经曝光,其余的事让你知道也无妨。警察局长和外交部的达格芬·图鲁斯跟我说过你在大使的公文包找到照片,现在你当然也知道了,照片是我的。”他摊开手掌,继续说,“那些照片和你在这里看到的照片,是一个恋童癖调查案的关联线索,出于某些原因,这案子被列为机密,直到有进一步通知为止。我监视这个人已经超过六个月,那些照片是物证。” 哈利不需要思考的时间,他知道这就是事实,一切都兜起来了,好像在内心深处他一直都知道一样。骆肯的职业之秘、摄影装备、夜视望远镜、越南老挝之旅,全兜得上。面前那个流鼻血的男人突然不再是他的敌人,而是同事,是被他出重拳试图打烂鼻子的盟友。 他缓缓点头,把枪放到桌上。 “好,我相信你。为什么这么保密?” “你知道瑞典、丹麦跟泰国达成调查本地性侵案的协议?” 哈利点头。 “嗯,挪威正在和泰国当局谈判,但同时间我在处理一件非常不正式的调查案。我们有足够证据可以逮捕他,可是我们得等,如果现在就逮捕他,我们在泰国领土进行违法调查的事就会曝光,这在政治上不容许发生。” “那你是替谁工作?” 骆肯摊开手掌,“大使馆。” “这我知道,但你听谁的命令?谁是这一切的幕后指挥?国会呢?他们知道吗?” “你确定你想知道这么多吗,霍勒?” 尖锐的眼神对上哈利的眼睛,他张口想说话,又摇摇头忍住了。 “那跟我说照片上那个男的是谁吧。” “我不能说。抱歉,霍勒。” “是奥特勒·墨内斯吗?” 骆肯盯着桌子,露出笑容,“不是,不是大使。他是这件调查案主要的推手。” “那是──?” “我说了,我现在没有理由告诉你。如果你的案子跟我的案子结果有关联,也许我们就有理由讨论,但是那也得由我们的上级决定。”他站起来,“我累了。” “如何?”舜通问回到车上的哈利。 哈利问他能不能给一根烟,然后如饥似渴地把烟吸进肺里。 “什么都没找到,白跑一趟。我猜这人没问题。” 哈利坐在他的公寓房间里。 一从骆肯的公寓回来,他就跟妹妹讲了将近半小时的电话;其实大部分时间是她在讲。实在很难相信,不过一个星期多一点的时间里,一个人的生命中可以发生那么多事。她说她已经打了电话给爸爸,说她会过去吃饭,吃肉丸。小妹要下厨,而且她希望爸爸可以敞开心扉一点。哈利也希望。 后来他翻了他的笔记本,拨了另一个号码。 “喂?”线路另一端有个声音说。 哈利屏住呼吸。 “喂?”那个声音又说。 哈利挂了电话。如娜的声音里有个接近恳求的味道。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打电话给她。几秒后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他拿起话筒,等着听见她的声音。打来的是颜斯·卜瑞克。 “我想到了,”他的声音很激动,“我搭电梯从停车场回办公室的时候,在一楼遇见一个女的,她在五楼出电梯,我想她会记得我。” “为什么?” 一声紧张的轻笑传来,“因为我约她出去。” “你约她出去?” “对,她们那几个女孩子是在麦艾利上班的,我以前见过她几次。那时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她又笑得那么甜,我就忍不住了。” 一阵停顿。 “你现在才想起来?” “不是,我现在才想起来那件事是什么时候,就在我陪大使去开车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我以为是前一天的事,但是后来我想起来,她在一楼进的电梯,也就是说,我一定是从更低的楼层上来,但我平常又不会下去地下停车场。” “那她怎么说?” “她答应了,结果我马上后悔,我只不过是逗一逗她罢了。所以我跟她要了名片,说我改天打电话跟她讨论约会的时间。约会当然没成行,但是我有把握她没忘记我。” “你还有她的名片吗?” “有,太好了对吧?” 哈利仔细琢磨,“你听我说,颜斯,这些都很好,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你还是没有不在场证明,理论上你还是可以再搭电梯下楼,你也可能只回办公室拿东西,对不对?” “喔,”他听起来很困惑,“可是……” 颜斯住口,然后哈利听见一声叹气。 “可恶,你说得没错,哈利。” 哈利挂上电话。 34 一月十九日,星期日 哈利猛地惊醒,在郑王桥上传来的单调嗡嗡声之中,他听见昭披耶河上一艘船只发动的轰隆声。汽笛声响起,灯光刺眼;他在床上坐起身,把脸埋进两只手里,等着汽笛声停止,然后才顿悟那是电话铃声。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话筒。 “吵醒你了吗?”又是颜斯。 “没关系。”哈利说。 “我是白痴,我笨到不知道有没有胆跟你讲这件事。” “那就不要讲。” 一片静默,只有一枚硬币投进机器里的声音。 “我开玩笑的,得了。” “好吧,哈利。我整晚醒着没睡,躺在那里想,想我那晚在办公室到底在做什么。你知道,几个月前的外汇买卖我都可以记得小数点,但是人在牢里,头上顶着谋杀罪,我就是没办法想起简单的事实。你能理解吗?” “那可能就是原因。这个我们不是讨论过了?” “好吧,嗯,我现在跟你说发生了什么事。你记得我说过,那天晚上我在办公室挡掉了来电吗,我躺在那里想,这根本是莫非定律嘛,如果当时线路畅通,有人打进来,我就有录音,就能证明我人在哪里。而且这次的时间还不会被乱搞,不会像那个停车场管理员乱搞影片那样。” “重点呢?” “我想起来了,感谢老天爷,我想起来就算我挡掉了来电,还是可以拨出电话啊。我打电话给我们接待员,要她上去查录音机。然后呢,你知道吗,她找到一通我打出去的电话,我才想起来所有的事情,八点的时候我打过电话给在奥斯陆的妹妹。怎么样,再挑剔啊!” 哈利没这个打算。 “你妹妹可以给你不在场证明,你却完全不记得?” “不记得,而且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不在家,我只在录音机留了话,说我打过。” “但你不记得?”哈利再问一次。 “拜托,哈利,那种电话你挂掉之前就忘记了,不是吗。你会记得每一通打过但没人接的电话吗?” 哈利只能承认他说得对。 “你跟律师谈过了没?” “今天还没,我想先告诉你。” “好吧,颜斯,你现在打给律师。我会派人去你的办公室查证。” “这种录音机在法律上有效,你知道的。”他的声音带着紧张感。 “放心,颜斯,过不了多久的。他们得放你走。” 颜斯吐气,话筒随之传来劈啪声,“请你再说一次,哈利。” “他们得放你走。” 颜斯发出古怪的干笑声,“这样的话,我得请你吃饭,哈利。” “最好不要。” “为什么?” “我是警察。” “说是问话就好。” “我想不好,颜斯。” “随你吧。” 街上传来巨响,大概是烟火或爆胎。 “我会考虑一下。” 哈利挂好话筒,进浴室照镜子。他问自己怎么会在热带气候待这么久,皮肤还这么白。他从来没有特别喜欢太阳,但是以前晒黑也不用这么久。或许他去年的生活方式破坏了他制造色素的能力?他往脸上拍冷水,想起施罗德酒馆里面那些皮肤黝黑的酒客,又照了一次镜子。好吧,反正太阳已经给了他酒糟鼻。 35 一月十九日,星期日 “我们回到起点了,”丽姿说,“卜瑞克弄到不在场证明,我们暂时又得忘记骆肯。哦,还有一个杀警未遂的巨型疯子在外面逍遥。”她把椅背往后仰,研究起天花板,“有什么建议吗,各位?没有的话会议结束,你们爱干嘛就干嘛,不过我这里还少了几份报告,希望最晚明天一早就看到。” 众警察拖着脚步走出门外,哈利待着没动。 “怎么样?” “没事。”他说着,一根没点的烟在嘴里上下弹动。督察的办公室实施禁烟令。 “我看得出来有事。” 哈利的嘴角弯起软弱无力的笑,“就是想这样啊,督察,我就是想让你看得出来有事。” 她的眉间纠起一条严肃的皱纹,“有事要告诉我的时候,就告诉我。” 哈利把烟拿下来,放回烟盒,“会,”他站起来,“我会的。” 颜斯靠在椅背上,露出笑容,两颊发红,领结闪闪发亮。他让哈利联想到寿星小男孩。 “我几乎要感谢坐牢的日子了,你会更加懂得欣赏平凡的事物,譬如一瓶一九八五年的香槟王。” 他对服务生弹弹手指,服务生赶忙过来,把滴着水的香槟瓶从冰桶拿出来,替他斟酒。 “我好爱他们做这件事,让你觉得自己像超人。你说呢,哈利?” 哈利摸着杯子玩,“是不错,但不是我的作风。” “我跟你不一样,哈利。” 颜斯微笑着说出这句宣言。他好像又撑得起他的西装了。或者他只是换了一套几乎一模一样的,哈利不确定是哪一种。 “有些人需要奢侈品就像别人需要空气一样,”颜斯说,“名车、华服,一些上等的服务,只是我基本必备的东西,让我感觉……呃,感觉我存在。你能理解吗?” 哈利摇头。 “嗯,”颜斯捏着杯脚,“我们两个之中,我是颓废的那个。你应该相信你的第一印象,我就是一坨屎,而且只要世界上还有我们屎坨的容身之地,我打算就继续当下去。Skål.(干杯。)” 他用嘴细细品尝了香槟的滋味才吞下去,然后咧开嘴笑了,发出愉悦的呻吟。哈利只得微笑举杯,但颜斯给他一个不以为然的眼神。 “水?现在不是该享受人生的时候吗,哈利?你真的不需要对自己这么严苛。” “有时候你就是需要。” “胡扯,人类基本上都是享乐主义者,有些人只是要花比较长的时间才能领悟。你有女人吗?” “没有。” “是时候了吧?” “确实是。不过我看不出来那个跟享受人生有什么关系。” “的确。”颜斯看着他的杯子,“我跟你提过我妹妹吗?” “你打电话的那个?” “对。她单身,你知道吗。” 哈利笑出来,“不要自以为欠我人情,颜斯,我没做什么,除了把你抓起来以外。” “我不是在开玩笑,好女孩一个。她是编辑,不过我想她工作太认真,没时间给自己找男人,而且会把男人吓跑。她跟你很像,严谨,有主见。对了,你有没有注意过,每个赢了某某小姐后冠的挪威女生都是这样跟记者形容自己?说自己有主见?这年头主见好像花车商品一样。” 颜斯若有所思。 “我妹妹成年有法定权利以后,自己改了从母姓。她可是非常用力去成她的年、拿她的权。” “我不确定我和令妹相不相配。” “为什么?” “这个嘛,我是个胆小鬼,我想找的女人要是暖暖内含光的社会工作者,要非常美,美得让人不敢告诉她。” 颜斯笑出来,“那你跟我妹妹结婚可以问心无愧,你喜不喜欢她都无所谓,反正她太努力工作,你也不会常常见到她。” “那你为什么打到她家里,没打去公司?你打电话的时候那里是下午两点。” 颜斯摇摇头,“这不要说出去,我从来就记不住时差,我是说搞不懂时间要加还是减。很丢脸,我父亲说我早发性痴呆,说是我妈那边的遗传。” 他赶忙加了一句,向哈利保证他妹妹没有这种征兆,反而比较像反过来。 “好了好了,颜斯,说说你自己吧,你开始考虑婚姻了吗?” “嘘,不要说这种话,光是听到那两个字都会让我心悸。婚姻哪……”颜斯抖了一抖,“问题是,首先,我的体质不适合一夫一妻。再来,我就是个多情种,结了婚就不能跟别的女人乱来,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再也不能跟别的女人上床,这种概念太骇人听闻了,你不觉得吗?” 哈利试着同理他的心情。 “假设我真的跟电梯里那个女生出去了,你觉得结果会怎样?大恐慌对吧?花那些工夫,就为了对自己证明我还有办法对别的女人感兴趣;有点窝囊,说真的。希丽达她……”颜斯想着用什么话说,“她有一种我在别人身上找不到的东西,相信我,我可找过了。我不确定能不能解释得清楚这个东西,反正我不想失去它,因为我知道要再找到可能很难。” 哈利心想,这理由跟他听过的每一个不相上下。颜斯用手指来回滚着杯子,歪着嘴笑了笑。 “关押候审一定是对我造成什么影响了,因为我通常不谈这些事的。你答应我不会跟我的朋友说。” 服务生过来对他们示意。 “来来来,已经开始了。”颜斯说。 “什么东西开始了?” 服务生带他们到餐厅后面,穿过厨房,走上一道窄梯。走廊上待洗的碗盘一篮迭着一篮,一个老妪坐在椅子上对他们咧嘴笑,露出黑牙。 “槟榔,”颜斯说,“很讨厌的风俗,他们一直嚼到脑袋烂掉,牙齿掉光。” 哈利听见一扇门后面有人喊叫,服务生开了门,他们进入宽大无窗的阁楼。二、三十个男人站成一个窄圈,在那里指手画脚;折了角的钞票在他们中间数着、传着,快得让人眼花撩乱。大部分的人穿白色衣服,有些穿着浅色亚麻西装。 “斗鸡,”颜斯解释,“私下安排的。” “为什么?”哈利得大喊才能让他听见,“我是说,我听说斗鸡在泰国还是合法。” “某个程度合法。当局准许改良形式的斗鸡,后趾爪要绑起来,才不会斗死对方,而且有规定的时间长度,不是斗到死为止。这里是照传统规矩经营,所以赌注没有上限。要不要靠近一点?” 哈利远远高过前面那些男人,所以可以轻而易举看到擂台。两只公鸡的毛色都是红褐带橘,头一摆一摆,趾高气昂地走来走去,看起来对对方丝毫不感兴趣。 “要怎么让它们斗起来?”哈利问。 “别担心,那两只公鸡有深仇大恨,你跟我就算结仇都不可能到那种程度。” “为什么?” 颜斯看着他,“它们在同一个擂台,它们是公鸡。” 接着,彷佛得到指令一样,它们打了起来。哈利只看见翅膀拍来拍去,稻草漫天乱飞。那些男人疯狂尖喊,有些还上上下下跳着。阁楼里弥漫又苦又甜的怪味,是肾上腺素掺杂了汗水。 “看得到鸡冠被剪开那只吗?” 哈利看不到。 “那只会赢。”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看不出来,我就是知道。开打之前我就知道。” “你怎么……” “别问。”颜斯咧开嘴笑。 尖喊声静止下来,擂台上留下一只鸡;有些人唉声叹气,还有一个穿灰西装的人气得把帽子扔到地上。哈利看着那只公鸡断气,羽毛底下有一条肌肉抽了一下,然后再无动静。实在荒诞,刚才好像闹剧一场,一团羽毛、翅膀、鸡腿,和着尖叫声。 一根染血的羽毛飘过他的面前。一个穿松垮长裤的人把那只鸡抱走,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另一只公鸡已经再次昂首阔步起来,哈利总算看到分岔的鸡冠了。 服务生带着一迭钞票走到颜斯旁边。那些男人有的瞄了他一眼,有的点点头,但谁都没说什么。 “你从来不输的吗?”他们回到餐厅以后,哈利问他。颜斯已经点了烟,叫了一杯干邑白兰地;陈年的四十度轩尼诗,服务生问了两次才听懂酒名。哈利很难想象这个颜斯就是昨晚他在电话上安慰过的那个颜斯。 “你知道为什么赌博是病,不是职业吗,哈利?因为赌徒喜欢冒险,他们活着、继续呼吸,就是为了那股让人战栗的不安全感。” 他呼出大大的烟圈。 “我则是相反,为了消灭风险,我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你今天看到的我赢的那些钱,可是把我的成本和工钱全包了;那可不是小数目,你别不信。” “但是你从来没输过吗?” “回报很合理。” “回报合理?你是说够让赌徒迟早有一天把所有身家拿出来典当。” “差不多这个意思。” “可是如果你都知道结果,赌博的魅力不会少掉一些吗?” “魅力?”颜斯举起那一迭钞票,“我想这个够有魅力了吧,可以替我买到这些。”他往身边摊开手。 “我这个人比较单纯,”他仔细看着雪茄的红光,“好啦,我们就直说吧,魅力我是真的缺了一点。” 他爆出一阵驴叫似的笑声,哈利只得陪笑。 颜斯瞥了一眼手表,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美国开市之前还有一堆事要做,最近真是乱成一团。回头见了,我妹的事考虑一下。” 他走出门外,留下哈利坐着吸烟,考虑一下他妹妹的事。然后他搭出租车到帕蓬街,他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反正他走进一家Go Go Bar,差点要了啤酒,很快又走出去。他在柏雪鸿吃了蛙腿,老板过来用极差的英语说很想回诺曼底。哈利告诉他,他父亲在诺曼底大登陆那天人就在那里,这不算百分之百实话,但至少让那个法国人高兴了些。 哈利付了钱,找了另一家酒吧。一个鞋跟高得可笑的女孩坐到他身边来,棕色大眼睛盯着他看,问他想不想要人家帮他吹。我当然想得要命,他暗忖,摇了摇头。他发现酒吧里有台电视悬挂在玻璃层板上方,正在播曼联队比赛的精彩镜头。他从镜子里看到那些女孩子在他正后方那块窄小亲昵的舞台上跳舞,她们在奶头上贴了小小的金色星星,这样酒吧就不算违反禁裸法规。每个女孩子都在小得出奇的内裤上贴了号码牌,警察不会问用途,但每个人都知道那是为了方便点女孩出场,避免弄错人。哈利看到她了,20号。蒂姆在四个跳舞的女孩后面,那双眼睛扫视着吧台前面的一排男人,像雷达一样。偶尔她的嘴唇闪过一抹微笑,不过并没有让她的眼神活起来。她看起来已经跟一个穿着某种热带军服的男人接洽上;德国人吧,哈利猜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她的臀部懒懒地摇来扭去,乌亮头发一转身就从肩上甩开,光滑红润的肌肤彷佛从里面发出光。哈利觉得,要不是她那双眼睛,她会很美的。 有那么一剎那,他们的眼神在镜子里对上,哈利立刻感到局促不安。她不像是认出他的样子,但他还是把视线移向电视屏幕,现在画面上是一个球员被换下场的背影。同一个号码。球衣上面的挪威名字是“索尔斯克亚”。哈利如梦初醒。 “他妈的!”他大叫一声,翻倒了杯子,可乐洒了出去,泼到那名对他坚定不移的交际花腿上。哈利推开人群走出去,身后传来愤慨的叫喊:“你不是朋友!” 36 一月十九日,星期日 两个穿绿衣服的男人冲过灌木丛,其中一个弯着腰,肩上扛着受伤的弟兄。他们在倒地的树干后面找到掩护,把他放下来,然后举起步枪瞄准,对着灌木丛开火。一个冷淡的声音说,这是东帝汶对苏哈托总统暴政的无望之战。 讲台上一个男人紧张地翻他的纸张,弄出沙沙声。他长途跋涉,大老远来这里谈他的国家,这个晚上很重要。泰国外国记者联谊会的会议室里虽然人不多,但是观众席上的区区四、五十人极为关键,他们联合起来,可以把讯息传出去,触及数以百万计的读者。正在播的这部影片他已经看过一百次,他知道再过两分钟,自己就得走上火线。 伊瓦·骆肯感觉到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不禁吓了一跳,还有一个声音悄悄地说:“我们要谈谈。现在。” 半明半暗中他辨认出霍勒的脸。他站起来,两人一起离开会议室,这时一个半张脸烧成僵硬面具的游击队员正在解释,为什么他要把过去八年的人生耗在印度尼西亚的丛林里。 “你怎么找到我的?”他们一走出去他就问。 “我跟彤亚·魏格讲过话。你常来这里?” “不确定多久才叫做常,不过我想要跟得上最新情势。而且我在这里可以遇到有用的人。” “譬如瑞典和丹麦大使馆的人?” 骆肯的金牙闪闪发光,“我说了,我想要跟得上最新情势。有什么事吗?” “每一件事。” “哦?” “我知道你在追谁,而且我知道两件案子有关联。” 骆肯的笑容没了。 “有趣的是,我刚到这里不久,就去过你监视的地方附近,离那里只有一箭之遥。” “这么巧啊。”很难判断骆肯这句话有没有讽刺的味道。 “柯兰利督察带我游河,给我看过一栋挪威人的房子,那个人把整座佛寺从缅甸运到曼谷。大使死的那天他跟大使说过话,但是我们一直找不到他的人。我在丧礼上见过他朋友柏尔克,他说他出门谈生意去了。你也知道欧夫·克利普拉吧?” 骆肯没回答。 “我一直到刚才看足球赛的时候才想到这个关联。” “足球赛?” “全世界最知名的挪威人正好在克利普拉最爱的球队踢球。” “所以?” “你知道奥莱·贡纳·索尔斯克亚(Ole Gunnar Solskjær)的背号吗?” “不知道。我干嘛要知道?” “嗯,全世界的小男孩都知道,而且他的球衣从开普敦到温哥华都买得到。有时候大人也会买。” 骆肯点了点头,犀利的眼神盯着哈利,“20号。”他说。 “跟照片里一样。我还想到另外几样东西,我们在墨内斯背上找到的刀,刀柄有一种特殊的玻璃马赛克,一位美术史教授告诉我们那是非常古老的刀子,来自泰国北部,可能是掸族做的。今天晚上我问了他,他说掸族也散布到缅甸某些地区;他们在那里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盖了佛寺,他们的佛寺有个特色,就是门窗通常会用刀柄那种玻璃马赛克装饰。我来的路上先去找了教授,给他看你拍的照片,骆肯,他斩钉截铁断定照片里的就是掸族佛寺的窗户。” 他们可以听到讲者已经开始演讲。喇叭放出来的声音铿锵刺耳。 “算你厉害,霍勒。现在呢?” “现在你告诉我幕后的秘密,然后我接手接下来的调查。” 骆肯哈哈大笑,“你在开玩笑吧?” 哈利是认真的。 “很有趣的建议,霍勒,但是我想过不了关,我的老板──” “我想建议这个词不合适,骆肯,不如试试最后通牒。” 骆肯笑得更大声,“算你有种,霍勒,可是你怎么会以为你有资格提出最后通牒?” “因为等到我跟曼谷警察局长讲现在的情况,你麻烦就大了。” “他们会把你踢出去的,霍勒。” “为什么?第一,我接到的命令是在这里调查谋杀案,不是替奥斯陆的官僚擦屁股。你想把一个恋童癖抓到手,我个人不反对,但那不是我的职责。二来,等到国会听说有这么一桩违法调查,知道他们一直被蒙在鼓里,我猜就有好几个人要等着被炒鱿鱼,风险比我大多了。照我看,如果我同流合污,不说出去,我失业的机率才是会大增。来一根?” 哈利拿出一包新拆封的二十支装骆驼牌。骆肯摇头,但是又改变主意。哈利帮忙点了烟,然后两个人坐到墙边的两把椅子里。会议室传来热烈的掌声。 “你为什么不放手呢,霍勒?你早就知道你在这里的任务就是收拾残局,避免出乱子,你干嘛不就顺着形势走,替你自己也替我们省了那一大堆麻烦?” 哈利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气。大部分的烟都留在里面。 “这个秋天我又开始抽骆驼牌,”哈利拍拍他的口袋说,“我有一个前女友以前抽过骆驼牌,她不准我抽她的,她说会养成坏习惯。我们搭火车游欧洲,在潘普洛纳到戛纳途中的火车上,我的烟抽完了,她说那是给我教训。那趟车程将近十个小时,最后我只好去另一个车厢跟别人讨了一根烟;她呢,就在那里爽爽地抽她的骆驼牌。怪人,是吧?” 他举起烟,对着烟头吹气。 “我们到了戛纳以后,我还是继续跟陌生人讨烟。一开始她觉得好玩,等到我开始在餐厅里一张桌子问过一张,她就觉得没那么好玩了,她说可以给我一根,但是我拒绝。到了阿姆斯特丹她跟挪威朋友碰面,她的烟盒还摆在桌上,我却跟别人讨起烟来,她就觉得我在耍孩子脾气。她买了一包给我,说不准再讨烟,但是我把那包留在饭店房间。等我们回到奥斯陆,我还照做不误,她就说我脑袋有病。” “这个故事有重点吗?” “有,她戒烟了。” 骆肯咯咯笑,“所以有好结局。” “差不多那段时间她遇到一个伦敦来的乐手。” “那你一定是做得有点过头了。”骆肯匆匆地含糊说道。 “当然啦。” “可是你没有从中得到教训?” “没有。” 他们静静地抽烟。 “了解。”骆肯说着,捻熄烟头。会议室里开始有人走出来。“我们去别的地方喝杯啤酒,我把来龙去脉告诉你。” “欧夫·克利普拉是做道路工程的,除此之外,我们对他的了解很少。我们知道他二十五岁就来了泰国,工程学位没念完,名声臭烂;还有他把姓从皮得森改成克利普拉。克利普拉是他奥勒松老家那一带的地名。” 他们坐在一座椅面很宽的皮沙发上,面前是一部音响、一架电视、一张桌子、一杯啤酒、一瓶水,两只麦克风和一册歌本。哈利一开始以为骆肯说要去卡拉OK是在开玩笑,听到理由之后,才知道不是。他们可以租一间有隔音效果的包厢,按小时计费,不用登记名字,想喝什么随意点,而且不会有人来打扰;此外,他们进出卡拉OK的人数很正常,不会引起注意。这里根本就是秘密会面的最佳地点,而且显然骆肯不是第一次来。 “什么臭名声?” “我们挖下去以后才知道,奥勒松市发生过几次未成年男孩的事件,没上报,但是流言满天飞,于是他觉得是时候搬走了。他刚到这里的时候,注册了一间营造公司,印几张名片自称博士,就开始到处拜访,说他可以做道路工程。在那个年代,二十年前,要吃得到道路工程这块饼,只有两个方法:要不就是跟政府的人有关系,要不就是够有钱,能收买那些人。克利普拉两个都没有,当然机会渺茫,可是他学了两样东西,绝对是他今天有这些财富的两大基础:泰语和拍马屁。拍马屁可不是我胡扯的,他自己都对住在这里的挪威人吹嘘,说他堆笑的技术已经很纯熟,连泰国人都觉得太过头了。还有,他跟几个搞上关系的政治人物都性好娈童,在签下合约承造BERTS的时候,跟他们成为共犯连带关系,大概没什么坏处。BERTS就是‘希望曼谷高架道路暨铁路共构系统’。” “道路暨铁路?” “对,你大概注意到了,市区到处都在打钢桩。” 哈利点头。 “目前有六千支桩,以后还会更多,不只是为了高速公路,因为高速公路的上方还要给新的火车走。我们现在说的是五十公里的最新科技公路,还有六十公里的铁路,价值二百五十亿克朗,用来防止这座城市噎死自己。你懂吗?这项计划绝对是规模空前浩大的城市道路工程,柏油界和枕木界的弥赛亚。” “克利普拉也在里面?” “似乎没人搞得清楚谁在里面、谁在外面,只知道原来的港商主将退出不玩了,预算和进度可能都会爆掉。” “预算超支吗?还真意外啊。”哈利讽刺地说。 “但这意思是各方人马会有更多油水可以捞,而且我猜克利普拉已经稳稳卡位,只要有人退出,那些政客就得接受其他厂商拉高投标价格。如果克利普拉有那个财力去咬一口眼前的大饼,他很快就会变成这个地方最有权有势的企业家。” “好,可是这跟性侵儿童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只是有权有势的人经常倾向枉法营私。我没有理由怀疑现任政府不清廉,但是假如某个人有政治势力,而且逮捕他会更加延误整个工程,那么想要引渡回国根本就是机会渺茫。” “那你还忙什么?” “还是有进展。我们在等新的引渡协议生效,生效以后,我们再等一阵子,就可以逮捕克利普拉,然后跟泰国当局说那些照片是在签署协定以后拍的。” “然后以与未成年人性交定罪?” “或许再加一条谋杀。” 哈利缩在他的沙发上。 “你以为你是唯一一个把刀子跟克利普拉连在一起的人吗,警察先生?”骆肯一边说,一边点他的烟斗。 “刀子的事你知道多少?”哈利问。 “我送彤亚·魏格去汽车旅馆认尸的,我拍了几张照片。” “一群警察就站在那里看你拍?” “这个嘛,相机很小一台,可以装在手表里面,就像这只,”骆肯微笑着说,“外面买得到。” “然后你就把玻璃马赛克跟克利普拉连在一起?” “佛寺拆卖交易的相关人士之中,有一个跟我有往来,他是仰光马哈希禅修中心的朋吉(pongyi)。那把刀是佛寺的装饰品,被克利普拉买下来了,那位比丘说,刀子有一对,应该还有一把一模一样的。” “等等,”哈利说,“你跟这个比丘联络,就表示你一定察觉到刀子跟缅甸佛寺有某些关联。” 骆肯耸耸肩。 “拜托,”哈利说,“你也不是美术史专家,我们还得找个教授出马,才能确定跟掸族什么的有关系。你问人之前就怀疑克利普拉了吧。” 骆肯被火烧到手指头,气恼地扔了火柴。 “我有理由相信谋杀案可能跟克利普拉有关系。喏,大使被杀那天,我坐在公寓里,就是克利普拉他家对面。” “然后?” “奥特勒·墨内斯大概七点开车过来。八点他和克利普拉开车出去,大使的车。” “你确定是他们?我看过那辆车,跟大多数大使馆的车一样,窗户都是深色的,几乎看不透。” “车子抵达的时候我从相机镜头看见克利普拉。车子停在车库里,有一扇门通往主屋,所以一开始我只看见克利普拉站起来,走向那扇门。有一会我谁都看不见,后来才看到大使在客厅里走动。接着车子又开走,克利普拉也不见人影。” “你又不能确定是大使。” “为什么不能?” “因为从你坐的位置,你只看得见他的下半身,其他部分都被马赛克挡住。” 骆肯笑出声,“哦,下半身就够多了。”他说完,终于点着烟斗,心满意足地呼着烟。“因为只有一个人穿着他身上那种亮黄色西装走来走去。” 换成别的情况,哈利可能会陪个笑脸,但现在有太多事情在他的脑袋里转。 “为什么图鲁斯和警察局长不知道这件事?” “谁说他们不知道?” 哈利感觉到眼睛后方有股压力。那些政客一直把他彻底蒙在鼓里,他左右张望,想找东西砸。 37 一月十九日,星期日 他到家的时候快要十一点了。 “你有访客。”门口的警卫说。 哈利搭电梯上楼,在泳池边躺下,听着如娜游泳时细小规律的拍水声。 “你得回家。”过一会他说。她没回答,他就起身走下楼,一路走回他的公寓。 比雅尼·莫勒站在窗边往外望。不过才傍晚,天已经漆黑一片。看起来近期之内寒冷还没打算放手。儿子们觉得好玩得很,他们手指冻僵,脸颊冻红,一边往桌子这里走过来,一边争执谁跳得最远。 时间过得这么快,不久以前他还把他们夹在自己的雪屐之间,滑下葛拉森科伦山的斜坡,昨天他去儿子的房间,问要不要念书给他们听,却被他们赏了个怪表情。 妻子说过他看起来一脸疲态,是吗?或许吧。有很多事情要想,或许比他接下犯罪特警队队长职务时想象得多,不是报告、会议、预算,就是手下哪个警察带着莫勒解决不了的问题,砰砰砰地来敲门;老婆想分居啦,房贷滚雪球了啦,精神濒临崩溃边缘啦。 接下这个位子的时候,他原本期待可以做的指挥办案这项警察工作,已经变成次要业务。但他还是没学会掌握隐藏的动机、读懂弦外之音、玩生涯游戏。有时候他会想,自己还应该待在位子上吗,但是他知道妻子在乎这个位子比较高的薪级,而且儿子们想要跳台专用的雪屐。还有,大概是时候买他们一直在讨论的计算机了。微细的雪花在窗玻璃前面打转。他一直是这么优秀的警察。 电话铃响。 “我是莫勒。” “我是霍勒。你一直都知道吗?” “喂?哈利,是你吗?” “你知道他们特地选我出任务,是因为这案子根本办不起来?” 莫勒压低音量。跳台雪屐和计算机已经全忘得一乾二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只是想听你说:你不知道奥斯陆的人从一开始就有嫌犯名单。” “好,哈利,我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讲什么鬼。” “局长和外交部那个达格芬·图鲁斯从头到尾都知道,大使跟一个叫欧夫·克利普拉的挪威人,在大使到达汽车旅馆之前半小时同车离开克利普拉家。他们还知道克利普拉有一个该死的充分动机杀掉大使。” 莫勒一屁股坐下。“什么动机?” “克利普拉是曼谷数一数二的有钱人,而大使遇上严重的经济难关,他甚至主动发起严重违法的调查行动,去查克利普拉性侵儿童的事。大使陈尸现场找到他的公文包,里面有克利普拉跟一个男孩的照片,不难想象他去找克利普拉的原因。墨内斯一定是让克利普拉相信了他是独力调查,照片也是自己拍的,然后他一定开了价,让他买下‘所有的复本’,通常是这样讲的吧?当然你不可能确定墨内斯复洗了几张,但是克利普拉大概知道勒索者如果是无药可救的赌徒,譬如大使,那绝对会再上门一次,两次。所以克利普拉提议开车出去,在银行下车,然后要墨内斯去汽车旅馆等他,说他会带钱过去。等克利普拉到了旅馆,根本不必问是哪一间房,他看得到大使的车停在房间外面不是?妈的,那家伙甚至有办法从刀子追回到克利普拉身上。” “哪个家伙?” “骆肯,伊瓦·骆肯,他是老情报员,在这里干好几年了。是联合国雇员,做难民工作,他说的,但谁知道真的假的?我猜他大部分的薪水来自北约之类的组织,他监视克利普拉好几个月了。” “大使不知道吗?你不是说是大使发起的调查?” “什么意思?” “你一直说大使去那里勒索克利普拉,可是他明知道那个干情报的在看着他们。” “他当然知道,那些照片是从骆肯那里拿来的,不是吗?那又怎样?挪威的大使好意拜访曼谷最有钱的挪威人,没什么好奇怪吧。” “或许吧。这个骆肯还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选我出这个任务的真正原因。” “什么原因?” “知道克利普拉调查案的那些人冒着风险,如果他们被发现,天会塌下来,会引起公众抗议,会有人被砍头等等。所以发现大使遭到谋杀以后,凶手是谁他们也心里有数,这时候他们得确定警察办案不会办到他们的调查行动上头。他们得找一个折衷的办法,做一点事,但不要做太多,免得揭了自己的底。派一个挪威警官来,他们就不会被人指责没有作为;听说他们不能派一整组人,因为会得罪泰国警方。” 哈利的笑声跟另一组正从地球和卫星之间某处呼啸而过的对话混在一起。 “他们反过来挑了一个他们认为什么屁都揭发不了的人。达格芬·图鲁斯做了功课,找到最佳人选,一个绝对不会给他们找麻烦的人,因为那个人大概晚上会坐在整箱啤酒前面,白天靠睡觉解决宿醉。哈利·霍勒最适合,因为他根本是个废人。他们拿得出正当理由,万一有人质疑,他们可以说这位警员去澳洲出过一次类似的任务,因此得到热烈推荐;这还不够的话,就说犯罪特警队队长莫勒替他背的书,由莫勒来判断应该最合适,不是吗。” 莫勒不喜欢他听到的内容,现在明白过来,又更加不喜欢。他明白了发问的时候局长从桌子那头抛过来的视线、微微抬高但几乎看不出来的眉毛,那是命令。 “可是图鲁斯和局长为什么要冒着丢工作的风险去抓一个恋童癖?” “好问题。” 安静无声。两人都不敢把心里想的事说出口。 “现在怎么办,哈利?” “现在进行‘小命自救任务’。” “意思是?” “意思是没人想要背黑锅,骆肯不想我也不想。谈好的结果是我跟他暂时闭嘴,然后合力逮到克利普拉。我猜你宁愿从现在开始接管这个案子吧,队长?或许直接去国会报告?你自己也有一条小命要救,你知道。” 莫勒仔细考虑这一点。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要得救,大不了就是被赶回去做警察工作。 “这事情很大条,哈利,我得考虑考虑。再打给你,好吗?” “好。” 他们收到另一组来自太空微弱的对话讯号,但是突然安静下来。他们听着星星的声音。 “哈利?” “嗯?” “考虑个屁,我挺你。” “就知道你会,老大。” “逮捕他以后打电话给我。” “哦对,我忘记说了,大使被谋杀以后就没人看到过克利普拉。” 38 一月二十日,星期一 骆肯把夜视望远镜递给哈利。 “危险解除,”他说,“我知道他们的惯例,警卫会在车道尾端大门边的亭子里坐着,二十分钟之内不会再出来巡逻。” 他们坐在一栋房子的阁楼里,距离克利普拉的土地大约一百公尺。窗口钉了木板,不过木板之间的缝隙够大,正好塞得下望远镜,或是相机。阁楼和克利普拉那幢有龙头装饰的柚木宅邸之间,隔着一排矮棚屋、一条马路,和一道高大的白墙,墙上架着铁刺网。 “这座城市唯一的问题就是到处都有人,随时随地。所以我们得绕过去,到那间棚子的后面翻墙。” 他用手指着,哈利赶忙拿起望远镜。 骆肯叫他要穿深色不显眼的紧身服装,他选了黑色牛仔裤和他那件黑色的欢乐分队乐团旧T恤。他穿上T恤的时候想起克里斯廷,当初唯一一个成功让她喜欢上的乐团就是这团了,欢乐分队。他想或许她就是这样才不喜欢骆驼牌。 “走吧。”骆肯说。 外面空气沉闷,碎石路上的灰尘飘来飘去,没有方向。一群男孩在玩藤球,他们围成圆圈,用脚把小橡胶球踢来踢去,没注意到两个一身黑的发郎。哈利和骆肯过了马路,从两间棚屋中间一溜烟穿过去,顺利来到墙边,没人发现。朦胧的夜空反射一片来自数百万盏大小灯光的黄浊色光线,这些灯从来不让曼谷在这样的夜里完全暗下来。骆肯把他的小登山包扔到墙的另一边去,然后抛了一条又薄又窄的橡胶垫,盖在铁刺网上。 “你先上。”他说着,迭起双手,让哈利有地方踩。 “你呢?” “不用担心我。来吧。” 他把哈利抬上去,让他抓住墙头的柱子。哈利一脚踩在垫子上,另一脚翻过去的时候,听见脚下的橡胶垫被铁丝刺穿的声音。他努力不去想隆斯塔市集那个小男生的事;小男生从旗竿上面滑下来,忘了竿底有个系绳的栓子,爷爷说男孩的宫刑惨叫声连峡湾对岸都听得到。 下一秒骆肯已经站在他身边。 “哇,这么快。”哈利低声说。 “退休老人本日的健康操。” 退休老人在前,哈利在后,他们俯身沿着房子外墙快跑,穿过草坪以后,停在转角处。骆肯拿出望远镜,等着警卫的视线移往另一个方向。 “现在!” 哈利冲出去,想象自己是隐形人。到车库的距离并不远,但是沿途点着灯,而且他们和警卫亭之间没有掩护。骆肯紧跟在后。 哈利本来觉得闯空门的方法不可能有这么多种,但是骆肯坚持要做缜密的沙盘推演,还强调最后这个关键阶段,他们两个一定要紧靠在一起跑。哈利问他,一个先跑,另一个把风,难道不会比较好吗。 “何必把风?要是我们被人看到,我们自己一定知道啊。如果我们分开跑,被看到的机会反而加倍。现在警界什么都不教了呀?”其余的计划内容哈利完全没有意见。 一辆白色的林肯大陆占据大部分车库。车库里确实有一扇侧门通往主屋。骆肯是抱着侧门锁会比前门锁好开的指望,而且从大门那里看不到他们。 他拿出他的撬锁器,埋头开始工作。 “你有没有注意时间?”他低声说。哈利点点头。根据时间表,距离警卫下一轮巡逻还有十六分钟。 十二分钟后哈利感觉全身痒起来。 十三分钟后他希望舜通会在一阵烟雾中现身。 十四分钟后他知道他们得放弃这次行动了。 “我们走人了。”他轻声说。 “再一下。”骆肯埋首在门锁上,“顶多再几秒。” “现在就走!”哈利咬牙切齿嘘他。 骆肯没应声。哈利吸了一口气,然后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他的肩膀。骆肯转头,他们四目交接,金牙闪闪发亮。“宾果。”骆肯小声说。 门开得顺畅无声。他们悄悄溜进去,静静把门关上。就在这时他们听见车库里有脚步声,门上方的窗户有手电筒的光照进来,接着就有人用力转动门把。他们背靠着墙站着,哈利屏住气,心脏猛跳,把血液送到全身。然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哈利发现自己很难压低音量。“你说二十分钟!” 骆肯耸耸肩,“左右。” 哈利在心里数数,张着嘴巴吐气。 他们打开手电筒,正准备深入屋内,哈利脚下突然传来嘎吱声。 “什么声音?”他把手电筒往下照,深色的拼花地板上有一小团白色的东西。 骆肯把手电筒照向刷白的墙壁。 “哎,克利普拉乱搞一通,这栋房子只能用柚木盖才对。哼,这下我对这个人的敬意真的荡然无存了。”他说,“来吧,哈利,把握时间!” 在骆肯的指挥下,两人迅速有条理地搜索了房子,哈利专心做骆肯交代的工作,先记住原来的位置才挪东西,不要留指纹,打开抽屉橱柜前先检查有没有贴胶带。两三个小时后他们在厨房桌边坐下来,骆肯找到几本儿童色情杂志,还有一把看起来很多年没击发的手枪。两个他都拍了照。 “这家伙走得非常匆忙,”他说,“卧室里有两只空的行李箱,盥洗用品包放在浴室,衣柜还塞得满满的。” “说不定他有三只行李箱。”哈利提出想法。 骆肯看他的眼神混合了嫌恶和宽容,他看肯做事但脑袋不灵光的菜鸟,应该也是这种眼神吧,哈利暗想。 “哪个男的会有两个盥洗包啊,霍勒。” 菜鸟,哈利心想。 “剩一个房间,”骆肯说,“二楼的办公室锁住了,德国制的鬼东西,我开不了。”他从登山包里拿出撬棍。 “我一直希望这个不会派上用场,”他说,“我们弄完以后,那扇门会一团乱。” “无所谓,”哈利说,“反正我好像把他的拖鞋放错架子了。” 骆肯发出咯咯笑声。 他们把撬棍用在铰链上,没用在门锁上。哈利反应太慢,结果沉重的门往房间里倒,发出了巨响。他们呆站几秒,等待警卫的喊声传来。 “你觉得他们听到了吗?”哈利问。 “不会啦,这里的人均噪音多得很,只是砰一声不会有多少人注意。” 他们的手电筒光束像黄蟑螂在墙壁上乱窜。 办公桌前的墙上有一幅曼联红白布条,挂在裱了框的全队合照海报上,底下是红白色的市徽和船只图案,刻在木头上。 光束停在一张照片上。照片里的男人有张正在微笑的阔嘴,坚挺的双下巴,两只略微浮肿的眼睛闪着愉悦的光芒。欧夫·克利普拉看起来是爱笑的人,金黄色鬈发在风里飘,照片一定是在船上拍的。 “他看起来不太符合恋童癖的描述。”哈利说。 “恋童癖很少符合描述。”骆肯说。哈利往他那里看,但是手电筒照得他什么都看不见。“那是什么?” 哈利转身,骆肯把手电筒照向角落的一只灰色金属箱子,哈利立刻认出来。 “我知道那是什么,”他很高兴自己终于有一点贡献,“那是价值五十万克朗的录音机,我在卜瑞克的办公室看过一台一模一样的。那个可以录通话内容,录音和时间码不能改动,所以有法律纷争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如果要在电话中谈几百万的生意,这个很好用。” 哈利翻阅办公桌上的文件,看见日本和美国公司的信笺、协议、合约、协议的草稿、草稿的修订稿,其中许多份都提到了BERTS这项运输工程计划。他注意到一份封面印着曼谷巴克莱名号的骑马钉小册,内容是针对“富利得”这家公司的分析报告。然后他把手电筒往上照,光束一照到墙上的某个东西,他就停了下来。 “宾果!你看,骆肯,这一定就是你说的另一把刀。” 骆肯没应声,他背对着哈利。 “你有没有听到我──” “我们得出去了,哈利,马上。” 哈利转身看见骆肯的手电筒照着墙上一具闪着红光的小盒子,当下他感觉彷佛被毛线棒戳进耳朵,哀鸣的警笛声响亮得很,他立刻变成半聋。 “延迟警报器!”骆肯大喊的时候,人已经跑起来,“关掉手电筒!” 哈利在黑暗中跟着他跌跌撞撞下了楼梯,跑向通往车库的侧门。 “等等。”哈利蹲下来,用手把地板上的灰泥块扫起来。 他们可以听见外头传来人声和钥匙当啷当啷的响声。一束月光穿过门上头的窗,被玻璃马赛克染成了蓝色,落在他们面前的拼花地板上。 “你在干嘛?” 哈利没有时间回答,因为他们听见门闩转动的声音。他们到了侧门,再下一秒已经跑了起来,低着头穿过草坪,把警笛歇斯底里的哀鸣抛在身后,愈来愈远。 “好险。”到了墙外以后,骆肯说。哈利看着他,月光照在他的金牙上。骆肯连喘都没喘一下。 39 一月二十日,星期一 哈利把剪刀插进插座的时候,烧掉了墙里某个地方的电线,所以他们现在又坐在闪烁的烛光下了。骆肯刚刚开了一瓶金宾威士忌。 “干嘛皱鼻子,霍勒?不喜欢这气味?” “气味没什么问题。” “那是口味啰?” “口味很棒。金宾跟我是老朋友了。” “啊。”骆肯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现在没那么好了是吗?” “人家说他是损友。” “那现在谁跟你作伴?” 哈利举起可乐瓶,“美国帝国主义文化。” “现在完全戒了?” “秋天的时候喝了不少啤酒。” 骆肯咯咯笑。 “现在答案揭晓了。我一直在思考图鲁斯到底为什么要选你。” 哈利知道这是间接的称赞。骆肯认为图鲁斯本来可以选个更蠢的蠢蛋。选哈利一定有别的理由,因为他并不是个无能的警察。 哈利对着酒瓶点点头,“那个会减轻恶心感吗?” 骆肯抬高眉毛。 “可以让你暂时忘记工作吗?我是说那些小孩。那些照片,那些狗屁倒灶的事?” 骆肯一口气干了那一杯,又给自己倒一杯。他啜了一口,放下杯子,然后往后靠着椅背。 “哈利,我有做这个工作的特殊资格。” 哈利隐约懂得他话中的意思。 “我知道他们怎么想,他们被什么驱动,他们从哪里得到快感,他们可以抵抗哪些诱惑,哪些不行。”他拿出他的烟斗,“就我记忆所及,我一直都懂他们。” 哈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不吭声。 “你说你现在不喝了?你很擅长这个吗,哈利?擅长戒掉东西?就像那个香烟的故事,你就是做了个决定,就坚持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事?” “呃,对,我想是吧,”哈利说,“问题是我做的决定不见得都是好决定。” 骆肯又咯咯笑。哈利联想到一个老朋友,也会这样咯咯笑。他把他葬在悉尼,但是他会定期在夜里来访。 “那我们一样,”骆肯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动过任何小孩一根汗毛。我梦过,幻想过,为这个哭过,但是我从来没做过。你可以懂吗?” 哈利吞了吞口水。 “我不知道我几岁的时候继父第一次强暴我,我猜顶多五岁。我十三岁的时候把斧头砍进他的大腿、伤到动脉,他休克差点死掉。后来他没死,但是落得坐轮椅。他说那是意外,说他砍柴的时候斧头滑掉了。他大概觉得我们从此两不相欠吧。” 骆肯举起杯子,盯着褐色液体看。 “经过统计,小时候被性侵过的人,自己变成性侵犯的机率最大。”他说,“你大概认为这是个巨大的矛盾吧?” 哈利做了个鬼脸。 “是真的,”骆肯说,“通常恋童癖都确确实实清楚他们对小孩造成什么伤害,许多性侵犯自己都经历过那些恐惧、困惑和愧疚。你知道有好几个心理学家说,性刺激和渴望死亡两者之间有紧密的关系吗?” 哈利摇头。骆肯一口气干杯,脸皱了起来。 “跟被吸血鬼咬一样,你以为你死了,然后你醒过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吸血鬼,变得长生不死,无法止住对血的渴望。” “而且永远渴望死亡?” “正是。” “那你为什么跟他们不一样?” “每个人都不一样,霍勒。”骆肯填好了烟丝,把烟斗放在桌上。他已经脱掉黑色高领针织衫,汗水在打赤膊的身体上发亮。他的体格强壮匀称,但是松软的皮褶和萎弱的肌肉泄漏了他的年龄,也许还泄漏了某一天他终究会死的事实。 “那时候在瓦尔德,他们在我位于军官食堂的置物柜里找到一本儿童色情杂志,我被基地指挥官叫过去。算我走运吧我想,他们没有把我呈报上去,没有在我的档案里记上一笔,只是要我从空军退役。我在情报职务中接触到所谓的特勤局;他们送我去美国受训,然后把我派到韩国,名义上是替挪威战地医院工作。” “那你现在究竟是替谁工作?” 骆肯耸耸肩,表示不重要。 “你不觉得羞耻吗?”哈利问。 “当然觉得啊,”骆肯露出疲倦的笑容,“每天都觉得。这是我的弱点。”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哈利问。 “这个嘛,首先,我太老了,没办法再到处躲躲藏藏。第二,因为除了我自己,我还有别人要考虑。第三,因为我的羞耻主要在于情绪层面,而不是理性层面。” 他弯起一边嘴角,露出讽刺的笑。 “以前我会订阅《性行为档案》,看看有没有哪个学者能说清楚我是哪一种怪物。主要是出于好奇,而不是羞耻。我读过一篇文章,讲的是一个瑞士的恋童癖修士,我确定他也什么都没做过,但是文章才到一半,我就看到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下掺了玻璃碎片的鱼肝油,所以我再也没把文章读完。我宁可把自己看成教养和环境的产物,但是无论如何,还是个有道德的人。我学着跟自己和平共处,霍勒。” “可是,你自己是恋童癖,你要怎么处理与童妓相关的工作?你会不会兴奋起来?” 骆肯垂眼看着桌子,入了神。“霍勒,你有没有幻想过强暴女人?你不必回答,我知道一定有。幻想强暴某个人不等于你就真的想要去做,对吧,也不等于你不适合处理强暴案。就算你可以懂男人很容易控制不住自己,但这种事其实很简单,这就是错的,违反了法律。这王八蛋会付出代价。” 第三杯一干而尽。他已经喝到瓶目标位置。 哈利摇摇头,“抱歉,骆肯,我很努力要接受,可是很难。你买儿童色情照,你就是共犯,没有你这种人,这种脏东西就不会有市场。” “确实,”骆肯的眼睛变得呆滞,“我不是圣人,对,这个世界会变成苦难之地,我也帮忙推了一把。我有什么话好说?就像那首歌词说的:如果下雨,我也会和大家一样,淋湿了身体。” 哈利突然也感觉变得苍老。苍老又疲倦。 “所以那团泥块是什么东西?”骆肯问。 “我只是瞎想,突然想到墨内斯后车厢里找到的螺丝起子上面,也有相似的灰泥。有点黄,不是一般那种粉墙涂料的白。我会把泥块送去检验,跟车里的灰泥比对。” “那会有什么意义?” 哈利耸肩,“你永远不知道什么东西会有什么意义,你为一件案子收集的信息有百分之九十九毫无用处,你只能祈祷你有慧眼,看得出眼前那百分之一。” “的确是。”骆肯闭上眼睛,靠到椅背上。 哈利下楼到了街上,跟戴着利物浦队帽子的无牙男买了明虾汤面。无牙男把面从黑色大锅舀进塑料袋里,打了个结,然后露出他的牙龈。哈利在厨房找到两个汤碗,把骆肯摇醒,吓了骆肯一跳。之后他们就在沉默中吃面。 “我想我知道是谁下令进行调查的。”哈利说。 骆肯没应声。 “我知道你没办法等到跟泰方的协议签名盖章才开始卧底任务,事情很紧急,对吧,急着非弄出个结果不可,所以你才提前行动。” “你就是不放弃,是吧。” “现在说这个还有意义吗?” 骆肯吹着汤匙,“收集证据可能要花很长时间,”他说,“说不定要好几年。时间因素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我敢打赌没有任何书面纪录可以回溯到主要推手身上,如果事情曝光的话,一切都是外交部那个图鲁斯一个人的意思。我说的没错吧?” “高明的政客向来都会替自己做好掩护,不是吗?他们会把肮脏活交给内阁大臣做,而内阁大臣不给命令的,他们只是告诉局处首长要怎么做才能加快或推迟升迁。” “你会不会刚好讲的是内阁大臣欧斯基德森?” 骆肯把一只虾子吸进嘴里,沉默地咀嚼。 “所以吊在图鲁斯面前的红萝卜是什么?常务次长的位子?” “我不知道。我们不谈那种事。” “那警察局长呢?她不是也有点冒险?” “她大概是个优秀的社会民主党员吧,我想。” “政治野心?” “或许。或许他们两个冒的险都不像你想象的大。跟大使在同一栋大楼里办公不代表──” “不代表你就是他的人马?那你到底替谁做事?你是自由接案吗?” 骆肯对着汤里的倒影微笑,“霍勒,告诉我,你那个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哈利看着他,满脸困惑。 “那个戒烟的。” “我跟你说了,她遇到英国的乐手,跟他去了伦敦。” “那之后呢?” “谁说还有之后?” “你啊,你谈起她的样子。”骆肯笑出声。他刚才已经放下汤匙,倒回椅背上。“讲一下啦,霍勒,从那以后她真的就不抽烟了?永远不抽?” “不是,”哈利平静地说,“但是现在她不抽了,永远不抽。” 他看着那瓶金宾,闭上眼睛试着回想某一杯酒的暖热,只有一杯,他的第一杯。 哈利坐在那里,一直到骆肯睡着。然后他两手勾着这位老兄的肩膀底下,把他拖上床盖条毯子,之后就离开了。 江河苑的警卫也睡着了。哈利考虑过要不要叫醒他,最后还是决定不要。今天晚上每个人都该睡一下。门缝下塞了一封信,哈利没拆开,放到床边桌上跟另一封摆在一起。然后他站在窗边,看着一艘货船从郑王桥下滑行而过,漆黑而无声。 40 一月二十一日,星期二 哈利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接近十点,正好遇到阿诺要出门。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哈利打了个呵欠。 “你们奥斯陆警察局长下的命令。” 哈利摇头。 “今天晨会上听说的,那些大头开了个会。” 哈利冲进督察办公室的时候,坐在椅子上的丽姿吓了一跳。“哈利,早安?” “才不安咧,我到五点才睡。听说调查行动要缩小规模,怎么回事?” 丽姿叹口气,“看来我们的局长又聊了一次天。你家局长一直在说预算不够、人手不足,想要你回去;我家局长也开始神经紧张,因为我们为了这件案子,把其他办到一半的谋杀案都放下了。当然他们没说要搁置,只说把优先级往下调。” “意思是?” “意思是我接到命令,要在这两三天内确定你坐上飞机。” “然后?” “我告诉他们一月的班机通常都满订,所以可能至少要一个星期。” “所以我们有一个星期的时间?” “不是,他们说经济舱客满的话,就订头等舱。” 哈利大笑,“那要三万克朗。还说预算不够咧?他们开始紧张了,丽姿。” 丽姿靠向椅背,椅子发出嘎吱声。 “你想聊一聊吗,哈利?” “你想吗?” “我不知道我想不想,”她说,“有些事最好不要去碰,对吧。” “那我们何不照做?” 她转头打开百叶窗往外看。哈利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丽姿的光头,在阳光下彷佛有一道白色光环。 “你知道这个国家的菜鸟警察平均薪水多少吗,哈利?一个月一百五十美金。全国有十二万名警察努力挣钱养家,可是我们给的薪水甚至不够他们养活自己。如果他们其中有些人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以赚一些外快,会很奇怪吗?” “不会。” 她叹气。“我个人是从来就做不到撒手不管,天知道,我是可以捞一点外快的,但是我心里会过不去。听起来可能有点像童子军誓言,可是事实上事情总得有人去做。” “再说,那是你的──” “责任,对,”她露出疲倦的笑容,“我们都有自己的十字架要背。” 哈利开始讲。丽姿弄了一点咖啡,告诉总机她不接电话。她写了些笔记,又弄了一些咖啡,观察天花板,骂脏话,最后叫哈利出去,让她可以思考。 一小时后她又打给他,火冒三丈。 “靠,哈利,你知道你现在是要我做什么吗?” “知道,而且我看你也心知肚明。” “我要冒着丢掉工作的危险,如果我同意掩护你和这个叫骆肯的。” “感谢你。” “去你的!” 哈利咧开嘴笑了。 接起曼谷商会电话的女人听见哈利说英语就挂了电话。他改要阿诺拨电话,然后写了“富利得”三个字,就是他在克利普拉的办公室看到印在那份报告封面上的名字。“就查一查他们是做什么的,老板是谁等等。” 阿诺去打电话,哈利则在桌上敲他的手指,后来也拿起电话拨出去。 “霍勒。”电话那头说。霍勒当然是他父亲的姓,可是哈利知道这是父亲的习惯,指的是他们一家人。他自报家门的语气彷佛他母亲还坐在那间绿色客厅的椅子上刺绣或读书。哈利怀疑他也开始对她说话了。 父亲刚刚起床,哈利问他这天有什么计划,没想到他竟然说要去拉伍兰的山屋。 “去劈一点柴,”他说,“我的柴快用完了。” 他极少到山屋去。 “你怎么样?”他父亲问。 “很好,很快就回去了。小妹怎么样?” “她还过得去。不过她永远做不了厨子。” 他们两个都咧嘴笑了,哈利可以想象小妹做完那顿周日午餐之后,厨房成了什么样子。 “嗯,你回来的时候最好带点好东西送她。”他说。 “我会的。你呢?想要什么吗?” 线路安静下来。哈利咒骂自己,他知道他们在想同一件事,知道他要的是哈利在曼谷买不到的东西。每次都是这样,每次他以为自己终于让爸爸走出来了,就又会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让爸爸想起她;于是他又会失去父亲,他又会回到无声的自我流放隔绝中。这对小妹来说更难受,哈利不在的时候,小妹是加倍的孤单。 他父亲咳了几声,“你可以……你可以带一件泰国那种衬衫回来。” “是吗?” “是,谢谢。还有一双好穿的耐吉运动鞋,在泰国应该很便宜。我昨天把旧的那双拿出来,已经不好穿了。对了,你慢跑的状况怎样?要不要去汉内克莱法参加测验?” 哈利放下话筒的时候,感觉胸口上方卡着一团怪东西。 这天剩下的时间哈利什么事也没做。 他随手乱画,然后想着那些涂鸦是不是像什么东西。 颜斯打来问办案进度,哈利说那是国家机密,颜斯表示理解,但是又说如果知道他们有另一个主嫌,他会睡得比较好。接着颜斯说了一个刚刚在电话上听到的笑话:有一个妇科医生跟同事说他有个病人的阴蒂像腌黄瓜一样,“那么大?”同事问。“不是,”妇科医生回答,“那么咸”。 颜斯为这个在金融界流传的笑话质量不佳而道歉。 之后哈利想把笑话讲给阿诺听,不过他或者阿诺的英语可能不足以担当这个任务,因为后来场面变得很尴尬。 然后他去丽姿的办公室,问她可不可以让他在那里坐一会。一小时后她受够了那个无声无息的东西,要他滚出去。 他又到柏雪鸿吃晚餐。那个法国人跟他说法语;哈利微笑,用挪威语说了几句。 哈利又梦见她。红发散开,眼睛平静安详。他等着通常会接着出现的画面,等着海草从她的嘴巴和眼窝长出来,但是没有。 “我是颜斯。” 哈利醒来,才知道自己在睡梦中接了电话。 “颜斯?”他不知道为什么心脏突然跳得这么快。 “抱歉,哈利,事情紧急,如娜不见了。” 哈利完全清醒过来了。 “希丽达急疯了。如娜应该要回家吃晚餐的,可是现在已经半夜三点。我打给警察了,他们也通知巡逻车注意,可是我想请你也帮帮忙。” “帮什么?” “帮什么?我不知道。你可以过来吗?希丽达的眼睛快哭瞎了。” 哈利可以想象那个场景,他并不想目睹其他的。 “颜斯,现在我没什么能做的。如果她还没醉过头的话,你就给她一颗烦宁锭,把如娜朋友的电话打过一遍。” “警察也这样说。希丽达说她一个朋友都没有。” “该死!” 瑟吉欧·莱昂(又译赛尔乔·莱翁内,1929-1989)是一名意大利编剧、导演、演员,创造了自成一格的西部片。尽管仅执导了七部作品,但影响深远,传人包括毕金帕、吴宇森和塔伦蒂诺。伊斯特伍德更是因主演他的意大利西部片而走红。主要作品有《黄金三镖客》、《美国往事》等。此处所说的是罗伯特·德尼罗、詹姆斯·伍兹等主演的《美国往事》,影片以纽约的犹太社区为背景,讲述了主人公“面条”从懵懂少年成长为黑帮大佬的历程,同时也展现了美国从20世纪20年代到60年代的黑帮史。? ?41 一月二十二日,星期三 希丽达·墨内斯绝对已经醉得不适合服用烦宁镇静锭,她醉得不适合大多数的事物,只适合再醉下去。 颜斯·卜瑞克似乎没发现。他一直跑进跑出,从厨房拿水和冰块,像只被追捕的猎物。 哈利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听她咿咿呦呦。 “她觉得出事了。”颜斯说。 “跟她说超过八成的失踪人口最后人都好好地回来了。”哈利说得好像他的话需要翻译成她的咿呦语似的。 “我跟她说过了,可是她觉得有人对如娜做了什么事,她的骨头感觉得到,她说的。” “胡扯!” 颜斯坐在椅子边缘扭着双手。他似乎完全没有思考或行动的能力,一脸哀求地看着哈利,“如娜和希丽达最近常常吵架,我在想或许……或许她故意逃家,要让妈妈难受。这也不是不可能。” 希丽达开始咳嗽,沙发这一头也跟着震动。她坐起来,又吞了几口琴酒。通宁水早就被遗忘了。 “她有时候会这样。”颜斯当她不在场似的说。不过说她不在场也说得通,哈利看得出来,她的嘴巴都张开了,还发出轻微的鼾声。颜斯瞄了她一眼。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说她喝通宁水防疟疾;通宁水有奎宁的成分,你知道。可是少了琴酒喝起来实在没意思。”他淡淡地笑了一下,又拿起电话确定有拨号音,“万一她……” “我了解。”哈利说。 他们到露台上坐,听着城市的声音,气钻机的声音穿过嗡嗡车声而来。 “新的高架高速公路,”颜斯说,“现在工程夜以继日在进行,将来会直接通过那一个街区。”他指着。 “我听说有个挪威人也掺和在里面,叫欧夫·克利普拉,你知道他吗?”哈利用眼角瞄着颜斯。 “欧夫·克利普拉呀,知道,当然知道,我们公司是他最大的经纪商,我替他做了不少外汇买卖。” “哦?你知道他现在在搞什么吗?” “搞什么?他一直在收购公司,如果你要问的是这个。” “哪一种公司?” “大部分是小型承包公司。他打算买几家分包商,才有能力在BERTS交通工程合约里面多分几杯羹。” “这样做聪明吗?” 颜斯精神来了,有别的事可想,显然让他心情轻松起来。“只要能拿到收购所需的资金就是聪明之举。还有,得要在那些公司关门大吉之前拿到工程才行。” “你知道一家叫富利得的公司吗?” “当然知道,”颜斯笑出声,“克利普拉要我们做过分析,我们建议他买下来。问题是你怎么会知道富利得。” “这次的建议不太走运,是吗?” “是,是不太……”颜斯一脸困惑。 “我昨天让人打听了一下,结果听说这家公司根本已经破产。”哈利说。 “是没错。不过你怎么会对富利得这么有兴趣?” “这样说吧,我有兴趣的是克利普拉。你对他的财力有概念,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颜斯耸耸肩,“通常不会是问题,不过为了BERTS他已经靠信贷收购了很多公司,这件事已经变成纸牌屋,吹口气就会垮,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然后克利普拉也会跟着倒。” “他听你们公司的建议,或者应该说你的建议,买了富利得,才不过两周的时间富利得就破产了,现在他打造起来的一切有可能因为一个经纪人的建议而土崩瓦解。我不懂什么公司分析啦,但我知道三周时间非常短,他一定是认为你卖了他一辆少了引擎的中古车,你这种奸商应该要关在牢里才对。” 颜斯渐渐懂了哈利思考的方向。 “你该不会是说欧夫·克利普拉……?你开玩笑!” “这个嘛,我有个理论。” “什么理论?” “欧夫·克利普拉在汽车旅馆杀了大使,然后嫁祸给你。” 颜斯站起来,“你真的太离谱了,哈利。” “坐下来听我说,颜斯。” 颜斯叹口气又倒回椅子上。哈利往前靠着桌子。 “欧夫·克利普拉为人积极好胜对吧?是个行动派?” 颜斯迟疑地说:“对。” “假设奥特勒·墨内斯有克利普拉的把柄,开口向他要挟一大笔钱,但是克利普拉自己正为了钱焦头烂额。” “哪种把柄?” “我们就说墨内斯需要钱,手上又刚好有一些会让克利普拉日子很难过的东西。通常克利普拉可能有办法处理,但是碰上这个手头正紧的关头,压力太大了,他感觉像被逼到墙角的老鼠。你跟上了吗?” 颜斯点点头。 “他们搭大使的车离开克利普拉家,因为克利普拉坚持要在比较低调的地方一手交钱、一手交把柄。大使不反对,他也有他的理由。克利普拉在银行门口下车,让大使先去汽车旅馆,这样他稍后可以悄悄进去旅馆,没人看见。我看他下车的时候,脑子里还没想到你,可是他接着就开始想了,说不定他可以一石二鸟,他知道下午大使找过你,无论如何你都会被卷进警方的调查之中。接着他又开始胡乱想着:说不定好心的卜瑞克先生那天晚上没有不在场证明?” “为什么他会想到这个?” “因为他要你们公司写一份公司分析,交期就在隔天。你当他的经纪人很久了,他对你的工作习惯略知一二,说不定他还用公用电话打给你,确认你不接电话,所以没人可以为你提供不在场证明。他已经尝到血的滋味,现在他想更进一步,让警方相信你说谎。” “录像带?” “既然你是克利普拉的外汇经理顾问,他一定上门拜访过几次,而且知道停车场的规矩。说不定墨内斯无意间提过你陪他下楼开车,克利普拉也知道你会对警方陈述这件事。随便一个还可以的侦查员都会找录像带查证。” “所以欧夫·克利普拉买通管理员,然后用氢氰酸把他毒死灭口?抱歉,哈利,要我想象欧夫·克利普拉跟一个黑人小鬼讨价还价,还买了鸦片、在他家厨房用氢氰酸加料,这实在是强人所难。” 哈利从烟盒拿出最后一根烟,他已经尽力留着不抽到现在了。他瞥了一眼手表,其实没有理由相信如娜会在清晨五点钟打电话,不过他发现自己一直注意着,不让电话离开视线范围。颜斯拿出他的打火机,哈利都还来不及开始找自己的。 “谢谢。颜斯,你知道克利普拉的背景吗?你知不知道,他来的时候好像只是个学艺不精的三脚猫,但其实他是逃离挪威,躲避已经传开的丑闻?” “我知道他挪威的工程学位没念完,这个知道,其他的倒是第一次听说。” “你觉得像他这样流亡在外的人,已经是社会的局外人了,还会对发迹的必要手段有什么顾忌吗?尤其是走到哪里或多或少都公认行得通的手段?克利普拉已经在全世界最腐败的国家中最腐败的产业里打滚超过三十年,你有没有听过那首歌,‘如果下雨,我也会和大家一样,淋湿了身体。’” 颜斯摇头。 “我的意思是,克利普拉是个生意人,他和大家一样,遵守同一套游戏规则。这些人都得确定自己不会弄脏手,所以他们花钱找人做他们要做的肮脏事。我猜克利普拉连吉姆·拉孚的死因都不知道。” 哈利吸他的烟,味道不像他想象中的好。 “我懂了,”颜斯终于说,“可是破产事件是有理由可以解释的,所以我不懂他为什么会怪我。那时候我们是向一个跨国企业买了那家公司,他们没有把美元债务价值固定住,因为他们还有来自其他子公司的美元收入。” “什么?” “长话短说就是,那家公司脱离原集团、被克利普拉买下的时候,美元也受到极大的压力,好像正在倒数计时的炸弹。我跟他说要卖掉美元期货,立刻固定债务现值,可是他说要等,他说美元被高估了。如果是正常的汇率波动,你可以说他最惨就是冒了个险,可是当时的情况是比最惨还要惨,三周之内美元对泰铢几乎翻了一倍之多,等于公司的债务也翻了一倍。那家公司不是在三周之内,而是在三天之内破的产!” 颜斯把“三天”讲得很大声,连希丽达都在睡梦中抽了一下,嘟哝了一阵。他担心地望着她的方向,等到她翻过身去继续打呼才回头。 “三天!”他又轻声说了一次,而且比出大拇指和食指,表示时间有多短。 “所以你觉得他没道理怪罪你?” 颜斯摇头。哈利捻熄他的烟,这发展真是扫兴。 “就我对克利普拉的了解,他的字典里没有‘道理’两个字。你不能低估人性里的没道理,颜斯。” “什么意思?” “你锤钉子如果锤到手,会把什么东西往墙上丢?” “锤子吧?” “那,当锤子的感觉怎么样啊,颜斯·卜瑞克?” 五点半哈利打电话到警局,电话转了三个人才找到一个勉强可通英语的,但她说他们没有任何消息。 “她会出现的。”她说。 “我敢肯定她会,”哈利说,“我想她人在某间旅馆里,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摇铃要早餐。” “什么?” “我想……算了。谢谢你的帮忙。” 颜斯陪他下阶梯,哈利抬头看着天空,天色微明。 “事情都结束以后,我想请你帮一个忙。”颜斯深吸一口气,露出羞怯的笑容,“希丽达已经答应嫁给我,我需要一个伴郎。” 过了几秒钟哈利才听懂他的意思。震惊之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颜斯研究着自己的鞋尖。“我知道听起来很奇怪,她丈夫才过世不久,我们这么快就要结婚,可是我们有我们的理由。” “是没错,可是──” “因为你跟我认识不久?我知道,哈利,不过要不是你,我现在不会是自由身。”他抬起下巴微笑,“反正你考虑考虑。” 哈利在街上招到出租车,这时东方天际线正转亮,哈利本来猜想那些废气烟霾在夜里就会消失不见,原来它们只是蛰伏在房子和房子中间,现在又随着日升而起,成了瑰丽红曦的一部分。他们沿着是隆路开,那些桩柱在血淋淋的柏油路上投下无声长影,好似沉睡的恐龙。 哈利坐在床上盯着床边桌,他现在才想起收到信的事。他拿起最近收到的信封,用钥匙拆开。大概是因为两个信封一模一样,他才会以为后来这封也是如娜写的。信文是打字雷射打印,简短扼要: 哈利·霍勒,我看得到你,不要再靠近了。你一上回国的飞机她就会平安回家。到哪里我都找得到你。你只有一个人,孤身一人。20号。 感觉彷佛有人掐住他的喉咙,他得站起来才能呼吸。 不会吧,他想,该不会又发生了吧。 我看得到你……20号。 那个人知道他们知道的事。 你只有一个人。 有人说出去了。他拿起电话,又放下电话。想,快好好想想!之前吴什么都没拿走。他又拿起话筒,拆开发话这一头,麦克风旁边果然有一个芯片模样的小黑块。哈利看过这种东西,俄国制,说不定比美国中情局用的窃听器还精良。 他狠狠踢翻了床边桌,脚上传来阵阵抽痛,反而减轻了其他所有的痛。 42 一月二十二日,星期三 丽姿拿起咖啡杯凑到嘴边喝,唏哩呼噜的声音让骆肯抬起一边眉毛看了哈利一眼,好像在问这是哪来的生物。他们在蜜丽卡拉OK店,墙上挂的照片里,白金发麦当娜用渴求的眼神俯视着他们,而数字伴唱版《我只是打来告诉你,我爱你》(I Just Called to Say I Love You)无忧无虑、拖拖拉拉地唱着。哈利想关掉遥控器,他们已经读过信,还没人有反应。哈利找到正确的按键,音乐骤然停止。 “我要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些,”哈利说,“你们也看得出来,我们有保密漏洞。” “你不是说在电话里找到吴放的窃听器?”骆肯问。 “那不能解释为什么这个人知道我们在追他,我在电话上没说多少。总之,我建议从现在开始我们在这里开会。如果我们找到泄密的人,也许可以循线查到克利普拉,但我认为我们不应该从那一头查起。” “为什么?”丽姿问。 “我感觉泄密者跟克利普拉一样伪装得很好。” “真的?” “克利普拉写这封信,就是在告诉我们他有内线,如果我们有任何揪出内鬼的机会,他就不可能那样写了。” “为什么不问那个明摆在眼前的问题?”骆肯问,“你怎么知道内鬼不是我们其中一个?” “我是不知道,但就算是,我们反正也已经输了,所以我们得冒这个险。” 其他人点点头。 “不用说,时间对我们不利;也不用说,情况对这女孩不利,这种绑架案有七成是以撕票收尾。”他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而且避看他们的眼睛,因为他明明白白知道,他的想法和感觉都写在眼睛里。 “我们从哪里开始?”丽姿问。 “从消去法开始,”哈利说,“先排除掉她不在的地方。” “嗯,只要他还带着她,就不太可能出得了任何一国的边境,”骆肯说,“也不可能入住旅馆。” 丽姿同意,“他大概在可以长时间躲着的地方。” “他独力犯案吗?”哈利问。 “克利普拉跟帮派家族没有任何关联,”丽姿说,“他插手的那种组织犯罪不搞绑票这种事。找个人处理吉姆·拉孚那种烟鬼没那么难,可是绑架白人女孩、大使的女儿……他想雇的人一定会先查个清楚才答应,他们会知道接下这一票,就会被警方全力追杀。” “所以你认为他是自己一个人?” “我说了,他不在那些帮派家族里面,家族讲义气、讲传统,但是克利普拉这个人会雇用他自己不是百分之百信任的打手,迟早这些打手会发现他要绑架这个女孩的原因,可能会拿来算计他。从他杀掉吉姆·拉孚灭口就可以看出来,他不择手段也要隐藏自己的身分。” “好,我们就假设他独力犯案。他会把她藏在哪里?” “一大堆地方,”丽姿说,“他的公司一定有许多房产,其中想必有一些空着。” 骆肯大声咳嗽,顺了顺呼吸,吞了吞口水。 “我老早就怀疑克利普拉有一个秘密爱巢,有时候他会带两三个小男孩开车出去,一直到隔天早上才回来。我从来没查到那个地方,一定没有登记过,但显然是他的世外桃源,离曼谷不会太远。” “可以找到哪个男孩来问吗?”哈利说。 骆肯耸耸肩,看着丽姿。 “这是个大城市,”她说,“按照我们的经验,我们一开始找这些男孩,他们就会像朝露一样消失。而且这样得把很多人卷进来。” “好,那算了,”哈利说,“我们不能冒险让克利普拉听到风声,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哈利拿笔规律地敲着桌缘。他突然烦躁起来,发现《我只是打来告诉你,我爱你》的旋律竟然还在他的脑袋里打转。 “那,总结一下,我们假设克利普拉自己把肉票带在身边,还有他人在从曼谷开车可到的偏僻住所。” “我们现在怎么办?”骆肯问。 “我去一趟芭堤雅。”哈利说。 他是外侨界的边缘人物,哈利不觉得他在这个案子里很重要,只是又一个逐好天气而居的挪威人罢了。罗德·柏尔克跟他上次在丧礼见到的一样,一样那双生气勃勃的蓝眼睛,一样的金炼示人。他站在门口,看着哈利把四轮传动大丰田回转一圈,停在他家前面。尘土飘落碎石地,而哈利还在跟安全带和车钥匙奋战。一如往常,他打开车门时,对扑面而来的热气毫无防备,于是不自觉大口喘起气来。空气里有咸味,告诉他海就在那些矮丘后面。 “我听到你的车子往车道过来,”柏尔克说,“好特别的车啊,那部。” “我租了店里最大的,”哈利说,“我学到了,大车优先,你要大才能应付这里这些靠左行驶的疯子。” 柏尔克笑出声,“你有没有找到我说的新高速公路?” “有,找到了,只是路还没全部完工,有些路段用沙包挡起来。不过每个人都辗过沙包继续开,我就比照办理了。” “听起来挺刚好的,”柏尔克说,“不太合法,但也不太违法,也难怪我们会爱上这个国家对吧?” 他们脱鞋进屋,冰凉的石砖地板刺着哈利光溜溜的脚。客厅里挂着照片,有探险家内森、剧作家易卜生、挪威王室等等;其中一张有个男孩坐在抽屉柜上,斜眼看着镜头,他年纪大约十岁,腋下夹着一颗足球。餐桌和钢琴上一迭迭整齐堆着报纸文件。 “我一直在努力为我的人生稍作整理,”柏尔克说,“找出发生的事件和原因。” 他指着其中一堆,“那些是离婚文件,我盯着它们看,看看能不能想起来。” 一个女孩端着托盘进来。哈利尝了她倒的咖啡,发现是冰的,抬头狐疑地看着她。 “你结婚了吗,霍勒?”柏尔克问。 哈利摇头。 “那好,继续保持。他们迟早都会想给你弄一个来。我有一个害我倾家荡产的老婆,还有一个也正在害我的成年儿子,我却怎么都想不通我对他们做了什么。” “你怎么会跑来这里?”哈利问着,又啜了一口。其实没那么难喝。 “我来这里替挪威电信局做一件工作,他们在帮泰国某家电信公司安装交换机。来过三趟以后,我就再也没回去了。” “再也没?” “我离婚了,需要的东西这里都有。有一阵子我认真以为我渴望挪威的夏天,峡湾啦,山啦,还有……呃,你知道的,那些东西。”他朝墙上那些照片点个头,彷佛它们就可以代表剩下的全部。“然后我回了挪威两次,可是两次我都在一个星期之内又回来,我受不了挪威,一踏上挪威的土地就很想回来这里。我现在知道了,我属于这里。” “你做什么工作?” “我是个马上就要退休的电信通讯顾问,偶尔接一些工作,不会太多。我想弄清楚我还剩多少年可活,算一算这段时间我需要多少钱过活。我一根指头都不要留给那些秃鹰。”他笑着对那些离婚文件挥挥手,好像在驱邪。 “欧夫·克利普拉呢?他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克利普拉?嗯,我想他也有类似的故事。我们两个都没什么好理由回国。” “克利普拉大概有非常好的理由不回国。” “那些闲言闲语绝对都是胡说八道,如果欧夫搞过那种事,我才不会跟他有任何关系。” “你确定吗?” 柏尔克目光炯炯。“有几个挪威人为了错误的目的来过这里。你也知道我在城里的挪威人圈子算是大老,我们对同胞在这里的行为抱着责任感,我们大多数都是正派体面的人,也做了该做的事。这些该死的恋童癖已经大大毁坏芭堤雅的名声,甚至现在有人问起我们住在哪里,很多人都开始回答那库阿、仲天这些地方了。” “‘做了该做的事’是什么意思?” “这样说好了,有两个回家了,有一个很不幸,再也回不去。” “他从窗户跳出去吗?”哈利提出假设。 柏尔克发出洪亮的笑声,“不是,我们没做到那种程度,不过那大概是警察第一次收到用诺尔兰口音讲泰语的匿名线报吧。” 哈利微笑,“令公子?”他指着那张坐在抽屉柜上拍的照片。 柏尔克似乎吃了一惊,不过点了点头。 “看起来是个好孩子。” “那时候是,”柏尔克带着悲伤的眼神微笑,自己又说了一次:“那时候。” 哈利看看手表。从曼谷到这里的车程花了将近三小时,不过他这一路上像是新手驾驶,一直到最后几公里才放松些;或许回程只要两个钟头多一点。他从文件夹拿出三张照片放在桌子上,骆肯已经把照片放大成十乘十二,以求完整的冲击效果。 “我们认为欧夫·克利普拉在曼谷附近有一个秘密住所,你可以帮我们吗?” 43 一月二十二日,星期三 电话上小妹听起来心情很好,她认识了一个男生,安德斯。他刚刚搬进松恩中心,住在同一条走廊,小她一岁。 “他也戴眼镜,可是没关系,因为他长得帅呆了。” 哈利大笑,在脑海里想象小妹的新对象。 “他真是有够疯,他觉得他们会准许我跟他生小孩唉,你想想看。” 哈利想了一想,然后明白将来会有一些困难的对话要进行。不过现在他只觉得欣慰,小妹这么开心。 “你在难过什么?”这个问题随着他的深吸气而来,深吸气是他听说父亲会去看小妹之后,自然的反应。 “我在难过吗?”哈利问。他心知肚明,小妹总是比他更擅长诊断他自己的心境。 “对,你在难过某件事。是那个瑞典女生吗?” “不是,不是碧姬妲的事。我在烦恼一件事,不过很快就会没事了,我会解决的。” “那就好。” 出现难得的沉默,因为小妹没讲话。哈利说他们最好挂电话了。 “哈利?” “什么事,小妹?” 他可以听到她在做好开口的准备。 “我们现在可以把那些事都忘掉了吗?” “哪些事?” “你知道的啊,那个男人。我跟安德斯,我们……过得很开心,我不想再想那件事了。” 哈利沉默下来,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他攻击你,小妹。” 她的声音里立刻多了眼泪,“我知道,你不用再告诉我一次。我不想再想那件事了,你听到了吗?” 她抽泣着,哈利感觉胸口一紧。 “拜托啦,哈利?” 他可以感觉到自己正用力捏着话筒,“不要想。不要想了,小妹,都会没事的。” 他们已经在象草丛里躺了快两个小时,等着太阳下山。一百公尺外一处矮树林的边缘,有一间用竹子和木头搭建的传统泰式小屋;屋子中间有个露台,外面没有门栅,只有一条小碎石路通往屋子正门。屋前有个东西像是彩色鸟屋盖在柱子上,那是菩拉普姆(phraphum),地基主小祠。 “屋主得拜这些地基主,祂们才不会搬进屋子里,”丽姿一边伸腿一边说,“所以你要供奉食物啦、香啦、烟什么的,让祂们高兴。” “这样就够了?” “这间的话不够。” 他们没听到也没看到任何生命迹象。哈利努力想点别的,不要去想屋里可能有什么。他们从曼谷到这里开车只花一个半小时,感觉却好像来到另一个世界。他们勉强在路旁的小棚子后面找到地方停车,旁边是个猪圈。停好车以后,他们找到一条小径,沿着长满树木的陡坡可以通往罗德·柏尔克解释过的那个小高地,克利普拉的小屋就在上面。树林嫩绿,天空碧蓝,七彩鸟儿从头上飞过;哈利仰躺着,听四周的寂静。一开始他以为耳朵里塞了棉球,后来才想到是怎么回事,原来他自从离开奥斯陆以后,周遭一直不曾安静无声。 夜幕降临,寂静就结束了。一开始是此起彼落的摩擦声和嗡鸣,彷佛管弦乐团在帮乐器调音;接着演奏会开始,呱呱呱,咯咯咯,来自树上的嚎叫和洪亮尖啸也加入了,乐曲在一段渐强音中响彻云霄。 “这里一直都有这些动物吗?”哈利问。 “别问我,”丽姿说,“我是都市小孩。” 哈利感觉有个凉凉的东西拂过他的皮肤,把手抽开来。 骆肯咯咯地笑,“只是青蛙出来夜间散步罢了。”他说。果然,他们四周很快就满是青蛙,它们想往哪里跳就往哪里跳,显然是随心所欲。 “呃,只有青蛙的话,就没关系。”哈利说。 “青蛙也是食物啊。”骆肯说。他把黑色帽兜拉到脸上,“有青蛙的地方,就有蛇。” “你开玩笑吧!” 骆肯耸耸肩。 哈利不想知道真相,却又忍不住问,“哪一种蛇?” “五、六种眼镜蛇、一种绿色的蝰蛇,一种锁蛇,其他还有很多种。小心哪,人家说泰国常见的三十种蛇之中,就有二十六种有毒。” “靠。怎么分辨有没有毒?” 骆肯又用那个怜悯菜鸟的眼神看他,“哈利,以机率来看,你应该直接假设全部都有毒吧。” 时间是八点。 “我准备好了。”丽姿不耐烦地说着,第三次检查她的史密斯威森六五○上膛了没有。 “怕吗?”骆肯问。 “只怕局长在我们搞定之前就发现我们在干嘛。”她说,“你知道曼谷交通警察的平均寿命有多短吗?” 骆肯把一只手放到她肩上。 “好,走了。”丽姿低头跑过高大的草丛,消失在黑暗中。 骆肯用望远镜观察屋子,哈利则是拿猎象枪替她掩护前线。猎象枪是丽姿跟警械室要来的,另外还要了一把鲁格SP101手枪。他不习惯戴小腿枪套,可是肩套在外套属于无用之物的地方并不流行。满月高挂天空,给了他足够的光线辨认门窗的轮廓。 丽姿闪了一下手电筒,代表她已经在一扇窗户底下就位。 “换你了,哈利。”骆肯发现他在犹豫,开口道。 “妈的,你一定要提到蛇吗?”哈利说着,检查了一下腰带上的小刀。 “你不喜欢蛇?” “哼,我碰过的那些给我很恶劣的第一印象。” “被咬的话,一定要抓住那条蛇,到时才能给你正确的解毒剂。二来,如果你被咬两次,那就没差了。” 黑暗中哈利看不清楚骆肯是不是在笑,但他猜正是如此。 哈利跑向暗夜中隐约可见的屋子。因为他在跑,屋脊上那颗凶猛的龙头看起来好像在动,不过整栋屋子死气沉沉,一片安静。他背包里那把大锤的柄敲着他的背。他已经没在想蛇的事了。 他抵达第二扇窗,对骆肯打了暗号就蹲下来。他有一阵子没跑过这么长距离了,大概是因为这样,他的心脏才跳得这么快。他听见旁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是骆肯。 哈利建议过施放催泪瓦斯,但是骆肯断然反对;放瓦斯的话,他们自己什么都看不见,而且也没理由认为克利普拉会拿刀抵住如娜的脖子,等着他们来。 骆肯对哈利举起拳头,这是暗号。 哈利点点头,感觉口干舌燥,这是血液里有适量肾上腺素在流动的征兆,错不了。手里的枪托又湿又黏,他先确定了门是往内开的,然后骆肯才挥出大锤。 月光照在铁块上,剎那间他彷佛正在发球的网球员;然后锤子落下,巨大的一击砰一声砸破了门锁。 下一秒哈利已经在屋里,手电筒扫射着室内。他马上就看见她了,但是光束继续移动,彷佛自有主张。厨房层架、一台冰箱、一条板凳、一个耶稣像十字架。他现在听不见那些虫鸣鸟叫了,他已经回到悉尼,只听见铁链的声音,码头上波浪啪啪拍打着船身,海鸥发出尖叫,也许是因为碧姬妲躺在甲板上,芳魂已经永远归天。 一桌四椅,一座橱柜,两个啤酒瓶,一个男人躺在地上不动,头底下有血,手被她的头发盖住,椅子下有把枪,一幅画着水果盘和空花瓶的画。静物。静止的生命。手电筒扫过她身上,他又看见了,看见那只手,靠着桌脚,往上指着。他听见如娜的声音:“感觉得到吗?你可以永生不死!”彷佛她在努力召唤力量,最后一次抗议死亡。一扇门,一个冷冻柜,一面镜子。他眼前一黑,失去视野之前短暂看见自己──一身黑衣,帽兜盖住头,看起来就像刽子手。哈利松开手电筒。 “你还好吗?”丽姿问着,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他想回答,张开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这是欧夫·克利普拉没错。”骆肯说。他在那个死人旁边蹲下,现场只靠天花板上一颗裸灯照明。“好怪,我看这个人看了好几个月。”他把手放在那人的额头上。 “不要碰!” 哈利抓着骆肯的领子,把他拉起来。“不要……!”他又放手,像刚才抓他一样突然。“对不起,我……总之不要碰任何东西,还不要。” 骆肯没说话,盯着他看。丽姿那双不存在的眉毛之间又皱起那条深纹。 “哈利?” 他颓然跌到椅子上。 “都结束了,哈利。我很遗憾,我们大家都遗憾,可是都结束了。” 哈利摇头。 她靠过去,把大而温暖的手放在他的脖子上,像以前他母亲会做的那样。 靠,靠,靠。 他站起来,把她推开,走到外面。他可以听见丽姿和骆肯小声的交谈从屋里传过来。他抬头看天,想找星星,却一颗都找不到。 哈利上门的时候已近半夜,希丽达开的门。他的眼睛往下看,他没有事先打电话,从她的呼吸听得出来,她马上就要流眼泪。 他们面对面坐在客厅。他看到琴酒瓶里一滴不剩,但她看起来还算清醒。她擦掉眼泪,“她本来要当跳水选手的,你知道吗?” 他点点头。 “可是他们不让她参加普通的比赛,他们说评审会不知道怎么打分数。有人说这样不公平,单手跳水比较占便宜。” “请节哀。”他说。这是他来了以后第一次开口。 “她不知道,”她说,“如果她知道,她就不会那样子跟我说话。”她的表情扭曲,一边抽泣,眼泪顺着嘴边的皱纹流成小河。 “不知道什么,墨内斯太太?” “不知道我生病了!”她大叫,把脸埋进手里。 “生病?” “不然我为什么要这样麻醉自己?我的身体很快就会被吃掉了,已经腐烂了,都是死掉的细胞。” 哈利没说话。 “我想告诉她的,”她对着指间低语,“医生跟我说六个月,可是我想找个好一点的日子再告诉她。”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是没有好日子。” 哈利坐不住,站了起来。他走向眺望庭院的大窗,刻意避开墙上的全家福,因为他知道他的目光会遇上谁。月光映在泳池上。 “他们有没有再打电话来?你先生的债主?” 她放下双手,眼睛哭得又红又丑。 “打过,可是那时候颜斯在,他跟他们谈了。后来我就没再听过这件事。” “所以,他在照顾你,是吗?” 哈利觉得奇怪,有这么多问题可问,为什么自己偏偏问了这个。也许是想慰问她,想提醒她身边还有人在,却弄拧了。 她沉默地点头。 “现在你打算结婚?” “你反对吗?” 哈利转向她,“不反对,为什么我要反对?” “如娜……”她没再说下去,眼泪又开始滚落脸颊,“我这辈子没体验过多少爱,霍勒,想在死前得到几个月的幸福,很过分吗?她就不能准吗?” 哈利看着飘进泳池的一小片花瓣,联想到马来西亚来的货船。 “你爱他吗,墨内斯太太?” 在接下来的无声中,他仔细听着有没有雾笛响起。 “爱他?有差别吗?我可以想象我爱他,我想我谁都可以爱,只要他爱我。你懂吗?” 哈利看了吧台一眼。吧台就在三步之内,三步,两颗冰块和一只玻璃杯。他闭上眼睛,可以听见冰块在杯子里匡啷匡啷,酒瓶倒出棕色液体时的咕噜噜,最后还有苏打水混进酒精里的嘶嘶声。 44 一月二十三日,星期四 早上七点哈利回到案发现场。五点的时候他放弃入睡的念头,穿好衣服,在停车场搭上出租车。四下无人,鉴识组这夜已经告一个段落,至少还要一个钟头才会再出现。他把橘色的警告胶带拨开,走进屋里。 白天看起来颇不相同,一切平静安详,井井有条,只有血迹和粗糙地板上的两个人形粉笔画证明这是他夜里来过的同一个房间。 他们没找到任何书信,也没人对发生什么事有任何疑问。疑问之处反倒是欧夫·克利普拉为什么要先杀了她再自杀。他知道游戏结束了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放她走就好?也许不是计划好的,也许他开枪杀她,是因为她企图逃跑,或是因为她说了什么话,让他失控?然后他才开枪自杀?哈利搔了搔头。 他研究着她的粉笔轮廓和还没洗的血迹。克利普拉用他们找到的那把丹威森手枪射中她的颈部,子弹直接穿透,扯破主动脉;心脏停止跳动之前,伤口喷出的血极多,甚至流到厨房水槽边。法医说因为大脑供氧不足,她当下就失去意识,心脏再跳了三、四下就死亡。从窗户上的弹孔可以看出克利普拉射杀她时站的位置,哈利站在克利普拉的尸体粉笔轮廓里,角度正确。 他看着地板。 血在他头躺过的位置凝结成一个黑色的光环。就这样。他是含着枪口开枪自杀,哈利看到现场鉴识的人已经把子弹穿过双层竹墙的地方用粉笔圈起来。他想象克利普拉躺下来,转头看着她,也许想着她魂归何处,然后扣下扳机。 他走到外面,找到子弹穿出的地方。他从弹孔看进去,视线直直对上对面墙上那幅画。静物。奇怪,他以为会往下看见地上的克利普拉轮廓。他继续往前一天他们躺过的那处草地前进,步伐踩得很用力,就怕碰上蛇。最后他来到地基主小祠,一尊笑脸凸肚佛像占了大半地方,此外还有枯掉的花插在一只瓶子里,四根滤嘴烟,两根点过的蜡烛。从瓷像背后的一个白色小洞可以看出遭到弹击,哈利拿出他的瑞士刀,挖出一颗已经变形的子弹。他回头看着屋子,子弹的轨迹是一条水平直线,克利普拉自裁的时候当然是站着的,他怎么会以为他躺着? 他走回屋里。不对劲。样样事物看起来都这么干净整齐。他打开冰箱,空的,没有可以让两个人活命的东西。他打开厨房的柜子,一台吸尘器掉了出来,撞上他的大脚趾。他咒骂出声,把吸尘器推回去,可是还来不及关上柜门,吸尘器又掉出来。他仔细看,发现一个用来挂吸尘器的勾子。 规矩,他心想,这里有规矩。可是被人弄乱了。 他把压在冷冻柜上的啤酒瓶拿走,然后打开盖子。泛白的红肉朝着他发亮。肉没有包装,就是大块大块放在里面,有些部位的血已经冻成黑色的膜。他拿出一块,仔细端详之后,对自己病态的想象力骂了声脏话就放了回去。那看起来就是一清二楚的标准猪肉。 哈利听见声音,急急转身。一个身影愣在门口,是骆肯。 “天啊,你吓了我一大跳,哈利,我以为这里没半个人。你在这里干嘛?” “没干嘛,东看西看。你呢?” “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文件可以用在恋童癖那个案子。” “为什么?那个案子应该已经结束了,他人都死了,不是吗?” 骆肯耸耸肩,“我们需要确切的证据,证明我们做对了事情,因为现在我们监视他的事一定会成为聚光灯焦点。” 哈利看着骆肯。他看起来是不是有点紧绷? “拜托,你都有那些照片了,还有什么更好的证据?” 骆肯笑了笑,但是笑得不够开,哈利没看见他的金牙。“你可能说得对,哈利,我大概只是个神经紧张的老头,想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你找到什么了吗?” “这个。”哈利拿起那颗铅弹说。 “嗯,”骆肯看着铅弹,“在哪找到的?” “那边那座地基主小祠。我想不通为什么。” “有什么问题?” “那代表克利普拉开枪自尽的时候,一定是站着。” “所以呢?” “那样的话,血应该喷得整个厨房地板都是,可是只有他躺着的地方有他的血,而且那里的血也不多。” 骆肯用指尖捏着子弹,“你没听过自杀案件的真空效应吗?” “说来听听。” “死者吐出肺里的空气,闭口含住枪管,嘴里就形成了真空,也就是说,血会往嘴里流,不会从伤口流出去。血会流到胃里,留下这些小谜团。” 哈利看着骆肯,“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三十出头就无所不知的话,也太无聊了。”骆肯说。 彤亚·魏格打过电话,说挪威所有大报都打来了,其中比较嗜血的几家还预告即将抵达曼谷。挪威报纸头条目前焦点集中在那位才身故不久的大使遭杀害的女儿,欧夫·克利普拉虽然在曼谷有身分地位,在老家却不为人知,《资本报》前两年访问过他没错,但是他还没当过培尔·史戴·隆宁(Per Ståle Lønning)或安娜·葛罗斯伍的节目嘉宾,所以逃过了大众的注意。 据报“大使之女”和“不知名挪威大亨”双双遭到枪击身亡,头号嫌疑犯是侵入者或窃盗。 在泰国,报纸上倒是满满都是克利普拉的照片。《曼谷邮报》记者质疑警方提出的窃盗失风杀人论,他在报导中写着无法排除克利普拉谋杀如娜·墨内斯再自杀的可能性。这家报纸还随意臆测事件对BERTS交通工程计划的影响,哈利看了感觉大开眼界。 不过两国的报纸都强调泰国警方透露的消息极少。 哈利开到克利普拉家的大门口,按了喇叭。他不得不承认已经喜欢上这部丰田大吉普车。警卫走出来,哈利拉下车窗。 “警察。我打过电话。”他说。 警卫打开栅门之前,先给了他一个警卫惯常的眼神。 “可以帮我打开前门的锁吗?”哈利问。 警卫跳上车侧踏板,哈利感觉到他的眼睛在仔细看自己。哈利把车停进车库,警卫甩着他那串钥匙,喀啦喀啦地响。 “大门在另一头。”他说。哈利差点脱口说他知道。警卫把钥匙插进锁孔,正要转开,又回头对哈利说:“我们是不是见过,长官?” 哈利微笑。会是什么泄漏的?刮胡水?他用的肥皂?据说气味是大脑记得最清楚的感觉。 “机率很低。” 警卫回给他一个笑容,“抱歉,长官,那一定是别人。我不会分辨发郎的脸。” 哈利翻了翻白眼,但是翻到一半就停了,“对了,你记不记得克利普拉出门之前,有没有一辆蓝色的大使馆车子进来过?” 警卫点点头,“车子倒是记得住。那也是一个发郎。” “他长什么样子?” 警卫笑出来,“我刚才说……” “他穿什么衣服?” 他摇摇头。 “西装?” “应该是吧。” “黄色西装,黄色的,像小鸡一样?” 警卫皱眉,直直盯着他看,“小鸡?哪有人穿小鸡颜色的西装。” 哈利耸耸肩,“呃,就是有人穿。” 他站在他跟骆肯来过的走廊,研究着墙上的小圆孔。看起来好像有人想要挂画,后来放弃钉螺钉这件事。 他上楼进了办公室,翻了翻文件,多半是随便翻翻。他打开计算机。得输入密码,他试了曼联的英文缩写。不对。 出现的讯息彬彬有礼,是英语。 老特拉福球场。又错。 只剩一次机会,计算机就会自动锁定。他左看右看,好像在房间里找线索一样。他自己的呢?他呵呵笑了出来,对啦,挪威最常见的密码。他小心翼翼地输入P-A-S-S-W-O-R-D,按下确定键。 机器似乎犹豫了一秒钟,接着就自动关掉,然后他收到一个没那么有礼的讯息,白底黑字,写着拒绝他存取。 “靠。” 他试了关机又开机,但是只有白画面。 他又翻了一些文件,找到一张最新的富利得股东名单,上面列了一个新增的股东,艾勒梅有限公司,持有百分之三的股份。艾勒梅,哈利突然有了个天马行空的想法,但是又被他自己否决了。 他在一个抽屉的最下面找到录音机的使用手册。他看了看手表,叹口气,得开始读手册才行。半个小时后,他已经在播放录音带,大部分是克利普拉的声音用泰语在叽哩咕噜,但他听到几次富利得这个名字。三小时后他放弃了,就是找不到任何一卷带子有凶杀案那天跟大使的对话;话说回来,也没有那一天的任何录音。他把其中一卷带子塞进口袋里,关掉机器,出去前没忘了踢计算机一脚。 45 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他没太大感觉,参加这场丧礼就像看回放的电视,同一个地点,同一个牧师,同样的骨灰坛,同样在礼成离场时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还有同样那群人站在阶梯顶端,带着疑惑互相对望。“差不多”同样的一群人。哈利对罗德·柏尔克说哈啰。 “你找到他们的,是吗?”他只说了这个。他那双机灵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雾,他看起来不一样了,彷佛发生的事件让他老了几岁。 “我们找到他们的。” “她这么年轻。”这句话听起来像疑问句,彷佛他要人跟他解释,这种事怎么会发生。 “好热。”哈利换个话题。 “没有欧夫那里热。”他好像随口说说的样子,声音里却有股尖刻冷硬的味道。他用手帕抹抹眉毛,“对了,我发现我需要离开这种热度一阵子,已经订了回去的机票。” “回去?” “对,回挪威,愈快愈好。我打电话给儿子,说我想见他。我过了好一会才搞懂电话上的人不是他,是他儿子。呵呵,我老了,我是个老爷爷了,真不错。” 教堂的阴影下,桑沛和阿藕小姐站在一起,和其他人分开。哈利走过去,双手合十响应他们的合十礼。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阿藕小姐?” 她看了桑沛一眼才点头。 “你负责整理大使馆的邮件,印象中有没有收过一家富利得公司寄来的东西?” 她想了想才回答问题,附带抱歉的微笑,“我不记得了,信件很多。你要的话,我明天可以到大使的办公室找找,可能要一点时间,他不太会整理东西。” “我在想的不是大使。” 她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 哈利叹口气,“我连这个重不重要都不知道,不过如果你找到任何东西,可以跟我联络吗?”他问。 她定睛看着桑沛。 “她会的,警察先生。”桑沛说。 哈利坐在丽姿的办公室里等着,丽姿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粒粒汗珠。 “哦天啊,”她说,“你在外面都可以感觉到柏油穿过鞋底。” “简报做得怎样?” “还可以吧,我猜。老板恭喜我们破案,也没细问报告的内容,甚至对匿名线报指向克利普拉的说法全都买账。假如局长真认为有什么地方可疑,他也不打算作文章吧。” “我想也是,毕竟他不会有什么好处。” “你这是在嘲讽吗,霍勒先生?” “哪儿的话,柯兰利小姐,只是一个天真年轻的警察开始懂得游戏规则罢了。” “或许吧。不过他们内心深处大概都很高兴克利普拉死了,如果这案子上了法院,会爆出一些非常难看的事情,不只是两个警察局长难看,两国的政府也一样。” 丽姿脱掉鞋子,惬意地往后靠。椅子弹簧发出咿咿呀呀声,错不了的汗脚臭味弥漫整个房间。 “是啊,称某些人的心,称得很引人注意,你不觉得吗?”哈利说。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觉得臭不可闻。” 丽姿瞄了瞄她的脚趾头,然后看着哈利。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疑神疑鬼,哈利?” “有啊,当然有,可是这不代表没有小绿人在追你,对吧。” 她一脸茫然不知所措,“放轻松,哈利。” “我会努力。” “那,你什么时候走?” “跟病理医师和鉴识组的人谈过就走。” “为什么要跟他们谈?” “只是要摆脱我的疑神疑鬼。你知道……就几个胡思乱想的东西。” “好吧,”丽姿说,“你吃过没?” “吃过了。”哈利骗她。 “喔,我好讨厌自己一个人吃饭,不能就陪我吃吗?” “改天吧?” 哈利站起来,走出办公室。 年轻病理医师边说话边擦眼镜,有时话中停顿太长,害哈利疑惑他慢吞吞的话语是不是根本早就告一段落;可是接着来了一个字,又来了一个,然后他又继续讲下去,好像刚才塞住的瓶塞又自己弹开了一样。他听起来像是害怕哈利会批评他的英语。 “男的躺在那里最多两天,”医师说,“这种热天,时间再长他的尸体就……”他鼓起脸颊,然后用两只手臂示范,“……会像一个超级大气球,而且你也会注意到味道。至于女的……”他看着哈利,又鼓起脸颊,“同上。” “克利普拉中枪到断气有多快?” 医师润润嘴唇,哈利觉得自己真的可以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很快。” “她呢?” 医师把手帕塞进口袋。 “立刻。” “我是说,他们两个有没有可能在中枪以后还移动过、抽搐过什么的?” “没有。” “我读过资料,在法国大革命期间,还没发明断头台、还是由刽子手亲手执行的时候,死刑犯都听说刽子手偶尔会失手,而且如果他们站得起来、下得了行刑台,就可以自由离开。当时好像有些人没有头了还试着站起来,走了几步路才倒下,群众当然是欢声雷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个科学家解释过,大脑可能某个程度上预先设定了程序,而且肌肉可能会超时运作,因为头被砍下来之前,有大量肾上腺素注入心脏;剁鸡头的时候就是这样。” 医师露出讪笑的表情,“很有娱乐效果,警官,不过恐怕这些是无稽之谈。” “那这个你怎么解释?” 他把克利普拉和如娜躺在地上的照片递给医师,医师看着照片,然后又戴上眼镜仔细端详。 “解释什么?” 哈利指着照片,“你看这里,他的手被她的头发盖住。” 医师眨眨眼,彷佛眼睛里有一小粒灰尘,让他看不清楚哈利的意思。 哈利挥走一只苍蝇,“唉,你知道人的潜意识可以凭本能就做出结论,对吧?” 医师耸耸肩。 “这么说吧,我的潜意识在我不自觉的状况下就做出结论,判断克利普拉开枪自杀的时候一定是躺着的,因为只有这样,他的手才有可能放在她的头发下面。可是从弹道角度看起来,他中弹的时候人是站着,他怎么可能先对她开枪,然后对自己开枪,又让她的头发盖在自己的手上面而不是压在下面?” 医师拿下眼镜,又擦了起来。 “或许两枪都是她开的。”他说。不过这时哈利已经走了。 哈利摘下墨镜,瞇起刺痛的眼睛,往阴暗的餐厅里看。有一只手在空中挥,他就往棕榈树下的一张桌子走过去。那人站起来的时候,一束阳光让他的钢边镜框闪了一下。 “看来你收到留言了。”达格芬·图鲁斯说。他的衬衫腋下有两大块深色,椅背上挂着一件外套。 “柯兰利督察说你打过电话。什么风把你吹来?”哈利伸出手问。 “大使馆的行政工作。我今天早上到的,来处理一些文书作业。还有我们得任命新大使。” “彤亚·魏格?” 图鲁斯露出有气无力的微笑,“要看看,得考虑很多事情。这里吃什么好?” 一个服务生已经站在他们的桌子旁边,哈利抬头看他,表示探询的意思。 “鳗鱼,”服务生说,“越南风味,加了越南的玫瑰红酒和──” “不要,谢谢。”哈利说,然后仔细看了菜单,指着椰奶汤,“还有矿泉水。” 图鲁斯耸耸肩,点头表示要一样的。 “恭喜啊,”图鲁斯往齿间塞了一根牙签,“你什么时候走?” “谢谢,不过恐怕你的祝贺来得早了点,图鲁斯,还有几条线索要收尾。” 牙签停住了,“收尾?那不是你的工作,你打包回家就好。” “没那么简单。” 那双冷硬、蓝色的官僚眼睛炯炯发光,“结束了,你听懂了吗?案子已经破了,昨天奥斯陆的头版全都写了,克利普拉杀了大使和他女儿。不过我们会撑过去的,霍勒,我猜你说的是曼谷的警察局长,他说他们看不出动机,还说克利普拉可能疯了,这么简单,又这么完全无法理解。不过重要的是大家会买账,而且是正在买。” “所以这桩丑闻只是怎么记录的问题?” “不完全是这样。我们已经顺利把汽车旅馆的事压下来了,重点是没把首相卷进来。现在我们还有别的问题要烦恼,媒体一直打电话到这里来问为什么早先没有发布大使遇害的消息。” “你怎么回答?” “我还能怎么回答?语言问题啦,误解啦,泰国警方一开始传来的信息有误啦,那一类的。” “他们信了?” “没有,他们不信,但是他们也不能指责我们提供不实信息,新闻稿上说的是大使被人发现陈尸在汽车旅馆,这又没错。你找到那个女儿和克利普拉的时候说了什么,霍勒?” “我没说什么。”哈利深吸几口气,“听我说,图鲁斯,我在克利普拉家找到几本色情书刊,从那些杂志看起来,他是恋童癖。这一点在任何警方的报告中都没有提到。” “真的?这个嘛,好吧。”他的声音丝毫没有透露出在掩盖什么,“总之,你在泰国已经没有任务了,莫勒要你尽快回去。” 滚烫的椰奶汤端上桌,图鲁斯怀疑地看着他那一碗。他的眼镜起了雾。 “你到扶那布机场的时候《世界之路报》要去给你好好拍张照。”他酸溜溜地说。 “尝尝红色那个。”哈利用手指着说。 46 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苏帕瓦迪是泰国侦破最多凶案的人,丽姿说的。他最重要的工具是一架显微镜、一些试管和石蕊试纸。他坐在哈利对面,笑容灿烂如太阳。 “你说对了,哈利,你给我们的那一些灰泥块,和大使后车厢螺丝起子上的灰泥,内含相同的石灰水成分。” 针对哈利的问题,他不只回答是、不是就罢,反而把整个问题重述一遍,以免造成任何误解。苏帕瓦迪对语言的掌握极佳,他知道英语的问答句对泰国人来说可能很复杂,如果哈利在泰国上错公交车,心生怀疑而对另一个乘客说:“这不是往华蓝荙的车,是吧?”而且重音和抑扬顿挫都正确,那个泰国人可能会回答“是”,意思是“是,你说的没错,这不是往华蓝荙的车。”发郎都知道有这种状况,苏帕瓦迪的经验是大多数的发郎脑袋比较不灵光,不懂问答的逻辑,所以他早就下了结论:最好用完整的句子回答问题。 “你又说对了,哈利,克利普拉小屋里的吸尘器集尘袋内容物很有意思,有大使后车厢地毯的纤维,还有大使西装、克利普拉外套的纤维。” 哈利愈听愈激动,“我给你的那两卷带子呢?有没有送到悉尼去?” 苏帕瓦迪笑得更灿烂了(如果还能更灿烂的话),因为这是最让他开心的一点。 “这是二十世纪,警官,我们不必送带子,那至少要花上四天。我们把录音带转录成数字档案,用电子邮件寄到你那个声音专家那里去。” “哇,可以这样喔?”哈利这样问,一半是要让苏帕瓦迪高兴,一半是自己觉得无奈,计算机迷总是让他觉得自己很老,“赫苏斯·马格斯怎么说?” “一开始我跟他说绝对不可能从录音机留言分辨出发话者所在的空间,但是你朋友说得非常可信,他说了很多频域、赫兹那些东西,真是如沐春风。你知道吗,耳朵可以在百万分之一秒内分辨一百种不同的声音?我觉得我跟他可以──” “结论呢,苏帕瓦迪?” “他的结论是两则录音来自两个不同的人,但是很有可能在同一个房间录的。” 哈利可以感觉到心跳加速。 “冷冻柜里的肉呢?” “这次你又对了,哈利,冷冻柜里的肉是猪肉。” 苏帕瓦迪眨眨眼,得意地哈哈大笑,哈利知道他还没讲完。 “然后?” “可是血不只是猪血,有一些是人血。” “知道是谁的吗?” “嗯,再过几天才能拿到确切的DNA检验结果,所以暂时只能给你九成准确度的答案。” 如果苏帕瓦迪有一把小号在手上,哈利敢说他会先吹一段进场仪式的短曲。 “血是我们那位克利普拉先生的。” 哈利总算跟颜斯通上电话,他在他的办公室。 “你还好吗,颜斯?” “好啊。” “真的?” “怎么了?” “你听起来……”哈利找不到词可以形容他听起来怎么样。“你听起来有点难过。”他说。 “对啊。不是,这很难说出口,她失去所有的家人,还有……”他的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停了。 “还有你?” “别说了。” “说嘛,颜斯。” “只是万一我想从这桩婚事抽腿,现在也绝对不行了。” “为什么?” “天啊,现在她就只有我了,哈利,我知道我应该想到她,还有她受的这些苦,可是我想的都是我自己,还有我给自己找的麻烦。我显然不是个好人,可是这些事情实在吓到我了,你懂吗?” “我想懂吧。” “妈的,如果只是为了钱就好了……至少那个东西我还懂,可是这些……”他思索着该用什么字眼。 “感情?”哈利提出建议。 “对,实在是烦死了。”他笑得阴沉,“反正,我已经决定了,这辈子就一次,我要做一件不只是为了我自己做的事,而且我要你在场,如果你侦测到一丝一毫抗拒的迹象,就往我的屁股踢一脚。希丽达还有别的事情要烦恼,所以我们已经定好日子,四月四日,曼谷的复活节──听起来怎么样?她已经开始往好的一面想了,也下了几分决心要少喝一点酒。我会把你的机票寄过去,哈利,别忘了我就指望你了,你可不准反悔啊。” “如果我是最适合的伴郎人选,我实在没办法想象你的社交生活像什么样,颜斯。” “我认识的每个人至少都被我骗过一次,我可不想要那种故事出现在伴郎致词里,好吗?” 哈利笑出声,“好啦,给我几天想一想。不过我打来是要请你帮个忙,我想查富利得的一个股东,一家叫做艾勒梅的公司,可是这家公司登记的资料就只有一个曼谷的邮政信箱,另外就是确定股本资金已经缴了。” “那一定是近期才买进的股东,我还没听过这个名字。我打几通电话,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我再回你电话。” “不要,颜斯,这个绝对要保密,只有我跟丽姿、骆肯知道这件事,所以你一定不能跟任何人提,就连警方都没有别的人知道。我们三个今天晚上要开秘密会议,如果你可以在那之前查到东西,那最好。我再打给你,好吗?” “好吧,听起来很沉重啊,我以为案子已经了结了。” “今天晚上会。” 气钻机打在石头上的声音震耳欲聋。 “你是乔治·沃特斯吗?”那些穿连身工作服的人把黄色头盔男指给哈利看,于是哈利对着他的耳朵大喊。 他转向哈利,“我是。你哪位?” 他们下方二十公尺处,车阵以蜗牛的速度爬着,又一个塞车的午后。 “霍勒警探,挪威的警察。” 沃特斯把一张工程图稿卷起来,交给他身边两个人其中一个。 “哦对,克利普拉。” 他对那些钻孔的人比了个暂停的手势,随着机器关闭,四周相对安静下来,像有过滤器盖住耳膜。 “威克牌,”哈利说,“LHV5。” “哦,你跟它打过照面啰?” “很多年前暑假在工地打工用过一台,把我的肾都震成汁了。” 沃特斯点点头。他的眉毛被太阳晒成浅色,一脸疲惫,皱纹已经深深刻进这张中年脸孔里。 哈利指着脚下,那条混凝土道路穿过高矮参差的钢筋水泥荒野,好似古罗马水道桥,“这就是曼谷的救星BERTS?” “对,”沃特斯往哈利视线的方向看过去,“你现在就站在上面。” 他语带庄严,加上他人在这里、不在办公室,哈利于是知道了,富利得的主管喜欢工地多过账本,看工程逐渐成形,比埋首解决公司的美元债务更让他精神抖擞。 “让人想到中国的万里长城。”哈利说。 “这会把人连结起来,不是把人阻绝在外。” “我来是想问克利普拉和这项工程的事。还有富利得的事。” “悲剧。”沃特斯说,但是没讲明指的是哪个部分。 “你认识克利普拉吗,沃特斯先生?” “不敢说认识,我们在董事会上见过几次,他打过一两次电话给我,”沃特斯戴上墨镜,“就这样。” “打过一两次电话给你?富利得这家公司不是挺大的吗?” “员工超过八百个。” “你是这里的主管,却几乎不跟你公司的老板说话?” “欢迎来到企业界。”沃特斯眺望那条道路和整座城市,彷佛其余的事物都与他无关。 “他投了很多钱在富利得,你的意思难道是他不在乎?” “他显然对公司的经营方式没什么异议。” “对艾勒梅这家公司你有任何了解吗?” “在股东名单上看过这个名字。我们最近有别的事情要关心。” “譬如怎么解决美元债务?” 沃特斯又转向哈利。他在墨镜里看见扭曲的自己。 “那件事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你们公司如果想撑下去就要再融资。你们现在没有义务提供任何信息,因为股票已经下市,所以你们对外界可以隐瞒问题一阵子,祈求救星带着新资金出现。你们现在有机会从BERTS拿到更多合约,所以如果现在就举旗投降,就太让人郁闷了,对吗?” 沃特斯对工程师打个手势,让他们去休息。 “我猜这个救星会出现,”哈利继续说,“他会用很便宜的价钱把公司买下来,等到合约滚滚而来,大概就会家财万贯了。有多少人知道公司的惨况?” “我告诉你,小老弟──” “我叫霍勒。有董事会吧,董事会当然知道,还有吗?” “我们会通知所有股东,除了他们之外,闲杂人等没必要知道。” “你认为谁会买下这家公司,沃特斯先生?” “我是公司执行长,”沃特斯突然厉声说,“我是股东雇来的,不会插手易主的事。” “就算你和其他八百个人可能要走路?就算你再也不能继续搞这个?”哈利朝着没入雾霭中的水泥路点点头。 沃特斯没回答。 “其实这个搞不好比较像‘黄砖路’。《绿野仙踪》里面的,你知道吧?” 乔治·沃特斯缓缓点头。 “你听我说,沃特斯先生,我打电话找过克利普拉的律师,还有两三个还在的小股东,过去这几天,艾勒梅有限公司大肆收购他们在富利得的股分,他们那些人都没办法再给富利得融资,这下子他们可以脱手又不至于惨赔,可高兴的了。你说你对公司老板的问题没兴趣,沃特斯先生,可是你看起来是个负责任的人,艾勒梅就是你的新老板。” 沃特斯拿下墨镜,用手背揉眼睛。 “你可以告诉我艾勒梅背后是谁吗,沃特斯先生?” 钻孔机又开始钻了,哈利得靠近一点才听得到。 哈利点点头,“我只是想听到你说出来。”他大声回应。 47 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伊瓦·骆肯知道完了,他的身体里没有任何一根纤维放弃,但是已经完了。恐慌一波波袭来,冲刷全身又退去。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死期将至,这是全凭理智得到的结论,但是他的确信却像融冰,涓滴流过全身。那次他在越南美莱村踩到陷阱,一根发出臭屎味的竹尖桩穿过大腿,另一根从脚底一路穿到膝盖,他站在那里,分秒不曾想过自己会死。后来他躺在日本,发着烧打着颤,他们说他的脚得锯掉的时候,他说他宁死也不截肢,其实他心里知道死不是选项,他根本不可能死,他们拿了麻醉剂来,他还把针筒从护士手中打落。 真是白痴。后来他们让他留住他的脚,能痛才能有命活,他在床头墙上刻了这句话。他在冈部市的医院待了快一年,才打赢血液感染这场仗。 他告诉自己这一生已经很长。长命毕竟还是挺了不起的一件事。再说他看过有人下场更惨的,所以何必抗拒?然而他的身体说不,用这辈子他一直说不的方式,对催促他越线的欲望说不﹔被解职退伍的时候对被他们击垮说不﹔被羞辱、疮疤被揭开的时候,也对自怜说不。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一直对闭上眼睛说不,因此他把一切看进眼里,战争,痛苦,残酷,勇气,人性,他看过如此之多,所以可以心安理得地说自己活得够本了。就算是现在他也没闭上眼睛,他几乎不眨眼。骆肯知道他要死了,如果他有眼泪,他会哭的。 丽姿·柯兰利看看手表,八点半了,她和哈利已经坐在蜜丽卡拉OK店快一个钟头,连照片里玛丹娜渴求的表情都开始变成不耐。 “他人呢?”她说。 “骆肯会来的。”哈利说。他站在窗边,已经把百叶窗拉起来,看着是隆路上蜗行的车头灯划过自己的倒影。 “你什么时候跟他讲话的?” “就在跟你讲完之后。他那时在家整理照片和照相设备。骆肯会来的。” 他用手背压着眼睛。今天早上起床后,眼睛就一直刺刺红红的。 “我们起个头吧。”他说。 “什么意思?” “我们得把案情全部顺过一遍,”哈利说,“最后再重建一次。” “好,可是为什么?” “丽姿,我们一开始就走错了。” 他松开拉绳,百叶窗哗地掉下来,听起来好像有东西穿过茂密的树叶落下。 骆肯坐在椅子上,一排刀子摆在面前桌上,每一把都能在几秒内置人于死地。说来确实奇怪,杀人竟然这么容易,甚至有时你会觉得不可思议,大多数人竟然能活到他们现在的岁数。只要一个圆弧线动作,削柳橙皮似的,喉咙就断了;鲜血涌出的速度之快,死亡旋即到来。至少由内行人来下手的话,就有这么快。 在背上捅一刀就需要更高的精准度,你有可能连刺二、三十次都刺不到什么,只是对人肉一阵无害的乱砍罢了。可是如果你懂得人体构造,懂得如何刺入心或肺,那就易如反掌。如果你从前面下手,最好瞄准低处,然后往上拉,这样可以插进胸腔,切入重要器官。不过从后面下手比较轻松,瞄准脊椎侧边就行了。 开枪杀人有多容易?非常容易。他第一次杀死人用的是半自动枪,在韩国。他瞄准目标,扣下扳机,看见一个男人倒下,就这样。没有任何负疚的痛苦,没有噩梦,没有精神崩溃。或许是战争的关系,但他不相信战争能解释一切。或许他缺乏同理心?有个心理学者跟他解释过,他成为恋童癖,乃是心灵受损之故。干脆说邪恶之故算了。 “好,现在你仔细听,”哈利已经在丽姿对面坐下来,“案发当天七点,大使的车子到了欧夫·克利普拉家,但开车的人不是大使。” “不是?” “不是。警卫印象中没看过穿黄西装的人。” “所以?” “丽姿,你看过那套西装,加油员相比之下都算朴素了。你觉得你忘得了那样的西装吗?” 她摇头,哈利继续说。 “驾驶把车停在车库,按了侧门的电铃。克利普拉开门的时候,大概迎面就对上了枪口吧。客人进屋,关上门,客气地请克利普拉张开嘴巴。” “客气?” “我要让故事精彩一点,可以吧?” 丽姿噘起嘴,在嘴唇前面摆出一根手指。 “然后他把枪管伸进去,命令克利普拉含住,接着开枪,冷血、无情地开枪。子弹穿过克利普拉的后脑,射进墙壁。凶手把血迹擦掉,然后……呃,你也知道那样会搞得多脏。” 丽姿点头,挥手要他继续。 “总之,这位神秘客把所有痕迹都去掉,最后从后车厢拿了那把螺丝起子,把子弹从墙壁撬出来。” “你怎么知道?” “我在走廊看到地板上有灰泥块,还看到弹孔。鉴识组已经证实,所含的石灰水成分和后车厢螺丝起子的相同。” “然后?” “然后凶手又出去,走到车子那里挪了挪大使的尸体,好把螺丝起子放回去。” “所以他已经杀了大使?” “这个晚一点再说。凶手换上大使的西装,然后进去克利普拉的办公室,从掸族的对刀之中拿了一把,又拿了秘密小屋的钥匙。他还从克利普拉的办公室打了一通很快结束的电话,而且拿走对话的录音带。接着他把克利普拉的尸体扔进后车厢,八点左右开车离开。” “你说的我很难跟上,哈利。” “八点半他在王利那里登记住房。” “拜托,哈利,王利已经指认登记入住的人就是大使。” “王利没有理由怀疑床上那个死人跟登记的人不是同一个,他看见的就是一个穿黄西装、戴墨镜的发郎罢了。还有,别忘了,王利认尸的时候,大使背上可是插了一把非常让人分心的刀子。” “对。刀子的内情呢?” “大使是死于刀下没错,但是时间早在他们进汽车旅馆之前。我猜是萨米人的刀子吧,因为上面涂了驯鹿油。那种东西在挪威的芬马克郡到处都买得到。” “可是法医说伤口和那把掸族刀子吻合。” “嗯,本来就会吻合。掸族那把刀刃长宽都大于萨米刀,所以不可能看出先用了另一把刀。你快跟上啊。凶手载着后车厢两具尸体来到汽车旅馆,要了一间远离柜台的房间,方便他倒车以后走个几公尺就能把墨内斯扛进房间里。他还要求在他说可以之前不要打扰他。他在房间里又换了一次衣服,然后替大使换上那套西装,可是他在压力之下搞砸了。你还记得我说大使显然要跟女人见面,因为他的皮带扣得比平常紧?” 丽姿咂了咂嘴,“凶手扣皮带的时候没注意到磨旧的那一格。” “不重要的小失误,不会泄漏他的身分,但就是许多这种小地方透露出案情不合理。把墨内斯放在床上以后,他把那把掸族刀小心地插进旧伤口里,然后擦拭刀柄,去除所有痕迹。”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旅馆房间里的血不多,他是在别的地方遇害。为什么法医没注意到?” “刀伤会流多少血向来难说,要看割断哪一条动脉,还有刀刃能阻断多少血流,一切看起来没有任何明显的异常。九点左右他带着后车厢里的克利普拉离开汽车旅馆,开车到克利普拉的秘密小屋。” “他知道那栋屋子在哪里?那他一定认识克利普拉。” “他对他十分了解。” 影子落在桌子上,一个男人在骆肯对面坐下。阳台外面是震耳欲聋的车流喧嚣,整个房间充满废气臭味。 “你准备好了吗?”骆肯问。 那个绑根辫子的巨人看着他,显然惊讶他说泰语。 “我准备好了。”他回答。 骆肯虚弱地微笑,他觉得疲惫。“那你还等什么,快动手吧。” “他到了克利普拉的秘密小屋,打开门锁,把克利普拉扔进冷冻柜。接着他清洗后车厢,又用吸尘器打扫,让我们找不到任何尸体的痕迹。” “好,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鉴识组在冷冻柜里找到克利普拉的血,吸尘器里找到两个死者身上衣物的纤维。” “啧啧,所以大使没有洁癖嘛,我们察看车子的时候你说他有。” 哈利微笑,“我看到大使的办公室以后,就知道他不是整齐干净那种人。” “我有没有听错?你刚才说你犯了一个失误?” “对,你没听错,”哈利伸出一根食指,“可是克利普拉是那种人,小屋里的东西样样干净整齐,你记得吗?橱柜里甚至有个勾子可以固定吸尘器。可是我打开柜门的时候,吸尘器掉出来了,好像上次用过的人不知道摆东西的规矩一样。所以我才会把吸尘器集尘袋送到鉴识组。” 丽姿缓缓摇着头,哈利继续说。 “我看到冷冻柜里那些肉,就想到里面大可以放一具男尸,放上几个星期都不会……”哈利鼓起脸颊,用双手示范。 “你这人怪怪的,”丽姿说,“你要看医生。” “你到底想不想听完?” 她想。 “之后他开车到汽车旅馆,停好车,进房间,把车钥匙放进墨内斯的口袋,然后消失得杳无踪迹。是真的一点痕迹都没有。” “等一下!我们开车到小屋那次,单程就花了九十分钟不是吗?从这里过去的距离差不多,我们那位蒂姆小姐在十一点半发现尸体,也就是你说凶手离开汽车旅馆的两个半小时后,他不可能在墨内斯的尸体被发现以前赶回旅馆。还是你忘了这一点?” “没忘,我甚至开过那段路。我九点出发,在小屋等了半个小时再开回来。” “结果?” “我回来的时候十二点过十五分。” “看吧,兜不起来。” “你记得我们跟蒂姆问话的时候她怎么说车子的吗?” 丽姿咬住上唇。 “她不记得有什么车子,”哈利说,“因为车子不在那里。十二点十五分他们在柜台等警察来,没发现大使的车子又溜进来。” “天啊,我还以为我们面对的是行事谨慎的凶手。他回来的时候警察有可能已经在等着他。” “他很谨慎,但是他不可能料到回来之前就有人发现发生凶案了。他们说好的,蒂姆要等到他打电话才能进去,不是吗。可是王利等得不耐烦,差一点就坏了事。凶手放回钥匙的时候,不可能怀疑出了问题。” “所以纯粹是好运?” “这个人做事不靠运气的。” 他一定是满州人,骆肯暗忖,或许来自吉林省。韩战期间他听说红军有许多士兵从那里募来,因为那里的人身材非常高大。不论这种作法道理何在,总之这些士兵踩到泥淖的时候反而陷得更深,而且是更显著的目标。房间里另外有一个人站在他身后哼着歌,骆肯不敢打包票,但是听起来像披头士的《执子之手》(I Wanna Hold Your Hand)。那个中国人已经从桌子上挑了一把刀(七十公分的弧形军刀能不能就简单称之为刀,倒是个问题)。他双手握刀掂了掂,就像棒球选手挑球棒一样,然后一语不发就把刀高举过头。骆肯咬紧牙关,就在这时候,巴比妥盐镇静剂带来的愉悦困倦感已经消退,血液在血管里冻结,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他开始尖叫,拉扯把手绑到桌子上的皮束带,于是背后那个哼哼唱唱的声音开始往他靠近,有只手抓住了他的头发,猛地把他的头往后拉,接着他的嘴就被塞了一颗网球。他的舌头和上颚感觉得到毛茸茸的球面,球像吸墨纸一样吸着唾液,他的尖叫声变成微弱的呻吟。 前臂上的止血带绑得很紧,他的手早就失去知觉,于是军刀一声闷响砍下来的时候,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一瞬间还以为没砍中。然后他看见自己的右手在刀刃的另一边,原本紧握着的拳头,现在正在慢慢张开。切口干净利落,他可以看见两根截断的白色手骨凸出来;是桡骨和尺骨,他在别人身上看过,自己身上还是第一次。因为绑了止血带,血流得不多。人家说快速的截肢不会痛,才怪,那是难以承受的痛。他等着休克,等着麻痹不省人事,但是那条通道马上就封闭了,一直在哼歌的那个人往他的上臂插了针筒,直接穿过衬衫,连寻找血管都省了。这就是吗啡的好处,打在哪里都有效。他知道他可以撑过去,可以撑很久;他们要多久,就有多久。 “如娜·墨内斯呢?”丽姿正在用火柴棒剔牙。 “他随时都可以把她接走。”哈利说。 “然后把她带到克利普拉的秘密小屋。之后呢?” “从窗户上的血迹和弹孔看起来,她是在屋里被射杀,可能一到那里就把她杀了。” 像这样把她当作凶案被害者来提起,容易多了。 “我不懂,”丽姿说,“他为什么要绑架她然后立刻杀了她?我以为从头到尾的重点就是利用她威胁你停止调查。如果如娜·墨内斯死了,他就威胁不了你,你可能会要求在顺从他的条件之前,看到她安全无虞的证据。” “我要怎么顺从他的条件?”哈利问,“回挪威──然后如娜就会笑着回家?绑匪会因为我答应不去烦他,就算手上没有其他施压的筹码也松一口气?你当时是这样看待情势发展的吗?你以为他会就这样放她……” 哈利注意到丽姿的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提高音量。他闭上嘴。 “我不是,没有,我说的是凶手怎么想。”丽姿说着,仍旧定睛看着他,双眉之间那条忧虑的皱纹再次出现。 “抱歉,丽姿,”他的指尖抵住下颚,“我一定是累了。” 他站起来,又走到窗边。玻璃内侧的冷空气和外侧的湿热空气碰在一起,在玻璃上形成灰色的薄雾。 “他绑架她不是因为怕我查出更多不该查的东西,他没理由这样想,我根本只看得到我的鼻尖这么远。” “那绑架的动机是什么?为了证实我们的假设,证实谋杀大使和吉姆·拉孚的凶手是克利普拉?” “那是第二个动机,”他对着玻璃说,“首要动机是他必须连她一起杀。我第一次……” 他们可以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微弱的贝斯声。 “什么,哈利?”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大祸临头了。” 丽姿深呼吸,“快九点了,哈利,或许你应该现在就告诉我凶手是谁,不必等到骆肯来吧?” 骆肯七点钟的时候锁了家门走到街上,要招出租车去蜜丽卡拉OK店。他立刻就发现那辆车了,是丰田卡罗拉,坐在方向盘后面那个男人好像把整辆车都填满了。他看见后座有另一个人影,想过要不要走过去问清楚他们要干嘛,但还是决定先测试测试——他自认知道他们的目的和幕后主使者。 骆肯招了出租车。开过几条街以后,他看得出来那辆可乐娜确实在跟踪他们。 司机注意到后座这个发郎不是观光客,于是放弃推荐按摩行程,不过骆肯请他绕路的时候,他显然又修正了看法。骆肯的视线和他在后照镜中相遇。 “要绕一绕看看风景吗,先生?” “好,看一下。” 十分钟后,没有任何疑虑了,那两个警察的计划显然是让骆肯引路,带他们到秘密会议地点。骆肯觉得奇怪,警察局长怎么会听到他们会面的风声,而且不过是手下督察跟外国人有一些稍微不合常规的合作,何必这么介怀?虽然他们不是完全照规矩来,不也是做出了一些成果吗? 到了苏帕路,车流停滞,动弹不得。司机挤进两辆公交车中间,指着建造中的桥墩:上周有钢梁掉落,砸死机车骑士。他看过报导,照片也刊出来了。司机摇摇头,拿出一块布擦拭仪表板、车窗、佛像,还有王室成员的照片,接着拿出一份《泰国日报》放在方向盘上,叹口气,打开体育版。 骆肯从后挡风玻璃看出去,他们和丰田可乐娜之间只隔着两部车。他看看表,七点半,就算不甩掉这两个白痴,他还是会迟到。骆肯做了决定,于是拍拍司机的肩膀。 “我看到一个熟人。”他一边用英语说,一边指着身后。 司机半信半疑,就怕这个发郎打算坐霸王车。 “马上回来。”骆肯说着,勉强挤出车门外。 又短了一天寿命;他呼吸着足以毒昏一窝老鼠的二氧化碳,这样想着,一边冷静地穿越车阵,走向那辆丰田。有一侧的车头灯一定是撞上过什么东西,因为光束直直照在他的脸上。他准备好要说的话,心里已经在期待看见他们惊讶的表情。剩下两、三公尺的距离,骆肯现在看得清楚车里的两个人了,突然间他没了把握,他们的外表有些地方不对劲,就算警察通常不是绝顶聪明好了,至少也会知道跟踪人的时候谨慎至上。太阳下山一阵子了,后座那个男人却戴着墨镜,驾驶座那个巨人长相又非常引人注意。骆肯正想转身,车门就开了。 “嘿,先生。”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麻烦大了,骆肯想回到出租车上,可是有辆车挤过来,挡住他的去路。他回头看着卡罗拉,那个中国人正往他走过来。“嘿,先生。”他又说了一次。这时对向车道上的车阵已经开始移动,他的声音像是飓风中的低语。 骆肯曾经赤手空拳杀死一个人。他一拳击中他的后颈,敲碎他的喉头,跟他在威斯康辛训练营学到的分毫不差。但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他还年轻,而且是出于恐惧的情况下。现在他不惧不怕,只是愤怒。 也许不会有什么差别。 他感觉到两只手臂环抱着自己、双脚已经离地的时候,知道不会有任何差别了。他想大喊,可是得有空气,声带才能振动,他的气都被挤掉了。他看见星空缓缓旋转,接着就被车内的绒布天花板遮住了。 他感觉到颈子上的气息又热又痒。从卡罗拉的挡风玻璃看出去,墨镜男正站在出租车旁,从驾驶座车窗递了几张钞票进去。抓住骆肯的手松开了,他颤抖着深吸一大口肮脏的空气,彷佛畅饮山泉水。 出租车司机关上车窗,墨镜男回头正往他们走来。他刚刚拿掉墨镜,踏进破车头灯的光束里,于是骆肯认出来了。 “颜斯·卜瑞克?”他惊愕低语。 48 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颜斯·卜瑞克?”丽姿突然大喊。 哈利点点头。 “不可能!他的不在场证明呢?不是有一卷他妈的错不了的录音带,证明他八点钟打了电话给他妹妹?” “对,他是打过,但不是从他的办公室。我问他怎么会在上班时间打给他那个工作狂妹妹,他说他忘了当时挪威几点。” “所以呢?” “你听过会忘记另一个国家现在几点的外汇经纪人吗?” “我不懂。” “我看见克利普拉有一个跟卜瑞克一样的机器以后,一切就清楚明白了。射杀克利普拉以后,他打电话到他妹妹的录音机,他知道不会有人接。他在克利普拉的办公室打的,打完把录音带带走。录音带可以显示拨电话的时间,却看不出地点。我们没考虑过带子有可能是来自另一部录音机。不过我可以证明克利普拉的办公室掉了一卷带子。” “怎么证明?” “你记得一月七日下午,大使的手机曾经拨出一通电话给克利普拉吗?这通电话不在他办公室里任何一卷录音带上。” 丽姿笑出来,“那个王八蛋制造了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然后坐在牢里等着打出王牌,让他的不在场证明更加有力?” “我想我从你的声音里听出钦佩之意了,督察。” “完全是专业手法。依你看,他是从一开始就全计划好了吗?” 哈利看着他的手表,他的脑袋开始滴滴答答打着摩斯电码,告诉他事情不对劲。 “我唯一有把握的,就是卜瑞克做什么都照计划来,他从来没有拿任何细节碰运气过。”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这个嘛,”他拿一只空杯子抵着脸,“他告诉我的。他非常讨厌冒险,除非知道赢定了,否则他不会参赛。” “我猜你也想通了他怎么杀大使的啰?” “首先他跟着大使下去地下停车场,这一点接待员可以证实。然后他搭电梯上楼,这一点他在电梯里搭讪邀约的女子也可以证实。他大概是在停车场里杀了大使,在大使上车的时候用萨米刀从背后捅他,拿走车钥匙,然后把他丢进后车厢。接着他锁上车门,走到电梯那里等,等到有人按电梯,他就可以确定上楼途中会有证人。” “他甚至邀她出去,让她记得自己。” “对,如果出现的是别人,他就再想别的办法。然后他挡掉所有来电,让人感觉他在忙,接着又搭电梯下楼,开着大使的车到克利普拉家。” “可是如果他在停车场杀了大使,摄影机应该会拍到才对。” “你以为监视录像带为什么会不见?当然不是有人想要破坏卜瑞克的不在场证明。他让吉姆·拉孚把带子给他了,我们看拳击赛那晚遇到卜瑞克,他正是要赶着回办公室,可不是急着跟美国客户谈事情,而是要找吉姆·拉孚,好进去重新录像,盖掉他杀害大使的影像,还有重新设定时间,弄成有人想要破坏不在场证明的样子。” “他干嘛不直接拿走原来的带子就好?” “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他知道迟早会有个年轻聪明的警察发现影片内容跟时间兜不上。” “怎么会?” “因为他用了另一个晚上的带子来假造案发时间的影片。警察会查访大楼内的员工,迟早会找到有人一月七日五点到五点半之间曾经开车经过摄影机,却不在影片内,当然这就会成为带子遭到蓄意破坏的证明。下雨和轮胎水痕的事,只是让我们更快达到他要的效果而已。” “所以你也没有比他预期的更聪明嘛?” 哈利耸耸肩,“没有。不过无所谓,我死不了。吉姆·拉孚就有所谓了,他收到的报酬可是有毒的鸦片。” “因为他是目击证人?” “我说过,卜瑞克不喜欢冒险。” “可是动机呢?” 哈利从鼻子吹气,声音彷佛大卡车煞停。 “你记不记得我们好奇过,为了六年五千万克朗的处分权杀死大使,是不是足够充分的动机?确实不是,可是如果后半辈子都可以拥有这些钱,颜斯·卜瑞克就有足够的动机杀死三个人了。根据遗嘱,如娜成年后会继承这些钱,可是遗嘱并没有提到如娜死亡后如何处置,这些钱的归属显然会根据继承顺位而定,也就是说,财产会属于希丽达·墨内斯。现在的遗嘱并没有让她无法取得财产。” “卜瑞克要怎么让她把钱交出来?” “他什么都不必做,希丽达·墨内斯只剩六个月的寿命,时间足够她跟他完成婚礼,也足够卜瑞克扮演完美先生。” “所以他除掉她的丈夫和女儿,等到她死了,就可以继承财产?” “不只这样,”哈利说,“他已经把钱花掉了。” 丽姿皱起眉头。 “他买了一家快破产的公司,叫做富利得。如果曼谷巴克莱的预测没错,这家公司的价值会变成他付的钱的二十倍。” “那其他人为什么要卖?” “富利得的主管乔治·沃特斯说,‘其他人’是几个小股东,在欧夫·克利普拉变成大股东以后,他们拒绝把股份卖给他,因为他们知道有大利多正在酝酿。可是克利普拉消失以后,他们听说美元债务会拖垮公司,所以都欢欢喜喜地接受了卜瑞克的出价;替克利普拉管理财产的律师事务所也是。成交价总共一亿克朗左右。” “可是卜瑞克还没把钱弄到手。” “沃特斯说签约的时候付一半,剩下一半六个月内付清。他怎么付头款我不知道,一定是找别的门路凑齐了钱。” “如果她没在六个月内死掉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卜瑞克一定会让这件事发生,他替她调的酒……” 丽姿若有所思地看着空中,“他不觉得正好在这个时候成为富利得的新主人会显得可疑吗?” “对,所以他才用艾勒梅有限公司的名义买了那些股份。” “总会有人找出背后是谁。” “不是他,表面上不是。这家公司登记的是希丽达的名字。不过当然啦,等她死了他就会继承。” 丽姿把嘴噘成无声的O,“这些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有沃特斯帮忙。不过我在克利普拉家看见富利得股东名单的时候,就开始怀疑了。” “真的?” “艾勒梅,”哈利微笑,“一开始这名字让我怀疑伊瓦·骆肯,他打越战时得到一个绰号叫LM,跟艾勒梅谐音。不过正确答案比这个还无聊。” “我放弃。” “艾勒梅倒过来,是梅勒艾,希丽达·墨内斯的娘家姓。” 丽姿看着哈利,好像他是动物园里的珍禽异兽。 “你太神了。”她在嘴里嘟哝。 颜斯看着手上拿的木瓜。 “你知道吗,骆肯,你咬一口木瓜,吃起来会有呕吐味。你有没有注意过?” 他张口咬住果肉,汁液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然后会变成屄的味道。” 他往后靠,笑出声音来。 “你知道,这里的中国城卖木瓜一颗五铢,几乎等于不用钱,每个人都买得起,吃木瓜就是人家说的简单小幸福之一。至于其他种简单小幸福,你就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譬如……”颜斯比手画脚地,好像在思索合适的模拟,“譬如擦屁股,或是打手枪,这些都至少需要一只手。” 他从中指抓起骆肯的断手,拿到他的面前。 “你还有一只,想想吧,想想每一件没有手就不能做的事。我已经想过了,我来帮帮你。你不能剥柳橙,不能穿钓饵,不能摸女人的身体,不能扣你自己的裤子。对,你甚至不能对自己开枪,万一你想开的话。你每件事情都会需要人家帮忙,每一件。想想吧。” 血从那只手滴落,又从桌面反弹,溅到骆肯的衬衫上,留下红色小点。颜斯放下那只手,那些指头指着天花板。 “反过来说,双手俱全的话,就没什么办不到的事,你可以勒死人,可以卷大麻烟,可以拿高尔夫球杆。你知道现在医学有多进步吗?” 颜斯一直等,等到他确定骆肯真的不打算回答。 “他们可以把手缝回去,连一根神经都不会受损;他们会到你的手臂里把神经拉下来,像拉橡胶手套一样,六个月内你就几乎看不出来那只手断过。当然啦,这要看你能不能及时找到医生,还有记不记得把手带去。” 他走到骆肯的椅子后面,把下巴靠到他肩膀上,对着他的耳边低声说: “看看那只手多漂亮,很美不是?几乎像米开朗基罗那幅画里的手,那画叫什么来着?” 骆肯没回答。 “你知道的嘛,Levi's牛仔裤广告用过的那个。” 骆肯的视线停在上方空中的某个点。颜斯叹了口气。 “显然我们两个都不是艺术行家,哦?好吧,或许这件事结束以后我会买几幅有名的画,看看能不能生出一点兴趣。对了,你觉得再过多久就会来不及把手缝回去?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如果我们用冰块冰起来,说不定可以久一点喔,可惜今天冰块用完了。不过你运气好,这里到安素医院开车只要十五分钟。”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凑到骆肯耳边大吼: “霍勒和那个女的在哪里?” 骆肯吓了一跳,随即痛得龇牙咧嘴。 “抱歉,”颜斯说着,从骆肯的脸颊上捏起一小块木瓜渣,“只是找到他们真的对我很重要。” 骆肯的嘴唇吐出粗哑的低语,“你说的没错……” “什么?”颜斯往他的嘴巴靠过去,“你说什么?大声点,老兄!” “你说的没错,木瓜有呕吐味。” 丽姿双手交迭,放在头上。 “吉姆·拉孚那件事,我不太能想象卜瑞克在厨房搅拌氢氰酸和鸦片。” 哈利嗤笑,“卜瑞克也这样说过克利普拉。你说的没错,他有一个帮手,专家级的。” “没人会刊广告征这种专家,对吧。” “是没有。” “或许是他碰巧认识的人?他去过某些邪门歪道的地方,或是……”她看见他在看着自己,就住了嘴,“干嘛?”她说,“怎么了?” “不是很明显吗?是我们的老朋友吴啊,他跟颜斯从头到尾都是一伙的,是颜斯要他窃听我的电话。” “同一个人又替墨内斯的债主做事,又替卜瑞克做事,似乎太过巧合了。” “因为根本不是巧合。希丽达·墨内斯告诉我,那些在大使死后一直打电话讨债的钱庄流氓,自从卜瑞克跟他们讲过电话之后,就没再打来。这样说好了,我是不太相信他吓阻了他们啦,我们去泰印旅人的时候,索仁森先生说他们跟墨内斯没有债务要清,说不定他讲的是事实,我猜卜瑞克还了大使的债,当然了,条件是得到其他种服务。” “吴的服务。” “正是。”哈利看着表,“妈的,骆肯是怎么了?” 丽姿叹口气站起来,“打给他看看吧,说不定他睡着了。” 哈利搔搔下巴,若有所思,“说不定。” 骆肯感觉胸口在痛。他从来没有心脏的问题,但是对心脏病的征兆略知一二。如果是心脏病发作,他希望强度足以致死,反正他都要死了,能夺走卜瑞克的乐趣也好。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一点乐趣都没有,说不定这种事对卜瑞克的意义和对他的意义一样,都是该做的工作。一发子弹,射倒一个人,就这样。他看着卜瑞克,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竟然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到。 “欧夫·克利普拉叫我替富利得的美元债避险,但他是在吃饭的时候讲的,不是用电话,”颜斯说,“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五亿左右的交易,他竟然口头上给指示,没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纪录!这种机会你等半辈子都等不到啊。” 颜斯用一条餐巾擦擦嘴。 “我回到办公室以后,用我自己的名字做了美元的交易,如果美元跌了,我只要把交易转移到富利得名下就好,就说我只是要照我们事先谈好那样,固定美元债的现值;如果美元涨了,我可以把获利放进自己的口袋,直接否认克利普拉曾经要我买进美元,他什么证据都没有。你猜结果怎样,伊瓦?我可以叫你伊瓦吗?” 他把餐巾揉成一团,瞄准门边的垃圾桶。 “对,克利普拉威胁我,说要去找曼谷巴克莱的高层告状,我跟他说,如果曼谷巴克莱支持他,他们就得赔偿他的损失,而且他们会失去旗下最好的经纪人。简单地说,他们除了站在我这边,别无办法。所以他又威胁要动用政坛人脉,你知道吗?他没机会做到这个地步,因为我发现我可以解决掉一个麻烦,解决掉欧夫·克利普拉,顺便接收他的富利得——这家公司马上就要一飞冲天了。我这样说不是因为我希望、相信会一飞冲天,不是像那些蹩脚分析师那样。我是真的知道会,我会让它一飞冲天。”颜斯的眼睛发着光,“就像我知道这个哈利·霍勒和光头女人今天晚上会死一样,一定会发生。”他看看表,“对不起,搞得这么洒狗血,不过光阴似箭啊,伊瓦,该考虑怎么做对你最有利了,是不是?” 骆肯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他看。 “不怕,哦?你是硬汉吗?”卜瑞克有点不知所措,他从钮扣孔里拉出一段松脱的缝线,“我要告诉你他们会有什么下场吗,伊瓦?他们会在河里,各绑在一根柱子上,身上一颗子弹,脸呢,像摔烂的肉派。听过这种说法吗,伊瓦?没听过?可能你年轻的时候没人这样说,哦?我从来就没办法想象,一直到我这位朋友吴告诉我,船的螺桨真的可以把人的脸皮扯下来,露出底下的肉,你懂我的意思吗?这是吴从这里的帮派学到的妙招。当然了,大家可能会问,这两个人到底做了什么,让帮派这么抓狂;不过他们永远查不到的对吧,尤其是不会从你这里查到,因为你会告诉我他们在哪里,这样可以换到免费的手术,还有五百万美金。你已经有很多消失的经验了,弄个新的身分什么的,不是吗。” 伊瓦·骆肯看着颜斯的嘴唇开合,听着远处某个人声的回音。螺桨、五百万、新身分,这些字眼啪啪啪地飘过去。他在自己眼里从来就不是英雄,他也从来没有死得其所这种非分之想,可是他知道是非对错,在合理的范围内,他一直努力做对的事。除了颜斯和吴,没有人会知道他临死之际有没有抬头挺胸,情报局也好,外交部也好,那些退下来的老人都不会喝着啤酒谈起老骆肯,反正骆肯也不会在乎。他不需要死后留名,他这一生一直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所以同样不为人知的死,大概也很自然。 不过,虽然眼前不是故作姿态的场面,他也知道如果顺了颜斯的意,顶多就是换来一个好死,可是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所以不值得。就算骆肯听清楚了颜斯的提议,也没有差别,做什么都不会有任何差别了,因为此刻他腰带上的手机开始哔哔地响。 49 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哈利正要挂掉电话,却听到喀答一声,接着是新的拨号音,于是他知道电话已经从骆肯家转到手机上。他等着,让电话响了七声,才终于放弃,然后谢谢柜台后面那个绑辫子的女孩让他借用电话。 “我们有麻烦了。”他回到包厢以后说。丽姿已经脱掉鞋子,在检查皮肤干燥的地方。 “塞车,”她说,“向来都是塞车。” “电话转到他的手机,可是他也没接。我觉得不对劲。” “放心,他在这么祥和的曼谷会出什么事?一定是把手机忘在家里了。” “我做错了一件事,”哈利说,“我告诉卜瑞克我们今天晚上要碰面,要他查查艾勒梅公司背后是谁。” “你什么?”丽姿把脚从桌子上放下来。 哈利一拳搥向桌面,把咖啡杯震得弹了起来。“干,干,干!我是想看他的反应。” “反应?哈利,这不是玩游戏唉!” “我不是在玩游戏,我打算在开会的时候打电话给他,这样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跟他碰上面。我本来想约在柠檬草。” “我们去过的那家餐厅?” “离这里近,而且好过冒险去他家突袭。我们有三个人,所以我想可以当场逮捕吴。” “可是你却提到艾勒梅,把他吓跑?”丽姿抱怨。 “卜瑞克不是笨蛋,他早就发现事情不妙,他又讲起当他的伴郎那些有的没的,就是要测试我,看我是不是盯上他了。” 丽姿哼了一声,“说那什么耍男人威风的屁话!如果你们两个在这案子里面放了什么个人的东西进去,就给我拿掉。老天爷啊!哈利,我还以为你很专业,不会出这种错。” 哈利没回答,他知道她说得对,他表现得像个外行。到底为什么要提到艾勒梅公司?他明明有一百种约见面的借口可以用。也许是颜斯说的话有几分道理,他说过有些人就是喜欢为了冒险而冒险;也许他就是卜瑞克鄙视的那种赌徒。不对,不是这样,反正不是这么简单,有一次他爷爷跟他解释为什么从来不猎杀停在地上的松鸡,他说这样“不好”。 是这个原因吗?出于某种遗传到的打猎伦理:你要先把猎物吓飞,才能开枪猎杀,让它们有个象征性的逃脱机会。 丽姿打断他的思绪。 “所以现在怎么办,警探?” “等,”哈利说,“我们给骆肯半个小时,如果他没出现,我会打电话给卜瑞克。” “如果卜瑞克没接呢?” 哈利深吸一口气,“那我们就打电话给警察局长,动员所有警力。” 丽姿咬着牙骂了脏话,“我跟你说过交通警察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颜斯看着骆肯的手机屏幕咯咯笑,手机铃声已经停止。 “你这部手机不错啊,伊瓦,”他说,“易利信做得很好嘛,你不觉得吗?可以看到来电号码,如果是不想讲话的对象,就不必接。如果我猜的没错,有人正在奇怪你怎么还没出现,因为这种时间并不会有很多朋友打给你对吧,伊瓦。” 他把手机往肩后抛,吴敏捷地往旁边一站,接住手机。 “查一下那个号码是谁的、在哪里。马上。” 颜斯在骆肯身旁坐下。 “现在手术变得很紧急了喔,伊瓦。” 他捂住鼻子,低头看着地板上椅子周围形成的一滩血。 “我是说真的,伊瓦。” “蜜丽卡拉OK,”吴讲英语一顿一顿的,“我知道在哪里。” 颜斯拍拍骆肯的肩膀。 “对不起啊,我们现在得走了,伊瓦,等我们回来再去医院吧。” 骆肯注意到脚步的震动愈来愈远,等着感觉用力关门的气压,但是没感觉到,反而听见耳边有个人声遥远的回音。 “喔,对了,我差点忘记,伊瓦。” 他感觉到太阳穴上有股热热的气息。 “我们需要东西把他们绑在柱子上,这条止血带可以借我吗?会还你的,我保证。” 骆肯张嘴,感觉喉咙里的痰液在他吼叫的时候都松脱了。有人接管了他的头脑,他感觉不到皮束带的拉扯,只看见鲜血漫过桌面,衬衫袖子浸成红色。门关上了他也没发觉。 哈利被门上的一声轻敲吓一跳。 不是骆肯,而是柜台那个女孩,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你哈利吗,先生?” 他点头。 “电话。” “我就说吧,”丽姿说,“赌一百铢,是塞车。” 他跟着女孩到柜台,潜意识里注意到乌黑的头发和细瘦的颈子,跟如娜一样。他看着女孩颈背上的黑色细毛。她转过身,迅速笑了一笑,然后伸出手,他点点头接过话筒。 “喂?” “哈利?是我。” 哈利的心脏开始加速全身血液循环,他还以为感觉得到血管在扩张。他呼吸了几下,才冷静清晰地开口。 “骆肯在哪里,颜斯?” “伊瓦吗?他手上忙着,去不了。” 哈利从他的声音听得出来,伪装已经结束,现在是颜斯·卜瑞克在说话,跟他初次在办公室见到的是同一个人,同一种揶揄挑衅的语气;说话的那个男人自知胜利在手,但是想要先享受一番,再使出致命一击。哈利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搞的,情势就这样变得不利于他了。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哈利。”这种声音不是出自孤注一掷的男人,而是坐在驾驶座、一只手从容不迫放在方向盘上的男人。 “喔,你现在领先了,颜斯。” 颜斯大笑,“看起来我一直都领先哪,哈利,感觉怎么样?” “很累。骆肯在哪?” “你想知道如娜死之前说什么吗?” 哈利感觉额头皮肤底下刺痛着。“不想,”他听见自己说,“我只想知道骆肯在哪里,你对他做了什么,还有我们可以去哪里找到你。” “哈利,那是一次许三个愿望唉!” 话筒上那层膜随着他的笑声震动起来,但是还有另一样东西在抢着抓住哈利的注意力,他不太辨认得出来的东西。笑声戛然停止。 “你知道要执行这样的计划需要牺牲多少吗,哈利?要再三检查,所有的枝枝节节都要好好盯着,确保万无一失;更不用说肉体上受的罪了,杀人是一回事,可是你以为我那些时间喜欢坐在牢里吗?你可能不相信,可是我说的关于坐牢的事是真的。” “那你何必横生枝节,那么麻烦?” “我跟你说过了,减少风险要花成本,但是花得值得,向来都值得。陷害克利普拉可是要费一番工夫。” “那你干嘛不弄得简单点?把他们都干掉,然后推给帮派?” “你的想法就跟你平常追缉的那些输家一样啊,哈利,你就像赌徒,你忘记全局,忘记结果。当然我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杀掉墨内斯、克利普拉和如娜,而且确定不留下任何痕迹,可是那样不够,因为我接收墨内斯的财产和富利得之后,我就会很明显有杀死他们三个的动机了,不是吗?三起谋杀都牵连到一个人、一个动机,就连警察都可以想到这一点,你不觉得吗?就算你们找不到任何天杀的证据,你们还是可以把我的日子搞得很难过,所以我必须设计另一套剧本给你们,让其中一个被害人变成犯人,案情不会复杂得让你们解不开,也不会简单得让你们不满足。你要谢谢我才对,哈利,你追查克利普拉的时候,我可是让你很有面子啊,对不对。” 哈利听得并不专心,他的心思已经回到过去,那时也有一个谋杀犯的声音在他的耳边,那时是背景的水声泄漏了他的位置,可是现在哈利听到的就只有微弱的音乐声,什么地点都有可能。 “你想怎样,颜斯?” “我想怎样?嗯,我想怎样呢?就聊一聊吧,我想。” 把我留在电话上,哈利暗忖。他想把我留在电话上,为什么?电子鼓咚咚锵锵,单簧管颤悠悠地奏着。 “不过你想知道确切原因的话,我只是打来告诉你……” 哈利可以听到《我只是打来告诉你,我爱你》的音乐声。 “……你同事应该去整个容,你觉得呢,哈利?哈利?” 话筒摇来摆去,就在地板上方不远处荡成一条弧线。 哈利往走廊另一头跑,感觉肾上腺素痛快地激增,彷佛打了一针。刚才他把话筒一扔、从小腿枪套拔出鲁格SP101顺便上膛,吓得那个绑着辫子的女孩直往墙上靠。哈利大喊报警,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没时间想这个了,他已经到了,他踢开第一道门,直直对上四张被枪枝吓坏的脸。 “对不起。” 到了下一个包厢,他差点在惊吓之下开枪。地板中间站着一个矮个子黑皮肤的泰国人,两腿大张,身穿亮闪闪的银色西装,戴着A片风格的墨镜。过了几秒钟哈利才领悟他在做什么,可是剩下的《猎犬》(Hound Dog)歌词已经卡在这位泰国猫王的喉咙里出不来。 哈利看着走廊,至少还有五十个包厢,他的头里面一直有个地方警铃大作,可是脑袋实在负荷过度,他就只想把它关掉,但现在他听得一清二楚了,丽姿!该死,颜斯把他留在电话上啊! 他往走廊另一头冲过去,就在转弯以后,看见他们包厢的门开着。他不再思考,不害怕,不抱希望,就只是跑,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跨过不情愿杀人的界线。再也不像噩梦了,不像在及腰的水里快跑。他冲进门里,看见丽姿在沙发后面缩成一团,于是他举枪往四周挥舞,可是太迟了,他的肾脏下方挨了一记,打得他喘不过气。下一秒他就感觉到脖子被勒紧,眼角瞥见缠成圈的麦克风线,还有一股咖哩味往他袭来。 哈利把手肘往后一推,撞上某个东西。他听见一声呻吟。 “死吧。”一个拳头跟着这句话从身后过来,打中他的耳朵下方,让他头晕眼花起来,感觉下颚出了大事。接着脖子上的电线又开始收紧,他想办法伸了一根手指进去,可是没有用,他麻木的舌头被挤到嘴巴外面,彷佛有人从里面正在亲他。或许他不必付看牙的账单了,他的眼前已经一片黑。 哈利的脑袋嘶嘶叫着。他受不了了,他想下定决心死掉,可是身体不愿意配合。他本能地往空中伸出一只手臂,可是现在没有泳池捞网可以自救了,只有祈祷,彷佛他正站在暹逻广场的陆桥上,祈求永生。 “住手!” 绕在脖子上的电线松了,氧气有如瀑布般灌入肺里。再多一点,他还要再多一点!包厢里的空气似乎不够,他的肺好像就要从胸口爆开一样。 “放开他!”丽姿已经爬起来跪在地上,她的史密斯威森六五○指着哈利。 哈利感觉得到吴在身后蹲低身体、再次拉紧电线,不过这次哈利已经把左手伸进电线和脖子之间。 “射他。”哈利发出唐老鸭的粗哑嗓音。 “放手!快点!”丽姿的黑瞳孔充满恐惧和愤怒,她的耳朵淌着一行血,流过锁骨,又流进领口。 “他不会放手,你要开枪射他。”哈利用沙哑的嗓子低声说着。 “快点!”丽姿大喊。 “开枪!”哈利大叫。 “闭嘴!”丽姿想稳住重心,拿枪的手摇摇晃晃。 哈利往后靠着吴,感觉就像靠在墙上一样。丽姿的眼睛里有泪水,头还往前倾。哈利看过这种状况,她严重脑震荡,他们快要没有时间了。 “丽姿,听我说!” 电线收紧,哈利听见手侧缘的皮肤绽开。 “你的瞳孔放大,你快要休克了,丽姿!听我说!你一定要赶快开枪才来得及!你马上就要失去意识了,丽姿!” 她的嘴唇吐出一声啜泣,“去你的,哈利!我没办法,我……” 电线割进肉里,好像切奶油一样。他想握拳,但有些神经应该是断了。 “丽姿!看着我,丽姿!” 丽姿眨了又眨,一双朦胧的眼睛看着他。 “很好,丽姿,如果你可以想办法射不中我,你就一定可以射中他!” 她张着嘴看他,然后放下枪,突然大笑起来。吴已经开始往前挤了,哈利想把他挡在后面,却好像在挡火车一样。他们已经来到她头上了,这时有个东西在哈利面前爆开,一阵剧痛在神经通道中流窜,这次是一种新的痛感,灼痛。他闻到她的香水味,感觉到她的身体随着吴把他们压倒在地而垮下。轰鸣从开启的门口隆隆传出,响遍走廊。接着是一片寂静。 哈利在呼吸,他困在丽姿和吴中间,但他的胸口还在起伏,这只有一个意思,就是他还活着。有个东西一直在滴,他努力抗拒那个记忆,现在可没时间回忆湿绳索和码头上又冷又咸的答答水滴,这里又不是悉尼。滴滴答答的东西落在丽姿的额头上、眼皮上,然后他又听见她的笑声了,她睁开了眼睛,那是两扇黑窗,白色的窗框安在红色墙上。爷爷正在挥他的斧头,闷闷钝钝的敲击声,木头砰的落在踏得硬实的土地上。天空是蓝的,草搔着他的耳朵,一只海鸥飞进视野又飞出去。他想睡觉,可是他的脸着了火,他可以闻到自己的肉味,火药烧掉了毛孔。 他呻吟一声,从人体三明治中滚开。丽姿还在笑,两眼大睁;他让她继续笑。 他把吴翻过来面朝上。吴的脸停在惊讶的表情,下颚掉了下来,对额头上那个黑色射入口以示抗议。他已经移动过吴了,却还是听得见水滴声。他转身看着后面的墙,发现果然不是幻听,麦当娜又换了发色,吴的辫子黏到相框的顶端去了,替她弄了个黑色庞克头,还滴着看起来像蛋酒混红色果汁的东西。辫子掉到厚地毯上,轻轻地啪嗒一声。 丽姿还在笑。 “开派对吗?”他听见门口有人说话,“竟然没邀请颜斯?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哩……” 哈利没转身,他的眼睛搜寻着地板,拚命找那把枪。一定是吴偷袭他的时候掉到桌子下或椅子后面了。 “在找这个吗,哈利?” 这还用说吗。他慢慢转身,迎面就是他的鲁格SP101枪口。他正要张嘴说话,就看到颜斯准备开枪,他两手握着枪,而且身体已经微微前倾,准备承受后座力。 哈利看见施罗德酒馆里那个往后摇着椅背的警察,看见他湿润的嘴唇和那抹蔑笑;他没真的笑出来,不过那抹笑还是在,跟警察局长要求肃静的时候一模一样的笑。 “游戏结束了,颜斯,”他听见自己说,“这次你逃不掉的。” “游戏结束了?哪有人真的这样说话?”颜斯摇头又叹气,“你看太多白痴动作片了,哈利。” 他的手指勾住扳机。 “可是……呃,好吧,这件事是真的结束了,你把场面弄得比我计划的还好哩,你觉得大家发现一个帮派喽啰跟两个警察死在彼此的枪下,会把责任算在谁头上?” 颜斯瞇起一只眼睛,在三公尺距离下简直多此一举。他可不是赌徒,哈利想着,闭上眼,下意识吸了气,准备受死。 他的耳鼓震碎了,震了三次。他可不是赌徒。哈利感觉他的背撞上墙,撞上地板和不知名的东西,无烟火药的味道很刺鼻。无烟火药的味道。这下他不懂了,颜斯不是开了三次枪吗?他不是应该闻不到味道了吗? “靠!”听起来好像有人在羽绒被底下大叫。 烟散了,他看见丽姿背靠墙坐着,一只手抓着一把冒着烟的枪,另一只手捂着肚子。 “天啊,他打中我!你在吗,哈利?” 我在吗?哈利也好奇。他模模糊糊想起把他踢倒的那一脚。 “怎么回事?”哈利大喊,耳朵还聋着。 “我先开枪的,我打中他,我知道我打中他了,哈利,他怎么会跑掉了?” 哈利站起来,先打翻了桌上的杯子,才好不容易站稳脚步。他的左腿睡着了。睡着?他把手放在屁股上,裤子湿透了。他不想看,于是伸出一只手。 “枪给我,丽姿。” 他的眼睛盯着门口。血,油地毡上有血。往那个方向。那个方向,霍勒,跟着已经替你标出来的路径走就对了。他看着丽姿,她放在蓝色衬衫上的手指间有一朵红玫瑰正在绽放。干,干,干! 她一边呻吟,一边把史密斯威森六五○递给他。 “把他抓回来,哈利。” 他迟疑了。 “这是命令!” 50 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每一步他都用力把腿踢出去,希望它不会瘫软。眼前天旋地转,他知道是自己的大脑想要逃避疼痛。他跛着腿从柜台那个女孩面前经过,她冻结成《吶喊》那张画的姿势,嘴里一个声音都没吐出来。 “叫救护车!叫医生!”哈利一吼,她醒了过来。 接着他人已经在外面。风停了,空气就只有热,要命的热。有一辆车子刚刚打斜角冲过马路,柏油路面有煞车痕,车门开着,而且驾驶在车外头挥着手臂指着天。哈利举起双手,看也不看就跑到马路对面,他知道他们看到他豁出去的样子,可能就会煞车。他听到尖锐的橡胶摩擦声,抬头看着那人手指的方向,一队灰色大象的剪影高耸在上。他的大脑忽而清晰忽而混乱,就像严重失常的汽车收音机,接着有一声号角充斥整个夜空,声音满到天边。喇叭大鸣的重型卡车从他的脚边呼啸而过,哈利感觉那一阵风差点把他的衣服给撕了。 他回过神,视线往上搜寻,顺着混凝土桥墩看──那条高架“黄砖路”,BERTS运输系统。对啊,为什么不往那跑呢?说起来也合理。 有道铁梯通往混凝土构造的一处开口,就在他头上十五、二十公尺高的地方,从开口可以看见一部分月亮。他把枪柄咬在嘴里,发现腰带垂了下来,但努力不去想这颗削断了腰带的子弹对他的髋骨做了什么,只是抓住梯子,靠双臂把自己拉了上去。铁梯压着麦克风线割出来的伤口。 什么都感觉不到,哈利想着,随后又骂了声脏话,因为血像红色橡胶手套一样流了满手,害他抓不住梯子。他把右脚歪着摆到梯档上,使劲一推,这样登上一阶,然后又使劲推。现在好一点了,只要不晕倒就好。他往下看,有十公尺吗?他最好别晕倒,继续往前、往上。四周暗了下来,他以为是自己眼睛的问题,所以停下脚步,可是往下一看,既看得见底下的车子,也听得见警笛像锯刀一样划破天际。他又往上看,梯子顶端的开口是黑的,看不见月亮了。天空被云遮住了吗?有一滴水滴到枪管上,又在下芒果雨?哈利往下一阶前进,他的心脏怦怦跳,漏了几拍,又继续跳。它在尽力运作中。 有什么用呢?他往下看,心里一边想着。很快第一辆警车就会到了,颜斯大概沿着这条幽灵路哈哈大笑地跑了,已经下了前面两个街口的梯子,然后天灵灵、地灵灵,突然从人群中消失。去他妈的绿野仙踪。 那滴水流到枪柄,流进哈利咬紧的齿间。 他立刻想到三件事。第一,如果颜斯看到自己活生生从蜜丽卡拉OK出来,他大概不会跑掉;他没得选,非完成这件事不可。 第二,雨滴吃起来不会又甜又带金属味。 第三,不是云遮住天空,而是有人挡住开口,有人正在流血。 然后事情又开始快得令他措手不及。 他希望左手还有足够的神经,才握得住梯档。他用右手把枪从嘴里拿出来,这时看见头上的梯档火花一闪,又听见子弹弹飞的咻咻声,感觉有东西扫过裤脚。他瞄准那一团黑色开枪,受伤的下巴感觉到了后座力。有个枪口冒出火光,于是哈利一口气清空了弹匣,不停地按,喀、喀、喀。可恶的外行人。 又看得见月亮了。他把枪扔了,枪还没落地,人已经在爬梯子。他上去了,道路、工具箱、重机具都沐浴在黄光下;光来自绑在上方一颗大得荒谬的气球。颜斯坐在一堆沙土上,双手交迭在腹部,前后摇着身体,一边大笑。 “靠,哈利,你把事情都搞砸了,你看。”颜斯打开双手,血不断流出,浓稠的血闪着光泽。“黑色的血,意思是你打中肝脏了,哈利。我的医生可能会要我禁酒,这可不妙。” 警笛愈来愈大声。哈利努力控制呼吸。 “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放在心上,我听说泰国监狱供应的白兰地很烂。” 他跛着腿往颜斯靠近,颜斯举枪对着他。 “好了好了,哈利,话不必说过头,不过是有点痛罢了,有钱的话,没什么不能治的。” “你没有子弹了。”哈利说着,继续往前走。 颜斯边笑边咳嗽,“这招不错,哈利,不过恐怕你才没子弹吧。我会数。” “你会吗?” “哈哈,我不是说过吗,数字,我靠这种东西赚钱的呀。” 他空着的手比手指给哈利看。 “两发在卡拉OK店射你和那个男人婆,三发对梯子,所以还有一发可以给你,哈利,真是有备无患呢,你知道。” 哈利只差两步远。 “你看太多白痴动作片了,颜斯。” “好精彩的遗言。” 颜斯带着抱歉的表情坐直身体,接着扣下扳机。喀嗒声震耳欲聋,颜斯的怪表情突然换成了惊讶。 “不管什么枪一律六发子弹,只有白痴动作片才有这种事啦,颜斯。你那把是鲁格SP101,五发。” “五发?”颜斯生气地瞪着枪看,“五发?你怎么知道?” “我靠这种东西赚钱的呀。” 哈利可以看见底下路面上的蓝灯,“你最好把枪给我,颜斯,警方很可能一看见枪枝就开枪。” 颜斯把枪递给哈利,脸上写满困惑。哈利把枪塞进腰间。也许是因为少了腰带,枪从裤管里滑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他累了;也许是因为他看见颜斯,心想那是投降的眼神就松懈了,总之那一拳打中他以后,他踉踉跄跄往后退,完全意料不到颜斯的动作会这么快。他感觉左腿软了下去,接着头就砰一声撞上水泥地。 他昏迷了一秒。不可以失去意识,他有如无线电拚命地搜寻电台。他看见的第一样东西是一颗闪着光芒的金牙。哈利眨眨眼。那不是金牙,而是从萨米刀刃反射出来的月光。接着那块饥渴的钢铁就往他划了过来。 哈利永远不会知道他是凭直觉反应,或者他的动作背后有一道心理过程。他举起左手摊开来,直直伸向那段白晃晃的钢铁,刀子穿破他的手掌,丝毫不费力。整段刀刃都穿过去以后,哈利把手抽走,踢出没受伤的腿,踢中了黑血的位置。颜斯弯腰呻吟,往旁边一倒,跌进沙堆里。哈利勉强爬起来,跪在地上,颜斯则是已经蜷缩成胎儿的姿势,两手抱着肚子,尖叫起来;很难说是在笑还是痛叫。 “干,哈利,痛成这样实在太奇妙了。”他一下子喘气,一下子哼哼唧唧,一下子大笑。 哈利站起来,看着穿过手心手背的刀子,不确定怎么做比较明智,拔出来好,还是留着止血好?他听见下面街道上有个喊叫的声音从扩音器传出来。 “你知道现在会怎样吗,哈利?”颜斯已经闭上眼睛。 “不太清楚。” 颜斯安静了一会,振作精神。“那我来解释吧。今天会变成一大堆警察、律师、法官的大发薪日。你这个王八蛋,哈利,我得花一大笔钱了。”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你又在玩挪威童子军那套吗?什么都能买的到啊,只要你有钱。我就有钱,再说……”他咳了几声,“几个在建筑业有油水的政客,不会想看到BERTS泡汤。” 哈利摇摇头,“这次不一样,颜斯,这次不一样。” 颜斯龇牙咧嘴,那痛苦的表情综合了笑脸和苦相。“要打赌吗?” 哈利心想,拜托,别做任何会后悔的事,霍勒。他看看表:这是他这一行的反射动作,写报告要填逮捕时间。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颜斯。我问你艾勒梅公司的事情,柯兰利督察说我对你透露太多了。或许我真的是吧,不过你早就知道我知道是你,对不对?” 颜斯勉强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哈利身上,“有一阵子了,所以我才搞不懂你为什么那么努力帮我解除羁押。哈利,为什么?” 哈利觉得头晕,于是找了个工具箱坐下来。 “嗯,也许当时我还没发现自己已经知道是你;也许我想看你接下来要打什么牌;也许我只是想要你露出马脚。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你认为我已经知道了?” “有人说的。” “不可能,今天晚上之前我一个字都没说过。” “有人不用你说就知道。” “如娜?” 颜斯的脸颊在打颤,嘴角堆起白沫。“你知道吗,哈利?如娜有人家说的那种第六感,我说那个叫做观察力。你得学着好好隐藏你的思绪,哈利,不要什么都跟敌人说。真是不可思议,女人被威胁切掉女性象征的时候,什么都愿意告诉你。你──” “你用什么威胁她?” “乳头,我说我会割掉她的乳头。你觉得怎么样,哈利?” 哈利已经抬头面向天空,闭上眼睛,好像期待下雨一样。 “我说错什么了吗,哈利?” 哈利感觉到热空气通过鼻孔。 “她一直等着你呢,哈利。” “你在奥斯陆的时候住哪家饭店?”哈利低声说。 “如娜说你会来救她,说你知道是谁绑架她的。她哭得像个婴儿,还用她的义肢挥打,满好笑的,所以──” 金属震动的声音传来。匡啷匡啷匡啷。他们正在爬梯子上来。哈利看着还插在手上的刀子。不能用这个。他四下张望。颜斯的声音刺着他的耳朵。他的肚腹升起一股快感,头部有个轻柔的嘶嘶声,好像喝香槟醉了一样。不要动手,霍勒,忍住。但是他已经感觉到坠落的狂喜。不管了。 工具箱的锁踢个两脚就弃守了,那把气钻机是威克牌,重量轻,顶多二十公斤,而且一按钮就启动了。颜斯立刻闭嘴,脑袋慢慢理解接下来会怎样以后,眼睛就瞪大了起来。 “哈利,你不可以──” “张开。”哈利说。 机器震动的咆哮声淹没了底下的车水马龙、吵吵闹闹的扩音器、震动的铁梯。哈利往颜斯靠过去,张开双腿,脸还是朝天,眼睛还是闭着。天在下雨。 哈利跌坐沙堆。他仰躺着,凝视天空;他在沙滩上,她问他可不可以帮忙涂防晒乳,她的皮肤很敏感,可不想被太阳晒死。她不是晒死的。然后他们到了,人声吵嚷,靴子在水泥地上踩踩踏踏,上过油的枪枝拉保险的喀嗒声。他睁开眼睛,被照在脸上的光弄得什么都看不见,光束移开以后,他瞥见朗山的身影。 哈利闻到自己胆汁的味道,接着胃里的东西就填满了口鼻。 51 丽姿醒过来,知道会看见黄色天花板和丁字形的灰泥裂缝。这两周她一直盯着那一处裂缝,因为颅骨骨折,医生不准她读字看电视,只能听广播。他们说枪伤很快就会好,重要器官都没有受损。 对她来说不重要就是。 有位医生看过她,问她有没有生小孩的打算。她摇头,不想听完,他也就默默顺了她的意。要听坏消息以后有得是时间,现在她想专注在好消息,例如接下来几年不必指挥交通,还有警察局长来过,说她可以放几周假。 她的眼神飘到窗框上。她想转头,但是他们在她的头上装了个长得像钻油塔的仪器,让她想动也动不了。 她不喜欢独处,从来就不喜欢。彤亚·魏格前一天来看过她,问她知不知道哈利怎么了,好像他用心电感应跟躺在那里昏迷的她联络过一样。不过丽姿了解魏格的关心不只是职业的关系,所以就没说什么,只说他时间到了就会出现的。 彤亚·魏格看起来孤单又沮丧。哎,她死不了的,她就是那一种人。她已经接到要接任大使的消息,五月上任。 有人咳嗽,她张开眼睛。 “还好吗?”一个沙哑的声音说。 “哈利?” 打火机喀答一声,接着她就闻到烟味。 “你回来啦?”她说。 “只是撑着。” “你在干嘛?” “实验,”他说,“想找出失去意识的终极之术。” “听说你自己出院了。” “他们没什么能替我做的了。” 她小心翼翼地笑,让空气一点一点爆出来。 “他怎么说?”哈利问。 “比雅尼·莫勒吗?奥斯陆在下雨,看起来今年春天会比较早到。其他就没什么新鲜事。叫我跟你打招呼,告诉你两边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图鲁斯处长带花来,问起你的状况,叫我跟你说恭喜。” “莫勒怎么说?” 丽姿叹气,“好吧。我帮你传话了,他也去查了。” “然后?” “你也知道卜瑞克不太可能跟你妹妹的强暴案有任何关系,不是吗。” “是。” 她听得见他吸气时烟草发出的劈啪声。 “也许你就算了吧,哈利。” “为什么?” “卜瑞克的前妻听不懂那些问题,她甩了他是因为他很无趣,没别的原因。而且……”她吸口气,“而且你妹妹被强暴的时候,他根本不在奥斯陆。” 她努力想听出他的反应。 “很遗憾。”她说。 她听见香烟落地,还有橡胶鞋跟把烟蒂往石砖踩的声音。 “好吧,我只是想看看你怎么样了。”他说。传来椅脚刮地的声音。 “哈利?” “我在。” “我就说一件事。你要回来,答应我你会回来,不要留在那里。” 她可以听见他呼吸的声音。 “我会回来。”他的语气平板没有起伏,彷佛对这句歌词感到厌倦。 52 一束光穿过他们上方木头地板的裂缝,他看着光束里的灰尘在跳舞。他的衬衫像吓坏的女人一样黏在他身上,汗水刺痛他的嘴唇,泥土地的臭味让他作呕。不过烟管传过来了,他一只手抓住烟针,把黑色的膏涂在洞里,然后把烟斗定定放在火焰上方,于是一切又圆融了起来。吸第二口之后,他们现身了,伊瓦·骆肯,吉姆·拉孚,希丽达·墨内斯。第三口之后,其他的也现身了。只有一个除外。他把烟深深吸进肺里,让烟停留,一直到他觉得快要爆炸了,她才终于出现。她站在阳台门口,阳光照在侧边脸上。两步以后,她就浮到空中了,从脚掌到指尖形成一道黑色的弯弧,平缓的弧,无限缓慢。弯弧轻柔的一吻划破表面,潜进水里,愈潜愈深,最后水面在她身后阖上。水冒了泡,一道波浪拍打在池壁。接着一切静止,绿色的水再次映照天空,彷佛她从来没存在过。他吸进最后一口烟,往后躺到竹席上,闭上眼睛。然后听见柔柔的泅水声。 【蟑螂·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