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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
作者:徐兵、孙强
内容简介
1937年,淞沪会战硝烟未散,上海沦陷。 徐天,三角地菜场的一个普通会计, 晕血,红色色盲,貌不惊人,一次帮助我党货船的安全撤离,让他深藏多年的过人天赋意外显露,随后却也遭到日本军官影佐、总华捕老料、青帮金爷的步步紧逼。 谋算,较量,逼供,严刑残酷决战一触即发,为保护最重要的母亲、好兄弟铁林,还有挚爱的女孩田丹全身而退,徐天必须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布置推算出一个无法被攻破的缜密杀局!
序言
《红色》这戏过去四年了,拍摄时许多感慨,没想到之后感慨更甚,不一而足。
就像戏中的人物一样,兄弟际遇奈不过大势所趋世道变迁。所幸一生很短,眼前的事情实在来不及品味蹉跎,得赶快再制造一些有趣的,或者还是无奈也比旧事鲜活动人。
不是套话,要真的感谢《红色》给我的变化,就像要感谢认真做过的每一件事,之后都会给你带来变化。有时候我们以为是自己给正在做的事情带去了变化,使它们更好了或者更坏了。你的人生怎么能被你经历的某一件事绑架?这些事即使还不错,放在世界里也只是某时的一点波纹,时过境迁得非常迅速,没有人会长久在意。
而我们正是因为许多从前的事情,促成了现在的自己。
我对自己的变化非常在意,因为从前的每一件事情,包括《红色》,让我的人生时过境迁得非常迅速。要赶紧再做一些新的事情,以感谢那些和我共同把《红色》文字变成影像的好朋友,感谢竟然再版《红色》的好朋友,感谢我们还能工作的生命。
编剧 徐兵
第一章
1937年11月中旬,持续三月之久的淞沪会战终于落幕。国军意料之外的撤退,日军占领上海,街头人潮乱涌,奔走而逃,人人都在寻找活命的机会。街边的百姓脸上或是绝望或是迷茫,坦克路过身边时,下意识却漫无目的地逃窜。日军耀武扬威地站在坦克上,间或朝天扫射机枪,引发一阵不大不小的骚乱。
徐天从菜场出来,提着一网兜小菜和一条鱼,正赶着回家给姆妈煮晚饭,他一路逆着人流前行。昨夜刚下过雨,徐天只觉得这雨下到了他的心里。他的喉中隐隐作哽,好像噎着一团湿棉花。他的棉鞋踩在还积着雨水的青石路板上,看着眼前百姓乱攘,心中惨淡,头顶上的天空是同他内心一样颜色的铅灰。日军的飞机时不时轰鸣而过,他驻足抬头看了一眼,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声,旋即低了头迈开步子,尽量贴铺面街沿往前走,实在走不动,就停一会儿再往前。
田丹右手提着行李,被人潮裹着,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她围着显眼的红色围巾,左手执着的一张纸条飞了,田丹追了几步,被一个奔跑着的小孩重重撞了一下,再难保持平衡,往街边跌出来。
徐天的左右手都提着东西,下意识地只能用自己的怀抱接住她,余光一扫看到那张纸条上的名字。
田丹撞进他的怀里,也撞进他的心里,徐天托着田丹一直撞到一家店角才稳住身子,田丹慌忙站直身体,抬起头,对他说了二人之间的第一句话:“谢谢你……”
徐天呆了。
他看到的是一张慌张又淡定、简单又美丽的脸,让徐天瞬间失聪,时间似乎在他周围静止,他此时只希望这个纷繁的世界同自己无关。
他设法挪开自己的眼睛。
徐天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怔愣了一瞬,才恢复正常。“找纸条?”
他佯装若无其事。
田丹微微皱了皱眉头,声音软糯,带着上海女孩特有的腔调:“算了。”
“三个字?王擎汉,三横王擎天的擎。”
田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浅灰棉袍,身量很高,面容清秀又略带倦怠的男人,又低头看了看他手里拎着的小菜和鱼,抿了抿嘴道:“不要了,没关系的。”
徐天似乎是怕她误会什么,赶紧开口解释,“刚才飘过去,碰巧看见的。”
田丹只顾着匆忙捡起自己的行李,问道:“哎,你怎么往那边去?”
徐天住了嘴,预备看田丹离开。不妨她又开了腔,便顺口接道:“朋友有急事,再三相召。”
“前面都是日军了呀。”
“见到朋友就回。”
田丹说着话继续向前,忽而住了身子,转过头,向他粲然笑开,“哎,谢谢你哦。”
徐天再次呆住了,连她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晓得。耳边嗡嗡作响,脑中空白一片,心里却平静得很,怔怔地站了片刻,却仿佛过了一辈子,他再一低头,看见脚边田丹遗落的围巾。
田丹早就再次裹入乱流,他无处再寻到她,犹豫了一会儿,徐天迈过围巾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他又拨过人群挤了回来,捡起那条围巾塞入怀里,偷偷地舒了一口气。
此时的徐天还不知道,从今往后的日子里,他都会和这个姑娘纠缠羁绊。
不远处即是外滩,在一处不起眼的楼房地下室里,向老师在带着六个人面对一面半旧的党旗宣誓: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宣誓人:贾小七。宣誓人:胡劲松。宣誓人:谷建刚。宣誓人:费栋。宣誓人:费梁。宣誓人:张小芬。
屋里灯光昏暗,气氛凝重,向老师等七个人回过头来,田鲁宁依次在一个红色的册子上记录下七个人的名字。他们看上去年龄性别职业皆有不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脸上的神色都很郑重肃穆。
向老师看起来已经年过四十,穿着朴素的长袍,双手撑在桌沿上,目光沉稳坚定,向田鲁宁问道:“都记好了?”
“嗯。”
向老师走过来,添上自己名字:“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五日,介绍证明人,向敬方。上海静安支部。”
随即合上册子,递给田鲁宁。
田鲁宁觉得有些不妥,并没有伸手接过,“我不是党内人士,我保存不稳当。”
向老师语重心长,却带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无畏,“一会儿我们不能带着它,今天的事如果能够完成,找你取册子。”
田鲁宁仍很犹豫,下意识地觉得不能替他保存这本册子,“老向……”
向老师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一直帮助党的事业,我相信你,也许天黑我们就回来了。”
田鲁宁心里有些惶恐,“要不那条船就算了,总是人要紧。”
向老师微微拔高了声调,“你说能算了吗?”
田鲁宁轻轻一叹,不再说话。
向老师缓了缓语气,“女儿和太太在家?”
田鲁宁垂着头,心里满是担忧,“丹丹可能已经和刘唐上飞机了,美莲在家。”
“回去吧,趁现在街上还能走。”
田鲁宁心绪复杂,拉开门离开会议室,看着那本红册子,感觉心口压着一块大石,慢慢把册子放入怀中,又隔着外套在上面轻轻按了按,连离开的脚步都觉得被什么牵扯着。
薄薄的门板让屋里的众人声音变得模糊,田鲁宁调整心绪迈开步子。
屋里的几人仍然在开会。向老师依旧声音沉稳,“天黑之前一定要把船弄到手开出去,就算牺牲我们七个的生命。”
胡劲松接道:“牺牲不怕,就怕连船都看不到。”
向老师看了他一眼,续道:“一会儿要来的先生叫徐天,他能让我们拿到船。”
贾小七看起来年轻又热血,语速很快:“他是党员?”
向老师说:“不是。”
谷建刚是个白胖的中年人,这样潮湿寒冷的天气,他的额头上仍在渗着汗珠,用手里的手帕不住地擦着,上海口音浓重,急急地说:“可靠不可靠?”
向老师翻开手里的地图,说:“还没跟他说情况,但我保证只要他愿意帮助,胜算会比我们做大许多,不然只有两种结果:我们七人枉送性命,或眼睁睁看着那条船挂上太阳旗。”
徐天开门进入楼道。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闭了会儿眼适应,又继续迈开步子,通过曲里拐弯和放着些许杂物的楼道。
徐天遇上了面如死灰的田鲁宁,驻下步子,开口相问:“您好,我是来找向老师的……”
徐天越过田鲁宁的肩膀,看到那扇关着的门,“他正在里边开会?那我等等,我叫徐天,在三角地菜场做事,有水吗?时间长把鱼浸水里回家新鲜。”
逆着楼道尽头并不明亮的光线,田鲁宁看着眼前的男子,想起他就是刚才向老师说到的那位来帮忙的朋友,急忙应着:“我叫田鲁宁,做药品生意。”
徐天点点头。
田鲁宁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一半是为了药品,一半是为了向老师一行几人,“我把这些年积攒的所有药品都交给他们了。”
徐天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起这件事情,只能点了点头含糊地答应着:“噢……”
田鲁宁一边说一边把他往会议室引,“两个仓库的药上了船,十六铺码头三号仓库还有一批没来得及装,拜托了。”
他说着话,推开门,将徐天露给屋里人,“老向。”
徐天依旧一手拎着鱼一手拎着菜,兜里还揣着田丹的围巾,微微欠了欠身子,语气恭敬:“向老师。”
老向看着来人,笑了笑,朝他招了招手,“来,进来。”
徐天看了看田鲁宁,看了看向老师,又看了看坐着的几个人,他察觉到了气氛中的压抑与凝重。
田鲁宁语气诚恳,“拜托了。”
徐天走进会议室,田鲁宁从后把门轻轻带上,又摸了摸怀里的红册子,慢慢离去。
向老师显然与徐天很熟悉,向坐着的其余六人介绍,“这是徐天,我的同事,他的父亲徐书白是中共党员,和我是老朋友,1927年‘四?一二’的时候牺牲了……”
众人目光灼灼,带着不同的意味审视着徐天。徐天在几人的注视下有些不知所措,目光在六个人身上一一礼貌地移动。
向老师继续说道:“徐天最早是保定军校步科的,1923年留学日本,一开始是特别情报训练教习,是吧?”
徐天显得有些被动,机械地答着,他不知道向老师为何提到这么久远的往事,“噢,是。”
“徐天1927年回家奔丧,再回日本就改了普通大学,1935年学成回来先是做教师,后来屈尊……”
徐天打断了向老师的话,认真地纠正道:“现在在三角地菜场做事,还是向老师介绍的职位,很好的职位,一点也谈不上屈尊的。”
向老师对他的打断并不在意,说:“令堂知道你过来吗?”
徐天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事情,还是礼貌地回答道:“下了班就直接来了,姆妈还不知道,说完事情就回同福里,她不等我回家是不吃饭的,向老师你知道的。”
徐天看着众人的表情觉得有些尴尬,“向老师,要么我们出去说,大家不方便。”
向老师挥了挥手,示意他就在这里说,“十六铺码头有一条船,大半船药品,半船是中央银行来不及运走的东西——三架印钞机,四十五包中央银行的档案,还有一些金条银元。”
徐天抬眼看了看墙上悬着的党旗,眉头稍微一拧,“噢。”
“国军撤光了,十六铺码头现在归日军101师团的两个联队整理,混编陆战队的伤兵在附近上下船,旁边外滩一个旅团在就地整编,江面上有第三第四舰队……我们要把那条船弄出去。”
向老师目光落在了徐天的脸上。徐天也调转目光看着老向,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向老师语气郑重,“我们想请你出主意指挥,天黑前船到下游江面有人接应。”
听及此处,徐天自始至终脸上带着的浅淡笑意变得僵硬,“叫我来是说这件事?开什么玩笑?”
屋里的七个人盯着他神情各异,没一个是开玩笑的样子,徐天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徐天下意识地想要与这件事情摆脱干系,连语速都不知不觉地加快,“外滩码头日本人占领了,上海都占领了,那条船上也没多少东西。”
向老师语重心长,“船上的东西很重要。”
徐天有点急,“老向,我帮不了这种忙,我一个普通人,他开电车,他在电厂值班,她是打字员,这位在银行坐坐办公室,就算你们都是军人也不行……”
徐天停了停话头,“除非不要命了,不要命也办不到的。”
胡劲松讲了自徐天进来的第一句话,语气里带着讶异,“你怎么知道我在电厂值班?”
张小芬也接着问:“还有我?”
徐天有点无奈,却还抑着语调,“……你的鞋子。”
张小芬抬脚看自己鞋子,仍是不解,“我的鞋子怎么了?”
徐天一副不想说的样子,现在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件事情,赶紧回到自己的姆妈身边。
“告诉她。”
向老师的话自是不容置疑。
“你的鞋子一边磨薄了,起毛,长期蹬脚踏车的缘故,没有多余的钱买新鞋,生活不宽裕,五个手指头自然有些往里勾,除了弹钢琴就是打字员……你当然不是弹钢琴,骑车上下班,家住得离公司有些远,电车不方便,到不了你住的地方。”
徐天微微眯了眯眼睛,但仍掩不住突然变得犀利尖锐的眼神。
张小芬听了徐天的话,十分惊愕,对上徐天的目光,不自觉地把脚往椅子下面藏了藏。
徐天转头看着向老师,表情无奈,微微垂了垂眼睛,再次变回那个一心想过琐碎日子的小市民,“老向我还是回去了,真的,时间长鱼不新鲜,小菜也不水灵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费栋开了腔:“我是做什么的?”
徐天已经转走的身体不得已又转了回来,瞟了一眼费栋,分析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这几天你在准备炸药,衣服和椅子旁边那只包上都有黄药粉。”
坐在他身边的费梁有些不服气,“黄颜色的粉多了。”
“黄炸药粉有毒,接触时间长会进皮肤、呼吸道和消化道,三四天局部皮肤会发炎。再加上你们要干的事,差不多就是炸药。”
费栋想起之前他一直在抚自己红肿的胳膊。
“你们兄弟俩算是有用一些,但也不行,七十万国军飞机大炮都败了。”
费梁不依不饶,“徐先生,再多问一句,怎么看出我们是兄弟?”
徐天脸上的无奈更深,转头跟向老师求助,“向老师……”
向老师却扭过头去视而不见。徐天深深吸了一口气,耐下心性分析,“你毛衣不合身,合他的身,他是左撇子,这毛衣左边袖子磨得厉害一些。两个人要不是兄弟,再熟悉外套可以换着穿,毛衣不太会换。还有你们俩外套领子里的针织垫是同一个人编的。”
费梁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愣了半晌,说:“是我嫂子编的。”
众人半晌无声,审视的目光变得带了些尊敬与敬畏。徐天看着他们的反应,叹了口气,试图讲清楚道理,“真的不是不帮忙,大家都有父母兄弟,是吧?我敬佩你们,但国军七十万兄弟血战三个月还不是撤了。”
贾小七年轻气盛,说起话来也是直脾气,“你是不是中国人?”
徐天不想发作,“……是。”
贾小七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直眉瞪眼,“光会耍嘴皮,回同福里陪你妈妈吃晚饭去。”
徐天的脾气也上来了,瞳孔微缩,语气凌厉,“说话客气点,是你们请我来的。”
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向开了口:“你愿意帮忙了?”
徐天看着贾小七手边一只套着碎花布保温罩的铝饭盒,闭嘴不语。
向老师企图说和他们,“贾小七同志,向徐先生道歉。”
贾小七梗着脖子,看着徐天,虽然仍旧不忿,态度倒还算是诚恳,“对不起徐先生,说吧,怎么办?”
徐天摇了摇头,语气放软,“办不了的。”
贾小七有点急了,“试一试也不行?我的命给你用,我们七个人的命都给你。”
徐天不想再跟他们纠缠,回转身体,打算出门,“向老师,我走了,回见。”
向老师盯住他的背影,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失望,“那就是永别了。”
徐天站在门口顿住身子,“你们何必呢?”
向老师面容坚韧,“我们是党员,这是我们的任务。”
徐天背着众人,面向门口,“我多说一句话,东西再重要也是东西,性命最重要,有命在以后还有很多其他事情可以做。”
向老师还是试图说服他:“徐天你不了解我们。”
“我父亲是中共党员……对,我不了解你们。”
“四十五包中央银行的档案落在日本人手里会给我们的金融体系造成非常大的破坏,三架印钞机在日占区动起来后果会怎样?那些药品起码能救后方一两千抗日将士的命,为此我们七个人死十回都值得。”
徐天不知还能如何跟向老师解释,拔腿欲走。
贾小七在他身后冷冷一笑,“哼,懦夫。”
徐天突然转身,直接对上贾小七的眼神,声音拔高,略有些不满,“识进退知众寡怎么就是懦夫了?出了这个门往东走全是日军,成千上万的日军。古语云以一当十为勇,你能吗?我们都不能,就不要说没有用的了。”
徐天一番话把贾小七噎得不知道怎么应付,会议室里又是一番尴尬的寂静。向老师挥了挥手,“好吧,对不起,不该叫你来,你就当没有这件事,别存在心里。”
徐天也觉不好意思,敛了敛刚才的脾气,有些抱歉,“向老师……”
向老师替他把门拉开,“问你母亲好。”
徐天还想再说什么,却深知已是无用,索性低头出去。
胡劲松坐在座位上,眉头拧着,“老向,你看错人了。”
向老师摇了摇头,坐回座位,“没看错,没有他我们办不成。”
胡劲松沉默了一会儿,“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向老师的脸色比起刚才更加不好,沉默着盯着地图思索。
贾小七已经按捺不住,去墙角包里取出一支手枪、两颗手榴弹就要出门,“我叫他回来。”
向老师喝住他:“你要干什么?”
贾小七仍是满脸不服,“我要给他看看以一当十。”
“你不要乱来!”
“那你们说怎么办?在这里等天黑,还是我们自己杀到码头去?”
话还没说完,贾小七就已经冲了出去。向老师急了,“赶紧把他拉回来!”
费家兄弟和胡劲松匆忙起身追了出去。等到他们追出来时,街头早已不见了贾小七和徐天。
徐天拎着小菜往前走,身周一片混乱,女人的尖叫,坦克的闷响,远处的炮声隆隆,似乎都跟徐天关系不大。他行走在自己的世界里,脑中还想着刚才会议室里的一幕幕,突然他停下来,犹豫着,脚下踟蹰着,想了一想,然后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忽然有一只手拍上他的肩膀,是贾小七。“以一当十,就是我一个人杀十个对不对?你说的,我做。”
贾小七眼神晶亮却坚定,扭身往那辆坦克过去。
徐天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连头都没有回,继续往前走,此时此刻,他只想回到同福里,回到那个温暖的充满烟火气的家里。徐天的身后传来枪声,他心头一凛,停住脚步,扭头一看,是贾小七抬手两枪击毙了冒在坦克上面的机枪手。坦克转过来,小七绕过炮口跃上坦克,扔了一个手榴弹进去。爆炸声突起,乱民们四处逃散,然后远远看着。
贾小七钻到爆炸后的坦克里,一会儿冒出头,带着难掩的兴奋,“一共三个!”
他在坦克顶上四顾,却发现在人群里看不见徐天了。“三个!三个了!”
贾小七跃下坦克,奔入小巷,后面跟着一队日军陆战兵,枪声四起,打在街边的柱子上,也似乎打在了徐天的心里。
贾小七一路腾转挪移,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又击毙两名日军,一边奔突一边高喊徐天。死了五个同伴的日军对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男子有了新的认识,开始对他重视起来,展开军事攻击队形试图包抄。
贾小七在夹攻之下立即中枪重伤,被他们逼入死角,躲在一个水果摊子的后边。水果摊的老板见势早已躲得远远的,贾小七靠在摊子上大口喘气,知道自己已至末路,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徐天仍旧还在周围,希望自己的努力能挽回他的心意。
一个日本兵端着枪渐渐靠近水果摊,贾小七突然而起,自摊子后面闪出,拼力朝那个小兵的后心口开了一枪。
子弹在这个时候已经用光,贾小七已经力竭,躺在地上,感觉喉咙里火辣辣的,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眼前的天已经变得朦胧而不确定,忽然一个日本兵举着刺刀逼近,贾小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而起,捉住刺刀,反手卸下,朝那日本兵腹间捅去。其余的几个日本兵操着呕哑的日本话,将刺刀插入贾小七的背部。
贾小七的眼前已经渐渐变得暗淡,妻子的脸,父母的脸,未出生的孩子的脸,在他眼前依次掠过。呼吸变得艰难,自己的喘息声被无限放大,徐天近前,怜悯又震惊地看着这个比他年纪要轻不少的男子。
贾小七呼出来不少血沫,他费劲地呼吸,但是看不见眼前的人。他艰难地开口,“徐先生?”
徐天蹲下身来,长长的棉袍下摆拖到了地面上,水渍依次向上蔓延。“是。”
贾小七的眼泪同血沫一起涌出,混在一起,想要伸手抓住徐天,“我杀了七个,没到十个,你不要算小账,要不是老婆给我带饭,我也是要回家吃的。不要没种,不要让我们支部那六个人跟我一样白送命,船不开出去我们都没面子……”
徐天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睁睁地看着贾小七的手垂下去,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胸口再无起伏。
徐天蹲在地上,怔愣许久,起来的时候连腿脚都发麻了。他又看了看贾小七余温尚存的身体,心里头有个地方被悄悄拨动了。徐天定了定神,拎着鱼和小菜转身走出巷子。
胡劲松和费家兄弟陆续回来,毫无意外地没有找到贾小七,屋里的其他人神色愈发凝重。
“四川北路那边有炸弹和打枪的声音。”
费栋已经隐约料到了小七的境况。
向老师从地图前抬起头,“过去看了吗?”
“日本兵太多,我哥说回来要紧。”
向老师心里有些抽痛,顿了顿,“现在几点?”
胡劲松看了看表,“四点二十七,离天黑不到两个小时。”
“清点一下武器炸药……”
向老师话音未落,听见门口一阵脚步声响起。
众人看过去,向老师转身,徐天走进来,径直到贾小七那只碎花布保温的铝饭盒跟前,坐下。
徐天没有多余的话,开门见山:“话说前头,我不保证能成功,更不保证你们能全身而退。”
众人对视一眼,向老师率先开口:“胡师傅,向徐先生介绍情况。”
“船是大通海运公司的,一共三条被国民政府征用,一船装了国军的弹药,一船油料,通达号是我们要的船。十六铺还扣了英法洋行七八条船,三十多条其他公司的,日军正在逐条船清点,一旦清点接收挂上日本旗就动不了了。一小时前那条弹药船已经接收,天黑前通达号说什么也清查到了。”
胡劲松说话的时候,徐天打开了那只铝饭盒,看着里面家常的包子稀饭。食物仍旧温热,徐天突然想起来刚才坐在这里的那个人,那个时候,他的身体也是温热的。
徐天凝了凝神,“硬来一点机会也没有,要在围边闹出点事情,还要闹出像样的真事,把日本人注意力从码头移开,绕个圈子才能动船。”
他的脸色仍旧是淡淡的,内心却有了一番打算。
向老师问:“怎么做?”
“先靠你,回电厂。”
徐天看向坐在一边的胡劲松。
胡劲松也是干脆利落地应道:“做什么?”
“事情简单,但不能回来了。”
徐天与胡劲松眼神在空中碰撞。
胡劲松的眼神没有丝毫躲闪,只是停了一瞬,说:“明白。”
徐天的手指清瘦细长,轻轻触了触他手边的保温饭盒,语气有些低落,“我可以吃贾小七的东西吗?反正他已经死了。”
向老师眼眶瞬间红了,“吃吧。”
徐天打开盒盖,眼睛也是湿的,他垂了眼睛,睫毛掩去情绪,“我父亲当年和你们一样?”
众人又陷入了死寂一样的沉默。
“之后的行动,让我想想……我想把这个饭盒带着。”
徐天望着向老师,向老师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田丹经过重重人潮之后终于辗转挤到了机场,铁门牢牢锁着,里面的停机坪上有两架军用飞机已经转起了螺旋桨,发出了阵阵轰鸣。一群家属模样的人吵嚷着,试图挤进铁门里面。田丹再无拼挤的力气,离开铁丝大门,朝着里面的一个年轻军官微声请求道:“王擎汉叫我来的,麻烦你……”
年轻军官听到了王擎汉的名字,犹豫了一会儿,“你等等。”
田丹眼睛里泛起了希望,一会儿她看见一个穿着西装留着分头的人从飞机那边跑过来。田丹撂下箱子,整理着自己的头发与衣服,疲累一下都不见了,提高音量,朝着来人挥手,“刘唐,刘唐,在这里!”
刘唐到铁丝网前,开口就是埋怨,“怎么才来,往这边走!”
田丹没有丝毫不快,应了一声,拎起箱子与刘唐隔着铁丝网往另一个方向跑。
刘唐语气很是不耐烦,“这么晚来还不如不来呢,我老师都生气了!”
田丹顿了顿脚步,刘唐打开一扇小门,喝道:“快点啊!”
田丹有点委屈,跟了上去。
其中一架军用飞机已经轰鸣着起飞,田丹跟着刘唐跑到另一架跟前,有军人把贵妇的行李细软往下扔,正好扔在了田丹脚边,吓了她一跳。
那个贵妇衣着华贵,即使是来逃难的也穿着昂贵的大衣,颐指气使声音尖厉,冲着军官喊:“你敢扔……你是个什么东西!告诉老头子枪毙你!”
那个军官更不是个善茬,眼睛一瞪,“不下东西就下人!”
贵妇缩了缩脖子,虽是瞪了回去,却不敢再说话。田丹看到这情景,攥着自己手里的箱子,下意识地往刘唐身后躲了躲。
刘唐劈手夺过田丹手里的行李,率先扔在一边,嚷道:“我们没有行李,上飞机上飞机!”
一个商人模样的人往这边跑,边跑边喊着:“带上我带上我!”
甩上箱子就试图往飞机上扒。
军人抬手就是一枪,击毙那名商人,把行李也踹了下去。机舱内一片尖叫,好在飞机慢慢滑行起来,刘唐与田丹被挤在了舱门口。
田丹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开心地对刘唐说:“中饭没有吃吧,我衣服里有巧克力你自己拿,我手夹住了。”
刘唐心里还是烦躁得很,挥了挥手,“算了算了。”
田丹仍旧是笑眯眯的样子,“那我给你拿。”
已经滑行的飞机突然停下,舱门打开,那名军人从外边过来,手里拿着一把手枪,朝瑟缩在一起的人们嚷:“超重,东西都扔掉,再下去一个!”
东西扔出来不少,人一个都不出来,谁都不敢说话。军人举起枪,眼中全是不耐,用枪指向刘唐,“快!下来一个。”
刘唐在舱门最外边,狐假虎威却又没什么底气,“我?我是跟我老师王擎汉先生一起的,王先生在里面。”
军人把子弹上了膛,“管你是谁,飞晚了飞机到天上都叫日本人打下来,下来!”
军人朝天开了一枪,刘唐吓得跌出机舱。军人上飞机,欲拉舱门。田丹突然从飞机上跳下来,“我也不走,我跟你一起……”
田丹话没说完,刘唐竟又跳回飞机上,并且自己伸手去拉舱门。
刘唐朝她急促地挥手,示意她赶紧离开,“回家回家,等我回来,谁让你来这么晚……”
飞机滑行,舱门合上,田丹看着刘唐的脸消失在舱门后。
飞机上了天,田丹头发蓬乱手拿巧克力,心里头满是无措与茫然,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转眼就被那个想与之度过一生的男人抛在了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田丹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机场,看着飞机飞上天的痕迹怔愣着,完全不知所措。
日本兵里三层外三层,胡劲松在圈子中间的主控台椅子上。
“有没有领头的听得懂中国话?我手里有两个引爆器,我兄弟做的,你们没见过的东西。一个管四川路机组,一个管虹口区机组,先爆这个。”
胡劲松半抬着下巴,睥睨着眼前对他端着枪瞄准的日本兵,摁下引爆器,不远处机组爆炸。二极管显示板上一部分停电,外头混乱,机房里的日军仍旧训练有素地端着枪。“你们以为上海这么容易占领?还没领头的出来说话就爆这个了!”
胡劲松冷冷笑着,一众日本兵端起枪瞄准。一直在边上不吭声的影佐走出来,直到胡劲松跟前。影佐并没有着军装,阴狠的长谷跟在他后面,开口是生疏难听的中文,“你想干什么?”
胡劲松笑着摁了第二个引爆器,机组爆炸,指示板上虹口区停了一大片,日本兵盛怒,一阵阵拉枪栓的声音此起彼伏。
影佐拦着同伴,示意他们先不要开枪,“还有炸药吗!”
胡劲松扬眉笑了,“有,不过不在这了。”
影佐不相信,“有同伴?”
“半小时前四川北路是第一声招呼,我是第二声招呼,后面还有。”
胡劲松身上侠气凛然,视死如归。
影佐听到这里,有些犹豫,“下一个攻击地点在哪里?”
主控台上突然响起电话铃声,胡劲松接起来,送到影佐耳边。
“怎么称呼?”
徐天用一张从会计账本上撕下来的纸包住电话筒,另一只手在话筒上轻轻触摸,发出类似于电流嘶嘶作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
“影佐,木内影佐。”
电话那头一时没声音,徐天有些转不过弯来,他不愿意相信这个影佐便是当年的那个影佐。
“你怎么称呼?”
影佐半晌没有听到回应,按捺不住,率先发问。
徐天稳稳心神,“虹口刚停电,会有一点混乱,十五分钟之内你不能到达虹口日侨宪兵司令部接电话,我的朋友就要跟你打下一个招呼。”
徐天那头挂了电话,靠在椅子上愣着神,思索着,恍惚着,他拿起桌上的手表,上面显示着马上就要到五点十五分。
影佐扣上电话,往外走,一边掏出怀表。
胡劲松扣上电话,整了整衣衫站起来,他此刻心中坦然,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看着日本兵,慢慢回过身,突然抓起椅子砸过去。
枪响。
影佐没有回头,摁下怀表计时。
办公室里有些乱,这里暂时成为了此次行动的指挥部。徐天似乎已经听到了远处电厂里的枪声,似乎已经看到了被炸得粉身碎骨的胡劲松,这是他今天见证的第二条生命的消逝。徐天的胸口很闷,那团棉花似乎膨胀开来,堵得他连呼吸都有些不畅。徐天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他的目光落在贾小七的碎花布包铝饭盒上。
向老师站在徐天身边,问:“小芬已经去虹口。三十五分钟之后炸大通那条油船?”
“是。油船一炸,大通公司另一艘武器弹药船一定会疏散出码头,你的船和弹药船一个公司的,船型一样,趁乱有机会去下游。”
“多谢!费栋想办法把弹药船的日本旗拔掉,费梁弄一面插到我们的船上。对表,走。”
一众人等陆续出屋,房间里只剩下徐天和向老师两个人。
向老师非常感激地看着徐天,“打完剩下的两个电话,就回家吧。”
徐天长长叹息,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愿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影佐。”
向老师疑惑地问:“谁?”
徐天又摇了摇头,回答自己:“……没这么巧。”
向老师不作他想,“再见!”
“再见。”
与此同时,影佐和长谷正在一辆军用吉普上,影佐明白自己遇到了有趣的对手,他心中的兴趣多于恼怒。影佐打开手里的怀表,怀表正在计时。吉普急驶过乱哄哄的马路,街上依旧是一片混乱,已经到达了日本宪兵司令部附近,街上的日本人开始多了起来,喝酒的浪人,狂欢的日侨,四处掠夺的宪兵,在另一条街上,张小芬正骑着车灵巧地穿行掠过。
吉普车停下,专业的军人训练让影佐变得敏感又多疑,他和长谷没有马上下车,怀表还在手里计着时,他环顾四周,一切如常,本来意料之中的突发情况并没有出现,停电对傍晚的虹口没有什么影响。
影佐一路往里走,宪兵军官见到他都恭敬地立正敬礼,影佐根本不信在这样戒备森严的宪兵司令部里会有人敢动手脚,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影佐的怀表走到十五分钟整,他摁停了计时。片刻寂静后,楼道里的一架电话响了,铃声刺耳。影佐走过去,长谷要接,影佐制止,他就那么让电话响着,电话的另一端,正在徐天耳边。
铃声响了五次,徐天伸手挂掉电话,他了解影佐,他知道影佐的冷静与自信,而自己能够利用的便正是这一点,这也是他愿意选择在宪兵司令部进行下一步计划的原因。
影佐盯着电话,毫不意外铃声突然停了。影佐冷冷笑了笑,回身,迎接他的却是张小芬的枪口。
“你应该接电话,现在晚了。”
张小芬声音笃定,还带着一些笑意。
影佐有些意外,“你怎么进来的?”
“我在这里工作,打字员。”
张小芬没有给影佐继续发问的机会,当机立断地扣动扳机。多年的军事训练让影佐有着超乎常人的反应速度,闪了闪身,只是肩膀中弹。
长谷迅速拔枪击中张小芬,她缓缓倒地,却早有准备,疼痛之时摁下另一只手上的引爆器,两间办公室陆续爆炸。长谷护住影佐,勃然大怒,走上前去补了两枪。楼道里的日本人已经乱作一团,那架电话在人声嘈杂之中再次响起。
影佐此时显得有些气急败坏,他的自尊心在自己的地盘上受到了挑衅,这让他无法接受。
“不要乱,闭嘴,不许出声音!”
影佐用日语高声喊着,楼道静下来,电话声显得不疾不徐。
徐天听着电话。半晌,对方接起。
“你是谁?”
影佐压抑着怒气。
“你们到晚了,我希望下次你们重视起来,下一声招呼会更隆重。”
徐天平静地说道,他已经从刚才的纷乱心绪之中拔了出来。
“到底要做什么?”
“这还用问,我们在交战。”
“不对,我们不陌生……是不是?”
影佐怒吼着。
徐天顿了顿,“对,我们不陌生,通过两次电话,第三次就可以算熟人了。”
“你这样做一定想得到什么东西。”
“我吗?我是个什么都不想要的人,我保证。”
“混蛋,没有一个普通人会这样干!”
“我是普通人,你多想了。二十分钟后你要到十六铺码头荣丰公司接电话,看看这次你能不能及时到达。”
徐天不等影佐答话就挂掉电话。
“如果我可以赶到……混蛋!”
电话那头只剩下忙音。影佐吃力地取出怀表,摁下计时秒针。
徐天在办公室里面找到一个水池,拧开龙头放了一些水,再将网兜里的鱼和小菜浸进去。然后他出来拖了张凳子到窗前,傍晚的光线让他眯起了眼睛。
徐天现在可以肯定,这个影佐,就是他在日本陆军学校的那个教习,他原本安排的一系列计划,会很快被影佐识破。徐天原本计划先炸掉停在码头的一艘油船,然后把通达号挂上日本旗,趁乱驶出港口,现在,必须要改变这个计划,并马上告诉向老师。
外滩上混杂着林林总总的货船,远处隐约可见巨舰。徐天返身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号,却是意料之外的忙音。他看着手表,马上就要到刚才跟影佐约定好的时间了,心里头有些焦急。
向老师在荣丰公司的办公室查电话线,却发现手中的电话线只剩下了一截,转身急急问:“电话线在哪儿?”
徐天低头看表,再次拨号,还是忙音。
屋角捆了一个商人,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断在墙,墙里……前几天就断了。”
影佐的车子遇上奔散的人流,一时间被阻住,长谷探出身子,朝天鸣枪,更加引起人群四下逃窜。
与此同时,码头上的油船已挂上了日本旗。费栋躲避着日军,在船上安放炸药。
向老师急了,找到消防斧劈墙,扯出电话线。徐天焦急地看着表,一直不停地拨号。向老师刚接好线,桌上的电话就响了。他过去接起电话,举到耳边听着,谨慎开口:“……是我……老向。”
徐天松了口气,声音不复当初的温润,“刚才怎么回事?”
“刚接上线,一切正常,油船一爆,趁着疏散我们就往外冲。”
“向老师,你听我说!一会儿油船爆了,你的船什么旗也不挂和疏散的船慢慢走,天就快黑了,那条弹药船要想办法让它冲起来,往外海冲得越快越远越好。”
徐天虽然语气急促,但仍带着笃定的自信。
“弹药船已经是日军的……”
徐天打断他的话,“本来没有这么复杂,接电话的影佐在日本做过我的教习。”
“明白了。”
“他还是会去横滨银行,但蒙不了多久,保重啊向老师!”
向老师想起了另一桩事情,“徐天,刚才你见到田鲁宁了对吧?”
“……那个做药品生意的田先生?”
“是,我们七个人的名单在他那里,一本红册子,转告田先生要保存好,别让我们白牺牲。”
隔着窗户,老向已经看见一辆吉普和一辆军车远远地堵在码头口。
徐天听着向老师交代后事一般的托付,心情很复杂,“好,我答应你去看他。”
“十六铺码头三号仓库还有一批药,叫他存好,以后我一定回来取。对不起……把你拖到这件事里来。”
向老师挂上电话,挑开捆着商人的绳子,拉着他从后门出去。“回家,离码头远远的!”
费梁在给面色如土的谷建刚往腰里藏炸药。
谷建刚头上的汗出得更多,此时已经顾不得用手帕擦,他只能用西装袖子在额头上抹了抹,“小……小芬和胡师傅都没回来?”
费梁头压得低低的,眼里脸上全是泪。谷建刚自言自语:“横滨正金银行进出要检查的。”
费梁手底下忙着,眼泪落在地上的灰尘里消失不见,“还能查你这个襄理?徐先生替咱们都想好了……”
谷建刚想想自己落在日本人手里的后果,不禁打了个冷战,连音调都变了,“要万一呢?”
费梁脸上还挂着泪,咬着后槽牙,下定了决心,“不能万一,进去把炸药找地方放好,回大街上,到时间摁引爆器。”
谷建刚心里头打了退堂鼓,“我不会,没摁过。”
费梁抬起头看着谷建刚。
谷建刚看着费梁满脸是泪,更觉不安,“你哭什么?”
费梁吸了吸鼻涕,气鼓鼓的,“要不我替你去?”
谷建刚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你和向老师要上船,责任重大。”
“叫我哥来帮你摁引爆器?”
谷建刚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迭声问:“对,费栋呢!”
费梁想起哥哥,又开始哭,“刚告别了,告别!他炸那条油船,连上面十多个小日本一起炸!”
费梁眼泪哗哗,泪水鼻水混在一起,手下狠狠地把炸药在谷建刚腰间打了个结,“你怎么这么磨叽呢谷先生!别让小七小芬胡师傅白牺牲了。”
费梁哭得谷建刚也鼻头发酸,“不要哭,你哥哥会回来的,我完成任务也上船和你们会合。”
“别晚了,谷先生。”
谷建刚在安慰费梁,也在安慰自己,“我跑步很快的。”
向老师疾步而来,“谷先生,要确定炸死那个来见你的日本人。”
谷建刚又愣住了,刚才才给自己建立的一点希望眼看着又破灭了,“不是找个地方随便炸么?”
“你要亲眼看到他被炸死。小梁子,走!”
谷建刚看着疾步而去的两位同伴,愣了一会儿,拧身飞奔。他给自己打了打气,握着拳头,好,好……那就炸死小日本!
向老师拉着费梁到拐角,拉开一直随身的大包。“都是你的,你上弹药船!”
费梁问他:“我不是跟你一起?”
向老师急促地交代:“上船尽量不要交火,等油船爆了,控制驾驶舱后拼了命顶住,让船开足马力往外海走得越快越好!”
费梁有点发慌,“我一个人?”
向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接应的老良只认识我,我要跟药品船。”
费梁带着哭腔,“向老师,您可不能牺牲,要不然谁知道我们这些人是为什么牺牲的?”
向老师用劲地抱了抱费梁,喉中一哽,“有那本红册子,会有人知道的。”
费梁重重地点着头答应:“哎!”
“靠你了!”
费梁又哭了,同时将包里的武器弹药努着力往身上掖,“向老师放心好了……”
老向和费梁分头而去,心里头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对方。
宪兵把荣丰公司里外警戒了,影佐走了进来,四下观察着。地面有断绳,墙是新砸开的,电话线是新接的……一切都显示着刚才这里发生过一场谋划。
影佐又恢复了先前的冷静理智,“去电话局调查上一个我在虹口接的电话,如果和马上要打到这里的电话出自一个地方,围,杀!”
长谷应声出去。影佐坐下来,有人上来给他检查伤口,他看着怀表的指针,等着电话的再度响起。
费栋一路摸上日军油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却还是被发现了。日军搜查费栋,搜出引爆器,费栋差点就想跟他们同归于尽,结果搜查的小兵看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扔在地上,费栋冷汗出了一身,日军示意他可以下舷梯,他看看自己的手表,秒针到达终点。
与此同时,徐天再度拨打电话。影佐摁停自己的怀表,看着窗外的码头。电话准时响起,影佐接起来,“我到了。”
徐天声音冷静沉着,“很好,现在去下一个地方。”
影佐感觉被捉弄了,非常恼火,“我哪都不去,在这里想想你是谁、要干什么,马上我就会弄清楚。”
徐天看着窗外的外滩,没有理会电话那头陷入暴躁的影佐,“……横滨正金银行襄理办公室,十五分钟到。”
影佐那头停了半晌没声音。
“选了个让你更紧张的地点,是不是?”
“我为什么要去?”
“你会在那里见到我。”
“我宁愿在这里和你多说几句话。”
影佐冷冷笑着。
“……因为你准时到了,本来不打算打这个招呼的,现在是你的缘故,我数到三,看窗外。”
影佐紧张地扭头看向码头。
“一、二、三……”
费栋从舷梯往回走,到船甲板击倒日军看守,抓到引爆器。
徐天看到码头方向密密的船丛里腾起一股冲天火柱。
徐天扣上了电话,研究着自己画的码头地图,拿起一支铅笔在其中一条船上打了个叉。
影佐摔了电话,暴跳如雷。
码头一片混乱。日军连喊带叫带旗语地指挥疏散,各船都在狂鸣汽笛。
费梁一边抹眼泪,一边混上了弹药船,往驾驶舱去。
影佐已经气急败坏,指挥司机,“横滨正金银行,快!”
车将开出码头的时候,他又让车停下来。他抓过来一个军官就问:“你,报告爆炸的船和相关运输公司的船货情况!”
军官也是训练有素,“大人是?”
影佐忍耐不发,“木内影佐!”
军官靴跟一碰,立正敬礼,“爆炸的船是中国大通公司的。大通一共有三条,炸的是油船,还有一条是中国军方的弹药船,已经接管,另一条正在清点,还没有完成。”
影佐此时已经恨得牙根痒痒,“……走!”
药船缓缓驶离码头,老向进入驾驶舱,有两名日军清查人员在。日军军官上前还未说话,老向开枪,又给另一个补了一枪。船老大惊在原地不敢动弹。向老师回头命令道:“随大流往下游走,船上货是我的。”
却未料到先前倒下的那名军官未死,给了向老师一枪。向老师忍痛回身将之击毙,血从他的腹部溢出来,船老大又开始哆嗦,向老师捂住腹部,“……把好舵,我死不了。”
天色开始暗了下来,影佐已经赶到了横滨银行。之前离开的长谷也赶回来了:“查到了,永安公司七楼打出来的电话。”
影佐抬头看了看横滨银行楼,下达命令,“先过去围住,等我到。”
长谷低头恭敬,“宪兵已经过去,等先生指令。”
影佐挥手示意长谷和他一起进入银行。
谷建刚坐在班台后面,炸药已安放在与他对面的椅子底下。他听到了脚步声,赶紧去班台后坐好,手握引爆器,屏足了气。门推开,影佐进来在门边站定,打量着他。谷建刚紧张得连手都在抖,示意影佐近前坐下,“请坐。”
影佐皱了皱眉,“你再说一遍。”
谷建刚的上海口音很重,“请过来,坐下。”
影佐回身便走,“不是他!”
长谷转身前抬手便是一枪。
谷建刚望着自己的胸口,不敢相信自己中枪,他艰难地起身,绕过班台,去椅子下取出炸药,踉跄追出去。影佐一行已经进了铁栅电梯,他看着谷建刚追出来,跌倒在走廊上,咽气,电梯下行,谷建刚倒在走廊的身体渐渐不见。
费梁在夜色中摸上弹药船,拧断了一个守门日军的脖子,反锁舱门。他将船舵定好方向,推全速,然后找好角落,将武器全部摊开。徐天看了看表,确认费梁已经控制住了那艘弹药船,徐天又在那张地图上画上了一个叉。他知道,随着自己的手起手落,又有一条年轻的生命将会消失在他眼前。
影佐与长谷很快就摸到了徐天刚才待过的办公室,可是早已人去楼空,连一张有用的纸片都没有找到。一架电话机在桌上,一把椅子在窗前。
“都出去!”
影佐压抑着心头怒火,看看徐天放在桌上的望远镜,又看了看那部把他耍得团团转的电话。
徐天早已从另一条路下了楼,他还不忘拎走自己买的小菜和鱼,路过楼下的宪兵时,他把自己伪装成怯懦卑微的小市民,假装楼里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不断有人从他身边跑过,他的步伐不疾不徐,路过一个垃圾桶时,他打量了四周,将刚才包裹电话筒的纸和手绘地图一起扔了进去。
影佐抄起望远镜,望远镜里的十六铺码头火光冲天,船都已离岸散落得远远近近,天色已黑,视线不清,移动角度,看到有一条船脱颖而出,挂着日本旗全速开往外海方向。
影佐抄起电话,“接第三舰队,往江口出去的那条船如果是中国大通公司的,开炮击沉。”
弹药船上,费梁全力阻击欲入驾驶舱的日军。
日军从另一道门侧攻,费梁快没弹药了。几个日本兵冲入驾驶舱,费梁牺牲。
长谷放下电话汇报:“是中国大通公司的,但挂我们的旗,应该是已接管的弹药船。”
影佐怒气冲冲,心头火一拱一拱,“伪装!这就是今天下午所有发生之事的目的,击沉!”
长谷应道:“是!”
江面上,弹药船里,日军跨过费梁的尸体,拉下船的操纵杆。
陆上巨炮移动,调整,开炮。炮弹呼啸而来,爆炸。
虽然距离远,影佐还是被预料之外的强烈爆炸吓着了,窗玻璃全部震碎,影佐和长谷猝不及防,被炸开的玻璃在脸上划了几道浅浅的伤口。
长谷看着影佐,“是弹药船,影佐大人……”
影佐将望远镜再移往另一个方向,上游方向大大小小的船只正隐入夜色。
催命一样的电话再次响了。影佐走过去,轻轻放下望远镜,接起电话。他左肩枪伤的血顺着手指在流,“……佩服,十分希望有进一步指教。”
徐天在一处街边电话亭,一手听筒,一手提着贾小七的饭盒和小菜,“打这个电话只是确认你在不在那个位置,如果在,朋友托我办的事就好了。”
影佐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天的声音冷静自持,“上海人。”
“不可能,国民党蒋先生的人?”
“不是的。”
“中国共产党?”
徐天没说话。
“我会把你找出来……喂?”
“不要费心了,上海那么大……”
徐天不由分说把电话挂断,停了三秒,长长出了一口气。
握着电话的影佐怒骂一句,怔了片刻,忽然仰天晕倒。
徐天拎起鱼,把饭盒放在篮子里,行走在灯火昏暗的上海街道。他走了不远拐过一个弯,走入租界。这里的灯火相对多一些亮一些,秩序好一些。徐天进入同福里,这和外边的兵荒马乱完全是两个世界。狭窄的里弄两边晾着衣裤,头顶的楼上亮着灯光,屋里面传来炒菜的声音与气味,小孩子在里弄里边笑闹着,大人在扯着家长里短。徐天有些恍惚,世事难料,1937年11月的这个下午,原本只是应朋友之召的徐天,被裹入突如其来的一场厮杀,这场厮杀还是他策动的,他要在从放下电话走到同福里自己家之前,把这件事在心里找一个地方藏好。可是这并不容易,贾小七的饭盒就在他的篮子里,还存有一丝丝的温度,提示着下午那一场惊心动魄兵荒马乱。
徐天怀里的围巾掉下来,陆宝荣捡起追上,晃着递给徐天。徐天愣了愣,明显是忘了这条围巾,他接过,继续往里弄最深处走。在徐天眼里,这个世界充满了暗示,这些暗示对他简单明了,别人却视而不见。他享受自己超乎常人的观察和推断力,同时又难辞其扰。一个常人没有机会经历刚才的事情,他现在怎么办?带回一个贾小七的饭盒,记住一个叫田鲁宁的名字,一本红色的册子,这些怕是要在很长时间里扰乱本来按部就班的生活。
当然徐天也知道生活不可能按部就班,尽管日本军队不会来租界,但上海沦陷了,谁知道明天怎样?
徐天走进自己家,饭菜在桌上未动。他缓步走上楼梯,进了阁楼小书房,关上门。
他放下饭盒,愣了好一会儿神,从怀里取出围巾放在桌子上。他几乎忘了,现在围巾和他一起回到了同福里。在外滩的时候他渴望自己是中共上海静安支部的一员,与他们共生死。在淮海路围巾主人对他说话的刹那,他想立刻空白了自己与她亡命天涯,可惜当时她是在逃离上海的路上。徐天要好好平复一下,天明之后去看看田鲁宁,老向说他那里有一本红色的册子很重要。红色,一个需要他认真分辨的颜色。徐天是色盲,红色在他眼里是灰的,就像眼前的这条围巾,他现在也认为是灰的。
徐妈妈吴秀芬是一个典型的上海女人,精致得体。虽然是在家里,头发仍是一丝不乱,剪裁合身的旗袍穿在身上,一点都看不出已经年过半百。她在外边砰砰敲门,“天儿,介晚回来吃没吃过?”
徐天愣了半晌才答应了一声:“吃过了。”
徐妈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他的回答,“真的吃过了?下次要说一声。”
徐天的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反常,“对不起,姆妈。”
徐妈妈在门外小声嘀咕着:“我到小翠那里打麻将去了,真是的,不回来吃也不说一声……”
机场的大门外,田丹像个难民一样被一堆人挟裹着坐在地上,田丹紧了紧大衣领口,身边的人很嘈杂,她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她看着手上的订婚戒指,把它从手上摘了下来。门口守卫着的国军突然在一个军官的带领下整队离开,引发了人群的骚动。田丹在黑暗中找到自己的行李,试图往外走,但是铁丝网拦住了她的去路,她来回寻觅出口,铁丝网似乎漫无边际,田丹无奈愤恨地拍打铁网。铁网外有灯光亮过来,是车队,车队到了跟前,是无数日军到达,沿铁网散开。田丹颓然坐下……
上海的冬夜很冷,冷不过田丹的一颗心。她想不通为何短短一天会出现这样的变故,自己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将父母留在上海,跟着刘唐离开,却没想到刘唐是如此自私卑劣的男人。田丹此时心里头又掠过一阵庆幸,庆幸自己早早识破了刘唐是这样一个男人,庆幸自己没有在更无助的境地被他抛弃。田丹把订婚戒指从自己兜中摸出来,朝着黑暗,狠狠抛出,似是下了决心要同过去决裂。
第二章
广慈医院因为影佐的到来格外忙乱,医生护士手忙脚乱地把他抬上手术台。手术灯打开,医生的脸在影佐眼里已经有些重影。医生检查伤口的动作不情不愿,“子弹在里面,准备麻醉。”
影佐阻住医生,声音听起来已经有些虚弱,“麻醉多久清醒?”
医生公事公办,声音冷冷,“麻醉一小时,手术两小时,影佐先生失血太多,要卧床休息几天。”
影佐看向长谷,下达命令:“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找到那个打电话的人。”
长谷面露难色。
“查死在电厂、虹口司令部和银行三个人的身份,查和他们往来最密切相通的人,查大通公司跑走的那条船的货物来源。”
长谷站在手术台前,脚跟一并,低头应道:“明白。”
田家夫妇还并不知道此刻田丹的遭遇,女儿不在的屋子里显得略有些萧条冷寂。田太太正张罗着给田鲁宁洗掉要换下来的脏衣服,手指刚刚碰到田鲁宁的外套,就被田鲁宁吓了一跳,“不要动那本册子!”
田太太身子一僵,埋怨地看了田鲁宁一眼,“介凶做啥?我又没有动,难不成跟衣服一起泡水里。”
田鲁宁面色严肃,朝田太太伸手,“给我。”
田太太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问:“向老师的东西?”
“拿过来。”
田太太走了几步,把册子塞回田鲁宁手里,安慰道:“你也不要心慌,他们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
田鲁宁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红册子,“凶多吉少。”
“刚刚不是还说去了个叫徐天的先生,本事大得很。”
“但愿他能帮老向把药船开出去。”
田太太拢了拢身上的旗袍坐在田鲁宁身边,“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不要弄不好反而运气更差。”
田鲁宁心里头袭来一阵烦躁,“哎呀!不要讲了,把衣服拿下去洗就是。”
田太太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你以为还有佣人?都跑光了,就剩我们两个反而清静,丹丹现在也不知道到哪里了,说是飞到武汉,跟刘唐在一起总比我们要好。”
世事总是不遂人愿,此时此刻的田丹并没有像姆妈说的那样已经跟自己的未婚夫到了武汉,而是跟一群难民模样的人挤在日本人的大货车上。车子不知道停在什么地方,田丹被同车的日本人吆五喝六地从车上赶下,田丹抱着自己的行李,四处打量周围的环境,看起来是一个临时看押集散的地方。
夜晚的空气中泛着潮湿,隐隐约约又要开始下雨。时间已经很晚,里弄里不再人声鼎沸,徐天在自己的书房里发呆,忽而听到楼下笃笃笃敲起来了木板。他起身取来了一个小锅,放到篮子里,把零钞放到了仰着的锅盖里,顺着一根布条绳缓缓垂到楼下。小贩停下脚步,收了钱,往楼上看了一眼,从挑着的担子里舀了一碗馄饨,将盖子扣好,绳子再慢慢地收上去,小贩又继续笃笃笃地敲板而去。
徐天将馄饨从窗外收进屋子,他小心翼翼地把小锅端到桌上,顺手打开了桌上的台灯。热气渐渐在屋子里氤氲开来,徐天将脸埋进馄饨的香气里,吊了一整天的心觉得有些安定。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带着饭盒的贾小七,心里一梗。
徐天一边吃一边看贾小七的那只饭盒,盒把手上绕有棉纱,盒面有不少凹坑,盒盖夹层里有一长一短两双筷子。
徐妈妈突然推门进来,“还说吃过饭了。”
徐天从思绪里抬起头来,有些不满地抗议,“姆妈,每次能不能先敲敲门!”
徐妈妈颇有些不以为然,“自己家敲什么门?”
徐天将铝饭盒移到隐秘的地方,无奈的样子,“麻将打完了?”
徐妈妈继续絮絮叨叨,“明明没吃过饭说吃过,又偷偷买馄饨躲在阁楼里吃,也不下楼睡觉,明天要上班的。”
徐天就差举手投降了,“姆妈,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徐妈妈一脸严肃认真,“待好一会儿了。这间阁楼就该租出去,现在逃难来上海的人那么多,都往租界里跑,好多都是有钱的,我们家楼下两间睡房加一个客厅足够用……”
徐天打断了徐妈妈的话,一副没得商量的语气,“阁楼是我的书房!”
徐妈妈没有再坚持,她觉得徐天今天有点奇怪,盯着儿子,“……你今天是有些怪里怪气,白天碰到啥事体了?”
徐天想起下午那一场惊心动魄却悄无声息的战斗,心里面百味交杂,却无从说起,他突然有点泄气,“没有。”
徐妈妈看到他这副样子,更是证实了自己心里头的猜想,“姆妈说话你不要不信。”
徐天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随口应:“你说。”
徐妈妈了然地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想女人是不是?三十多岁不结婚,你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弄出毛病来。”
徐天觉得没法再把对话进行下去,紧扒了两口馄饨,索性起身离开阁楼,往下走,“睡觉了,姆妈记得关灯。”
徐妈妈扫了一眼阁楼,看到露出一角的红色,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徐天已经下楼去,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抽出来是一条女人的围巾。徐妈妈看了看,又闻了闻,围巾上带着隐约的香气。徐妈妈得意地笑了,她又把围巾原样放回去,关了灯下楼。
上海里弄的早晨是嘈杂而市井的,天刚蒙蒙亮,各家各户便开始了一天的生计。卷着时髦头发的女孩子翘着刚染好的手指甲在门口洗脸,咿咿呀呀的收音机传出了远方的战报,光着膀子的男人出来拿报纸,引发一阵姑娘家的尖叫。弄堂口是小翠家,正往外摆书摊,摆在最醒目的地方是张恨水的《金粉世家》与《啼笑因缘》,还有最时兴的《蜀山剑侠传》,小翠她爹老胡是个聋哑人,长得慈眉善目憨厚老实,以配钥匙兼修鞋为生,这会儿正在擦他的机器。
对着徐家的是陆宝荣的裁缝铺,陆宝荣独身过活,年纪不小了还没成家,他正用衣服擦自己的眼镜,准备熨头一天挂直的衣服,熨斗里的炭已经烧红烧透了。老马的剃头小店也卸下了门板,门脸不大,却用着很讲究的一套家伙,铜盆白毛巾热水剪具,门上玻璃还印着招徕顾客的英文。
小翠端了一盆水就势泼在弄堂走道上,陆宝荣提起熨斗到铺口吹了吹,炭灰飘飞出去,他回身正准备将熨斗往衣服上压,老马骂上了:“哪一家的短命裁缝店吹熨斗,也不张张他的狗眼睛,把灰吹到人家脸盆里来了。”
陆宝荣忍了忍没说话,准备接着干活。老马却是个不依不饶的性格,继续扯着嗓门嚷嚷:“一辈子做女人衣服,一把年纪讨不到老婆也难怪。”
陆宝荣被戳中了伤心事,跳了出来,“就是吹熨斗不小心,也可以好好说话的,怎么开口就骂人?我是在自家门口吹,风吹起来灰飘到哪里我怎么知道?我总不能做风的主。”
老马见有人搭腔,反倒来了劲,“你个老玻璃还有道理了?”
陆宝荣也不是善茬,“你少装白相人。剃头就剃头好了,还穿西装?有本事住花园洋房去,不要弄堂里头装大亨。”
小翠穿着大红棉袄,烫的头发已经有些不时兴了,兴致盎然地站在弄堂口,看着两个男人吵架斗嘴。老马吵起架来像打字机一样哒哒哒的颇有韵律,“我从前不是没有住过花园洋房,你住过吗?”
徐妈妈恰到好处地从屋里出来,说起话来笃悠悠的,“你从前住花园洋房楼梯间,当佣人给老爷捏脚敲背挖耳朵,有啥好拿出来讲的!”
老马目瞪口呆看着徐妈妈,没想到房东居然站在了自己对头,“徐姆妈……”
徐妈妈接着又补了一刀,“不要装心疼,同福里都知道的事体,就是你自己假装忘记。”
陆宝荣见有了帮手,幸灾乐祸,“嘿嘿,就是,白天剃头晚上还要假装上流社会,仙乐斯一杯咖啡喝到半夜,也不晓得兑了多少水……”
徐妈妈争取站在不偏不倚的立场上,“陆宝荣你个娘娘腔少多嘴!事体是因你起的,我在里面都看见了,挑别人过去别人心里舒服啊?”
陆宝荣扁了扁嘴,委屈得很,“他先骂人。”
徐妈妈立眉横腰,“隔壁邻居一个弄堂的,来来往往的人听见还以为同福里打仗了呢!”
陆宝荣小声说着:“总之今天他要跟我道歉。”
徐妈妈说一不二,“不用道歉,回去烫衣服!”
“为啥?”
“回不回去?”
陆宝荣梗了梗脖子,“不回去。”
“不回去就下个月涨你房租,说涨就涨,不服就收回来,反正现在租房的多得是,钱出得比你多好几倍。”
陆宝荣下嘴唇颤抖委屈得不行了,拧身进铺子。老马看见陆宝荣已经落败,心里头高兴得很,打算乘胜追击,“徐姆妈我这盆水弄脏怎么办?你看看灰还飘在上面,证据。”
徐妈妈自然是不吃这套,端起盆就把水倒了,“喏,证据没了。”
正说着话,徐天从门里提着公文包和贾小七的饭盒出来,“姆妈,我上班去了。”
徐妈妈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早点回来啊!”
“哎,问陆师傅两句话。”
徐天一边说一边走进裁缝铺子。
徐天卸了贾小七铝饭盒的碎花保温外套,“宝荣叔麻烦你看看,这种布是哪里出的?”
陆宝荣正委屈着,还扁着个嘴,“……我哪里会知道。”
“你是裁缝师傅,布料上总比我有见识。”
徐天晓得这会儿要说几句好听的话。
陆宝荣拿过来瞟了一眼,“料子大路货,都没有上市面,边角料裁下来用的。”
“怎么看的?”
“布面还都是细毛头,出厂的布要去毛磨面晓得不?再说要是好好一块布,纹路不会照这样裁下来用。”
陆宝荣说起这些事儿来头头是道,也不委屈了。
徐天收起碎花保温套,“谢谢陆师傅。”
陆宝荣又想起了另一桩事情,小心翼翼地问徐天:“徐先生,徐姆妈老是说涨房租,不会当真吧?”
徐天的心思都放在手里的这块布料上,随口一答:“姆妈刀子嘴豆腐心,你又不是不知道。”
陆宝荣似乎又要哭了出来,“那嘴也太刀子了。”
徐天从裁缝铺出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往弄堂外走。徐妈妈凑上来问:“跟老陆说什么?”
徐天含糊答道:“问点小事体,走了啊!”
徐妈妈被他噎得有点无语,眼看着徐天走到弄堂口被小翠拦住说话。
小翠倚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徐天,“徐先生上班啊?”
徐天继续往前走,“嗯。”
小翠鼓足勇气,脸跟棉袄上的颜色一个样,“等一等,徐先生,进来看看。”
徐天停住脚步,摸不着头脑,“看什么?”
小翠索性也不矜持了,“进来看看嘛!”
徐天脸有些红,犹豫着。小翠看着他脸上红了更是欢喜,身体朝他靠了靠,“哎哟脸红了,读书人就是不一样的,我让你看看昨天又进了十几本新书,蜀山飞剑还珠楼主火烧红莲寺,我就是喜欢书,这点我们俩是一样的,同福里有几个喜欢书的人?”
徐天退出迈进铺子的半个身子,“我上班,快迟到了。”
小翠已经有些幸福得发晕,“噢,那要紧的,下班来看看啊!”
徐天逃也似的疾步走出里弄。
徐天的状态有点游离,他拎着饭盒沿着街沿行走着,忽而停住,返回去赶电车。他快走了两步,赶上了正要缓缓离站的电车,前面开车的司机座位底下,有一只与贾小七一样的铝饭盒。徐天坐在座位上,脑子里乱哄哄的都是昨天下午贾小七的样子,他一直乘到车厢里只剩他一个人了,车停到中转站。
徐天和那个司机,一人提了一只铝饭盒下车。徐天在街头四顾,选了一条窄一些的里弄走进去,里弄里有规律的哗哗声,徐天循着声音到近前,一间门面房侧牌匾写着“华沣棉织站”
,里面有三五个女工,围着与贾小七的饭盒保温套一样的碎花布围裙。徐天不知道该怎么上前开口,就愣愣地站在那里,直到一名女工回头看到他手提着的饭盒。
女工眼直了,慢慢走出来,确认了自家的饭盒,又疑惑地看着徐天。徐天没有说话,女工看着他手里的饭盒,过了半晌,女工眼圈开始泛红。
徐天开始手足无措,有些语无伦次,“贾、贾小七叫我把这个带回来,还叫我把这些钱给你,也不知道有多少,你自己数数。”
女工机械地接过饭盒和钱。徐天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终是转身走了。
女工看着手里的钱和饭盒愣了片刻跟上去,徐天又生了逃离这个地方的心思,他不忍心看着贾小七老婆红着的眼睛。徐天快步走,女工索性小跑着追,徐天只能停下来面对女工。
“小七是不是有什么事了?”
徐天声音很小:“……不知道。”
“他叫你来的?”
“是。”
徐天的声音更小了。
“……我叫什么名字?”
徐天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他说……说你们俩是在电车上认识相好的。”
女工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徐天慌张起来继续走,女工跟着,不管不顾地追上来。
女工一把抓住徐天的胳膊,嘴唇颤抖,“我叫什么名字?”
徐天无言以对,只能低着头看自己脚底下的黄土。女工已经泣不成声,“说实话,小七到底干什么去了?我要跟公公婆婆瞎话编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一辈子?”
徐天艰涩开口:“我不知道。”
女工抹了一把眼泪,眼圈依旧红着,“小七什么时候回来?”
徐天从没面对过这种情况,只能实话实说:“不知道。”
女工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走就走好了,总要留一句话的。”
徐天实在无法直视女工的眼睛,“……是我自己找来的。”
“瞎话!”
“真的,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没交代,怎么找得到我。”
女工泣不成声地看着徐天,徐天再度陷入了沉默。“你来一趟总要让我明白。”
徐天指了铝饭盒,索性和盘托出:“里面有两双筷子,一双长一双短,是两个人的饭。一起上班一起过小日子的夫妻会这样细心给饭盒保温,两份饭是一家人的。”
女工显然不明白徐天是怎么靠这个推断出来的,徐天只能把话说得更明白:“贾小七开电车,只有在电车中转的时候有时间和你一起吃,吃饭时间不会太长,所以你上班的地方离电车中转站不远。”
“在周围上班的人很多。”
“我找裁缝师傅问过,这个布套是没有出厂的边角料,这边的棉纺站不多,我运气好第一个就看到你们的围裙了。”
“……他就说我和他是在电车上认识的?”
“……是,这不是猜的,他说的,还有钱也是他……临时塞给我的。”
女工的眼泪再次涌出,“他没别的话了?”
徐天试图安慰却不知如何是好。
“……谢谢你!”
女工转身往回走。
看着女工的背影,徐天僵在那里半天迈不开步子。他突然对这个女人感同身受,那是段遥远得似乎已经不可及的时光。徐天本以为这段往事不会再被开启,却猝不及防地因为一个本来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下午旧事重提。父亲被处决的那天也是在一个下午,天气同昨天一样湿润。徐天混在人群中,眼睁睁地看着殷红的血液从父亲身体里流出,就像昨天的贾小七一样。围观的人群里有许多家属,看到亲人被枪决大多情绪激动。徐天却一言不发。他希望自己能像别人一样哭出来或者索性晕倒,可是他并没有,因为他知道从那一刻起,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唯一的变化就是他变得愈发沉默寡言,而且,再也分辨不出红色。
徐天提着公文包,目光直直地走在路上,回想起昨天那个小会议室里鲜活的各位,转眼就变成了小册子上的名字,这些人与他素昧平生,却鬼使神差地将性命托付与他。他觉得自己身上沉甸甸的,甚至无法呼吸,忽然有人撞了一下徐天,他拉回思绪,定了定神走进菜场。
天已经大亮,田丹还被困在日军的空场。许多日本兵在空场外围四处散落,中间聚集了许多中国人,有乡绅模样的,有本地人模样的,也有难民。疲惫的田丹就在其中。
空场一头有张桌子,一个中国翻译在逐个问排队过来的人,田丹看到有一块插着钉子的模板正朝天放着,田丹离开队伍,把木板踢到了一边,一个日本兵举着枪,凶神恶煞地示意她回到队伍里去,排在田丹前头的两位年轻人很紧张,马上就轮到他们了。
“籍贯?住址?在哪里工作?……做什么的?”
两个人一脑门汗,一句也说不上来。
旁边的日军过来,翻译小声地提醒:“说两句啊,过去就让走了。”
日军到跟前用刺刀挑开一个青年的外套,露出里面的破军装。青年见状,索性不管不顾,“哥,拼了啊!”
两个人扑上去,一个日本兵被过肩摔摔到了地上,脑袋撞到了木板的钉子上,还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旋即又轰然倒下。空场里又响起了两声枪响,空场中央又多了两具尸体。
一切发生得太快,空场里尖叫一片,但是谁都不敢乱走乱动。田丹在队伍里有些发怔,翻译停了好半天,“……下一个。”
田丹定了定神,木木地开口:“上海人,广慈医院药剂师,家在麦琪路167号。”
翻译抬头看了看她,“到那边等,下午差不多就能走了,不要怕。”
田丹看了看迅速被拖走的尸体,打了个寒战,“不怕……”
徐天在菜场办公室翻电话黄页,他的同事冯会计是一个中年女人,凑了过来,“找什么呀?我给你找。”
在徐天看来,冯会计是个有点神神叨叨的女人,徐天没说话继续自己翻。
“印堂有点发暗。”
冯会计煞有介事地说。徐天抬头看着她。冯会计见有人搭理,更是来了兴致,“左眉头有点往下掉,鼻头也暗,最近晦气事不要碰到。”
徐天摇了摇头,找到了田鲁宁、仁济医药公司、麦琪路167号,“冯大姐我打个电话。”
冯会计闲着也是闲着,双手撑在桌沿上,又低了低身子凑近他,“多少号,我给你拔。”
徐天不落痕迹地往旁边挪了一下,想了想,将电话簿推过去,让冯会计拨号。
田太太将饭菜放到桌上,冲里屋喊:“吃饭了。”
田鲁宁正踩着梯子在踅摸合适的地方放那本红册子,田太太一边布餐具一边抻着头看,“哎哟,从昨天开始就在意老向这本书。”
田鲁宁抬手够着书柜顶,声音断断续续,“……不是书。”
田太太看叫不动田鲁宁,提高声调,“先吃再找地方放。”
正说着,电话响,田太太过去接起来,电话里是女人的声音,“喂?”
田太太瞟了屋里头的田鲁宁一眼,“侬啥人?打错了。”
田鲁宁停了动作回头看田太太,“谁?”
田太太扣了电话,小声嘟囔:“鬼知道是谁。”
门铃在这个时候突然响了,田鲁宁下了梯子将红册子揣回怀里,“开门去。”
田太太扬声问道:“谁啊?”
一边说话一边对着门后一块镜子修饰自己的头发,又看了看口红。门铃又响。田太太堆起笑容,拉开门,“来了,谁啊?”
门口是面色苍白的影佐和长谷,田太太看着索命似的两个人心头笼上了不好的预感,“……找谁?”
影佐跟长谷用日语交流:“确定是这里?”
“船上药是仁济医药公司的,货主田鲁宁,是这家。”
田鲁宁从里屋出来,“美莲,是谁啊?”
田太太听到日语已经变了脸色,“日本人?”
田鲁宁当机立断就要关门,长谷抽出一把匕首,往田太太小腹迅速刺入,然后托住她,待影佐进去,再将田太太拖进来,关好门。放下田太太,将带来的一个煤油桶靠窗帘放好。田鲁宁待妻子倒地才缓过神,他扑向一个抽屉。
长谷抢上一步击倒田鲁宁,拉开抽屉,取出里面一支勃朗宁手枪,扔到桌上,田鲁宁撕心裂肺,企图摆脱长谷的钳制扑向田太太,“美莲!”
田太太此时已靠着墙歪倒在地上,直抽冷气,“……好疼。”
影佐对长谷皱着眉头,十分不悦,“谁叫你动手了?”
徐天借口去查货,出了菜场上电车往田家而去。他站在马路对面,有两个安南巡捕晃过去,从外面看田家的房子很安静,却不曾想到,屋里已经是一片混乱,田太太血流了一地,田鲁宁双目尽赤。
影佐蹲在地上,目光与田鲁宁齐平,“可以把事情策划得那么有趣,不敢承认?”
田鲁宁浑身都在哆嗦,“求你,送我太太去医院。”
影佐充耳不闻,嘴角笑意阴森,“你的同伴们可比你要刚烈得多,可惜都死了。”
田鲁宁已经失去理智,歇斯底里,“你到底想怎样!”
影佐步步紧逼,“昨天的事是不是你策划的!”
“不是。”
影佐觉得一切事情都开始清晰明了,站起身子居高临下,“你知道我问什么事情,就说不是?……那就是你了。”
田鲁宁怒目而视,“我不知道。”
长谷用日本话骂了句,田鲁宁突然暴起,“畜生!”
长谷一刀割了田太太的喉,田鲁宁完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影佐有些烦,“再问一遍,昨天是不是你策划的?”
田鲁宁扑向影佐,那支勃朗宁手枪从桌上掉下去,滑到角落。田鲁宁完全不是影佐的对手,他胡乱在空气中挣扎着,轻而易举就被卡住双手,“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我恨不得把你们全杀了!”
影佐饶有兴致地问:“怎么做的,说来听听。”
田鲁宁已经一心求死,“为什么不杀我?”
“当然,是要杀掉你,昨天是我的奇耻大辱。”
此时影佐生硬的中文听起来像是在催命。
田鲁宁再次试图扑向影佐,被长谷摁住。
门铃再度响起。
门铃响了好久都无人回应,就在徐天试图转身离开的时候,门开了,他看见了影佐。
影佐十分诧异,“徐天君!”
徐天也是不敢相信的样子,“木内君?”
影佐侧过身子让开一条路,“进来,请进。”
徐天慢慢踏入这个房间,“这里是……你怎么在这里?”
影佐反问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来找田先生。”
影佐脸上笑意莫测,“在,在里面,请进。”
徐天停了停才迈步进去,屋子里只有影佐一个人。徐天四周看了看,首先是田丹和田鲁宁夫妇的相片,让他愣了片刻,他没想到昨天那条围巾的失主居然便是这家人的女儿。然后是地上不止一个人的脚印,临时掩盖到血迹上、不在原本位置的地毯,柜子下竟然还有一支勃朗宁手枪。
徐天已经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田先生不在?”
“你和田先生很熟悉?”
徐天犹豫了一下,“连面都没见过,昨天在四川路碰到田先生的女儿,要我来转告一声她已经走了,叫田先生放心。”
影佐顾左右而言他,“真巧,日本一别六年,在这里遇到。”
“前一阵我还在想,日本侵华木内君是不是也参与进来了。”
“职责所在,当然要尽力的。”
影佐把这一切都说得理所当然。徐天往那支手枪踱过去,“可这是法租界,你不该在这里行凶。”
他捡起了手枪,影佐脸色变了。
“不要误会,我不想和你对抗,但正好碰见了,有义务报警,刚才我看见有两个安南巡捕过去。”
徐天走到窗边。
“你一定要这样吗?”
“是,希望木内君看在过往面上不要为难我。”
徐天砸碎窗,对着外面试图开枪,枪却没有响,多年未曾接触这些东西,已是有些生疏。
“这种枪有保险,在拇指旁边。”
徐天把枪拿近看了看,重新举出去向天开了五枪,直到子弹打光,然后把枪放回到桌子上,里屋的长谷听到枪声冲了出来。
徐天看到了里屋的田鲁宁和地上的田太太,冲出来的长谷脚带起了地毯,使徐天的脚踩在了血里。徐天猛然转头向影佐,心头一沉,“你杀人了?”
影佐冷冷笑开,“你的鞋子在那个女人的血里。”
徐天脸色瞬间苍白,费劲地挪开脚和身子,坐倒在角落的一张椅子里。
影佐哈哈大笑,声音啁哳,“晕血?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这个毛病。”
街上,两个巡捕听见枪响吹哨笛赶了过来,有路人邻居在远处围观指点。巡捕三步并两步跨上楼梯,到田家前砸门。长谷开门出来,说的是日语:“滚开,不要管这里的事。”
巡捕愣了愣,欲拨开长谷往里进去,长谷取出了枪,巡捕当时就怵了。又有巡捕一路喊着“让让让让让”
,飞奔着拨开围观的人群往这里赶来。
田鲁宁被长谷打得不轻,进去的气多,出来的气少。影佐看着徐天,问:“徐天,你不认识他?”
徐天没说话,倚在桌子上,头还是一阵一阵发晕。影佐循循善诱,“按说六年没见,我们应该叙叙旧的……”
徐天打断他的客套话,“两国交战,我虽是平民,与你也成水火,没有旧情可叙。”
影佐收住话头回归正题,“但我很想问一个问题,昨天下午你在干什么?”
外面又开了一枪,紧接着长谷跌进门里,影佐惊诧地起身,“混蛋!”
长谷怒吼着冲向年轻巡捕铁林,显然刚才是铁林将他踹进来的,铁林顶着长谷的枪口,瞪圆了两眼,两撇小胡子几乎要翘起来。
影佐制止了他,“长谷!”
铁林满脸不服,“打死我?不信日本人敢在租界杀巡捕,铐回去!”
几个巡捕谁也不敢动。铁林义正言辞,一字一顿:“法巡治案第十一条第三款,有拒捕抗警者严治,执枪拒捕者不问案由就地正法罪不及值巡!……枪放下,想死就举着。”
长谷勃然大怒,手一动就要开枪,影佐拦住长谷,向着铁林,“你叫什么?”
“我叫铁林,法租界一个小巡捕。”
长谷的枪还指着铁林的脑袋,铁林动作快得吓人,伸手扇了长谷一耳光,“还举着?又不敢开枪,举什么举!是不是就你们两个人?房子里面在干什么!”
铁林拨开长谷,旁若无人往里走,长谷准备开枪了,影佐制止了他,“让他进来。”
外面吵得沸反盈天,徐天趁机进屋,蹲在田鲁宁身边。田鲁宁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虚弱,“他们都牺牲了?”
“……只有向老师好像走了。”
田鲁宁的眼睛亮了亮,“怎么干的?”
“我只是打了几个电话。”
“电话里跟他说什么?”
田鲁宁尽量问得详细。
徐天言简意赅:“叫他去该去的地方,告诉他我是普通一个上海人。”
田鲁宁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不活了,你不要出头,就算我替他们七个感谢你。”
四五个巡捕和影佐、长谷进来,房子立即满满当当,铁林也注意了一眼墙上田家三口的照片,“……谁报警的?”
“我。”
徐天从屋里出来。
铁林里外转了一圈,出来脸都青了,影佐坐着冷眼看铁林。铁林眼中带火,咬着牙说:“人谁杀的?”
影佐指了指站在一边气焰仍旧嚣张的长谷,“他。”
长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铁林冷不丁一拳将之击倒,骑上去一通猛揍,然后喘着气站起来。
铁林掀了自己的制服帽子,恨恨地道:“我不弄死你。依法办事带回去,杀人偿命,你们在外面杀人放火,到这里叫我碰见……”
几个巡捕站在那儿面面相觑,铁林咆哮着,“带回去啊!”
那几个巡捕犹豫着还是不敢动,影佐事不关己的语气,“我没杀人。”
铁林更加愤怒,“同案!”
“我再问他两句话。田先生,巡捕房要抓人,所以我没太多时间了,昨天下午的事是不是你策划的?”
田鲁宁此时气息愈发微弱,“是!”
影佐瞟了徐天一眼,徐天移开目光。
“你干了什么?”
田鲁宁呵呵冷笑,“给你这个畜生打电话,把你像狗一样支得到处跑。”
影佐心头火起,面上佯装镇定,“很好,现在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田鲁宁笑起来,“我普普通通一个上海人,中国人。”
“……那就是你了。长谷。”
长谷一枪打死田鲁宁。铁林愣着,徐天愣着,一屋人都愣着,长谷一脸青红地对铁林叫板,“刚才你说杀人放火?人杀了,火还没放。”
长谷打着火机,踢翻带来的那个煤油桶,火机落下,大火顺窗帘燃起。
铁林扑上去,又是一阵厮打,“王八蛋!”
影佐将长谷手里枪拿过来,递给铁林,“怎样?不敢打死我们就不要生气,跟你回巡捕房。”
铁林气还没出够,感觉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还看什么,抓人,地上的抬出去,救火!”
“徐天,天黑前我去找你叙旧。”
影佐忽然阴恻恻地凑近徐天说了这样一句话。
铁林将影佐往外拖,“你做梦,等死吧!”
徐天一直坐在原来的地方,看巡捕来来回回忙着把田鲁宁夫妇抬走。
火烟越来越大,徐天才站起来慢慢走出去。邻居有来救火的,铁林和影佐、长谷已经不见了,有两个巡捕留下,田鲁宁还有一口气,与田太太并排在门前空地上,他盯着徐天。徐天俯身过去。
“进门的时候我听见,你和丹丹怎么认识……拜托了……”
徐天握住田鲁宁的手,轻声道:“……我不认识你女儿,我欠你一条命。”
田家门前乱作一团,徐天慢慢起身离开。消防车鸣笛而过。疲惫的田丹拖着行李,在人行道上看了一眼消防车,她停下来喘息,还不知道自己家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故。徐天同田丹一样猝不及防,他梦游一般行走,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他一时无法接受,曾经以为自己可以远离这些枪与火,如今却又被意外地卷进来。他沿着路麻木地走着,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已经习惯的平静生活即将一去不复返……
田丹越走越不对劲,到自家门口蒙了。看热闹的邻居和消防员分开,田丹走近。自家的小楼烧得已辨不出本来样子,火已半灭,浓烟滚滚直冲上天。楼前的空地上摆着两具尸体,好心的邻居拿来被单盖在田家夫妇身上。
田丹的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一步一步挪到场中间,腿一软,瘫倒在田鲁宁身边,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哭都哭不出来,好半晌,田丹抬起头看着巡捕。
站在一边的巡捕很年轻,显然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事情,满脸通红地看着田丹,语无伦次:“……两个日本人干的,已经抓到巡捕房去了。”
田丹摇摇晃晃站起来,往来路走,众人讶异地看着她远去。
此时的麦兰捕房正热闹得很,老铁跷着脚坐在椅子上,一只精致的紫砂壶放到老铁面前。
大头笑得殷勤,“铁老您闻闻。”
老铁隔着紫砂壶闻,闭上眼睛晃了晃头,“嗯,香片。”
大头笑得更开,竖起大拇指在老铁面前,“您识货,孝敬您的,铁公子回来不要说,他软硬不吃好坏不分,我们孝敬他爸爸,他也不高兴。”
老铁正美得冒泡,“你们巴结我,也不是因为我儿子。”
大头顺杆往上爬,“嘿嘿,那当然,因为您是老前辈,前朝还没租界的时候您就是这一带的捕快嘛!”
老铁睁开眼睛,悠悠地回了一句:“少来这套。”
大头身子往前蹭了蹭,“嘿嘿,铁老太爷还有皇帝赐的铁牌牌,什么时候也给我们看看。”
老铁说起往事来,又带上几分得意,语气里还带着几分不屑,“铁林小的时候差点当掉买米吃。”
“供起来的东西饿死也不能当掉。”
“嘴不要这么损。”
“我们是嘴甜,哄您高兴多来坐坐。”
老铁心里明镜一样,“你们巴结我,因为我跟总华捕老料是把兄弟,以为我不知道?”
大头有点泄气,“原来您清楚的呀?”
老铁翻翻白眼,“我常来看看儿子,不要给我惹事,日本人占了上海,租界想太平也太平不起来,他那个脾气……”
正说着,铁林和两个巡捕押着影佐和长谷进来了。
大头从椅子上站起来,晃晃荡荡朝门口走,懒懒地开口:“犯什么事情?”
跟铁林一起进来的麻杆放下警棍搁在桌子上,“日本人,在麦琪路杀了两个人。”
影佐找了张凳子要坐下,铁林抬腿将凳子踹飞,“坐,你还要坐!”
长谷扑上来,铁林趁势又一拳,两人厮斗起来。铁林明显是练过的,身手快速无比,长谷连续挨了几下,不占上风欲躲,后退转身想要避开铁林,铁林抡圆了膀子跟在后边追,一时间巡捕房里鸡飞狗跳。
麻杆站在一边给大头复述刚才麦琪路发生的案子:“我们到的时候死一个,当我们面又杀一个,还烧了房子。”
老铁拄着拐杖起也起不来动也动不了,拐杖顿在地上,坐在椅上直着急,“铁林不要动了!抱住他!”
众巡捕听了老铁的话上去抱住铁林,毫不走心地嚷嚷:“铁公子铁公子,依法办理……”
“关进去,钥匙拿好!”
几个巡捕把影佐和长谷关进临时监室。
影佐隔着铁栏,丝毫不把这当回事儿,笑得肆意猖狂,“给料总华捕打电话,我叫木内影佐。”
众警无声。铁林打得眼睛发红,帽子歪在一边,回头朝大头咆哮,“打,快打!”
大头一脸为难,看着老铁,“铁老爷正好电话您来打,我们都是小巡捕。”
老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儿子,刚在说你不要惹事……”
铁林四处撒火,这又撒到了老铁头上,“打不打电话?在这里我是巡捕,回家再叫儿子。”
老铁摇着头拨电话,对铁林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们听听,没大没小。”
老铁把铁林拽到一间小房里,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但是铁林连看都不看他。
“怎么抓两个烫手货回来?”
铁林火气仍旧大,“当我的面杀人放火,还有没有王法!”
老铁耐着性子,循循善诱,“这里是法国人的法,儿子。”
铁林一听老铁这么聊,又开始瞪眼,“法国人允许日本人杀人放火?”
老铁见铁林急了,自己也急了,“这不是上海刚被他们占了?外头满世界膏药旗,到外滩看看。”
铁林听到这儿,心气一泄,嘴上还硬着,“我不管这些。”
老铁叹口气,“唉,这帮混蛋又跑到租界来祸害什么……”
铁林有些沮丧,小声嘟囔:“租界也是中国。”
“……你是没听见刚才料总的口气,小偷小摸小案子华捕能管,事情越大越管不了,这种事情老料都不一定敢碰。”
铁林偏不信这个邪,斩钉截铁,“不管谁犯事,只要犯在我手里,我就抓!”
老铁纳了闷了,火也噌噌顶上头,“你这脾气像谁?”
铁林朝他嚷嚷,“像你爸爸!不像我爸爸!”
田丹低着头快步行走,除了哭红的眼圈,完全见不到之前的疲惫。路过一个有电话的商铺,田丹折回来。
“麻烦先生借电话用用。”
田丹内心无力得很,又无处诉说,却佯装坚强,还维持着先前的礼貌与教养。商人还没吱声,田丹已拨起了电话,商人过来想说什么,看见等着通话的田丹泪流满面,无声地哗哗地流,商人又退了回去。
电话通了,田丹抹了抹眼泪,声音尽力正常地说话:“方嫂,我是田丹……长青哥在不在?你有空到我家来一下,我爸……他们在,我有点事要办,麻烦你们了。”
田丹挂了电话心里头一松,眼泪克制不住地奔涌而出,蹲在路边使劲哭了一阵。家中的变故无疑在她刚刚被刘唐刺激过的心上又捅了一刀,她的一颗心已经痛得有些麻木。她用力环绕着自己的双膝,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只有自己能给自己一个拥抱。
此时此刻的徐天,并不比田丹要好过多少。他灵魂出窍一般沿着租界的路边走着,心里头满怀愧疚,这份愧疚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只能坐在路边一处长椅上稍微歇上一歇。
他怔愣地看着租界里杂乱又繁华的景象,眼前路过一家三口,女儿正如田丹一般岁数,笑意温柔和暖,挽着母亲的手同父亲笑闹。徐天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也许几天之前,田丹也正像这个女孩一般依偎在父母身边撒着娇,才过了几天,变故便席卷了她。徐天想起了那日田丹的回眸一笑,那是怎样性格的女孩才能有那样明亮温暖又不造作的笑,那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一场灾难正在慢慢向自己靠近,徐天只愿她远远离开上海,只愿她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家已经分崩离析,只愿她能够好好地过下去,只有这样,他心中的愧意才能略略减轻一些。
料啸林的年纪跟老铁差不多大,但是老铁到了年纪已经赋闲在家,他却已是法租界的总华捕,风纪扣从来系得都是一丝不苟,唇角的胡髭也修剪得整整齐齐。接到捕房的电话时他正在总捕房的豪华办公室里喝茶,挂了电话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一路上越想这事儿越火大。铁林算起来是他的子侄辈,老铁又是他的结拜兄弟,结果铁林从来都不让他省心,三天两头给他找麻烦。
料啸林一进来就问,心里头自然很是不痛快,语气也不善,“人呢?”
大头见了料啸林的这副样子,不敢多说,只指了指监室。料啸林大手一挥,“打开打开,带走。”
随总华捕来的几个安南巡捕,哗啦哗啦地掏出钥匙,带了人就往外走。
铁林听见动静从小屋里出来,拦在那几个安南巡捕面前,“等等,带哪里去!”
料啸林看着铁林头大不已,欲言又止,拍了拍铁林的肩。铁林根本不上道,指着长谷和影佐,“料总,他和他刚杀了两个人。”
料啸林眉头一皱,旋即又皮笑肉不笑地说:“有证据吗?”
“我亲眼看见算不算证据。”
“算,当然算。”
铁林俨然一副死磕到底的样子,“那要把人带到哪去?”
料啸林笑里藏刀,“你管抓,上面管治罪,依法办理。老铁,管管公子!”
老铁暗里攥紧儿子的胳膊,示意铁林不要再说话。料啸林一行人出去,临走前还不忘警告地看了铁林一眼。出了巡捕房,长谷就恢复了耀武扬威的嚣张样子,门口停了两辆车,其中一辆下来两个日本人,去给影佐和长谷打开车门。
料啸林换了一副口气,弯了弯腰,“影佐先生请。”
影佐慢条斯理,明知故问,“我不用跟你去公董局吗?”
料啸林的腰弯得更低了,“接您的车都带来了。”
影佐进入车内,看都没有看料啸林一眼。铁林从巡捕房里追出来,正好看见影佐和长谷上车。总华捕瞟了一眼铁林,钻入自己的车,两辆车绝尘离去,铁林目瞪口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片刻后,他飞奔追车,追到一半抽出警棍,远远照车抡出去。警棍自然没有追上车子,落到街角,打了半个转转,颓然落地。
铁林远远就势在街边坐倒,大头在一边咂了咂嘴,“这要是砸到老总的车怎么办?”
老铁瞥了大头一眼,“砸到就砸到了!……我是他师哥。”
大头往远处看了看,又凑过来跟老铁说:“叫公子回来?”
老铁也往远处看了看,摇了摇头,“让他自己坐坐。”
大头眼睛就没离开过铁林,突然来了兴致,“哎哎哎,来了一个女的。”
是田丹。她经过铁林,铁林突然站起追上她,两人说了几句什么,田丹转身慢慢离开。
铁林显得比刚才还要丧,一会儿,铁林往田丹的方向追上。大头自觉有点无趣,“走了走了。”
老铁更是摸不着头脑,“唉,我也走了。”
他一直走到街角,找到儿子扔掉的警棍,捡起来拎回家。
徐天失魂落魄回到同福里,一路上脑子都在高速运转,又像是一片空白。他穿过弄堂进自己家,陆宝荣的招呼,他像没听见一样。
开了门,小翠正在将一块布料在徐妈妈身上比画着,徐妈妈正站在镜子面前任小翠比量来比量去,心里头喜欢得很,面子上却还矜持着,“年纪一把穿这种颜色会不会太出挑。”
小翠嘴巴跟抹了蜜一样,“徐姆妈年纪也不大,看上去跟三十多岁的人差不多。”
徐妈妈窃喜地拍了拍小翠的手臂,“哎哟,不要瞎讲话。”
小翠见状更是开始发挥,“三十多岁是瞎讲,四十多岁讲出去肯定有人相信,这块料子我们一人做一件,穿起来保证你比我好看。”
“多少钞票?”
说话的时候徐妈妈的眼睛还扎在镜子里出不来。
“我专门托人带的,英国货,送姆妈穿,反正我自己也要做,就是不知道陆宝荣做不做得好。”
小翠会说话得很,徐妈妈脸上乐开了花。
徐天进来,自顾自地去凉壶那里倒水喝,眼睛都没抬一下。徐妈妈觉得徐天这样有些不礼貌,清了清嗓子,“回来了,小翠在这里。”
徐天没说话,又倒了一杯水,脑子里乱哄哄一片,根本不知道有人同他讲话。小翠很是识趣,珠目乱飞,“我走了,书摊没人看不放心。”
徐妈妈嗔怪地看了在一边放空的徐天,徐天却完全没意识到,“那小翠,你走好啊……”
徐妈妈送小翠出门,转到厨房,“天儿!”
徐天不动唤,徐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来,“徐天!到厨房来。”
徐天挪过来。
“喏,把肉片切薄一点,特级五花肉,小翠排好长的队带回来,三角地没有卖啊?昨天你带回来的鱼我把鱼头切给她了,小翠这姑娘人是粗一点………”
徐天机械地切肉,母亲说话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直至只动嘴无声。
徐天此刻的心在胸膛里嘶喊奔走。见了田鲁宁两面,受到两次拜托,前一次有关那条船上的药品,后一次有关田丹。田丹在哪里?北方沦陷了,她一定是往南方去,徐天使劲儿想那天她的样子。那张划过眼前的便条是广慈医院的,字迹是随手在慌乱中的记录,便条必定随手可得,上面有半个广慈医院的标志,那她是在医院工作。即使逃难也穿着高跟鞋,她习惯这样穿,一定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她手上有订婚戒指,不知道现在是幸福地逃亡,还是不幸地奔走?她还不知道刚才家没了,而这场灾难的缘故实际上是影佐为了复仇在寻找徐天。无论田丹在哪里,徐天心里说了一万遍对不起,他想为她做一切事,愿意为她去死……
徐天突然被疼痛惊醒,刀切破了手指,他看着血,面色又苍白起来。徐妈妈正巧进了厨房看见了,惊慌地夺了刀,去找东西止血包扎。
徐天怔愣地看着母亲在家里四处翻找的样子,发觉现在他还不能想死的事。一个平静的家刚刚就在眼前毁了,也许同样的灾难会立即来到同福里,危及到母亲。闸北一百万军队打了三个月的仗再加上昨天七个人的牺牲,对徐天来说都不如田家的灾难更直接更残酷。从前在日本认识的木内影佐,原来是有如此强烈报复心的人,必须把他推离自己的生活,徐天心里燃烧着愤怒,但还缺少赴汤蹈火的动力,此时更多的倒是恐惧。
徐妈妈找来了云南白药粉,抓住儿子的手,徐妈妈很心疼儿子,哄小孩子一样的语气,絮絮地说:“把眼睛闭上不要看,扶住姆妈肩头,怕看到血偏偏自己还弄出血,早知道让小翠切好,刚才她就要动手切的。疼不疼?”
徐天摇摇头,平时清亮的眼神此刻有些呆滞。
徐妈妈没有看出此时徐天的异样,继续絮絮叨叨:“这两天你就是灵魂出窍不正常,要不然姆妈做主,跟小翠接触接触好不好?难得她介主动,加上对姆妈是真的好。你从小到大的毛病就是见到女人不太会讲话,正好小翠爱说话……”
徐天这才想到一桩顶重要的事情,突然抬起头来,“姆妈,我去找小翠。”
徐妈妈看了看表,“啥?现在?马上要吃饭了!”
徐天起身,无视徐妈妈的唠叨摁着手指出去了。
铁林四处张望着追过来,他要找的田丹正坐在红宝石西点店里临窗的地方,店里有一台收音机在播着国军方面的新闻:“……三十万国军成功完成战略撤退,并在南京以北一百里布好防线与日军决一死战。几条短消息:昨日最后从上海飞往武汉的军用飞机,有一架坠毁,据空军方面证实,坠落由于机械故障,不是来自战斗的原因……”
“田小姐好久没看见,还是黑森林加奶油?”
老板熟稔地上前招呼田丹。
田丹从恍惚里抬头,有些无措,“麦先生,我没有带钱。”
“不要紧的,老熟客了,下次结账。”
“我是说这个收音机,多少钱?”
老板觉得有些莫名,“当初三十五块钱买的。”
田丹的声音软糯,却不容拒绝,“卖给我,下次来给你钱好不好。”
老板更有些摸不着头脑,“……好。”
田丹起身去吃力地抱起收音机,连拖带拽地走到店门口。
铁林与田丹正碰个面对面。收音机很重,田丹举起砸到地上,又举起,再砸……
老板赶出来,“哎哎……”
铁林正一肚子气没处撒,态度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哎什么哎!”
老板看见铁林身上的制服住了嘴。
“付过钱了,帮帮我,我想砸碎它。”
田丹看也不看铁林,只顾着跟收音机较劲,铁林捡起收音机使劲砸了个稀巴烂。
田丹脱了力一般,就坐在马路牙子上,铁林也坐下。田丹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一块,“那个日本人叫木内……什么?”
“木内影佐,不是我放走的。”
铁林也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一块,他现在心里无力得很,对这个满脸疲惫却还强装无事的女孩愧疚不已。
不知道什么时候,田丹无声地哭了,眼泪顺着腮边打在她微微皱起的开司米大衣上,洇起一个小小的圆圈,“你说过了,是你抓回来的。”
铁林面对女孩的眼泪手足无措,心里的愧疚又多了一万分,“……不要哭,你一哭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田丹把脸埋在手里,随意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满脸倔强,“哭也没有用。”
“我叫铁林,以后有帮忙的事,到麦兰捕房找我。”
田丹第一次直视铁林,还带着鼻音,“你们能帮什么忙?”
铁林羞愧地避开田丹的盈盈泪目,田丹站起来就走。铁林也随着她站起来,“哎,你有地方去?”
田丹站住,没有回身,“有。”
铁林上前一步,发自内心地想要帮助她,“方便说吗?我没用,把你的仇人弄跑了,你不来找我们,我想知道哪里可以找得到你。”
“也许……长青药店。”
田丹就撂下这么一句话,慢慢离开了铁林的视线。
铁林看着田丹穿着高跟鞋兀自坚强的、刻意挺直的背影,脸上直觉得羞愧得无地自容。他一直恪守的原则居然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被人打破,而且这个人,还是本来应该同他一条战线的上司。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他无力又无奈,但却无法左右这一切。
徐天从自家屋里出来就叩开了小翠家的房门,将来意一说,小翠有些愣地看着徐天,“徐先生……再说一遍?”
徐天嗫嚅,“昨天下午我和你一起在天兴书院听评弹。”
小翠眨了眨她的一双大眼睛,感觉自己像中了个头彩,“我是不是做梦了?”
“姆妈问我昨天下午干什么,我就这样跟她说了。”
小翠还恍若在梦里,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晓得了!”
徐天无法直视小翠的神色,调转了目光,“这件事不要跟别人说,除了我姆妈跟谁也不要说。”
小翠坚定地又点了点头,“晓得了!”
徐天如释重负地站起来,“谢谢。”
徐天转身欲走,小翠来了兴致,朝他喊道:“哎,那你昨天下午原本干什么去的?”
徐天张了张嘴,无从说起,索性摇摇头,一副不想说的样子。小翠丝毫没有不高兴,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心里头无数只小鼓敲了起来,“晓得了……我不管昨天下午你的事体,过几天我们两个要真到天兴书院去听一场评弹,这样的谎我不会撒的呀。”
“我买好票。”
徐天赶忙说。
“晓得了!”
小翠声音清脆,答应得丝毫不拖泥带水。
徐天心里一松,朝她笑了笑,又点点头,“谢谢你。”
小翠看着徐天的笑,感觉是意外之喜的意外之喜,已经幸福得快要晕倒了,“介客气……”
徐天礼貌地跟小翠道了别,进入自己家门前,他看到一辆汽车停到里弄口。徐天进门,正巧影佐和长谷从车里钻出。
第三章
同福里的居民看着四个陌生人走进来,大家凑在一起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影佐朝离他最近的老马走过去,“请问徐天先生住在哪里?”
老马的殷勤是下意识的,“就这里,这个门。”
影佐朝身后的长谷一伸手,“东西给我。”
“先生我跟你一起进去。”
“我在里面说话的时候,你和这里的居民说说话,打听昨天下午徐天在做什么。”
“他们怎么会知道徐天的动向。”
影佐是个中国通,“上海的里弄没有秘密,他们实际上是一家人。有结果进来告诉我,你的消息将决定我们怎样离开这里。”
影佐从眼镜上方淡淡地瞥看了长谷一眼,长谷不自觉地一凛。
“是。”
影佐提着礼物进去。听着几个人说着日本话,老马腿都哆嗦了,转身进自己店关了门。身后,沉浸在突如其来幸福里的小翠压根没有注意到有外人来到同福里,一闪身进入陆宝兴的裁缝店,长谷让两个来接应的手下守在徐家门口,自己往弄堂口踱过去。
徐妈妈炒了一碟菜往外端,迎面看见影佐。她知礼知节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直冲冲开了门直接进了别人家的人,她一脸戒备地看着影佐,“侬是啥人?”
影佐微微垂了头,客气地打了个招呼,“是母亲大人吧?我叫影佐,徐天先生在日本读书时的朋友。”
这一声“母亲大人”
叫得徐妈妈有些糊涂,搁下手里头的碟子朝楼上喊:“噢……天儿!在阁楼上,我叫他去。”
“不用不用,打扰了,我自己上去就可以,这是一点礼物不成敬意。”
影佐的中文半生不熟,听得徐妈妈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她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接过礼物,“这怎么好意思?”
“入乡随俗,在日本登门拜访也是要礼貌的,何况我和徐天在日本相处得不错。”
徐妈妈还是有点别扭,“客气客气……”
影佐把礼物放到了桌子上,自顾自往楼梯上去,身子晃了晃差点踩空,徐妈妈被他弄出来的声音又吓了一跳,“当心噢!身体有点虚啊?”
影佐扶住栏杆,挤出了一丝笑,“没关系。”
徐妈妈忧心忡忡地看着影佐上了楼,心里头没来由地晃过一丝担心。
徐天在楼上听到了影佐跟姆妈说话的声音,他原本就知道影佐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自己把祸水引到了家里,也许还会殃及姆妈,徐天感觉后悔非常,心里懊悔忐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礼貌的敲门声有规律地响起,徐天深深吸了一口气,选择了一个姿势,“……进来。”
影佐推门进来,“我来了。”
徐天回头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冷不热,隐隐带刺,“法租界巡捕房果然管不了杀人放火的强盗。”
影佐不以为忤,“不要这么说话,我是带着礼物登门的。”
徐天长眉一挑,唇边冷笑不加掩饰,“要我怎么说话?”
影佐笑了,徐天皱了皱眉头,“起码请我坐,我昨天中了一枪,身体很虚。”
“……坐。”
刚才那块在徐家展示的布料现在在陆宝荣手里,陆宝荣大惊小怪地嚷着:“哦哟,这块料子舍得拿出来做了?从前我花好价钱从你手里买都不舍得。”
小翠喜滋滋地在料子上摸来摸去,“我和徐妈妈一人一件。”
陆宝荣脸子一拉,“料子不够用。”
小翠没有看到陆宝荣的脸色,还沉浸在幸福之中无法自拔,“那就给徐妈妈一个人做。”
陆宝荣又板了板脸,语重心长,“翠翠,不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小翠腰身一扭,不大高兴,“我又不偷鸡,到哪里去蚀米。”
陆宝荣痛心疾首,讲事实摆道理,“巴结徐妈妈,还不是想嫁给徐先生?翠翠同你讲,不可能的事体,到头来一定空伤心,何苦来!这块料子穿你身上漂亮,穿徐妈妈身上大牙笑掉。”
小翠有点急了,“宝荣叔,你怎么知道我会空伤心?我看你不要空伤心。”
陆宝荣苦口婆心,试图说服她:“我为你好……”
小翠的声调已经不知不觉的提高,“你知道怎样是为我好?”
“门当户对,有共同语言过日子才长久。”
小翠眼珠一转,媚眼乱抛,笑着,“你和我门当户对?”
陆宝荣看着小翠的样子,心口一窒,“早就说过了,你就是不相信,反正我是会一直等下去的。也不想想,徐先生怎么看得上你?”
“宝荣叔,说话不要绝对。”
陆宝荣一本正经地纠正,“不要叫叔,我比你一共才大十几岁。”
“生得这副样子,叫你叔叔都是客气的。”
陆宝荣有点泄气,“翠翠,衣服还做不做了?”
小翠扯回料子,“不做拉倒,还怕你做不出样子呢!”
陆宝荣讪讪地道:“真是好心没好报。退一万步,就算我们俩不相好,徐先生也不会同你好的,你说说看他是和你吃过一次饭,还是压过一次马路?我们俩去年还到共舞台看过一回变戏法。”
小翠听他这么说,终于忍不住跟陆宝荣炫耀,“过几天他买票和我一起到天兴书院听评弹。”
“……说瞎话,我都心疼你,何苦来?”
小翠胳膊肘撑在陆宝荣面前的桌子上,俯下身子小声道:“昨天下午我和徐先生已经在天兴书院听过一回了。”
陆宝荣克制住不往不该看的地方看,有点不自然,“真的?”
小翠直起身子,笑嘻嘻地说:“本来都不想告诉你,怕你伤心。”
陆宝荣真的是伤心了,小翠扭身出去。长谷和老胡在说话,老胡只是埋着头不搭理,小翠从陆宝荣的裁缝铺走回来,对长谷说:“哎,我爸爸哑巴的。”
长谷直起身子注视,眼神阴鸷,小翠被看得有些害怕。“侬,侬啥事体?”
“打听一下,认识徐天先生吗?”
小翠一脸防备,“认识。”
“知道他昨天下午在干什么?”
小翠想了想徐天方才嘱咐的话,顶了一句,“……我怎么知道。”
“要说实话。”
“……你是啥人?同你讲实话,有实话为什么要同你讲,神经病!”
小翠拧进自己屋,长谷忍了一会儿,回身往里弄里走。
徐妈妈准备出来,被门口两个日本人挡住,徐妈妈很是不满,“做啥,我连自家门都不让出了?”
长谷正好走回来,阴阴地看着徐妈妈。徐妈妈看着他的眼神,缩了缩脖子,无可奈何地退回去,撞上门。长谷又走到了陆宝荣的裁缝铺,“徐先生住在对面,进进出出你都是看见的。”
陆宝荣正在伤心,爱答不理的,长谷在小翠那儿碰了个钉子,已经十分不耐烦,“昨天下午他几点回来的?我在问你话。”
陆宝荣不情愿地抬起头,“讲啥?”
长谷往外招了招手,徐家门的那两名日本人走进来。长谷用日语跟手下吩咐:“关门,不要让别人看见。”
两个日本人不太明白长谷的意思。
“关铺门,不要打扰影佐先生在对面谈话。”
日本人脚跟一并,低头应:“明白。”
陆宝荣看到这个架势有点慌张,手里的量衣尺子在身前乱挥,“日本人?做啥?你们想做啥事情!”
长谷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头愈发搓火,一拳将陆宝荣击倒,两个日本人开始上铺板,铺子瞬间暗了。陆宝荣吓得声音都劈了,“有话好说……”
长谷打开灯,凑近陆宝荣,陆宝荣打了个冷战,“刚才问的话听见了吗?”
“没有,啥话?”
“没听见,还是不想说!”
“真没听,我心里十分难过,想来想去都想不通。”
陆宝荣在双重刺激下说话已经开始有点颠三倒四。
长谷不明白陆宝荣到底是什么意思,又重复一遍,“昨天下午你对面的徐先生干什么去了?”
“……你是说徐天先生?”
长谷耐心用尽,操起裁缝剪刀,到陆宝荣跟前。
陆宝荣双腿战战,“知道知道……我不想说……”
长谷把裁缝剪刀拍到陆宝荣面前,“为什么?”
陆宝荣拖着哭腔,“心都要碎了……”
长谷将剪刀打开搁到了陆宝荣食指上,陆宝荣肝胆俱裂,已经瘫到地上。
影佐在徐天的书房里,企图证实自己的猜想,“今天下午我离开房子的时候,你和那个叫田鲁宁的一定说过几句话。”
徐天拧过头去,心里一刺,“不要让我回想下午的事情。”
“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你知道的。”
“……他拜托我照顾他女儿。”
影佐不依不饶,“就这句?”
徐天不说话。
“昨天下午你在哪里?”
徐天已经很想发脾气,说起话来绵里藏针,“……我很愿意和田先生在一起。”
影佐看了徐天半晌,“你想和我成为敌人?”
徐天有些愤怒,直视影佐,眼中不见平日的温吞,“你杀我国人!”
“……你不怕死?其实到现在我对你转行去修会计学都很奇怪,可惜了你的天赋,从前……”
徐天冷冷回应他:“我讨厌从前,早忘了。”
“说实话吧,昨天我遇到一个对手,本来不会想到和你有关,但你在田先生家出现,我不得不来澄清一下。”
影佐目光灼灼地盯着徐天。
“……你是来杀我的?”
“可能,但如果真是你,可能也不杀,我会看在从前的情谊。”
“我和你没情谊,下午说过了。”
谈话一时间陷入了僵局,敲门声忽起,徐妈妈端着茶水进来,“喝茶,嗑点葵花瓜子,好好说话啊,天儿。”
徐天看了一眼满心担忧的母亲,刚才满心的火气忍了又忍,“姆妈,放这里就好,等一下他就走了。”
徐妈妈看了看徐天,又看了看影佐,试探地问:“……不在这里吃饭?有菜。”
影佐恢复了刚才客气的模样,“说几句话就走,不打扰。”
徐妈妈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忧心忡忡守着做好的饭菜。长谷直接推门进来,看了一圈堂屋。
徐妈妈指了指楼梯,长谷上去,徐妈妈踮着脚到楼梯拐角提了心听着。影佐出阁楼和长谷说了几句话,徐妈妈使劲听也没听清,长谷下来,经过前堂间看也没看徐妈妈,走出去,连门都没关。
影佐走回阁楼,端起茶杯饮尽杯中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饮尽。
“是我的部下长谷,听到我们说什么了?……我失血过多,口渴。”
徐天不吱声。
“都有心情听评弹了?还是和同福里的女人。”
徐天怕他瞧出破绽,不愿就此事多聊,换了个姿势,“请求你一件事。”
影佐来了兴趣,“说。”
徐天同他对视,虽是请求的语气,眼神却不见躲闪,“不要再来同福里,不要再来我的家。”
影佐笑了,“我是要回国一段时间,但再到上海还是免不了找你。”
徐天挪开眼神,“我惜命,你不要再来。”
影佐笑出声音,“……惜命?还是有亏心事?”
徐天正色道:“对你我永远谈不上亏心,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你当我的面杀人放火,见多了我怕忍不住跟你拼命,而我又没有与你抗衡的能力……我有老母亲,我怕死。”
影佐笑得玩味,“这样说话有点当年的样子了。”
“当年我什么样子?”
“出类拔萃,性格软弱。”
“再出类拔萃也是书本和教习课的东西,我没杀过人,不像你。”
影佐笑着,“还是晕血,红色盲?”
徐天不语。
影佐显然话里有话,“多看看血就知道红是什么颜色了。”
徐天继续不说话,影佐觉得有些无趣,起身离开。徐妈妈起身牢牢拴上门,又反复确认,松了口气。
影佐出了徐家门便软下来,两个便衣架着他,长谷跑前去开车。老马和陆宝荣一众居民递次伸出脑袋,探出身子。
老马瞅见陆宝荣,讶异地问:“哦哟,老玻璃你的脸怎么破了?”
陆宝荣“砰”
地关上门。
徐天从阁楼的窗户看到影佐一行人出了弄堂上了车,从书架里抽出田丹那条围巾,用手指上包扎的纱布同围巾在一起比了比,纱布上有沁出来的血迹。
在徐天眼里,纱布上的血和围巾都是灰的。
教堂墓地里,起了一座新坟,田丹身后站着方长青和方嫂。墓工平上最后一锹新土,絮絮叨叨,“其实两座坟也占不了多大地方,人都不在了墓碑这点钱就不要省。”
田丹将钱递过去,墓工放下铁锹,“摆摆手介许多?用不了……”
田丹疲惫不堪,说话的声音更加轻了,仿佛一阵风来就会被吹散,“我有钱,本来逃难路上准备用的,拿好。”
墓工接过钱,田丹似是在自言自语,眼神落在坟头上,“一块碑,我爸爸和妈妈不想分开。”
“晓得了,介么石碑的钱付是付过了,要天亮以后才好挑石头,定碑上头写什么。”
田丹调转目光看着墓工,“我再来。”
墓工啰里啰唆地嘱咐:“教堂坟地不兴烧纸钱点蜡烛啊!”
方长青忍不住了,“好了,我们站一下都不行!”
墓工转身走开,方嫂上前揽住田丹的肩膀,“田丹,想哭就哭出来。”
方长青站在一边忿不过,“哭,教堂坟地总不会哭都不让哭。”
田丹立在那里,动也不动,眼神直直的,“哭过了。”
“这是你妈妈爸爸身上的遗物,房子全烧了,里面东西我们没进去收,过几天再去找找看。”
田丹接过方嫂手里的一个布包。
方长青问田丹:“刘唐走之前不是说带你一起去武汉?”
田丹低声应了,听到刘唐的名字,心里头已是波澜不惊,“嗯。”
方长青又问了一句:“没走成?”
田丹“嗯”
了一声,“没走成。”
方长青还一直在问,“那刘唐呢?”
“他走了。”
田丹的语气好像在说跟自己无关的事情。
方嫂明了地点点头,“这么乱,也难怪你们俩没碰到一起。”
“见到了。”
方长青有点想不明白了,“见到了,你没走成他顾自走了?”
方嫂埋怨方长青,“想都想得到,老婆不管逃命要紧,你这个朋友这种事情干得出来。”
田丹纠正方嫂的话,“我和他没结婚。”
方嫂一棍子打翻了一船的人,“订过婚就不是老婆?你们男人都这样。”
方长青冤枉得很,“跟我有什么关系。”
方嫂扫了方长青一眼,恨恨地说:“说你的朋友刘唐。”
方长青无力辩白,“就是比较熟,他也不算我朋友。”
田丹忽然开口:“长青哥,我可以在长青药店住几天吗?”
方长青忙不迭地答应:“住,一直住都可以,要不然……”
方嫂碰了长青一下。
“……要不然就住几天,要不让你到哪里去?”
田丹全都看在眼里,知道自己去人家借住,自是诸多不便,抿嘴笑了笑,“谢谢方嫂方哥。”
天色已经全黑了,徐天和母亲两人在堂屋吃饭,徐妈妈看着徐天低落的样子,没话找话,“菜要不要再热一热。”
徐天摇头。
“那个叫啥影子的日本人没听你提过,从前认识的?”
徐天点头。
徐妈妈搁下筷子,十分担忧,“到家里来找我们晦气?还是想要你帮他们做事?”
徐天抬头看着姆妈,心下无奈,“想到哪去了,日本人怎么会叫我做事。”
“以前你不是在他们那里留学过。”
“以前全中国的陆军学校,十间有八间都是日本学制。”
徐妈妈感叹道:“……是啊本来大家都相熟的,好端端他们到中国来打仗。”
“姆妈,你不要乱说。”
“总之你爸爸死那年,你回日本改学问绝对有眼光,要不然现在打起来你还不知道在哪头呢!”
徐天也放下筷子,“我们是中国人,要真那样打起来我也是在中国这边。”
“姆妈的意思是,你没改学问,现在说不好天南地北在哪里打仗呢!你就知道犟,刚才这心七上八下的还没放平,姆妈就你一个儿子……”
徐妈妈想起这件事来,还是心有余悸,眼见着又红了眼圈。
徐天心疼姆妈,拾起筷子给徐妈妈夹菜,“……姆妈吃菜。”
“日本影子不会再来了?”
徐天拍了拍姆妈的手背,软言安慰,“不会来了。”
徐妈妈擦了擦眼睛,“答应姆妈一桩事。”
徐天点着头,乖巧地应道:“我答应以后平平安安过日子。”
徐妈妈语重心长,絮絮地又嘱咐一遍,“凡事不要强出头,我们平头百姓,打仗杀日本人有当兵当官的做,自己家里事管好。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徐天往嘴里塞菜,“各人都管自己的家,还有谁去当兵打仗。”
徐妈妈听徐天这么说,刚才才放下的一颗心,又吊得高高的,“……家里总要有人的。”
“有国才有家。”
徐妈妈端着碗站起来,有些生气,“姆妈说不过你。”
徐天停下筷子,没抬头,“我心里有数。”
徐妈妈的眼泪在眼眶里挂着,摇摇欲坠,“你的心就还是不定!明年开春之前说什么都要成个家,要不然天天上班下班家里只有我这么个老太婆,是没啥能挂得住你。等到哪天我前脚一走,后脚你就跑出去学你那短命的爸爸杀杀打打,再把自己的命弄没了,姆妈黄泉路上还能把你再推回来啊?”
徐妈妈动了真气,徐天放下碗筷,扯了扯徐妈妈的袖子,“姆妈,我错了。”
徐妈妈停了片刻,“……小翠到底行还是不行?”
徐天十分泄气,放下手,搭在桌沿上。
“那你吃饭之前去找她说什么话?”
徐天心里头特别无力,啼笑皆非,“没说什么,我怎么能跟小翠在一起过日子。”
徐妈妈开始自言自语:“这个我也知道,你倒是有个别人,带来我看看啊?”
徐天小声嘟囔道:“……我心里有人。”
徐妈妈一下子来了精神,“啥?”
徐天看着自己的手指头,又不说话了。徐妈妈上前去扒拉一下徐天的肩头,“你刚才说什么?”
徐天举起自己的手,“姆妈,这是不是血?”
徐妈妈目光转向儿子手指上的纱布,心疼不已,“是……又出血了?”
徐天低下头,唇角不自觉地带着笑意,“那就是红颜色的了……”
方氏夫妇将田丹带至自家药房。长青药房临着街,前边是店面,后边有库房,楼上还有一间卧室,田丹站在库房中间,有些无措地看着方氏夫妇来回忙乎,自己又不知道怎么插手帮忙,只能不时移换位置躲让。
方长青小心翼翼地在陡峭的楼梯上来回,从上往下拿床单被褥。楼梯底下的一扇小门开着,方嫂半个屁股撅在外面,身子在里面铺床。
方嫂一边收拾一边说话:“委屈一点凑合几天,从前有个伙计也住过这里,小是小一点。”
方嫂看见长青递到她眼前的东西,抬头看他,“拿这床单子?”
“只有这床。”
方嫂有些不乐意,“我们结婚时候用过一次再没用了。”
长青也觉得有点别扭,“那你说用哪床?”
方嫂扯过床单,“算了算了拿都拿来了。”
方长青回头歉意地冲田丹苦笑,方嫂拍了拍手,退出来,“好了,过来看看。”
田丹走到楼梯间小门边,往里看,里面紧紧巴巴就够放一张小床。她礼貌地微微弯了弯腰,“谢谢方嫂方哥。”
她说着进入楼梯间,将方长青夫妇俩关在了外面。
方嫂快人快语,“哎我铺了半天也不说一声好还是不好。”
长青捅了捅方嫂,示意她别再说了,“刚刚家破人亡,未婚夫又自己逃了,你说话注意一点。”
方嫂想到这茬儿,叹了一声,“……也是真苦命。”
方长青上前敲敲门,方嫂扯了扯他的衣服袖子,“你做啥?”
“田丹,里面的灯拉线在床头左边。”
田丹也不开门,就隔着门答应了一句:“知道了。”
方嫂白了眼长青,方长青脸上有点尴尬,“都是小日本害的,有点同情心。”
田丹解开那个布包,露出父母亲的遗物。一块怀表、一根发簪、钥匙……还有那本红色的册子。田丹拿起册子随便翻了翻那上面的人名,然后拿起那块怀表。怀表发出自鸣的声音,田丹拉灭灯,将怀表贴在脸边,她的眼泪又下来了。白天的佯装镇定已经耗费了她的大半力气,此时的她只是一个家破人亡又被未婚夫抛弃的孤女,在这样的一个黑夜里,她有理由脆弱流泪,她只允许自己痛哭这一晚上,明天的太阳一出,她还是要擦干眼泪,强迫自己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孑然独行。
同福里的弄堂又恢复了夜晚的安静,只有弄堂口的灯光颤巍巍地亮着,卖馄饨的敲着竹梆子经过。
小翠想起了傍晚的事情,思前想后的,从被窝里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到裁缝店前敲门。
“宝荣叔……”
小翠放轻了声音,唤着。
“宝荣叔。”
屋里没有反应,小翠又唤了一句。
陆宝荣就睡在剪裁和烫衣服的工作台上,他竖起耳朵听清是小翠的声音,呼地坐起,迅速而又细致地收拾了一下自己,装作很惺忪的样子拉开门,探头出去。“干啥?大晚上的让人看见多不好……要不要进来说?”
上海的冬夜凉意沁沁,小翠抱着胳膊有点发抖,“就两句话。”
陆宝荣有些失望,“噢,明天说都来不及,介要紧非要叫我起来。”
小翠跺着脚,“徐先生交代过我……”
“啥?”
陆宝荣满心期待又假装不耐烦地看着小翠。
“徐先生叫我不要把听评弹的事体跟别人说,我忍不住跟你说了,你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说来说去,他答应这几天和我……和我再去听评弹,他要一不高兴不想去了,宝荣叔我真的就要怪你了。”
陆宝荣愣了好半晌,“翠翠,这么晚了,你又是专门来伤我心的是?”
小翠也看了他半晌,“宝荣叔,你老是这么说,是真的,还是开玩笑?”
“我开啥玩笑?”
“你对我有啥心好伤。”
“翠翠,你拿一把剪刀把我的心剪一下好了,本来都睡着了……”
宝荣的心又一次碎了,这次直接碎成了灰,他摔上了门。
小翠站在裁缝铺门口,愣了片刻似有所动地往回走,里弄静了片刻。斜对面理发店拉开一条缝,老马伸头出来幸灾乐祸。
上海又迎来一个日出,老铁提着大饼油条稀饭之类的早点回来,经过乱哄哄的人群,人群里各种口音交杂,老铁问了身边的邻居,“怎么回事,这么多外地人?”
“都是租房的,老铁你们家就两个人,三间房租一间出去不少钱。”
老铁摆了摆手,一瘸一瘸地往家里去,“我不缺这两个钱。”
老铁关了门,拿起那支警棍,往后堂间走,到儿子铁林的房门前,敲了敲门,“铁林?”
老铁索性推门进去,儿子果然睡着没动,老铁用那支警棍敲儿子。
铁林跃起来,抱怨地看着老铁,“很疼的好?”
老铁站在床边,看着自己的儿子,“喏,这是你昨天不要的,我捡回来了,从今天起打算不做巡捕,我等下出门去茶楼的时候顺便当垃圾扔掉,要还想做巡捕,就起来带着它到老北门捕房上班。”
铁林赌着气说:“我这个巡捕去不去也是摆设,连巡捕房都是摆设。”
老铁叹口气,“要怎么跟你才说得通?你爷爷正四品捕头,到我到你,从前清到如今,官官相护老百姓都晓得的事情,当巡捕更要心知肚明,不然怎么办?大事我们管不了,起码街上小偷小摸强盗骗子要有人管吧?都像你一样为轮不到头上的事情空担心,巡捕没人做了,普通老百姓的日子还怎么过?”
铁林起身往前堂间,老铁捏着棍子跟着,在身后絮絮叨叨:“上班五六年,老北门捕房都改叫麦兰捕房了,你还是个巡街。平时我没少在料总前头说好话,要换成别人不是巡官也升个巡长做捕头了,你倒好,我这张面子给你闯祸补漏刚刚好。”
铁林回过头来又跟老铁瞪眼,“官官相护是吧?”
老铁一边说一边把买回的早点摊开,无奈又习以为常地说:“从来都是咯。”
铁林到底是少年心性,一说起这件事情就心头火起,“日本人什么时候在我们头上当官了?”
老铁不知道从何反驳。
“自古再官官相护也不容明目张胆杀人放火。”
老铁又叹了一口气,“世道变了。”
铁林往椅子上一坐,四仰八叉,“昨天的事我想不通,没脸出门巡街。”
老铁苦口婆心地跟铁林讲道理,“儿子你就这么想,你不巡街,连个抓他们的人都没有,好歹你还把那帮杀人放火的抓起来揍了一顿。”
铁林心里头还是想不通,“爸,做巡捕的道理你们从小给我讲,可每次讲得都不一样,一次一次变,越讲道理越乱越复杂,乱到中间讲什么都记不住了,我只记得爷爷最早讲的道理简单,做捕快就是公正严明,杀人偿命犯罪伏法!”
“儿子,不是爸爸要把道理说乱,是世道乱到快没道理讲了。”
铁林又泄了气。
“介么再听听我这回的道理好不好?”
铁林抬头看着父亲。
“爸爸老了,再也讲不出做巡捕的道理,但儿子你又是天生做巡捕的材料。如果坐在家里不出门,从我这里怕是一辈子听不到新道理了。上海滩能人多,你出去走走,说不定以后巡街就碰上个人告诉你新道理,把你说明白了。”
铁林沉默了,老铁摘下警服,递上那支警棍。
长青药店已经开门了,方长青夫妇正在配药接待顾客,大多数顾客是带着医生药方来配药的。
方长青看了看表,“都十点多了,她还没有出来?”
方嫂醋意又上来了,“都问多少次了,喜欢看见她?”
“什么话!”
“两天多没睡觉,家里出那么大事,正常人都挺不住何况一个姑娘……”
方长青横了方嫂一眼,“知道我担心什么了?”
方嫂拍了一下大腿,“不会吧!”
“你去看看。”
方嫂吓得心脏突突直跳,敲了敲楼梯间的门,“田丹,田……”
门从里推开了,田丹穿戴整齐地出来,手里搭了一块毛巾和一只香皂盒。“方嫂。”
方嫂担心地看着田丹,有些心疼,“起来了?”
田丹眼睛红肿,微微垂着眼睛,“嗯,请问哪里可以洗澡?”
“……老虎灶,公共浴室。”
“我说错了,哪里可以洗脸,我想洗一洗才能出门。”
“你要到哪里去?长青。”
方嫂扬声唤着方长青。
方长青跑进来,“啊?”
“到后面打一盆水进来。”
“前面有顾客要阿司匹林,药方在夹子上。”
方家夫妇一前一后错身而去,一会儿长青打了水回来,“温水,泡泡眼睛。”
田丹心中感激,“谢谢方哥。”
“柜子里有包子稀饭,你嫂子留的……”
田丹将几张钱放到柜子上,方长青推却,“这是干什么?”
“我尽快找房子,这是这些天在这里住的钱。”
“这种时间还说钱,把我当什么人了。”
田丹声音怯怯的,还带着些许嘶哑,“总没有白吃白住的道理,再说嫂子那里也好说一点。”
“还是不要了。”
田丹很坚持,“方哥,我身边带了钱的。”
方嫂又在前面唤,“长青。”
长青看了看田丹,摇了摇头往前面去。
一身巡捕服,插着警棍的铁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巡逻,他好像越走越没有自信,停下来靠在街边,他发现路人都在躲避他。铁林想起了昨天下午的事情,想起那个坐在街边无助又愤怒的田丹,烦闷地朝长青药店走去。
长青在梯子上拿药,方嫂问方长青:“留的饭吃了吗?”
“跟她说了。”
“都中饭了,富裕人家小姐中午起床,起床还要洗澡,以后可怎么办。”
方嫂小声嘀咕。
长青忍不住替田丹说话,“田丹不算小姐,在医院当药剂师也是每天一早要坐电车上班的。”
“她刚才说出门,会不会去医院啊?”
“去做啥?”
“看还能不能回去上班。”
“我说你也太心急了,昨天刚刚埋了爸爸妈妈,就指望她上班?”
方嫂颇有把握,“不是我指望,我看田丹差不多是这样的,比一般人想得通。”
“……刚才说要尽快找房子住,还给我钱,说是这些天住这里的费用。”
方嫂差点急了,“见鬼,你会要她的钱啊!”
长青也差点急了,“我脑子有病啊?”
方嫂往后面去,正巧铁林进来,警棍别在腰间,大剌剌地问:“这里是长青药店?”
长青打量着铁林,心里头打鼓,“是是,配药?”
铁林想着昨天的事儿,还有点不自然,摸了摸鼻子,“我来看,来找一个姑娘……昨天麦琪路出事那一家。”
“田丹?”
“田丹。”
方嫂从后面跑出来,“人走了。”
铁林“啊”
了一声,“走了?”
方长青客套又熟练地跟铁林巡捕打交道,“您怎么称呼?”
“铁林。”
“铁巡捕,人刚才还在的,要不晚一点再来,她没地方去肯定回来。”
“知道,下次再来。”
铁林说着话告辞。
方嫂探头探脑地问长青:“巡捕怎么来了?”
长青看着铁林的背影,“昨天出了这么大事,回来问问总是有的。”
“我说巡捕怎么知道她住在这里!”
方嫂脑子转得很快。
方长青反应过来,愣住了。方嫂小声而严肃地说:“昨天晚上在教堂坟地才说先住药店,人带回来没离开过,一早巡捕就到了。”
“可能是,可能……”
方嫂朝方长青瞪眼,“可能个鬼!万一上级有任务下来,外人住在这里转个身子都瞒不住。”
“……还是让她尽快找房子。”
礼拜天的同福里比往常要热闹一些,小孩子在来回奔跑笑闹,老马在弄堂里晾毛巾,眼角瞥见陆宝荣的身影,“嘿嘿”
一笑,“大礼拜天的哪来这么多人,老玻璃?”
陆宝荣阴沉着脸,脸上还挂着彩。
老马假装关心道:“脸叫昨天那几个日本人打的?”
陆宝荣不吱声。
老马更来劲了,“哎,进去那个日本人出来是架走的,莫非跟徐先生在里面动手了?”
陆宝荣还是不吱声。
老马站在陆宝荣身边自言自语,自己瞎寻思,“都后中午了,徐先生还没露头弄不好昨天是两败俱伤。”
陆宝荣抄起大剪刀比画来比画去。
老马看见陆宝荣这副模样,更高兴了,“想杀人啊?嘿嘿,昨天晚上我在这边听见了,换我也伤心的。”
陆宝荣抄着剪刀从铺子里出来,穿过弄堂进入剃头店。老马连连往后退,唬了一跳,“你要做啥?”
陆宝荣拦腰狠狠地剪掉老马一块白毛巾,“以后不许再叫我老玻璃!”
老马追着出去的陆宝荣,“神气啥?有本事到弄堂口发脾气去。”
徐妈妈提着一篮子湿衣服过来,“又跟陆师傅过不去。”
“徐妈妈你看看无缘无故跑进来又把我毛巾剪两半,发神经病他做啥不剪自己店里的布料。”
徐妈妈看着贴在自家门口的几张小广告,“谁贴在我家门口的?”
“来租房的那些人。”
徐妈妈嘴里念叨:“……这年头要租房子的人倒过来贴小告示!”
“房子俏得狠。”
老马凑到徐妈妈身边。
“看看写的啥?”
徐妈妈不认得几个字。老马歪着脑袋看了半晌。
“你到底认不认得字。”
“字是认识的,写得太八股,一看就是有底子人家贴过来的……”
徐妈妈撕了小告示,转身进自己家,徐天坐在椅子里发怔又像是在看书。
徐妈妈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儿,嘟囔了一句:“我敲门……”
说着话她退出去,敲了敲门重新进来。
徐天无奈地看着自家姆妈煞有其事的样子,拉长了声音唤:“姆妈。”
“礼拜天出去走走,闷在家里想什么?”
“什么也没有想。”
徐天下意识地掩饰心事。
“租房告示都贴到门口了,看看上面写什么?”
徐天接过来,“……就是想租房,诚恳爱干净,一间两间都可以,租金可以先付一年。”
“多少钱?”
“这里写面商,让我们满意。”
徐妈妈坐下来跟徐天打商量,“天儿,要不把这间阁楼租掉?我们家下面还有两间!”
“我们家还有对面陆宝荣和边上两间。”
徐天有点赌气。
“都收回来重新租?”
“能多赚点钱。”
“不能不能,做人要讲道理,赚那么多钱做什么,够吃够用的。”
徐天看着母亲,一言不发。
徐妈妈撇了撇嘴,“……那算了。”
陆宝荣在和老胡比画手语,老胡比画得很不耐烦。
“出去了?早上就出门?真的不在里面?到哪里说了没有?胡伯伯你不要骗我,她一个人大早上出门做什么……”
陆宝荣的手语已经来不及比画,嘴里也跟着念念叨叨。
老胡手指着里弄口,小翠穿着花旗袍走回来了,进弄堂经过自家门,也没看陆宝荣一眼,径直走到徐家门口,然后对着二楼喊:“徐先生,徐先生——!”
小翠显然是要弄堂里的人都听见。
“徐先生!”
小翠越喊越带劲。徐天的脑袋从二楼冒出来,眼风一扫,发觉邻里邻居都在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
“天兴的票子我顺道买回来了。”
小翠丝毫不掩饰,发现人家都在看,声音又亮了几分,在楼底下仰脸看着楼上。
徐天此时此刻只想从二楼跳下去直接摔死,他伸出头去,看着小翠的脸,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停了片刻,抄起外套下楼。
徐妈妈从门里出来,“啥天兴的票子?”
“徐先生要到天兴听评弹,我顺道把票子买回来。”
“啥辰光听?”
“票子买好,啥辰光听都可以。”
徐天从门里出来,一副豁出去的表情,“现在去。”
小翠还挺来劲的,眼神乱抛,“……现在啊?”
“走吧。”
徐天在前,小翠颠颠地跟上去,跟出弄堂。徐妈妈、老马、陆宝荣表情各异,一时间弄堂里的气氛又尴尬又暧昧。
田丹自家的废墟里还残存一些烧焦的东西,田丹捡出张照片,照片在相框里,只焦黄了一角。
邻居听到田家的动静,推门进来,“丹丹,是你啊?”
“阿姨。”
“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头,好多逃难过来的和棚子户把还能用的东西都抢走了。”
“反正我也不用了。”
田丹涩涩地笑了笑。
“真可怜,现在住哪里?”
“还没有找到房子。”
田丹依然保持往日的礼貌。
“哎,要不要到家里坐坐。”
“我还要去圣母堂墓地挑石碑。”
“真可怜……”
邻居看这个姑娘的样子,发自内心地怜悯。但是在这样的年月里,灾难随处可见,怜悯变成了最无用的东西。
台上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引位带徐天和小翠入座。
小翠左顾右盼地恨不得自己是全场中心,发现并没有人关注她之后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小翠大剌剌地挑了张椅子坐下,徐天用手拂了拂椅子,敛了袍子跟小翠坐在一桌,招手唤来报童,“有报纸吗?多拿几份。”
小翠犹豫了许久,看着徐天始终客气疏离的脸色,还是开了口,试探地问:“不高兴?”
“没有,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徐天态度很温和。
小翠坐直身体努力保持仪态,“省省钱,听就很好了。”
徐天也不坚持,接过报纸展开看。
小翠想了想,又试探道:“……我买票过来在弄堂喊你,不高兴?”
徐天再次重申,“真的没有。”
小翠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是不高兴了,自己也有点后悔,更多的是委屈,“我就是想让他们都知道,省得麻烦。陆宝荣喜欢我不是一天两天了,让他死死心。”
徐天只顾看报纸。小翠还在一边解释,“但是你放心,前天你要我不要跟别人讲的事,我谁也没有讲。”
“什么事?”
徐天从报纸里把头抬起来。
“你说前天下午也和我一起来这里听评弹啊!”
徐天又把头埋在了报纸里,“噢……”
小翠看他不冷不热的样子心里着急,“我谁也没说,说了有什么意思?你晓得我的。”
“晓得。”
“哎,要小吃!”
小翠抻着脖子看。她的目光落在后面扎着堆的一些人身上。
徐天根本听不见小翠讲了什么,心思都放在了报纸上,台上的苏州评弹正唱得热闹:
“银烛秋光冷画屏,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佳人是独对寒窗思往事,但见泪痕湿衣襟。曾记得长亭相对情无限……”
离天兴书院不远的教堂一侧堆着不少墓石坯子,有青石的、汉白玉的,墓工正帮着田丹挑拣墓石,“这块行不行?”
田丹也不知道什么行什么不行,光木木地点头。
“隶书正楷挑一种,把字写纸上,工人刻上去。”
“我想工人师傅刻我的字。”
“介么写到石头上。”
田丹蘸了墨直接在石坯上写:“父田鲁宁 母张美莲 女田丹 立”
。
“今作寒灯独夜人,谁知你一去岭外音书绝,可怜我相思三更频梦君。翘首望君烟水阔,只见浮云终日行。但不知何日欢笑情如旧,重温良人昨夜情……”
徐天听痴了,他蓦然想起田丹,她的家人都留在上海,那么她应该是同爱人一起离开上海,她戴的是订婚戒指,所以应该是未婚夫。如果他们还在一起,那么自己会稍稍放下心来,至少还有一个人能够照顾她,不至于孤身一人,相爱却不能相守,实在是最折磨人的事情。徐天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连报纸落在地上都不知道。引位过去踢到报纸,徐天才恍惚过来,扭头发现小翠不在。
小翠在评弹馆后面被人骗了,大呼小叫的,人都围过去了,连评弹也不唱了,徐天无奈起身过去。
骗局由五大三粗的金刚主持,猜一只扣到碗中的色子数。
小翠急赤白脸地跟金刚嚷嚷:“还我两块五!”
金爷是托儿,慢条斯理,“没有道理叫人家还,一开始你还赢了人家两盘一块钱,我也输了一块,要还你的我也要还。”
金刚圆瞪环眼,金爷了,缩了缩脖子,眼睛到处转着。
“愿赌服输,不服再赌。”
金刚人高马大,生的一副蠢力气。
小翠还想着回本翻盘,“就再来一次。”
金爷在一边敲边鼓,“想翻本赌大一点,三块钱一次,赢了还赚五角。”
小翠回头看徐天已在身边,凑过去悄悄依在他身边,软了声音似乎在撒娇,“翻不翻本?”
徐天不着痕迹地错开身子,摇了摇头,“算了。”
小翠“啪”
地把钱搁在桌上,“三块。”
徐天烦闷地直想离开,这次众人随小翠都押大钱,色子在碗里转。猜数,开宝,众人全杀,只有金爷一人赢了。
小翠一扁嘴要哭了,“还我钱,骗子。”
金爷收起钱,“哎呀算了算了,不玩了。”
金刚的把戏徐天早看在眼里,徐天取了个茶房的铁托盘,过去揭开碗,铁托盘晃了晃,一粒色子飞起来吸到铁托盘底,再把铁托盘往金刚的袖子靠,抬起金刚的手,那托盘跟长在金刚手臂上一样。
徐天面对金爷,态度谦和,“这位小姐的五块五角钱请还给她。”
金爷手一摊,表示这事儿跟他没关系,“跟我说做啥?”
参赌的人炸了,掀了桌子,“两个一伙的,骗子!”
金刚和金爷狼狈抱头,小翠趁机夺了一把钱,书院里登时乱成一片,有巡捕吹着哨子过来。
徐天看了看还在兴奋的小翠,示意她应该离开这里了。徐天人高腿长,走起路来也比旁人要快,他不等小翠反应就先走出书院,小翠只能小跑跟着徐天,脸上是掩不住的开心。
徐天走了两步停下来,“小翠,你自己回去。”
“你到哪里?”
小翠仰脸凑到徐天跟前。
徐天不落痕迹地退后一步,“我一个人走走。”
小翠沉浸在喜悦之中,完全忘了观察徐天脸色这一回事,“反正我也没什么事,跟你走。”
“……我到一个地方看看,你不喜欢去的。”
“越晚回同福里我越喜欢,到哪里无所谓。”
小翠此时只想跟在徐天身边,只要不是赴汤蹈火刀山火海,她都愿意陪着。
徐天无奈地看着雀跃的小翠,“你这么开心做啥?”
小翠乐不可支地示意手中钱,叽叽喳喳的,“一共七块二,多了一块七,请你吃梨膏糖。”
徐天更加无奈,肩膀微微一垮,“……不用。”
小翠扁了扁嘴,徐天没有办法,只能把小翠带到麦琪路,一路上徐天都没有什么话,小翠也渐渐觉得无趣。田家的屋子外表已经被烧成了黑色,看着很显眼,小翠撇撇嘴不愿接近,远远站在废墟外沿,百无聊赖。徐天在和田家那个邻居说话,然后怔怔地走回来。
小翠没话找话,“和这家认识啊?怎么着的火……”
徐天想起邻居方才说田丹的父母葬在圣母堂墓地,愣了一会儿,拔腿就跑,小翠在后边“哎”
了一声赶紧追上去,小翠为了好看,把平常不穿的高跟鞋穿了出来,跑起路来歪歪斜斜的。
田丹离开墓地之后,直接到了广慈医院,她站在医院门口,看着院门里进进出出都是日本人,有军人有伤兵。田丹心里的愤怒多于悲伤,她暗暗下定决心,要为父母报仇,如果可以,她希望杀死这座医院里所有的日军,如果她不能,就连悲伤都不能表现出来。田丹极力控制着自己情绪,用力到身体都在微微发着抖。
影佐自打前一天晚上离了同福里就一直昏迷不醒,几个中国大夫围着昏迷的影佐忙乎。
大夫扶了扶眼镜,非常惶恐,“病人需要输血。”
长谷阴狠狠地盯着大夫,大夫鼓足了勇气又解释了一句,“血库没血了。”
长谷抽了大夫一个耳光,大夫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医院里都是你们的伤兵。”
长谷卷起袖子,“用我的血,快!我给先生输过,血型符合。”
田丹往里走,医院里乱哄哄有很多伤兵,她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经过一个大急救室时,看到里面有很多伤兵。一个军官正在揍那位高度近视的秦大夫,秦大夫好容易站稳,眼镜掉了,田丹过去捡起递到秦大夫手里。
秦大夫戴上眼镜才看清,“田医生,你不是走了?不要怕。”
田丹浑身隐隐颤抖,“……医院怎么了?”
“医生护士跑掉好多,消毒针头不够用,日本人叫我消毒。”
“叫你来消毒?”
秦大夫眼睛被揍青一块,“没办法,你还回来……我去拿蒸馏水。”
田丹低头继续往里走,转出候诊室有高高一堆箱子被人来人往撞得摇摇晃晃,箱上写着医用酒精;有一条向下坡度的走廊,走廊中段有一扇弹簧门,被木楔子在门脚下塞住,敞开着;门另一侧有一支断脚的木头输液架,木架后是刚才候诊室的玻璃窗。田丹看在眼里,一路与日军伤员磕碰推跌,她咬着牙狠着心继续往里。
徐天跑到墓碑石材加工地,一块一块查看寻找,直到看到那块汉白玉上,“田丹”
两个字,他压住心中的狂喜,近前去,凑近,小心用手指碰了碰字迹,墨迹没有干透。
小翠气吁吁赶上来,徐天回头,小翠看见徐天脸上焕发着异样的欣悦光彩。
“……她没走。”
小翠从没见过徐天这样高兴,站在原处特别疑惑,“啥人?”
徐天忘记了小翠根本不知道这茬事儿,欣喜若狂,“田丹!”
小翠四周看了看,倒退了一步,拍拍胸口,“不要吓人哦……田丹是哪个,你喜欢的女人?”
徐天眼里根本没了小翠,小翠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又看徐天的表情,心里头委屈得很,扭身就走。徐天忘记了跟在身边的小翠,快步行走,间或小跑。他错过了一次,不想再错过第二次,那张划过眼前的便条是广慈医院的,字迹是随手在慌乱中的记录,便条必定随手可得,上面有半个广慈医院的标志,那她是在医院工作,他有预感,田丹一定会去那里。想到这里,他恨不得胁下生出双翼,恨不得立刻见到田丹,迈开大步往广慈医院去。
第四章
一个挎着指挥刀的军官在科室一边踱步一边大喊大叫:“皇军征用了这个医院,皇军需要最及时的医治,而你们消极抵抗,药品、器械在什么地方!”
有一个医生年轻热血,大着胆子反驳道:“总要有程序,医生没说要什么,怎么发药……”
军官拔出军刀,年轻医生立刻丧命刀下,田丹正好过来,医生的血被她无意间踩在脚下,她忍住尖叫,压制住翻腾欲呕的冲动,在门口身子直往后退。
军官在医生的白大褂上蹭了蹭军刀上的血,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田丹,“站住!什么人?”
站在一边的另一名中年医生早已两股战战,却还在硬撑着,“我们药剂科的田医生。”
军官一把将田丹扯进来,命令她,“立即工作!天黑之前候诊室的皇军士兵都要得到治疗,如果有一个皇军士兵在这个医院死去,如果有一个士兵没有得到药品,你们的人也要死一个……”
医生压低了声音凑到田丹旁边,“田医生。”
“我回来拿我的东西。”
田丹强装镇定。
“还有什么东西好拿的。”
“想看看能不能回来上班。”
医生叹了一口气,“唉,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下班……不要乱来啊!”
那个军官暴躁地在两把椅子和一张操作台之间迂回转圈,嘴里念叨的已全是日语,田丹眼盯着军官腰间支出好长的战刀刀柄。那个刀柄每次经过操作台时,都挨着台面上空划过,操作台内侧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玻璃瓶装着各种溶液。
田丹过去,将最里面一瓶溶液取出来,假装干了点什么,打开盖,把瓶盖倒放,随手放到操作台外沿,那是军官的必经之路,如果他准备再踱一圈的话。
军官踱过去,刀柄险险划过,没有碰到溶液瓶。田丹走过去,将途中两把椅子中的一把,稍挪了半尺,这一切田丹的同事都看在眼里。
军官再踱过去,刀柄准确扫落瓶子,溶液洒在军官裤腿上,并且灌入马靴,军官嚎叫起来。一名日军闻声进来,叫过一名医生将军官拖出去。
中年医生惊讶地看着紧咬牙关的田丹,田丹的脸上慌乱又坚定,对上医生的眼神,笃定地说:“等下医院会更乱。”
“多乱,为什么?”
田丹脸上的肌肉都紧绷着,“因为他们杀了我的爸爸妈妈。”
“田医生,都认不出你的样子了。”
田丹不语,过了半晌,说:“我以前就是这样。”
中年医生听了田丹的话,心里一突,搭了件大衣,抢出混乱的医院门口,他气吁吁跑到马路对面,转身看着医院。
路过一面镜子时,田丹仔细端详了自己。她从镜子里仔细观察了自己,觉得一切都没有纰漏了,又深深呼吸镇定了一下,抬了步子继续走。她取了一瓶乙醚,披了白大褂,戴上口罩,临走又拉开抽屉,取了几块方糖,放入衣兜内。
田丹走到弹簧门边,踢开木楔子,落下两粒方糖,用脚将方糖抵入门下,将剩下的那块方糖放回衣兜,门依然开着。
田丹往前两步,经过那个木头输液架,她调整了一下木架的位置,继续往前。拐过那堆晃晃悠悠的酒精箱时,她随手挪过一个药架放到这里,使这个拐角变得狭窄,田丹继续往前,进入了候诊室。
候诊室里有一屋伤兵,包括刚才那个马靴里灌了硫酸的军官。秦大夫正取来一瓶蒸馏水,掀开消毒锅,蒸汽蒙了眼睛和眼镜。“秦大夫,我帮你擦擦眼镜,小心。”
田丹将乙醚瓶打开,换了秦大夫手边的那瓶蒸馏水,然后接过秦大夫的眼镜。
秦大夫手摸瓶子,将一瓶乙醚倒入消毒锅。
“秦大夫,眼镜放到值班室了。”
田丹话音刚落,就拿着眼镜转身出了候诊室。
秦大夫的手在操作台上直摸,他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田丹,嘴里喊着:“哎哎……”
他循着田丹的声音,摇摇晃晃追出去。当走到走廊上时,他看不清谁是田丹了,只有摸着墙往外走。田丹将那瓶蒸馏水贴墙根侧倒,水顺墙根流向那块塞住弹簧门的方糖。
方糖在弹簧门下一点一点地融化,田丹已经找到了配电箱,箱边有一盏应急的长明油灯,田丹拆掉油灯把手两头的销子,然后拔了电闸的保险,放入随身的包。医院突然停电,乱哄哄的候诊室瞬间静下来,外头还有一些昏黄的天光从高窗照进来。
那个军官率先站起,却发现身体不听指挥,摇晃摔倒。他大喝起来,众日军试图动身,乙醚开始挥发作用,候诊室里的个个身体不听指挥。军官混乱之下尚存一丝清醒,在人群里高喊:“医生,医生在哪里!”
这个时候自然没有人能回答他。他对最靠近门口的一名日军,“你,去检查停电原因。”
日军士兵晃出候诊室,那瓶蒸馏水顺着墙根流漾到方糖周围,方糖在溶解。
日军士兵经过这扇被方糖顶着的门,出了候诊室,他感觉清醒了一些,加快了脚步。
军官奋力起身,向所有士兵发出命令:“起立!离开这个地方,全部出去!”
消毒锅的火焰已变蓝,可锅沿一点热气也没有。
走廊里的方糖融化,弹簧门强势回旋,打到另一头那个断脚木输液架,架子砸向候诊室的玻璃窗,窗户瞬时被砸碎,玻璃碎片飞了进来。同时,消毒锅里加热的乙醚爆炸,锅里正消毒的针头针筒炸飞了半个屋子。
候诊室里乱成一片,不少人被扎伤炸伤。
秦大夫刚刚顺着墙摸进值班室。“田医生,眼镜在哪里?不要开玩笑。”
眼镜就在办公桌上放着。秦大夫摸到眼镜,正准备戴便听到爆炸声,这一下子,眼镜又不知掉到哪去了,他趴在地上接着摸索。
那名日军士兵也被爆炸吓了一跳,他慌乱地看了看配电闸,保险都没了,提了油灯便往回跑。
候诊室里的日军伤兵站起来又摔倒,军官用帽子捂着嘴,“有毒气,袭击!冲出去,快!”
众伤兵摇晃着不顾一切往外冲。
日军从候诊室冲出来,经过田丹预先挪过的药架和那堆酒精箱子,一群人匆忙奔走,正好赶上走廊狭窄,酒精箱子撞翻,发生连锁反应,走廊里登时一片狼藉,酒精液体流了一地。
军官闻着刺鼻的味道,观察四周,进入了警戒状态,“……不许动,原地站住不要动!”
军官拔出手枪开了一枪,众日军都静下来,走廊里没有窗户,因此要比候诊室暗了许多。军官低下身去,用手指蘸起地上的液体送到嘴鼻边试了试,“酒精,小心走火!”
正说着,他的目之所及处出现了一盏油灯,是那个从配电室回来的日军士兵。
“报告!是人为破坏。”
军官眼盯着那摇摇欲坠的油灯把手,顿时大惊失色,“……混蛋!”
但是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油灯掉落砸在地上,蓝色的火焰瞬间蔓延,刚刚恢复秩序的日军又陷入了一片混乱。
军官高声喊着:“灭火,不要乱,灭火!准备战斗!……安静!”
走廊另一头有轰隆声响起。隔着走廊中段已合拢的那扇门,众日军并不清楚来的是什么东西,轰隆声越来越近。
众日军已是惶恐不已,军官下令射击,有枪的日军噼里啪啦冲着那门一通枪击。
此时,长谷与影佐在病房中并排躺着,长谷正在给影佐输血,只有一只胳膊能动,外面的枪声惊动了他,一直昏迷的影佐也醒过来。长谷拔出枪,屏息指着病房的门。
秦大夫刚刚找到了他的眼镜,听到了外面突然大作的枪声,索性就地蹲在桌子下面不出来。
轰隆声在射击声里反而越来越急,直至撞上门,停止,日军又狂射了一阵,军官喝止,走上前去拉开门。只是一张轮子担架床顺走廊的坡道滑下来撞到隔断门而已,军官狂怒地冲担架床开枪……
马路对面,田丹不紧不慢走远,融入上海街头人流。徐天气吁吁跑过来,他定了定神,进入乱哄哄的医院,与田丹擦身而过。
病房的门把手转动,长谷枪指着门,进来的是医院大夫。长谷用枪示意大夫过来,“……外面什么事?”
大夫摇头,实际上他浑身上下都在抖。
“谁在开枪?”
黑洞洞的枪口还是没有挪开,医生更加紧张,“日……你们的人。”
“我的针可以拔掉了?”
大夫拔掉针头,长谷站起来,从腰里抽出另一支枪放到影佐手边。长谷丝毫不在意自己胳膊上的针孔还在渗血,站在影佐旁边说:“我去看看。”
影佐抄过枪,点点头。医院各处日军和医务人员都在乱窜,有的日军在救火,有的相互扶着回急救室。
徐天侧着身子往里,他拉住从值班室伸出头来的秦大夫。
“你好,我打听个人,在你们这里上班的……”
徐天看到了走廊另一头的长谷,突然把还没说的话吞了回去。长谷正拉着那个日本军官问话。
秦大夫几乎是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看着徐天,狼狈失措,“侬要问啥人?”
“……这里怎么啦?”
徐天蹲在地上,尽量保持着视线跟他平齐。
秦大夫抖抖索索,“天晓得。”
徐天放开秦大夫,“谢谢。”
他迎着长谷走过去,长谷也看到了他。
“……我来找影佐。”
徐天冷静得仿佛看不到这个医院里的混乱,长谷看了徐天一眼,示意徐天跟他去病房。日本军官跟着一起进了病房,他腿上有灼伤,一瘸一拐的。
影佐很虚弱,看了看军官又看了看徐天。
“这是梅机关的影佐先生。”
军官立正敬礼。影佐平时的紫黑肤色此时透着苍白,拧着眉头,“外面怎么回事?”
军官扭头看了看徐天。影佐朝徐天抬了抬下巴,“皇家陆军课情报特训七期徐天先生。”
军官扭头也给徐天敬了一个礼,徐天心里很厌恶,皱了皱眉头退后一步回避着。
“属下101师团佐川联队三口靖一,刚才外面出了一点意外,已经查明是一场虚惊。”
影佐非常严厉,“为什么开枪?”
“……惊扰到先生了。”
影佐的目光下移,“你的腿受伤了?”
“在药剂室不小心碰到硫酸瓶子。”
军官下意识地拢了拢横出来的军刀手柄。
影佐挥了挥手,军官再次敬了个军礼退出去。影佐扭头看着徐天。
徐天早已经打好腹稿,“昨晚没有睡着,想再来解释,我知道你的脾气,不会就此罢休。”
影佐笑容玩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昨天走的时候在弄堂里你就晕过去了,离同福里最近的大医院只有广慈,如果到这里找不到,我打算也就不找了,只有等你再来找我。”
徐天对答如流。
影佐并不相信他的话,扯了个笑,“从前的本事还在。”
“什么?”
徐天皱了皱眉。
“这么容易找到我。”
“……稍微想想都想得出来,我说了找不到也没办法。”
“一晚没睡在想什么?”
“前半夜想你杀我朋友,我却不能阻止,后半夜想你如因此再危及我和我的家人。前半夜越想越恨,后半夜越想越害怕。你我十年没见,从前的那个我已经不在了,刚才你介绍的那些我自己连想都想不起来。”
徐天语气谦恭淡然,面容却愈发冷峻,连腮边的肌肉都悄悄绷紧。
“我不相信你来就是要说这些。”
“……昨天我说话语气有些强硬,请你理解,也请你理解我鸣枪报警。请你相信我现在只是一个平民,不要因为从前的经历怀疑我,我的家在上海,我有家人,我想太太平平。”
影佐盯着徐天,徐天的话很有说服力,但是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来就是要说这些?”
影佐在观察徐天,他也在观察影佐。
“家人,你有家了?”
影佐突然开口发问。
“我和母亲两个人。”
“我是说你结婚了?”
影佐饶有兴致地问道。
“没有,以后总要结的。”
“和谁结婚?”
“还不知道。”
影佐轻笑,“谢谢你专门来一趟,本来或许不会再找你了,现在出于礼节,我一定还要再去找你的。”
徐天的眼神微微敛着,“……我就知道。”
“你出现在田鲁宁家里,怎么说都很蹊跷,是不是?”
“十年没见的一个人,突然在我去朋友家的时候碰上了,然后他杀了我的朋友,影佐,到底我该觉得蹊跷还是你?”
徐天的声音温温和和,说起话来却带着滴水不漏的锋芒。
“你还是不害怕。”
徐天内心的愤怒最终化成了无力,“真是矛盾,真的,按理说我是气愤,但现在只能害怕。”
“……从前你也是这么胆小。”
“所以改行了,过普通日子。”
影佐的身体已经很疲惫,他看了看徐天说:“你走吧……”
徐天心知影佐不会这么轻易地打消疑虑,他干脆不发一言转身走出病房。影佐转头对长谷吩咐:“……去看看。”
“去同福里?”
“那不急,去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川少佐已经查过……”
影佐盯着长谷,未发一言。
长谷被他的眼神盯着,后脊一凛,低头领命,“……是,我查一查。”
徐天的心依旧还吊着,他知道影佐不可能相信他的话,刚才只不过是权宜之策。徐天经过医院走廊往外走,走廊里有一些医务人员在清理候诊室门边翻了一地的箱子和碎酒精瓶玻璃。那两扇弹簧门被来往的人带得反复开合,屡次碰到地上那个瘸腿木架子,木架上挂着那面已碎的玻璃窗。
这一切都在徐天眼中,他蹲下去,在弹簧门边摸了一指头白色粉末,先闻了闻,又放到嘴里,是甜的。
徐天站起身,脚踢到地上的煤油灯,煤油灯滚了几圈,灯提手两侧的螺母螺丝分离,远远滚出去。徐天再抬头看那面碎玻璃,绕进候诊室,候诊室里面更乱。
有护士替伤兵清理身上的针头,地上墙上也有不少针头。消毒台里一片狼藉,炸开的消毒锅变了形。秦大夫蹲在那里清理,他的脚下有一块玻璃瓶碎片,上面有“乙醚”
字样,秦大夫抬头看到了徐天,他推推眼镜,好像要向徐天打招呼。
徐天正望着候诊室里的情景出神,此刻已经有了判断,他的眼里根本没有秦大夫。片刻后,他退了出去。
麦兰捕房又是另外一番情景。金爷被铐着,铁林疾步走过来,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
“叫什么名字?”
铁林认真负责。
“刚才好几个人问过了。”
金爷把手抄在袖子里答话。
“他们都要回家吃饭。”
铁林抬头瞥看他一眼。
“辛苦了铁公子。”
大头、麻杆喊了一声,离开捕房。
“你不吃饭?我请客大三元,交个朋友。”
金爷顺杆往上爬。
“叫什么名字?”
铁林屈起手指在桌子上叩了叩。
金爷没办法,老老实实回答:“……大家都叫我金哥。”
“大家都是谁?”
铁林一丝不苟地在纸上记录。
“认识的人。”
“那就是混码头的了。”
金爷赶紧辩白,“我是正经人,抓错了,我到天兴听评弹去的。”
“评弹有什么好听。”
“就是……好听!我是苏州人。”
铁林眯起眼睛观察他,“苏州人?!”
“……盐城的。”
铁林恢复正题,“怎么骗的?”
金爷再三表示自己的冤屈,“真的抓错人了。”
“你比我大吧?”
“好像是大几岁。”
“那我叫你金哥……”
“哎哟,铁公子,刚听别的捕爷喊你铁公子,不敢当哥哥不敢!”
铁林跷起二郎腿,身体靠回椅子上,出言相激,“金哥,混码头的都是硬角色,你不会是个软的吧?”
金爷琢磨了一下,道:“……不软。”
铁林大了嗓门,一拍桌子,“是爷吗!”
“爷不敢说,是男人。”
“那就对了,敢出来混,栽了就敢认。”
“认啥?我认就完蛋了。”
金爷的立场很坚定。
铁林循循善诱,“认了完蛋了我也佩服你。”
“铁公子,还是我佩服你吧,我真的佩服你。”
徐天从广慈医院出来,直接到了麦兰捕房门口,正好遇见刚要回家吃饭的大头麻杆,跟他们打听了铁林,径直上楼来到办公室。
“上海滩混码头的兄弟我天天见,金哥你能不能痛快一点?”
铁林还在循循善诱。
金爷想了想,咬了咬牙,“好!我在评弹馆……”
铁林抢在前头,“聚众赌博,设局骗钱。”
“有证人吗?证据呢?巡捕房总不能随便抓人,也要讲证据证人吧?没有对不对?……没关系,我坦白,你叫我哥了,我给你掏心窝说真话。是设局骗人,但我不是为钱。”
金爷脑筋转得快,替自己圆了话。铁林听着。
金爷的手又拢了拢,身体稍微往铁林那儿倾了倾。“我有个堂兄弟也姓金,堂兄弟当然姓金,因为长得粗都叫他金刚,这里有毛病,脑子不好用。下午他在,我拦住巡捕叫他跑了。”
铁林笑着,“你是为他骗的,骗的钱给他对不对?”
金爷微微一愣,顺着铁林的话接着往下编,“我为金刚的娘,也就是我姑姑。他娘得病了,花大钱的病,金刚不明白怎么回事,我一边瞒着他一边还要瞒他的娘,天天和金刚跑电报局往老家汇钱,汇得多他亲娘我姑姑多活几天,汇得少没准哪天就去了。”
铁林没话了,他被金爷说的话镇住了。
金爷看着他的表情,以为他是不相信,有点急了,“不信?那不说了,再说你更不信。”
“说。”
金爷发挥得越来越好,瞎话编得愈发顺溜,“其实我有钱。也不瞒您,仗打起来之前和朋友跑了一趟土挣不少,自己用,再给我老姑姑治病都绰绰有余。”
铁林皱了皱眉头,“那还设那种街头骗局?”
“兄弟情义!你们做巡捕不明白。”
铁林又没话了。
“我兄弟金刚不想让我给他娘汇钱,他要靠自己挣,又没能耐只会设局弄小钱。我劝过他很多次不听,只好看着他,每次到电报局他把弄到的那点钱给我,我再偷偷拿自己的添够数寄回去给他老娘保命。”
金爷都快把自己说得感动了。
铁林依旧沉默。
“您做巡捕见多了,我是那种混大街没出息的人?”
金爷开始翻盘。
铁林心思单纯,最佩服的就是讲义气的人,看着金爷说得诚意满满,忍不住问了一句:“说的都是真的?”
金爷信誓旦旦就差指天发誓,“我从来不说谎。”
铁林斜睨着他,“兄弟设局,你只是在旁边看着他?”
“我不看着他谁看他?他是我兄弟。”
“你没参与?”
铁林步步紧逼,其实心里头有些松动。
金爷拍着胸脯保证,“绝没有,如有一句谎言……”
金爷后半句话噎着说不出了,他看见徐天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铁林回身。这两人都见过徐天,在不同的场合。
徐天温和开口,“你好,我叫徐天,在麦琪路田先生家见过。”
铁林的心登时又被堵住了,“……我正想找你呢,那天没顾上。”
“正好我也想问你一点事。”
铁林回身看金爷,觉得这俩人之间似乎有点怪,“你认识徐先生?”
金爷犹豫着,他此刻很想溜之大吉。徐天假装不认识,“这位先生可能看我有些面熟。”
金爷放下一颗心,也紧跟着摇头,“不认识。”
徐天朝铁林微微一笑,点点头,客气又礼貌,“我到外面等你。”
言罢转身出去。
金爷又唤:“哎,铁公子……”
铁林被徐天这么一打岔,已经忘记了追究金爷话里的漏洞,只记得金爷是个讲义气的哥哥,大手一挥,“不要叫公子,公什么子,都是那帮人起哄的,我叫铁林,以后有事到麦兰捕房来找我!”
金爷怕听错了,抠了抠耳朵,“找您?”
铁林拍拍胸脯,“我就佩服为兄弟讲义气的人。”
金爷只觉得自己走了狗屎运,有点发蒙,看着铁林笑了,自己也赶紧扯开嘴角跟着乐。
徐天站在夜街上,他看见金爷率先从巡捕房出来,金爷经过他时瞟了一眼,又拢了拢手,快步离去。
徐天自然不会多事,等了一会儿,看见铁林晃出来。徐天迎上去,跟着铁林,两人并肩沿着大街走着。
“问我什么事?”
徐天微微含着胸,步伐和说话都是慢慢的,“……你有什么要问我的。”
“那天是你报的警?”
“是。”
“好像是开枪。”
“那里正好有一支枪,这样巡捕来得快。”
徐天很耐心。
“日本人怎么没难为你?”
“……我和田先生之前有一面之缘,受故友相托去拜访的,正好碰到影佐行凶。”
“你认识那个日本人?”
“认识,早些时候在日本认识的。”
徐天显然不太愿意提起这件事。
“都碰到一起了,没那么巧吧?”
“是另外有一些缘故。铁巡捕如果要问案,改一个时候,现在我急于问一个人的下落。”
“日本人叫总华捕领走了,杀人放火不了了之。”
铁林想起这件事来,心里还疙疙瘩瘩的。
“田先生的女儿你见过吗?”
铁林话音刚落,徐天急急开口。“田丹?”
“是……田丹,知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长青药店,维尔蒙路那家。”
徐天站住身子,“谢谢……你往哪边走?我住同福里。”
铁林打量着徐天,“你去过日本?”
徐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说起这个,“六年多。”
铁林几乎是凭借职业性下意识地问:“干什么去的?”
徐天言简意赅,“学习。”
“跟他们有什么好学。”
铁林心直口快,他显然很不理解。徐天不知道怎么回答,苦笑。
“你到底是什么人?”
铁林再度发问。
“会计,在三角地菜场上班。”
徐天现在只想赶紧把铁林应付过去,去找到田丹。
铁林歪着头再端详他,“我看你怎么总觉得有些怪呢?”
“巡捕看人都是这样。”
“说不定以后我要去找你。”
“你已经知道我上班和住的地方了。”
铁林走了几步,回过头,“哎,要不要我找田丹,告诉她你找她。”
“不用,我自己找……”
徐天想了想,补充道,“还有,那天全靠你了。”
铁林一口气没上来,“骂我?田先生夫妇没救成,凶手也跑了,你说全靠我什么意思?”
徐天跟他解释,“……你是一个好捕头,这年头你这样的人几乎绝迹了。”
铁林叹了口气,紧接着不屑地撇撇嘴,“我不是捕头,我就是个小巡捕。”
天色已经黑透了,街上不多的行人都是一副匆匆神色,金刚百无聊赖,蹲在路边逗弄着那堆出老千的磁铁色子破碗,翻过来倒过去研究了无数遍,还是没想明白怎么就被人戳破了骗局。过了好久,终于等到了金爷。金刚赶紧起身迎上去,“金哥,我以为等不到你了呢!”
“为啥?”
“你身上没钱打点巡捕。”
金刚透着一副傻憨劲儿。
“今天碰上这位,点钱也没用。”
“那怎么出来的?”
“我说你妈妈生病了。”
金刚没反应过来,“我妈病了?”
“后来说你妈快病死了。”
金刚掰手指头算了算,“噢,我妈十四,不对,死了有十五年。”
“……那位姓铁的巡捕一说到兄弟义气啥都信了,叫我金哥。”
金爷很得意。
“金哥饿不饿?”
金刚人高马大,饿起来也比旁人要快。
金爷跟着自己的话往下说:“以后要往上流社会混,不然这么好的关系想用都不是一个层次的。”
“我们什么层次?”
“混街面的,永远是小菜。”
金刚摸了摸肚皮,“别说菜,真饿。”
金爷看着他,“钱都抢走了?”
“还有几块……”
“给我。”
“刚才我买吃的了。”
“那还饿?”
金刚委屈地看着金爷。
等到徐天到了家,早已经错过了饭点,徐天买了一碗馄饨,不管不顾地埋头吃。
徐妈妈在一边数落,“从前不是这样,不回来吃饭也不说一声。不是和小翠一起去天兴听评弹?小翠早回来了……”
她看到徐天大口大口地吃着,“哦哟,吃慢一点。”
徐天的心思根本没放在徐妈妈的话上,他想着田丹此刻也许正流离失所,心里就一阵阵心疼,从碗里把头抬起来,“姆妈,我们家阁楼还是出租吧,确实有些浪费,明天……”
徐妈妈拍了拍徐天的胳膊,来了精神,“哎,我们想到一起去了,今天我跑了一趟报馆,明天报纸上头就有了。”
“有什么?”
徐妈妈嘴一咂,“出租房子啊!”
“要租房子的告示都贴到我们家楼下,还用登报?”
“你不是不让租嘛!”
“那你又登报?姆妈你老糊涂了。”
“不许说老,小翠说我看上去才四十多。”
徐天摇着头,一副没法聊的样子。
“我是想登报试试房租,看我们家的房子现在到底值多少钱,要不然总是不好意思向陆宝荣马先生涨价钱。”
徐妈妈很得意,她自有一番打算。
徐天着急了,“你不要租给别人啊!”
徐妈妈食指点着徐天的鼻尖,“喏喏喏,刚才自己也说要出租,儿子是你糊涂了。”
徐天把碗筷一推,撂下句话,“报纸登就登,租给谁我说了算,要不然还是做书房。”
说着要上楼。
徐妈妈在他身后追着问:“哎,今天你和小翠到底怎么一回事?她先是在弄堂里喊得谁都晓得和你听评弹,回来又青起个脸色谁都不理会。”
徐天头都不回,“我也不知道。”
“还问你个事,阁楼上那条红围巾是谁的?”
徐天的小心思被姆妈知道,有点尴尬,瞬间脸红到脖子,“……田丹。”
好在灯光昏暗,徐妈妈看不太清楚。
“哪个田丹?”
徐妈妈听糊涂了。
徐天顾自上楼,“过几天就晓得了。”
“做啥过几天,现在我就想晓得。”
徐妈妈掐着腰仰着头看徐天上楼进书房,不甘心地补了一句。
月沉日出,同福里在烟火气里迎接了新的一天,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温暖。刚过七点,小翠打开门板,看见陆宝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本书。小翠上下打量着陆宝荣,“侬做啥?”
陆宝荣咧嘴笑,晃了晃手里的书,“还书。”
小翠睨他一眼,把门板都开了,又去端老胡配钥匙的机器,陆宝荣帮忙搭手把机器搬到门口。
“想和你说几句话。”
陆宝荣往门里凑凑。
“进来。”
陆宝荣忙不迭地跟着小翠的步子进门,“……昨天评弹听得开心?”
“不开心。”
陆宝荣很笃定地说:“我就晓得。”
小翠脸上挂不住了,“陆宝荣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陆宝荣看小翠又要起急,赶紧辩解:“对天发誓是来关心,我们俩的情分,我总不能明明在你伤心的时候还追求你吧!”
“那你来干什么?”
“帮你出出主意……这种事情我有经验的,遇到打击不能消气,要更加想办法,更要追,追得越紧越好,到最后人家也就从了。”
陆宝荣显然感同身受。
“宝荣叔,你是在说你自己吧。”
小翠听明白了。
“两桩事体。我给你和徐先生出主意,你可以暂时不考虑我,只要你和徐先生能幸福,我……送你们一人一套新衣裳。”
陆宝荣显然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这么说的。
小翠故意说:“那你说怎么越紧越好?”
“这就要看你自己了,总之不能含蓄。”
小翠点了点头,“嗯,之前我是太含蓄。可是他喜欢一个叫田丹的女人。”
陆宝荣双手一摊,“人呢?那个叫田丹的人在哪里,你天天在同福里。”
小翠似是悟了,“嗯,有道理。”
陆宝荣也随着小翠做恍然大悟状。
陆宝荣心情好了许多,晃回自己铺子,徐天从自家门里出来。陆宝荣主动跟徐天搭话:“徐先生,上班去了?”
徐天脑子里还想着田丹,愣了一下应了,“是,陆师傅。”
陆宝荣看着徐天的背影,自己偷着笑。老马在斜对面,一切尽收眼底,“老玻璃,看你这种笑肯定做坏事了。”
“哪里的话哦,我都做好事。”
陆宝荣还盯着徐天的背影。
“你和小翠有苗头了?”
“小翠现在心在徐先生身上,我刚给她鼓劲头,让她死命追。”
“……你还说没干坏事?啧啧啧……”
老马咂了咂嘴。
陆宝荣“嘿嘿”
一笑,“慢慢来,好事都要慢慢磨的。”
长青药房也开了张,方长青愣在库房中间,方嫂从楼梯下来,也愣着。俩人发现药库被整理得井井有条,箱归箱,架归架,还贴了标签。方长青想起昨晚的动静,猜想应该是田丹一晚上没睡,将库房整理了一遍。他小声地凑到方嫂耳边,“她不会想不开吧?”
方嫂瞥看他一眼,“这样像想不开的?”
方长青摇了摇头,“……不知道,之前我跟她来往也不多,不知道什么脾性。”
方嫂往前柜走,不一会儿就听见她在前面喊:“快来看前面。”
方长青一看,前柜也整整齐齐重新整理过了,“后库整理就算了,前面动了都找不到药了。”
方嫂戳了方长青一下,“好心没好报,你看都分类贴标签了,人家是专业药剂师。”
“她莫非要在这儿上班?去叫她起床。”
方长青说着话往楼梯间过去,“晚上折腾白天不起,到这里上夜班了。”
方嫂拉开长青,“你轻点!人家父母刚没,刘唐又扔下她跑了,家破人亡的还不让做点出气的事情?”
门却“呀”
一声被方嫂开了一条缝,俩人探头过去,楼梯间里没有人。方嫂拉开灯,小小楼梯间收拾得井井有条,那张从废墟里收回来焦黄了一角的相片搁在床头,照片里,田丹在父母中间笑,一家人恬静美好。方嫂一时间有点发愣,身后传来开门声。
方氏夫妇赶紧关了灯,从楼梯间退出来,正遇上买了早点的田丹从库房后门进来。田丹笑吟吟的,“方哥方嫂,早点买回来了,趁热吃。”
“……你知道在哪里买?”
方长青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路口有好几家,我说是给药店方嫂代买,有一家相熟的,都是你们常吃的东西。”
方嫂赶紧张罗,“放下放下,给我,你洗洗手也来一起吃。”
“好。”
方长青手里掐着根油条,“田丹,库房和前头都是你整理的?”
方嫂轻轻打了方长青一下,“多说,不是田丹还是神仙?”
方长青低声嘟囔:“好人都是你做。”
“晚上睡不着,没有吵你们吧?”
田丹小心翼翼地问。
方嫂赶紧找补,“他睡得像死猪一样。”
田丹笑了笑,“整理过一开始用起来可能不习惯,等下再跟嫂子说就好了。”
“现在说吧。”
田丹搁下筷子,细细数道:“库房里外用药和口服药分两大类放,再按药理分小类,呼吸系统和循环系统各管各。有些有毒性和潜在毒性的药,方便的时候我去买个柜子锁起来,尤其是中成药有的有直接毒性。吗啡、氰化钾这种虽然量少也要锁起来,我在医院这种药剂每天都要清点核对数目……”
田丹看着他们越发奇怪的脸色停了话头,“……方哥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方长青点点头,“挺好,接着说,我们俩做这个药店是要个内行的。”
方嫂瞟了他一眼。方长青自觉失言,赶紧低头喝粥。
“前面架子下头的药整理到上面去了,接地面太近怕潮湿。还把近效期药分出来了,专门放一个架子,病人的医生处方如果是马上用药,可以配出去,如果配回家备用,近效期药就动不得。”
“你在广慈医院真是做药剂师的?”
方嫂问。
“嗯。”
“那要回广慈上班啊?”
田丹摇摇头,“回不去了。”
“为啥?”
田丹想起昨日在医院制造的混乱,避而不言,低头笑了笑,“方哥,我可不可以到长青药店来做事?”
方长青看了一眼妻子,“等下我们商量商量。”
“田丹,才几天工夫,你心里……一般人碰上这么大的事,能活过来都是运气。”
方嫂仔细看着田丹的脸色,怕伤害她。
田丹眨了眨眼睛,反问方嫂:“不活怎么办?”
方长青嘴一咂,“这话。”
田丹的头更低了,语气渐渐低落,“我心里很难受,以后会一直难受,但也不能天天哭。杀我父母的人叫长谷和木内影佐,我记住他们了,实际上记住也没用,这几天我去租一个房子,以后的事情慢慢想。”
“你在上海没有别的亲人了?”
田丹又笑笑,放下筷子,“……我吃完了。”
“才喝了两口粥,再吃一个包子。”
“吃不下了,等下我洗碗,你们不要动。”
田丹赶紧说。
田丹仔细而不熟练地收拾完了碗筷,又将碗筷上的水擦干净,搁进壁橱。随后田丹与方嫂告别,走出长青药店,方嫂正在给后门一盆高大植物喷水擦叶子。
方嫂等田丹消失在拐角后仔细看了看叶丛里没有东西。街边有报童叫卖着路过,田丹主动叫住报童,买了份报纸。
徐天走进菜场办公室,他也买了一张报纸。翻到中缝,找到自己家出租房子的信息:同福里37号阁楼一间。冯会计抬头看了他一眼,手底下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侬来了,刚才冷库房要我们过去清点酱料。”
“我去点。”
徐天说着就起了身。
“来了一批胖头鱼留一只?要不我们俩一人一半,我鱼尾吧?”
冯会计叫住他。
“鱼头给你吧,上回你就是尾巴。”
徐天笑得很温和。
冯会计伸出手指扶了扶眼镜笑了,“嘿嘿,有良心。”
徐天也笑了笑,“我到医务室开了个药方,点完料去一趟药店。”
“哦哟,不舒服?”
徐天嘴唇一抿,摇摇头,“小毛病。”
冯会计笑着用手指点了点他,“精神比前几天都要好啊!手伸出来我看看,左手。”
徐天夹起报纸笑笑离开。
方嫂开门进屋,坐在椅子上翻报纸的方长青抬头问:“走了?”
方嫂还扭头看着田丹离开的方向,咂了咂嘴,“看着真像没事人一样,找房子去了。”
“我觉得让她在店里工作也不错,上头设药店这个点,雇个职业药剂师多一层掩护,要不然就我们两个,万一有行动指令下来都分不开身。”
“多一个人各有利弊。”
“也是。”
“刚才看花盆里面还是没来东西。快四个月没消息了,这回南京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弄不好上头不记得还有我们这个小组。”
“你想上头把我们扔了?”
方嫂坐在椅子上,撇了撇嘴不以为然,“……过老百姓日子有什么不好。”
方长青对自己老婆的这种态度很不满意,责备道:“前方兄弟在流血拼命,说这种话!”
方嫂很不服气,两手一摊,“也没指示我们任务啊?”
方长青听她这么说,也有点泄气,“会有的。”
方嫂听见脚步声,从椅子上腾地站起,低声道,“来人了……”
进来的赫然是徐天。方长青调整笑容,迎上前去,“你好,有方子吗?”
徐天递上药方,“有。”
方长青看着,自然地问道:“给自己配?”
没想到让方长青这么一问,徐天反而面红耳赤有些不自在,“是……”
方长青看了徐天几眼,曾经接受过的训练让他条件反射般地观察眼前的顾客,“你怎么了?”
“……有点发热。”
徐天没有想到他竟然完全无法把自己伪装起来,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因为田丹。
方嫂将药给徐天,徐天拿了药付了钱,欲言又止的样子。方长青不落痕迹地挡在通到后库的方向,“你还有什么事?”
徐天眼睛越过他的肩头往后头看一眼,“没事,谢谢。”
徐天拿着药慢慢地离开,方氏夫妇对视了一眼。
“找田丹的?”
方长青盯着徐天的背影,“最好是,要是其他人就麻烦了。”
“我们要小心一些了。”
徐天从药店出来,不知往何处去。看看手里的药,又看看报纸,感觉自己有点疯狂。徐天也不知道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迫切想找到田丹,只知道如果见到她,会难以开口,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原本有一千种方法能够找到她,甚至让她自动来租同福里的阁楼,但现在他在用最笨的一种。从刚才药店的环境看,那不是田丹久留之处,而且徐天确定她不在,那么出门很有可能是租房的,这应该是当务之急。徐天拿出随身带着的笔在报纸上圈着租房信息,与此同时,田丹在另一处街边,也在用笔圈报纸上的租房信息。徐天猜想,她会选择离药店不远的地方租住,刚才那两人应该是近期可以来往的唯一朋友。选择报纸上的出租地址,能够遇见她。
徐天和田丹同时在不同的长椅上起身,一前一后地往同一条街道出发。徐天的心跳忽然加速,这样的心慌迫切从来没有过,徐天对自己说不过萍水相逢罢了,但他忍不住就要在心里想象田丹的样子,想着无依无靠这样一个人,将家破人亡埋在心里,漂在纷乱的街上,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这样一个安静美好的女孩,本来不应当承受这样的苦楚与磨难,他想立即找到她,然后把她捧在手心里。
田丹的租房经历不甚愉快,要么是房门紧锁,要么是环境纷乱,甚至还有色眯眯的房东垂涎于她。田丹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而焦急,走在大街上,孤独失落的感觉愈演愈烈,却不知道,有一个想要保护她的徐天正在与她数次擦肩而过。
徐天有些失望地往回走,街边,金刚看到了徐天。
金刚拉过金爷,“金哥,看。”
金爷正坐在墙根下眯着眼睛晒太阳,“谁啊?”
“那天坏我们局的人。”
“噢……”
金爷眼睛都没抬。
金刚在一边摩拳擦掌,“揍他一顿。”
金爷摆了摆手,“没工夫,盯好那母女俩。”
金刚颇为不忿,“就这样放他走了?”
金爷吐出叼在嘴里的草根,“有落在我们手里的时候。”
徐天顺着街边往回走,经过屡次的扑空,他已经打算放弃。忽然他停住脚步,扭头一看,马路对面西点店玻璃窗里,田丹坐在店里面。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田丹的身上,美得好像一幅静止的油画。车马喧嚣,人声嘈杂,顿时都与徐天无关。徐天站在街边,心口一窒,他突然觉得这些天的焦灼难耐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翻天倒海而来的幸福与眩晕。
橱窗的另一边,田丹还浑然不知,几米开外有一个人正在踌躇纠结该如何同她搭话。黑森林蛋糕和热饮端上来,田丹付钱。
“用不了介许多。”
田丹坚持道:“上回收音机的钱。”
老板摆摆手,“也用不了介许多。”
田丹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对不起。”
“到底碰上啥不顺心的事体?”
田丹不说话了,只是笑了笑,低头摊开报纸,将去过的地方划掉。老板身后徐天走进店里,田丹离他更近了,他甚至能看到田丹外套上的褶皱,徐天刚才狂乱的心跳反而变得和缓平稳。
徐天看着逆光而坐的田丹,脸上的轮廓被勾勒得愈发柔和温暖,心中似乎是笃定了什么,他暗暗地吐了一口气。
老板打断了他的神游,“先生好,靠窗子有座位。”
徐天张了张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
老板热络地说:“来点啥,都是上午刚做的。”
徐天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而且他也很久很久没有来过这种地方,想了想,只憋出来两个字:“随便。”
“要不给先生挑一两样?”
田丹回头看了一眼,继续专注于报纸,片刻,田丹再回头注视,徐天忐忑不安地抬起头,正好与田丹目光相遇。
田丹先绽出一个微笑,“巧。”
徐天脑子又蒙了,一路上想好的话此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田丹微微偏着头看他,“不记得了?”
徐天认真地点着头,频率很快,“……记得!”
老板侧开身子,“认识啊?介么你们俩坐一起好了。”
徐天走了两步,又停下,小心地问:“方便吗?”
田丹笑了笑,点点头。
“先生要啥?”
徐天懵懵懂懂地坐在田丹对面,他一时还适应不了,略有些茫然,“哦,和她一样就好。”
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但是气氛却不显得尴尬。徐天努力让自己恢复正常,收起自己的报纸,指了指田丹的报纸,“没有租到房子?”
田丹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
“还有几处圈好的没有划掉。”
田丹唇角总是带着笑,“你真心细,没想到房子这么难租。”
“那天你不是去外地了?”
“那天……我从外地来。”
田丹想了想,还是扯了个谎。
徐天看了她片刻,瞬间理解了她的谎言,了然地点了点头,“难怪,要不然也不会租房。”
田丹抿嘴笑了,笑得温暖,“是。”
“那么到上海做啥?”
徐天在她的笑容里如沐春风。
“重新开始。你呢?那天你急匆匆的,说是朋友相召。”
田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遭受过磨难挫折的样子,一直是笑眯眯的。徐天低头摸了摸鼻子,“记得这么清。”
田丹笑开了,“我记性很好,天生的。”
“……朋友叫去托我办件要紧事。”
“办好了?”
“办是办好了……”
“办好就不要想了。”
“……我叫徐天,在三角地菜场做会计。”
徐天想起来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笨嘴拙舌
地介绍自己。
“我叫田丹……在长青药店做药剂师。”
田丹落落大方地朝他一笑。
“噢,知道,维尔蒙路上那家。”
田丹点点头,想起自己的事情,又没话了。徐天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聊天,正好蛋糕端上来,他闷头吃了一小块。
“碰到你真好,也算是一个熟人。”
田丹忽然开口。
“这么轻信,不怕我是坏人?”
“最坏的都遇见了,还能坏到哪里去。”
徐天赶紧解释:“我向你保证我是好人,我愿意为……”
瞧着徐天欲言又止、无措的样子,田丹又笑了,一下子笑到徐天的心里,他的心里此时比蛋糕还要甜。
“我向你保证我也是好人,我会好好上班,不想不开心的,把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
田丹笑着笑着,眼里泛出泪光,但她面对徐天的神色是豁出去的半真半假。
徐天更加无措,含下胸,小心地端详她的神色,“哭了?”
田丹吸了吸鼻子,调转目光看向大街,“对不起。”
徐天小心斟酌说的每一个字,“是我对不起。”
看着他的神态,田丹破涕为笑,“别傻了,跟你又没关系。”
徐天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下显然不是一个说实话的好时候。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这几天第一次跟人好好说话,老天安排又碰到你。”
徐天猛地抬头,脱口而出:“你要是放心,就把我当你的一个朋友。”
“好,反正我也没有别的朋友。”
“怎么会?”
“我刚来上海。”
“噢……对,我家正好有一间房子出租,早上姆妈刚刚登的广告,放心的话你可以去看看,租金好商量。”
“在哪里?”
“同福里37号。”
“不熟悉。”
“离这里有点路。”
田丹指着报纸,“我还想到这几家碰碰运气,离以后要上班的地方近。”
徐天鼓起勇气相邀,“……我也没什么事,要不要陪你一起?”
“好。”
“老板结账,我来让我来,这种糕点叫什么?”
徐天的钞票在兜里摩挲好久了。
“黑森林,田小姐吃好多年也吃不厌。”
老板的话戳破了田丹刚才随口的谎言。田丹瞟了徐天一眼,徐天像没听见一样掏钱结账。
徐天和田丹告别老板,在街上并排而行。田丹抬头辨认街道,逐一看着门牌,徐天在她身侧时走时停。徐天感觉仿佛梦一样,片刻后便与之前那个几乎还是隔世的人同行。徐天在心里对她说了一万遍对不起,终于有了当面说一次的机会。眼前这个田丹比他预料得要有城府,更开朗坚强……
田丹又到了一所房子前,徐天站在外面等着,不多时田丹小跑回来,“租下了,租下了。”
“这么快?”
徐天感觉自己清醒了一些。
“定金都收了,明天就好住过来。”
徐天有些泄气,面子上还得为她高兴,“那就好。”
田丹指着那栋房子,“看门牌号,记住了?”
徐天点着头。
田丹笑意吟吟,“我先回去,以后要找我来这里。”
“……好的。”
“你给我带来好运气,你……”
只是一点点顺利就让田丹感谢运气,徐天心里隐隐作痛,她竟然还认为这是徐天给她带来的运气,那么前些天那场坏得不能再坏的厄运呢?万一有天田丹知道会怎样?徐天不想瞒,适当的时候要向她说清,但他不想在以后的某一天来这里登门拜访,和盘托出,然后致歉离去。他要田丹住到同福里,他要照顾她,想让她不再离开自己的视线,用以后的半生替她阻挡可能到来的任何不测,以弥补时时话到嘴边的内疚和对不起。
徐天半敛了眼睫,“……什么?”
田丹偏着头看着他,“你叫?”
“徐天,双人徐天上的天。”
田丹笑容甜美,“徐天先生,谢谢你。”
田丹挥手跟徐天告别,脚步轻盈地离开。
小饭馆里有一对正吃东西的母女,这对母女身边有简单的行李,桌上有一条报纸包着的咸鱼。母亲吃完了,正打开随身的挎包准备结账,金爷就在这对母女身边,他剔着牙出来,金刚在饭馆门口站着。
“时间刚刚好,做事了。喂,做事了!”
金刚指着街头来的人,“金哥,你看,又是他。”
正是徐天。
“要触霉头触到底,就让他背包。”
“好!”
金刚转身进到店里,将怀里的一副麻将牌假装不小心撒落到这对母女身周。
“不是故意的,帮帮忙。”
母亲下意识弯腰准备帮着捡,金刚直起身子拿了母亲的挎包飞奔出去。
母亲大声喊着:“哎!包呢?我的包呢!”
金爷在门口,“刚刚看见一个小瘪三往那边跑了,是你的包啊?快追!”
金刚一边跑,一只手一边在包里动作,他追上了徐天,将包往徐天怀里一塞。徐天瞟一眼认清是那天设局的金刚,转身看见饭店的母女和伙计追上来了。
母亲手抓咸鱼,“抓贼,不要跑!抓住他!”
一伙人把徐天围住。
徐天非常无奈,他清楚地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好声好气地解释:“我不是贼,你的包在这里。”
“还不是贼,到巡捕房去!”
旁边围观人群里有人帮腔。
另一头,巡捕吹哨子过来了,徐天只有镇定下来。
第五章
大头、麻杆吹着哨子过来,母亲抓住徐天的胳膊不放,“抓强盗!强盗在这里!”
大头看了徐天一眼,“是你啊!”
徐天极其无奈,虚弱又无力地辩解:“我像强盗?”
“包在你手上!”
徐天将包递还妇女,“你看看有没有少东西。”
母亲把咸鱼放一边,也不管了,接过包打开倒出东西一样一样点。她一边翻检东西一边哭天抢地,“我好命苦哇,孤儿寡母的东西也要抢,没有天理了……”
大头抱着胳膊在一边说风凉话:“看不出来,挺斯文的也干这种事。”
徐天压着心里的不耐烦,“巡官大哥,我这几天心情不好……”
“照你这么说心情不好大家都出来做强盗?走走去巡捕房。”
徐天不愿理大头,好脾气地问:“大婶有没有少东西?”
母亲手里拈着一把钥匙还在左翻右翻,抬起头来恨恨地看着徐天,“现在倒是没少,没追到你就要全部不见了。”
大头紧了紧腰带,派头十足,“不用说了,走吧!”
徐天似乎发现了一些迹象,拈起一把钥匙,“大婶这把是家里司必灵锁的钥匙?”
“是……”
徐天全都明白了,笃定了些,“你刚找到房子搬好家。”
“……是。”
“余庆里97号。”
“你怎么知道!”
母亲吓了一跳。
“巡官大哥,打个电话回巡捕房,要不然来不及了。”
“啥事体来不及?”
“有人现在给这位大婶在余庆里搬家。”
徐天急急道。
“搬到哪里去?”
母亲不太相信他的话。
“往外搬,等你回去家里就空了。”
母亲一拍大腿,“哎呀!”
大头将信将疑,“少耍花样,回捕房再说。”
“那边有电话亭,要不然晚了赖在我身上说不清楚。”
徐天也有点着急了,“打给铁林铁巡捕,我报案,抓闯空门的。”
母亲又扯住大头的袖子,“……打,打打电话!”
“打完电话,你们可以一个人领大婶到余庆里认贼,我跟你回捕房。”
大头还是不太相信徐天,徐天弯腰捡起那张包咸鱼的报纸。
铁林接到电话恍了片刻,抓起警棍招呼同伴就往余庆里出发。金刚正大包小包地从一间门里往外搬。
金爷靠在一辆三轮车边跟车夫砍价,伸出手指头比画,“最多六个洋钿。”
“大哥这么多东西,你们要搬到哪里去,路远不远?”
金爷不讲理的劲儿又上来了,“远近都是六个洋钿。”
金刚一手水壶,一手煤球炉子提出来,煤球炉燃着火,壶里水还是热的。
“这也拿出来?”
“炉子水壶也卖好几块。”
“里面还有没有?”
“差不多搬空了。”
金刚手里怀里都是东西。
金爷抬头看见铁林和一个巡捕往弄里来,“……完了。”
金爷一边说话一边往胡同里跑,还拉上了车夫,“金刚你要吃亏一点,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没事才好保你出来。”
金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在原地很茫然,“啥?”
金刚看着金爷消失,嘴里嘟囔,“啥名堂,一人做事一人当……”
金刚扭过头看见铁林塔似的立在面前,下意识也挺直粗壮的身板。
“闯空门搬家?”
铁林逼视着金刚。金刚愣了一会儿,拨开铁林便往弄堂外面跑,铁林拔腿追上去。
金爷看看外头,缩回身子对车夫,“明天自己到巡捕房领车。”
车夫这才明白过来,“你不是搬家,是闯空门偷人家东西啊!”
金爷警告车夫,“你没见过我,我也不认识你,多说一句,你就跟搬东西那个一伙儿的,说也说不清。”
“做人总有道理讲,钱也不给……”
金爷脖子一梗,“你看我是讲道理的人吗?”
“那你是啥人?”
金爷想了想,开始耍横,“七哥听说过?我是七哥的人。”
车夫立即就老实了。
铁林和同伴将金刚堵住了,金刚力大无穷地将那名巡警挥开,冲到铁林跟前准备如法炮制,却被铁林化解,弹出去。
铁林叉着腰站着,冷哼一声,“力气大是吧?”
金刚趴在地上,很狼狈,“他们都叫我金刚。”
“我看你脑袋有点不灵清。”
金刚不乐意了,“说我笨?”
铁林摇了摇头,“你不是笨,你是傻,你在拒捕知道吗?”
“巡捕来总要逃的,从来都是这个样子。”
金刚说着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冲,被铁林三下五除二擒扭住。金爷慌张地跑过来,一副错愕的表情慢慢地走近。
“又什么事?又做什么事情?你让我说什么好,从早上找到现在……”
金爷背对着铁林数落金刚,一边还给金刚使眼色。金刚哪里看得懂金爷的眼神,更错愕地看着金爷,“金哥,我是金刚啊!”
金爷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地说:“干脆回盐城老家好了!一眼看不见就干没良心的事,是做坏事了吧?心都要操碎了,交给姑姑管不了。”
金刚算弄明白,闭上嘴不吭声了。铁林走过来,拍拍金爷,“这就是你兄弟?”
金爷回过身,变了副神色,哀求道:“铁公子,能不能我替他,我去巡捕房。”
“知道他干什么?”
金爷回过头怒斥道:“你干什么了!”
金刚很茫然,“啥也没干啊?”
“少啰唆!金哥,你兄弟去捕房,不送一路啊?”
金爷搡了一把金刚,“这有啥好送的,真是气死我了,你活该你!”
麻杆从两条街外赶过来,看着眼前的情景,讶异道:“真抓住了!”
母亲也跑得气喘,“天啦,一伙的……”
“去点点东西少没少,报案的在捕房,苦主的包在他身上拦下来的,说不定是一伙。”
铁林回头招呼金爷,“金哥走啊,认认报案的,说不定跟你兄弟是一伙。”
金爷心里想了无数个逃跑的办法,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跟上去。
一行人到了捕房以后,徐天已经在问讯间坐着了,他看见外头铁林铐着金刚进来,后面跟着金爷。
金爷一眼见到徐天,双腿就灌铅了。铁林很客气,“徐先生!”
徐天无奈地说:“是我报的案,一年加起来也没有这几天来捕房次数多。”
铁林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苦主的包在你身上拦下来的?”
“是。”
铁林突然喝道:“坐着,谁都不许动!”
金爷吓了一跳,“哎,关我什么事……”
铁林从问讯间出来到了外间,“怎么回事?”
“铁公子出马神威大振手到擒来。”
“知道我心情不好,少来这套。”
“哎呀,跟里面那个抢包的徐先生一个腔调。”
大头油嘴滑舌的。
“腔调?”
大头解释给铁林听,“他也心情不好,上街抢抢包。”
铁林不爱搭茬,“说情况,我要进去问话。”
“小盗小抢小案子铁公子也这么上心,杀人放火大案子……”
大头一时间止不住话头。
铁林瞪圆眼睛,“说不说!”
大头缩了缩脖子,不满地小声嘟囔:“……当我是贼啊?”
屋子里,金爷把椅子挪到徐天旁边,跟他套近乎,“徐先生在哪里高就?”
徐天的态度礼貌而疏离,“三角地菜场,住同福里,都告诉你了,放心。”
金爷假装不懂,“我放什么心?”
“街面有街面的规矩,包正好塞我怀里,我把自己说清楚就好了。”
“你说得清楚?”
徐天自然有十足把握,“我说不清楚,怎么清楚你兄弟在余庆里?”
“……我也不知道我兄弟在余庆里。”
徐天点了点头,“就是个意思。”
“徐先生是明白人。”
“我不想惹麻烦,大家都不愿意。”
铁林开门进来,金爷一颗心放下,在椅子里放松多了。
“……徐先生你不像是合伙闯空门的人啊?”
铁林坐在徐天对面。
“真的不是。”
徐天好脾气地再次解释。
“包怎么在你身上?”
“你抓的那个人塞给我的。”
铁林点点头,“说得通。”
徐天站起身,“那,那我就回去了。”
铁林伸手示意他坐下,“后面的事就说不通了,不是同伙怎么知道有人在余庆里闯空门?”
徐天不吱声。金爷在一边小声帮腔,“……可能是碰巧了。”
“出鬼了!要不要听我的想法?你当场被抓住,没办法了丢卒保车,把同伙供出来,自己好撇干净。”
铁林信心满满地推断。
“原来我是这么没义气的人。”
徐天听到他的推理,哭笑不得。
“我跟你不熟悉。”
“前几天在麦琪路……”
“不要提那件事,心里火大。”
“什么事?铁公子要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方便再看一眼我兄弟吗?”
金爷突然插了一嘴。
“真当跟你们说闲话,问案!问清楚前你也有嫌疑。”
铁林喝道。
金爷抬起来的屁股又坐下去,讪讪的,“……这么当真。”
“我就是当真的脾气,捕房是当真的地方。”
“当真好,这样大家住老北门才不担心。”
徐天这会儿说起话来还是慢吞吞的。
“说你自己。”
“你要问的重点是我怎么知道余庆里闯空门,我要说的重点是我跟闯空门没关系。”
铁林咂了下嘴,“脑子清爽!”
徐天将那张脏报纸推过去,“幸亏把报纸捡回来,闻闻,被抢包的那个大婶刚刚包过咸鱼,你再到关起来那个兄弟身上搜搜,有没有一把新钥匙,没有说不定在余庆里97号司必灵锁上插着。”
金爷又开始紧张,铁林还是不明白。
“说清楚了,我能走了?”
铁林很不高兴,“徐先生,你把我当傻瓜。”
“一点也没这个意思……你是捕头,报纸在这里总看得明白。”
铁林又认真地看了看。徐天问:“明白了?”
铁林有些虚,“……你说。”
“也难怪,刚才抓我的时候你不在,我真没有别的意思。”
铁林就差拍桌子了,“哎呀你快说!”
“那个大婶的打扮读过书,口音是外地来的,查有没有少东西的时候,包里面有一支自来水笔。”
徐天面对困惑的铁林只能从头说起。
“和笔什么关系?”
徐天指了指报纸上的租房广告,“几个广告用水笔圈起来又都画了叉,只有一个圈起来没画叉,这是最后选定的,余庆里97号。找房的报纸现在拿来包咸鱼,说明已经租到了,报纸日期是前天,刚刚租到。以前租界弄堂里大家都熟,白天没机会偷拿东西,最近外头乱,来租房的人多,所以邻居看到生人搬进搬出也不会起疑。”
铁林轰一声站起来到门口,“大头,搜那个闯空门的,看身上有没有把钥匙。”
铁林走回来,这回端端正正在徐天面前坐好,“钥匙,怎么回事?”
“把包塞给我的人,之前一只手在包里面。后来大婶查包,我看到钥匙上面有灰胶泥。”
这回该金爷听不懂了,“灰的?”
“你不要打岔。”
铁林眼神炯炯盯着徐天,话却是对金爷说的。
“……闯空门的人第一要钥匙,第二要时间。抢到包跑的时候用胶泥印下钥匙模子,找地方配一把新的去办事。包塞我身上,大婶查钱和钥匙没有少,不会想到回家,跟巡捕说来由,回捕房录口供一大堆事情,等回去家里已经搬空了。那个大婶自己要配钥匙,有现成的不用按胶泥模子……我要是不报警,包在我身上真的怕说不清。”
大头推门进来,“铁公子,钥匙有一把。”
铁林接过钥匙,摸着齿尖的毛刺,“……徐先生,刚才你把我当成一个傻瓜是对的。”
徐天赶紧摆手解释,“没有没有真没有这个意思。”
铁林转身对金爷,“服不服?”
金爷张嘴结舌,“服的……”
铁林非常懊恼,摸了摸剃成青茬的鬓角,“摆在我面前都看不出名堂,我想求你一件事。”
“叫我徐天就好,你说什么事。”
铁林特别诚恳,“一定要答应。”
“只要不出格,力所能及。”
“现在一起去喝酒,要不然我心里头……你晓得不?”
徐天十分为难,“我不会喝酒。”
“金哥也去,不要挂心,兄弟犯事心里难过更要喝几杯酒。”
金爷知道自己又逃过一劫,直咧嘴笑,连忙点头,“铁公子看得起!”
田丹拎着一堆东西,站在那株植物边,她深吸了一口气,换上笑颜推门进去。
方嫂从楼上下来,“回来了,哎哟这么多东西。”
田丹从网兜里往外拿东西,“这是水果、牛肉的还有豆子罐头,我不会做菜,晚上打开来吃,还买了一听香烟给方哥。”
方长青从前面过来,“买东西干什么!很贵的,冤枉花这个钞票。”
田丹笑得很不好意思,“方哥和嫂子带我回来住,心里过意不去。”
方长青说:“不是给房租钱了吗?”
方嫂瞪了他一眼,“瞎讲,钱能要的?早晚要还回丹丹。”
田丹低头笑了,“方哥,早上说的事你们商量过没有,我想在药店做事,我会好好做的,不住店里,刚才已经找好地方了。”
方长青看了一眼妻子,方嫂想了想,说:“丹丹,天晓得这种时候你还想得到这些礼数,就在这里上班了,把药店当家一样,以后方哥方嫂就是你家里人。”
田丹眼圈瞬间红了,赶紧掩饰过去,“那我开罐头。”
“算了算了,晚上包饺子,高级货留起来以后慢慢吃。”
方嫂笑着收拾了东西转进后堂准备包饺子。
堂屋里,方嫂利索地包饺子,田丹在一边笨手笨脚地学。
“都包好差不多药店打烊,下锅就好吃。”
田丹正在跟饺子皮较劲,“上海人很少会包饺子的。”
方嫂动作熟稔,“我和长青是北方人,刘唐没和你说?”
田丹听到刘唐的名字,没说话。方嫂也觉得不太好意思,“不提刘唐那个倒霉鬼,他真把你扔下自己走?你就当他死了。对了,你家好像也是做药品生意对不对?”
田丹点了点头。
“难怪做了药剂师,家境不错的小姐很少出去上班的,足见你懂事会料理自己。”
方嫂伸头看了看田丹手里的饺子,“算了算了,你不要包,到锅里都破掉。”
田丹脸上一红,站起来,“那我去开一听罐头。”
“丹丹,上海你没其他熟人了?”
方嫂似是无意地问道。
“就是原来医院的同事,还有刘唐的那些朋友。”
“自己没有个熟络的?”
田丹想了想,摇头,“平时上班回家,要么就陪刘唐去舞厅看看电影。”
方嫂有点感慨,“日本人要不来,你和他说不定就一辈子了。”
田丹又低下头,“……本来定好过春节就结婚。”
方嫂快言快语的,“他把你当老婆就不会顾自己,你信我,刘唐我见过几回,他走掉是好事情。”
“方嫂,我们好不好不说他了。”
“我给你拿罐头起子,你这样看来看去能把它看开?”
方嫂放下饺子。
田丹笑笑,想了想,说:“今天在红宝石倒是认识了一个熟人。”
“这话说的,熟人就是熟人,怎么又认识。”
田丹嘴角无意地漾着笑,“我走那天在马路上碰到的,说了几句话,今天碰巧又在红宝石,他陪我一起去租的房子。”
方嫂“呀”
了一声,“刚认识!一共见两次让他陪你租房,也算熟人?你就不怕碰到坏人。”
田丹摇头,“他不像坏人。”
“‘坏人’两个字谁也不会写在脑门上。”
田丹很笃定,一边研究罐头起子一边说:“我觉得他很好。”
方嫂瞟了眼田丹,“也不知道你是什么脾性的人,有时候感觉老到得很,有时候又单纯得要命。”
田丹放弃了开罐头,泄了劲儿,“我打不开。”
方嫂看着她的样子又笑了,“放在那里等会叫长青开。”
在铁林的一再坚持下,徐天勉为其难地跟着铁林、金爷到街边的露天小酒馆。不多时候,铁林和金爷已微醉。铁林舌头都有点大了,“按说这顿酒要在大三元吃。”
“下回我请客到仙乐斯。”
金爷开始豪言壮语。
“天哥,你真在三角地做会计?”
“是。”
徐天向来滴酒不沾,三人之中只有他还清醒着。
铁林的头不住地点着,“菜场里做会计哪里会这样厉害,我不信。”
“真是在三角地。”
金爷也说:“我不相信。”
“我也不信,说实话,要不然就是看不起我!”
铁林拍着桌子嚷嚷。
徐天还是细声细语地说话:“怎么会看不起你……跟你说了,我在日本留过学。”
铁林嘴一撇,“日本有什么好学的。”
“也没学啥,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影佐,后来改行了,十多年前的事情,我自己都不想。”
徐天不愿意提起当年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像是上辈子的事。
金爷在一边赞叹:“天哥,你高人不露相。”
徐天说得非常认真,“千万不要这样说,高人出头挨刀子,相貌平平常常好过日子。再说金哥年纪一定比我大,以后喊名字就好。”
“天哥,长到这么大我没有服过别人,以后有什么事到麦兰捕房找我。”
铁林拍完桌子拍胸脯。
金爷又赞叹:“铁公子最仗义了。”
铁林把杯子举到徐天面前,“喝酒!”
徐天一再推辞,“真的不会。”
铁林扔下杯子,同徐天推心置腹,“你有心事。”
“……大家都有心事。”
铁林转向金爷,“你也有心思?”
“有。”
“天哥你看得出来他什么心思?”
徐天看了金爷一眼,“兄弟犯事刚刚叫你关起来,想想怎么保出来明摆的心思。”
金爷被他这么一看,感觉一凛,低下头,“对对对。”
“那我呢?”
铁林转头盯着徐天。
“还是不要说了,你的心思越说越乱。”
“是乱,乱得一塌糊涂。”
铁林又拍拍胸脯,“你不说,我再喝三杯。”
“哪有自己喝的,都是要家喝三杯。”
金爷在一边开劝。
“我服天哥,不能灌他酒,他不肯说我的心思,我灌自己!”
徐天从来不喝酒,“我闻都闻醉了。”
铁林作势要喝,“那我就三杯了!”
“哎哎哎,你的心思说出来也解不开。十年前我跟你一样,认死理儿。”
“天哥说你认死理。”
铁林趴在桌子上,嘟囔:“认死理有什么不好。”
“现在这个世界道理乱,各国有各国的理,各族有各族的理。就说上海,有党国有中共有日军有绥靖有英国人俄国人美国人法国人,一人说一人的理,黑的白的混在一起道理还变来变去,单认一个理到底……会吃亏。”
“你说十年前和我一样。”
铁林支起脑袋,突然问。
“现在我是小市民。”
“我是巡捕,我认维护治安惩办罪恶,这个理不认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铁林梗着脖子瞪着眼。
金爷伸出大拇指,“铁公子是仗义人!”
看着铁林直来直去的样子,徐天突然有点羡慕,他举起面前的茶杯,说:“……算我刚才的都没有说,我服你,铁公子。”
“我服你!”
铁林直着嗓门嚷嚷。
“我是说,我佩服你!”
铁林把下巴托在手上,胳膊肘支在桌上,眼神迷蒙,“以后教我断案。”
徐天没想到他还没有忘记这事儿,赶紧推辞,“万万不能,我安安分分过日子就好。”
“要找时候认识认识嫂子!”
“我没结婚。”
“没嫂子?”
“没有。”
“那,那天你到捕房来问的那个田丹,去长青药店找过她了?”
“去过了。”
“我看她做嫂子就好。”
铁林嘿嘿笑了。
徐天也笑了,“她就是我这几天的心思……时间不早了,送你回去,我也要回家。”
“说好了,以后要教我断案。”
铁林还在坚持着。
“好好好。”
铁林一站就东倒西歪,身体直往下滑,“你答应了。”
金爷和徐天一人一边架住,歪歪斜斜地离开酒馆。喝醉的人特别沉,徐天和金爷好不容易把铁林送到家门口,俩人架着歪歪斜斜的铁林往门里送,老铁在门里迎着。
“我自己走,老铁脚不方便,不要踩到他。”
铁林想要挣开两个人。老铁拄着拐杖看着铁林,“真不错,喝成这样还记得我脚有毛病。”
铁林打了个酒嗝,“你是我爸爸。”
“这个也没忘。”
“他姓金,兄弟,他叫徐天,徐先生是神人。”
铁林扶着墙向父亲介绍二人。
“这都是酒后的话,伯父我们走了。”
徐天一路扶着铁林,这会儿显得有些狼狈。
“神人?谢谢你们俩,把铁林送回来。”
徐天笑了笑,扯了扯金爷的袖子,“走了走了。”
金爷被徐天拉走,冲着关上的门喊:“铁公子下回我请客啊!”
走出弄堂,到了街上,金爷抢几步追上徐天,“徐先生。”
徐天站住,回头看着他。
“我是明白人,知恩图报。”
“大家都不容易……但说句不该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徐天态度很温和。
“你说。”
“如果可能,以后最好不要做那些事情。”
金爷坚决地表态,“不做了,说不做就不做,你不相信吧?你是一眼看透的人,我跟你面前说做不到的事没意思。”
徐天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往前走着。
“明人不讲暗话,之前我也是不得已,但今天起要好好想想,日子不能再这样混,交上你和铁公子这样的朋友,再混街面等于给你们丢脸了。”
金爷开始掏心窝子,心里的想法开始活络。
“也不能这样说。”
“徐先生冒昧问一句,长青药店是不是维尔蒙路上那一家?”
“是,问这个做啥?”
“我高攀把你当朋友,铁公子喝多了,你有心思看得起也好跟我说说。”
“就是……我想让她租我家同福里的房,但是她租别的地方了。”
“已经租到了?”
“明天就搬去住。”
“徐先生肯定很喜欢田丹小姐。”
徐天被人说中了心事,有点不好意思,“不是你想的那样……药店、田丹你倒是句句都听到心里去了。”
“我是有心人讲义气,我肯定会出息的,以后你不要不认我这个兄弟。”
徐天侧着头看他,“你出息,反而我不要不认你?”
“是这个意思。”
金爷观察着徐天。徐天低头一笑,看着脚下的青石路面,“我就是个过小日子的小市民。”
金爷笃定地说:“你是一条龙,我不会看错,起码在我心里就是一条龙,你过小日子在菜场卖菜也是一条龙。”
徐天停下脚步,看着金爷,“金哥你喝多了。还有,我在菜场做事体但不卖菜。”
金爷目送徐天离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突然徐天又站住,“我看见那把钥匙上的胶泥,是灰色的吗?”
金爷下意识地回答:“红色。”
徐天点了点头,“噢,这就对了,灰胶泥不太容易找。”
说罢转身离开,独留下金爷一个人在寒风里摸不着头脑。
影佐被搀扶着来到库房,看着库房台子上放着烧黑的煤油灯和炸变形的消毒锅,又看了看煤油灯的手提栓,问跟在身后的军官,“……油灯怎么会碰到酒精?”
“走廊上的酒精箱子倒了,油灯正好掉在酒精上。”
影佐拈起螺丝栓,仔细看着,“正好?”
军官靴跟一并,低头回答:“是的!”
“这个油灯原来在什么地方?”
“配电房,停电的时候医院护工拎出来的。”
影佐一行人又到了配电房,有一盏新的油灯挂在配电箱旁边。影佐打开配电箱,里面有三个保险盒。影佐将三个保险盒一一拔下来,四周暗下来,长谷打着火机,将那个油灯点燃。影佐逐一观察,“这是新换的……插上吧!”
长谷将三个保险盒插上,四周恢复明亮。有护工从外面跑进来,看见一屋日本人又低头退出去。
影佐手里拧着那盏油灯的螺丝已经有了结论,“小川少佐,昨天的事是人为制造的,不是意外。”
“……真的?”
影佐将燃着的油灯交到军官手里,往外走,军官提着灯犹豫了一会儿,欲跟着往外,刚走了几步,油灯松脱砸在地上,燃起一片小火。军官吓了一跳,手里只剩了个灯把儿,怔怔愣着。
影佐被扶着进入小汽车,长谷坐在副驾驶,回过头来问:“会不会就是徐天先生干的,医院出事的时候他正好在。”
“是事情发生之后,他还在。”
“……是。”
“这是事先安排,延时发生的意外,当事人没有必要再回现场。”
“是……”
“徐天不屑于做这种小事,而且知道我本来就怀疑他,来找我,顺手又给自己制造麻烦?”
“也可能他根本不知道先生在这里,做了那些事,正好碰到我。”
“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做更大的事,何必挑一个医院,这个医院有什么特殊之处?”
“先生在这里,也许是要刺杀你。”
影佐笑起来,“徐天刺杀一个人,有比这高明一百倍的办法,我了解他。一方面他很强,另一面他比普通人还弱,别说杀人他连鱼都不敢杀,见到血他自己会软得像摊泥一样。”
“先生到底把徐天当朋友还是敌人?”
“找到在医院制造意外的这个人,这个人一定和我们要找的人有关系。”
“先生是说和运走那两船药的人有关系?”
“上海有这种能力的人应该不会太多,从广慈医院内部的人开始查。”
“是。”
长青药店里的人正在打算吃晚饭,饺子已经端上了桌,还有几碟小菜。方长青在开罐头,方嫂在往外端着饺子,气氛其乐融融,田丹一时间有点恍惚。
“方哥等等!”
方长青抬头看她,“什么?”
田丹过去,将长青打开翘起的罐头铁皮往外翻卷。田丹递回过去,笑了笑,“你再开。”
方长青开一点,田丹翻一点,直到把罐头全部打开。
方长青笑了,“用得了这么麻烦。”
“一不小心后面起开的利口会把手划破。”
方长青叹了一句,“想得真细。”
方嫂召唤俩人,“快来吃饭了。”
三人上桌,方嫂热情地说:“丹丹先尝,小心烫。”
田丹吃着饺子,心里头很感动,“……谢谢方哥方嫂。”
“你嫂子刚才跟我说,租到房子了?”
“嗯,明天就可以住。”
方长青松了口气,“那就好,住楼梯间不是长久之计,这里哪能住人。”
田丹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方嫂在一边插嘴,示意方长青不要再多话,“人家租到房子了!”
“明天搬过去,后天来上班。”
田丹抿嘴笑了,“谢谢方哥。”
“还有,有两个人到药店找过你。”
“谁?”
方长青观察着田丹的神情,“一个是捕房的铁林。”
“噢……还有谁?”
田丹神色如常。
“没说叫什么,今天早上来配药。”
田丹愣了愣,“早上什么时候?”
“你刚出去找房子,一前一后。”
“……没有别的人知道我在药店。”
方嫂看着田丹,想起来田丹刚才说起的那个人,“在红宝石碰到的那个熟人呢?”
“早上出门以后才碰到,他之前怎么会来。”
“你跟他说住在我们药店了?”
田丹看着二人神色愈发严肃,不知道是说了哪句不该说的话,声音越来越低,“……说了。”
方长青不悦地说:“以后不要乱说。”
田丹不知道怎么方长青突然变了态度,忐忑地说:“对不起……明天就搬了,以后我不说。”
铁林一整晚都没有做梦,已经到了该起床的时辰,他还在床上四仰八叉地睡着。老铁穿着正式地拍儿子,“起来了,儿子。”
老铁回身去找来警哨,吹响,铁林弹簧一样蹦起来。
“今天不当值,叫你起来跟我一道去总捕房。”
铁林又躺回床上,抱着头哼哼,“头疼要裂开来了。”
“昨天晚上那两个是啥人,三教九流一起就把自己喝成这个样子。”
“哪个三教九流?”
“那个大一些的是走黑路混码头的,另外一个你说是神人,算命看相批八字的?”
铁林躺在床上来回翻着,“嘿嘿,老铁,什么也瞒不过你眼睛。”
老铁骄傲地挺了挺胸脯说:“我做什么的?我做了三十四年捕快。”
“徐先生本事大得很……不跟你说,我再睡一会儿。”
铁林翻了个身又要睡去。
老铁拍了拍他,“起来跟我去找料总。”
铁林不理他,“找他做啥,老乌龟一只。”
老铁“啪”
地一记拍到铁林头上。
铁林腾地坐起来,“打我做啥?”
老铁又狠狠一记拍过去。
“哎哟!”
铁林在床上躲闪着。
“不打你连爸爸都不认了。老乌龟也是你叫的,我和料总是把兄弟,你该叫他大伯伯。”
“……你认把兄弟,人家不认是我大伯伯。”
“少废话,前几天因为日本人你得罪料总了知道不?去套套近乎,这个面子一定要给老料的。”
铁林坐在床上,觉得很无趣,“我不去。”
老铁盯着儿子不说话。铁林被看得有点发毛,“爸,你又这样。”
“麦兰捕房到现在也没有派捕头,知道为啥?说不定料总是给你留的,不管怎么说,把兄弟总还是有交情。”
“任命捕头,也不是总华捕能说了算的。”
“我们铁家是你说了算还是我?”
“……到总捕房去求他,还不如要我死掉好。”
铁林很坚持。
“就一回,等做了捕头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不管。”
铁林很泄气,躺回床上,过了一会儿又很不情愿地起了身。
徐妈妈从弄堂口买了早点,筷子夹着油条,手里提着豆浆,路过裁缝铺的时候喊:“宝荣。”
陆宝荣探出头来,“做啥?”
“我家徐天那两件衣服烫好没有。”
陆宝荣的神色很疲倦,看起来没有休息好,“好是好了。”
“啥叫好是好了。”
“叫他自己来拿。”
徐妈妈嘟囔道:“神气。”
“我有两句话要跟他说说。”
徐妈妈进了堂屋,打开早点,招呼徐天,“快吃了,陆宝荣叫你过去拿衣服。”
徐天一声不吭坐下吃,也是一副倦懒神色。
“这几天老是晚回家,到底有其他事情还是交女朋友了?”
徐天吃着东西摇摇头,“没有。”
“没有哪个?告诉你交女朋友要带回来叫我看一看的。”
徐妈妈对这件事情颇有担忧。
徐天咽下嘴里的东西,正色道:“没有女朋友。”
“那个田丹呢?你自己说的,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名字。”
“姆妈你不要问了。”
徐天想起这事情,心里袭来一阵遗憾,也许早一步遇见田丹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可是世间的事情哪里有如果呢。
“不要急慢慢来,年轻人谈恋爱要紧的,关键弄清楚女方家里做什么,小家小户人品好就好,大户人家脾气要好。”
徐妈妈看着徐天的反应,以为他受了挫,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安慰道。
徐天打断姆妈,“昨天菜场有鱼,我和同事分一只,鱼头给他们,晚上切一块回来,剩下冻在冰库里慢慢吃。”
“多大的鱼?”
徐天想了想,用手比画了比画。
“新鲜的吧?多少钱一斤?”
“嗯……”
徐妈妈轻而易举地识破了他,“你不要打岔子,跟你说女朋友的事体。”
徐天无奈地低头喝豆浆,“晓得了姆妈。”
“还有啊,租房报纸看到了?昨天就有三拨人来问价钱,租给陆宝荣老马他们价格吃亏了。”
“姆妈,我上班去了。”
徐天没什么胃口,搁下碗筷起身。
徐妈妈跟在他身后喊:“晚上回不回来吃!”
“鱼肉要带回来的,你买点酱油红烧。”
徐天已经拉开门走出去。
“到对面铺子里拿衣服啊!”
徐妈妈紧跟着又补了一句。
徐天到裁缝铺跟前,叩了叩门,“宝荣叔。”
陆宝荣从屋里面出来,一脸严肃地说:“不要叫我叔,你年纪也不小了。”
徐天接过熨好的衣服,“谢谢啊!”
“一年到头费多少熨斗炭。”
徐天就在里弄中间穿上外衣,“不好意思哦。”
陆宝荣忍了又忍,想了又想,终于开口:“你跟小翠不好意思去说一声。”
徐天很茫然,“啊?”
“装忘记?就从你们听评弹回来,小翠好像小油菜被抽干了水,头都抬不起。”
“噢……”
徐天的脑子里根本没有这个事。
陆宝荣诡异地看着徐天走出去,看他停在小翠门前,喊:“小翠。”
老胡比画着,那意思是在里面。
徐天又往里走,“……小翠!”
老胡无奈的样子,屋里面没有声音,徐天只好离开。徐天一走,小翠就从里面出来了,不理会老胡向她比画的手势。小翠出门,往弄堂里面走。陆宝荣拦住她,“小翠,徐先生说啥了?我叫他去找你的。”
“当心聪明倒被聪明误。”
老马又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我比你聪明一百倍。”
“介么就多吃一百倍苦头。”
“他俩傻瓜看看也不是一对,火头架大一点让小翠死了那条心。”
“那小翠跟你就是一对了?”
陆宝荣从眼镜上方斜着眼睛看老马,“你说呢!”
老马看了看陆宝荣,“说不定还是先跟我呢!”
陆宝荣的神情里充满不屑,拧身进了铺子。
小翠进了徐家,跟徐妈妈坐在堂屋里,开门见山地表达来意,“我想租你家楼上的亭子间。”
“你租来干什么?”
小翠早就想好了该怎么说,笑得越发甜美,“我想把我里头那间屋子也改成书铺,这样我就没有地方住了,我住这上头来。”
“上头是我儿子书房。”
“报纸都看到了,租别人还不如租给一个弄堂里的。”
小翠想得很周到。
“……小翠,你出多少钱?”
“一月十块。”
“你有那么多钱!”
徐妈妈吓了一跳。
“有的。”
徐妈妈想了想,“算了算了,徐天说租给谁要他同意,我也是登登报纸好晓得眼下房子租金什么价钱……现在晓得了。”
“租不租?”
“不要赌气了,隔壁邻居住楼上来,以后闲话要乱传的。”
“为啥?”
“这样好不好,徐天下班回家我同他商量商量,他同意我一百分同意。”
“那就这样说定了哦。”
小翠拧身出去。
陆宝荣在徐家门口徘徊,看到小翠出来赶紧迎上去,“小翠啊,到铺子里来坐坐。”
“老玻璃要听听你跟徐姆妈讲什么话。”
老马跟在小翠后面说。
小翠往外走,顾盼神飞,“同你们没关系。”
徐妈妈紧跟着出来,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有关系,你们俩房租好几年没有涨,要重新商量商量。”
“啥?租的时候不是都签好价钱了。”
老马一直在他的铺子里留意陆宝荣的动静,听了徐妈妈的话,忍不住跳出来。
“小翠租我上头亭子间十块,这还是邻居价格,你们知道外头人来租什么价格?下个月多少要涨一点的,不要叫我太吃亏。”
徐妈妈说完了回身进屋,留下老马和陆宝荣面面相觑。
“……老玻璃,你要架火头帮帮忙不要烧到自家屁股上好!”
“晚上关掉铺子陪徐姆妈打麻将好了啦。”
田丹正准备搬到租的房子里去,将楼梯间里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到一大一小两个包里。那本红册子和钱包,她放入了手提包,大包里都是女孩子的日用品和衣服。最后她拿上那张与父母的相片,从楼梯间退出来。方长青拿着一副相框,“这个给你,就算搬新家的心意,我和你嫂子结婚照片的框框,正好摆你和爸爸妈妈这张。”
方嫂嘱咐她:“搬过去自己小心,明天过来上班。”
田丹点点头,说:“噢。”
方嫂说着客套话:“按说住店里也不是不可以……”
田丹心里很明白,笑了笑,“方嫂我知道住这里你们不方便的,我心里已经很感激了。”
方长青帮着方嫂解释,“主要是你一个姑娘不方便。”
方长青夫妇把田丹送出去,看着田丹离开。方长青回身拿起喷壶给那盆植物喷水,查看着,方嫂看着巷子的动静,金爷背身在巷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田丹吃力地提着大包,走出巷子,金爷在后面跟上去。
一会儿,方长青直起身子,“进去吧。”
“没有?”
方长青摇摇头,方嫂明显松了一口气。
“总有一天要来的。”
方长青说。
铁林和老铁到了总捕房,俩人站在外面等着料总,铁林极不自在。铁林想了想,跟老铁说:“走吧。”
“都说过了人在里面,等下料总出来我们不在,多不好?”
“他怎么不想想,让我们在外头等多不好?你腿不好,还站着等。”
老铁拄着拐杖勉力支撑,“他是总华捕,你是小巡官。”
铁林很不满,“他还是你把兄弟呢!”
“不跟你斗嘴。”
铁林垂着头站在走廊里,他的心很乱,乱得像这个世界。他坚定,也疑惑着。从小听到的惩恶扬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变成了一句空话,他的坚持变得越来越可笑。他也曾动摇过,也尝试妥协,但是这都令他心里不舒服,他突然明白坚持自己的坚持,才能让他觉得日子过得心里痛快。
徐天到了办公室,熟练地算账登记。冯会计进了屋,“喏,昨天那只鱼的钱,一共七斤四两重,鱼头斩下来称过了,一斤六两。”
“胖头鱼头这么轻?”
冯会计推了推眼镜,“哎哟,还怀疑大姐姐占你小便宜啊!”
“不是这个意思。”
“大姐姐要占也不会占这种便宜,你说是不是?”
徐天躲开冯会计的眼睛,“一斤六两是不是,我算算。”
徐天噼里啪啦拨了一阵算盘,又数了数钱,“多了两角,拿回去。”
冯会计兴味索然地坐在他对面,“算这么清,说过不会占你便宜,要占也是你来占我的。”
徐天低下头假装干活。
田丹找到头天租房的地址,问了一个邻居,提包上去。
金爷过来,截住那个邻居,“刚刚那个人是租房子的?”
邻居打量了一下金爷的样子,想要躲开。
“头寸不灵是?问你话听不到!”
金爷又露出了混混的神色。
邻居被吓到了,点头称是。
“哪间?”
“楼上第二间,门口有……”
金爷不等那人说完,就撇开那人,走进屋去。
田丹看着一间小而整洁的房子,特别欣慰,多日来沉重的心情总算稍稍放松了些。房东推门进来,“用水在楼下走道里,床上的东西不喜欢你自己换,衣柜旧是旧一点,挂挂衣服足够了,小姑娘衣服多不多?”
田丹示意了脚边的大包,又从包里掏出钞票,“衣服不多,给您钱。”
房东接过钱,“这么爽快,以后每个月都要提前交啊!”
“您放心好了。”
房东数着钱走出来,迎头碰到金爷。金爷一把揪着房东的衣服,“不要出声音,喊一声就弄死你。”
房东捂住自己的嘴,金爷将他往楼梯下面拖,把他一顿暴揍。
田丹已把大包内的衣服、日用品都拿出来,一会儿,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头发蓬乱的房东出现在门口,一脸惊恐。
房东将租金递过来,“你点点,一分不少,房子不租给你了。”
田丹特别惊诧,“为什么?”
“反正是不租给你了,赶快走,快点走!”
房东看着田丹的表情就像看着一个大麻烦。
“叔叔……”
田丹开始无措。
“叫叔叔伯伯都没用,天晓得租给啥人不好,偏偏招霉气,快点收好东西,不要落一件回来拿。”
田丹傻站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金爷远远看着那个房东把田丹的大包提出来,放到马路牙子上。田丹很无助,手足无措地看着房东,“叔叔到底怎么一回事,这样叫我到哪里去住。”
“同福里37号。”
房东赶紧把门关上。
田丹恍惚片刻,站在马路牙子上,刚刚觉得安定的心又开始无依无靠。两个混混经过金爷,往田丹那边晃过去。金爷注意到跟上去已经晚了。一个混混提起田丹扔在马路牙子上的包飞跑,一个混混反方向故意撞向田丹。
金爷追上去,田丹拨开混混也追上去。田丹失去了方向,她判断路径,择路另行……金爷也失去了方向,左顾右看。两个小混混几次认为已摆脱,总被田丹堵住,两个混混再次狂奔,跑着跑着俩人聚到一起。
“这姑娘跟鬼一样,包里什么东西,不要命地追。”
“是个男的在追我。”
其中一个混混喘着粗气,就快跑不动了。
“还有男的?往赌档八哥那边跑!”
两个小混混跑回来,金爷紧追而至。金爷堵住他们,“站住,不要跑了,命都要跑掉了。”
混混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也追……”
“皮包……我帮朋友办事,都是吃一口饭的,小兄弟高抬贵手,山不转水转,以后有来有往。”
老八从赌档里出来,“什么事?”
混混甲指着金爷,“八爷,大街上捡到一只皮包,这个家伙想要!”
有一枚银制筹码在老八手背指尖灵活翻飞,漫不经心,“要就给他。”
金爷喘着粗气按着肋间,“谢谢八爷。”
说着话金爷就上去拿皮包,被老八一脚踩住。金爷弯着身子,抬起头,“……八爷?”
“让你拿就拿啊,都这样上门来要东西,我的兄弟以后没饭吃了。”
“八爷,兄弟没有难处也不为了一只皮包到渔阳弄来,给个面子。”
“你也配说面子。”
“我姓金,东西南北也叫一声金哥,麦兰捕房铁公子是我好朋友。”
老八一抬脚假装不小心带到金爷下巴,金爷怒了,袖子一撸,“动手啊!”
老八收了银筹码,“动手就动手!”
金爷比画了一下,虚晃一枪,拧身去抢包,被混混们摁倒,金爷从人缝里看见田丹追了过来。
“田丹,田丹!包在这里,不要过来,到外头报警去!”
金爷被摁在地上,大声喊道。田丹不知谁在叫她,见一批混混在打人,有几个混混冲她而来,只能折身往回跑,正巧遇上几个巡警,田丹迎上去,气喘吁吁地说明了情况。
金爷被混混们痛打一顿,过了一会儿,老八走过来,挥散手下,“不要打了。”
老八翻开那只皮包,只是几件女人衣装和日用品,随手扔给手下混混。巡警这时候吹着警笛过来。“走,拿皮包走!”
老八把皮包扔给两个手下,两个混混拿着皮包跑掉。
“你不是跟巡捕熟吗?看看有多熟。”
金爷鼻青脸肿地站起来,目光阴狠。大头带着两个安南巡捕过来,田丹跟在后面。
“是你啊老八。”
老八又自如地翻飞那枚银筹码,态度傲慢,“大头。”
“大头也是你叫的。”
老八无所谓的样子,上下打量着大头,“赶路啊,这么急?”
“他们抢我的包。”
田丹头发散乱,满面仓皇。
大头看了看田丹的样子,慢悠悠地说:“谁看见了?”
“我看见了。”
金爷勉强爬起来。
“喜欢出头是?”
老八看着金爷,可以看到腰间别着的刀具。
金爷根本不吝,“已经出头了。”
“包呢?在哪里,自己找。”
田丹四处看了看,只有一盒自己的擦脸油在地上,她没有再说话。
“不要冤枉人。我看是这个姓金的抢了包,做局做破了撞到这里栽赃,看他样子也是干这种事的。大头,你说呢?”
大头大手一挥,“带回去!”
两个安南巡警不知该带谁。大头指着金爷,“把他带回去。”
金爷傻在原地。
“姓金是?我记住你了。”
老八指了指金爷的鼻子,带人离开。
“老子也记住你了!”
金爷啐了一口。
大头在一边催促,“走!”
“姑娘家丢东西不问问也不去找,反而抓好人,巡捕怎么当的!”
金爷很不服气。
“要你来教!”
大头比金爷的声音更高。
金爷被大头扯了个趔趄,对站在一边的田丹喊:“田丹,我姓金,徐先生的朋友!徐先生想你租到同福里他家去,抢皮包这件事跟我没关系,你不要怪到我,也不要怪徐先生!”
田丹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待人都散去,到地上捡那一盒面油,徐天她是记得的,看起来是一个好人,可是今天发生的这一切显然都同他有关系,田丹想着索性去找他问清楚,同路人打听了三角地菜市场的方向,加紧步伐离去。
第六章
铁林已经很不耐烦了,老铁一瘸一拐到秘书桌子跟前,说:“烦劳再通报一声,就说老铁在外头等。”
秘书白了一眼不吭声,老铁瘸回来,长叹一声:“脚又不灵光。”
铁林看着父亲腿脚不便还为自己奔忙,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家里没药了?”
“有,出门心急忘带了。”
“等了两个钟头有啥好心急的事情。”
铁林不情不愿地嘟囔。
老铁安抚铁林,“马上出来。”
铁林转身欲走,不想在这个地方傻等,没来由地生了火气,“我回家,给你拿药去。”
老铁急了,“不许走!”
铁林不管不顾地往外走,“你等就好了……”
正说着,门开了,老料和日本商人三井寒暄着出来。
老料看着门外等着的两个人,有些意外,“老铁,你怎么在这里?”
老铁看了看秘书又看了看三井,不高兴的样子,“我早就来了。”
“给你介绍,这是三井先生,日本生意人。这是我的把兄弟老铁,他儿子铁林,麦兰捕房的华捕。”
三井很客气又握手又发名片,老铁与之握手接名片,铁林袖手不理。老料瞥看了一眼铁林,“找我有事情?”
“本来想我们兄弟两个说说话,儿子以后……”
“正好后天我请三井到仙乐斯喝酒,带铁公子一起过来。”
老铁有些意外,怔愣了一下赶紧答应,“好好好!”
老料拍了拍铁林的肩膀,假模假样地客套,“少叫你爸爸操心,好好干,可造之材!”
说罢老料顾自送三井出去了,留下铁家父子二人。
老料还未走远,铁林就跟老铁说:“我不去仙乐斯。”
老铁盯着儿子看,“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铁林又泄了气,朝墙上踹了一脚,疼的反而是自己。
大头把金爷带回来,金爷一副鼻青脸肿的样子。金爷被大头扭着胳膊还直嚷嚷:“铁公子呢!叫铁公子来。”
大头搡了他一把,“你以为是前朝衙门,狗屁公子。”
“当面你们叫公子,背后这个样子。”
“找铁林你死得更惨,他六亲不认好坏不分。”
金爷直着嗓子喊:“他是我兄弟!”
大头也不跟金爷废话,把他搡进关押室。大铁门“咣”
地关上,关押室只有金爷和金刚俩人,金刚看见金爷也进来了,惊得说不出话。
“不要慌。”
“哥,你叫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在外面好保我出去。”
金爷笼着手蹲在地上,“我马上就出去。”
金刚急道:“我呢?”
“这几天我脑子里头在想以后要怎么混,还没想清楚,不要慌。”
话虽然是这么说,金爷心里却是挺没底的。金刚听金爷这么说,放下心,仰天在草铺上躺倒,“不慌,不慌……”
徐天在库里剁那只大鱼,冯会计过来喊:“徐天,有人找。”
“谁?”
冯会计的神色很怪,“我怎么知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徐天将剁下的一块鱼肉用纸包好穿上绳子,“在办公室?”
冯会计努努嘴,“菜场外头。”
徐天拎着鱼出来四顾,赫然看见是田丹站在那里。徐天忐忑地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田丹开门见山,“你想要我租同福里你家的房子。”
徐天愣了半天,“……是。”
“你不该那么做。”
田丹直视他,不太高兴的样子。
徐天看着田丹的表情,心里特别慌张,张口结舌语无伦次,“我,没有其他意思,昨天想再跟你说的,但是既然你已经租到……我做什么了?做什么了?”
“有个姓金的威胁房东,昨天定好的房子不租了,房东叫我去同福里。”
徐天在原地转了几圈,急得只想抓头发,“姓金,胡闹!我去找他……到哪里找他?”
田丹看他的反应不像有假,将信将疑地看他,“你不知道?他说是你兄弟。”
徐天急得手上都开始乱比画,“一共见了两次,昨天在捕房又见了一次。”
“在捕房?”
徐天只觉得越来越解释不清楚,“在捕房见的,后来一起……”
“他现在就在捕房呢。”
“……多管闲事!田丹我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是混码头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和我也不熟悉。昨天陪一个小兄弟铁林喝酒,我说心情不好有心思,他以为他是谁?我拉他来向你赔罪!”
徐天急得跺脚。
“你认识麦兰捕房的铁林?”
田丹也被他说得有点糊涂,歪着头看他。
“认识……他这几天心情不好。”
徐天语无伦次地解释,没想到越解释越乱。
“那你什么心思。”
徐天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田丹看着他的样子,信了他的话,抿嘴
笑了,“你有心思跟才见两面的人说?”
“他们在喝酒我没喝,以为就是说几句……总之我拉他来说清楚。”
徐天匆匆离去,有些逃跑的意味。
徐天拎着鱼肉快速走着,停下来,懊恼地蹲在地上捂着脸,浑然不顾鱼尾巴已经拖到了地上,他想了想,又返身往回跑。等他跑回原来的地方,田丹已经不在了。
铁林生了一肚子无名火,进了捕房觉得哪都不顺眼,一路上叮叮咣咣地进了办公室,大头头也不抬地指了指关押室,“铁公子,你的一个朋友关在里面。”
铁林有些没听清,“噢……啊!我的朋友?谁!”
“前几天闯空门带回来录口供那个。”
铁林拿了钥匙扑向关押室开门进去,见是金爷在,松了口气。“你啊!又怎么了?”
铁林掀掉帽子,挠了挠头。金爷不作声,金刚怎么捅他也不说话。
“问你话,金哥!脸上伤怎么回事?”
金爷白了他一眼,外头传来大头的声音,“铁公子,徐先生来找你。”
铁林看了金爷一眼,退出去。
“哥,问你也不说话,急死人了。”
“不要慌。”
金爷已经有了主意。
铁林还没说话,就见徐天急匆匆地进来,“金哥在?”
铁林指了指关押室,示意他人在里面关着。
“关着!犯什么事?”
“你找他什么事?”
徐天顿了又顿,忍了又忍,“我有话问他。”
铁林看着徐天的神情,也不再多语,去打开问讯室。“在这等一下。”
徐天拎着半条鱼走进去。
铁林问大头:“大头,金哥怎么抓回来的?”
大头终于把头抬起来了,“嗨,他啊,在渔阳弄和老八那帮人打架。”
“……老八你怎么不带回来?”
大头又低下头写写画画,漫不经心地说:“铁公子出马才能带动老八,我不行。”
铁林忍了一下,转身往关押室去。
金爷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他拍拍金刚,“我走了,最多两天,哥接你出去。”
金刚从地上坐起来,惊讶地说:“你走了?”
金爷挥了挥手,“嗯,走了。”
铁林打开门,“你,出来。”
金刚忙不迭站起来。铁林挥手示意他坐下,“不是你。”
又指了指金爷。
金爷又拍了拍金刚,起身出去。问讯室的门打开,铁林领着金爷进来。徐天抬眼看着他们俩,铁林很无奈,“咱们三个又在这间屋子了,说话吧!”
金爷不吱声。
“天哥,你不是有话问他?”
瞧着金爷挂花的脸,徐天也没吱声,他将手里的鱼肉挂在椅背上。“那我问,金哥?”
铁林看了看金爷,又看了看徐天。
“嗯。”
“在哪儿被带回来的?”
“渔阳弄,七哥的赌档。”
“什么事情?”
“和七哥手下老八打架。”
“真是打架?看不出来。”
“太欺负人了。”
“天哥,你问不问?”
徐天靠在椅子上,眼睛看着棉袍下摆,“你问就好了。”
“因为什么打架?”
“老八的人在抢田丹的行李包。”
铁林听糊涂了,“谁?徐天听见田丹的名字,抬起眼睛,正好对上金爷挪过来的眼神。
“田丹,徐先生的女朋友。”
徐天有点着急,“谁跟你说过她是我的女朋友?”
“……铁公子,昨天你回家,徐先生看得起我,跟我说了说他的心思,他想田小姐租到同福里去住,可是田小姐租到别的房子了。今天一早我跟田小姐到租房的地方……”
铁林也急了,催促道:“说啊!”
“我跟房东说,不要把房子租给田小姐,叫她去同福里住。”
金爷越说越顺溜。
徐天泄了气,微微含着胸,特别无奈。
“田小姐从新租的地方出来,包就被两个小瘪三抢了,我一路追到渔阳弄才知道是七哥手底下的人,我要包他们不给,就动手。结果行李包没拿回来,反而被他们带到巡捕房。”
铁林看着徐天,“天哥,金哥说的是真的?”
徐天掀了掀眼皮看看铁林,又看看金爷,“前半段是,后一段我不知道。”
“去问田小姐好了,她也一道追到渔阳弄,亲眼看到我朝老八要包,亲眼看到我一个打他们七八个。”
金爷看着自己好心没好报,也很气闷。
“……以后我说话真要小心一点,金哥,算你好心但是给我办了坏事。”
徐天耐着性子,哭笑不得。
“她没地方住,说不定真去同福里住了。喜欢田小姐直说就好了,不好说铁公子和我帮你说。”
徐天跟他们说不清了,懊恼万分,“求你和铁公子,以后我和田丹的事情你们一点点也不要插手多话。”
铁林一缩脖子,“关我什么事?要我说金哥是讲义气!”
“……谢谢金哥,铁公子我先走了。”
徐天拎起鱼就匆匆往外走,铁林在后面喊:“晚上找你喝酒。”
徐天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严肃认真地对铁林说:“千万,千万不要。昨天我要不是也醉了,就不会和金哥说那几句话,弄到现在这个样子。”
“昨天你又没有喝。”
“闻闻酒气也会醉,真的。”
“那田丹在哪里?”
说起田丹,徐天心上又袭来一股躁郁,“我怎么知道,以后也不好再找她了。”
金爷在一边不走心地赔礼道歉,“那我回押房了,徐先生对不起,叫你介为难。”
“替朋友做事路见不平,还回啥押房!找个保人签字,算了。”
徐天叹了一声,“……我替金哥作保,到哪里签字?”
铁林指了指,“喏,外头。”
徐天和铁林出去,金爷坐在那里没动,脸上露出笑。
铁林看徐天签了字,“明天我去长青药店和田丹说说。”
徐天直起身子,对上铁林的眼神,“铁公子。”
“以后叫铁林,啥公子……签这里。”
铁林在纸上敲了敲。
“你不要去。”
“肯定要去说清楚的,对你对金哥都好,要不然田丹心里也不舒服。”
“……那你就说这一件事,好不好?”
铁林没明白,半张着嘴,“还有别的什么事?”
徐天捂着脸半弯下腰,心里面着急生气又无处可发泄。铁林看着他的样子,大包大揽地拍拍胸口,“放心!”
徐天一跺脚,拎着鱼肉丧气地往回走,一路上心乱如麻。如果说田丹租到房子那时候,徐天心里还是喜悦和失落参半,现在他的心里只有混乱和懊丧。金爷这么干徐天并不恨他,如果他早来商量一下再去促成,或许会有一个完满的效果。这些鲁莽的人总是将需要仔细做的事情,弄成一个无法收拾的局面。更让徐天担心的是,铁林还要找田丹,万一再说出个好歹怎么办?很多缘由,徐天准备在今后适当的环境合适的机会自己慢慢向田丹解释。如果毫无铺垫得知,田丹会越来越远,循序渐进的解释,也许能让田丹与他不再分开。比如田家惨祸那天,徐天在场却未尽力,比如徐天为上海静安支部帮的那个忙,给田丹父母带去了杀身之祸,比如徐天第一次见面就已经把田丹印进心里,这么多机缘本来有好有坏,现在坏成了一锅粥。
徐天机械地走回同福里,小翠在弄口幽怨地看着他,陆宝荣过分客气地招呼他,老马在铺前搓白毛巾,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这些徐天都没有看到,他一进门,徐妈妈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她也不说话,手指着楼梯上面开着门的亭子间。
“啊?”
徐天的脑子里此刻都是田丹,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用来思考其他事情。
徐妈妈满脸八卦与兴奋,“来了来了。”
“谁?”
“在上面看房呢,田丹哪!”
徐天傻了,愣在原地。
徐妈妈催促他,“上去啊!莫非还要姆妈去?都不知道说啥话,底细一点都不晓得。”
徐天还是没动,徐妈妈着急地推了他一把,徐天如梦初醒,递过鱼肉,三步并作两步,奔上阁楼。
田丹正对着徐天的书架,听到后面上楼的脚步声。她暂时没有回身,徐天一时便也站在她身边不知说什么好。“我看到金哥了,他还理直气壮,好像真是帮我的忙。”
徐天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开口讲第一句话。田丹回过身子,脸上笑着,这一次连眼睛都是弯弯的。徐天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忐忑起来。
“他没说为了我的行李包跟别人打架?”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到了。”
“问两件事,你要说实话。”
徐天一颗心骤然变得紧张,“好。”
“你为什么想我租你家的房子呀?”
田丹还是笑吟吟的。
徐天有些语无伦次,“……你在上海没熟人,我们算是熟一些的了,正好有空房,租到这里有人照应,主要我也有人说话。”
“你在家没人说话吗?”
田丹有点纳闷。
徐天眼瞟着露出一角的那块红围巾,心里暗道不好,“……这是第二个问题?”
“不是的。”
“同福里邻居同他们熟是熟,有时心里想的事说不到一起去。”
徐天坐在椅子上习惯地跷起腿,又猛地放下来端端正正地坐好。田丹看着他的小动作,抿嘴笑了,“你看的书倒是多。”
“大多数从前在外面读书带回来的,后来也买了些闲书。”
“到外面哪里读书?”
田丹手指纤纤,划过一排排书脊,上面有中文书、日文书,还有些英文书,田丹饶有兴致地弯下身子看书名。
“……日本,七年前的事了。”
徐天面对田丹的问话,毫无招架之力,老老实实的一问一答。
“第二个问题,想我租你家房子,为什么不跟我说?”
田丹站起身,盈盈水目看着徐天。
徐天眨了眨眼睛,有点委屈,“我说了,那天在红宝石。”
“哦……好像是说了。”
田丹低头笑了,一边摩挲着帽子的卷边。
“真的说过。”
徐天似是怕她不信,又补充了一句。
田丹抬起头来,对上徐天的眼神。“我订婚了。”
徐天的眼神柔和又充满暖意,田丹一愣,她从来没有看刘唐有过这种眼神。
“……我知道。”
徐天点了点头。
“你知道?”
田丹完全没想到。
“头一次碰见那天,看到你手上有一只订婚戒指。”
两人沉默了片刻,徐天又有点懊悔,他不应该这么说的。田丹先开口打破了僵局,“明天上班,今天我没别的地方好住了。”
“你要放心,就住这里。”
徐天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急切与刻意。
“房租怎么算?”
“姆妈怎么说?”
“你说吧!”
“听你的。”
“那就按我上午去那家的价格,这是预付一个月的钱。”
徐天劈手抢过田丹的钱,生怕她反悔似的,马上又为自己的心急举动而有些尴尬。田丹忍不住笑出了声,接着又正色道:“以后我是房客,你是房东。”
“钱还是交给姆妈。”
田丹接回钱,“好,每个月会按时交的。”
徐天暗暗地舒了口气,几分钟前的懊丧此刻都被愿望得现的欣喜若狂替代。他在前一刻还觉得自己事事不顺,如今又觉得自己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心心念念的人没有去武汉,而是又回到了上海,已经选好的房子被阴差阳错地退掉,居然马上就要住在自己的楼上……徐天此刻嘴角挂着笑,他努力克制着,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傻里傻气。
徐妈妈扶着楼梯竖耳朵听上面的动静。陆宝荣推门进来,徐妈妈示意他小声。
“小翠叫来问问,房子是不是租出去了。”
陆宝荣不见外地从堂屋上的盒子里抓了一把瓜子。“不晓得。”
徐妈妈还抻着头往楼上看。
“小翠让我问问,那个女的是不是叫田丹。”
“哦哟,啥都问,她要晓得介许多做啥?”
徐妈妈烦了。
“哎哟马上就变,我就这样去同她讲。”
屋里的两个人静静地坐着,徐天几次想找话题聊天都又吞了回去,田丹看着徐天的样子,唇角笑意越扩越大,徐天有点窘迫,“要没什么事我就下去了。”
“住这里用水到哪里取,自己开伙做饭到哪里买东西?”
“你要自己开伙做饭?”
“那怎么办?行李也丢了,还要买一些日用品。”
“弄堂出去往左拐一个街口向右,有一家米店,最近的。向左有一个煤球店,炉子锅子旁边一只小门面里有的卖,比外头便宜许多。纸烟店同福里往里头进去第二个口子,相隔十来步有两家,针头线脑草纸茶杯小东西样样有……”
“你等等。”
田丹翻自己的包,翻来翻去把那本红册子翻出来,越过前头有字的,翻到空白页,递到徐天手边。
“有笔吗?”
“有。”
“帮忙把路线画一画,我怕自己找不到。”
徐天翻着册子,看了看前面七个人的名字,心中一震。
“我看不清,红颜色的?”
“……是啊,红册子。”
徐天把本子合上,递回给田丹,“放好。不要写这上面,我有大一点的纸。”
徐天找了纸笔开始一边画一边标注,他画得很专业也简明易懂。“……这是同福里我们的位置,往外走,弄堂口左拐……米店、煤球店,回来,从里进去,纸烟店。对面宝荣裁缝店,十几年隔壁邻居了,好商量的。自来水后门出去有一只笼头,要用热水,弄堂出去晚上就能看到老虎灶,热气腾腾一直到天亮最容易找,一脸盆两脸盆的热水自己煤球炉炖炖尽够用,炉子灭了没办法,出门隔壁老马的剃头店肯定有热水,老马小气归小气,不经常要会帮忙。大饼店刚才你来的时候路过肯定看到,你从哪边进来?”
徐天一边说一边画的时候,田丹先是看纸上的图,后来看他的侧脸,她有些出神恍惚。阳光正好,徐天整个人都在光里,身上带着茸茸的光圈。她的眼神移到他画着图的手上,手指清瘦细长,连指尖都修得圆润妥帖。
徐天没有注意田丹的眼神,反而注意到她穿高跟鞋的脚后跟破了,“弄堂口有个钥匙摊那头进来的?”
田丹把脚缩了缩,移开徐天的视线,“……对。”
“平时进出都是那个弄口。配钥匙的叫老胡,里面开书铺的是小翠。每天小菜如果放心不用自己买,反正我要带回来,给你也带一些,保证都是新鲜的。”
田丹接过那张图,“你真细心……”
“床上的东西我收拾一下。”
“我出去买一套新床单被套。”
“附近没有。”
“到南京路买。”
“贵……这些书如果你要看就放在这里。”
“你住哪里?”
“就楼下这间。”
“书还是拿到你房间好,平时有空要看多不方便。”
“好,现在就拿。”
“我帮你。”
徐天忙不迭地将一块布包住红围巾,连书一块儿抱起来,“不用不用。”
徐妈妈一直在楼梯边听动静,听到门响,徐妈妈跑回前堂饭桌边。徐妈妈竖起耳朵,只听得楼梯响不见人下来,一会儿噼里啪啦巨响,滚下一堆书来,她急奔过去。只见徐天抱着一堆书歪在楼梯半道,楼梯下面撒了一堆书,楼梯上面田丹从屋里奔出来也吓了一跳。
“我来帮忙!”
田丹忙不迭地说着就要下楼。“不要动不要动,你不要下来,第三步楼梯有点坏了,往下斜,以后你上下也要当心,穿高跟鞋更要当心。”
田丹看见徐妈妈探究的表情,站在上面弯了弯腰,“徐姆妈。”
徐妈妈看着田丹,应道:“哎,哎……”
徐天搬书下来,徐妈妈跟儿子转到他就在阁楼正下方的房间,徐天将书放下,看着母亲。
“……住楼上了?说清楚多少钱一个月?之前你们俩说好的?她来的时候没说你知道,好像是自己找来的……儿子你傻了?”
徐天刚才的确是傻了,他点了点头,“住下了,房租讲好了,田丹自己会给你,我去搬书。”
徐天回家去了,铁林只能跟金爷去吃饭喝酒。又在昨天的那家路边小摊,金爷狂吃面条。铁林一点胃口也没有,胳膊搭在桌沿看着金爷,“再吃一碗?”
金爷嘴里都是东西说不出话,只剩下点头。
“再来一碗阳春面!”
金爷嘴鼓鼓地,含混不清地说:“……按说这顿应该我请客,下次大三元。”
“金哥,跟我说实话,你混得到底怎么样?”
“跟你说过,之前我卖土挣钱,不愁吃喝。”
“要把我当兄弟,你就说实话。”
“……你真看我是兄弟?”
“我叫你金哥。”
铁林很认真。
新的阳春面端上来,金爷上筷子猛吃了两口。“说实话……烟土是没卖过,但不缺钱,日子混得一点也不用操心。”
“真的?”
金爷豪气万丈,“当哥哥还会说假话,放心好了!你看着以后我会越混越好,混成上海滩大亨都不一定。”
铁林笑了,“你做上海滩大亨,我就能当上总华捕,呸,老料那总给我都不当。”
“铁公子,我还是想给金刚说个情,他干闯空门那种事是不对,有没有什么办法把他放出来。”
铁林低头不说话。
“他脑子从小有些不灵光,一个人在牢里面,万一再关到别的地方,看都看不到,怎么向我姑姑讲。”
铁林一字一顿,头却还低着,“犯罪伏法。”
“……那只好怪他自己了。铁公子不要往心里去,就算我们是亲兄弟,你铁面无私也没有话好说,何况我们认识时间不长……”
金爷小心观察铁林神色,以退为进。
“以后不要再叫铁公子,和天哥也说了,你们俩就叫我铁林。”
“铁林,铁兄弟。”
“犯罪伏法,定罪伏刑。金刚的事我到余庆里找一趟苦主,说说情,只要她们不告,不立案,关几天放出来。”
铁林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这样说。
金爷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真的,谢谢铁兄弟。”
“告诉金刚再抓回来我就六亲不认。”
“绝对不会了,那还要关几天?”
“明天先去余庆里,再关几天要看我高兴。”
金爷拍了拍铁林的手臂,笑道:“铁公……铁兄弟,这世道再没有比你更讲义气的人了!”
“你不讲义气,我同你讲什么义气?”
金爷又把头埋进了碗里,稀里哗啦一阵狂吃。
徐家妈妈又招来邻居搓麻将,徐妈妈老马陆宝荣小翠一桌四人,四人各有神情。
徐妈妈面前的钱堆得最高,老马快输光了神情很严肃,小翠哀婉幽怨老往楼上瞟,陆宝荣神情轻松,笑意掩都掩不住。麻将声此起彼落,很有音乐节奏。
徐天仰躺在床,看着头顶的楼板,不需要外面的节奏,他面露微笑如沐无声乐中。
田丹怀抱刚买的东西,经过长长的里弄,推门进来,四个人都停了摸麻将的手,一致往门口看去,神态各异。徐妈妈招呼她:“回来了?”
田丹礼貌地欠了欠身子,“徐姆妈。”
“吃过没有?”
“在南京路吃过了。买了一床枕头被套,顺便给徐姆妈也带了点东西。”
徐妈妈对她实在是无可挑剔,“介客气做啥。”
田丹把东西搁在桌上,笑了笑,“头一次应该的,我上楼去了。”
田丹路过麻将桌时向其余三人也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上楼梯,关上门。
几个人打麻将,节奏继续,眼睛都不时瞟一眼网兜里的东西。
半晌。陆宝荣率先开口,“好像老阔咯,有钞票。”
徐妈妈快和了,手底下紧忙乎着,“都是洋东西,有礼数总是好。”
老马也快和了,看着自己的牌,“哦哟,有人欢喜有人不高兴。”
小翠怒瞪老马,“老马你说啥?”
老马“嘿嘿”
一笑,“我说麻将。”
徐妈妈打出一张牌,“六筒。”
“徐妈妈出六筒,欢喜不欢喜?”
小翠牌一推,“六筒清一色一条龙,每个人一块六,你说我高兴还是不高兴!”
徐妈妈脸色变了,三个人无奈交钱。
“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有老话咯。”
“那么不要打了,怕你们输不起。”
小翠抓了钱出门,把三个人晾在桌边。
“啥意思?我输得最多。”
陆宝荣说:“我也输了。”
老马拈酸吃醋,“你开心输。”
“不是开玩笑的,下个月真的要涨房租,一家两块钱。”
徐妈妈宣布了她酝酿许久的决定。
“徐姆妈,不要拿我们俩出气,我们同你一样也是输掉了。”
“收桌子!”
陆宝荣和老马愤愤离去。
徐妈妈起身轻手轻脚到徐天房门前听,里面无声。她再到楼梯下边听,上面有高跟鞋来回笃笃的声音。徐天保持原来的姿势,听着上面笃笃的声音,徐妈妈幽灵一样轻轻推开门,徐天吓了一跳,“姆妈你又不敲门。”
徐妈妈指了指他的鼻尖,“下回你反锁上好了。”
“做啥?我要睡觉了。”
徐天打开被子盖上。
“家里还从来没有外人住过,说话都不敢大声音。”
“是你先要出租楼上的,又不是我。”
“还说这个话,人是你定的。穿高跟鞋,高跟鞋欸!”
徐妈妈听着声音有点闹心。
徐天此刻满心都是甜蜜,哪怕田丹在楼上打枪也觉得好听,跟姆妈梗了梗脖子,“怎样了?”
“笃笃笃,笃笃笃,叫她换一双鞋子穿穿。”
“人家穿习惯了,我们怎么好去说这种事情,再说我喜欢听,知道楼上走到什么位置大概做什么事情。”
“哎哟儿子恋爱要么不谈,谈起来介肉麻。”
徐妈妈捂住胸口有点受不了。
“外头晚上不也是笃笃笃,你就当是卖馄饨的多来了几趟。”
徐天眨了眨眼睛安慰姆妈。
“哎,房租到底一个月多少?”
徐天把自己完全缩回被子里,“我要锁门了。”
徐妈妈退出去,完全拿他没办法,“好好好……”
徐天从被窝里爬起来,把门在里面锁上。田丹还在铺床,来回走动简单收拾屋子。
徐天躺回床上,听着楼上的脚步声,还在辗转。田丹将徐天画的方位图钉到书桌前墙上,将父母的相片摆出来,外头里弄传来笃笃笃的梆声。田丹从窗户探出头去,是卖馄饨的经过。她撤回身子,关上窗户。又把门关上,从里面插上门。
插好了门,田丹还有点不放心,又拖了把椅子过来顶上门。
徐妈妈侧耳听楼上的动静,欢喜地看田丹给她买回来的那堆洋东西。
夜已经深了,一幢屋子里的三个人,各怀心思。
金爷告别铁林,穿过后巷,巷子角落堆了些箱子,金爷找了根棍子,试图撬其中一个箱子,忽然离他不远的一扇门开了,出来一个女人,一个男人跟着出来试图拉那女的。
“放手,你是什么东西!”
柳如丝的声音好听而充满怒意。金爷停下手里动作,躲到箱子后面。
“柳小姐,马上就到你上场。”
小九虽然喊她柳小姐,却充满了不屑的意味。
“滚!”
“我这样进去怎么跟七哥说?”
柳如丝从边上的箱子里抓出一个空酒瓶,猛碎砸在小九脑袋上,柳如丝漫不经心地说:“这样进去好说了吧?”
小九身子一晃,恨恨地啐了一口,回身进去。
巷子里剩柳如丝一个人,她踱开几步,掏出一支烟,夹在手指间点燃。她穿着演出用的旗袍,外面草草裹了一件毛领大衣,身上还有香水和烟酒混杂的味道。
金爷扔下棍子走过去,到近前灯下,看清这是一个美艳如花的女人。金爷想说什么又说不上来,想走又不想走,一时显得无措。柳如丝也看到了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要不要来一支?”
金爷抛却忐忑,努力装作轻松地说:“来一支。”
金爷抽出递过来的烟,叼上等待柳如丝点火。柳如丝看着金爷这副猥琐样子显然有些后
悔,这个男人马上就让她毫无兴趣,她克制着掏出打火机替金爷点燃香烟。
“我姓金,小姐叫什么名字?”
“哪里来死回到哪里去。”
金爷愣了愣,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反差,“小姐是北方口音……心情不好?”
柳如丝吐着烟圈,不作理会。
“有什么麻烦跟我说好了,帮你出头。”
金爷直了直腰板装大尾巴狼。
“什么意思?”
柳如丝一直没有正眼瞧他。
“啥意思也没有,介漂亮的小姐,做男人的都想帮你出头。”
后面那扇门重新打开,老八、小九和两个马仔出来。
“人到哪里去了?”
小九四处踅摸,“刚才还在这里。”
柳如丝灭了烟,瞥了金爷一眼,“哪里来死回到哪里去,听到没有?快走。”
柳如丝往那扇门走回去,金爷僵在暗影里。
“告诉七哥我想在外头站一会儿。”
柳如丝傲气地跟几个混混叫板。
“小九的头是你砸的?”
老八浑身酒气地替小九出头。
“是,你们俩是七哥的两条狗,他打我,我总要在跟他有关系的人身上出出气,这样外头平平心才好进去,要不然我还不如死掉算了。”
柳如丝面对他们丝毫不惧,凛凛然像一位女王。
“柳小姐你不要这么嚣张。”
柳如丝眼风一扫,妩媚又凌厉,“你们还能把我怎么样?”
老八上前一步,逼近柳如丝,“我早就想弄你了!”
“你敢!”
柳如丝抬了抬下巴,睥睨道。
“弄掉你七哥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柳如丝虽然看着嘴硬,实际上还是得依靠着七哥,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惧怕,面上仍旧淡淡的,“……试试看。”
老八推了柳如丝一把,“……进去。”
柳如丝不动,在黑暗里,仍能看见她微微抬着的下巴,双方僵持。金爷从黑暗里踱出来,“老八,又碰到了。”
老八看清是金爷,冷哼一声,“……你不是抓到捕房去了?”
“巡捕房自己家,早上进去下午出来,捕头还请我吃顿饭。”
“哪个捕头?”
“铁林铁公子。”
老八明显有些忌惮,没有接话,金爷看出端倪,便更来劲了,“我们俩早上的账要不要再算一算。”
“什么账?”
“打架的账,有本事你和我单独打一打。”
“姓金的……是姓金吧?想找死我们换个时间,我不管铁公子铜公子,不弄掉你我不叫老八。”
金爷硬着头皮气势不减,“好,另外找个时间,你要是不敢就叫王八。”
老八怒吼一声扑上过去,金爷迅速往后跳开,老八一脚踩到巷子的黑泥坑里,严重崴了脚,倒地呼痛不起。金爷反应过来,远远退开,但更显得不可一世了,小九和两个马仔欲冲上去,柳如丝没想到金爷还没走,见到这个情景,后退了一步,“我进去,把他抬起来……”
几人都愣在原地,柳如丝急了,“我说我和你们进去!”
柳如丝率先进屋,小九过去扶起老八,两个马仔逼向金爷,金爷看柳如丝消失在门里,便拔腿飞奔消失在巷口。
金爷从黑巷里跑出来,汇入大上海的滚滚人流,确定没人追上,他舒了口气,抬头看见仙乐斯硕大的霓虹招牌。他站在门口,仔细端详着来来回回的衣香鬓影华服美人,他看着夜上海的繁华奢靡觉得眼红耳热。金爷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将这一切都纳为己有。
这一晚上,田丹睡得很踏实,这么多日来第一次没有做梦,忽然怀表自鸣,田丹睁眼,恍惚了一会儿,适应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停了怀表起床。她去打开窗,下面已是一幅清晨的里弄市井景象。田丹发了一会儿愣,收拾停当下了楼,徐妈妈和徐天正在吃早饭。
“徐姆妈早。”
田丹小心地从楼上下来,有礼貌地问好。
徐妈妈扭过头看着她,“上班去?”
田丹浅浅点头,笑着回答:“嗯。”
“早饭你怎么吃?”
徐天关切地看她。“昨天买回来的点心吃过了。”
田丹回答着,“徐姆妈徐先生,我先走了。”
轻手轻脚地把大门合上离开。
徐妈妈嘟囔说:“总觉得怪兮兮,你跟她到底怎么认识的?”
徐天“哎呀”
了一声,“你不要管。”
“以后天天见面,总要有个分寸的呀。”
“昨天不是说了,她租客,你房东。”
“那你呢?”
徐天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田丹沿着里弄走,停在老胡面前,“胡师傅,胡师傅?”
老胡咿咿呀呀地答应,田丹才明白他听不见。小翠从里面转出来,见是田丹,整了整自己刚刚烫过的头发,努力维持风度,“做啥?”
“你是小翠吧?昨天在家里打麻将见过。”
小翠上下打量她的衣着,发现了她的大衣看起来价格不菲,小翠直了直腰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落了下风,“徐先生告诉你我叫小翠?”
田丹感觉到了小翠的眼神不太友善,点了点头。
“他还同你说我什么?”
小翠倚在门上,来了兴致。田丹眨了眨眼睛,想了想,“说你家开书铺的,胡师傅这里配钥匙……还说你人特别好,十几年隔壁邻居了。”
小翠笑出了声,“我介年轻,谁同我做十几年邻居,真是见鬼了,这间铺子楼上楼下盘过来也就两三年。”
“我想配锁。”
“配钥匙还是配锁?”
“我住的那间房门要装一把锁。”
“介么就是装锁了,铁锁头铜锁头司必灵价格不一样。”
“司必灵最好。”
“最好是里面好反锁起来那种。”
“要多少钱?”
“啥辰光装?”
田丹犹豫地问:“我现在去上班,等下班回来方不方便?”
“你去上班,我熟门熟路的,马上过去装,下班回来路过到这里拿钥匙就好了。”
小翠故意让田丹知道她跟徐家很熟。田丹还是有些犹豫。
“放心,锁装好门锁好,一共两把钥匙崭崭新谁也拿不走,付了钞票交到你手上。”
“那好,谢谢你。”
小翠话里有话,“做你生意用不着客气。”
徐天吃了早饭推门进来环视,房间基本变了样,有了一个姑娘住的样子。徐妈妈在下面喊:“天儿,你上不上班了?”
“我拿些东西下来,下班以后不好拿了。”
“小翠,老胡来做啥?”
小翠跟老胡进屋,“装锁,你们家房客要装的。”
徐天赶紧抱了些书到怀里,他小心地抱着书下来,老胡拎着工具上楼。小翠看见徐天赶紧迎上去,“徐先生,要帮忙?”
徐天抱着书,躲闪道:“不用不用。”
小翠强行把书接过来,“给我,要搬到哪里去?”
“我卧室。”
“楼上还有?你上班去,我天天搬书,书要怎么放我心里最有数了。”
小翠笑眯眯地看着徐天。
徐天看着姆妈,“……那姆妈我走了。”
徐妈妈白了他一眼,“你还想怎样?”
徐天出门,老胡开始干活,小翠楼上楼下忙起来,徐妈妈无奈地瞧着这乱劲儿。
教堂墓地里,新墓碑已经立起来。
田丹的身影在寒风里显得单薄而坚强,她低声说:“爸爸妈妈,我已经有住的地方了,等下到长青药店开始上班,刘唐我就当他已经没了。你们放心,我会照顾自己,我们家的仇人叫长谷和木内影佐,有机会我要报仇的,如果看不到这两个人,也要杀几个日本人……”
门口医院的工作人员排了个队伍,先前跑掉的中年医生和秦大夫在其中,一个日本便衣在门边维持秩序。门里,长谷坐着,一个日本便衣在侧。一个大夫点头哈腰地说:“我姓马,手术室的。”
长谷抬眼看了看他,“医院出事那天你在哪里?”
“手术室。”
“谁和你在一起?”
“刘护士。”
长谷指着一张纸,“写下来。”
换了个女的,看样子是护士,“我在手术室和马大夫一起。”
紧接着换作秦大夫上前,“我姓秦,急诊大夫。”
“出事那天你在哪里?”
秦大夫很紧张,“候诊室,值班室,就在医院哪儿也没去。”
“谁和你在一起?”
秦大夫努力想。
“看见过谁?谁和你说过话?”
秦大夫放弃了努力,“……很多人。”
“写下来,下一个。”
中年医生进来,秦大夫和他擦身而过。
“叫什么?”
“王宝根,药剂室。”
“出事那天你在哪里?”
“药剂室。”
“一直都在?”
“后来回家了。”
“谁和你在一起?”
“老婆儿子……我是说回家以后……医院里和同事在一起。”
长谷问得很细致,“谁?”
“同事。”
“叫什么名字?”
“就是马大夫秦大夫他们。”
他的脑门上已经冒了汗。
“还有呢?”
“……没有了。”
“再想想。”
“就我一个人上班,出事我就跑出去了。”
“写下来。”
中年医生写了几笔,出门,暗舒一口气。长谷拿起桌上的纸看了看,“……这个,姓秦的。”
便衣应道:“是!”
长谷在翻看一堆笔录,便衣拉开车门,将秦大夫带过来,秦大夫忐忑地坐入车内,长谷将一张纸送到秦大夫面前,“你少写一个人。”
“谁?”
“别人都写到他了,你没有。”
“谁?”
秦大夫很紧张。
“那天你还见过谁,和谁说过话?”
“……田大夫。”
长谷眯了眯眼,逼视着秦大夫,“田什么?”
“田丹,本来是我们医院的,已经辞职不做了。”
“住在哪里?”
秦大夫已经快哭了,“这个我真不晓得。”
“……下去。”
秦大夫抖抖索索地下车,便衣上车,车子发动开走,秦大夫腿一软,坐倒在路边。
铁林吃了早餐,穿上制服拿着警棍准备出门,老铁在身后嘱咐他,“记好了,晚上同我一道去仙乐斯。”
“我真不去。”
提起这个事儿铁林就烦躁。
“都跟老料说好了。”
“先问问你的脚走不走得动。”
“老毛病快来了,给我带点药回来,总还能走的。”
“我的事你能不能少操点心。”
“等你当上麦兰房捕头我一句话也不说了,当上之前料总的关系不用白不用!”
老铁恨铁不成钢。
铁林随口嘟囔了一句什么话,关上门出来,看见等着的徐天。铁林见了徐天挺高兴,“天哥!等我?”
“来告诉你一声,田丹昨天租好我家的房子了。”
徐天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铁林看起来比徐天还高兴,“真的,那你高兴了。”
“说起来还是要感谢金哥,好事变坏事,坏事又变好事。”
“金哥真的很仗义。”
俩人并肩往外走,徐天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你心里除了仗义和不仗义两种人,还有没有第三种人?”
“好人和坏人。”
铁林一个磕巴都不打。
“这两种人你分不清。”
“我做巡捕就是要分清这两种人。”
徐天笑了笑,“不如说是犯法和没犯法两种人,这样你分起来还容易些。”
铁林侧过身子看着徐天,严肃认真地说:“天哥,你真的要教我破案。”
“我做不来。”
徐天的头更低了些,摆手拒绝他。
“上回喝酒你明明答应过。”
徐天讶异地抬起头,“我答应过?”
铁林走在徐天前面,一边倒退着一边走路,看着徐天,“我对天发誓,这种事情我不会记错,有一次就够,一次。”
徐天想了想,勉为其难地答应,“……就一次,另外我来是要说,既然田丹已经住到同福里,你就不用去药店找她了。”
“还是要去的,刚刚说过要给我爸爸配药,以后药都从长青药店拿,也算照顾田丹生意。”
“何必绕那么远路,附近也有药店的,这样好了,我叫田丹定时把铁叔要用的药带回来,我再给你。”
铁林贼贼地笑了,“你为啥这么怕我和田丹说话。”
徐天看着他的表情,敛了睫毛,“……她不知道那天爸妈出事,我也在她家。”
铁林完全想不通其中关节,大剌剌的,“跟她说就好了。”
“要说的,我慢慢说。”
铁林笃定地说:“金哥说得对,你喜欢上她了。”
徐天的眼神坚定而温和,丝毫没有回避铁林的问题,“是。”
方嫂拿着喷壶出来,准备给那盆植物喷水。田丹来了,笑着跟方嫂打招呼,方嫂冲里面喊:“长青,田丹来了!”
“来了?”
方长青从后库探出头来。
“长青哥。”
田丹点了点头。方长青递给她一件白大褂,“这件褂子以后你穿,你嫂子有两件。药品价表在这里,一个月补一次货,其他你都熟悉的,前前后后还是帮忙整理分类过。”
“我会好好做的,长青哥。”
“我到后面去。”
方长青来到后库,看见妻子面色凝重坐在那里,他小声地问,“怎么了?”
方嫂看了看前面,放下喷壶,摊开手掌,她掌中有个蜜蜡丸,方长青捏开,抽出一张纸条。方嫂忐忑地看着丈夫,“什么?”
方长青递给妻子看,纸条上就两个字:留 待。
“叫我们留下来,等待命令。”
“上面到底是没把我们忘掉。”
方嫂有些沮丧。
方长青跟妻子的情绪截然不同,他看起来非常激动,“太好了。”
“好……”
方嫂还没说完话,田丹就从前柜探出半个身子,“长青哥,碘酒在哪里?”
“马上来。”
说罢方长青起身朝前柜去,方嫂把那张小得不能再小的纸条,去扔到炉火里。
方嫂已经适应了这样平淡自然的生活,她发自内心地不愿意让两个人的安宁被打破。可是国难当头,自己已经在这条路上回不了头,如果有机会,方嫂只希望自己同方长青是一对普通夫妻……
第七章
与此同时,日军司令部会议室正在召开一场会议。影佐即将被派遣回国,筹备建立新的服从于日本利益的中国政府。土肥原将军正与影佐商量此事,长谷推门进来,看到土肥原将军,立刻立正敬礼。
影佐随长谷走出会议室,到了走廊,长谷附耳跟影佐说了几句,影佐很诧异,“……
田丹?”
“田鲁宁的女儿,医院出事当天她回去了一趟。”
“她现在住在哪里?”
“已经派人去查。”
影佐自言自语道:“应该再去找一趟徐天了。”
长谷目光阴鸷,每次说到徐天,他就咬牙切齿,“早就应该把他抓起来。”
影佐看着长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徐天是我的朋友。”
长谷低头应道,“是。”
影佐又在自言自语,低头走开,“……从前的朋友。”
几年前与徐天相识在日本,影佐深知徐天的能力,此次一见,徐天却变成了普通平凡的菜场会计,这样的转变让他无法相信。几天前的那场事故,麦琪路的重逢,广慈医院的再次相遇,一定不是巧合。他可以与徐天不是朋友,但是如果徐天是他的敌人,他将会有很大的麻烦。
菜场办公室里,徐天正端坐着拨算盘拿东西登记。冯会计坐在他对面,端详了他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徐天,到底有啥高兴事体?”
“没有啊!”
徐天没有抬头,唇角漾笑。
“面相挂得清清楚楚,骗不了人的。”
冯会计看到他这副样子更是确定。
“我面相怎么了?”
徐天摸了摸自己的脸。
“额头油汪汪,嘴角左翘右翘,眼角鱼尾纹路也开了。”
徐天又摸了摸眼角,“……我有鱼尾纹?”
“哦哟男人十几岁到几十岁都有鱼尾纹路,你又不是女的不要慌。”
冯会计来了劲。
徐天想了想,放下手中的活计,“冯大姐,我看起来真蛮开心的?”
“起码跟头几天比,像一朵……”
冯会计双手开始在空中比画,又要借题发挥,徐天不忍心听下去,做手势示意她赶紧打住。
铁林将金刚送出巡捕房,金爷在门口等着,铁林跟金刚嘱咐:“金哥接你,以后不要再犯事。”
“哎,好,”
金刚嘴里瞎答应着。
“铁兄弟,晚上找你喝酒。”
“好!”
铁林乐了,他忽而想起了一桩糟心的事儿,“……不好,晚上讲好陪我爸到仙乐斯。”
金爷想起了昨晚那个女人,“仙乐斯舞厅?”
铁林有些烦,“还有哪个仙乐斯。”
金刚扯了扯金爷的袖子,“哥,饿死了,吃东西去。”
“你就知道吃。”
金爷若有所思地带着金刚离开,金刚一边走一边畅想,“大三元的烧猪头肉,狮子头,腊肉,鱼肉,粉蒸肉……”
“你一共吃过几次大三元?”
金爷问他。
“去年跟你吃过一次。”
金刚扒拉着手指头回答。
“今年时间还没到。”
“我刚坐完班房出来,还不能吃?”
金爷“啧”
了一声,转头看他,“你就不问问我怎么把你弄出来的?”
金刚嘿嘿傻乐,“等下边吃边问。”
“你身上钱全给我。”
金刚当即掏钱,“你的呢?”
金爷也把自己的钱掏出来,两份钱合一处,拈出两个角子给金刚。“去对面铺子买两个烧饼吃。”
金刚大喊大叫十分不满,“烧饼?还不如在班房里面吃得好呢!”
“钱留在我手里,晚上带你到仙乐斯喝洋酒。你不买烧饼对?那两个角子也给我。”
金刚可怜巴巴地看着金爷,“哥……”
“兄弟,除掉铁公子请了两碗阳春面,我也吃好几天烧饼了。”
“田丹,第一天上班你早些回去。”
方嫂送走一名客人,一边记账一边跟田丹说。
“没关系的。”
田丹正在整理货架上的药,笑眯眯地回答。
“要买的东西都买好了?要不要先支给你一些薪水。”
“我有钱,东西倒是要买一些,方嫂我租的房子在同福里,”
田丹撕了一张纸写下地址,“地址写到这里了,如果有什么事也好叫我。”
方嫂凑过去看了看,“怎么又是同福里呢?”
“碰巧了,那个在红宝石碰到的徐先生家里正好有房子出租,租到那边住,总比一个人住要好一些。”
方嫂简直觉得是天方夜谭,“你真相信他啊?”
田丹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不解,“那有什么好不相信的。”
方嫂想到了别处,挤挤眼睛,“什么时候带来让我们看看?”
“我怎么好带他。”
田丹还是很茫然。
方嫂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田丹,“你们不是熟吗?”
正说着话,铁林大摇大摆地进来,“田丹,真在这里上班啊!”
田丹一时间没有认出他。
“铁林,麦兰捕房的,和你一起砸过一只收音机。”
铁林说起这事儿还不太好意思。
田丹的态度不冷不热的,“噢,铁林。”
方嫂看到他的制服,一副戒备的样子,铁林对方嫂说:“这样看我做啥?你们没做坏事情,我也不是办案子,我配药。”
方嫂找了个借口远离铁林,铁林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隔着柜台交给田丹,“这是药方,你留好。以后每隔一个礼拜,配好药带回家给天哥就好,他会带给我的,正好我也多见见他,跟他学本事。”
田丹怔怔地看着他。铁林肚子里藏不住话,笑嘻嘻地趴在柜台上,“天哥告诉我你租到同福里住了,他心里高兴得要死。”
田丹被铁林笑得有点脸红,拿过药方低声说:“……我给你配药。”
铁林转了身靠在柜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天,“哎,天哥平时在家里都做什么?”
“不知道。”
田丹听起来不大热情。
铁林回过头去看她,“……你不高兴了。”
田丹将配好的药放到柜上,低着头记账,“没有。”
铁林凑过去看她的表情,“那僵起个脸?”
田丹放下笔,表情有点落寞,“看到你,我就想起那两个日本人。”
铁林情绪也直落下去,接过药,“……对不起,以后把药交给天哥。”
铁林转身就要走,田丹在后边喊住他:“哎,你能陪我买些东西吗?很多,我怕拿不动。”
铁林笑了,一口洁白的牙在太阳底下闪着光,“买什么?”
里弄的人惊讶地看着一个巡捕护着一板车东西进来,田丹跟在后面,两个人不再像之前在药店里那么拘谨,一路上说说笑笑气氛轻松了许多。
“到了到了,谢谢你铁林。”
田丹的脸上不像刚才那样悲伤惆怅,带了些许笑意。
“我也认认门。”
铁林自来熟地跟里弄里的邻居打招呼。
徐妈妈正在老马的铺子里剪头发,听见动静跑出来,“哎哟介许多东西!这位巡警大哥田丹是你带来的?”
“是徐姆妈?我叫铁林,徐先生的兄弟!帮田丹把东西送回来,马上要走。”
铁林看着徐妈妈熟稔地打着招呼。
“跟徐天熟啊!”
徐妈妈看着眼前这个高高大大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亲切得很。
“他没有同你讲过我?”
“这个人回家一天不到三句话,当巡警的朋友都不说,进来坐吃瓜子?”
“我还要回去给我爸送药。”
“那下回来坐啊!”
“好,要不要我帮你拿进去?”
铁林问着田丹。
田丹笑眼弯弯,说起话来温温婉婉,“我自己慢慢搬就好。”
“陆宝荣你们还不过来帮忙!煤球炉子放到门口,煤球筐子弄到后面去。”
徐妈妈朝在一边看眼的陆宝荣跟老马喊。
陆宝荣推了老马一下,“你穿白衣服你搬煤球。”
老马怒瞪了陆宝荣一眼,田丹看着这几个人你来我往,恍然有了心安的感觉,抿嘴笑了,跟铁林说:“我送送你。”
铁林很客气,“不要送不要送。”
田丹示意他走在前面,“没事的,正好到弄堂口拿钥匙。”
田丹目送铁林离开,回身往里走到小翠铺前,“小翠,锁装好了?一共多少钱?”
小翠不冷不热地看了她一眼,手里绕着披肩上的丝络,“锁一块七,装装一块,算你两块五好了。”
田丹掏出钞票,递到她手里,“谢谢。”
小翠递过钥匙,抻脖子看了看铁林的背影,“刚才那个是你对象?”
“不是,朋友,也是徐先生的朋友。”
“弄堂里的人猜来猜去,都说你是徐先生的对象。”
小翠眼睛偷偷瞟着田丹的反应。
“谁说的?”
“我也不晓得,到底是不是啊?”
田丹皱了皱眉头,用冷淡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我也觉得不是,对象还要租房子啊?早住到一起了。”
田丹没有说话,低着头进了徐家。
徐天拎着小菜回来,进同福里便见到了烟,走进里弄,浓烟滚滚。徐天跑进去,烟源正是自家门前,陆宝荣和老马一个劲扇烟咳嗽,徐家门闭着。徐天冲入烟里,是田丹在生炉子。
徐天提起边上的水壶烧灭烟源,拉出蹲在炉子边的田丹,田丹委屈又狼狈,烟熏出的眼泪把脸上的黑灰冲出两道白痕。
徐天看得恼怒又心疼,“你们也不帮帮忙啊!”
徐妈妈从里开门,出来扇着烟,徐天埋怨地说:“姆妈你不会帮忙她点一下炉子。”
徐妈妈冤枉得很,“哎哟一句话也不问就冲姆妈喊起来,我刚刚从后面到前堂屋,烟头就跟着火一样,不把门关掉堂屋里面全部烟熏火燎,之前跟她说慢慢再点煤球炉,她说自己动手,谁也不要帮。”
田丹站在一边手足无措,怯生生的模样看着徐天一阵揪心,“是我自己要点炉子的……”
田丹不住地向大家欠身道歉,“……对不起。”
老马的白衣服变成了灰衣服,捂着嘴巴瓮声瓮气说:“田小姐,这辈子你到底有没有做过生煤球炉这种事情?”
田丹手指搅着衣角,已经快哭出来了,“对不起……”
徐天提起已熄的炉子进屋,温声招呼田丹:“没事啊田丹,进来,我们到后面重新点。”
陆宝荣看见田丹进了屋开始抱怨,“徐姆妈,你倒是晓得把房门关起来,我们上铺门板来都来不及。”
“关你们什么事。”
徐妈妈凶巴巴的样子。
“屋子墙壁总是熏黑了一点。”
“就是的。”
老马跟着帮腔。
“你们屋子墙壁也是我的墙壁。”
“哎哟到辰光你要找我们算账的,粉刷要不要花钞票?挂在这里介许多衣裳料子也掉上去一层灰。”
徐妈妈叉着腰十足霸气,“你就照直说,啥意思?”
“隔壁邻居大家客气咯,我们就是同你说说,还会有啥意思?平时一块两块用到哪里不是用,放到房租里伤和气徐姆妈你说是不是?”
“老玻璃为啥你说话总要绕介大一个弯,就是不要我涨房租对不对?”
陆宝荣很委屈,“老马也在这里……”
老马赶紧摆手,“不要把我牵进去。”
陆宝荣瞪他,“你想涨房租啊!”
“我想不想你不要管,总之我不会拿这点事情同徐姆妈斤斤计较。”
老马在一边闲在在的,陆宝荣吃了老马的心都有,“好,算我看错你!”
“上次说涨几块?”
陆宝荣不情不愿的,“两块。”
“涨三块!”
陆宝荣扁着嘴快要哭了,“……徐姆妈!”
“老马你也一样。”
徐妈妈一扭头进屋了,“咣”
地把门关上了。
“你看看都是你自作聪明。”
老马痛心疾首扼腕叹息。
陆宝荣也学着徐妈妈一扭头进屋了,“我陪你涨,我不在乎,明天我要求一个月涨五块!”
徐天弯着腰重新生炉子,田丹站在一边依旧很无措,徐天一边生炉子一边教她,“生火要分三步,第一步在底格点着一张报纸,再把小木柴放上去,等木柴着起来没有烟了,放六七只煤球到上头。你这只炉子小,五六只刚刚好。点着以后,差不多每隔一个小时往炉子添煤球。要是上班去,用煤灰浆炉子顶部火头封好,炖一壶水,下班回来捅开正好炒菜做饭。”
炉子已经生起来,徐天回身看,田丹一脸黑灰盯着火苗发愣。
“有米吗?没有家里有。”
田丹晃过神来,“米锅子水壶都买回来了。”
“小菜我也带回来了,你去看看要吃哪种。”
田丹茫然地点了点头,进了屋里。徐妈妈过来,看了一眼田丹,小声跟徐天说:“天儿,你总不能天天帮她生炉子。”
徐天“啧”
了一声,“下次人家就会了。”
“你看她是会烧饭做菜的人吗?”
徐天很无奈,索性不说话,徐妈妈开始唠叨,声音越来越大,“姑娘家介要强,家务事又不会做,以后一起过日子样样都是你做,她大小姐一样……”
“姆妈!怎么一说就说到过日子,人家就是租我们家的房子。”
徐天压低了声音解释。
“哪有房东像你一样的?没关系,姆妈也不是不开通,你要真就是喜欢她,想把房客变房东以后做夫妻一起过,说清楚叫姆妈心里有数。你是我亲生儿子以为我看不出来?嘴上不说心里想,痛痛快快说有啥不好意思的,省得姆妈弄不清怎么对田丹。讨老婆我帮你一起讨,每天同你商量,随便你要快就快要慢就慢,总之不要把我当傻瓜,对你没好处。”
徐妈妈一大串话说得又急又快。
徐天扯了扯姆妈袖子要她小声点,“……是。”
“是啥?”
“就是。”
“早点说清楚就有数了嘛!”
田丹端着一只脸盆和毛巾来打水,徐妈妈看着儿子,徐天朝姆妈赶紧摆手示意姆妈离开。
“田丹,要么今天晚上跟我们一起吃好了,反正两只炉子做出来也是三个人吃。”
徐妈妈说归说,见了田丹还是很客气。
“我现在还不饿。”
田丹怯怯的。
徐妈妈瞟着儿子,往堂屋里走,“不客气啊!”
徐天给那只点着的炉子炖上一壶水,和和气气地问:“是不是要洗脸?”
田丹点了点头。
“水太凉,等一下就有热水了。”
田丹愁眉苦脸看着炉子,脸上像个花猫一样,“要等多久?”
“最多半个小时。”
田丹又抱起脸盆毛巾,“那我半个小时下来。”
徐天看着田丹回去,天上开始落起了雨点,徐天将炉子提进屋檐下,想到她刚才小心翼翼的模样,心疼又想笑。
金爷混进了一个酒店的洗手间,正对着镜子修自己的头发,金刚拿着两套西装进来,“哥,西装。”
金爷扒拉了两下,挑了挑穿上,“有没有颜色好看一点的。”
“这都是等了好半天,趁没人才拿来的。”
金刚很为难。金爷朝金刚手一伸,“领带。”
金刚从裤兜里拉出皱巴巴的鲜红领带给金爷,金爷勉为其难地接过来,别别扭扭地绑在脖子上。
灯红酒绿,流彩华光。在仙乐斯门口隐隐能听到里面的音乐声,冷峻面孔的绅士,身姿曼妙的名媛,几个月前的炮火隆隆一点痕迹也没有在这里留下,看上去一派繁华景象。老八瘸着一只脚在门口迎客,两个马仔给他打着伞,一辆福特小车由远而近开过来。
老料和日本商人三井下来,老八举伞过来罩住老料。老料请三井先生走在前面,但是老八只拿了一把雨伞,伞沿的雨水都落在三井头上,三井骂了一句。
老八立刻黑了脸,“你骂谁呢?”
三井骂起人来字正腔圆,“你混蛋。”
老料赶紧打圆场,眼风扫过老八,弯着的腰更低了,“三井先生,请请,来谈生意开心一点嘛!”
金爷和金刚从街角转过来,金刚嘟嘟囔囔:“哥,把钱花在这种地方还不如去大三元。”
站在仙乐斯大门口的金爷感觉完全陶醉在飘香的衣袂裙裾之中,半晌回了金刚一句,“你不懂。”
仙乐斯里一片浮华景象,灯光半明半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暧昧气息。舞台正中的天鹅绒幕布还拉着,男男女女捏着高脚杯,三三两两的头挨着头说着亲密的话,穿着黑马甲白衬衫的侍应生不断穿梭在人群之中,金爷和金刚刚进大厅,讶得挪不动步子。金爷故作镇定,把金刚带到吧台,被侍应生引到了最不起眼的位置,老料和三井则坐在角落一处宽座。
音乐突起,灯光突暗,只有舞台上的灯光如昼。大幕拉开,伴舞出场,柳如丝众星捧月般出场,她穿了一身黑色紧身长裙,戴着半臂同色手套,除了烈焰一般的红唇,周身上下并无其他色彩。她的眼里依旧是那日仙乐斯后门的傲气与不屑,她唱歌的声音听起来比说话时更多了几分沙哑,站在台上,眼风扫过全场,好像谁都没看,也好像谁都看到了。金爷紧紧盯着她,与她的眼神在空中一接触,立马感觉热血沸腾,半张着嘴,整个人都看傻了。
金爷带着炫耀,跟金刚说:“这个女人我认识,递香烟给我吃,我帮她出过头……”
金刚张着大嘴,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女裸裎的大腿,根本听不到金爷跟他讲话。
金爷推了他一把,“你想啥?”
金刚茫然地摇了摇头,“说不清楚。”
“这种女人没见过吧?什么感觉?”
金刚只能说出一个字儿:“饿。”
金爷打了金刚一下,“你哪里饿?”
“说不清楚,好像哪里都饿一样。”
雨丝越来越密集,弄堂里的邻居们纷纷回家躲雨,雨水打在青石板上清越好听。田丹想起白天的事情,心里满满的都是挫败感和失落感,抱着双膝正坐在床上发呆,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田丹打开新装的司必灵锁,看到徐天站在楼梯上。
“热水开了。”
田丹笑了笑,“好,我马上下来。”
徐天点头,转身欲离,又转回来,似是犹豫了很久,“洗完脸你要是想吃饭,巷子外面有一家餐馆还算干净,我反正没有事陪你过去,以后你好自己去。”
田丹没有多想,抿嘴又笑,“好的。”
“那我在楼下等着。”
徐天心里很雀跃。
“那个,外面下雨了。”
田丹指了指窗外。
徐天笑了,“家里有雨伞的。”
徐天负手站在家门口,反握着伞,听着田丹在屋里发出细碎的动静,看着外面的雨丝细密如网。田丹的高跟鞋声音笃笃笃地在身后响起,他撑起伞,田丹跟他并肩而立,二人一伞走出里弄,徐妈妈探出身子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模糊在细雨里。
陆宝荣伸出头喊:“徐姆妈,三缺一。”
徐妈妈不耐烦地冲他挥手,眼神还盯在两个几乎已经看不见的背影上,“今朝没空。”
“小翠那边桌子都支好了,儿子都出去了,你有啥了不起的事体。”
徐妈妈收回眼神,想了一瞬,“行吧,不许欠账啊!”
两人走到里弄外的小餐馆,徐天收了伞,抖了抖落在伞上的雨水,田丹站在廊下看着他笑,徐天看着她笑,自己也笑了,推开门,找了一块素净的地方,“来,坐这里。”
田丹先坐下,端端正正的,手托着腮,“你要不要再吃一点?”
徐天坐在她对面,用茶壶的热水给她涮了涮碗筷,“你一个人吃,我等你,只有一把伞,吃好带你一起回去。”
田丹都看在眼里,唇角笑意愈深,“菜单子在哪里?”
“没有菜单,四角一碗米饭,两角一碗豆腐汤,五角一碟辣酱肉炒豆腐干,时兴小菜也不知道新不新鲜,小馆子就不要吃了。”
田丹笑弯了眼睛,“好的呀,就吃你说的。”
徐天唤来老板,熟络地点了菜。几碟小菜悉数放在八仙桌上,田丹将碗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徐天看着她笑。
田丹让他笑得不好意思,嗔怪地说:“笑什么?本来就饿了,不好意思说。”
徐天都没感觉到自己在笑,敛了敛笑,正色道:“你脸上没有洗干净。”
田丹“啊”
了一声,伸手去摸,“哪里?”
徐天指来指去,田丹最终是侧头躲开。田丹垂着眼睛,为难地小声说:“我想洗澡,以前
在家里一天洗一次,这都一个多星期了。”
“你家条件倒是好……我知道离这里不远有个公共浴室,明天上班一起走过去我指给你看。”
“不说还好,一说现在就想去,刚才生炉子衣服里面都是灰。”
“这么晚了。”
“你给我画好线路,我自己去。今天那些东西就是照你画的线路买回来的,一步都没有走错。”
“买回来的东西,以后你用不用得上还不好说。”
田丹听到这儿脸红了,“我慢慢学。”
“我提一个建议,同不同意你考虑。看得出来你从来没自己做过饭,现在一个人住硬生生要自己开伙也不实惠,不如以后在我家搭伙,最多交一点饭费,这样大家都省事。”
徐天思前想后,终于鼓起勇气建议道。
田丹还有点不好意思,“还是我自己做比较好。”
“就是一个建议,都随你。”
“结账!”
田丹唤过老板,徐天袖手在一边,没有抢着结账的意思。
“回去给我画公共浴室线路,一定要去了。”
“我陪你去,大晚上又下雨,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田丹偷看了他一眼,没出声。
金爷派头十足地招过来一个侍应生,“我姓金,买一枝花给刚才唱歌那位小姐送过去。”
“您是说柳如丝小姐?”
金爷“啊”
了一声,“是,如丝,如丝小姐。”
侍应生恭敬而冷淡,“我夜总会一枝花两块钱。”
金爷愣了愣,大方地掏出两块,“……拿去。”
“送花一般没有送一枝的,别人给柳小姐都是送花篮。”
“……花篮今天没准备,介么送三枝好了,吉利。”
侍应生还站着不走,金爷忍着,“钞票拿好,去送花。”
“金先生介大方,不会不晓得规矩吧。”
“啥规矩?”
侍应生伸出两指一撮,示意道:“阿拉是靠小费过日子咯。”
金爷忍无可忍,终于爆发,“给你一把刀子要不要,自己往肚子上面捅一下算小费好了!”
侍应生冷哼一声,含恨离去。
老铁领着铁林过来,铁林穿着正式,脸上一副别扭的不情愿神色,金爷看见铁林,赶紧招呼:“哎哎铁林,我在这里!”
铁林见到金爷也挺高兴,跟老铁说:“我在这里,你过到料总那边去。”
金爷拍了拍身边的高脚椅子,“坐坐!”
老铁拄着拐杖,腿脚不便,“这是谁?”
“铁叔,上次送铁公子喝多酒回家记得?”
“爸我跟兄弟坐在一起自在。”
老铁一脸无奈。
“金哥还是阔气,这里的东西贵得很。”
铁林手搭在椅背上,环顾四周。
“有时候会来坐坐,白天你说要来,正好过来和说说话。”
“哥,看!”
金刚推了推金爷。柳如丝挽着七哥往老料那个角落过去,三井站起来很热情,眼神落在柳如丝身上拔都拔不出来。金爷跟铁林显摆,“那个女的我认识。”
铁林心不在焉地看向别的地方,他眼里就看不到女人。侍应生过去送给柳如丝三枝花,手往这边指,柳如丝看过来。
金爷很有派头地扬扬手,“我就是来给柳如丝小姐捧场的。”
铁林回过神来,“谁叫柳如丝?”
老铁瘸着走过来,跟铁林说:“走走,过去,老料问你了。”
铁林跳下高脚椅,“金哥我去去再过来。”
“要不要我陪你过去敬酒?”
金爷似是无意地问了一句。
铁林不知道怎么接话,老铁很不耐烦地催促,“你去做啥,又不认得。”
铁家父子离开,金刚摸了摸肚皮,“哥,这里能不能点一碗面条?”
金爷低声斥,“红烧狮子头要不要!”
“真的吗?”
“假的,等下我过去敬酒,法租界大佬都在那桌。”
“他们又不认得你。”
金刚小声说。金爷似乎很有信心,“铁公子认得他们,我认得铁公子,他们就认得我了。”
四个人在小翠家打麻将,铺门开着,麻将声应和着屋檐的雨声,颇有节奏感。徐妈妈眼睛捎着窗外,“雨好像小一点了。”
“徐姆妈,刚才他们两个打一把伞回去了。”
徐妈妈假装不在意,“看见了,一筒。”
老马牌一推,“和了。”
“啥牌也和。”
徐妈妈不情不愿地掏钱。
老马假意谦虚,“小屁和挣小钱。”
正说着话呢,徐天和田丹同撑着一把伞从门口过,徐妈妈忍不住了,站起来朝门口喊:“哎,徐天又到哪里去!喂,姆妈叫你都不理了?”
陆宝荣靠在椅子上,闲在在地说:“没听见,雨打在伞上嘭嘭嘭听不见你叫他。”
小翠也来跟着添乱,“徐姆妈,新装的司必灵锁好不好用?”
徐妈妈回到桌前,气鼓鼓的,“田丹用我哪里晓得。”
“徐先生和她到底是不是谈恋爱?”
小翠特别想知道答案。
众人没声音。小翠偏要问到底,“徐姆妈是不是啊?”
徐妈妈瞥看了一眼小翠,手底下码着牌,“说说开也好,我家徐天心里是这样想的。”
气氛紧张起来,小翠坚持着码牌抓牌,突然停下来,“陆宝荣,我不想打牌了,头疼得很……”
陆宝荣赶紧撂下手里的牌,冲到小翠旁边,“哎哟哎哟,快点扶住!”
这么一闹,牌自然是打不成了,众人纷纷散去,瞬间只留下徐妈妈烦躁地坐在屋里。
三井喝得很高兴,有些舍我其谁的忘我样子,七哥一直冷眼看着,一言不发。
老铁坐在一边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地问:“料总,要不要我儿子给三井先生敬杯酒?”
老料语气里透着敷衍,“三井先生,铁公子给你敬酒。”
三井端着杯举过来,“好好,喝酒,朋友。”
铁林坐着动都没动,一副不想理的样子,老铁赶紧在桌下踹了铁林一脚,“铁林?”
铁林不屑地说:“谁跟你是朋友?看看自己这副德性。”
老铁目瞪口呆,三井的杯子还尴尬地举在那里。
“料总,这个日本人听不懂中国话。”
铁林下巴微微抬着,看都不看三井。
三井收回手,将杯子重重顿在桌上。
“老铁,这种儿子你是怎么生出来的,放在家里丢人就好了,带出来丢我的人!”
料总怒斥道。
老铁脸都不知往哪儿搁了,铁林豁出去了,站起来给老料立正,“报告料总,我经常给我爸爸丢人,也丢我自己的人,最近丢人厉害一次,就是抓回两个在麦琪路杀人放火的日本人,押房屁股没坐住就叫人领走放掉了!”
七哥饶有兴味地看热闹,柳如丝看着铁林两眼放光,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她坐着,他站着,她在仰望他,他好像是唱词里威震八方的将军。
金爷在这个时候端着酒过来,“各位,我姓金,是铁公子的朋友,给大家敬酒啊!”
金爷一杯喝下去,众人都不说话看着他。金爷硬着头皮抹了抹嘴,“铁林帮忙介绍一下……这位大亨是七哥吧?柳如丝小姐刚才两朵花是我送给你的。”
七哥吐出一个字:“滚。”
金爷有点蒙,“啥?”
七哥身后早瞪着金爷的老八,“叫你滚开一点。”
“滚就滚,金哥,我们俩一起滚。”
铁林手抄在兜里,拉着金爷离开。
“铁爷,我可没有叫你儿子滚。”
七哥坐在沙发里,事不关己。
老铁站起来,“我心里有数,你们谈,我先走。”
“料总,我们说正事吧!”
七哥根本没把铁家父子放在心上。
金爷坐回到位置上,气呼呼地。
“哥,铁公子走了。”
“晓得!再来两杯酒!”
“哥,酒贵得很,钱够不够?”
侍应生已经把酒放桌上了,金刚咂了咂嘴,“晚了。”
金爷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来就喝。
田丹提着个网兜出现在浴室门里,撑伞站在雨里的徐天迎上去,俩人往里弄走,徐天半个身子在雨里,尽量把田丹笼罩在伞底,自己衣服被打湿了也顾不上。两人都没有说话,雨声掩住了脚步声。
“你喜欢穿高跟鞋,脚后跟都磨破了。”
徐天没话找话。
田丹同徐天并肩而行,两个人的衣角时不时地摩擦,心里头也泛起一些轻微的颤抖。她竭力维持着平时的淡定,笑了笑,“穿习惯了,也只有这一双没得换。”
徐天一低头就能看见田丹的头顶,她的头发极黑,偶尔吹过一阵风,还能闻到她发间的香味,徐天忍不住心旌一荡,“你,几码脚?”
田丹头发还滴着水,心绪有些乱,没听清他的问话,小声说:“你过来一点。”
“不要紧,反正我已经湿了。”
“伞给我。”
田丹抬头看他,却不防他也看着她。田丹赶紧挪开目光,伸手握住伞,两个人的手指无意间碰触到一起,徐天心里头猛地一跳,好在反应极快,两人一上一下握着伞。
徐天的指尖还麻酥酥的,像触了电似的,过了半晌,问田丹:“浴室的路以后自己认得了?”
“谢谢你,现在说不出的适意。”
“你老是这样客气。”
田丹鼓起勇气问:“徐先生,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徐天装聋作哑,“啊?没听清。”
此时他只希望这条里弄没有尽头,如果能和田丹一直这样走下去,那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老马打着伞提只热水壶突然出现,打断了徐天的旖旎心思,“徐先生回来了,下雨天还逛马路,小翠生毛病了。”
“啥毛病,要不要紧?”
老马看了看田丹,又看了看徐天,“徐姆妈说你想跟田小姐处对象,正好小翠头疼病犯了,你说巧不巧。”
徐天和田丹的脸同时腾地红了,徐天急得带着手势语无伦次,“我……姆妈怎么乱说话?”
田丹低下头钻进屋子,剩下徐天一个人在雨里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徐天打伞拦住陆宝荣,“宝荣叔,小翠没事吧!很重要的事情,等明天我找小翠要讲清楚,同你也要讲清楚!”
“啥事情,明天不好讲!”
“田小姐就是房客,姑娘家清清白白名声最重要,不要听我姆妈乱讲,我同田小姐谈不上别的关系,她刚刚住过来到处陌生,帮忙照应人家应该的,以后千万不好乱讲了!”
“你说啥?”
“不要冤枉我!不要乱讲田小姐,我同她没关系!”
“晓得了晓得了!”
“我去叮嘱老马。”
“老马睡了。”
徐天跺了跺脚,急道:“那也要叫起来说清楚!”
田丹看下面徐天撑伞去敲老马的门,她收回身子,关上窗,脸上反而浮起一些温暖的笑。
老马一脸尴尬地保证他不会再乱说话,徐天看着他关上房门,打伞往家门口走,却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目光。那道目光附在后背上,像蛇一样冰冷黏腻,比冬雨更冷。他撑着伞缓缓回头,在对上长谷眼神的那一瞬间,瞳孔微微一缩,眼睛里划过一丝凌厉,转瞬间又化成平常的冷静沉着。可此时他的心早已纷乱如麻,好时光永远如琉璃般易碎,他又转回头,看着二楼阁楼上透出的昏黄灯光,脸上不禁现出懊恼的神情。
长谷盯着他的背影,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田丹小姐,在家。”
徐天被长谷请到车上,影佐似笑非笑地看着徐天,徐天沉默地坐在他身边不语。
“也不问问,我伤好些没有,你必须承认,我是把你当朋友的,不然的话……”
徐天打断他的话,“谢谢。”
“那天,你来医院向我解释的时候,我也说好会再来找你。我问几个问题,解释给我听,在开车到虹口司令部之前,如果解释让我满意,你可以下车回来。”
“如果解释不让你满意呢?”
“那就不用再回来了。”
徐天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为自己的一时热血感到后悔,影佐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发出阴冷尖锐的笑声。雨越下越大,刚才细细的雨已近倾盆,车子在黑夜冷雨中沿着长街朝虹口司令部进发,徐天看着前方的黝黑夜幕,感觉自己在奔向未知的命运之中。
“田丹,怎么住到你的家里?”
“我从巡捕房打听到了她的临时住所,我请她搬到我家里来的,她付房租的。”
“田丹是广慈医院的药剂师,你知道吗?”
“我知道。”
“医院出事那天,她在。她父亲是共产党,现在又和你住在一起,你说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我不晓得田丹那天在医院,至于田先生的身份和她为什么住到我家里来我已经都同你讲了。都是实话。”
“她去医院干什么?”
“她在医院工作,我猜她是家没了,亲人也没了,所以才去医院看还能不能在那里工作。”
“你到医院干什么?”
“找田丹。”
“之前,你可是说去找我。”
影佐死死盯着徐天,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神情。
徐天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的夜幕,“我怕你怀疑我,也怕自己讲不清楚。我真的不晓得田丹那天在医院,我讲的都是实话。她一个弱女子能活到今天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她是平常人,没有胆子去做其他的事情。”
“你不是平常人。”
“我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我要是那天没有去医院就好了,免得倒霉碰到乱七八糟的事情。”
徐天脸上的表情是懊恼又沮丧的,假话里必须掺杂着真话,才能有更大的把握让影佐相信自己。
“再拐一个弯,就到司令部了,你猜,我会相信你的解释吗?”
影佐再次笑起来,开车的长谷也同他一起笑着,笑声如同附骨之疽粘在徐天身上,徐天再次陷入绝望。
两侧的日本商店、餐馆明显多了起来,雨势渐渐变小,长谷在街边将车子停下。“你要理解,我很犹豫,我在犹豫,你就要感谢我,说明我还记得以前的交情,这样好不好,我给你一个机会。”
影佐从怀里掏出一把枪,徐天侧过脸看着影佐,影佐继续说着,“把枪里的子弹打光,不能伤到一个日本平民和皇军宪兵,如果活着,是你捡回来活命的机会,如果不愿开枪,我去同福里,把田丹小姐接到司令部,听她的解释。”
影佐将枪管握在手里,把枪柄递给徐天,徐天深深地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街上行人三两,不时有全副武装的宪兵经过,前面就是日军宪兵的关卡,“这里是虹口区,前面一街之隔就是虹口司令部,我没有活命的机会。”
“你不是平常人。”
“保险在哪儿?”
徐天把枪递回给影佐,影佐拉开枪栓递回去,“觉得安全了,就自己回家。”
“你不会再去找我了对吗?”
“如果你死了,我自然不会再去找你。”
“那田丹呢?”
影佐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徐天在笑声中端详了一下手里的枪,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拉开车门走到街上。
徐天手中持枪,步伐稳健而小心,行人见到他手中的枪纷纷躲避。他停住步伐,扭头看向车中,车里的影佐和长谷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长谷回头跟影佐说道:“先生,他会死在这里的。”
“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影佐盯着徐天走向哨卡的背影,隐隐兴奋。
徐天离哨卡愈发近了,警戒的宪兵看着徐天,纷纷拉开枪栓瞄准了他。徐天枪口朝下,走近一个宪兵,指了指方才乘坐的那辆车,用日语说:“梅机关的影佐先生就在那辆车里,军队刚刚进驻上海,影佐先生想随机测试虹口地区,特别是司令部周边的快速应变能力,同时评估日侨区的治安防卫级别。开枪的时候注意观察周边情况,并且计算宪兵军警到达时间以及应变状态,也可以由你们开枪。开枪之后,你随我向影佐先生复命。”
影佐和长谷看着徐天同宪兵说了许久的话,早已变了脸色,影佐甚至急切地拉开车门,试图听清楚徐天和宪兵的交流,但是距离太远,终是未果,只能看到宪兵将枪收起,徐天看向自己的方向。
徐天胳膊笔直朝天,枪声顿起,弹壳滚烫落在雨水之中。影佐丧气地坐回车里,枪声还未完全消散,就听见有步伐声响起,军警宪兵从各处涌过来,徐天拉开影佐的车门,将手枪递回去。
“我可以走了吗?”
“如果广慈医院的意外不是田丹小姐做的,那么三天以后你要告诉我是谁。”
“我怎么晓得?”
“否则,我自己找田丹小姐问,她一定也不知道。不知道,那就是她做的。”
“你不讲道理。”
“你说的,现在两国交战,哪有道理。”
徐天心中火气一拱一拱的,却无法发作,只能咬了咬牙,“我回去问她。”
“我打你的电话。”
影佐将徐天的伞还给他,雨已经不知不觉停了,徐天把伞夹在腋下,看也不看影佐,迈开步子离开。
劫后余生的喜悦在他心里停留了还不到半分钟就被忧虑所代替。危险犹如浪头,一浪接一浪地朝他涌来,让他猝不及防,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浪头掀翻,溺死在海中……
七哥手里拿着一份货单,看毕把货单还给三井,似笑非笑,“我的货你倒比我列得还要清楚。”
“严格说这些是大日本的货物。”
七哥盯着三井,“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三井语气傲慢,“皇军不占领上海,这上面好多无主货物也不会到七哥的名下,你发了一笔财,我来买,料总捕做我们的中间人。”
“那就是料总也要吃一份了?开个价,我还有事。”
三井竖起一个手指头。
七哥笑起来,“一万?开什么玩笑,这批货十多个仓库,棉纱药品五金什么都有,至少值好几十万。”
“七哥误会了,是一千块。料总那一份不要管,你拿到手一千块,算给我和料总一个面子。”
七哥青着脸,怒气隐隐,“我做什么的你晓得?你得罪我了。”
“那我就是来得罪你的,反正这批货你也是莫名其妙得来的。”
“那就要便宜你?这里是法租界,这批货都在法租界。”
七哥摔了杯子。
三井眼皮都没抬一下,“所以要给你一千块,早点把生意做成有一千,晚点你自己送到沪西来一分钱都没有。”
“料总,你慢慢喝,以后这种叫我不高兴的生意少牵线搭桥,穷疯了?”
七哥连带着把怒火撒到了料总头上。
“七哥,你走掉我没面子。”
料总火气也很大,隐忍不发。
七哥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老料盯着七哥的背影,咬牙切齿。三井满不在意地张罗,“来,喝酒,喝酒!”
柳如丝坐了会儿,站起来往金爷那桌过去。金爷已半醉了,他晃了晃脑袋,不敢相信是柳如丝走过来坐下,柳如丝自顾自取了一杯酒,“有胆量,这里你也敢来。”
金爷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有头有脸的人,“开门做生意,我是来花钞票的。”
柳如丝客套而疏离,“谢谢你送的花。”
金爷眼里柳如丝美若女神,眼神游走在她雪白的胸口,胡乱许着愿,“以后我挣到钱,天天给你送花,把这里买下来,送给你。”
柳如丝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不落痕迹地扭过身体,换了个姿势,笑了笑,“那个叫铁林的是你朋友?”
金爷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拍了拍胸脯,“生死兄弟!”
“哪个捕房的?”
“麦兰捕房。”
柳如丝想知道的消息都打听到了,没有心情再跟他纠缠,高跟鞋踏回地上,“金哥慢慢喝,今天晚上的账算到我身上。”
“柳小姐太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都是江湖人。”
柳如丝一站起来,金爷正好盯着她的屁股,柳如丝不再搭理他,袅袅离开。
“听见没有?我们在仙乐斯有面子了,不来怎么会上层次!再来两杯酒!”
金爷已经乐得合不拢嘴。
金刚也跟着嚷嚷:“有能吃饱的东西没?西餐牛排,牛排!算在刚刚那个唱歌的头上。”
仙乐斯办公室在二楼,透过落地玻璃窗能从上看到一层的舞池,七哥恨恨地跟老八说:“我们那批货保不住了。”
老八不屑一顾,“我们不卖给他。”
“他说不卖过几天一千块也没有,我看他是想找死。”
“七哥,他一死那不是我们一千块钱真挣不到了。”
七哥啐了一口,“一千块谁在乎?恶心谁呢?”
老八手里的一把匕首来回掂量,“晓得了!”
三井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穿着和服,讲究地梳着大背头。他接起了铃声大作的电话,听了两句挂下,嘴里喃喃不高兴地出去。这条街并没有什么人,三井从饭店出来,迎面过来一个帽子压得很低的人,这人到三井身边,拿掉了嘴里的烟,利索地抽出刀捅入三井腹部。
三井奋力抓住杀手握刀的手,他出奇的有力,杀手拼命也挣脱不掉,生生掰断了三井的大拇指。杀手环视四周,快步离开,只剩下三井倒在血泊里。
这个晚上,几乎整个同福里的人都没睡好,徐天辗转一晚,心情一阵喜一阵悲,迷迷糊糊熬到早上才闭了一会儿眼,却又被姆妈在堂屋里的动静弄醒。母子二人吃早餐,徐天精神很差,一句话也不想跟姆妈说。
“昨天一晚上淋雨没把你淋出毛病?”
“差点让你气出毛病来!”
徐天气呼呼地瞥了徐妈妈一眼。
徐妈妈冤枉得很,“你自己跟我说想和她……”
徐天示意她小点声,“我跟你说是想你帮帮忙,转身就喊得弄堂里全都晓得,辛辛苦苦盼她住到家里面,弄不好把她吓走了。”
徐妈妈声调更高,语速极快,“我就不明白,你要样子有样子,我们家条件也不差,她一个人在上海我们家这样的打灯笼都难找,她要走哪里去?莫非人家是专门为躲你住到同福里来的?”
徐天忙不迭地做手势示意她赶紧小声一点,徐妈妈看了看楼上,压低了声音,“我想弄弄清楚,没来之前你就说得神秘兮兮,是不是你有啥事体不好同人家姑娘明讲?”
徐天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不要弄清楚的好,弄清楚一点坏一点事。”
正说着话,楼上的门开了,田丹脚步下来,在第三级楼梯滑了一下,“嗵”
的一声,徐天撂下饭碗就跑到楼梯口去。
徐妈妈起身自言自语地过去,“亲娘都没这么上心过。”
徐天关切之情全挂在脸上,“没摔倒吧?”
田丹扶着楼梯继续往下走,“昨天下雨上上下下有点滑。”
“……下来吃饭吧。”
徐天回身看了看母亲,徐妈妈暗暗瞥了徐天一眼,满面笑容,“过来,坐这里。”
田丹站在堂屋里,仍是有些局促,“徐妈妈,我出去吃一点就好了。”
“以后天天在外头吃,跟卖苦力拉三轮的排队,把油条大饼拿到电车上去一边走一边吃?”
田丹低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中午晚饭也到外边吃?不要客气了,看出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家务事没有做过不要紧,我同儿子都会做,搭个伙大不了添双筷子,每个月交钱就好了。”
徐天心里暗暗着急,看着田丹,田丹抬起了头,声音小小的,“徐姆妈……要交多少钱?”
徐天欣喜地看着母亲,闭上眼睛摇头示意她先不要提钱的事情。徐妈妈了然地笑了,“坐下来先吃,晚上回来同你算细账好?”
田丹拢了拢裙摆坐下,徐天赶快去拿来筷子。“赶紧吃吧,吃完了好上班。”
徐妈妈亲切地说道,一边看了看徐天,徐天赞许地朝她做了个表情,三个人如一家人的样子,俱都无声地吃。
徐天偷偷地注视着田丹小口地吃东西,他感觉自己同田丹的距离又缩小了,可昨晚影佐的话言犹在耳,徐天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吃过早饭,田丹抢着收拾了碗筷,徐天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等着和田丹一起走出里堂,并排走在上海的街道上。前一日晚上下过了雨,今日的天气正好。
“那边坐电车,我往这边走了。”
徐天把电车站指给田丹看。
“徐姆妈喜欢什么东西?”
徐天站住脚步问,“做啥?”
“我想买样东西谢谢她。”
“真的不用,浪费钞票。”
徐天对田丹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你不说,到时候买回来徐姆妈不喜欢更浪费。”
“她就喜欢到对面做新衣服,买点有花的料子就好。”
田丹笑着点了点头,“知道了。”
徐天叮嘱她,“不要太贵的。”
田丹偏着头看他,“谢谢今天的早饭,谢谢昨天陪我去洗澡,让我把房子租到同福里来,谢谢你关心我的感受,那天在四川路碰到你,我运气真是好。”
徐天愣愣地看田丹去到站牌下,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他想哭又想笑,他发自内心地心疼这个姑娘,她的隐忍坚强,她的善良单纯,他不忍心再向她隐瞒,却怕她知道了真相后会离开他,徐天的心又乱了……
徐天心绪杂乱地在办公室里低头算账,忽然抬起头来,“冯大姐,菜场昨天是不是进了一批南京鸭?”
冯会计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嘴里答应了一声,“板鸭。”
“没有新鲜的?”
冯会计停了手下活计,扶了扶眼镜看他,“有倒是有,你又不敢杀。”
“在菜场杀好带回去。”
“哦哟,最近挣外快了?介贵的东西过年吃吃差不多。”
“我去跟肉禽处定一只。”
“哎哟哟……”
冯会计咂了咂嘴。
徐天有点不好意思,“冯大姐你不要猜了,我面相里反正你都看得见。”
冯会计伸手指点了点他,“家里有贵客。”
徐天闭了闭眼睛,点着头,心情很好,“说对了。”
“我从来没说错过,你介小气的人平时哪舍得买整只鸭子。”
“我小气?”
徐天被人这么说,还是觉得有点尴尬。
“小气是好习惯,以后少这样大手大脚。”
徐天笑了,“就一次两次,多了也吃不起的。”
同福里,老胡在铺子门口配钥匙。
陆宝荣端着一碗东西进来比画,“小翠呢?”
老胡指指里面。
“小翠啊,头疼不疼,给你买了一块梨膏糖,治头疼吃到嘴里清心养肺啥火气都没了……”
陆宝荣停在里间门口。
小翠在里间爬上爬下,力大如牛搬书打扫卫生一样不落,陆宝荣傻站在门口,“不像头疼生毛病的样子啊!”
“陆宝荣你不要假惺惺来看我笑话。”
小翠回身瞪他。
“……你有啥笑话好给人看?人总要一两个知心朋友,我晓得你心里想啥,来陪你说说话,你要不想说把梨膏糖吃下去,碗我好拿回去。”
小翠叹口气,“宝荣叔,你说我命苦不命苦?”
“要看怎么说了,想苦就苦,不想苦就不苦。”
小翠愁眉苦脸地说:“徐先生和田丹真好了?”
陆宝荣想了想,“……也不一定,昨天晚上他自己还辟谣呢!”
小翠眼睛突然亮起来,“真的?宝荣叔真不是我自作多情,徐姆妈从前一直喜欢我,话里话外把我和徐先生往一起凑。”
“要不要听实话?”
“假话就不要说。”
“其实蒙在鼓里不晓得人家啥心思,七上八想自己猜是真命苦。”
陆宝荣一句话说到了小翠心坎里,小翠大力地拍了下陆宝荣的胳膊,吓了他一跳,“你怎么好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
小翠咯咯笑着,陆宝荣也赔着笑,“蛔虫……我怎么会是蛔虫,蛔虫长那个样子……老马才是蛔虫。”
小翠又笑得前仰后合,陆宝荣低着头说,“不过在你肚子里也蛮好的。”
小翠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哎,真的是这样,我天天满脑子都是这个事情,七想八想难受死了,宝荣叔,你说我要怎么办?”
陆宝荣说起来头头是道:“豁出去拉下面子,找徐先生当面锣对面鼓,同你有路走以后老老实实走,同你没路把话说清爽,省得你心挂两头。”
小翠听乱了,“我还心挂哪一头?”
“……算我没说。”
“好,我现在就去,一刻都不等了,早问清楚好。”
“徐先生没回家。”
“我到三角地找他。”
陆宝荣有点急,“这好像不太好。”
“你管不着。”
“你也太心急了!”
小翠摘下干活的袖套,到门口和老胡比画了一下,绝尘而去,留下陆宝荣一个人托着梨膏糖的身影形单影只。陆宝荣脸色阴晴不定地往回走,老马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陆宝荣你又去害小翠了?”
陆宝荣梗着脖子反驳,“心病要用猛药医,我不是害她,我是要帮她一生幸福。”
老马坏笑着。
捕房外停满了车,还有车过来停下,老料和总法捕两车到达。公董局的人也随后到达,老料和总法捕站在路边,拉了车门又敬礼,日本宪兵部的车到了,一众人陆续往里走。
一个日本军官语速相当快地说:“日本商人在街头被杀,二十四小时之内,如果公董局和巡捕房调查无果,日本宪兵队就要进入法租界亲自调查这个案子,并且不惜一切代价抓到凶手。”
翻译原封不动地翻译,公董局的人皱着眉头,有些不满,“日方不惜一切代价的意思,是否包括不顾租界秩序,甚至滥杀无辜?”
“当然!如果你们交不出凶手的话!”
“岂有此理,这是法租界!命案我们自然会尽力侦破,你们借口派兵进入是公然违背国际公法。”
“二十四个小时,就是我们对国际公法的尊重。”
公董局的人还要说什么,老料把话抢过来,点头哈腰,“请翻译先生转告,要相信我们的办案能力,死了贵方一个人,我们心里也着急。”
总法捕发话了,“麦兰捕房的辖区,限二十四小时破案。”
老料看了一圈捕房里的巡警,大家都不吭声,铁林也在巡捕堆里。
“租界的巡捕是一堆废物,日军宪兵队会用自己的方法……”
日本军官暴跳如雷。
铁林烦了,在队伍里说:“他哇哩哇啦说什么!这里到底是日本人的地盘,还是麦兰捕房?”
老料喝道:“没你说话的份!”
翻译复述日本军官的话,铁林继续不管不顾地说:“死个日本人懒得管,二十四小时?本人出马看一眼就破案。”
总法捕看到队伍里说话的铁林,“你叫什么名字?”
“铁林。”
“你负责这个案子,立即破案。”
铁林这才意识到自己揽了个大麻烦,老料急道:“谁查这个案子都可以,他不可以。”
“为什么?人死在麦兰捕房的管辖区,现在就去现场。”
铁林傻眼了,“啊,现在?”
大头、麻杆幸灾乐祸,在队伍里偷乐。
“我以大日本帝国的名义警告租界当局,日本侨民的生命如果得不到保障,租界里的人也将没有安全。”
铁林脾气上来了,“少放胡屁!说啥话听都听不懂……查就查!说清楚不是帮你们,本人维护租界治安缉凶查案。”
铁林站起来往外走,一屋的人都跟着他往外走,铁林停在门口瞪他们,“……你们要做啥!现场在哪里?”
大头小声地提醒着,“麦阳饭店门口。”
“一起去!”
大头瞟一眼后面成串的小车,“铁公子这桩要命的案子是你自己往身上揽的,勿关我啥事体。”
“脚踏车给我。”
铁林蹁腿上车,后面日本人、公董局、总法捕、老料纷纷上车。铁林踩动自行车,后面一长串车也启动。铁林猛踩一段,捏闸停住。后面的车也纷纷刹住,铁林把自己架在自行车上,犯起了愁。
第八章
冯会计拎着一只杀好的褪毛鸭子走进来,看起来不大高兴,“我好像是专门帮你报信的。”
徐天抬头看着冯会计,冯会计指了指外面,“喏,又一个来找你的女人。”
徐天轰地站起来,他脑海中顿时先是出现了田丹,接着设想了无数个场景,“在哪里!菜场外面?”
“哟哟哟,看你急的样子,来都来了。”
冯会计挪开身子,露出门外的小翠,徐天一下子刹住了往外奔的步子,“小翠?”
小翠走进来,完全不似她往常的风风火火,显得格外局促。徐天指了指一边的椅子,“小翠,坐……那个,冯大姐?”
冯会计坐回她的椅子上,“喏,鸭子给你放在这里。”
“钱付过了?”
“我怎么会付钱,肉禽处从你薪水里扣,这个月薪水我帮你算算快要扣光了。”
“噢,谢谢冯大姐。”
“一共三斤四两,不放心自己拿过去再称称。”
徐天踌躇了一下,“冯大姐,我跟小翠说几句话。”
冯会计放下刚拿起来的水杯,“要我出去是?”
徐天客套地给她们俩介绍,“这是我的同事冯大姐,这是同福里的邻居小翠。”
小翠瞟了一眼冯会计,冯会计不太高兴地起身出去,“好吧好吧,反正也要下班了,你们慢慢讲话。”
徐天眼见着冯会计消失在走廊远处,起身到门外探头看了看,又把门牢牢关好锁上,“……小翠,出什么事情了?”
小翠鼓足勇气,直视徐天,“徐先生我喜欢你,你是晓得的,这样来同你说我晓得也不太好,刚才半路我就想回去了,你和田小姐到底怎么一回事,说清楚我这个人也不会往心里去的。”
徐天被她的话噎住了,想了又想才艰涩开口:“小翠,我有个毛病。”
小翠吓了一跳,“啥毛病!”
“有时候不好意思把话说清,给别人造成误会。”
“你是说同田小姐还是同我不好意思说清。”
徐天崩溃了。
“没关系的,我来就是要当面锣对面鼓,以后在同福里大家还是邻居。”
小翠今天是打定主意要个说法。
徐天只好掰开了揉碎了跟她说:“我同你半点缘分也没有,你千万不要再往那个方向想。”
小翠本来满满的信心一下子被打击得烟消云散,眼泪霎时间蓄满眼眶,“……那你和田小姐呢?”
“今天本来想找你去说的,田小姐就是我家的房客,你们也不要乱想。”
“为啥和我没缘分,总要有个理由。”
徐天耐着性子一点点说服她,“你和我不是一种人。”
“为啥?”
徐天搜肠刮肚地想着说辞,尽量不伤害她,“明摆着的事情不要说了好不好?”
“还是说说清爽。”
小翠的眼泪摇摇欲坠,脸上却还是一副倔强神情。
徐天豁出去了,一股脑说出来:“你有两个小孩在乡下,结过婚,再找也要找一个有些年纪的,好踏踏实实同你过日子。”
小翠愣住了,瞬间变得脸色铁青,眼泪一下子顿在眼圈里,“我跑到上海来,就是为了没人晓得我从前的事,整个上海都没人晓得,同福里更没人晓得,我从来都没同别人说过。”
徐天很虚弱很无力,“……小翠我一点也没有其他意思,结过婚再找个人嫁也蛮好的。”
小翠的眼泪哗地流下来了,“再找不找不要你管!我老公死了,是谁同你讲我从前事情的!”
徐天和小翠僵在那里,突然有人敲门,是冯会计的声音,“徐先生,巡捕房的人在菜场门口,叫你出去……哦哟,锁门做什么啦。”
徐天赶紧起身把门打开,“捕房的?”
冯会计看着徐天仓皇的样子愣了一下,“啊,说是麦兰捕房的,叫铁林。”
徐天转头看着小翠,“小翠回同福里再说,捕房找来了!”
说罢匆匆起身拿起鸭子,逃也似的出去。
徐天拎着鸭子出来,先看见铁林,再看见后面一长串小汽车,行人都绕着这串车走,徐天站住脚步。铁林支好自行车过来,“天哥,你答应过要教我破一回案。”
徐天心里头有点烦躁,“后面那些车里是谁?”
“总华捕老料,总法捕,公董局的,日本宪兵司令部的,还有乱七八糟不知道是什么人。”
徐天一听是这样的来头,扭头要走,铁林拉住他,十分诚恳地说:“天哥,有办法想我也不会来找你。”
“不要拉住我,说,啥事情。”
铁林放开扯住他袖子的手,“一个日本人死在麦阳饭店门口,日本宪兵司令部要二十四小时破案。”
徐天一听又崩溃了,“你不应该管这件事。”
“二十四小时以后日本人派兵到租界里面来乱抓人,我不管没人管。”
徐天将鸭子递过去,“……拿着。”
“做啥?”
铁林听话地接过鸭子,一脸费解。
“跟他们说你是来找我拿鸭子的,跟查案一点关系也没有。”
徐天急匆匆地就要离开。
铁林急了,抓住徐天,“天哥!”
“晚上把鸭子给我拿回同福里来,我要做八宝鸭,吃完饭跟你到麦阳饭店看一看。”
铁林显得很为难,“晚上?一共二十四个小时。”
老料从打头的车上下来,往这边走过来,徐天看了料总一眼,“晚上我帮你去看也不保证能查出啥名堂,但现在要叫我跟你走,脚长在我身上,强拖我去,我两眼闭起来什么也看不到,以后我们俩就算不认识了。”
铁林松开手,“那说好吃完晚饭来找你。”
徐天看着他漫不经心地随意晃着鸭子,嘱咐了一句,“鸭子找张报纸包起来,不要到处乱放。”
铁林立马严肃起来,“我这就回家不出门。”
徐天更加崩溃地往菜场里走,铁林将鸭子挂在自行车上,蹁腿上车。
老料把他拦住,“铁林你搞什么名堂,公董局王先生、总法捕和日本人都在后面等你。”
铁林单腿撑住车子,“谁要他们等?你们跟住我做啥。”
“去麦阳饭店现场查案,你自己出头要查的。”
“我要回家想想。”
“想?连死人的身份都不知道,现场也不去,你想什么!”
“死掉的日本人啥身份?”
“……昨天晚上你见过,日本商人三井。”
“噢,昨天晚上看上去就一副死样。”
铁林没把老料放在眼里。
“一共二十四小时,这么大的事情,你叫我在公董局和日本人前头丢面子,我对你不会客气的。”
老料压低了声音咆哮。
“现在还不到二十四小时,明天再说。”
“刚才那个人是谁?”
“菜场的朋友,讲好给我留一只鸭子,晚上回去我爸爸要做八宝鸭。”
老料阴沉地看着铁林,铁林“啧”
了一声,“料总,你到底是怕在公董局面前丢脸,还是怕在日本人面前丢脸?”
老料恨恨地警告他,“明天这个时候抓不到凶手,巡捕你不要当了。”
“回家了,告诉他们愿意跟就跟在后面。”
铁林蹬上自行车,摇摇晃晃骑走,把老料甩在身后。
徐妈妈在切菜,徐天炒菜,一副行家里手的架势。徐妈妈絮絮地说:“叫我买花椒糯米莲子,买回来啥用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贵得要死。”
徐天将一把青菜倒进锅里,油溅得噼啪作响,嘴里说着话:“焖一只八宝鸭子。”
“鸭子在哪里?”
“晚上铁林带过来。”
徐天脸上没什么表情,炒菜的动作熟稔利索。
“麦兰捕房那个捕快?他说是你的兄弟。”
徐妈妈手里捏着菜,溜达到他身边,仰着脸问。
“是。”
“看上去人倒是干干净净,不像街面上那些巡捕,田丹的炉子煤球那天就是他帮忙送回来的。”
徐妈妈说着话走开。
“是吗,铁林也没跟我说。”
徐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徐天将炒好的菜盛出来,“再炒一个,差不多田丹也回来了。”
“八宝鸭子就是为她做的?做姆妈平时都没这个口福,现在是房客,以后成一家人,我看姆妈就要天天吃泡饭了。”
徐妈妈又溜达到了徐天身边。
徐天放下盘子,无比认真地看着徐妈妈,乞求道:“姆妈求求你千万不要当她面说一家人的话,以后也不要到弄堂里去说,心里有数就好了。”
外头传来开门声,“回来了,放心,我不说。”
徐妈妈笑嘻嘻地端着菜出去。
田丹手里拎着包和一个袋子,笑着打招呼,“徐姆妈。”
“去洗把脸,徐天最后一个菜,马上就好吃了。”
田丹抿嘴一笑,把袋子里的布拿出来,“徐姆妈看看这块布料喜不喜欢。”
“做啥?”
“买给你的,早上问过徐先生,他说你喜欢小花料子。”
田丹有些腼腆。
徐妈妈接过来,眼角笑出了皱纹,对这个知书达理的姑娘更是喜欢了,“哎呀,上次买的罐头洋货都还没来得及吃,田丹这个样子姆妈心里真过意不去了,房租都不好朝你收了。”
田丹被她夸得不好意思了,“我上楼去。”
徐天端着菜出来,徐妈妈拿着布料跟他说:“你叫她买的?”
“不是。”
“介懂事姑娘没见过,家里做啥事体的?花起钞票好像流水一样。”
徐天眨了眨眼睛,“我也不知道。”
他给桌子摆上三双碗筷,田丹笃笃笃地下楼,徐天逃跑似的奔进厨房,“姆妈你们坐下来吃饭,还有一只汤。”
徐妈妈恨铁不成钢,“逃啥,有本事你不要上桌。”
田丹拿着脸盆毛巾下来,徐妈妈迎上去问,“田丹,料子买给我一个人的?”
“是呀。”
“买多了,足足够两个人做一身旗袍。”
田丹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该买多少,多买一点怕不够。”
“哎,我看你也没有行李,好几天就一身衣服。”
田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衣服,“我,我行李丢了。”
“要么我们两个一人做一件,裁缝师傅的钱不要同我抢,这样姆妈新衣服穿到身上心里也高兴。”
田丹又有些不好意思,徐妈妈将料子比画到田丹身上,将她推到镜子跟前。“你自己看看漂不漂亮。”
田丹的脸都红了,看着从厨房端汤出来的徐天。
徐妈妈撺掇徐天,问他:“天儿你看漂不漂亮?”
徐天的脸也红了,推却道:“我不懂。”
“你比谁都懂!”
田丹低头一笑,拿着脸盆毛巾往后面去,心脏没来由地乱了节奏。
“……吃饭。”
徐天自顾自地拉开凳子。
徐妈妈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要不要等她来落桌?今天这顿饭我晓得她是主角。”
徐天哀求地说:“姆妈帮帮忙好不好。”
“话说前头,等下晚上要跟她算伙食费。”
徐天点了点头,“要算的。我把布料给她拿到楼上去,放在这里等下汤汤水水弄上去。”
“这种事情你也要管,就是借口到楼上转一圈。”
徐妈妈小声说着,徐天已经拿着布料上楼去了。
他进来放下布料,眼扫了一圈屋子,打开田丹的挎包,翻看了一下,又蹲下去,拿起田丹的鞋子,查看鞋底和鞋帮。他再起身去门后细察那件田丹的大衣,手在大衣外面抚过,回复到口袋的位置,手伸进去,摸出小半块方糖,他的手指沾了白色的粉末,放到嘴里尝了尝。
徐天愣了片刻,他忆起了广慈医院门缝中的糖末,他定了定神,掏出自己的手绢,将田丹的大衣兜完全翻转过来,仔细完全地将口袋里所有白色糖末都清理干净,用手绢包好,带上门下楼。
“铁林,你到底吃不吃?铁林!”
老铁在外面顿着拐杖招呼铁林。铁林躺着望着天花板,头疼不已,“不饿。”
老铁过来,看着他半死不活的样子,“不可能不饿。”
铁林翻了个身,背对老铁,“等下出去和天哥吃大三元。”
“最近你和他走得这么近,以前都没听你提过他。”
“以前不认识。”
“从小到大没见你这么服过一个人。”
“我服他?”
“你自己清楚,我哪里晓得。”
老铁坐在铁林的床边,感觉这个儿子自己突然不认识了。
铁林突然又翻了个身,拍了拍老铁的背,“爸,昨天我在仙乐斯给你丢面子,到现在你也没有骂我。”
老铁过了半晌才幽幽地说:“和丢面子两回事情,你不争气才给我丢面子,日本人我也看不上,但是以后少出头为好,忍一口气少好多祸水上身,太太平平一辈子。”
“我喜欢做巡捕,你又要我当捕头,每天不是抓人就是查杀人凶手,哪里来的太太平平一辈子。”
老铁叹了一口气,“……赶到这样一个乱世道,有的时候要睁一眼闭一只眼。”
“爸你年轻的时候会睁一只眼闭一眼?”
“多年轻的时候?”
“我今年二十四岁。”
老铁又叹一口气。
“你比我还要爱出头。”
铁林嘿嘿一笑。
“说不过你。”
“捕头我想当,不靠老料也有其他的路。”
铁林赌了一口气似的。
老铁侧头看他,“啥路?”
“好好做事破案,不相信非要靠他。你看不上日本人,我更看不上老料,他就是日本人一条狗。”
“真不吃饭?”
铁林摸了摸肚子。
“带回来那只鸭子哪里来的?”
铁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你不要动,天哥的,等下我带走。”
老铁嘟囔说:“左一声天哥右一声天哥,干脆拜把子好了。”
铁林扭头看着老铁。
“看我做啥?”
铁林起身下床,“我要吃饭。”
徐家母子两人坐在桌前,趁着田丹在洗碗的工夫母子二人唠着小话。
“以后碗都是她洗。”
徐天责怪母亲,“你也会答应。”
徐妈妈白了他一眼,“话说一半管你答不答应,她碗都收走了。”
徐天抱着胳膊伏在桌上不说话,徐妈妈戳了戳儿子,“天儿你跟姆妈说实话,她家里到底是做啥的?”
“做药品生意。”
“在上海?”
徐天敛了眼睫,“……在上海怎么会出来租房子住。”
“不管为啥来上海租房子,总之看得出在家里从来没做过家务,说实话我们给她房子住又不是不要钱,搭伙吃饭也要算钱,介小小心心的姑娘真是少见,说不定心里藏着啥苦事体,要不然不会介懂事要强。”
徐妈妈说得很认真,她很心疼田丹。
“姆妈你给她端点热水,天冷洗碗手冷。”
徐妈妈“啧”
了一声,瞪他,“你自己不会去?”
徐天怔了一会儿站起来,提着水壶进天井,田丹经过一开始的忙乱之后很快就井井有条起来,手底下没停着,扭过头来看着徐天,“马上好了。”
“再过一遍热水,随便也暖暖手。”
田丹袖手站到一侧,看徐天将热水加到大盆的碗碟里,用手背把散落在眼前的碎发拂开。
“你的鞋码是36号?”
田丹愣了愣,“……是。”
徐天温声细语的,生怕吓到她,“现在每天上班要走路坐车,我给你买了一双后跟低一些
的鞋子放在楼梯上面,你试试大小是不是正好。水烫不烫?”
田丹怔了片刻,把手放入水里,抬头向他微笑,“……刚好。”
徐天再进屋的时候,看见徐妈妈已经把算盘拿出来了,徐妈妈嘱咐徐天,“等下你回房间,我和田丹算搭伙的账。”
“我要出去一下。”
徐天把围裙摘下来,扔在桌上。
“到哪里去?”
“和小翠说几句话,再和铁林出去办点事。”
“和小翠说啥?”
徐天无奈地看着姆妈,意思是让她别再多问了。
“要说,天天见面是要说说清楚,你等等。”
徐妈妈打开柜子取出之前小翠拿过来的那块布料,“这块料子之前小翠送过来的,顺便还回去,事情不成不要拿人家的东西。”
徐天更无奈了,“妈,要还也是你自己还,这种事情我怎么好……”
田丹端着碗进来,“是不是都放到厨房里?”
“是是,我来放。”
徐天忙不迭地起身帮忙。
“告诉我就是了,下次好知道。”
徐妈妈将小翠那块料子塞回柜子,和田丹进入厨房,临走前还给徐天使了个眼色,徐天会意又无奈地点了点头,穿上外套出门。看见小翠家的铺板还未关,他走进去,问:“胡伯,小翠在不在?”
老胡指了指里面,里间的门开着。
弄堂里,老马在自家门口正干着什么,看见徐天进了小翠的铺子,老马放下手里的东西,往弄堂口踱过去。
小翠木然地坐着,眼睛红肿,似乎哭过,屋里陈设十分简单,一桌一椅一床,除此之外就是满柜的书。小翠看见是徐天,身子一扭不去看他,还带着哭腔,“你还来干什么!”
徐天苍白无力地解释,“小翠不要误会。”
“没啥好误会的,以后大家不认识了。”
“我和你从来也没有过什么,何必……”
“不是这件事。不喜欢你我不会不做人,还多得是人喜欢,陆宝荣就天天像苍蝇跟在身后头。我家里从前的事大家都晓得了,我还蒙在鼓里,明天搬走,这几间房子租掉不住了。”
“我来就是要说这个,你家里的事没有别人知道,是我自己看出来的。”
徐天知道小翠还是误会了,头大如斗。
小翠仍旧不看他,“骗人。”
徐天举起一只手,真诚地说:“我发誓。”
小翠转过来看着他,不敢置信,“……你怎么看得出来?”
徐天正跟小翠说话的当口,老马进来,老胡示意人在里面,老马也不进去,竖着耳朵听里面说话,一边跟老胡比画着。
徐天一点一点给她解释,“……老胡是你公公,是吧?”
小翠眼眶又红了。徐天叹了口气,“你良心好,把公公带在身边当爸爸孝敬,稍微留点心就能看出来。你待老胡基本上客客气气,撒娇生气从来没有过。像你这个年纪要是还没嫁的姑娘跟爸爸在一起过日子,怎么会除了照顾就是客气?”
“那我小孩也没来过上海。”
“我看到你从日杂店买拨浪鼓,和小人书一起寄到外地去……亲戚家小孩寄一次是有的,你寄了好几次。”
“两个小孩你也晓得?”
小翠眼睛再次泛红了。
“看小人书要七八岁,玩拨浪鼓三四岁,两种东西不是一个年纪的。”
徐天小心地解释,生怕又惹她哭。
果然,小翠又哭起来,徐天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开始语无伦次,“小翠真的只有我知道,我这个人平时眼里看到的东西就是比别人要多一些,有时候我也恨自己这副德行,但我没有坏心,也不会多嘴到处乱讲,你不要伤心,以后有心思想同我讲讲……”
“没啥好同你讲的,你管好自己就是了。”
“……我把话说完,你一个人不容易,以后有什么要相帮的,只管来找我和姆妈。”
“谢谢。”
小翠生硬而赌气地撵客。
徐天叹了一声,“我走了,你关铺子吧!”
徐天出来,老马已经不在了。
老胡冲徐天比画着什么,徐天也不明白,不明就里地走出同福里,正好铁林骑车过来,一只手还带着一辆自行车,鸭子挂在车把上。
铁林招呼他,“天哥,走啊?”
徐天去将鸭子从车把卸下来,“等等。”
徐天欲往回走,老马假装从弄堂外进来正好遇见徐天的样子,“马先生,麻烦你把鸭子给我姆妈。”
老马接过鸭子,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出去白相啊?”
“和朋友去坐坐。”
老马说着话走进同福里,老胡冲小翠比画着,小翠神情越来越紧张。老马拎着鸭子往徐家走,老胡指着老马比画,小翠脸色煞白。
鸭子送到家里时,徐妈妈刚刚收起算盘。田丹上了楼,在门口看到一双新鞋,她的脸腾一下红了,瞅瞅四下,拎着鞋就溜进屋,靠在门板上感觉像做了贼似的,心里怦怦直跳,她抚着胸口,过了几秒才觉得自己很可笑,忍不住乐出声来。田丹将脚穿入新鞋,小心地系上带子,她来回走着,侧身看自己脚下的样子,脸上全是满足。
徐天和铁林沿着无人的街道骑着自行车,上海的冬夜很寒,路上行人寥寥,两人的影子被路灯拉长。二人到了一幢有安南巡捕把守的建筑,徐天跟着铁林在阴森的建筑里行走,至一处门前停下。
“到这里来干什么?”
“三井的尸体在这。”
徐天不作声地看着他。
“天哥你不会怕看死人吧?”
徐天有点后悔答应他,“真的就这一次。”
铁林坏笑着说:“如果一次我学会跟你一样厉害,以后就不找你。”
门响了,过来一个法籍法医,“我是铁林,麦兰捕房的。”
法医点点头,开门引两人进去。房里一块白布盖着三井,法医递过一份表格,操着大舌头中国话:“尸检报告在这里,要是不相信我,就再看一遍尸体。”
铁林看着那份报告,徐天用口罩捂着口鼻站着不动细细观察。
铁林一字一字地读报告:“胸口一处致命伤,伤口处衣服撕裂与刀入口一致,头部和左肘多处擦伤,右手大拇指骨折,右手有瘀青……”
“把布撩开来,不要全部掀开。”
也许是屋里温度太低,徐天的声音也失却了平时的温度。
铁林掀开白布,徐天近前看了看。
“……好了,他的衣服在哪里。”
法医指了指角落,那里放着三井的衣物和一双木屐,徐天过去拈起衣服看了两眼,扔回去叫上铁林离开。
铁林还在苦苦思索,“这就走了?”
徐天不理他往外走。
“谢谢!”
铁林对法医很客气,法医拉住铁林,“喂,那个人是谁?”
铁林看看已经走远的徐天,随口敷衍,“我们巡捕房的。”
言罢赶紧追了上去,“你看清楚没有天哥?”
徐天走到街上,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呼吸着,“到麦阳饭店看看,现场还保护着吗?”
铁林手揣在兜里,看着徐天弓着腰难受的模样,感觉有点愧疚,“肯定看得比啥都要牢,日本人准备明天下午要派宪兵队来。”
“走,你领头。”
“我们说好了,你不要光顾自己看,跟我讲看出什么,怎么找凶手。”
“我也不保证能抓到凶手。”
“刚才那么一下,你看出什么了?”
“那个三井不是一般商人,手指虎口和食指有老茧。”
“拿手枪拿的?难怪那么狂。”
“你见过他?”
“出事头一天在仙乐斯看到过,好像和七哥老料谈生意。”
“……铁林,我只帮你的忙,后面的事与我无关。”
徐天转头盯着铁林,很认真地说。
“我也只管把凶手找出来,后面的事也跟我没关系。”
铁林也很认真。
“凶手是左撇子。”
徐天感觉自己的胸口还是有点不畅,说起话来还很虚弱。
“啥?”
“你看刀口了?”
“我再去看看。”
铁林说着话就要往回走。
徐天拉住铁林,“我就半晚上时间,不好太晚回家,去了麦阳饭店你自己再回来看。”
“……那你说说到底怎么看出杀人的是左撇子。”
徐天骑上自行车,“边走边说。”
铁林忙不迭跟上,两辆车并行。
“……刀口进入的方向从左向右,衣服撕裂的方向也是从左向右,如果凶手用右手杀人,不可能反过手从右向左捅进去,那样很不省力。只有左撇子才会留下这样的伤口。另外,三井的大拇指骨折,骨折附近还有瘀青……”
铁林言之凿凿,“肯定反抗过,跟杀人的打起来,挫断了手指。”
徐天看了铁林一眼,轻声笑道:“你跟别人打架先把大拇指送上去?”
铁林不说话了。
“除了一处致命刀伤,其他后脑和右手肘的擦伤都不深,是倒下后碰到地上擦伤的。凶手是熟手一刀致命,三井没有抵抗的时间,只有一个反应,他用右手抓住了凶手拿刀的手。”
铁林拧头愣愣看着徐天,下意识蹬车。
“麦阳饭店门口来来往往有行人,三井抓住凶手拿刀的手,凶手想马上挣脱走掉,只有下死劲掰断三井的大拇指,所以大拇指周围有那么重的瘀青,这种瘀青打架和摔在地上都碰不出来。反过头想想,两个人用那么大的力气,凶手左手腕附近也会有瘀青,起码三天之内消不下去。”
铁林完全愣神了,要拐弯也没拐,自行车直直撞上路边一棵树,徐天吓了一跳,停下来等他,诧异地看着他。
铁林缓过神扶正自行车,脸上一热,“……麦阳饭店,下个路口。”
靠近麦阳饭店的路边有两个安南巡捕值守,案发区用绳子拦着,铁林下车过去跟安南巡捕说了几句话,徐天看着四周。
铁林走回来,到徐天身侧的角度,也学着他的样子四顾,徐天看着铁林,笑了,“你做啥?”
“你又看出啥了?”
徐天摇摇头。
铁林特别大声,“不可能!”
“三井住在哪一间?”
“三楼。”
徐天不再管铁林,自己往里走。房门口也有一个安南巡捕值守,见铁林过来,侧身推开房门。
徐天看了一眼门边的鞋子,进入房间。房间里,西装和大衣被随意扔在床上,旁边有衣架,还没来得及挂;房间地板有一些黑色脚印,脚印到浴室边消失。徐天走到窗边,往外张望,看到楼下拐弯过去有一处电话亭,他又推开浴室的门,拿起一个小瓶子闻了闻放下。
铁林看着他一言不发特别心急,“你倒是说话啊!”
徐天沉吟一会儿,说道:“凶手和三井不熟,但也不是完全不认识……”
“等等,从头说,从你看到的东西,说到你推断出结果。”
徐天只好从头给他讲解,“……门口那双鞋子,头天上海下雨,鞋底有黑泥,鞋子在门口,但是穿到房间里来过。”
“我看见了,脚印到浴室门口就没了。”
“为什么?”
徐天反问铁林。
“他换了木屐,把鞋子放到门口,好叫饭店服务生擦干净。”
“没了?”
铁林有点急了,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线索,“那你说,还有啥!”
“他没有出门的打算,是凶手临时叫他出去的,所以穿木屐下楼,而且他刚洗过澡。浴室那个瓶子里是护发剂,刚才在停尸间三井穿的和服系扣是福冈特产的博多织品,三井头发里的味道,是福冈人常用的护发剂,我留学时有同学是从福冈来的,每次从浴池出来,他们身上都是这个味道。”
徐天的思路很清晰,向铁林细细道来。
铁林很丧气,“在停尸间我只闻到很难闻的味道。”
“那个味道是很难闻。”
“还没说到凶手和三井不熟,但又认识。”
“如果凶手和他很熟,他不打算出门会把凶手请到屋间里面来,但又匆匆出门说明和凶手起码有要说的事情。”
“说不定是他洗完澡自己要下楼走走,正好碰到凶手。”
“这个房间有电话,楼下有一个电话亭。”
“……这我不服,上海饭店门口好多都有电话亭。”
“只是推断,凶手是打电话叫他下楼的,这样到楼下好知道从哪里查,光看三井倒地死的地方不会有太多线索。”
铁林作势就要往楼下跑。徐天拉住他,“铁林,下去看完我就回家。”
铁林崩溃了,哭丧着脸说:“天哥你是来帮我的,怎么老是想回家。”
徐天一脸认真坚定,“我帮你也是帮我自己,抓到凶手尽量不给日本人进入租界的借口。”
铁林两手一摊,“就是嘛!”
“但你是巡捕,我是老百姓,下面有当值的安南捕快在,我会仔细看,回家路上再跟你说看到的线索。”
铁林无奈地答应了。徐天和铁林从饭店出来,徐天走到三井倒地的地方,铁林高度集中地注意徐天的观察。徐天在血迹跟前站住,脚尖指着血迹边一深一浅两个脚印,铁林点点头。
徐天顺着脚印反方向,往电话亭去,一路脚印很稀薄,到了电话亭边,是泥地,脚印清晰起来。
徐天绕过脚印进入电话亭,亭子里有三两个烟头,铁林捡起来看,是大联珠牌的。徐天走出电话亭,看见脚印有一个地方十分深,他蹲下去仔细看,脚印边泥地里有一个斜斜的窄插痕。
徐天抬头看向铁林,“有钱角子吗?”
铁林掏兜,掏出一枚钱币,徐天接过来放入那个斜插痕,插痕比钱币大。
“有没有大一些的?”
“这是一块的,再大就是钞票了。”
徐天直起身子回到三井倒地附近,绕了半圈,停在一枚烟头附近,铁林捡起来,是抽了几口的大联珠香烟。
徐天语气淡淡,“回家。”
铁林忙不迭地说:“那我同你一起回。”
徐天和铁林并排骑行,没人说话。过了一分钟,铁林终于憋不住了,猛蹬几步超到徐天前面,捏闸停住,铁林拉长了声音,“天哥……”
“我再想想。”
“不要想好跟我说,一边想一边说,急死人了!”
铁林急得直抓头发。
“脚印从电话亭到三井死的地方是一样的。”
铁林被他惊得目瞪口呆,“你太神了,真是打电话叫三井下来送死!大联珠香烟电话亭里有三支,现场附近有一支,同一个人抽的。因为三井在洗澡,所以凶手在电话亭里等了三支烟的工夫,最后一支刚点上三井出来了,凶手走过去扔掉香烟立即杀人。”
“人是这样杀的,但凶手什么样子?”
铁林一副崇拜的表情看着徐天,“什么样子!”
徐天闭上眼睛,在脑中迅速勾勒杀手的模样,“有小胡子,走路脚有点瘸,但不是早瘸的……”
铁林又想不通了,“等下,小胡子怎么回事?”
“电话亭里三支烟都只吸了三分之二,长短几乎一样,等人的时候三支连起来抽,一般都会抽到不能抽了才扔,不像最后马路上那一支。”
“……电话亭里三支为什么只抽了三分之二?”
“对他来说是抽完了,长短一样是长年养成的习惯,因为他有胡子,烟屁股太短会烫到胡子。”
铁林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我怎么没想到!脚瘸呢?脚印一深一浅!那怎么看出来是新瘸的?”
“如果本来是瘸子,瘸的那个脚印不完整也是实的,新瘸的脚着力虚,而且每一步虚实都不一样,从电话亭附近那几对印子看得清楚。”
铁林只剩下佩服了,如果铁林没看错的话,徐天突然笑得有点狡黠,“十年前考痕迹学我总得第一名。”
“还看出有啥?”
“最后这点我还没想透。”
徐天又进入了沉思。铁林心情松快了许多,跨上自行车,“我陪你慢慢骑,到同福里之前能想得出来吗?”
俩人骑回同福里,又是一路沉默,铁林几次想说话,觑了觑徐天的神色又闭上了嘴。快进弄堂了,徐天刹住车子,并将车子交到铁林手里,铁林跨在车上,一手捏着自己的车把,一手扶着那辆空车,期待地看着徐天。
“……明天找一趟金哥,问问他赌档的筹码。”
徐天淡淡地交代道。
铁林不明白,“啥筹码!”
“从打通电话到三井下楼出来有一段时间,这个时候是要准备杀人了,一般人都情绪紧张高度集中注意力,但凶手出电话亭蹲下来捡了一样小东西,其中最深最清楚的一对脚印是蹲下来造成的,他好像掉了一枚角子钱币。杀人之前不会在意几角小钱,特意捡起来说明不是钱,而且我们试了试,大小也不是角子。”
“那是什么?”
“一路上我就在想这个,凶手身份很可能是三教九流混码头的,泥地上那个切口大小差不多像赌场用的筹码。”
“筹码出赌场都换成钱了,不会带在身上。”
“……我只能想到这些,如果再看看三井身上其他东西,或者知道三井到法租界来干什么,见过什么人,找凶手的范围会更小。”
“明天我把三井的东西带来。”
徐天闭了闭眼,祈求地对铁林说:“到此为止,不要再把我牵进去。”
说罢就要往里弄里面走。
铁林本来想抓住他,无奈两手都扶着车子,只好嚷嚷:“天哥,人还没抓到呢!”
徐天停住脚步,没有转身,“你已经知道很多了。”
“……凶手留胡子,脚最近刚瘸,左撇子,左手臂附近有瘀伤,和三井不太熟但认识,经常出入赌场,要么就是赌场里面的人。”
徐天又恢复了一副惫懒的样子,“我回家了。”
铁林开口低低唤道:“……天哥。”
徐天转身看他,“嗯?”
“你不做巡捕太可惜了。”
铁林遗憾地说。徐天笑了笑,看着他的样子,眼里也带着暖色,“是你,你不做巡捕才可惜。”
徐天走入同福里,走进家门口那盏晕黄的灯光里,他掏出钥匙开门,发现门是开着的,他轻手轻脚地进来,“姆妈?”
没人应声,再看楼上的门也半掩着,他走到楼梯口,向上轻声唤,“田丹?”
他进入自己的卧室,和衣而卧,竖耳朵听着,外面传来推门的声音,然后是敲门。徐天起身到前门打开锁,是冷飕飕的田丹,身上还裹挟着一阵寒气。
“你怎么在外面?”
徐天诧异地问。
田丹不太好意思,徐天明白了,“去公厕?我说怎么门开着,快进来。”
田丹进屋反手合门,小声说:“没有吵醒姆妈吧?”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都不一样了。
徐天也没注意到,学着她小声的样子安慰她,“她一睡着推都推不醒。”
田丹抿嘴笑了,“那我上楼了。”
徐天看着她的脚上穿着那双新鞋,“合脚吗?”
田丹脸上又是一红,“谢谢,你怎么会买得刚刚好。”
“看你脚印我就知道多大多小。”
徐天看着她脸上绯红,笑意进了眼睛里。
“你吹牛,我上去了。”
田丹看他笑,自己也笑。
徐天回到卧室,想起什么,起身去翻出一个手电筒,那条红围巾又露出来。徐天出卧室,轻轻上楼梯,在第三级滑了一下。
田丹听见敲门声打开门,有些惊诧和防备。徐天假装没看到她的表情,把手电筒递给她,“给你个手电筒,万一晚上再出去好用。”
“……谢谢。”
田丹低头接过,为自己刚才的小心眼感到有些愧疚。
“还有,刚好翻出这条围巾。”
田丹接过围巾看,更惊诧。
“头一次碰到的时候你掉的,顺手捡回来差点都忘了,正好还给你。”
徐天轻描淡写地说,其实内心已经又翻腾了起来。田丹又红了脸,连声道谢。
“还有一件事,今天白天我想说的……要么明天再说好了。”
“你说。”
“阁楼这张床实在太窄,就是两块板子拼起来,平时我看书看累躺躺,你要是准备长租下去,我跟姆妈说要再买一张正儿八经的床。”
田丹回头看了看,“明天我跟徐姆妈说,我自己买。”
“这样不大好。”
“我自己房间添东西自己买有啥不好?”
徐天想了想,“……也好。”
田丹慢慢慢慢地合上门,看着徐天的脸一点一点地不见,“那你早点睡。”
徐天点了点头,回房躺下,听着楼上轻轻的脚步声。那个可恶的影佐阴魂不散,帮铁林忙了一个晚上,徐天心里一直隐隐担心着田丹,担心好不容易才让心爱的人来到自己身边,却又让她牵连上了危险。徐天不敢确定,在田丹衣服里的白糖与广慈医院是否有着联系。那天在医院,徐天看见被药瓶砸碎的窗户,还有散落在角落里的蒸馏水、那个爆炸的蒸锅、从蒸锅里飞溅出来的针头以及屋子里依稀弥散的气味,是乙醚的味道。这一切在徐天心里被编织成了一次有蓄谋的行为。徐天不敢相信眼前这样一个简单的姑娘与这次意外有着怎样的联系。
这个夜晚徐天心乱如麻,他发誓要保护田丹,面对影佐的一再相逼,徐天要好好想想了。
铁林一大早上被外头的关门声惊醒,从床上蹦起来跑出去,老铁正在布置早餐,铁林过去抓起大饼猛啃几口,含混不清地问:“爸,几点钟了?”
“八点。”
铁林火速嚼着,嘴里嘟囔:“……还有七八个小时。”
“啥事体还有七八个小时?”
“七八个小时里面抓不到凶手,日本人就进租界了。”
铁林的头发还竖着,看起来很焦虑愤怒。
“胡说八道!”
老铁一瞪眼。
铁林也一瞪眼,父子俩瞪眼的表情一模一样,“骗你做啥?一个叫三井的日本人被人一刀捅死了,公董局和日本人昨天要二十四小时破案。”
“你接这个案子了!”
铁林匆匆咽下最后一口,披上衣服抄起警棍就往外奔,“我走了!”
老铁追到门口,“就你一个人查?你脑子进水了!”
徐家母子和田丹正在堂屋里吃早饭,桌上的油条垛得整整齐齐,小铁锅里的豆浆氤氲着热气。
“姆妈鸭子切开炖炖吃吧,昨天拿回来到晚上我怕不新鲜了。”
“昨天晚上你到哪里去,本来晚上也好做八宝鸭的。”
“下次再做。”
徐妈妈埋怨他,“下次到过年了,天天吃哪里吃得起。”
“还有一件事,楼上要买一张床,昨天我和田丹商量过了,她租我们家房子,房间里面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说不过去。”
田丹本来是含着笑听着他们母子一来一去,却没想到突然说到自己身上,不由得一愣。徐妈妈看了看田丹,“你们啥时候商量的?”
田丹忙说:“我下班自己去买。”
“我一起去,她不知道哪里有卖的。”
徐天跟田丹一唱一和。
徐妈妈看看儿子又看看田丹,“既然你们都商量过,还问我做啥,是要添一张床,那上头就是两块木板拼拼的。”
三个人俱都无声地吃完了早饭,气氛有些微妙。
徐天跟田丹一同出门,两个人并排走在马路上。徐天刻意放慢了脚步,希望能多跟田丹独处些时间。田丹看着自己的鞋尖,闷闷地说:“徐姆妈刚才好像生气了?”
徐天赶紧安慰她,“她就是心疼钱。”
“说好我来买的呀。”
“……那我早点下班到药店等你?”
田丹“啊”
了一声,“那不绕路吗?”
“不绕路的。”
电车由远至近,当当地响着,田丹抿嘴笑着向徐天告别,“那我去乘电车了,下午等你。”
徐天看田丹追赶上电车,等到那辆车消失在街头再也看不到了方才转身离去。徐天的步伐轻快了很多,他在心里默默地期待晚上两个人的约会。虽然这并称不上约会,但是他也已经心满意足了,每天早上如果能看到她的笑,整个一天心里都泛着甜。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过,很痒,却让他欲罢不能。徐天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爱情,如果是,那他希望能跟田丹分享这种甜蜜的感觉。
第九章
昨天傍晚,老料在日本人面前被铁林拂了面子,一晚上心里头都不大痛快,辗转一晚上,天刚亮就杀到了仙乐斯。老料带着脾气推开了仙乐斯的大门,白天的仙乐斯空旷安静。
小九听到“咣当”
一声响,急匆匆地披上衣服从屋里出来,明显没想到来人是老料,老料眼风扫过他,不屑地冷哼一声,“老七在吗?”
小九的裤子都还没系上,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指了指楼上,结结巴巴的,“还在上面睡觉。”
老料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走上楼,自己倒了杯茶,大剌剌地坐在客厅里,犹自生气。七哥打着哈欠进来,“料总,什么事要亲自登门,打个电话吩咐就好了。”
老料掀了掀眼皮看他一眼,声音不阴不阳,“睡醒了?”
七哥斜斜地靠在沙发上,看起来精神不济,“你不来再睡一个钟头。”
“三井昨天被人在麦阳饭店门口捅死了。”
“哪个三井?”
七哥用手掩着哈欠,听到老料这么说,心中一突,张着的嘴一时没合上,好在被手挡着,看不出来。“你不要装糊涂。”
老料似笑非笑。
七哥笑起来,“我和你装什么糊涂,大家底细都清清楚楚。”
“日本人要我在今天下午之前交出凶手,要不然……”
七哥正了正歪坐着的身体,看着老料,“要不然怎样?”
“日本宪兵队进入法租界抓人。”
老料也看着七哥,试图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什么迹象。
七哥嗤笑一声,又靠回了沙发扶手上,“让他们来抓好了,关我什么事。”
“关我的事,我吃法租界巡总这碗饭。”
“料总,你好像主要不是吃巡总这饭碗,我碗里的饭,日本人给的饭你都吃。”
“老七你越来越不像话了,生意不做就不做,杀什么人?日本人你也敢杀!”
老料失去了耐心,朝七哥低声吼着。
七哥笑意更冷,“我跟谁都做生意,但不做骑到我脑袋上拉屎的生意,那也叫生意?明抢还要叫我扇自己十个大耳光。再说杀人,谁杀人了?我从昨天到现在都在仙乐斯一步也没有出去过。”
老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惹日本人你会倒大霉的。”
“我倒霉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俩一根绳子捆在一起好多年了。”
“……你最好拜拜菩萨。”
“做啥?”
“保佑你的人不会被抓到巡捕房去。”
七哥眯起眼睛,杀意隐隐,“你威胁我?”
“说话对我客气一点,我要威胁不用专门来一趟。”
金爷和金刚无所事事地在街头待着,金爷在发愣。金刚在边上唠叨:“哥,最近城隍庙生意好做得很,小屁股毛毛头他们一天差不多能弄到二十几块钱。”
“小偷小摸的事情我们又不会做。”
“摆色子局我们拿手。”
“还想抓到巡捕房去?”
金爷斜睨了他一眼。
“从前也不是没有抓过,再说城隍庙不归麦兰捕房管,再说丢面子总比饿肚皮好。”
金刚被金爷看了一眼,说话声音也小了下来。
“你晓得个屁!现在铁林把我当自己兄弟看。”
“……当兄弟也要吃饭的。”
“以后换个样子吃饭。”
“换什么样子。”
“这几天我都在想。”
金刚欲哭无泪,摸着自己的肚皮,“这几天饿死掉怎么办?”
正说着话,铁林从街对面跑来,兜里揣着从三井遗物堆里找出来的那张给七哥看过的货单。
铁林还没到金爷跟前就嚷嚷着:“我到处找你!”
金爷跟铁林打了个招呼,“闲得没事,陪我兄弟出来轧轧马路,有什么好事?”
“没好事,找你问赌场的事情,前几天仙乐斯那个日本人被人杀了。”
“哪个日本人?噢……和七哥坐在一起那个!”
“凶手可能和赌场有关系。”
阳光正打在铁林的眼睛上,他眯了眯眼,掀掉头上的帽子,抓了抓头发,显得有点烦躁。
“你怎么知道?”
“这个案子我负责,你说我怎么知道!”
“没找天哥帮忙?”
“昨天晚上硬拉他帮我去现场,一看就看出名堂。”
“凶手是赌场的?”
“陪我法租界赌场一家一家找,碰碰运气。”
“这么说是要找赌场晦气,那先去渔阳弄,前几天他们抢了田丹的包。”
铁林眼睛一亮,“渔阳弄老八的场子?走!快走!”
到了赌场,金爷找了个借口留在外面放风,铁林自己一个人进去,大白天没什么赌客,老八正好从前厅晃过去。铁林一眼盯住,老八留着胡子,脚一瘸一瘸的,嘴里叼着根香烟。铁林嘴里喃喃地朝老八走过去,“我怎么这么笨。”
老八看见铁林,正打算打招呼,就被铁林近前摘下老八的烟头,拿在手里一看是大联珠牌的,再撸起老八左手袖子,瘀青十分显眼。铁林顺势反扭,摁倒老八。
仙乐斯,老料还在盘问七爷,希望七爷能说实话。
“在我面前打开天窗说实话,对你有好处。”
“啥实话?”
“我也不问日本人到底怎么死,你弄一个人出来顶罪。”
“日本人有这么好说话,交一个到他们手里就好了?”
“这么说是你杀的了!”
“我杀你也跑不了,日本人要真找上门来,我说跟你也有关系。”
老料把茶杯一摔,“老七,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桌上电话铃响,七哥接起来听了几句,脸色变了。七哥盯着老料不怒反笑,“有一套,老料你到底跟谁是一家的?”
老料去接过电话,那头正是铁林,“喂?料总,他们打电话找帮手怎么打到你那里去了?”
“怎么回事?”
铁林的声音显得有些兴奋,“你要我二十四小时之内破案,现在十八个小时没有到,老八干的!”
老料砸上电话。
“一边来探我话,一边叫手下抓人,我们俩交情是不是算完了?”
七哥站在电话旁边,面色阴郁。“老子真后悔和你讲交情。”
老料抛下一句话,匆匆离去。
铁林挂上电话,拉起老八,抽出警棍指着一圈人,“老八昨天在麦阳饭店杀了一个日本人,我依法缉拿,谁要想阻拦就过来,打死一两个正好不偿命!”
老八困兽犹斗,“你们等死啊!”
众人犹豫了一下,有两个冲上来。
铁林把警棍舞得风一样,三两下都躺地上了。铁林用脚扒拉了一下,“打死了?下面的我有些轻重。”
众人面面相觑,再也没人敢上来了,开始隐隐后退,老八还在拼命挣扎。铁林反手一棍砸晕老八,麻袋一样甩到肩上驮出去,金爷目瞪口呆地看着铁林将老八驮出来。
“金哥,帮我到弄堂叫辆黄包车。”
“老八杀的日本人?”
金爷看傻了。铁林眼前掉落了几绺头发,他甩了甩头,想要把头发从眼前弄走,“人肯定是他杀的,幕后指使说不定是他大佬七哥。”
金爷心里头一沉,自言自语,“事情闹大了……”
老料走后,七哥阴着脸把小九叫了进来,“去弄清爽到底是老料蒙着脑袋抓人,还是真查到老八。”
“我们有人守在麦阳饭店对面房间里,昨天晚上麦兰捕房的巡捕铁林带一个人去过,在饭店门口看了半天。”
“我不信在麦阳饭店门口看一下,今天就能抓到老八头上。”
“那就是料总估计到八哥做的。”
七哥手里的打火机盖子开了又合上,啪啪直响,“把火烧到我头上对他有啥好处!铁林带去的那个是啥人?”
“我让下边去查。”
“你到麦兰捕房,看看啥路子回来告诉我。”
老八聋拉脑袋铐着,睁开眼睛看清地方,拼命挣脱。铁林坏笑着凑到近前,“服不服?”
老八在地上挣扎着,“服啥!”
“昨天杀人今天就抓到你,要不要讲讲你怎么动手的?我就像在旁边看到一样清楚。”
“七哥和料总的交情你晓得?”
“进到这里面就没情面讲了,讲法律。”
老八嗤之以鼻地冷哼一声,铁林拍了老八一下,“杀日本人你跑到别处杀,偏偏法租界里当大街杀,痛快一点认账,省得租界老百姓跟你倒霉也省得我麻烦。”
铁林拿出纸笔,准备做口供,“姓名?”
老八翻着白眼根本不理会。铁林也不生气,闲在在地说,“那我就写老八了,混码头爸妈起的名字都不要了,昨天上午的事对不对?你不说,我就帮你写了,写好念给你听,你按个手印。”
问讯室外头,大头跟金爷在唠闲嗑,“难怪人抓得介快,原来金哥帮忙了?”
大头给金爷倒了杯水,推到他手边。
金爷一边谦虚地摆了摆手,一边派头十足地端起水杯啜了一口,“没有,正好碰到铁公子抓人,让我叫辆黄包车把八哥送回来。”
“铁公子胆子大你胆子也大,所以你们是一路兄弟。”
“请教兄弟,胆子大啥意思?”
“想听?”
“兄弟开导开导,要不然我哪天死掉都不明白道理。”
“这种道理铁公子听不进去,讲给你听,你也劝劝他。”
“好好,我和铁林差不多是生死兄弟,我劝他会听。”
大头清清嗓子,开始拿腔拿调,“我做巡捕八年,不用说,看老八抓回来那个样子,人就是他杀的。”
“那我铁兄弟立功了。”
“这种功是不能立的。老八是七哥的人,你想不想平白无故惹七哥?”
“不想。”
金爷摇摇头。
“七哥和老料白道上两条路,黑道上一条路,你想不想惹老料?”
金爷又摇摇头,“不想。”
“这些都不算麻烦,问题死的是日本人,没人归案还好,有人归案日本人本来就要借题发挥,肯定往根上刨,管你黑道白道,他有飞机大炮。老八杀人谁指使的?七哥,七哥会认账?不认账料总就要保他。日本人的事料总弄不好也不保,老八扛不住,七哥就死到临头了,肯定要找个垫背的把料总拉出来,到时候一笔乱账,大佬们谁吃亏放一边,谁破的案子肯定谁要先吃大亏!”
大头越说越兴奋,说着说着就开始拍金爷的大腿。
金爷恍然无觉,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越沉越低,“……你的意思,老八抓起来,现在七哥在火上烤?”
“还没听清爽,最先放到火上烤的是铁公子。”
金爷还心存侥幸,凑近了大头小声说:“不见得,你说的都是背地里的乱账,我铁兄弟台面上抓到人,火烧不到他头上,这里是法租界,大佬们面子还是要的。”
大头两手一摊,“总之要出事了,听听外头汽车的声音,看着吧。”
一大堆人纷纷乘车赶到,日本人,总捕房的人,公董局的人,陆续下车进入巡捕房,小九和一伙混混也骑车来到,众混混在外头,小九进了捕房。金爷拉下帽子低着头从巡捕房出来。
“要不要再念一遍给你听?”
铁林如今十分有耐心。
“我认字。”
铁林将笔录推过来去,“那自己看好摁手印。”
老八看了看,“铁公子,我佩服你。”
铁林“嘿嘿”
一乐,“我都佩服我自己。”
外头人声沸腾,铁林头一歪,指了指外边,“你自己听听,你捅一刀,头面人都来了。”
“……我按手印认下来对你有什么好处?”
“对我没好处,我也不想抓你。”
“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对你就更没好处了,杀人偿命,敢作敢当结案了事。”
问讯室的门“哐”
地一声推开,那个日本军官进来,拔出枪就射,铁林眼疾手快,起身手往上一托,子弹从老八头顶飞过去,老八吓得脸都白了。
铁林反手下了日本军官的枪,“又开枪,这次开到巡捕房来了!出去!”
铁林正了正腰带,从问讯室出来,“老总,日本人跑到法租界开枪,你亲眼看见了!”
法总是个矮个子白须法国老头,一口中国话说得字正腔圆,“再敢造次,立即拘捕,让日本领事馆来找公董局交涉。”
铁林将军官的枪拍在桌上,“二十四小时不到人抓来了,你们还有什么说的?”
“我不信任你们,我们要自己审问。”
“你当巡捕房吃干饭的?我抓的人我会审。”
“刺客一定有幕后主使。”
翻译复述着的时候,正好老料进来。日本军官说:“一个星期之内如果没有供认幕后主使,按国际公法把刺客引渡到公共租界,我们的询问会比这里有效得多。”
老料假模假式地拒绝,“引渡?那怎么行!”
老八突然从问讯室蹿出来往外冲,日本军官抓过手枪,铁林和几个巡捕摁住老八,小九一伙人在门口虎视眈眈。日本军官的枪指着老八,老八瞪着老料,一时间剑拔弩张。老料只能假装看不见,喝道:“……关起来啊!”
日本军官看了看周围,收起枪,对老八说:“七天之后我再来,等到了虹口宪兵队你会生不如死,那个时候法租界的人再也帮不你。”
老料背着手发号施令,“今天晚上把人转到总捕房。”
铁林急了,“不行,又来这套,我抓的人我还没审呢!”
法总看了老料一眼,说:“总捕房派人到麦兰捕房看守,这个案子还是由铁林负责。”
老料阴阴地看着铁林,铁林一副爱谁谁的样子。
金爷和金刚在巡捕房对街蹲着,金爷此刻心乱如麻,怔怔地看各式人等陆陆续续离开。
金刚碰了碰金爷,“哥,想什么呢?”
“……老八该死。”
“不是都抓起来,审清楚早晚拉到西门枪毙。”
“不能审也不能枪毙,更不能送日本人手里。”
“你刚刚说他该死。”
金爷诡异地看着金刚,心里头渐渐有了主意。
小九一路把车子骑得飞快,喘着粗气跟七哥说:“日本人差点毙了八哥,非要八哥说出……幕后主使,说是七天里没说就把八哥转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去。”
“料总在吗?”
“他没办法,法总说还让铁林管,总捕房派人手到麦兰捕房看着八哥。”
七哥恨得牙痒痒,“惹急我连姓铁那小子也做掉。”
“七哥……做不得,八哥要扛不住日本人就找到您身上了。”
“老八不会开口。”
“是……”
“和铁林去麦阳饭店的那个人查出来没有?”
“是三角地菜场一个姓徐的会计,已经让兄弟去带他了。”
七哥只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充满了怒意,“一晚上就抓到老八头上,不是老料卖我,就是出鬼了。”
此时的徐天正在广慈医院,他的对面是秦大夫。“到药剂室配药,外面药店也好配的,小毛病一个星期没好再过来看看。”
“谢谢。”
秦大夫推了推眼镜,“我看你有点眼熟。”
徐天笑笑没说什么,转身站起来拿着方子出去。
徐天经过走廊,那扇弹簧门被木楔子顶住,敞开着,门一侧上面的破玻璃已经换好了,瘸腿木架不见了踪影,地上墙上有还有火烧的痕迹。
徐天将方子递给医生,医生转身配药。徐天的眼睛扫视着,一只药柜侧面和地上有腐蚀液体烧蚀过的痕迹,药柜下面还有一片没打扫干净的玻璃碎片。徐天的目光转到那只药柜上面,依次摆放有硫酸、乙醚等字样的玻璃瓶。徐天拿着药经过走廊,他拐入一扇小门,进入工作间。徐天又来到配电室,他看到了挂在配电箱旁边的新油灯,他明白了一切。
徐天拎着药行走在街上,不知是该佩服田丹的胆量还是能力,她竟然有勇气做好那些事情。人生多么无奈,在自己非常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她的锋芒也伴随而至,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那么难。要怎么才能度过去?影佐不会善罢,太平的日子也许就是这几天,如果把医院的事揽在自己身上呢?只要替老向运药的事还瞒着,也许会侥幸过关。徐天的心既混乱又兴奋,他恨不得替田丹多做一些多承担一些,但又怕因此失去好容易得来的能与她朝夕相处的机会……
转眼到了下班的时候,田丹和方嫂打着招呼出来,方嫂手里拿着喷壶,“明天长青去进药,你早点来。”
“好。”
徐天等在巷子中间,等田丹走上来,俩人并排出去。方嫂看着徐天的背影,愣了愣神儿,她简单查了一下那株植物,匆匆进门。
“长青,刚才有个人在巷子里面等田丹。”
方长青正在看报纸,“……可能是她说同福里的那个熟人。”
“这个人之前来过药店。”
方嫂努力地回忆着。
“啥时候?”
方长青抬起头来,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田丹出去租房子那天,前后脚来的,田丹说之后才在红宝石碰到他,我专门问过,记得清。”
方嫂很确定地说。
“那怪了,这人早盯着田丹?”
“早盯着田丹还好,要是通过田丹盯药店就坏了。”
方长青心烦意乱,合上报纸扔到一边儿,“明天问问她。”
徐天和田丹一起走进了一家小家具店,老板拿出画册给徐天和田丹,“红木床、东洋床、欧式床、席梦思、龙凤花雕床啥样式都有,仓库在沪西外面,这里租一只小门脸好做生意,挑好带你们到仓库看现货,付好钱就不要管了,新床直接送到新房,一对新人睡上去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徐天有些尴尬,偷偷看着田丹的反应,田丹只是笑了笑,没有反驳老板。徐天的心感觉像是在小火上架着,渐渐冒着轻微的气泡,咕嘟咕嘟的。
田丹问:“有没有尺寸小一点的?”
“规定尺寸介么就要算定做了。”
田丹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看了看说:“宽五只半手,长九只手。”
老板没听清楚,“啥?”
“家里没有尺子,我用手量的。”
老板看了站在一边脸色微窘的徐天,“这种事情男人不操心,倒要做女人的用手量。”
徐天更不好意思了,“店里有尺子吗?”
“给你,量量自己女人手有多少长。”
徐天接过尺子,田丹笑着把手伸过去。
“十八公分。”
两个人的手在空中轻轻一碰,徐天只感觉那块皮肤像是火烧火燎一样。他还尽力维持着自己的正常,忙不迭地把尺子放回柜台,田丹看着他的反应,嘴角漾出了笑意。
“还蛮难为情咯,十八公分一只手,宽五只半,长九只,红木床这个尺寸定……”
“一般木料就好了。”
田丹说道。
“楠木也好,床头小雕花二十六块,十五天送到,把地址名字写清楚。”
徐天忙不迭地掏钱,田丹急急阻止,“说好我付钱的!”
老板在一边打趣,“哎哟两个人还分你我,介客气过不好日子咯。”
徐天把登记簿推到田丹手边,示意自己来付钱,“你写地址名字。”
付过了钱,徐天先出来,注意到有两个混混往他这边过来。“徐先生是?”
徐天犹豫了一下,暗中打量对方,见其眼神闪烁不定,便知道来者不善,“是。”
“七哥请你去一趟。”
“什么事?”
“昨天麦阳路的事。”
“我要先送朋友回家。”
“没价钱讲。”
徐天依旧是惫懒模样,“什么都好商量,我陪朋友的时候不要打扰。”
田丹出来,徐天迎上去,眼里笑意依然,顾自走开。俩混混面面相觑了片刻,拔出刀子
跟上。田丹和徐天并行,两人都低着头没有说话,徐天酝酿了很久,小声道:“不好意思。”
田丹的心思也乱成一团,甜蜜又纠结,一时没听清,问他:“什么?”
“刚才店主说你和我……”
徐天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田丹抿嘴一笑,低着头软声说:“没关系,人家也不知道,解释反而不好。”
徐天又不知道怎么继续聊下去了,情急之下乱开口:“你的订婚戒指怎么不戴了?”
田丹不说话,头更低了。徐天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道歉:“对不起。”
田丹无奈地笑了笑,抬头看着他,“你从来没有过女朋友?”
徐天摇摇头,脸上很茫然,想要挽回点局面,又觉得无措。田丹又把头低下了,俩人一时间有些僵,透过街边的玻璃橱窗,徐天看到两个混混跟上来了。
田丹浑然不觉,还在低着头往前走,小声跟徐天说:“……其实刚才是我不好意思,床的钱应该是我付的。”
“谁付都一样……”
徐天感觉自己又说错了话,赶紧又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床摆在家里,你付过房租的,添家具当然要我付钱。”
“那我请你一次客。”
徐天瞟着两个混混已成合围之势,心思完全没在田丹身上,随口答应:“啊?”
“你喜欢什么,我请你。”
“我喜欢听评弹,天兴书院八角一张票。”
“这么便宜。”
“节省一点,有钱也不要乱花……要么这样好了,你到对面买点水果回去,我们算拉平。”
“你要吃什么?”
“姆妈喜欢苹果,我随便。”
徐天有些心不在焉。
“那我们一起过去。”
徐天观察着身后跟着的尾巴,“我在这里等你。”
田丹往街对面过去,徐天等着其中一个混混过来。
“跟我们走。”
“兄弟……”
徐天依旧一副好说好商量的样子。
“少废话,给你女人吃一刀就老实了。”
徐天神色立即就变了,眼中凌厉之色顿显,“兄弟,拿我怎样都可以,碰她我真的会不客气。”
混混冲对面挥了挥手,那个混混藏好刀子靠近田丹。
“你对啥人不客气?也不掂掂斤两……”
话未说尽,徐天闪电般一击封喉,然后扶住混混靠墙,让他顺墙慢慢滑下去。徐天又朝田丹喊:“田丹,少买一点!”
田丹和已靠近她身边的混混同时回头,她对身边的危险一无所知,向徐天粲然笑了,回身继续挑拣。那个混混看见对街的情况,折身过来。
徐天返身走入街侧一条巷子,等那个混混追过来,混混谨慎地持刀接近,只觉得手中一空,刀子不知怎么突然到了徐天手里,然后又被如法炮制一击封喉,软倒。
徐天走出巷子,到之前那个混混身边,“兄弟,一刻钟就好了,回去告诉七哥这几天我要运气好,别的事情过得去,专门去见他,拜托不要再来,真的拜托……”
徐天直起身子回到街边,田丹正好转身拎着水果回来,徐天看了看她手里拎的一大兜水果,嗔道:“……叫你少买一点。”
“天气冷不会坏的。”
田丹看见滑坐在街角的那个混混,回过头是温和柔软的徐天,双目间尽是春风一样的暖意。徐天笑了笑,向田丹伸出手,“我来拿,走好多路,网兜勒手。”
田丹也向他笑了笑,“没关系……拿两包药做啥?”
“有点伤风,到医院刚刚配的。”
“以后到药店来配,方便。”
“噢。”
“伤风重不重?”
田丹关切地问。
徐天有些感动,心里头甜滋滋的,可又像吊着石头一样七上八下,他犹豫开口道:“田丹,如果我托你照看姆妈算不算麻烦?”
“都是姆妈照顾我……不麻烦的。”
“过几天我如果下班没回来,会在菜场办公室抽屉里给你留一封信。”
“你要去哪里?”
“……出差。”
“有啥话不好讲要写信?”
徐天支吾着,田丹期待着,俩人磨叽出了别的意思。幸福与担忧在他心头来来回回地交织,徐天既希望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又希望能赶紧度过这段令他很没有安全感的日子。
“……你写的信我不看。”
田丹笑得眉眼弯弯,小女人情态尽显,徐天一时看得痴了,摸了摸鼻子,半天才接了话,“我也就是说说……”
徐妈妈思前想后,攥着布料出了家门,临走前又折回来取了一点水果拎在手里,叩开了小翠的门。
在书铺里,小翠推辞着,“徐姆妈,送给你的料子怎么好要回来的。”
“不是你要,本来就想拿回来,我穿实在太花哨,你自己穿刚刚好,陆宝荣最喜欢给你做衣服。”
小翠脸上带了些绯红,“哼,他喜欢有什么用。”
“小翠,前几天打麻将头疼好一点了?”
“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还疼?早没事了。”
徐妈妈狐疑地看向她,“真的?”
小翠赶紧遮掩过去,“神清气爽的,你不相信就算。”
“那就好,那徐姆妈就放心了。”
“徐姆妈,马先生这两天没说啥话?”
俩人沉默了半晌,小翠试探地问她。
“说啥话,他那张嘴天天都是没用的话。”
弄堂口,徐天和田丹一前一后走回,有说有笑,小翠瞧了一会儿,目光有些发直,还有些失落。
小翠的语气里带着一点醋意,“田小姐真是阔气,又提水果回来。”
徐妈妈顾左右而言他,站起身说:“我回去了,鸭子还炖在锅里。”
小翠长叹一口气,拿起布料走出店铺。
徐天和田丹进了家门,对田丹说:“姆妈在炖鸭子,我去看看。”
徐天进入厨房,鸭子炖着,他打开盖子,尝了一口汤,盖回去。徐天摁着锅盖发愣,心里有着说不出的乏力。刚才的兴奋与甜蜜一点点地从徐天的心里褪去,焦虑与不安被渐渐放大。徐天有些后悔帮铁林去看那个日本人的案子,影佐那边还不知怎么对付,七哥的人又找上来。可以推断铁林已经抓到了凶手,凶手是七哥手下。平淡日子过了十年,在最好的人出现的时候,麻烦也一个接一个到来,徐天不得不一项一项拾起久违的技能,刚刚击打过的手还隐隐作痛,先不想七哥那边的事了,只盼望铁林能尽快结案。
徐妈妈推门进来,打断了徐天的沉思,“哎,你发什么呆!锅盖不烫手啊?”
徐天这才回过神来,迅速收回手。
“快点出来,你叫田丹买水果回来的?你也好意思,家里都快变成高级日杂店了。”
徐天叹口气离开厨房,掀开门帘跟姆妈说:“鸭子没放桂皮,现在放也晚了,再炖五分钟好盛出来了……”
徐天打住话头,铁林站在门口。铁林不好意思地看着徐天,“天哥……”
徐天扬声朝屋里头喊:“姆妈,我和铁林出去一下。”
徐妈妈从自己房间里出来,“哎哎哎,要吃饭了。”
徐天看了看楼上,楼上关着门,“我马上回来。”
“铁林啊,上回来就没进来坐坐,要么一起吃好了。”
铁林看着徐天神情,斟酌了一下说:“……我就和天哥说几句,还有事情。”
小翠眼瞟着徐天和铁林出来,沿着胡同口出去,她不自觉地吸了口气,振作精神,“宝荣叔,我跟你说做不好工钱不算的。”
小翠脱去棉袍,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内衫,平日里看着臃肿的身材,此刻看起来也算得上凹凸有致。陆宝荣在小翠身周量来量去,认真细致。“做得好不好,我主要用心,衣服做出来穿在你身上舒不舒服,你心里也晓得。”
“哎宝荣叔!你啥意思?”
小翠扭着腰肢,想要躲开陆宝荣的手。
陆宝荣一脸严肃,心里已经乐开了花,故作专业地道:“腰身总要量咯,难免要碰到。”
“……我怕痒。”
小翠咯咯笑道。
“有一个办法,越轻越痒,手重一点反而不痒。”
“那不要太重啊!”
陆宝荣尝试着将整只手捂上小翠的腰,小翠还是跳开去。小翠的笑声更大,“还是痒。”
陆宝荣心神摇荡,“小翠啊不是我说,你这只腰身……天生穿旗袍咯。”
老马在对门斜眼看着,小翠嗔怒道:“侬看啥!”
老马闲在在地嗑着瓜子转过身去,“看西洋景咯。”
徐天和铁林俩人倚在路边,徐天手揣在棉袍兜里靠着墙,铁林掏出货单给徐天看,“这是三井身上的货单子,头天晚上三井到仙乐斯和七哥见过面,单子上好多仓库是七哥的,有一些找不到主的货,也归在七哥名下,放在法租界。”
徐天看着货单,心神不定。铁林在一边自顾自地说:“人是抓到了,杀人动机从这张单子里也好说,关键老八是动手的,幕后说不定就是七哥,他不供七哥,这案子等于破了一半。”
“破一半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日本人要把老八转走。”
徐天看街面上,那两个混混又来了。徐天双眼微眯,“老八只要还关在法租界,就不会吐口,出法租界就保不住七哥了。”
铁林瞪着大眼想不明白,“为啥?老八是七哥的兄弟。”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出租界说明七哥罩不住了,老八要自己罩自己。”
徐天低了头,用鞋尖扒拉着脚底下的泥土。
“会不会就是老八自己干的,和七哥没关系?”
徐天朝街对面扬了扬下巴,示意给铁林看,“看到那两个人吗?”
铁林侧过头去,瞅了一眼。“七哥叫他们来请我。”
“真的?”
“跟一路了,真怕他们到家里去。”
铁林朝正了正制服帽子,朝那俩人过去,徐天埋头看那份货单,上面有一批货写着:仁济医药公司 货主田鲁宁。
铁林到了一个混混跟前,“七哥叫你们来的?”
“是。”
“知道我啥人?”
“麦兰捕房铁公子。”
铁林朝徐天那个方向歪了歪头,“徐先生是我朋友,手无缚鸡之力碰一下都会倒的人,你们跟他过不去做啥?”
混混摸着喉咙不说话,心有余悸。
“回去跟七哥说,老八还没交代是谁指使的,他要在这时候弄花头精,明天把他抓到捕房关起来,我说到做到,正好找不着抓他的道理。”
两个混混还犹豫着,铁林吼道:“侬头寸不灵清?徐先生好欺负,我是要动手的!”
混混摸着喉咙屁滚尿流地离开。
铁林回到徐天身边,徐天抬眼看了看他,“打发走了?”
铁林点点头,“……天哥,这个案子我心里有点憋闷。”
徐天说话淡淡的,“我知道。”
铁林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上次田先生家日本人杀人,我抓回去转手就放了。这次中国人杀了个日本人,我抓回去倒正儿八经地查,日本人还跑到捕房指手画脚。”
徐天不说话,铁林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你样样都比我看得明白,开导开导我。”
“……现在是乱世,租界外头是战争,你在乎法律公正,战争强权就是来改变原本的公正秩序。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导,你是做巡捕的,那就尽量保护你负责的这一方平民。那天在菜场门口,如果你不说抓不到凶手,日本宪兵会进入租界,我可能不会同你一起去查案,你应该也是因为这个。”
“要不然谁管!”
徐天拍了拍他的肩膀,“尽量维持你心里法律公正的那杆秤,如果有一天做巡捕都背了良心,实在做不下去……”
“那要怎样?”
徐天沉默了一瞬,“……一条路,两眼一闭做百姓。”
“自己骗自己任别人欺负,我做不到。”
“还有一条路,去做战士,上战场痛快杀敌。”
铁林沉默着不说话。徐天的眼睛似乎在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也一样,现在租界好像还平安,做老百姓,有一天实在做不下去,做战士。”
铁林感觉徐天莫名的不对劲,捏了捏他的手臂,“……知道了天哥,你回家,徐姆妈还等你吃饭。”
徐天将思绪收了回来,“我想跟你去看看这批货。”
“货你不用管,单子都在这里了。”
“这批货是田丹父亲的,我要管。”
仙乐斯门口,华灯初上,金爷和金刚站在大门口,金爷跟金刚说:“你就不要进去了,在这里等。”
金刚提醒金爷,“哥,你身上没钱。”
“这次不用花钱,等我出来以后的日子就不一样了,我派头大不大?”
金爷志得意满春风得意。
金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刚刚好。”
金爷紧了紧那根用布做的腰带,扬了扬头,“派头越大,起步越高。”
金刚忧心忡忡地眼见着金爷进了仙乐斯,他觉得金爷疯了。金爷晃进仙乐斯大厅,往角落空着的那张桌子过去坐下。侍应生过来,半弯着腰,脸上笑容客气又带着不屑,“先生又来了?”
“记性倒蛮好,经常来,有时候看不到你。”
侍应生的笑意变成了嘲讽,“先生经常来不晓得这只座位是总捕房料总的。”
“料总来了?”
“料总来不来这只座位也是他的,别人不好坐的。”
金爷努力掩饰住自己的尴尬,站起来换了个座位。侍应生又弯着腰到他面前,“先生要点啥?”
金爷假装刚才的尴尬没有发生,“最贵的白兰地。”
侍应生从托盘里把酒放到金爷面前,“这就是最贵的。”
“不付钱啊,叫七哥到我这里来讲话。”
侍应生也觉得金爷疯了。
“侬听到了?”
“……听到了。”
大厅灯光暗下,幕布拉开,柳如丝款款走到台前,音乐顿起,腰肢微摆,媚眼如丝。金爷朝侍应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走开走开,不要挡到我看柳小姐,喂!去同柳小姐说一声,唱好两支歌,到这里来讲话。快去,想死?”
侍应生到舞台边和乐队的人说话,指着金爷这边,金爷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举起酒杯朝那个方向示意。
仙乐斯办公室里,小九和那两个被徐天叉过的混混都在。混混壮着胆子说:“……我们一直跟到同福里,麦兰捕房的铁公子和那个会计在一起。”
七哥坐在沙发上,眼皮都没抬一下,“在一起人就带不回来?”
“铁公子说,八哥肯定是七哥您叫去杀日本人的,八哥现在啥也没说,我们要请徐先生回来,他正好……把您请到捕房去。”
小九开口说:“姓铁的做得出来,那天在捕房敢下日本人的枪,料总也拿他没办法,总法捕帮他说话。”
“老料那边怎么说?”
“料总办公室差人去好几次,都不见。麦兰捕房的大头也打点了,这次一块钱都不敢收。”
侍应生敲了门,进来与七哥耳语。七哥走到大玻璃窗往下看,柳如丝正经过舞池去到金爷那张桌。“七哥,这次我们有点闹大了,老八万一转到租界外面,弄不好真会把您说出来。”
小九对七哥说。
七哥牙齿暗咬,恨恨地说:“那个姓徐的会计两个人请不动,二十个人去请,请不动直接请他躺在马路上,老八要是乱说话,我还要多拉几个垫背的。”
“柳小姐往这里一站,心情从头顶好到脚趾头。”
柳如丝坐都不愿坐,不太情愿地靠在高脚椅上,“废话少说,什么事?”
“上回在后面巷子里,柳小姐给我一支香烟忘记了?”
“想不起来。”
“不要开玩笑,介聪明漂亮的小姐这种事不会忘掉。”
柳如丝有些烦了,“你还来也不怕老八看见再挨一顿打。”
金爷笑着,“嘿嘿,老八抓起来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来救七哥的。”
“你脑袋进水了。”
“稍微同你讲一点道理你就晓得谁的脑袋进水。七哥以为租界还是从前的租界,服侍好法国人和总华捕,手底下有一百多个弟兄就可以谁的面子不给。晓得日本天皇手底下有多少弟兄?一百多万!手里不是小刀和手枪,清一色飞机坦克大炮,隔几十街外面都是他们的地盘。这种势头,七哥叫老八杀了一个日本人,你说谁的脑袋进水了?……这件事你不晓得?”
“知道,但跟我没关系。”
金爷凑近柳如丝,贪婪地闻着她身上的气息,“以后就同你有关系了,慢慢就会同你有关系。”
柳如丝嫌恶地退了一步,“……你怎么救七哥?”
金爷坐直身体,拿腔拿调,“这要当面同他讲,现在只有我可以救他。”
柳如丝认真地看着金爷。
“你是金爷的女人对?我救七哥也是救你。”
柳如丝冷笑一声,“哼,我是我自己的。”
“柳小姐,能不能同你跳一支舞,说实话豁出去帮七哥这次大忙啥也不为,就是为了……”
柳如丝眼睛一抬,媚态横生,看得金爷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了,“和我跳舞?”
“我的心思你再不晓得就没人晓得了。”
柳如丝笑起来,“……来吧,反正跟谁跳都是跳。”
金爷飘着和柳如丝到舞池中间,手刚刚搭上柳腰,一只大手从后叉过来,捏住金爷后脖领,直接捏出舞池。
金爷想挣扎,扭头看是七哥,还想说什么,七哥把他一扔,一伙混混接住便往外面拖。
金爷被叉出来,跌跌撞撞好几步才站稳,他抬头四顾,发现金刚正在街边拦住一个人跟那儿贫嘴。金爷整整衣服,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过去拍金刚,“走。”
“这么快出来了!”
“又骗人?”
金爷走在前头,金刚一颠一颠跟在后头。
“他差点把我骗了,哥我们去哪儿。”
“不知道。”
“不是说等你出来就不一样了吗?”
金爷兀自念叨,“是不一样了……”
徐天跟铁林到了仓库,俩人打着手电,一批批货看。徐天先找到,一堆货上有标签:仁济医药公司 货主田鲁宁。
徐天一张一张往下扯,铁林走过来,“找到了?做啥!”
徐天只是顾自撕着,也不多解释,“帮我看看还有没有,都撕干净。”
铁林跟着徐天忙乎着,也不多问,“什么货?”
“药,盘尼西林。”
徐天言简意赅。
铁林咂了咂嘴,“值不少钱呢!”
“这些药不能让人卖掉。”
徐天面色严肃,他正在飞快地盘算着。
铁林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地看着徐天,“你要?”
“我保管。”
铁林的手按在箱子上,打量着满仓库的药,“这怎么管?”
“等老八的案子过去再想办法。”
铁林很不解,提高了声音,“你这是为田丹?”
“……为她父亲的一些朋友。”
徐天看了铁林一眼,声音里带着不易发现的波澜。
“那要告诉田丹吗?”
“我自己会跟她说,现在不是时候。”
铁林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他知道徐天如果愿意跟他解释,自己也无需多问。他靠在柳条箱上,偏着头跟徐天说:“那你记好了仓库货位。”
“记好了。”
铁林一个人自说自话,两眼望天,“田丹一个人可怜,你要是能和她结婚就好了。”
“……我也想。”
铁林没想到徐天会这么回答,一下子站直身体,认真地看向徐天,“以后我好叫她嫂子,她也多我一兄弟。”
徐天还在扯标签,已经转到了仓库的另一头,声音传来了有些飘忽,“……她订过婚。”
铁林以为自己没听清,抻着脖子问:“啥?”
徐天从箱子后头踱出来,站在阴影里,微微垂着头,轻声细语的,“我也不好问什么情况。”
“那你怎么知道……噢,也没什么瞒得住你。”
徐天走回铁林的身边,俩人并肩往外走,都默契地不再提这个话题。徐天回到家,桌上还留着饭菜。他经过前堂间,从桌上拿了火柴,去了后天井。
徐天划着火柴,点着那些从仓库撕回来的商标。火着起来,许多有田鲁宁名字的小条一点点消失,徐天有些发愣,这件事渺远得似乎是上辈子的事情,可是又切切实实地发生在眼前。眼睁睁地看着田家夫妇倒在自己身边,他们的女儿此时此刻还住在自家楼上。每次看到田丹的笑,徐天都会感觉到心在抽痛,他一直在酝酿着向田丹托出真相,可是又胆怯地害怕田丹从此与他渐行渐远。这种矛盾时时刻刻都在煎熬着他的心……
田丹在屋里一直留心楼下的动静,她听见徐天开门的声音,轻手轻脚地下了楼,绕到天井,看着徐天细瘦的背影。田丹站在门口,悄悄观察他的样子,他好像正在思考,连自己在他身后都没发现。
“你在烧啥?”
田丹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徐天一惊,忙将剩余的最后一张拨到火里,“没啥,以前的一些东西,我姆妈呢?”
“到对面打麻将去了。”
徐天看那堆火烧尽,站起来,还沉浸在刚才的思绪里,看着田丹的表情里多添了几分怜惜,“鸭子好不好吃?”
田丹笑了,摇摇头,“我从小就不吃鸭子。”
徐天“啊”
了一声,“为啥!……那你没吃过饭?”
“吃了。”
“没吃饱?那吃亏了,每个月伙食费姆妈不会同你少算。”
田丹笑着,弄堂里传来木梆子声。
“馄饨吃不吃?弄堂外头过来卖了。”
“好的呀。”
徐天也笑了,起身跑进屋里,从厨房拿了个小锅往楼上跑,小声催促着田丹,“快点。”
田丹跟上去,看徐天从柜子里拿出系着布绳的竹篮,将锅子放进去,反扣锅盖,放上几个零钱,然后从窗口顺出去,窗外木梆声停了。片刻,木梆声再起,徐天缓缓收绳,一碗热腾腾的小馄饨从窗外提进来。
田丹惊喜得笑弯了眼睛,徐天看着她的笑,眼睛里是满满的暖意。他将锅小心地放到桌上,“吃吧,噢,我给你去拿勺子。”
徐天嗵嗵下去,一会儿又嗵嗵上来,田丹接过勺子开始小口小口吃。徐天看着屋子,田鲁宁夫妇和田丹的相片、那只自鸣怀表……田丹忽然说:“我的外套洗了,明天也不知道会不会干。”
徐天收回目光,看着田丹,“是要赶快再做一套,总不能换都没得换。”
“徐姆妈说对面就能做。”
“明天下班记牢去量尺寸,外套我拿下去一早也叫对面烫烫干。”
田丹看了徐天半天,看得徐天心里有些发毛。徐天躲避着她的目光,站起身来,“没啥事体我下去了,你慢慢吃。”
田丹歪着头看他,“我总觉得你对我这么好是有理由的。”
徐天无言以对。
“明天初一,你要没什么事,能不能陪我去教会墓地看看我爸爸妈妈?”
徐天下意识地说:“……我没什么事。”
“是不是有很多话要问?明天都同你讲。”
徐天答应了一声,梦游似的下楼,走到桌前,抄起碗筷吃饭……徐天的心里无比忐忑,他不知道田丹是否察觉了什么,旋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如果田丹知道了真相,不可能还像刚才一样同自己说笑。现在只能静静等待明天,看田丹到底要同自己说些什么……
第十章
徐天几乎是一夜未眠,到了早上,索性早早起床去弄堂口买早餐,徐妈妈打着哈欠从自己屋出来,徐天提了早饭,往桌上摊,看了姆妈一眼,略带埋怨,“老是打麻将也不厌。”
“麻将是不会厌,不但不厌还老是赢钱,昨天倒霉的陆宝荣又输了。”
“田丹外套我拿到宝荣叔铺子里熨干,姆妈你去看看好了没有,要不然田丹出不了门。”
“哎哟为房客都支应姆妈了。”
徐妈妈瞪了徐天一眼。
徐天抬起头看着姆妈,放软了声音,“去嘛,刚才我拿过去宝荣叔就不大高兴。”
“输钞票了他高兴得起来?”
一说到这儿,徐妈妈又高兴了,拧身出门。陆宝荣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烫田丹的外套,老马刷着牙靠在铺前,笑嘻嘻地问:“昨天输多少?”
“我赢了好不好,会不会算账!”
“一辈子你就自己骗自己好了。”
陆宝荣的眼睛也是红的,怒哼一声,“管不着。”
“说实话我们俩吵归吵,最照顾你的还是我老马,你说说同福里你还有没有别的朋友?徐姆妈收租婆不能算吧,小翠也不算,你打算拿她做老婆的,只有我……哎,小翠弄到手没有?”
“老马你把臭牙膏沫子喷到料子上赔不起咯!”
“大不了白给你剃两次头,”
老马笑得意味深长,凑近陆宝荣压低了声音,神色鬼祟,“小翠到底弄没弄到手?”
“你管不着。”
“……不说要憋死了,我认真同你讲,信不信随便,我是好心,说出来你不要怪我,我不能明明晓得藏肚子里,以后你要怪我的,宁可现在叫你怪我。”
陆宝荣瞪着双眼,嗓门也提高了,“你到底要说啥?”
老马得意扬扬地说:“老胡是小翠的丈人老头,小翠乡下有两个小孩,小的三四岁大的六七岁,老公倒是死掉了。”
陆宝荣蒙了,“……老马,老天保佑今天你出门就让汽车轧死。”
老马倒不生气,“老玻璃,就知道你会这个样子。”
说着话晃晃悠悠回去了。
陆宝荣手底下的熨斗冒起了青烟,还没缓过神,徐妈妈的脸出现在面前。徐妈妈尖声叫道:“要死的陆宝荣,衣服烫焦了!赔!”
陆宝荣拎起熨斗,田丹的衣服多了个大洞,还冒着烟,陆宝荣心里已经拧成了麻花,哪里还顾得上是不是烫坏了衣服,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梗着脖子嚷嚷:“……赔个屁!这么多年你用多少次熨斗,我人工不算好了,要费多少炭?现在才来讲这个……大不了拿料子来重新给你做一件,不算工钱。”
徐妈妈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哟哟哟,脾气大起来了?”
陆宝荣一摔熨斗,瞪着眼睛冲徐妈妈,“脾气就是这样大,你弄杀我呀!”
田丹从对面探出头来,徐妈妈倒是怂了,拎着破洞衣服回去。她气哼哼进了屋,田丹和徐天从门边退回来。田丹声音轻轻软软,怯怯地拉了拉徐妈妈的袖子,“徐姆妈算了,就一件衣裳。”
徐妈妈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跺着脚嚷:“烫破了穿什么!不是一件衣裳,陆宝荣都敢跟我发这么大脾气!”
徐天在一边笑,“宝荣叔是反抗,平时都是你欺负人家。”
徐妈妈在翻柜子,转头朝徐天撒气,“我欺负他了?”
徐天憋住笑,“总不会是他欺负你。”
徐妈妈抖搂开了手里的外套,款式虽然旧了,做工却是非常精细,“田丹试试看这件,徐姆妈年轻时候穿的。”
田丹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徐妈妈拿着衣服塞到她手里,“总比出不了门好。”
田丹看了看徐妈妈,低头笑了接过衣服上楼。
“你笑啥?上班去!”
徐妈妈看见杵在一边的徐天,怒目而视。田丹在楼梯上停住身子回头朝徐天说:“下班我到菜场门口等你。”
“……我今天可能……噢好!”
徐天压根听不到姆妈说了什么。
田丹消失在楼上,关上门,徐妈妈又来了精神,到徐天身边问:“菜场等你,轧马路?”
徐天知道姆妈又想偏了,想解释又无从说起,无力地摆了摆手,“哎呀不是,昨天晚上同她说好一件事情,你不要管。”
徐妈妈的声音里带着兴奋,“你们俩的事我敢管?一点也不敢管。”
“姆妈我走了。”
徐天在姆妈的灼灼目光之下,只能溜之大吉。
“哎哎哎,油条吃半根啊!”
徐天已经出去了,徐妈妈看了看那件破衣服,无奈抄起半根油条准备往嘴里塞。楼上门开了,换了旗袍的田丹拎着手包羞涩地走下来,田丹长得一副温柔恬淡的样子,最是适合穿旗袍的长相,走起路来颇有仪态万方的样子。
徐妈妈也看愣了,眨了眨眼睛,“……好看,以后就归你穿了。”
平时偏爱洋装的田丹还觉得有点别扭,一路上低着头,在同福里众人注视下袅袅行出去。徐妈妈到陆宝荣铺前,“啪”
地一拍,“陆宝荣,你自己说的啊!”
陆宝荣收回目送田丹的目光,嘴巴还没合上,“啥?”
徐妈妈恨恨地剜他一眼,将之前田丹买回来的料子扔给他,气呼呼的,“两套旗袍,田丹的尺寸不用量,晚上回来刚才那身脱下来,大小长短照样做,还有我一身现在量。”
“我只说赔田小姐一身衣裳工钱,你没有白做的道理。”
徐妈妈瞪着陆宝荣,又被噎得说不出话。
陆宝荣毫不示弱,掷地有声地补上一句,“我再也不想自己骗自己!”
徐妈妈半张着嘴,挫败得很,妥协地挥了挥手,“好了,我照样算钞票。”
老马在那边捂着嘴笑。
七哥和柳如丝坐在车里,等在总捕房外头,柳如丝透过白布帘子看着外面的朦胧人影,气氛很凝重。
“等下老料过来,你下车去把他弄到车上。”
七哥不耐烦地对柳如丝发号施令。柳如丝眼睛转都没转一下,“我不去。”
“再说一遍?”
柳如丝嫌恶地看了七哥一眼,“你自己怎么不叫他。”
七哥啐了一口,“你个烂货,我在你身上花多少钞票,让你去叫个人都不肯?”
柳如丝平静地与他对视,“我不是烂货。”
小九在司机座上,拧过头来说:“七哥,料总的车来了。”
七哥抬手抽了柳如丝一耳光,“老八关在巡捕房,老料不见我,老子这种时候下去拖他不方便懂不懂?”
柳如丝的脸上立马现出了红指印,她沉默了一瞬,咬牙点点头。
七哥喝道,“去!”
柳如丝下车,七哥在车里看着柳如丝走到老料车前,老料下车,与柳如丝说了几句,柳如丝又回来,拉开车门上车,七哥瞪着柳如丝。
柳如丝眼皮微抬,冷冷地说:“料总说把车开到前面后巷子,他再过来。”
“滚!没你事了。”
柳如丝理了理头发下车,七哥的车启动,缓缓开到后巷子。片刻后,老料过来,小九下车给老料开关车门,自己站在外面。老料派头十足地靠在座椅上,明知故问:“什么事?”
七哥哼笑一声,“什么事!”
老料开门就要下去,七哥赶紧抓住他要开门的手臂,“料总!”
老料回过身来,看着七哥,面色冷郁,“……老七,仙乐斯到你手里有三年吗?我帮过你多少你自己心里清楚。”
七哥放开手,靠回椅上,气势已经少了一半,“我也帮过你。”
“这就是你脑子不灵清的地方,你帮我是孝敬,我帮你是情谊。日本人一来杜老板跑去香港了,黄老板闭门谢客,谁像从前一样把脑袋伸出来谁死得快,你以为你是谁?杀日本人,死定了。”
老料怒斥着七哥,看着七哥的脸色一点点灰暗下去。
七哥终于想明白了,他的心渐渐沉下去,喃喃道:“没有其他办法?”
“你说得对,我也吃日本人那碗饭,帮不了你。”
“几十万的货,给我一千块钱,你在场听见的。”
“反正大多数也是无主货你强霸来的,给他们当孝敬多好,现在晚了。”
“把我逼到没路,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老料笑着,含意不明,却足以让七哥心惊肉跳,“抓到老八,实际上从铁林到总法捕都心知肚明这件事是你干的,有我在,这几天你还能在仙乐斯喝酒跳舞,换一个总捕早把你抓起来审了。我一点也没有逼你,相反我保你,但只保得了这几天,老八转走你好日子就到头了。”
七哥彻底傻眼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料看着他的面色,冷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掂量掂量,租界里面我吃官饭,你吃贼饭,租界外面我靠牢日本人,日本人要杀你,想拉我做垫背?劝你这几天不要脑子发热再出新花样,好好想想有没有救命办法。”
说完了老料摔门离开,只剩下七哥面如土色地坐在车里。
度过了早上最忙碌的时候,这会儿店里冷冷清清的,方嫂靠在柜台上,一边嗑瓜子一边跟田丹瞎聊天,“丹丹,在同福里住得还好?”
田丹低着头在整理药单,抬头笑了笑又低头做事,“蛮好的。”
“租熟人的房是比生人要方便许多。”
田丹“嗯”
了一声。
“你那个熟人叫啥名字?”
“徐天。”
“那天到巷子后面等你,我看到了,两个人的样子好像老早认识一样。”
方嫂说着话,暗中打量田丹。
“没有,就是我出去租房那天刚刚碰到的,之前见过一次。”
田丹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着。
方嫂用胳膊肘碰了田丹一下,“哎,现在对你好不好?”
田丹有些羞涩,光是笑着,也不说话。方嫂发现了田丹今天的不一样,赞叹道:“哟,这件旗袍新做的?”
“徐天姆妈的旧旗袍,我那件烫坏了,临时借给我穿来上班。”
方嫂摩挲着旗袍的袖口,啧啧道:“真漂亮,主要是人漂亮,弄不好人家早认得你,想办法要把你弄到他们家去住的。”
田丹没接话,头更低了。
“那个叫徐天的我记得你出去租房那天,他来过药店。”
田丹不明所以,一脸茫然。
“刚出门他就来了,你回来以后说在红宝石碰到他。”
田丹越听越纳闷,“……他来找我的?”
“那倒没有,来配药。可能是碰巧,也没这么巧你说是不是?”
方嫂观察着田丹的神色,田丹敛着睫毛,不辨表情,“……我问问他。”
老铁一瘸一瘸在屋子里转,嘴里念叨:“人抓回来你倒猫在家里不去捕房了,这种事情不用我说你也晓得麻烦有多大,到时候大佬轧来轧去想起来一开始人是你抓的,拿一个小巡捕出气像捏死一只小蚂蚁。”
铁林的脚跷在桌子上,晃来晃去,手里头剥着花生,往嘴里扔了一颗,“爸脚疼就不要走来走去,我去捕房,回来给你拿药。”
“千万不要去审晓得?从你手上审出点名堂更麻烦。”
铁林闲闲地说:“审过好几次,死不认账。”
“啥时候从麦兰捕房转出去?”
铁林瞟着老铁,意思再明显不过,老铁气得在地上直顿拐杖,“你不会又发脾气不让人转走吧!那是公董局和日本人谈好的事,脾气再大也没用,除非你巡捕不想做了,不想做闹一场该什么样子还是什么样子!”
铁林把花生往桌上一扔,甩手走人,“烦都烦死人了!”
马上就到了下班时间,徐天伏在办公室的桌上写信,冯大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有意无意地伸头看。徐天捂着手写完最后几个字,“冯大姐,我把信放在抽屉里你不会趁我不在拿出来看吧?”
冯大姐直起身子,故意走得离他远远的,“信写好么寄出去,放抽屉做啥。”
“有人会来拿。”
冯大姐瞟着徐天将信装入信封,“你是要把办公室当邮电局了。”
“我抽屉不锁。”
冯大姐扶了扶眼镜,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从来也没翻过你的抽屉。”
徐天看着她,礼貌地道别,“冯大姐走好。”
“……你还不走?”
“马上走。”
冯大姐悻悻离去,临到门口还不忘回头看他一眼。徐天又埋下头,在信封写上“田丹亲启”
,放入抽屉。
一身旗袍的田丹站在路边,十多个混混远远在路角聚着。徐天从菜场出来,田丹没有看见他。
徐天看着风姿绰约站在路边的田丹,他发了好一会儿愣。徐天从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田丹,这与平时穿着连衣裙的她又不一样了,可是不变的是田丹依旧很美。一阵风吹过来,刮得裙角悠悠飘起,田丹眯着眼睛,将鬓间散落的头发绾到耳后,微微仰着头,看向三角地菜场的方向。徐天贪恋地看着她的侧脸,想要将这一幕牢牢地刻在心里。
同时,他也看到了那十多个混混,混混们盯着徐天,徐天往一个电话亭走过去,混混们跟上来,徐天进入电话亭,混混们又在远端停下来。
徐天开始拨号,用余光看着远处的动静。混混们的移动,使田丹看见了已在电话亭里的徐天,但她没有意识到那些混混是由于徐天而来。她向徐天走过去,徐天示意自己打完电话就出来。
电话通了,徐天用日语说道:“宪兵司令部?接木内影佐。”
徐天等待着,同时向玻璃亭外两三步之隔的田丹微笑。
影佐屋里很混乱,有便衣有军官里外忙着,桌上的电话在响。军官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这是将军托先生带回东京府上的私人物品清单,箱子已经装船,这是将军呈交军部有关筹备支那新政府的文件……”
影佐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接过那份文件,他示意属下住嘴,“……是我。”
徐天的声音冷静持重,“我想了想还是承认比较好,反正也瞒不住你,广慈医院的事是我做的。”
田丹在电话亭外向徐天微笑着,徐天也报以微笑,声音依旧不带温度,“……喂?”
影佐一时没反应过来,重复了一遍,“……你做的?”
“我做的。”
“我这里很忙,等空闲下来请你吃个便饭。”
“随时,我不在三角地就在同福里。”
影佐撂了电话,站在原地发怔,军官接着说道:“……这是将军呈交军部有关筹备支那新政府的文件,一式两份已经放在先生的文件里,这一份方便先生在回东京的船上看。”
影佐接过来,细细地看着。
徐天撂下电话,轻轻叹了一口气,换上笑容,走出电话亭,“来这么早?”
“我刚刚到,给谁打电话?”
两人边说边走,徐天刻意放慢脚步,“一个朋友。”
“要紧事?”
“为什么这么说。”
“刚才看见你说话皱眉头。”
徐天抬手摸了摸眉间,“皱眉头了,明明没有,你看人看事真细。”
在路另一头,十多个混混往两人接近,田丹回头看了一眼,眉头一蹙,“那些人好像是跟着我们。”
徐天已经听到了电车由远而近的声音,“我们有什么好跟的,电车来了,快上。”
徐天和田丹跳上电车,两个人站在车厢里,田丹抚着胸口看着混混们乱起来,追着电车跑了一阵,消失在视线之中。
俩人站在田鲁宁夫妇的墓前,墓碑上刻着“女儿 田丹”
。徐天的心情很复杂,他几乎就要将实情和盘托出。正在他马上就要绷不住的时候,田丹开了口,“……不要怪我。”
徐天诧异地问:“我怪你?”
田丹没有听出徐天语气中的不对劲,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之前我向你撒谎了,因为我们不熟悉。在红宝石碰到你那次,爸爸妈妈刚刚去世没有几天,我想让自己振作一点,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以后会住到同福里,所以我说是外地来的,自己一个人,要好好在这里重新生活。”
徐天不知说什么好。
“头一次碰到你,我是要赶飞机去武汉……到得晚了,飞机没赶上,被日本兵关了一晚上。第二天回到家爸爸妈妈没了,房子也烧了,我去巡捕房碰到铁林,他告诉我是叫长谷和影佐的两个日本人干的。我没有地方去,在长青药店住了几天,后来就碰到你。本来没必要同你说的,但你和徐姆妈对我这么好,日子久了难免会问起我家里的事,迟早要说……徐天。”
田丹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徐天,却一下子跌进了徐天的浓黑眼眸里。
“嗯?”
田丹回了回神,“昨天我说你对我这么好一定是有缘故的。”
徐天躲闪着她的目光,看向墓碑,“也没啥。”
“你不会平白无故帮我。”
徐天有些语结,“……头一次碰到你,我就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说实话。当时没想以后还能再见,现在有缘分天天看得到,能对你好一些我心里舒服。我晓得你订过婚,你放心,有一天是一天……”
这番话徐天在心里藏了许久,却没想到自己会这样仓促地说出来。他有点懊恼,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组织好这些话,转瞬他又觉得有点轻松,感觉像一块大石从心上挪走了,可马上这块大石又压了回来,现在也不知道田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害怕田丹拒绝他。
田丹认真地看着他,“没有别的缘故?”
徐天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我和爸爸妈妈再说几句话。”
田丹仔细端详他的神色,想要看出些言外之意,未果。
“那我到外面等你。”
徐天从教会墓地出来,眼见十几个小混混围上来,一辆车开到他面前。徐天冷静地说:“接我到哪里?”
混混一脸痞相,“七哥在仙乐斯等你。”
田丹随后从墓地出来,见此景有些蒙,徐天的脸上没有任何慌乱,转头向田丹嘱咐,“仙乐斯七哥找我,到麦兰捕房告诉铁林。”
徐天安慰地向田丹笑了笑,钻进车内,众混混随车而去。田丹快步往另一个方向,挥手拦黄包车。
七哥困兽似的在办公室绕圈,小九忧心忡忡,“料总不肯帮忙?”
七哥烦躁地让他把柳如丝从化妆间带上来,忽然下面乱起来,七哥到大玻璃前往下看,“怎么回事?”
“昨天你说把那个菜场的会计弄过来。”
七哥显然一时想不起这事,“……弄到上面来。”
小九出去,七哥从抽屉里取出一柄匕首,明晃晃的。徐天推门进到办公室,看着一脸杀气的七哥丝毫不惧,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意,七哥玩着刀,“以前不晓得法租界还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七哥言重了。”
“什么来头?”
“没来头。”
“老八是你查到的?”
“是铁巡捕查到的。”
“那你一个卖菜的去做啥?”
“铁巡捕是我朋友,我去帮帮忙。”
七哥根本不信,“你能帮啥忙?”
“帮他看现场找点线索。”
“你有这个本事?”
“以前做过类似的事情。”
“多久以前?”
徐天的目光平静,仿佛他说的人根本不是自己,“十年前。”
“在哪里做?”
“日本。”
七哥怔了片刻,“……日本?”
“七哥想多了,我现在就是一个会计,不是卖菜的。”
七哥又想不明白了,低声咆哮着,“我不管啥人,谁要想弄死我,我先弄死谁!”
徐天看着他恼火的样子笑了,“七哥好不好先把刀子收起来,听我说几句话,反正我也跑不掉。”
“……你到底是什么人?”
徐天的笑容带着些无辜,“都实话同你讲了,你也弄得清清楚楚,在三角地上班,住同福里。”
七哥把刀攥在手里,藏在身后,“你要说啥?”
黄包车上坐着田丹,铁林骑着自行车并驾齐驱,田丹急急地问:“那些人是谁?”
铁林面色沉沉,“前几天出了个案子,我查的,我天天和天哥在一起,仙乐斯的老七可能以为天哥和案子有关系。放心,我到了就把人接出来送你们回家。”
铁林说是这么说,神情还是挺紧张,“跑快点!”
“铁林。”
田丹想了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
“啊?”
“你和徐天什么时候认识的。”
铁林想也没想,“就你家里出事那天,还是他在你家里开枪报的警。”
田丹很疑惑,她又想起刚才方嫂同她讲的话,感觉这件事情渐渐变得复杂了。
“他没同你说?”
田丹摇摇头,迎着寒风竖起大衣领子,将半张脸埋在里面,声音低落,“……还没有。”
“……你叫手下杀了日本人,本来与我这个小老百姓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帮朋友忙无意中给七哥添了麻烦。可要是没有我,七哥的麻烦迟早还会来。你用刀子捅我,这间房里会有血,下面好多人看见,虽然都是你兄弟,但谁能担保兄弟不会说出去。七哥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关在捕房里那个兄弟把你说出来,对不对?要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心急。”
徐天说的话句句戳到了七哥心里,七哥一时怔愣着,柳如丝推门进来。七哥正一腔怒火无处发,兜头泼向柳如丝,“你来做啥!”
柳如丝白了他一眼,感觉莫名其妙,返身就要走。
“去哪里!”
七哥又喝道。
柳如丝只有找个地方坐下,七哥已经完全混乱了。徐天看了一眼柳如丝,继续说道:“还有一点,我帮朋友的忙,朋友自然也会帮我,铁林正赶过来,你放我走还有几天好想想过难关的办法,要是难为我,七哥那不是难为你自己了吗?”
“你帮我想想有啥办法?”
徐天看着七哥,慢慢笑起来,“其实我蛮佩服七哥的,事到如今也就两条路,既然和日本人开了头就一路走到底,但仙乐斯还有其他家业就顾不上了。要么远走高飞保一条命,这几天时间多少还能带走一些家当。”
柳如丝看看徐天又看看七哥,她在心里揣测着这一切却不得要领。下面人声杂乱,七哥又暴怒起来,“放屁!要不是你,哪里会这个样子!”
徐天叹口气,“说来话长,我和铁林也不得已,捕房抓到人,总好过日本人派兵到租界连七哥一起抓的好。”
办公室的门“嗵”
地一声推开,铁林风风火火冲进来,“捕房办案!七哥走一趟。”
七哥满脸诧异,“我?”
铁林牛气得很,指了指徐天,“叫你知道难为我朋友的后果。”
“抓我啥罪名。”
七哥恢复冷静,微肿的眼泡眯起看着铁林。
“还用我说出来?你自己想早点死,没人救得了。”
“铁林,七哥只是请我过来说说话。”
徐天示意铁林,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难为你?”
铁林看着徐天。
徐天笃定地笑了笑,“一点也没有,我正准备走。”
“是这样吗?啊!”
铁林又大声问七哥,七哥不说话,铁林向柳如丝,“问你。”
柳如丝眉毛一挑,转过头去,“我不知道。”
“个烂货养你还不如养个婊子。”
七哥此时只能向柳如丝撒气,柳如丝站起来,不甘示弱地顶回去,“你嘴巴干净一点。”
七哥想要动手,开始撸袖子,“想死啊!”
铁林一步跨到柳如丝前面,“哎,这么大的老板有本事不要向女人发火,再出去杀几个日本人,大家心里都服气。”
七哥又瞪着铁林,“关你什么事!”
“看见就关我事,不要动啊,大家和和气气,当我白来一趟。”
七哥忍着气,柳如丝定定地看着铁林挡在她前面的背影,心里头某个地方微微拱了拱。
铁林招招手,“天哥回家。”
铁林和徐天一起离开,七哥看着关上的门,斜眼看着柳如丝,“……有人给你出头了。”
柳如丝冷哼一声,“我不在乎。”
“什么事都和你没关系,仙乐斯有一天倒灶关张对你有啥好处?”
“不如把那个姓金的找回来,那天他说有办法。”
“那个要和你跳舞的瘪三!”
七哥又直眉瞪眼起来。
“算我没说。”
柳如丝腰身一摆,离开办公室。
铁林和徐天出来,田丹坐在黄包车里没动。
“要不要我送你们回去?”
铁林用警棍扒拉了一下挡在眼前的警帽。
“不用不用。”
“那我回捕房,田丹明天带些药回来,我到同福里去拿,我爸的风湿又严重起来了。”
田丹点了点头,看起来情绪不高。
“上黄包车啊天哥,车钱我都付过了,正好送回家。听到没有!”
车夫答应着,徐天上车,黄包车走起来。他看着田丹的脸色,“吓到你了?对不起,他们弄错人了。”
“我家里出事那天,是你报的警。”
田丹的语气是在陈述,而不是询问,徐天愣了。
“你都知道还装不知道,你为什么在我家?”
徐天面对田丹的质问无言以对,脑子里乱哄哄一片,车继续行进了一段,田丹喊停,顾自下车步行。
车夫不明所以地看着还在车上的徐天,徐天下车,跟着田丹,但又不敢追上去。拐过一个街角,徐天失去了田丹,他焦急地追上来,四处望着,心里面焦灼难安,比刚才在仙乐斯办公室要紧张一百倍。
徐天一转头,看见对街西餐厅玻璃里面的田丹,他顾不上考虑,推门进来,坐到田丹对面。老板拿着菜单过来,“两位来了,还是老样子?”
徐天点点头,田丹从窗外扭回头,眼里泪蒙蒙的,徐天有些慌了,“哭啥……”
“我想不清楚,不想了,明天我就搬走,以后谁也不认识这样好。”
徐天理了理思绪,“田丹,你听我说。”
“今天方嫂还问我那天在这里碰到之前,你怎么先去了一趟药店,你到底有什么事瞒住我?”
徐天无措地看着田丹在抽噎。
“我们本来也不认识,有什么事好瞒,还是你早认识我?”
徐天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又想,只艰难地吐出两字,“田丹。”
田丹的眼泪似乎又有奔涌而出的趋势,“你让我又去想爸爸妈妈那天是怎么死的……”
老板适时地端上食物来,“蛋糕来了,两位慢慢吃啊。”
徐天感激地看了老板一眼,又看着田丹,眼睛里的愧疚无比真切,“……我是因为没脸跟你说。”
田丹看着徐天,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
“我那天在,但没能救田先生和田太太。”
“从头到尾都在?”
“我到的时候,田太太已经去了,田先生临死前拜托我照顾你。”
“……杀人的是谁?”
“铁林后来也看到了,动手那个叫长谷,另一个叫影佐,是我在日本留学的教习。我慢慢说,和你说清楚。”
田丹看着徐天,徐天在她的目光下觉得如坐针毡,他想了想,“头一次碰到的时候,记得我说受朋友之托去办事?朋友的一艘船要出港,船上很多货是田先生的药品。我到了之后……药运走了,朋友临走托我去找你父亲。”
“为什么?”
“他们好像还有东西在田先生那里。第二天我到麦琪路,影佐和长谷正好在行凶。”
田丹捂着嘴,眼泪终于落下了,“他们为什么害爸爸。”
徐天艰难地一字一句说:“……和田先生的药有关,接受药品的那些朋友是共产党。我阻止不了长谷和影佐,地上有支枪,只好开枪报警。后来几天我心里一直憋闷,又去了麦琪路,听邻居说才知道你回来安葬了田先生和太太,赶到教会墓地,你写在石碑上的字都没干。”
“你还是没有全部告诉我。”
徐天不说话,看着田丹哭的样子心如刀绞。
“你见过我,但又什么都没说,你到麦琪路是去找爸爸的,那时候日本人也在,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家。”
“放阁楼上那张照片,原来在麦琪路壁炉上,进门就看到了,我也不相信这么巧。去药店那次,是知道你回来之后,我问铁林,忍不住自己去了一趟。说实话,看到墓碑上你写的字当天,我还去了一趟广慈医院……”
田丹抬头看着他,徐天慢慢解释着,“……头一次见,你掉的那张纸上印着广慈医院。”
“那天我去医院了。”
“那可能前后脚没碰到,医院里乱七八糟都是日本人好像刚刚出过事。”
田丹敛下目光,“……我出去租房是方嫂跟你说的?”
“是,我猜你大概会去的地方,找了小半天,找到这里。”
“怎么猜?”
“你看报纸租房广告,我手上也有一张报纸,离药店不远的房源附近差不多能碰到你。”
“……都说完了?”
徐天紧张地看着田丹,点了点头,“万一以后想起来还有没说的,我再补充。”
“这些就是你这么照顾我的缘故?”
“也不全是,缘故……上午在教会说了。”
徐天说完话,用眼角轻轻瞄着田丹,他看到田丹轻出了口气,扭头看着窗外,“你先走,我一个人坐坐。”
徐天起身,欲言又止,到了最后只说了一句:“那早点回来。”
田丹抬起眼睛看向徐天,泪光盈盈情绪复杂,“回哪里?”
徐天忐忑地小声说:“……同福里。”
田丹没再说话,徐天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小九在渔阳弄赌场找到了金爷,领着金爷金刚进了仙乐斯,不屑地说:“在这里等。”
金爷觍着脸问:“柳如丝小姐在不在?”
金刚小声地,“哥……”
小九白了他一眼没理会,顾自往里走。
“要不在的话,叫她也过来,她不在七哥的事不好办。”
金刚打量着白天空无一人的仙乐斯,“哥,我们是不是要倒霉了。”
金爷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要发达了。”
金刚撇了撇嘴,“我看不出来。”
“你这么笨怎么看得出。”
七哥和小九从里面出来,金爷迎上去,弯了弯腰,“七哥,我来了。”
七哥抬了抬下巴,“坐下说。”
金爷给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小心翼翼地只坐了半个屁股上去,“金刚你到外头去,”
又看向小九,“还有你。”
小九见状又要发作,七哥赶紧示意小九也离开。“听说你要帮我。”
七哥显然挺看不起这个破衣烂衫的混混。
“是听柳小姐说的吧?她在不在。”
“……在。”
“等下说完怎么摆平那件事,七哥如果相信,我只有一个要求,和柳小姐跳一支舞。”
“说。”
“就两句话。第一句,八哥仗义,但命不能留,因为当兄弟的要舍命保大佬。”
金爷观察着七哥的变化,七哥脸上没有表情地沉吟着,“第二句。”
“这件事七哥手下的兄弟不能做,我是外人,我送八哥上路,以后七哥把我当自己人。”
“……你怎么做?”
七爷一这样说,金爷就觉得成了,放松下来,把自己完全挪到椅子上,靠在椅背上悠悠地说:“怎么做一点都不用操心,保证到时候看起来是八哥仗义自尽。”
“法租界还有你这么一个能干人。”
金爷谦虚地咧嘴笑了,牙齿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显得暗黄而疏落,“七哥给机会,不然有本事也没地方用。”
七哥没再说什么,站起来走上楼消失不见。金爷独自坐着,一直坐到有些忐忑起来的时候,柳如丝款款走出来,她将留声机搭响,空荡的舞厅响起音乐,柳如丝站在舞池中间,仿如一个哀愁的奴隶。
金爷站起走到柳如丝身旁,“柳小姐我不大会跳,多包涵。”
柳如丝先将手搭到金爷肩上,“……摇摇就好了,怕踩到你。”
柳如丝一言不发,看也不看金爷一眼,金爷絮絮叨叨地吹着牛皮,“晓得我帮七哥办啥事体?以后仙乐斯我就经常在了,你要不开心同我讲,我做你靠山,以后保证养你……”
柳如丝听不下去,心里很烦躁,斥道:“住嘴,都是一模一样的东西。”
金爷闭了嘴,柳如丝如一具木偶在舞曲里来回摇摆。
小翠吃过晚饭,又荡到了裁缝铺里,靠在门边问:“宝荣叔做啥麻将没心思打了,马先生也老早关起门。”
“他出门白相去了。”
陆宝荣闷闷不乐。
“介么只有我们两个说说话了。”
陆宝荣不吭声,小翠直起身子,晃到陆宝荣身边,用胯轻轻撞了下陆宝荣,“我旗袍尺寸都记清爽了,要么再量一量。”
陆宝荣臊眉耷眼的,“量过了还量啥。”
小翠风情万种地又绕到了陆宝荣的另一边,“那块料子白天穿起来没有晚上好看,我的腰身白天和晚上也不一样,每个人都不一样,白天做事情衣裳袖口都要宽松一点,晚上穿就是要漂亮,所以量一量晚上腰身准头比好……宝荣叔你做啥?!”
小翠越说越惊恐,因为她看到了陆宝荣的表情。此时的陆宝荣下嘴唇颤抖,双目噙泪。小翠“哎哟”
了一声,赶紧找手帕,“啥人把你弄得介委屈,要死了,一把年纪哭成这副样子。”
“小翠以后不要再到我铺子里来。”
小翠停住了要给他找手帕的手,“为啥?”
“你把我的心都要骗碎了。”
“老玻璃,你碎不碎同我有啥关系。”
小翠一愣,脱口而出。陆宝荣情绪激烈地喊:“不准叫老玻璃,我老玻璃也比你要好!”
小翠意识到出问题了,“啥事体你把话讲清楚。”
陆宝荣委屈至极的样子,“我怎么不晓得你结过婚,我怎么不晓得哑巴老胡是你公公,我怎么不晓得都有两个小孩了!”
小翠扶住铺板,面如死灰,“……宝荣叔,我们两个以后一刀两断。”
陆宝荣气血上涌,开始口不择言,“我同你啥时候谈过对象,一刀两断个屁啊。”
“我是说隔壁邻居朋友也不做了,谁也不认识谁!”
小翠跺了跺脚,嘶声喊道。
陆宝荣扁了扁嘴,哀求着,“小翠……”
小翠拂袖离去,“死玻璃——!”
徐天和徐妈妈两人竖起耳朵听着外面,徐妈妈更八卦一些,凑在门板上听,不一会儿转回桌边,跟徐天说:“是小翠骂陆宝荣。”
“你看看去。”
徐妈妈一摆手,“我懒得管。田丹还不回来?白天她说到菜场等你我听见了,你们两个到哪里白相去了。”
“一起去了教会,后来到西餐厅坐坐,我先回来了。”
“这么晚……”
徐天心里有些酸楚,说的话也有点别的意思,“人家只是租我们家房,怎么好管她什么时候回。”
徐妈妈没听出来,自顾自地说:“总要给她留门的呀!”
“她有钥匙。”
“跟我说说,她家里到底是做啥的,我越看越觉得是上海本地人,怎么一个亲人都没有,倒有花不光的钞票。”
徐天一言不发,站起来回房,徐妈妈跟在他后面,“哎,是心里烦啊?我看得出来……”
徐天刚关上自己的门,便听见外面田丹回来了,徐天凑近门板听着,姿势跟刚才的徐妈妈一模一样。
这是田丹的声音,“徐姆妈。”
这是徐妈妈的声音,“回来了,真辛苦,啥东西。”
“西点蛋糕你尝尝。”
“你吃过没有,又是介贵的东西。”
再没有田丹的声音,之后是笃笃上楼的脚步,然后是门锁轻轻碰上,徐天松了一口气。
这个晚上,楼上楼下两个人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上,田丹沉默地吃过早饭,穿着徐妈妈的旗袍去上班。
铁林在巷口等着,看见田丹,招呼她,“田丹,天哥呢?”
“还没出门,你找他?”
“也没什么事,哎,记得把我爸的药带回来!”
“记得。”
田丹说着话走出弄堂,铁林疑惑地看着她,觉得她今天有些不对劲。
徐妈妈抻头看着田丹的背影,“本来两个人一起出门,今天理也不理自己先走了。”
“姆妈催一催宝荣叔把田丹的新衣裳快点做。”
“哎哟晓得了,你们俩到底出啥事情了,吵架了?”
徐天还在喝着碗底的一点豆浆,“我怎么会和她吵架。”
铁林探进身子同徐天打招呼,徐妈妈招呼他,“铁林,早饭吃过没有?”
铁林笑嘻嘻的,“吃过了,天哥上班去?”
徐天看向铁林,“在外面等我一下。”
铁林应着声缩出去,“徐姆妈。”
“小朋友嘴介甜,每次连杯茶都不喝。”
看得出来,徐妈妈很喜欢这个整日里笑着的小伙子。
徐天一边穿大衣一边说:“姆妈,这几天菜场说不定要派我出差。”
徐妈妈帮他抚平领子,“到哪里去?”
“弄不好说走就走。”
“几天?”
“还不一定。”
“不一定的事说啥。”
徐天温暖地向姆妈笑着,“我走了。”
徐天推门而出,铁林正在四下张望着,“又什么事?”
铁林跟着往外走,“我怕七哥又找你麻烦,特意过来送你到菜场。”
“我没关系。”
“还是小心一点好,晚上回来我找金哥,叫他和金刚两个送你。”
徐妈妈从门里出来,往对街铺子过去,“陆宝荣,田小姐的衣裳要加快做,来不及换了,做得好其他式样再多做几件。”
陆宝荣虎着个脸不吭声,徐妈妈气不打一处来,“做啥啦?昨天晚上小翠骂你我听见了。”
“骂我啥?”
“老玻璃,整条弄堂好像都要听见。”
“她骂我,问问她有资格骂我!”
陆宝荣又急了,徐妈妈摇着头回家。
金爷等在老料的办公室里,上身不动,双脚在桌下一个劲儿地抖,老料进来斜眼看着他。金爷说:“七哥叫我来的,料总帮点小忙麦阳饭店这件事情就好摆平。”
“什么小忙。”
“其他都安排好了,要麦兰捕房拘押室的钥匙。”
老料打开文件夹,头都不抬,只觉得金爷满嘴疯话,喝道:“出去。”
“料总,七哥说这件事情摆不平,他走投无路索性豁出去大家日子真的都不好过。”
“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说话。”
“那是七哥说的话,我是办事的,料总要想听,我也有两句话。”
老料过去将门反锁,“说。”
“七哥这次是死定了,要不我也不会帮他。上海滩都晓得他是杀来杀去的浑人,死到临头不会跑路,一不做二不休心里算算有仇的都送一刀,到时候就算料总你平安无事,租界里边死一个日本人不晓得还要多乱。我是小角色,你们大佬好不容易挣到太平好日子,总不想莫名其妙变没有是不是?”
“你要是帮老七来说狠话的,就出不了这个门了。”
“料总我脑子又没进水,我来帮你的,顺带手帮七哥,麦阳路这桩事情实际上你比七哥麻烦还要大。”
“我麻烦大在哪里!”
“刚刚说了,七哥是浑人不在乎,你是总华捕,比他身份贵重太多。”
老料认真看了看他,“……怎么摆平?”
“老八这么好的兄弟,肯定会自杀保七哥的。”
“你办得了?”
“办不了也要办,麦兰捕房的铁林是我兄弟。现在就缺一把钥匙,我晓得下面每个押房的钥匙,总捕房都有一把。”
“总捕房的钥匙不能拿出去。”
“钥匙拿出去不是把料总害了?我头寸介勿灵,料总和七哥以后还怎么相信我。钥匙拿到我前头放一分钟就好了。”
老料去一只柜子里取出一大串钥匙,放到桌子上。
“哪一只?”
老料用手指拨了拨,露出其中一只,金爷掏出印泥,摁了一只模子。
金爷正色道:“料总,我没来过这里,你也不晓得要出啥事情。万一办得不漂亮,我死活都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老料一声不吭,看金爷走出去,又拿出手绢,到桌前把其中那把钥匙上的红胶泥抹干净。
药房后库,方长青在搬药箱,方嫂和田丹在整理登记。方长青弯着腰数着:“酒精十瓶,胶手套二十六双……”
“田丹发什么愣?我来记。”
方嫂碰了碰在发愣的田丹。
田丹回过神来,“没关系,我记。”
“反正都好了,你们两个到前面去,我一个人反而省心。”
方嫂跟田丹走到前柜,“有心思?”
田丹低着头说,“没有。”
方嫂笃定地说:“徐先生那边问出啥事情了肯定。”
田丹叹了口气,说,“出事那天,他在我家。”
“啊?老早就跟你家有关系?”
“也不是,之前他和我爸爸见过,那天正好到我家里去,还是他报警叫来的巡捕。”
“那见到你怎么没跟你说?”
“他说那天救不了我爸爸和妈妈心里难受,不晓得怎么跟我说。”
“跟你不认识,正好和你爸爸认识,你又住到他家去,这么巧的事。”
“他想照顾我,千万百计要我住过去的,那天来药店,也是问他的兄弟铁林。”
“……他说你相不相信?”
田丹不假思索地说:“信。”
“真信?”
“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过,替我挂心担心,我晓得他是真心的。”
方嫂叹口气,“那你魂都没掉的样子,有人对你真心好,多好的事情。”
“我订过婚……”
田丹犹豫不决,方嫂嗤笑了一声,“就那个刘唐?早跟你说当他死了……你不会是跟刘唐有感情吧?”
田丹也叹了口气,“感情总是有的。”
“什么样子的感情?”
“小时候一起上学,一起长大,两家都认识,后来爸爸妈妈做主订婚,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大难来时他自己飞走了,倒是个陌生人从头到尾照顾你,这个徐先生要没有别的用心,我看比刘唐好一百倍。”
方嫂替田丹打抱不平。田丹喃喃地,“还没有报仇。”
“啥?说啥!你一个姑娘家报啥仇,命不要了?就算想报仇,日子也要过的,更要把日子过好,不然万一哪天人没了,没过过安生日子,想起来比没了性命还要亏……”
方嫂突然激动起来,田丹看着有些偏激的方嫂有些奇怪。
方嫂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打住话头,往后库去,“跟你说也不懂。”
金爷靠在街边发愣,铁林骑车过来,麻利地翻身下车,“金哥!”
金爷没动,等铁林过来。
“等下你到三角地去接一下天哥。”
金爷掀了掀眼皮,不冷不热,“做啥?”
“昨天七哥一伙把天哥带到仙乐斯去了,我怕这几天还会找麻烦,晚上我值班抽不出身。”
金爷腾地站起身来,“早不说!没问题,我和金刚保护。”
“……为什么每次都在这里找到你?”
“没有别的地方去。”
“你住哪里?”
“地下室潮得很,租的,白天都出来马路上吹吹风晒太阳。”
铁林摸了摸鼻子,说,“金哥,晚上你要没什么事情,我们俩说说话。”
“把徐先生送到家,我和金刚在同福里外头起码要等到徐先生睡觉,自己兄弟不好有闪失。”
铁林有些惆怅,“……金哥那我走了。”
“做哥哥别的本事没有,这种事情早就应该跟我说,放心好了!”
金爷拍了拍胸脯打包票。
铁林骑车离开,金刚马路对面跑回来,将一把新钥匙递给金爷。金爷抚着钥匙的新齿口,“……今天晚上弄一副热甜酒酿担子到麦兰捕房。”
“做啥?”
“越南巡捕喜欢吃热酒酿,我请客。”
“又要花冤枉钞票。”
“不用我们花钞票。”
“现在去哪里?”
金爷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的街角,铁林小小的背影正在奋力蹬着车子,“到三角地接徐先生。”
第十一章
长谷将车缓缓停到三角地菜场前,车外不远就是金爷和金刚。影佐在后座一直合着眼睛,显得有些疲倦,“法租界哪里饭菜比较可口?”
“……真要请徐天吃饭?”
影佐没说话,只是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长谷,长谷对上他的目光立刻把头低下,“我去问问。”
金刚和金爷蹲在街边,金刚嘴里叼着一根草,百无聊赖,“肚皮还饿着,为啥接徐先生?”
金爷看着菜场门口的人来人往,说:“保护,七哥的人要找徐先生麻烦。”
“徐先生啥来头?”
金爷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总之比我们有来头。”
长谷下了车走到金爷面前,“喂,法租界饭馆哪里最好?”
金爷瞟了长谷一眼没搭理,金刚很起劲,“大三元,当然是大三元。”
长谷不太高兴,用脚踢了踢蹲着的金爷,“问你,喂!”
“没大没小,不晓我是啥人?喂喂喂喂你个狗屁!”
金爷火很大,站起身看着长谷,眼瞅着就要吵起来。
金刚小声跟金爷说:“哥,这位爷从那辆汽车里下来的。”
金爷稍稍收敛了一些,长谷忍了又忍,又问了一遍:“大三元怎么走?”
“自己找。”
金爷扬着下巴非常蛮横。
长谷骂了一声日本话,金刚听见了,缩了缩脖子,“日本人……”
金爷侧头看见了长谷衣服里的枪,感觉背后寒风突起,他立马蹲下利索地抄起路边一块石子,“……很好走,我把路画出来,你一看就晓得。出这条街,左转弯,过两个十字路口右转……”
金爷画得很卖力,长谷侧头看着。金刚也跟着蹲下,碰了碰金爷,“哥,徐先生出来了。”
长谷也抬头看见了徐天,徐天往这边过来,金爷迎上去,“徐先生,我和金刚两个是来保护你的,放心好了,保证没人敢半道动你一根毛。”
长谷在徐天面前站定,朝路边的车子歪了歪头,目光阴狠,“上车。”
徐天犹豫着没有挪动,长谷加重了语气,“上车!”
徐天看向金爷,“金哥,我办公室抽屉有一封信,麻烦告诉一声田丹。”
金爷不明所以,看了看长谷又看了看徐天,茫然地点了点头。
徐天钻进小汽车,车开起来。金刚茫然地看着小车即将绝尘而去,问道:“我们怎么办?”
“跟牢徐先生!”
“两只脚哪里跟得上汽车。”
金爷小跑起来,“肯定去大三元。”
金刚跟上金爷的脚步,一边跑一边念叨:“日本人请徐先生吃大三元,到底啥来头……”
偌大的大三元包间里只有徐天与影佐两人。包间里装潢讲究,杯盏锃亮,刀叉齐全,红木圆桌上铺着考究的桌布,上面陈着几样小菜,但是徐天却无心吃饭。
影佐给自己斟了杯酒,看着徐天,“你还是不喝酒?”
徐天跷着二郎腿侧坐着,语气疏离客气,“一直不会。”
“不劝你,我自己喝一点,这是什么酒。”
“黄酒,女儿红。”
“女儿红?”
“乡下人在女儿满月的时候,把这种酒酿出来埋到地底下,等女儿长大嫁人的时候挖出来做喜酒喝,所以叫女儿红。”
“这个也在地下埋了很多年吗?”
影佐饶有兴致地端详酒杯里的液体,拿在鼻尖前闻了闻,一副陶醉的表情。徐天冷眼看着他,“酒楼里哪有这么多年,讨个口彩叫这个名字。”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喝到你的喜酒。”
“我自己都不知道。”
影佐把酒杯轻放在桌上,“你喜欢田丹?”
徐天语气冷静,淡淡地吐出三字,“很喜欢。”
“广慈医院的事是你做的?”
“是。”
“不会是替她受过吧!”
徐天坐正身体,看向影佐,唇角笑意若有若无,“你看我和她谁像是能做那些事的人。”
影佐逼视着他,“徐天,你知道我的职业。”
“很清楚的。”
“第一你瞒不了我,第二你敢认,就等于不要自己的命了。”
“我的命在田先生家那天差点就没了,不过,看在从前的分上……我死倒是无所谓,但姆妈会受不了,而且我不想离开田丹。”
影佐难听地笑了,“求我?”
徐天看着他,表情仍是不变的沉静稳重,“是。”
“你在广慈医院做什么了?”
影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有些隐隐的兴奋。
“那天我去找田丹,药剂室的人说她刚走,我看到很多你们的人在动手打人,想起前几天田先生和田太太死的样子,很生气,就顺手布置了一些麻烦。”
“布置什么麻烦。”
徐天的语气稀松平常,好像他只是在菜市场溜达了一圈,又顺手买了些小菜,“在药剂室我把一瓶硫酸移了位置,拿走一瓶乙醚,到候诊室换了消毒用的蒸馏水,用两块方糖顶住走廊的弹簧门,把换下来的蒸馏水沿墙角流到弹簧门那边,再到配电室松了油灯的螺栓,拔掉保险盒。”
影佐眯起眼睛,危险的气息渐渐从他身上蔓延开,“……然后呢?”
“乙醚把消毒的针头炸了,蒸馏水溶化方糖,门反弹碰到一个木架,架子砸碎候诊室的玻璃,停电后酒精箱被从候诊室跑出来的人撞翻,油灯提到走廊掉在酒精上。”
影佐好半晌没吱声,给自己又倒了杯酒,“还是像以前那样聪明。”
徐天微微垂着头,看着桌布上缀着的流苏,“一时冲动。”
“可惜,你应该做更大的事情,而不是些雕……”
影佐一时卡了壳,徐天接了他的话,“雕虫小技。”
“做了这些为什么没走又回来。”
徐天还是垂着头,保持缄默。影佐不停地喝酒,徐天听见女儿红倒进酒杯的声音,影佐嘟囔着,“说不通。”
“……当时真的是想也没想就做了,后来一想田丹可能还在医院里没有走,弄不好反而把她害了,跑回来碰到了你们。”
徐天一脸诚恳地解释,影佐狐疑地看着他,“之前为什么不说实话?”
“……害怕。”
徐天答得坦然。
“你心里肯定在想,我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杀了你。”
“是。”
“我不是这么想的。”
徐天不说话,抬头看着影佐。“这个酒喝不醉。”
影佐又倒了一杯。
“我一滴就醉。”
影佐把酒壶推到徐天面前,“喝一杯。”
“刚才你说不劝酒。”
“就一杯。”
“我喝了酒比死还要难受。”
“总比真的死要好。”
徐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酒壶,“……我不喝酒。”
影佐盯了他一会儿,徐天毫不退让地同他对视,影佐开口:“明天我离开上海,你要到客轮码头送我。”
“……那就是说我现在可以走了。”
“这里是法租界,总不能在这里把你带走。”
“明天什么时候?”
“十点。”
“我如果不去呢?”
影佐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徐天也未发一言,起身离开房间。徐天的心更加忐忑,等走到了大三元门口,才发觉自己的手心已经湿透了。金爷迎上去,“徐先生出来了?心吊在嗓子里,再过五分钟看不到人,我和金刚就进去接你了。”
徐天看着金爷,“为啥?”
“铁公子吩咐我们两个照顾好徐先生。”
“我没事。”
“大三元的菜好吃?”
“一口没吃,回家吃。”
“徐先生同那两个日本人认得?”
“认得。”
徐天看了看外面的太阳,迈开步子沿着长街走着。
“早说就放心了。”
金爷和金刚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你们回去吧?”
“送你回同福里。”
“刚才说的那封信我自己回去和田小姐说。”
“啊?噢。”
金爷瞎答应着。
包间里的影佐还在喝,长谷推门进来,影佐对长谷说:“这个酒好像真的喝不醉。”
长谷垂手而立,表情恭顺,“先生伤还没好,少喝一点。”
“广慈医院意外是徐天做的,你觉得我身上的伤还有那两条跑走的船会不会也和他有关?”
“不管有没有关,杀掉他就是了。”
“这样的人如果能为帝国做事多好。”
长谷不说话,影佐又接着说,“支那新政府筹备正需要人才。”
“先生连喝酒都劝不动他,他不会愿意的。”
影佐看了看长谷,起身离开。
夜色四合,同福里又弥漫起饭菜的香气,徐家堂屋里,三个人围着吃饭。徐妈妈往外头看,问徐天,“外头两个啥人?”
“金哥,朋友。”
徐妈妈撇了撇嘴,一脸嫌弃,“吓兮兮的,看上去不像好人。”
田丹说道:“金哥不是坏人。”
徐妈妈看向田丹,“你也认识?”
田丹笑了笑,“我租徐姆妈的房子还多亏他。”
徐妈妈的筷子一直拿在半空中,仔细看着田丹的表情,“田丹昨天你好像有点不高兴。”
田丹低了头,“没有。”
“真没有?弄得天儿也提心吊胆,跟姆妈一起猜你是啥心思。”
田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徐妈妈放下心,夹起一块豆腐搁在碗里,“等下你自己同天儿好好说说。”
“姆妈,田丹都说没啥你还乱讲。”
徐天搁下饭碗起了身。
“你去哪里?”
“门口。”
徐天打开门,招呼金爷和金刚,“金哥,进来一起吃饭。”
金刚眼巴巴地看着徐天,又看着金爷。
“不好意思,跟铁林说好要在外头帮你看牢的。”
金爷早已饥肠辘辘,咬了咬牙回答道。
“七哥他们不会再来的。”
“那也小心一点好。”
“你们俩在这,弄堂里的人都不敢出来了。”
“那我们到弄堂外头,一样的。”
金爷拉着金刚往外走,“你就当我们俩不在,自己兄弟不用心里过意不去。”
徐天在后面连声招呼,“哎!金哥!”
金爷头也没回,只伸出胳膊摆了摆手,徐天无奈把头缩了回去。
上海的冬夜寒浸浸的,金爷跟金刚在街边冻得直跺脚,金刚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低头蹭着地,“哥,真要帮天哥看一夜?”
金爷裹了裹不知道从哪儿骗来的破旧大衣,说:“看前半夜,后半夜去巡捕房。”
金刚索性在原地小跑起来,“冷死了……”
两个安南巡捕站在巡捕房门口,看到铁林过来,拉出系在腰带上的钥匙打开押房。铁林抬头挺胸迈着方步走进去,两个安南巡捕守在门边,老八形容枯槁,头发散乱,看了铁林一眼,旋即又扭过头去。
铁林蹲在他身边,打开油纸包,送到老八面前,“喏,专门给你买的鸡脚。”
老八看也不看。“真不吃,那不客气了,我自己都流口水。”
铁林托着油纸包在老八眼前晃了晃。老八暗暗吞了口水,扭头过去不看他,“不客气,铁公子你吃好了。”
铁林长叹一声,开始啃鸡脚,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老八不管以前你干多少坏事,害多少无辜的人,有没有害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人越货你肯定没少干,但说实话这次我蛮佩服你的,是男人就认了算了,耗在这里多没意思。”
“我还能在这里耗多少天?”
铁林啃得忘情且投入,“两三天,一两天,我不想送你走,但把你引渡到日本人那里去我也拦不住,你杀的是他们的人,除非在这里招了,是你杀的人,还是别人叫你杀的。”
“招了就没事了?”
铁林看着老八,嘴里还嚼着,“我出去杀一个人,跑回巡捕房承认是我杀的,就没事了?你们这帮人脑子里都是糨糊,从来不晓得世界上有法律这回事!”
“七哥和料总没有帮我想办法?”
铁林顾自吃,摇摇头不理他。
“你去跟他们说,放我走,我再也不来上海。”
“当我是空气啊,我抓住你,再跟他们说把你放走,神经病!”
铁林抬头瞥看他一眼。
“铁公子你不讲义气。”
铁林眼睛一瞪,“我最恨人家说我不讲义气,我宣过誓的晓得!”
“宣啥誓?”
“除暴安良执行法律维护治安保卫平民!谁让你杀人?”
老八不屑地“嘁”
了一声,“谁杀人你都管?”
“谁杀我都管,这种事情六亲不认。你在这里认账还像个男人,转到日本人那边再认,法租界黑白两道脸都让你丢干净。”
铁林直着嗓子嚷嚷。
老八想了想,更加颓废,“……鸡脚给我留两只。”
铁林白了他一眼,“早不说,正好还有两只。”
“你是个愣头青。”
铁林不以为意,“你比我愣。”
“……三井是我杀的。”
俩人啃了一会儿鸡脚,铁林问:“谁指使你的?现在不说,到日本人那边也要问。”
老八专心啃鸡脚,不再说话。铁林把自己那只啃得干干净净,将口供笔录挪到老八面前,“现成的笔录,看看对不对,对就签字。”
老八签了字,继续啃鸡脚,铁林拿了笔录离开,出了押房。铁林抄起电话拨了料啸林办公室的号码,响了许久却无人接听。铁林咂了咂嘴,将口供笔录交给安南巡捕,“认账人是他杀的,其他还没说,口供你们拿好,明天换班交给总捕房,今天晚上好松口气了。”
过了很久很久,弄堂里都没人了,金爷抖抖索索地敲开徐家的门,“徐先生……”
徐天披着衣服开门,“金哥你还在呀!外面这么冷。”
金爷冻得脸都白了,“没啥事吧,没事我和金刚就走了。”
徐天感激地说:“快回去,金哥!”
金爷点点头,又裹了裹破大衣和金刚离开。徐天关上门,见田丹从楼梯下来。田丹将怀表递给徐天,“帮我看看。”
徐天拿在手里看了看,“坏了?”
“没有,每天我用它自鸣叫起床,刚才不会响了。”
徐天接过来倒腾,田丹歪着头在一边看,不一会儿,怀表在徐天手里鸣出声音,田丹开心地接过去,笑眼弯弯。徐天想了又想,看着她的脸色试探地问道:“……不生气了?”
田丹的手指来回摩挲着怀表外壳,笑着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徐天暗暗舒了一口气,一整天的担惊受怕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田丹站起身,盈盈道:“我上楼了。”
“明天要是不响,我让姆妈上去叫你。”
田丹往楼上走,转过身来朝他晃了晃怀表,“修好了,会响的。”
田丹笃笃地往上走,“哎……”
徐天叫住田丹,田丹停在楼梯上看着他。徐天摸了摸鼻子,低头道:“算了,明天早上再说。”
“什么事呀?”
“小事。”
田丹歪着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又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巡捕房门口,金刚猫着腰,金爷跟他耳语了几句,不一会儿金刚领着一副热腾腾的小吃担子到捕房前。
“在这里服侍他们出来多吃两碗。”
金刚看着口水都快滴下来了,“我能不能吃?”
金爷豪气十足地挥了挥手,“敞开肚皮吃,铁公子请客。”
说罢金爷进了捕房,找到铁林,“铁兄弟,跟你回个话,徐先生睡下了太平无事。”
铁林看看时间,“这么晚?”
“也要回去睡了,顺便叫副热酒酿担子,请你们几个热乎乎夜宵点心。”
两个安南巡捕往外伸着头,金爷笑了笑,“去吃吧,担子不好挑到捕房里来,钱都讲好了,只管吃!”
两个安南巡捕奔小吃担子而去,铁林看着金爷,有点纳闷,“钱你付了?”
金爷拍了拍胸口,“讲好了兄弟你不要管。”
铁林拔腿出去,金爷转身到押房前,将钥匙插进去,门应声而开,老八睡眼蒙眬地看向金爷。
金爷大步迈到他跟前,低声说:“七哥叫我来超度你。”
旋即在老八脖颈大动脉至咽喉划了一下,然后将手中的刀片在老八的布鞋底割开一层口子,再将刀片放到老八手心,一路小心不沾到老八的血。老八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命丧黄泉,金爷看着老八还圆睁着的双眼,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说:“放心,你的档子以后我会管好。”
金爷锁好押房门,将钥匙放入口袋,往巡捕房大门而去,他在门边站好,铁林正好在那边付完钱回来。金爷假模假样地说:“客气什么,你花钱我花钱不是一样的。”
“金哥你老是打肿脸充胖子我又不是不知道。”
“有钱就花,没钱再用兄弟的。”
“你去吃啊。”
金爷憨笑着,“我老早就吃过了。”
铁林犹豫地说:“金哥……”
“啊?”
“其实我晓得你和金刚是在街上打游飞的,之前你说的那些都是屁话。”
金爷闻言低了头,过了好久才说:“……是,碰到你和天哥以后,我不想再做那些事了,是真的。”
“那要做什么?”
“我总归是捞偏门的,我想到七哥那里试试看有什么好帮忙,你在七哥那里有面子,方便的时候帮我说几句。”
金爷似乎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这么说。
铁林面露难色,金爷赶紧说:“不方便也没关系,我自己想办法。”
“也不是,现在我正押着七哥的人,再说这个案子结起来七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铁林,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你是哥,看不起你就是看不起我自己,其实七哥他们我也从来没有看不起,不杀人不犯法,脾气大一些打打架也没什么了不起。”
金爷出神发愣,老八一死,铁林无疑会惹上很大的麻烦,他开始有些隐隐的后悔。可是老八若不死,他不知何时才能再有这样出头的机会,铁林顶多是停职罢了,他比起铁林,生活要艰难得多,这次权当铁林帮了自己的忙……铁林把他的怔忪全看在眼里,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发愁,哪天找天哥商量商量,他办法多,给你和金刚想个出路。”
“什么味道?”
金爷突然说道。
“……没有,甜酒酿的味道。”
“外头介老远闻不到,捕房里的味道。”
铁林仔细在空中闻了闻,“嗯,是有味道,你鼻子跟狗一样灵。”
金爷走到押房门边,有血从门底下渗出来,他一只脚尖踩到了血里,脸色顿时变了,“……铁林。”
铁林过来一看,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奔向门口,金爷看着他,铁林又奔回来,“哥,你把血擦干净,不要一路踩出去,快点!钥匙在他们那里我要叫来开门,擦干净啊!这案子较劲的人太多,把你牵进去麻烦大了。”
金爷擦干净鞋尖的血,装作失措的样子,“里面啥人?”
“老八,杀三井的那个,快走。”
铁林几乎是把金爷推出巡捕房,又将两个安南巡捕叫进去。
金爷回到担子边,怔怔地呆立着,金刚吃得热火朝天,“哥,来一碗,”
金爷没反应,金刚碰了碰他,“哥?”
金爷劈手抢过碗,“别吃了!”
金刚急了,“你发啥脾气?”
金爷对担主吼:“滚,滚蛋!”
金刚不敢吱声了,一个安南巡捕飞奔出来,跨上自行车拼命蹬走。铁林出现在门口,朝金爷猛挥着手,“快走,快走啊!”
金爷转身走,金刚后面小跑跟着。金爷走一段到下水道口将那把钥匙撅断一节,走了三程,钥匙撅成三节,分别扔到三个下水道里,金刚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金爷此时心情很复杂,转过头来跟金刚说:“……以后铁公子也是你的哥。”
金刚小声嘟囔着,“怕他看不上我。”
“明天一早到同福里接徐先生。”
“还接啊?”
金爷大步走着,面无表情,“徐先生是铁公子的哥。”
第二天一早,徐天在家门口等着田丹。趁着等待的工夫,他站在弄堂里细细打量着一砖一石,深深地呼吸了弄堂里的烟火气,他不知道今晚还能不能再回到这个地方。徐天心里溢出了浓浓的不舍,他想再多看一会儿,田丹却正好关门出来,徐天只能同田丹一起往外走。田丹“哎呀”
一声,停在原地,“给铁林带的药忘记在店里了。”
徐天有些心不在焉地继续往前走,田丹追上来,“我下班再配一份送过去。”
徐天突然开口,“下班绕一趟菜场好不好?”
“有事?”
“我办公室抽屉里有样东西帮忙拿回来。”
“你自己不会拿?”
“我有别的事。”
田丹看着徐天的脸色很凝重,也不好多问,只不明所以地应下,“那我先去铁林家,再去菜场。”
两个人一路沉默地走着,又等了一会儿电车,俱都无话。徐天一直缄默,田丹心里也跟着莫名的惴惴不安,听到电车的叮叮声说:“徐天,车来了。”
徐天鼓足了勇气说:“田丹……”
“啊?”
徐天眼睛里的温柔都快溢出来了,“看看你。”
田丹心中一暖,偏着头笑着,“今天早上你真奇怪,要我去菜场拿的不是你写的信吧?”
徐天一愣,旋即无奈地笑了,她太聪明,聪明得让自己有些措手不及,如果她没有这份聪明,就不会布置出广慈医院那样的杀局,也就不会有眼下的困境。可就是这样的田丹,才让他着迷,他甘愿为她赴汤蹈火。
田丹笑着说:“想得出,我不去拿。”
田丹跳上电车,徐天愣愣地一直看着电车离去。
“徐先生。”
徐天回身看见金爷和金刚缩在街角,徐天脸上的茫然还没来得及收拾,“你们两个不会在这里一晚上吧?”
“中间去了一趟麦兰捕房,铁林那边出事了。”
“啥事!”
“昨天晚上从你这里走,我想去巡捕房和铁林说一声,好叫他也放心,到那里话没说几句,押房门缝里有血渗出来,铁林说里面关的是老八。”
“开门进去看了吗?”
“钥匙在总捕房派来的安南警手里,铁林怕我在场说不清,拼命叫我走,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了。”
“你怎么想起来去捕房?”
“铁林叫我接你的时候要我晚上去陪陪他说话,他晚上当值抽不开身,要不他就自己接徐先生了。”
徐天怔愣愣地站着,金爷觉得徐天有些奇怪,又问道:“徐先生,你不过去看看?”
徐天这才回过神来,“……我还有其他要紧事。”
“还有啥事比这桩事更要紧!铁林弄不好要倒大霉。”
徐天喃喃自语,“如果能回来的话。”
“你要到哪里去?”
徐天看向金爷,恢复了正常的语气,“你先去铁林家,我要是能过去一定过去。”
“好!”
又过来一趟电车,徐天紧走几步跳上去。码头上,影佐在等徐天,长谷远远站着,徐天赶过来,走到影佐跟前,还微微喘着气。影佐笑了,“知道你会来。”
徐天身体笔直,站在他面前,“不来不行,上海沦陷了,我家住在上海,你随时能找到我家里。”
“昨天晚上睡着了吗?”
“反而睡着了,反正今天死活都要来的。”
“我没睡好,在想怎么处置你。”
“想好了?”
影佐掏出一支左轮,“想好了。”
徐天笑了,“……又是枪。”
“你曾经也是军人,用军人的方式解决问题简单一些。”
“我没有做过军人,最多只算学员,中途还退学了。”
影佐退出转盘里六粒子弹,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广慈医院的事,如果是向别人坦白,现在你已经死了,同意吗?”
“嗯。”
“另外,我怀疑田鲁宁做的事也与你有关。”
徐天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影佐。
“我们之前有交情。”
“求学的时候你帮助过我。”
“我有些不忍心但又不能放过你,所以三粒子弹,朝自己的头开一枪,你死我就放心了,活下来我也算对自己有个交代,公平吗?”
影佐将三粒子弹和开仓的左轮交给徐天,远处的长谷掏出自己的枪,警戒着徐天。
徐天接过来,放在手里掂了掂,“……我运气一直都不好的。”
“碰到我,你的运气已经很好了。”
徐天苦笑了一下,“恰恰相反,碰到你像碰到一场噩梦。”
影佐也跟着笑了,肆意又猖狂,“子弹装进去,扣一下扳机梦就结束。”
徐天装入子弹,影佐的眼睛里迸射出异样的神采,“转一下,好,开始。”
徐天紧张得要命,扣扳机,枪没响,徐天脸色煞白。影佐比徐天还刺激的样子,仰天长笑。徐天将枪交还给影佐,“我可以走了吗?”
影佐笑声骤然停住,盯着徐天,“不可以!你运气太好,再加一粒子弹。”
徐天的眼里顿时刺出凌厉的光,冷声道:“影佐!你食言!”
影佐不以为然地笑了,“食言?我刚才说开完一枪让你走了吗?我说可以对自己有个交代。再说就算食言,下一次你还是愿意相信我,因为你没有让我守信的力量。”
影佐又装入一粒子弹,“四粒!”
徐天不敢接枪,逼视着影佐,影佐笑得轻飘飘的,“我真的很想很想再看看你的运气。”
“这一次如果枪没响,我可以走吗?”
“可以,但我以后回来还是要找你。”
“……你要保证。”
“我保证,拿住枪。”
徐天站着不动,牙缝里挤出两字,“不够。”
“向天皇保证!但是你连百分之二十的机会都没有。”
徐天艰难地接过枪,盯着枪半晌,一狠心收仓,抬手便冲自己一枪。枪没响。徐天身子晃了晃,睁开眼,把枪还给影佐,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地跳着,连带着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我要走了,你想向我背后开枪就开吧。”
徐天说罢转身。
“等等!”
长谷拦住徐天的去路,影佐打开弹仓,又装入一粒子弹。
“命真硬,这样的概率太小了,我需要你。”
徐天回身虚脱一般看着影佐。
“我不会向你背后开枪,你可以走,但现在有一个要求,是昨天晚上我想好的。”
“什么?”
“我今天走,但还要回来找你。”
“我知道,你刚才说了,但也许你回不来,两国交战谁能保证自己能活多久。”
影佐笑着说:“我回来的时候,你要为我、为大日本帝国工作。”
“……怎么可能?”
徐天好似在听天方夜谭一样。
“这是前面那两枪的基础,如果我不认为你是可用之人,为什么要给你那两枪机会?”
“那两枪是机会?”
“不是吗?”
“好吧,那现在我是不是得到机会了。”
“现在这支枪里有五粒子弹,答应在我回来的时候为大日本国工作就可以走了,如果不愿意,向自己再开一枪,也许你又赢了。”
好半晌,两人只是对视,俱都无语。徐天先开口,无力地说:“……我想回家。”
影佐很认真地说:“我真想看看枪会不会又没响,你有机会让我心服口服彻底放过你。”
徐天已经有些崩溃,蹲在地上,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只想回家……”
“那就是答应了?”
影佐步步紧逼着,徐天不语。
影佐又笑了,“说好了,等我回来,我们是有交情的。”
徐天起身离开,影佐一直看着徐天消失,码头上轮笛长鸣。
徐天快步行走着,慢慢开始小跑起来,跑了不知道多远,又慢慢停下来,扶着墙走着。他脸上的表情欣喜而轻松,影佐说回来找他的事情根本没有被他放在心上,徐天现在心里全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此时此刻他只想回到同福里,回到姆妈与田丹身边。
转过街角有一家面食店,他在临街的凳子坐下。伙计上前招呼,“吃什么面?”
“……光面。”
伙计吆喝着:“光面一碗。”
瞬间一碗清水光面就端到徐天面前,徐天抄起筷子吃了两口,“加一点雪菜肉丝。”
伙计甩了甩白毛巾,“要加钱的。”
“加两份。”
伙计往徐天面碗里添了点雪菜肉丝,徐天开始恶狠狠地吃。伙计在一边看着他吃得忘我,说:“还不如直接点一碗大排面实惠。”
徐天头不抬眼不睁地说:“再来一碗大排面。”
大排面又端上来,徐天两份一块儿吃,边上的客人看着徐天,徐天也抽空瞟着他们,客人在一边窃窃私语:“发洋财了,这样吃。”
“你们一人一碗大排面,我会钞。”
客人很讶异,“真的假的?”
徐天喝空碗里的汤,“会钞。”
“六块三角六。”
伙计也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徐天“啊”
了一声。伙计说:“他们两个也一人一碗,我听到了。”
“好好……我说我会自己的钞,好好!”
徐天从兜里掏出钱,“啪”
地一声放在桌上,“不要找头了。”
小面店里的人都认为碰到了大款,徐天站起身抹着嘴,行走得畅快起来。徐天风风火火跑进办公室,“冯大姐!”
他拉开抽屉取出那封信,“我出去一下。”
冯大姐抬起头,看他火急火燎的样子,“刚刚来,啥叫出去一下?”
“有事。”
“寄信啊?”
徐天脸上的笑意藏不住,“运气好得我自己都不相信,不用寄了,嘿嘿!”
冯大姐眼看着徐天又跑出去,等想起来追的时候徐天已经跑得没影了。
巡捕房又迎来了各位大佬,日本人带来了个白大褂法医,老八原样横在押房里,法医在里面左看右看。一屋子的人在外面等,铁林在角落里,不复昨晚意气风发之态。法医出来报告结论:“排除看守杀人,只有自杀没其他解释,刀片藏在鞋底。”
“看守是什么人?”
“是公董局总捕房的两个安南巡警,另一个是二十四小时之内抓到凶手的铁巡捕。”
日本军官嚷起来:“不可能!为什么要自杀!”
法总说:“口供你看过了,凶手两个小时前招认行凶,显然是畏罪自杀,或者不想被引渡,这个案件已经结束。阁下如果还要执意滋事,从现在开始起你方的任何举动将视为占领军与法租界之间的接触,与本案无关。”
日本军官悻悻地一挥手,“走!”
法总看向角落里的那个人,“铁林。”
铁林怏怏地走过来,“在。”
“当值期间人犯出现意外,停职七天。”
铁林还意图解释,“老总,我怎么知道会出事,钥匙在总捕房派来的人手里。”
法总一伙人不理睬,径直出去,老料恨得咬牙切齿,“铁林,才七天!老总保护你,这种事放别人头上不是降职就是开除!”
一伙人走干净,另一伙收尸的人进来。大头看了看铁林,“一晚上没睡觉,铁公子?”
铁林垂头丧气,眼底泛青,“没有。”
大头笑起来,“回去睡七天,我们想还没机会呢!你没看出来,老总们心里高兴死了,老八自杀解决难题大家都松口气,混码头的就是仗义!”
铁林蒙蒙地看着老八被裹起来,抬出去。
金刚被金爷派到了铁家,金刚在屋里左摸摸右看看,“铁叔,药瓶子空了。”
老铁不理会,金刚晃了晃药瓶子,“你的药开水吞还是涂脚上,还是要放到炉子上煎?”
老铁看着他烦得很,“小朋友,你小时候是不是得过脑膜炎。”
金刚很认真地想了想,“我记不起来。”
“明明是一只药瓶,怎么涂在脚上,还放到炉子上煎?”
“噢,铁叔刚才你是嘲笑我?”
金刚挠了挠头,“不要紧的,我哥叫我服侍好你,等铁公子回来,大家都到这里碰头。”
“大家?”
金刚掰着手指头数,“我、金哥、天哥加铁公子,反正你脚不能动,出也出不去,再加上你。”
“为什么要碰头,有啥好事?”
“没好事,是坏事,铁公子抓回去的老八昨天晚上好像是死了,好像啊我是说,有这个机会大家在一起说说话。”
老铁目瞪口呆,瘫坐在椅子上。
小九一早上就出去打探消息了,过了些时候回来报告,“七哥,老八死了,说是用刀片自己划的脖子。”
七哥正跷着二郎腿在办公室里喝茶,这样的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七哥脸上难得地带了笑,“人领回来,好好葬,给他家里寄钱。”
“我们都不知道老八的家。”
七哥没说话,小九看了看他的脸色说道,“那个姓金的在下面。”
“叫他上来。”
小九领命下楼,跟金爷说:“七哥叫你上去。”
金爷往里走,小九跟着,金爷停下来,派头十足,“你不用跟着了。”
小九不理他,继续和金爷一起走,到了楼上,金爷示意小九给他开门。小九瞥看他一眼,推开门自己先进去,七哥示意小九先下去。金爷不动声色,小九狠狠剜了金爷一眼低头关门出去。
七哥站起身,踱到金爷面前,“老料马上过来,你在也好,把事情了结了结,你说个数目,我和老料一人出一份。”
金爷恢复了谦卑的样子,“七哥,说好的我一角钱也不要,柳小姐陪我跳过一支舞了,帮两个大哥料理好事情,相信我看得起我已经够了。”
“那你来干什么?”
“回复一声,事情办好了。”
七哥不太相信,“就这样?”
正在这时,小九敲了敲门,推开门说,“料总来了。”
料总进来,看见金爷愣了一下,“老七真没想到你手底下还藏着介有本事的人。”
七哥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都让你晓得怎么在江湖上混。”
“少同我装洋,和三井谈生意那天就在楼下见过,你还把他骂走了。”
“料总和七哥说话,我走了。”
金爷转身欲走。
老料冷冷地说:“这样就走,牢靠不牢靠啊?”
“我的人有什么不牢靠。”
老料不理七哥,问金爷:“昨天晚上的事你一个人办的?”
七哥也看着金爷,金爷看了看两人,屋子里一时有杀气。
金爷想了想,“我和我下面几个兄弟办的,一个人哪里办得好。”
“……现在像你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老料笑得意味深长。
“老料你什么意思,不相信我兄弟?”
“他是你的兄弟吗!”
“老八原来手里的档子都交给他了,渔阳弄的档子他在管,以后还要捕房多照应。”
金爷听了这话,心里一阵狂喜,面上还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老料冷声说:“……原来是这样,老八难怪要自杀。”
“你来不是为这件事吧?”
“那当然,老八自杀官司暂时算结了,日本人还是要那批货,我劝你舍财保业,不要再胡来。”
“要不要我把单子再给你看看?”
“不用,捕房里有。”
七哥从抽屉里取出货单拍在桌上,怒气隐隐,“这么大一批货,一千块!”
“我再说一遍,官司暂时结了不算真结了,日本人心里知道怎么回事,现在一千块都不要想,货一分不要送出去,三井的事才算彻底了结。”
“那就不要了结!”
“是你说的,再求我也没用了,日本人自己到仙乐斯找你。”
“说啥?”
“给你打圆场都不晓得,日本人自己到仙乐斯要货,你死得比谁都快!”
老料气呼呼地摔门走了,金爷在一边听着,大概明白了来龙去脉,他舔了舔下嘴唇,说道:“……七哥,料总说得对,舍财保业。”
七哥上下打量着金爷,金爷想了想说:“还在风头上,钞票挣不完的,何苦跟日本人对着干,也不要和料总翻脸,法租界在日本人地盘中间,仙乐斯在料总地盘中间。”
“那你说怎么办?”
金爷做了个颇为难的表情,说:“料总在气头上,我找他说。”
七哥怎么会不明白金爷的心思,“……老八的档子你管了,我刚才说话算数的。”
金爷乐了,“七哥放心,你会看好的。”
七哥唤来小九,吩咐道:“带金哥去老八的档子,原来老八底下的事以后都问他。”
小九看了看金爷,恨恨地道:“……是。”
金爷出来,对着繁华的街道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小九压下心里头的火气,“……先去渔阳弄。”
金爷看都不看他,口气很大,“那个档子我熟,你交代好,我明天过去。”
小九斜着眼,金爷装大爷,“下午我两个兄弟说好了有要紧事商量。”
金爷离开,小九十分生气,又无处排解,只能在他背后啐了一口。
金刚跷着二郎腿,听一会儿老铁的收音机,又起身一通乱拧。老铁烦躁地说:“你到底要听什么,外国话听得懂吗?”
金刚傻呵呵地摇了摇头,“不管外国话中国话我都听不懂。”
“那听什么。”
“女人说话。”
金刚傻笑着,可是老铁已经快崩溃了。
铁林耷拉着脑袋回来,提着一瓶酒一包卤菜。老铁拄着拐杖迎上去,“铁林,这是你兄弟?管管他,把我们家当他自己家了。”
铁林把酒菜往桌上一扔,“爸,给你买的酒和卤菜,庆祝一下,老八死了日本人不吭声了,我停职了。”
“停职?”
铁林往桌上一趴,浑身酒气,“七天,时间不长,高兴吗?”
老铁看儿子明显已经是喝大了,配合着答话,“……高兴。”
铁林把酒瓶举到半空,摇摇晃晃的,“高兴喝酒!”
金爷到门口,挨个打招呼,“铁公子,铁叔。”
金爷又看见金刚窝窝囊囊塞在椅子里,低声呵斥他,“金刚从椅子里起来。”
铁林这才看见金刚,“你,你们怎么来了?”
“担心你出事,也不好到捕房去,天哥说到家里来等。”
铁林盯着金爷看了片刻,眼神迷蒙,“……天哥呢?”
金爷扶着他坐好,“他下班赶过来。”
铁林“嘿嘿”
一乐,大力拍了拍他的后背,“你也带酒了?你有啥高兴事?”
金爷硬承着他这两下,“……给你带的,陪你喝。”
铁林咧开嘴乐了,“爸爸,这是金哥,我要跟他拜把子做兄弟。”
徐天快步走着,招手拦黄包车,“三泾桥,一块钱。”
黄包车夫站住看着他,“两块。”
徐天想了想,弃车小跑。黄包车夫哼了一声,“一只洋也要省,上海人就是精!”
铁林面前又倒上了酒,拍着桌子说:“老八义气,宁愿死也不供七哥,虽然是杀人犯,但他杀的是日本人,比你和我有出息,你到外头去杀一个?哪天把我真的弄出脾气来,巡捕不做了,弄一把机关枪跑到南边去打仗!打死一百个也不偿命。”
老铁坐在他对面,爱答不理地驳他,“打死你人家也不偿命。”
金爷顺着老铁的话说:“铁叔说得对,巡捕还是要做,老北门不能少你这样仗义执法的巡捕。”
铁林指着金爷的鼻子,打了个酒嗝,又接着说:“你说还是要捞偏门的。”
“……别的我也不会做。”
“不要做犯法的事情,不然我一样抓。”
“金刚你就抓过,不过我从心里佩服你。”
铁林笑了,拍了拍金爷,被金爷躲开,铁林一手拍在了桌上,碗里的酒洒了小半出来,“你有良心,不过心肠太软,捞偏门和七哥那种人在一起会吃亏。”
“吃亏有兄弟帮我。”
铁林瞪眼说:“谁敢叫你吃亏!”
“铁公子,刚才说结拜是不是真的,我活到这么大也没有什么好拿出来说的,只有一颗心一条命……”
铁林用手势打断金爷,把酒碗端到金爷面前,“把这碗酒喝掉。”
金爷毫不犹豫地喝了,铁林大手一挥,“重新倒一碗,我也倒满。”
金爷倒满两碗酒,铁林用手拄着下巴,脑袋不住地往下耷拉着,“爸,我要和金哥结拜了。你当一辈子巡捕结了个兄弟老料,金哥以后肯定要比老料有出息。”
老铁一副不愿理他的样子,“不要说我的事,有出息不稀奇,有出息还要有良心!”
金刚在外面冻着,徐天喘着气快步过来,金刚抖抖索索地跟他打招呼。
“铁林回来了?”
“在里面。”
徐天跑得岔气了,手按在肋下,“你怎么不进去?”
“我……我吹吹风。”
徐天迈进门,正看见铁林和金爷正儿八经对着家里的关老爷像结拜,徐天看了看老铁,只有先定住身子。铁林的口齿变得无比清晰,“关老爷在上,我和金哥结为异姓兄弟,天长地久细水长流,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金爷也学舌道:“关老爷在上,义结金兰如有违心三刀六洞不得好死!”
三支香罢,二人喝了一大碗酒,金爷扭身步子踉跄,一头栽倒,徐天赶紧上前扶起金爷,“铁林来帮忙,真重。”
铁林也摇摇晃晃,竭力扶起金爷,“扶到我房里,金哥睡我的房里!”
徐天将他的手拨开,“你放手,自己都站不住了。”
徐天用尽全身力气,把金爷扶到铁林房里,放倒床上。他看了一会儿不省人事的金爷,才转身带门出去。金爷睁开眼睛,门留了一条缝,金爷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说话声。
铁林给徐天倒了碗酒,徐天推辞道:“我不会喝酒。”
铁林把酒碗磕到他面前,又变成了大舌头,“高,高兴!”
徐天无奈地摇头,“真的不会。”
铁林不由分说把那一碗干了,还朝他亮了亮碗底,“那我帮你喝,碗里还有酒气算你的。”
徐天拿起碗闻了闻,一阵皱眉头,铁林嘻嘻笑了,“你看你文绉绉酸兮兮的样子,谁晓得你实际上本事那么大。”
“老八的事情怎么样?”
“死了,自杀,日本人不高兴大家都高兴,我不高兴。”
“怎么会自杀呢!”
“刀片割喉咙,门打开来的时候已经咽气了。”
徐天听得很仔细,“谁开的门?”
“总捕房派来的人,钥匙在他们手里。”
“没有追究你?”
“停职七天。”
“这样最好,和你无关就算过去了。”
屋里的金爷暗松口气,合上眼睛。老铁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你们说话,我回房间。”
铁林也晃晃荡荡地站起身,“爸我扶你。”
“自己都不牢靠,这几步我的脚还走得动,停职七天回来喝酒,拜关老爷,凭空家里多出一个人在床上睡着了……”
老铁嘴里数落着,消失在自己的房间。
徐天忖了一会儿说:“铁林,以后案子的事情千万不要再找我,早晚会惹事,给你惹事也给我惹事,我还想平平安安过日子。”
“我本事有限,你不帮忙好多杀人放火的坏人我抓不到。”
铁林扁了扁嘴,软声撒娇。
“总之以后我不插手。”
“……我刚刚和金哥结义兄弟。”
“我看见了,蛮好。”
“金哥义气。”
“……是。”
铁林趴在桌上看徐天,“我们应该三个人一起结义。”
“我不用。”
“天哥你不讲义气。”
徐天语气轻轻的,“什么叫义气?你不要说我知道,义气大多数时候害人害己。”
“我不害人,叫兄弟害了我心甘情愿。”
徐天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只觉得他这份情义着实难得,他端起空碗,“铁林我拿空碗和你碰碰,你是好朋友。”
即使是空酒碗,徐天也被熏得不轻。
“好朋友空碗喝酒?”
徐天考虑了一下,说:“我今天了掉一桩大心事,喝就喝一点。”
铁林高兴了,“爽快!”
徐天拿起酒壶,十分小心地倒了一碗底,他嫌多了,要倒回去,铁林看着徐天,徐天皱着眉头,狠心饮尽。铁林啧啧道:“不了解的人,肯定不愿意和你交朋友。”
徐天晕乎乎地,连说话声音也大了些,“那样最好。”
“你的事我都挂在心上。三井单子上那批药,迟早我要想办法,放心!田丹以后不管任何事情,我帮到底,那两个日本人不要再让我看到!”
“看不到了,走了……”
屋里的金爷又把眼睛睁开,徐天和铁林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徐天也学铁林一样趴在桌子上,“铁林你醉了。”
“差远了,我酒量比你大一百倍总有的吧?”
徐天真的醉了,铁林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眼前的一个铁林变成了好几个,“你同田丹说什么了。”
“我说什么?”
“你和她到仙乐斯接我那天。”
“我说……”
铁林努力地回忆,最后一拍脑袋,“忘了!你也不把和她的事情说清楚,中间一段后面一段,我不晓得哪句该说哪句不该说,我劝你直接跟她讲实话,喜欢她要娶她做老婆,以后我和金哥叫她嫂子,用不到弯弯绕。”
话音未落,田丹突然出现在门口,“铁林,给你药送过来。”
田丹看到桌上趴着的人,以自己看错了,“……徐天。”
徐天看着田丹,努力让自己恢复正常,指着铁林说:“你来了,铁林喝醉了。”
铁林拍掉徐天的手,“我没有喝醉,丹姐你怎么知道我家。”
田丹看了看两个人,茫然地说:“你留的药方条子上有地址呀。”
“铁叔在里面,让他把药吃了,我们一起走。”
徐天勉力支撑着自己不瘫在凳子上。
田丹问:“水在哪里?”
铁林和徐天同时指了指柜上的暖壶。
田丹又问:“铁叔呢?”
铁林和徐天又同时指了指里屋。
田丹狐疑地看着他们两个,倒了水端着进去。
铁林用手背拍了拍徐天的胸口,嘿然笑说:“多像我嫂子。”
徐天将铁林拉出去,金刚还守在外面,“金刚,你进去看看金爷,他喝多了。”
金刚“哦”
了一声,进了里屋推了推金爷,“哥,你睡这里了?回家。”
金爷睁开眼睛,“我们那个地方也叫家?明天起住渔阳弄。”
金刚很是欣喜,“真的!”
徐天看金刚进了屋去,推了推铁林,“铁林,你喝多没有。”
铁林忙不迭地摇晃着脑袋,“绝对没有,清楚得很。”
徐天犹豫了片刻,“……算了。”
铁林将徐天扯回来,拍着胸脯,“天哥你要说什么,铁林赴汤蹈火。”
“这世界上除了姆妈,田丹对我最重要,你知道为什么?”
铁林愣愣地看着徐天,试图让眼睛的焦距对准徐天,“我知道。”
徐天无比认真地说:“你不知道,现在告诉你,长谷和影佐杀田先生和田太太完全因为我,为了让田先生的药平安送走,七个兄弟把命交给我,田先生是替我死的。”
“……七个兄弟?就是你说的共产党?”
“这些事现在和田丹说我怕她恨我,我怕她走。”
“七哥手上的那些药和共产党运走的是一批?”
“是,那些药朋友要回来拿的,卖到日本人手上,我对不起朋友。”
铁林对徐天肃然起敬,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伸出大拇指,“天哥,你义气。”
徐天赶紧拍掉他的手,“根本不是义气的事。”
铁林打了个立正,“要我做什么!”
徐天朝他摆手,“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乱说。”
田丹出来了,站在门口说:“吃过药了,我们走?”
老铁也跟着瘸出来,“铁林,这姑娘哪里的?”
铁林说得无比顺口,“我嫂子。”
徐天瞪着铁林,铁林又纠正道:“……我田丹姐!”
田丹低着头,走到徐天身边,小声说:“走吧。”
徐天跟上去,铁家父子一直目送着俩人消失。
老铁叹了口气,“啥时候你娶这样一个姑娘回家,从来没有女人服侍过我。”
“爸进去,我在外头想想。”
“想啥?”
铁林抱着头蹲在家门口,“……天哥不是一般人。”
“那你刚才怎么不跟徐先生拜关老爷!”
“他和他那些朋友不拜关老爷。”
徐天和田丹往回走,走着走着徐天落后了,田丹回头看,徐天脚步飘浮,脸色潮红。喝酒的滋味原来是这样,像脚踩在云朵里,像人飘在半空中,心里有轻松的味道,快乐在身前左右飞来飞去,影佐消失了,刚才徐天是就着那个恶魔喝了平生第一口酒。
“不要管,我慢慢走。”
田丹用手虚扶着徐天,“你喝酒了?”
徐天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嗯,喝了很多,脚步发飘很舒服。”
“要不要我扶你?”
徐天又一下一下地摇着头,“绝对不用。”
田丹还是不敢拿掉双手,手隔空托在他的肘部,“本来送完药,我要去三角地的。”
“做啥?”
“你说叫我到办公室抽屉里帮你拿样东西。”
“……早上你说不拿,我自己拿了。”
田丹眼睛盯着徐天的脚步,怕他走着走着摔倒,嘴里问着:“是什么?”
徐天的眼神无辜,还带着些孩子气,“没什么。”
“是信啊?”
徐天“嘿嘿”
笑了,口齿有些不清晰,“不是,什么也不是。”
“你真的喝多了,”
田丹很担心,伸手拦车,“黄包车!”
徐天赶紧阻止她,“走两步比坐车好。”
一辆车停过来,田丹跟车夫砍价,“同福里。”
车夫伸出两只手指头,“两块。”
徐天在一边站着直晃悠,“这么贵不坐了。”
田丹拉徐天上车,“快上来。”
车夫回头看着,“这位先生吃老酒了,到时候吐在车上没人管,先付钱。”
田丹掏出钱给车夫,车夫看了看钱,拈出一枚,“小姐你这块钱是铁皮做的勿好用咯,换一块。”
田丹收回车夫给的一块,“我明明给你好端端的两块,怎么会这样?”
“小姐勿要敲竹杠哦,我刚刚出车,身上除了你给我的钱,一块钱多出来都没有。”
车夫把剩下的一块放在车板上,一手捏一只衣角把衣服掀开,“不相信你搜。”
田丹露出为难的表情,要再从兜里掏一块钱。徐天摁住田丹的手,吃力地从车座里起身,去握住车夫拈着衣角的左手,用劲捏了捏,“兄弟,衣服里襟破了,回家缝一缝。”
车夫一下子脸就红了,徐天靠回车座上面,车夫收拾起车板上的一个钱,转身拉动车子。
到了同福里,车夫放下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走了,徐天下车便踉跄到墙角干呕。
田丹站在他身边很无措,“喝这么多酒……”
“你先进去,免得弄堂里面说闲话。”
徐天扶着墙说。
“车夫怎么不要那一块钱了?”
“你已经给他了。”
“……他把钱换了?”
“嗯,衣服内襟里面有个破洞,一块钱扔进去,正好掉到前襟衣角,他用手捏住掀开衣服叫人搜。”
“你怎么知道?”
“……老花头精,谁都知道。”
田丹用手捻着衣角,低着头愧然说:“我就不知道。”
“从前你们家一定是包车,”
徐天反应过来,赶紧道歉,“对不起,又说你们家从前……”
田丹摇了摇头,“没关系,都说开了。我也没有别人可以说,以后你要是不嫌麻烦,我跟你多说说我家的事,我从前的事。”
徐天直愣愣地看着田丹,百感交集,呕地一声又扑到墙角去了,田丹在徐天后背轻轻拍了几下,“以后不要喝这么多。”
徐天对着墙角,嘀嘀咕咕,“以后不要逞能做傻事,天外有天……”
田丹没听清楚,问他:“啥?”
徐天直起身子,看着田丹,“……我说以后我再也不逞能喝酒,闻都不闻。”
小翠倚在老马门口,她站立的角度斜着眼能看到陆宝荣的铺子,陆宝荣也能看到她,但看不到与她说话的老马。
小翠脸上是笑着的,“死老马,我骂你听到?”
老马就在她对面,语气里带着调情的意思,“听到了。”
小翠一声唤得比一声嗲,“死老马死老马死老马,晓得我为什么要骂你?”
“不晓得。”
“再装就没意思了。”
“晓得。”
小翠瞟了一眼斜对门的陆宝荣,又对老马说:“你好不要脸。”
陆宝荣妒火中烧,但表情鄙夷不屑。
“是不要脸。”
“这种事情你怎么好跟陆宝荣去说。”
“那我要跟谁说?”
“谁也不能说。”
“我以为陆宝荣反正这么熟,跟别人我死活不会说的。”
“偏偏就是陆宝荣不能说,你不是好人。”
“反正你们大家都认为我不是好人,我再做好人就吃亏了。”
小翠又瞟了一眼斜对面,陆宝荣装作若无其事的神情特别欠揍,小翠心里也开始怒火中烧,面上偏偏笑吟吟的,“……老马你晓得,就这一点你特别招人喜欢。”
“哪一点?”
“你坏。”
小翠的音调婉转,末尾还带着颤音,听得老马跟陆宝荣心里都痒痒的。
老马有些吃不准,讪笑道:“你不要开玩笑。”
“帮我把头发弄到耳朵后面去。”
“啥?”
小翠直勾勾地看着老马,眼神里带着挑衅。陆宝荣见到一只手伸出来,将小翠额前一缕头发理到耳朵后,这对陆宝荣来说几乎五雷轰顶。
小翠又笑了,对老马眨了眨眼睛,“我头发是不是要剪了?”
“现在剪?来来来……”
陆宝荣视线里的小翠消失到老马铺子里,陆宝荣冲出自己的铺子,冲到老马铺边,又退到铺子里,自己跟自己发狠劲,用剪刀狠狠地剪着布料。徐妈妈的脸适时出现在铺前,“……发啥神经!你神经病啊?”
陆宝荣凶巴巴地说:“做啥?”
“衣裳叫你赶,做好没有?”
陆宝荣把剪刀一摔,转身回了里屋,“自己拿!”
徐妈妈知道他最近气不顺,也不跟他计较,自己翻了新衣服拿回家,“田丹,新衣服做好了,试一试!”
徐妈妈举着衣服上楼,田丹开门下来接衣服,“徐姆妈小心第三步楼梯。”
“穿好下来照镜子啊!”
田丹甜笑着答应,楼上刚关了门,徐天就推门进来,嘴里念叨着:“完了!”
徐妈妈赶紧迎上去,紧张地说:“啥事体?”
徐天腿脚一软,坐在椅子上,“我酒喝多和铁林话说过头了。”
“啥过头话?”
“不该说的话。”
徐妈妈凑近去闻儿子,“喝酒了?不对啊,一点酒气也没有。”
“还没有?我自己都闻得到。”
徐天晃晃地起身,徐妈妈跟着儿子,徐天晃到自己房里,“砰”
地一声砸到床上,昏死过去。
徐妈妈摇着头关上门,回到前堂,田丹一袭新衣,明丽照人地从楼梯下来,徐妈妈笑着赞叹:“真好看,天生衣服架子,快照镜看看。”
徐妈妈和田丹一前一后在大衣柜镜子前,“啧啧,徐姆妈最年轻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好看。”
田丹笑得害羞,“我哪里赶得上……”
镜子里出现了另一个人影,俩人同时打住话头,回身看。徐天不知何时站在后面,他晕晕乎乎地,“是好看,主要是衣裳好看。”
然后徐天晃回自己屋,关上了门。徐妈妈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想起来打圆场,恨铁不成钢地说:“不要理他,从小不会说好听话。”
田丹扭过头去,偷偷地笑了。
金爷和金刚大摇大摆走进了渔阳弄赌场,以庄家为首的一众混混都站起身垂首道,“金哥!”
“从今天起我吃住都在这里了,还有我兄弟金刚。”
金爷努力让自己找到大佬的感觉。
“九哥吩咐一切听金哥的。”
庄家不情不愿地回答,脸上还带着些许不忿,金爷只假装没有看到,“啥九哥?以后这里只有我和七哥的话。”
“是。”
金爷招呼庄家,“过来,柳如丝小姐会来这里?”
庄家摇头。“那明天叫一辆黄包车,送我到柳小姐家去一趟。”
“晓得了。”
第十二章
这天晚上,金爷翻来覆去的没睡好,刚睁眼就催着让人叫车往柳如丝家去。金爷往黄包车上一坐,突然生了一种把全上海都踩在脚底下的豪迈感,这滋味让金爷如沐春风,即使是在车后小跑着的金刚也昂首挺胸。
柳如丝住在一栋小洋楼里,前门临街后面有院。金爷下车摁门铃,梳着两个麻花辫的女仆萍萍开了门,露出一个脑袋,警惕地瞅着金爷,“找啥人?”
金爷整了整自己新买的行头,中气十足,“柳小姐在不在。”
柳如丝出现在门里,诧异了片刻,“你来干啥!”
金爷咧嘴一笑,“和柳小姐说几句话。”
柳如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心中狐疑,“就在这里说。”
“这里不方便。”
“我刚起床,你进来更不方便。”
金爷瞅着柳如丝匆匆裹就的大衣下面露出的一抹肤色,面上有些不太自然,“……老八的档子都归我管了,以后我们是自己人了。”
柳如丝看到了他的眼神,冷哼一声,将大衣遮得更严实,“……你真行啊!”
“跟你说过的话我肯定做到。”
柳如丝语气很不屑,“差远了,不还是做奴才。”
“一步一步来。”
柳如丝又瞥看了他一眼,“说完了?恭喜恭喜。”
说完转身往里走,消失在金爷的视线里。
金爷讪讪笑了,冲里挥挥手,“晚上过仙乐斯去看你啊!”
萍萍关上门,金爷回身,看两个混混和金刚的神情,觉得自己有些丢人,金爷又恢复了刚才的派头,“去总捕房!我跟料总有事。”
柳如丝坐在梳妆台前喃喃自语:“什么脏东西也配按我的门铃……萍萍!”
萍萍走过来,站在柳如丝身后,“小姐。”
“我们这里是不是归麦兰捕房管?”
萍萍不明白柳如丝的意思,柳如丝放下一个剔透的香水瓶,“我说如果遭贼挨抢了。”
萍萍“啊”
了一声,“谁敢抢你啊小姐?”
柳如丝扬了扬脸,“跟你说不明白!……去一趟麦兰捕房找一个叫铁林的巡捕,就说我们家遭贼挨抢了,让他过来查查看。”
萍萍点了点头。
“记住叫谁了?”
萍萍认真地答道:“麦兰捕房的铁林。”
“他叫不过来,你也别回来。”
萍萍“哎”
了一声,忙不迭地出门,柳如丝开始挑衣服。萍萍到麦兰捕房扑了个空,又跟大头问了路,千辛万苦找到铁林家门口,铁林宿醉未醒地出来,头发乱糟糟,眼睛通红,吓了萍萍一跳。
“你找谁?”
“我,我找铁林。”
铁林揉了揉眼睛,“我就是。”
“我家遭贼挨抢了,小姐叫你快去!”
铁林打了个哈欠,“啥乱七八糟的!我停……我休息不当班。”
萍萍特别认真地说:“家里被偷被抢了,就找你。”
铁林的脑筋有点转不过来,“你怎么找到家里来的?”
萍萍着急地跺着脚,“你到底是不是巡捕!”
“……是啊。”
“是就跟我走。”
萍萍不由分说地就拉着铁林往外走,铁林“哎哎”
两声,又返回去拎了件棉衣披在身上。
柳如丝在里屋,外头传来开门声,“小姐,铁巡捕来了!”
她摊了一床的衣服,想了想,还是将衣服全部拢进柜子,决定穿一身睡衣。
柳如丝风情万种地走出去,铁林看到是柳如丝,又看了看她的衣服,有点傻眼,他挪开目光,满脸不自然地道:“……你啊?”
柳如丝朝沙发努了努嘴,“坐。”
铁林站着不动,“抢还是偷?现场在哪里,不要动。”
“你看我这儿什么最值得抢。”
柳如丝顾自坐在沙发里,露出了一截白皙的小腿,白得炫目。
铁林双手抄在兜里,也不看她,不冷不热地问:“什么?”
柳如丝换了个姿势,小腿全部暴露在空气里,“我啊!”
“你不是好好的?有人威胁要绑架你,谁?不可能,谁跟七哥过不去。”
“我跟七哥没关系。”
“那到底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就请你过来坐坐,喝杯咖啡。”
铁林很无语,转身就要走,柳如丝出声挽留他,“上次在仙乐斯你帮我出头,我心里感激,还从来没人那样帮过我,”
柳如丝站起身,身段妖娆,“你喝什么咖啡?”
铁林背着身子扭过头看柳如丝,“我啥时候帮你出头了?”
“在七哥办公室,你来接一个姓徐的先生。”
铁林又把头转过去,“想不起来。”
“我记在心里。”
铁林小声嘟囔:“吃饱饭撑的,没丢东西叫什么巡捕啊?我走了!”
铁林说走就走,柳如丝完全没反应过来,铁林走到门口又转过身,“你穿这么少不冷么?我捂好棉衣都冻得要死。”
大门“咣”
的一声被摔上,屋里剩下萍萍和柳如丝,萍萍觑着柳如丝的神色,“……小姐要不要我给你去拿件衣服?”
柳如丝还盯着那扇被摔上的大门,“这种人我就没见过。”
萍萍安慰柳如丝,“我们不理他。”
柳如丝转身进屋,“比那些像苍蝇一样的男人好一万倍。”
金爷到总捕房扑了个空,打听到老料在大三元,又带着金刚奔到了大三元。包房里,老料和几个士绅模样的人在喝茶。茶房敲了敲门,“料总,外头有个姓金的先生找你。”
老料一时想不起来,“姓金?”
金爷伸进半个身子,老料回过身,客气地朝几位士绅说:“几位改天再说话,我谈点公事。”
几个人拱手而去,金爷进来,老料换了副语气,不大热络,“坐,喝茶?”
金爷不敢坐,“我怎么好喝料总的茶。”
“这么能干的人,喝几口茶算啥?”
金爷小心翼翼地坐在离料总稍远的地方,喝了一口,“真好喝。”
“来说老八的事。”
金爷装糊涂,“老八啥事体?我不晓得。”
老料看着金爷,笑起来,“老七要有你一半才干,都不是今天这个局面。”
“料总,我是来替七哥跟你商量那批货的事情。”
“我已经说过不想帮他圆这个场了,但你来讲情,我听听。”
“那批货我没有看单子,看了也不领市面,七哥说值几十万应该不会乱讲的,日本人那边还是要靠料总,我瞎猜猜啊,料总先不要生气。”
“说。”
“这批货来去对七哥不是生意,对料总肯定是一桩生意,货到日本人手里料总要有好处的……”
老料没说话,神色也没有变化。金爷观察着老料的神色,一边斟酌着一边说:“……原来好处你和三井怎么算我不晓得,算多少七哥想不通也做不成,除非日本人真到法租界来明抢。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三井死了,他那份货单子在总捕房,日本人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货。料总要是相信我,我死活说通七哥一分钱不要把货让出来,料总再说个数目,我把货到黑市卖掉一些给你换成金条,剩下的料总面子十足送给日本人,这样大家都过得去了。”
老料半晌才说话:“……老七会答应?”
“他不答应也要答应,料总才是法租界大佬,七哥一时气头上,我慢慢帮他明白。”
老料比画了一下手指。
金爷点了点头,“八根,小黄鱼,晓得了!”
老料笑了,拍了拍他的肩,“事情办好常常到大三元来坐。”
金爷笑得很谦虚,“来不来大三元都要把事情办好的。”
老料靠回沙发上,放松下来,笑道:“……有出息。”
金爷在菜场门口等着徐天出来,徐天看金爷后面还跟着两个小混混,这架势让他愣了愣。
“天哥……”
金爷搓了搓手迎上去,又转头跟小跟班们说:“你们到马路对面去。”
金刚和两个混混离开,徐天问金爷:“酒醒了?”
金爷面露惭色,“睡一觉就好,没喝醉。”
“什么事?”
“顺道过来和你说几句话。”
“进去说?”
“就在马路上说几句,我还要去仙乐斯。”
徐天看了看对面的金刚和混混。
“我现在帮料总和七哥做事。老八和三井死都是因为一批货,七哥和料总要一个中间人,他们答应我把这批货摆平,以后老八的档子归我管。”
徐天点了点头,“噢,好事。”
“天哥你是明眼人,啥都瞒不过。我是捞偏门走斜路的,以前在铁林那里好多事你也没有点破,我心里十分感激,现在我和铁林结义了,那和他就是亲兄弟一样,我心里有一杆秤,内外有别好坏分得清。”
“金哥何必要跟我说这些事。”
“我一点也不赌气,天哥你经过大世面,好比一条龙藏在法租界过老百姓日子。”
徐天摆了摆手,眼角下垂,“胡说八道,你们才是龙。”
“我最多是条泥鳅,我晓得天哥不大看得起我……”
徐天急急地又摆着手,“真的没有。”
金爷说得真诚,“天哥要是看得起我,我心里反倒不舒服了,人都要讲来头的,你的来头你是不想说,我没有啥来头只好拼命往上爬,有时候我都看不起自己。”
徐天被他说得很不舒服,赶紧打断他,“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你和铁林都是好朋友,再说下去我要请你吃饭了。”
“那批药的事,我想办法弄好,天哥再请我吃饭。”
“什么药?”
金爷窥着徐天的反应,慢吞吞地说:“那天喝多了躺在铁林床上,你们在外面说的话我听到几句,三井要的那批货里,有天哥朋友的货?”
徐天有些意外,思考了一瞬还是应了下来,“……是。”
“那些货说白了不是强霸来的,就是打仗死了货主没人领,正好七哥和老料让我办,天哥你把仓库货位吩咐给我,我想办法留下来。”
徐天斟酌着,脑子飞速转着,“……你倒是有心。”
金爷看着徐天的表情,笑着说:“没心怎么做兄弟。”
“货留下来,料总和七哥会不知道?”
“他们又不到仓库去,再说料总要吃小黄鱼,七哥肯定赌气两眼一闭当货全部没有过。”
“……晓得了,仓库货位回头还要再叫铁林去单子上看看,等弄清楚了麻烦你。”
“尽快啊!噢对了,天哥放心我一句不会同别人讲的。”
徐天点了点头,一直看金爷走远,他有点担心。他始终觉得金爷不会无缘无故帮这个忙,却又一时找不出他的破绽。徐天只能顺着金爷的话往下说,这批货太重要,这次错过了机会,怕是再也无法完成这个任务,徐天叹了口气,看来只能随机应变了。
同福里,四个工人托着一张新床小心挪动,徐天在边指挥边帮手,小翠老马陆宝荣一众人在看热闹,床终于进了屋。徐妈妈跟在后头,嘱咐着:“往楼上搬小心一点啊!”
老马凑过来,“徐姆妈,新床给谁睡啊?”
徐妈妈指了指楼上,“田小姐自己买的床,原来阁楼就两块木板子。”
“那是要长住了。”
小翠也探头探脑地看。
“长住多一份房租,陆宝荣你说是不是?”
陆宝荣缩了缩脖子,转身进屋,“跟我有啥关系。”
“这些天你老是像吃火药一样,到底谁让你不开心?”
老马嘿嘿乐,“他身体不好,要吃中药调一调。”
小翠扭开去。
田丹小心地指挥着工人把床放好,几个人收了田丹的工钱离开,徐天上来仔细地看了看,笑着说:“刚刚好。”
田丹从手包里拿出两样东西,盈盈笑着,“给你。”
徐天眨了眨眼睛,“啥?”
“说好要谢谢的。”
田丹声音软糯,认真地看着徐天。
徐天接过来看,是两张戏票,也笑了,“真请我听评弹啊!”
“不愿意去?”
田丹唇角漾笑,故意逗徐天。
“不要告诉姆妈,要不然问东问西。”
田丹会意地抿了抿嘴,“晓得。”
楼下传来徐妈妈的声音,“天儿,床放好了?”
田丹走到房间门口,朝楼下喊:“徐姆妈你上来看看。”
徐天侧身下了楼,同田丹对视一眼,两个人因为有了共同的小秘密而显得更加默契。
金爷站在仙乐斯二楼办公室的大玻璃窗前,有种君临天下的感觉,下面歌舞升平,柳如丝光彩照人。
七哥进来,金爷立即恢复恭谦的样子。“赌档那边不管,跑这里干什么?”
“我见了料总,货的事要赶快和你说一下。”
“老料怎么说?”
“……料总没有松口,说不想管了。”
“那正好我卖给别人。”
七哥漫不经心地说着话,坐在沙发上。
“七哥,料总本来明明跟日本人有好处的,现在不管不是好事。”
七哥抬头瞥看他一眼,“……有多不好?”
“料总说老八虽然一命抵三井一命,但日本人认定三井是因为那批货死的,现在就算把货白给日本人,谁出头谁以后的日子不好过,算是结仇了。”
七哥沉吟着。
“料总他不愿意跟日本人结仇。”
“他根本就和日本人是一头的。”
金爷为难道:“这我也不好说。”
“老八到底怎么死的?”
“自杀。”
金爷早有准备,对答如流。
“我问你到底怎么死的。”
“……这件事只有七哥和料总知道。”
“你再去找他。日本人这根线是他牵来的就要牵到底。吃好处的时候把我放一边,有麻烦的时候还想把我放一边。既然老八那条命他有份,那三井的命他也有份,他要不出面交货摆平,索性大家一起跟日本人撕破脸。”
“我原话去向料总说?”
七哥烦躁起来,朝他低声吼:“你不是说能办好吗?”
“……这么大一批货,我本来想七哥这边多少要弄点钱。”
“还弄个屁!一千两千不够我恶心的。”
金爷心里石头放下一大半,唯唯诺诺地应了,“我再去说。”
金爷从办公室里出来,立马换了副样子,步履轻盈穿过仙乐斯后台,一切都按照他预想中发展。
侍应生恭恭敬敬的,不复当初要小费的样子,“金哥。”
金爷停下来,爱理不理的样子,侍应生见他不理会,脸上笑意又带三分,接着说:“柳小姐请您到她的化妆间。”
“……在哪里。”
侍应生引金爷到一扇门边,弯着腰说:“金哥,以前不周到的地方多包涵。”
金爷看了他一眼,满意地笑了,“自己兄弟不客气。”
侍应生笑意更盛,替金爷推开了门。
柳如丝的化妆间里金碧辉煌,甚至能与楼下大厅的装潢媲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金爷从未闻过的香水味道,墙上挂着的演出服闪着亮闪闪的光,温香软玉的化妆间让金爷有些晕,一时间不知道要先迈哪只脚。
柳如丝坐在梳妆台后面,蓦然出声,“……我唱歌的时候看见你在上面。”
金爷调整了下,争取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轻浮,“柳小姐太漂亮了。”
“把门关上。”
“还是开着好。”
“……为什么?”
金爷还是站在原地,“七哥就在楼上,万一要误会了不好。”
柳如丝从梳妆台后面溜达出来,高跟鞋踩在长绒地毯上无声无息,她唇角笑意若有若无,站在金爷身边,呵气如兰,“怂货,你不是要养我吗?”
金爷硬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这个话是真的,凭良心。”
柳如丝又凑近了几分,在他耳边小声说:“那天你走之后我想了想,好像不应该把你拒之门外,有一天你做了仙乐斯的老大,哪里还有我的活路。”
“这个话不能乱说,能给七哥做事已经心满意足了,柳小姐千万不要到七哥面前说我的坏话。”
“你放心,我就是一个女人,谁强我在谁的屋檐下面挣钞票。”
“我这只屋檐小,随时给柳小姐撑牢。”
金爷犹装镇定。
柳如丝的一只手抚在金爷肩上的褶皱,低声说:“现在屋檐小,谁知道以后会变多大,前一段金哥还喝酒都付不起钞票呢!”
金爷脑子里乱哄哄一片,晕乎乎地说:“现在也不宽裕,交到我手里档子都是七哥的,我帮七哥管一管。”
柳如丝后退了一步,手也拿开了,手臂环在胸前,饶有兴致地打量他,“跟和我跳舞那次你好像变了个人。”
金爷讪讪地笑着,柳如丝靠在梳妆台上,媚眼如丝,“是在这里拘束对吧?我请你吃个饭,算向你赔罪。”
“就我们两个人?”
“大三元。”
“要不要跟七哥说一声?”
柳如丝笑着看他,“你是希望我说一声,还是不说。”
金爷犹疑着,不知道柳如丝忽然转变的态度,是不是来自七哥的指示。柳如丝哪里知道他的盘算,盈盈道:“那就把麦兰捕房你那个巡捕朋友一起叫上,三个人吃饭,七哥知道也没话说。”
金爷点了点头,“那就好了。”
“说好我请客。”
金爷咧嘴笑了,“好!”
药店里,方嫂正在教田丹包饺子,面粉面板饺子馅摊了一桌子,方嫂的动作熟稔而有技巧,包出来的饺子个个模样端正。方嫂伸头看了看田丹的成果,笑着说:“比上次包得像样多了,带点回去,让徐先生也尝尝。”
田丹的动作依旧很生疏,“谢谢方嫂。”
“我和长青到上海七八年了,平时做药店忙里忙外的,也只有逢年过节包一次饺子感觉还有一点家的样子。”
“长青哥呢?”
“在楼上也不知道干什么。”
田丹把饺子放在手心里,仔细端详着,随口说:“方嫂,你们俩也不想有个小孩?”
方嫂突然沉默了,田丹过了几秒钟发现没人回应她,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顿时涨红了脸,赶紧说:“对不起。”
方嫂低着头说:“现在没这个心思了,有过一个。”
田丹看方嫂的神情,不再往下问了。方嫂的脸色很凝重,语重心长,“……记住方嫂的话,什么时候都要好好过日子。人没有家,做事心里没着没落,如果有个家就算要出去打仗拼命,也知道为啥拼。”
“打仗拼命?”
“外面半个中国都在打仗。”
“前方那些战士打仗是为国家。”
“国家不就是家?没有一个一个的小家,哪来的国家。没家的人为什么打仗,为什么去拼命?赶快成个家,今天不晓得明天的,白白浪费日子。”
田丹听了这话,心里头没来由地又酸涩起来,摇头苦笑,“我还能有家吗……”
“都跟你说过了,只要心里愿意,同福里徐先生那边不就是一个家?”
田丹低着头,把饺子一个个摆好,“……饺子拿回去要煮多少时间?”
“用开水煮,等到都浮起来,再滚五分钟就熟了。”
田丹喃喃地重复着方嫂的话,方嫂忍不住打趣道:“哎哟,看你这么上心的样子,你还真是喜欢他!”
田丹羞涩地笑了,方嫂又说,“你要真的这么喜欢他,真得试试他。”
“你以前试过长青哥吗?”
田丹微俯着上身,好奇地看着方嫂。
“那当然了,你不试怎么能知道呢。他要想跟你在一起,他得舍了命地对你好,光油腔滑调可不行,得把你的话当圣旨,记住了?”
田丹茫然地点了点头,旋即开心地笑着。
徐天回到屋里,拉开抽屉取出几张存折债券之类的东西妥帖地放在内兜里,运送那些药品,肯定需要很多的资金,自己的这些钱不过是杯水车薪,还需要想其他的办法。他又把屋里挂着的画摘下来,从相框里摸出姆妈藏在自己这里的钞票,笑嘻嘻地走出房间,凑到堂屋里做打扫的姆妈身边,貌似无意地说:“姆妈,今天发卡蛮漂亮的哦。”
徐妈妈一听他这副语气,立马警惕起来,“你做啥?”
“哎呀我就看看,什么时候买的呀?”
徐妈妈啧了一声,“有事你就说,东扯西扯的做什么啦!”
“家里的钱你那里还有多少?”
徐天被姆妈识破了,嘿嘿一乐。
“不是都在你房间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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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朝姆妈做了个了然的表情,“我知道的,你那里也有。”
徐妈妈戒备地看着他,“你要做啥?”
徐天快速地眨了眨眼睛,伸出手,“给我一些我有用场。”
“多少?”
“越多越好。”
徐妈妈瞪起眼睛,“啥用场?”
“我一个朋友有门路买债券。”
“涨头大?”
徐天点点头,打了个响指,徐妈妈看了一眼楼上,轻声问:“跟田小姐没关系吧?”
徐天抗议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徐妈妈了然地看了他一眼,“我去给你拿,要牢靠啊!”
从菜场出来,徐天直接去了铁家,站在门口敲了敲门,“铁林。”
铁林埋着头在写写画画,看见徐天赶紧起身,“天哥!”
“铁叔呢?”
“在屋里睡,你来帮我看看。”
铁林把徐天拉到桌前。
“什么?”
“大头他们过来说的,这几天停职闷在家里快闷出毛病了。”
徐天瞟了眼桌上的东西,赶紧把头转到一边,“我不看。”
“那你听听,房子三年没人住,壁橱放一具尸体都烂了,隔壁邻局闻到气味报警,柜子里樟脑丸衣服好好的都没动,房东三年不在上海,回来才晓得这件事情。”
铁林不管三七二十一,噼里啪啦说清了来龙去脉。
徐天把一张纸从兜里掏出,又掏出了一个小纸包,一起放在桌上,“这是我朋友那批药品的仓库货位,这些钱可能不够,算定金。你一起交给金哥,谢谢他把药品转个仓库放好,以后我要能凑足钱再……”
铁林听乱了,赶紧打断他,“怎么回事?”
“七哥和料总托金哥做中间人处理那批货,金哥那天在这里听见我和你说药的事,他专门到菜场来说要帮忙。”
“……金哥怎么没跟我说,老料和七哥找他做中间人?”
“他说的。”
铁林摇摇头,“我不相信。”
“我相信。”
“真的!为啥?老八一死金哥倒上位了。”
徐天愣了愣,“……金哥有事做也不是什么坏事。”
铁林的思维很简单,“那倒是,兄弟朋友的事就是他的事,钱就不要了。”
“一定要的,要不然金哥也不好办。”
“你怎么不自己给他。”
“你们俩结义兄弟,你的面子比我大。”
“他都跑到菜场自己跟你说了。”
“你出面比我出面要好,还有那天酒喝多了,之前我帮朋友运药的事就不要到处乱说,金哥那里也没必要说。”
铁林其实也不明白徐天为什么这么别扭,索性应承下来,“晓得!一句也不说。”
“我走了。”
铁林赶紧把他拉住,又央求他,“哎,天哥这个案子你帮我看看呀!”
徐天头都没回,“……房子三年没人,衣柜里的樟脑丸早挥发掉了,房东根本就在家,和那具尸体有关系。”
铁林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想到!”
徐天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头问他:“铁林,老八死那天金哥在干啥?”
“他正好在捕房,门底下流出来的血还是他先看见的。”
铁林还沉浸在刚才的案子之中。
徐天沉吟着。
“天哥你问这个做啥?”
徐天拍了拍他的手,“药品的事,你跟他说千万要牢靠,做不成就算了。”
铁林“嘿嘿”
一笑,“放心。”
徐天消失在门外,铁林埋头看桌上的东西,嘴里嘟囔着:“……樟脑丸这么简单我怎么没想到!”
徐天又从门外回来,探了个脑袋说:“要真是那个房东杀人,告诉我。”
铁林看着徐天笑了,笑得贼兮兮,“你嘴上说不管,心里还是有瘾头。”
徐天没搭理他,自己离开。铁林又研究了一会儿,起身拎上外套,朝里屋喊,“爸,我去捕房一趟。”
老铁在屋里大声喊:“都停职还跑去做啥?”
“明天就上班了,大头的案子破了我去告诉他。”
老铁从里屋瘸出来,正色道:“两句话,你给我听进去:你破的案子明天上班自己办,功劳为啥送给大头?第二句话,刚才徐先生说话我听见了,他做人牢靠,你那个结拜兄弟多留个心,不要掏心掏肺。”
铁林不以为然地穿着外套,“不掏心做什么兄弟,你也有结拜兄弟。”
老铁白了白他,“你看见老料跟我掏心掏肺了?”
方嫂看见田丹拎着饺子消失在巷子口,转身回屋上楼,对方长青说:“饺子下锅了,马上能吃。”
方长青正在擦枪,卸开的枪边列着一排子弹,“田丹走了?”
“走了,你把我那支也擦一擦。”
“擦好了,你试试。”
方嫂将手上的面粉往围裙上擦了擦,接过较小的一支,熟练地摆弄了一下,又放回去。
方长青“哎哟”
了一声,不满地说:“你看你,刚擦好又把面粉弄上去了。”
方嫂不在意地说:“哎哟你这擦来擦去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好拿出去用。”
方长青仔细地用软布擦掉面粉,“到用的时候就来不及了。”
“快下来吃饺子。”
田丹经过同福里,看见小翠和老马有说有笑,戴着个新帽子经过裁缝铺,进入老马的铺子,陆宝荣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肠子不知道第几百次悔青了。
陆宝荣貌似无意地从老马的剃头铺前路过,看见小翠坐在老马的剃头椅子里,老马站在她身后,照着镜子抚弄小翠的头发。陆宝荣在铺子门口转了一圈,含恨而去,小翠从镜子里什么都看见了,唇边笑意渐扩,同老马说话的声音愈发娇媚明亮。
徐天经过同福里,走进徐家,听见厨房响动,偷偷撩开帘子一看,看到厨房里田丹正往锅里倒热水,然后小心地将饺子一只一只下到锅里,徐天没有惊动她,轻手轻脚地回自己房里。
柳如丝照着包房里的玻璃打量自己,她今天的打扮清丽朴素,淡色旗袍,唯有袖口领口上缀着一圈暗金色的线,头发也刚刚去大世界做过的,精致又不刻意,连身上的香水都是左挑右选过的。柳如丝坐在包房里,一颗心提到高高的,突突直跳,她忍不住笑话自己,居然为了一个小巡捕失了神。
柳如丝坐立不安,起身在包房里走来走去,正在胡思乱想时,萍萍推开包房的门,“小姐,金爷和铁巡捕来了。”
柳如丝回身,言笑晏晏地对着来人道:“菜都上了,让请客的人等这么久。”
铁林瞟了柳如丝一眼,眼睛立即便在菜上了,“有酒吗?”
柳如丝看到了铁林的反应,扬了扬下巴,吩咐道:“萍萍去要一瓶酒。”
铁林也不拘束,自己拣了张椅子坐下,“为啥请客啊?”
金爷还站在原地,眼睛扎在柳如丝身上拔都拔不出来,“主要是柳小姐开心,想和我一起说说话。”
铁林率先拾起了筷子,“那我就是陪客了,你们说话我吃。”
柳如丝看着铁林却对金爷说:“……金哥,坐我旁边。”
金爷骨头都酥了,铁林还是自顾自地埋头狂吃。
徐家母子大眼瞪小眼坐在桌边等了好久,徐天终于忍不住,就要起身,徐妈妈一把把他按住,冲他使眼色,“田丹特意告诉我们不要动。”
徐天伸脖子往厨房看,小声说:“捞饺子这么慢?”
“她哪里来的饺子?”
徐天摇摇头。徐妈妈也忍不住了,冲着厨房喊:“田丹要不徐姆妈帮帮你。”
田丹不好意思地走出来,将两盘饺子放到桌上,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都煮破了。”
徐天和姆妈沉默了,又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徐天朝姆妈眨了眨眼睛说:“……饺子不是就应该破开来吃吗?”
“我不晓得,”
徐妈妈茫茫然地看着徐天,徐天在桌子下碰了徐妈妈一下,徐妈妈忙不迭地说:“对啊,不破开都不晓得把什么东西吃到嘴里去了。”
徐天认真无比地说:“这样又有菜又有面,吃得清清楚楚。”
田丹笑起来,眼睛里还闪着泪花。徐妈妈把她拉到桌子前坐好,“快来一起吃。”
徐天用筷子夹起一个,饺子皮碎得夹也夹不住,吃到嘴里只剩下一口饺子馅,吞下去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从哪里买来的饺子?”
田丹垂着头,“我和药店的方嫂一起包的……”
田丹的话里有哭音,娘儿俩不说话了。
徐妈妈另起话茬儿,“天儿,债券买好了?”
徐天马上接过话来,“买好了。”
“在哪里,拿来看看。”
“存在朋友手里。”
“这大一笔钱交出去,没有凭证回来你也放心。”
“放心的。”
徐妈妈嗔怪的看着徐天,“我不放心。”
徐天示意母亲看看田丹,徐妈妈啧了一声,“你不要岔开话,问你把钱拿出去做啥了?”
徐天发现田丹的情绪愈发低落,无视了姆妈的不依不饶,“田丹,你怎么了?”
田丹抬起头抹了抹眼睛,鼻尖眼圈都通红,“徐姆妈徐先生,谢谢你们!除了爸爸妈妈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这里真像一个家。”
徐妈妈愣住了,旋即笑着抚田丹的后背,“……什么话,本来就是家,你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徐天瞟了母亲一眼,徐妈妈回瞪徐天,“看啥?你心里高兴了!”
田丹破涕为笑,看着徐妈妈,“刚才你们说钱的事,要是不够,我这里有。”
徐天赶紧摆手拒绝,“不用,够了。”
徐妈妈帮腔说:“徐天外头和朋友做生意,哪能用你的钱。”
田丹看了看徐天,又看了看徐妈妈,两个人眼睛里都明明白白写着关切,心头一暖,又差点落下泪来。
吃罢晚饭,说过闲话,三个人要各自歇息去了,徐妈妈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看着田丹上了楼,拉住要往卧房去的徐天,“儿子,田丹今天说一句除了她爸爸妈妈从来没人对她这么好过,她爸爸妈妈到底是做啥咯?”
徐天不知道怎么跟姆妈解释,只能一味缄默着。
“到这个地步该告诉我了,她都把这里当家了,她的家怎么回事?”
徐妈妈眉头蹙起,追问着。
“她家住麦琪路,房子烧掉了,爸爸妈妈被日本人杀了。”
徐妈妈大惊失色,“啥?日本人又没到租界来过。”
徐天示意她小声说话,“来过的,你不晓得。”
说完了,徐天转身回卧室。徐妈妈看着楼上,心中对田丹的怜惜更多了几分。
金爷一直同柳如丝没话找话,柳如丝一直在看着埋头狂吃的铁林,桌上气氛诡异又奇怪,吃到一半铁林把一沓钱拿出来推给金爷,“等下喝多忘了,这是天哥给你的钱。”
“啥钱?”
柳如丝已经被金爷灌得半醉,眼神迷离,更显娇媚,嗔道:“铁林,一顿饭你光顾吃,也不和我说话。”
铁林还是不看她,“光是说话肚子又不会饱。”
柳如丝端起酒杯,“我敬你一杯酒。”
铁林端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也不顾柳如丝喝没喝,杯子一扔站起来,“金哥出来一下。”
柳如丝抬眼看着,“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
铁林站在门口背对着她撂下一句话,“兄弟之间的话。”
金爷赔着笑,“……马上回来,马上。”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去,独留下柳如丝一个人在包厢,显得孤独落寞。金爷反手把门拉好,随铁林到外面,“啥事体?”
铁林从裤兜里摸出皱皱巴巴的一张纸,“这是仓库货位,这些钱算定金,以后估一估一共多少钱,我和天哥凑好钱再一起给。”
“啥钱?”
“天哥朋友的那批货,你不是在帮老料和老七处理那批货吗?当着屋里那个女人面说话不方便。”
“要什么钱?那些货本身就是白来的,我肯定要帮天哥办好。还叫你拿钱过来,天哥看不起我。”
“你又喝多了,说那么大声做啥?天哥说钱要先给,不然他不放心。”
金爷收起了钱,撇了撇嘴,“他那个人一点也不江湖。”
“你也不要太江湖,我都不晓得,怎么一下子帮七哥做上事了?”
“……之前就和七哥有交情,有一次在仙乐斯你不是看到我了。”
“……哪次?”
“死掉那个三井也在,还有料总和七哥,铁叔也在。”
铁林挠了挠头发,回忆起来了,“噢,三井和七哥谈生意那次。”
“谈的是现在这批货。”
铁林点了点头。
“那天就是七哥和料总叫我去的,交代我经手办。”
铁林闷声笑了,“你心里真闷得住事,这也不跟我说。”
“老八一出事你心情不好,再说现在我们是自己兄弟,以前我也不好把这些事拿出来说。”
包房的门突然打开,萍萍扶着柳如丝出来,金爷赶紧上前搭手,“哎哟!喝醉了?送你回去。”
柳如丝推开金爷的手,定定地看着铁林,脸色绯红更加娇艳,“不要你送,要他送。”
金爷看了铁林一眼,“铁林不熟,我送你。”
“你结账,他送我,他不是你结义兄弟吗?你叫他送。”
柳如丝的眼神直勾勾的。
金爷脸都扭曲了,郁闷地说:“……铁林,送送柳小姐。”
铁林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手抄在兜里,非常无奈,“走,走啊!”
金爷僵在那里看铁林和柳如丝走出去,金刚冒出来,“哥,吃好了?吃什么东西!”
“叫茶房来结账。”
“我们结账,有钱吗?”
金爷掏出铁林刚给的钱,“……有。”
金刚走进包间,看着一桌子菜两眼冒光,“金哥,没吃完的我包一些回去。”
大三元门口,铁林烦躁地招手,态度很差,“黄包车!”
“铁巡捕,我们自己有包车。”
萍萍弱声说着,街角跑过来两辆车,柳如丝上了自己那辆,“萍萍,你坐铁林叫的那辆,我和他坐这辆。”
铁林立在原地不动,“有包车还送啥,我也要回家的!”
“先生你坐不坐?”
铁林看了柳如丝一眼,“人家自己有车,我走路。”
说罢就转身顾自走了,柳如丝眼看着铁林越走越远,心中郁闷。
陆宝荣早早就熄灯上床,辗转半宿也没有睡着,前思后想还是披了衣服下了床,敲了敲小翠家的门,还不忘前后看着里弄。
半晌,门开了,是小翠裹着衣服睡眼惺忪,“你做啥?”
陆宝荣挤进门去,小翠横刀立马挡在门前,“我睡觉了。”
陆宝荣满脸哀戚,“就同你说两句话。”
小翠伸出两只手指,“就两句啊!多一句也不要说。”
“小翠你对我这个样子有意思吗?我个人还倒无所谓,主要你不要自己害自己。”
小翠不为所动,“一句话了。”
“我不能看你往火坑里面跳,老马乡下有老婆。”
“我晓得。”
“晓得你还同他不清不楚!”
陆宝荣睁大了眼睛,扶了扶圆眼镜。
小翠反唇相讥,“难道我还要同你不清不楚?反正我是二婚头,二婚头说不定就是二房的命,我愿意跟老马你不开心啊!”
陆宝荣下嘴唇又开始颤抖,“那以后我就当你和老马是恋爱关系了?”
小翠满脸倔强,仰着下巴,坚定地说:“好。”
“说话要算数!”
小翠理都不理他,冷然道:“我要关门了!”
话音未落,门“咣当”
一声关上了。
陆宝荣傻傻地盯着鼻尖前的大门,只觉得心比夜还要凉,在寒风中站了许久,一个人拖着影子悲情独归。
第二天阳光正好,天高云淡,正是约会的好天气,徐天同田丹并肩朝天兴书院走着,一路叙着闲话。
“跟我坐电车去吧。”
“天兴书院不是不远吗?我想走一走。”
“那就走走吧。”
“会不会晚了?”
“不会的,反正也是流水评弹,早去晚去都一样的。”
“你总是一个人听?”
“姆妈喜欢打麻将……是我一个人,一个人听快七八年了。”
“七八年了你都一个人听,会不会觉得没意思啊,真的没有交过女朋友?”
徐天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真没有。”
“那以后呢?”
徐天说得顺理成章,“以后肯定是要交的呀。”
田丹抿着嘴笑了,想起昨天方嫂同她说的话,决意试试徐天。她看了看四周,偏头看着他,“过马路吧。”
徐天还在想田丹话里的意思,他茫茫然地看着田丹,“你刚才不是想不过马路的吗?”
“现在我又想过了呀。”
徐天点了点头,“那就过吧。”
徐天先迈着步子往马路对面走,田丹在身后叫住他,“哎。”
徐天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田丹犹豫地说:“好像,我要你做什么,你都会说你愿意。”
“就算你不说,你的事情我也都愿意的。”
徐天答得顺畅自然,因为他本来就是这样想的。田丹却没料到这样的回答,“我不相信呢。”
“不相信没关系的。”
田丹抿着嘴向马路对面走去,徐天跟在后面,田丹走到电车道上,让徐天站着不要动。
徐天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为什么呀?”
“我喊你动你才可以动啊。”
徐天有些紧张,“出什么事情了?”
“没事,你不要动啊。”
说完话田丹走到马路对面,留下徐天一个人站在马路中央。徐天四处看着,以为又有什么危险靠近,他看着不远处田丹柔和又俏皮地笑着,稍稍放下心来。
电车的叮当声由远及近,田丹期待地看着站在轨道上的徐天。电车越来越近,徐天仍然一动不动同田丹对视,电车离徐天的距离不断缩近,五米,三米……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田丹瞬间变了脸色,大喊着:“徐天,快跑啊!你快跑!”
徐天却置若罔闻,依旧闭着双眼站得笔直,脸上的笑意平和安详,电车离徐天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他甚至能感觉到电车破风而来,自己的额发被风吹乱了。正在这时,田丹猛然从路边扑到他怀里,徐天缓缓将眼睛睁开,看到电车堪堪停在自己面前。
电车司机大声骂了一句,田丹满脸是泪地看着安然无恙的徐天,长长舒了一口气,破涕为笑,徐天仍旧是一副茫然的表情站在原地不动,看了看田丹,又看了看司机。
田丹揽着徐天的手臂跑到路边,笑声散落在电车道上。徐天靠在墙上,这才回过神来,闭上眼睛大口喘着气,一阵风吹过,感觉身上的夹袄都湿透了,凉沁沁的。
徐天无辜地看着田丹,田丹后怕地问徐天,“我喊你跑你怎么不跑的呀!”
“我没听到你喊我。”
徐天可怜兮兮地看着田丹,田丹闻言怔住了,“那你就不跑呀!”
徐天眨了眨眼睛,微微点了点头,田丹看着他,眼中顿有泪光,心间萦绕上一股甜蜜。徐天眼神清亮,注视着又哭又笑的田丹,田丹只觉得心都要化了,主动伸出手,将自己交到徐天的手里。
田丹握着徐天的手走在路边,她想要得到的答案已经得到了,徐天远远超出她的预期。她的心安定了,这样的男人是值得托付一生的,田丹感觉着徐天还带着些许冷汗的手心,回过头向他粲然笑着。徐天被她牵着手,脑中又是一片空白,他不自觉地看着田丹,正好对上田丹的眼神。田丹的笑那样灿烂,他想着,情愿为了这样的笑容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
刚进书院,正巧台上苏州评弹在奏着《林冲》的开篇,徐天和田丹挑了张正中的桌子坐定,与馆内杂乱绵软的气氛融为一体。
徐天本来最爱这一出,可是田丹坐在身边,他已经无暇顾及台上唱了什么,他的眸中柔情一片,定定地看着田丹的侧脸。田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看向他,徐天赶紧低下头装作嗑瓜子,田丹抿着嘴直笑,偏着头看他,眼睛里尽是柔软,“教教我,不然以后我也不懂。”
徐天不太确定,眨了眨眼睛,“以后你也来听?”
田丹笑着不说话,只望着他。徐天看着田丹的眼睛,感觉心脏都停跳了,定了定神,细细数着:“苏州评弹有说有唱,一个人唱单档,两个人双档,三个人三档,听得多了各人各喜欢,有喜欢陈调的,还有姚调、杨调……”
田丹认真地看着他,就听他声音越说越小,催促他,“接着说呀!”
徐天犹疑地问着:“你真喜欢听?”
“这一出是什么调?”
“陈调《林冲》百听不厌!”
田丹笑眯眯地转过头看向舞台,“那不要说了,我仔细听。”
徐天从田丹面颊收回目光,身心皆坠温柔乡。
台上正唱道:
“大雪纷飞满山峰,冲风踏雪一英雄。帽上红缨沾白雪,身披黑氅兜北风。枪挑葫芦迈步走,举目苍凉夜朦胧。”
有卖报的来回穿梭,“卖报卖报,南京沦陷,国军退到武汉了!卖报!报纸要
先生小姐,南京沦陷!”
评弹馆里乱起来,徐天买了一份报纸,和田丹凑头看,两人神色凝重,温柔乡瞬时不见,曲调唱词也铿锵起来。
“茫茫大地何处去,天寒岁暮路途穷。血海深仇何日报,顿使英雄恨满胸……”
第十三章
1938年冬。前方战事如火如荼,租界里也不复当年的安逸平和。上海租界如孤岛一样,在风雨之中犹自飘摇。
可是日子终究是要过下去的,同福里附近的米店门口排着长队,徐妈妈和小翠排在其中。
“真是要命,排两天队,今天也不晓得会不会卖。”
徐妈妈踮着脚看着人头攒动,兀自犯愁。
小翠亲昵地挽着徐妈妈,“幸亏我囤了两桶米,徐姆妈今朝买不到,我借你一点。”
徐妈妈叹了口气,皱着眉头,“再这样下去,我们家要换糙米吃了。”
小翠凑近徐妈妈小声说:“徐姆妈我同你讲,你不要同别人讲,老马告诉我囤些白铁皮过几天会值钱。”
徐妈妈睨了她一眼,“老马的话也信,哎!小翠你是真的跟老马相好啊?”
小翠的笑意挑在眼角,“哼哼,跟老马相好除非天上有个洞。”
“那就不要用老马吊老玻璃了,这一年时间他人瘦了一圈,你防牢把老玻璃吊没了,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小翠冲徐妈妈挤了挤眼睛,“放心,我心里有数!徐先生和田小姐啥时候办喜事?”
说到这件事,徐妈妈又叹了一口气,“办啥?他们两个的事体我哪里好插话,谈天说话倒是一家人的样子,每个月还是交房租。”
小翠颇有酸意地说:“楼上楼下住一年也不挑明关系,他们两个倒是熬得住。”
远处传来闷闷的枪声,排队的众人安之若素。徐妈妈回头张望着,问小翠:“啥声音?”
小翠见怪不怪地说:“打枪,隔好几条马路打不到这边来。”
“租界里面也越来越不安生。”
队伍一动不动,小翠焦急地看着前边,又煞有介事地跟徐妈妈说:“听老马讲前几天啥银行里面冲进去三个人,打死七八个,前几天报馆里收到一只包裹,拆开来里面一只炸弹,还好没有炸……”
徐妈妈听得心慌慌,捂着胸口念叨:“哎哟以后你少听老马讲这些,眼不见心不烦,听不到心不慌。”
又是两声枪响,声音好像更近,米店前的队伍只是稍稍动了动,没有慌张,甚至有人趁机插队,小翠吆喝着:“哎,不要插队!”
街上警哨狂吹,有人在前奔逃,后面铁林骑着自行车狂追不止。奔逃的人将一支枪扔到河里,铁林犹豫了一下继续追,弃车将之扑倒。铁林喘着气,把那人压在地上,“叫你开枪!叫你跑!”
奔逃的人还在挣扎,哑声喊着:“知道我要杀的是谁吗?”
铁林的帽子都歪了,控制住那人的双手,“抓到你再说。”
“抓也没用,我手上没有枪。”
“那也要抓。”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那人费着劲扭过头对压在自己身上的铁林说。
“你知道我是啥人。”
铁林气喘吁吁地说。
“谁?”
铁林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帽子上的警徽,大声道:“巡捕!看不清啊?”
大头才喘着气追上来,“贝……贝当路上又死了一个女的。”
铁林还骑在那人身上,一转头,帽子又歪了,“啥!”
大头两手拄在膝盖上,还倒着气儿,“刚刚报的案,你骑得快追不上……”
铁林拿出手铐,利落地把那人铐上拎起来,推给大头,“……这个带回去。”
自己又翻身上车往贝当路去。
长青药店里关着门,方嫂和田丹在点刚进的药品,方嫂费力地拆开柳条箱,“最近西药价钱涨得凶,都是打仗的缘故。听说盘尼西林翻七八个跟头还买不到。”
田丹给她搭了把手,两人把箱子里的药品一起抬出来,“再贵下去,我们药店撑不撑得牢?”
方嫂笑着说:“怕药店关门没地方上班啊?”
田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替你和长青哥担心。”
“贵进来贵出去,反正一样的……”
方嫂话打住了,她看见方长青拎着喷壶从后门进来,脸上掩不住的喜色,方嫂的眼睛里反而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田丹你下班吧。”
“新进的药还没登记好。”
“明天再登……”
方长青心里头隐隐地兴奋,对田丹说:“晚上我登记。”
田丹瞧出了奇怪,不再多言,“噢,那我先走了。”
方长青点了点头,先回了楼上卧室,方嫂等田丹出去便插好后门,也跟着方长青上了楼,却没想到田丹藏在后门的货箱后面,她看了看已紧闭的门,目光移到一直搁在门口的那盆植物上,迟疑了片刻离去。
方嫂进了卧室,伸头看了看街面,又把开着的窗户也关上。方长青揉开一颗大力丸,小心打开一张小纸条,上写:
申报,11月12日二版,武藤,务于公布会前诛杀。
方长青亢奋地说:“《申报》在哪里?”
方嫂看着纸条,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都在床底下。”
方长青赶紧趴下去找报纸,床底下的积灰蹭脏了衣襟也不在乎。方嫂拿过那张纸条看了看,然后划着火柴烧尽,坐在椅子上怔愣着。平静的生活又要被打破了,方嫂的心情很灰败。
方长青找出报纸,翻到第二版,有一张武藤的照片,伸手向方嫂,“剪刀。”
方嫂嗑着瓜子,满脸不乐意,爱答不理地说:“找不着。”
方长青“哎呀”
了一声,瞥了方嫂一眼,自己在桌子上翻找了一会儿,仔细将照片剪下来。
方嫂看着丈夫,心里酸涩,“……你好像比再结一次婚都要高兴。”
方长青拿着照片跃跃欲试,“上头没有忘记我们,有事情做了。”
“要做不成呢?”
“做不成也要做成,不惜一切代价。”
方嫂嘟囔着,“不惜一切……照片给我。”
方长青将照片递过去,方嫂看着照片,用手恨恨地戳着照片上的脸,“……杀掉你我才能过好日子。”
“明天让田丹在店里,我们去踩点。”
刚到贝当路路口,就看到一群人围在一户人家外面,有巡捕也有附近的居民。麻杆看到铁林,就像看到了救星,眼前一亮,赶紧迎上去,“让开让开,神探铁公子来了!”
众人分开了一条路,铁林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跟麻杆说:“不要瞎讲,什么神探……”
麻杆跟在铁林后边转,“这一年你破了多少稀奇古怪的案子,法总都晓得了。”
“没准这个案子我就破不出。”
“哎呀,你破不出没人破得出了。”
一个中年男人战战兢兢地站在屋子中央,手足无措,“巡捕弟弟来了,神探是
?神探好啊!”
铁林瞥了他一眼,“好在哪里!”
中年男人躲开铁林的目光,“快点把杀我老婆的凶手找出来,租界里面介不太平还叫人怎么过日子!”
铁林皱着眉头看他,“先不要说租界乱,老婆叫人杀了你还有心情过日子?说!怎么回事!”
“……下班回来,邻居老鲁问我借东西,我们两个开门进来,我老婆就倒在那里,啊哎哪个强盗天杀的抢东西就抢,还杀人,老婆啊——!”
铁林环顾四周,看到墙上有溅血,还有两种不一样的擦痕。后门的插销装得很靠上,靠着插销的那块玻璃格子被打破了,中年男人礼帽檐上有滴过煤油的痕迹,铁林个子高,鼻子正好在中年男人的帽檐处,他凑过去闻了闻。铁林心中已经有了定论,回头跟麻杆吩咐,“辛苦跑一趟,叫金哥把租界几个烟馆管事的都找来。”
“现在叫?”
“告诉金哥就好。”
麻杆点点头跑开,中年男人的脸有点变色。他的反应都被铁林收在眼里,掀了掀眼皮看他,“你老婆个子很高?”
已是寒冬,这男人却用手背不断拭着头上的汗,“啊?是是。”
邻居们聚在门口窃窃私语,“真是神探!都没看见人就晓得个子高,我们弄堂都叫她竹竿儿。”
铁林看了邻居们一眼,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又死死盯着中年男人,“你碰到他借东西,他是往外走还是往里走?”
“我刚刚下班,想起桂花粉没有买,原本要再到弄堂口小店买的。”
一个邻居在一边帮腔,“是是,老鲁公文包都拿在手里没回家。”
铁林突然笑了,招呼那个男人,“坐坐,有茶叶?泡一杯来喝喝。”
中年男人有些混乱,“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喝茶……”
铁林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二郎腿高高的跷着,嘻嘻笑着,“你没心思我有,帮你抓杀老婆的人,连杯茶都不泡。”
渔阳弄赌档里,金爷正和一个黑市掮客土宝聊天。
“现在市面上西药比金子还要贵,拿小黄鱼换西药,还不如拿西药换小黄鱼。”
金爷看了看他,“土宝你不要乱讲。”
“同别人乱讲同金哥也不敢,现在法租界你跺一只脚大家都心惊胆战。”
“不要急触我霉头,叫七哥听见不好。”
金爷谦虚地摆了摆手。
土宝靠在椅子上优哉游哉的,“上礼拜二我倒手六箱盘尼西林到黑市上,你晓得多少钞票?”
他竖起三根手指。
金爷眼睛里精光一闪,“……真的!”
金爷刚要开口再说话,麻杆跑进来,“金哥,铁公子叫你把租界里面几个烟馆的管事都叫到贝当路上去。”
金爷看了看土宝,问麻杆:“现在?”
“铁公子等在那里。”
金爷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金刚!叫人,都带上!土宝,晚上我请客,好好说说西药的事情。”
“你手上有货?”
土宝看着金爷就要走,也跟着站起来。
金爷急匆匆地往外面奔,“晚上见!”
土宝在金爷身后“哎”
了一声,金爷已经不见人影,他小声嘟囔着:“啥事体,火急火急的,要打仗?”
铁林悠然地喝茶,眼睛盯着中年男人。那男人半个屁股挨在凳子上,没话找话,“……吃香烟?我去给你买两根。”
铁林用茶碗盖子撇着茶沫子,“你不问问我在想什么?”
“巡捕弟弟脑子里面一定在想破案的事情。”
“对,你在想你老婆个子高,所以后门的插销装得这么高。”
“房子租来以后特意移上去的。”
铁林饶有兴致地问:“进来抢东西的强盗怎么会知道?”
中年男人傻眼了,“啊?”
“强盗只从外头打破一块玻璃,他刚刚好晓得插销装在那块玻璃后面。”
中年男人不自然地躲闪铁林的目光,“咦……”
“家里有煤油灯吗?”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铁林点头笑,“我看了半天也没有。”
“问这个做啥?”
“你帽子和袖口有煤油,好几个地方,不是碰巧弄上去的,烟馆里面烧烟泡才用煤油……对
?”
中年男人已经被吓得肝胆俱裂。
铁林突然厉声说:“吃烟把家底都吃光了,你老婆一点都不晓得。”
中年男人汗如雨下。
铁林满意地看着中年男人的反应,又笑开了,“再加一杯水,茶叶倒是不错。”
中年男人抖抖索索地站起来,“没热水了,我到外面要一壶。”
“站住,不要跑啊。”
“我跑到哪里去,我跑做啥?”
铁林撇了撇嘴,“嗯,也是,人又不是你杀的,你最多不过是雇凶杀人。”
中年男人手上的水壶当啷落地,腿脚发软,几乎瘫在地上,“巡捕弟弟不好乱讲的。”
铁林弯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不要叫弟弟,客气也不是这样客气的。我再问一次,你是和邻居开门进来才看见老婆死的?”
“是,有证人的。”
铁林站起身将中年男人拖到墙上那块血迹边,“来来来,给你讲一讲,一般人我是不讲的。”
中年男人站都站不起来了,无力地靠在墙上,“讲啥?”
“我跟我哥学了一年多,才看得出这些花样,讲出来你不服我不姓铁。看牢,看这里!”
铁林将中年男人的脸摁在那块血迹上,“你老婆的血。”
中年男人已如筛糠,闭着眼不敢看。铁林又把那人的脸扳过去,强迫他看着墙,“看到这两个擦痕没有?这个擦痕是你买通的强盗杀完人从前门出去时候肩膀擦到的,血迹刚上墙还没凝固,所以擦成这个样子。这个擦痕是你回家看到老婆死了,出门时候擦的,血在墙上已经半凝固,所以擦成这个样子,把肩膀转过来看一看?”
铁林强行转过中年男人的右肩膀,相应的地方果然有血迹,“你要说已经回过家看见老婆死在地上再出门去叫人,我还相信你,怎么好随随便便撒谎说没回过家呢?”
中年男人语无伦次,“……那要是我和邻居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擦到的呢?”
铁林推了这男人的脑袋一下,“猪脑子啊你?就算倒着走路用右肩膀擦到墙上,那擦痕也是向里不是向外的!你现在用手摸摸,血还擦不擦得开,都结干了除非用水洗。”
中年男人痛哭流涕,呜呜咽咽的,“我没杀老婆,我没杀老婆,我怎么会杀我老婆。”
铁林双手揣在兜里,只觉得自己神清气爽,“我觉得也不会。”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c
中年男人伏在地上双手抱拳告饶,“巡捕弟……巡捕神探你要弄灵清啊!”
“差不多是你抽土烟亏空了,家里老婆管钞票不敢开口,叫烟馆里认识的人扮成强盗熟门熟路到家里偷值钱的东西还烟债。来的人碰到你老婆,你老婆平时脾气比较凶是不是?”
“是……”
“她不肯放强盗走,强盗只好杀人,不是你杀的,和你杀的也差不多。等下人一来都灵清了。”
“……谁来?”
那人从地上抬起头,裤子上已经洇出了水渍。
“法租这一圈烟馆的管事,叫他们认认人,再把你在烟馆里认识的人说一说都晓得了。”
外边传来一阵喧哗,铁林转身出去,自言自语说,“来了,倒是蛮快。”
金爷身后乌泱泱一大波人,灰黄的脸上掩不住的意气风发,“人都到了。”
铁林拍了拍金爷的肩膀,咧嘴乐了,“叫他们一个一个进去认人,弄清楚常去谁的烟馆,再把他在烟馆认识的人找来。”
金爷换了副语气,对身后的管事们喝道:“听到没有?一个一个进去。”
麻杆凑上来,“铁公子,又断清了?”
铁林毫不在意地指了指里边,“雇凶杀人,自己差不多都认了。”
麻杆乐了,竖起大拇指往他面前一伸,“太神了你。”
铁林在麻杆面前尽力敛着得意,“小意思,快进去,交给你了。”
麻杆颠进去,铁林拉着金爷到一边小声说:“哥,场面这么大?”
“你要办事场面越大越好,听老料说上面快升你做麦兰的头了。”
“我无所谓。”
铁林盯着自己的鞋尖,掩饰着脸上的喜悦。
“你不要风光我要的,我兄弟做捕头跟我做捕头一样。”
铁林转身要往外走,“我去找天哥。”
“做啥?又去讲案子,破都破了再跟他讲还有什么用,他又不想听。”
“他嘴上不愿意其实心里愿意听,我破不出他听完说两句扭头就破了,破出来说给他听听,以后我好晓得有啥要改的地方。”
金爷拉住铁林,压低声音,“哎,天哥那批药朋友还没有来拿?”
“……问这个做啥?”
“我每个月都要交库房租钱的。”
“天哥不是给钱了。”
金爷做无奈状,“那些钱交交仓库租金倒是还有一两年。”
铁林声音突然大起来,“你什么意思!”
金爷看看周围,示意他小点声,“你看你看,明明我们俩是兄弟,每次一说起徐天你就跟我瞪眼睛。我就是问问。”
铁林依然直眉瞪眼的,“不要问!”
金爷又转起了别的脑筋,这么一大批药压在手里,到嘴边的钱赚不到,实在是于心不甘,他眼神闪烁不定,“那过几天叫天哥出来吃餐饭,把田丹也叫上,好久没见面了。”
铁林踢开自行车支架,有点不乐意,“我同他说。”
他沿着街晃晃悠悠骑着车子,看到一辆黄包车拉着方长青和方嫂过去,铁林猛蹬几脚追上去,并排行着。
“介巧,吃宴席去穿得介正式?”
方长青坐在黄包车上微微欠了欠身,客气地说:“铁巡捕,我们去看一个朋友。”
“田丹在店里?”
“在,也快关门了。”
“那我去看看她。”
“好好。”
铁林蹬了一脚,对车夫说:“不许敲竹杠听到?我朋友!”
车夫连连点头,铁林骑了一
个大拐弯消失。方嫂看着铁林的背影,对方长青说:“倒是个简简单单的人,田丹两个朋友还都不错。”
方长青也盯着铁林奋力骑车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没有简单的人。”
田丹锁上药店的门,从后门出来,往巷子外面走,铁林的自行车正好停到巷子口,田丹一抬眼看见铁林一条腿支在地上嘿嘿嘿地瞅着她乐。
“今天到你们家吃饭。”
田丹也笑了,“徐天家,哪里是我的家。”
“还不是一回事,上车,我载你走。”
田丹坐上自行车后座,把手里提着的药递给铁林,“给你,铁伯伯的药。”
铁林接过来挂在车把手上,“还是你记得牢。”
铁林载着田丹在街道上飞驰,田丹坐在后座上连连说:“你慢一点。”
“想早点回去看天哥。”
铁林回过头来笑着说。
田丹低着头,手抓着自行车的车座,“不要瞎讲,听到没有?到家里不要瞎讲!”
铁林骑着车直笑,“我瞎讲都要讲累了,你们两个到底什么时候办喜事。”
“……他不来跟我说,总不好我反过来去跟他提。”
听到铁林这么说,田丹脸上一红,声如蚊蚋。
铁林一边骑车一边扭过头问她:“你说啥?”
“不说了!”
田丹很不好意思。
“等下我叫他向你提。”
田丹瞪大了眼睛,笑着嗔道:“听到了还装没听到,你不许同他讲啊!”
“啊?做啥?”
铁林笑得开心,把车子故意骑得歪歪扭扭,引得田丹一阵尖叫。一辆车停在路边,车窗摇下,柳如丝同七哥坐在车里,她看着铁林笑着和田丹远去,心里面百味杂陈。
七哥看到了她脸上怅惘的表情,冷冷道:“把窗户关上。”
“我要过生日了。”
“过就过,哪年不过。”
柳如丝的心里突然生出了无依无靠的孤独感,疲惫地把头靠在窗边,“今年我想自己一个人在家里面过。”
“你生日正好仙乐斯有由头,头牌歌星过生日,场子票都贵一倍。”
“我又没有卖给仙乐斯。”
七哥斥道:“没有仙乐斯哪有你今天。”
柳如丝把头转过来,盯着七哥,眼睛里都是倔强,一字一字地说:“我想一个人在家里面过。”
七哥没想到柳如丝会跟他因为这件事较劲,怔愣了一下,厉声道:“把窗户关上!”
同福里的弄堂里聚集了一小拨邻居,把老马围在中间,他在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地讲他的银行历险记:“……我刚好在银行里面套股票,襄理老熟咯,老早以前一起在跑马场里面小赌赌,‘砰’的一声像放炮仗一样,我还没有想清楚,银行里面哪里好放炮仗的?又是砰砰砰好几声,子弹擦我眉毛飞过去,看到没有,我眉毛尖尖都叫子弹烫焦了,小翠胆子小,‘哇’一声扑到我胸口上……”
陆宝荣假装在晾衣服,一边竖着耳朵听老马说话,“哦哟,老马吹牛皮就牛皮,不要把小翠也吹进去,她跑到银行去做啥?”
“小翠,你来说说我有没有吹牛皮。”
小翠晃过来,眼神乱飞,“是打枪了,我和老马是在银行,我是扑到老马胸口上了,就一下下。”
陆宝荣和小翠眼神相撞,火花四溅,老马顾自往下说:“听到没有?法租界越来越乱,炸弹打枪家常便饭一样,你们在弄堂里面不出去临世面哪里晓得……”
“这种世面要临你自己一个人去临,也不要到这里说给我们听。”
“你不听耳朵捂起来好了,别人要听咯。”
“谁要听,心里慌饭都吃不下。”
邻居们纷纷散开,不一会儿弄堂里就剩下老马一个。
自行车铃声响起来,铁林载着田丹冲进里弄,路边的邻居纷纷躲让,小翠连声尖叫,自行车直停到徐家门口。田丹不好意思地下来,“小翠姐,陆师傅。”
陆宝荣直眉瞪眼地冲铁林嚷嚷:“弄堂里面不好骑车的,以为你是巡捕了不起啊!”
铁林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吃错药了?跟我去一趟巡捕房。”
陆宝荣瞬间就缩回去了,老马在一边幸灾乐祸,小翠白了老马一眼也扭回去了。
田丹和铁林进了家门,徐妈妈正从厨房端菜出来,看见铁林,高兴得眼角都笑出了皱纹,“铁林来了!”
“来吃饭的,”
铁林看堂屋地上木屑四飞,楼梯上少了块木板,抻着头乱看,“家里怎么这么乱?”
徐妈妈指了指天井,“徐天非要修楼梯,那步楼梯也确实该修了,不舍得花钱叫木匠,一个人在后面锯木头呢!”
铁林绕到后头,看见徐天围着个围裙,又是锯子又是刨子榔头钉子的,在跟一块木板较劲。
铁林假模假样地敲了敲门,靠在墙边看着徐天,“……天哥。”
徐天头不抬眼不睁地用锉子在锉木板,“来了。”
“我刚刚破了一桩……”
徐天打断他,“我不听。”
“已经破了,说给你听听,我知道你心里痒。”
铁林嘿嘿地乐。
“你不说我就不痒,要命,姆妈肯定把蒸的白鲞端出去了。”
徐天撂下刨子跑进去,铁林拿起锯子端详着要动手,徐天又跑回来赶紧把锯子夺回来,“不要动!取好的尺寸再锯就短了,又要重新找木头。”
铁林放下锯子起身退到一边,徐天横坐在板凳上,打量那块木板,“白鲞最好到盛饭的时候一起拿出来,多焖一些时间,饭里面才有香气,一盘白鲞吃半个月,就是靠香气焖进去下饭。”
铁林看着徐天戴着围裙刨着木板嘴里念叨的都是柴米油盐,实在忍不下去了,“天哥,你就这样过日子?”
徐天根本不为所动,铁林急了,提高声音,“天哥!”
徐天笃悠悠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铁林,“……那你要哪样过日子?”
铁林指着徐天的打扮,“你总不能一天到晚这样。”
徐天一脸满足地笑了,“一天到晚这样一辈子最好。”
铁林叹了口气,感觉跟他无法沟通,无力地指了指那块木板,“一块木板长短都取好了,钉到楼梯上面就好了。”
“刨刨光,还要上桐油,哪里有介便当。”
徐天又埋头苦刨,时不时地拿起来端详是不是跟原先的那块一样厚度。
“刨得再光也是田丹一个人踩来踩去,你哪天也搬上去住?”
铁林突然吊着一边的嘴角坏笑起来。
徐天放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着铁林,无奈又认真地说:“……铁林说多少回了,你不要操心这件事。”
铁林哈哈笑了,“和田丹说的一样。”
“她说啥了!”
徐天的声音都提高了。
“你看你看,一说到她你就这样。”
铁林阴谋得逞,笑得更开怀了。
“她说啥?”
徐天探究的眼神钉在铁林身上。
“刚才我骑车带她回来,她说……”
田丹换好衣服下楼,走到天井,叩了叩门,“铁林!徐姆妈说好吃了。”
铁林作势欲走,“……吃饭。”
徐天一把扣住铁林手腕,“她说啥了?”
“就算这世上的事情你都不放到心上,田丹和徐姆妈总归在你心上吧?”
徐天的面容严肃而柔和,“她们俩最重要。”
“那就和田丹早点结婚,这件事你不开口,叫别人怎么说她?”
徐天眼里有一抹黯然掠过,“……之前我和她说好的,搬来住就是邻居,我不能提。”
“都住一年了!”
徐天抓住铁林的那只手垂下来,别过头去,“住十年也是一样,她不改主意我不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铁林沉默了,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在别扭什么,他想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通,崩溃地抓了抓头发,“算我多事,噢,金哥问起那批药的事了,说要请我们俩吃饭。”
徐天身子僵下来,“他怎么说的?”
“除了徐姆妈和田丹,这件事也在你心上。”
徐天的脸色沉了下来,催促铁林,“快说。”
铁林不明所以,晃荡着身子回答:“他就问你的朋友有没有来拿。”
徐天正要说什么,徐妈妈探头出来,“吃饭了,到饭桌上也好说话的。”
徐天扬声答应,“来了!”
铁林刚要抬步往外走,徐天突然停住,铁林也堪堪停下,差点撞到他的后背。铁林莫名其妙地看着徐天,徐天小声警告他,“到饭桌上啥也不要说,要么你就不要在这里吃。”
铁林揉了揉鼻子,无视了他的话,绕过他径直走进堂屋,四个人依次落座,今天的菜色比往日要丰富些。
几人都无声无息地吃着饭,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怪异。徐妈妈率先打破僵局,“铁林你怎么光顾吃饭不说话。”
铁林特别委屈地看着徐妈妈,闷声道:“他们两个不让我说话。”
徐妈妈瞪起眼睛来,看着徐天,“胆子大了,你说徐姆妈听。”
徐天也看回徐妈妈,一脸无辜。铁林偷偷瞄了一眼各人神色,从饭碗里把头抬起来,“那我就说了!”
徐天田丹神情各异,两个人的心俱都提在嗓子眼里。
“田丹。”
田丹见铁林突然点到自己名字,吓了一跳,“啊?”
“刚刚我看到药店方老板两个人坐黄包车出去了。”
“……噢,他们好像是有事体要办。”
“看样子是到公共租界那边去。”
“我也不晓得,他们没有说。”
铁林放下饭碗,故作谄媚地对着徐天笑,“天哥,我这样说话还好吧?”
徐天斜看了他一眼,“以后常过来吃饭。”
“我常过来我爸爸没人管了。”
徐妈妈插话说:“叫老铁来打麻将!上次赢走钱就不来了,介小气好躲一辈子啊?”
铁林嘿嘿笑着不说话,屋里的气氛又恢复了轻松自在。
方长青与方嫂在街头下了车,步行至一栋大楼前,一路上小心翼翼,尽量不引人注意。方嫂在道路一侧,找些零碎物事掩护行踪,不一会儿一行人出来,其中有几名日本军人,武藤被拥在中间,上车离开。
武藤的车拐过一处街角,方长青在街角看着。路比较窄,两侧有一些摆摊的小贩,武藤的车停了,下来一个日本人,将摊贩的筐子踢开。那人又骂骂咧咧地上车,车继续前行。
方嫂从街那头过来,迎面遇上方长青,俩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装作互不认识的样子,各自在街道两侧行走离开。
茶馆里一处僻静的茶室,金爷跟土宝正在谈话。土宝瞅着杯里的碎茶叶,拧着眉头,“金哥请客就喝茶啊?”
金爷不屑地看他,“请你吃肉你吃得下吗!”
土宝连连欠身,“不敢吃,下次我请。”
金爷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桌上敲着,发出规律的响声,“西药的行情,你没骗我?”
“就像股票一样,西药现在最贵,外头在打仗不要忘了。”
金爷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土宝凑近金爷,低声说:“金哥手里有?”
“有倒是有。”
“多少?”
“就怕你吃不动,不是一箱两箱。”
“我吃不动有人吃得动,我倒手买卖挣中间钱也不少。”
金爷眼里精光一闪,“你倒给谁?”
土宝笑了,缓缓坐回椅子上,“说出来金哥不是自己卖了,哪里还有我的份。”
金爷哼了一声,“这个话你也敢说。”
“做我们这行的也硬气,背后没有大哥靠不敢做。”
“那算白说,结账。”
金爷一拍桌子,起身就要走。
土宝赶紧服软,“哎金哥,金哥和气生财不要生气。其实我晓得你有不便的地方,不好出头做,对不对?要不然哪里有我们这路走黑市的人饭吃?刚才说硬气那种话是开玩笑的,跟金哥说硬气不要想死了!”
“我也就是和你喝喝茶,晓得晓得行情,没有别的心思。”
土宝点头哈腰地说:“金哥不相信我了。这样好不好?让我看看货,出不出手不要提,我帮你估估值多少钞票没坏处的。”
金爷把土宝带到仓库,金刚打开仓库门,土宝刚刚迈步,金爷一把拦住土宝,“先说好,看归看不要到外头乱说。”
“我懂规矩,金哥带我看货就是相信我,价钱不会乱说的。”
“乱说我也晓得的。”
土宝拍着胸脯保证,“交到我手上放心,大家不吃亏,给你保证是上海滩最好的钱价。”
金刚被金爷留在外面看门,两人进来,打开灯,库里堆了乱七八糟别的东西,到一个角落,金爷掀开帆布。
土宝看傻了,“都是?上海哪里还有介许多西药?”
金爷一脸得意,不发一语。土宝扒开一个箱子看了看,再看了看箱子,他脸色有些异样起来,土宝开始找箱上的标签,每只箱子都早已撕去了标签,土宝一无所获。
“值多少?”
“三箱一根小黄鱼,自己算。”
金爷也傻了,土宝摇了摇头,“这批货我吃不动。”
“……为啥?”
金爷奇怪地问。
“去年法租界闹得沸沸扬扬,死了一个日本人,还死了仙乐斯的老八。”
金爷看着他,眼里杀气隐隐,土宝毫无察觉,“……金哥是七哥的人,肯定晓得,这批货就是那原来七哥那一批。”
“……你怎么看得出来。”
“我吃这碗饭的,连货头都看不出来早没命了。”
“算了!”
“肯定是算了,但是金哥话说清楚,你要是找别人卖不要把我牵进去。”
“今天你就当没来过。”
“问题是我来过了,也看到了,还是要和七哥说一声,以后我法租界的生意还要靠七哥帮忙咯。”
“啥?”
“不管这批货卖不卖,我看到了就要和七哥说一声,免得以后把我牵进去弄不清爽。”
“我找你来又不是卖货的。”
土宝呵呵一笑,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阴森,“不卖叫我看做啥,你肯定要卖,我肯定要说,相互理解啊,大家都是一家人。”
金爷蒙了,愣在原地,他没想到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土宝不再理金爷,匆匆离开仓库。
金爷随后阴着脸出来,对金刚说:“……金刚,闯祸了。”
“啥人闯祸?”
“闯了三个人的祸,我们一年多好日子恐怕要到头。”
“……哪三个人?我带人找他们去!”
金爷喃喃自语,“七哥,料总,天哥,你带一百个人去也没用。”
方嫂和方长青侦察了一圈回到家,平躺在床上。今晚的月亮很亮,透过窗户投在屋子里,夜凉如水。卧室里很安静,方嫂的声音里平静中带着一些绝望,“我们两个动手没有把握。”
“你说是我们没有回来的把握。一枪打不死两枪,两枪不行三枪,想办法接近到他面前开枪。”
方长青两眼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那就按你说的。”
“总之不能让日本人开公布会。”
“日本人要开什么公布会?”
“报纸你没看?”
“心乱,没看。”
“在上海筹备新政府。”
“啥新政府?”
“和重庆唱对台戏。”
“……我们明天不回来了?”
方长青沉默了很久,方嫂的眼角静静流下一行眼泪,方长青攥了攥妻子的手,说:“转过去那条巷子动手方便一些,运气好的话能脱身。”
“我们俩从前运气一直不好。”
“不要说了,明天下班过去,等车到巷子就动手。”
方长青翻了个身。
“……明天再包一顿饺子。”
“又不吃包也白包。”
“给田丹带回去也好。”
“我们要是回不来,田丹会怎么想?”
方嫂的枕头上洇出来一小圈水渍,不再说话,方长青关了灯,两人陷入黑暗,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上,一辆三轮车驮着一台留声机到了同福里,留声机在三轮车上声音古怪地唱着,车停在小翠家门口,弄堂里的男女老少都出来看热闹。
老马今天的头发梳得要比往常还光亮些,故意高声唤着:“小翠,叫老胡搬进去。”
陆宝荣伸脖子看着,徐妈妈从自己屋出来,“啥事体介热闹?”
陆宝荣撇撇嘴,“不要脸的老马给小翠弄来一只留声机。”
徐妈妈惊讶道:“哟,介舍得下血本?”
陆宝荣翻了个白眼,进了铺子去,“不要脸。”
徐妈妈往小翠家那边过去,老马把留声机搁好位置,摇几圈手柄,唱片转动,音乐徐徐响起。老马随着音乐轻轻摇摆着,“好听?彭喳喳,慢三步,小翠阿拉两个跳一支。”
小翠正陶醉于音乐,但老马的手搭到腰上,她就尖叫着拍开了。
老马又堆着笑凑过去,“我教你跳舞。”
小翠瞪着老马,“老马你要吃我豆腐!”
可这样的神情在老马眼里都是在传情达意,“留声机都给你买了,跳一支舞不算吃豆腐。”
小翠盯着他,“……老马,我不想同你白相了。”
“啥?”
徐妈妈到了门口,“啥东西了,吵都要吵死了。”
小翠腰肢一摆,“吃好夜饭我再同你说。”
老马悻悻离去,徐妈妈走到屋里来,到留声机边上摸着,“哎哟,要多少钞票?”
小翠恢复得意的样子,腻着声音说:“我也不晓得,老马出手。”
“放的啥曲子,听得人骨头都要酥掉。”
“彭喳喳,慢三步。”
留声机的转速慢下来,越来越慢,拖成长音,停了。徐妈妈直起腰慢悠悠地说:“……慢三步,交关慢,慢得气都没了。”
小翠过去摇手柄,留声机怎么也没动静了,气得一跺脚,“死老马,买一只二手货回来骗我。”
“哪里二手货……”
徐妈妈又弯下腰左看看右摸摸,看着磨损严重的手柄,站起来下了个结论,“还真是二手货,那也是人家一片心意。”
小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徐姆妈你还添油加醋。”
徐妈妈认真道:“小翠,跟老马白相不是出路,都一年了去同陆宝荣说句话会死啊?”
小翠别过头去,“……他叫我不高兴在先,他怎么不来同我说话。”
徐妈妈叹了一声,从小翠家出去,走到裁缝铺门口,“陆宝荣,听到那边的留声机没?”
陆宝荣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哑着嗓子喊:“唱得比鬼叫还难听。”
“都一年了,你先和小翠说句话会死啊!”
“肯定会死。”
徐妈妈气得站在门口说不出话来,狠狠拍了几下陆宝荣的门板,转身回屋。
昨晚没睡好的还有金爷,一早金爷就到了三角地菜场,正像热锅上蚂蚁似的在马路边转圈,对着金刚咆哮:“你们走开,到马路对面去!不要让我看见,走远点!”
金刚委屈地领四五个混混远远离去,徐天从菜场里出来,金爷迎上去,满脸急躁,“……天哥,你说平时我这个人怎么样?”
徐天点了点头,“蛮好的。”
“还算仗义的吧?”
徐天又点点头,他不知道金爷为何平白无故来跟自己说这个。
“坑兄弟这种事平白无故我是做不出来的。”
徐天不知道金爷到底是什么意思,只顺着他的话点头。
“你一定要理解我,虽然我捞偏门走黑路,但你在我心里最重。”
徐天听着更费解了,“既然说到这句话,在讲正事之前,我也想问问,为什么你总说我重要,我就是老百姓,顶多算你和铁林一个朋友。”
“……这还用说吗?”
“说说。”
“天哥后头那些朋友不是一般人。”
徐天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的意思,苦笑道:“说吧,是不是药出问题了。”
金爷竖了个大拇指,“天哥料事如神。”
“谢谢你这样上心,你要不上心不会介紧张专门跑来和我说,这一年药是拜托你在管,不管出啥事我们一起想办法,我都领你的情。”
徐天诚恳地对金爷说。
金爷激动地拉着徐天的手,“……天哥真是见过大世面,那我就说了。”
徐天不动声色地把手抽离出来,“慢慢说。”
“最近听说西药涨得比黄金还要快。我心想跟股票一个道理,贵的时候出手,钞票拿在手里,等到跌下来再买进,一来一去钞票挣到,药也还是有的。”
“嗯,道理倒是对。”
“我对天发誓,真要卖的时候肯定要来同你说,挣钞票也是你挣,做兄弟朋友的跑跑腿帮帮忙而已。”
“我知道。”
“介么我就找了一个做黑市的朋友帮我看看货值多少,不是,是帮你看看货值多少钞票。
哪里晓得土宝认出货是去年七哥和料总打仗那一批,死活不肯做不说,怕找麻烦还要去跟七哥说见到过货了。”
徐天沉吟不语。
金爷觑着徐天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土宝会跟七哥说我藏了一批货,现在想自己卖掉。去年那件事本来七哥就憋了一肚皮火不好朝料总发,现在要知道肯定把火都发我身上,他脾气上来日本人都敢杀。天哥,我个人倒没事,药弄没了以后真没脸再见你和铁林。”
“……那个做黑市的叫土宝?”
“昨天晚上在仓库他说出那句话,我就应该做掉他。”
徐天瞟了金爷一眼,“不要急。”
“天哥脑子灵光,快想个办法。”
“……你去找料总,就说帮七哥盘货,盘出去年还剩下一批在库里,问料总要不要卖,先不要说七哥已经知道了。”
“还要把料总牵进来?”
“料总是要钱,七哥要货,希望七哥看在料总面上把货让出来,反正大头都让过了,到时候料总肯定还是让你卖,我们再想办法。”
“七哥要是不肯呢?”
“再回来跟我说。”
“我现在就找料总,弄不好土宝已经跟七哥说了。”
金爷急得直搓手,“……天哥,你不怪我吧?”
“就是麻烦金哥嘴再紧点,不要把我牵进去,这样大家都没回旋余地。”
这句话在金爷听来像是威胁敲打,金爷脊背一凛,正色道:“我错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
徐天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也可能坏事变好事。”
金爷没听清,“天哥说啥?”
徐天笑了笑,说:“没啥,快去吧,辛苦了。”
两个法国警官离开巡捕房,一群巡警送到门口敬礼,直待法总上了汽车离开。大头和麻杆跑回来,看到铁林靠在椅子里玩一枚银质奖章。
“铁公子,这种奖章法国人自己都得不到,你倒当角子转起来玩。”
大头大惊小怪地说。
铁林的脚架在桌子上,一顿一顿地晃着椅子,轻描淡写地说:“拿到当铺里也不值几个钱。”
“法总亲自来给你发奖,一点也不知道感激。”
“我给老百姓当差,也不是给法国人当差。”
“可我们吃法国人的饭。”
铁林打了一下大头的帽檐,“我们吃老百姓的饭,懂不懂啊你。”
麻杆给铁林沏了一杯水,小心地搁在他面前,“铁公子当了捕头不要亏待兄弟们。”
“也没说叫我当。”
“早晚的事,我们麦兰的捕头一直空着,不是你还有谁?”
麻杆跟大头配合着,“现在料总也管不到铁公子了,发奖章都法总亲自来。”
大头用胳膊肘拐了一下麻杆,“不要瞎讲,料总摁死我们像摁死一两只小蚂蚁。”
铁林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悠悠地道:“随便说,不要紧。”
老料与武藤等几个日本军官在大三元包房里吃饭,武藤假模假样地道:“下次请料总吃日式料理。”
老料赶紧客气道:“很好吃,我在虹口吃过几次,很好吃。”
“今天晚上料总是以私人身份参加,还是总华捕身份?”
“华捕身份不太方便,但我内心是十分拥护新政府公布筹备的,并且希望能在新政府出一份力,无论是明里暗里料某都愿意效劳。”
“料总出力一定会对治安有所贡献。”
“在上海滩三十多年黑白两道都是朋友,武藤先生尽管放心。”
有手下进来和老料耳语,老料朝武藤躬身道:“武藤先生失陪一下,出去说几句话。”
金爷站在走廊里,来回徘徊着,他的身周都是日本便衣,心里面忐忑不安。老料出来,反手合上门,“啥事体?”
金爷点头哈腰地说:“小事,就几句话。这几天盘了盘七哥的货,还有去年剩下来的一批,是西药值不少钱,我已经找人看好了,所以特地过来说一声,要不要变成黄鱼给你拿过来。”
老料换了副语气,拍了拍金爷的肩膀,“好啊!兄弟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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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去办了。还有点小事,万一七哥晓得了怎么办?”
“他晓得最好!自从去年三井那件事之后他就不买我账,按说他老早就在阎王殿里了,能活到今天是运气,还以为自己是大亨。”
金爷为难地说:“毕竟我在七哥手底下做事。”
老料心思还挂在屋里的日本人身上,敷衍地抛下了一句,“你帮我做事晓得!他要是再说话,你就说我叫他好早点去死了。”
金爷犹犹豫豫地说:“……真说啊?”
“日本人就在房间里,他杀了日本人还活到现在,都是我给他面子,再为一批货多嘴,你说他好不好去死?”
“晓得了……”
老料深深地看了一眼金爷,“你是自家兄弟。”
金爷打了个哈哈,心里还是一团乱麻,“料总,我心里有数咯。”
药店后库里,方嫂在包饺子,饺子已经包了好几屉了。方长青从前面过来,看着妻子的背影,自己心里也跟着酸涩,轻轻走过去按住她的手,哑声道:“不要包了,田丹都觉得奇怪了。”
方嫂头都不抬,推开方长青的手,包饺子的动作没有停下,“奇怪也没以后了。”
“你怎么这么没信心呢!”
“我包饺子心定。”
“以前你不是这样。”
方嫂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方长青,眼睛里隐隐有泪光闪现,“上一次行动都过去两年多了,还不许我有些心慌?”
方长青低声嘶吼,“我告诉你,田丹要知道,你清楚我会怎么办!”
方嫂的泪顺着腮边滴落,“怎么办?灭口?我们等下去灭自己的口了。”
方长青发愁地看着妻子,方嫂抹了抹眼眶,低声说:“……莫名其妙过了两年好日子,还不如从来没有呢……等下我回不来你也要回来,宁可我和武藤同归于尽。”
方长青也开始眼圈泛红,走到前柜对田丹说:“田丹,你下班回家吧!”
田丹意外地回过头,对方长青笑了笑,“这个时间还有客人的。”
方长青强颜欢笑,“我和你嫂子在这里就好了。”
“没关系,你们在后面说话,我在前面。”
“我们没什么话说。”
田丹觉着方长青有点奇怪,她想了想,还是把心里疑问说出口:“长青哥你们这些天是不是有什么事,如果要我帮忙,我愿意的。”
“……你帮不上,下班就好了。”
“噢,明天照常来?”
“为什么问这个?”
“我怕你们有事,问一问。”
方长青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点了点头,“照常……”
田丹脱了白大褂,换上那双徐天买的鞋子,拎上包,方嫂一直在包饺子没有回头。田丹对着方嫂的背影说:“方嫂,我走了。”
方嫂偏着头抬了抬下巴,示意田丹,“那里一包给你带回去,没有肉了,蔬菜饺子。”
田丹过去拎起来,微一颔首,轻声道:“谢谢方嫂。”
“早点和徐先生在一起,等得我都心烦了。”
田丹觉得方嫂也有些奇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刘唐把你扔下死到哪里都不知道,这件事主动和徐先生说一说,你不说男人心里也知道,他那个人文里文气不会先讲,你们俩要耗到什么时候。”
田丹愣在那里,方嫂不再理她了,低头包着饺子,再也没有回头。田丹一边琢磨着一边
从药店出来,发现原来摆着的那盆植物没了。田丹又推门进去,“方嫂,那盆花没了。”
方嫂的声音从后库传出来,“在里面,你走吧!”
田丹带上门,狐疑地离去。田丹回到同福里,愈发觉得心神不宁,徐天也是心事重重,三个人围在桌边吃饭,房间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外面响着小翠那台转速不匀的留声机。
徐妈妈撂下筷子,抚着胸口,“哟哎心都要跳出来了,死老马也不给小翠买一台新的。”
徐天田丹俩人只顾低头吃饭。徐妈妈看这两个人都没反应,推了推徐天,“做啥?你们俩有心思啊!”
俩人异口同声地说:“没有。”
徐妈妈满腹怀疑地看着他们俩,“……本来还是说说,一说没有看你们两个都有心思,瞒不过我眼睛。”
外面停了片刻的留声机又响起来,徐妈妈终于忍不住了,从椅子上弹起来,“哎哟烦得嘞!我去叫他们打麻将,比鬼哭狼嚎要好,天儿你洗碗啊!”
田丹连忙说:“我洗。”
徐妈妈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穿上外套出门。田丹看着徐天的表情,问道:“你有心思?”
“没有。”
徐天夹了一筷子菜,回避着田丹的眼神。
田丹鼓了鼓脸颊,小声说:“肯定有。”
“……白天金哥找我说了点小事,我脑子里在想。你呢?”
田丹叹了一声放下筷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心里发慌。”
徐天紧张地问:“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这几天长青哥和方嫂蛮奇怪,昨天原来说是进药,铁林看见他们两个坐黄包车去公共租界。今天又叫我早下班,方嫂包了好多饺子,说话语气好像以后不再见面一样。”
“可能你多心了。”
田丹重新拾起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着米饭,“可能是。”
“他们跟你说什么?”
“……主要是方嫂的话。”
“方嫂跟你说什么话?”
“……我想想再同你讲。”
“她的话你还要想。”
“她要我讲我的事。”
田丹敛眉垂首,“我的未婚夫叫刘唐,第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是去找他的。”
“……那怎么回来了?”
“我告诉你没赶上飞机,实际上他扔下我自己走了。”
田丹说到此处,仍旧心情很低落。
“扔下你?”
“就好像这样面对面,他说你回去吧,谁让你来得这么晚。”
“后来也没写信?对不起,我不该问。”
田丹努力平复心绪,“没有信,第二天听收音机,他那架飞机好像被日本人打下来了。”
徐天听罢,许久没有说话,田丹的头微微低着,眸中含泪的表情格外引人怜惜。徐天凝视着她的侧脸,想要安慰她,张了张口,又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贫瘠无力。家破人亡,爱人背叛,个中伤痛岂是他短短几句话就能化解。他回忆起那次在红宝石再次相遇时,她疲累却强颜欢笑的表情,徐天只知她是因为丧家之痛,却不曾想到她先前还遭受过这样的抛弃,徐天越了解田丹的过去,便越是心疼她。
夜很静谧,徐家堂屋里也静悄悄的,不远处小翠家里响着吱吱呀呀的留声机。徐天无声地叹息着……
第十四章
路灯昏暗,照得人影绰绰,街上行人三三两两,街面的方嫂向巷口的方长青示意,方长青回身入巷子,片刻工夫,武藤的小汽车开过来。方长青将停在路边的一副货摊往路口拖了拖,货主正要吱声,见方长青将围巾拉上去蒙住了脸,赶紧识趣地返身逃开。
汽车开过来,不出所料地停下,司机骂骂咧咧的下来挪货摊。方长青从另一侧过来,拉车门,却感觉到车门从里锁住了,他拔出手机当机立断对着车玻璃里面开枪,枪击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传得格外远,一时路人四窜。
武藤打开另一侧车门,弯腰下车奔走,司机举枪击中了方长青,方长青捂着小腹忍痛击毙司机,再抬头武藤已经不见了。他捂着伤口勉力行走,武藤狼狈奔到大楼附近,附近路人四窜。巡捕和军警吹着哨子跑过来,武藤惊魂未定,眼前出现了蒙着脸的方嫂。
方嫂举起枪,果断开枪,路人四散而逃,前两枪被路人撞到肩膀,子弹擦着武藤的身体堪堪而过。武藤朝人群中奔去,方嫂追上去,接近,再次开枪。一枪击中武藤肩头,一枪擦破武藤脖子,瞬间血流不止。方嫂枪里的子弹已打光,她扔了枪,扯下围巾,冷静地与路人保持一样的奔行节奏,巡捕军警护住了武藤……
军警的哨子远远在响,方嫂奔行在小巷里寻找丈夫,发生枪击的那条小巷已经封住了,方嫂低头走开,她的心跳比刚才开枪时要快上无数倍,她十分慌乱地四处寻找,在旁人看来,她只是个受到惊吓的普通女人。她环顾四周,认定一个方向,她寻找着,看到墙角半个血手印,她走入更黑的一条巷子。
巷子里十分静谧,安静得方嫂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街道上的警笛声呼喊声奔逃声都与她无关,她现在只是忐忑地想找到她的丈夫。一个垃圾铁箱后,方长青伏在那里,方嫂站在原地,闭了闭眼,又提着心奔上前去,方长青还在喘息,眼睛看着到来的妻子。
方嫂喜极而泣,“长青……”
方长青极其虚弱,斜斜靠在铁箱上,捂着小腹说:“干掉了?”
方嫂的泪喷薄而出,不住点头。方长青抬手拭去妻子脸上的泪,断断续续地说:“确认过了?”
方嫂点头又摇头,方长青脸上有些绝望,“那来找我干什么!”
方嫂扶住方长青不断下滑的身体,“没有机会了,我打中他两枪。”
方长青已经疼得快晕过去了,方嫂赶紧把他扶起来,也不知道是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脖子上,扶住他的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手上摸到了湿乎乎的一片,心猛地又吊到了嗓子眼,她喃喃道:“坚持一下,我去叫黄包车,长青,别睡,我们回家……”
公共租界的枪声并没有传到同福里,第二天一早,同福里一切如常,用过早饭,徐天和田丹一前一后出去。弄堂口的报童一边跑一边吆喝:“看报纸,日本人武藤昨天晚上被刺杀!先生小姐报纸要
?”
徐天眉头一皱,掏出零钱买了一份,田丹凑过去看,“武藤是什么人呀?”
徐天面色沉沉,快速浏览着正文,“报纸上说是日本人要扶植新政府的筹备组长。”
田丹不太明白,偏着头问:“啥样的新政府。”
“和重庆唱两个调子,帮日本人说话。”
“那刺客是重庆的人。”
田丹极为机敏,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系。
徐天草草看完全文,叹了一口气,“……谁知道。”
“那杀死没有?”
徐天将报纸递给田丹,“没有,在医院。”
田丹一听是日本人,就生了恨意,“迟早还有人要去找他。”
徐天看了田丹一眼,“……刘唐是不是去重庆了?”
田丹不愿听到这个名字,别过头去,冷了声音,“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田丹……”
徐天看到田丹这个样子,欲言又止。
“嗯?”
徐天摸了摸鼻子,“算了以后再说。”
“说什么!”
徐天在心里想了又想,小心翼翼地问:“……刘唐那样做你心里是不是很难过?”
田丹的眼圈红了,“再难过比不上爸爸妈妈的死难过。”
徐天点了点头,不说话。
“我早忘掉他了。”
徐天脱口而出,“万一有一天他回来呢?”
田丹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在原地,田丹的片刻犹豫让徐天立即转了话头,“我绕点路陪你去药店好,你不是说昨天觉得有点奇怪?”
田丹摇了摇头,情绪有些低落,“不用了。”
“绕不了太远,没啥事体我就去上班。”
渔阳弄赌场的睡房里,金刚猛摇还睡着的金爷,“哥,哥,起来!”
金爷很烦躁,翻了个身,“滚蛋,正在做梦,梦见七哥来了。”
金刚朝他大声嚷嚷,“七哥来了,在外面!”
金爷猛地坐起,“啥!……我是在做梦啊?”
“七哥来了,脸色很不好。”
金爷伸手抽了金刚一耳光,金刚疼得叫起来。金爷看看自己的手,“手疼,不是做梦!”
他跳下床,披了个外衣就奔出去。
赌场里面,七哥坐着,小九远远站着,金爷及时刹住自己狂奔的步子,在离七哥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七哥,介早过来……啥急事体?”
“你说啥急事体?”
七哥脸色不善。
金爷脑子转得飞快,“……那批药。”
七哥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胆子够大,要瞒牢我卖我的东西。”
金爷背后渗出了汗,“听我说……”
七哥突然掏出一把将匕首插到赌桌上,刀柄还在轻微摇晃着,“插自己一刀,再听你说。”
金爷一边盘算着一边点头哈腰地道:“七哥这是为啥?我辛辛辛苦苦没功劳也有苦劳,”
他眼睛盯在那把匕首上,咽了咽口水,大义凛然地走过去,“……算了,插一刀就插一刀,以后一拍两散,省得再吃力不讨好。”
金刚抓住金爷的胳膊,急急道:“哥,要插我来插。”
“以后还是跟哥混马路。”
金爷扭头看着金刚。
金爷要去抓刀,七哥将刀子挪开,“说,说完了再插。”
金爷偷偷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退开几步,脑子里已经理清楚了,说:“那批货是去年我偷偷留下来的,我心里替七哥抱不平,想等风头过去拿到台面上,多少补一些损失,也帮七哥消消心头气。”
七哥眯了眯眼看他,语气平和了些,“为什么不跟我说?”
“幸亏没有早说,要不然我活不到今天。”
金爷看着七哥的反应,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为啥?”
“……料总那里有仓位货单,心里头明明白白知道这一批货在,我还没出手就跟我要金条,我替七哥说情,他差点没把枪拔出来。”
七哥不相信地问他:“你替我说情?”
金爷想了想,说:“我说我现在在七哥手底下做事,去年那批他已经挣到钱了,这批货让回给你,我做兄弟也有个交代。”
“他怎么说?”
金爷摇了摇头,似是有苦衷的样子,“我不好说。”
七哥喝道:“说!”
“七哥你和料总都是大佬,我夹在中间再乱传话,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本来那批货交给我
办就两边不讨好。”
七哥将刀子收起来,“你说,我不怪你,我们是兄弟。”
金爷看了看站在后面的小九,“……小九哥不好听的。”
“没啥不好的,他不给我活路难道我还要留余地?”
“料总……”
七哥急了,拍着椅子扶手说:“说呀!”
“料总叫你好早点去死了。”
金爷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七哥呆了半天,“什么时候说的?”
“就是我同他商量那批货要不要跟七哥讲的时候。”
“他叫我早点去死……”
七哥眼里弥漫着危险的气息,“你一个字也没添没少?”
金爷举手发誓,“原样原话,我用祖宗十八代坟头发誓。”
七哥气得胸口起伏,猛地站起来,“请料总晚上到仙乐斯来一趟,我请他喝酒。”
“七哥,我叫料总他怎么会来?”
“你传我的话!”
七哥只抛下了这样一句话,同小九离开。
金刚站在身后,大气都不敢喘,“哥……”
金爷知道自己算是把这一关蒙混过去了,松了一口气,跟金刚说,“陪我去三角地。”
徐天和田丹到了药店后巷,田丹看到那盆花摆到了原位,笑着跟徐天说:“长青哥和方嫂在,花都摆出来了。”
“噢,那进去吧。”
田丹将报纸夹在腋下,取出钥匙开门,“你走吧!”
“你进去我就走。”
田丹将门推开半扇,里面血泊里的方长青倚坐在地上,一支枪口黑洞洞地指着她,方长青摇摇枪口示意田丹进来。
田丹滞住了,徐天觉得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了?”
“……没啥,我进去了。”
田丹向徐天挥挥手,进入药店合上门。
方嫂站在门后,门合上,田丹面对苍白的方嫂,方长青随时都要晕过去的样子,“让你看见就不能让你走了。”
田丹浑身都在颤抖,无助地看向方嫂,“……方嫂。”
方嫂向方长青求情,“田丹她不会!”
方长青面无血色,语气狠绝,“不会什么!”
田丹站在一边颤抖着嘴唇,解释不清,正僵持着,突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徐天的声音传来,“田丹,田丹。”
方长青和方嫂紧张起来,都盯着田丹,田丹愣了一会儿,拿起门后的喷壶,然后看着方嫂,方嫂松开门把手。田丹出去,门半开着没关,田丹用喷壶给植物喷水,背对着徐天掩饰自己,面朝门里,佯装镇定,“怎么又回来了?”
徐天看起来下了很大决心才说了这句话,他说得极其艰涩,“我想问你,如果刘唐不回来,我们俩有没有可能在一起?”
田丹不料徐天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她愣了好半晌没有作声,方嫂在里面通过门缝能清楚看见田丹的表情。田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事情上,她定了定神说:“……他不会回来。”
徐天的心拧成了麻花,“……那就是说如果他回来,我们就没有可能在一起。”
田丹彻底乱了,怔愣地看着徐天,手里的喷壶还在保持角度一直滴着水。徐天面色一黯,还保持着从容与礼貌,“对不起,当我什么都没有说,天天能看到你就足够了,晚上回家见。”
徐天说完话就转身离开,田丹愣愣地喷光壶里的水,进到屋子里。方嫂反锁上门,田丹放下喷壶,心惊胆战地看着零乱的屋子,方长青倚在墙角又晕过去了。
方嫂扑了过去,声音颤抖地唤着方长青,田丹打起精神,想要过去帮方嫂,方嫂厉声说:“你不要动。”
田丹停住脚步,拔高声调,向着方嫂说:“你不要动!”
方嫂有些惊讶地看着田丹,田丹缓了缓心绪,“我学过护理,会简单的手术缝合,长青哥伤口在腹部,不趁早清创,动来动去万一腹腔里面有异物容易弄破别的部位。”
方嫂松开手,田丹慢慢走过去,蹲下身子看了看伤口,“……是子弹打的?”
方嫂点点头,她帮着田丹撕开长青的衣服,伤口血肉模糊,皮肤外翻,看得田丹一阵晕眩。
方嫂已经有了哭腔,“你到底会不会?”
“会,以前在教会医校都学过,拿些纱布做成止血带,拿过来我做;酒精钳子,生理盐水外面最下面一格还有大半瓶。”
方嫂跑到前面去取东西,田丹完全解开方长青的衣襟,里面露出一张报纸剪下来的武藤相片。田丹蹙眉拿过照片,对照着她带进来的那张报纸,方嫂正端着东西过来,忙不迭夺过田丹手里的相片,“不要看!”
田丹指着报纸抬起头来震惊地看着方嫂,“是这个叫武藤的吗?”
方嫂抓过新报纸,看了两行,终于忍不住失声抽泣起来,“没死,对不起长青他没死,我们还要再来一次,对不起,长青你千万不能去……”
田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渐渐冷静下来,取了棉球钳子,用戴着手套的手背碰了碰已经完全无措的方嫂,镇静地下令,“生理盐水打开,方嫂。”
方嫂赶紧手忙脚乱地配合,田丹反倒平静下来。手术很简单,田丹把子弹取出来,又小心地缝合,田丹和方嫂一人一边将方长青架到床上躺好。
方长青神志稍微好了一些,“……田丹。”
“长青哥。”
“如果走漏半个字,我杀不了你也有人会来找你的。”
方嫂赶紧帮田丹说话,“哎呀不要说了,你命都是她救回来的,不要连累田丹就好。”
田丹淡淡地说:“我不怕连累。”
方嫂责备地看着方长青,“你听听人家怎么说。”
“长青哥方嫂,我就问一句话,别的都不问了。”
“啥话?”
“你们俩和刘唐认识,刘唐是国民政府的人,你们和他是一样的?”
方长青和妻子对视了一眼,方长青说:“……不,刘唐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国民政府里面机构多得很,刘唐坐办公室跟着他老师王擎汉搞政治,我们是军……”
方嫂停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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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丹已经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乖顺地说:“长青哥方嫂那我先下去,要不要把盘点牌子挂到药店外面去?”
方嫂点点头,“挂出去,我马上下来。”
“把那张报纸给我拿来。”
方长青强撑着的意志开始一点点土崩瓦解,他靠在床头。
“我拣要紧的说给你听,武藤肩膀一枪,脖子上只让子弹擦了一下,他在医院里说,公布会延迟三天照常要开……”
方长青听着听着又昏睡过去,方嫂放下报纸,心事重重下楼。田丹在打扫后库的血迹,收拾零乱的药箱和杂物,方嫂疲累地坐倒在楼梯阶上,看着田丹有条不紊的动作。
田丹一边收拾一边说:“长青哥伤口可能会感染,如果有两支盘尼西林就好了。”
方嫂叹了一声,“生死由命。”
“百分七十会感染,今天晚上烧起来就会危险。”
方嫂疲惫地看着田丹,感激地说:“谢谢你田丹,听嫂子的话,明天不要来上班了,以后也不要再来。”
“为啥?”
“嫂子相信你是有骨气的人,叫你不要再来是为你好,日本特务有可能查到这里,把你牵进去就太冤了,回同福里过太平日子,把嫂子和长青哥忘掉。”
“方嫂,如果我那么做,哪里还会有骨气。”
方嫂的眼泪又顺着腮边静静流下,话里有话地说:“你小看这些事了,我们的命不是自己的。”
田丹抬眼看着方嫂,“你小看我了,有些事我可以做得比你们想得还要好。”
“……什么事?”
田丹的眼睛里全是满满的恨意,“杀日本人。”
方嫂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田丹,平时温婉和顺的她像完全换了一个人,方嫂愣了愣说:“想都不要想,说胡话。”
“我佩服嫂子和长青哥。”
“佩服也好这一年的相处也好,统统埋到肚子里。”
“明天我来给长青哥换药。”
“我会换,药店里什么都有。”
“你和长青哥是不是要在公布会之前把武藤杀掉?”
方嫂神色严肃起来,“……姑娘,听我一句话,走,出这个门我们不认识,按说嫂子不能这样,知道为啥还让你走吗?”
田丹不说话。方嫂放软了语气,“第一条嫂子知道你是好人,第二条嫂子希望你以后好好活,第三条反正三天后……你想见也见不到了,你乱说对自己反而不好。”
“那……我走了。”
方嫂看着田丹,目光哀伤。
“给长青哥熬点稀饭。”
田丹不放心地说。
方嫂点点头。“饺子还有好多。”
田丹低声道。方嫂眼眶湿红起来,田丹走到门口站住,“方嫂,三天以后要没事我能不能再来上班?”
“不要想了……刚才你那句话把徐先生的心伤了。”
田丹不明所以地看着方嫂,方嫂说:“徐先生太聪明,那句话里的意思可能你自己都意识不到。”
“我那句话什么意思?”
“刘唐只要回来你就会跟他在一起,就算你从来不去想他。”
田丹愣在原地,方嫂无力地说:“你走……”
田丹低着头消失在门外。
徐天一路上心乱如麻,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到的三角地,到了菜场门口,他见到了同样六神无主的金爷。
“……金哥。”
金爷快步迎上去,慌乱地说:“七哥一大早到渔阳弄来,差点没给我一刀。”
“现在呢?”
“昨天和你说完我就找料总去了,我跟七哥说药是料总要卖的,七哥让我把料总请到仙乐
斯去。”
“他们俩要讲和商量?”
“不是,我一不做二不休传了一句料总的话,不然我永远夹在中间没活路。”
“料总说什么?”
“昨天料总说让七哥好早点去死了。”
徐天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田丹,金爷,所有事情都在自己脑子里晃来晃去,绕成一团解也解不开的结。他闭了闭眼说:“……金哥,这件事不管如何,我都欠你一个大人情。”
“先不说这个,眼前难关要怎么过?”
金爷如今只能依靠徐天解决这件事情,他只能盼着徐天能有个主意。
“就请料总去仙乐斯。”
“万一他们两个一商量不是把我卖了。”
“有你那句话商量不起来,他们本来有仇,你比我清楚,昨天我说过,可能坏事变好事。”
“怎么会呢!”
金爷压根不相信。
“对那批药来说不是好事,本来没人晓得现在放到台面上了。”
金爷懊恼地说:“都是我多事。”
“对你来说可能是好事,料总和七哥硬碰硬不管碰成什么样子,最后是你得好处。”
“天哥太抬举我,我一只小蚂蚁生怕被他们夹死。”
“我晓得你的本事。”
“……晓得?”
“你行的。老八杀三井又自杀那么难的事情都过来了,这一年又不是白过的,小心一点对你就是好事。”
徐天定定地看着金爷,金爷看了徐天半晌,心知肚明装糊涂,“不管怎样,那批药我晓得要怎么做。”
“过了这几天我们商量。”
徐天进入菜场,金爷缓了半天才上了停过来的包车。
“去哪里哥?”
金刚问。
“去请料总。”
徐天心事重重地进了办公室抓起电话,“接麦兰捕房。”
冯大姐在对面从眼镜上方看徐天,徐天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冯大姐想了想,“好不好直说?”
“我的面相?”
“嗯,每天都不一样。”
电话通了,徐天对话筒说:“麦兰捕房?我找铁林,我叫徐天。”
“有血光之灾,不是触你霉头,真的噢!我天天看相书有研究的。”
冯会计言之凿凿地说。
徐天指了指自己,“是我吗?”
“你身边的人,认识不认识的都算。”
“铁林,今天你抽空要去一趟仙乐斯……嗯,总之料总去你差不多就去,我怕金哥有什么事,你在就放心了。电话里说不清,你去就好了。”
徐天跟电话那头的铁林说。
“过几天你告诉我准不准。”
徐天放下电话,“冯大姐,现在全中国人身边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有血光之灾,你的面相看得准。”
“法租界总还是太平咯。”
“一点也不太平,太平你相面就不准了。”
田丹在对街边的人丛里看着这边,等人车都走光,她到楼前四顾着周边的地形,她迈步要往楼里进去,被巡捕推拒出来。
田丹拦住一个小报童,“还有今天的报纸吗?”
“最后一张,要带回去给先生的。”
“我看一下还给你好不好?”
报童朝她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一只角子。”
田丹给了钱,拿过报纸快速浏览着。报童踮着脚看,“小姐看啥?”
田丹边翻报纸边说:“看这个日本人住在哪个医院。”
“早说好了,广慈医院。”
田丹合上报纸,递回给小报童,摸了摸他的头,“谢谢。”
田丹此刻心里打定了主意,她朝广慈医院的方向匆匆走着。她心里像魔怔了一样,告诉自己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为了方长青与方嫂,也为了自己。
老料被日本人兜头教育了一顿,青着脸回到办公室,灌了自己一大杯威士忌。手下敲门,“料总,金哥等你半天了。”
老料扭头见金爷进来,暴怒道:“滚!”
金爷僵了一下,站着没有动,老料摔了杯子,“叫你滚听到没有!”
“料总我传七哥的话,说完一句就走。”
“老七还传话,你告诉他早点去死了吗?”
“告诉了,他叫你到仙乐斯去一趟。”
“……我去,叫他放心。”
此时的田丹正在广慈医院低着头往里走,这是她熟悉的医院,高度近视的秦大夫迎面而过,他看着田丹的模样很眼熟,要打招呼间田丹已经过去了。
秦大夫怀疑自己是看错了,有两个日本兵跟着秦大夫,田丹低着头,等秦大夫过去,跟着往病房区里面走。
病房尽头日本人和巡捕渐多,田丹硬着头皮继续往里,越来越紧张,终于两个日本宪兵拦住田丹。田丹假作镇定,退出去,她走到无人角落,靠着喘息。半晌,她又向外走。
田丹走出医院,回到阳光里,周围人声嘈杂,她让自己的心静了下来,想了想,又折身回去。她从医生值班室里摸了件白大褂,朝病房区去。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可疑,她尽量昂着头,前面秦大夫领着几个医生护士正往里走,田丹紧走几步,汇入白大褂的队伍,进了病房,没想到病房里也有全副武装的宪兵。她站到秦大夫身后,武藤脖子围着纱布,正在说话,一群大夫只好等着。
一个中国伪政客弓着腰站在床尾,“按照武藤君的意思,三日后公布会依然进行,只是不知道武藤君身体能不能坚持?”
武藤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我不但可以去,而且要盛装出席。”
“武藤君的礼服都被血浸透了。”
“你们上海最好的裁缝,元宝街西服店我订制了两套,一套沾血了,另一套在店里是干净的。”
“武藤如此坚韧,何愁大东亚事业不成。”
武藤把目光转向一群大夫,“你们还有什么要说。”
秦大夫推了推眼镜,“例行查询,当局要求每隔一个小时查询一次病情。”
“啰唆。”
武藤偏过眼神。
一个护士上前去取下体温计,“38度3。”
秦大夫说:“写到病历上。”
田丹一咬牙迈步上前,拿过床脚的病历,秦大夫这回看清是田丹,张了张嘴没出声,周围的医生护士也有些惊讶,田丹一边记一边抓紧浏览病历。药物过敏一栏:盘尼西林。
武藤抻手欲揭脖子上的纱布,“你们走,我要休息。”
伪政客一行退出去,秦大夫赶紧拦住武藤,“不要动包扎,伤口本来已经感染,碰到过敏类的东西就危险了。”
田丹从病历上抬眼看武藤的脖子,与武藤目光相遇,她慌张不定地低下头去。武藤盯着田丹,仔细审视,“你!今天你们来很多次,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田丹心都凉了,冷汗涔涔,秦大夫看了田丹一眼,替她打着圆场,“刚,刚来,是我们医院药剂科的田大夫。”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田丹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害怕……”
武藤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出去出去!”
田丹低头跟着秦大夫出去,一路往前,越走越快。
秦大夫也快步跟在后面,“田大夫,小田……”
转过一个弯,田丹闪入一间办公室,把秦大夫甩了,田丹腿都软了,靠在墙上喘着气,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擂鼓似的跳着。过了许久,心跳渐渐恢复正常,田丹卸了白大褂,离开医院。
徐天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去长青药店接田丹下班,到了药店却发现药店大门上了锁,门口还挂着盘点的牌子。徐天的心又忐忑起来,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来不及思考。但是田丹是现下最要紧的事情,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回了家,进门便唤:“田丹。”
并没有人回应他,他又唤:“……姆妈,田丹回来没有?”
屋里空空无人,徐天上楼梯,轻轻敲门,“田丹?”
阁楼里面依旧无人应,徐天在那块新楼梯板坐下,有些发愣。徐天不住埋怨自己,自己真是笨,为什么要提刘唐,田丹在早上分明已经不高兴了。可是自己总是忍不住要个答案,哎,一遇到田丹,平时的冷静自持便悉数不见,田丹一皱眉一撇嘴,在他心里都能引起一番地震。徐天焦虑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往后天井去准备择菜。
里弄里,老马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穿套白西装,陆宝荣围着围裙,两人正在干仗。
徐妈妈在中间调停,“好好打麻将,你们两个吵起架来是不是想不付钞票啊!”
陆宝荣指着老马鼻子骂:“他这个样子像是打麻将?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苍蝇停到上面去都会脚骨折,还穿白西装,你有丧事啊?”
老马被骂得毫无招架之力,“老玻璃嘴巴积点德。”
陆宝荣啐了一口,“积个屁德!你祖宗十八代不积德,我帮你积德,你又不是我儿子。”
“你想要我动手是不是?”
老马假模假样地撸起袖子。
陆宝荣跳更得高了,“动手啊,你动手啊,好好打麻将你把手放到小翠大腿上面去做啥?有本事你同我动手,小翠又不愿意,人家都跳起来了……”
“她跳啥跳有啥好跳,我花她身上多少钞票,带她出去白相多少次?留声机都买了,手还不好在大腿上面放一放!”
“旧货留声机,放出声音来鬼哭一样还好意思说!”
徐妈妈好不容易插上了嘴。
老马反唇相讥,“难道小翠的大腿是新的?”
陆宝荣听到这话火冒三丈,“你说啥!”
“旧货对旧货不是一样咯!”
老马理直气壮。
“老马,不要太欺负人!”
“哪能啦?”
陆宝荣也撸起袖子,“决斗!同你决斗!”
“来就来,还怕你,不要用裁缝剪刀,我也有剃头刀的。”
“我一拳头就打死你。”
“小翠,天儿!快来啊,打架啦……”
徐妈妈看事情不对,赶紧呼唤自己的儿子。
外面忽然吵嚷起来,徐天心烦意乱地停了手,听到姆妈的声音,徐天开门出来。徐妈妈
不知道该怎么办,拉住儿子的胳膊往外拽,“你在家啊,快拉住老马,他力气大一些。”
陆宝荣都到这时候了还有工夫理会徐妈妈的话,瞪着眼睛说:“我力气大一些!”
小翠款款走过来,两个男人顿时僵住。
老马说:“小翠,老玻璃吃醋要同我决斗,你站在哪一边。”
陆宝荣眼镜都歪了,“打就打,你管人家站在哪一边,我又不是跟别人决斗。”
“怕你啊?”
小翠站到了老马身边,陆宝荣瞬间很绝望。小翠抬手抽了老马一耳光,“老流氓,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
陆宝荣顿觉天蓝风清,脸上笑开了花,“听到没有,以后再也不要去找她。”
老马被这一巴掌打蒙了,愣了片刻才又跳脚说:“白相的时候怎么不骂老流氓,我给你花了那么多钱,还出来!”
小翠不搭理他,腰肢一扭进了屋。陆宝荣高兴得忘乎所以了,“还!全部还给你两清!”
“你说的?”
“我说的!”
陆宝荣和老马分别回铺子,一场决斗瞬时无形,徐妈妈见怪不怪地说:“哎呀哎呀回家回家,没事了。”
徐天靠在门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老马跟陆宝荣,手里还拿着小菜,心里头稍稍松快了些,问姆妈:“田丹没回来过?”
“没看见,刚刚在小翠家打麻将……”
徐妈妈一转头看见田丹从弄堂口进来,“哎,来了!”
夜幕降临,仙乐斯繁华再起,柳如丝在舞台上唱着,她看见老料带着几个手下走进来。老料坐到他惯常的位置上,侍应生倒上酒他便举杯,一连喝了三杯。小九过来与老料耳语,老料脸色非常不好,又喝了一杯起身上楼,四个老料带来的手下被小九拦住,只能待在原地。
仙乐斯办公室里,七哥、金爷、土宝都在。
土宝说:“七哥、金哥,都是我多嘴惹的事,这批货我根本就没打算过手,只是喝茶的时候谈起来,金哥带我去看了看,我哪里知道是料总要出手的东西。”
七哥坐在大班椅上,指间夹着的雪茄袅袅冒着烟,语气懒散,“你要知道是老料出手,就捂住嘴巴不跟我说了是吧?”
“……那也不怪我,办事的是金哥对不对?”
“意思我听出来了,老料骑我头上拉屎你们都觉得应该的。”
“真正冤死我了。”
土宝哀哀地说。
“明天货拿走,换成钱给我。”
土宝看了看金爷,“七哥不要为难我。”
金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站在一边。
“说话当耳边风,给你货都不要?”
土宝已经快吓破胆了,“给我一座金山都不敢碰。”
七哥取出一支枪,扔到桌上,“你怕老料就不怕我?”
土宝语无伦次,向金爷求援,“我,七哥,金哥……”
老料推门进来,土宝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扑过去,“……料总。”
老料嫌恶地甩开他,“你是啥人?”
“料总不认识我。”
金爷在一边开腔,“卖黑市货的。”
七哥看见老料进来,也不起身,“我有一批货给他,他不敢要,说是怕料总不高兴。”
“走走走,没你事。”
老料踹开还挂在他身上的土宝。
土宝低着头赶紧溜,“谢谢料总。”
金爷虽不吭声,很是紧张。
柳如丝一曲快罢,看见铁林进来坐在吧台,铁林叫过侍应生问了几句,欲起身上楼。
料总留下的四个手下过来与铁林说话,示意铁林坐着不要动,铁林无奈坐下,片刻后,他招手叫刚唱完一曲的柳如丝。柳如丝款款过来,掩饰住心中欢喜,风情万种地坐下,“……大巡捕怎么有闲心过来?”
铁林不看柳如丝,只问:“料总在上面?”
“刚上去。”
“我哥在不在?”
柳如丝明知故问,眼神黏在铁林身上,“谁是你哥?”
“金哥。”
“不知道。”
柳如丝呵气如兰,凑在铁林耳边。铁林硬着身子动都不敢动,尽量让自己不触碰到柳如丝,“你,你帮我上去看看。”
“自己不会去?”
“老料是总华捕,不让我上去。”
柳如丝轻声笑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也有不方便的时候。”
铁林别过头去,“不帮忙算了。”
“下回能不能求我帮个大点的忙。”
“你不怕麻烦?”
柳如丝笑了,眼中的风情不见,只剩下见了心爱之人的满足,“你的麻烦有多大我都帮。”
“那下回让你帮一个大忙,现在上去看看金哥在不在。”
柳如丝的眼神,铁林视而不见。
“先说好是什么样的大忙,我再上去。”
铁林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你说。”
“让我到巡捕房看看你,给你买点好东西吃。”
铁林瞪着柳如丝不说话,柳如丝又笑了,“嫌太麻烦?”
铁林敷衍地说:“帮你这个忙,现在好上去了
?”
柳如丝笑着站起来,一步三扭走开。
老料逼视着七哥,“……货不货的我不在乎,我在乎有些人其实是一条狗,偏偏假装要做人。做狗怎么做?除了认得是谁养的,还要有两种本事,一种是摇尾巴,一种是咬人。会咬人不要紧,向主人尾巴摇得勤一点,咬了不该咬的人,主人不杀要晓得报恩。这只狗倒是好,到处乱咬给我添麻烦,不晓得摇尾巴还要从我手上抢钞票?”
“你的意思是我养了一条狗,狗不晓得摇尾巴,还要从我手上抢钞票对?”
老料脸色铁青。七哥笑得阴森森的,“这种狗照道理是该杀掉了。”
老料盯着七哥,七哥两眼发红,屋子里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原来你听懂了。”
七哥闲闲地把雪茄搁在烟灰缸上,“怎么会听不懂,不听话的狗留着没用处。”
“对,说不定早晚还要反咬一口。”
柳如丝推门进来,七哥喝道:“把门关上!”
柳如丝看了金爷一眼,进退不得,只好反手关上门,老料慢慢站起来。
“料总要去哪里?”
“老七,我看你得狂犬病了,我你也想动?下面有我的人。”
七哥已然癫狂,红着眼嘶吼:“这个房间里是我的人!”
老料冷笑着,“……胆子真大。”
“日本人我都敢杀,胆子比你大。”
老料眯眼看他,“你承认了。”
“承不承认都一样,料总今天出仙乐斯,明天就是我的死期。”
老料索性转身走到桌子边,“不错,三井的案子翻回来,你死得连骨头都找不到,我真后悔当初帮你。”
“帮我不也是帮你自己,十多年的事连在一起你也说不清。”
“所以你留不得了。”
七哥和老料同时去抓桌上的枪,金爷拦了七哥一下,“七哥!”
老料开枪击中七哥,他又上前补了一枪,再回身一枪把能看到下面舞池的大玻璃打出一个弹孔,柳如丝尖叫一声,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小九扑向七哥身边,“七哥!”
舞池下面乱了,老料的四个手下和铁林冲上来,老料待脚步声接近,将手里的枪扔到小九面前。老料也已经红了眼,“我杀你大佬,不报仇吗?”
小九扑到地上抓起手枪便射,老料后退一步,小九没有击中他,他随即拔出腰间的枪击中小九。
老料呵呵笑了,“老虎不发威当病猫,这些把戏老子十多年前就玩过。”
小九强撑起身子,还要射击,被赶进来的老料手下击毙。仙乐斯下面鬼哭狼嚎,客人四散,办公室里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柳如丝扶着椅子勉力站起,铁林从楼下奔上来,“……怎么回事?”
“老七和小九因为货火并,我来说和,他们说几句打起来了。”
铁林扭头看着办公室里的金爷和柳如丝,金爷率先点头,柳如丝面色苍白躲开料总的眼睛。铁林咆哮道:“谁先开枪的?”
老料手下站出来,“料总在这里轮得到你问!”
“麦兰的管区,让铁林问清爽。”
“谁先开枪的?”
铁林又问了一遍。
“……七哥。”
金爷说道。柳如丝犹自保持着镇定,点了点头,证实了金爷的话。
“老七年纪大了,要杀小九反而叫小九先杀了。是我打死的小九。”
老料不慌不忙。
铁林又看向金爷,金爷说:“是,幸亏料总身手好,要不然也吃一枪。”
“走了,铁林你料理场面。”
老料扔下一句话,一众人都离开。
铁林走向金爷,“……金哥,你和柳小姐明天到麦兰捕房做笔录,现在都出去。”
舞池里灯光全开,照得屋里一片狼藉,大头麻杆带着人进来,金爷指了指上面,大头拉住欲走的金爷问:“怎么回事?刚看到料总刚走。”
金爷只觉得自己今晚实在是幸运,后怕地摇摇头说,“不知道,问铁林。”
巡捕们上楼,老料的一个手下回来到金爷身边,“料总叫你明天晚上大三元喝茶。”
金爷点了点头回过身,仙乐斯空空荡荡,柳如丝站在舞台一侧孤零零的,片刻,柳如丝转身隐入台后。金爷笑起来,声音呕哑,“原来这样坏事变好事……”
金爷找把椅子坐下来,招了招手,那名侍应生过来,金爷顿了顿杯子,“酒。”
侍应生倒上,金爷一饮而尽,“明天叫他们把楼上的玻璃换一块。”
“我叫谁换?谁也不听我的。”
“今天以后都听你的了。”
侍应生忖了片刻,脸上绽笑,“……晓得了!”
吃过晚饭,徐天在桌子上打算盘,田丹端着脸盆从楼上下来,“徐姆妈呢?”
“在小翠那里,白天陆宝荣和老马因为她吵了一架。”
“皮鞋油在哪里,等下我擦一擦。”
“算完账找给你。”
“算什么?”
“菜场年终清账,带回家算,反正也没其他事。”
田丹敛着眼睛,说,“早上你问我……”
徐天打断她的话,“下午我想去药店接你,看到门口挂盘点牌就自己回来了。”
“……是在盘点,最近店里缺货。”
“你在店里?”
田丹从炉子上提水壶,往脸盆里倒热水,“在。”
“我看你好像有心思,没有其他事情吧?”
“长青哥有点不太舒服,方嫂没心思开门。”
“不舒服要早看医生,晚了麻烦。”
“……如果有几支盘尼西林就好了。”
“盘尼西林药店没有?”
田丹愁绪满腹,“没有,市面上都看不到。”
徐天低头笑了笑,安慰道:“我想想办法。”
“你到哪里想办法?”
“试试看,几支可能找得到的。”
田丹端着热水,看着徐天,“……如果能找得到最好快点给我。”
“急用?”
“长青哥发烧。”
“我明天去找。”
田丹感激地冲徐天笑了笑,端着水上楼,关上了门。徐天放下算盘,柜子底下拖出个纸盒,从里面拿出鞋油和小刷子,又去楼梯上把田丹那双鞋拿下来,蹲到盒子边,徐天愣了愣。田丹的鞋底粘着一块白胶布,胶布上有灰色的血迹,徐天翻过另一只鞋子,跟部也有暗色,他用手指沾了点水,抹了抹暗色,送到鼻子下面去闻。
正在这时,楼上门开了,田丹探出身子,“你在做啥?”
徐天拿着鞋子笑着看她,“我自己的皮鞋要擦,顺便把你的也擦掉。”
田丹抿着嘴笑着说:“……我想送你一套西服。”
徐天摸不到头脑,“啊?为啥?”
田丹脸上有些红,指了指他手里的鞋,“皮鞋是你买的。”
徐天笑着打趣,“这么久才想起来客气客气。”
“你那件西服旧了。”
“还能穿。”
“订做一件高级的,到元宝街去做。”
“你很有钱啊?”
田丹笑得娇俏,“难得送一次,看看你穿起来什么样子。”
说完,田丹关上门,徐天将目光收回到皮鞋上,他叹了一声,用湿布把田丹鞋底的痕迹清理干净。
徐天想同田丹解释一下早上的事情,却无从说起,好在田丹看起来并不是很在意,还说要送他一套西服,这让徐天松了口气。盘尼西林,他自有办法去找,只要是田丹开了口,他便没有拒绝的可能。只是田丹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是不是别有隐情……
第十五章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弄堂里都还静悄悄的,陆宝荣又是一宿没睡好,只不过这次是兴奋的。他打了鸡血似的砸剃头铺的门,砸得哐哐响。老马睡眼惺忪开门,见是陆宝荣,匆忙退进屋里抄起扫把,横在铺子门口不准他进门,陆宝荣递过去一支笔一张纸,“喏!”
老马愣了愣,“做啥?”
“小翠花了你多少钞票,列一张单子,一笔一笔写清爽。”
“大清早……”
老马气得嘴都要歪了,拎起扫把就要朝他打过去。
陆宝荣赶紧退后一步,用手挡在身体前,“不写不要后悔,我替小翠还你钱。”
老马放下扫把,接过纸笔,“写就写,我要想一想,过几天给你。”
“五分钟过去我就后悔了。”
“白相一年辰光想五分钟哪里会够?”
“十分钟。”
“一刻钟!”
“开始!”
陆宝荣转身进入自己铺子,徐天正好出门,瞅见这一幕暗自笑了,徐妈妈跟在后边喊:“天儿早饭都不吃,上班这么急?”
徐天头也不回,应着:“要去一趟铁林家。”
小翠眼睛扫着胡同里,老马跟陆宝荣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正巧徐天经过,小翠赶紧打招呼,“徐先生早。”
徐天朝她笑了笑,“早。”
小翠捏着衣角,大眼睛眨来眨去,扭捏地说:“昨天让你见笑了。”
“宝荣叔是真心对你好。”
“你看得出来?”
“傻瓜都看得出来。”
小翠脸颊微红,低着头兀自嘴硬,“我不是傻瓜,看不出来。”
徐天摇了摇头,笑着走出弄堂。
陆宝荣在屋里掐着表,到了时间就又去砸老马的铺子,“一刻钟到了。”
铺门开了半扇,老马伸出一只手,将纸递出来,陆宝荣朝他摊开手,“笔还给我,不要贪小便宜。”
老马递出笔,“你也不要叫我白写。”
陆宝荣抖着纸,哗啦哗啦地直响,“良心账啊,不要虚报,我要叫小翠对的。”
“还要对啊?”
“你以为我相信你!上面写一架飞机我也把钱给你?”
陆宝荣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得意地笑着。
“飞机你买得起吗?”
“你也买不起!”
陆宝荣拿着纸往里弄口小翠家走。小翠见陆宝荣朝自己家过来,赶紧把头缩了回去,陆宝荣走进来,将纸笔放到桌子上。他也不看小翠,下巴都要抬到天上了,“我叫老马写了张清单,看看有没有虚报,虚的画掉实的不要画,我把钱还给他。”
小翠顾自扫地,当没听见,没陆宝荣这个人,陆宝荣也站着不动。老胡凑过来,和陆宝荣打手语,无非是吃过没有,什么事之类的话。陆宝荣敷衍着,小翠还在扫着地,终于老胡忍不住好奇心,戴上眼镜凑到纸上,操起笔要自己动手。
小翠扔下扫把过来,夺过纸,“放在这里,过几天来拿。”
陆宝荣离开,全程连看都没有正眼看小翠。
徐天到了铁林家的时候,铁林还在狼吞虎咽地吃早餐,见了徐天来,也顾不上擦手,赶紧把他拉到桌子旁边。
铁林说到关键时刻,眉飞色舞,“我上楼的时候,正好看见小九拿枪要打老料,被老料手下一枪毙了。”
徐天听得眉头紧锁,“……金哥在场?”
“还有仙乐斯那个唱歌的柳如丝。”
“他们都说是七哥和小九火并?”
“你觉得哪里不对?”
“我又不在场,在场目击的人说是就是。”
铁林不相信地看着徐天,“那你问这话,肯定有毛病。”
“有没有毛病说到底就是黑帮火并,谁死谁活都一样。”
徐天淡淡地说。
“那倒是……你好像早知道要出事。”
徐天沉吟着,铁林“嘁”
了一声,“昨天打电话叫我过去,今天一大早又跑来问。”
“金哥来找我,说那批药可能被料总知道了,他帮我的忙夹在中间,我怕他不好应付,所以打电话给你。”
“那现在药怎么办?”
“我下班找他问问情况,总有办法的。”
“他和柳小姐今天还要到捕房做笔录。”
徐天站起来欲走,铁林追上去,“天哥,这个案子你真觉得没问题?”
“不就是小九和七哥火并嘛。”
“七哥死是法租界大事情,小九是七哥的兄弟,他们怎么会火并。”
“那你说是谁和谁火并?金哥,柳如丝……”
铁林想了又想,小声说:“……料总?”
徐天拍了拍铁林的肩膀,“白的是黑的,黑的是白的,查到底追到底同没追没查一样。”
说罢,抬步就走。
铁林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拦住徐天不让他走,“你话里有话。”
“你相信金哥吗?”
铁林丝毫没有犹豫,“相信,他是我哥,不会害我。”
“那吃过早饭去捕房做笔录都清楚了。”
“……七哥一死法租界黑道又要乱一阵子。”
“乱不了,有金哥。”
“他坐七哥的位置!”
“料总会帮他,七哥当年是不是料总帮的?”
铁林琢磨了一下,点点头。
“那你说黑的白的是不是都一样?”
说完这句话,徐天叹息了一声,走出巷子。
铁林怔愣了一会儿,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自言自语说:“……金哥运气也太好了。”
金爷早早就起了,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溜光,嘴里还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金刚愁眉苦脸地在一边,完全不理解金爷为什么这么高兴。
“礼帽给我拿过来,白的那顶。”
金刚都快哭了,“哥,咱们是不是要穿最好的一套衣服走。”
“是……”
金爷转过身,看着金刚问,“啥叫走,走哪里去?”
“七哥死了。”
“对呀,死了,我到巡捕房我兄弟那里录口供。”
“我们是靠七哥的,以后怎么办?是不是又要混马路?”
金爷用手戳了戳金刚的头,“金刚你这只脑袋小时候不是进过水,就是让大门挤过。混马路?马上就混成大亨,帽子拿来!”
“那七哥以后……”
金爷打断他,“闭嘴,不许说话。”
“我还有一句话。”
金刚小声地说。
金爷斥他:“叫你闭嘴!”
金刚憋红了脸,终于还是忍不住,“……七哥刚死你穿成这样去捕房不大好。”
金爷身板挺得愈发直,昔日里不高的身量如今看上去也是派头十足,“捕房出来我还要去和料总喝茶,你说要穿成哪样?”
金刚扁着嘴送上帽子,跟在金爷后边往外走,赌场里的庄家领着一众混混在楼下神情肃穆立着。“像死了亲爹一副倒霉相,做给我看?”
金爷停下脚步,怒喝道。庄家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金哥要不要我们跟你去?”
“不用,巡捕房是我兄弟的地盘,要你们有啥用!”
庄家唯唯诺诺地退下,金爷坐上黄包车,看着渔阳弄赌场的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感慨道:“金刚,一年前你关在麦兰捕房,我在这里挨过打。”
“老八打的,我晓得。”
“做梦也想不到。”
金刚摸了摸肚皮,“到现在有时候我还做混马路饿肚皮的梦。”
金爷嗤笑一声,“没出息。”
金刚更委屈了,“做梦又控制不住的。”
金爷不理他,对黄包车夫颐指气使地下命令,“跑快点!”
柳如丝换了旗袍,正拿着梳子对镜出神,萍萍轻轻走过来,从她手里把梳子拿来,熟稔地给她梳着头发。柳如丝叹了口气,“……做梦一样。”
“小姐为七哥伤心?”
“我为他伤什么心。”
“那到巡捕房去一趟就回来了,小姐不要叹气。”
柳如丝有些伤感,“在仙乐斯唱了四年,从没想到过要换地方,现在要想了。”
“上海舞厅多得是,像小姐这样的大家抢着要请。”
“哪有这么简单,一个舞厅一个头牌,舞厅大哥倒了,以后谁知道会怎样。”
“小姐想开一点,不会有事的。”
柳如丝忽然唇角绽笑,“好歹一会儿要见到姓铁的那愣头,想起来还算开心。”
“铁巡捕一点也不知道小姐喜欢他。”
柳如丝站起来,想起铁林,脸上就是藏不住的甜蜜,嗔道:“他装。”
萍萍低着头笑了,给柳如丝披上外套。
柳如丝回过头来吩咐:“下午叫两个车子,到仙乐斯收拾东西。”
“真的不能唱了?”
“谁知道仙乐斯明天怎样,趁早把我的东西拿回来,省得让别人弄脏。”
萍萍应了一声,跑去开门,柳如丝又走回卧室在梳妆台找到香水,喷了喷才出门。
柳如丝的黄包车到巡捕房前,金刚正在外面晃悠,见到柳如丝,脸上挂着笑,弓腰打招呼,“柳小姐。”
柳如丝皱了皱眉头,“金哥进去多久了?”
“好久了。”
正说着话,金爷蹦着台阶出来,觍着脸打招呼,“如丝小姐。”
柳如丝白了一眼,下车往里走,金爷拦住她,轻佻地靠近她闻了闻,“……介香,香得鼻头都要掉了。”
柳如丝睨他一眼,“你好像很高兴。”
“如丝小姐好像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柳如丝冷哼一声,要绕过金爷。
金爷又把她拦住,“笔录不要乱说,我现在就去见料总。”
柳如丝理都不理,绕过金爷径直进了巡捕房。柳如丝穿了一身鸦青色黑边旗袍,头发绾起,略施粉黛,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笃笃作响,大头和麻杆看着她眼都亮了,铁林却假装看着窗外。柳如丝站在屋子中央,感觉整个巡捕房都被照亮了,她笑容嫣然,看得众巡捕傻了,“我来录口供。”
大头“噌”
地一下站起身,“我来录。”
柳如丝站着不动,丹唇微启,吐出几个字儿,“你录没资格。”
铁林指了指麻杆,“你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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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杆跃跃欲试,但也没动换。铁林拿起簿子不情愿的样子,“进去。”
柳如丝进入问讯室,铁林随后进去关上门,大头一直目送柳如丝进入问询室,感叹道:“仙乐斯头牌,白天比晚上还要漂亮。”
“你说她本身香还是香水香?”
麻杆觉得空气中还留着她身上的香味。
“进去闻一闻就知道了。”
“铁公子要掐死我。”
铁林老大不乐意地翻开簿子,“姓名。”
“柳如丝。”
“年纪。”
铁林掀掀眼皮看着她。
柳如丝半伏在桌上,看着铁林,“比你大。”
铁林不自然地调转目光,“几岁。”
“你几岁?”
柳如丝眼波流转。
“关你什么事。”
柳如丝离他越来越近,几乎能感觉到铁林不正常的呼吸声,她笑开了,“反正比你大。”
铁林埋头在簿子上,柳如丝身上的香水味笼罩在他身边,他几乎要昏过去了,偏偏还要犹自镇定,“比我大几岁?”
柳如丝语调懒洋洋的,嗔道:“你就装吧!”
铁林将簿子推过去,自己靠在椅子上,尽量离她远一些,“自己写,懒得问你,把昨天的事情经过写下来,签字。”
柳如丝也坐回去,半真半假地说:“我不会写字,不认识。”
“……歌都会唱不认识字?”
“唱歌用嘴巴不用手。”
铁林瞪着柳如丝,“你弄这么香做啥?气都喘不过来了。”
柳如丝扑哧一下笑了,“你早说不喜欢,我就不喷了,一般人都喜欢。”
“我不喜欢!”
铁林梗着脖子犟嘴。
“那我以后再也不喷。”
铁林明白话说岔了,柳如丝星眸闪烁,笑吟吟地看着铁林,铁林感觉越发喘不上气,扯了扯脖颈上系得紧紧的扣子,小声嘟囔:“……狐狸精。”
柳如丝全然没有当回事儿,笑得愈发勾人魂魄,“我让你再装。”
“我出去写好了进来念给你听。”
“不能在这里写啊?”
“气喘不过来,胸闷。”
柳如丝看着他的反应,觉得愈发有趣,逗他,“是不是心跳得厉害,头晕不?”
铁林眼睛瞪得更圆,“被香水熏的,你想啥你!”
“我想啥?我比你还要大几岁,都能当你姐了。”
铁林瞪着她,“大了不起啊!”
“叫姐姐。”
铁林落荒出屋,柳如丝胜利地笑着,心里面甜丝丝的。大头凑过来对写笔录的铁林说:“铁公子,笔录要你来写?”
“那位小姐不会写。”
铁林头不抬眼不睁地写着。
“那也要问一句写一句啊!”
“昨天在现场问过了。”
“万一掉了一句两句……”
铁林把笔一摔,“我用你来教!”
大头缩了缩脖子,“哎哟发这么大火,我的意思你要是怕柳小姐,我进去帮你做笔录。”
“我怕她?”
麻杆也凑过来,指了指问讯室的方向,“刚才趴在门口都听见了,老手,会调情,摆明对你有意思。”
铁林挥了挥拳头,“你们肯定是要挨揍了。”
“不要不要。”
大头脚底抹油作势逃跑。
“我正好想活动筋骨。”
铁林将大头麻杆追得满屋跑,“滚,出去巡街!”
大头一边跑一边做鬼脸,“是是,好给你把地方空出来。”
铁林将两个人的警棍扔过去,“滚!”
大头麻杆接住警棍,笑嘻嘻地出巡捕房。
铁林方觉耳根清净,刚刚趴回桌子上,柳如丝从问讯室里款款走出来。
“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柳如丝奇怪地道:“我又不是你的犯人,有本事把我带回家关起来。”
铁林语塞,柳如丝笑眯眯地坐在他对面,“我带你去我家也行。”
“柳如丝,你有完没完。”
铁林脸涨得通红,直着嗓门说话。
柳如丝笑得得意,“不调戏你了。”
她过去在铁林写了一半的笔录上签了名,“我自己的名字会写。”
“你都不知道我写什么,就签。”
柳如丝站起身欲离,“随便写什么,不要把我写成杀人犯就好了。”
“哎,站住!”
柳如丝盈盈转身,“我明天还来。”
“来做啥?”
“记得答应帮我一个大忙吗?我来给你送好吃的。”
铁林头都大了,柳如丝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好笑,语气里又带着些怅惘,“看你吃完我就走,以后见不到了。”
“以后见不到?”
“七哥一死仙乐斯也不知道会怎样,我总不能饿死。”
“走了?”
柳如丝的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舍,“走了。”
铁林不自觉地问道:“去哪儿?”
“回家。”
铁林看着她的样子感觉有些难过,“我说以后到哪里去?”
柳如丝再也不看他,迈开步子走出去,“不知道。”
铁林竟然有些惆怅起来,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
方长青仍旧在病中,今天药店不开门,田丹仍旧早早出了同福里,到了元宝街。元宝街西服店的灯箱很是显眼,悬在门口,隔着很远就能看到,田丹走进去,西服店老板迎上来,“小姐贵姓,看一看?”
田丹礼貌地点了点头,“我姓田,做衣服。”
西服店老板是个年纪很大的老裁缝,穿着绸缎长衫,花白头发,很是和蔼,“不好意思,本店只做男式西服咯。”
“是要给男的做。”
“是小姐的丈夫还是朋友?”
“朋友。”
田丹无缘无故地红了脸。
“本店不接自己量尺寸来的,一定要本人过来量,再高贵的客人也是自己来。”
田丹顺着话继续问:“日本人要做西服也自己来吗?”
“玉皇大帝做西服也是要来量一量,小姐贵姓?”
“姓田。”
“胡小姐要么在簿子上登个记,说好哪天带朋友过来,好把时间空出来仔细一点量。”
老板大着嗓门说话,似乎耳力不太好。
“那我明天再来。”
田丹无奈地笑了笑。
“记不住咯,还是簿子牢靠。”
老板颤颤巍巍地给她取过簿子。
“每个客人都记?”
“我记性不好,不记下来得罪客人,重要客人更加要分开来记清爽,得罪了人,店都不要开了。”
田丹趁机翻看簿子,在要客一栏查到了武藤,有详细的尺寸,一套已取,一套暂存未取,田丹合上簿子,“我明天下午带朋友来再写。”
老板为难地说:“那到时候抽得出时间最好。”
“元宝街上就你一家西服店吗?”
老板骄傲地挺了挺胸,“就我独一家,上海滩也是独一份。”
“那明天再来。”
老板把田丹送到门口,又问了一次,“小姐贵姓?”
“……胡。”
老板朝她扬了扬手,“介么胡小姐明天见!”
武藤的西服仍有一套在店里,田丹心里稍稍有了些把握。她出了西服店,一路找到了黑市,黑市在一条小巷子里,乱哄哄什么人都有,有举着牌子的,有喊货的,有凑一块儿砍价的。“白铁皮白铁皮要多少有多少……黑市米,米店买不到……要换法币?小黄鱼换法币……西药中药弄不到的药……”
田丹走过来,躲避各种各样的人,面对这样混乱的情况,她有些手足无措,有一个混混盯上了她,悄悄跟在她后面。
田丹到那个喊药的掮客前,“你有药?”
掮客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有。”
“我要几支盘尼西林。”
掮客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开玩笑,盘尼西林到哪里弄,你卖给我有多少要多少!”
田丹失望地走开,那个混混跟上来搭话:“小姐买西药?”
田丹感觉重新燃起了希望,赶紧点头,“是,有盘尼西林吗?”
“就有几支,多了没有。”
田丹喜出望外,“太好了,多少钱?”
“到后面看货再谈钱。”
田丹跟着混混越走越偏,她停下来。
“小姐身上带了多少钱?”
田丹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条巷子里十分干净,空空如也,只有巷子上空横着很多竹竿,晒着各式衣物被单。田丹目光定在其中一根竹竿上,竹竿一头搭在窗台上,这个窗台窗户虚掩,有人影在里面晃过,竹竿上晾着几床被单。
田丹往后退,混混掏出刀子,“跑不过我的,老实把钞票拿出来。”
小巷子太干净,田丹弯腰捡了两颗小石子。混混笑起来,“要拿这两颗石子丢我?那你就丢好了。”
田丹扬起胳膊将石子投向那扇虚掩的窗户,没有打中,田丹将剩下那颗再奋力扔出去,击中玻璃发出一声脆响。混混被田丹的举动弄得有点蒙,低头再看,田丹已经跑开一段距离,混混追上去,那扇窗户被人从里推开,一个男人喊道:“啥人啦!”
竹竿被窗户推出窗台,整床被单落下来,田丹正好跑过竹竿,在混混将要抓到田丹的时候,床单横到中间,将混混整个人罩住,混混在床单里好不容易挣扎开,定睛再看,田丹已不见踪影。
田丹快步行走,确定背后没人跟上来,她转过街角,靠墙喘息。
一个卖花的女孩过来,“小姐要花
?买几枝回到家里闻闻放放。”
田丹想了想,掏出零钱买了几枝花。田丹失神地一路走着,再抬头时,竟然到了教会墓地。也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田丹无力地笑了笑,把那几枝花放到了墓碑前,疲惫地坐下来,“……爸爸姆妈,没想到长青哥和嫂子是国民政府的刺客,我想帮他们出力,也是给你们报仇,杀日本人……今天晚上我去医院药房,如果还是没有盘尼西林,就直接到病房想办法……”
大三元包房里,老料给金爷斟上茶,金爷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老料,赶紧扶了扶茶杯,恭敬地喝了一口。老料脸上挂着笑,“香
?今年最好的西湖龙井,等下叫他们给你拿一袋回到仙乐斯慢慢喝。”
金爷假装不明所以地问:“我拿到仙乐斯喝?”
“记得头一次你到我办公室?”
“记得,和料总每次见面我心里都记得。”
“我说老七手下怎么会有这么能干的人。”
“我能干也是料总抬举,要不然我再能干也是在马路上挣点小钱。”
老料也跟着谦虚,“我这是真话。”
金爷更谦虚,按了按胸口,“心里话。”
老料给自己也斟上一杯茶,“在上海混第一要聪明,第二要有靠山后台。”
“还要认清爽谁是靠山后台,不然也是白混。”
老料颇为赏识地笑了笑,“再喝一口,味道咂出来了?”
“嗯……料总刚才说叫我把茶叶带到仙乐斯喝?”
老料怎么能不明白金爷的意思,哈哈笑道:“嘿嘿嘿,叫你来就是这桩事,老七死了,仙乐斯总还是要开的,不然太可惜,那里我还有一个专座,我也习惯去喝喝酒跳跳舞。”
“是是。”
“老七下面的人你搞得定?”
金爷故意沉吟了一下,“小九一死,七哥下面就没什么人了,剩下的我带了一年,听我的。”
“我给你撑场面,仙乐斯以后你去做。”
金爷大喜过望,起了身连连鞠躬,“谢谢料总!”
老料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拎得清,脑子又好用,以后可把你当自己人了。”
“只要出得上力,料总把我当狗一样用。”
老料笑起来,“……知道隔壁是什么人?”
金爷摇摇头,老料说,“日本人正在扶植我们的人成立一个中国新政府,我帮他们,你好好跟我做事,到时候不是法租界也不是上海滩的油水了,眼光放远一点,不要像老七那样短命。”
“我眼光没有料总远,只知道把眼下的事做到料总挑不出毛病,命长命短也是料总说了算。”
老料拍着金爷笑,“嘴巴不要太会说,说得多我也要不相信咯。”
金爷讪讪笑着,老料扬扬下巴,“去开心开心吧,仙乐斯开张那天我来捧场。”
金爷笑得很夸张,“谢料总。”
老料装作突然想起来的样子,“那批药……”
金爷赶紧接过话,“料总放心,我晓得。”
老料满意地点了点头。
金爷一出大三元便挺胸昂首。金刚指挥着黄包车,“车过来!”
金爷坐上去,得意洋洋,“最后一次坐黄包车了。”
“以后坐不上车了?哥你不要吓人。”
金刚呆立着。
“以后坐小汽车。”
“七哥那部?”
“七哥从前的全部都是我的了。”
“那仙乐斯也算?”
金爷咧嘴一乐,“去仙乐斯!”
经历了变故的仙乐斯更加显得萧条,金爷和金刚推开门进来,之前的那名侍应生迎上来,逢迎道:“金爷!”
金爷看了他一眼,“嘴倒是甜。”
“以后要叫金爷,不然和金刚哥哥怎么分得清,是吧金哥?”
金刚挠了挠后脑勺,“是,嘿嘿……”
“把小汽车的钥匙给金哥,以后他开车。”
金刚“啊”
了一声,“我不会。”
“开两圈就会了。”
“我教你金哥。”
侍应生赶紧接上话,想了想,又说,“金爷,柳小姐来过,把化妆间她的东西都拿走了。”
金爷只“嗯”
了一声,背着双手看着四周,“……玻璃怎么还没有换?”
“我们仙乐斯大玻璃都是要订做的,已经叫人去订了,三天就好。”
金爷点了点头,“能干!”
金刚把侍应生拖走,“走走,教我开汽车。”
金爷自己往后台走,他沿走廊一盏灯一盏灯开进去。
到柳如丝的化妆间,门虚掩着,金爷敲了敲门,推进去,里面不再粉红香艳,空空如也。
金爷冷笑了一声,吹着口哨走到办公室门口,口哨停止,他又敲了敲门,然后进去。地板上的血还没擦干净,大玻璃碎了一地,金爷的口哨又起,轻轻地吹,把自己投入桌后那张大班椅里,跷起脚。
吹了一阵口哨,他停下来,听见有脚步上楼来,一步一步走到门口,金爷把匕首藏在背后,神经绷紧,慢慢拉开门,看到门口是拎着新鲜小菜的徐天。
愣了片刻,金爷赶紧把门打开,“……天哥!”
徐天上上下下看了几眼,“金哥兴致好,这间办公室没打扫就开始享用。”
“地板上血洗干净,换块玻璃就好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个时候你应该在这张椅子里。”
徐天笑得坦荡。
金爷把匕首藏进袖子里,“昨天晚上的事晓得了?”
“我一早问过铁林。别误会,我过来是临时要到仓库拿几支药,急用。”
“这还不简单,等下叫金刚陪你去。”
徐天看了看地板,又看了看天花板,“金哥,你运气真好,多少人想坐都坐不上的位置,你只用一年就坐到了。”
金爷越听这话越觉得冷汗直冒,忍不住问:“……我们认识一年多,天哥能不能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诸葛亮还是阎罗王。”
“我什么都不是。”
“那为什么我心里对你总有些发毛呢?实话。”
徐天开玩笑地说:“你这样说是对我起杀心了。”
金爷被他戳中心事,面色掠过一丝不自然,“……绝对没有。”
“开玩笑的。”
金爷的心还在空中吊着,“这种玩笑不好开,伤兄弟朋友的心。”
“金哥,你的事我一点都不关心,我反而对你有好处,再说我朋友的那批货还要靠你存好。”
徐天认真地说。
“之前你说坏事会变好事,又被你说中了,回回你都说中。”
徐天细声细语地耐心解释,“这件事我是乱猜的,当时想宽宽你的心,也宽宽我自己的心。”
“铁林怎么同你说昨天晚上的事?”
“和你说的一样。”
“我同他说什么了?”
“不关我事。”
“天哥你一定要说,不然我不安心。”
“对谁不安心?”
“……对我铁兄弟,其他人无所谓,都摆得平。”
徐天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你真在乎铁林。”
金爷一字一字地说:“他是我结义的兄弟。”
“他说七哥和小九火并,小九打死了七哥,料总打死了小九。”
“这些事之前你怎么想得到。”
“之前我不是这样想的,不然也不会打电话叫铁林来帮你。”
“之前你怎么想?”
徐天深知金爷是个多疑的人,他清楚如果这次不解释清楚,事情会更难以收拾,“……金哥,看来你不是对铁林不安心,还是不放心我。”
金爷坦白地说道:“是。”
“你想得太多,我没那么多乱心思,背后也没有靠山,只有一个半朋友,一个是铁林,一个是你;还有一个半亲人,一个我姆妈,一个田丹。我只是想得比你多一些,看得比一般人多一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麻烦。”
“你看到什么了?”
徐天将真相毫无保留地说出来:“昨天在这间办公室里是老料杀了七哥,小九要报仇开了一枪,老料又杀了小九。你不逼我,我咽在肚子里,同铁林也不会说。”
金爷愣住了,半晌回过神来,“……为什么不说?”
“这个位置你坐总比外人坐好,我们是半个朋友。”
“你又不在场,不可能知道得介清楚,是柳如丝……”
“不要冤枉别人,我刚进门时候知道的。”
徐天走到屋子中间,指着天花板与墙相接的一个位置,“这里有个弹孔,地上有一点点木屑,有木屑没扫掉肯定是昨天刚打进去的。你上去把弹头撬出来,趁现在没人。”
金爷到办公桌那儿把袖中的匕首退出来,假装是从办公室抽屉里翻出了匕首,又搬了把凳子,将凳子放好,爬上去费劲地撬弹头。
金爷撬出了弹头,从凳子上下来,心慌连带着手不稳,弹头落在地板上。徐天捡起弹头,往玻璃上那个弹孔比了比。
“同我想的一样,两个弹孔都是点四五口径。”
“那怎么是料总打七哥和小九?”
徐天走到昨天料总站的地方,示意给金爷看,“玻璃上的弹孔和天花板上的弹孔一支枪出来的,开枪的位置不一样。一枪站在这里打,一枪是趴在地上朝天打,除非料总和七哥小九动了拳脚摔在地上又开了一枪,你没有这么和铁林说,他们动拳头你不会袖手旁观。”
金爷不说话了。
“所以趴地板上朝上开的那枪是小九打的,目标是料总,没有打中,子弹进了天花板。地板这里有一个凹坑。”
“哪里?”
“新坑,手枪柄砸出来的。从凹坑位置旁边,手抬一抬往上瞄,肯定是天花板的弹道。金哥,小九手里那支枪是料总打完玻璃之后,站在这地方扔到地板上给他的。”
金爷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徐天有这么大的能耐。
“料总应该退了一步,用自己的枪打中小九,凹坑边一大摊是小九的血。大班椅子下面那摊血是七哥的,他连桌子都没来得及离开,就被料总打死了,和打死小九的是同一支枪。”
半晌,金爷才说出话来,“……天哥,你相不相信,那批药我一定会帮你摆平。”
徐天一阵阵头晕,晃了晃身体,扶住椅子勉力站直,“不相信我就不拜托你了。听我一句话,这个办公室最好重新装修,只换一块玻璃再换一块天花板容易让人起疑心。”
“谁能看出这些东西,再说现在我是仙乐斯老大。”
“说不定铁林看出来,他认死道理,观察断案的本事一天比一天细。”
徐天面无血色,看着金爷已经有些重影,徐天的腿脚开始发软,金爷赶紧上前扶住他,“天哥你怎么了?”
“血看时间长头晕……”
“等下我就叫金刚把这间办公室底朝天全部装一遍,反正也晦气。”
“金刚要陪我去一趟仓库。”
徐天虚弱地说。
“对对,先陪天哥去仓库。”
徐天被金爷扶着,到仙乐斯外面呼吸喘气,手撑在膝盖上,金爷在一边看着他。
徐天手里还拎着菜,面色渐渐恢复正常,“……金刚呢?”
金爷四处张望,“死到哪里去了!”
“没关系,等一下,你进去不要管我。”
金爷扶着徐天的胳膊不敢撒手,“……天哥,以后你能不能把我当一整个朋友?”
“我做人小心说话也小心,金哥不要生气,我们是好朋友。”
“里面那间办公室的事过去了。”
“过去了,我刚才说的话到哪里都不会再说一遍。”
金爷感激地说:“以后仙乐斯也是你的,我的都是你的也是铁林的。”
徐天赶紧摆手拒绝,“我不卷到你的事里面,把我当朋友就记牢一件事。”
“天哥你说。”
徐天直起身子看着他,“既然已经坐到租界大佬的位置,以前的手段以后不能再用,与世无争不做亏心事才长久。”
金爷愣了片刻笑起来,“天哥又说笑了,坐我这只位置怎么好与世无争,我不争人家也要来争的。”
徐天抿了抿嘴,反应过来,“我又乱说话了……”
金爷扶着徐天的那只手放了下来,“我到里面看看金刚在不在。”
徐天点了点头,看着金爷离开。
方长青正在高烧,方嫂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急得直掉泪,一声声唤:“长青……长青!”
方长青艰难地开口,“喝口水就好了。”
“四十多度发烧喝水哪会好。”
“我说怎么这么热。”
方长青咧了咧嘴,试图安慰方嫂。
“我带你去医院。”
“去不得,特务肯定到处在找。”
“那你要死在这里了。”
“也比把你搭进去都死在医院好。”
方嫂抽泣起来,方长青抚着她的头发,断断续续地说:“枪伤不致命,就是伤口感染,忍一忍明天就好了。报纸上说三天后公布会重新开,最晚明后天我们俩再去找一趟武藤。”
“还怎么去?好手好脚都没杀掉他,现在他们肯定加强警卫了,再说你能活到明后天吗!”
“明天早上我死了,下午你一个人去。”
“我再下去找找有没有消炎药。”
方嫂忍不住了,用手捂着嘴,匆匆下楼,她蹲在一堆乱药盒里号啕大哭。
田丹站在路边,对面的药店静静地关着门,盘点的牌子挂着。田丹心里无比沮丧,慢慢离开。
徐天坐在黄包车上,金刚跟着在后面跑,徐天看着不忍心,招呼道:“金刚上来,两个人坐得下。”
金刚跑起来很是轻盈,“刚刚开了一下汽车,恶心想吐。”
“我想跑快一点,拿了东西回家做饭。”
“我跑起来比黄包车快!”
金刚超过车夫,“快跑,快!想死啊?跑快一点!”
铁林回来倒水喝,一杯灌下肚站在那里还琢磨着柳如丝,扭过身发现老铁在看着他。铁林吓了一跳,“爸,你瘸个脚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
“仙乐斯老七的案子结啦?”
“结掉了。”
“没啥麻烦?”
“老七就是个麻烦,死了蛮好。”
老铁拄着拐杖坐到饭桌旁,“那以后仙乐斯关张了?”
“……好像是关不了,金哥弄不好会坐七哥的位置。”
“谁说的?”
“天哥说的。”
“天哥都快要是上海滩超级大亨了,他说谁就是谁。”
“仙乐斯真归金哥也没啥不好。”
“你心里真这么想?”
“我心里就没想这些事。”
老铁观察着儿子,“……那你想什么?”
铁林突然坏笑着问老铁:“女人大一点好还是小一点好?”
老铁被他问蒙了,“不大不小刚刚好才是好。”
“舞厅的女人好,还是弄堂里的女人好?”
“白相白相舞厅的好,过过日子弄堂里的好。”
铁林点点头,“晓得了。”
老铁跟在后边说:“你倒是把话说清爽啊!”
“说不清爽。”
“有女人啦?带回来我看看!”
铁林“哐”
地关上自己房门,老铁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宝荣向老马扬着清单,“你自己看看,要不要脸,这种事情也好报虚账咯?”
“哪里有虚账,哪里?”
“你自己看,虚账小翠都画掉了。”
“……我同你说,一只留声机就值几十块!”
陆宝荣鄙夷地嗤笑,“旧货。”
“旧货也是货。”
“头发卡一块五好意思写上去,小翠画掉了,一块五你也要赚?”
“她忘了,我记得清楚。”
“还有剪五次头发,要算钱?”
老马振振有词地说:“我开门做生意的,都到你铺子里白做衣服啊?”
“老马我同你说,五次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小翠到你铺子哪里剪头发,明明是骗进去在人家头上动手动脚,这样也要付钞票,把猪头伸过来,我给你摸五次好了!”
“说到底你后悔不想认账了。”
“我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不像你小肚鸡肠……”
“一块老玻璃跟男子汉大丈夫搭不上边咯。”
陆宝荣被气得语塞,正好看见徐妈妈路过,“徐姆妈你来评评理。”
“有本事叫小翠过来,三头六面一笔一笔想。”
徐妈妈推开清单,“我不认识,说一共多少好了。”
“五十六块七角。”
“四十三块五角。”
老马跟陆宝荣同时说。
徐妈妈被吵得头都大了,对陆宝荣说:“你要帮小翠清账?”
“就清四十三块五角。”
“我实花五十多块,来回不会相差三四块咯。”
徐妈妈手搭在腰上,被气笑了,“你们两个都蛮有钞票,为啥一说到房租就哭穷了,不是姆妈小气,下个月真的一个人多涨两块五房租,反正也是大手大脚乱花到别的地方。”
陆宝荣快哭了,“……徐姆妈,叫你过来是评道理咯。”
“你们给我来评评道理,四五十块的数目说来说去,租我房子一个月涨两块五都不舍得,你们还是人吗!”
“徐姆妈……”
老马放软了语气商量着,徐妈妈甩手离开,“叫王母娘娘也没用,这次一定要涨了。”
“不要理她,我们两个商量好不涨她也没办法。”
老马转了风向,试图把陆宝荣拉到跟自己一条战线。
谁知陆宝荣根本不配合,“我愿意涨,最好一个月涨五块,你交不起房租搬出同福里!”
说罢,一扭头回了铺子,独留下老马站在里弄里翻白眼。
第十六章
田丹在后天井洗脸,洗着洗着发起了愣,徐天拎着菜回来,在她身后轻轻出声,“发什么愣。”
田丹脸上还带着水珠,匆忙抬起头,“……回来了?菜放在这里,我来择。”
徐天看着田丹的狼狈样子忍不住笑了,拿过毛巾递给她,“今天方先生的病有没有好一点?”
“你说长青哥?没有……可能发高烧了。”
田丹的脸上捂着毛巾,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怎么凭空发高烧?”
徐天问道。田丹不知道怎么编借口,只转过身去佯装洗手。
“是伤口感染之类的吧?”
徐天假装不经意地说。
“你怎么知道?!”
田丹吓了一跳,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转过身看着徐天。
“我猜的,前天给你刷鞋油,看到鞋底沾了一块胶布,上面有一点血。”
田丹掩饰着急剧加快的心跳,解释道:“……长青哥搬箱子的时候划破手流了很多血,就是伤口感染发烧。”
徐天把从仓库里取出来的几支药拿给田丹看,“看看这个是啥。”
田丹惊呼道:“盘尼西林!哪里来的?”
徐天赶紧做手势,示意她小点声,“嘘,小声点,不要让姆妈听见。”
田丹看了看门外,睁大了眼睛,一副惊愕的样子,压低了声音说:“哪里来的。”
“我两个朋友一个做捕快一个混码头,总有点办法,拿好。”
田丹慌忙点了点头,小心收起来。
“吃好饭给方先生拿过去,早点用药早点消炎。”
“晓得的。”
徐天关切地问:“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要,我去去就回来。”
“晚上外头乱,不放心。”
田丹忖了片刻,“那陪我到药店门口,长青哥脾气怪,晚上不大愿意外人进药店里面。”
“我算外人?”
徐天的心情很好,同田丹开起玩笑来。
田丹脸上一红,“在家里不算,到药店就算了。”
徐天忙说:“晓得晓得,在哪里上班,要照顾东家的规矩。”
田丹欣喜地笑开,连带着徐天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你洗脸,我择菜。”
“晚上我先出门,到弄堂口等你。”
田丹有些不解地看着徐天,两个人对视了一瞬,气氛渐渐变得微妙起来,徐天刚要开口,徐妈妈进入天井,“天儿啊,晚上吃啥菜!”
徐天深深呼吸了一下,心里憋着一股气,“和昨天一样。”
两个人心里有了一个共同的小秘密,这顿晚饭,徐天跟田丹都吃得安静而迅速,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徐天等在黑暗里,田丹走出同福里。田丹的步伐变得轻盈,她扯了扯徐天的袖子,“走,快去快回赶得上末班电车。”
徐天加紧步伐跟在她后面,“姆妈有没有问你去哪里?”
“我说去药店。”
“问我了吗?”
田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我说你陪我一起去。”
“那我还同她说瞎话去铁林家。”
田丹回忆了一下刚才徐家姆妈的表情,用手捂着嘴,睁圆了眼睛,惊道:“这也要说瞎话?”
“我怕你不愿意让姆妈知道。”
田丹突然笑起来,眼睛变得弯如月牙,“你想得真复杂。”
徐天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多想一点总比少想好。”
“多累。”
田丹笑嘻嘻地一边倒退着一边走,徐天留神着田丹的身后,笑意温暖,“累一点值。”
两个人都刻意地磨蹭着,就这么慢吞吞地边走边聊,可是再远的药店也有走到的时候,田丹敲门,里面暂时没应声。田丹再敲,看着等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徐天,“……冷不冷?”
“还好,你进去就是,我慢慢等。”
田丹把脖子上那条红围巾摘下来,“给你。”
徐天犹豫着没有接过,田丹又往他眼前送了送,“还是你捡回来的,围上。”
徐天接过围巾,里面亮起灯,方嫂将门打开半扇,身子堵在门口。
“方嫂。”
徐天也跟着唤:“方太太。”
方嫂的脸上很不自然,“……怎么大晚上过来?”
“徐先生听我说前几天长青哥划破手感染发烧,特意找了几支盘尼西林过来给长青哥消炎。”
田丹的表情很自然,仿佛她说的话是真的一样。
方嫂接过药,挤出一丝笑,“谢谢,真有心,谢谢徐先生。”
徐天和气地说:“不客气。”
方嫂侧了侧身子,“进来坐坐?”
“我在外面等就好。”
田丹看着方嫂,“店里有注射器,要不要我帮长青哥注射?”
“他都睡了,等下我自己会。”
“那我就回去了。”
“快回,外面这么冷当心也感冒了。”
田丹犹豫了一下,说:“方嫂明天我想请个假。”
“……做啥?”
“徐先生要做一套西服,我看好了元宝街一家高级店,陪他一起去。”
“去吧。”
“我们走了。”
徐天同方嫂颔首告别。
“再会,谢谢啊!”
方嫂插上门,一直藏在门后的手握着一支打开枪机的手枪,她合上手枪,赶紧张罗针剂。
方嫂举着针剂吃力地扶着方长青翻过身子,方长青问道:“这是什么?”
“田丹送来的盘尼西林。”
“她来过了?”
方长青的脸因为发烧显得有些奇异的潮红。
“徐先生陪她一起来的。”
“进来了?”
方长青皱着眉头说。
“看你紧张的,进来也看不出什么。田丹还是有心,跟徐先生说你手划破了发烧,多亏人家,明天再打一支就退烧了。”
“我忘了,我有没有盘尼西林过敏?”
“没烧糊涂,还想得起这个。”
“有没有,要不然打下去死得更快。”
“没有,我都记得。”
方嫂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方长青的衣服掀开。
“但愿明天好起来,我们一起去……哎哟!”
方嫂听了这话,忍不住下手稍重了些,又麻利地把针拔出来,“还是不要打了,反正还要去吃子弹。”
“媳妇,我们是国家的人。”
方长青定定地看着方嫂。
方嫂叹了一口气,“知道,比起前线打仗的兄弟已经很享福了,知足。”
徐天摘下围巾给田丹围上,田丹仰脸看着徐天,“我不冷。”
“还是你围,红色的。”
“晚上又没人看到。”
“我心里知道是红色。”
“不喜欢红色啊?”
“……喜欢。”
田丹笑眯眯地看着徐天,突然跑开,“快跑,电车要来了!”
两个人并排在寒风里小跑,田丹的笑声在冽冽风声中响得清脆。“怎么介开心?”
徐天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眯着眼看她。
“有盘尼西林了呀。”
“也值得开心成这样。”
田丹背着手娇俏地笑着,“明天说好做西服,不许不去。”
“那我要先到菜场请个假。”
“我跟你到菜场,在外面等。”
徐天扭头看落在后面的田丹,“这一段日子都没看你介开心过。”
田丹笑着,指着由远及近的电车,“车来了!”
徐天下意识伸手去拉,田丹的手自然地递上去,到了半途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田丹偏头笑道:“快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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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一个细微的小动作,也没有逃过徐天的眼睛,他的心又被搅动,那只伸出来又缩回去的手,让徐天又一次辗转反侧。
转眼到了第二天,大头到了巡捕房就开始嚷嚷,“铁公子啥辰光请客吃饭啊!”
铁林不吭声,麻杆朝大头挤了挤眼睛,“铁公子介豪爽的人,还不是随时请。”
大头做了个了然的表情,趴在铁林的桌子上小声说:“上面都在传,其他捕房也传,你肯定做我们麦兰的捕头。光宗耀祖的事情,老铁捕头不知道要多高兴。”
“老铁是四十多做到捕头的吧?铁公子二十出头就做上了,以后怎么得了,总华捕也说不定……”
大头拍了麻杆一下,“不要说了,铁公子有心事。”
麻杆不明就里,“……啥心事?”
铁林终于忍不住了,“你们两个烦不烦!”
大头又嘿嘿笑着凑过去,“不烦,心里高兴得很,你做捕头比我们自己做还要好。”
铁林一拍桌子,一伸手就要去打大头的帽子,“我说你们两个烦人不烦人!”
大头早已经有了准备,被他躲开,“晓得你啥心思了,原来是等大美人。”
铁林抬头见柳如丝进来,手里捧着一只蛋糕。大头颠颠地跑过去,“柳小姐来了,啥好东西?”
柳如丝打开盒盖,和善地招呼大家,“蛋糕,大家一起吃。”
铁林没有动,大头麻杆便也没有动。
柳如丝又招呼,“吃啊!”
麻杆看了看铁林的神色,“铁公子,要么我们去巡街。”
铁林一改刚才的暴怒,脸上带着假笑,拍了拍麻杆的肩膀,“有东西吃,吃完再巡街。”
大头跟麻杆对视了一眼,“那我们真吃了。”
“不吃白不吃。”
大头麻杆开始风卷残云地吃着,铁林直视着柳如丝,柳如丝也看着他,眼睛里带着委屈。
巡捕们吃着吃着感觉气氛不太对,“铁公子你不来一块?好吃得很!”
柳如丝取了一块出来,放到一边,脸上笑意温婉,“你们吃好了,我和铁林说几句话。”
“好好……”
巡捕们嘴里鼓鼓地出去,剩下铁林和柳如丝两个人,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我专门拿来,你好歹吃一口,不吃不仗义。”
柳如丝端着蛋糕送到铁林嘴边,铁林拿起蛋糕一口全部塞进嘴里。
柳如丝自顾自坐下,语气平静,“我叫柳如丝,东北人,1931年全家被日本人杀了,到上海投奔舅舅没找到,后来到了仙乐斯,我和七哥是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这一点我也看不上自己。”
铁林低着头挠了挠眉心,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跟我说这些做啥。”
柳如丝坦然地看着他,“我要走了,说给你听,算认识过。”
铁林起身找水喝,嘴里嘀嘀咕咕的口不对心,“烦人……”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很少有正经人看得起我这样的。”
柳如丝把眼神投到窗外,语气里是藏不住的酸涩。
蛋糕让铁林噎着了,他一杯又一杯地灌自己喝水,柳如丝款款站起身,脸上又挂上了笑,“谢谢帮忙吃蛋糕,今天我生日,本来都不知道怎么过,这样过最好。”
铁林僵在那里半天,好容易咽下嘴里的蛋糕,艰难回过身子,柳如丝却已经不见了。
田丹在三角地菜场门口等着,徐天小跑着出来。
“请假了?”
“同事不大高兴。”
两人并肩而行,太阳晃着田丹眯起眼睛,徐天看着田丹的侧脸,睫毛在下眼睑投着好看的阴影,徐天的心怦地跳了一下。
“去量好尺寸就回来,很快。”
田丹并没有感觉到徐天的注视,自顾自往前走着。
“我送你一样什么东西好?”
田丹偏着头看他,“你和徐姆妈天天送我。”
“啥?”
“你说啥。”
徐天挠了挠头,“没啥。”
田丹徐天两人聊着闲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元宝街,进店之前,田丹再次抬头看悬在店门口上方那块巨大的灯箱招牌,悬挂的铁丝已经生锈,像随时要掉下来。老板热情地打招呼,“来了!小姐先生。”
徐天小声地说:“这里很贵吧?”
“好西服做一件穿十几年,值咯。”
老板笑得慈祥,“绝对值!登记一下,量完尺寸写上去,写好签字,差一点点你回来找我算账。”
“在哪里登记?”
“我送你的,我来写。”
“先生小姐介恩爱,真是少见。”
老板看着田丹和徐天,笑着说。
徐天脸上一热,松开了拿着簿子的手。
“要么先生量尺寸,小姐登簿子,先生到这边来。”
徐天跟着老板到了量衣处,田丹在本子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老板在里屋大声说:“小姐,名字写好拿过来,我好往上填尺寸。”
田丹将簿子拿过去,老板示意徐天把手分开,“胸围91公分,领口这样紧不紧?”
“西装又不夹脖子。”
“本店订一套西服,送衬衫马甲三件套。”
徐天有些不适应,“太紧了。”
“紧一点有精神气,日本人都喜欢把领口系得紧。”
“我不是日本人。”
徐天纠正道。
“那随先生意,领口松半公分。”
徐天尴尬看着田丹,“要么算了,平时去菜场穿这么讲究的衣服,让你笑掉大牙。”
“总要有一件像样的放在柜子里。”
田丹笑着看徐天。
老板蹲在徐天腿前,“裤长32,先生平时在里面喜欢放左边还是右边?”
徐天没听明白,愣愣地问,“我在哪个里面?”
“里面。”
老板又重复了一次。
“你说啥?”
“放左边介么左边的裤线要靠右一点点,放右边介么右边的裤线要靠左一点点。”
老板一本正经地说。徐天和田丹都明白老板在说什么了,田丹转身踱开,背对着徐天捂着嘴直笑,徐天看着她不断抖动的肩膀,知道她在偷笑,崩溃地用手捂住了脸。
徐天小声地说:“……这也有讲究?”
老板感觉自己的手艺受到了质疑,瞪着眼睛大声说:“本店贵就贵在讲究上面了。”
徐天无语地看着天花板。
“到底右边还是左边?”
“我从来没注意过。”
徐天的脸都涨红了。
“这种事情自己不注意,别人是不会帮先生注意的。”
“我不需要别人来帮。”
“到底哪一边?”
“一定要晓得?”
老板一摊手,“总要有一个固定地方咯。”
徐天现在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他都不好意思看田丹的方向,闭了闭眼,一咬牙,“……左。”
老板满意地“嗯”
了一声,回身认真地在簿子上记录,徐天崩溃地又用手捂住了脸,他透过指缝看见田丹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趁着徐天尴尬的时候,田丹溜进了存衣处,见一个柜子上写着贵宾。打开柜子,有一套高领晚礼服,标牌上写着武藤一郎。田丹取出两支盘尼西林,费劲地掰开水剂瓶头,有碎玻璃屑掉落地上。田丹将武藤的衬衫领口翻开,把盘尼西林水剂涂洒在上面,一瓶洒光她吹了吹等都吸收了,又将另一瓶洒上去。
田丹听见徐天在屋外唤自己的名字,赶紧将武藤的衣服收拾回去,把碎瓶子包入一张纸,放入口袋里,从里面转出来,双颊潮红,又紧张又兴奋的样子,“……量好了?”
老板看见田丹从里屋出来,大惊失色,“小姐不要跑到里面去,里面都是高级衣服,弄皱
一点客人都是白无常阎罗王要讨命咯。”
“哪有这么危险。”
田丹笑得无辜。
“有个叫武藤的日本人最凶,在这里做了两套拿走一套,听说前几天还被人开了两枪。”
田丹无害地问:“报纸上登的那个日本人武藤?”
“是啊!两枪都没打死,你说是不是恶鬼投胎。生意不好做,像你们这样随和恩爱的小夫妻越来越少光顾,没打仗之前除了阔人来,最多是要结婚的一对一对小夫妻……”
老板说起话来就打不住,徐天尴尬地打断他,“我们什么时候来取?”
“一般是半个月,赶时间快一点三四天,不过要多收手工。”
田丹说:“那就快一点。”
“小姐对先生真好。”
徐天又伸手捂脸,“不要说了……”
“介么先生签个字。”
徐天匆匆签了字,田丹跟老板道了个谢的工夫,徐天已经逃出了西服店。田丹看起来心情很好,徐天还觉得脸上一阵阵的热,“刚才你去哪里了?”
“我还能去哪里,问那么稀奇古怪的问题。”
“回去还是把做西服的钱给你,我刚才看了一下真的贵。”
“你哪里有钱。”
“我平时又不花,怎么会没有。”
“你和徐姆妈的钱都拿去给朋友买债券了,我上次听见的。”
“一年前的话你都记得……”
“赚了还是赔了?”
徐天神色自然,“……不晓得,买好了放在那里,朋友说赚就赚,朋友说赔就赔。”
田丹不疑有他,笑着看徐天,“这么相信朋友,现在坏人多,当心被骗。”
“那些朋友不会骗人。”
“除了铁林和金哥,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别的朋友。”
“他们不常在上海。”
田丹含笑不语,突然笑吟吟地说:“去吃西餐,当你还我一套西服。”
“红宝石?”
“好久没有吃黑森林了。”
徐天暗自盘算口袋里的钱,“……家里有小菜,姆妈今天晚上可能要做素包子。”
田丹嘟了嘟嘴,“小气,刚才还说要出西装钱,一块黑森林都不肯。”
“不是不肯,不必要的钱花了没意思。”
徐天特别认真地说。
“那做西服有意思吗?”
“说实话没意思的,但我知道是你一片心意,我现在真是拿不出钱,要不然肯定我出。”
徐天把心里的真话都说出来了,他知道田丹不是这样小气的姑娘。田丹佯装不高兴,好心情却是藏不住,嗔怪地说:“你这个人就是木头,只会过日子,不会浪漫。”
“最靠不牢的就是浪漫。”
“那什么最靠得牢?”
徐天认真地想了想,道:“太太平平过日子。”
田丹叹口气,“算了,不吃了……你是不是要回菜场?”
“要回的。”
徐天慢吞吞地说。
“那我回同福里。”
田丹转身就走。
“刘唐是不是特别会浪漫。”
徐天看着她的背影脱口而出。
田丹停了下来,顿了顿,面色如常,“……不知道。”
徐天看着田丹走远,其实徐天明白,田丹会在心里把刘唐和他做比较的,而且很多时候徐天处于下风,但他也能感觉到随着相处时间长久,他处于下风的时刻越来越少,田丹与他在逐渐认同相融……
田丹沿着街道行走,她几乎是雀跃着的,她刚刚做完一个杀人的准备,如果顺利,武藤将死得无声无息像一场意外。这个准备在离徐天不到十米的地方进行,还有碎玻璃屑沾在田丹衣襟,空药瓶在她口袋里,她急着走一半是为了扔掉药瓶……
田丹将纸包着的碎药瓶扔入路边垃圾筒,刚才她气息急促,面颊潮红,体态僵硬。而徐天敏锐的观察天赋在她身上几乎关闭,他自然把这些当成娇羞、思虑、忧愁等与儿女情长相关的部分,他的注意力沉浸于田丹的每个喜怒变化,去体察田丹微小的内心波澜,在一个脉脉温情的世界里观察体味另一些细节,并且在这样的细节进程里陶醉……
在药店后巷,徐天表白过一次。他说如果刘唐不回来,他们能不能在一起。这样的表白本来就有问题,而田丹的回答是刘唐不会回来,这样的回答更有问题。同样,隔着五米,一扇门,里面是受伤的方长青和一支指着田丹的手枪。徐天完全不知道,平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当时他后悔死了,他想干脆把田丹的回答就当成是应承也不错,他想晚上进一步表白强硬一点算了,强硬似乎有八成以上的把握,但最终还是决定维持原状。
强硬不是徐天喜欢的方式,他喜欢循序渐进,这比直截了当舒适受用,没有水到渠成就直奔主题,会让心灵相通的美好烟消云散再也寻不回来。然而循序渐进是有风险的,唯一的风险是刘唐突然回来。这是田丹和徐天共同的担忧,这个担忧每次都在他们将要融入彼此时,从心底撞下,将他们轻轻分开。
一辆小汽车像喝醉酒一样左冲右突,行人惊恐四散,街上警笛响起来,巡捕疯了一样骑着自行车追。
小汽车在将将撞上一堵墙的时候,终于险险刹住,金爷从后座踉跄出来,痛不欲生地扶墙干呕。大头麻杆喘着粗气追上,“怎么开车的,想死啊……”
金爷半抬起头,依然是痛不欲生的样子,大头看见是金爷,马上换了副语气,满脸堆笑,“是金哥啊?”
金刚从驾驶室下来,“要叫金爷,以后叫我金哥。”
大头绕到车前面看了看车牌子,“这是七哥的车。”
“是金爷的车了。”
金爷摇摇晃晃过来,“大头,过几天仙乐斯重新开张,请你们过来捧场。”
“……真的?”
金爷的腿肚子还在打转,但是还竭力维持着派头,“金刚给你们发请帖,料总也来捧场。”
“金爷,那我们太有面子了。”
大头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
“面子是兄弟们给的,没有兄弟我哪有面子。”
麻杆也上前恭维着,“那先向金爷祝贺!”
金爷朝他们拱了拱手,“多谢多谢!”
大头麻杆客套着离去,金刚问金爷:“哥,吐完没?吐完了上车。”
“坐你的车比死还要难受。”
“再多坐两次就好了。”
金爷斜着眼看金刚,“再两次你保证能开好?”
“我开不好,再有两次你就习惯了。”
金爷瞪着金刚,金刚一本正经地说,“上一次你吐一大堆,你看看这次想吐没吐出来,好多了。”
金爷没法跟金刚沟通,只能作罢,“晚上,叫小白脸开车,把柳小姐接到仙乐斯来。”
“我开就好了。”
“你坐边上看小白脸开,柳小姐请不到,你不要回来。”
金刚缩了缩脖子,“哦,晓得了。”
柳如丝家的门铃响了,萍萍过去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是铁林。
“铁巡捕。”
“以后叫我铁哥哥。”
萍萍有点茫然,“……铁哥哥,请进。”
铁林扶着门框,有些不自然地说:“叫她出来,我不进去。”
柳如丝从里面出来,慢慢走到门口。铁林眼睛到处乱看,就是不看柳如丝,“我来跟你说,你不用走,仙乐斯还要开张,八成金哥接手。金哥是我结义兄弟,你日子只会比七哥在的时候好过。”
柳如丝慢慢笑了,眼睛里柔情似水,看着铁林,道:“你不舍得我走……”
“同你一本正经说话不要嬉皮笑脸。”
铁林抓了抓头发,柳如丝僵住了嘴。铁林飞快地说:“让你晓得,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今天以后更加不会,上海你没亲人,以后有啥事可以找我,总之我会帮忙的。”
柳如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铁林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两个人就这么在大门口相对无言。
“……不进来?”
铁林忖了一秒,戴好警帽,“有啥好进的,走了。”
柳如丝关上门,愣了好半天,她走到梳妆台前看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早知道化一化妆。”
“小姐不收拾东西了?”
柳如丝笑得明丽动人,“不收拾了。”
“不是要回东北吗?”
“那边一个亲人都没有回去干啥,这里好歹有一个……”
晚上吃过晚饭,徐天从自己屋里出来放脸盆毛巾,田丹从阁楼下来,“帮我看看怀表,这个月老是慢,今天慢了一个多小时。”
徐天接过来,反反复复地看,“坏了?”
“爸爸的表,会自鸣,我天天用它叫起床。”
“晓得,我在楼下天天听到,也跟它起床。”
田丹“啊”
了一声,“哟,那会不会吵到徐姆妈?”
徐天笑着看她,“她耳朵没有我灵,听不到,再说姆妈起得比我们都要早。”
田丹点了点头,徐天又低着头研究怀表,“可能是发条老了,一天上两次试试。”
“知道了。”
田丹小心地接过了表,放在衣服兜里,转身就要上楼去。
“等等,这个给你。”
“啥东西?”
徐天进了屋,拿出来一个纸盒打开,是一块黑森林蛋糕。
田丹惊喜地看着徐天,立马又恢复平常脸色,假装不高兴地嘟了嘟嘴,“……现在买回来也是白买。”
徐天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为啥?”
“刷过牙齿了呀。”
“反正我心意到了,你总要带上去。”
田丹笑着接过来,“你不舍得吃?”
徐天垂了眼睛,慢吞吞地说:“吃过一次,味道一般死贵死贵。”
田丹扑哧一声笑出来,笑着看了他一眼,端着蛋糕上了楼,小声说:“不晓得享受……”
徐天看着楼上关了门,自言自语,“……你晓得享受就好了。”
徐天刚要回房,听见有敲门的声音,去打开门,弄堂里站着铁林。
“……要来说你的案子就算了。”
还不等铁林开口,徐天说道。
铁林神色很复杂,“陪我喝两杯。”
“现在?”
“就现在。”
徐天想了想,“好吧,等我穿衣服。”
仙乐斯里从未有过这样安静的夜晚,空荡的舞厅响着音乐,金爷坐在角落老料那个专座对面的位置,偌大的舞厅只有他一个人。金刚走进来,“哥,柳小姐来了。”
“你们出去。”
金刚们退出去,柳如丝款款进来,脸色淡漠,一直走到金爷面前。
“不要坐那个位置,是料总的专座。”
柳如丝坐入料总的位置,“他不在也不能坐吗?”
“……反正现在也没别的人。”
“什么事?”
“我心情很好,第一个想到你。”
“有事说事。”
“以后我是你的老板了。”
金爷笑得令柳如丝很厌恶,柳如丝别过头去,“那也要看我愿不愿意让你做我的老板。”
“你愿意吗?”
柳如丝努力调节心绪,“……愿意。”
金爷的心情简直要飞上天了,乐悠悠地回忆着,“记得头一次见你的时候……”
“在后巷给了你一根烟,不要说了,我记得。”
“那一根烟现在有回报了。”
“我没想要回报。”
“那时候我是给不起,后来跟了七哥不敢给,现在可以了。”
“我说了不用,一根烟的事儿,以后我还在这里唱歌有钱挣。”
“我说完回报,如果你不要就算了,如果要,唱一支歌我听听,就给我一个人唱。”
柳如丝嫌恶地看他,“有意思吗?”
“等仙乐斯过户到我名下,我再过给你一半股份,以后你是这里的老板,唱歌给自己唱,有意思吗?”
柳如丝愣着,她没想到金爷会同她说这个。
“我喜欢你,你是晓得的,但我和七哥他们不一样,混码头做大佬不晓得哪天会吃刀子接子弹,人一死全都是空的。让谁做大佬的女人又没保障,谁心里都不情愿是不是?”
柳如丝不说话,只是怔愣地看着他,心中震惊未平。
“我说话算话,现在到你唱歌给我听了。”
柳如丝一句话都没有说,站起来走向舞台。柳如丝的歌声妩媚婉转,金爷喝着威士忌,脚跷得高高的,眯着眼睛,小口小口啜着酒,手指尖不自觉地在沙发扶手上敲着,完全一个大佬的样子。柳如丝一曲未终,金爷走上来,走到柳如丝身后,手抚上柳如丝的背,柳如丝坚持继续唱着,金爷搂住了她的腰,歌声戛然而止。
金爷的手伸向前面,柳如丝转身就给了金爷一耳光。金爷愣了,柳如丝有些害怕,却是一副豁出去的表情。金爷不可思议地说:“你打我?”
柳如丝扬着头,淡淡地说:“本姑娘不是婊子。”
“我晓得,所以要把股份转给你,你是仙乐斯的老板,我也是。”
柳如丝犹豫了一瞬,金爷的手再次挪上去。柳如丝往后退了一步,语气放软了,“……等转到我名下再说。”
“实惠!就这么说好了,反正迟早的事。”
铁林跟徐天坐在街边排档里,周围的人三三两两,都在低声喝酒说话,铁林在那儿一杯接一杯地喝。徐天滴酒不沾,跷着二郎腿无奈地看他,“半夜把我叫出来看你喝,有事你说。”
“就看我喝好了。”
铁林说着话,又倒了一杯进肚。
徐天叹了一声,“要求几次才肯,明明很想和我说,一点也不直爽。”
“从来都是你不愿意听我说,我求你。”
徐天笃定地看着铁林,“这次不是案子,你有其他事。”
“这你也看得出来。”
徐天作势要走,“不说我回家了。”
铁林一把扯住他袖子,嗫嗫嚅嚅地说:“说出来不许笑话我。”
徐天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乐了,“这个不一定的。”
“仙乐斯的柳如丝晓得
?”
“嗯。”
“我喜欢上她了。”
铁林语气坚定,徐天借着昏暗的路灯发现他脸上有可疑的红晕。
徐天忍住笑,淡淡地“噢”
了一声。
铁林感觉自己还是受到了嘲笑,崩溃地抱怨着,“你噢一下就算了?”
徐天闷声笑了,铁林把酒杯掷在桌上,羞恼地大声说:“我心里憋闷。”
周围人都向他们投来目光,徐天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示意他小点声,“为啥?”
铁林不管不顾,直着脖子喊,“明摆着的。”
“因为她是歌女?”
铁林快速摇着头。
“因为她跟过七哥?”
铁林还是摇头。
“说假话。”
铁林想了想,“因为她年纪比我大。”
徐天轻轻笑了,“……假话。”
铁林把自己灌醉了,趴在桌子上,徐天拿过他的杯子,“不要喝了,为个女人没出息。”
“你不也是为田丹,我没说过你没出息。”
铁林愤怒地瞪着徐天。
“田丹不一样。”
“你看不起柳如丝。”
“一点也没有,她不适合你,如果你愿意听我的意见,她不适合你。”
“说道理。”
“我和她不熟悉,但你喜欢,那我晓得她是一个好人。”
“她年纪比我大。”
“年纪没关系。”
“真的!”
徐天苦口婆心地说:“但她在黑道上走,是黑道上赚钱吃饭的人。”
“我也是。”
“你是?你喝醉了。”
“我又不是你,闻一闻都会醉。”
“你是巡捕,明明是白道,比我都白,我还有灰色的时候。”
“你说的黑就是白,白也是黑。”
“偏偏你格格不入黑白分明,其实你心里明白,要不然喝酒做啥。”
铁林被他说得很混乱,“做啥?”
“知道不应该喜欢心里闷。黑道上走的人有人情,但最大是利益,没利益的时候讲人情,有利益的时候没人情,利益足够大的时候,友情亲情爱情都不要了。”
“我不信。”
“不是他们想这样,有道理的。”
“你讲。”
“因为他们过的不是太平日子,有今天没明天,利益钞票来了当然先抓住,有的用马上用。人情要长长久久慢慢交,交到一半命没了岂不全是空的?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除非柳如丝再也不沾七哥金哥银哥铁哥,从此在家服侍铁叔,做一个普通人的事体,过老百姓日子。”
铁林愣了好半天。徐天无奈地说,“……算我白说,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说过要娶柳小姐回家当老婆吗?”
这回换到徐天无言以对了。
“个么就好了,喜欢喜欢不行?金哥也喜欢她,到仙乐斯去过的人都喜欢她,喝喝酒同你说说女人,你唠里唠叨一堆。”
徐天叹口气,“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走好了,你连只鸡都抓不住,碰到强盗还要我照顾。”
“我没带钱。”
“我自己结账。”
方长青突然从梦中惊醒,在黑暗里坐起来拉亮电灯。方嫂在一边坐起,手抚丈夫额头。
“……谢天谢地退烧了。”
方长青缓了缓,就要下床,“我倒杯水。”
“不要动,刚消炎,伤口又想出血?”
方嫂倒了杯水给方长青,“田丹拿来三支,明天早晚再打两针。”
“明天早上出门买份报纸,看看日本人的公布会是不是真要重新开。”
“想到了,一早买给你。”
“田丹没再来?”
“还来做啥,药也拿来了,也告诉人家不要上班了。”
“最好再让我歇一天,好有力气杀武藤。”
方嫂不想再谈及这个话题,“……关灯了。”
方长青重新躺下,屋里归于黑暗。
一大早,徐天吃过早餐出门,徐妈妈跟着出来在弄堂里掸东西。老马看对面的裁缝铺里没人,凑过来,“……徐姆妈早啊!”
“早啥,儿子都上班了。”
老马状似无意地说:“我和小翠的事叫你费心了。”
徐妈妈冷冷地看他一眼,“轮不着我费心咯。”
老马讪讪地转身。
“哎站牢,你真给小翠花那么多钱?”
老马来精神了,“有些还没写上去,昨天晚上想想还有两三笔。”
“你是为个啥呢?真想把小翠拿来做二房?”
“一开始她好像也有这个意思的。”
“后来呢?”
“后来觉得不太对,但钱都花下去了,不接着花前面都白花了,实际上还要谢谢老玻璃,他不跳出来,我还不晓得怎么收场。”
“介么就让陆宝荣替小翠还,你还计较钱数?”
老马一摊手,“桥归桥路归路,账目总要清爽咯呀!”
“当心陆宝荣气头过去不认账。”
“所以来求徐姆妈,把四个人叫一起打打麻将,你做个和事佬。”
“和事佬怎么做?”
“当着小翠我往下降一降,老玻璃往上浮一浮,取一个中间数目,你拍板当场两清。”
“你就不能算了,一分都不要?”
老马一脸别扭地说:“老玻璃不出钱心里不舒服咯。”
徐妈妈想了想,“吃过中饭到我家里麻将。”
“……徐姆妈房租就不要涨了,两件事情不要混在一起。”
“我不会混在一起的,房租说涨就涨。”
田丹出门,经过理头铺的时候说:“徐姆妈,桌子上有半块蛋糕,等下你吃。”
“哪里来的蛋糕?”
“昨天徐先生买回来的。”
“他为啥买蛋糕,发神经病了。”
田丹抿着嘴笑了,同二人告别往药店去,看到盘点的牌子还在,买了一份报纸,在街上翻了翻。田丹拿着报纸回到同福里,徐妈妈从里屋出来,“呀,怎么又回来了,忘记东西了?”
“没有……”
“不上班了?”
田丹点了点头,徐妈妈问:“是今天不上还是以后都不上?”
“不知道。”
田丹的心又沉重起来。
“啥叫不知道……不晓得你今天不上班,下午楼底下打麻将你会不会嫌麻烦。”
“不要紧,以前我也打过麻将。”
“真的啊!早说以后三缺一叫你凑手。”
田丹勉强笑着,上楼关上门,翻开报纸,大标题赫然写着:《维新政府筹备公布会今日重开,被枪击筹备人武藤一郎再出席》。田丹盖上报纸,坐下望着窗外,脸上担忧更甚。
药店里,方长青在看同一份报纸,方嫂拿针剂进来,方长青抖着报纸给方嫂看,“还是同一个地方。”
方嫂看都不想看,“这次肯定戒备好了,说不定就是要等我们去。”
“杀不了他,死也要死到那里,让全国看到有人在牺牲。”
方嫂不理会他,“再打一针,下午会更有力气。”
方长青一边看报纸一边侧过身子,方嫂推针注射,“伤口还疼不疼?”
“疼不疼都一样,能走动就行。”
方嫂拔出针头,“躺下。”
“柜子后面还有三排子弹,都拿出来,枪再擦一擦。”
方嫂去搬柜子,方长青问:“现在几点?”
“十点零五分。”
“再躺一个小时走。”
方嫂取出了子弹,神色冷漠,“好。”
“……我们要是都回不来,药店其实可以留给田丹继续开。”
“……她有钥匙。”
“在里面留一张条子给她。”
“等会儿我下去写。”
方长青打量着屋子,“她一个人在这里,以后药店就真是药店了。”
“原来也是个药店。”
“……有点困。”
“困就睡一下,一个小时我叫你。”
方嫂极力克制住眼泪。“一定要叫我……”
方嫂抽噎的声音越来越大,方长青的心里也难过得一紧,“你哭什么?”
“幸亏我们俩的孩子不在了,不然心里要多难受。”
“又说这个。”
方嫂坐在床边抹眼泪,“什么时候赶走日本人好过老百姓日子。”
“没有人去赶,日本人自己不会走……”
方长青的眼皮越来越重,声音渐低,“要死了,困成这样。”
“闭眼,一觉睡到明天天亮什么都好了。”
方长青含混地说:“你给我打的什么针……”
方嫂注视着丈夫的脸,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眼满脸不舍,“睡吧。”
方长青昏睡过去,呼吸渐渐平稳,方嫂在丈夫床边,开始擦手枪子弹,子弹全部压入弹仓。方嫂收好枪,给熟睡的丈夫掩好被子,关上窗,面无表情地下楼。
方嫂出来,把门关上,经过那盆花,离去。
田丹呆呆坐在阁楼,徐妈妈敲门没人回答,悄悄地推开了门,“坐这里发呆,想啥心思啊!”
田丹笑了笑,“没事。”
徐妈妈端着蛋糕送过来,“唔,洋蛋糕姆妈吃不习惯,你自己吃掉。”
田丹接过来。
“等下打麻将要不要下来看看?”
“你们打高兴一点,不要管我。”
“噢。”
徐妈妈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顺手把门关上。
武藤从医院出来,一路上警备森严,先去了元宝街西服店取西服。西服店老板伺候武藤穿戴整齐,因为脖子上围着纱布,衬衫立领只能敞开着。
武藤照镜子,试图要扣紧领子却不能够,显得很烦躁,老板扶着眼镜念叨:“领口是照尺寸量的,簿子上记得清清爽爽……”
武藤一脚踹碎了镜子,转身出去,店里军警便衣走干净。
老板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倒在柜台底下,手直哆嗦,“心脏病,心脏,药……”
伙计赶紧拿药给老板服下,过了好半天,老板才顺了气,心有余悸地说:“……吓死人了,挣一套衣服钞票丢半条命。”
田丹咬了一大口蛋糕,慢慢嚼着,麻将桌已经支上,四双手在台面上搓动,四个人神态诡异,各怀心思。老马率先扔出一张,“六筒。”
徐妈妈面有喜色,“吃。”
“七索。”
陆宝荣也打出一张七索。老马看了陆宝荣一眼,不满地说:“陆宝荣麻将好好打,你明明索子有用,拆搭子盯我有意思?”
“交关有意思。”
陆宝荣笑得得意。
“小翠你七索要不要?”
徐妈妈问小翠。
小翠话里有话地说:“我靠自己做门前清,谁的牌也不要。”
“介么我碰一碰。”
徐妈妈盯着自己的牌思索。
“徐姆妈你不要光顾吃碰,说两句要紧话,六索。”
小翠牌一推,“和了。”
“碰七索和六索!”
老马悔不当初,麻将又稀里哗啦地搓起来。
徐妈妈一边码牌一边说:“你点的冲啊!陆宝荣,老马有心把你们俩的账往中间凑一凑,说一个中间数,清掉好了。”
“先清点冲的钞票。”
小翠淡淡地说。老马特别冤枉地看着徐妈妈,陆宝荣狠狠地剜了老马一眼,“徐姆妈做中间人好了,我不同他说话。”
“你们两个把数目说一说。”
“五十六块七角。”
“四十三块五角,我这个数目是小翠画出来的。”
小翠事不关己地催促,“出牌!不要做相公。”
“东风!”
小翠干净利落,“碰。”
老马不满地说:“你好不好换个人碰,不要光碰我的。”
“西风。”
宝荣立马抓住时机,“碰。”
方嫂到达大楼,大楼外有不少军警,她试图绕开军警靠近大楼,有便衣拦住她。方嫂装作惶恐胆怯的样子,说:“我找亲戚。”
便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她走开,方嫂退到马路对面,这才发现有很多日本便衣分布在各处。
武藤的车队到了,他下了车进入大楼,方嫂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靠近。方嫂焦急地四处看着,发现有一辆车在卸水果,往大楼里运,方嫂过去,搬起一箱水果,跟着工人混进去。
武藤坐在大楼休息室里,额头不断地出着汗。
一名日本军官问:“武藤君的身体能不能承受?”
“还有多长时间?”
“公布会十分钟后开始,记者都来了。”
“真是热。”
“武藤君把礼服脱掉吧!”
武藤断然拒绝,“不可以,公布会是大日本帝国的形象和决心。”
徐家堂屋里的气氛愈发诡异,一触即发的老马和陆宝荣,想帮忙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徐妈妈,置身事外的小翠,随着来回碰撞着的麻将牌,胶着的空气似乎也碰撞出了火星。就在马上要爆发的时候,田丹从二楼下来。徐妈妈无端松了一口气,“田丹下来了?”
“楼上闷。”
田丹坐在徐妈妈身边替她看牌。
“大冬天闷啥,要不要打一圈?”
田丹笑了笑,“我看看。”
“不怕田丹听到,我做主,五十块整数。”
三个人都不吭声。
“啥五十块?”
田丹问。
“同你没关系,他们三个人一笔乱账,不吭声啊?做中间人倒霉,要是同意五十块,昨天讲一个月涨五块房租这件事以后再说。”
徐妈妈豁出去了。
“田小姐有纸头钢笔?”
田丹去拿来纸和笔,陆宝荣扒开麻将牌,撅着屁股趴在桌子中间边写边说:“我现在没有这么多钱,给你写一张欠条,保证半年里面还,你也给我写一张收据。”
“收欠条我也给你写收据,我脑子又没有进水。”
老马翻了个白眼。
“陆宝荣的欠条给你,到时间钞票一分不会少。你收据上面写,从此小翠和死老马各不相欠,死老马保证不再骚扰小翠,让小翠自由恋爱。”
陆宝荣把欠条递过去,“写不写?不写欠条没了。”
老马抓过纸写收据,田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徐妈妈向她偷笑。
老马写好,陆宝荣拿过来看了看,递给小翠,老马仔细将欠条折好放入内口袋。
陆宝荣英武地看着小翠,“小翠,还给你自由。”
小翠没有动那张纸,冷淡地说:“啥自由。”
“跟我谈恋爱的自由。”
小翠掀了掀眼皮看他,“我要是不跟你呢?”
“不跟我跟谁?”
“跟别人,账就白清了是?”
陆宝荣百口莫辩,偃旗息鼓,“……小翠我是为了还你一个自由。”
“我的自由要你来还?把我当乐会里的女人啊?你给我赎身了是?以后我就一定要服侍你了是?”
小翠把牌一摔,讥讽道。
陆宝荣愣了,轮到老马事不关己地码牌了,小翠站起来离开,扔下三个字,“神经病。”
徐妈妈在后边招呼,“哎,刚才点冲的钱还没清掉!”
“就是,刚打一圈半,三缺一了小翠。”
“田丹你来凑一圈。”
徐妈妈跟田丹说。
田丹很犹豫,“我打不好。”
“打不好正好,大家赢你的钞票。”
田丹坐下来,陆宝荣眼泪含在眼圈里,呆呆地坐在那里,徐妈妈于心不忍,“陆宝荣勿要急,她话是这样说,你做得出后面的事包在我身上。”
“武藤君,时间差不多了。”
武藤一脖子汗,他吃力地站起来,走到一面镜子前,侍卫递上毛巾,武藤擦了擦汗,又试着去扣衬衫领子,最终他揭开了纱布。
“武藤君……”
武藤系紧领扣,立领紧紧贴住脖子的伤口,“回医院重新包扎就是了。”
日本军官一碰,肃立着,“是!”
田丹神情恍惚,轮到她出牌了也不知道,老马的心情好得不得了,“田小姐到你出牌了。”
“……噢。”
“三张三万拆掉打出来,田丹你到底会不会打牌咯?”
徐妈妈焦急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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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丹有些不好意思,老马说:“人家打得蛮好,把陆宝荣看得一口也吃不到。”
陆宝荣瞪着老马,“你不要把我逼急了。”
徐妈妈急躁地用牌磕着桌子,“杠!杠上要开花……没有。”
田丹抓了一张牌,插进去,越看思想越不能集中,“我想想。”
“慢慢来不要急。”
人头攒动,有不少记者,也有不少便衣,方嫂在人丛里,她尽力往前挤。有一个便衣注意上了方嫂,方嫂浑然不知。
武藤出来,闪光灯频闪,方嫂手伸向腰间,那个便衣向方嫂接近。台上武藤准备说话,他有些摇晃,似乎对镁光灯不适应,随后武藤竟然轰然倒地。
方嫂愣住了,人群顿时乱起来,不少记者凑上去狂拍,那个便衣转身往发布台靠拢。日本军官在人群中大声喊:“送武藤先生去医院,保护武藤先生!”
军警便衣拥武藤而去。
方嫂从小门出来,慢慢离开。
日本军官和一群便衣在医院走廊里聚着,秦大夫从抢救室里出来,话也不敢说,勉强到翻译旁边。“速发型药物过敏,可能是用药不当,病人肝功能本来有严重障碍。”
翻译不明白地看着他,秦大夫硬着头皮说:“死了。”
秦大夫说完就躲进抢救室里,日本军官暴怒得一脚把楼道里的椅子给踹飞了。
田丹打出了一张七万,老马抛出一张红中。田丹碰了,又打出一张九万。
“东风。”
“碰,八万。”
老马不信邪,“拆掉一套牌?我不相信你还要风,白板。”
田丹牌一推,“和了。”
徐妈妈凑过去看,“老马你倒霉了,这副牌要十多块,风一色对对碰单调,每一对都是你点的,杠也是你点的,冲也是你放的。”
田丹依然是恍惚的。
老马丧气地说:“不搓了,下回再结账。”
老马起身离开,陆宝荣也站起来,指指戳戳他的背影,“看到没有,无赖就是这个样子。”
“田丹,你手气一直这么好?”
徐妈妈看着田丹。
田丹羞涩地低着头,徐妈妈又赞道:“这么好的手气,最近做啥都顺。”
此时的田丹听到这样的话,心里稍稍安定了些,抿嘴笑了,“真的!”
第十七章
徐天清晨起床,习惯性的往楼上看了一眼,发现二楼房门紧闭。徐天踱到餐桌旁吃饭,还不住往楼上瞟,“田丹昨天没去上班?”
“没有,是有点奇怪,今早也不起来,是不是药店有啥事了?”
“这几天好像方先生病了。”
“我去叫她问问,老板病了连班都不上?”
“人家的事不愿说,你问她什么?”
徐妈妈不放心地说:“要么你到药店去看看。”
“嗯。”
方长青睁开眼,恍惚了一会儿,挣扎起来,抓过手表看,大惊失色。他立即紧张起来,观察到床边有方嫂的衣服,拉开抽屉,取了手枪出来轻轻下楼。
后库没人,后门是锁着的,他往前柜去,前门竟然虚掩着。方长青的身体紧紧绷着,悄悄靠近门,从门缝往外看。
方嫂在街边买报纸,方长青继续观察方嫂四周的街面,街面安静正常。方嫂收起报纸发了一会儿愣,往大门走来。
方长青退后一步,方嫂进门,她见到方长青吓了一跳,“……你怎么下来了!”
“关门。”
方长青还在四处搜寻街面上是不是有什么迹象。
方嫂合上门,“我扶你上去。”
方长青面色严肃地说:“我很好,不用扶,昨天给我打了什么针,竟然睡了一天。”
“不睡这么久,你怎么能下楼。”
“你放弃任务了?”
方长青声音也提了起来。
“我去了。”
“……目标除掉了?”
方嫂将报纸递过去,方长青看到了头版头条:《日本主持公布会再次流产,特使武藤一郎神奇死亡》。
同样标题的报纸在田丹手里,配有武藤倒地的相片,相片里,武藤衬衫衣领紧紧扣着,她深吸一口气,带着轻松的笑意越走越轻盈,报纸被她随手扔入垃圾筒。
“我去了就没想过要回来,公布会场都是军警便衣,离会台大概有五六米的时候,我还没掏枪,武藤就倒了。”
方长青拧紧了眉头,感觉很奇怪,“自己倒的?”
“自己倒的,没有人动他。”
方长青再看报纸,“日本人可能耍花样……”
“那么多记者在,还拍了照片,武藤是抬出去的,耍什么花样?除非日本人想出自己洋相。”
半掩的门外有人影闪现,方长青快速挪过去,小声说:“有人!”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方长青对妻子说:“你到后面去。”
方嫂没理会,转身把门打开,门口站着徐天,和善地打着招呼,“方太太。”
方嫂走出药店,“……徐先生。”
徐天看到了方嫂身后的方长青,“方先生,身体好一些了?”
方长青强撑着使步态稳定,“好多了。”
方嫂感激地说:“谢谢你拿来几支盘尼西林,我们自己开药店都找不到。”
“不客气,田丹在家担心,帮得上忙顺手的事。”
方嫂似是无意地说:“徐先生本事倒是挺大的。”
“田丹这几天都没上班,我来看看药店还有没有别的忙好帮。”
“我们叫她不要上班的。”
方嫂同方长青配合着,“主要是我们也想歇几天,我先生养养身体,今天就开门了。”
“那她晓得吗?”
正在方嫂不知道怎么答的时候,田丹出现在徐天身后,方嫂松了口气,“……晓得,人都来了。”
“长青哥,你怎么起来了。”
方长青笑得疲惫虚弱,“……好多了。”
徐天看到田丹出现,不免有些尴尬,“我也来看方先生。”
“是徐姆妈叫你来的?”
“你听到了?”
田丹压着亢奋说:“没有,我知道你会来。”
“为啥?”
“知道你担心我啊。”
田丹经过徐天握了一下他的手,徐天心荡了一下,更尴尬了,“……那,那我上班去了。”
田丹向他灿烂地笑着,“快去吧。”
“再会方先生,有啥事叫田丹说一声好了。”
“谢谢。”
徐天看了一眼田丹,随后消失在街头,田丹急急地解释,“不是我叫徐先生来的,他们有些担心,我在家不上班。”
方嫂看了一眼门外,把田丹拉到屋里。三个人一进来,方嫂合上门,方长青便不行了。
“你在这里,我扶长青上楼。”
田丹在他们身后站定了说:“武藤是我杀的。”
俩人还没听清,片刻后才停下身子,“什么?”
田丹又重复道:“武藤是我杀的,以后你们再有任务,我想帮忙。”
“你帮什么……”
方嫂急了。
“让田丹说。”
方长青拦住了方嫂的话。
田丹被方嫂的反应吓了一跳,顿了顿说:“也是运气好,武藤有严重的盘尼西林药物过敏。”
“你怎么知道?”
“我到广慈医院看了他的病历。”
“到病房去了?”
田丹压抑着心里的得意和快意,“跟查房的大夫到武藤病房,病历就在床脚。”
方嫂同方长青面面相觑,“你仔细把过程都说一遍。”
“……脖子上的枪伤两三天之内没愈合,而且会有轻微的并发感染,把盘尼西林涂在领
口,只要贴到伤口吸收就很快。除非武藤不穿订好的礼服,或者穿了不扣衬衫领子,但我估计他会穿也会扣好。”
“为什么?”
“在病房的时候他说了几句话,我知道他是要面子的人,不然为啥强撑再开公布会?他去就想体体面面,脖子包着纱布露给大家拍照,还不如在医院躺着养伤。”
“徐先生知道吗?”
“不晓得,我只说给他做一套西装,他在外面量尺寸,我到里面涂盘尼西林。”
方嫂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一点也不慌?”
田丹又恢复了平常有些羞怯的样子,“有啥好慌的。”
“我说在医院和武藤面对面的时候。”
“不慌,有点害怕,但是把武藤想成杀我爸爸姆妈的人心就定了。”
“心定?”
方长青也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田丹点了点头。方长青看着田丹,心里面有着难以名状的感觉,他吸了口气,对方嫂说,“……扶我上楼。”
方嫂扶起方长青,田丹还站在原地,想不通他们的反应为什么是这样的,方长青站在楼梯上停下脚步,回头说:“店门打开,该开门了。”
田丹答应了一声,欢喜利索地收拾起来。回到了楼上,夫妻俩对视半晌谁也不说话。
方长青安慰方嫂,“……是好事。”
“我们俩豁出命都杀不掉的目标,她轻轻巧巧就办成了。”
方嫂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以后怎么办?”
“反正身份她也知道了,她和日本人有家仇,刚才说以后愿意帮忙,我看不至于不可靠。”
“跟上头怎么交代?”
方嫂撇了撇嘴,“上头交给我们的目标除掉了。”
“我们这组多一个人,总不能不跟上头说。”
“当然要说,但上头在哪里?只能他们联系我们,找都没地方找,要是这个任务失败我们死了,估计也就没人再理会了。”
“工作就是这样,我们当初都宣过誓言的。”
“知道。”
说到这儿,方嫂很惆怅,“……你跟我结婚时候说的话也算宣誓吧?你说要白头到老的。”
方长青叹口气,“这关算是过来了。”
方嫂感觉一阵后怕,“幸亏田丹,除掉目标不算,还等于救了我们俩的命。”
“要关门的时候,把田丹叫上来,我跟她谈谈。”
“先打今天这针消炎。”
方长青侧过身子,“昨天你给我打的是什么?”
“镇定针,本来你一觉睡醒看不到我了。”
“……真没想到,一个姑娘家心思那么周密。”
“她不是一样没想到我们是杀人的,上海滩藏龙卧虎什么人没有?”
金爷坐在仙乐斯大厅,二楼的大玻璃已经换上了,有几个工人在忙。
“七哥全部生意都在这里了?”
金爷手里的香烟已经换成了雪茄。
“都在这里。”
侍应生弯着腰服侍着。
“弄半天七哥生意没多大,也就是仙乐斯挣钱,几个赌场油水也没多厚。”
金爷轻飘飘地说。
“我也不知道。”
“法租界大佬,我以为钞票用不光,难怪要跟料总争那批货……”
金爷意识到说多了,刹住嘴。
侍应生假装没听见,向金爷示好,“金爷,你把我当自己人好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今天。”
“啥生意最挣钱?”
“当然是烟土最挣。”
“租界的烟馆都给七哥面子,七哥没有股?”
“烟馆不挣,倒烟土才挣得多。”
金爷看了他一眼,“……你倒是都晓得。”
“本来七哥也做烟土,日本人一到,烟土的路都变了。”
“做不成了?”
侍应生神神秘秘地笑了,“啥世道都做得成,不过现在这条路要跟日本人商量。”
金爷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侍应生欠了欠身,“他们都叫我小白脸。”
金爷点了点头,“从今往后你就叫小白相了。”
小白相欣喜地说:“谢谢金爷!”
金爷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自己坐在原位,盘算着这个侍应生的话,几个工人收拾停当,都离开仙乐斯。
金刚过来了,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哥,一个礼拜全部弄好,他们一分钞票也不敢收。”
“为啥?”
“七哥本来就按月收他们钞票的,现在我们收。”
金爷看了金刚一眼,“挣这种小钱永远发不了财。”
“有的挣总比没的挣好。”
“金刚我们现在是大亨,大亨要有大亨的派头。”
“我晓得,哥说要做啥就做啥。”
“先做两桩事情。”
金爷竖起两个指头,“第一桩,一个礼拜以后仙乐斯重新开张,要把头面名流都请过来,让他们晓得这里换大佬了。”
“料总天哥铁哥都要请?”
“都要请到。第二桩,把那个做黑市生意的土宝找来,我要同他算算账。”
金刚点了点头,想起土宝,他的眼里毒辣之色顿现,“晓得了!”
徐天从药房出来,满腹心绪地到了菜场办公室,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冯大姐观察着徐天,徐天索性抬脸让冯大姐看,“看好了?”
“看好了。”
“要不要再看看手相。”
冯大姐一点也不掩饰,“拿过来。”
徐天递手过去,无奈地说:“……冯大姐,你每天都这样给我看,从来也没给你付过钱,心里特别过意不去。”
“我也过意不去,老公从来不让看,也不听我给他说,还是你客气。”
“我有点心思,反正不说你也能看出来,不如说给你,帮我出出主意?”
“手相里面是好像有心思咯。”
徐天说得很坦白,“我喜欢我们家房客。”
冯大姐点了点头,“嗯,女房客。”
“是。”
冯大姐笃定地说:“她也喜欢你。”
“是。”
“从手相里面看,你们俩明年要结婚咯。”
冯大姐看得很仔细,面色严肃。
“……真的?”
徐天心里头忍不住欣喜起来。
“我还会乱说?”
“准不准?”
“准不准到时候给我送喜糖就知道。”
“可问题是我不好意思告诉她。”
徐天苦恼地说。
“那她好意思吗?”
“她也不好意思。”
“那你们俩倒是有点意思。”
“是……你这也看出来了。”
“有啥原因?”
“手相上面没有?”
“这种原因怎么会在手上有。”
“那我好不好把手拿回来。”
徐天把手往外挣了挣。
冯大姐轻咳一声,松了徐天的手,“我年轻时候碰到这种事情,大家都不好意思说,到后来女的碰到别人,男的也同别人结婚,大家心里面一辈子后悔。”
“我就怕碰到这种事。”
“她已经有别人?”
“现在还没有。”
“那要抓紧啊!趁她心还在你身上,就一层窗户纸轻轻一戳就破。”
冯大姐一副过来人的口气。
徐天叹了一声,表情纠结,“可是我说不出口。”
“真的?”
“说过一次,说坏了,不知道应该再怎么说。”
“这种事情用嘴巴是很难说清楚的,你不会用笔头写呀!”
徐天眼睛一亮。
冯大姐啧啧道:“又不是没写过,去年一封信放到抽屉里放来放去是情书?”
“冯大姐记性真好。”
“给她写情书,慢慢写,想好了写,把心里话写得漂漂亮亮,把对方的顾虑仔细想到,把以后的日子……”
徐天喜滋滋的,“冯大姐,你太聪明了!我以前怎么没想到。”
冯大姐用手点了点他,“你早想到了你!”
过了一会儿,到了下班的时间,冯大姐活动活动身体,招呼徐天,“哎,下班了。”
“你先走。”
徐天还在账本上写写画画。
“小菜带好了?”
“今天不带了,家里还有。”
“你做啥不走?”
“还有些事。”
“不会是要在这里写情书吧?”
徐天被她戳破了心事,瞬间脸红,“……冯大姐啥都叫你看出来。”
“哦哟,心急得嘞,回家去不好写?”
“不方便。”
徐天只想赶紧把她打发走。
“慢慢写,不要急。”
“我不急,我要写好几天呢!”
“好吧好吧,那我先走了哦。”
徐天赶紧朝她摆了摆手,谁知冯大姐出了门又折回来,“哎!”
“做啥?”
“豆腐干要不要叫他们给你放半斤?反正我一斤也太多。”
徐天看着没话找话的冯大姐不吭声。
“……算了,我到下面逛一逛。”
田丹正要收拾东西下班,被方嫂叫到了楼上,她站在地上有些拘束,低着头说:“……我也没有想,其实有很多方法的,不一定要开枪。”
“以前做过这种事?”
“哪种?……没有,但是在教会医校见过死人。”
“你真的不害怕?”
“我又没有看到他死。”
方长青不说话,看向方嫂。
“再说他们是仇人。”
田丹说得轻描淡写,方嫂与方长青听在心里却是胆战心惊。
“今天过来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嗯,爸爸和姆妈走以后,不管做什么心里都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早上看到报纸,心里舒畅多了,石头搬走了一小半。”
“一小半?”
“什么时候能除掉那两个日本人才好,我记得他们的名字。”
方长青还是不相信她,质疑地说:“你那么会安排,看看这间房子,如果要你安排会出什么意外?”
田丹看了一圈,“白天还是晚上?”
“白天。”
“白天人不在卧房,要出意外也是房子的问题,那里的墙纸剥开来了。”
“那又怎样?”
“墙纸剥开搭在电线上,那根电线被老鼠咬过,要再咬几次电线走火,墙纸最容易先着。”
“晚上呢?”
田丹看了一眼床头柜,“……没啥。”
“说说看。”
“嫂子每天把热水瓶拿上来都是放在床头?”
“……是。”
“墙上面的字画,两个钉子里面一个有些松。”
夫妻俩看过去,确实一个快松掉了。“如果镜框两个钉子都松,掉下来没关系。光松一个,镜框会像钟摆一样划过来,正好打在热水瓶上,水瓶正好碎到……枕头上。”
方长青看了一眼头侧的热水瓶,“瓶里是开水就倒霉了。”
“要不是开水更倒霉。”
方嫂纳闷地问:“热水瓶里不是开水还能装什么?”
田丹没说话,两人反而噤了声。方长青讪笑着说:“……也没有那么巧,钉子自己会蹦出来。”
“木板墙,隔壁邻居在钉子那个地方使劲拍一下,钉子弄不好就会跳出来。”
屋里又静了片刻,方嫂赶紧去床头柜把竹壳热水瓶拿走。
方长青问:“你会开枪吗?”
“不会,也不敢。”
“我和你嫂子是军统的人。”
方长青索性和盘托出。
“什么叫军统?”
“……再接到的任务可能更危险,你真的愿意帮助我们?”
“只要事先想好安排好,危险的事也可以不危险做。再说,我是为了我自己,杀日本人为爸爸姆妈报仇。”
“如果上头来人,我们要把你介绍给上头。”
“最好不要介绍,我帮你们忙就是了。”
“事到如今,这个由不得你。你已经裹进来了,虽然我和你嫂子要谢谢你,但组织有规矩。”
田丹不说话,她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严重。田丹并不了解那个组织是什么样的,也没有兴趣知道,她只是个普通的孤女,只不过她想要报仇,而且在按照计划一步步进行着。
“还有,我们的事一个字也不能说,对你的徐先生也不能说。”
方长青严肃地对田丹交代着。
田丹受到了怀疑,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低了头,“我没打算说。”
“说了对他不好,说不定哪天你就见不到他了。”
田丹有些迷惑,无措地看着方长青。方嫂过来安慰田丹,“不要吓唬田丹,不会说的。”
“你要在乎他就守口如瓶,因为看起来他很在乎你。”
“是啊!你没上班他都要自己跑来看看,再知道这些事,把一个菜场上班的先生卷到杀人的事情里,那不是害了他?”
“我对谁也不会说的。”
“我相信你。”
“你先下去,该关店了。”
田丹往门口去,方长青突然叫住了她,“田丹,还是要谢谢你!”
“长青哥,是我要谢谢你和嫂子,你们在我没地方去的时候,让我住还给我工作,现在又答应我帮忙杀日本人,今天真的是我过去一年里最高兴的一天。”
田丹诚恳地说。
“哎哟话都反过来说了,你先下去。”
方嫂没有方长青想得那样复杂,她只高兴田丹杀了武藤,她又能过着之前的平静日子。田丹下楼,两人一直听着她的脚步远去。
“等会儿找个锤子,重新把钉子钉一下,那幅画也摘下来算了,反正也不好看,倒是上面的电线要当心。”
“我现在就把墙纸撕掉。”
徐天趴在桌上写信,桌上已经揉了不少纸。他叹了口气,一腔的话在心里存了许久,到了这时反而无从写起。他拿了张新的稿纸,又从头写,写一半把原来揉的那几个纸团摊出来看,参考着。
终于他气馁了,纸上只有两行字,他把纸笔锁进抽屉里,上锁离开。徐天从菜场出来,看见田丹在马路边。他愣愣地看田丹小步过来,“你在这干什么?”
田丹笑了,“等你。”
“这么晚了。”
田丹偏着头看他,“是啊,这么晚你才出来。”
“等很久了吗?”
“不久,来的时候碰到冯大姐,她说你在办公室写字。”
徐天登时紧张了,“她怎么知道我写字,她说什么了?”
“就说你在写字,那我就等。”
“其他没说?”
田丹眨了眨眼睛,“其他还有什么?”
“……走,饿了吗?”
“我们在外面吃?”
“不行,姆妈在家。”
两个人说着话并排行走,田丹那只手就在离徐天手不到两公分的地方晃。徐天低头看了几次,暗中鼓起勇气要做一个不经意的接触,第一次失败了,因为田丹撩了一下头发。徐天正要准备实施第二次,田丹却说话了:“要么坐一下。”
“啊?”
徐天又把手揣回到兜里。
“你从来没有晚回家吗?”
“特殊情况有过。”
徐天舔了舔干燥的下嘴唇。
“起码坐一下,坐一下下。”
田丹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
徐天四顾着,“坐哪里?”
“那里!”
田丹轻快地朝那边走过去。
“……公园?”
徐天提上步子追上去。
徐天挑了一张干净的长椅,隔着半米和田丹坐着,从这里依然可以看到街上的行人。
徐天小心地措着辞,“你今天好像很开心。”
田丹笑得灿烂,“……看出来了?”
“上午在药店门口就看出来了,为啥?”
“你从来不进公园?”
“从来没有。”
“那这些年都是上班回家两个地方?”
“是。”
“你不觉得没味道?”
“一点也不觉得。”
“我以前经常来这里坐,一个人。”
“……刘唐不和你一起?”
徐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提起了刘唐,他提心吊胆地觑着田丹脸色。
果然田丹的脸色黯了黯,“他不喜欢公园。”
“那他喜欢什么?”
“戏院舞厅茶楼跑马场。”
“这么多地方好去,你还一个人来公园。”
“在这里静一静,可惜你不来公园,不然有可能碰到。”
田丹用手揉搓着帽子的卷边,低着头,也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徐天有些遗憾,慢吞吞地走着,“早知道就来碰你了。”
田丹笑着仰起脸,背着手娇俏地说,“那就假装我们是第一次碰到。”
“啥?”
田丹努力正色着,假装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先生,贵姓?”
“……有意思吗?”
徐天感觉有点尴尬。
“先生叫啥?”
田丹坚持要玩这个游戏。
“徐天。”
徐天硬着头皮配合她。
“蛮一般的名字嘛。”
“没办法的。”
“有空的时候再取一个。”
“你就这样和陌生人说话?”
徐天眨了眨眼睛看着田丹。
“你说是陌生人了,你问我。”
“小姐是哪里人?”
“上海人,老家浙江诸暨。”
“我也是上海……我不和陌生小姐搭腔。”
徐天装不下去了。
“徐先生,请我去吃晚饭。”
“啥……我请你吃晚饭?”
徐天完全跟不上田丹的思路了。
“女人不喜欢男人这样问的呀。”
田丹笑着摇头纠正徐天。
徐天犹豫了一下,“跟我吃晚饭。”
田丹还是摇头,“太强硬。”
“同我一起吃晚饭吗?”
田丹皱了皱鼻子,“又是问。”
徐天努力措了一下辞,眼神清澈,“如果小姐愿意,请和我一起吃晚饭。”
田丹从石头上笑着跳下来,“……走,去哪里?”
徐天无奈地说:“早知道和姆妈说一声。”
“这一年也没有看你特殊过,今天特殊一下。”
“刚才的话如果换成刘唐会怎么问?”
“他从来不问我。”
田丹的声音一下子低落了。
“……那我再问一句。”
“问。”
“你不许烦。”
“快要烦了。”
“你喜欢他吗?”
“不太喜欢。”
“那为啥订婚?”
“你只问一句的。”
“加一句。”
“没碰到更好的人。”
“……你想吃啥?红宝石就算了,西餐吃不惯还贵。”
“……现在什么也不想吃了,刚才的话再问一遍。”
“哪句?”
“最后那句。”
“如果小姐愿意,请和我一起吃晚饭。”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田丹笑得狡黠,偏了偏脑袋,转了身就要走。
徐天傻眼了,讷讷地问:“生气了?”
田丹牵起徐天的手,笑眯眯的,“生啥气,今天我心情最好了。”
徐天又晕了,整个人呆傻在那儿,感觉自己的脸上火烧火燎的,他只盼着现在不至于被田丹发现。这也许是他这辈子心跳最快的一刻,徐天想说话,但是全都哽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田丹看徐天还站在那里,催促道:“走啊?”
徐天晕在那里没动,田丹松开手,“下回有心请客,提早跟徐姆妈说一声,我要去取西服,你先回同福里吧。”
田丹前面走起来,徐天这才反应过来跟上去。
回到同福里,正巧遇见了金刚和金爷在派送请帖,徐天说:“我不喜欢去那种地方。”
金爷劝他,“以前不喜欢,以后仙乐斯就是我们自己的,你不去我心里慌。”
“有啥好慌的。”
“铁林也要去,租界里面大头称小大称都要去,都是朋友。”
徐妈妈拿着一张请柬进来,“天儿,太有面子了,同福里邻居一人一张,大家都没去过仙乐斯,这次要开洋荤了!”
徐天无奈地看着欢喜的姆妈。
“说好了天哥,谁不来你都不好不来,我有今天全靠你,哪怕来坐一下下就走我也舒服。”
徐天只能答应。
“田丹这张怎么给她?”
“给我好了,我给她。”
“那我走了。”
徐妈妈跟在后边念叨,“走好啊走好!”
金爷客套地跟徐妈妈道别,徐妈妈回到家里,拉着徐天问:“……你这位姓金的朋友啥辰光变成上海滩大亨了?也没听你说过,你看看人家多少有面子,弄得我在同福里面子也大得很。”
徐天反握住姆妈的手,“姆妈,你在同福里本来面子就很大。”
“他刚才说有今天全靠你,怎么靠的?”
“场面上人说话客气客气你也当真,他靠铁林差不多,铁林和我要好。”
“噢,这么一回事,晓得了。”
金爷被众人夹道簇拥着走出里弄,小白相在弄堂口为他拉开车门。金刚将车启动得一波三折,把围观的人都吓走了,鼓捣了半天终于开走。
老马转身对身后的邻居说:“听我说!到时候大家不要出同福里的洋相,仙乐斯我是去过的,弹簧地板晓得?踩上去有弹性咯,跳起舞来一弹一弹又轻松又有节奏,先告诉你们,到时候不要吓到自己,这几天再有啥勿清楚的事体来问我……”
小翠一脸鄙夷的样子,转身看见陆宝荣火辣辣的双眼。小翠睨他一眼,“看我做啥?”
陆宝荣总感觉小翠是在同他眉目传情,“你好看嘛!”
“你也晓得好看。”
陆宝荣觍着脸说:“一开始就晓得。”
小翠腰肢一摆,摆回同福里,“以后慢慢看,辰光还长。”
田丹从门口那块大灯箱底下经过,进入店里,店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小心地问:“有人吗?”
老板从一堆衣架后冒出脑袋,“小姐好,做衣服?”
“我有一套西服在这里做的。”
“哦!……刘小姐。”
“不是的。”
“噢,胡小姐,钞票都付过了,想起来了。”
“钞票是付过了,不过不姓胡。”
“查簿子查簿子,我记性是不大好,姓啥?”
“田。”
“给先生做的是?先生姓啥。”
“徐。”
老板开始查簿子,田丹貌似无意地问:“老板,最近店里没啥事?”
“有啥事!”
“有没有人到店里来问过啥事?”
“有咯,问价钱问布料,问的人多真正钞票拿出来的人少。查到了田小姐徐先生,做好了,帮你拿衣服去啊!”
田丹起先进店的小心松弛开来,老板拿来衣服,“喏喏,毕毕挺,路上小心,不要弄龌龊……”
田丹抢前一步接过来,她推开玻璃大门,抱着西服在街上碎步小跑,像一只雀跃的小鸟。
老料看着大红烫金请柬,“……还给我专门送一份请柬。”
“门面总要装一装,仙乐斯是你的,我给你看家。”
金爷跷着腿坐在他对面。
老料笑着说:“实话跟你说,仙乐斯这点生意我也看不上。”
“多少也是生意,其他有用得着的地方,料总也好吩咐我的。”
“什么地方?”
“比如说烟土生意?”
金爷试探地问。
“法租界不许做烟土,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就是打个比方,不管什么生意,只要有料总的份,我就往前冲。”
“以后慢慢来,开张我先去喝酒,顺便再给你介绍些朋友。”
金爷颔首称是,“是是是,慢慢来。”
老料的手下开门进来,“料总,总长过来了。”
“你到里面去。”
金爷进入办公室里间,老料立正迎接。金爷在里间转,忍不住拉料总的抽屉柜子,在抽屉里看到料总和武藤的合影,边上是一份武藤倒在公布会上的报纸。
金爷关了抽屉,到里屋的门边小心地偷听。法总的声音传来,“……麦兰捕房的破案率最高,并且百分之九十的案子都是铁林一个人破获的,我已经决定把麦兰捕房交给他管理,之前很少有华捕管理一个捕房,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金爷乐了,他听见老料说:“总长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今天晚上我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铁林,以资勉励。”
“任命仪式我要亲自去。”
“我代表全体华捕感谢总长!”
法总离开,金爷推门从里间出来,“料总,我都听到了,今天晚上正好双喜临门,给我兄弟庆祝!”
老料笑得有些不自然,“算他走运。”
“铁林脾气是有些杠头,但总归一条线上的。”
“以后他要不听话……”
金爷赶紧说:“我说他,他听我的。”
“你去吧,晚上我过来。”
“料总,刚刚说到烟土的事,帮我想想。”
“同你说了法租界烟土不好做。”
“公共租界和沪西那边好做。”
“那里是日本人说了算。”
“料总不是说过和日本人做事,以后带我一起。”
老料上下打量他,“……刚刚上位,就吃碗里看锅里的了?”
“料总听我说,七哥有多长时间没有给你分红利了?前几天我看他的账,根本没挣多少钱,分不出红利。”
“你想替他说话。”
老料眯起眼睛。
金爷赶紧解释,“我替自己说话。七哥手下那么多卖命的兄弟现在都听我的,料总不妨把卖命的事交给我一些,我和七哥不一样,他杠头不晓得挣钞票我晓得。日本人那边料总说句话,烟土的利料总坐在办公室里分大头我小头就好了。”
“……日本人现在一心要扶植新政府,前一阵子武藤死了,马上要来新特使重新筹备,等日本人气顺了我自然会同他们商量。”
“新特使熟不熟?”
“来了就熟,日本人办事也离不开地头蛇。”
“介么我就放心了。”
“哎!那批药快弄清爽,不要以为我事情过去就忘记了。”
“放心,料总忘掉我都不会忘。”
田丹到了家里就笑眯眯地把西服塞到了徐天手里,徐天的房门紧闭。
徐妈妈在敲门,“衣裳穿好了?走出来叫姆妈和田丹看一看。”
徐天的声音从屋里面传出来,“没有。”
“有啥好难为情咯?”
田丹看着桌上的请柬,“正好今天晚上穿新衣服去。”
“你们俩啥辰光去做了套西装穿穿,贵不贵?”
“不贵的。”
“天儿,穿好没有?”
田丹笑着上楼去了,等田丹的脚步一直到了楼上,关上了门,徐天的卧室门才打开。
穿着西服的徐天身材挺拔,长身玉立,整个人看着锐意明朗起来,偏偏还是一副温润润的气质,完全看不出他是整日里裹着灰黑棉袍的那个菜场会计,看得徐妈妈都是一怔,“真是要命了,活脱脱一个洋行里大老板。”
徐天让姆妈说得很不好意思,“看好了我就脱了。”
“田丹叫你穿这套晚上去仙乐斯。”
“她也去?”
“不相信你自己上去问。”
徐天笑着,徐妈妈小声地问:“她付的钞票?”
“你就晓得钞票。”
“话要挑明说了,这样的女人晓得心疼男人。”
“你不要操心。”
徐天感觉自己又要脸红了。
“我不操心不操心,蛮好。”
徐妈妈笑眯眯地走开。
老铁正在家里颤巍巍地收拾屋子,突然听见一阵敲门声,“来了来了,门开在这里。”
老铁打开门,看见柳如丝。“……柳小姐?”
“铁林在不在?”
“这个时候在巡街。”
柳如丝顾自往里走,“那我等等他。”
“哎……”
柳如丝优雅地坐下,“我来给他送请柬,这张是铁叔您的。”
“啥请帖?”
“仙乐斯重新开张。”
“哟!还要柳小姐亲自来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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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丝直白地说:“我想铁林了,来看看他。”
老铁愣了愣,“……你想铁林了?”
“是。”
“你啥时候开始想铁林的?”
柳如丝想了想,“这几天想得多一些。”
“那他想不想你呢?”
柳如丝怔住了。
铁林骑着自行车在街上晃荡,金爷的小汽车追上来,金爷从车里伸头脑袋,“铁林。”
“金哥!”
“跟你说件大喜事。”
“我没喜事。”
“你停下来。”
“说好了。”
小汽车一顿一顿地将金爷的脑袋在车窗框上乱撞。
“金刚我一刀弄死你!”
金爷直嚷嚷。金爷缩回脑袋,小汽车往前开了一段停下来,金爷打开车门,等铁林的自行车停到车门边。
“到车上来。”
“我不上你的车。”
“为啥?”
“我是巡捕。”
“我是你哥。”
“叫人看见不好。”
“大街上我又没犯法,犯法你抓我好了,说说话都不行。”
铁林蹬起自行车,“到那边说。”
金爷只好下车,跟着自行车走。铁林到街边支起自行车,找了个地方坐下,金爷过来,与铁林并排坐下。
“叫汽车不要过来,走远一点。”
金爷向金刚伸出车窗的脑袋挥着手,“走走走,走远一点。”
“现在好说话了?”
“啥喜事?”
“你要做麦兰捕房老大了,华捕管一个捕房,少有!”
金爷看起来很兴奋。
“……真的?”
铁林不太相信。
“我刚从料总办公室出来,亲耳听见法总跟料总交代。”
铁林乐起来,“喜事,这是喜事!”
“晚上到仙乐斯,给你庆祝。”
“开张了?”
“这是第二件喜事,仙乐斯重新开张,我们兄弟两个双喜临门。”
“我去好不好?”
“有啥不好的。”
“我是巡捕,你……”
金爷不高兴地说:“我是贼?做舞厅的就一定是坏人?从前七哥做的时候你也没少去,到我这里你反而认真起来了,是不是兄弟?”
“从前我去那里,看不顺眼就不客气。现在我到那里去怕看见不顺眼,就因为是兄弟。”
“到时候再说好?反正自己的地方,你先由着性子高兴高兴。”
“天哥呢?”
“忘不得,请柬早送过去了,不光天哥,田丹徐姆妈整个同福里一人一张请柬,我亲自送去的。”
“那我怎么没有?”
“你跟他们不一样,我叫柳如丝给你送到家里去了。”
铁林脸上有些不自然,“为啥要她送。”
“她去送你比较开心。”
柳如丝和老铁面对面坐着,“铁叔,头一次到家里来,茶也不沏一杯?”
老铁哼了一声,“头一次,那是不是还要第二次。”
“当然。”
老铁看着她妖妖娆娆的样子,有些不乐意,“柳小姐,前一阵铁林回来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现在我找到来由了。”
“他说什么?”
“他问我,女人岁数大一点好还是小一点好。”
柳如丝笑起来,“您怎么说?”
“我说不大不小刚刚好才是好。”
“有道理。”
“他又问我,舞厅的女人好,还是弄堂里的女人好。”
“……您怎么说?”
“我说白相白相舞厅的好,过过日子弄堂里的好。”
柳如丝脸色不自然起来。
“我晓得你喜欢柳如丝,不要瞒。”
“谁喜欢她?跟她话都没说几句,不熟。”
铁林有点扭捏。
“那她喜欢你是一定的。”
“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
“……自作多情,我理也不会理她。”
“同你开玩笑的,你看你紧张成这个样子。”
“我一点也不紧张。”
“实话告诉你,我是真的喜欢柳小姐。”
铁林低着头,用鞋尖蹭着脚底下的土,“……噢。”
“从第一次在仙乐斯后面巷子和老八打架看见她,那个派头,唱歌又好听,喜欢到骨子里面去了。”
金爷想起柳如丝,脸上就笑得荡漾起来。
“金哥,你自己喜欢就喜欢好了,不要拿兄弟寻开心。”
“我不同你寻开心没人寻开心了,这种事情你想想我还能跟谁去说。”
“柳小姐,晚上我和儿子一定会去的,给儿子结义兄弟撑门面,你把请帖放在这里就不要等他了。”
“再等等,可能马上就回来了。”
“实话跟你说,原来不晓得,现在晓得了,我是不会同意他和你不清不楚的。”
柳如丝的脸上火辣辣的,“话别那么难听,怎么不清不楚了?”
老铁索性摊开来说,“铁林年纪小不懂事,柳小姐风月情场路走得多,做做朋友我没意见,弄得五迷三道让他把你带回家里来,我这身老骨头受不住。”
“谁要到你家里来,你看看你这破家,坐一会儿我都腰疼,老东西说什么呢!”
柳如丝火气上来了,炮筒脾气一点就着。
“你看你看,你自己看看!”
老铁拍着大腿,嘴唇直哆嗦。
“看什么,没看过我这么漂亮的?老东西我看你是大白天中风说胡话呢!”
柳如丝起身摔门而去,老铁摸着自己胸口心有余悸,“幸亏没有心脏病……”
“金哥,你叫她到我家去送请柬,我爸最看不上舞女歌女,说不定把她说一通……蛮委屈人家的。”
“我抽不开空,再说她是仙乐斯大股东,我兄弟当然她要亲自去送。”
“股东?”
“我答应仙乐斯都盘过来以后,百分之五十股份送给她。”
“……哥,你真大方。”
金爷得意地说:“不下本钱怎么追得到女人。”
铁林沉默了一瞬,掩饰着内心的失落,“弄不好以后要叫嫂子了。”
“那也要等天哥和田小姐成一对,我不能跑到前面去。”
铁林又沉默了一会儿,金爷碰了碰他,“你想啥?”
“我想天哥和田丹啥时候能在一起,让我早点有两个嫂子。”
金爷嘱咐他,“我八字没一撇还是心里想想的事,你看到柳小姐不能乱说啊!”
“我说啥,没啥好说的,晚上到仙乐斯喝酒去。”
铁林长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金爷的肩膀。
“一定要来!”
铁林跨上自行车,“来!”
吹着口哨渐行渐远。
柳如丝闷头疾步而行,萍萍和黄包车跟在后面,“小姐不上车?”
柳如丝气得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快点着了,冷声说:“走走路,消消火。”
铁林吹着口哨沿着长街往家走,心里却是郁闷得无以复加,前面有人抢东西,撞翻了水果摊。
铁林吸口气,将哨子搁进嘴里,使劲吹响,然后猛蹬车子。不一会儿铁林就追上了,并不下车,只是并排骑行,同时使劲吹哨子。
混混急了,掏出刀子,铁林下车,将哨子从嘴里吐出来,混混胆怯地晃着刀子。铁林可算找着机会出气,扑上去把那混混暴揍一顿,嘴里念叨着:“叫你跑,叫你抢,叫你晃刀子,碰到我活该你倒霉……”
第十八章
混乱又热闹的仙乐斯,所有吊灯一应打开,场内光影变幻,歌舞陆续登场,舞女身姿窈窕婀娜。金爷将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来了,一时间场内华衣云鬓,令人应接不暇。
徐天田丹坐在角落里,仙乐斯的人在一边,铁林扶着老铁刚刚进来。老马坐到小翠和徐妈妈一桌,故意凑到小翠旁边,“小翠记得?这张桌子去年我们两个一起坐过咯。”
“你还和老马来过仙乐斯啊?”
徐妈妈惊讶地看着小翠。
“徐姆妈你想想我同她一年多了,啥好白相的地方没去过。”
老马得意扬扬地说。
“老马最后同你说一句话,不要再同我说话。”
小翠看着马上就要急了。
“那最后一句说啥?”
徐妈妈在一边不嫌事大,“小翠最后一句话就是,你不要再同她说话。”
“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恶心的人。”
小翠一字一句都扎在老马心上,老马的脸瞬间白了,小翠站起来走到另一张桌子坐下。
老马轻咳一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徐姆妈你说女人怎么会这么绝情。”
徐妈妈事不关己地叫来侍应生,“哎!再来一盘瓜子,是白送的吗?白送再来两盘。”
老铁一瘸一拐地过来,徐妈妈赶紧招呼,“哎铁捕头来了,上个月打了一次麻将就不见人了,输不起钞票啊?”
“我脚有毛病,一疼起来出不了家门。”
老铁小心翼翼地避着伤处坐下。老马气不顺,见谁都撒火,“脚有毛病还是小气。”
老铁反诘道:“我同你认识吗?”
“一起打过一次麻将。”
徐妈妈一边嗑瓜子一边说。
“不认识。”
老铁转过头去。
“以为我认识你?我到仙乐斯白相的时候,你们脚上泥都还没洗干净。”
老马火气更猛了。
老铁瞪起眼睛,“啥意思?”
“没意思。哎老酒来一杯,倒倒满。”
老马撒了火,心满意足了。
正好一曲终了,金爷大摇大摆地走上舞台,“我就说两句,今天仙乐斯重新开张,各位先生小姐朋友兄弟赏光,我保证仙乐斯还会像从前一样热闹,只要我姓金的在,这里就是各位白相的地方,平时有啥高兴和不高兴的事体,看得起都好同我来讲……讲来讲去大家到仙乐斯是来喝酒跳舞听歌,我就不要再啰唆了,请柳如丝小姐唱一支歌!谢谢各位赏光啊!跳舞跳舞!”
灯光骤暗,只有舞台区域亮着,柳如丝被簇拥着出场,在舞台中央站定。一身黑色紧身短裙,双腿修长,穿着同色高跟鞋,鬓间别出心裁地用羽毛装点着,眼中点点风情,细看却如死水一般。金爷开始离开舞池挨个儿敬酒,金刚提着酒瓶跟在后面。
田丹同徐天坐在一张小桌上,她看着徐天的样子一直笑,把徐天看得摸不着头脑,“笑啥?”
“穿西装你好像浑身不自在。”
徐天摸了摸鼻子,“是这种场合我不自在。”
“来都来了,总不好走。”
“以前你来过舞厅吗?”
“去过百乐门共舞台大世界,仙乐斯也来过。”
徐天看着她,田丹知道他想问什么,坦然道:“对,和刘唐一起,他喜欢来这种地方。”
徐天被田丹看破了心思,有点不自然,金爷正敬酒过来,“天哥,别人敬一杯,同你要敬三杯咯!”
“你少喝一点,等下就醉了。”
“今天醉死也要喝的,谢谢天哥和田小姐赏光。”
“料总来了,你过去吧?”
“在哪里?”
徐天指了指,金爷立即颠过去。
田丹问徐天:“料总是什么人?”
“法租界总华捕,铁林的上司。”
“你不过去?”
“我不喜欢他们,和你一起坐一下就好。”
田丹抿着嘴笑了,“干坐有啥意思?”
“那你还要坐?”
“那我们跳舞,穿这么好的西服不跳舞可惜了。”
田丹的眼睛在霓虹灯下显得晶亮。
徐天要说什么还没说,铁林晃过来一屁股坐下。他今天穿着一身褐红色西装,同色裤子与马甲,洁白的衬衣翻出挺括的领子,袖口领结一应都整齐端正,本来是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形象,偏偏一脸的不忿愠怒。
二人世界被打搅了,徐天无奈得很,“你到这里做啥?”
“你们这里清静。”
铁林一脸郁闷烦躁。
“料总过来了。”
“我没有瞎。”
“……你怎么了?”
徐天没见过这么直冲冲的铁林,皱了皱眉头问。铁林盯着红白格纹的桌布,满脸别扭,“我很开心。”
老料入座,随行带着六七个人分散在四周。金爷喝得脸越来越白,“料总,老规矩老位置,喝啥酒?”
“不喝酒。”
“今天哪能不喝酒,还有啥急事?”
“等一下新到的特使要过来。”
“啥特使……噢,特使!到仙乐斯来?”
“以前熟的,本来要和公共部局一起去接,人家专门说要到法租界来。”
“料总有面子!我说喝个酒怎么带这么多人。”
“那几个是日本人。”
金爷唯唯诺诺地点着头,料总警告他,“不要乱说,把铁林和老铁叫过来。”
金爷连连答应。
“前一阵公共租界那边死了一个叫武藤的日本人,报纸上看见过?”
“看见了。”
“第一次枪击,后一次莫名其妙死在公布会上了。”
“又和你没关系。”
“是没有关系,日本人该死,我只是好奇。”
田丹假装在喝咖啡,铁林跟徐天的对话她却一字不落都听见了,她本能地扯开话题,打断他们的对话,跟徐天说:“我们去跳舞吧。”
“我从来不跳,不会跳。”
徐天有点窘迫。
“要不要教你?”
“……不要。”
金爷过来,拉铁林起来,“铁林来来来。”
“做啥?”
“来就是了。”
老铁正瞅着老马横竖都不顺眼,“同你讲,今天我本来也不是特别高兴,你要东一句一西跟我抬杠,我也不客气。”
老马瞟着另一桌坐在一起的陆宝荣和小翠,“一帮土鳖乡下人。”
“你以为穿一套白西装你就是上海人?”
“你以为跷一只脚你资格就老?”
“徐姆妈,他不要以为我没有脾气,晓不晓得我是啥人?”
老铁气得面皮发紫。
老马悠悠地说:“你是啥人我一点也不熟,自己说的,我就晓得你是一个跷脚佬。”
金爷过来拉起老铁,“铁叔,料总有好事跟你说。”
老铁恨恨地跟老马说:“我马上回来。”
徐妈妈赶紧劝老马,“你不要理他。”
“我不想理他。”
“以后好好干,这件事我在公董局里面费了好多心思说了很多好话。”
料总派头十足地跟铁林说。铁林没精打采地点点头,金爷扶着老铁过来,老铁向老料打了个招呼,“老料。”
“铁兄弟,不要说不帮忙,铁林的事我办好了。”
“啥事?”
铁林觉得很无趣,拉长了声音说:“做麦兰捕房的巡长。”
老铁却是大喜过望,“真的?!”
“过几天就到麦兰任命,法总亲自要来。”
金爷在一边显得比铁林还兴奋。
老料看了他一眼,“你晓得倒是多。”
“……料总提拔我兄弟,第一个告诉我,我心里比铁林还要高兴。”
金爷高兴得直搓手,又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睡大街的混混,赶紧把手放下来。
“他好像是没有你高兴。”
老料看着铁林。
老铁在桌子底下踢了铁林一脚,“还不谢谢料总!”
铁林不情愿地起身,“谢谢料总。”
老铁满脸堆笑,“谢谢!老料我们两兄弟喝一杯。”
“不喝了,我还有朋友要来,你们两兄弟双喜临门,以后好好做事。”
“料总放心!铁林我们到那边喝酒。”
铁林忙不迭地站起来和金爷离开。
老铁看着铁林的背影,感觉自己已经喝晕了,把手搭在老料肩上,“老料,我们做兄弟这么多年……”
老料稍微变了变脸色,把老铁拍在肩上的手拿开,打断他,“老铁,整个上海滩就你一个人会把手拍到我肩膀上,以后不要这样做。”
老铁尴尬地收回手,“儿子做捕头我心里高兴。”
“最多也就是和你年轻时候一个样子,你就好把手放我肩头上了?”
“我们不是兄弟吗……”
“找张桌子喝酒说话去,我有客人要来。”
老料的语气很冷淡,老铁讪讪离开。
铁林和金爷坐在一起,铁林独自喝着闷酒,一边还偷偷看着舞台上的柳如丝,金爷正在左右逢源。柳如丝一曲终了走过来,看见金爷身边的铁林,眼睛一亮。
“叫柳小姐陪你跳支舞?”
铁林闻到了柳如丝身上的香气,心口一窒,故意头也不抬,“我不会跳舞。”
“如丝,刚才铁公子说你唱得比黄莺鸟还要好听。”
铁林赶紧撇干净,“我没说,那种鸟长啥样子我都不晓得。”
柳如丝脸上笑意温柔,走到铁林身边,刻意保持着距离,“铁公子,我们俩跳支舞。”
铁林僵着不动,金爷在一边打圆场,“如丝小姐是仙乐斯大股东,开张跳支舞的面子总要给。”
“叫我跳舞,还不如打一套拳。”
柳如丝嫣然一笑,“打拳也带着我一起打好了。”
说罢就去牵铁林,铁林把手一抽,却没抽出来,只能任由柳如丝握着,金爷看着柳如丝将铁林引入舞池,面色复杂起来。
徐天和田丹僵坐着,田丹用手指绕着桌布上的丝络,徐天坐得笔直笔直的,眼睛都不知道落在哪里好,田丹怕他不自在,说:“要么回去吧。”
徐天突然问:“跳舞有意思吗?”
“要自己跳过才晓得。”
“你说老实话,和我来这种地方是不是特别没意思。”
“以前和刘唐来,都是我一个人坐,他和他的朋友喝酒跳舞,再醉醺醺送我回家。”
“他还晓得送你回家。”
“有时候我自己回,所以你陪我坐在一起,我没有觉得没意思,我说的是实话。”
“……我可以试试看跳舞的。”
徐天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先生要请小姐跳的。”
田丹笑着看徐天。
徐天又尴尬了,“怎么请?”
“你留过学,不会连这个都不晓得。”
徐妈妈在那头看着儿子站起来,做手势请起田丹,两人一起往舞池去。老铁坐到徐妈妈这桌,“赤佬!刚才我们话还没有说完。”
老马的注意力在小翠和陆宝荣那桌,他只是白了老铁一眼。老铁刚惹的一肚气准备找一个口子发出来,他一只手拍上老马的肩膀。老马扭过头,“整个上海滩就你一个人会把手拍到我肩膀上,拿下去。”
老铁收回手,怒气勃发,“今天晚上是你自己要撞上来的。”
老马转过身,“侬哪能?”
老铁和老马公鸡一样对视,徐妈妈嗑着瓜子,隔岸观火,“勿要打起来啊,他们都跳舞去了,弹簧地板也勿晓得啥味道……”
小翠那桌,陆宝荣的手慢慢爬过去,已经握住了小翠,陆宝荣大着胆子说:“小翠,做梦也想不到和你坐在介高级的地方。”
小翠的手没有抽出来,“欠老马的钱,我自己会还。”
“你哪来那么多钱。”
“你也没有那么多。”
“介么我们两个齐心协力一人一半。”
小翠抽出手,“我就是客气一句,你到底有没有诚心?”
“你到底哪句是真的?”
“老马都肯给我花钞票,你花一点也不会死掉。”
“那肯定不会死的,我还给他,跟不跟我你自己决定。”
“这还像句男人说的话。”
小翠笑了,陆宝荣的手作势又爬到小翠手上,老马在那边看得双眼通红。
田丹笑容灼如桃花,眼中明丽动人,一番美景落在徐天眼里,只觉得身心皆在温柔乡。徐天的眼眸深黑,舞池边的霓虹灯光落在徐天的眼睛里闪闪的,宛如星辰大海,田丹不由自主地沉溺在他的注视里。
铁林在柳如丝怀里僵硬着,徐天在田丹怀里僵硬着。两对在舞池里兜兜转转,逐渐挨近。
“天哥,跳舞有意思吗?”
徐天晕陶陶地说:“蛮有意思的。”
铁林还是浑身别扭,“一身力气不晓得往哪里用。”
柳如丝耐心引导他,“放松,把自己当作一团棉花。”
田丹笑了,两对转开去。
柳如丝刻意离铁林很近,她的脸同他的肩只有分毫之遥,“昨天我去你家了。”
“知道。”
铁林硬着身子不敢动。
“以后我再也不去了。”
柳如丝的语气哀怨。“好啊。”
“但你要来我家看我。”
“不来。”
“你说以后我高兴不高兴都可以找你说。”
铁林一回头,看到了金爷,金爷坐在吧台边,眼神一直跟着柳如丝转,他看到铁林的眼神,向他举了举杯。
“我看你很高兴。”
“所以我可能天天找你。”
“你要和金哥多说说话。”
“为啥?”
“他喜欢你。”
柳如丝眼圈一下子红了,可是铁林看不到,柳如丝缓了缓,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还是正常的,“……他喜欢我,我喜欢你啊!”
铁林挣了一下,柳如丝紧紧抓住他。
“要再这样,我把你扔到台上去。”
“扔,我知道你力气大。”
“以后我叫姐姐好了。”
“……不好。”
“再以后叫嫂子。”
柳如丝把头抬起来,心中酸涩,连怒带怨地看着他,“神经病!”
田丹和徐天渐入佳境,徐天甚至半眯上了眼,“……你会跳呀。”
田丹的手被徐天握着,感觉到他温热的手心。
“嗯……”
田丹嘟了嘟嘴,嗔道:“还说从来不跳,骗我。”
“以前在日本学校里学过。”
“你在日本到底上什么学校?”
徐天身子突然一紧,脚踩到了田丹,“当心点,刚刚夸奖你。”
徐天搂着田丹转过来,田丹就势半伏在他的肩上,舞曲温柔缠绵,田丹沉浸在这样的气氛里,软绵绵的,好像是一场美丽的梦。
但徐天从田丹肩头看到了影佐和长谷,他的脚下一步未错,眼睛却突然迸现出凛冽杀机。
老料哈着腰,迎长谷和影佐落座,影佐问了老料几句,老料四顾了一下看到徐天,手指过来,影佐用眼睛找到了徐天,向他挥了挥手。
徐天摇晃着,下意识将田丹搂紧,田丹轻轻挣了挣,完全靠住了徐天。两个人继续在舞池中摇晃着,田丹浑然不知身周事物,徐天牢牢地把她圈起来,每一丝肌肉都紧张着,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老铁和老马坐的那张桌子突然被掀翻,两个老男人骂战升级推搡起来,徐妈妈夹在两人中间被推来推去,舞厅霎时乱了。铁林抛下柳如丝冲过去,徐天和田丹也冲过去。
老铁指着老马的鼻子骂:“老虎不发威当我小花猫,老子从前也是上海滩一只老虎,手放到你肩膀上拍拍是看得起你!”
“跷脚乡巴佬有本事碰我一根手指头,我两个巴掌把你扇到百乐门。”
老马西装外套一脱,露出里面的假领子。老铁扑上去,但身体不便,被老马搡出去绊倒好几张桌子,摔得不轻,铁林扑到,揪起老马。
“哎铁林不要动手。”
“铁林,给我面子,都是熟人。”
金爷试图把两个人分开。
“他动手打我爸爸!”
“他先动手的。”
老马即使被推在地上,仍旧气势不减。
“晓不晓得,仙乐斯归我管,我打死你白打!”
老马有些胆怯,嘴巴依旧死硬,“……打一个看看。”
“今天不好出事的,开张不吉利!”
金爷劝了这个拉那个,一点效果都没有。
“金爷开张大吉利,你敢打人?”
老铁扑回来,“我儿子不打,我打!”
徐妈妈被撞到,一声尖叫,场面更乱,徐天扶起母亲,徐妈妈扶着腰叨叨,“哎哟好好吃喝叫你们弄乱了,回去回去……”
影佐看着闹剧,一动没动,眼神一直跟着徐天,看徐天去座位拿衣服又和徐妈妈田丹一行同福里的人离去。
“打架那个叫铁林。”
老料说。
长谷点头,“认识。”
“马上升麦兰捕房的巡长。”
“徐天旁边那个女的是田丹?”
影佐的眼神在眼镜片的反光下更显得冰冷阴森。
“……是,影佐先生认识他们两个?”
田丹扶着徐妈妈往外走,徐天跟在后面,他感觉到了影佐盯过来的眼神,驻足回头望着,影佐又向徐天挥了挥手,一边嘴角扬起,“认识。”
铁林去扶起老铁,老铁看着很痛苦,“脚又不好动了。”
“没事了没事了,好朋友喝酒高兴,大家跳舞。”
金爷招呼大家。
老料向金爷招了招手,金爷跑过去,“料总不要生气,小打小闹高兴咯。”
“给你介绍影佐先生,长谷先生。”
影佐客气地握手,长谷不屑地看着。金爷笑得眼睛挤出了皱纹,“我姓金,两位先生不嫌弃以后常来,有事尽管吩咐。”
铁林背起了老铁往外走,金爷又颠回来,“铁林,我叫小汽车送铁叔。”
“不用。”
铁林经过近前,看清是影佐和长谷,长谷向铁林笑了笑,铁林顿时滞住。
“铁林,要不要过来坐坐,给你介绍……”
老料朝他招手。
铁林咬牙切齿,“不用,这两个王八我认识。”
“怎么好这样说话,影佐和长谷先生是料总的朋友。”
金爷赶紧朝铁林使眼色。
“金哥你不知道,这两个王八当着我的面杀人放火,骂是客气的,你不要在那张桌子坐。”
老铁在儿子肩上笑了,“我们走,儿子。”
柳如丝目送铁林背着父亲离开,神情更加落寞。
老铁在儿子背上,心里美滋滋的,“儿子累不累?”
“再多背一个都嫌轻。”
铁力把老铁往上托了托。
“刚才和柳小姐跳舞啥感觉。”
铁林闷头走着,“越跳觉得力气越大。”
“和我年轻时一样,第一次和你妈妈跳舞,我也越跳越觉得力气没地方用,后来浑身都是力气。”
“后来呢?”
“后来就把你妈妈娶回来……告诉你,柳小姐就是跳跳舞的。”
铁林不说话,两人已经走到了门口,铁林把脸一偏,同老铁要钥匙。
“你没有?”
“我两只手要托牢你的好吧!”
铁林拉长了声音说。
“托牢一点。”
老铁掏出钥匙递给儿子,开门进屋,铁林将老铁放下,“我要去一趟同福里。”
“做啥?”
老铁紧张地看着铁林。
“不打架,放心,刚才看到影佐和长谷,和天哥说一声。”
“为啥要跟他说?”
“你不要管了,药还有吗?”
“还能吃几天。”
“明天再带一瓶回来。”
“哎!法总给你升捕头的时候说一声,我也要去捕房的。”
铁林不以为然,“老料装好人,我升捕头算起来也是天哥帮我升的。”
“关徐先生啥事?”
“我案子破得多,全靠天哥教会,和老料什么关系。”
“自古以来都要上面有人才升得起来,没听说靠自己本事就能升官咯。”
“那你觉得还是老料的面子?”
“升捕头那天如果法总来,那就是法总抬举的你,以后要为法租界好好出力。”
“法租界没日本人就太平一大半,老料天天和日本人在一起,我怕有一天他会挡在我前面。”
老铁愣住了,铁林随手抓了件挂在门厅的外套关上门,过了半天,老铁悠悠地叹了口气。
“……哎哟肩膀不好动了,老马都是你闯祸,本来我还想把瓜子带一些回来。”
徐天小心地扶着姆妈,田丹在一边帮衬着。
老马这会儿还挺来劲,“要不是拦牢,我差一点就把老铁另一只脚也打跷掉。”
“马哥不要说了,明天再说。”
“你还嘴硬是?要不是我儿子,铁林一掌早把你劈死了。”
田丹把家门尽量都打开,“小心门。”
徐妈妈转头问:“小翠呢?”
“还想小翠,出了仙乐斯就和老玻璃拐弯走不见了。”
说到小翠,老马有点蔫了。
“活该你!”
徐妈妈一步步挪进家门,田丹在帮徐妈妈看肩膀上的疼处,“天儿,柜子里面有一盒万金油去拿过来。”
徐天到柜子那里,打开就愣神了,他想起刚才影佐似笑非笑的表情,感觉全身都像浸在冷水里一样,寒意四起。一直小心翼翼维持着的平静又要被打碎,一切来得都猝不及防。
“……天儿,你发啥呆,叫你拿万金油。”
姆妈的声音从堂屋里传来,徐天随手拿了一盒过来,徐妈妈一看,“这是雪花膏,哪里是万金油。”
“雪花膏在哪里?”
徐天愣愣地问。徐妈妈让他问蒙了,田丹扑哧笑出声。“雪花膏在厨房……哎呀我自己拿,都叫你弄糊涂了。”
“我去拿。”
田丹赶紧去拿万金油。
徐妈妈看着徐天,仔细端详着,“你想啥?出啥事体了?”
“没事体。”
“你肚皮里面有几根肠子我都晓得。”
“真没事。”
“是不是刚才和田丹跳舞,我看到她把头都贴到……”
徐妈妈笑得促狭又暧昧,徐天赶紧打断她,握住她的胳膊,“姆妈!你不疼了是!”
徐妈妈嚷嚷着痛,田丹跑回来,手里拿着个盒子,“是这盒?”
“你看,家里的东西还是田丹晓得。”
田丹看了徐天一眼,忽然响起敲门声,徐天跑去打开,铁林站在外面。
铁林站在门口,不好意思地进屋来,“徐姆妈。”
“哎哟你来了,你爸爸年纪不小力气也不小,肩膀都弄伤了。”
“我爸叫我过来跟徐姆妈说对不起。”
“噢,没事没事,谁叫我自己要去劝架的,不要找隔壁老马啊!你来不是要找他吧?”
“我和天哥说几句话。”
“进来说,外头冷。”
“说几句就回去。”
徐天出去带上门。
“是这个地方?你擦上去了?”
田丹轻轻地检查着。
“是……冰凉冰凉的,田丹。”
“嗯?”
“姆妈讲一句话,趁天儿不在。”
“好。”
徐妈妈拉过田丹的手,和善地说:“你要是也喜欢徐天,就把话挑挑明,他那个人不晓得主动和姑娘家开口的,姆妈这边放心好了,心里头早把你当自己家人。”
田丹没说话,徐妈妈的话来得有些突然,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徐妈妈歪过脑袋,“还是因为和你订过婚那个男人?”
“……不是。”
“你嘴上说不是……算了,刚才的话算徐姆妈没说,不要往心里面去。”
同福里的夜晚没有了白天的烟火气,家家户户投出来的昏黄灯光落在青石板路上,显得温暖又适意。徐天匆忙出来没穿外衣,勾着脖子,铁林赶紧脱下外套递过去,“我的衣服给你。”
“……影佐回来了,好容易过一年多太平时光。”
徐天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披在西装外面,他的深灰色西装外面披着铁林的黑色大衣,看起来内敛又沉稳。
“看到了。”
“特意冲我来的,不然不会到仙乐斯,还向我招手。”
徐天很忧愁,看着天上的毛边月亮,只感觉风雨欲来。
“老料这个汉奸,日本人的事都有他的份。”
“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个?”
“我以为你没看见。”
徐天神色严肃地告诉铁林,“……你不要去惹影佐,也千万不要和田丹说,长谷亲手杀了田先生田太太,影佐指使的,她如果知道……说不定明天就去找影佐长谷报仇。”
“田丹去找他们?一个姑娘家恨归恨,报仇杀人的事临到头手就软了。”
“反正先不要说。”
“迟早也要晓得,除非他们不来法租界。”
徐天打了个喷嚏,铁林也冻得直跺脚,“你和影佐从前在日本到底什么交往?”
“不但有交往,还算有交情。我饿肚皮的时候,他救过三顿饭。”
“都是装的,转头到中国就来杀人。”
“一饭之恩不是装的,杀人也不是装的,日本人就是这个样子。”
“最好的办法是你天天和田丹在一起,要不你们结婚好了,省得她出门都不好问到哪里去,弄不好哪天她真跑去找长谷和影佐。”
“我准备给她写一封信。”
徐天淡淡地说。
“写信?”
铁林一愣,旋即好像听到了什么令人惊奇的事情,他睁圆了眼睛看着徐天,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当面我老是话说一半就跑偏了,都写到信里去,清楚。”
铁林开始大笑,笑得喘不上气,徐天眨了眨眼睛,被他笑得自己也不好意思了,略带愠意,轻捶了他一拳,“你笑啥!你别笑了!”
铁林笑得愈发嚣张,索性指着徐天笑弯了腰,“天天见面还写信,也就是你想得出来,索性我帮你向田丹说好了。”
徐天见他笑成这样,自己也笑了,“你说啥?”
铁林嬉皮笑脸地说:“说你想娶她做老婆,下个星期找一天请大家喝喜酒。”
徐天拿他没办法,告饶道:“……你千万不要去讲。”
铁林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说起来刚好下午接一个案子,是写信勒索的。”
徐天眼睛瞅着天,“不要跟我说案子的事。”
“就是随口说说,又不要你上心。”
“我现在最上心的,还有那批药。”
“金哥会办好的。”
“他办是会办,万一弄到影佐知道药的来处麻烦就大了。”
“他和影佐又不认识。”
“今天晚上不是认识了?”
铁林渐渐敛住了笑。
繁华褪去,热闹散场,仙乐斯人去场空了,金爷站在办公室新换的大玻璃前面,心里豪情万丈。“哥,土宝带来了。”
金爷往下一瞄,小白相带着黑市掮客土宝穿过舞池。金爷冷冷一笑,转身对金刚说:“金刚,以后我们要到沪西做大买卖。”
金刚傻愣愣的,“沪西不是我们的地盘。”
“料总的朋友影佐答应以后帮忙。”
“今天晚上那两个日本人?”
“蛮客气的,比以前见过的日本人都要客气,听说是来筹备政府的。”
“前一阵筹备新政府的那个日本人死掉了。”
“影佐先生最好不要死,弄不好我们还要靠他发财。”
小白相上来敲门,“金爷,土宝来了。”
金爷转过身,“来了?”
土宝不敢看金爷,“金爷叫不敢不来。”
“以前你说七哥的货不敢动,死活要跑到这间办公室说一声,记得?”
土宝一咬牙,说:“记得。”
“介么就在这间办公室里再把那批药说说清楚。”
“金爷吩咐。”
“药还是给你,价格十只手指头。”
土宝睁大眼睛,“大黄鱼?”
“三天拿过来,药运走。三天没来,翻一倍二十条,不要想跑,你家在哪里我晓得的。”
金爷绕到大班椅上,两脚往桌子上一搁,高高跷起来。
“金爷……”
“不要说了,这批药当初你摆了我一道,又把七哥的命搭上,买货的人有的是,你多出的点就算给自己买条命好不好?……好不好?”
土宝骑虎难下,狠了狠心,“好。”
金爷看着他的样子呵呵笑了,竖起三根手指,“十条黄鱼,三天。”
第十九章
漫长的黑夜终究过去,太阳照常升起,影佐回来了,该过的日子却还得继续。那柄暂时挪开的剑又重新回到了徐天头顶上,并且感觉越来越近。徐天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一双手扼住,喘息都变得困难起来。
徐天强打精神吃过早饭,跟田丹两人一起出门,徐天替田丹提着包,在街上并排行走着,徐天不停地打喷嚏。
“感冒了?”
徐天鼻头发红,“没有,没关系。”
“那我上电车了。”
徐天又打了个喷嚏,“我送你去药店。”
“为啥?”
徐天想想影佐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到田丹那里找麻烦,“……那算了,下班要不要我来接你?”
田丹看他眼泪汪汪的样子很滑稽,笑了,“我自己又不是不会走路,围巾给你。”
“不要不要。”
徐天赶紧摆着手。
“围巾烫手啊?”
徐天难为情地说:“红色的。”
“你都打喷嚏了。”
“下班我来药店,顺便配点药吃吃就好。”
“……要不要给你打一条围巾?”
“你会呀?”
“不会……我可以学的呀。”
田丹脸上发烫,她低下头小声说着,徐天的胸腔里登时充满了暖意,“……又送西装又送围巾,你说好了我要送一个什么给你。”
田丹朝他吐舌头笑了笑,“你想想。”
说罢,她同徐天挥了挥手,向电车小跑过去。
徐天注视着车上的田丹,田丹也回视着他,仿佛一场噩梦,刚醒了一小会儿又重新被拉回去,影佐回来了,时隔一年又回到从前,好在徐天和田丹比以前亲近了,远离影佐,也许不会发生什么事,但眼下要做的,是保护好那批药。
方嫂走到二楼卧房,手里捏着一颗胶状药丸,迅速关上门,面色严肃。
“我今天觉得力气好多了,下楼站半天柜台。”
“留着点力气,怕是没有站柜台的福气。”
“为啥?”
方嫂摊开手里的大力丸,忧心忡忡地看着方长青,“我从花盆里找到的。”
方长青欣喜地接过去搓开,看了片刻,方嫂紧张地问:“又是什么任务?”
方长青将小纸条递过去,方嫂看了舒出一口气,“……还好,不用马上行动。”
“上面人来的时候,你可不要这么消极,好像我们这个组不想接到任务一样。”
“你说上面会派谁来和我们接头?”
“应该是我们认识的人。”
“为什么?”
“不认识的容易被对方截获顶替。”
方嫂将纸条烧掉,“算好事,上面派人来见面了。”
“田丹来了吗?”
“应该就快到了。”
徐天一路胡思乱想着走到菜市场,他见到路边停着一溜黑色轿车,车前后十几个黑衣混混。徐天拧了拧眉头,正想绕过去,看见金爷从车里下来,“天哥!”
冯大姐正好经过,躲着金爷那群溜进菜场,徐天停下脚步。
“三天后,那批药转仓库,除了你我再也没人知道药的去向了。”
“料总那里怎么交代。”
“料总给钞票就好了。”
“……钞票从哪里来?”
“做朋友的就不要操心,你看看这个排场还会担心钞票?”
“金哥,平时也用得到这么大排场吗?”
徐天看着他身后的那些混混,一个个凶神恶煞,忍不住又把眉头皱起。
“走到哪里都要这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金爷浑不在意地说,还带着几分得意扬扬。
“刚才把我的同事都吓到了。”
徐天很无奈。
“就是要吓到才好,以后人家跟你说话都客气一些。”
徐天想了想说:“金哥,药的事办好,我的朋友会感谢你的,来日方长。”
徐天认真的表情,让金爷也严肃起来,“……来日方长。”
“我那些朋友不太会讲排场,但是……”
金爷赶紧截住他的话头,“……晓得!我这是明里的排场,人在江湖哪路朋友都要交的。”
度过了早上的忙碌,这个时候店里通常是没什么客人的,田丹穿着白大褂在前柜跟方嫂闲聊,“方嫂,你会不会打毛线?”
“年轻时候给长青打过,他可喜欢了。”
“我想给徐先生织一条围巾,你教教我。”
“……徐先生知道你要给他织吗?”
方嫂抿着嘴笑看向田丹。
“晓得。”
“你们倒是怪,好成这个样子,两个人也不提进一步的事?”
说到这儿,田丹也颇感苦恼,“你说我要怎么提?”
“那倒是,要他来提。”
铁林推开门进来,嬉皮笑脸的,“田丹,方太太。”
方嫂客气地打招呼,“铁巡捕来了。”
“我来给我爸拿药,昨天晚上一通闹,今天一步也走不动了。”
“走不动,那要换一种药。”
“有药方的,喏。”
田丹接过来,细细地看着,“在后面,我去拿。”
方嫂凑过来看,“我拿,你们俩说话。”
“……嫂子。”
田丹下意识地答应着:“嗯,”
她突然又反应过来,马上就红了脸,“嗯?你叫我什么!”
铁林抓着头发,胳膊肘架在柜台上,笑嘻嘻地说:“嘿嘿其实早该叫了,天哥老是不好意思开口,这几天要给你写一封信,在信里叫你做我嫂子。”
田丹脸红得要滴出血了,“不要胡说八道。”
“这种事情我从来不胡说八道。”
方嫂拿药出来,“给你。”
铁林掏出钱拍在桌上,方嫂热情地说:“谢谢铁巡捕总是跑这么远来照顾我们生意。”
“不远,从捕房到这里也就一刻钟,走了啊!”
铁林朝田丹挥了挥手离开,田丹神情依然怔忡着。
方嫂轻触了田丹的胳膊,“不要多想,我在后面都听见了,徐先生写信这办法挺好。”
徐天从抽屉取出写了一半的信,认真开始继续,冯大姐从外头进来。徐天企图遮掩,冯大姐却低头绕着徐天走。
徐天感觉奇怪,“……冯大姐?”
冯大姐恨不得躲他八丈远,“你写字好了,不用理我的。”
徐天知道是怎么回事,软言安慰:“刚刚门口那些人是我的朋友,你不要多想。”
“之前有一回,巡捕房一长溜小汽车等你,今天又是青帮的……徐先生朋友路路通。”
冯大姐朝徐天竖起大拇指。
“你给我看看相,最近是好还是坏。”
冯大姐瞟了徐天一眼,“要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说假话好了。”
“看相哪有说假话的。”
“那你就说真话。”
冯大姐想了想,确定地说:“有好有坏。”
“这句话真假都一样。”
冯大姐按捺不住好奇心,貌似不经意地扫了他的信纸一眼,“你在写啥?”
徐天捂住信纸,“下班以前要写好的,你不要吵我。”
冯大姐还是忍不住要瞟清楚,“我去库房,你慢慢写好嘞……”
铁林提着药晃进来,一众巡捕在大头的带领下,列成两队,“敬礼!铁巡长好!”
铁林吓了一跳,转身就想走,“你们脑子全部进水了?”
“巡长,以后我们是叫你铁公子,还是叫铁捕头?”
铁林冷静下来,“公董局还没任命,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大头严肃地说:“我们麦兰自己人要先熟悉一下,等任命就来不及了。”
铁林讶异地看着两队人,走到自己桌子前,“来得及,任命了再说,昨天那个信件勒索案怎么办?”
大家看铁林这个样子,也觉得无趣,四散开来。大头走过去说:“苦主债券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准备在勒索人收钱的时候抓捕。”
“信里不是说把债券寄到贝当路一百七十七号吗?把贝当路一百七十七号的屋主房客过一遍,摆明勒索人住在那里。”
“兄弟们去了。”
“辛苦了。”
“贝当路只有一百七十六、一百七十八,没有一百七十七号。”
“怎么会少中间一个号?”
“一百七十七号前年房子着火烧掉了,公董局推成空地一直没有想好做什么用。”
“怪了,勒索的人要苦主把赎金放到信里寄到一块空地上去……”
“再怪的案子到铁公子这里都小意思。”
麻杆跟进来,“铁公子,柳小姐叫你出去。”
“谁?”
铁林缩了缩脖子,“说我不在。”
“她说你要是不在,就进来等。”
“那你说我在了?”
麻杆张口结舌,铁林恨恨地抽了他的帽檐一下,崩溃地走出去,看见只有一辆黄包车,萍萍站在车边。
“……啥意思?”
“小姐叫我来请铁公子。”
“我有公事。”
“小姐昨天回家哭了一晚上。”
铁林浑不吝地说:“她哭跟我有屁关系。”
“她说如果我请不到铁公子,就买一张船票从这里自己回东北。”
萍萍红着眼圈看着铁林。
铁林看着她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她真做得出?”
“铁公子可怜可怜我,我老家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派头倒蛮大,在家坐着等。”
“小姐不在家。”
“那在什么地方?”
“在大世界做头发。”
铁林怔了一下,翻了个白眼,气极反笑,打发走萍萍,告诉她自己骑车过去。
铁林按照萍萍说的地址找到了美发厅,径直推开门,看见柳如丝坐在那里,有一个美发工正在把美发夹从头上取下来。
美发工取下最后一个夹子,铁林站在门口,面无表情,“一分钟我就走,不要难为萍萍。”
“五分钟。”
“两分钟。”
柳如丝直勾勾地看着铁林,一双剪水秋眸含怨带怒,“男人这么小气。”
“那就五分钟。”
“坐,五分钟够了,跟你说说昨天在仙乐斯没说完的话,”
铁林还是站着不动,柳如丝把他按在椅子上,“坐呀!”
铁林坐下,他后面是一个洗头池,柳如丝走到铁林面前,铁林的身体往后挪着,直到退无可退靠在椅背上,他有点紧张,“你站远一点……”
柳如丝摘了铁林的帽子,铁林惊了就要站起来,但柳如丝挨得太近,站起来便会撞到她的身体。柳如丝抚着铁林的头发,“脏死了,一年都不洗一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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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林结结巴巴的,“再不走开,我打你了。”
柳如丝笑得妩媚风流动人心魄,“昨天不是说以后叫姐姐吗?姐给你洗洗头,要不然没人管了。”
铁林全身紧绷着,警告她,“柳如丝我真的会打人。”
柳如丝步步紧逼,“叫姐。”
铁林放软声音,“姐姐……你站开一些。”
“你要舍得打姐就打,你打姐就喊,巡捕来了这间房里反正就我们俩,你看着办。”
铁林不吭声了,柳如丝满意地笑了,“低头。”
“做啥?”
“一边说话一边把你这头洗一洗,脏成什么样了都?”
柳如丝将铁林脑袋往池子里一摁,不由分说拧开水龙头,铁林猛力一挣,湿淋淋一个脑袋梗起来瞪着柳如丝。
柳如丝轻轻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做你姐,你还亏了怎么的?”
“我不舒服!”
“不舒服那就不做姐……”
铁林的头发贴在头皮上,脸上颈上都是湿淋淋的,“我说从来没别人给我洗过头。”
柳如丝巧笑嫣然,“我也从来没给别人洗过头,都是第一回,谁也不吃亏。”
铁林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柳如丝,我是真怕你。”
“今天叫你过来就是要跟你说,以后不要怕我了,咱们俩不是一路人,做不了别的做亲人,我踏踏实实把你当弟弟待,你心里也别有其他想法,把我当亲姐姐。”
柳如丝一番话说得心里拧成一团,语气里掩不住的落寞。铁林听她这么说,心里面也有些失落,偏偏嘴硬着,“我从来没其他想法。”
“……没有?”
“没有。”
“那还梗着脖子干啥,低头。”
铁林还愣着。“姐叫你把头低下。”
柳如丝再次抚上铁林的脑袋,这回铁林没再反抗,“头发都结成铁丝了,洗三遍都不够。”
肥皂打上去,起了泡沫,柳如丝手势轻柔,“重不重?”
铁林声音含糊地说:“金哥给你仙乐斯百分之五十股份……”
“不要提他。”
“他是我哥。”
“我还是你姐呢!”
“以后如果你和他……”
“闭嘴!我和他没以后,你不明白我明白。”
柳如丝把铁林按到水池里,铁林再也不说话了,在水里也瞪着双眼。
徐天将写完的信仔细折好,妥帖地放入内兜,冯大姐在对面看着他。“走了冯大姐。”
“介早?”
“还要弯到别的地方,早一点点对不起。”
“同我说啥对不起,走好嘞。”
一个便衣推门进来,“徐先生,料总请你。”
徐天一愣,“……料总?”
“料总华捕。”
徐天淡淡地说:“我还有其他事,今天不方便。”
“方不方便都要请徐先生赏光,料总吩咐的。”
冯大姐侧过头,假装在忙自己的事情,耳朵却注意听着,徐天无奈,只能提步跟便衣离开。
方嫂从二楼下来,唤田丹却无人答应,方嫂前面后面看了都没人,“田丹?”
田丹拎着喷壶从后门进来,“方嫂。”
方嫂不动声色接过喷壶,“浇水啊?”
“前面都弄好了,顺便浇一浇。”
“回去吧。”
“要不要上去和长青哥说一声?”
“不用了,刚睡着,明天就能下楼了。”
“我还想在店里等一下。”
“还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徐先生说要过来接我下班。”
方嫂放下壶打趣道:“……你说说你们俩,上下班也要接来接去。”
田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小声说:“那我走吧,他要是来,你帮我跟他说一声。”
“好。”
田丹回了身又转过来,“方嫂,最近有没有事做?”
方嫂假装不明白她的意思,“……啥事?”
“重庆那边交过来的事。”
“你倒惦记得比我都上心,没有多好?以后浇水的事不归你,知道了?”
田丹点了点头,同方嫂告别。从药店出来,走到街道上,她停下来,到一个摊档边站下,四顾。
田丹在街边站了许久,摊主忍不住说:“小姐买不买东西,不买不要挡牢好不好?”
田丹只能离开。
便衣把徐天带到了大三元,引徐天到一间包房前,长谷站在门口,对徐天坏笑。徐天径直从他面前走过推开门,看见了里面的老料和影佐。徐天眼皮一跳,知道祸水将近,他站在门口好半晌没有动,影佐先招呼他,“进来,不会看见我就要走吧?我知道料总的面子大,所以让他请你。”
徐天进退维谷,只得进入包房,徐天坐在下首的位子上,朝老料颔首,“料总。”
“徐先生坐上面,我坐这里。”
“我坐一下就走。”
“还有事?”
“要回家做饭,姆妈等着。”
“这是大事,不能叫母亲大人担心。料总吩咐外面准备一些饭菜送到同福里徐先生家。”
“去,挑好的,快一点送过去。”
徐天无奈地看着便衣离开,包厢门被合上,屋里只剩下三个人,影佐似笑非笑,“不管分别多久,徐先生家住在哪里我都记得住,现在可以安心坐一坐了?”
“……可以。”
徐天敛眉静坐,周身锋芒隐隐。
“记得去年分别,你答应我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徐天摇了摇头,揉了揉眼睛,语气淡淡,“不记得了,要往脑子里记那些事,日子一天都过不下去。”
影佐饶有兴致地盯着徐天,“没想到我这么快回来吧?”
徐天抬起头来,眼神依旧温和无害,“连想都没去想过,真的。”
“徐天,老朋友不要这么拒人千里之外,你的记忆力推断力判断力从前在特训课是公认的。”
“什么特训课,不记得了。”
“说实话,去年我一上船就后悔了,肩膀上的枪伤发炎,到东京半年才算好得差不多,后半年总是做噩梦。”
老料终于找到机会插嘴,“影佐先生做什么梦?”
影佐看着徐天,话却是对老料说的,“一年前有一个人把我搞得团团转,我像木偶一样在地狱里来回,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的耻辱。”
“你们这么看着我,好像这个人是我似的,我没有那个本事。”
“你有那个本领。”
徐天叹了一声,“影佐……为什么总要跟我过不去。”
“我们说好了,不会跟你过不去的,回来你就是我的朋友。”
徐天缄默不语。
“上海滩有重庆的人延安的人,有外国势力本地龙蛇,比我预计的复杂,所以一年前吃了一个大亏。这次回来重任在身,又人生地不熟,有你的帮助,一年前那种亏我就不会再吃了。”
“你回来做什么?”
“为大东亚共荣筹备新政府。”
徐天无奈地笑了,影佐也跟着他笑了,“现在觉得可笑,十年后中国就会顺从在这个政府之下。战争不能完成征服,新秩序才能使新版图稳固,达到长久征服。”
“影佐,其实这一年我也在做噩梦。”
“是吗?我大概知道内容。”
徐天的神色带着疲惫,“当然,因为你是噩梦的男主角,你当着我的面杀了两个人,放火烧了他们的房子扬长而去。”
“……对不起。”
影佐轻慢的态度使得徐天的眼睛里带着愠怒,他的语速渐渐加快,“如果我跑到日本去,也当着你的面杀了你的两个朋友烧了他们的房子然后扬长而去,你一定不会只要一声对不起。”
“我会怎么样?”
徐天盯着影佐,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睚眦必报,取我性命。”
影佐知道,徐天这话虽是说他,也是在说徐天自己,他赞同地点了点头,“我会。”
“而我只能坐在这里说些废话,心里要拒绝你,又想着不要让你动怒,因为我想早点回家看见你已经送过去的大三元美食。”
徐天的四肢百骸都充满着无力,若是十年前,他一定马上就掀了桌子跟影佐决一死战,可是现在不可以,他还有姆妈,还有田丹,想到这里,徐天深深地闭上眼睛。
影佐也死死盯着徐天不说话。
“影佐,我和从前一点联系都没了,只是个喜欢平常日子的百姓。”
“徐先生,你不给影佐先生面子,我的面子也不给吗?”
老料用眼神警告徐天。
“听起来料总的面子好像比影佐的面子要大。”
徐天眼风一扫,看着老料,老料却只觉得这一眼看上去莫名的深不可测。
“料总面子给的,治下平头百姓,顶头治安长官的话当然要听。”
徐天带上了笑容。
“那就答应影佐先生帮新政府筹备会做事,对你有好处。”
“料总的意思,是劝我帮日本人做事。”
“是。”
“当汉奸。”
徐天眼神坦荡,直言不讳。
“是……”
老料觉得自己答得太快了,答得有错又好像没错。
影佐盯着徐天,徐天嘴角笑意温和,“对不起,我是中国人,这句话一定要说出来的,好多人心里也是这么想,不会因为这句话杀我吧?”
“料总,徐先生的意思你是汉奸,嘿嘿……”
影佐哈哈大笑。
“我没有说料总,料总是法租界总华捕,吃法国人的饭。”
“人各有志,但你的志向太平常,辜负了年轻苦学天资聪明,也辜负当年我救你一命。”
“中国人讲一饭之恩终身相报,何况影佐君在我穷饿之时,给过三天饱饭。昨天见你之后,我就在想要怎样尽快偿还才好。”
影佐点了点头,“总有机会。”
“好,料总,不好意思,我先告辞了。”
徐天慢慢站起,自己把门拉开,长谷邪笑着用日语骂了他一句,徐天置若罔闻,恍恍惚惚地走出来,顺走廊一路走出大三元。
徐天重新置身人间喧哗,夕阳落在他身上,他却没有觉得有温度。黄包车夫跟上来,“先生要车?大三元出来都要车咯,先生耳朵聋的?”
徐天只是低着头往前走。
老料被徐天说了个面红耳赤,“影佐先生,何必非要拉一个菜场算账的来做事。”
“他可不是一个菜场算账的。”
“您说他多能干我没看出来,这些年在法租界也没听说有他这么个人。”
“那个铁林和他什么关系?”
“好像就是认识,铁林和仙乐斯的老金倒是拜了把子。”
“拜了把子?”
影佐听不懂。
“结义了,就是异姓兄弟。”
“有意思,姓金的那个人以后可以用。”
老料忙不迭地表态,“他听我的。”
“我不会马上公布新政府筹备,在这之前要肃清上海的反日势力,尤其是租界里的反日势力。”
“法租界您放心好了。”
影佐冷冷地瞥看他一眼,“放心?我不会像武藤君那么愚蠢。”
徐天走进同福里,他闻着弄堂里的烟火气,心里面暂时安定下来。徐妈妈端着个托盘,“小翠,小翠红烧鲫鱼也给你,小心刺,不过大三元的鱼好像刺不大多,天儿回来了,你吃过了?”
小翠接过鱼,“徐先生肯定是吃过了,还要叫人送介许多回来。”
徐天继续往里走,田丹在对面铺子端盘子给陆宝荣,“陆师傅红烧狮子头一共三只,你一只马先生一只,徐姆妈留一只到明天吃。”
陆宝荣笑着接过来,“不好意思,不过老马那只给不给无所谓的,他弄点草吃吃好了。”
老马已经在门口咬上狮子头了。徐天站在家门口,半侧着身,看着邻居与家人言笑晏晏,他把忧虑藏好,缓了缓心神,推门进去,看到堂桌上满满当当都是大三元的饭菜。
徐天转身进入自己房间关上门,徐妈妈从小翠那里回来,“天儿,到底啥人请客啦?介客气……”
徐妈妈敲着门,就是不见回应,“天儿!”
徐天的声音虚弱地传来,“姆妈我吃力了,睡一下。”
“吃老酒了!”
徐天四仰八叉地仰天躺在床上,“嗯。”
“哎呀!幸亏天气冷,不然介许多东西明朝都馊掉了。”
田丹看到徐天回来,同陆宝荣匆匆寒暄了几句就返身进来,徐妈妈拉着田丹的手,“田丹,你拿两样到楼上当点心。”
田丹笑着说:“不用,吃饱了,徐先生呢?”
“酒吃多了困了。”
徐妈妈小声说。
“哦。”
田丹朝徐天房间的方向看了看,轻轻上楼。徐天听着头顶响起脚步声,又听出来脚步徘徊在楼上,他取出怀里那封信,贴在胸口,闭上眼睛。
铁林进门,到父亲房间里冒出个头,“吃过了吗?”
“吃了,今天法总有没有来?”
“没有,”
铁林把药递给老铁,“我给你拿水。”
“你等等,哪儿这么香?”
铁林不搭理顾自拿了杯水过来,放在老铁面前,老铁端详着铁林,“头发洗过了?洗澡怎么不换衣服!”
铁林进入自己房间,摔上门,一头扑到床上。他抚着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柔软过的头发,神情好像都柔软起来。铁林又突然烦躁起来,重重翻个身,将自己砸向床板。
梆子声顺着弄堂传来,馄饨担子经过清冷里弄,田丹打开窗户,轻轻唤了一声,一只绳篮从窗口放下来。徐天轻手轻脚地上楼梯,将那封信放到阁楼门口的第一级楼梯上。徐天想了想,听门里好像没声音,他又将信往门缝里塞,塞到一半门里一半门外时住了手。
田丹正在窗边往上拉馄饨,见到门底下伸伸缩缩的信封,停住了拉篮子的手。收了钱的馄饨贩子,抬头看着那碗悬在半空不动的馄饨,直到绳子重新动起来,收进去,窗户关上。
馄饨贩子离开,梆声又起,在悠长的青石板路上回荡。
田丹尽量轻轻地放下馄饨锅,关上窗,外头梆声一起,她立即停下动作。门底下那封信随着梆声一起,慢慢收了回去,田丹泄气地叹了口气。
徐天揣着信,轻步下楼,回到自己房间,徐天的门刚关上,阁楼的门就打开了,田丹端着刚买的馄饨下来,到徐天卧室门口,轻轻敲门。
徐天打开门,两人门里门外对视无话片刻,田丹笑起来。
徐天茫然无措,“你笑什么?”
田丹意识到要给徐天面子,“……你看看你头发。”
“头发怎么了?我拿镜子去。”
田丹赶紧叫住他,“哎,拿好馄饨,给你买的。”
徐天接过馄饨,有些紧张地看着田丹,田丹温温一笑,“你在大三元肯定没吃。”
徐天被她的细心温暖了,“是没吃。”
“为什么?”
“光顾说话了。”
“碰到不好的事情了?”
“没有。”
“真的没有?”
“有不好的事情,人家怎么还给家里送这么多饭菜回来。”
“那你做啥回来就在房间?”
“……喝酒了。”
田丹担忧地看着他,“……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一定要说出来,不要一个人闷在肚子里。”
徐天安慰她,“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其实我晓得你和谁一起在大三元。”
“谁?”
田丹笃定地偏着头说:“和你一起做债券生意的那些朋友对不对?”
“……对。”
徐天没想到她会想到这里,索性认下来。
“亏了?”
“还不晓得亏没亏,过几天就晓得了。”
“不要跟徐姆妈说,省得她担心。”
“我不会说的。”
“那我上去了。”
“走轻一点,姆妈睡了。”
田丹笑意灼灼地看他,“要多轻,跟你一样轻算不算轻。”
徐天装糊涂,“……啊?”
田丹朝他嫣然一笑,挥手上楼,徐天提着的一口气方才松下来。他关上门开始吃馄饨,拿出那封信来放在面前,吃了一半停下来,找出一面小镜子照自己的头发,又将信压在枕头底下。
第二天早上,徐妈妈急促地敲儿子的门,“天儿,起来了,田丹都出门了,天儿!”
徐天腾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拉开门出来,“几点了!”
“八点一刻,今朝不上班啊?”
徐天还有些睡意蒙眬,“做一晚上梦,睡过头了。”
“快点吃。”
徐天嘴里咬着包子,披衣出来,“姆妈,家里有邮票?”
“纸烟店有卖,要邮票做啥?”
徐妈妈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徐天已经走了。
徐天路过一个邮筒,绕着邮筒转了一圈,下决心掏了那封信,放在投信口,又蓦地收回来,他闭了闭眼,大义凛然地投进去,他站了一会儿,狠狠地转身离开。
不多一会儿,徐天又返回来了,他后悔了,想把手伸到邮筒里去,发现无法做到,又蹲下来试图把邮筒的门弄开,还是不得其法。他急躁地绕了邮筒走了好几个圈,还崩溃地摇了摇邮筒,发现邮筒严丝合缝地焊在地上,他垮着肩苦着脸,终于下定决心离开。
三天时日已到,十根金条摊在金爷的办公桌上,土宝站在桌子面前。
“真讲信用,说三天就三天。”
“三天不到就得变二十根,我受不了。”
“今天晚上十点接货,金刚带你去仓库。”
“谢金爷,介么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还有赚头吗?”
“白忙一场不亏就算运气。”
“那就是说还有点赚头,说少了,你怎么不三天后再来呢?”
金爷咂了咂嘴说。
“金爷你当大佬的可不能反悔,这十根黄鱼我还是挪借来的。”
土宝差点又起急。
“不反悔,明天晚上走货,一直送你上船。”
金爷看着他的反应,心满意足地点上一根雪茄,土宝的脸在青烟里渐渐模糊。
巡捕房里,法总和老料都在场,两人面色严肃,老料一脸正气,老铁坐在椅子里。
四个乐手的法国国歌声中,两名法警把一面租界卫士的锦旗挂到墙上,乐曲完毕,法总将一套崭新警服警帽交给铁林。铁林向法总敬礼,挺胸抬头,威风凛凛,老铁一时间老泪纵横,不住地用袖子擦着。
金爷的小汽车和一些混混聚在巡捕房马路对面,金爷站在车边,柳如丝坐在开着窗的车里,铁林送料总和法总出来,柳如丝在车窗里冲铁林挥手。
“巡捕房任命巡长,你带一帮人在这里像什么话。”
老铁看着金爷跟他身后的排场,皱着眉头。金爷朝老铁躬了躬身,笑着说:“又不犯法,兄弟升官,我来捧场。”
老料和法总一前一后钻进车子,金爷往捕房过去。
铁林站住脚,“哥。”
金爷上下端详着铁林,高兴得合不拢嘴,“威风啊!”
“哪里有你威风。”
铁林也看到了金爷身后浩浩荡荡的一大波人,没有说什么。
“拿着,利市红包!”
金爷掏出一个红包往铁林怀里塞,铁林赶紧摆手拒绝。
大头适时凑上来替铁林收下,“金爷,见者有份,以后我们都是铁公子的兄弟了。”
“有有有,人手一份心意,金刚!”
金刚应了一声,进去给大家派红包。
“晚上喝酒给你庆祝,叫天哥一起。”
金爷拍着铁林的肩。
“我爸脚疼这几天我不喝酒,天哥这几天也没心思。”
“为啥?”
“……那批药啊!你办不好我来办。”
“大家一起办好不好,说一百次放心了!”
金爷压低了声音跟铁林说,“哎,明天晚上劫黑货。”
“什么黑货。”
“到时候就晓得,带大头来就好了。”
铁林哈哈一笑,拍了拍金爷的胸口,差点把他拍得一个趔趄,“什么时候你也会给巡捕房报信了?”
“兄弟升捕头,我开心。”
“神经兮兮的,你不说我不去。”
铁林瞥了金爷一眼。
“金刚会跟大头说的。”
铁林不明所以地看着金爷,金爷笑得一脸含义不明,戴上墨镜匆匆离去。
一张四脚凳朝天放着,一卷新买的毛线套在上面,田丹将毛线绕成一个球,方嫂看着田丹买回来的毛线针,“不用粗细买两套针。”
“我怕买错,索性买两套。”
“要么打粗的要么打细的。”
“那打细的好了,他肯定喜欢细的。”
“颜色也问过他了?”
“颜色只要不出跳他都喜欢。”
方嫂朗声笑道,“我都有些嫉妒徐先生了,你们上海女人就是会心疼男人。”
“他不是我男人。”
田丹的脸又开始发烫,小声分辩道。
“快了,越快越好。”
田丹不知道方嫂为什么这样感叹,正巧来了一个顾客,打断了她的思绪,田丹放下线团去招呼。
徐天锁上冷库的门,将一大串钥匙挂到腰间,冯大姐跑过来,神情慌张,“你还没到办公室就又有人找你,这次是日本人!”
徐天一凛,“……在哪里?”
冯大姐指着外面,“刚才在办公室,现在去门口了。”
徐天慢慢走出来,影佐站在马路边,徐天看了看四周,走到影佐身边。
“我一个人来的,像从前你在日本一样,没有人认识你,这里也没有人认识我。叫一辆黄包车,跟我一起到处走走。”
“我还在上班。”
“你应该到宪兵司令部上班。”
徐天温和却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可能。”
“你答应过我。”
“没有。”
“最后一枪你没有开。”
“我想活着,不想死。”
“如果不帮我做事,就有可能死呢?”
徐天的神色平和,“那我也不做。”
影佐指着徐天腰间那一大串钥匙,“只要你愿意,整个上海半个中国都可以染指,何必藏在这样一个地方。”
“我喜欢这样。”
影佐盯着徐天笑起来,“好,最后没开的那枪不算,我们是朋友,我尊重你,让你过老百姓日子。”
徐天不敢相信,愣了片刻,“谢谢。”
“走。”
“到哪里去?”
徐天又紧张了。
“总要给我一点面子,要不然我白来一趟。”
徐天把钥匙揣进兜里,率先迈开步子,走在影佐前面。两个人顺着街道走着,影佐竟有些感慨,“这样和你一起走,真像当年在东京。”
“当年日本没有侵略中国。”
“我们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是朋友了?”
“不能。”
影佐眼里掠过一丝失望,“那是什么?敌人?”
“我是老百姓,平时最多弄堂里菜场里和邻居同事吵吵架,哪来的敌人?再说十年我连架都没有吵过了。”
“这样的十年有意思吗?”
“很有意思,如果岁月静好,以后十年会更有意思,我志向平常,就想娶妻生子孝敬母亲。”
“一年不见要娶妻生子了?田丹还是同福里开书店陪你听戏的那位小姐?”
“你记性真好,不是她,如果有福气我想娶田丹。”
“田丹的父母埋在哪里?田先生和田太太。”
“教会墓地。”
“带我去看看。”
徐天转过头盯着他,一脸戒备,“你想干什么?”
“既然现在田丹小姐快是你的未婚妻,我有必要去凭吊一下她的父母。”
“……影佐你太无耻了。”
徐天半晌吐出几个字。
“田先生和太太死在长谷手里,而且那件事是战争的一部分,田先生是我的敌人,田丹小姐和你不一样,你们是平民,是不是?”
徐天没说话。
“如果不方便,我找田丹小姐带我去凭吊一下也是可以的。”
影佐呵呵笑道。
“……不要打扰她。”
“那就你带我去。”
“你为什么要屡屡相逼!”
徐天在影佐的步步紧迫之下已经有了怒意。
“徐天,原因就是不管你有多消沉,我还是不太相信你已经是普通平民,所以你说的每句话我都有疑问,和你亲近的人我也会怀疑她的身份。”
徐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一味向前走着。
“远吗?我叫两辆黄包车。”
影佐挥手招来两辆车,他率先坐上车,侧头看着徐天,徐天紧紧地闭上双眼,旋即面目僵硬地随后上去。
徐天坐在黄包车上,一路上心情复杂,两人到了教会墓地,一阵寒风卷来,吹得徐天身心皆是凉的。影佐站在墓碑前,墓碑上有田丹一家三口的名字。
徐天远远站着,影佐踱过来,又是那副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是个直率的人。”
“直率是个好词,你是个凶残的人。”
“可能你和我是一样的。”
“我和你没有一个地方是一样。”
“其实你知道我找你并不是要叙旧。”
“你心里还怀疑去年那件事是我做的。”
“密战规则有一条,如果怀疑对方是敌人而又不确定的时候,要把对方当作敌人除掉。”
“我像一块任人宰割的肉,在你的砧板上。你知道我的家,我的朋友,知道我爱的人,知道我每天去哪里,知道我不会远走高飞突然消失……我像是你说的那种敌人吗?”
“只要愿意,你就是可怕的。”
徐天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卑微一些,“……能不能放过我。”
影佐笑着摇头,“实际上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太难为你。”
“好吧,求你一件事,不要找田丹。”
“你和她住在一起,还要娶她为妻,以后我怎么可能不找她?”
影佐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大笑着离开,徐天愣在那里。徐天真是后悔,明知影佐回来不会放过自己,还幻想着能和田丹双栖双宿,现在对田丹最好的保护,是让她远离自己,要赶紧追回那封信,对她的心意只能埋在心底。突然他疯了似的跑起来,跑到同福里附近,拦住一个骑车的邮差。
邮差差点从车上摔下来,“做啥,做啥!”
“对不起先生,我有急事想把上午放到邮筒里的信拿回来。”
徐天赶紧翻着邮差的邮包。
“现在都已经在邮局了。”
“要怎么才能从邮局拿出来?”
“巡捕房才能到邮局查信。”
徐天扭头就走,邮差在他身后喊:“邮局信库现在也上锁下班了。”
“明天几点开门?”
“寄本市还是外省的?”
“本市。”
“本市信库八点半,外省七点半。”
徐天点了点头,拔腿就走,“……谢谢!”
路灯初上,铁林跟老铁在家喝着小酒,那套警服还是叠得整整齐齐。
老铁心满意足地说:“穿上我看看。”
铁林有些难为情,“在家穿它做啥?”
“我从前那时候的披挂比这种要威风。”
“爸主要是你人威风,这一套穿到你身上,也比我穿要威风。”
铁林已经喝红了脸,口齿倒还清晰。
“儿子啊,我再跟你说一件威风的事,我刚做捕头的时候抓了一个当官的公子,街面上杀人撞我手里了,他老子叫我顶头上司来保,你猜我怎么样?”
“按你的性格,保走算了,不得罪当官的。”
老铁拍桌子瞪眼,“我是那样的人吗!我老铁吃住在捕房,无论什么人来,拿刀说话,一直守到上海道台亲自来把人带走过堂。”
铁林夸张地配合着老铁,“你还做过这种事情?”
“年轻的时候三五个人打不过我,一把刀横在捕房门口谁敢动!”
老铁比画着,依旧可以看到当年的意气风发。
铁林竖起大拇指,“威风!”
“犯案就要伏法,我做捕头的只认这个理,别的说什么也没用。”
老铁越说越激动。
铁林故意气老铁,“爸,今天你的话和平时同我讲的不太一样。”
“平时怎么讲?”
“叫我不要得罪人,不要和老料对头做事。”
“老料不是个好东西,年轻时候就不是啥好人,和他插香结义后悔药都来不及吃。你大了有的事我不好插嘴,你那个结义兄弟也要小心些,不是我说他不好,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心里想的事情不一样。”
“爸,说你自己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金哥怎么会和老料一样。”
铁林捏开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
“你只有一颗心,他们有两三颗心在肚皮里面打架,弄不好哪天和你就不是一条心。”
“爸,心不在肚子里,在这个地方。”
铁林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心在胸口,别人的心在肚子里。”
“不跟你说了,谁对我好我知道,还喝不喝,我出去再买半斤。”
铁林越听越烦躁,索性站起来。
“哎,你和那个柳如丝小姐到底怎么样?”
“你想让我怎么样?”
“我问你。”
铁林落荒而逃,披衣出门,“……我再去买半斤回来。”
第二十章
大头在门口放哨,一看铁林从街头骑车过来就冲回巡捕房,赶紧组织大家列队站好,声如洪钟地喊:“立正,敬礼!”
一众巡捕敬礼,铁林在外面支好自行车走进来,又缩回到墙后,伸出一只脑袋看着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他正了正腰带,嘿嘿地走进来,一众巡捕向他敬着礼,铁林略有些无所适从,问大头:“以后天天要来这套?”
“铁公子定规矩。”
大头抑扬顿挫地说。
“像从前一样就好了,放下放下都放下。”
铁林胡乱挥手让大家放下手,他走到以前的那张办公桌前,大头赶紧给他往另一边领,这张办公桌上电话纸笔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盆栽。“铁公子,以后你要适应这里。”
铁林靠在办公桌上咧嘴直乐,他故意摆着架子,怪声怪气地说:“啊,值夜班的都走吧。”
“那我和麻杆晚上再过来,噢,勒索信又寄过来一封,说今天不把钱寄到一百七十七号,下回就到苦主家里放炸弹了。”
铁林接过勒索信,“一百七十七号不是空地址吗?”
“可能勒索人脑子不灵清写错地址了。”
“写错两次?等下我再去看。”
“铁公子出马旗开得胜!”
徐天急匆匆地进来,在门口招呼铁林,“铁林过来,过来。”
“什么事急成这样,天哥?”
“带我去邮局,把一封信拿回来。”
徐天还有点气喘。
“什么信?”
“我写给田丹的。”
徐天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
“你写啦?”
“我还寄了呢。”
徐天一脸懊悔。
“那还拿回来,不拿了。”
铁林嬉皮笑脸地说。
徐天一把扯住铁林的胳膊往外走,“十万火急,路上说。”
铁林骑车带着徐天,徐天在后座扯着铁林的腰带,不断催促,“骑快一点。”
“你这么重,我很吃力的!”
“晚到就寄出去了。”
“下车。”
铁林车头一拐,拐到了一条街上,支好自行车。
“做啥。”
“看看一百七十七号有啥古怪。”
他们俩面前一片空地,两边楼房门牌是一百七十六、一百七十八。徐天急得抓头发,“我没心思。”
铁林不吃这一套,“我不去邮局,你信也拿不出来。”
“你耽误我大事了。”
“这种事耽误一下反而好,我已经同田丹讲过你要给她写信。”
徐天瞪着铁林。“瞪我?做啥?瞪我还不如早点帮我看这个案子,我好早点陪你去邮局截信。”
铁林为成功算计了徐天而笑得得意。
徐天被他气得只有干瞪眼的份,一只手点着铁林的鼻尖,拿他毫无办法,“……说。”
他靠在墙上,不断催促铁林,“你赶紧说啊。”
“苦主接到两封勒索信,要他把值钱的债券放到信里寄到这个地址,不然就到他们家放炸弹。我查过和苦主有关的亲戚朋友,没有太可疑的,这个地方从去年起就在邮局销地址了……”
“走走去邮局。”
徐天作势要走,铁林一把按住他的胸口把他推回墙上。
“哎,我不去,你就算去了邮局也没用……”
徐天无奈地说:“两封勒索信归谁送,谁就是要勒索的人。”
铁林还没明白,站在原地不动,徐天看他还不动唤,语速比平常都要快,“邮区分管片,一个邮递员管一个区,谁送信也归谁开箱收信。一百七十七号地址一年前就销掉了,这个管片的邮递员先把勒索信写好送给苦主,怕弄错在信里规定一个不存在的地址。他天天收信,打开邮筒只要看到有一封写这个地址,根本不用交到邮局里面,自己拆开就拿到债券了。”
“……邮递员是罪犯。”
“八九分不会错,现在可以去邮局了?你查人,我拿信。”
徐天刚要动,铁林又一把把徐天按到墙上,徐天瞪着铁林,铁林在他要发脾气之前跑上车,徐天依然坐在后座,铁林蹬得飞快。
“现在有力气骑这么快?”
徐天哼道。
“天哥你还是神,我学一辈子也没有你一半厉害。”
到了邮局门口,铁林车子都没停稳,徐天就跳下后座,邮局员工站成一排,铁林挨个儿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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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公子,找一封信要把人都叫到一起吗?派一个人帮那位先生找就是了,邮局还要分信投递不好耽误的。”
徐天在一边狂翻自己的信,铁林扬了扬手里的勒索信,“一个一个来,帮我认认这封信归谁的管区,是谁送的?”
“我来看就晓得了。”
经理上前说。
铁林把他挥开,“去去去没你事。”
他把信交给第一个邮递员,一个一个传看下去,铁林一个一个观察,终于信停在其中一个手上,这个人额头全是汗。铁林嘴角一翘,“家里缺钱?这种办法也想得出来,脑子蛮好用,要坐牢咯晓得?”
这个人直接软了,铁林将他铐上,回头问徐天:“天哥找到了吗?”
“没有。”
徐天面如死灰。
“同福里管区是谁的?”
还是这个被铐上的人小声地说:“我。”
徐天一步跨到他面前,“昨天寄出的信在哪里?”
“从哪里寄到哪里?”
“同福里寄到同福里。”
“早上送过了。”
徐天顿足长叹,捂着脸哀道:“你这么积极做啥?”
“他晓得抓起来之前多做件好事。”
铁林在一边事不关己地乐。
经理紧张地问:“铁公子,他犯啥事了?”
“勒索钞票,威胁要扔炸弹。”
那名被铐着的邮差很无奈,铁林拉着邮差出来,将他铐在自行车后座上。徐天一脸恍惚,铁林把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天哥,信寄走是好事,迟早要有这一步,不然你又不好意思说……不会信里写啥不该写的吧?”
“影佐回来往后我麻烦大了,糊里糊涂我还写信,这时候不能跟田丹好,她搬出同福里同我再也不见面才安全。”
“……见不到田丹姐舍得吗?”
徐天叹了一口气,“……不舍得。”
“我给你吃一颗定心丸,你和田丹姐住在法租界,这里不是日本人的地盘。上次让他跑了,再没有下次,他敢对你和田丹姐动一根手指头,在我的地盘上,你看看我弄不弄得死他们?我现在是麦兰巡长,法总亲自任命的!”
铁林拍胸脯保证。
徐天感激地看着铁林,但是神情依旧低落,“没那么简单,你不了解影佐。”
铁林冷哼一声,“我才懒得了解他。”
“我还是截信去,说不定田丹还没拿到手。”
徐天快步往回走,铁林跨上车蹬起来,那个邮递员跟着自行车小跑。
田丹关上阁楼的门,手里拿着那封信,欣喜地笑着,片刻后,她找来一把小剪刀准备拆开它,楼下传来动静,是徐家母子前后脚进门的声音。
徐天急急地问:“姆妈,田丹回来没有?”
“我也刚进门,门锁在那里没回来。”
“还好。”
徐天长舒了一口气。
田丹笑着,把剪刀放到信口,她又听到徐天问:“邮差来过了吗?”
田丹停下剪刀,不知所措。
“好像没有,啥事体啦?”
徐天又慌张起来,徐妈妈看着也慌了,“不要吓人哦!”
“我寄了一封信想拿回来。”
“你寄出去的信?”
“嗯。”
“神经病,”
徐妈妈戳了戳徐天的脑袋,“你寄出一封信难不成邮差还会把信再送回来。”
徐天几步奔上阁楼,敲了敲田丹的门,田丹在门里看着外面影影绰绰不知道该不该给他开门。徐妈妈在楼下絮絮叨叨说着话,徐天又几步跨下楼梯,“姆妈你安静!”
他大步奔到门口,“我到门口看看。”
“你充军去啊!”
徐妈妈狐疑地看着他,“啥辰光变得介糊里糊涂……”
田丹放了剪刀,她到窗前将窗户推开一条缝,下面是徐天在和陆宝荣说话。
“宝荣叔,看没看到邮递员来过?”
陆宝荣摇着头,徐天往弄堂口出去,田丹合上窗,再三掂了掂信,开门下楼,前堂间空无一人。田丹走到门口,将那封信插回老马的木头信箱里,然后她往里弄另一个方向走出去。
徐天从里弄口回来,“宝荣叔,弄堂口说邮递员来过了。”
陆宝荣从铺子转过身,无所谓地说:“来过就来过好喽。”
“……宝荣叔,看到田丹回来没有?”
“徐先生,真的要同你讲一讲了,我比你大几岁?大几岁就叫叔,你没讨老婆是你的事情,一天到晚叫叔,我还讨不讨老婆了?”
徐天站在里弄里六神无主,老马拿着一封信走过来,“徐先生啊,你看这封信是寄给谁的呀,我的马字不是这样写的啊。”
徐天接过信,正是他的笔迹,他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拿信跑进自己房间,对着阳光左看右看确定信是完好的。收回这封信,也收回信中对田丹说的话,收回一世相守的盼望,徐天知道田丹会答应的,那是多好的日子,现在却要收拾心情。
外头田丹的声音响起来,“徐姆妈。”
徐妈妈从屋里出来,“回来了?后天井水龙头坏了,我到五金店买一只。”
“我去好了。”
“你不认识他们,旧货当新的买给你,我买回来等下叫天儿换。”
徐天竖着耳朵,听到徐妈妈出门的声音,继而又听见田丹一路上楼的声音。徐天心里郁闷得无以复加,他换了好几个地方都不放心,最终在抽屉里找出一本厚书,把信放进去,坐在床边发着愣。徐天亲手把过去一年滋长的种种好处尘封起来,彻底尘封,什么时候才不用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到了那个时候,他才敢放心娶田丹为妻,才不怕连累她,徐天就是想过太平日子。
楼上的田丹也是一副郁闷的样子,她愣了一会儿神,将那把小剪刀收进了抽屉。
当天晚上,码头仓库,金刚监督着工人往车上装那批货。金刚对土宝说:“我哥说货出这个仓库就跟我们没关系了,钱货两清。”
土宝茫然地点了点头,金刚转身离开,土宝看着金刚的背影琢磨味儿有点不对,“二子,这隔壁是不是就是老秦的仓库。”
那个叫二子的点了点头,“没错,没什么值钱的货,不过是刚运来的棉纱。”
一辆大货车停在隐蔽的地方,铁林跟大头坐在驾驶室里,“金哥给你们好处了?”
大头嘿嘿笑了,“金爷客气。”
“多少?”
大头伸出一只手,铁林看他一眼,“他倒是大方,给我们捕房线报捉私货还发钱,我怎么没有。”
“你和金爷是兄弟,他的就是你的一样的。”
麻杆跑过来,压低了声音,“铁公子货来了。”
两个人走到明处,拦下车子,铁林站在一边看,并没有上去。车停下来,土宝下车,手里拿着两封红包,“捕爷,这是一点意思。”
大头推开土宝的手,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奉命查私货,不要来这一套,车上装的是什么?货单拿来看看,不说话,说不出,车开到总捕房仓库去。”
“哎哎哎!捕爷,这批货是给过钱的。”
大头奇道:“给谁钱?”
土宝耳语:“金爷,车上是一批棉纱。”
铁林在暗处示意麻杆去车上查查,“棉纱……金爷不认识,你倒霉了,这么一大车不坐十年八年牢出不来,铐起来!”
大头颇有气势。
“哎哎,那边那位巡捕大哥说句话……”
土宝病急乱投医,乱嚷嚷着,麻杆跑回来,大声说:“棉纱!都是棉纱!”
铁林赶紧挥手,示意二人把土宝放走,土宝一骨碌爬上车,赶紧开车离开。麻杆和大头凑到铁林跟前,“哎?怎么又把人放走了?”
“车上是棉纱?有多少?”
“大概十箱,很轻,用马车都能拉走了,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怎么放的?”
麻杆回忆着,“沿着边放的,中间留了好大一片空。”
铁林心下了然,带着他们摸到仓库门库,藏在箱子后面。大头麻杆不得其解,铁林低声道:“你们两个平时除了捞偏门能不能也长点脑子,那么点棉纱用卡车拉做什么,货就没动过地方,那么摆放的摆明了就是要等会儿来装货方便,棉纱包放在外面,正好把货挡上。”
麻杆恍然大悟,“那他们明天来怎么办?要不要叫点兄弟来这里守着?”
“他们现在最担心的应该是货留在这里被金哥给吃掉。”
铁林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人在仓库门前转悠,旋即大卡车由远及近。
土宝一行人忙着装货,铁林示意大头麻杆把枪上膛,自己想办法把车弄过来。铁林在暗处盯着他们,土宝为了抓紧时间,索性自己也动手去装货,铁林瞅准时机跃到车上,发动汽车朝外开走。土宝一行人听见响动,从仓库里面跑出来,对着大货车一阵开枪,铁林带头还击,一时间码头上枪声四起。
铁林击中了二子的胳膊,土宝那方没了声响,找到掩体躲了过去。铁林大声道:“我是铁林,我没有收过黑钱,我跟谁也不是一伙的,知道你们也是中了别人的套,但是你们今天走不了了!放下枪,我不想打死你们!”
过了半晌,土宝把枪从箱子后扔出来,“我认倒霉!算为下辈子积德放了十条大黄鱼到黄浦江里去,货不要了,各位捕爷放我一条生路。”
土宝见风使舵,顺势求饶。
铁林和大头麻杆都不说话。
“……好不好?我保证再也不到法租界做生意,连走路都绕着法租界,各位转告金爷,以后只要看见我就要我的命,好不好?我家里还有老婆儿子……”
见没人回应,土宝转身便跑,其他人也互相扶着消失在夜幕里。
铁林跳下车子,掀开毡布看,箱子上有他熟悉的标签撕过的痕迹,“铁公子,这是老七和八哥的那批货吧?”
铁林扭身看着大头,大头眼睛一转,漂亮话张口就来,“原来是你和金爷的朋友要,早说兄弟们早帮忙。”
“……这种忙你们帮不了。”
铁林回到驾驶室发动汽车。
“那是,谁敢动,料总那关就过不去,也就是你和金爷能动。”
“是不是徐先生要货?”
“谁?”
铁林盯着麻杆。
麻杆一副聪明样儿,得意地说:“老是到捕房来的徐先生,和铁公子交情最好。”
“你们知道个屁!……徐先生一个菜场的要货做啥?”
两人不吱声了,铁林问大头:“金哥跟你们约在哪儿啊?”
“哦,金爷说截了货去码头西边的巷子里头。”
铁林沉默着,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将车停在码头西街上,问大头:“金哥在哪儿?”
“金爷说车停在这里就不用管了。”
“你听谁的?看住车!”
铁林往路边一条巷子走进去,又退出来,“人在哪里!”
大头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铁林扎入另一条巷子。
金爷坐在车里,安然不动,胜券在握,金刚突然回过头来,“哥,铁公子。”
“哪里?”
金刚打开车灯,铁林在车前伸手挡光,金爷抽了金刚肩膀一下,“把灯关掉,要亮得谁都晓得啊?”
金刚讪讪地关了灯,金爷下车,“做了捕头还值夜巡查,不累?”
铁林看着走上来的金爷不作声,金爷笑着,“知道我在这里?”
铁林还是不吭声,金爷笑意不减,“货截下来了?你带大头麻杆回去好了,我叫他们把车开走,新仓库都租好了……”
“缉到私货都要送到总捕房仓库。”
“……是天哥的那批药。”
铁林突然吼道:“你知道还这么做!”
金爷吓了一跳,“做啥?这么大嗓门要做啥?”
“土宝给你多少钞票?”
铁林面色铁青。
金爷意识到铁林开始犯轴了,语气也强硬起来,“再说一遍这是天哥的药。土宝出血应该的,料总那里也要打点,货搞出来就是了,以后再也没人晓得。”
“你晓得我晓得,土宝大头麻杆金刚还有后面那些兄弟全都晓得,要帮忙为啥不直接把货换个地方藏起来,你眼里只有钱,根本不是为朋友。”
“铁林,后面这么多兄弟,给我一点面子好不好?”
铁林转身折入一条更窄的巷子,金爷慢悠悠跟进去来,在铁林面前站定。
铁林耐住心中熊熊怒火,“金哥,我很生气,我一生气就不忍,但你是我哥,我想好好和你说,我太相信你,在天哥面前还说兄弟的事你肯定会办好。”
“你到底是谁的兄弟?我帮他忙,你反而在这里说狠话。”
“我还想动手呢金哥。”
金爷也急了,咆哮道:“同我动手?我是你大哥!徐先生本事大,怎么不出钞票把货买走?”
“本来就是一批黑货!要出钞票拿,还用你和我做啥。”
“用到我和你了。我把货运出来,你再把货接走,送到我租的仓库里去藏好。”
铁林黑着脸说:“你利用我缉私,好吞掉土宝的钱,天哥的货见光了你说怎么办?”
金爷扭身要走,铁林将金爷扯了个踉跄,“金哥你说怎么办?”
“货在外面,你看着办。”
铁林又扯了一把金爷,“金哥!”
金爷彻底急了,挥开铁林的手,“我和徐先生到底谁是你哥?”
“你们都是我哥。”
金爷完全失态,吼着:“我就是想用这批货挣钱,怎么了?金刚,仓库钥匙拿来!你有本事不要把车开回捕房去,反正货我送出来对得起徐先生,钱挣到了对得起我自己。”
金刚将钥匙拎到铁林面前摇晃着,挑衅地看着铁林,铁林一掌将金刚击出去,“轮得到你在我面前老三老四,从前在街上混的时候没有打够?!”
金刚想冲上去,看金爷的眼色止住,这反而更激怒铁林。
金爷气得胸口起伏,“铁林,提从前的事有意思吗?”
“老子不高兴,管你有没有意思。”
金刚冲上去,跟铁林厮打起来,后面的混混涌到窄巷口。
金爷怒喝道:“滚!”
不一会铁林将金刚制住,金爷上前拖铁林,被铁林不小心反肘击中。
铁林马上站起来,一脸慌乱地去查看金爷的伤势,“金哥……”
金爷掏手绢捂住嘴,“铁林我算看出来了,徐先生在你心里比我这个大哥重。”
“就是重,怎么了?”
“那你怎么不跟他插香结义。”
“我跟你插香结义了,你把这批货弄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向天哥说。”
铁林试图好好跟金爷解释。
金爷看也不看铁林,“跟他说,你把货缉到总捕房仓库去了!”
言罢一行人离开,只留下铁林无措地站在一堆杂草中间。
过了好久,大头麻杆看着铁林回来,铁林爬到车顶,坐到货堆上,木然说:“缉私货一车,开到总捕房入库。”
大头麻杆还愣着,“不想吐出你们收的黑钱,就快开车。”
车子启动,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早上,徐天和田丹一前一后出门,往同福里外走,徐天紧赶几步与田丹并排走着。
“你昨天找邮差要信?”
徐天一下子紧张起来,“没有,噢,不是……”
“徐姆妈说你寄出一封信,还以为邮差会把信送回来。”
徐天摸了摸鼻子,尴尬地笑了。
“你脑子糊涂了?”
“是糊涂,信很重要,我怕寄丢了。”
“什么信?”
田丹小心地问道。
徐天不敢看她,“寄给朋友债券股票的事。”
田丹心里又是一阵失落,低头快走几步,“……我去电车站。”
徐天赶紧叫住她,“田丹。”
田丹站住等他说话,徐天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着她,“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地方?我做什么事去了?”
田丹不知道他为什么好端端地提起了这个,“……四川路,朋友叫你帮忙,运我爸爸的一批药。”
“还有其他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不用管东西,如果有人问,你就说在四川路碰到,你叫我到家里看一看,转告一声你已经走了,叫你爸爸放心。”
“为什么?”
“而且那天我不是帮朋友的忙,是去天兴书院听评弹。”
“为什么要这样说,有谁要问?”
“也许没人会问。”
“……徐天。”
徐天的眼神弥漫着不舍,令田丹无端也跟着紧张起来。
“影佐回来了,还有那个长谷。”
田丹当即愣住了,徐天看着她的神情,想要试图安慰她,却连笑都挤不出来,“不要紧的,我只是怕万一,他们没有道理找你。”
田丹难以置信地看着徐天,又红了眼圈,“你早就认识我爸爸?”
“我跟你说过的,不认识,但和你爸爸的朋友认识,他们打伤影佐还运走了影佐要缉的那批货……”
正说着话,电车来了,田丹没再说什么,上了电车,两人一上一下对视着,直到渐行渐远再也看不到彼此的身影。徐天心里头一阵绞痛,他有点后悔,为什么刚才一路上没有同田丹多说些话。灾难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降临,也许明天,也许今日,从影佐回来的那一刻起,徐天知道,以后又要把每一天都当成是最后一天来过了。
土宝交过来的那些金条放在桌上,金刚小心地看着金爷铁青的脸,“哥……”
“你闭嘴。”
“哥……”
金爷勃然大怒,“你给我闭嘴!谁叫你和铁林动手?谁叫你动手的!”
金刚委屈得很,“他先动手的。”
“他动手你也不能动,他是我兄弟!”
金刚更委屈了,“我也是你兄弟,还姑表亲。”
金爷收起一半金条,缓了缓情绪,“弄个点心盒子放一半进去。”
“一半?”
“再到土宝家去一趟,告诉他这件事情说出去半个字,杀他全家!再去大三元订一桌席,你去告诉徐先生就说铁林请他有事体商量。”
“啥辰光?”
“徐先生啥辰光方便就啥辰光!”
金爷瞪着金刚,金刚诺诺地出去。
“梅机关通报最近有多批国民党军统和中共谍报人员潜入上海,已掌握几条线索,由我带领负责其中一条跟踪抓捕。”
长谷站在办公室里低着头向影佐汇报。
“抓捕范围进入租界要小心处理。”
影佐穿着军装,上身挺直,即使戴着金丝眼镜也掩不住他的杀气腾腾。
“先生,何必在意小小的租界,大半个中国都已在帝国掌握下,租界依仗的国际公约不过是一张废纸而已。”
“等到大日本帝国向英法宣战那才是一张废纸,目前的所有行动必须遵照部署,一切为筹备新政府服务。”
“抓捕敌方谍报人员就是为新政府扫清道路。”
“你怎么不明白?我们要的不是军事行动,剿清中国谍报人员,最好的方法是利用中国人。”
“利用那个徐天么?如果由我决定,他早已经死了。”
“你在质疑我?”
“……不。”
“杀人很容易,消灭很困难,徐天我要留着看一看,他身后如果有组织我会让他活得长久,如果真的只是一个平民,我才立即杀掉他。”
“敌方活动一定会利用租界,如果我方与租界发生冲突怎么办?”
“尽量不要在街面上冲突,遇到巡捕跟他们去捕房就是了,官方的交道比民间的交道好办许多。”
长谷缄默不语,感觉到来自影佐的巨大压迫感。
“我的前任武藤君在筹备公布会之前遇到过暗杀,我不想碰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子弹。”
长谷一叩靴跟,“明白!”
方氏夫妇的联络人严复一出火车站就被长谷和一个便衣盯上,他叫了一辆黄包车,发现了后面有人跟踪。跑了一段,拐过一个街角,严复跳下车奔走,长谷追上来,揪住车夫,车夫指了严复奔跑的方向。
严复气吁吁地,尽量压低帽子,用平稳的步子行走,街的另一面,铁林走过来。
长谷追上来,发现了严复,发力追赶,严复快步拐过街角。铁林骑车过来,一眼就看见了长谷,他支好自行车,故意迎上去,运足了气力……长谷一心只在严复身上,没注意铁林,被擦肩而过的铁林差点撞了一个跟头,他用日语骂了一句,铁林一把揪住长谷,“你还敢跑到法租界来?”
另一个便衣要冲过来,铁林用一只手就把他拧住了,眼看严复已经不见,长谷索性松下来,气焰嚣张地说:“在街上走走也要抓吗?”
“在街上走不抓,刚才你骂人了,碰上我心情不好要抓。”
“铁巡捕现在心情好不好?”
长谷笑起来也如罗刹般狰狞。
“不好。”
“那就把我抓回去,能关多久,半天还是一天?”
长谷把双手送到铁林眼前,让他把自己铐回去。
铁林恨恨地道:“……你小心一点,我会盯死你,再落到我手里就不是上次的结果了。现在站好,让我骂你一句。”
长谷不屑地站着,铁林鄙夷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王八蛋!”
“可以走了?”
铁林烦躁地说:“滚蛋。”
“其实我很想再落到你手里,让你看看是什么结果。”
“还嘴硬?”
铁林咆哮着。
长谷狞笑着和便衣离去,铁林进入路边的大三元,严复已彻底没影儿了。
服务生为铁林推开门,房间里只有金爷一个人坐着。经过昨晚那么一闹腾,铁林见着金爷还有些尴尬,他站在包间口不进来,“不是说天哥来吗?”
“我就请不动你了是?”
铁林没办法,只能进去坐下。
“上菜。”
铁林跷着二郎腿,侧坐着背对金爷,“菜就不要上了,没胃口。”
金爷将服务生挥出去,“……对不起。”
铁林不吱声。金爷一副要掏心掏肺的架势,“我是特意要同你说对不起的,要不然放在心里觉都睡不着,两天没睡觉了。”
“我也两天没敢见天哥,巡街到同福里附近都绕路走,见到不知道怎么说。”
“徐先生等下就来。”
铁林哼笑了一声,“你眼睛里面只有钱……”
金爷面子上已经挂不住了,“还要说我就走了,以后大家谁也不认识谁。”
铁林停了话头,金爷站起来作势要出去。
铁林在他身后唤住他,“……金哥。”
金爷转过身来急急地说:“顺带手的钱不赚是傻瓜。下面的兄弟都打点好了,你介认真做啥?本来一举两得的事情……要是早告诉货到你手里就不放,我懒得管这件事。”
“你不管谁管?”
“我管了,料总那里要交代?起码五六条黄鱼,不逼一逼土宝再把货截下来,这笔钱到哪里去弄?”
“这笔钱就该我们帮徐先生出。”
“帮徐先生出?你有钱吗?”
“……金哥,我没钱。”
铁林一下子没了底气。
“介么就好了,还说啥。”
“你有,你是混黑路的,哪里找不到钱?仙乐斯都是你的了。退一万步说,徐先生的事和你关系不太大,但你晓得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你是事,我没钱,就是你出钱,我没命,就要你拼命。”
金爷愣着,他被铁林的这套江湖义气兄弟情谊弄蒙了。铁林看金爷不说话,推心置腹地跟他说:“你是我大哥,我是你兄弟,碰到事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好像想错了。”
金爷坐下来,“没想错,但我要知道一件事,你同我讲实话。”
“啥事?”
“徐先生是不是共产党?”
“……徐先生是啥人,关你和我啥事体?”
服务生推开包房的门,徐天到了,铁林和金爷一起站起来,“天哥。”
徐天淡淡地打了个招呼,三个人坐着,半晌没话。
“……货到总捕房仓库很好,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谢谢。”
铁林感觉徐天的话是在打自己的脸,心里像梗着东西一样难受,“天哥……”
徐天打住他的话头,“我是说真心话。”
“放在别的地方提心吊胆,还要付仓库钱,我怕是连租金都付不起。”
“货到总捕房,料总难免又要知道。”
金爷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铁林反问他:“你不是给钱了吗?”
“可总捕房赃货也归他管,到时候弄不好……”
徐天温和地说:“金哥,我的朋友他们自己有办法的。”
“啥办法?”
“刚才进来前你问铁林的话我听到了,我的朋友是什么人不代表我是什么人,听明白了金哥?”
金爷瞠目结舌,“那就是说你朋友是……”
徐天温吞地说:“我什么也没说,这批货金哥帮忙了我记在心里的,顺便从中赚点钱没关系。”
“……是铁林要把货拉走。”
“换作我在那样一个场合,于公于私也不可能把货拉到别的地方,现在只求金哥一件事。”
金爷端正了坐姿,郑重地说:“徐先生请讲。”
“这批货到此为止,不要再向别人提起,平平常常就是你卖给土宝一批货,土宝被缉了。”
“徐先生不记恨我?”
徐天合上眼摇了摇头,笑容依旧,“一点也不,你和铁林是我最好的朋友。”
金爷咧嘴乐了,“那我就放心了。”
铁林腾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出去,金爷看了徐天一眼,“……那天晚上他和我动手了。”
“金哥不要放在心上,他那个人就是这种狗毛脾气。”
“他听你的,徐先生帮我和他好好说。”
“你不要计较就是了。”
“我不计较,就怕他计较。”
“过几天我叫他同你说对不起。”
“那就靠徐先生了。”
徐天点点头离开包房,金刚伸头进来,“哥,人都走了,一桌席可是退不掉了。”
金爷也舒坦了些,“叫小白相带几个人上来吃,算是我请兄弟了。”
金刚喜笑颜开地说:“晓得了!”
“金刚。”
金爷叫住他。
金刚一脸紧张地问:“改主意了?”
“就晓得吃!我问你,那天晚上铁公子和你动手你生不生气?”
金刚摸了摸后脑勺,“不生气。”
“不生气?”
“当时生气,打过了就不生气,反正我也打不过他。”
金爷短促地笑了一声,睨他一眼,“傻子!”
金刚见金爷笑了,自己也笑了,“我们有今天一大半都是铁公子帮忙咯。”
“谁告诉你的,是你哥哥我自己靠脑子和胆子拼出来的。”
金刚又听不懂了,胡乱地答应一声,下楼去喊小白相。
铁林扶着自行车,依然是满脸愧意,“天哥……”
“我知道你也不想把货缉走,但不缉又对不起这身衣服。”
徐天慢悠悠地随着铁林走着。
“也不是。”
“金哥弄得捕房里的人都知道,不缉走你怕传上去,货拉走也不安全。”
“……是。”
“现在安全了,放在法租界总捕房仓库里真的蛮好,天天有安南警看守,还不用交租金。”
“以后怎么办?”
“到时候再想办法,你还不相信我?”
“相信。”
走到分岔路口,徐天笑了笑,同铁林告别,“我走了。”
铁林艰涩地说:“天哥……”
“以后和我有关的事要少插手,最好和我也不要经常来往。”
铁林急了,眉毛一扬,“你啥意思!”
“和我太接近,危险。你是这些年我在上海生活碰到最干净的一个朋友,你这样本来就是非多,现在我的是非可能比你还要多,我不想把你拖累了。”
“你是因为药的事情才这样说的吧?”
徐天摇着头。
“不就是影佐长谷那两个王八蛋吗!”
铁林眼睛里燃起怒火。
“相信我,和我疏远一些有好处,万一有啥事,田丹还要托给你照顾。”
铁林听见徐天交代后事一般,心里酸涩难当,“我不要好处,你有啥坏处都交给我才好。”
“总之不要主动惹事,答应我。”
“……答应你。”
徐天又向铁林笑了笑,转身走了,铁林靠着自行车,扭头看金刚、小白相等一伙混混勾肩搭背进入大三元酒楼。铁林心中郁郁憋了一肚子火,却无处可发,只能翻身上车,疯了一样骑着。
方嫂从后库过来,看见田丹在前柜怔怔地发愣,方嫂轻咳了一声,“哎,想徐先生?”
田丹赶紧回过神来,小声说:“……没有,刚晓得一件不高兴的事。”
“什么事?”
“我自己的事,以后再同你说。”
“教你织毛线。”
“现在?”
“又没有人配药。”
田丹将毛线和针都从柜子底下拿出来,过了半晌,还是没忍住,“昨天徐先生给我寄了一封信,又收回去了。”
方嫂在一边指点她,“啥叫寄给你信又拿回去?”
“我也奇怪。”
“就是这件事不高兴?”
田丹神情有点落寞,“也不是,信他收回去迟早还要给我。”
“心里这么有底?”
方嫂笑着同她挤眼睛,田丹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着。
“那信你看了?”
“没有,拆开来再放回去会被他看出来的。”
“根本就不该放回去,寄给你就是要让你看的。”
“可是他在楼下急得那个样子……”
田丹有些委屈,长睫微垂。
“可能又不好意思了。”
“不全是,我看他的样子好像很后悔,生怕我先拿到信。”
“法租界里面寄信也就是一天工夫,一天就后悔也太快了。”
“刚才我就在心里想,往好想,信里写的是好话,他又不好意思难为情。往坏想,信里写的不是好话,可能要我搬出去,再也不要到同福里,以后谁也不认得谁,他后悔了着急要收回去。”
方嫂笑了,“……啧啧啧,谈恋爱的女人想得就是多。”
田丹耳根都红了,“谁和他谈恋爱?”
“你们俩这样还不叫谈恋爱?我跟你说,就这个时候最有意思,那信看到眼睛里,话都说到明处,开始过日子就没有意思了。”
“方嫂你不是说过日子最好吗?”
“我说最好,没说最有意思。”
严复走进药店,田丹打住话头,“来人了。”
田丹放下针线欲迎过去,方嫂抢到她前面,“先生配药?”
严复打量着田丹,“……配药。”
“有药方吗?”
“没有。”
“没药方怎么给你拿药?”
“我要的药得到库房里慢慢找。”
“先生能不能说一说大概是哪一类药?”
“治陈年旧病的。”
田丹听着他们的话,感觉有些奇怪,“先生还是说一下药名,外人不好到库房的。”
方嫂已拉开柜台侧门,把严复让进去,“田丹你在前面招呼客人,不要进来。”
田丹点了点头,看着方嫂进去,看着严复的背影若有所思。自上次任务之后,方氏夫妇似乎已经接纳了她,田丹将前事一联系,便已经大致清楚了严复的身份。
方长青正在后库看报纸,看着严复进来,他简直不敢相信,“……严复,老严!”
严复欲拥上去,“长青……”
方长青连连后退,笑着说:“不能动不能动。”
“怎么了?”
“枪伤还没好。”
“我们上楼说。”
方嫂警惕地说:“我到后巷看着,前面有丹丹。”
“丹丹是谁?”
两个人说着话上到二楼,方长青将刺杀武藤的经过简单地告诉了严复,“……如果没有她,你这次来不但看不到我这个组,而且武藤还活着。”
严复沉吟了许久,“她没有受过训练?”
“没有。”
“不可能,一般人做不到这么严密。”
严复回想起刚才在前柜见到的那个女孩,根本无法相信这件事情是她做的。
“那她就不是一般人,我在这间屋子里测试过她,她看到的危险我们平时可能会疏忽,她只是心思细密,性格冷静,何况父母一家都死在日本人手里。”
“不会开枪?”
“不会,连刀子都不敢拿。”
“……如果底子干净倒是得了一个强助,我回去向上头汇报,听听上头什么意思。她自己愿意加入以后的任务吗?”
“愿意得很。”
“可是没有回头路了。”
“她好像已经不能回头了。”
“下一个目标是法租界总华捕料啸林,证据显示他在积极协助日本人,并且有可能是未来伪政府的成员,行动时间越快越好,但要周密。武藤除得很漂亮,上头不希望你这个组以命相搏,要像之前一样。”
方长青了然地点了点头,“那还真就需要田丹了。”
田丹送走一位来配药的顾客,她忍不住往后看了看。方嫂一边收拾着花草杂物,一边观察后巷。
后巷一切如常,方嫂进入药店,带上门,长谷的手下从巷口经过,他折身朝空巷里看。长谷溜达过长青药店门口,那个便衣出现在对街,长谷与他会合,便衣摇摇头表示一无所获,长谷断定严复肯定还在附近,便衣和长谷分开等着严复露面。
严复将一切都交代妥帖,方长青执意把他送下楼,严复下来,方嫂上前去扶长青。
“后门走还是前门走?”
“还是从前门。”
“小心一点,你可不能出事。”
“我出事麻烦大了,一个牵一串。”
方嫂看了方长青一眼,严复笑了笑,“担心了?放心,上头给我备了这个。”
严复掀开大衣领,领部顶端有一个鼓起的部分,“氰化钾,省事得很,扭头咬一下几秒钟就完。”
方长青皱着眉头,觉得有些不吉利,“何必准备这个。”
“每个组都是单线,你们完就完了,我一个人连着好几个组,被捕也不知道顶不顶得住,多半是顶不住。”
“那到时候可千万不能不扭头,我和你嫂子的命都在你嘴里。”
方长青半真半假地笑。
严复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放心,还不至于被抓,出火车站的时候两个便衣就被我甩了。”
“那我就不送你出去了?”
严复点了点头,“再见。”
“保重。”
方嫂穿上大衣,“我送一段。”
严复看了一眼田丹,“……这么年轻。”
田丹礼貌地笑了笑,方嫂和严复一同出去。
田丹看着严复的背影,问道:“长青哥,是你们的人?”
“你不要问。”
方长青面色严肃。
“你跟他说我了?”
方长青什么也没说,进入后库。铁林骑车路过巷口,他又看见长谷,他捏闸,将车一点点退入一条巷子。
方嫂将严复送到街面上,羡慕地说:“西南的日子肯定好过。”
“也不见比你们这里好,这次我从南到北绕了一个大圈,刚从北边回来,下月回西南。”
“儿子老婆都带过去了吧?”
“都在,才出来两个月就天天想……”
严复看到了长谷,“不要说话,往前走,不要停。”
他折了一个弯离开方嫂,方嫂继续往前。长谷看到了严复,他笑意阴森地逼过来,严复为了不牵连方嫂,继续往前走了一段才折身跑,另一个便衣堵住去路,严复被两头夹住。
长谷逼近,严复欲脱身,三两下就被拧倒,严复扶墙喘息。“刚才去哪里了?”
长谷迫近他,严复不说话。
“不说?到了我们的地方,会有很多办法让你说。”
严复奋力再跑,再被长谷和手下擒住,街上行人纷纷停下看,长谷摁着严复,掏出铐子准备铐,发现严复已经口吐白沫,正惊诧间,头顶响起炸耳的警哨。
抬头看,是铁林跨在自行车上,玩儿命地吹警哨,“当街打人,两个打一个,落到我手里来了吧?放开他!”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我就知道你是日本人,放开让他走。”
长谷松开手,铁林才看见口吐白沫的严复,他下车试了试鼻息,无疑是死了。街人将长谷和便衣以及严复围得严严实实,方嫂也在街人其中,几个巡捕突破人丛挤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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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林咬牙切齿地看着长谷,眼睛通红,“又杀人。”
“我没有杀。”
长谷事不关己地说。
“这次说什么都没用,新账旧账我私人情绪不好的账一起从你头上算。”
方嫂离开围观的人,用围巾遮住噙泪的眼睛,她怔怔地回到药店,田丹看着她有些不对,赶紧迎上去,“方嫂……”
方嫂没有理会田丹进到后库,不一会儿,田丹听到后面的抽泣声。方长青听到了事情的经过,也是双眼通红,方嫂伏在他肩上抽泣。
田丹从前面过来,“……要不要关店门?”
方嫂直起身体,快速抹掉眼泪,“不要……”
“出啥事体?”
“刚刚来的那位先生,是我们的人,自尽了。”
田丹惊呆了,过了片刻才嗫嚅道:“刚出门,才一下下工夫……”
“出门没多久就落在日本便衣手里。”
“那,那日本人会不会到这里来?”
“铁巡捕把日本人带走了。”
“铁林?”
田丹疑惑着看向方嫂。
外头传来客人的声音,“有人吗?”
田丹应着声出去。
方长青放在身侧的双手已经捏成了拳头,“报仇,要杀这个日本人!”
第二十一章
金爷拎着一个点心盒子候在老料办公室门口,老料的手下出来迎接,“金哥要没什么事,东西给我好了。”
“还有几句话要同料总说。”
老料打开门,示意他进去。金爷把药被查的事情一说,老料的脸阴沉了下来,“哪有这么巧的事?你的货碰巧就是你结义兄弟铁林查的?”
“我还会同料总说瞎话?刚巧碰上了,活该土宝倒霉,反正小黄鱼已经到手,他敢说啥?”
金爷将一只点心盒拎给老料,老料瞄了一眼,“啥东西?”
“新鲜的黄鱼点心。”
老料收起盒子,脸上这才带了点笑,“你不会是黑吃黑想再吃一遍那批货吧?”
“料总想到哪里去了,黑吃黑我会碰到铁林?他那个脾气自己爸爸都不买账,我的账更不买,货都拉到总捕房仓库里去了,我要想再吃一遍,也要料总点头才有办法。”
老料打开点心盒子盖看了看,“都在这里了?”
“我是给料总你办事的,当然都在这里。”
“土宝出了血落不到货,没说什么?”
“已经叫金刚去找他了,敢乱说半个字,杀他全家。”
“杀他全家?”
老料打量他一眼,“你?”
金爷拍着胸脯打包票,“他敢说,我就敢杀。”
老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越来越像老七了。”
“七哥脑子不好用,我只听料总的,只帮料总办事。”
“我叫你做啥你都做?”
“一句闲话也没有。”
老料满意地笑了,手下推门进来,“料总……”
他看了金爷一眼,老料抬抬下巴,“说,金哥不是外人。”
“麦兰捕房扣了一个日本人,是长谷先生。”
“谁扣的?”
“铁林。”
“为啥?”
“好像是在维尔蒙路弄死一个人。”
“铁林又给我惹祸。”
老料恨恨地说。
“料总,是日本人惹祸。”
老料睨他一眼,“你倒会帮铁林说话。”
金爷不说话,老料的手下接着说:“日本人已经找到公董局去了。”
“要不要我去麦兰捕房?”
金爷显得很积极。
“你去有啥用,铁林会听你的把日本人放走?”
铁林把长谷关在了扣押室里,钥匙圈在手上转着,“老天有眼,真让你落到我手里,这次不管谁来你都出不去了,除非法总亲自来带你去枪毙杀头,那我也跟着到刑场看你人头落地。”
“你什么警级?”
长谷盘着腿坐在一堆草中间,上身还习惯性地保持笔直。
“巡长,这个捕房我最大。”
“我是军人,少佐。”
铁林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管你左还是右,我这里关的都是犯人。”
“军人警察都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很有兴趣留在这里看你怎么违抗上级。”
铁林蹲在他面前,伸出一根指头朝他摇摇,“错了错了,做军人服从命令,当警差服从法律。你杀人了,要再像上次一样什么事也没有走掉,这身捕服我再也不穿。”
“非常好,但我不知道不穿你还能干什么?”
“……有可能去战场换一身军服,真的。”
“那太好了,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当面杀你。”
长谷做了个射杀的手势,铁林冷不丁抽了长谷一个耳光,长谷条件发射地挣扎,嘴里胡乱地骂着。
“要不要把手铐打开,那样你挨打更厉害。”
“你敢打……”
长谷吐出一口血沫子。
铁林又是一个耳光打回长谷后半句话,“法租界麦兰捕房就是经常打犯人,不服不要叫我抓进来。”
长谷怨恨地看着铁林,铁林不怒反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从押房出来,把门仔细锁好,将钥匙仔细装入兜里,中气十足,“都听好了,从现在起我吃住出恭都在捕房里,大家分三班,每班四个人二十四小时伺候。”
“是!”
诸位巡捕答应得豪气震天。
“把枪拿出来。”
“要枪做啥?”
大头看着铁林。
铁林坏笑着,“玩一玩。”
大头开柜子拿出一支左轮枪,铁林接过来坐在椅子上玩着,外头进来一个日本人和两个公董局的人,铁林瞟了一眼,顾自玩枪。
“铁公子,公董局毛先生来了。”
大头偷摸狂踢铁林的椅子。
“做啥?”
铁林根本不理会。
“来保人。”
“不让保。”
铁林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日方说街上死的那个人是自杀,公董局出面先把长谷先生保出去,等调查验尸结果。”
“验尸?我亲眼看见人死在他面前。”
毛先生眼睛眯着,鄙视着铁林,“铁巡长,万一验尸结果是自杀呢?”
“万一不是自杀呢!人又不见了。”
“我代表公董局……”
“我代表巡捕房,人叫你领走,总捕找我算账怎么办?”
那个日本军官骂了句日本话,铁林斜起怪眼瞟着他,“再骂一句。”
毛先生不忿地戴上礼帽,一行三人悻悻而去。
铁林屁股都不抬一下,“大头,送送毛先生。”
大头颠出去,铁林看着毛先生的背影不屑地撇了撇嘴。
田丹送走客人关了前门,脱了白大褂。走进后库,方嫂和方长青停住话头,“……长青哥方嫂,有事要做了?”
“是。”
“上次说好了,我想帮忙。是杀日本人?”
“日本人要杀,但这次任务不是日本人。”
“啥人?”
“料啸林,法租界总华捕。”
“田丹,告诉你目标就是吸收你一起行动,我们已经和严复说了你的事,开了头当然就要做下去,没有回头的道理。”
“我知道,严复是刚才那位先生?”
方长青点了点头,“他如果没出意外,你的名字本来要报到上头去的。”
“我不在乎那些,只想帮你们杀日本人。”
“完成料啸林这个任务之后,害死老严的日本人如果没死,我们为老严报仇。”
“认得他吗?”
“你和铁林熟悉,那个日本人带到捕房去了,侧面了解一下他情况。”
“我带一瓶药走。”
“什么药?”
“铁林的爸爸风湿,我送药去顺便打听一下,他和料啸林是结义兄弟,也打听打听料啸林的情况,好想办法怎么做。”
“这次上面要求也要做得巧妙,不硬打硬做。”
田丹俯下身子拿了药,“晓得,方嫂毛线针我放在前面柜台下面了。”
“我晚上帮你打几行。”
“不要不要,我自己慢慢打。”
田丹穿上大衣从后门离开,方嫂回头悄悄问方长青:“你刚才说开头就没有回头的道理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难道做几回她说不做了,出去结婚生孩子过日子。要么守口如瓶参与行动,要么死在行动里。”
“没别的路了?”
“有,到日本人滚蛋抗战胜利。”
方长青表情坚毅,方嫂却一脸怅惘。
田丹若有所思地往铁家走,她的心雀跃着。田丹提着药叩门,老铁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来了,门开着。”
田丹笑意盈盈,“铁叔,给你拿药来了。”
“田小姐啊,上次的药都还没吃完,这半个月脚能走,你比铁林记得都清爽,快坐。”
田丹敛了裙子坐下,“铁叔,你的脚是从前做巡捕时候弄伤的?”
“自己身体里的毛病。”
田丹随意看着老铁摆放在家里的照片,“这是你年轻时候呀,穿上制服很风光的呀!”
田丹在照片中看到了熟悉的脸,她蹙了蹙眉,“哎呀,你做巡捕的时候和现在的料总华捕是好朋友呀?”
“比好朋友还要好,是拜把子的兄弟呀!现在不一样了,我在家里没事做,他到哪里都有派头,就算到仙乐斯都有专门位置。”
“他还有专门位置?”
田丹将老铁的话记在心里。
“别人都不敢坐,他去一定是坐那里,讲派头。”
“……噢铁叔,铁林今天抓了一个日本人到捕房去。”
老铁一听,神经又绷紧了,“日本人!怎么抓的?”
“在维尔蒙路,碰巧离药房不远,在街上杀了一个人。”
“祸水又来了……”
老铁气得嘴唇直哆嗦。
田丹赶紧安慰他,“也不知道那个日本人……”
正说着话,大头一头汗跑到门口,“老铁,出事了!铁公子抓了个日本人,公董局来人也不放,他说吃住都在捕房不走了。”
“走走走,去捕房……田小姐谢谢你啊!”
老铁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田丹扶着老铁出门,“铁叔你慢点走。”
老铁哀叹道:“他怎么总是和日本人碰上。”
“就是去年在麦琪路杀人那一个,叫长谷,铁公子本来心里就有火,这次肯定不会放了。”
又听到长谷这个名字,田丹站了半晌才迈开脚步。
长谷的手下山本正在垂头听训,“……目标是吞毒自尽的,把长谷先生带走的巡捕叫铁林,关在法租界麦兰捕房。”
影佐冷笑了一声,目光阴沉,“和这个铁林倒是很有缘分。”
“法租界公董局领到照会,已经去麦兰捕房保长谷先生了。”
“铁林不会放人。”
“是,怎么办影佐先生?”
“打电话给总华捕料啸林,叫他再去一趟。”
“公董局都不行,总华捕可以吗?”
“料啸林和他们千丝万缕,正好利用这件事我要看一看都有什么人浮出来。”
“那长谷先生的安危呢?”
“长谷很安全,一个分捕房敢动长谷?除非法租界希望帝国军队进入。”
山本低头称是,影佐忖了片刻,“你确定我们的目标是吞毒自尽?”
“是。”
“敦促法方验尸,但不要打扰麦兰捕房的铁林。”
山本领命而去,影佐又陷入了沉思。
田丹往同福里走,半路去了趟父母的墓地,她抿着嘴唇看着墓碑上的名字,暗暗地下了决心,父母的死亡就是她复仇最大的勇气。
徐天围着围裙端着一碗菜从厨房里出来,田丹从外面回来径直上了二楼,徐妈妈招呼她,“田丹好吃饭了。”
田丹没有应声,二楼门关上了,徐妈妈小声念叨着,“聋了?”
徐天知道自己早上的话刺痛了田丹,他跟姆妈说:“……还有一只汤。”
田丹坐在床头,呆呆看着那张家人的相片,她拿过床头那只怀表,在手里轻轻抚着,她深深地闭上眼睛,一时间血海深仇再次在她心头翻腾,搅得她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田丹好吃饭了。”
徐妈妈又唤了一嗓子,依然没反应,“怎么不应声?”
“可能累了睡一下。”
“大白天的睡啥。”
徐妈妈还仰头看着楼上觉得奇怪。
徐天毫不在意地坐下,“我们自己吃好了。”
“不是你们两个有啥别扭了吧?”
“我同她有啥别扭,她又没有少交房租。”
徐天赌着气,徐妈妈看着儿子,“……还说没有别扭?”
徐天只顾低头喝汤。
“你们这样不清不楚,少交房租我也没有办法。”
“少交就补齐,不交搬出去重新再租过。”
“真吵架了!”
徐妈妈关切地问,徐天索性保持沉默,徐妈妈扭过身子,“我不吃饭了!”
徐天也烦躁地把饭碗往桌上重重一顿,起身回房。
老铁到了巡捕房,铁林也不理会,大头站在空地里左右为难,扯着铁林的胳膊,“铁公子我们到门口去。”
“用不着,我爸要说啥我都知道,你们也知道。”
“我要说啥?”
“人都抓回来了,说啥也没用,就是上次麦琪路杀田丹一家那个长谷。”
老铁拍着大腿直叹,“……冤家,阎罗王专门找到你头上。”
“反正我把他抓进来了,这次我是他的阎罗王。”
“儿子,好好的日子怎么……”
老铁有些激动地顿着拐杖,“偏偏你老是……”
老铁语无伦次,说到最后索性放弃,长叹了一声。
铁林站起来,走到老铁的面前,正色道:“爸,前几天你说年轻时候抓了个当街杀人的,顶头上司要保,你吃住在捕房,谁来保你就拿刀同谁说话。我学你,你有刀我有枪,我吃住在捕房不动了。”
“那等到上海道台来我也把人交了,现在没有上海道台了,你要在捕房吃住一辈子?”
“我等法总来给一个说法,没说法,人不放。”
“你是华捕归料总管。”
“我是麦兰捕房的巡长,法总刚刚给我升的,官白升了?”
老铁怔了一会儿,转身出去,大头追出去扶着,“铁叔你走了?”
铁林大手一挥,“看什么看,该下班都下班,留下值夜的,弄一床铺盖到捕房来。”
天光已暮,徐家重归安静,田丹拿着怀表下来,前堂间饭菜用一个纱网罩着,堂屋里空无一人。田丹把怀表放桌上,去敲了敲徐天房门,然后回到桌前打开纱网坐下来吃,徐天从屋里出来。
“徐姆妈打麻将去了?”
徐天点了点头,“刚刚怎么没下来吃饭?”
“回来累,睡了一觉。”
田丹的眼圈还是红的,徐天张了张嘴,想关心又无从开口,“我说就是。”
“哎,我问你啊,早上你说杀我爸爸妈妈的两个日本人回来了。”
“……是。”
“他们找过你?”
田丹直直地看着徐天,像是要看到他的心里。
“找过两次,也没说啥,不要去想他们。”
徐天回避着她的目光。
“今天铁林抓了一个日本人到捕房去。”
“为啥抓?”
“好像在街上杀了一个中国人。”
徐天一听,无奈地用手捂着脸,“完了,又要出事。你怎么晓得?”
“我下班给铁叔送药,听到捕房来人说的,说那个日本人叫长谷,会不会就是那个长谷啊。”
徐天一愣,慨叹一声,看到桌上的怀表,“怀表怎么了?”
“爸爸的怀表又慢了。”
田丹把表递到他眼前。
“等我拆开来看一看,再慢只好拿到钟表铺去修。”
田丹把碗轻轻搁下,“吃好了。”
“吃这么一点点……你不要去想那两个日本人。”
“不想,我有其他事情要做。”
田丹面容娇俏,目光却是不相称的坚定。
一种奇异的感觉似电流一样从徐天心头掠过,“其他什么事?”
“是店里的事,我自己的事。”
“要不要帮忙?”
“你帮不上忙,我先做店里的再做自己的,一件一件都会做好。”
徐天想说的话在心里拐了好几个弯,“……田丹,住这里开心吗?”
“做啥问这个?”
“随便问的。”
田丹向他扬了个笑,“我在给你织围巾,要是店里不忙,半个月就织好。”
“你会织围巾?”
田丹站起来上楼,身姿俏丽,笑眯眯地说:“我和方嫂学的。”
“什么颜色的?”
“保证是你喜欢的颜色。”
田丹抿嘴一笑,徐天愣愣地看着田丹上楼。
“你不去捕房看看铁林?”
田丹走到一半,转身看他,正好看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又笑了。“……我去也没用。”
徐天摸了摸鼻子,掩饰了自己刚才的目光。
田丹笑意更浓,徐天眼看着楼上关了门,外头传来敲门声,徐天起身去拉开门,看见老铁站在门外。
徐天把他让进来,带上屋门。“你去一趟捕房,现在铁林谁的话都不听,就听你的。”
老铁拉住徐天的胳膊絮絮地说。
“又是抓了一个日本人不放?”
“你知道了?冤家对头,是一年前叫老料放走的那个长谷,你一定要劝劝他。”
“铁叔,这种事怎么劝?日本人如果真杀了人,难道你也要铁林放人吗?”
“上头说杀就杀,上头要放他扛着不是找死吗?我就一个儿子。”
“明天我过去,这种事硬劝也不会听,明天等他火气小一点。”
老铁重重地叹息着,“好吧,那我回去了。”
徐天把老铁送走,掩上门,田丹端着一盆热水上楼,“谁来了?”
“铁叔,铁林又上火了,说是要吃住都在捕房看住日本人,铁叔叫我劝劝他,明天上班我绕过去看一看。”
“那明天要不要我到仙乐斯去和金哥说一声。”
“你去仙乐斯?”
徐天诧异地看着田丹。
“金哥和铁林不是结义兄弟?”
田丹只想着先去仙乐斯观察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向料啸林下手。
“他消息灵通得很,应该早知道了。”
“那我还是去一趟,说不定金哥不知道。”
徐天点头道:“也好。”
田丹同他道了晚安,上楼回屋,徐天拿起那块怀表……
老铁折回家抱着一床铺盖到巡捕房,铁林看着父亲颇感意外,老铁找一张桌子将铺盖摊开,“我陪你住在这里。”
“这里是捕房。”
“我是你爸,要死要活是祸是福,我和儿子一起。”
“我在当差做事呢!”
老铁瞪了铁林一眼,“谁没当过差做过事,你不是要学我吗?我陪你一起做杠头,最好再拿把刀来,谁来领人先过我的刀,再过你那把枪。”
铁林吸了吸鼻子,上前去帮老铁打开铺盖,两人一人一床铺盖躺在长椅上。
屋里灯光已暗,老铁睁着双眼,“……从前捕房抓了人,送上去过堂,现在抓了人你要送到哪里去?日本人没来之前,送到租界律法院审,现在日本人就是顶头最大的了,抓了他们的就等于……”
铁林那头已经起了鼾声,老铁起身过去给儿子盖被子,铁林突然跳起来,“别动!……别动,人呢?”
老铁被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啥人?”
铁林掏出钥匙,去打开押房的门,长谷歪在那里正在睡。
铁林近前抽了他一个耳光,长谷跳起来,“八嘎!”
“看看你活没活着,你也配睡觉,下半夜再来打你。”
说完铁林锁好押房的门,盖上铺盖躺倒。
老铁忧心忡忡地看着铁林,“你真准备就住在这里了。”
“爸把被子盖好,捕房不像家里,这儿有穿堂风。”
老铁喃喃自语:“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儿子呢?”
铁林鼾声又起,老铁无奈躺下。
金爷站在大玻璃前,手里持着酒杯,下面歌舞升平流光溢彩,柳如丝正在唱歌。
“是扣在麦兰?”
“我都打听了,是那个叫长谷的没有错,公董局去领过人,铁公子不放。”
金爷冷哼一声,“他又要找祸水。”
“哥,你要不要去和铁公子说说。”
“他天王老子的话都不听,我这个当哥的有和没有一样。”
“那就由他去?”
“看两天,不要让柳如丝晓得。”
金刚应了一声,替金爷又把酒斟上。
日出东升,巡捕房渐渐热闹了起来,老铁收拾起铺盖,铁林伸着懒腰,叫过大头:“过来过来,把铺盖拿里面去放过。”
“铁公子去吃点早饭,这里我们看着。”
大头殷勤地帮老铁收拾着铺盖。
“我自己看。”
铁林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哗啦一声把扣押室的门打开,从里关上门。老铁冲大头道:“我总感觉啊,这两天要有什么祸事,拜托各位多替我儿子担一些,我出去给大家买吃的去。”
“老铁你说的这是啥话,堂堂巡捕房还会有祸事?再说铁公子是我们的上司,他的事当然我们来担。”
大头赶紧把话接上。
老铁说着话挪出去,“……拜托。”
铁林溜达出来,拿起杯子喝水,眼见着大头跟在老铁身后喊:“我跟你一起去,这门口啊,有家包子铺好吃得不得了。”
铁林又转回扣押室,长谷坐在角落里,看着铁林手里的水杯哑声道:“给我水喝。”
铁林把水杯搁在窗台上,活动着胳膊坏笑着,“等一等。”
长谷有些恐惧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早上起来活动筋骨,趁你落在我手里多教训教训你。”
长谷往后躲,“我没有杀人,那个中国人是咬毒自杀的。”
铁林啪啪两个耳光抡完,“人家凭什么刚刚好在你面前咬毒自杀?他疯了?”
长谷揉着脸,用袖子擦了擦鼻血,狠狠地看着铁林,“他真的是咬毒自杀!”
铁林又抡过去,长谷缩在墙角里,“等出去我不会放过你。”
“还威胁我?听到威胁我就想先把你做了,省得到你不放过我那一天。”
铁林啪啪又是两耳光,“四个耳光,算今天审你第一次,中午还要审,喝不喝水?”
长谷忙不迭地点着头,铁林喝着水出去,扔下一句话,“中午我再进来活动活动,到时候我给你拿进来。”
徐天把田丹送到电车站,将手包递给田丹,“你真的要去仙乐斯呀?”
“就绕一点点路,你快去捕房吧,跟金哥说一声总比不说要好的呀。”
徐天觉得奇怪,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微微皱着眉头说:“其实你真的没必要跑一趟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田丹抿了抿嘴,“哎,后面。”
徐天茫然地回了回头,田丹扑哧笑了,“是领子呀。”
田丹自然地抬手帮徐天整理着后领,仿佛这样亲昵的小动作已经做了无数次了。徐天眨了眨眼睛,任由她帮自己整理着,感觉到她的手指蹭过后脖颈,心里也跟着痒痒的。
“出门也不照照镜子。”
田丹笑着说,徐天笑得无辜,“不照,有你呢。”
田丹低下头羞涩地笑了,他的话总是无意间就能让自己的心荡起涟漪,正巧电车来了,田丹告别了徐天,跳上电车来到仙乐斯。
白天的仙乐斯浮华褪去,空荡的大厅里回荡着田丹的脚步声,金刚闻声下来,“我去叫金哥,昨天晚上喝多了还在睡觉。”
“没关系我在这里等就好了。”
“田小姐你随便找个地方坐。”
“哪只位置都能坐?”
“白天没人,随便坐。”
田丹笑得天真无害,貌似无意地问:“我怎么听说像料总这样的大人物在这边都有专门的座位。”
“角落里那只,料总派头大,座位专用连喝酒都是专门一只杯子,是什么捷克的水晶杯,田小姐要坐现在也好去坐坐。”
金刚噔噔噔往楼上跑去,田丹往那只座位踱过去,细细观察着。座位后面有一只鱼缸,鱼缸上面是二层楼的玻璃楼板,鱼缸后面有舞厅的灯光电缆线挨着地板和墙角经过,田丹在座位坐下,又感觉一下起身离开的步数。
柳如丝走进大厅,看见田丹,她有些想不起来,“……你?”
“柳小姐,我叫田丹,是徐天和铁林和朋友。”
柳如丝刚把妆容卸掉,素着一张脸,同田丹先前见到的样子大为不同,“噢,田小姐啊,你有什么事儿吗?”
“我来和金哥说一声,铁林抓了一个日本人到捕房,说是吃住都在捕房哪里都不去了。”
“……金哥知道了?”
柳如丝蹙着秀眉。
“金刚上去叫他了。”
“行,那我跟金哥说,您忙您的吧。”
田丹点了点头,“徐先生已经去捕房了。”
“我这就上去告诉金哥。”
田丹经过舞厅的台球案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才离开。
“柳小姐,介早来做啥?”
金刚噔噔噔地又下了楼。
柳如丝脑筋一转,“拿些演出衣服到外面干洗。”
“这种事情叫萍萍做就是了,或者叫我做也行。”
“金哥还没睡醒?”
“睡醒了,等下就过来,田小姐看到了?刚才还在这里。”
“她走了,你忙吧。”
柳如丝也折身出去。
铁林没料到徐天会到巡捕房来找他,“哥,谁来说也不该你来说,要不要你进去看看,就是去年麦琪路杀田丹爸妈那个长谷。”
“我晓得……影佐来过了?”
铁林笑着,颇为不屑,抱着铺盖站起来,“他怕是不敢来。”
“铁叔呢?”
徐天帮着铁林挪椅子,又把桌上的台灯关上。
“买早饭去了。”
“你看到长谷杀人了?”
“差不多,前后脚,人死在他面前,他说是咬毒自杀的,谁信?”
“尸体呢?”
“送到公董局验去了。”
徐天深深呼吸了一下,“如果验尸报告出来是咬毒自杀,你就不要和他们作对了。”
铁林反问他,目光灼灼,“如果不是呢?”
“人让公董局领走,关在这里你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我想看看还有没有律法。”
“好像是没有,你一人之力改变不了什么。”
铁林不敢相信徐天会是这样的态度,“哥,上次他就当我们的面杀过人。”
“话都同你说尽了,不要让自己往死路上走。”
“还不一定谁死,我现在是麦兰捕房的巡长,杀人偿命那是硬道理,现在日本人来了,一切都变了,所有人都必须适应,我知道,但是,混乱世的本事我根本没兴趣,我只是想给自己的存在找一点意义,一点价值,谁敢破坏我最后的这点底线,我跟谁玩命。”
徐天听了铁林的话,心中愀然,他沉默片刻,笑着把话题岔过去:“如果是我呢?”
“说认真的呢,能不能不抬杠。”
铁林恢复常色,正说着话,老铁进来,手里拎着包子,“早饭来了,徐先生来了?一起吃,一边吃一边和我这个杠头儿子说话。”
大头跑进来,“铁公子,料总来了。”
铁林摆开架势,不管不顾,“来就来,吃饭!”
大头指了指外面,“带了好几个人……”
话没说完老料黑着脸进来了,一众巡捕立正敬礼,只有铁林一个人低头顾自吃。
“徐先生也在这里。”
老料看了徐天一眼,额角青筋隐隐。
“都是来劝我儿子的。”
“知道要劝劝他,看上去他不听你们的开导啊。”
徐天赶紧扯扯铁林,铁林抬起头,“料总,要不要过来一起吃。”
老料走到铁林跟前,把桌上的吃的划拉到地上,斥道:“把捕房当家里饭堂了?!”
铁林放下筷子,老料咆哮道:“长官进来不起立,你以为你真的跟我很熟?!”
铁林起立,亮着嗓门,夸张地敬礼,“你千万别这么说,我跟你可不是一路人,料总好!”
“公董局带人不放,你给谁当差?”
“给规矩律法当差。”
铁林昂首挺胸理直气壮。
“说得对,规矩是分捕房抓人,送总捕房律法处审理。”
“人犯还没审清楚,按规矩,等分捕房审清楚了,连证据口供一起送到总捕房去。”
“现在我来告诉你,不用你审了,总捕房带人。”
“不让带。”
铁林斩钉截铁地说。
老料迫近他,同他死死对视,压着熊熊怒火,“再说一遍。”
柳如丝进来,看着捕房里僵持不下的老料和铁林,停在门口。
老料咬牙切齿地说:“……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铁林正正颜色,“料总,我同你讲道理。我抓的人叫长谷,去年在麦琪路杀了两个人,就是这个人,你来带走,出门就放了,那时候我是一个小巡捕不懂道理,现在我是巡长了。墙上租界卫士的旗是公董局和法总挂上去的,真要把人带到律法处审我没话说,怕就怕一出这个门,你又把人放了,这种事我们做巡捕的想都想不出,偏偏你做得出,你和日本是一家人吃一家饭,我吃当差执法的饭,所以人你是带不走的。”
柳如丝站在门口,听着铁林的话眼睛里闪着崇拜的神色,老料气得眼睛发红,声音沉沉,“钥匙!开门!”
老料带来的人掏出钥匙,要去开押房的门。
铁林抄起枪,“朋友,你要是敢碰那把锁,我就给你的早餐吃一颗子弹。”
老料手下犹豫了一下,铁林挪了挪枪口,“兄弟不关你的事,我劝你把钥匙给料总,看看他敢不敢动那把锁,看看我会不会请他的早餐吃子弹。”
老料拍着桌子怒道:“反了,我是总华捕!”
铁林也拍着桌子,脖子上抻出了青筋,“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徐天深深地闭上了眼,他知道事情会向着坏处发展,可是自己却做不到阻止铁林,老料被铁林气得直哆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铁林,你这样子说不定很快会丢命的。”
“我现在就晓得,谁开门马上就会没命的。”
“我弄他很容易的。”
老料转头向老铁恨恨地道,老铁举着拐杖就要打上去,临了却放下手,哀叹一声。
“你听他说的,你让他弄!”
铁林直眉瞪眼,横刀立马,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浑不吝模样。
老料气得扭身离开,一众人跟出去,铁林把枪拍回到桌上,老铁默默弯腰去收拾地上的残茶剩饭,腿一软歪倒在地,铁林赶紧扑过去,“爸!”
老铁坐在地上,神情哀伤低落,“……脚又不行了。”
“天哥,你帮忙把我爸送回家去,现在我这里事情太多,我走不开。”
“铁叔,扶牢,我先送你回家。”
老铁欲言又止,“算了……我在这里也是没用。”
铁林看向徐天,徐天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天哥,放心,我心里有数。”
“你有数,天底下就没有杠头了。”
老铁颤颤巍巍地离开,铁林在他身后小声道:“那不一定。”
老料黑着脸坐进车里,车子刚刚动起来,就被老料喝住,他坐了半晌,掏出自己的枪,颇为不忿,“二十几年没有人敢这样不敬老子。”
“料总,在捕房里弄不得。”
老料开车门下去,徐天正扶着老铁出来,看见老料拎着枪从车里出来,都愣住了。手下从车里追出来,小跑着劝阻,“料总,同他玩命不值得。”
“不信他敢开枪打老子。”
柳如丝款款走到铁林面前,目光如水,笑意盈盈,“真爷们儿,刚才料总要开门你真敢拿枪打他?”
铁林看着柳如丝,心里也有些得意,面上却还绷着,“他敢开门我就开枪。”
柳如丝伸手去拿枪,“我不信。”
“不信你去把他叫回来。”
铁林还沉浸在刚才的豪情万丈里。
柳如丝将枪在手上掂着,往他身边蹭着,“铁弟弟,为什么每次见到你我这颗心就怦怦怦乱七八糟地跳呢?”
铁林没注意她的动作,讪讪地说:“你有心脏病。”
“砰”
一声,枪在柳如丝手里走火了,柳如丝惊慌地想把枪抓住,经果又搂了一枪,铁林一把夺过手枪。
拎着枪的老料被一前一后两声枪,吓住了脚步,徐天和老铁也惊住了,老料的手下赶紧上来把老料拉走,老料终于调头往自己的车回去
。两个人目送着老料的车离开,铁林拎着枪到门口,跟老铁和徐天解释着:“没事没事,枪走火,料总走了?天哥带我爸回去吧,大头叫辆黄包车!”
大头连声应着,徐天满心担忧地看着这一切。铁林冲回捕房,柳如丝有些无措,“不好意思,给捕房墙上打了两个洞。”
“你怎么来了?”
铁林急躁地看着柳如丝。
“我就是三天看不见,想来看看你。”
柳如丝委屈地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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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经病,跟你说我这里现在是惹祸的地方,你少凑热闹,记着啊,刚才这两枪是我放的,快点回去。”
铁林不耐烦地说,看柳如丝不理他,伸手碰了碰她,“哎,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
“还想吃点什么,给你去买。”
柳如丝回头,发现铁林正瞪着她,柳如丝眉头蹙着,微垂眼眸,睫毛颤抖,“怎么了,我是你姐姐,你惹祸,我帮忙给你送吃的。”
铁林还故意板着脸,“送饭是吧,一天三顿。”
柳如丝大喜过望,盈盈一笑,目中似有潋滟之色,“好嘞!”
铁林看着柳如丝轻盈的背影,一直冷着的表情也松动了些。
老料回到办公室连摔带砸的,“不杀铁林,我料啸林上海滩不要混了!”
“料总,他也是巡长,我们怎么好动。”
老料阴着脸,“……自然有人动,告诉老金,晚上我去仙乐斯,还有,把麦兰那个大头叫过来。”
“现在?”
“就现在。”
桌上电话响,老料没好气地接起来,“啥事体!”
老料一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挥手让手下出去,语气转和,“……影佐先生,长谷先生还在麦兰捕房,公董局去人了,我也亲自去了……总捕房这边没有,好好好,晚上正好我也去仙乐斯,会有办法,长谷先生怎么会让一个小巡长扣住呢?”
第二十二章
田丹从容地回到长青药店,把方氏夫妇叫到后库,在一张纸上开始画示意图,线条简单精准。
“料啸林去仙乐斯每次都坐这个座位,这个位置通观全场,后面和头顶没有别人可以打扰,相对安全舒适。”
“在仙乐斯行动?”
田丹点了点头,“嗯,不用打枪。”
“怎么做?”
田丹拿出红蓝铅笔在图上点了点,“这个位置,如果同桌还有别人,进出只能从右边走,座位后面有一只大鱼缸,鱼缸上面是二层的玻璃台板,后面地上有舞厅的电缆线,还有料啸林喝酒有专用的杯子。”
方长青和方嫂不明所以,狐疑地看着田丹。
“确定好料啸林去仙乐斯的日子,提早用刀片把鱼缸后面的电线皮刨开,然后用金刚钻划裂二楼的玻璃楼板,玻璃砸下来打破鱼缸,鱼缸的水洒开会让电线短路,舞厅一乱,料啸林第一下反应肯定往右边走开。”
“踩到水里触电?”
“脚踩到水里触电不够,事先要给他喝的酒里放安定抑制类药物,坐的时候感觉不到麻木,突然站起来迈脚,加上水里有电肯定摔倒,全身接触水又有抑制类药物麻木,我想只要十秒就差不多了。”
田丹眼里有些掩不住的兴奋,一条一条地细细分析。
“说起来容易……做二层楼板的玻璃一般都很厚,就算用金刚钻划过,也要大力冲一下才会碎,难道要人在上面用脚蹬?”
“蹬也不容易碎,用硬东西冲容易一些,我看了舞厅里有弹子台球,到时候从高一点的地方让台球砸到玻璃上肯定碎。”
“刨电缆线和划玻璃都要用力气的,舞厅没人的时候事先做?”
“不能事先做,只好行动的时候现做。”
“舞厅都是人,弯腰下去用手使劲划很容易引起注意。”
“用脚,把刀片和金刚钻镶到皮鞋底子里面。”
“抑制类药物怎么放到料啸林杯子里?”
“把药物溶成水剂,做成两三个冰块,舞厅服务生往上端的时候,把冰块放到料啸林的空杯子里就好了,仙乐斯重新开张那次我看见过料啸林是喝威士忌酒,事先都会在杯子里放好冰块。”
“田丹,这些你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田丹越说,方长青看她的眼神就越来越古怪。
“刚刚从仙乐斯回来路上想出来的。”
田丹的眼睛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澄明清澈,好像刚才步步为营的杀机布局不是出自她之口。
“我们商量一下。”
“那我到前面去了。”
田丹在专心致志地打毛线,远远望过去,气质恬淡,就像一名最普通的邻家姑娘。方嫂从后面过来,田丹把毛线放到柜台下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会儿没有人来,有人来的时候我不会打的。”
“……就按你说的计划做。”
田丹喜出望外,“真的?”
“但是要把东西买回来,事先在家里试一试。”
“好,明天我就去买。”
“我和长青分头买,你在店里。”
“噢……”
田丹有点失落,她跃跃欲试地想参与到这件事情的每一个关键环节,转瞬她又想起来了另一件事,“方嫂,杀长青哥朋友的那个日本人叫长谷。”
“长谷?”
“铁巡捕抓走那个。”
“噢。”
“是他杀了我爸爸和妈妈,如果他活着从捕房出来,做完料啸林这件事,我要给爸爸妈妈报仇。”
“你从哪里知道他的名字?”
“听麦兰巡捕说的,铁林吃住都在捕房,事情闹大了。”
“长青也是这个意思,杀他给老严报仇。”
大头被老料的手下请到了总捕房,一路上提心吊胆,思前想后也没想明白老料的意思。到了办公室,没想到老料出人意料的和气,“进来,坐。”
大头忐忑地站在门口,“料总我哪里敢坐。”
“找你来问点事。”
“料总,铁公子犯上和我没有关系,我是麦兰的人,但你是总华捕,兄弟们心里都有数的。”
老料面色一冷,“你觉得我是要找你晦气吗?”
大头立刻想明白了,“……料总是要找铁公子晦气。”
“哼,我气量也没有这么小。”
“都拿出枪来了……”
大头兀自念叨,刚说完,立马觉得不对,赶紧改口,“料总你的气量大。”
“我和老铁是结义兄弟。”
老料放缓了语气。
“是是,自家人脾气难怪大一点。”
“今天上午那个菜场的徐先生怎么也在?”
“徐先生和铁公子是好朋友,经常到捕房来的。”
“好到啥程度?”
“他们两个和金哥最要好了,差不多亲兄弟一样。”
“那批药是怎么回事?”
大头一时没转过弯来,“药?”
“前一段铁林带你们缉的那批。”
“料总怎么突然问这件事,日本人还关在麦兰捕房……”
大头感觉事情有些不对,脑子在飞快地转着。
“说,一个字都不许转弯。”
老料冷冷地下了命令,这语气听得大头一激灵。
徐天主动找到了宪兵司令部,当他敲门时,影佐在看棋谱,面前一盘围棋残局。
徐天向影佐复述了早上发生在麦兰捕房的一幕,影佐不太相信徐天的话,“……开枪?”
“开枪。”
影佐笑起来,“那料啸林就走了?没用的东西,堂堂总华捕被手下一个分捕房的巡捕用枪吓走了。”
“铁林现在是麦兰捕房的巡长。”
“巡长比总华捕威风?”
徐天慢吞吞地说:“不,我是来给他求情。”
“求什么情,你朋友做得没有错,我喜欢他。”
“……我是来给铁林求情的。”
影佐玩味地看着徐天,“你欠我的情,还来给别人求情?”
徐天语气平稳地陈述事实,“他是我朋友。”
“……他抓了我的人。”
“你的人在租界当街杀人。”
“所以关起来是对的,何况求情也不该找我,我管不到租界。”
徐天站起来准备离开,不欲与他多说一句话。影佐看着眼前的残局突然问:“会解吗?”
徐天停下来,影佐翘了翘嘴角,“参开这副残局,我保证你的朋友即使对总华捕开枪也没事。”
徐天犹豫着,站着不动,影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过去拨通电话,“接法租界总捕房料啸林。”
然后他将听筒摆在残局边,示意徐天坐下,徐天坐下略微观察了一下,开始拈子落,拈子出。
料啸林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喂?谁!”
影佐道:“是我,等一等。”
老料捂着电话,对大头说:“你别动。”
大头立在他面前,老料示意他接着说。
大头面对如此情景只好见风使舵,一股脑都交代了:“药好像是一个叫土宝的人从金爷手里买的,那天我和铁公子正好值勤班缉查……”
“正好?再说一遍。”
大头已经开始冒汗,“料总,你们大佬的事体,我怕说不好祸水弄到我头上。”
老料斥他:“瞒七瞒八才有祸水,想死啊你!”
另一厢,徐天取出棋盘上最后一粒白子,影佐放下手里的棋谱,拿起听筒,“今天晚上请我到仙乐斯喝两杯威士忌。”
影佐去挂上电话,跪坐在徐天对面,“……老话重提,也不是老话,一直想的事情,来帮助我成就大日本帝国大东亚事业,我委你以新政府筹备组副组长的职位,这样你的朋友也是我们自己人了。”
徐天平静地看着影佐,“我有工作。”
“换个更适合的工作。”
“那就做汉奸了。”
“不愿意?”
“……我愿意做的事情很平凡,三番两次向你解释过。”
“今天是你主动来找我的。”
徐天顿了顿,语气不见一丝波澜,“我只有铁林一个好朋友,他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这个世上不多了,我想保护他。”
影佐饶有兴致地看他,“你是知道天高地厚的。”
“很知道。”
“所以你这种人会害怕。”
“对。”
“所以不敢来帮我,也不跟我作对。”
徐天颔首微笑着,“你把我心里的话都说了。”
大头不住拭着头上的冷汗,“……金爷之前来过一趟麦兰捕房,叫我们去缉货的。”
老料冷笑着,“那就是想黑吃黑了?”
“是。”
“黑吃黑货也不能到他手里。”
“金爷本来没想留那批货,好像要拉到别的地方给另外一个朋友。”
“另外一个朋友?谁?”
老料点燃了一支香烟,端详着不断升腾的青烟。
“这个我不好乱说,肯定是金爷和铁公子都认识的朋友。”
“……那货怎么又缉回捕房来了,铁公子不是在吗?”
“我也不晓得,本来说好缉到货,让金爷的人来把车开走,是铁公子不情愿非要把车子开回捕房,可能铁公子和金爷没有说好。”
“你们收钱了?”
大头一点也不敢隐瞒,“金爷给兄弟们一些辛苦钱……”
“他们俩那个朋友是不是徐天?”
“这个当时真没有听到。”
大头已经要吓得魂飞魄散了。
“今天问你的话不要出去说。”
“打死也不说咯,这件事本来跟我们跑腿的没关系。”
“……如果我把不计较你朋友铁林,当成你来帮大日本帝国做事的一个交换条件呢?”
徐天沉默着,他早该想到这件事不会那么容易。
“不然铁林会死。”
影佐步步紧逼,徐天指了棋盘,“刚才你答应我了。”
“这些年一直在参残局?”
“没有这份闲心,只是从前在日本无事时看看棋谱。”
“当我随口叫你参这局棋的时候,并不以为你能解开,所以我也没有准备答应帮你朋友的忙,但五分钟就参开了……你很恐怖。”
徐天淡淡地说:“棋局无非就是逻辑考虑。”
“你不是常人,所以不配有常人的生活,如果要保护你身边的人,那首先你必须不是常人。”
影佐迫视着徐天。徐天抬头同影佐对视,语气里微起波澜,“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影佐可怖地笑了,“你是来替朋友说情的,还是替自己?”
“替朋友。”
“田丹小姐也是你的朋友。”
徐天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影佐威胁,这是徐天的底线。徐天看着影佐笑得含义不明,眼中恨厉如刀,从牙缝里挤出两字:“……影佐。”
影佐笑得云淡风轻,“我尽量先不难为铁林好不好?但你要给我一个交代。”
“什么样的交代?……好,等这件事过去。”
“刚才我已经约料啸林到仙乐斯,你听见了。”
“谢谢。”
“我会再找你。”
“只要我的朋友过了这一关。”
影佐笑着,徐天不想再同他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他感觉到影佐针扎似的目光盯在自己的背上,徐天神情一凛,脊背笔直地朝门口走去。
徐天从司令部出来,飘也似的走到对街,他扭头望向对街的司令部,那里有日本宪兵岗哨,街上间或有士兵。
温顺食草的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如果影佐再这么紧逼,徐天真想干脆拼了。只要他下定决心,三天之内把这里直至小半个上海弄个底朝天也不是太难,但往后就得远走高飞。母亲怎么办?留她在上海肯定没命。带着一起浪迹天涯?同福里是徐家的根,将母亲拔了根离开故屋故人,估计走不多远也要疯掉,关键这也不是徐天想过的日子,他享受朝九晚五故人故里,实在狠不下心弃了眼下一切重拾旧业。可恨的日本人,可恶的日本人!有没有办法把自己分成两个?一个活在三角地菜场和同福里两点一线,一个索性就投入杀仇雪恨之间……最大的问题,是半辈子终于碰上一个打算深爱的人,本来中间只横着她的未婚夫,这可以假以时日慢慢化解,现在又横上了影佐的威胁,影佐说不定真会因为徐天而杀了她……可恶的日本人!无论如何,先保铁林无事,再让田丹走,徐天不知怎么张嘴向田丹说,他还没说心里已经又乱又难受……
徐天回到同福里收拾了简单的铺盖,将饭菜装到饭盒里,徐妈妈从屋里跑出来,“你到底要做啥?”
“同你讲了到捕房陪铁林说说话。”
徐天将这句话说得稀松平常。
徐妈妈忧心忡忡地看着徐天,“说话就说话,把铺盖都打过去,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坐监牢了。”
“他就带一张毛毯,万一到后半夜冷呢。”
“你干脆睡在捕房好了。”
“那我再拿个枕头。”
徐妈妈拔高声调,“天儿!到底出啥事体了?”
徐天温和地握了握姆妈的手,“就是铁林心情不好,我是他好朋友。”
徐妈妈狐疑地看他,“真的?”
徐天眨了眨眼睛,看起来一切无恙,“真的。”
“铁林惹了啥事体,你不会沾上祸水吧?”
“要沾上也没办法。”
徐天用力把铺盖用绳子系好。
徐妈妈瞪大了眼睛,“啥?!”
徐天低声笑了,“没祸水,啥祸水也没有。”
“不要骗我。”
“放心好了。”
“田小姐回来怎么同她讲?”
徐天微微一怔,调转目光,“……同她有什么好讲的?”
“你不在家人家说不定会问。”
“她又不是我们家人,是租房子的房客。”
“啊?”
徐天背起铺盖拿着饭盒出门,“啊啥,说不定过几天不租搬走了。”
徐妈妈紧追了两步,又忽然停下,看着儿子往同福里外走着的背影,嘟囔道:“……说话跟神经病一样。”
方氏夫妇把买回来的玻璃电缆放在地上,方长青在自己的皮鞋底部挖好了一个小坑,折断金刚钻木柄,将金刚钻头嵌入,然后他站到玻璃上去,用脚划,好容易划出一条线,金刚钻头就掉出来。
方长青抬起脚,方嫂将金刚钻塞回去,才刚走了两步,又掉出来了,俩人抬头看着一边的田丹。田丹将刀片递过去,长青又把刀片嵌入另一只鞋底已开好的细槽,走到电缆上,用脚划动,电线刨开一点口子,刀片就折了,并且从鞋底掉出来。
田丹沉思着,“……仙乐斯电缆线是贴墙角的,这样刨太容易了。”
“容易?一刨刀片也掉出来,还贴墙角?”
方长青按捺不住,“我看最容易就是走到料啸林面前一枪。”
方嫂看着方长青,他面上一哂,“……反正这个办法行不通。”
“明天再试试,我回去想办法。”
田丹的脑海里闪过很多念头。
金爷拎了一些吃的到了巡捕房,铁林狼吞虎咽地吃着,饭盒边放着手枪。
“好不好吃?”
铁林嘴里塞满了食物,口齿还算清楚,“再守两天,人都吃胖了。”
“这样何苦来,你不在人就跑了?”
金爷坐在他对面,跷着二郎腿,看着他吃东西。
“我不在人肯定被他们带走。”
“法总来过没有?”
铁林摇了摇头。
“日本人呢?”
“跟公董局的人来过一次,也没再来。”
“料总呢?”
“早上来过。”
“……来过就走了?”
“他要开门带人,我说他开门我开枪。”
金爷吓了一跳,“开了?”
“门没开,枪开了,子弹洞在墙上,喏。”
铁林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柳如丝打出来的洞。
“……铁林,外面半个中国都是日本人的,你管得过来吗!”
金爷推心置腹地跟铁林说。
“外面管不过来,这间捕房里面归我管。”
“告诉你一个道理,这个世道保命最要紧。”
“金哥,你是说我快保不住命了?”
金爷“啧”
了一声,“你怎么好话当坏话听呢?”
“这个世道保命第一要紧,挣钞票第二要紧。”
“哎对了,除这两样以外再没要紧的事了。”
“……金哥,我晓得你仗义,但这件事劝不动我。长谷当我面杀过人,这回又撞我手里,再没个说头由他走,这身衣服不要穿了,捕房也好关门了,我之前的年头白活了,我爸爸、我爷爷一辈子的脸都让我丢尽了。”
铁林认真地跟金爷说。
“……你真对料总开枪?”
“没有对准他开,也差不多。”
金爷仰头长叹,“祸水大了。”
“有多大?说到底就是抓了日本人不肯放,就不相信我这个做巡长的倒还没命了。我没命,我爸爸归你养,说好了。”
“不要晦气。”
“对啦,跟你说一声,早上柳小姐来过,开枪的时候她也在。”
金爷一愣,“……她怎么晓得来。”
“天哥叫田丹姐找你,在仙乐斯正好碰见她。”
“她倒是比我跑得都快……晚上见到要好好谢她。”
“自己人谢啥。”
“你同她自己人了?”
铁林嘿嘿一笑,又埋头吃饭,“你和她自己人,她是我姐姐。”
金爷笑着站起身离开,“那你慢慢吃吧。”
铁林鼓着腮帮子点了点头,金爷出捕房便没笑脸了,迎面撞见徐天,面上又堆上了笑,他打量着徐天手里的东西,同徐天打了个招呼。
“铁林在?”
“钉在那里不肯动,我刚给他买了吃的喝的。”
“我劝劝他。”
“你劝他肯定听。”
“晚上料总去仙乐斯你也帮铁林说说好话。”
“好……料总晚上到仙乐斯来?”
“影佐也要去。”
“你怎么晓得。”
“我刚刚去过影佐那里,他答应和料总谈谈不难为铁林。”
“他的人铁林关着,他倒要和料总说不难为铁林?”
金爷奇道。
徐天沉默着,看着金爷,金爷暗暗审视着这个穿着棉袍,总是一副倦怠样子的青年,“……天哥你的面子到底有多大,不到关键时候真是看不出来。”
“这次铁林祸闯得不小,我要是料总说不定咽不下这口气。”
“他朝料总开枪了。”
“早上我也在。”
金爷慨叹一声,“你说说他何苦来?天哥,你带的不会是铺盖吧?”
“毯子,怕晚上冷。”
“……我晚上过不来。”
“你应酬就好。”
徐天笑了笑,绕过金爷往里走。
田丹下班回到了同福里,经过里弄口老胡的修鞋摊子,她又折回去,到老胡跟前冲他比画,老胡不明所以,小翠走出了,靠着门口嗑瓜子,“啥事体田小姐。”
“想向胡伯伯要一点补鞋子的胶水。”
“鞋子坏拿来修好嘞,隔壁邻居又不会乱收你钞票的。”
“我鞋子没有坏,讨点胶水做别的事用。”
“早点说嘛。”
小翠向老胡比画,老胡明白了,热情地找出个小瓶子倒鞋胶,然后示意胶水该怎么用。田丹在一边含笑看着,小翠突然问,“田小姐,你打算啥辰光嫁给徐先生。”
田丹脸红起来,小翠打趣道:“哎哟哟,脸又红,同福里哪个不晓得你们两个是一对,别人不晓得我最晓得了。唉……田小姐,你是外来人眼睛比别人看得清,你一定要同我讲一句实话,你讲出来我肯定要认真听的。”
“讲什么?”
“我嫁给陆宝荣到底有没有意思。”
田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陆宝荣好还是老马好?”
田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问你也没用,晓得胶水怎么用了?”
田丹点点头,把胶水握在手心,“谢谢。”
金爷站在大玻璃前,下面舞厅还没有开始热闹,金爷侧过脸问小白相:“柳小姐没有来?”
“还没有。”
“料总和影佐先生可能要过来。”
小白相心领神会,“我去给料总准备冰块。”
老铁在卧房里躺着,听见外面堂屋有声音,从里屋瘸出来,直着嗓子喊:“谁,哪个?”
萍萍正在堂屋里拾掇,老铁出来了吓了一跳,问她:“你是啥人?”
“我家小姐知道铁叔腿脚不方便,给你送饭过来,吃完摆在这里,晚上我过来收。”
萍萍一副机灵样子。
“你家小姐是谁?”
“柳小姐。”
老铁一怔,他没想到柳如丝还会再登门,“……她人呢?”
“在外面。”
老铁瘸到门口去,萍萍过去扶着。
柳如丝正坐在黄包车里,留意堂屋里的动静,却不防老铁一瘸一拐地出来。
柳如丝赶紧下车扶他,“铁叔,你怎么出来了。”
“看看谁给我送吃的。”
“除了我还有谁。”
“……费心了。”
老铁想起上次的事情还是略微有些尴尬。
柳如丝早已经不介怀此事,盈盈笑着,“是铁林叫送的,晚上再过来送宵夜。”
“我没有吃宵夜的习惯。”
“那就算了,明天给他送早饭,顺道也带一份过来。”
“柳小姐……谢谢你。”
“待在家里不要乱担心,有啥事我第一个跑过来告诉你。”
柳如丝把老铁搀回堂屋,老铁看着她也不知说啥好。
柳如丝叹息一声,“叫你不要乱想,你看看你现在就开始乱想,萍萍走了。”
萍萍应了一声和柳如丝离开,老铁愣在堂屋的圈椅里好半天。
徐天去捕房至今未归,到了晚饭时候,家里只有徐妈妈和田丹两人吃饭,田丹显得有些出神。
徐妈妈一直忧心忡忡地在叨唠,“……前天老铁来说他儿子抓了个日本人,天儿今天就把铺盖抱到铺房去了,问他只说叫我放心,我心怎么放得下,你肯定比我知道得多一些,到底出啥事了,是不是不去都不行?七八年天天睡在家里,拢共一次到外面睡,倒是去捕房……有没有在听?”
“……听到了。”
“你晓得是啥事体吧?”
“铁林抓了一个日本人不肯放,和徐先生也没关系。”
田丹安慰着徐妈妈。
“铁林抓日本人不放,天儿去有啥用,莫非叫他把人放了?”
“……我也不晓得,徐姆妈我到隔壁去一下。”
田丹突然放下饭碗站起来,匆匆出门,留下讶异的徐妈妈自己一个人在家。
老马正在扫地,田丹进来,“马师傅。”
“田小姐?有啥事体。”
“我想……”
“理发?你这只头是我弄不来的,我这里剪剪短小平头,烫头倒是也好烫,可是药水用光了……”
“马师傅,我想看看你剃头用的剃刀。”
“做啥?”
“我看看。”
“在台子上,小心啊,快得很。”
“多少钱?卖我一把好不好?”
“你买去做啥用……多少钞票?”
田丹掏出两块钱给老马,用油纸包包好剃刀握在手里,脚步轻快地回到徐家。徐妈妈见她同刚才分明是两个人,忍不住问她:“手里啥东西?”
田丹抿嘴一笑,“没啥,我上去了。”
“天儿刚才出门说话怪里怪气的。”
徐妈妈看起来愁绪满腹。
“说啥?”
“说你过几天说不定不租房走了。”
田丹低头笑着没说话,“你们两个吵架了?”
徐妈妈关切地问。
“这两天都没看见他。”
“真的没事?”
“没有。”
“真的?”
“我和他啥事也没有。”
田丹一边说话一边上楼关门。
徐妈妈这下更忧愁了,“……一年多,变得啥事也没了?”
仙乐斯又到了歌舞升平的时候,大厅里如往日般熙熙攘攘觥筹交错,梵婀玲的声音细细缠绕在立柱之上。老料进来,随行手下散开,老料到角落坐入他的专用位置,位置后面的鱼缸里几条鱼在游荡,鱼缸后面墙角电缆一切如常,舞厅灯光闪烁,柳如丝登场。
金爷斜在大班桌后面,一支雪茄无声无息地白白燃着,小白相推门进来,“金爷,料总来了。”
“柳小姐来了吗?”
下面音乐顿停,柳如丝的歌声响起,音乐附和再起。
“……下去。”
金爷冷冷道。
一直弓着身子的小白相抬头看了金爷一下,“金爷心情不好?”
金爷瞟了小白相一眼,小白相赶紧又躬身站好,“要不要这两支曲子唱好,我把柳小姐请上来?”
“不用,等下影佐先生到了,来叫我。”
“晓得。”
侍者举着威士忌酒和一只装好冰块的水晶杯,穿过舞场来到老料的位置,酒入杯,老料烦心地端杯入唇。
老料烦闷地喝着酒,然后看到了影佐,侍者将影佐引过来,老料起身迎接。
“喝什么?”
影佐换了一身竖斜条黑白色西服,如果忽视他时常闪过精光的眼睛,大家都只当他是普通生意人。老料举了举杯子,“威士忌。”
“长谷君关在你的捕房里,你倒有闲心喝酒听歌跳舞。”
老料装作一副惶恐的样子,“影佐先生不要开玩笑,这不是你约我过来的吗,我没有这个心思。”
影佐唤来侍者,打着响指,“我也来一杯威士忌。”
侍者很快把酒端来,影佐饮了一口,“今天徐先生到我那里给铁林说情了。”
“……他和铁林是朋友。”
“徐先生和我也是朋友。”
“就是说长谷我不用管了。”
“料总和日本国不做朋友了?”
“……当然做,日本国用得上我料啸林的地方,什么时候含糊过,我把日本国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情一样。”
“那长谷关在你属下,我要人怎么这么费劲?”
老料被难住了,不知怎么应对,影佐悠悠说道:“听说铁林拿出枪,你就把钥匙收起来走了。如果总华捕还镇不住一个分捕房的巡长,我们还怎么合作?你的能力太差,以后还不如找铁林这样的人做事,把你和三井商社的买卖转给他,把新政府的位置给他坐,料总你看行不行?”
老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影佐先生找我到底是要长谷,还是保铁林?”
“铁林是你的人,你都拿他没办法,还用我保吗?”
老料被影佐几句话激得羞愤难当,“他离死不远了,我找人做掉他!”
影佐笑了,“法租界总华捕杀分捕房巡长,这事你能做?”
“影佐先生说能做就能做。”
“我管不到法租界的事。”
“徐先生和你是朋友,他今天跑到你那里说情了。”
“我不是来和你商量了吗?你要觉得反正拿铁林没办法,那我也只能顺手给徐先生一个面子。”
“……那就做了铁林!”
“做得了,料总就还是法租界的料总。”
“早就想弄死他了,像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
“千万不要让铁林先做掉你。”
老料涨红了脸还要说什么,影佐向他身侧招招手,“金先生过来坐。”
金爷赶紧摆手欲离,“不坐不坐,我……”
老料喝住他,“站住!你站多久了?我专门挑了只后面没人的位置,你也能跟个鬼似的在旁边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刚刚过来影佐先生就打招呼了,啥话也没听见,你们谈大事,我叫他们来倒酒。”
“站住!……还叫他们来倒酒,架子大了,我到仙乐斯坐坐,你给我倒酒都不行?”
老料刚在影佐那里吃了个瘪,只能朝金爷发火。
金爷不明就里,只见老料面色不善,只能上前倒酒,讪笑着,“我就是专门给料总倒酒的。”
老料将杯子划到地上,酒洒了半桌子。金爷忙不迭地起身,“我叫他们来收拾。”
老料斜着眼睛看他,“叫谁来收拾?”
金爷赶紧蹲下去收碎杯子,“我收拾……”
影佐一声不吭地看着。
老料俯下身子到金爷耳边,“昨天你兄弟铁林朝我动枪了晓得不?”
金爷茫然地说:“不晓得,真的?”
“他威风得很。”
“他脑子有毛病。”
“你们是兄弟,他威风你也要威风一些。”
“在料总面前绝对不敢,我有今天都是料总抬举,没料总我屁都不是,今天做仙乐斯老板,明天就在马路上混了。”
老料拍了拍金爷,牵牵嘴角,“算你懂事。”
金爷见老料出了笑脸,心稍稍放下,“别的不敢说,就是懂事,我给你拿只新杯子去。”
金爷跑开去,影佐不咸不淡地说:“何必对下面兄弟这么大火气。”
老料站起来,“影佐先生有兴趣再坐一会儿。”
“不要只会发火,忘了刚才你跟我吹的牛皮。”
老料面色阴郁,“老虎不发威当我病猫,让影佐先生看看老料是什么人。”
言罢老料带着手下离开,影佐一动不动坐着,拿起酒杯饮酒,金爷拿着一瓶酒一只杯子回来,发现料总已经不见踪影。
影佐示意他坐到身边来,金爷赶紧摇头,“这是料总的位置。”
“反正他也不在,坐。”
金爷从旁边拖了张椅子过来,欠身坐下。
影佐看着舞台上,是一个没见过的女歌手,侧过头来问:“柳小姐不唱了?”
金爷心里正犯嘀咕,不知道影佐要怎么为难他,没想到影佐跟他说这件事情,赶紧说:“影佐先生要听,我叫她回来再唱两支。”
“不用了,刚才料总和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听见几句,没听明白。”
“料总要杀铁林。”
金爷心里一紧,咧了咧嘴,“……料总气头上说说,铁林的爸爸和料总是结义兄弟,等气头过去就没事了。”
“你看得出料总怕我吗?”
“看得出。”
“为什么?”
金爷不知该怎么说,影佐看着他为难的样子笑了,“因为他要为自己的未来想,租界过不了几年也是大日本帝国的,他的未来要靠我,所以怕我。”
“料总想事情长远。”
“知道铁林为什么不怕我?”
“他……他那个人从来不往长远想事情。”
“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料啸林想要的东西多,他的鞋子就多,铁林是光脚的,所以什么都不怕。”
“影佐先生看得明白。”
“金先生是光脚的还是穿鞋的呢?”
金爷愣了片刻,拉起裤腿,“当然要穿鞋,刚擦过油的小牛皮尖头皮鞋,以前混马路想也不敢想鞋子会这么锃光瓦亮。”
影佐笑得肆意,“你真聪明。”
“影佐先生问我穿鞋还是光脚,就是要抬举我了。”
“以后我要对你另眼相看。”
影佐向金爷举杯示意。
金爷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满杯威士忌,惶惶恐恐地一饮而尽,“影佐先生不会看错的。”
徐天坐在捕房里,却也不同铁林聊天,铁林说十句话,他才吱一声,最后铁林精疲力竭地指了指扣押室,“开门让你看看?现在没人,打一顿给田丹爸爸妈妈出气。”
徐天不吱声,铁林无奈了,“哎,天哥你来是做啥的?要是连话都没有,不如回家里去睡。”
“我不来怕你这里出人命。”
“开玩笑,人关在里面钥匙在我腰上……”
“一年前,仙乐斯的老七也关在里面,不是照样死了。”
铁林一听这件事情还很羞恼,“老七是自杀,日本人自杀我们倒高兴了。”
“他死了你也活不成。”
“为啥?”
“钥匙在你身上,你说得清?”
铁林被噎住了,徐天轻笑着睨他一眼,“你坐下,跟我说说是怎么抓到长谷的。”
“马路上碰到的。”
铁林拉了张椅子,反着跨坐在上头。
“这么巧?在哪里碰到?”
“维尔蒙路。”
“维尔蒙……田丹的药店附近?”
“不远,不过我先在大三元撞见他,后来在维尔蒙路又碰到的。”
“碰到他正好在杀人?”
“看到的时候好像在等人,我躲在后面,等他走出去我才跟上去,到他旁边,一个人已经躺在地上吐白沫断气了。”
“断气的那个在总捕房?”
“说是要验尸。”
“他穿什么衣服?”
“长谷?他穿着西服三件套。”
“哎呀没说他。”
“……那个人戴狗皮帽,棉手套两只从脖子挂到前面,灰布长棉袍,手边还有一只皮箱子。”
徐天顿了顿,低声对铁林说:“铁林,人不是长谷杀的。”
铁林愣了,小声反驳,“你又没看见。”
“你看见了也等于没看见!”
铁林很不服气,喉头一滚,把想说的话又咽下去了。
“长谷往外走的时候,对街是不是还有一个同伙?”
“有一个,我到长谷旁边他也到了,肯定在附近不远。”
“你跟在长谷后面,他站住你赶到不会差一分钟,这一分钟里面他动手杀人能看到动静,但你到旁边看到人已经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当街杀人有很多办法,要把一个人弄到口吐白沫死掉很麻烦。何必选这么麻烦的杀法?”
“天哥你好麻烦啊,要不你直接进去问问长谷。”
“我了解影佐长谷的做事方法,两个人交叉接近最多是抓捕,杀人要保持距离便于脱身,长谷不用接近到目标身边,那个人是自杀的。”
“……为啥要自杀?”
“因为他不是普通人,普通人不会被日本人从火车站就一路跟踪。”
“火车站?”
铁林越听越糊涂。
“十一月份,住在上海的人谁戴狗皮帽用棉手套?就算外地来停留两三天,找到旅馆再出门也会摘了狗皮帽和棉手套,起码放下皮箱。那个人刚刚下车到上海。”
铁林不太服气,“那也可能是从码头来的。”
“水路从南边来,火车来自北方,从碰到长谷起你就糊涂了,不相信现在进去问一问,从火车站他就跟踪那个人。”
铁林愣了片刻,站起来掏钥匙开门,不一会儿,脸色灰白地从押房出来,怔怔地锁好门,“是从火车站就开始跟了,死掉那个是什么人?”
“那是什么人我们不操心,你只要弄清楚那个人是自杀的。”
铁林突然激动起来,嚷嚷道:“自杀凭什么?好端端走在马路上碰到两个日本人就自杀了,碰到别人怎么不自杀,说出来鬼相信!”
徐天只淡淡地看他一眼,“验尸结果出来要是自杀呢?到时候你怎么收场?”
“我不用收场,到时候总捕房说是自杀我还不一定相信呢!何况现在什么说法都没有,人抓回来,今天来一个明天来一个要带走,把我当啥人?开枪都是轻的,明天老子火起来再有来带人的当同案同伙关起来你信不信!有本事跟我说道理,说不出道理大家只好拼性命,看谁比谁硬,到头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信不信天哥?”
徐天无奈地笑了笑,诚恳地跟他说:“……铁林,从日本回来七年多我只交过你一个朋友。”
“朋友要那么多做啥,有我一个就是了。”
“有酒么?”
“有。”
铁林忙不迭给徐天拿来小半瓶酒和两个小酒杯,徐天闻着酒杯。
“里面没有酒,闻闻也过瘾头?”
徐天伸过酒杯,“给我倒一点点。”
铁林给徐天倒了一点,徐天嫌多,又倒了一些回去。
“还是等于没有倒。”
“闻闻味道已经有些醉了。”
铁林撇撇嘴,“跟你喝酒一点也不痛快。”
徐天脸色已经开始泛红,“答应我一件事,总捕房验尸结果出来要是自杀,把长谷放掉。”
“这件事你为啥介积极?我自己摆得平。”
铁林抬手就是一杯。
“……不单这件事,以后怕是我要积极的事越来越多,再也清静不成。”
徐天借着酒劲,把心里的满腹愁绪都翻出来,哽在喉头,不上不下,说不得咽不得,急不得缓不得。
铁林有些歉然,“我拖累你了。”
“不是不是,是影佐,他故意的,把长谷丢在你的捕房,好让该跳的人都跳出来,我其他都不怕,就怕你和田丹和姆妈,不对,我什么都怕……不要把我也弄火了!”
徐天越说声音越大,最后把酒杯往桌上一掷。
铁林看着徐天这副样子惊呆了,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背,“你不会闻闻酒气真醉了?”
“又不是没醉过。”
徐天闭了闭眼睛。
一会儿工夫,小半白酒已经都被铁林喝掉,他大着舌头说:“天哥,我破案子有长进吧?”
徐天半闭着眼睛,“不关我事。”
铁林伸出手指,用拇指掐着食指尖比量着,“只有一点点长进,根子上的道理还是不明白,反正一晚上也没别的事,你跟我说说,要不然以后我还是只看得出皮毛。”
徐天摇了摇头,含混地道:“不想说。”
说着摊开毯子将自己裹起来,在长椅上躺倒了。
“喂,才啥辰光就睡?回同福里睡好了,天哥?”
那厢徐天的呼吸已经渐渐平稳,恼得铁林直接举起酒瓶一饮而尽。
铁林去掩了捕房大门回来,在黑暗中的长桌上躺下,“天哥我知道你没睡,这么硬的椅子睡得着才怪。”
徐天侧着身子在黑暗中闭着眼睛。
“明天不要来了。”
“你一天不放人,我天天都来。”
“……长谷杀田丹姐一家你恨不恨?”
“恨死我了。”
“……好了,要是总捕房验尸结果是自杀,我就放。”
“来日方长,有仇有恨不在一时。”
“你说七年多没交过一个朋友,我也没交到过你这么好的朋友,还有金哥……当时真该拉你也一起结义。”
“我不结义。”
“为啥?”
“没意思。”
徐天再次陷入沉寂,任铁林怎么同他说话也不开口。
大玻璃下面,舞厅已人空,金爷陷在大班椅里慢慢转着圈。
金刚嘴里嚼着东西进来,“哥,要没什么事去睡了。”
金爷没作声。
“明天要不要给铁公子送吃的到捕房?白天你说要送的……哥?”
金爷像是没听到,也没看见金刚一样,他顾自转着圈,一圈又一圈。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上午,徐天抱着毯子进来,眼底泛青,徐妈妈担心得几乎一夜未眠,从屋里听见动静赶紧出来,“回来了?再不回来姆妈要到麦兰捕房找你了,哎吃点泡饭。”
“吃过了,我睡觉,不要叫我。”
“昨天晚上没睡啊?”
徐天还没说话先打了个哈欠,“没睡好,菜场请好假了,田丹呢?”
徐天满脸疲惫。
“还晓得问田丹,喏,她给你的怀表,说是又坏了叫你修。”
徐天接过怀表,进入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千万小点声啊。”
“脏东西不要放在床上啊。”
徐妈妈跟在徐天屁股后边嘱咐着。
田丹进到药店后库,反手掩上门,从包里拿出油纸包摊开,里面悉数放着鞋胶和剃头刀。方长青过来,拿起剃头刀端详,“这干什么用的?”
“把金刚钻头粘到鞋底凹槽里就不会再掉,剃头刀折断,一样塞到鞋底里粘牢,剃头刀背厚,刨不断。”
方长青接过来,看了看,“……我去试试。”
说着话方长青往楼上去。
“鞋胶剃头刀哪来的?”
田丹笑得腼腆,“从同福里邻居铺子里要的。”
方嫂赞许地看她,“你真行。”
“我就想早点杀掉料啸林,好杀长谷给爸妈报仇。”
方嫂看着她这副表情,还是有点不适应,“外人真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性子。”
田丹笑了笑,“……店门开了吗?”
“没有。”
田丹往前面走过去,“我去开。”
金爷在卧室里睡着,一只手拍他的脸,金爷反复将那只手掸开,那手越拍越重,最后几乎是抽了他一耳光,金爷翻身而起,正欲暴怒,见床前的是料啸林。
老料拉长了脸,“醒一醒,到外面有话说。”
金爷睡眼惺忪地走进来,后面跟着同样也还没睡醒的金刚,老料坐在大班椅里,脚跷在大班台上。
“……料总,这么早啥急事?”
老料冷冷地说:“你现在派头很大,身边还要带个人。”
“觉都没睡醒,我派头再大也不会比料总大。”
“养一条狗都比养你要好。”
老料斜眼睨他。
金爷看了一眼金刚忍下气,“料总有什么吩咐。”
老料看了看金刚,“你出去。”
金刚梗着脖子,“我不出去。”
老料有些惊讶,金爷也没什么反应。
“想死?”
老料怒意渐起。
金刚浑不吝地说:“我哥都没叫我死,我不想死。”
老料抄起桌上茶杯朝金刚扔过去,茶杯砸到墙上,瓷片四溅,“滚出去!”
金爷耐住脾气,吩咐金刚,“……出去。”
金刚鼓着气出去,老料阴郁地看着金爷,“交代你办一件事。”
“料总吩咐,马上办。”
“下午等我电话,这件事要你亲自办,下面人办不来。”
“我自己办,保证办好。”
“办不好,以后你就不要在租界做人了。”
“料总话说重了,以后我肯定要在租界做人的,所以你交代的事肯定每一件都办到办好。”
“做掉铁林。”
金爷一愣,半天没回过神来。
“做掉你兄弟铁林。”
老料见他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
金爷如坠冰窟,冷汗涔涔,“……啥辰光?”
老料如催命厉鬼般吐出二字:“今天。”
同福里,和衣而卧的徐天惊醒,田丹那只怀表还握在手里。徐天猛地坐起来,看着周围的陈设环境恍惚了片刻,又躺回去翻了个身重新睡着。
“料总,为啥这么绝……铁林也是一时气头。”
“他已经爬到我脖子上拉屎了。”
金爷好言相劝,“要么我再找他说说。”
“你再找他说说?”
老料短促地冷笑了一声。
金爷越说越没底气,“说说……”
老料站起来,“你去吧,我叫别人办。”
“哎哎料总,我心里过不去。”
金爷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这种事有的是人办晓得?”
“晓得……”
“别人办,你明明晓得却装不晓得,过后给兄弟收尸,心里就过得去了?我当你是自己人才叫你办的,想清楚!从前也不是没做过杀兄弟的事,七哥死在这张椅子上,老八你一刀抹了脖子,这么不容易才坐到今天这只位置,除非不想要了,明天就离开上海回苏北老家种地。”
金爷说不出话来,老料站起来,“你出来到底是不是混码头的?”
金爷一咬牙一狠心,“是。”
“不只我要杀铁林,日本人也要他死,他挡住了我以后的财路官路,也挡了你的发财路。”
字字句句都从老料齿缝间挤出,他自是恨极了铁林。
“日本人也要铁……他死?”
“要不要再去问问影佐先生!”
老料抓起电话塞到金爷手里,金爷忙不迭地给电话扣上,“我就听料总的,影佐先生怎么会理我这种小兵小将。”
“下午三点候在这里听我电话。”
老料离开,过了好久,金爷还愣着一动不动。
方长青拿着皮鞋下来,他已经在两只鞋底分别挖好了两个恰好能塞入金刚钻和剃刀的凹槽,“胶呢?”
方嫂将胶递过去,方长青将胶抹到凹槽里,然后准备塞入金刚钻。田丹夹着毛线从前面过来,“不要粘,我特意问过,鞋胶要晾一下再粘,马上粘不牢,晾两三分钟就可以。”
同方长青交代完,田丹和方嫂一起回到前柜,“方嫂,平针上钩十字绞是不是这样。”
“怎么又拆了?”
“我想中间织一条十字绞会好看一点。”
方嫂看着田丹犹豫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这么织一条围巾织到什么时候。”
田丹看方嫂笑,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反正他也不着急围,这几天人都看不见。”
“菜场里忙?”
“不是,这两天长谷不是关在麦兰捕房吗,昨天晚上他到捕房陪铁林去了。”
“徐先生要去捕房做啥?”
“我也想问他,可能是怕铁林出事情。”
“长谷要一直关在捕房不放,我们也动不到他。”
“只要他在上海就有办法。”
“……田丹,杀人你不怕吗?”
田丹咬着下唇,“我又没看到人死在我前面,再说他们都是坏人。”
方嫂顿了顿,拿过围巾,“哎我帮你织吧。”
“不不不……”
田丹脸上红了,“还是我自己来吧,我想自己给他织。”
“哎哟哟哟,那好吧,我教你。”
金爷的车停在柳如丝家前,金爷靠着车身抽烟。
金刚抱怨道:“哥,你都站十多分钟了,到底找不找柳小姐。”
金爷没说话。“哥,料总对你那样说话我心里火很大。”
金刚特别认真地说。
金爷吐出几个字,“我火比你还大。”
“迟早我弄死他。”
金刚的恨意渐现。
金爷瞟着金刚。
“不信?我迟早弄死他。”
金刚挺了挺胸脯。
“现在几点?”
“十二点多,快吃中午饭了。”
“两点钟以前回仙乐斯。”
金爷说着话拿着个袋子往门口过去,按响门铃。
萍萍过去开门,“金爷。”
“柳小姐呢?”
“到捕房给铁公子送饭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金爷走进去,大剌剌地坐下,“……泡一杯咖啡过来。”
铁林进扣押室看着长谷,铁林动一动胳膊,长谷便条件反射地缩起来。“我问你,老实说,维尔蒙路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长谷瞧着铁林狰狞地笑起来,铁林扬了扬胳膊,长谷闪到墙角。
“说!”
“铁巡捕……”
铁林纠正道:“铁巡长。”
“铁巡长,我看不起你,你好像很厉害,其实胆子很小,我敢杀人你不敢,像这个地方,我高兴就来不高兴就走,你关不住我。你既然这么恨我,为什么不在这里一枪打死我。”
“法律懂吗?”
“维尔蒙路的人不是我杀的,但一年前在麦琪路,那两个人我杀的,按你的法律我早应该死了。”
铁林被他戳中痛处,心头火一拱一拱的,平生最恨有人藐视正义,何况这个人还一而再而三触及他的底线。
“法律?我认为你是用法律做借口掩盖胆小懦弱。你根本不敢杀人,不然我关在这里会很害怕,怕你随时要我的命,而我一点都不怕。”
铁林哑口无言,烦躁地在地上转了一圈,起手给了长谷一拳。长谷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说:“……如果我们两个人换一换,我肯定早把你杀掉。在中国我们不需要遵守法律,大日本是胜利者,我们就是法律。”
“过来!”
铁林暴喝道,“……不要缩在墙角,站好!你再会说现在也关在我的捕房,我代表法律打你这个认为自己就是法律的东西,过来!”
长谷从墙角走出来,走到铁林面前站住,看着他,伸头到他跟前,“来。”
铁林怔着却下不去手,外面敲门声起,“铁公子。”
铁林瞪了长谷一眼,转身出来锁上门,“做啥?”
大头说:“我刚从总捕房过来,尸检报告出来了。”
“什么结果?”
“服毒自杀,下午总捕房可能就来人。”
铁林一颗心越坠越低,正巧这会儿柳如丝拎着饭盒走进来,笑着招呼:“吃早饭了!铁公子的早饭,没你们的份!”
铁林怔愣着站着,众巡捕都不吱声,铁林一腔怒火全朝向柳如丝,“这里是捕房,你当是饭堂?”
大头跑过去接下饭盒,轻轻放到铁林面前,柳如丝被铁林这么一吼,面子上挂不住,轻啐一口,“翻脸不认人的倔货,好心没好报啊!”
铁林烦躁得很,赶紧打发她,“走走走……”
柳如丝委屈得顿时眼圈含泪,拧身就走。
铁林叉着腰抓着自己的头发,“抓错人了?”
大头小声说:“要是自杀就抓错了。”
铁林苦笑着,“那怎么办?”
“尸检报告过来就放了还能怎么办。”
麻杆抢在大头前面说。
铁林双眼斜着麻杆。
到了家门口,柳如丝已经将委屈全部敛起,萍萍把门打开,帮柳如丝脱下翻毛大衣。
柳如丝一进客厅,看到金爷阴郁地坐在沙发里,讶道:“你怎么在?”
“来和你说说话。”
柳如丝往屋里走,“……我换件衣服。”
“铁林的饭还要你亲自送,萍萍都不用。”
“反正我闲在家里没事,再说他的事你也不关心。”
金爷话里有话地说:“我马上就要关大心了。”
柳如丝进入里间,金爷对萍萍说:“你到后面去,不叫你不许出来。”
萍萍看着金爷的脸色,点了点头。柳如丝从里间出来,站在金爷旁边,“说。”
金爷指了指他旁边的沙发,“坐。我跟你说啊,今天我要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那你还有闲工夫到我这里来。”
“我想找个人说说,这种事出来混总迟早要碰到,由不得自己……”
柳如丝扭过头去,“你的事我没兴趣听。”
“可能你有兴趣。”
柳如丝下巴微抬,“一点兴趣也没有。”
金爷叹了一声,“柳如丝,我对你蛮好的,你怎么总是这个样子。”
柳如丝眼里带着挑衅不屑,“我什么样子?跟从前一样晚上到仙乐斯唱歌挣钱,白天在家里睡觉。”
“……你的意思是我没给你实惠。”
“你心里清楚。”
“那换个话头说,你觉得是朋友重要还是挣钱重要?”
柳如丝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挣钱重要,像你们这种人朋友如衣服,今天称兄道弟明天翻脸,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不都是为钱。”
“我是问你。”
“我没有朋友,也挣不到什么大钱。”
金爷直截了当地问:“铁林重要还是钱重要?”
柳如丝调转目光看着金爷,一下子紧张起来,“……你什么意思?”
“你听见了,我想听你说实话。”
“实话?”
“我们俩有啥必要说假话。”
柳如丝狠了狠心,唇角笑容讥诮,“他和我没啥关系,当然还是钱重要。”
金爷将手里那个纸袋拆开,将一份文件递过去,“这是我之前答应你的仙乐斯股份,律师做好了刚刚拿过来。”
柳如丝看了看,惊喜得不敢相信。
“以后你就是仙乐斯的老板了,不要再说晚上去唱歌挣小钱,我死了仙乐斯也有你一半股份。”
“一小半。”
“一小半也是一笔大钱。”
柳如丝伸手去拿,文件被金爷摁住,“……这么简单伸手就拿了?”
柳如丝反问道:“那你要怎么样?”
“你晓得我要怎样。”
柳如丝嘴硬道:“我不知道。”
“我不想来硬的,才到今天也没有碰你。”
“不让你碰,股份就没有是吗?”
“一大笔钱,你后半生不唱也足够了。”
“先给我。”
金爷犹豫了片刻收回手,柳如丝拿了文件,走入里间,金爷喝完杯里的咖啡,站起来,也走入里间。
柳如丝将文件锁入保险箱,金爷反手锁上房门。柳如丝眼里有些慌乱,“出去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脱衣服。”
柳如丝僵在那里,金爷一步步朝她逼近,笑得邪气轻浮,“不要得了便宜卖乖。”
柳如丝往外走,被金爷挡住,两人开始撕扯,撕扯得越发激烈。柳如丝被金爷反身压在床上,筋疲力尽直喘气,金爷一巴掌抽到她脸上,她的脸登时起了一片红印。金爷力大身沉,柳如丝无法挣脱出来,竭力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小手枪抵到金爷的太阳穴上。
金爷被柳如丝的枪逼着从床上站起来,“……他妈这是为啥?我把你当女神供,你该烧高香去!多少人睡过你,七哥也睡过,你本来就是个烂货晓得?”
“从前是从前,现在和那时候不一样了。”
“现在和从前怎么不一样?……有男人了?”
柳如丝把心一横,精巧的小手枪对准自己,眼睛尽红,“对。”
“谁啊?说来我听听。”
柳如丝的一行泪从眼角缓缓流下,是惊恐也是伤心,“说了你也不懂。我有男人,但是他心里没有我,就是这样。”
“……铁林?”
柳如丝坚定地说:“是。”
“你这样有意思吗?”
柳如丝头发散乱,旗袍盘扣也被撕扯开来,妆容被泪水冲花,偏偏神情倨傲,昂首挺胸像女王一样,眼神笃定,“我知道没意思,但我是女人,我单相思,没办法。”
金爷冷笑,“所以不让我碰,所以为了他拿枪对牢我。”
柳如丝把枪往自己太阳穴又抵了抵,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要是碰我,我就死给你看。”
“股份倒是锁柜子里去了。”
金爷嗤笑道。
“那是我的,你动它我也死。”
柳如丝如同要发狂的母豹,死死盯着金爷。
“……还想不想知道我今天要做的那件事。”
“没兴趣。”
金刚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哥,快两点钟了。”
金爷恨恨地看了柳如丝一眼,“咣当”
一声把门拉开又甩上离开,待他一走,柳如丝顿时浑身瘫软,倒在床上,后怕得冷汗涔涔。
法总到总华捕办公室,推开老料的门,“麦兰捕房日本人那个案子,死者尸检报告确定了。”
老料接过来,耐住喜意,“咬毒自杀?”
“你带人到麦兰捕房,放人。”
“您不去吗?公董局也不派人?”
法总指了指报告,“我希望这个人不是自杀,明白吗?铁林巡长是华捕,你解决这件事。”
老料立正站好,“我解决,一定解决好。”
待法总离开,老料抄起电话,熟练地拨号。
此时的徐天打了个惊颤,翻身坐起。金爷阴沉着脸走进仙乐斯办公室,抄起电话,“……料总。”
“大三元订一间包房,我把他活的送进去,你把他弄成死的。”
金爷恍惚着,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匕首,看着匕首的隐隐寒光,想起铁林笑着叫他金哥的模样。老料在那头说:“……不要叫我失望,不然明天你和他两个人都是死的。”
那头撂了电话,金爷放下听筒,喊来金刚:“到大三元订一间房。”
“谁请客?”
“我请客。”
“请啥人?”
“你只管订好房回到这里来就是。”
“我开车送哥过去?”
金爷急道:“你怎么这么啰唆!有人问起来我去哪里,就说不知道。”
躺在床上睡着的徐天再度惊醒,他做了个噩梦,梦见铁林浑身是血,流着眼泪要徐天去救他。徐天到厨房间刷牙洗脸,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张脸的棱角比十年前的看起来柔和许多,徐天用手掬了一把凉水到脸上,暗暗做了个决定。
徐妈妈从外面进来,“天儿起来了?”
徐天从厨房间出来,“有吃的吗?”
“泡饭,炉子上热着,给你盛。”
“昨天田丹有没有问我去哪儿了?”
“也没特意问,我看她有心思,到隔壁老马那里买了把剃头刀,刚才小翠又说她到老胡那里讨了半瓶修鞋胶,也不晓得要做啥?”
徐天垂眸听着,“我等下到药店去接她。”
“接她?她自己又不是没有脚,下班自然就回来了。”
“晚上我和她在外面吃。”
“昨天还说田丹就是房客,说不定哪天不租了跟我们也没关系,今天又要同人家到外面吃饭。”
徐天疲累地说:“我有事跟她说。”
“家里说话不方便?我出去打麻将好了。”
“我和田丹吃好晚饭,还要去麦兰捕房。”
“今天还要睡捕房!”
徐妈妈大呼小叫。
“我去看看,不会过夜了。”
徐天温吞地说。
徐妈妈担心地说:“天儿,铁林是好后生,但他那边到底有啥事情,会不会连累到我们家?这几天姆妈也没问清爽,日子不好提心吊胆过的。”
徐天的笑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有我在,我们家不会提心吊胆。”
“真的?”
徐天按了按姆妈的肩头,“我说了,不会提心吊胆,你还有啥不放心。”
“噢,介就放心了,那你和田丹到底哪样了?”
徐天放下碗筷,“我吃好了,出去了。”
徐妈妈看着他的背影,又是一声叹息。
老料面色阴郁地从总捕房出来,手下追上来问:“料总,不多带几个人?”
“不用,等下就我进去,你们在麦兰外头等。”
老料钻进汽车。
徐天在电车里,目光扫过前面开车的司机,熟悉的店铺,上海街道……
金爷拉开抽屉,取出一把精光闪亮的匕首,金爷将匕首掖到腰里,走出去。
药房后库,方嫂和田丹看着方长青试验行动方案,一断电缆固定在地上,一块厚玻璃平架在地上。方长青走过去,先用左脚刨电缆,脚过处电缆豁开一个大口子,露出铜线;再用右脚划玻璃,划出一个大三角,方嫂将一枚铁器落下去,划过的玻璃应声而碎。
方嫂喜上眉梢,“成了。”
田丹冷静地说:“仙乐斯二楼的玻璃楼板比这块还厚一些,再说我看好是用仙乐斯里面的台球弹子砸玻璃,到时候不晓得会不会破。”
“我们带重一点的铁块进去。”
“榔头去掉木柄正好用。”
“不行,事后叫人找到榔头,一看就是故意做的不是意外。结果费这么多事,和当面打一枪一样。”
“……明天买块厚一点的玻璃,再买一副台球弹子回来。”
“试得好,把台球弹子带在身上。”
“也不好。”
田丹沉吟着。
“弹子和弹子不是一样?”
“一副弹子多少颗有数的,事后仙乐斯里面多一颗出来,一看也是有人故意做的。”
方嫂赞许地看着田丹,“做事长远,要想还有下次行动神不知鬼不觉,是得样样想周全。”
“……那买回来试,行动那天用仙乐斯的。”
方嫂恨恨道:“料啸林不死都对不起这番安排。”
田丹提醒方嫂,“还要做冰块。”
“冰块容易。”
徐天的声音从前柜传来,“田丹!”
田丹一愣,“徐先生?”
方嫂轻轻搡她一把,“快去。”
田丹从后面出来,看到来人,笑得明丽。
“我刚才去了后门,看到门锁了,在后面整理药?”
“没有……”
田丹下意识地否定,又立刻改口,有些不自然地说,“是整理药,你怎么来了?”
“有点事要同你说。”
“现在?”
“要没什么事,我们到红宝石吃东西。”
田丹偏头娇笑道,“谁结账?”
“我。”
“那杀杀你,点好东西吃。”
徐天认真地说:“太贵也不行。”
“你要说的事重不重要?”
“……也重要,也不重要。”
“看多重要的事,就吃多贵的东西。”
方嫂出来,打趣两个人,“都听见了,吃饭也到红宝石,这么有调调。”
“方太太好。”
田丹不好意思地笑着,“我还没下班,要么下班过去等你。”
徐天点了点头,“也好。”
“田丹,你给徐先生织的围巾要不要叫他试试,到时候花样织出来人家不喜欢。”
田丹看着徐天,忍不住咬着下唇,眼睛期待地看着他,徐天忙说,“喜欢的,什么样子都喜欢。”
田丹笑眼弯弯,话里都要滴出蜜来,“要么下班我带到红宝石去。”
徐天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
田丹想起了什么,“有没有跟徐姆妈说一声晚回去?”
“说过了,方太太我走了。”
“噢……”
方嫂看着徐天出去,偏头对田丹说,”
“我看你也不要徐姆妈了,干脆叫姆妈好多好。
田丹笑着不语,方嫂用胳膊肘轻碰了她一下,“心里明明两个人已经是一个,偏偏模样上还客气来客气去。”
田丹低着头抿嘴笑,“也不晓得跟我说什么,专门要去红宝石……”
“那不是你们俩碰到的地方。”
田丹脸上一红,转身回后库。徐天出了药房,心却如刀绞,他站在街头茫然四顾,犹豫着不知该往哪里行走,他根本无心察觉,田丹正在谋划的杀局。徐天找田丹是准备谈让她搬走的事,搬得越远越好,搬得再也找不到她,从此无瓜葛。本来在药店说的话,敷衍到了去红宝石再说,可刚才见到田丹,徐天又怀疑自己到了红宝石还说不说得出口,日日相处渐入佳境,长相厮守都来不及,怎么会舍得让她走?现世怎会如此不安稳呢?就是这么不安稳。徐天几乎可以肯定是要出事了,影佐和长谷回来她也知道,往后每一天只会越来越坏,当然首先是铁林。
那天料啸林从车里拿枪折回麦兰捕房,在门口又被两声枪响堵回去,徐天就断定料啸林对铁林起了杀心。本来徐天应该打个电话,或者亲自再去一趟虹口,询问影佐和料啸林在仙乐斯谈话的结果,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问。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徐天坚持,影佐一定给面子,因为铁林并不太碍影佐的事,却大大影响了料啸林在日本人面前的信誉。料啸林是要仰仗日本人的,如果连一个手下都摆不平,日本人以后会把他当成一条再没用处的狗。影佐看得明白,如果徐天成为日本人的伙伴,铁林便也顺理成章,铁林无条件地信任徐天,他是一个固执可贵的朋友。
老料一个人走进巡捕房,看起来心情不错,铁林慢慢站起来,面色灰白,“料总。”
老料也不正眼瞧他,“还知道打招呼,我以为你六亲不认,眼里也没有上司了呢!”
大头赶紧搬来椅子,又装模作样地擦了擦,“料总坐。”
老料不坐,将两页纸递过去,大头看了两眼,把纸送给铁林。
铁林缓缓把头抬起来,“……放人?”
“你的枪呢?”
“柜子里。”
“警棍呢?”
“腰里。”
“拿出来吧,这里还有一张纸,再看看。”
大头接过来看了看,瞠目结舌,老料大手一挥,“都巡街去,我跟这个杠头侄子说两句私话。”
大头把第二张纸放到铁林面前,慢慢退出去。老料点着那张纸,“办错案子,不服上司调查,拒不移交,还开枪威胁总华捕,停职,不冤吧?”
铁林不吭声。
“换作别人,轻点这碗饭以后不要吃了,重点找你更大的麻烦。总是这个样子,叫你爸爸怎么办?人家当巡捕天天都是好处,你天天都是麻烦。不说话了?尸检报告不是我写的,法国人验了两天,今天公董局又叫法医处复检,咬毒自杀。我没带别人还是给你面子,开门放人,然后回家陪老铁好好孝顺几天,脑子想想清楚。钥匙在哪里?”
铁林从兜里取出钥匙放在桌上,然后又抽出警棍搁在钥匙旁边。
老料干笑了一声,“早这样多好……”
铁林抬头,死死盯着老料,声音平静,“看你手快还是我手快。”
“啥?”
“伸手拿钥匙,我拿警棍,一棍下去拿钥匙的手骨头全部断。”
徐天从外面跑进来,见状大声喝住,“铁林!”
老料手僵在那里,“……你就是不打算把我当总华捕了是吧?”
徐天上前去拿钥匙,铁林指着他的鼻子吼道:“天哥,你要放人?你是当差的吗?棍子一样不长眼啊!”
铁林失望地看着徐天,委屈得嘴唇轻颤,老料气得浑身发抖,“你看看他,完全脑子进水了,验尸报告和总捕房放人的命令在这里,你到底想做啥?”
“铁林,昨天你跟我说如果是自杀就放人的。”
徐天的手攥着钥匙,看向铁林,目光焦灼。
“他拿来的报告我不相信。”
“……我陪你去法医处看好不好,信我吗?料总,能不能开个例?”
铁林怔愣地看着徐天,徐天拧着眉头看他,“信我。”
“你看过他也不放人怎么办?”
“铁林,料总已经很宽容了,事不在一时,总要有收场。”
徐天一面疾声说道,一面缓缓地去拿起钥匙。铁林抢过徐天手里的钥匙,收起警棍大步迈出去,“……走。”
大头还在巡捕房门口转悠,眼见三人匆匆出来,“铁公子……”
铁林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进去看住押房。”
“噢。”
三人进入小汽车,往总捕房去。一个法国人打开尸检室的门,领徐天和铁林进去,老料一人留在外面。
门一关,老料的脸阴得比鬼还难看。
“料总,你太给铁巡长面子了。”
老料的手下小声说。
老料冷哼一声,“谁让他是我结义兄弟的儿子呢!”
“他要是还不放长谷先生怎么办?”
老料摇摇头,未说话,只是眼神愈发阴鸷。
严复的尸体横陈,法国法医嘟嘟嘟说着法语,同时示意着手里的尸检数据,给徐天和铁林展示严复的棉袍。棉袍左领子有一排浅浅的牙印,因为药物小范围浸泡,牙印十分清晰,牙印的范围里有一个夹层,夹层翻开来还有一些胶囊残渣。
法国人一脸不满和不可思议的样子,他表示说完了,向徐天和铁林摊摊手。
徐天微一颔首,“谢谢。”
事情同他设想的一样,现在事实摆在面前,只怕铁林难以接受。
法国人将尸体盖回去,脱了胶手套走了,徐天看着铁林惨白的脸色,轻轻吐出:“……放人吧铁林。”
铁林眼神发直,怔愣着喃喃自语:“自杀?”
“千真万确的自杀,这个人不一般,毒药都是事先缝到衣领子里的,日本人要抓活口,根本不想把他弄死。”
“为什么?”
“你是治安巡捕,用不着问这种为什么。”
“这事就算完了?”
“你不是最讲道理吗?这次不放人没道理。”
铁林猛然看向徐天,嘴唇轻抖,“那之前他杀的人呢?”
徐天只觉得自己什么话都是苍白无力,他想了又想,温和地安慰道:“……我只知道,要跟日本人算清每一笔账,除非从此我们也不受法理束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和你在街上抓的那些扔炸弹打冷枪的人一样。”
“这世道做巡捕没意思了。”
徐天第一次看到铁林的脸上现出绝望的表情,心里一揪,“能平安活着总还是有意思的。你自己说过,总要有人做巡捕,不然更乱。”
铁林难过地垂下头,语气莫辨,“……我停职了。”
“总比没命好。”
铁林不屑地哼笑着,徐天和缓地同他说:“出去把钥匙给料总,听我的。”
他的语气虽然平常,却带着不容置疑,铁林抬起头看了他,徐天静静地同他对视着,过了很久,铁林转身先出了尸检室,老料已经不在门口了。
“到办公室给他钥匙。”
“才懒得去,他自己到麦兰来拿。”
“你停职了,还回捕房干什么?”
铁林丧气地说:“天哥,真没意思,以后也不想办案子了。”
“以后再说以后的事。”
徐天和铁林走出巡捕房,看到老料的车停在门口,手下站在车边。
铁林掏出钥匙,“……你帮我给他。”
“开玩笑,我躲都躲不开。”
“晚上做啥?”
“约了田丹有事。”
“不陪我再喝两杯?”
“一听到酒头都大,快去,送出钥匙我才放心。”
“你放什么心……”
铁林一边说着一边往小车过去,老料手下替铁林打开车门,片刻,车动起来,带着铁林驶走,徐天突然脸色骤变。
老料坐在车里,一副宽厚的样子笑着安慰铁林:“不要丧气,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要多,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杠头扛到头总是要吃亏的。”
铁林只看着车外,“我不想听你啰唆,金哥在大三元等我?”
“刚刚电话打到我办公室问你,我说没事了,他说在大三元等你喝酒。”
“车子开快一点。”
铁林催促老料的手下。
老料意味深长地看着铁林,话里有话,“这么急,要是我就慢一点。”
铁林哼了一声。
“钥匙呢?你和兄弟喝酒,我叫下面到麦兰放人。”
铁林不情愿地交出钥匙,老料拿过来仔细看了看,满意地收进兜里,“那天你在麦兰捕房开的两枪,真是走火了?”
“你要是开门放人,就不是走火。”
老料哑了一瞬,“……铁林,怎么说我也是你叔叔,你的上司总华捕,你真的不把我放在眼里?”
铁林的话掷地有声,“租界讲法律,当差的职责是维护法律,你吃日本人的饭,挣没道理的钱,别说总华捕,连普通巡捕都够不上。这话不逼我不说,我眼里不揉沙子,天皇老子加上我爸如果不是东西,我也一样看不起。”
老料眼里凶光闪过,他想着今晚铁林就会命丧黄泉,只能将怒火忍下,“……下车,到大三元了。”
徐天小跑到一处电话亭拨电话,影佐的办公室无人接电话,他想了想,又拨到仙乐斯办公室。金刚打开从大三元带回来的外卖,准备坐下来结结实实吃一顿,电话骤响。
金刚往嘴里塞了半只狮子头,才拿起听筒,“……仙乐斯,噢徐先生啊!金哥不在,跟人吃饭去了。”
“在哪里?”
“在……不知道。”
“你在吃什么?”
金刚嚼得肆无忌惮,“红烧狮子头。”
“大三元的外卖香吧?”
“香得很,猪油厚厚一层。”
徐天挂了电话,他想了一会儿,又拨电话,影佐桌上的电话再次尖厉地响起,影佐站起来,他看着电话,并没有马上接听。
第二十四章
铁林进了包厢,不管不顾地坐下,闷头猛灌自己酒,他不知道他位置旁边的桌子下面就粘着一把匕首。
“……我都不晓得回去跟老铁怎么说,抓了个杀过人的日本人抓错了,只好放掉,停职了。”
铁林已经喝得半醉,蒙眬间抬头看向金爷,“你怎么不喝,请我喝酒只有我一个人喝醉多没意思。”
金爷心思全然没有放在听铁林说的话上,过了半晌回过神来,“我不喝。”
铁林撇了撇嘴,“不义气。”
“等下我有事要办,喝酒怕办不好。”
“上海滩法租界现在还有金哥办不好的事,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金爷想了又想,说道:“铁林,我想跟你说句掏心窝的话。”
“啥话?”
“我有今天一大半都是靠你,没有你就没有我今天。”
铁林打了个酒嗝,挪到金哥身边的椅子坐下,拍着金哥的背,“金哥,我也同你说掏心窝的话,我混到巡长又混到停职,说不定以后巡捕也做不成,这些对我都不是大事,和你结义才最开心的,还有徐先生,当时我们三个一起结义就好了。”
金爷心绪复杂,一瞬间想要起身离开这个地方,眼眶酸涩难当,心里那股劲儿又被生生压了下去,给铁林续酒,“……喝酒。”
“喝酒!”
铁林迷迷糊糊地举杯,又是一饮而尽。
“徐先生那批药我办得太贪心,不要怪我。”
“我肚皮都要气炸了!不怪你我怪谁,你是我大哥。”
铁林掷了酒杯,拍着桌子嚷嚷着。
金爷连连道:“哥哥错了。”
“罚一杯。”
“这杯我罚。”
“以后有事一起商量,不要瞒牢我自作聪明,你混码头归混码头,杀人放火黑良心的事不能做,如果让我晓得,就算我不做巡捕,也要找你麻烦的。”
铁林单手支头,含混不清地说。
金爷苦笑一声,“混码头哪有不杀人放火黑良心的。”
“你黑良心就是我黑良心,我们是兄弟,反过来你有麻烦,我拼了性命也帮你扛!”
金爷不知该说什么好,铁林望着他,“你不信?”
金爷扭过头去,不敢看铁林的眼睛,“信。”
“你还是不相信!”
“这辈子我谁也不敢信,就信你。”
铁林拽着金爷的肩,迫他转过脸,突然嘻嘻笑了,“你做啥?眼睛红啥,不会要哭了吧?”
金爷郑重地说:“兄弟,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不要怪我。”
铁林无所谓地笑了,“我同你说,你不能对不起别人,就是可以对不起我,不能对别人黑良心,可以对我黑良心,不能到别处杀人放火,就是可以对我杀人放火。”
“……你这样说,我心里松快多了。”
“真的松快了?”
铁林盯着金爷傻乐着。
“真的。”
铁林认真地说:“不要骗我。”
金爷深深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是真的松快了。”
“那你要喝酒。”
铁林伸直手臂,把酒杯举到金爷面前。
“我酒量小,你倒这一杯我都喝不下去。”
“你要灌醉我。”
“是。”
铁林睁大了眼睛问,“为啥?”
“你不醉,我不敢对不起你。”
铁林开心地大笑起来,“这一大杯喝下去,啥不开心的事情都忘了,让老料死去,喝醉了老子到梦里杀日本人。”
铁林一大杯下去,依旧站得直直地,然后打了个酒嗝,身子摇了摇,一头栽在桌面上。
金爷站起来走到铁林身侧,他一手端着杯子,俯下身子,一手去桌子下面握住了匕首,在铁林颈上比量着,犹豫着下不去手,突然身后包房的门被推开,徐天喘着气,站在门口,金爷手抓住匕首,掖入衣袖,神色如常,“天哥来了,过来坐,铁林喝多了。”
徐天走进包房,步步迫近,“想来想去都没想到会是你。”
金爷直起身子,“什么意思?”
“料啸林要他的命,你来动手?”
徐天眯眼看他,怒气隐隐。
金爷绕了半张桌子,横在徐天和包房门口之间,“……徐天,你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说实话混到今天,我不用太给你面子了。”
徐天瞄了一眼。“袖子里面是什么。”
金爷亮出匕首,徐天瞳孔微缩,“带它做什么用。”
金爷冷冷一笑,“我这种人带匕首你说做什么用。”
徐天瞬间握紧拳头,侍者到门口,犹豫再三悄悄地走进,“……金爷,金爷有你的电话。”
“……电话拿过来。”
“线不晓得够不够长。”
“我刚才看了,够长,差不多正好拖到这个包房门口。”
徐天淡淡看着金爷,竟让金爷隐隐有了压迫之感,他瞟了徐天一眼,刀子掖回袖内,侍者将电话拖过来,递上听筒。
金爷接过来,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脸色突变,过了半分钟,颓败地扣上电话,侍者将电话拿走,合上房门。“你叫影佐打电话过来的?”
两人半晌没有说话,趴在桌上的铁林身子一点点往下溜,终于轰隆隆摔到地上。金爷跑过去,吃力而卖力地把烂醉如泥的铁林挪到沙发躺好,一副兄恭弟顺的样子。
“是。”
“你怎么知道我在大三元?”
“我想知道的就能知道。”
“你很了不起?!”
“不是我了不起,我只是更担心朋友的性命。”
“我就不担心?你和铁林是朋友,我和他还是兄弟!”
金爷一边虚张声势一边在心里打算盘。
“要是真兄弟就好。”
“刚才你怎么说的?料啸林要铁林的命,没想到是我来动手。”
徐天没说话,金爷脸涨得通红,铁林睁开半只眼,“金哥,你他妈怎么又要哭……”
“没你事。”
金爷侧头没好气地说,铁林头一歪又醉死过去。金爷向徐天走了几步,心里头已经有了主意,“徐先生你能耐大,啥也瞒不过你眼睛,你看出料总要杀我兄弟,也看出料总叫我动手,怎么没看出我是想好拼了身家地位不要,来保我兄弟的?”
“……我只能看到已经发生的事情,看不到人脑子里已经想好的事情。”
“料总叫我来,我能不来?我不答应,还有别人要我兄弟的命,所以我一定要来,我在他身边我心里踏实。鬼知道料总怎么想的,想看我和铁林火并他心里高兴,弄不好根本不信我,再派别人来下手。我带把匕首做啥,防身,我都想好了,不管认不认识的进这间包房,老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不了跟兄弟一起死。没想到是我?我还没想到是你走进来呢!好不好也这样说你?铁林得罪的是日本人,你跟日本人的交情比谁都好,这世道谁知道谁是啥底细!”
金爷看着徐天的脸色,一番话说得愈发有底气。徐天低头笑了笑,再抬头时已经恢复了淡然神色,坐到了邻近的椅子上,“……金哥,没想你口才这么好。”
“再不会说,被你们弄死都没地方申冤。”
金爷见徐天这么说,心头一松。
“我错怪你了。”
徐天听着金爷巧舌如簧颠倒黑白,淡淡一笑。
金爷故意冷笑一声,“我兄弟不错怪就好。”
“铁林经常讲金哥义气,我不是江湖人不太明白,这次明白了。”
“哼。”
“我们三个人位置不一样,做事的手段也不一样,金哥不要记我的仇,说实话一直以来都是金哥帮我的忙,对我也很客气,那批药要不是你想办法,早就出租界到日本人手里了,我心里都晓得你的好处。”
“药我没办好,刚才铁林还说我太贪钱。”
“顺手挣的钱谁都要挣,铁林不是也不肯徇私?每个人身份位置不一样,做事手段也不一样,总归是在看我面子帮我忙。”
“你要这么说,我心里松快多了。”
“真的松快多了,不要骗我……”
金爷看了看歪在沙发上的铁林,“……一来就灌自己,说是日本人放掉他停职了,我送他回去。”
“料总那里怎么交代?”
“影佐先生约料总明天到仙乐斯喝酒。”
“刚才说的?”
“影佐先生给你面子,料总给影佐先生面子,我和铁林躲过今天晚上和一白天,明天晚上大佬喝顿酒,小鱼小虾就有得活了。”
“金哥在上海是小鱼小虾,我这样的人就是虾米了。”
“徐先生不要谦虚,你是不出世的一条龙。”
金爷将铁林架起来,费力地扶着他。
“金哥一个人来的?”
“料总叫我一个人来,我敢带人?”
“我跟你一起送铁林。”
“不放心我?影佐先生都打电话了……料总再派人,敢得罪日本人?”
“那就辛苦金哥了。”
“我的兄弟,要你说辛苦。”
徐天和金爷架着铁林出来,人力车过来,到面前认出是金爷。“看啥,把我兄弟弄上车。”
车夫将铁林抬上去,金爷也坐上来,“坐一辆车,多给你钱。”
“金爷的钱不敢要。”
“拿好!不要钱叫你明天没车拉。”
车夫吃力地将车拉起来,剩下徐天一个在路边,他突然想起了还等在红宝石的田丹,小跑起来。
人力车跑在上海的夜色之中,金爷坐在黄包车上,回忆起刚才在大三元包厢的一幕,他看着身边人事不省的铁林,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后悔,如果那一刻徐天没进来,如果他早了一分钟动手,那现在一切都会不同。仰脸睡着的铁林突然弹起来,嘴里嚷嚷着:“停车……停!”
金爷唬了一跳,“停车停车!”
铁林翻下车子,跑到路边树林里,金爷下车,匕首掉出来,车夫吓得直抖,金爷俯身捡起匕首,横了车夫一眼,“看啥!”
车夫胆战地别过脑袋,金爷在路边就势坐下来,看着铁林倚着小树的背影发怔。铁林的声音忽然在小树林响起,“……不要拉,想死啊!放手!”
金爷奔过去,发现铁林撒完尿,系皮带把身前的小树也系进去了,他在跟树较劲。
“本公子停职了,拉我也没有用,你们的事我管不了,我也管不好,松不松手?不松手我给你松松筋骨……”
即使是说着酒话,金爷也能听出铁林话里的委屈,他走过去,唤他:“……兄弟。”
铁林醉眼蒙眬地抬起头看着他,“哥。”
“不要动,我叫他们松手。”
铁林乖乖站好,笑嘻嘻地说:“你来我就安心了。”
金爷将铁林的皮带解开复又系好,铁林脚下一晃,金爷赶紧扶住,铁林大着舌头问:“好了?”
金爷有些百感交集,把铁林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好了……”
铁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金爷反复下了决心,同铁林说:“今天晚上你不能回家睡。”
“为啥?”
“说不定有人要你的命。”
“谁?金哥谁要我的命!”
铁林瞪起圆眼睛,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我在这里你就不要管了。”
“谁!是不是你?”
金爷一下子怔愣在原地,背后顿时渗出冷汗,脑中电光石火间想到若是铁林装醉怎么办?也不要紧,刚才金爷并没有承认是自己要杀他,若是他都知道,根本也不会跟自己走,想到这里,金爷稍稍镇定,没想到铁林冲到路边,揪住了车夫,车夫吓得发抖,“老板,我是拉车的。”
“谁是老板,我是巡捕,哥,是谁要我的命?”
“……走了。”
金爷赶紧把他拉离黄包车夫。
铁林迷惑不解地看着金爷,“走了?走了算了……”
“上车。”
“去哪里?”
铁林被半拖半抱弄上车,金爷扶他坐好,“仙乐斯去不去?”
铁林拨浪鼓似的摇着头,“不去。”
“那送你到柳如丝那里。”
铁林看着金爷的眼神一眨不眨,“柳如丝!”
“去不去?”
铁林突然嘻嘻笑了,“去!”
金爷咬了咬牙,催促车夫,“……车拉起来快走啊!”
田丹在红宝石从日光渐远等到暮色四合,外面的街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还是没有见到徐天的影子,可是她想起即将要见到的人,依旧心里如蜜一样甜。桌边放着她为他织的围巾,她在脑海中描画他戴上围巾的样子,她不知道徐天这样郑重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田丹做了无数猜想……田丹等得饥肠辘辘,无奈之下只好先点了一客牛排填了肚子,可是面前的盘子都空了,还是未见徐天。田丹只以为他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仔细擦了擦嘴,唤来侍应生结账,无意间田丹扭头看向玻璃外面,看到对街徐天急急地跑过来。
田丹微笑着,然后她看到一个男人截住了徐天。长谷从麦兰捕房出来,脸上的伤痕让他看上去更加可怖,“徐先生有急事?”
徐天欲绕过长谷,长谷又退一步拦住他,“不认识我?”
徐天拧眉看他,长谷狞笑着,“我刚从麦兰捕房出来。”
“知道。”
“什么时候到虹口坐坐,影佐先生天天提起你。”
“我刚和他通过电话,这几天他就会找我。”
“那太好了。”
徐天瞧着红宝石那边,看到了一直坐在玻璃窗边的田丹,敷衍地对长谷说:“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好。”
长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嘿嘿一笑,“和女人喝咖啡?”
徐天冷冷看着长谷喝道:“走你的路,不要打扰我。”
“过几天和影佐先生一起去打扰你。”
徐天穿过马路往红宝石去,田丹看着徐天已拐进门,长谷在对街向她挥手,田丹下意识地也抬了抬手。徐天进来,到田丹面前坐下。
“熟人?”
徐天看着面前杯盏,歉然地说:“……你吃了?”
田丹抿嘴一笑,“都结账了。”
老板正好把账单拿过来,徐天赶紧说:“我来我来……”
老板把账单递给他,他着实被吓了一跳,“这么贵!”
田丹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我想自己付钱的。”
“我付钱。”
徐天把各个衣兜的零碎银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勉强够付账。
“先生不吃东西?”
老板笑容可掬地问。徐天想了想,说:“不饿。”
“要不要来一杯咖啡?”
徐天摸了摸空空的口袋,摇摇头,“不要。”
老板笑得慈祥,“是送的。”
“那要。”
徐天眨了眨眼睛说。
田丹低头忍笑,“你太抠门。”
“抠门好还是大手大脚好?”
田丹回答得认真,“做朋友大手大脚好,过日子抠门好。”
“你爸爸的怀表,姆妈给我了,修不好,等空下来我拿到店里去修。”
“那我自己拿去好了。”
“也好,回去给你。”
田丹微微一怔,换了话题,“铁林那边的事怎样?”
“……长谷放了。”
田丹惊道:“放了!”
“我刚从大三元过来,金哥送铁林回家,明天晚上总华捕料啸林到仙乐斯和日本人喝酒,这件事应该就解决了。”
“你是说料啸林明天到仙乐斯和日本人喝酒?”
田丹急急问道。
“是。”
徐天沉浸在忐忑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出田丹的不妥
“噢……”
田丹发觉刚才自己的反应过于反常,赶紧低头抿了一口咖啡。
“怎么了?”
“没啥,是同影佐和长谷吗?”
徐天听到影佐的名字有点发怔,“影佐……”
“说你要跟我谈的重要事。”
徐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咖啡还没有上来。”
田丹嗔道:“到底啥重要事,要跑到这里说?”
“家里说姆妈在不好。”
田丹突然羞涩起来,“……这些天人也看不到,我以为你心都在铁林那边。”
“随便啥辰光心都你身上。”
田丹的脸蓦然红了,徐天意识到话说得有点过,俩人停了半晌,咖啡端上来。徐天喝了一口,犹犹豫豫的,“唔……不太好说。”
“不好说以后再说,反正哪天都可以。”
田丹红着脸不敢看他。
“还是早点说好。”
“那脑子里想想好再说。”
“想好了。”
“说吧……”
田丹的心跳骤然加速。
徐天抬起头,心里下了无数次的决心,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你想没想过搬走?”
田丹愣了,面上现出红晕,“……我搬走?”
徐天点头,“不要住同福里了。”
“你呢?”
“我把阁楼恢复成书房,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你也最好不要再回同福里。”
徐天索性一鼓作气,眼神调转开来,不敢看田丹的表情。
田丹的笑意凝固了,眼圈瞬间泛红,不知所措地问:“为啥?”
“没为啥。”
“没原因我为什么要搬?”
“……你知道我喜欢你,在一起一年多,我表面上没事心里难受,我们俩没结果。”
徐天狠了狠心,他知道田丹此刻必定心如刀绞,因为他也是。
田丹泫然欲泣,不解地望着徐天,“刚刚我还以为有结果的。”
“刘唐万一回来怎么办。”
田丹带着哭腔,“你又说他。”
“都不说,实际上刘唐一直横在心里,你也怕他回来,我们两个如果能在一起,要假设在他永远不回来的基础上。”
“我没有嫁给他,我可以再结婚嫁人,那样他回来还有啥关系?如果我一直是一个人,刘唐回来当然要找我。”
“……我们俩做朋友,之前你也说过的。”
“我说这句话是一年前,而且哪有做朋友不见面也不联系的道理?”
“那就朋友也不做。”
田丹的眼泪掉得又急又快,“徐天,我话都说明白了,你是木头还是脑子进水了?”
徐天冷硬着一颗心,调转目光看向窗外,“我不是木头,脑子也没有进水。”
他不敢再看田丹,怕自己将好不容易说出口的话再收回去。
“今天找我就是要说这个?”
徐天点头。
“这几天心里想的是这个?”
“是。”
徐天低着头红着眼圈。
“我按时交房租,交伙食钱,凭什么你说搬就搬,就算要搬也是我想搬的时候才搬。”
田丹站起来推开红宝石的大门,徐天怔坐在座位上,不一会儿,田丹又折回来,将座位上织了半条的围巾拿上,想想不对,把围巾扔到徐天身上。“试试吧,要搬也等织好这条围巾,你以前对我好过,我知道好坏。”
田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徐天怔忡地看着窗外,流光溢彩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却找不见田丹的笑脸。如果还有其他的办法,徐天是决然不可能让田丹离开自己的,爱情本是来之不易,但在生死面前都变成了微末之事。徐天对田丹一往情深,可是当死神来临之时,若是要用爱情来换取田丹的生命,徐天也不会犹豫。若是把田丹的命与田丹的爱放在一个天平上,徐天只能选择田丹的生命……
柳如丝正在家中准备去仙乐斯,忽然听到门铃响起,萍萍跑过来开门,门开处,是金爷扶着烂醉的铁林。从里屋跑出来的柳如丝怔在后面,金爷冷着脸将铁林往萍萍身上一推,“他今天晚上住在这里。”
金爷伸手带上了门,萍萍不知所措地看着柳如丝,“小姐……”
柳如丝抢前拉门出去,柳眉一扬,“你什么意思!”
金爷上了人力车,“你不是喜欢他吗?放床上睡一夜,明天他就喜欢你了。”
柳如丝被这句话激怒了,拦在黄包车前,“当我是什么人!”
金爷看她许久,迸出两字,“烂货。”
黄包车夫绕过柳如丝,金爷经过她时撂下一句话,“有本事你今天晚上不要到仙乐斯来。”
柳如丝回来掩上门,铁林倚在沙发上,烂醉如泥。萍萍发愁地看着他,“怎么办,让他睡在沙发上?”
“……沙发怎么睡人,扶到我房里,睡我床上。”
柳如丝和萍萍两人合力将铁林弄进去,铁林摆成个大字躺在床上。
“那,那我出去了。”
柳如丝脸上微现尴尬,“你去哪儿,拿热水毛巾给他擦擦……我要到仙乐斯上班。”
萍萍颠出去,柳如丝怔愣地看着铁林的睡颜,忍不住抚了抚他的额头,只觉得碰触到的地方都热得发烫,她听到萍萍的脚步,蓦然收手起身。萍萍端来热水,开始忙乎,柳如丝拎起自己的包,萍萍扭过头来问:“小姐你就走啊?”
“你伺候他。”
萍萍怯怯地说:“我害怕……”
柳如丝用冷口冷心掩住乱跳的心神,“平时一个人在家都不害怕,两个倒怕了,神经病。”
柳如丝逃也似的奔出家门,直到坐上黄包车,才发觉自己心跳如擂鼓。
小翠神神秘秘地把徐妈妈叫到自己房间,手里拿着一张借条给徐妈妈,徐妈妈看得头都大了,“小翠啊,你晓得我不认得字咯。”
“我念给你听,胡翠花向徐姆妈借三十块钱,两年还清,利息三块。”
“两年利息才三块,不要不要,利息是不要的,借钱做啥?”
“我正好钱不趁手。”
小翠眨着一双大眼睛看她。
“你们都没有趁手的时候。”
小翠脸上红了红,小声说:“钱借来给陆宝荣,叫他还给老马,他话都说出去了要替我还,这个面子给他。”
“那也不够啊!我记得你花了老马不是六十块就是五十多块。”
“剩下的陆宝荣出,钱还给老马两清,我一个星期三天到陆宝荣铺子帮忙学徒,算对得起他帮我出的那些钱。”
徐妈妈促狭地笑了,“帮忙学徒?说得好听,明明是找借口两个人好在一起。”
“他说再挣三年钱,把铺子关掉跟我回乡下。”
小翠脸红欲滴,偏偏语气笃定,脸上的笑掩都掩不住。
“他跟你回乡下,倒插门?”
“那也是要处起来看,说不定我还不同意。”
“三十块借给你,算做好事帮两个人成一桩姻缘。”
徐妈妈爽气地应下。
“有没有姻缘看他表现。”
“不要装……先说好借一年啊,利息就不要了,要不然哪天早上起来,你和陆宝荣都逃回乡下去了。”
“徐姆妈借条拿好。”
小翠欢天喜地地把借条塞给徐妈妈,徐妈妈又推回去,“回去给你拿钱,再收借条。”
徐妈妈推开家门,看见徐天一个人在吃饭,“回来了?不是说晚上还要去麦兰捕房?”
“不去了。”
徐天吃起饭来迅速而斯文。
“铁林呢?”
“回家了,日本人也放了。”
“哎哟事情了掉就好,不然弄得我们家也不安生。”
徐妈妈嘀咕着。
徐天冷不丁地说:“姆妈,下个月不要收田丹房租了。”
徐妈妈愣住了,旋即喜笑颜开,“谈开了?怎么谈的说来听听,早就好谈开,两个人心里都有意思,窗户纸捅破办了事就是一家人,也省得我每天不尴不尬,不晓得怎么说话。”
徐妈妈看到了桌子上放着的围巾,又大呼小叫起来,“围巾哪里来的?打了一半……田丹给你打的?”
徐天垂着头,喝了一口汤,淡淡地说:“下个月叫田丹搬出去。”
徐妈妈骤然提高了声线,“啥?……我不同意,我愿意把房子给田丹住,下个月是不收房租了,以后都让她白住。”
“妈,你不晓得外头的事。”
徐天看起来憔悴又疲惫。
“外头我不用晓得,晓得你就够,肯定又吵架了,话说出去等于泼出去水,叫田丹搬,过两天你们又好了怎么办?”
徐天叹了口气,不再吱声。
“她回来了?”
徐天抬头看了看楼上,“不晓得。”
徐妈妈关切地问:“真吵架了?”
徐天起身回屋,站在门口正色道:“我真的没和她吵架。”
徐天“砰”
的一声关上了门,徐妈妈待儿子回房,自己跑到柜子底下翻出一只铁盒,里面有些零碎钞票,又转了一圈到儿子门口敲门,“天儿,天儿!”
徐天打开门,徐妈妈站在门口,“你那里有钞票?”
“多少?”
“三十块。”
“没有这么多,每个月钱不是都给你了。”
“我要借给小翠用……哎,给你朋友买债券到底挣了还是赔了?”
“挣了。”
徐天犹豫道。
“真的?那啥辰光给现钞?”
“过一阵子。”
徐天敷衍地说道。
“存银行啊,好好好。”
徐妈妈无奈转身往楼上去。
田丹在一张纸上画着仙乐斯的布局图,听到楼梯有脚步声,她把纸扣到桌子上。她有些紧张,以为是徐天又找上来同她说些戳心的话,打开门,见是徐妈妈,偷偷松了口气。
“田丹你身上有现钞?我有点急用,明天银行开门取出来还给你。”
“有,要多少?”
“三十块有?”
田丹回身去取钱,那张纸从桌上飘下来,落在徐妈妈跟前,她歪着头看,“画的啥?又是椅子又是楼梯、杯子,还有一只鱼缸……”
田丹拾起纸,将钱递给徐妈妈。
“田丹你数一数。”
田丹笑了笑,“我数好了。”
“还是当面数清比较好,你身边经常放这么多钞票?”
田丹敛眉垂眸,“爸爸妈妈不在以后我就没有去过银行。”
徐妈妈怜爱地看着她,“这么多钱放在身边要注意安全的呀,明朝下午给你啊!”
田丹笑着说:“不着急的。”
徐妈妈转身走了两步,突然站住又转回来,“……徐姆妈就多说一句话,你千万不要想歪,你说我那个儿子,他就是脑子有点问题,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大了还没讨老婆,他说有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要看他对你好不好。好勿好?从小到大除了我,没看他对女人这么好过,你对他也好……我是不是说多了?”
田丹抿着嘴不说话,半晌才说:“我心里都晓得,徐妈妈。”
“那就好,明天还你钱啊!哎,围巾我看见了,头一次织?”
田丹点了点头,徐妈妈笑着说,“头一次织成这样算是手巧了。”
“围巾呢?”
“在下面堂屋凳子上。”
田丹心头一松,应了一声。
待徐妈妈从楼上下来,看见凳子上那条围巾已经不见了,她怔了怔,开门往小翠家去。
徐天来回看那条织了一半的围巾,一不小心针掉出来一半,他懊恼得不行,赶紧从地上拾起来钩起线,挨针孔一个个穿回去。他的动作缓慢而谨慎,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捧着的是一件稀世珍宝。这个夜晚,徐天将围巾放在枕边,睁着眼睛一夜未眠。田丹虽然有超乎常人的天赋,然而对危险的感知仍旧不敏感,徐天不知道田丹会不会把他说的话记牢在心,他当初在心里默默发下的保护她的愿,现如今看上去格外艰难。如果他现在孑然一身,恨不得立刻就去杀掉影佐,可是他不得不瞻前顾后,因为有爱牵绊住他。还有铁林,那个热血勇敢的朋友,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棱角分明的人了,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帮助他,他希望这样的铁林能在这个乱世里存得更久。
一大早,金刚跟金爷就在总捕房外面等着,金刚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哥要不要我一起上去?我还没进过总华捕办公室呢!”
“料总都还没来,我们上去做啥?”
“那来这么早做啥。”
“来得晚我心慌。”
金爷来回溜达着,显得烦躁不安。
“哥,是不是出啥事了?”
“没有……昨天晚上柳如丝啥时候走的?”
“没走,睡化妆间里了,一早我出来的时候,小白相说还在化妆间里没回家。”
金爷冷哼一声,“算她识相……”
徐天整夜都睡得朦胧,一晚上梦魇不断,早上起来眼睑泛着青。田丹刚刚吃完早餐,神色间一切如常,笑吟吟地同徐妈妈打了个招呼,穿上大衣出门。
田丹出门一会儿,徐天也匆匆吃了早饭,披上衣服出门,俩人一前一后走着。田丹停下来,看着他,“围巾呢?”
徐天明显是没带,在他想说什么的时候,电车来了,田丹小跑几步上了车,故意背车门而立,徐天站在路边,看着田丹被车载着再也看不见,怏怏地走开。
铁林翻了个身,掉到床下,他还没睁眼,手乱扒了一阵,扒到一堆女人用的东西,他睁开眼看清,翻身而起。他恐慌得不行,冲到门边听外面的动静,准备开门而出,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开门声。铁林复去床上躺下,片刻觉得不妥,又跑到门边,牢牢握住门把手。
进来的是柳如丝,她走到自己卧室前,先是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然后去拔门把手。拔不动把手,柳如丝好像反而踏实了,她转到厨房间,系上围裙,开始烤面包,打火煎鸡蛋。
铁林听着外面的动静,他把门开了一条缝,开始轻手轻脚往外,刚挤出半个身子,萍萍蓬头垢面穿着睡衣过来,铁林又退回卧室。过了一会儿,铁林复又开门准备闪人,柳如丝已经在往客厅端盘子。
柳如丝端了两三趟,铁林也缩了两三趟,终于柳如丝把亲手做的早餐布置停当,往卧室门口过来。柳如丝拔门把手,铁林在里面较着劲,柳如丝使劲,里面也使劲。柳如丝明白怎么回事了,扬声道:“躲起来不见人了?出来吃早饭。”
铁林一狠心,拉开门,差点与柳如丝撞了个满怀,柳如丝侧了侧身,轻笑着看他,铁林绕过她走到餐桌前,犹豫了片刻,索性坐下来狂吃。
柳如丝坐到铁林对面,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我从来不做饭,味道怎么样?”
铁林头不抬眼不睁地吃着,柳如丝手托着腮目不错珠地盯着他,“还想得起来昨天晚上怎么过来的?”
铁林只是头不抬眼不睁地吃着,柳如丝的心情很好,“记得昨天晚上的事情吗?”
铁林还是头不抬眼不睁地吃着,柳如丝闲闲地说:“睡我的床,吃我的早餐,你说句话不会死。”
铁林斜了她一眼,“床太软,睡得我腰疼。”
“就这么一句?”
铁林鼓着嘴站起来,“有开水吗?”
柳如丝挪过杯子,“牛奶给你倒好了。”
铁林没理会,他四周张望未果,鼓着嘴巴往门口去了。柳如丝直起身子在后面叫住他,“哎!就这么走了?”
铁林走回来端起牛奶一饮而尽,“我记得昨天晚上金哥把我送过来的,除了你和金哥不要叫别人知道我在这里睡过,丢人。”
铁林撂下杯子开门而去,柳如丝急了,柳眉一竖,喊了一句:“混蛋!”
铁林复又推门探进身子,同时使劲咽下嘴里的东西,神色有些落寞寂寥,“我听见了……我是想做混蛋的,但你是我姐,金哥是我哥。所以,不要再说了,我走了。”
柳如丝呆坐了片刻,过了好久,脸上现出失魂落魄的神情。
金刚伸长了脖子瞅着,看到外面料总刚刚进入总捕房,赶紧叫醒闭着眼的金爷。金爷欠起身,复又靠回座椅里,“我歇口气。”
“又没做事要歇啥?”
“让我想想进去怎么说!”
老料进了办公室,手下随后进来,“料总,你吩咐查的事情有些眉目了。”
老料不耐烦地说:“哪件事?”
“麦兰捕房缉回来那批药和同福里徐先生的事。”
“……说。”
“那批药到仙乐斯老七手里之前,属于一个叫田鲁宁的人,田鲁宁另外还有几批药在他死前一天被共产党运走了,日本方面负责堵这批药的就是影佐先生。日本人那边有记录,我都看了,共产党那边死了六个人,影佐先生也吃了一枪,所以第二天影佐和长谷先生到麦琪路杀了田鲁宁夫妻,田鲁宁的女儿叫田丹,现在就住在同福里徐先生家里。”
老料仰在高背椅子里,喃喃道:“……真有意思。”
“共产党那边死的六个人,我找到了其中三个人的家属,两户在法租界,一户在公共租界。”
老料划着了火柴点着烟斗,他的脸在青烟之后模糊不清,“到公董局调徐天的照片,拿去叫那三个家属认,只要这三户里有一户家属认得徐天,徐天就是共产党。说不定田鲁宁那些药都是他策划运出去的,影佐先生那一枪他也有份。”
手下应了一声从建筑里出来,骑上自行车。
金爷心里头提着一口气,吩咐金刚:“二十分钟我没下来,你拎这两瓶酒上去敲总华捕办公室的门。”
说罢,理了理衣服头发,往料总办公室而去。
老料一看是金爷,走门口对外面的秘书说:“不要放人进来。”
老料插上门,看着金爷。金爷站在办公室中间低着头,“……料总,如果我讲不清爽,就算是来向你辞行的,上海滩我也不混了,带金刚回苏北老家种田。”
老料闻言阴着个脸。
“昨天铁林到了大三元,一瓶酒下去我准备动手,徐先生来了,说实话本来我也不太下得去手,但料总你的吩咐,我不动手等于朝自己动手。我是堵牢包房门口,准备连徐天也一起捅的……”
说到这儿,金爷抬头觑了一眼老料,看着他喜怒莫辨的神色,喉头一滚,小声说,“影佐先生电话打到大三元来了。”
老料眉头一拧,“……他怎么晓得你在大三元?”
“徐先生给他打电话了。”
“徐天怎么晓得你在大三元?”
“他那个人不管什么事情搭一眼,就能看到骨头里面去。”
老料瞥看他一眼,“影佐怎么说?”
“叫我给面子,不要难为铁林,他说徐先生的面子要给的。还叫我跟你说,今天晚上到仙乐斯请你喝酒,把事情摆一摆大家过得去就好了。”
老料眯着眼睛沉默不语,金爷赶紧解释:“料总,当时我不敢乱动,万一影佐先生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一刀下去弄错了,我连回苏北老家种田的命都没有。”
“你的意思是,我要听影佐的,他是大佬,我要给他面子,即使你没有办好事情,也不好动你,是?”
金爷一听,冷汗直冒,冤道:“这么说冤枉死我了,我在法租界混饭吃,料总你是法租界绝对的大佬,不听你的还要听谁去?昨天一晚上我都没敢闭眼睛,一早就到总捕房来等料总,你和影佐都是大佬,你是我大佬,只要大佬之间说好了,一句话我现在就出门找谁都行,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不姓金。”
“……再问你一次,七哥那批药到底怎么回事?”
老料阴恻恻地看着金爷,金爷感觉无所遁形,他小心地问,“就是铁林缉回来那批?”
老料盯着金爷。“我都跟料总说了,一句也没有瞒。”
“那批药和徐天什么关系?”
“……徐先生要那批药。”
金爷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和盘托出。
“他一个小职员弄药做啥,也想做黑市买卖?”
金爷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你不想说是?”
金爷假装自己做出了纠结的抉择,“上海滩啥人都有,来头弄不清,我看样子是仙乐斯老板,实际上弄不好哪天就……反正料总你是我老板,以后不管有啥事情,一定要保我。”
“我不保你保哪个。”
金爷咧嘴干笑,“这样我心里就踏实一大半了。”
老料又逼问他,“徐天要那批药做啥?”
“也不是他自己要,帮朋友要。”
“什么样的朋友?”
“这个他没说我也没问,不晓得到底哪一路朋友。”
老料笃悠悠地说:“共产党。”
金爷装出意外的样子,过了好几秒才小心地问:“……料总你都知道了?”
老料满意地笑了,“影佐晚上约我喝酒是?”
“到我那里喝。”
“今天晚上和影佐先生见过之后,恐怕不是铁林要死,徐天死得更快。”
“为啥?”
老料横他一眼,“不该你知道的少知道。”
金爷唯唯诺诺地退出去,心里充满劫后余生的喜悦,连走路都快了许多。到了总捕房外面,看见金刚抱着两瓶酒,站在车边手掐怀表。“事说得怎么样?”
金刚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今天晚上有好戏。”
金刚茫然地问:“哪个戏院?我去买票。”
金爷笑着拍了他的肩,“呆头,不用买票,就在我们仙乐斯。”
第二十五章
铁林一路飘忽地从柳如丝家回来,柳如丝的脸总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笑着的她,蹙眉的她,生气的她,张张表情活色生香,搅得他的心翻天覆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了这种奇怪陌生的感觉,刚到家门口看见等在里堂里的徐天。
徐天见他回来,神情一松,急急地问:“昨天晚上你在哪里?”
铁林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糊里糊涂在柳如丝家里睡了一晚上,睡在她床上,不过她不在床上,也不在家,就我一个人。”
“急死我了。”
铁林打了个哈哈,把自己的心思掩饰过去,“急啥,老酒喝多了,金哥把我送过去的。他可能也喝多了,自己要去柳如丝家,反倒把我扔进去了。来来来进家里喝水。”
“刚才进去和铁叔说过几句话了。”
“你都跟他说了?”
“长谷放了,你停职了。”
“我爸怎么说?”
“说正好在家歇几天,陪他听听戏逛逛城隍庙。”
铁林笑道,“你听他这么说,心里不晓得多懊恼呢!”
“你严肃点好么?”
铁林敛了笑,嘴角向下一撇,“怎么了呀?”
“我过来要跟你说昨天晚上的事。”
徐天一脸严肃。
“我在大三元发酒疯了?我是不是把人家酒楼砸了?”
铁林有些慌了。
徐天突然犹疑了,看着铁林的晶亮眼神,不知道该怎样同他讲明白这叵测人心。铁林看徐天不说话,表情更慌乱了,“啊,我是不是把人家酒楼砸得特别严重?”
“铁林,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说的。”
“到底怎么了?”
徐天喉头一滚,看向铁林,“有人要杀你。”
“昨天?大三元!谁?昨天就金哥在,你好像也来了是?不会是你和金哥要杀我吧?”
铁林突然笑起来,“嘿嘿嘿……口渴死了,进家去我喝水。”
说着话铁林就要拉徐天往家里走。
徐天反手拉住他的胳膊,严肃地说:“是的。”
“啥?”
铁林愣在原地,手上还拽着徐天的袖子。
“你可以不相信,但要记住我来跟你说了。”
“你要杀我还是金哥要杀我?金哥?天哥你想多了,想多了啊,你可以说,我不会当真的,你脑子灵光看事情比我们透,平时我们看不到的事情到你心里都是可能性,你把我和金哥想成案子了,这种玩笑开不得。”
铁林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放下手慢慢站直。
“还记得前几天在捕房你要我说看破真相的道理?”
“啊,是,现在说?”
“很简单,正反就一个道理,事情已经发生,就有迹可寻,如果问心无愧,迹象也是坦然的没有掩盖,那迹象就越少而且明明白白不需要推测。如果作恶,必然需要掩盖,越掩盖迹象越多,容易顺藤而上,这是推理的途径。这条途径顺流而下是犯罪,逆流而上能找到真相。”
“有点糊涂,昨天喝多了脑子不太灵光。”
铁林听得糊涂,徐天垂下眼角,轻声说:“不管你听不听得明白,记住就好,以后别再一根筋了。”
铁林情绪也低落了下来,“都停职了,弄不好以后真当不成巡捕,认不认死理还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一根筋,对谁都好。”
铁林笑了笑,又要拉着徐天进家门去。徐天脚步一挪,挡在他门前,厉声道:“当不当巡捕不重要,以后要看清身边的人,想想已经发生过的事。”
“……天哥,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重。”
铁林看着徐天,突然觉得他有点反常,徐天笑得无力,“从现在起,我每天当最后一天过。”
徐天缓缓松开手,扯了个笑,面色苍白,垮着肩膀慢慢走出里弄。铁林怔愣在原地,心头猛然袭来一阵不好的感觉,过了好久才推开家门,看到老铁坐在摇椅里听戏,铁林进来便找水喝。
“昨天晚上睡哪里了?”
“……柳如丝家……我自己一个人。”
铁林故意发出很大的喝水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老铁悠悠地说:“……柳小姐人不错。”
铁林喝水的动作顿住了,放下水杯,把自己扔在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出神。
徐天走到菜场外面,一辆小汽车停在马路边,老料从车里下来,冲徐天招手。徐天到了跟前,“料总,是找我吗?”
老料看着他,语气很复杂,“昨天晚上你很有面子。”
“……啥事情?”
“装糊涂。”
“昨天晚上我和铁林金爷一起吃了个饭,铁林喝醉了。”
“影佐先生的电话怎么回事?”
“我只是有些担心我的朋友,别的事与我无关,料总不要误会。”
“担心朋友,别的事就都和你有关了,我怎么会误会你?如果我告诉影佐先生,你不只是他曾经在日本的朋友,还是共产党,他还会给你面子吗?”
徐天知道老料绝非徒有虚名,但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会查到这些。他顿了顿,“……料总,我只是小市民,在这个菜场上班,怎么会是共产党。”
“去年影佐先生查几船货,结果货没查到倒吃了一颗子弹,回日本休养了一年。那批货里有田鲁宁的药,其中一批现在在总捕房,你千方百计要弄到那批药,为啥?”
徐天一言不发,老料看着他的反应,继续问:“我是总华捕,本行就是问案抓人,影佐先生挨子弹那天你在哪里?”
“我和邻居去听评弹了。”
老料冷笑一声,“张口就来,一年前的事都记得这么清楚。”
徐天从从容容地说:“因为影佐当时来问过,因为这件事他到现在还耿耿于怀有疑惑。”
“我已经查到当天死的六个共产党家属,只要他们中间有人认得你,你就是影佐先生的对头,你就完了。”
老料坐上车扬长而去,两个便衣留在菜场门口,徐天站了片刻,低头进入菜场。
田丹展开四张纸,拼起来解说:“这是舞池,喝酒的座位有两块,料啸林位置在这块,靠在角落里,这张桌子有三把椅子,料啸林坐这把,出去进来都要从左边,后面是那只大鱼缸,鱼缸上面是二楼的玻璃台板,电缆线在鱼缸旁边,弹子台在酒吧前面,估计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用,拿一颗还不如拿两颗,这样保险。麻烦一点是换冰块,料啸林喝酒的杯子专用,不知装冰的杯子是不是专用,应该不会。二楼上面那块玻璃,长青哥要早一点过去,到时候那里有人就不好办了,宁愿多划几次,划好之后也要站在那里,以免又有人过去站牢,不好把台球弹子扔起来砸玻璃。弹子最好扔高一点,一则砸下来劲头大,一则方便长青哥走开……冰块一定要在之前放好,没麻醉料啸林站起来不摔倒,所有安排都白做了,如果想办法能认准他用的杯子,就不找冰桶了,预先放两三块到杯子里我想也不会起疑心。长青哥在二楼看到他喝下有冰块的酒,十分钟之后再弄碎玻璃,等到乱起来,跟客人一起往外走就好了,我就想到这些。”
一切都交代妥当,方长青开始动手做麻醉剂冰块,将针剂打入冰格子里,又把冰格子放入冒着冷气的药用冰箱里,做完这一切,方长青往楼上去。方嫂正在屋里对镜梳妆,她穿了一件紫色天鹅绒旗袍,整个人焕然一新,一套西服放在床上,方长青看着镜中的妻子,眼中现出暖意,“你还长得挺好看的。”
方嫂笑着嗔道:“这么多年都没看出来?”
“年轻时好看,怎么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好看了?”
“你年轻时候嘴甜,怎么现在比年轻时候嘴更甜。”
方嫂轻轻打了他一下,脸上绯红。
“哎哟汗毛全都竖起来了。”
“西装给你烫过了,三件套结婚时候穿过到现在还是新的。”
方长青拿起西服站在穿衣镜前比画,“穿到仙乐斯去标准上海滩公子小开。”
方嫂捂着嘴笑,打趣道:“还公子小开,照照镜子都老开了。”
方嫂说着话凑到镜子前,夫妻俩在一面镜子里,方长青端详着两个人的身影,声音低缓,“老了吗?”
方嫂伸手抚了抚丈夫的眼角,“……不老。”
“冰格子放到冰箱里了,五六点钟冻成冰块正好用。”
“长青,说老实话,你觉得田丹的办法好吗?”
“如果一切顺利就很好,别的小组基本上都是一次两次行动就两败俱伤,我们用意外死亡的办法,可以长期暗中做下去,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也长久。”
方嫂叹息一声,再无别话。
徐天走进来,怔怔地坐到自己位置上,良久,他抬起头盯着对面的冯会计,“冯大姐,你给我看看相。”
冯会计瞟了徐天一眼,“请了两天假,人都变相了。”
“变成什么了?”
“信不信,不信我不说,心诚啥都灵。”
“我信。”
“手拿过来……抬头,侧过去一点。”
“特别不好?”
冯会计一本正经地端详着,“眉头比原来紧一些,二眉之间容二指,主聪明伶俐;印堂宽广,主气度;天门大开,主心聪。你两道眉毛快皱到一起了,相由心生晓得?”
徐天点了点头,慢吞吞地说:“晓得。”
“眉毛紧,口服心不服。表面温和思想极端,心里算计多,一肚子脾气想发也发不出来,发出来就不得了,不过可能对你不好。嘴角有点翘,倒是比之前好看,嘴形好带到上面气色也会好,一辈子衣食不缺不愁吃穿,女的能嫁到有钱人,男的娶有钱老婆。”
徐天听她越说越没谱,抽回手,“冯大姐,没看出啥不好的来?”
冯会计推了推眼镜,“奇怪了,我是凭良心帮你看的,硬要我说不好,出门青天白日要遭报应咯!”
“那这么说最近我还好?”
冯会计玄而又玄地说:“相从心生,最近好不好要问你自己。”
“那以后几天好不好?”
“你自己最清楚。”
徐天觉得让她看了也是白看,“……我去冷库。”
冯会计在他身后撇了撇嘴。
冷库里挂着鲜肉,堆着很多纸箱。徐天在杂物之间怔怔坐着,手里握着田鲁宁那块怀表,他没想到恶化得这么快,辞了日制军校改学别科,回上海七八年极力维持的平静生活马上要到头了,更没想到是断送在总华捕料啸林手里。一年前徐天应老向之召去帮朋友的忙,同时碰到田丹,之后这一年想起来是最好的一年,意中人气息相闻日日相伴,这一年也是逐渐坏下去的一年,与日本人结下的恩仇终要了结。还算有一点安慰,料啸林说死了六个人,那就是活了一个人,两船货肯定是运出去了,活着的那个是老向吗?今天晚上是大限,告别一下母亲和田丹,明天一早到虹口找影佐好了。那本红色的册子上,上海静安支部有七个人,死了六个,明天去虹口的时候就当自己是第七个。这么一想徐天倒踏实起来。本来他对老向、贾小七这些人就是崇敬的,甚至想过自己如果无牵无挂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原本劝田丹搬走,是还想苟活着,怕影佐利用田丹来威胁他,从而连累到她,现在把自己的命计算到明天早晨为止,倒是不需要再担这种心。一人做事一人当,一切也就结束了。
嗯,就是这样……库里的牛肉不错,很久没有做菜了,今天要带一些回去,给她们做一桌好吃的。真后悔,不应该和田丹说那些话,真可惜,那条围巾来不及戴了……方嫂穿着一身簇新旗袍从后库过来,看着怔愣着的田丹有些奇怪,走过去轻轻碰了她一下。田丹转过来,俨然不是刚才同方氏夫妇谋划杀局的冷静面孔,取而代之的是失魂落魄。田丹跟方嫂说了徐天昨天要自己搬走的事情,方嫂根本不信,“哪根神经搭错,徐先生喜欢你喜欢到骨头里,看到眼睛就看得出来。”
田丹低落地说:“我也想不通。”
方嫂安慰她,“回去问问到底是什么原因。”
田丹摇摇头,她根本不想问,她就是这样相信徐天,如果徐天想说,迟早都会告诉她,就像那封信。想起那封信,如果自己当初早一分钟收到信,或者不把信送回去,那么可能现在这一切都会是不一样了。田丹叹了口气,罢了,该来的总会来了,过去的也就应该那么过去了。
方嫂关切地问她:“……是又说到刘唐了吧?”
田丹点了点头,方嫂“哎呀”
了一声,“这个怪你,你有个刘唐,徐先生没有,你要把话向他说清楚。”
田丹在这种事情上完全没有经验,她嗫嚅着:“怎么说。”
“告诉徐先生,你把刘唐那个人当死了一样,就算回来也是个死人,这辈子就想嫁给他做他老婆。”
田丹耳根一红,“啊……哪有女人这样说话的。”
“这怎么不能说啊!你不说,他心里七拐八绕想得比你还多,到时候真耗到刘唐突然回来才难受呢!”
“烦死了,不说他了。”
田丹不想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摩挲着方嫂旗袍上的滚边,“……旗袍真好看,穿这么漂亮要做啥?”
方嫂无奈地看她一眼,“你这个人真是怪。一会儿冷静,杀人的事一步步周到得要命,一会儿又犯糊涂,在男男女女的事里找不到准星。”
“要么我同你们去仙乐斯,反正也不想那么早回同福里。”
“你当是去轧马路唱歌跳舞?还不想那么早回同福里……计划归计划,真行动起来你没受过训练,手发抖脚发颤,还没动手就叫人看出毛病了。”
田丹低着头没说话。
“等下我把后边门口那盆花拿进来,明天你过来的时候看见花在外面就进来,看不见花径直走过去,不要再回来了。”
田丹惊愕地看着方嫂,她没想到朝夕相处的人可能今晚就要去送死,死亡对于田丹并不是陌生遥远的事情,但是要让自己亲手谋划并且要带领亲近的人一步步踏进去,却是从未有过的。田丹心里升起来强烈的担心,方嫂此刻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说你不懂也不服,你就是心思脑子比别人特别,真正的危险没见过。”
手下将徐天的相片放到老料桌上,“认出来了。死掉六个共产党里,一个叫贾小七的老婆在棉织站做缫丝工。贾小七在事发上午出门的,死在四川北路一间民房里,徐天第二天到棉织站还了贾小七的饭盒,还给了贾小七老婆二十多块钱。”
手下说完话,静静地退出去。
老料拎起电话,“……接影佐先生。”
金爷正在影佐办公室,他看着电话不停在响,影佐进来,拿起听筒,“……料总好,对,我请你喝酒,顺便谈谈筹备会的事,你在名单上,三天后见报。不用,金老板已经来接我了……见面谈。”
影佐撂了电话,金爷忐忑地望着他,“料总说什么了?”
“不要担心,是我打电话给你的,晚上见到料啸林我会和他说。”
“影佐先生我不是担心这个,就算你和料总说岔,我背黑锅也没啥。”
影佐奇怪地看他一眼,“那你担心什么?”
金爷一副犯难的样子,“就是有两件事一定要向影佐先生当面说说,不然我心里不舒服。”
“说吧。”
金爷把心一横,“我不晓是徐先生打电话怎么跟你说的,反正你是给我电话过来了,实际上我不会对铁林怎么样,做人要讲良心有义气的,铁林得罪你和料总,但怎么说他也是我结义兄弟,那种事我做不出。影佐先生你说是不?我这个人对朋友黑是黑白是白,料总是我大佬,影佐先生更是大佬的大佬,但铁林是兄弟。”
“如果我一定要你杀你兄弟呢?”
“那我只好叫他跑,我自己也跑掉啥也不要了。”
影佐洞悉一切地笑着,“……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金爷心里不太有底,“还有第二件事,徐先生和你的交情好,和铁林的交情也蛮好,和我就是一般朋友。我是小鱼小虾,法租界有公董局有巡捕有国民党共产党,租界外面是大日本帝国的天下,谁我都惹不起。徐先生道行深,你和料总我也想靠牢发财,今天晚上你和料总倒是谈得拢,万一以后徐先生不高兴了,影佐先生你要替我说话。”
“你话里有话。”
“我脑子最简单了,实话都说不清楚,再话里有话就把自己说死了。”
“之前没注意到,金老板真是个人才,以后有用得着你的地方,要帮我的忙啊!”
金爷听影佐这么说,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大喜过望,“影佐先生只管吩咐,看我办事怎么样!”
“用得上我的地方,金老板也不要客气。”
金爷有些忘形,“那一定有的,我一直想到沪西办烟馆,仙乐斯的买卖实际上就够开销,想发财……”
气氛一时有些冷滞,影佐敛了笑,慢慢说:“金老板太心急了吧?”
金爷愣住了,打了个哈哈,“……急了急了,影佐先生不要生气,我这个人直来直去,脑子就是不会拐弯。”
田丹回到同福里,情绪依旧不高,她的心被两块石头压着,一块是徐天,一块是料啸林。推开房门,田丹已经做好了冷锅冷灶的准备,却意外地发现桌上已经不少菜了,徐妈妈正从厨房往外端汤,田丹有点无措地站在那儿。
“又不晓得哪根筋搭对还是搭错了,买一堆菜,说要做给我和你吃。”
田丹有些无措,弱弱地说:“我一个月伙食费都不够这餐。”
“回头算……”
徐妈妈又赶紧改口,“不跟你算,是我儿子,他这样一定是有啥事,同你没关系咯。”
正说着话,徐家房门被陆宝荣敲开,急匆匆地把徐妈妈叫走。田丹上了楼,徐天正端最后一个菜出来,一边解围裙,一边看楼上。
他转到自己卧室拿出围巾,去二楼敲门,田丹开门,徐天有点紧张,舔了舔干燥的下嘴唇,“围巾试过了,好看得很。”
田丹不说话,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地瞅着徐天,徐天挪开眼神,“……我看也快要织好了,我想早点戴。”
“多早?”
“明天能戴吗?”
“我又不会飞。”
徐天也觉得自己有点奇怪,笑着将围巾连同针线团递过去,“那就慢慢织好了。”
“怎么想起来做那么多菜?”
“我想做菜了,反正天凉也不会坏,好吃两三天。”
田丹接过围巾,徐天悄悄松了一口气,“等你下来吃饭。”
老马一五一十在数钞票,徐妈妈不耐烦地说:“老马你烦不烦,一沓钞票都数第三遍了。”
陆宝荣在一边底气十足,“你让他数,数到天亮也不会多出一张。”
“天地良心,我是真没想到这笔钞票还会回来。”
老马正在数第四遍。
“在这里按个手印。”
陆宝荣递过一张纸,老马拿起来看了看纸上的字,按了个手印,陆宝荣也郑重其事按了一个,“徐姆妈中间人按。”
徐妈妈敷衍地按了手印,“好了好了没我事了,你们两清我回家吃饭。”
徐妈妈跨过里弄,进入对门自己家,老马哼着小曲准备离开。
“老马,过去的事情我牙齿打碎都咽肚皮里了,以后小翠和我在一起,你嘴里不要再不干不净听到没有。”
老马转身看他,“小翠真的会跟你在一起?”
陆宝荣刻意控制着自己的得意,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小人得志,“她到我铺子里做学徒。”
老马故意气他,“那我从斜对门看过来也方便了。”
“老马!”
陆宝荣横眉立目,抄起一把剪刀威胁他。
“这样也不能说?”
陆宝荣知道自己又被他捉弄了,抱着手臂冷哼一声,老马嘿嘿笑了,“以后大家终归还是隔壁邻居好朋友。”
陆宝荣两眼一白,“前世倒霉同你做隔壁邻居。”
徐家堂屋里,三人在饭桌前吃饭,都没声音,徐妈妈瞟着儿子,“哎,不要光顾吃,说说话,闷也闷死掉了。”
徐天只盼着这样的时光慢些走,一口一口嚼得缓慢,“说啥?”
“做这么一大桌,总不会光是为了吃的,你是我儿子,肚皮里有几根肠子我还不清楚?”
徐天喃喃地准备说什么,又泄了气,“姆妈你要我说啥?”
“想说啥就啥。”
“真没啥说的。”
“那就说点闲话,田丹也快吃不下去了。”
“噢,那我就说两句……”
看着徐天认真又不知怎么说的表情,徐妈妈忍不住笑起来,然后田丹也笑,两个人笑作一团,徐天愣愣地看这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便笑得更恣意。
徐天心里一酸,轻轻地说:“姆妈,谢谢你这些年陪我在家里,谢谢你这么好说话,我三十多岁没讨老婆成家,你也不太说,平时有时候啰唆,但良心最好,反倒是我除了上班回家,这么多年都没做特别叫你开心的事情,没有孝敬好。我爸1927年走的时候,一个星期之后我就要去日本,你把我送到码头,说你一辈子都住在同福里哪里也不会去,叫我记住了心里踏实……”
徐妈妈听他这么说,伤感起来,低着头说:“蛮高兴的,说这些话做啥。”
徐天看着姆妈,眼神清澈温顺,“……是你叫我说两句的……还要谢谢我把田丹带回来的时候,你啥话也没有就让她住,这一年多把田丹当自己家里人,实际上我是对不起田丹的,所以姆妈以后要对她好。田丹,前天我对你说的话都不算数,这里就是你的家,哪里都不要去,地方总算还宽敞的……”
徐妈妈的眼泪有些绷不住了,赶紧站起来,“我到后边去洗把脸。”
徐天认真地看着田丹,“……要不是太麻烦,多关照我姆妈。”
田丹盯着徐天看了一会儿,徐天也看着田丹,“怎么了,什么表情啊……”
田丹扑哧又笑出来,“你这几天颠来倒去生毛病了……”
徐妈妈在后面叫:“田小姐,毛巾帮我拿来。”
田丹嗔怪地看了一眼徐天起身离开,徐天鼻头一酸,赶紧掩饰住,他怔怔地对着一桌菜坐着。想说的话有那么多,能说的却那么少,可是他明天就要去送死了……如果有机会,他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把其余的话细细地说给姆妈和田丹听。
收拾好了餐桌,三人各怀心事回到房间。徐天拿起那块怀表和修表单子上了楼,就站在门口,将怀表递给了田丹。
“修好了?”
“没有,我去了一趟亨得利,修表师傅说发条坏了,正好瑞士那边有一批零件一个月以后到货,这是修理单,一个月以后再去配一副发条就好。”
田丹点了点头,接过来,徐天摸了摸鼻子,没话找话,“……在做什么?”
“想事情。”
“什么事情?”
“药店里的事。”
徐天鼓起勇气来,“吃饭的时候我说那些话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徐天喉头一滚,把话又咽回去了,“明天就晓得了。”
田丹的眼睛清水分明,故意问:“不叫我搬走了?”
徐天定定地看着,“在这里住一辈子都可以。”
田丹被他盯着有些不好意思,看向一边,“……我也有句话要说,和刘唐有关系,不,和他没关系……”
徐天很怕她提起刘唐,有些不礼貌地打断她,“不用说了,明天再说。”
田丹只能把到嘴的话收回去,徐天又往屋里看了看,他有些不舍,“在打毛线?”
“你不是说想早点戴。”
“……不要太辛苦。”
“今天晚上反正也睡不着。”
“为啥?”
“嗯……我自己的事。”
徐天听她这么说,自然不好再多问,他的神情有些留恋,深深地看了一眼田丹,“那我走了。”
田丹觉得这话有些不吉利,嗔他,“下楼就下楼,说什么走。”
徐天笑了笑转身下楼,田丹合上门,去钩起线针,一针一线地打起来,心思满怀。
不论外面是怎样的风吹雨骤,仙乐斯里总是歌舞升平。金爷在场子里转,来回吩咐着小白相:“今天晚上眼色都灵光一点,料总那张桌子服侍好,料总到了我过去打个招呼就回楼上办公室,如果影佐先生有事,马上来说一声。”
小白相永远脸上挂笑,“金爷放心!”
方长青和方嫂像普通夫妻一样进到仙乐斯,方长青走到桌子后面靠近鱼缸,找到墙角的电缆线,用脚刨了一下,电线豁了一个大口子,隔一米又刨了一下,黄澄澄的铜线露出来。
老料下车,进入仙乐斯,方嫂在台球案子边,拿了两颗台球,放入随身的坤包。方嫂和方长青会合,方长青接过方嫂的坤包,将一只金属盒子换给方嫂。然后他走上二楼,站到那块玻璃楼板上,他的脚下,鱼缸里的鱼在游。
老料走进来,小白相迎上去,把他引往座位。方嫂走到酒吧边,吧台角落里有一个银托盘,托盘上有一个冰桶、一只杯子和一杯酒。方嫂看了看周围没有喝酒的人,她伸手去拿那瓶酒,却被酒保拦住。
“太太,这瓶酒不好动的,这是贵宾喝的酒,连杯子都是专用的。太太要喝酒,给你拿别的。”
方嫂指着酒保身后,“那我要那个。”
方嫂瞟见小白相从料总那边过来,“小心一点,一小杯就好。”
趁着酒保转身倒酒的工夫,方嫂打开金属盒,将制成的三块麻醉剂冰块倒入托盘上的杯子里。酒保送上一小杯酒,方嫂接过小口抿着,小白相将托盘取走,又将酒和杯子放好,欲往杯子里加冰块,见杯子里已经有了,他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手势一顿。
老料敲敲桌子,示意小白相放在这里就好,又把小白相挥走。金爷半弯着腰,谦卑又恭敬地要给老料倒酒,谁料老料移开酒杯,冷冷地看着他,“今天下午又跑影佐先生那里去了,你倒是八面玲珑。”
“我怕影佐先生说来不来,料总当我说瞎话,账不是全算到我头上。”
金爷的瞎话张嘴就来。
“他当然要来,我给他拎出一块心病,你朋友徐天是共产党。”
金爷惊呆了,老料斜着眼睛看他,“不要说你不知道。”
“……料总你真冤枉我了,我怎么会知道徐天是共产党?”
金爷下意识地替自己开脱。
老料看都不看他,给自己倒酒,方长青在二楼注视着这一切,看到金色的酒进入杯子,淹没冰块。老料晃了晃冰块,喝了一口,又放下杯子,“影佐一年前为两船货挨了一颗子弹,结果货跑掉不算还被人戏耍,他以为是田鲁宁做的,杀了他夫妻两个。”
“田鲁宁?”
“就是现在住在同福里徐天家那个田丹的父亲,货是共产党的,让影佐吃子弹的那个人是徐天。”
金爷脸都白了,嘴里喃喃道:“难怪……”
“等影佐先生到了你作个证,把徐天想要那批药的事从头到尾说一说。”
“料总这种话我不好说的,你都知道徐天的底了,你跟影佐先生说就好。”
“不说?”
金爷的脑筋转得快,“共产党国民党都惹不起,你恨徐先生有道理,影佐先生挨过徐先生的子弹,我又跟他没仇,万一以后把我牵起去……”
“我看你是想死。共产党国民党日本人你都卖好,就我这里推三推四。”
老料不满地说。
金爷无言以对,老料看了看手表,“二十分钟之后徐天就算活到头了,你是要和他一起死,还是跟我一起。”
“我跟料总一起……”
老料呵呵一笑,“不是我说你,你就是一条狗,连狗都比你懂事。”
金爷脸色很难看,“……那料总先喝酒,我到门口去看看影佐先生来没来。”
金爷起身往门口去,又绕了个圈回到二楼。老料将杯中酒喝尽,杯里的冰块已融了一半,琥珀色的新酒入杯。
金爷站在二楼办公室的大玻璃前,才发觉身上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金刚推门进来,“哥,影佐先生到了。”
金爷没说话,金刚又问了一句:“哥你要不要下去招呼?”
金爷突然爆发了,“下去找死!”
金刚吓了一跳,臊眉耷眼地关上办公室的门。
方嫂走上二楼,到方长青身边,看到那块大玻璃已经被划了两处大三角,方嫂抬头看了看周围,有一架消防梯通往更高处。方嫂把那处梯子指给方长青看,方长青对方嫂说:“……我上去,你占牢位置。”
方嫂趴在栏杆上,看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突然心生羡慕,小声说:“真想到舞池里跳一支曲子。”
方长青看着方嫂直笑,“你还会跳吗?”
“以前都是我带你跳。”
方长青的眼里暖意融融,握着方嫂的手说:“下次专门来。”
方嫂笑着往前站到方长青的位置,方长青退出来拐到二楼的暗处,走上消防梯。
柳如丝登场。乐队齐奏,静场,柳如丝的歌声婉转开始。小白相将影佐引到老料的座位,料总欠起身子,有些晃,一屁股又墩回到椅子里。
“我没来就喝这么多。”
影佐一边说话一边落座。
“才两杯,等影佐先生。”
小白相躬身问:“影佐先生也喝这个威士忌?”
“就我这瓶,这个酒最好。”
影佐点点头,小白相给影佐新取了一只杯子,往里加入冰块,同时要给料总也加冰加酒。
老料看了看自己的杯子,里面的冰块还有一小半,“加酒就好,下一杯再放冰。”
小白相给两人都加了酒,老料与影佐碰杯,两人一饮而尽。
方长青上到消防梯顶端,镶在鞋底的金刚钻掉落,叮叮当当地蹦到不知何处。方长青顿了顿,只有继续往上,左鞋底的剃刀叮叮当当又不知掉到何处,所幸歌声音乐正酣,无人发现。他沿着铁围栏走,走到方嫂正上方头顶,方嫂抬头看了看。
老料让小白相把金爷叫下来,影佐靠在沙发上,“昨天我给金老板打了个电话,你知道了。”
“他跟我说了。”
“长谷已经回来了,我没有干涉你的意思,一切以新政府筹备为重,你是筹备名单上唯一的租界警方人士,我不希望在筹备会发布之前你有麻烦。”
老料口不对心地说:“影佐先生的电话打得好。”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们中国人说的,铁林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巡捕。”
“那徐天呢?”
“……他是我的朋友。”
“你总是很给徐天面子。”
“也不一定。”
“住在他家那个田丹的父亲叫田鲁宁,田鲁宁是……”
“田鲁宁住在麦琪路,去年我和长谷到过他家。”
“田鲁宁是做药品生意的。”
“是,所以他死了,他的家着火了。”
“田丹为什么和徐天住在一起?”
“徐天喜欢这个女人,也认识田鲁宁。”
老料掩饰不住的得意,“徐天是共产党。”
影佐摸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儿肆意笑了,“……有意思。”
老料又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他晃了晃脑袋,“一年前两条船从你的眼皮下跑掉,你差点没命,这件事是共产党做的,他们死了六个人,没死绝,还剩下一个。”
“你说是徐天?”
“你说呢?”
“当时我去核实过,不是徐天。”
“这几天我也核实了。”
“……就因为徐天通过我阻止你杀铁林?”
“所以说影佐先生你那个电话打得好。”
“一天时间,你查到什么?”
“租界是我的地盘,我自然能找到你找不到的东西,不然影佐先生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请我进新政府。”
“说来听听。”
老料正欲说话,方长青在高处松手,两粒台球弹子自由落体,方嫂转身迈开步,台球弹子擦着她的身体砸向被金刚钻砸过的玻璃楼板,楼板应声碎裂,砸向下层的鱼缸。
鱼缸破裂水冲出来,迅速淹向裸露的电缆线。舞厅音乐怪异变调,电线短路,灯光明灭,火花四溅,舞客们怪叫四散,乱哄哄往外跑。
方氏夫妇夹在舞客中往外走,老料和手下和影佐的随从紧张地拔出枪。料总条件反射站起来,身子晃了晃,他努力往左边迈了两步,脚踩在水里。他穿着胶底皮鞋,并没有触电,但是麻醉剂和酒精使他无法站立,金爷和小白相穿过混乱的舞客挤过来。老料看了一眼金爷,轰然摔倒,整个人扑向水面。
第二十六章
灯光火花更激烈,老料在水里抽搐,影佐坐在原位没有动,他面色阴沉看着四周,仙乐斯的灯光全暗。
田丹一宿没睡织好了围巾,清晨,轻手轻脚地开门从二楼下来,前堂间静静的,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徐妈妈从厨房间出来,压低了声音:“他还在睡,轻一点。”
田丹将围巾递给徐妈妈,让她等徐天起了床转交给他。徐妈妈小心收好,一抬头对上了田丹通红的双眼,怜爱地说:“一晚上没睡?”
“睡了。”
田丹轻声答道。
“还要上班?”
“嗯。”
徐妈妈把早饭都摆到田丹面前,絮絮地说:“快吃,唔,三十块,昨天叫天儿神经兮兮说东说西,忘记把钱还给你。”
田丹抿了抿嘴,吃完了早饭,穿过热闹的同福里,往长青药店去。徐天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听着田丹下楼的脚步声,听着她同姆妈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他无比留恋着这一切。
待外面一切归于平静,徐天从自己卧室走出来,他穿了田丹给他定做的那套西装,又走到桌前,看见那条织好的围巾搭在椅背上。徐天拿起来看了看,坐到堂屋开始仔细地吃早餐,他慢慢地咀嚼每一口食物,昔日有些腻烦的味道如今尝上去都是口腔里最妥帖的滋味,连杯盏碰撞的声音都显得悦耳动听。吃罢早餐,徐天把围巾围起来走到镜子前,将围巾整到最佳状态。徐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中的迟钝渐渐蜕化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平时刻意窝着的双肩也变得挺直。
徐天并不知道老料已死,而且是身边人田丹干的,按他的判断,老料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了影佐,也就是说,影佐随时都会出现,危及到姆妈和田丹的平静生活。影佐到底知道多少,徐天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他只能假设影佐已经知道去年那个打电话的人就是自己……徐天走出去,将钥匙掏出来放在桌上,把堂屋里的碗筷收拾完毕,又将饭桌细细擦了,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抹,确认擦干净了,才把抹布挂好出门。
阳光透过房顶的玻璃照进仙乐斯的大厅,各人心头却都笼罩着一层阴霾,老料的尸体已经抬走,地上用粉笔画了一个人形。法总皱着眉头四处看着,大头麻杆都在场,柳如丝和仙乐斯一干人疲惫地或站或坐在一边,金爷盯着地上老料的人形,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大头在例行问询:“昨晚料总和谁在喝酒?”
金刚脱口而出:“和影……”
小白相抢着回答:“料总一个人喝酒。”
“一个人?”
金刚磕磕巴巴地顺着小白相的话,“一个人,你又不是不晓得,料总空闲就过来坐,那个位置就是料总的。”
“料总触电的时候你们在不在场?”
“在。”
“怎么触电的?”
“碰到电就翻到了,电这种东西谁碰到都要命。”
“你到底看见没有?”
金刚眼睛瞟着小白相,“我想想……”
小白相立刻心领神会,“刚哥没看见。”
“我看见了,噢没看见,当时我撒尿去了,灯黑掉差点尿到皮鞋上。”
“我和金老板看见了,料总站起来没站稳,可能是酒喝了几杯,摔到水里触电的。”
小白相补充道。
法总过来,看了看鱼缸,“鱼缸怎么破掉的?”
“玻璃楼板碎了。”
“仙乐斯线路漏电,你们从来不检查?”
金刚嘴快,“没死过人怎么晓得漏电。”
大头抢着表现,“你怎么说话的!”
“大头,我就是这么说话的。”
金刚挺了挺胸,作势就要挽袖子。
“铁林呢?仙乐斯在麦兰辖区。”
法总问大头。
“铁巡长刚刚停职了。”
“谁停他的职?”
大头顿住了,指了指地上的那个粉笔人形。
“现场不要动,叫他来查案,找出料总死亡原因复职,仙乐斯停业关门!”
法总带着手下离开,大头让麻杆快把铁林叫过来。
柳如丝满脸疲倦地问大头:“巡捕大哥,要没有什么可问的,能不能回家睡觉?”
大头遇见大事也不敢怠慢,“等铁公子来了再说。”
金爷看了柳如丝一眼,“到楼上办公室睡沙发。”
柳如丝起身往后面去,大头搓了搓手,问道:“金爷……”
金爷连忙摆手,“啥也不要问,我吓到了,到现在也没回过神。”
铁林正在家一手抓着两个板凳,呼哧呼哧地练肌肉,老铁瘸着过来,“哎,凳子是拿来坐的,在家憋闷就到马路上走走。”
铁林闷着头不吭声,半晌才说:“碰到巡街的心里烦。”
“烦啥,巡街都是一个捕房的。”
“没面子。”
“有啥没面子!”
“我被停职了!”
“要不要我去找老料说说?”
“我要你去找,你都不会去。”
老铁叹了一声,“那我出门买菜。”
“好啊,你腿脚那么灵便,买菜的事情当然要交给你咯。”
“刚刚看到?药快没了。”
外头嗵嗵地砸门,铁林放下凳子怒气冲冲去拉开门,“敲这么重找死啊!”
麻杆呼哧带喘地说:“……铁公子,快去仙乐斯。”
铁林头一甩就要关门,麻杆赶紧把门撑住,“料总昨天在仙乐斯触电死了,法总封了仙乐斯叫过去查案子。”
铁家父子都愣了,“再说一遍,哪个料总死了?”
“还有哪个,总华捕料啸林。”
老铁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几张凳子刚才没搁稳,和老铁稀里哗啦摔到一处,铁林赶过去扶起老爸。麻杆急慌慌地说:“铁公子,都等着你呢!”
铁林袖手摇头,“……我停职了。”
“法总说查完这个案子给你复职。”
“快去啊!扶我一起,老料怎么说也是你干叔叔。”
老铁还坐在地上,一脸焦急。
“铁捕头,料总已经抬走了,死得透透的。”
老铁嚷嚷着:“……快去啊!”
铁林看了看老爹又看了看麻杆,匆匆披了衣服出门。
徐天坐电车到了宪兵司令部,在大门口被宪兵拦住,徐天用日语说:“找影佐,我叫徐天。”
宪兵入岗亭打电话,徐天静静候着,不一会儿他把徐天带到一个地方,徐天推门进去,宪兵在门口站定。屋子只有里一张凳子一张桌子,墙上挂着些简单的刑具,徐天拖过凳子安静地坐下,又用手指抹了抹凳子上的灰尘,小心地把围巾摘下来叠好放在身边,默默地等待。过了好久,徐天还是一个人坐着,他有些无聊地将围巾围上,又拿下来呆呆地看着,再围回到脖子上。
一张今天最新的报纸放在影佐的办公桌上,老料触电而死的照片搭上《法租界总华捕料啸林意外死亡》的大标题显得触目惊心。
长谷敲门进来,“影佐先生,徐天在问讯室了。”
影佐背着手在窗前,窗外是沉沉上海滩。
田丹到药店后门,看见那盆花摆在窗台上,湿淋淋的,刚刚浇过水。田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翘起嘴角笑着,开门进去,只见方嫂,问道:“长青哥呢?”
方嫂仍是一脸焦急,“出去了,还没回来。”
“昨晚行动怎么样,快同我说说。”
“一切顺利,完全按照你说的样子。”
“真的!”
“就有一点不一样,仙乐斯二楼还有个铁楼梯,长青爬到上面把台球弹子扔下来的。”
“那更好,我去的时候没有注意。”
“不过鞋子下面金刚钻头不见了。”
“是铁条梯子?”
田丹的笑停住了。
“是。”
“难怪……”
“等下长青把报纸买回来看看结果。”
“你们没有看到结果?”
“不能留在现场,总华捕死了报纸一定会登。”
“早知道路上买一张过来。”
方嫂不停看着门外,“平时报纸七点前就有了,今天不晓得为啥还没有。”
正说着话,方长青进来,把牛肉、面粉放下,再把报纸放到田丹方嫂面前,朗声笑道:“成了!意外死亡!”
田丹同方嫂相视笑起来,方长青连连说:“田丹功劳大,我和嫂子包牛肉饺子带回去和徐先生一起吃!”
“对了,昨天晚上和徐先生把话挑明没有?”
田丹低头抿着嘴微笑,“我还没来得及,他倒先说了一大通。”
方嫂握住她的手,笑着说:“又好了?”
田丹面上一红,小声说:“不要我搬出去了,要我在同福里住一辈子。”
“喜事喜事,双喜!”
“我打了一晚上围巾,担心你和长青哥睡不着,围巾也打完了。”
“围巾他围上了?”
“不晓得,我出门的时候他还没起床。”
金爷直眉瞪眼地在仙乐斯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柳如丝坐在沙发上用眼角瞟着他,“死一个料啸林,值得你一晚上都这个样子吗?”
“你晓得个屁!”
“我也不想知道。”
“……跟你说实话,我从来就没觉得仙乐斯是我的,现在更觉得不是。”
柳如丝无所谓地说:“你才知道,这仙乐斯本来就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金爷冷哼一声,“料总要杀铁林,你知道吗?”
柳如丝陡然一惊,下意识地坐直身体,金爷鄙夷地看她一眼,“一说铁林就来精神。”
柳如丝又歪回到沙发里,金爷坐回到沙发里,看着柳如丝一脸仓皇的样子,道:“铁林抓了个日本人不放,你又跑到麦兰捕房凑热闹开了两枪,结果料总叫我杀他。”
“什么时候的事?”
“……我把铁林约到大三元……保护起来,徐先生后来晓得了,打电话给影佐先生,影佐先生的面子让料总先把脾气收起来。就是铁林喝醉那天,送到你那里是不敢让他回家,怕料总再派人找他。”
柳如丝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没想到你还挺仗义。”
金爷暼看她一眼,冷哼一声,“给你一半股份连觉都没睡成,你还没想到我仗义,有没有良心!”
柳如丝声音软下来,“这和老料触电有啥关系?”
“触电?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柳如丝看着金爷,神色渐渐复杂起来。
“……铁林没杀成,徐先生出头在料总和日本人中间插了一杠子。”
“那又怎样?”
“他查了徐先生的底细……徐先生是共产党,我觉得也是!触电之前十分钟,料总要我等影佐到了之后,下去跟他一起把徐先生的底起出来。他想弄死徐先生,影佐一到屁股还没把凳子坐热,他自己倒死了。”
“金哥,他是触电死的。”
“共产党是什么人?共产党要他触电死掉。仙乐斯哪里是我的地盘,到时候楼板也会碎掉,灯也会爆掉,鱼缸也会碎掉,电线也会漏电。”
金爷看上去非常急躁惶恐。
柳如丝看着他没出息的样子,斜睨他一眼,“……你有点大佬的样子,仙乐斯死的人都快能给我凑一支乐队了,我们活着还能挣到钱就好。”
“七哥前面还有人死?”
“你说呢!”
“一支乐队几个人?”
下面有些动静,金爷走到大玻璃前,往下看了看,“铁林来了,你先下去。”
“为啥?”
“你说为啥!”
柳如丝斜他一眼站起来下去,走到正到处溜达的铁林面前站定,金刚钻头正在他脚前。“丝姐。”
铁林的语气刻意生疏着,眼睛也不敢看她。
“丝姐?听着别扭。”
“别扭就叫如丝姐。”
柳如丝抱着手臂朝他踏近了一步,“铁巡长我可以回家了吗,一晚上没合眼。”
“我不是巡长,跟你一样就是个老百姓,随便来转转,仙乐斯死人了?”
“少装,该查就查。”
“真没有装,有什么可查的?我这个人呢,也丧,从前我的案子查清楚了抓到人也要放,还不如不查。再说料总死了,多么大的事,他把我职停了我查也不算数,我现在就等着过几天和我爸爸参加他的葬礼去。”
铁林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
“随便你,我可以回家了吗?”
“我先回家。”
铁林转身就想走。
大头赶紧拦住他,“铁公子,要不要上楼,金爷在上面。”
“算了,半公半私的我上去也不晓得说什么,你告诉他仙乐斯关几天有数的,料总下葬差不多就开了。”
“金爷在上面招呼呢。”
铁林冲上面招了招手,示意自己要走,金爷点点头,铁林晃出去,痞痞地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兄弟们辛苦了。”
大头追出去,“铁公子你真走啊!”
铁林脚步不停,“查料总怎么死的我没兴趣。”
金爷从后面出来,走到柳如丝身边,“他怎么说?”
“不想查,你说料总要杀他,他知道?”
“不知道也差不太远。”
“……关张几天也好。”
“屁!你把他弄到家里,叫他早点查一查仙乐斯也好早点开张。”
柳如丝轻飘飘地看他一眼,“刚刚还说仙乐斯不是你的。”
“你说得对,仙乐斯不是我的,但给我赚钱,别忘了你也是股东老板。”
“你是铁林的大哥,对他又那么仗义,还用我把他叫到家里。”
“你这个骚货在我兄弟那里比较有面子。”
柳如丝看着金爷,难得没有顶撞回去,语气有些落寞,“错了,他在我这里有面子,我在他那里一点也没面子,那天早上跑得比兔子还快,临走还说你是他哥我是他姐。”
“……可能徐天跟他说什么了,要不然怎么连看都不看,楼也不上。”
柳如丝又恢复了平常的傲气样子,“哼哼,活得真累。”
“要么他根本就晓得料总昨天晚上会死,他和徐天好得像穿一条裤子。”
“铁林和你是结义兄弟,还是和徐天结义的?”
“……我。”
柳如丝不再说话,掀了掀眼皮看他一眼,抬着下巴从金爷面前走过去。
拷问室的门打开,徐天坐直身子看着走进来的长谷和影佐。
“让你等这么久。”
影佐脸上习惯性的笑在这个地方看上去让人觉得愈发森然,徐天淡淡地说:“没关系。”
“很抱歉让你在这间房子里等。”
“规范程序,先询问后拷问。”
“你很了解我。”
“我不了解你,我了解你的职业方式。”
“知道我要去找你?”
徐天直视他的眼睛,不卑不亢,“我家住在上海,不打算搬家更不打算背井离乡,我也没有背井离乡的理由,不如我自己过来。”
“那就省去开始的询问了。”
“可以省,反正你问我什么,我回答的一定不是你想得到的。”
“我想得到什么?”
“不知道。”
“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不知道。”
徐天的态度让影佐无可奈何,长谷拎着一桶水和一块毛巾过来,龇牙笑道:“前几天我还关在你朋友牢房里,今天你在这个地方了。”
徐天慢悠悠地说道:“世事难料,这几天真是非常让我烦恼。”
他的神情没有一丝紧张,就好像他们依旧是在大三元的包房里聊天。
“大衣和围巾脱掉,手、躺下……”
徐天配合地依言脱了围巾外套,叠整齐放在长条凳子上,让长谷将他仰天绑在椅子上。影佐凑近他,“伤及皮肉对你是小意思。”
徐天苦笑了一下,“很久没受这种苦了,现在破一点皮都怕疼。”
“这个方法受过吗?”
徐天嘴角翘了翘,“没有,很新鲜。”
“新方法,梅机关自成立以来没有熬过二十秒的人。”
影佐与徐天多年未见,实际上他无法确定徐天究竟改变了多少,只能用这种手段试探他。
“我很害怕。”
徐天话虽这样说,眼睛里却没有恐慌。影佐示意长谷可以开始,长谷先把徐天的嘴用铁具撑开,然后将一根胶皮长管从嘴里塞到胃里,徐天忍住欲呕的冲动,看着长谷一点点地把水灌进胶皮管里,继而流到自己的体内。
一桶水灌完了,食道压迫着呼吸道,徐天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长谷再猛地勒住他腹部的宽皮带,水又从徐天的口鼻里漫出来……影佐示意长谷停止,徐天只觉得分不清到底是哪个器官在痛,整个人都已经在休克的边缘,他陷入了极度痛苦,好长时间才缓过来一些,眼神依旧平和,“……几,几秒?”
影佐被他的表现激怒,徐天吃力地笑起来。长谷在影佐的示意之下开始又停止,徐天只是咳,并尽量让自己保持正常频率的呼吸。
这样冷静的徐天只会让影佐更加愤怒,影佐下令开始,徐天已经渐渐失去了意识,影佐命令长谷停止,长谷却丧心病狂地继续加水……
影佐奔过去一巴掌将长谷抽开,勒住徐天的腹部,将徐天体内的水压出来,影佐不住地喊着徐天的名字,在没有得到他想知道的信息之前,他不希望徐天就这样死掉。过了好久,徐天才悠悠转醒,他的肺火辣辣的疼,痛苦地盯着影佐说:“……影佐你不了解我。”
“以前了解,这么多年人会变。”
“没变……我性格懦弱,怕血不敢杀人,但是欺负到毫无还手之力,我会愤怒,愤怒的结果是一死了之同归于尽。”
“你从前是这样的。”
“极端拷问课程好像还是你给我写的结论,我这样的人最不适合刑讯……我给你几个选择。”
影佐奇道:“你给我选择?”
“拉到一个方便埋尸的地方,给我一枪。或者送我去东北、西伯利亚,做苦力累死我冻死我饿死我。”
“你想死?”
“不想,但是你不放过我。”
“你是共产党。”
“不是。”
“你背后有一个组织。”
“没有。”
“一年前你策划了那次行动。”
“不是我策划的。”
“那你为什么想死。”
“是你要我死,我不过是自己来了。”
影佐停了半晌,示意长谷解开徐天,“刑讯使一般人恐惧,使你愤怒,不适合。祸及亲人伤及爱人,使一般人愤怒,但你会恐惧,对不对?这也是你自己来找我的原因,怕连累亲人。”
徐天听到影佐这么说,眼中第一次现出了恐惧,继而被凌厉所覆盖,他向影佐冲过去,立马被长谷又按回木架上,徐天厉声道:“你要干什么!”
影佐看着他的样子,不禁笑了,“多情种子,断不了七情六欲,所以改学他科,去做个菜场会计。”
徐天半跪在地上极力坐直,眼睛逼视着影佐,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你都明白为什么还要逼我!”
“到维尔蒙路长青药店,把田丹带出来。听评弹好不好?一年前那天你说你也在听评弹,我记得是天兴书院,把田丹带过去。”
徐天的心犹如被浸在冷水里,他有些绝望。田丹让徐天更加脆弱的同时也更加坚强,刚才在他濒临死亡的瞬间,是田丹给了他支撑下去的勇气。但是影佐太过于了解自己,现在,他要直戳自己的软肋,徐天有些不知所措。他蹲在地上,泪水同汗水混在一起,他挣扎着起身,影佐将他的大衣递过去,半晌,徐天才抬手接过大衣。
“身体没问题,可以跟我一起去天兴书院听评弹?”
“除了肺部有点疼,别的没什么。”
“这是新方法的好处,上刑的时候难受,过后看不见痕迹。”
“再多十秒我就没命了,死了也看不见痕迹。”
“我们俩是朋友,我这么对你,你理解吗?”
徐天淡淡地看着他,“我们不是朋友了,但我理解。”
“田丹对我没有威胁,但说不定也会伤害到她,理解吗?”
“……到底出什么事了,一定有特别的事,不然你没必要再用田丹逼迫我。”
“为什么来找我?”
徐天斟酌了一下,按照昨晚打好的腹稿说:“……料啸林昨天跟我说,你放过铁林,但是不会放过我,他查出来田丹的父亲田鲁宁帮共产党运药,说我也是共产党。”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一年前旧事重提,我只好过来,希望能够再解释。如果解释不通,只能由你处置了,反正那件事你横竖都过不去。我要是你,要么彻底相信放我去过小日子,要么杀掉我一了百了,所以拷问没用,我都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徐天,你是我见过的中国人里最聪明的。”
“我见过的日本人里你最多疑。”
“料啸林昨天在仙乐斯死了。”
徐天抬起头,影佐观察着他的神情,眼睛里都是真真实实的惊诧。
“……料啸林死于触电,我觉得是你干的。”
“……触电死也和我有关?开什么玩笑,昨天我在家,我母亲和同福里所有人可以作证。”
徐天此时有点恍惚,他觉得自己非常愚蠢,如若早点知道这一切,今天这一趟完全可以避免,现在影佐又把料啸林的死亡归结于自己,他真是要哭笑不得了。
“死得太蹊跷,他正要跟我说一说你。”
徐天苦笑着看着影佐,“我现在特别希望料啸林在,还有谁会比你更猜疑我更跟我过不去?如果我是共产党,一年前就跟你作对,又杀总华捕料啸林,以你对我的了解,我会把自己送到你面前,把我母亲和爱的人放在光天化日下面,没有保护没有善后,难堪成现在这个样子?”
影佐无言以对,徐天盯着他,“还需要把田丹牵连进来吗?”
“长谷已经去带她了。”
徐天如坠冰窟,他的思绪飘到了最初见她的时候,那个惶恐却坚强的田丹,如今想来仍让他心里一痛,“她父母死了,如再无大灾也能平安过一辈子,就因为我和你认识,你认为我有过去的一些能力,因为我爱她把她追到身边照顾,她又要担惊受怕甚至莫名其妙没了性命。影佐,这样不如别再疑神疑鬼弄死我算了,让她还有我母亲活着,我是真心这么说的,也是来之前最坏的想法。”
“……不管你是什么人我杀你都不划算。去趟天兴书院吧,我也听听中国评弹。”
徐天穿上大衣,拿过围巾掸去刚沾染上的灰尘,给自己细细围好。影佐偏头看他一眼,“女人织的?”
徐天嘴角一弯,抚了抚围巾,眼睛里痛苦而绝望,“田丹织的,昨天织了一晚上,今天刚戴。”
方嫂和田丹正在前柜招呼客人配药,长谷走进来排在前一个客人后面,方嫂见到长谷,认出了他是导致严复死亡的人,低头掩饰住了突变的脸色。
轮到长谷到柜前,田丹觉得有些面熟,“……有方子吧?”
“我不配药,田丹小姐是吗?”
长谷笑意可怖,看着田丹。田丹在他的注视下浑身不舒服,只茫然地点了点头,长谷又道,“徐先生和影佐先生在天兴书院,我来请你一起去。”
“徐天?”
“徐天徐先生。”
田丹一惊,方嫂在柜下扯着田丹,握住田丹的手,“没有下班听啥评弹,叫徐先生自己来。”
田丹顿时有些无措,“你说影佐和徐先生在一起?”
“是,你不去影佐先生会不高兴的,那样对徐先生不好。”
长谷似笑非笑地看着田丹,田丹脱下白大褂,眼圈立马泛红,跌跌撞撞地走出柜台,“方嫂,我请假……”
方嫂看着田丹奔出去的身影,张了张嘴却无法出声挽留,她怔愣地回到后库,同丈夫说了这一切,方长青也呆住了,“……会不会和昨天料啸林有关?影佐在仙乐斯。”
“……那和徐先生有什么关系?”
方嫂刚刚安定的心因为长谷的到来变得心乱如麻。
田丹和长谷坐在车子后座,田丹看着长谷,突然想起来前几天在红宝石自己还同他打招呼,“徐天和你认识?”
“一年前就认识了,在你家。”
“我家?”
“麦琪路那个家,后来着火了,我还见过你的父亲和母亲。”
田丹脸色煞白,手脚冰凉,看着他冷如毒蛇般的眼神,似是被人从头到脚泼下一盆冷水,长谷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肆意夸张地笑着,“我叫长谷。”
另一辆车里坐着影佐和徐天,从宪兵司令部出发,往天兴书院慢慢行进,徐天此刻完全丧失了之前的冷静,他屡次想索性跟影佐翻脸了事,却像是被牢牢捏住七寸的蛇,动弹不得。徐天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手指在袖子的遮挡下握成了拳,影佐看着徐天,“上刑你都没这么紧张。”
“不要伤害她。”
“你受过训练,说的我永远将信将疑,田丹是普通人,从她那里得到的话,我判断起来更清晰一些。”
“你要她说什么?”
影佐胸有成竹地说:“她说什么,取决我问什么。也许听听评弹你们就回同福里了,也许你们俩都完了。”
“田丹只知道你和长谷是她的仇人。”
“一定还知道别的,你们这么亲近。”
徐天眼中闪过了绝望,影佐笑得愈发志得意满,“你懂问询和回答的逻辑,从看似不相关的问答里,问话的人可以得到有用的东西。”
“只求你一件事。”
徐天敛下眼睫,轻声说着。
“不要伤害她。”
“谢谢。”
影佐骤然大笑起来,“我又没有答应你。”
天兴书院的听客不多不少,有摇头晃脑的,有边听边看报纸的,侍者穿行送茶递水,一切如常。台上在唱苏州评弹《珍珠塔》,琵琶声声声入耳,台上穿着旗袍的高髻女子声音泠泠,正唱道:“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到,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
长谷和一名便衣带着田丹进来,在一张空桌坐下,侍者过来招呼:“先生小姐书院今朝有上等八宝糕,尝两块?”
“茶水就好。”
田丹像木偶一样,两眼放空,浑身僵硬。
“与你是一别无料到有两载外,害得我么望穿双眼遥无音。”
台上莺声婉转,却难料台下人心乱如麻,田丹强撑着问长谷:“徐先生呢?”
“不要急,会来的,唱的什么意思?”
长谷还饶有兴致地听着评弹。
田丹努力控制着发抖的身体,“……你经常杀人?”
长谷的语气稀松平常,“最近这一两年杀得多一些。”
“为什么要杀人。”
“很多原因。”
田丹有些失控,声音抖得厉害,“为什么杀我父母?”
“他们帮助共产党,并且羞辱了影佐先生。”
田丹浑身发抖,从牙缝间迸出两字,“畜生……”
长谷反而笑得癫狂肆意,“你没有杀过人,不知道杀人的感觉。”
田丹只觉得这个人是从修罗地狱而来,“……什么感觉。”
“很痛快。”
侍者端着茶水过来,“来了!小姐脸色这么差,大冷天额头上汗淋淋……先生,小姐身体不舒服要不要……”
长谷扭头怒瞪他,“不要在这里找死。”
侍者低头灰溜溜地退走,影佐和一名便衣带着徐天进来,在另一张空桌坐下,那个侍者望着长谷这边,到徐天那桌招呼:“先生,今朝书院有上等八宝糕,要尝两块?”
“好,多来几块。”
影佐看起来挺和气。
徐天看向田丹,田丹也感觉到了徐天的眼神,回过头来。两个人都条件反射一般想向对方奔过去,却同时被控制住。徐天被影佐带到一张桌子上,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田丹,他和田丹遥遥对望着,隔着几张桌子,犹如相隔一座山。田丹在看到徐天的那个瞬间,身体顿时放松下来,她无条件地相信自己身后的那个男人,即使两个人现在咫尺天涯,可是只要他在自己的视线中,便心定了。他穿着自己买的西装,戴着自己织的围巾,他是自己最安稳的依靠。
徐天在快速打量田丹,从头到脚,都看不出一丝受伤的痕迹。徐天稍稍稳住神,打定了主意,只要他们要伤害田丹,拼死也会把田丹带走。
影佐向长谷招了招手,长谷去到影佐那张桌子,说了几句话,然后坐到徐天身边。影佐起身往田丹处来,邻桌有报纸,徐天瞟了一眼,上面有料啸林意外死亡的标题。
“田丹小姐,我叫影佐,之前算是见过。”
影佐彬彬有礼地坐在田丹身边。田丹的眼神依依不舍地从徐天身上挪开,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影佐。
“长谷已经跟你说了?”
田丹点头又摇头。
“不要怕,徐天和我从前是朋友。今天上午他西装笔挺突然来我的办公室,说愿意用他的命,换你和他母亲的命,你不知道?”
田丹摇头,她的心理防线节节崩溃。
“真可惜,如果他死了你们都不知道,他很爱你。”
影佐一副遗憾的语气,泪在田丹眼里打转。
“我和徐先生之间可能有些误会,也可能不是误会,所以问你一些事情,你要如实回答。”
田丹没反应,双手的手指在桌子底下绞得紧紧的。影佐敲了敲桌子,“不说话,这就是你和他最后一面了,当然说了也有可能是最后一面。”
田丹突然惊醒般点了点头,“……你问,我说。”
“怕死吗?”
田丹犹豫了一会儿,点头。
“你爱他?”
田丹这次毫不犹豫地点头。
“愿不愿意为他死?”
田丹眼泪啪啪从眼眶落出来,无助之极地看着影佐,又回头看着徐天。徐天也在注视着她,眼睛里是满满的疼惜怜爱,影佐在她耳边发问:“第一次认识他是什么时候?”
田丹竭力让自己稳住心神,“去年11月15号。”
“在哪里?”
“四川路。”
“他去干什么?”
田丹下意识地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
田丹突然想到了先前徐天同她交代过的,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
“他说了什么?”
“他只和我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
“我掉了一张纸条,他问我是不是找纸条。”
“第二句。”
“他说来天兴书院听评弹。”
“……第三句。”
“他叫我自己小心一点。”
“你和他说什么?”
“我告诉他我家在哪里,请他去看看我爸爸,叫爸爸妈妈放心。”
田丹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借着擦眼泪的契机暗暗观察影佐的反应。影佐眯着眼睛看向田丹,“记得这么清楚?”
田丹擦干眼泪,依旧红着眼圈,“这一年经常会在心里想那一天。”
“你爱他?”
“那时候不知道,现在知道我是从那天起喜欢他的。”
“你掉的纸条上面写了什么?”
“王擎汉,一个人的名字。”
影佐瞳孔微缩,“王擎汉!……你认识他?”
“我的未婚夫刘唐是王擎汉的学生,那天我想找到他离开上海。”
影佐笑起来,“……那你怎么没走?”
“刘唐把我扔下了。”
“所以现在徐天快成为你的未婚夫了。”
影佐笑得更加夸张。
“你到底要把他怎样!”
“徐天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下班他就在家烧菜了。”
“烧菜?”
“平时晚饭都是他做。”
“……最后一个问题,昨天晚上你在干什么?”
“……织围巾。”
影佐起身离开田丹这张桌子,田丹眼巴巴地看着那边,一会儿,长谷回到这张桌子,徐天眼看着田丹被长谷和便衣领出去,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想起身追上去,却被便衣死死按住。侍者小心将八宝糕托盘端上来,盘子里有一把切糕的刀,忐忑退下去。
徐天回头盯着影佐,“你带她去哪里?”
“就在门口。”
“我还可以见到她?”
“可以。”
“那我走了。”
徐天作势起身,影佐按住他的手臂,“坐下。这么容易就走吗?如果从前我们不是朋友,一年前你就已经死了,哪里还用这么啰唆。”
“……该解释该问的你都满意了。”
“其实只要你帮我来做事,帮大日本帝国做事,一切都顺理成章了,我们之间再没有猜疑隔阂。把你放到市井里,我难免心里不安,你也提心吊胆过不好日子。”
“如果可以,我还是去过提心吊胆的日子,日本国的事做不了。”
“那样我随时还会找你的。”
“……我有什么办法?过一天赚一天。”
徐天有些颓然。
“徐天,你在日本潦倒的时候,怎么说我也对你有恩。中国人怎么说的?一饭之恩终身报偿,如果十年前的事你假装忘了,那前几天来替朋友求情,也忘了?”
“没忘。”
“你说铁林如果平安无事,会给我一个交代。我替他求情了,金老板和料啸林都给我面子了,现在料啸林一死,只要我不找麻烦铁林彻底平安。”
“十年前一饭之恩,放我朋友一马,两件事我都记着。”
“好,不肯来帮我做事,那现在我要你的交代。”
“……田丹在外面?”
“在。”
“你保证她是平安无事的?”
徐天再三确认,盯着影佐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确定他不会再食言。影佐无所谓地说:“我没必要伤她,你才是有价值有威胁的人。”
徐天脱了大衣,摘下围巾,围巾在手腕处紧紧打了个结,大衣搭在右臂,然后抓过托盘里那把切糕刀,运气努劲,却又犹豫不决。
影佐十分惊讶,却又想看看他接下来的举动,“……要干什么?别忘了你晕血。”
徐天左手掌摁到凳子上,右手一刀将自己的小指切下,然后迅速用围巾缠上左手,右臂将大衣抖到左臂,绕了两圈再将左手裹牢,左手处理停当,徐天再拈起凳子上切下的小指,示意给影佐。
冷汗瞬间就在徐天的额头上满布,疼痛自左手蔓延到全身,他艰难地开口:“我给你交代,谢谢你放过我和田丹还有我妈,就算是暂时的,也谢谢,从前的事我们两清。”
“不错……这样就看不到血。”
“大衣是黑的,浸透了也不显红色,再说我是红色盲,撑到医院之前还不会晕。”
“比十年前有血性了。”
徐天笑容苦涩,“有血性我就不会向自己动刀子,我是个没出息的人,孝敬母亲娶田丹为妻就是全部了,没别的想法。我可以走吗?”
又一阵疼痛席卷了徐天,影佐不说话了,徐天收起断指,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书院里热闹依旧,根本没人察觉这桌发生的事情,更没人知道这个面容清瘦、看着普通的青年男子刚刚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
影佐看着徐天消失在大门口,他用那把带了些许血的刀在八宝糕上切了两下,刀子变得光洁如常。徐天脚步踉跄地从书院出来,不见田丹,他四下转了一圈,急了,哑声嘶喊:“田丹——!”
田丹坐在停在拐角处的车里,从她的角度看不到书院大门,只能看到车前的长谷和几步之外在墙角守住的便衣。长谷吹了声口哨,示意田丹就在自己右手边的车里,徐天朝两个便衣走过去,一个便衣一拳打到他胃上,刚才的疼痛仍未退去,却又受了一拳,徐天蜷着身体后退了几步。他摇摇晃晃着再次向长谷走去,另一个便衣飞起一脚将他踹倒在地。田丹只能看见长谷嗜血的兴奋,却看不到正在她几步开外的徐天。
影佐和便衣从书院走出来,徐天弓着身回头,看着影佐,影佐向长谷挥了挥手。
徐天跌跌撞撞地走到车边,一把拉开车门,死死抓住田丹的手,徐天额头上冷汗涔涔,嘴唇煞白,抚着田丹的头发喃喃道:“没事了,我们走。”
田丹被他捏得生疼却挣脱不开,徐天就这样拉着田丹消失在影佐视线里。徐天一路抓着田丹的手,走得很快,田丹几乎跟不上,他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脚步渐渐慢下来。田丹挽住他的胳膊,看着他的面无血色很惊慌,“大衣穿起来。”
“不冷。”
田丹浑身还哆嗦着,“我冷……”
“别怕。”
田丹眼中噙泪,“我怕再也看不见你,其他的我都不怕。”
“不怕他们?”
“不怕,我恨。”
徐天看着围巾上渗出的血迹,他眼前一黑,挣扎着走到河边护栏上靠着,犹自坚持着,“你和影佐怎么说?”
“你要我说的,去年11月15号我们在四川路碰见,你来天兴听评弹,我托你回家看爸爸。”
徐天欣慰地看着田丹,“你记性真好。”
徐天低着头,看见血从大衣摆一滴一滴下来,滴在路面上,他的视线开始模糊。
“为什么一个人去找影佐?”
“昨天下午料啸林说查出我是共产党。”
“你是?”
徐天咬着下唇,迫使自己清醒,“……不是。家里有你和姆妈,走投无路我只好去找影佐,以免连累你们两个。”
田丹的泪奔涌而下,“你这个人!你一声不吭不准备回来了!”
徐天笑着将她的眼泪抹去,“老天长眼,料啸林竟然死了,看样子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影佐。”
“说不定你是想多了……可能他根本没查到啥。”
徐天的身体来回晃着,“他查到一些影佐不知道的,是我运气好。”
田丹慌忙扶着他,“怎么了?”
“没事我头晕……”
“前几天叫我搬走,就是因为这个?”
“……就算这关我过了,以后也过不去。”
田丹拉住徐天断指的左手,眼神惊恐却笃定,一字一句地说:“你听好,日本人是我的仇人,不管以后怎样,我哪里也不去,同福里是我的家,我是你的人。”
因为停下来,血从大衣摆滴到地上越汇越多,徐天彻底晕了,身子摇摇晃晃,眼神飘忽,听见田丹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听到了吗?”
徐天喃喃地说:“听到,同福里是我的家,我是你的人……”
田丹破涕为笑,“你又糊涂。”
话音未落,徐天双脚一软坐到地上,田丹这才看到血,继而发现大衣和里面的围巾都是血。
田丹掩住嘴失声喊道:“哪里来的血!徐天?”
徐天勉强挤出一个笑安慰田丹,“没出息透了,见到血就晕……”
徐天连疼带晕彻底歇菜,他软在路边,看田丹跑到街心来回呼喊招车。徐天靠在栏杆上,心里一松,顿时没了知觉。
第二十七章
在路人的帮助下,徐天被送进了医院,田丹坐在急诊室六神无主,过了好久秦大夫从急诊室出来,田丹赶紧站起来,眼神里满是紧张焦虑,“秦大夫?”
秦大夫摇了摇头,“小指第二节齐根断,他还带着断指,用不上了。”
“他怎么样?”
秦大夫扶着眼镜,“清创缝合,除了以后是断指没啥大问题,就是一个大男人晕血。”
田丹一颗心放下来,秦大夫笑着说:“男朋友?”
田丹点了点头。
“晕血的男人好,胆子小,一年多没见换男朋友了?从前那个呢?”
秦大夫打趣道。
田丹害羞得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秦大夫,消炎的药开好了吗我去拿。”
“配几支抗生素,自己带回去打好了。”
田丹赶紧道了谢就要落荒而逃,徐天站在门边,听外面走廊上秦大夫的声音,“在哪里高就?弄得手指头也断掉,牢靠不牢靠?”
“刚刚你还说晕血的胆子小好呀。”
“……那我开方子去。”
徐天听着秦大夫的脚步远去,微微笑着,突然田丹将门从外拉开,彼此都吓了一跳,“站在这里做啥?”
徐天立刻晃了晃身子,“晕。”
“不疼?”
徐天委屈地向下弯了弯嘴角,“疼死了。”
田丹赶紧把他扶到一边的长椅上,“坐一坐再回家。”
两个人并肩坐着,田丹担心地看着他,“……回家怎么和徐姆妈说?”
“反正包着,就说手指头破了,她也不晓得破多少,不算说瞎话。”
徐天看着田丹,眼里盛满暖意,田丹笑了一下,又心疼得连连掉泪。
“现在好跟我说了……是影佐?”
“我自己弄的,用切八宝糕的刀。”
“为啥!”
“给他一个交代。”
田丹的眼睛里满是疑问,徐天缓缓地说,“……在日本读书困难的时候,影佐曾经帮助过我,现在他要我到新政府做事。日本人在中国弄一个他们扶持的政府,做汉奸谁愿意?加上前几天铁林的事,我欠他情,切一个手指头两清。”
“为啥要我说那天你去听评弹?”
“影佐认为我是共产党。”
田丹愣住了,过了半晌,眨眨眼问:“……你是共产党?”
“田先生……你爸爸的朋友正好也是我朋友,我们碰到那天……我说过是去帮忙,碰到田先生,我一个姓向的朋友后来托我再去看看田先生,结果碰到影佐。”
“你能帮什么?”
徐天淡淡地笑了,“也就出出主意。影佐害死田先生之后又来过同福里,他要晓得我帮过那些朋友的忙,也会对我下手,所以跟他说我那天是到天兴书院听评弹。”
“你一个人?”
“和小翠。”
“我怎么不知道?幸亏刚才没问。”
田丹心有戚戚地说。
徐天看着她后怕的样子怜惜地笑了,“我怎么会和小翠一起听评弹。田丹,我是不是很窝囊?”
田丹抚着徐天的瘦削脸颊,“……这样以后影佐就放过你了?”
“是。”
田丹恨恨道:“可我不放过他!总有一天,我要给我的爸爸妈妈报仇。”
“那这个手指头就白切了,还不如我帮你报仇,你和姆妈平平安安在同福里过下半辈子。”
田丹听他这样说,眼泪又簌簌而落,“……你报仇?就会作践自己。”
“你说过了,不管以后怎样,哪里也不去,同福里是你的家,你是我的人。”
田丹瞪大了眼睛看他,眼泪还挂在眼眶里笑着,“原来你听清了。”
徐天笑得促狭,“这种话听不清,要后悔一辈子。”
田丹靠向他,徐天闭了闭眼睛,“……多坐一下好不好?”
“坐多久都好……”
徐天抬起手臂尝试着轻搂田丹,田丹便将自己偎得更自然一些。傍晚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急诊室里,田丹发间的香气把徐天包裹住,这两人的心此时有一部分是乱七八糟的,但另一部分安静得要命,他们都向对方说了假话,藏起了一部分,又渴望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坦诚,希望今生是对方最可信任的那一个。在这样的乱世,有人依靠多么奢侈,尤其是依靠随时会被打断。很无奈,只好在被打断之前,把相互依靠的时间尽量拉长。当未来、以后这种说法,被忐忑不安缩小成明天、今天、下一刻,再往长远去想一想就头疼。
徐天嘴里说着断了一个手指头,影佐不会再找麻烦,其实心里想,也许明天影佐又来了……但起码现在不会。现在只有田丹偎在怀里,她从来没有这样过,真是太好了,以后她都会这样,好日子开始了,这个手指头切得真值……
等到两个人回到同福里时,已经华灯初上,田丹拿着针剂,一路搀着徐天,到同福里弄口,徐天却让田丹先进去。田丹嘟了嘟嘴,说:“我就和你一起,问就直说好了。”
徐天耐心地说:“不是问我们俩,问手的事怎么办?”
“能瞒到什么时候?”
“反正现在包着纱布,等拆线的时候再说。”
“……你要等多久?”
“五分钟,帮我把手塞到大衣口袋里,轻点……”
田丹帮徐天撑开大衣口袋,徐天龇着牙把手放进去,“这样就看不见了,到家我就回房间里。”
“那我走了。”
“你先走。”
“你快点啊。”
“马上来。”
徐天一脸幸福地看着田丹的背影,田丹一步三回头地流连着,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纠缠在一起,两人又同时笑起来,徐天摆了摆手,示意田丹快些进去。
待田丹走进家门,徐天也走入里弄,经过小翠家,他退一步往里看了看。徐天刚进来,田丹便从楼上探出身子,告诉他徐姆妈不在。
“在弄堂口打麻将,我看到了。”
田丹又噔噔噔地从楼上下来,“我给你倒热水。”
徐天有点蒙,田丹看着他的样子乐了,“总要洗脸洗手再睡,手上都是血。”
徐天呆呆地应了一声,田丹努了努嘴,“你到房间里去。”
徐天一路飘着回房间,田丹扭身扯了自己的毛巾,跑到厨房里拿脸盆,倒热水。
徐天一进屋就一头栽倒在床上,田丹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徐天腾地坐起来,把田丹吓了一跳,她关切地看着徐天,“是不是很难过啊?”
徐天脸上一红,“麻药药效还在,没那么难过。”
“试试水烫不烫?”
“不烫,我自己洗。”
“只有一只手,你自己会?”
徐天喉头一滚,觉得田丹说得很有道理。
“不要动。”
田丹轻手轻脚地帮徐天把大衣脱下,徐天尽力让自己不动,且尽力控制心旌摇荡。
外头传来开门声,俩人动作同时僵住,徐天第一反应立即从床上弹起来将门合上。
徐妈妈开门进来,数着手里的零票,抬头看见阁楼上半开着门,唤着田丹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应声。徐妈妈去柜子前将钞票放到纸盒子里,她看到了地上的水迹,水迹从炉子边一路洒到徐天房门口。徐妈妈眉头一跳,“田丹?天儿!”
还是没人应声。
俩人屏住呼吸听着徐妈妈的脚步上二楼,又下来,田丹跨一步,去将门合紧,反锁。
徐妈妈的脚步到门前了,徐天崩溃地捂住脸,田丹也是大气不敢出,僵在原地。徐妈妈试探地喊:“天儿?”
田丹看着徐天紧张的样子,示意着要么干脆开门,徐天指了指门外,摇头。田丹贴到徐天耳边,轻声地问:“现在手疼不疼?”
徐天愣愣地摇头,田丹抿嘴笑着。门外的徐妈妈磨转身子离开,去厨房里拿脸盆,发现放脸盆的地方空着,她又转到自己房间进去,重重关上门,又轻拉开一条缝,小心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田丹听见外面重新归于安静,用气声问:“走了吗?”
徐天点了点头,“回房了。”
田丹轻轻舒了一口气,“要不要再陪陪你。”
徐天摇摇头,“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
田丹会意地笑了笑,“衣服慢慢脱。”
她端着脸盆出来,到后面倒掉水,将脸盆放回原处,轻手轻脚上楼,掩上门。徐妈妈紧接跟着出来,看看楼上,满脸震惊。楼上的房门又响,徐妈妈赶紧跟回去,合上自己的门。
田丹拿着针剂悄声下楼,到徐天房前轻轻敲门,“……是我。”
门轻轻地打开了,田丹侧着身子进去,徐妈妈再次冒出来,蹑手蹑脚到儿子门口,贴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徐天衣服脱了一半,睁大了眼睛看着田丹,“做啥?”
田丹示意手里的针,“今天一针,明天一针,打三天。”
徐天僵了,田丹示意徐天把屁股露出来,略微有些尴尬,“那个,你先自己准备一下,慢慢来,别弄伤手。”
“不要开玩笑了,我是不会让你打针的。”
徐天惊恐地看着田丹,一抹可疑的红色从耳根渐渐蔓延到脸颊。
田丹脸上也火烧火燎的,“我会打针。”
说着田丹向徐天靠近一步,徐天过电似的赶紧挪到床的另一边,忙不迭地答道:“……我自己也会,真的,以前课目里什么都学。”
“你只有一只手。”
“这只手也不是不会动,你把针放在这里。”
田丹笑得促狭,“真的?”
徐天被她笑得更加无地自容,“你不要笑好不好,今天这么大的事情,差点命都没了。”
田丹的笑突然渐渐隐住,叹息了一声,她贪恋地看着徐天的脸,“……今天隔着两张桌子,真怕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我不会让影佐伤害你。”
“我怕他伤害你。”
“我是男人,肯定要挡在你前面。”
田丹认真又温柔地看着徐天,心里面早已柔肠百结,“碰到你,我运气真的好。”
徐天翘着嘴角,弧度好看,“……你要再说,我得多切一只手指头下来。”
“徐天,能遇见你,我运气真好。”
田丹将头靠在徐天肩上,轻微地啜泣着。
徐妈妈贴着门也听不清里面的声音,突然门把转动,把她惊得飞也似的逃离。田丹出来,悄声上楼,前堂屋三间房门紧闭,没了声音。一晚上,三个人各怀心思,谁都没有睡踏实。
一大清早小翠在裁缝铺子里,陆宝荣手把手教她熨衣服。老马出门掸剃头布,眼睛瞟着这边,小翠挪开身子,老马酸溜溜地说:“贴牢好了,大清早贴牢总比晚上偷偷贴牢好。”
“老马,陆师傅教我烫呢料子,嘴巴不要不清不楚。”
小翠越描越黑,老马笑容讥诮,“呢料子好,呢料子比剃头布好。”
陆宝荣只是哼哼地笑,也不搭腔。小翠看见徐天从巷子里走过,“徐先生,上班了?”
徐天笑着应了一声,一只手放在大衣口袋里,田丹稍后也走出来,往里弄口去。老马继续挑事儿,“陆宝荣,我有块好料子,小翠啥辰光会裁衣裳了,给我做一套。”
陆宝荣抄着手答:“你自己问小翠。”
“做学徒的什么都要听师傅的。”
“有意思,你们两个要谢谢我,真的有意思。”
老马见占不着便宜,讪讪地给自己打了个圆场。徐妈妈通红着双眼走出来,小翠赶紧从铺子里出来,“徐姆妈,两只眼睛啥事体了介红?”
徐妈妈直愣愣的,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晚上都没睡着觉啊。”
“为啥?”
“想七想八,从我儿子他爸爸想到我孙子……”
老铁在家里低着头运气,大头咣咣的拍铁林的房门,“铁公子,你不出马没法向总捕房交差的,麦兰捕房你是老大,法总说了叫你查,一票兄弟都等你吩咐……”
铁林拉开门,烦躁地斥道:“烦不烦,我睡觉!”
“青天白日睡啥觉,办案子去!”
老铁看不下去了,拍着桌子脸红脖子粗。
“铁捕头,我停职了,前两天你还叫我去轧马路听唱戏。”
“杠头货,老料停你的职,现在他人都没了。”
铁林两手一摊,“那也没有复职啊!我又不是巡捕查啥案。”
“法总说查完这个案子,给你复职。”
“老子把长谷抓起来的时候,法总到哪里去了?抓了犯罪杀人的,逼我放掉,人放掉又停我职,老天有眼叫老料翘辫子,我再去给他查,等于自己抽自己巴掌!”
铁林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指天对地掷地有声,“换谁的案子我都查,法租界有的是巡捕,都晓得老料同我过不去,为啥偏偏找我!”
铁林砰地关上房门,把老铁的咆哮声关在门外,老铁也是没辙,让大头带他去总捕房法医处看看老料的尸体。
长青药店里的气氛有些怪异,方长青和方嫂在整理新进的药箱,田丹在登记,三个人都闷头不语。方长青试图从田丹嘴里打听出捕房里关于料啸林之死的消息,可是田丹什么都不知道,只想着杀完了料啸林就杀掉长谷。经过昨天那件事情,田丹愈发坚定了要杀掉长谷的心,却被方嫂泼了盆冷水。
田丹把想说的话咽进去了,结果忍了又忍,还是小心翼翼地说道:“长青哥,我想和你们说一件事。”
“你说。”
“我和徐先生,我们,准备在一起了。”
田丹的声音很小,却很坚定,笑得甜蜜蜜的。
方嫂率先反应过来,高兴地声音拔高,“好事啊!他挑明说了?”
“我还想把武藤和料啸林的事情跟他说,但不是现在说。”
俩人均是愣了愣,方嫂的笑凝在脸上,同方长青对视了一眼,“……什么时候说?”
田丹看着他们的反应,心一点一点沉下去,低着头说:“有事瞒住他,心里不舒服,他把自己的事都告诉我了,如果和他好,我想把事都跟他讲。”
夫妻俩不说话,田丹生怕他们误会,急急地补充:“他是好人,昨天影佐要他到新政府里做汉奸……”
方嫂一向快人快语,忍不住说:“做汉奸,这还是好人!”
田丹涨红了脸,双目噙泪,“因为在日本徐先生和影佐就认识,他宁可切掉自己一个手指头,也不愿意做汉奸……”
方嫂听到这里惊呼了一声,方长青拧着眉头看她,“你亲眼看见了?”
“我当时在,他也是为保护我。”
“为啥保护你?”
“之前说过徐先生也认识我爸爸,运走爸爸药的那些人是共产党,影佐怀疑徐先生是共产党……”
听到“共产党”
,方长青将手里的纸箱往地上一扔,气氛沉闷起来。方长青在屋里走来走去,烦躁不安起来,“你接着说。”
田丹怯怯地站在一堆纸箱子中间,有些泄气,“我晓得长青哥和方嫂会生气,如果你们一定不让我说也没关系,但瞒牢徐先生这么多事,我心里会觉得对不起他,再说他也恨长谷和影佐……”
方长青粗鲁地把她的话打断,“啥时候准备结婚?”
“……结婚还没提到。”
“田丹,记不记得杀武藤之前我跟你说的话?”
“记得。”
“我说什么?”
田丹咬着下唇,努力抑制住眼泪,“……我同你和方嫂商量,这世上除了你们俩,徐先生对我最亲,他为我怕是什么事都会做……”
方长青听不下去了,额头上青筋暴起,斥道:“闭嘴!”
转身就上楼去了,方嫂瞟了田丹一眼也跟上去,留下田丹一个人站在后库里手足无措。
方长青坐在卧室的沙发上,余怒未消,“……共产党,和日本人早有来往,徐天是什么人?”
方嫂不知该说什么。
“还瞒着他觉得对不起,我应该灭口先除掉她。”
“这两次行动全靠田丹。”
方长青烦躁地点燃了一支烟,夹在手指里,“不是专业的,总要出事。”
“还好她先跟我们来说。”
方长青听她总向着田丹,又急了,“你知道她没跟徐天说?我们俩出来建组经过多少训练,跟她再说十次也不知道厉害,她以为行动就是杀人报仇,只要是个人都可以商量随便说,早知道还不如当初……”
方长青的声音越说越大,双目圆瞪,方嫂听到方长青说到这儿也红了眼圈,“还不如当初你丢命,我去死?”
方长青颓然地抱住头,“……以后迟早把我们俩害死。”
“我们俩是她救的!”
方长青不说话了,方嫂一抹眼泪,站起来往楼下去,“我去慢慢问,昨天到底出什么事了。”
方嫂从楼上下来,田丹仍然还委屈着,方嫂停了好半晌,看着她怯怯的模样心里亦是不忍,她缓了缓语气,“……答应嫂子,今天之前这里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不是嫂子不相信你,是我们不相信除我们之外的人。不要说话,嫂子都明白,以后还可以在这里上班,但除上班以外的事不要再问了,知道了?”
田丹张了张嘴,好像有话要说,被方嫂打断,“徐先生也许对你很好,但他会不会对我们好很难说,很多事你不懂,不要害了自己也害了我们。你救过我们,我这么说已经很客气了。”
田丹只感觉这个方嫂有些陌生,全然不是先前对自己嘘寒问暖的那个人,她脱口而出:“客气……那,那要不客气呢?”
方嫂瞟了田丹一眼,走入后库,那一眼让田丹打了个冷战。
金爷到菜场办公室找徐天,谁料徐天不在,金爷索性在办公室里等了起来,跷着二郎腿坐着,几个手下从办公室排到门外。金刚在屋里晃来晃去,把冯大姐看得直打战,“金老板……金老板好不好换一个地方坐。”
金爷四处看了看,随意翻了翻徐天桌上的账本,漫不经心地说:“我坐在这里蛮好,徐先生到底啥辰光到?”
“上班时间早过了,他最近越来越不准时,按道理要扣钞票咯。”
金爷把账本“啪”
地一合,硬面封皮的声音给冯大姐吓了一跳,“我同你讲,你比徐先生位置高一些是?”
冯大姐缩了缩脖子,“那当然,我年头长,我是小组长。”
“徐先生不管上不上班,扣他一只洋钿,我叫人天天到你家里坐坐。”
冯大姐睁大眼睛拍了拍胸口,“……这种笑话不要讲,吓死人。”
徐天推门进来,看着屋里的情况有点意外,冯大姐瑟缩在椅子里,还尽量做出不惧怕的样子,金爷放下二郎腿,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天哥。”
冯大姐看见徐天进来,感觉有了点底气,扶了扶眼镜,“金,金老板找你。”
徐天客气地同冯大姐说:“冯大姐麻烦你到菜场里转一圈,我和金老板说话。”
金爷下巴一抬,示意手下,“你们也出去。”
一时间挤得满满当当的办公室顿时只剩下徐天和金爷两个人,冯大姐准备往外走,金刚挡在她面前,“到哪里去?说不到几句话,在这里等等好了。”
冯大姐只有在一群混混中站着,都不知道往哪里看,只好贴着墙边站着,嘴里念叨着菩萨保佑。
“天哥,料总死了晓得?”
徐天将桌上一张报纸挪到面前,“报纸上登了。”
“到同福里找你不好,菜场外面说话不方便,在办公室等你没关系吧?”
徐天想起刚才冯大姐惊恐的眼神,无奈地牵了牵嘴角,“没关系,就是不要说太长时间,同事有意见。”
“大衣不脱掉?”
徐天手插在口袋里,又不自觉地往里放了放,“……等下还要去冷库。”
“两件事,就我们俩不绕弯,我直说了。”
徐天点了点头。
“料总死得蹊跷。”
徐天苦笑了一下,想到昨天影佐说这话的语气,同金爷一模一样,“……再蹊跷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死之前十分钟,跟我说你是共产党,要我等影佐先生来了,和他一起把那批药的事告诉影佐。”
徐天不说话,他知道他们这么猜测不是没有道理。
“那批药后面的事我从来不问,心里清楚帮天哥的忙就是帮天哥朋友的忙,料总要我跟影佐说摆明了想把我也牵进去。”
“你说了?”
金爷两手一摊,“料总还没叫我,就触电翘辫子了,蹊跷?”
“这是你来要说的第一件事?”
“说实话我是有些担心,如果料总已经和影佐先生说了天哥的坏话……”
“你担心在这里等不到我了?”
“其实昨天我叫小白相和金刚到这里还有同福里都找过天哥。”
“昨天我和影佐在一起。”
“……真的?”
徐天感觉金爷的眼神立马变了,他无意探究其中的深意,岔开话题,“金哥,你说第二件事吧。”
“是你去找影佐先生的?”
“上午我到虹口,他请我喝水,下午一起到天兴书院听了一场评弹。”
昨天的生死一线,在徐天嘴里变成了云淡风轻的一场约见,徐天半敛着的睫毛之下,藏了许多风起云涌。
金爷听到这里,脸色又变了一变,“……天哥,你真是路路通,啥场面都搞得定,现在我晓得料总为啥死了,他活到头自己讨死。”
徐天又有些难受,他脸色发白坐到椅子里。
“第二件事是求天哥帮忙,法租界我没靠山了,以后天哥要关照我。”
“我能帮你什么?”
“仙乐斯现在乱七八糟,巡捕房不许我动,还画了个料总趴在地上的粉笔画,到晚上像阴司鬼府一样,你帮帮忙叫铁林快点走个过场结案,好让我开张,不然外面介许多兄弟要喝西北风。”
“铁林不是停职了?”
“总捕房叫铁林查,说查完就复职,他杠头不肯查。场子是我的,人死在我那里,我又是他大哥,他不肯我不好硬说。”
徐天想到铁林的脾气,知道他非把这件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只不过他因为料啸林的事情心里仍旧过不去。徐天叹了口气,“……你还是跟他说一次,实在不行,明天我把他拉到仙乐斯去。”
金爷大喜过望,“就知道天哥肯出面。”
“相互帮忙应该的,铁林是自己人。”
金爷得着机会就把自己往上凑,“我们三个都是自己人,天哥是?”
徐天只笑了笑,未说话,金爷此行的目的全都达到,站起身来领着一行人乱哄哄走出去。
冯大姐推门回办公室,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转头看见徐天将伤手从大衣里慢慢取出,“哎哟!手指头破了?”
徐天脸色愈发白了,摇了摇头,“破了点皮。”
“破皮把整个手指都包起来做啥!”
“冯大姐,这几天我想请个小假。”
“为啥?”
徐天扬了扬手指头,“疼得头晕,晚上也睡不好。”
“破点皮就把你娇气成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像男人。”
“早上说不定要晚一点来,下午早点下班。”
“那要扣……”
冯大姐想起刚才坐在徐天位子上的金爷,立马改了口,“那就不好扣你钞票了,放心。”
徐天客气地笑了笑,“那谢谢冯大姐。”
“你好像朋友蛮多的嘛……”
影佐本想继续调查徐天,却接到命令明日启程河内去迎接汪先生的助手王擎汉,新政府的筹备迫在眉睫,而王擎汉,就是中方最好的人选。料啸林的死仍旧悬在那里,此时也顾不得了,只能等着影佐自河内回来亲自彻查。武藤被刺也还没有找到真凶,影佐将这一切都联系在一起,越想越觉得一张大网在悄悄朝自己的头上罩来,而徐天,仍是最大的嫌疑人。
金爷到了铁林家,也不敲门,推门便进,铁林听见动静从里屋出来,看见是金爷,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金爷也不跟铁林客套,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我刚去看天哥了,在菜场他办公室坐了坐。”
铁林的语气不大热情,“噢,那我等下也去坐坐,正好空。”
金爷抬眼看他,语中多有怨气,“你空?你空不去仙乐斯把现场撤掉?我那里都快成阴司地府了,以后还开不开张。”
“金哥,谁去走个过场都一样的,要我帮老料料理后事,不干。”
“我们是不是兄弟?”
铁林答得干净利落:“是啊!”
金爷忍了忍,“……好,那做哥哥的不为难你,仙乐斯关几天就关几天,反正巡捕房也不会总把一桩命案放在那里不管。”
“总华捕多威风,过几天总捕房自己就派人过去了,急啥?”
“对了,柳小姐要我转话,请你到家里好像有要紧事。”
“她有要紧事,叫金哥直接同我说好了,去她家做啥。”
“可能有啥事不好让我晓得。”
铁林的嘴角朝下一撇,“那我也懒得晓得。”
“外面有车,要不要送你到三角地看天哥?”
“……我还是自己去吧。”
“那我走了。”
“噢。”
金爷站起身,颇为不满地嘟囔着:“不仗义,仙乐斯出事也不管。”
铁林一点面子都不给,“老料临死之前把我停了职,是我想管也管不成。”
“狗屁。”
金爷坐进车里,脸便耷拉下来,没想到铁林当面给他了个钉子碰,对铁林的怨气越来越深,想了想,索性直接去了柳如丝家。
铁林出门,跨上自行车,他心事重重,将车骑得慢慢悠悠,歪歪斜斜。街面上有飞车抢东西的,从他身边狂奔而过。铁林皱了皱眉头,没有搭理,照直往前骑了一段,终于掉过车把蹬起来。在一处窄巷里,两个混混在掏抢来的包,铁林自行车停到两个人面前。
混混打量了他一眼,斥道:“走开,想死啊?”
铁林也不吱声,用自行车堵着窄巷。
“赤佬,多管闲事是?”
“你运气好,把包还给人家。”
混混把刀掏出来晃着,“走不走开。”
铁林忍着火,朝他们一步一步走近,“来,捅我一刀。”
另一个混混把手指头放到嘴里打唿哨,招呼附近的同伴,铁林唇线一斜,冷笑着看着这两个不自量力的混混,“没穿那身皮,你们眼睛就瞎了?”
混混一愣,气焰仍旧嚣张,“我看你眼睛瞎了,有本事不要跑。”
铁林直眉瞪眼,“老子是巡捕!”
混混哈哈一笑,“你是巡捕,我还是总华捕呢!”
铁林崩溃了,窄弄两头堵上来四五个混混,“赤佬管闲事,弄死他!”
铁林只好下来,支好自行车,一个头目样子的混混抢上来给抢包的混混一耳光,“眼睛瞎了!”
又立刻弓着腰跟铁林作揖,“铁公子不要生气,小兄弟不懂事……”
混混委屈地捂着脸,“铁公子啥人?”
头目混混踹了他一脚,“金爷的结义兄弟。”
混混趴在地上更加委屈,“早说嘛,说自己是巡捕有啥好处。”
头目混混又一个耳光抽上去,“铁公子也是巡捕!”
铁林感觉没劲透了,彻底泄气,“……包送回去。”
一帮混混散去,那个混混嘴里还嘟囔着:“说巡捕也不穿巡捕衣服……”
铁林低着头从窄巷子里出来,推着自行车走了一段,索性将车支上,在路边坐下来。远处那帮混混大约是还了包,打着招呼离开。
铁林眯上眼睛,再一次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产生了疑问。
金刚摁门铃,萍萍出来应门,“叫你们小姐出来。”
萍萍返身进去,金爷下车到门口,柳如丝正在后院修剪花枝,她头发松蓬地踱出来,手里还拿着花剪。金爷笑得轻佻,“……没事干,倒把你养得更骚了。”
柳如丝冷哼一声,“有话说有屁放。”
“铁林到你这里来,叫他把老料的案子快点结掉,仙乐斯老是不做生意你也没钱赚。”
“他怎么会到我这里来,我说话他也不会听。”
“说不定等下就来了,你说话他肯定听。”
“知道了,还有事吗?”
“没了。”
“不送了啊!”
柳如丝不客气的“砰”
地一声关上门。大门差点撞到金爷的鼻子,金爷青着脸,命令小白相在这儿看着,等着铁林来了告诉他。
铁林正骑车路过三角地菜市场,他看见徐天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手捂围巾,低头从菜场出来。铁林张了张嘴没有喊,眼睁睁地看着徐天走远。
田丹愁云满面地收拾了前柜的东西,关好前门,脱下白大褂,拿了自己的包往后库去,方嫂从二楼下来。
田丹抿了抿嘴,“……我走了。”
“前面门关好了?”
“关好了,长青哥还生我气?”
田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出去办事,你记住嫂子的话就是。”
“办什么事?”
田丹又条件反射地问,话说出口了才觉得后悔。
方嫂看着田丹不说话,田丹拎着包低头离开,走到巷口,看见徐天笑嘻嘻地站在那里,笑意也回到田丹脸上,她小跑过去轻挽住徐天。
“什么事不开心?”
徐天理了理田丹掉落下来的碎发。
“这也看得出来?”
田丹仰着脸看着徐天微笑。
“什么事?”
田丹眉眼弯弯,看着自己在徐天眼睛里的小小身影,“没事,就是一直想你的手有多疼。”
“还好,只要看不见血就好。”
徐天接过她手里的提包,两个人沿着街道慢慢走着,田丹感觉自己身边有了徐天的存在,方才笼罩在心头的阴霾暂时散开,笑眯眯地望着他的侧脸,“绕远路特意来接我?”
“反正没事,早点看到你。”
徐天感觉到田丹的目光,偏转了脸,对上她的笑靥,“笑啥?”
“以前从来没觉得上班一天有这么长。”
“一天短,一眨眼过去了。”
“那是因为你心里没有别的事情。”
“我担心影佐又来找,这还不算事?”
“不是说两清了,不会再找我们?”
“不会了。”
徐天垂下眼睛,掩去心事,田丹帮徐天整理好围巾,徐天深深吸了一口气,田丹只以为他的伤口又疼了,紧张地看着他,徐天立马换了一副笑模样,“……田先生的怀表在我房里,忘记拿出来修了。”
田丹挽着他的手更紧,笑得更明媚,“那明天我们一起去。”
徐天紧了紧臂弯,只想就这么沿着街一直一直走下去,“好,明天有事做了……”
俩人渐渐走远,迎着落日的方向。
柳如丝家的门铃再次响起,柳如丝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又转回到镜子前拢了头发,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拉开门,看见外面的铁林,眼角眉梢不自觉地笼上笑意,又故意冷了冷脸,侧着身子示意他进来。
“你知道我要来?”
“不知道。”
“那一点也没奇怪的样子。”
“你来我用得着奇怪吗?在这里睡都睡过了。”
柳如丝话里有话,在言语上占铁林便宜。
铁林站起要走,“……没意思。”
“萍萍做菜去了,你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装什么装?”
柳如丝坐在沙发上,也不拦他,闲闲地说。
铁林回过头来看着她,“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整个上海滩,除了我这里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耍混蛋随便,白吃白喝白睡还一句‘谢谢’也没有,你找得出第二个地方吗?是男人就说实话。”
铁林垮了脸,“……没有。”
“我这里让你舒服吗?”
“舒服。”
铁林小声嘟囔着。
“那坐下。”
萍萍端着菜摆了一桌子,铁林被柳如丝扯到桌边,铁林一脸郁闷地说:“……我想复职,那身皮穿六七年,脱掉到街上还不如金哥手下的混混威风。”
“真的不喝酒?”
柳如丝朝他晃了晃手里的洋酒。
“喝了我怕睡在这。”
“……那就不喝。”
柳如丝嘴角一弯。
“姐,我跟你说的都是心里话。”
柳如丝点了点头,铁林手指头玩着桌布的绣花,自言自语道,“总捕房那些人我看不上,但大头来叫我,金哥也来叫我,下午本来想去找天哥说说……查谁的案子都行,老料那个货死了就死了,跟我有啥关系。”
“人死归天,从前的事一笔勾销,就你看不开。”
“想不清楚道理晓得?做巡捕抓坏人保护好人,宣誓的时候治恶维安,抓来抓去好人都死了,坏人从我手底下来来回回毫毛都不伤,好不容易死个大坏人,又要我擦屁股……”
柳如丝笑得慨然,“真啰唆,还以为你是个爷们儿看得明白这世道。”
“那你说这世道啥样子!”
柳如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最喜欢做什么事?”
“我?”
“只能说一样。”
铁林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查案子。”
“那不结了。”
柳如丝笑道。
“那你最喜欢什么?”
铁林不服气,反问柳如丝。
“只说一样?”
柳如丝仰头喝下一杯酒,眼神灼灼,面若桃花,笃定地看着铁林,一字一句地说,“我最喜欢你,你不喜欢我,我就喜欢钱,你喜欢我,你就是我的命。”
铁林怔住了,两人四目相对,铁林第一次没有回避柳如丝的眼神。柳如丝在铁林眼中看到了有一样东西在渐渐地融化,她的心也跟着一并化了。
“所以查案子做巡捕是你的命,对不对?”
柳如丝含着笑看他,她的眼神把铁林层层包裹着,逃也逃不脱。铁林嗓子发紧,心脏好像停止跳动了,脑子一片空白,眼睛里只有柳如丝那张脸,他艰难地发声:“……你真喜欢我?”
“喜欢得要命,但你看不起我,你嫌我脏……”
铁林闻言快速地摇着头,柳如丝示意他不要说话,她自顾自地说,“今天听好了,我身子一点也不脏,就是心比你脏。钱在你那里不算什么,派头排场你不在乎,洋房小车你也无所谓,姐姐都喜欢,喜欢得越多心里就容越多龌龊。你心里干干净净,两眼不揉沙子,半辈子就认抓坏人查案子,治……治什么?”
柳如丝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抬手就干,将要滴落的眼泪一并咽下,她的神色更加明艳动人,字字都打在铁林心坎上。铁林命令自己回过神来,轻咳了一下,说道:“治恶维安。”
“这世道快都是坏人了,就你治恶维安,认这死理儿,挺好,要不然姐姐也该没方向了。”
铁林愣愣地看着柳如丝,柳如丝扑哧一声乐出来,“没见过?……别看了,哪有这么瞪眼看人的。”
“姐,谁说你脏我就揍他了,你真漂亮。”
“你喜欢吗?说实话。”
铁林这次不假思索,“喜欢。”
“……那以后就不要叫姐了。”
铁林的眼睛看着柳如丝,眨都不眨,抄起酒杯灌下一杯酒。他恍恍惚惚地从柳如丝家出来,只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他飘忽着蹬上车,在夜街上骑得百转千回。
小白相看着铁林离开柳如丝家,也从巷角离开,到了渔阳弄赌档同金爷耳语几句,金爷的脸色立马阴了下来,卷起赢的钱起身离开。
第二十八章
徐家堂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徐妈妈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地坐在那儿盯着徐天。徐天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盯着桌角一动不动地坐着,气氛很凝重。
“坐好,手从口袋里面拿出来。”
徐天不知道姆妈到底要搞什么鬼,心里面十分忐忑,“姆妈,你把田丹弄到哪里去了?”
“一刻也离不开是?我托小翠叫她过去坐一坐,要不然我们俩怎么说话?”
“有什么话她在不好说的?”
徐天还是没明白,他茫然地看着姆妈。
徐妈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数落道:“外人在我说不出口,这件事想想都脸红。昨天晚上你们两个在房间里做啥?”
徐天一下子哑巴了,气血涌到头顶,完全怔在那儿,却没想到这副模样正好坐实了姆妈的猜想,愈发痛心疾首,“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是你妈,当时我就想冲进去,想想还是给你们一个面子,你最好说清楚,住在一个屋檐下,不要把姆妈当傻瓜。”
徐天崩溃地捂着脸,过了半晌才把头抬起来,弱弱地说:“我们只是在屋里说话而已。”
“就在房间里说话?”
徐天言之凿凿地点点头,“就说话。”
徐妈妈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啥话不好在堂屋说?”
“正好走到房间里呀。”
“我回来叫你和田丹没听见?”
“没听见。”
徐天老老实实地回答,一点花样都不敢耍。
徐妈妈睨他一眼,“平时耳朵灵得很。”
“昨天情况特殊。”
徐妈妈咂了咂嘴,眼神咄咄,“是特殊。”
徐天在姆妈的眼神下如坐针毡,不安地扭了扭身体,“姆妈你这样我紧张。”
“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
徐天无力地辩解:“谁做亏心事了?”
“水怎么回事?……水!脸盆端到你房间里去的。”
“……洗脸洗手。”
“你洗脸洗手田丹在那里做啥?”
徐天豁出去了,闭着眼睛一咬牙一跺脚和盘托出,“田丹帮我洗。”
“啧啧啧……我老脸皮都红了。”
“明明没有红。”
徐天觑着姆妈的表情,知道她心里头的火气已经消了。
“手拿出来,在家把手放在毛衣兜里做什么啊!”
徐天小心翼翼地慢慢拿出左手,上面还裹着厚厚的纱布,徐妈妈吓了一跳,“……手怎么了!”
“在菜场不小心划破一点皮。”
“重不重?”
“过几天就好了,”
徐天眨眨眼,趁机反客为主,“现在你晓得为啥田丹把水端到我房里了?”
“破点皮就要姑娘家给你洗手洗脸,肉麻死了,那后来田丹端出来倒水上楼,半夜里怎么又下来了?”
徐天叹了一口气,好脾气地解释,“姆妈说话有点数好不好,十分钟不到就下来的,怎么会是半夜。”
“还不是一样,脸和手都给你洗了又下来?”
“还有点话没说。”
“第二天说来不及?”
徐天鼓了鼓脸颊,眼睛瞅着天花板同姆妈弱弱地贫嘴,“来不及。”
徐妈妈没料到他在这个时候还这样说话,一时语结,“……真的要被你气死,七八年看到姑娘连话都不会说,一竿子两个人躲到房间洗脸洗手了……”
“姆妈消消气,等下弄出毛病来。”
“从啥辰光开始的?进门一共三个人,独独瞒牢我一个有啥意思?隔壁邻居本来就闲话,要么身子正不要给别人闲话把柄,要么索性挑明,明媒正娶楼上楼下住到一起,省得我以后叫你们也假装听不见。”
徐天一下子紧张起来,脊背挺直,“……姆妈你要做啥?”
“姆妈肚皮里放不住隔夜事,昨天就一晚上没睡,眼睛熬得通红,今天再不睡心脏病要发了。给我一句实话,我听清爽了,你到小翠那里把田小姐叫回来,我和她谈谈,谈好了再叫你回来,你们两个当我的面把以后的事情定掉。”
徐天傻眼了,没想到情况会突然转变成这样,徐妈妈看着儿子那副呆愣的样子又着急了,手指叩着桌子扬高声音,“你回答我,你愿不愿意讨田丹做老婆?”
徐天不假思索地回答:“愿意。”
“田丹愿不愿意嫁我们家?”
徐天有点泄气,双肩一垮,“你不是还要和她谈吗?”
“你怎么就不问问姆妈愿不愿意要她做媳妇。”
徐妈妈斜着眼睛看着徐天,嘴角已经不自觉地漾出了笑。
徐天用希冀的眼神看着姆妈,小心地问:“那姆妈愿意吗?”
徐妈妈一下子矜持起来,抬着下巴故意哼了一声,“等下同她谈起来看,我还要看看她的态度呢。”
田丹在小翠家如坐针毡,试图跟小翠打听点什么也是一无所获,她焦虑地在小翠家门口转来转去,看着徐家小楼里透出的一点昏黄,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
“田小姐,今天徐妈妈好奇怪呀,她两眼睛熬得通红,还说梦见了徐家爸爸,还梦见了她抱孙子呢!”
田丹红了红脸,“你见过徐家爸爸吗?”
“我哪里可能见过的呀,听说十几年前就去世了,那时我才一点点大呢!”
小翠掐着手指尖比画着,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听说,徐家爸爸是……共产党。”
田丹眉头一跳,小翠看着田丹的神色笃定地点了点头。田丹垂下眼睛,想起了徐天同她讲过影佐怀疑他是共产党的事情,愈发忐忑。
时间像过了一年那么久,终于有人从那个门里走出来,田丹认清是徐天的身形,赶紧迎上去,看着徐天耷拉着眼睛,声音低沉地同她说:“……姆妈叫你。”
田丹的一颗心突然吊到了嗓子眼,“到底啥事体?”
“你回去就晓得了。”
徐天站在小翠家门口,挥了挥手示意田丹自己进屋,田丹硬着头皮推开门,小声唤着:“徐姆妈,是找我有事情呀?”
徐妈妈换了个样子,和蔼地拉着田丹的手,“饿不饿?”
“饿,”
田丹又下意识地改口,“不饿。”
徐妈妈含着笑望着她,“那你去看看厨房有啥吃的,做一碗,徐姆妈饿了。”
田丹摸不着头脑,只好依言到厨房里看了一圈,掀门帘出来,“哎呀,好像还真没啥现成的吃的可以吃。”
徐妈妈鼓了鼓腮,“那我只好饿肚皮。”
田丹小心地说:“……放两只糖氽蛋好不好?”
徐妈妈和善地笑开,“有的吃就好。”
小翠看着徐天同刚刚的田丹一样,在自家门口不住地打着转转,忍着笑问他:“什么事情这么神秘呀,徐先生,你和田小姐闯祸水了吧?”
徐天没有心思同她聊闲话,只不住望着自家的门,心不在焉地答道:“嗯,是,蛮大的祸水。”
“手指头怎么了?”
徐天将手背过去,笑了笑,“破了点皮。”
小翠见徐天同她笑了,自己也笑了,一块毛巾在手里来回拧着,“不是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一点也不小心。”
徐天试图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开,“你和宝荣叔好了?”
小翠突然扭捏起来,“要看他表现,我是不会随便和别人好的。”
徐天又没话了,老胡凑过来咿呀。
“胡伯伯,我站一下,没啥事。”
“我爸爸说田小姐能干,会给你修鞋子。”
“修鞋?”
“他说以后不要再来讨胶水,鞋子坏掉拿过来修就是了。”
徐天有些混乱,一颗心都挂在堂屋里,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坏了哪双鞋子,只能茫然地答应了一声。
田丹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她手忙脚乱地烧水点火,折腾了半天总算是把糖氽蛋端到徐妈妈面前。徐妈妈往碗里看了一眼,虽然模样一般,倒还是汤水分明,她用勺子搅了一下,“……你也分一只?”
田丹犹豫了一下,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也觉得没那么紧张了,“徐姆妈吃,一共就两只。”
徐妈妈拉着她坐下来,拿起勺子吃起来,闲话道:“在家里住一年了。”
“……嗯。”
“徐姆妈对你好不好?”
“好。”
“天儿呢?”
“也好。”
“你爸爸妈妈不在了,徐姆妈想你把这里当自己家。”
“我就是把这里当家。”
徐妈妈慈眉善目地握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我们家不大,楼上楼下三间加堂屋厨房间,后面小天井一个,外面还有四五间门面房出租,平时开销比不上大户,也足足够了。”
田丹有些忐忑起来,反握着徐妈妈的手,“……嗯。”
“我和你都是女人,家门一关我们两个女的就天儿一个男人。以前这种话我也没有少说,希望你们两个好,但是现在快出事情了,再不把道理做足,对你也不好。”
田丹的手渐渐冰凉,满面紧张,吓得要哭出来了,“徐姆妈出啥事情了?”
“……你脸面倒是薄,那我说。”
徐妈妈感觉到了她手心变凉,又紧握了握。
“那徐姆妈你快说。”
“以后好不好把徐姆妈前头那个徐字去掉,做徐家的人?”
田丹愣了半天,心脏好像停止跳动了一样。徐妈妈观察着她的神色,“不愿意?”
田丹突然回过神来,想都不想就答道:“……愿意。”
“介就好了,叫天儿回来三头六面地说。”
徐妈妈展颜笑开,说着便站起来出去,田丹怔怔坐着,感觉血液在慢慢恢复流动,自己的脸上发烧似的烫起来。不多一会儿,徐天跟着母亲回来,徐妈妈在后面合上门,“哎呀你磨磨蹭蹭的……说。”
徐天还有点别扭,小声抗议:“姆妈,像押犯人一样。”
徐妈妈起急了,“你情我愿,就两句话,做都会做说不会说?”
徐天还犹犹豫豫的,徐妈妈索性把徐天推到田丹面前,徐天舔了舔干燥的下嘴唇,鼓起勇气说:“……田丹。”
“嗯。”
田丹的心脏狂跳,迎上他的目光。
“如果我愿意,你愿意嫁给我吗?”
田丹不知所措了片刻,扑哧一声笑出来。
徐妈妈简直搞不清楚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看着别扭的徐天简直想替他开口,“这种时候还笑。”
田丹望着徐天怯怯的眼神,声音里带着笑意,“如果你愿意……那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愿意的。”
徐天睁大了眼睛,像是怕她反悔一样,语速飞快地说。
田丹又忍不住要笑,捂着嘴背过身去。徐妈妈急得跺脚,催促田丹,“田小姐你呢?”
田丹在徐家母子的注视下,面上羞红,她对上徐天的眼睛,声如蚊蚋却无比坚定:“愿意的。”
顿时一屋子三个人的心都放下了,徐妈妈两手一拍,喜上眉梢,长长地松了口气,“好了!明天我就到城隍庙讨吉时,我还要告诉同福里隔壁邻居一起开心!早这样多好呀,你们俩好好坐下来谈谈啊。”
铁林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瞎溜达到很晚,怕吵到老铁睡觉,悄悄地开门进来,谁知老铁猫头鹰一样的眼睛锃亮盯着铁林,吓了铁林一跳,“做啥不开灯?”
“这么晚到哪去了?”
“柳如丝家。”
铁林据实相告。老铁没想到铁林的回答是这样的,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看过老料了?”
老铁在黑暗里叹息一声,“人死如灯灭,都是假的。”
“明天我去仙乐斯给他料理后事。”
“……你怎么想通了?”
“也没啥通不通,我总不能因为他以后连巡捕也不做了。”
“看样子还是柳小姐的话你会听。”
铁林听到老铁这么说,嘴角不自觉地朝上翘起来,“她听我话还差不多。”
老铁奇怪地看着儿子步伐轻快地转身进屋,等他想起来问的时候,只听到关门的动静。
田丹拿着消炎针经过徐家静悄悄的堂屋,轻轻叩了叩徐天的房门,徐天打开一条门缝让她进去,徐妈妈听到声响也悄悄地拉开了一条门缝。
田丹压低了声音,“昨天的针自己打过了?”
徐天点点头,“真的打了,放在这里好了,等下我就打。”
“手给我看看?”
田丹的脸上还带着残褪的红晕。
“没有发炎,我自己晓得。”
田丹笑得甜蜜,“我想过很多次,就是没想过会是这种样子。”
“啥?”
田丹嗔怪地看着徐天,“姆妈督阵,逼牢你说。”
“你知道我不是逼牢说的。”
徐天的眼神无辜得很。
“谁知道是不是。”
田丹小声嘀咕着。
“你要是真的不相信那我可以再说一遍的。”
“你说。”
徐天看着田丹,眼睛里柔情一片,“从去年12月我就想娶你为妻。”
田丹本存着逗弄他的心,却不防自己溺在他的眼睛里,怔愣地答:“……听到了。”
徐天抚着她的鬓发,望定了她,“以后有一天是一天,只要我在就不让你担惊受怕。”
“介有本事?”
徐天眼神温柔笃定,“我保证。”
田丹偏了头看着,笑容俏皮,“一天一天不够,听得好像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
“那你要我怎么讲?”
“一辈子。”
“……我保证。”
徐天看着田丹,他方才紧张慌乱的心渐渐平复下来。田丹是他这辈子的珍宝,在他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想把她掩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不想让她再遭受一点风吹雨打,他蓦然想到了那条两人撑伞走过的雨巷,风雨再大,他总会陪着她并肩而行,一起笃定地走着。三个字简简单单,却又千钧一样打在田丹的心里,她含着笑看着同样含着笑意的徐天,“那封信好给我了吗?”
“什么信?”
“是谁写了一封信,又后悔了找邮差慌急慌忙要收回去。”
徐天红着脸,急急忙忙地解释:“没有这回事。”
“真的吗?”
“没有……”
田丹继续不依不饶地逗他,一脸疑惑地问:“那是我看错了?”
徐天把嘴角向下一耷,死活不承认,转了目光看向别处,“看错了。”
田丹看着他的样子乐了,“那你放着,不要后悔。”
徐天理所当然地说:“都要做我老婆了,还有什么好后悔的。”
堂屋里传来故意弄出来的叮当声,田丹神情一滞,用手指了指门外,用口型问他:“徐姆妈?”
徐天闭着眼点了点头,小声说:“快上去吧。”
“不要忘记打针。”
田丹起了身握着门把手看着徐天,撞上徐天望着自己离开的眼神,两个人的眼睛里尽是缱绻眷恋,田丹低头一笑,开门而出回到自己的房间,徐妈妈那间房门的缝也轻轻合上。
第二天一早,徐天同田丹一起出门,正好碰见邮差,收到了一封不知何人寄来的信。徐妈妈收拾好碗筷,穿着簇新的旗袍大衣,走到里弄中间扬声喊着:“小翠啊,小翠!”
小翠从裁缝铺探出身子答应着,徐妈妈回头一看,“哦哟,还以为在自家铺子里。有空?跟我到城隍庙讨个吉利日子。”
“要讨啥吉利日子?”
徐妈妈故意很大声地说:“结婚讨老婆娶媳妇的日子。”
顿时,里弄所有在忙乎的人都停了动作聚过来。
“……徐先生和田小姐啊?”
“还有哪个?”
陆宝荣和周边的人都恭喜着徐妈妈,小翠略略有些酸,旋即又释然地笑起来,“哎哟,那是不是马上要改口田小姐叫徐太太了?”
“他们两个说好了,但我们是正经人家,虽然楼上楼下住着,不到日子没办酒席是不改口的,清清爽爽还是叫徐先生、田小姐。”
小翠摘下套袖递给身后的陆宝荣,也是喜洋洋的样子,挽着徐妈妈的胳膊,“走走,陪你到城隍庙去!”
老马不放过一丝机会,凑过来说:“徐姆妈这么大喜事,房租是不是也好减几块,从前皇帝家结婚,种田都少交好几年税。”
“到结婚了再说!”
田丹和徐天两个人一路叙着闲话,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同福里的谈资,他们约定了晚上徐天去药店接了田丹,一起去亨得利修表。
“哎,昨天晚上老胡说你向他要鞋胶,做啥用?”
“……鞋子脱胶了,老早几天的事。”
田丹的脸上掠过一丝慌乱,让徐天一看就是撒谎。田丹赶紧扯开话题,“哎呀,也不晓得徐姆妈到城隍庙问吉日问到哪天。”
徐天宽和地笑着,带着少年人的促狭,“越快越好。”
田丹笑着往电车站过去,“我不着急。”
徐天目送着田丹上了电车,决定去铁林家看看,他将信掏出来边走边读,上书:“徐天先生足下,别亦良久,甚以为怀,之前所助,无以相报,不日将回沪上,望得叙半日,为故友相向三叹。此颂,曼福。”
徐天将信放在口袋里,忧心忡忡地站在里弄口,老向的突然来信将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起来。铁林从门里出来,跨上自行车,看见徐天赶紧迎上来,“……天哥!你怎么来了。”
“劝你去仙乐斯结案,昨天金哥找我了。”
“知道,你陪我我就去。”
徐天斜他一眼,“……本来就要去吧?算我多事。”
铁林嘿嘿一笑,“你就陪我去一趟吧,像从前一样,你也帮我看看,就算陪我。”
“我要上班。”
铁林一副“得了吧”
的表情,“来回最多一个钟头,你的手怎么了?”
“……路上说。”
“上车。”
徐天看了看他的自行车,想起上次说好了去邮局截信,却被他拉到了现场,生怕自己这次又被他带到奇怪的地方,忙不迭摇头,“我不坐你的车。”
“那到弄堂口给你叫黄包车。”
徐天坐在人力车里,铁林骑着自行车,一手搭在人力车框上并行。徐天同他简单说了那日在天兴书院发生的事情,铁林气得双目尽赤,浑身发抖,“……下午我就找影佐算账!”
徐天窝在人力车里淡淡地摇头,“怎么找?冲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去打架?到时候我还要跑去求他。”
“一个手指头就白切了?”
“切得蛮值,我欠他的情算两清。”
“你欠他什么呀,不就是从前在日本到他家里吃过两次饭!”
铁林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现在就去找影佐拼命。
“还有点其他的,说好要给交代。”
徐天一边说一边说满不在乎地择去袍子上的线头。
“其他还有啥?”
“……反正已经切掉了,长也长不回来。”
铁林听得有些糊涂,“到底是他切还是你切的?”
“我自己切的。”
“那以后他真不会再找你寻事了?”
“但愿不会。”
“以后这种场面叫我。”
“天兴书院倒是在法租界,不过你停职了叫也没有用。”
徐天一本正经地拿铁林开玩笑。
铁林哼哼一笑,“查过老料,总捕房给我复职。”
徐天半真半假地说:“那下次再切手指头的时候叫你。”
铁林的眼睛里尽是震惊,“……天哥,没看到过你这么有血性。”
“逼急了,还有好多你没看到过的。”
金爷想找影佐探探口风,却一无所获。影佐马上就要去河内,他最关心的就是徐天的行踪,料啸林一死,影佐只能依仗金爷留心徐天的一举一动,还用那张沪西烟馆的牌照作为交换,金爷心中仍旧拿不准影佐对徐天的态度,再加上他想要很久的牌照,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徐天和铁林走进仙乐斯,仙乐斯里还是一片狼藉,铁林四处看着现场,徐天远远站着,他看到离脚不远的一把断剃刀。徐天歪头看了看,俯身捡起来,剃刀是新的,却被折断。
徐天的手抹过刀锋到刀背,刀背上毛毛糙糙有一层透明凝结物,他怔住了,脑子里想起前一阵徐妈妈跟他无意间提过田丹拿着剃刀和胶水回家,又想起昨晚老胡跟他说田丹要了鞋胶,还有早上问田丹为何要鞋胶时,她那撒谎的样子……徐天的脑子嗡嗡乱了一阵,他让自己镇定下来,往铁林那边走过去。
小白相嘴里叨叨地跟铁林说:“……料总当时和影佐坐在一起,影佐坐这只位置,上头的玻璃楼板40公分乘40公分一块,平时三四个人站上去都没事,下面鱼缸出事前几天刚换过水……”
铁林不耐烦地让他闭嘴,蹲下身子,他看到了墙角电缆被划过的两处破口。徐天已走到铁林身后,也看到了那两处破口,他把掌中的剃刀放入衣兜。
铁林起身,看着徐天,“……天哥,古怪吧?电线不破不会漏电。”
“也可能原来就破了。”
“口子是新划的,用刀特意割破的。”
徐天顾左右而言他,心里一阵烦乱,“……再看看别的地方。”
铁林绕过地上的人形,嘟囔着:“差点踩到,踩到晦气。”
徐天迅速地观察四周,铁林扒拉着一地玻璃,找出厚厚的楼板玻璃,左右翻看着,“……有意思。”
徐天到近前去看,铁林指着玻璃楼台上几道划痕,“金刚钻划过,我说这么厚的楼板怎么会碎。”
“……这种玻璃就算划过,用脚蹬也不一定蹬得开,也可能是之前就有的划痕。”
大头在铁林身后不懂装懂,“天天人在上面走,个把有皮鞋钉的客人就把玻璃划成这样了。”
铁林瞟他一眼,“大头这种事你也晓得。”
大头嘿嘿地乐,“跟铁公子后面学也学会了。”
铁林拍他一掌,“你学个屁,金刚钻还是皮鞋钉划的傻瓜都分得出,把那两块玻璃带回去,不相信找个玻璃师傅来看。”
徐天往周边走开,他在墙边看到了一颗台球弹子,他捡起来,弹子上有一个明显的白色砸点,轻抚过去,手尖能感到细细的玻璃刺。徐天用包着伤指的纱布将白点蹭净,展目四顾,他又发现一颗台球。
铁林沿着楼梯在二楼蹲着查看玻璃楼板,“天哥这里有一块也划过。”
徐天袖着手站在楼下,事不关己地说:“跟我没关系,要时间长我就先去菜场上班了。”
“等等,我送你去菜场。”
铁林说着站到那块划过的玻璃楼板上蹦跳,玻璃楼板毫无反应,铁林见蹦跳不起作用,站定运足气,截寸劲一脚跺下去,那块划过的玻璃应声而碎,噼里啪啦砸到下面。下面一群人抱头躲开,徐天捡起另一只台球弹子,抹去砸痕,绕到台球桌旁,悄悄将弹子放好。
铁林基本上已经看明白了,声音里掩不住的兴奋,“活该老料倒霉,有人要弄死他,先割破电线,再到上面用金刚钻划玻璃楼板,楼板砸破鱼缸,老料踩到水里触电翘辫子。”
“谁会想出这种办法,用枪不是更方便。”
铁林的推断全都是正确的,但是徐天已经知道了此事必然同田丹有关系,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误导铁林,让铁林查不到田丹头上。
“……可能是老料认识的人,不想让别人晓得?对吧!”
“楼板砸下来要正好是时候,你费那么大力气才蹬碎,现场换个人在上面像你这样折腾不是早看见了。”
小白相在一边插话,“是,早看见了,我当时就这个地方。”
铁林笃定地说:“肯定是蹬碎的,我就蹬碎了。”
“……除非和你力气一样大。”
铁林突然大喝一声,“不要动!”
他从二楼跑到大头脚前,捡起一样东西,“看到没有!金刚钻头!天哥你看!”
徐天接过来看了看,钻头上面也有一层透明的凝结物,徐天心里一叹,将钻头递回去,“……断的。”
“手柄断了才掉在这里,对?”
徐天点了点头,脸上发白,“可能。”
“把电线割下来,划过的玻璃带回去。”
铁林命令大头赶紧收拾证物离开。
小白相凑过来,“其他不用再看了?”
“你以为我空得很,要在这种鬼地方弄一天?”
小白相脸上永远挂着笑,“不是不是,巴不得铁公子早点看好。”
铁林嘴里嘟囔着,踢踢踏踏地走远,“看到地上那个人形状,心里火气就大。”
“那好擦掉了?”
铁林眼睛一瞪,看白痴一样看他,“不擦掉留在那里招恶鬼?”
小白相嘿嘿笑着,“那金爷晓得要开心了。”
铁林上下打量他一眼,唇线一斜,“你蛮会来事。”
“铁公子出马,自家人好说话,我晓得。”
“你晓得个屁,我正经办案,还要找你们呢!”
铁林敛了笑。
小白相脸色不变,点头哈腰,“铁公子随时吩咐。”
铁林眼神在屋里到处寻觅,“天哥呢?”
大头指了指大门,“他刚刚走了。”
徐天梦游似的行走,脑子里片断划过许多有关田丹的画面:田丹在药店前柜……田丹从花店后门进去,相隔一门,里面是握枪的方嫂和血泊中的长青……田丹在西餐厅等他……田丹在评弹馆隔着两张桌子与他相望……田丹讨鞋胶水……田丹讨剃头刀……田丹站在墓碑前……墓碑上她父母的名字和田丹的名字……
万万没想到,铁林差不多也修成了一副火眼金睛,万万没想到老料的死与田丹有关系,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事的?与广慈医院田丹制造的那场意外不同,仙乐斯现场告诉徐天,刺杀不是一个人干的,之前具备特殊能力的徐天,在田丹面前仿佛半个聋子盲人,现在许多事都可以联系起来昭然若揭,徐天不敢再想下去……他不敢相信田丹把自己置入了这样凶险的杀局之中,她的锋芒比自己想象得更加锐利,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他爱她就要接受她的全部,包括这隐秘的部分。
铁林骑着车,四处寻看。徐天进到菜场办公室,直愣愣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出去。冯大姐在他后面“哎……”
了一声,结果徐天理也不理她,已经关上门消失了。冯大姐扶了扶眼镜,小声抱怨:“从前蛮本分一个人,交几个青帮朋友,好像都不好说他了。”
铁林推门进来,冯大姐以为是徐天又回来了,吓了一跳,看到是铁林,拍拍胸口,铁林问她:“大姐,徐先生没来?”
“……大概去库房了。”
“库房在哪里?”
“不知道。”
“你不知道库房在哪里?”
冯大姐不满地看他,“侬啥人?”
铁林耐着性子说:“徐先生朋友。”
冯大姐又在唠唠叨叨:“那正好,介大的菜场一共两个会计,两份事情一个人做,开两份薪水,你是他朋友你劝劝他,做人要地道啊。”
铁林不明所以地看着冯大姐,冯大姐拍拍胸口,“我还是小组长咧。”
铁林听不下去了,不耐烦地要退出去,冯大姐又叫住他,“侬啥人啦!”
“我姓铁,麦兰捕房的巡捕。”
冯大姐的声音一下子软下来,“……巡捕啊?”
“徐先生像我亲哥一样,小组长是?话不要介多。”
冯大姐僵在那儿,铁林关上门出去。徐天一个人坐在冷库,手指纱布有些血渗出来,他掏出手帕皱着眉头,在纱布外面又包了一层遮住血迹。他掏出剃刀看,在自己鞋底比着,铁林探进一个头,徐天收起剃刀,铁林在弥漫的冷气里努力分辨着,“天哥,是天哥吧?”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
“找到你很难吗?”
铁林手拍着库房里的纸箱子,好奇地看来看去,“里面这么大,像仓库一样。”
铁林这话让徐天出了一会儿神,铁林拍了拍箱子,“里面是啥?”
徐天心不在焉地说:“……酱料。”
铁林把徐天拉起来,“走走走,这么冷,坐在这里干啥。”
徐天有些低落地站起来,随着铁林走到外面,铁林在太阳的照射下眯着眼睛,“我陪你到医院看手?”
“你过来就为这个?已经看过了。”
铁林的双手揣在兜里,晃着身体,“我不放心。”
“把心放到别的事情上面,少个手指头一样过日子。”
“田丹知道吗?”
“……那天她也在天兴书院。”
铁林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影佐把她也找去了?!”
“田鲁宁是田丹爸爸,影佐就是因为田先生盯上我的,我现在又和田丹要结婚,他知道田丹是我软处,找她去吓唬她。”
铁林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截住话头,“等等,要结婚?!”
徐天脸上红了红,“……昨天说定的,姆妈都跑到城隍庙定日子了。”
铁林的眼神顿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故意虎着脸,“手指头断一个,要结婚,田丹变我嫂子,这么大的事我不找你,天哥你就不会跟我说是!”
徐天敛下眼睛,“这不是跟你说了。”
“还有啥事瞒牢我?”
“铁林,说起来也怪,我的事情一件没有瞒你,我也不晓得为啥会这么相信你。”
“那我就放心了……定好日子要告诉我,这几天抽空我到药店去一趟,提前向嫂子请安。”
“到药店还用抽空,很忙?”
“刚刚看仙乐斯现场,说实话有得忙,老料死了活该,后面到底啥名堂天哥你不想晓得?”
徐天心里一沉,“……好好查,是有蹊跷。”
“一想到有案子查浑身都是力气。”
铁林活动了一下肩膀,觉得自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徐天把铁林往菜场外面送,两个人并肩走着,“查完你就复职了。”
“下午你去跟金哥打个招呼,就说现场撤掉了,菜场离渔阳弄近。”
“你自己去说。”
铁林“哎呀”
了一声,“我撤掉现场,我再跑去说,不方便。”
“好,我去说一声。”
“那走了?”
“走吧。”
铁林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哎,天哥……”
铁林很想把他同柳如丝的事情告诉徐天,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摇了摇头,“算了。”
“有话就说。”
铁林竟然有些羞怯,犹豫半天还是离开了,“……到时候再跟你说。”
徐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后面的菜场,举步离开。
田丹和方嫂在给顾客配药,方嫂埋着头做事也不说话,气氛很奇怪,田丹只能没话搭话地说:“……方嫂,长青哥一天也看不到人。”
方嫂头也不抬,“有事。”
“是不是进药去了?”
方嫂没说话,田丹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妥,还顾自说着:“以前进药都是你和长青哥一起,下次进货你们一起去吧,店里我一个人可以照应。”
方嫂有些不耐烦,“你就别管那么多了。”
“……嫂子,那天也就是把心里想的同你们说,你们要是不同意……”
话未说完,铁林笑嘻嘻走进来,方嫂换上了笑模样上前招呼,“配药?”
“嫂子晓得我的方子。”
“我不知道,在田丹那里。”
铁林指了指柜台后的田丹,“我说的就是田丹,我嫂子,好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田丹的脸蓦然红了,“……你怎么晓得。”
“我应该第一个晓得,刚才去三角地了。”
田丹即使是埋怨也是美滋滋的,“他嘴真快。”
“不快就不对了,一朵花从心里往外开,天哥恨不得抓住马路上的人到处说。”
田丹不好意思地回身去拿药,铁林递给药钱,“过几天我做东,叫上金哥,先请你和天哥一桌席。”
田丹递上药,“干吗还要过几天?”
“这几天忙一些,查仙乐斯的案子,不过很快就查好。”
方嫂瞟了田丹一眼,“仙乐斯是不是总华捕的案子?”
“报纸上登了。”
“很快就查好?”
“刚把现场撤了,摆明有人做的,玻璃划过……不跟你说这个。”
田丹还想继续打听,铁林却收口不说了,田丹低头笑了笑,“你说你的,反正我们也听不懂。”
铁林朝田丹挥了挥手转身出门,“过几天啊,回去告诉天哥我来给嫂子请过安了。”
田丹笑着目送铁林出去,方嫂走过来笑着说:“恭喜你,结了婚,把之前的事忘掉。”
田丹还有些担忧,“你听见了吧?巡捕房在查……”
“巡捕房就是查案的,查不到我们这儿。”
“那以后再有行动,就不让我一起了?”
“以后你只是长青药店的药剂师,再也没什么行动。昨天晚上我和长青谈了,你很聪明对我们有恩,但没受过专业训练,不碰到事没关系,稍有变故你就是一颗炸弹,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炸了。”
这话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田丹的心像是被一把大手狠狠地捏了一把,“……你们答应还要帮我爸爸妈妈报仇的。”
方嫂握着田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嫂子的话记住,结婚过日子,比报仇要紧。”
日军档案员将一沓档案资料交给长谷,长谷拆开翻看,里面有武藤在发布会的相片、第一次受袭的相片和穿礼服、脖子包扎着的相片。
长谷收起档案资料,离开大楼,上车离开。方长青的身影从街角闪过,看着车子驶走。
回到影佐的办公室,长谷将武藤的资料摆了一桌,用放大镜挨张仔细看了。他将武藤脖子上受伤的那张相片挑了出来,交代下属到武藤就医的那家医院调查医疗病历,还要将衣物送到梅机关重新彻底检查。
徐天提前从菜场出来,直接去了渔阳弄赌档,下午的赌档没有人,只有金刚百无聊赖地在那儿自己跟自己玩牌。见到徐天进来,金刚赶紧去叫来了金爷,徐天将仙乐斯现场撤掉的事情告诉了金爷,金爷自然是喜出望外。
向老师的来信,将药的事情重新提上了日程,徐天斟酌了许久,同金爷说:“……还有一件难事,我没别的人能托,只好再和金哥说说,看有没有办法。”
“闲话一句兄弟就办到。”
“那批药。”
“……进了总捕房仓库那批药?”
“能不能再弄出来?”
金爷面上露出了为难之色,徐天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当我没说。”
“天哥说出口当没说,那不是骂我耳朵聋掉了,这桩事弄不好还要铁林帮忙。”
“金哥先帮忙想办法,我还没有和铁林说。”
“……我晓得那批药不是天哥自己要,一定想办法,想不出办法也要想出来!”
徐天抿嘴笑了笑,“那就先谢谢金哥。”
“天哥去哪里?”
“到维尔蒙路,接田丹去修表。”
“金刚开车送送天哥,维尔蒙路蛮远,还要乘电车,反正金刚一身力气也是空着。”
金刚听到自己的名字赶紧跑过来,用力点了点头,“正好要把两双皮鞋送去上油。”
徐天看着金刚手里拎的两双皮鞋,出一会儿神,他的脑子里有一根弦轻微地动了动,“好……那走吧。”
徐天在后座,手指抚着那把断剃刀背的鞋胶,金刚从后视镜里对徐天说:“天哥,先把皮鞋送到店里好?顺路。”
徐天点了点头,金刚嘿嘿笑了,“我自己有一双也要上油,不要同金哥讲啊!”
徐天收起剃刀,笑意温和,“你和金哥都这么讲究。”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下面兄弟皮鞋都塞塞亮,我和金哥怎么好不讲究。”
“上一次油要多久?”
“放心好了,车开到店里不用等,放到那里两三天才好拿,有身份的人哪里会止一双皮鞋,都是轮流穿,每双穿几天,随便啥辰光都油光塞亮。”
徐天拿起后座的皮鞋,“这双是你的?”
金刚张着大嘴点头,“新买的,新鞋第一次上油最要紧。”
徐天把皮鞋里外看了看,放下鞋子,金刚把车停在路边,徐天随金刚走进去,店里只有一个老板、一个伙计。进店靠墙有一排鞋架,架上油光锃亮放着许多皮鞋,每双皮鞋上面都夹着一个名牌,名牌上写清了鞋子的主人和取鞋子的时间。金刚大咧咧地把鞋子扔到柜台上,徐天转出去,不多一会儿金刚也从店里出来上车往维尔蒙路开去。
第二十九章
徐天让金刚在后巷巷口停了车,自己走到药店后门,他没有马上进去,观察着后门附近的东西,目光先在那盆花上,再四周看了看。他抬手敲门,半晌田丹才来应门,笑着挽着他的手,“以为你从前边来,一直在看。”
徐天余光扫到巷子角落里一块黑色的东西,田丹让徐天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屋拿东西,方嫂出来恭喜徐天,笑吟吟地说:“听说你们俩要定日子结婚了?”
徐天看了看拎着包偎在自己身边的田丹,眼底漾出温柔。
“恭喜恭喜,田丹又聪明又漂亮,你哪来这么好的福气。”
田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徐天笑得温和,“我也不知道。”
“要叫吃喜酒的啊!”
“一定。”
田丹同方嫂挥手告别,“方嫂我先走了。”
“快走吧……走在一起看看都般配。”
方嫂笑得合不拢嘴,也朝田丹挥着手。方嫂关上了门,徐天往回走了几步,去墙角把那块黑色的东西捡起来。
田丹奇怪地问:“啥东西?”
“菜场一个算盘珠子放口袋里,刚才掉了。”
“一个算盘珠还要。”
“明天串回去要用。把包给我吧。”
徐天在巷子口停住脚步,田丹低头抿嘴一笑,将包递给徐天,徐天看到方嫂从门里出来,似乎在花盆里找着什么。
两个人走在路上,叙着闲话,田丹看见徐天,白天一直沉重的心情也轻盈起来,她同徐天说了铁林来找了她的事情,徐天笑着说:“他倒积极。”
田丹嗔怪地看着徐天,“是你积极,见到谁都讲。”
徐天一脸无辜的样子,“我只和铁林一个人说了,现在都晓得了。”
田丹故意噘了噘嘴,“不好啊!”
徐天笑着低头看她,“我像不好的样子吗?”
田丹挽着他的手臂又紧了紧,“想想结婚之前还有啥事没做。”
“还不知道什么日子,要听姆妈的。”
“问你呢!”
“要买结婚戒指的。”
田丹想了想,拉着徐天跳上了刚刚驶上来的电车,“同我爸爸妈妈说一声,谁都晓得了,他们还不晓得。”
两个人到了教堂墓地,已是天色将晚,田丹站在夕阳余晖中,一阵风吹来,将她的下摆微微扬起。徐天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田丹的背影,单薄羸弱,却有一颗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心,一年前广慈医院的意外,徐天好不容易帮她瞒过去,以为那只是一次冲动,之后会平复下来小心过日子,原来她仇恨的火从没熄灭,徐天真想走上前去将话挑明,让她停止,但是他不能挑明。料啸林死的那天,田丹在家,料啸林是方长青夫妇杀的,从方太太刚才的举止就可以断定,方长青夫妇杀料啸林只有一种解释——长青药店是国军方面的一个机构。这些都很好推断,如与己无关,徐天一贯是眼不见装不知。但田丹怎么也在其中?徐天多么希望她是不知情的,或者是在不知情的前提下,给方长青夫妇提供了一些帮助。但不是,那样田丹就没必要对他有所隐瞒,并且方长青夫妇也不会接受来自不知情者的帮助。
仙乐斯的杀局布置精巧,瞒不过徐天,现在他的手在大衣口袋里轻轻捏着那块胶皮,便知道是从一只皮鞋底部掏出的,鞋底空出来的部位,正好粘入铁林捡走的那枚金刚钻头,而另一只鞋底用来粘徐天左边口袋里的半把剃刀。剃刀用来割电线,金刚钻用来划玻璃,粘在鞋底因为无法提前准备,只能当日当时行动,现场做这两件事不需弯腰,踩在脚下还便于用力……
田丹离开墓碑朝徐天过来,徐天含着笑替她整理好被风吹翻起的大衣领子,“你向爸妈说什么?”
田丹朝他做了个鬼脸,笑容娇俏,“不告诉你。”
“我也要说吗?”
“不说一声就娶我?”
徐天眨了眨眼睛,“要说的。”
田丹扶着他的后背把他推过去,“你去,我也不听。”
徐天往墓碑走去,田丹留在原地。徐天站住脚,回头看着一脸幸福的田丹,田丹难道只是表面单纯?不,她是单纯的。特殊的训练能够让徐天在最短时间准确识别一个人,何况朝夕相处一年。她是多么单纯地担忧未来的日子,多么单纯地依赖同福里那个小家,多么单纯地将徐天认作今后的唯一依靠,她只是瞒了一些事罢了。徐天又何尝不是对她瞒了很多?既然之前广慈医院那个意外都弥补过去了,何妨弥补下一个,甚至再下一个……何况这是徐天深爱的女人。
田鲁宁是替他死的,葬在土里的应该是徐天。如果那样,徐天怎么还能多一年孝敬母亲,怎能享受与田丹的甜蜜?这么算起来,断手指受刑担惊受怕当然也都是应该了。现在面对田鲁宁的墓碑,徐天只能在心里说:“田先生,一年前面对死亡我没有准备,害怕了,今后即使赔上十次性命,也要保护田丹一世平安。”
田丹微微笑着,站在远处,看久久立在父母碑前的徐天,心里无比安定。她有多少次想把事情和盘托出,想到徐天,她就恨不得把自己全身心都交付给他,包括心底里最隐秘的心事。可是她不能,因为这还牵扯到了旁人,她对徐天说了无数次抱歉,希望有朝一日他知道了以后不会埋怨自己。不,他不会的,他是那样珍视自己,但越是这样,田丹心里就越是愧疚,她盼望着有机会能亲口告诉他这一切……
整个麦兰捕房里,只有铁林一个人是便服,其余人都穿着巡捕制服,桌上摆着仙乐斯带回的证物。铁林派头十足地站在最中央,“……把话说在前头,我是来帮忙的,这几天我不是麦兰捕房的人。”
大头笑嘻嘻地说:“铁公子不管怎样,都是麦兰的人。”
“少废话!我只管用嘴说,事归你们做。”
铁林白了他一眼。
大头嘿嘿一乐,“事我们做,功劳归铁公子。”
铁林眉毛一挑,“懂道理!第一桩,这只金刚钻上面的胶看见了?”
大头眯着眼睛努力分辨,最后还是摇摇头,“没看见。”
“到街上找人来看,弄清爽是啥。第二桩,到玻璃铺子找个师傅,弄清爽这几道是不是这只钻头切的,然后租界所有卖金刚钻的铺子走一遍,把料啸林死之前一个星期的买家想办法都给我写在一张纸上。”
大头面露难色,“那要跑断腿。”
铁林一瞪眼,小胡子都要翘起来,“总华捕命案,跑断你们的腿不是应该!”
大头有些泄气,“铁公子这样查有用吗?”
铁林一脸正色地说:“事情已经发生,就有迹可寻,如果没人做,迹象也是坦然的没有掩盖,迹象越少事情越明白。如果有人做,就会掩盖,越掩盖迹象越多,容易顺藤而上,这是推理的途径。这条途径顺流而下是犯罪,逆流而上能找到真相。”
一房子巡捕看着铁林,都被他说的这么一大段话镇住了。过了半晌,大头才反应过来,一脸钦佩地向铁林竖起大拇指,“……铁公子难怪你总是破案子。”
铁林掩饰住自己的得意,“我会学,不像你们不用脑子。”
麻杆这时候跑进来,把一份文件递给铁林,“铁公子,总捕房的验尸报告。”
铁林拿过来看,顺口念道:“……体内有少量麻痹抑制类药物,疑是醇安酮……写的是什么?”
麻杆摇着头,大头拍了他一巴掌,“到总捕房问问清爽。”
麻杆拿着文件就要走,被铁林一下夺回来,斜了大头一眼,“纸上写清楚了还拿回去问丢不丢人?给我。”
第二天早上,徐妈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了徐天一早上,徐天知道姆妈有话同自己说,便让田丹先走。徐妈妈拉着徐天就着一张纸在向他讲解,“……最近的就十二月初二宜嫁娶祈福,再往后二十三、二十八、大寒都是好日子,但同你八字不和,要再把田丹的八字拿去重新算过。正月十一倒是好日子,嫁娶出行订盟纳采皆宜。”
徐天看了看这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叹了一声,“姆妈你也不认识字,人家写在上面这么多,怎么记得住。”
徐妈妈嗔他一眼,“我叫他们多说几遍,我记在脑子里。”
“那就正月十一好了。”
“田丹出门忘记同她要八字了,要不然现在就好再去城隍庙。”
徐妈妈是个急性子,遗憾地咂了咂嘴。
徐天看着姆妈心里无奈又温暖,“到底什么日子?”
“明天再去过。”
“把我拉住不让走,结果说也白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徐妈妈一瞪眼睛,“是你自己叫田丹先走,要听我说的。”
徐天站起来往阁楼去,徐妈妈赶紧随着站起来,“哎,你上去做啥,还没办事就介随便进出啊?”
徐天闭了闭眼努努嘴安慰姆妈,“哎呀她又不在。”
徐妈妈拿他一点辙都没有,任由他上了楼。徐天进来,看了看四周,阁楼被田丹布置得温馨又简洁,东西井井有条,书桌上摆着田家三人的相片,徐天拉开抽屉,最里面有那本久违的红册子。
他拿出来打开,七个人的名字历历在目,七个名字下面写着“上海市静安支部”
几个小字。徐天合上册子,放回原处,拉开另一个抽屉有一沓稿纸,他将稿纸拿出来,对着窗外的太阳光倾斜看了看。他从后面撕了一张稿纸下来,覆在第一张上,抽了支铅笔侧过来复印第一张上的痕迹,随着铅笔的扫覆,第一张稿纸残存的印迹渐渐显现。
徐天的瞳孔微缩,将所有东西归位,撕下第一张稿纸看了片刻,赫然是仙乐斯布局一角。
徐天证实了心中的猜想,虽然早有准备,仍是心中震动,微怔了怔,这时他听出了徐妈妈正在上楼梯,立马揉了稿纸塞到裤兜里。
“你在上面做啥?”
“……看看,看看以后是搬到上面来,还是仍旧做书房。”
“当然是田小姐搬下来,阁楼冬天冷夏天热,住人不好。”
徐天撇了撇嘴,“出租的时候你倒说冬天太阳足,夏天有穿堂风。”
徐妈妈叉着腰假装生气,“抬杠是?”
徐天不耐烦地去拉她,“你走了,我上班去了。”
“你手指头怎么还包着,到底要不紧?”
“过几天到医院里换药。”
“破点皮还用再去趟医院?”
徐天把姆妈先推出房间,用袖子包住手指将田丹的房门关好以免留下指痕,沿着楼梯往下走,“说错了,过几天到田丹药店里消消毒再包一次就好了。”
徐妈妈跟在他身后叮嘱着:“她的八字晚上你同她要啊,姆妈要怕她多想。”
徐天应了一声,穿上大衣往外走去,满腹心事进到了老马的铺子里,“马师傅。”
“徐先生理头发?”
“跟你讨样东西。”
“我这里哪里有东西徐先生用得上。”
“前几天我叫田丹过来要把剃刀不晓得放到哪里去了。”
“我卖给田小姐的,两块钱,徐先生派啥用场?”
徐天不动声色地说:“菜场里用,到你这里要一把,省得到街上找铺子买。”
“那徐先生是回家再找找,还是重新买一把?”
“真小气,那帮我想想是哪天给田丹的,知道日子好找。”
“我也记不太清,反正是报纸上登料啸林死的头几天,徐先生买一把好了,反正也没几块钱。”
徐天退出去,右手握紧成拳,嘴角牵动,“找不到再说。”
老马看着徐天的背影,念叨着:“……介小气。”
徐天经过老胡的钥匙修鞋铺,向老胡打手语。老胡明白了,给徐天倒了一小瓶鞋胶,徐天用纸把小瓶包好,装入口袋,走出同福里。
方嫂正在收拾碗筷,方长青还在吃东西,含混不清地说:“……我跟了长谷几天,他最近频繁外出,身边只带一个人,要下手倒是容易。”
“杀长谷上头没有安排。”
“一定要给严复报仇,也给田丹报仇。”
方嫂不愿冒不必要的风险,坚持道:“我说上头不知道,不能出岔子。”
“是,所以不能硬来,可能还是要用田丹的办法。”
“意外?”
“可惜他行踪没规律,没有固定在的地方,我跟了几天都没想好办法。”
“田丹也许就能想到办法,她的脑子跟我们不一样。”
“不能再让她办事了,也是为她好。”
方长青不愿意再让田丹牵扯到行动之中。
“……她要和徐先生结婚了。”
方长青惊喜地道:“真的?”
方嫂一边擦桌子一边说:“徐先生也不晓得是什么身份,自从田丹那么说了之后,我再看他是有些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方长青回忆了一下徐天平日里的举动,“七成是共产党,三成和日本人有关系。”
方嫂皱了皱眉头,“真的?”
“不管怎么样,咱们宁可小心一点。”
“还有,麦兰捕房在查料啸林的案子了。”
“查吧,事情都过去了,人死不见血,也没人动刀动枪,查破天也查不到我们。”
方长青无所谓地说着,将碗里最后一口粥喝下。
“所以说田丹的办法还是管用。”
后面门响,“来了。”
方长青站起来和方嫂一起收碗筷,田丹进来看见他,热络地打了个招呼,方长青朝她点了点头,神色依旧冷漠。田丹又有些尴尬,方嫂过来打圆场,“今来这么早。”
“不早了。”
“听说要结婚了?”
方长青忽然开口。
“还没有定日子。”
田丹见方长青肯同她说话了,眉头舒展开来,抿嘴笑了。
“要不要放你几天假?”
“不用,到时候再请假,在家里也没有事。”
“把前面门开了,洗好碗我就过来。”
金爷和柳如丝站在舞池中间,打量着四周,金爷吩咐小白相:“……重新挑个开张的黄道吉日,叫几个道士来赶赶晦气。”
小白相诺诺地答应了,金爷问:“铁林和徐先生来这里说什么?”
“没说啥,看一圈,一刻钟多一点就叫我们把现场撤掉了。”
金爷笑得意味深长,小白相觑着他的脸色奉承着,“全靠徐先生,他陪着铁林才过来。”
金爷眉头一挑,“靠徐先生?”
小白相瞟了一眼柳如丝,“……靠铁巡捕,金爷自己兄弟。”
柳如丝面无表情,金爷冷哼一声,“靠我自己!谁都不是省油的灯,我的场子只有我自己想办法上心。”
小白相的腰弯得更低了,“我们跟金爷都有福气。”
“当然也靠柳小姐,要不是她,铁林也不会第二天就跑来。”
金爷的手搭在柳如丝肩膀上,他看着柳如丝,柳如丝还是面无表情。小白相没敢搭腔,眼睛在两个人之间扫来扫去,金爷跟小白相示意道,“柳小姐也是仙乐斯股东老板,晓得?”
“金爷说过了……要么我到后面去?”
金爷扬了扬下巴,小白相悄无声息地退下,柳如丝双臂环胸,“我也去后面看看化妆间。”
“和铁林处得舒服吗?”
柳如丝放下胳膊,停住脚步,背对着金爷,“……舒服。”
“谈什么?跟我说说。”
柳如丝款款转身,眼神坦荡清澈,“跟他说,我喜欢他。”
“直接说?”
“他和我都不会绕弯子说假话,不像你。”
“他怎么说?”
柳如丝下颌微抬,“他也喜欢我,但能不能好上要看我造化。”
金爷喃喃地,“烂货……”
柳如丝几步迈到他面前,杏目中怒气隐隐作现,双拳握在身侧,身体微颤,从牙齿间迸出几字:“你他妈不许再这么骂我。”
“挣我的钱,在我的场子混,还不许我骂你。”
金爷根本没把她的怒意当回事,轻飘飘地回了她一句。
柳如丝眯着眼睛看他,“这个场子我也是老板,我挣我自己的钱。”
金爷嗤笑一声,“我给你,也能拿回来,简单得很。”
柳如丝秀眉一扬,姿态凛凛,“……不用拿回去,那多不仗义,我把股份还给你。”
金爷朝她走近一步,两个人的鼻尖几乎快碰在一起,金爷冷冷盯着她道:“再说一遍。”
柳如丝又犹豫了,金爷退开一步,“就这一遍,我当作没听见,有本事再说一遍。”
柳如丝不作声了,金爷笑得肆意猖狂,“贱货,把铁林借给你用用,你还当真了?我们是一伙的,同一类人,等老子把生意做到租界外面,用不上这里的人,迟早把你弄到我被窝里睡。”
柳如丝冷笑着看着金爷,金爷感觉被冒犯了,红着眼睛威胁她,“哼啥?你晓得我做得出。”
“你做得出,你就不怕铁林会杀了你?”
“……到这种程度了?我同你讲,他是我兄弟我最了解,好面子讲义气,到那个时候,他要杀的是你,不是我。唔……好像不会,他会打落牙齿往下咽,过来叫嫂子。”
柳如丝怔了半晌,金爷瞧着她在一边嘿嘿地笑,柳如丝迈步往后台过去,金爷从后看着柳如丝风姿袅娜的样子,挑着一边嘴角笑得淫邪。
铁林考虑了很久,终于在吃早饭的时候把柳如丝的事情同老铁说了,老铁瞠目结舌,过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这种时候你跟我说这种事情!”
铁林吊儿郎当的样子靠在椅子上,“这种事情啥时候说好,要么下次你找个时候,我重新说过。”
“你真要把柳如丝娶到家里面来?”
“哎呀,我同你商量呢。”
“你是商量的人?啥事听过我?”
老铁撇了撇嘴。
“讨老婆要听听你,也是你媳妇,要服侍你的。”
“我怕的就是这个,她哪里会服侍人,弄到家里面来,弄不好还要我服侍她。”
老铁吹胡子瞪眼地瞅着铁林。
“烧菜做饭她都会,还带着一个什么事情都会做的萍萍,你不用动。”
“那铁家以后就变大户了,还有佣人,你是吃软饭的?”
“不要讲这么难听。什么叫吃软饭的,我要跟你商量过,再去同她好,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呢!”
铁林一只脚踩在椅子边沿,眼睛瞅着别处。
“她是不愿意,我要是柳如丝也不愿意。”
老铁小声嘟囔着。
“为啥?”
“唱唱歌跳跳舞,一天到晚擦胭脂涂嘴唇多风光,谁愿意柴米油盐做人家老婆,服侍一只脚不灵光的老头子。”
“……你就说实话,是不是看不起柳如丝。”
老铁正色道:“说实话没有。”
“你是我爸,说假话就没意思了。”
老铁拍了拍胸脯,“你爹我上海滩混几十年了,我不会看不起女人。”
铁林突然站起来往外走,“得,有数了。”
老铁喊道:“有数啥,我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铁林头也不回朝他摆摆手,“查案子去。”
“还知道查案子。”
铁林站在门口,回头看着老铁,“查案子也是为你,老料是结义兄弟。”
老铁无奈地朝他挥挥手,叹了口气。铁林直接去了药店,同方嫂打了个招呼,“田丹呢?”
方嫂尽量克制住心里的紧张,怕被铁林看出端倪,“在后面做事,我叫她。”
“等会儿,我来问个事,这种药你们有吗?”
方嫂看铁林递过来的纸,上面写着“醇安酮”
,她心口一突,若无其事地说:“……没有存货,铁巡捕要用,我去进几支,不过要医生处方才好配给你。”
“我不用,租界里每家药店都有这种药剂?”
“基本有的,医院临床都在用。”
“怎么用?”
“……稀释,口服。”
方嫂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田丹听见动静,从后库出来,铁林一看田丹,咧嘴笑了,“嫂子。”
田丹脸上一红,“又来了!”
铁林油嘴滑舌地说:“每天过来请安。”
田丹嗔他,“闲得没事做。”
“谁让我停职了呢,不用到捕房上班。”
“你真的来请安啊!”
“我问点和案子有关的事,已经问过方嫂了。”
“噢。”
铁林回身收起那张纸,“……哎方嫂这种药吃下去什么症状?”
“什么药?”
田丹疑惑着。
方嫂硬着头皮回答:“麻痹,抑制中枢神经。”
铁林皱了皱眉头,“听不懂,你就说吃下去人是高兴还是动不了。”
“……行动迟缓一些。”
“晓得了,谢谢。”
铁林装模作样地跟田丹打了个千,“嫂子走了!”
田丹已经听清楚了铁林的来意,忧虑地看了方嫂一眼,方嫂却装作没看到,转身去了后库。
大头在巡捕房门口等着,巡捕们一个一个报上打听出来买金刚钻的数目,他用纸笔记清爽了回到巡捕房,假装有气无力地跟铁林汇报:“料总出事之前一个星期,租界里面一共卖出去一百七十只划玻璃的金刚钻……”
铁林吓了一跳,“这么多!”
“有两家一个买了三十只,一个买了六十七只,运到南京去。剩下的都是一只两只。”
“纸头呢?”
“清清楚楚一家一家问出来,都在这张纸上,铁公子过目。”
“我不用看。钻头上粘的那些东西是什么?”
“死麻杆问到一个修鞋的,说是鞋胶。”
“鞋胶?”
麻杆委屈着一张脸,“脚都跑断了。”
铁林瞅他一眼,“还没断,纸头上买金刚钻的人分开来抄几份,下午开始分头一家一家问,拿得出金刚钻的没事,拿不出金刚钻的一点商量也没有,带回巡捕房!”
大头苦着一张脸,“一口气也不歇?这几天兄弟们跑遍租界,鞋底都磨薄了。”
“放屁!”
“铁公子自己看看,你休假不晓得我们跑了多少地方。”
大头抬着脚底给铁林看。
“……脚抬着不要动。”
铁林抬着大头的脚底,大头晃晃悠悠几欲摔倒,铁林索性把他的鞋子拽下,怔怔看着大头的鞋底,“好了,放下。”
大头光着一只脚踩在地上,“……起码也要派一点加班费。”
铁林还在研究鞋底,心不在焉地随口说道:“你派就好了。”
大头跟一干巡捕都喜出望外,“那铁公子同意了?”
“想派多少是多少。”
“给铁公子派双份。”
铁林突然灵光一现,把鞋往大头脚下一扔,“想不想知道仙乐斯玻璃怎么划破的?”
“金刚钻划破的。”
“废话!事是现场做的,做局的人不晓得料啸林哪天会去,只有在他去的时候临时做局,现场那么多人,玻璃楼板厚,蹲下来用手划也要划半天,谁都看见了。看到这只金刚钻没有?为啥只剩一个头,因为手柄是用手握的,没有柄怎么用?鞋底挖一个孔,镶进去鞋胶粘牢,用脚划比手力气大,还没人注意。”
众巡捕都惊呆了,大头一脸钦佩的表情,“……铁公子聪明!”
“料啸林没那么大的派头,每次换位置坐就不会死。”
麻杆带头喊道:“查金刚钻!拿不出来就抓回来!”
铁林得意洋洋地笑着,“我动脑子,你们跑腿服不服?”
“服!”
众巡捕纷纷拿来纸笔抄纸上的名单,长青药店赫然在其中。
徐天从菜场出来跃上电车,接受日军宪兵检查,随着人群过了铁桥,到离法租界很远的一家五金铺买了两只金刚钻、一把老虎钳。徐天又拐到鞋店,拎着一个鞋盒出来,他路过一家珠宝店,看着橱窗里一对戒指。
他想象了一下田丹戴上的样子,脸上不由自主地现出微笑,站了半晌,摸摸口袋又离开。徐天趴在江栏杆上,对面是上海外滩,江面上的货轮来来去去,远处白鸥振翅,身后人流如织。他用老虎钳钳断一只金刚钻,再一松手,金刚钻木柄和老虎钳落入江水,连个水花都没来得及溅起来,两样物事就消失不见,他仔细再整了整手指的纱布,抬步朝长青药店去。
田丹看见徐天在门外街面上向她招手,赶紧拿了手包出来,与徐天一起走出巷子。
“酒精纱布都拿了?”
田丹拍了拍手包,又看了看徐天手里的东西,“你拿的是什么呀?”
徐天把拿着的鞋盒给她看了,“……知道我刚才去看什么了?”
田丹摇了摇头,徐天抿着嘴笑望她,“戒指。”
田丹眼中掠过一抹惊喜,旋即又低下头,“算了,肯定很贵。”
“是贵,但也要买。”
田丹的表情徐天尽收眼底,他抬手把田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省省钞票,戴不戴都一样。”
田丹感觉到徐天细碎的动作,他的指尖碰触到了自己的耳廓,麻麻痒痒的。
“不一样,我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手上有一个戒指。”
“你眼睛这样尖……”
她看着徐天,有些惊诧,复又把头低下,“后来不是不戴了。”
“所以现在要重新戴一只。”
“要多少钱?”
“你不要管钱,应该是我买的。”
“现在去哪里?”
“到亨得利修表。”
两个人说着话就到了亨得利,老板把怀表拿回后柜研究,徐天和田丹等在柜台前。过了半晌,老板才把怀表拿回来,跟两人开价六十块。
“啥?新的都买两只了。”
田丹以为是遇见了黑店。
老板戴着金丝边眼镜,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小姐侬这只金表老高级,上海也没几只,就是发条用旧要坏特,发条坏特一定要跑到我们店修,其他店没办法咯。”
徐天袖着手站在柜台前,“六十也太贵了。”
“发条从瑞士进货咯,全上海只有我们店里进了五只发条,拿到其他地方修也要送这里来,要修就修,不修卖给我。”
徐天一口回绝了,老板跟徐天讨价还价,“考虑考虑,一百五十块不还价,侬好再去买只新的。”
“三十块。”
“先生,发条从瑞士订过来的。”
“三十五块,不修算了。”
“五十块。”
“三十五块最多了。”
“四十六。”
“发条多少钱进的?”
“八块……”
老板突然意识自己说漏了嘴,赶紧往回圆,“不好这么算,别人订不到,还要路费手工费。”
“给你十块,卖我一根发条,五块钱再买一套修表小起子,拿回去我自己修。”
老板被他杀价杀得脸都白了,“啊呀侬这位先生真是精明,算了算了,给你拿发条,弄不好不要再拿回来。”
田丹笑着看徐天,“你真会算。”
徐天朝她眨了眨眼睛,“我出钱帮你修表,你也送我一样东西。”
“啥东西?”
“田先生留下来那本册子,搬家的时候我看到过。”
“红色那本?”
“……红色的。”
“为啥要?”
田丹奇怪地看着他。
老板从后柜回来,打开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一个扁圆形的玻璃密封容器,细小的发条密封在里面,“看好了,瑞士过来的东西金贵得很,沾上一点点灰尘,装上去以后走起来一天也要差几秒钟,装之前不要把玻璃弄破。”
“谢谢。”
“谢谢先生惠顾。”
两个人一起用力推开亨得利的玻璃大门,已是黄昏时分,街上行人三两,大都匆匆忙忙,唯有徐天和田丹两个人悠悠闲闲地逛着马路。今日无风,唯有夕阳余晖落在街头,田丹迎着落日眯了眯眼,挽住徐天的胳膊,“那本红册子上除了七个名字,其他啥也没有。”
“我就要那七个名字。”
“……是你运药的那些朋友?”
徐天据实以告,“是,我一个姓向的朋友当时交给你爸爸保管的,这也是我去你家的原因。”
“册子很要紧?”
“对别人没啥用,对我和你爸爸的朋友来讲很要紧。”
田丹“哦”
了一声,“那我晚上拿下去给你好了。”
“对了,姆妈要你的生辰八字算结婚日子。”
徐天很感激田丹此刻没有多问,这件事情早晚是要让她知道的,但是现在看来,她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不仅会把她自己牵扯进去,也许,还会把向老师一行人牵扯进去。
“晚上我跟她说好了。”
铁林出来跨上自行车,金爷的小车在对街摁喇叭,金爷在车里冲铁林招手,铁林转了一圈骑到小车边。金爷示意铁林上车,铁林同往常一样拒绝了,“你说吧……到哪里去?”
“现场撤了,找个地方喝酒。”
“不喝,我喝就醉。”
“就我们俩,跟你说说柳如丝的事。”
铁林莫名想起了上次在大三元吃过饭之后徐天那句有些奇怪的告诫,想了想,说道:“……大三元不去。”
“那就小乐会,马路旁边坐坐。”
“你前头,我骑脚踏车。”
金爷嘴里嘟囔着:“杠头。”
“就我们两个,排场不要太大啊!”
铁林率先骑着车冲了出去。
等铁林到了那家档子,金爷面前已经坐下了,桌上一盘牛肉,一壶酒,金爷给自己倒了酒,“你不喝,我喝。”
铁林支好车子,过来便拈起块肉塞到嘴里,不着四六地说了句:“小档子还有这么好的牛肉卖。”
“下面兄弟看的档子,我过来了,专门去买的。”
铁林手肘搭在桌沿,看着金爷,“金哥,上海滩你现在一只鼎了是?”
“上海滩不敢说,租界里面都好说话。”
“不要欺行霸市。”
金爷嘴巴一咂,上下嘴唇一碰,“我像那种人吗?我这么好说话,混码头最重要靠啥。”
“义气。”
“你最懂我。”
铁林拿过酒壶,“我们是兄弟,我少喝一点好?”
“随便,反正我不劝你。”
金刚带着几个混混过来,混混拎着食盒,金刚打开食盒一样一样摆了一桌。铁林埋怨着金爷:“同你讲排场不要太大。”
“去去,拿几只下去你们吃,桌子都放不下。”
两人东扯西扯了好长时间,眼瞅着铁林吃饱喝足马上要放下筷子,金爷貌似无意地说了一嘴徐天让他帮忙弄药的事情,铁林先是没说话,过了半晌才冒出一句:“他怎么不跟我说?”
金爷替他把酒倒上,“晓得这种事你不会做。”
铁林瞅着他,“那么你想做啥?”
“……不说这个。今天叫你出来主要想问问,你不会对我有啥看法吧?”
铁林有些莫名其妙,“我?啥看法?”
“料总死在仙乐斯,查案不要查到我头上。”
“查起来看,也说不定。”
“天哥没有对你说啥?”
“没有。”
“以前也没说过?”
“没有啊……以前说你啥?”
“那仙乐斯出事,你管都不管,还要天哥请才请得动。”
铁林放下筷子,觉得金爷今天特别奇怪,语气加重,“金哥,问东问西的你到底想问天哥啥?以后有事情你就直接问好不好。”
“……你看看一说到他,你就发脾气。”
“他最近要结婚了,哪有心思管别的事情。”
“真的!和田丹?”
“这种事还骗你?”
“……那啥辰光吃你和柳如丝的喜酒?”
铁林震了震,感觉这个词离自己似乎很遥远,“喜酒!”
金爷盯着他,严肃地说:“喜酒。”
铁林打了个哈哈,“……开啥玩笑,金哥以前你跟我说,柳小姐和你蛮要好,你还把仙乐斯一半股份给她。”
“我说过?”
“肯定说过。”
金爷假装恍然道:“所以你心里难过上了,明明喜欢又不好下手?”
铁林有些不自然,“谁喜欢她?”
“不要装,在哥哥面前说实话。”
铁林就是啥话也说不出来,喉头一滚,只能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金爷,金爷看着他的反应,心里早有了数,“嘿嘿嘿……那些话我是说过,为啥说晓得?柳如丝叫我来跟你说的,试试你,你还当真了。”
铁林给自己倒了杯酒喝掉,掩去尴尬,“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
“问她去,谁知道柳如丝脑子想的啥。”
铁林一时觉得有些无趣,随意找了个借口跟金爷告辞,骑着自行车在路上混到很晚才回家。
一家人聚在一起亲亲热热地吃过晚饭,便各回房间休息,徐天拧开桌上的小台灯,用一把小刀子掏新皮鞋的鞋底,几下就掏出了个方形的孔,徐天将金刚钻头塞进去试了试,又修了几刀。
敲门声突然响起,徐天赶紧将东西都归入鞋盒,推入床下拉开门。田丹将那本红册子递进来,“是这本?”
徐天含笑接过来,“是。”
田丹往堂屋那里看了看,“那我上去了。”
“好。”
田丹转了身,又转回来,看见徐天还开着门看着自己,笑得幸福,“你在做啥?”
“……刚刚准备给手指酒精消毒。”
“我帮你。”
“不用,我自己慢慢弄。”
“看到血行不行?”
田丹担忧地看着她。
“没血了,有血也早就干了。”
“那我上去了。”
田丹一步三回头地上了楼,直到看见她把门合上,徐天才回了屋插上了门。
徐天翻开册子,这本红色的册子终于到了徐天手中,里面有沉甸甸的七个人的名字,向老师来信了,徐天期待与他的会面,期待自己的名字将来会写在与此相似的另一本册子上。该做的事情要一样样地继续,他拉出鞋盒,打开从老胡那儿要的一小瓶鞋胶,给鞋底的孔和金刚钻头都抹上,再将金刚钻头镶进去。
又有敲门声。徐天迅速把东西归入鞋盒去开门。这次门口站着姆妈,“睡觉了?”
徐天点了点头,徐妈妈睨他一眼,“嗯啥!田丹刚刚下来过我都听到了,拿去。”
徐天无奈,把姆妈让进房里,自己盘着腿坐在床上,他的手里被塞进一个丝绒小盒子。徐妈妈看着徐天,想起儿子终于要娶田丹,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嫁给你爸爸的时候,你外婆给我戴到手上的,你们年轻人作兴订婚戒指,要喜欢明天给田丹,省得再花钞票。”
“你怎么晓得?”
徐妈妈得意地笑着,“田丹啥事情都同我讲,你以为瞒得住?生辰八字也有了,明天再去算日子。”
徐天嘴角一翘,笑得温暖。父亲离开之后,自己便同姆妈相依为命,除却田丹,姆妈便是他在世上最牵挂的人。父亲为国赴难,自己只能将胸中志愿封存藏匿,曾以为这样会安安稳稳过上一辈子,可是看眼下境况,一切都如悬在钢丝上般摇摇欲坠。
徐天合上门,坐到床上,打开母亲送进来的盒子,取出一枚戒指。姆妈出身殷实,这枚戒指看上去亦是做工精致,宝石并不张扬,却也触手温润,田丹一定会喜欢这枚戒指。徐天把戒指举起来放在灯光下,看起来不大不小刚刚好,徐天又将戒指放在红色的册子上,拿出纱布酒精,开始仔细拆手指头的纱布。
徐天把戒指和红册子放在枕边,一夜好眠。同福里炊烟漫起,货郎担子敲梆子穿弄堂而过,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临到早上,徐天却被噩梦惊醒,梦里长谷冲入同福里,抓住姆妈和田丹,一把枪对准徐天,正要开枪时,徐天猛地睁眼坐起,他掀开被子跳下床到外面看,高声唤着姆妈和田丹,却没人应声。他的心脏狂跳,看着桌上罩着早餐,还摆着一张字条,上面是田丹的字迹,告诉他自己同姆妈出去办事。徐天方才放下一颗心,冷汗布满全身,他转回自己房间,穿好外衣,从床下拖出鞋盒,将鞋底的金刚钻头撬出来,再将同时买的另一只完好的金刚钻放入口袋。
徐天没吃早饭,匆匆走过同福里,路过下水道口时一松手,金刚钻头落入下水道。继续走了几步,看到一个垃圾筒,他将那双新鞋取出来,鞋盒丢进去,径直往那家擦皮鞋店去。
推开大门,老板不在,只有小伙计在打扫卫生。徐天手里拎着那双新鞋走进去,“伙计,帮忙到外搬东西。”
“啥东西……”
徐天不容分说地指了指外面,“三轮车里十双鞋子。”
小伙计跑出去,店里只剩下徐天一人。他找到墙边鞋架上金刚那双鞋,取下名牌夹子,夹在手中那双鞋上,调换了架子上金刚的那双鞋。
这一切都天衣无缝地完成,徐天推开大门,小伙计还在张望,正好不远处有一辆停着的三轮车,小伙计跑过去。徐天拎着鞋从店里出来,往相反方向而去。
武藤之死被重新翻出来彻查,长谷已经拿到了很多先前被忽略的信息,武藤死亡的真相正在渐渐浮出水面,而长谷,也在方长青的密切跟踪之下,离死亡越来越近。
方长青刚刚出门,大头麻杆就晃进来,一看就来者不善。方嫂暗暗在心里盘算着,同田丹对视一眼,以为又是为了麻醉药的事情找上来,客套地问:“……配药?”
大头正了正帽子,“公事,配药?见过巡捕找上门是配药的?”
“麦兰捕房的铁林经常来我们店配药。”
方嫂面上笑意不减,心里头却已经拉响了警报。方嫂迅速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硬拼肯定不行,但是金刚钻和剃刀早掉落在仙乐斯,该如何向大头和麻杆解释呢?
麻杆看了大头一眼,疑惑地问:“……我们铁巡长?”
方嫂看到麻杆这个反应,知道事情有缓,笑了几声,换了副热情的语气,“是,她还是铁林的嫂子呢!”
大头一愣,顿时也换上笑脸,“我说这么眼熟,田丹姐,怎么成嫂子了?”
“和徐先生要结婚了,徐先生知道吗?”
“晓得!徐天徐先生,和我们巡长最要好。”
麻杆点点头,也带上笑,“熟人。”
“熟人好说话了,二位配合一下捕房公事。”
方嫂两手握在一起,紧紧地搓动了几下,掩饰住心里的紧张,“哎,二位吩咐。”
“一个星期前……麻杆,几号?”
麻杆将纸展开来,“上面写着。”
大头将纸推到方嫂面前,“一个星期前,你们店里到这家买过一只金刚钻是?”
方嫂的心沉下去,笑弧更大,“……是。”
“金刚钻买来做啥用?”
“后面的窗子好几块玻璃坏了,叫玻璃店来配不划算,我男人就买了几块玻璃和金刚钻自己划出几块。”
田丹一脸紧张地看着他们说话,大头的眼神扫过来,她赶紧扯了个笑。
“装好了?”
“早装好了。”
“麻杆,到后头看看,公事公办,再把金刚钻拿出来看看。”
方嫂的脑子在飞速转动,一时间却想不出任何办法。麻杆从方嫂身边挤过去,方嫂示意田丹跟到后面看看。大头抬了抬眼皮看她一眼,“不要打岔子,金刚钻拿来看看。”
“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丑话说前头,铁巡长是熟人,他的脾气你们应该晓得,他吩咐我们出来一家家查,拿不出金刚钻,要带回捕房去的。”
田丹跟着麻杆走到后库,麻杆上上下下看着,田丹忐忑地听着前面的说话声。
方嫂的声音传来,“这种小东西真不好找,要么等我男人回来问一下?”
“不好等的,拿不出来就跟我们走。”
后面有人敲门,田丹也不敢去开,“方嫂,后面来人了。”
方嫂正在焦头烂额地跟大头周旋,“你开一下。”
田丹打开门,是徐天。徐天看了看屋里的架势,迈步走进来,田丹问他:“这么早就来了?”
徐天凑近她小声地说:“试衣服。”
田丹没听明白,“啊?”
“跟方嫂说一声。”
方嫂心急如焚地从前面过来,与徐天照了个面,徐天经过方嫂身边时小声地说:“花盆里面。”
方嫂怔了怔,徐天停下脚步笑着同方嫂说:“方嫂,我带田丹先出去一下好不好?试试衣服就回来。”
田丹紧张地看了看屋里的巡捕,方嫂点了点头,“……噢,去吧。”
“不用拿包,我们试了再回来。”
田丹木木地随徐天出去,大头从前柜转过来,“我们办正事,金刚钻拿出来看看,总不会用完扔掉吧?”
方嫂目光转动,进门边的花盆里赫然有一只完好的金刚钻,方嫂心中一松,几步迈过去,脸上带着欣喜,“……用过可能随手放了,在花盆里。”
大头过去拿起来看了看,不阴不阳地看她一眼,“早说,省得费工夫。”
第三十章
徐天低着头在前面匆匆走着,田丹一路小跑跟着他,徐天在路边停下来,回头看着田丹。
田丹微微喘着气看着徐天,胸口起伏,“你不用上班?中午都没到。”
“早上醒来你和姆妈都没看见。”
“徐姆妈去城隍庙了。”
“你也不叫我。”
徐天帮田丹理好因为走得太快而歪掉的纱巾,田丹嗔怪地看着徐天,“我怎么好跑到你房间去叫,徐姆妈说让你多睡一下。”
“刚才麦兰那两个巡捕在店里做啥?”
田丹有些不自然,磕磕巴巴地说:“……办公事,我也不知道,试什么衣服?我先回去。”
徐天早已了然其中的来龙去脉,只微微笑着看田丹,“坐一下,十分钟我就让你回。”
田丹一心挂念着店里的方嫂,根本无心与他闲话,“没急事,下班再讲。”
“店里有急事?”
徐天走到了一张长椅旁边,敛了袍子坐下来。田丹抿了抿嘴,不敢看着徐天的眼睛说道:“没有。”
徐天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坐下,又努了努嘴,“手指头。”
田丹依徐天同他并肩而坐,脸上瞬间现出了心疼的神情,“……手指头又疼啊?”
徐天笑得和暖,“是你的手指头给我,眼睛闭上。”
田丹犹疑地把两只手都伸出来,又闭上眼睛,徐天牵过田丹的手,将戒指缓缓推到她的指根。田丹感觉到了指节上传来的压力,心里一荡,睁开眼欣喜地看着徐天。
徐天小心地握住田丹的手,“不管姆妈把日子定在哪天,从现在起我们订婚了,这是订婚戒指……”
田丹慢慢倚靠到徐天怀里,没有看到徐天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田丹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她同徐天十指交缠在一起,暂时忘却了长青药店里还有一颗马上就要爆炸的定时炸弹……她每次见到徐天,心里都有莫名的安定感,感觉自己置身于风暴最中央,周身一片安静祥和,不远处却被风起云涌包裹着,这种感觉很奇异,但她却不知道,替她隔开这一片风雨是身边的徐天。
长谷追查武藤之死,顺藤摸瓜找到了元宝街西装店,方长青一路跟随,从街角转出来,走到西服店门口。他站在路边四顾,看到头顶那个硕大的铁框灯箱招牌。
方长青绕开去上了天台,他爬出围栏,那个巨大的灯箱招牌就固定在一个铁支架上,悬挂招牌的两根钢丝用螺丝与铁支架固定在一起,钢丝、螺丝、铁支架都已锈迹斑斑。他把手伸出去,尝试拧开螺丝。
方长青费了巨大的劲,螺丝终于松了。长谷从店里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巨大的灯箱正在他头顶。方长青使劲拧松螺丝,直到长谷离开也没拧开。方长青十分懊恼,眼睁睁地看着长谷消失在街头。
田丹在街边花园同徐天告别,匆匆跑回药店,却看到后库空无一人。田丹有些着急地四处唤着方嫂,方嫂从前头过来神色复杂,却看不出焦虑,好像刚才巡捕并没有来过一样。
田丹四下看着,“巡捕……走了?”
方嫂不说话,田丹又问:“不是说找不到金刚钻要去捕房?”
方嫂观察着田丹的样子,看着她满脸焦灼似乎一切都不知情,方嫂指了指门外,“金刚钻,在窗台上。”
田丹松了口气,想想又不对,“……长青哥说掉在仙乐斯了。”
“跟你说过以后别问别管这些事。”
方嫂提高了声音打断她的话。
田丹嗫嚅着,纤长手指绞在一起,“我事先没有想到,没想到巡捕会来,幸亏你们想到了……”
“田丹。”
田丹还自顾自地说着:“……没事就好。”
“徐先生叫你出去干什么?”
方嫂直直看着田丹,仿佛要将她看穿。徐天的突然出手让方嫂陷入了疯狂的不安全感,徐天已经知道了真相,如果不是田丹告诉他,他怎么知晓这一切,还神一般地送来金刚钻?徐天到底是敌是友,方嫂面对着两难的判断。如果是敌人,那么眼前的田丹必定也不能再留。
田丹并不知道这一切,也不知道朝夕相对的亲人一般的方嫂此刻正对她起了杀心,她想起徐天刚刚许下的承诺,心里柔肠百结,现出温柔笑意,向方嫂伸出手指,“我们……订婚戒指。”
方嫂愣愣地看了半天,她设想了无数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一层,一时间她有些羞愧。她看着田丹,百转千回地说:“……徐先生心真细,方嫂替你高兴。”
柳如丝家的门铃被铁林按响,柳如丝走到门前,又绕到侧窗层层丝幔后面,她看着那个侧影,一颗心脏忽然跳得失去了节奏。自那日柳如丝向铁林坦白心迹之后,铁林并没有回应她,今天在仙乐斯,不管金爷是如何在明里暗里嘲讽威胁,都不曾让柳如丝动摇。只是如今这会儿,铁林找上门来,不知道带给她的是希望还是失望。
柳如丝静静地退回到里屋,向正从后面跑出来的萍萍使了个眼色。萍萍了然地点点头,拉开门对铁林说:“小姐不在。”
“去哪了?”
柳如丝在里屋扒着门缝听,铁林的声音只是远远的,并不清晰。
“出,出去买东西了。”
铁林迈进屋,掀掉帽子,“那我等等。”
萍萍只好把铁林让进屋。铁林转了半圈坐到桌边,萍萍站在他身边,小声地问:“铁先生要喝什么?”
铁林四处打量这个屋子,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一个女人的住处,桌子正中央的花瓶里生机盎然,插着几大朵不知名的花儿,茶几上的桌布看起来已经旧了,却干净妥帖。铁林过了好半晌,才把眼睛落在萍萍身上,摇了摇头,“不喝。”
萍萍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柳如丝将耳朵贴得更紧。
“你也是东北人?”
铁林努力使自己放松一些,用平常的语气发问。
“是。”
“和柳小姐一个地方的?”
“不是,逃难路上碰到柳小姐。”
“你要没什么事,我问些柳小姐的事。”
“我,我不好乱说。”
萍萍掩饰着自己的紧张,并克制自己不往柳如丝的卧房看。
“就是不要乱说,问啥说啥……柳小姐对你好不好?”
萍萍用力点着头,“好,自己家人一样。”
“她对金哥好不好?”
“金老板?柳小姐最不喜欢……”
萍萍听见这个名字,嫌恶地撇撇嘴,话也跟着说出了口,方觉得有些不妥。
“说嘛!”
萍萍的声音越来越小,“……最不喜欢金老板了。”
“那她喜欢谁?”
萍萍肯定地说:“还用问,肯定是铁先生,她的心思我最清楚。”
“她会做菜做饭吗?”
“会的,其实我只是帮忙买买东西打下手,柳小姐做菜很好吃的。”
“那服侍人呢?服侍老人,也不算太老,如果脚不方便会不会嫌弃?”
“铁先生说服侍谁啊?”
“你不要管谁,问你话就说。”
铁林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萍萍认真地回想着,“……没有看过柳小姐服侍人,从东北来南边的路上碰到她,到现在都只有我和柳小姐两个人在一起。”
“问你也是白问。”
“铁先生,反正我没见过柳小姐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喜欢谁啊,是喜欢我吧?”
“就只有你一个。”
“……她要多久回来?”
“可能时间挺长的,说是要到大世界做头发。”
“不等了。”
“走了?”
说话间,铁林已经出了门,萍萍合上门,看见柳如丝从卧室出来,她的眼眶里晶莹有泪光。
萍萍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我没说错话吧?”
柳如丝拭去泪珠,哽咽道:“……萍萍,姐这些年没攒下什么钱,这间房子是租的,平时花销左手进右手出,要是姐去过一般人日子,你会不会觉得我傻?”
“不会。”
“那你还会跟着我吗?”
萍萍看着柳如丝的样子,手足无措,怯怯地说:“你是我姐。”
柳如丝的泪再次磅礴而出,泣不成声地说:“姐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了……”
影佐答应了金爷为他办一张烟馆牌照之后就去了河内,虽然事情还没办成,承诺终究是许下了。于是金爷这些日子四处托人牵线搭桥,好说歹说才约到了白老板。今日在大三元设宴,为的就是购买烟土开设烟馆一事。
白老板穿着一身袍子,手持文明棍,看不出身份,帽檐低压,轻车简从,同一名手下坐黄包车而来。小白相远远地迎上去,一路周到地把白老板领进包间。金爷一直坐着没起身,见到白老板进来只是略略地欠了欠身,“白老板是?我姓金。”
白老板袍子一撩,坐在金爷对面,目光沉沉,手下站在他身后,身量不高却很精干,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从我进屋你屁股都没动一下,不尊敬,不过没关系,谈生意就好,也不会跟你做朋友。”
“先吃点东西。”
“边吃边谈。”
白老板看见金爷身后站了一排手下,面色一沉,“他们要站在这里吗?”
金爷谦虚地炫耀,“手下兄弟。”
白老板语中嘲讽之意再明显不过,“手下兄弟真多,从大门口一直排到房门口。”
“没办法,兄弟多嘴巴也多。”
白老板冷笑一声,“这倒是实话。”
“白老板一看也是江湖中人。”
金爷假意奉承着,笑容谄媚。
白老板眼睛未抬,闲闲地说:“不要套近乎,我不是江湖上的,我是生意人。”
“那以后和白老板做生意,我也是生意人了。”
白老板直言不讳:“查过你的底,从前街面上做局骗钱的,后来弄死几个头面人,再后来自己做老板,还不错,可以和你做。”
金爷脸色不太好看,人一旦发达,最忌讳的就是被提起当年之事,白老板定然不是不懂不规矩的,那么他此举必是为了扫自己颜面。
白老板抬头看他一眼,复又看向别处,手指在扶手上轻叩,“不要不高兴,我们贩烟土每做一个新主顾,都要摸底,要不然给我钱也不给你货,何况金老板还要那么多。”
金爷缓了缓脸色,“既然白老板都摸过底了,就说价钱吧。”
白老板伸了伸手,“这个数。”
“一斤?”
白老板嗤笑一声,“一两。”
“我还有赚头?”
“当然还有大赚头。”
金爷手一摆,“不谈了。”
“金老板你是第一次,做这个的买家不威风,以后你开了烟馆没有卖家断货怎么办?”
“你的利太大。”
白老板这会儿才正眼看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刀尖枪口上滚出的利,你是开馆零卖的利。”
金爷闭了闭眼,一狠心,“……好,按你的价。”
“倒还痛快。”
“一卡车,五百。”
“先付全款,现钱。”
“我不付钱,货到烟馆,以后两个月结一次账。”
金爷慢条斯理地说。
白老板怔了半晌,只觉得听到了笑话一样,“金老板的意思是,我白给你货让你发财,钱还要一次一次地向你要?”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合着刚才我讲的,你都没听进去。”
“听见了。”
“那摆明是要把我当傻子欺负。”
“话也不用说那么难听。”
“不说难听的,那麻烦金老板说明白,为什么要我的货,你还可以欺负我?”
白老板脸色未变,瞳孔却微微一缩,显然是在压着火气。
金爷假装没看到,底气十足,“沪西烟馆没有日本人开不起来。”
“既然说到这儿,烟馆牌照拿来我看看。”
“现在还没有,日本人已经答应了。”
白老板站起来转了半圈,掀了凳子,额头现了青筋,“我操你妈!”
金爷吓了一跳却还要维持面子上的镇定,金刚小白相要往前蹿,见金爷坐着未动两个人又停下来。
白老板胸口起伏,把凳子弯腰扶起来,“……我不生气,和气生财。日本人答应你了,你有本事,没日本人我能卖烟土?!搁从前现在就弄死你了,但现在我是生意人,妈的,没钱想要烟土,没牌照说自己开烟馆。信不信从明天起半个上海的人天天找你麻烦,个个还都是日本人!”
金刚的拳头捏得直响,“不信,上海哪有这么多日本人!”
白老板转头离开,“你的兄弟吃饱了管不住嘴,你的兄弟不信,法租界里是没有。”
“哥,弄死他算了,跑到这里来吹牛皮!哥?你不弄我弄!”
金刚说着就要抄家伙,白老板的手下已经摸出来别在腰上的枪。
“别动!不要动。”
金爷从椅子上站起来,“……白老板,我不懂行,不要生气,下回我们再谈好?”
“这还有点意思,和气生财,备好钱再找我。”
白老板把门一摔,跟手下离开,金爷闷着头半晌才说话,“……出去,外头人都走,出去听到?”
金刚和小白相对视一眼,讪讪地退出去。
方嫂一整天都避免着与田丹说话,倒让田丹有些莫名,到了傍晚时候,田丹同方嫂告别,方嫂注视着田丹离开药店,她关好后门,上了二楼,看着方长青面前搁着金刚钻。
方嫂叹息了一声坐在方长青身边,“想想都后怕……”
“怕?”
“如果田丹什么都没和徐先生说,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把金刚钻送过来放到花盆里……他是神仙?”
“不可能,一定从谁那里知道了。”
“除了田丹还有谁?”
“你确定田丹没说?”
“她的样子骗不了人,她也不知道。”
“她的样子最能骗住人,谁相信这样一个姑娘,会布那么巧的杀局?”
“那是偏才聪明,她从里到外还是个一般人,脸上一点也藏不住事。”
方长青越听越坐不住,突然站起来,穿上外衣就要下楼,方嫂赶紧拦着,“去哪儿啊?”
方长青已经往楼下去,“我去找徐天。”
他从门框上摸出一把匕首,掖在腰里。
“现在?”
“还能等到明天?金刚钻放在花盆里,咱俩的底全都知道了!”
方嫂跟着下来,嘱咐着,“小心一点。”
“他要小心一点才是。”
方嫂忧心忡忡看丈夫出门。
金刚和小白相已经在外面站了很久了,从天光大亮到日落西山,金刚又一次准备冲上去,小白相赶紧拉住他,“金爷脸色很不好,还是等他出来。”
“大不了打我一顿。”
金刚轻敲门进去,并没有想象中的疾风骤雨,他看见金爷两脚跷在桌子上正嗑瓜子,面前瓜子皮堆得老高。金爷喝了口茶,看见金刚进来并没有不悦之色,抬了抬下巴,“……坐,吃瓜子。”
金刚一屁股坐在金爷旁边,莽气十足地说:“哥,你不要不舒服,我带几个兄弟找到那个姓白的,弄死他。”
“我坐在这里从头想到尾,从今天想到以后,想弄明白以后要怎么混,怎么混才最硬气。我问你,一年前我们会坐在这里说闲话吗?”
金刚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想也不敢想。”
“一年前会对白老板提那种条件吗?”
“不敢提,白老板是谁也不认识。”
“一年前被白老板那样的人骂一顿会不会生气?”
“天天被人骂,想也不会去想。”
“一年前我们混租界马路,白老板早就是满洲黑路大哥了。”
金刚浑不在意地说:“……那又怎么样。”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谁都是对头,谁也都是路,和气生财。”
“财也足够了,比一年前不晓得好多少倍。”
“开玩笑,我做到这个位置足够了?开烟馆才叫发财。”
金刚吐出嘴里的瓜子皮,“现在租界里面我们最大,姓白的也就是嘴厉害,拼不过我们。”
“料总大不大?我本来想靠他发财,死了,谁弄死他的?”
金刚有点蒙,“……他自己死的。”
“铁林一开始不想查,徐先生在这种时候又叫我弄那批药,影佐先生本来应该最生气,料总死第二天和徐先生听评弹去了。”
“……啥意思?”
“我也不用晓得啥意思,白老板说和气生财最有道理。我们看样子威风,他们一个一个背后都不晓得啥路数,瞎威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金刚听烦听走神了,已经抄起桌上的鸡腿往嘴里吃,金爷盯着他,金刚忐忑地放下鸡腿。
“吃,味道还好?”
金刚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还是大三元味道正宗。”
金爷叹了一声,“……这几天到总捕房仓库转转,把之前铁林缉走的那批药弄出来。”
“在总捕房仓库里怎么弄?”
“想办法。”
“明抢也不好抢,和铁林说一声。”
“说了一声,他没接话,徐先生托的看样子是要我办。”
“不办行不行?”
“不行,影佐先生还有交代呢!”
“啥交代?”
“……徐先生的忙要帮,帮好了再告诉影佐先生,这样谁的面子都有了,都不得罪,他们之间的事不要牵到我头上,我拿烟馆牌照。”
金刚已经彻底听乱了,金爷起身往外走,悠悠地说:“上海滩藏龙卧虎,不乱不好发财。”
徐天正同姆妈和田丹在一起吃晚饭,他特意多做了两个菜,没说缘由,但是姆妈看到田丹手上的戒指,心里自是了然。刚吃了几口,小翠来敲门,说是弄堂口有个说是他朋友的人找他,徐天匆匆披了衣服,站在弄堂里四顾,他看到了长青,慢慢走过去,他们身边是来往的行人。
“……这里不好说话,找个僻静的地方。”
方长青说着往前走,徐天犹豫片刻,抬步跟上去。
两人进入窄巷,徐天越走越慢,方长青停下来,回头看他,“怕了?”
徐天早就知道方长青会找上门来,如果不是为了替田丹解围,他自然是不会贸然出手,“……方先生找我说话,还是要做别的事?”
“你好像什么都明白。”
徐天笑得淡淡,“是的。”
“那我找你干什么?”
“按你们的方式,不明来路弄清来路,弄不清来路,灭口。”
“你什么来路?”
“……会计。”
方长青哼笑道,“我还是开药房的呢!”
“我跟你不一样。”
“……那就是两路人。”
“我劝你不要把刀子拿出来,我家在隔壁弄堂,一碗饭吃一半出来的。我不想弄伤你,也不想我那碗饭凉掉。”
方长青被他轻慢的态度激怒了,从身侧抽出刀子,朝徐天刺去,徐天侧过身子,轻松闪过,“我这只手伤了,只能用一只。”
方长青恼怒地冲上来,徐天左右闪,瞅准时机擒住方长青持刀的手,将其手腕逆时针一拧,同时提膝猛磕方长青的胳膊,又顺手一拧,将方长青的手臂背到身后,顺道发力将方长青推开几步。方长青踉跄着转过身,看着徐天的样子有些不相信,捡起刀,这回真往死里刺杀,攻击越猛,徐天的格挡也越迅速……
匕首发着寒光朝徐天的脖颈处靠近,徐天轻松偏头格开,快速出拳打向方长青的右肋,方长青连连后退,徐天不知怎的一只右手就将他反扭起来不能动弹,匕首落在地上,方长青只得踢向徐天面门,却被徐天闪过,一脚踹中方长青的另一只脚踝,方长青顿时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徐天仍然像从未移动过一样站在原地,方长青气馁了。
徐天看着方长青挣扎着站起来按着胳膊喘粗气,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刚才真的只是同他聊了几句闲话,话里的尖锐却显而易见,“……是军统的教习不严,还是方先生疏于练习?”
方长青的眼睛里透出冷冷的光,“你是共产党?”
“听好了,我是会计,上海市民,普通人。”
“我们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推理。”
“用什么推?”
“田丹在同福里要过剃刀和鞋胶,用房间的稿纸画仙乐斯方位,我在药店后面的巷子找到一块鞋底橡胶,这些不够?我去过仙乐斯现场,铁林找到金刚钻头,断剃刀幸亏我先捡到,够推断你们做的事了?”
徐天微微皱着眉,语气中带着愠意,他已经被这个自以为是的方长青弄得有些不耐烦了。
方长青满脸震惊,徐天缓了缓语气,“方先生不找我,我也要找你的。军统行动组可能比较擅长面对面开枪,如果改方式,请一定做得职业一些,不要处处留尾巴让人抓。”
话已至此,方长青还维持着无用的骄傲,“与你无关。”
徐天只觉得方长青实在有些愚蠢,“这与田丹有关,她是我的未婚妻!……我讲道理,你和方太太最早收留她,我心存感激,但是不应该把她卷到你们杀人的事情里,我答应她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的。”
方长青眯眼打量他,“你真不是共产党?”
徐天毫不避讳地说:“……这几天我倒希望自己是,反正已经脱不开身了。”
“和日本人有关系吗?”
“有关系,影佐从前是我朋友,如果逼得紧,以后我可能杀掉他。”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早知道,田丹住在我家,天天看到她。”
“杀武藤也和你有关?”
徐天震了震,他没想到这件事情也和田丹有关,他的心头又是一阵混乱,放轻了语气,“……方先生,算我求你,你最好辞掉田丹,反正她也快结婚了,以后有什么难处,宁可我来帮忙。”
徐天捡起刀子,走过去递给方长青,他接过刀子,眼神恨恨,“不用你帮!”
徐天退后两步,防范着方长青的再次出手。
“我不是你对手,但你也要小心。”
徐天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本来也不是对手,何必对我小心。”
面对徐天,方长青的情绪似乎无可藏匿,“……我不信任你。”
徐天点了点头,“……明白,换作我也不信任。”
“金刚钻的事,谢谢!”
“不客气,是为我的未婚妻。”
方长青离开,徐天低着头回到同福里,小翠刚从陆宝荣的铺子里出来,“徐先生,刚才徐姆妈找你,问饭吃一半怎么跑出去这么半天?”
徐天不吭声,他还处于刚才的震惊之中。田丹到底被裹入了多少事情,杀武藤的事情里,她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今天刚刚与她订婚,也许明天就会有人追查到田丹身上,徐天此刻心如乱麻……
“哎,耳朵聋了?”
徐天走到自家门口,调整了一下心情,扭头对小翠笑了笑,“听到了……谢谢啊小翠。”
小翠担忧地看着他,见他有了笑脸,自己也松了口气,“谢我啥,快回屋里头吃饭吧!”
徐天又向她笑了笑,开门进屋,灯光昏黄,将餐桌的区域照映得一片温暖,徐妈妈见他进来,抬头埋怨着,“饭吃一半跑到哪里去了?”
徐天看向阁楼,徐妈妈会意地说:“田丹老早吃好了,在厨房给你热饭。”
“给我倒杯水喝。”
徐天坐在椅子上,徐妈妈踱过来,“对了,日子定到正月十一好?”
徐天还有些失神,徐妈妈“喂”
了一声,“你心思在哪里!结婚的日子,正月十一。”
“……还有一个月不到。”
“嫌早还嫌迟?”
“有点迟。”
迟了,当然是迟了,徐天只想明天就结婚,他已经感觉到了危险在一步步朝他靠近,他想好好过日子,他想立刻迎娶田丹进门,他想在危险来临时挡在她身前,只要她好好的。徐天是惜命的,他爱自己,却更爱田丹,他愿意为田丹付出一切,她才是徐天最珍惜的。
“我比你还急,但新房总要弄一弄,隔壁邻居要告诉一声,酒席在家里还是到外头吃?酒席省掉,床上被褥单子枕头五样新也省不掉,你们两个一人再订一套新衣服,肯定到高级店订做,都要花时间……”
徐天在一边听着只觉得头大如斗,敷衍地说:“衣服不用做,我有一身订做的三件套,就穿过两三次。”
“元宝街那套?倒是高级咯,那你不做田丹也要做……”
徐天突然起身往自己房间走去,他拉开衣柜,取出那套西装,从内兜里掏出一张取衣当天的小票,他看着小票上的日期出神。武藤!武藤死的时间就在那之后几天,原来真的是田丹……
徐天的手脚渐渐冰凉,越想越后怕,田丹唤徐天吃饭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徐天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来了……”
金刚拎着两双鞋子从擦鞋店出来,走到小汽车前,他交互抬脚在自己裤管上磨了磨刚穿上的新皮鞋。
柳如丝穿着朴素,提着一大一小两个包到了铁林家,自顾自进了门。老铁从屋里一瘸一拐地出来,柳如丝把大包吃力地放到桌子上,“铁伯好,门没有关,正好你腿脚不方便,不用跑来开门,你吃药了?”
柳如丝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大串话,老铁听得有点发蒙,“……吃了。”
“以后一天两次,吃完了药我去拿,铁林外头事情多,不要再操心这种事。”
柳如丝说着打开大包,包里都是油盐酱醋锅碗瓢盆,还有不少新鲜菜蔬,“厨房在哪里?”
“……后面。”
“估计你们两个男人过日子东西也不会齐,一次都带来,以后再做起来也方便。”
老铁目瞪口呆地看着柳如丝,“柳小姐,你到底要做啥?”
“做啥你说,不过上海菜我不会,东北菜拿手,有荤有素,两只荤一只素,再放一个汤好不好?”
“铁林知道吗?”
“他叫我来伺候你的。”
老铁眼看着柳如丝进入厨房。
料啸林的案子一直悬而未决,金刚钻线索已经断掉,铁林和大头麻杆一合计,还是要回仙乐斯从头查起,大头和麻杆被铁林派去了仙乐斯,他自己晃晃悠悠地出了捕房。
不一会儿柳如丝就做出一桌饭菜,旋即又不知道去哪里忙乎了,老铁坐在那儿傻眼了,他起身去给对面添了一双碗筷,然后往后边过去,“柳小姐你也吃饭……”
老铁顿住了话头,柳如丝在天井,正守着一个大盆,用搓衣板使劲搓衣服。她挽着袖子,手浸在泡沫之中,鬓发从耳边掉落在眼前,“铁伯,你和铁林的衣服是不是从来不洗,换下来过几天重新穿就算干净的?”
老铁老脸一红,“也不是,我经常洗。”
“算了,以后我洗吧!你关节风湿,别弄得以后手又动不了。”
老铁去炉子上提水壶,“……掺点热水,手都冻红了。”
柳如丝直起身子,让老铁往盆里掺热水。
老铁一边倒着水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这个样子,哪像仙乐斯的红歌星。”
柳如丝浑不在意地说,“以前在家我洗十几口人的衣服。”
“你们家有十几口人?”
柳如丝用手背将散落在眼前的那绺头发从眼前拨开,“给别人家洗,赚钱。”
“……啥辰光的事?”
“十几岁,来上海之前。”
“柳小姐今年多少岁了?”
柳如丝杏目圆瞪,“问这个有意思吗?你几岁?”
“……我肯定比你大得多。”
“我比你儿子大一点。”
老铁念叨着转过身,“跟你说话就是不太容易……说来说去又不对了。”
柳如丝看着老铁,像看着自己的父亲,“去吃吧,咸淡说一声,下次好调。”
老铁“哎呀”
了一声晃回前屋。
徐天翻遍家里的报纸都找不到武藤被刺的那张,心里有事,又是一夜辗转。一大早上,他就到了办公室,冯大姐同他讲那么久的报纸早就被总务处收走了,徐天又往总务处奔。刚一下楼,就看到铁林在楼梯拐角向他招手。
徐天拐个弯过去,铁林跟在他身后往外走,他把一条腿架在自行车上,徐天走到跟前,魂不守舍,“什么事?”
“日子定了吗?”
徐天的反应有点迟钝,“正月十一。”
“喜酒在家里办?”
徐天过了好半晌才回答:“……应该在家里。”
“自己的婚事都不上心,脑子里想什么?”
铁林看着徐天的样子感觉有些怪异。
“脑子里有别的事。”
“比结婚还要紧?”
徐天缓过神来,牵了牵嘴角笑了,“……那没有结婚要紧。”
“我的案子查死了,帮我推一推,证物来源这条线查不出结果。”
“啥证物?”
“金刚钻。”
徐天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我不管你的案子。”
铁林扯着徐天的袖子,小声哀求着:“天哥,我是你徒弟,哪有师傅教一半不教了?”
徐天别过头去不想理他,“徒弟啊,该教的都教过了,每件案子都不一样。”
“那这件案子呢?现场你也去了,点拨一两句就够。”
铁林将要走的徐天按回到墙上。
“……我不知道。”
“天哥!”
徐天横他一眼,“你那个巡长要给我一半做。”
“我现在什么也不是,查完好复职。”
“……你要问啥?”
“先说你觉得料啸林是意外死亡,还是他杀。”
“人为,他杀。”
“那我查证物是对的。”
“对。”
铁林更加迷茫,“可是没结果。”
“我跟你说过的,查案子先从三方面入手。”
铁林背书一样地念叨:“……第一作案工具,第二死者社会关系,第三杀人动机。”
徐天用眼角瞟他一眼,“只做了第一件,就跑来说查死了。”
“噢!社会关系,杀人动机。”
徐天转身要走,“我还有事。”
铁林蹬上车子横在他面前,“等等!老料死之前和我有仇,和金哥不错,金哥肯定不会动他,日本人和他更好……那是我最有杀人动机?”
徐天闭上眼睛点点头,一副认真的样子,“就是你。”
铁林笑着跟徐天瞎聊天,“我是想弄死他,谁让他先要弄死我。”
铁林说完这话觉得哪里不对了,他的脸色渐渐沉了,“……天哥,长谷放走那天我在大三元喝醉了,第二天你跑来叫我以后多个心眼,提防一点身边的人。”
“你还记得。”
铁林恍然大悟,“就是叫我提防料啸林。”
徐天微一颔首,铁林喃喃自语:“其实是料啸林那天要杀我,是金哥把我保下来的对不对?”
徐天叹口气,铁林脸色都变白了,“他要不死,我就死定了,妈的我才弄明白!走了天哥。”
徐天看着铁林狂蹬车的背影,嘴里喃喃地说:“对不起,兄弟……”
铁林匆匆赶到仙乐斯的时候,正看到几个巡捕跟金刚扭打到一起,大头鼻青脸肿地过来,跟铁林说:“铁公子,金刚就是鞋底镶金刚钻那个……”
铁林捡起一只掉落的鞋看,鞋底有一个方形窟窿,大小正好能放进去一个金刚钻头。铁林心脏狂跳起来,又把手指伸入窟窿里摸了摸,毛刺刺的有胶粘过的痕迹。铁林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扭转战局,将金刚死死擒住。
金刚扯着脖子呼喊金爷,金爷从二楼下来,喝道:“铁林,你先松开金刚。”
大头在一边嚷嚷:“松开又弄不住了,铐起来!”
“金刚,不要乱来,老老实实坐在这里,等我和铁巡长到上面说完话下来,叫你走你就走,要铐你就铐,听到了!”
金刚气喘吁吁地放开手,瞪着大头。铁林阴沉着脸,率先往二楼去,金爷跟在后面将门关实,“怎么回事?”
铁林将金刚那只鞋底朝天扔在桌子上,“这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你说说。”
“你二楼楼板是金刚钻划破的,金刚钻镶在鞋底,鞋子穿在金刚脚上。”
金爷一头雾水,“开啥玩笑……”
“本来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原来是你。”
“你是说我弄料总?”
“放走长谷那天,你把我叫到大三元去要做啥?”
金爷脸色凝重起来,他的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是徐天的脸。铁林的面色从来没有如此严肃,“在这间房里你最好说实话,出这间房就来不及了。”
“出这间房你想把我怎么样?”
“你说呢?麦兰捕房的人全都在下面。”
“……想听实话?”
“说!”
金爷突然地激动,“说了你也不相信,你们都不相信!料总要杀你,叫我杀!我如果不应下来,就有第二个人动手。我应了,把你弄到大三元喝酒,身上带把刀子同你一起走,把你送到柳如丝家藏起来,我豁出去命不要了,我是你结义的大哥,你现在还来问我!”
两个人静了半晌,金爷依旧十分气愤,暗暗观察着铁林的反应,铁林结着冰的脸慢慢解冻,“哥,那就全对了。”
“……对啥?”
“你怕料总杀我,拖得了今天拖不过明天,所以料总在仙乐斯死了。”
铁林全明白了。
金爷没想到是这结果,索性坐实了这件事情,“就算是我杀料总,你要把我抓回捕房?我是你大哥。”
铁林没说话,露出了犹疑不决的神色,他的心里在纠结地抉择。一手是他视为人生信仰的正义,一手是他视为兄长亲人的金爷,他不知道该牺牲哪一个。
金爷看着他的脸色心里有底了,他用极短的时间理清楚思路,依旧愤懑着,“不是我做的,也不是金刚。金刚钻镶到鞋子底下划玻璃鬼才想得出来,我自己的场子,用得着偷偷摸摸?叫二层楼板全部掉下去都可以。”
铁林指着鞋子,“那这个怎么讲?”
“你是巡长,这个案子归你办,还不是你讲怎样就是怎样。”
铁林拿起鞋子走到门口,金爷在他身后叹气道:“铁林,我干到今天不容易,毁也不要毁在你手上。”
铁林站住身,猛然回头,“……料啸林那天真的要杀我?”
“是,幸亏叫我杀。”
“你没动料啸林?”
“老天爷动的他,他自己踩到水里触电死的。”
铁林又看了看鞋子,然后扔到金爷脚下,他显然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虽然是为我,但就这一次,反正坏人我也放过,你是我哥。”
“我冤死了。”
“还说?鞋子烧掉……”
铁林开门出去,他的心里无比痛苦,但是又无可奈何。
铁林冷着脸出来招呼各位巡捕收队,大头见到他这个样子就全明白了。金刚一只脚光一只脚鞋地往里面去。金爷看了看他的鞋,特别烦闷,“脱下来,两只一起烧掉。”
金刚茫然混乱地站在地上,“哥,我不晓得……”
“不用说,我晓得!只有把线头归到你脚上,铁林这个杠头才收得住,这个案子才结得掉,有人前前后后都算到了。”
金爷索性坐在茶几上,烦躁不安地捋着头发。
“谁啊?”
“谁做掉老料的就是谁!”
“到底谁?”
金爷也觉得跟金刚分析这件事情有些可笑,“总捕房那批药想到办法了?”
“没办法,缉到的东西入库都有登记,除非放火。”
“那就放一把火。”
“……帮徐先生这么大忙?”
“这个忙还要帮到底。放把火,把药抢出来,再给他到另外地方租好仓库,运进去存好,钥匙交到他手上。”
“为啥?”
金爷突然激动起来,“谁也不为,为我自己。钥匙到他手上,影佐先生的烟馆牌照就到我手上了。”
“哥,你的意思是要把徐先生这批药的事告诉影佐先生?那不如现在就去说,省得麻烦。”
“现在徐先生手里啥东西没有,药在捕房里,说也等于白说,等他接到药,就都说得清了。”
“……反正我听哥的。”
第三十一章
徐天在一堆旧报纸里翻出了登有武藤死亡消息的报纸,他抖着手从兜里掏出西服小票,对照报纸上的日期,前后就差一天。他彻底傻了,一脑门的汗,脑子努力回忆着裁缝店老板迎客的样子,裁缝店老板在给他量尺寸,田丹从贵客存衣处走出来,田丹在那个簿子上登记……电光火石间,所有线索都契合在了一起,拼凑出了整个暗杀事件。计划如此缜密,一切发生得都顺理成章,只是怎么都想不到,身边人田丹,居然是这场杀局的执行者。徐天一颗心仿佛被人从悬崖边抛下,不断地往下坠,他把报纸叠回去,手指头又开始渗血。
方长青昨晚从同福里回来就一直沉默着,方嫂同他说话也不理,早上起了床就开始自己擦枪,方嫂一直絮絮叨叨的,方长青瞟了方嫂一眼,“不是共党,但比共党更厉害。”
方嫂白了他一眼,“总算说话了,不是日本方面的吧?”
“应该不是。”
“……他知道我们的底?”
方长青的脸色很灰败,“全部知道。”
“怎么办?”
“把情况报告上头,上头说留着就留着,上头说灭就灭。”
方嫂对他的态度很抵触,小声嘟囔着:“上头上头,上头来了一个你的朋友严复,又没消息了。”
“……妈的,长谷一定要做掉。”
“田丹怎么办?”
方长青把枪放入衣柜里,“徐天叫我们辞掉她,说反正也快要结婚了。”
方嫂有些忧愁,“怎么辞啊?”
“不能辞。她不在我们手里,两个知道我们底细的人以后都见不到了。”
方嫂叹了一声,不经意间看到了方长青手上的乌青,赶紧拉过来看,“哟,这是怎么了?”
方长青把手抽离开,将手挪到身后,低着头默不作声。方嫂骤然拔高声音,“动手了?徐先生手指头刚伤过,你也跟他动手?他是斯文人……”
方长青自己都觉得有些窝囊,不耐烦地打断方嫂,“行了别说了。”
“怎么说他也是帮了我们,你这是欺负人。”
方长青心里窝火,又拉不下面子跟方嫂说实情,索性起身下楼躲清静。
徐天回办公室,坐到椅子里,纱布上的血越来越多,他将纱布和消炎止血药拿出来,咬紧牙,自己拆纱布,露出断指,见到血,徐天便快晕了。
冯大姐推门进来,看到这番情景吓得几乎失声。徐天死死咬着下嘴唇不让自己晕过去,“冯姐,帮个忙,用酒精消毒,这是止血的,纱布帮我包回去……”
冯大姐用手掩着嘴,吓得浑身哆嗦,“要不要去医院,好端端手指头怎么断了啦?!”
徐天的眼前已经出现了重影,“不用去医院,手指早缝好了没事,就是晕血,快点。”
冯大姐颤抖着包扎,徐天已经彻底晕过去。再睁开眼时,手指已经包好,纱布洁白,冯大姐脸色苍白坐在对面,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徐天站起来去给自己倒杯水喝下,缓了过来,扯了个笑,“现在我面相怎么样?”
冯大姐还是很担心他,小心地说:“……面相蛮好。”
徐天笑了笑,仍旧是面无血色,“不要问手指头的事,我姆妈都不知道。”
冯大姐想了想,斟酌着说:“交啥朋友很重要,你交那些青帮的捕房的,手指头才会断掉。”
“……说得对,冯大姐其实你看相蛮准的,说我有血光之灾,准;说我交好运会讨老婆结婚,也准。”
徐天虚弱地说,脸上却还绽着笑。
“真的?”
“谢谢啊冯大姐,我先走行不行?”
“要不再歇歇。”
徐天摇了摇头,挣扎着起了身,“我要去一个地方。”
影佐在层层护卫之下进入日军大楼,长谷拿到化验报告,报告显示武藤死亡当天的礼服领子上有化学药剂残留物。长谷皱着眉苦想,却被影佐的电话打断。
长谷带着手下等在会议室外,大门紧紧关着,过了很久,长谷有些不耐烦,他去门边推开一条缝,看到里面坐了黄澄澄不少高级军官,他只能回到座位上继续等候。
过了很久,影佐从门里出来,长谷立刻迎上去,影佐一边走一边跟他交代:“三天后两位分别来自香港和河内的客人到达上海,和帝国高层在重光堂进行重要会谈,从现在开始就布置安全保证,不能出一点差错。”
说完了影佐就要回门里去。
“影佐先生,武藤君的死亡查到一些线索。”
影佐站住回过头来看他,“嗯?”
“武藤君死亡当天的礼服衣领上有化学药剂残留。”
“……武藤是从医院直接到公布会现场的?”
“好像是。”
“礼服哪来的?”
“元宝街一家西服店订做。”
“现在去医院和这家西服店。”
“西服店去过。”
影佐严肃起来,“再去一次!化学药剂不会自己跑到衣服领子上,店老板控制起来,订做的西服,客人应该有尺寸身份记录,找到记录带回来。”
长谷靴跟一并,转身就往元宝街去,与此同时,徐天也正在去西服店的路上。徐天先到了店里,四处打量着,花白头发的老板热情如初,“来了先生,取衣裳还是量衣裳,姓啥?”
“我来过,老板不认识了?”
“前两天来的?我出了名的记性不好,写过名字没,查查簿子。”
“不是前几天,之前在这里做过一套西装,想改一改可以吗?”
“改大改小?”
“改小。”
“改小可以的,有小票?只要本店出去的西装,改一次免费。”
“小票带来了。”
老板接过小票,开始慢悠悠翻厚厚的登记簿,徐天站在一边等着,偷偷地把柜台上的笔藏到了袖子里。
“有登记,田丹小姐付的钞票。”
“是。”
“衣裳带来了?”
“问好可以改,过几天送来。”
徐天仍是一副慢吞吞的语气。
“介么麻烦先生名字写一下。”
“好,笔呢?”
“刚才还在,”
老板到处找着,摸了摸已经发秃的头顶,“……我出了名的记性不好,我到后面拿一支,先生等等。”
老板说着话转到柜台后面去取笔。徐天撕下有田丹登记的那页纸,合上簿子转身离开。老板取了笔转过来,柜台上哪里还有人在,他茫然地晃了晃脑袋。
徐天出服装店没走多远,便看见长谷转过街角往他的方向而来,徐天转身走了几步,前面是西服店。徐天折回身子,迎向长谷,到长谷四五步远的地方,他停住身子盯着长谷。长谷猛然看见徐天,身子定了定,“……徐先生。”
“跟踪我?”
“没有,你想多了。”
“这么巧。”
“找你很容易,还用跟踪?”
徐天迈步继续走,长谷歪着头看徐天消失在街角,又看了看元宝街西服店的灯牌,若有所思。
转过街角,徐天便开始撕那页纸,沿途撕一点扔一点,撕得粉碎。长谷进入西服店,片刻后冲出来四顾,返身再回去,亮出枪顶着老板,“关门,里面上锁,我来敲门之前不许进出,店里所有东西不许动。”
老板面无人色拼命点头,长谷奔出去。老板手哆嗦着,那本簿子掉在地上展开,老板看到了刚刚被撕掉的地方还留着纸茬。
长谷一路奔向三角地菜市场,却扑了个空。徐天知道长谷已经顺着线索摸到了元宝街西装店,虽然自己将物证销毁,即使能让长谷怀疑自己,却不得不小心老板说出实情,现在田丹正处于危险之中,十万火急,他必须要马上看到田丹。徐天迈着大步往长青药店去,推开门急急地问:“田丹呢?”
方嫂看见徐天,心里仍是说不清的滋味,“她刚走。”
“今天走这么早。”
“你们俩没有说好?”
“……她有什么事?”
方嫂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着急的样子,“没有啊,走的时候好像说要买点啥东西。”
“不会再回来吧?”
“那也说不定,有什么急事?”
徐天客气地一点头,“没有,谢谢。”
“要谢谢你。”
“……不客气。”
徐天大步离开,方长青从后面过来,看着徐天的背影,“都心知肚明的,你还挺客气。”
“人家没说什么,我能说啥?”
长谷进入里弄,眼睛两下看着往里走,到徐家门口敲门。陆宝荣从斜对面看长谷,长谷也看着他,长谷狞笑着冲陆宝荣比画了一下剪刀手势,陆宝荣想起一年前的事了,瞬间两眼发直。
徐妈妈打开门,还未说话,长谷推开她进屋,径直上楼下楼前前后后,各处都看了一遍。徐妈妈瞅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阁楼,手扶着腰间颇为不乐意,“你这个人啊,这是我的家,你上蹿下跳忙得你嘞……”
长谷回到徐妈妈跟前,“还记得我吗?”
徐妈妈犹豫地摇头,长谷怪异地笑着,“一年前我和影佐先生来过。”
“忘记了……你要做啥?”
“我来找徐天。”
徐妈妈看着他笑的模样令人厌烦,用眼角瞟着他,冷言冷语的,“他还没回来。”
“他会回来吗?”
“这是我的家他当然要回来了。”
长谷往楼上看了看,“那个房间是田丹小姐住的?”
徐妈妈愣愣地点点头,长谷又问:“她在长青药店上班对吗?”
“你都晓得还问啊。”
“我还会回来。”
长谷撂下这么一句话出门,正赶上徐天往家走,他看见长谷从同福里弄走出来,忙闪身让过长谷,飞步奔入同福里。徐妈妈正对长谷不满地嘀嘀咕咕,徐天拽开门就喊姆妈,徐妈妈吓了一跳,眼见是徐天方才长舒一口气,“吓死了,日本人刚刚来过。”
徐天冲到自己房间门口,看着门好端端地锁着,瘫在椅子上喘气,“是叫长谷?”
“你晓得?”
徐天扬高了声调问:“……约好到家来的,他怎么走了。”
“好像到田丹做事的药店去。”
徐天扭身就要往外走,徐妈妈一把把他按在椅子里,“又要走,还要找他去?”
“不是……”
徐天心中焦灼,几乎让他坐立不安。
“进门那个样子,我以为祸水来了,凶得嘞!”
徐天耐着性子安慰姆妈,“他们长得就那个样子。”
“你不要和他一起做事,听到没有?”
徐妈妈担心地看着徐天。
“不做。”
“那叫到家里来做啥?”
徐天无言以对,摸了摸鼻子,徐妈妈生怕他误入歧途,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以后同这种人事也不要一起做,也不要弄到家里来,听到?”
“听到。”
“记牢了?”
“记牢了。”
徐天急着出门,徐妈妈赶紧又要去拉他,无意间碰到他的伤指,徐天猛地把手一缩,顿时疼得说不出话,徐妈妈忙忙问:“手怎么又包过了?”
徐天再次停住身子,“……又弄破了。”
“瞎话!”
“真的,本来都好了,在菜场搬东西又割破。”
“做会计还要搬东西?拨算盘珠子的手指头破来破去以后饭碗都没了。”
“姆妈我真的和田丹约好有事你让我走吧。”
徐天急躁地说。
徐妈妈觉得徐天今天怪里怪气的,斜他一眼,“刚刚又说和日本人约好。”
“是一回事。”
徐天只觉得百爪挠心,语速飞快。面对姆妈的质疑他无从解释,也无暇解释,他的一颗心早已经飞到了长青药店。
徐妈妈面对徐天,一点办法都没有,“去去去,那你今天晚上要回来的啊!”
“可能回不来。”
徐天没时间了,田丹,田丹正不知所踪,他发了誓要保护她,他必须现在就找到她。他听出了姆妈话里的担心,可是他真的无法保证,今天晚上能够安然回来。
“今天晚上一定要回来的!”
徐妈妈发了脾气,徐天看着姆妈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回来。”
徐天匆匆出门,徐妈妈追出门外高声喊着,“天儿要记牢,晚上一定要回来的啊!”
陆宝荣看着徐天大步走出里弄的背影,凑到徐妈妈身边,“徐姆妈,刚刚的日本人是不是去年来过那个?”
“你认得?”
“用手向我装剪刀样子。”
“剪刀?”
“去年把我铺子门全部关起来,他要剪我手指头。”
“……剪手指头!”
徐妈妈一颗心如坠谷底,她想到徐天包了好几天的手指头,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田丹早早就从药店出来了,今天是徐天的生日,她酝酿着给徐天一个惊喜,她在脑海里想象着他高兴的样子,自己脸上也不自觉地漾出笑意。当她提着西餐蛋糕盒回到同福里,徐妈妈却惊诧地问她:“怎么自己回来了?”
田丹被徐妈妈这么一问,也糊涂了,“啥?”
“天儿不是同你和日本人约好有事?”
“日本人?”
“刚才天儿急得奔命一样回来又去药店找你,那个日本人也去药店了。”
“啥日本人?”
“一个叫长谷的,去年来过同福里的那个呀。”
“……都到药店去了?”
田丹脊背上渗出凉意,徐妈妈也茫然地看着她,田丹将蛋糕塞到徐妈妈手里转身就跑。
长谷出了同福里,往司令部打电话却联系不到影佐。事情很明了,徐天十有八九就是杀武藤的凶手,长谷决定自作主张,挂了电话就往长青药店去。
方嫂正在前柜整理药品,长谷推门而入。方嫂听见动静转过身子,长谷已经把前门反锁了,同时拔出手枪,他没容方嫂说什么,推着她直接进入后库。
方长青正从二楼下来,看见妻子背后顶着的枪,又看见持着枪的人,一下子停在台阶上。长谷用枪示意他继续往下走,关了后门,转身把枪指向二人,“田丹呢?”
方长青紧紧抓牢方嫂的手,看着长谷没说话。长谷走到二楼的一半,看了看上面的房间,“我找田丹,这里就你们两个人?”
方嫂惊恐地点头,长谷又走下来,“徐天认识吗?我要找他,他的女人在这个店里工作。二位怎么称呼?”
“方长青,她是我老婆。”
“我叫长谷川雄,叫长谷就好了。”
方长青看着长谷,这正是他发誓要除掉的人,方长青克制住心里的激动,装作慌乱的样子,点了点头,“……长谷。”
“这里是租界,门关掉省得惹麻烦,前一阵我在这条街抓人,惹了不小的麻烦,嘿嘿不要怕。”
“……田丹已经下班了。”
“所以你们一个人留下,一个叫她回来,就说店里还有工作。”
“店里没事要做。”
方嫂大着胆子说。长谷有些不耐烦了,“你找她说有就有。田丹是徐天的命根子,她来徐天自己就来了,省得我到处找,谁去?”
两人都不说话。长谷“呵呵”
一笑,枪栓一拉指着方嫂,“药店不想开了?”
方长青与方嫂对视了一眼,方嫂眉间划过一点点担忧,方长青看着长谷,搓了搓手,脸上堆了笑,“……药店是我和老婆的命根子。”
“那谁去?”
“我去。”
方嫂扯了扯方长青的袖子,“正好大衣柜里有一支花旗参本来要给田丹。”
“不是要给徐先生的姆妈?”
“带过去给田丹,也好说话一点,”
方嫂看着凶神恶煞的长谷,声音带着一点点颤抖,“……你会不会难为田丹?”
“我找徐天。”
田丹是徐天的软肋,长谷知道。既然徐天油盐不进,那么田丹便是最好的突破口,有田丹在手里,徐天投鼠忌器,定会交代实话。长谷的算盘打得明白,可是却唯独小看了他面前吓得战战兢兢的方氏夫妇。
方嫂上二楼打开柜子取出一盒花旗参,把盒子里的参倒出来,再从柜子角落取出手枪,连手带枪伸入盒子里,她深深呼吸了一下,开门下楼。
长谷看着方嫂从楼上下来,不断催促着方长青,“快一点!从这里到同福里二十分钟,四十分钟之内把人带到这里,不然你妻子……”
长谷说话的时候,方长青绕到他侧后摘下大衣,准备动作,方嫂的手指在花旗参盒子里慢慢扳开了枪机。
“咚咚。”
方长青身旁的后门砸响,砸得很急促,长谷条件反射转过身子。方长青还没来得及动作,长谷的枪口正好指着他心口,示意他开门。
徐天微喘着站在门口,门打开,他先看到方长青,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到方长青被一只手拨开,然后徐天看到了长谷和一支枪。
长谷顶着徐天从门里出来笑着,“真巧是不是,元宝街西服店碰到,在这里又碰到,一天碰到两次。”
徐天后退着,方长青在门边犹豫着。长谷一把将他推回去,反手带上门。徐天手指微蜷,已经被长谷看出了端倪,长谷警告他,“不要动,我知道你手脚快,快不过子弹。”
“什么意思?”
“跟我到西服店,和店老板对一对武藤先生的礼服。”
事已至此,已经都在徐天的控制中,他冷静下来,慢慢摇了摇头,眼睛里露出惯常的茫然,“我不明白。”
“到那里都明白了。”
方长青听着外头的声音,抬头看了看还在楼梯半道的妻子,低声说:“我去,你在店里等我。”
“去哪里?”
方嫂眉目之间尽是担忧。
方长青抄了把扳手,“元宝街西服店,那里能做掉他。”
他说着往前门过去。
长谷和徐天还在后门外僵持,“走啊徐先生,不要逼我在这里打死你,我本来就不太懂影佐先生为什么对你那么客气。”
“他还对我客气?”
“现在打死你,我相信先生也不会责怪我,你是走还是不走?”
“我走前面,你在后面,这样对不对?”
“对,保持三步。”
俩人一前一后往巷外走,方长青疾步从前门走过,与田丹擦肩而过,田丹看见方长青,开口叫他,方长青却没有停留,反而加快脚步。
田丹愣了愣,继续往药店去,推开门就喊:“方嫂,徐天来过吗?还有长谷……方嫂!”
方嫂此时的一颗心吊在嗓子眼里,田丹甫一开门,方嫂条件反射般地要掏枪,田丹吓得后退一步。方嫂看清来人,将手枪放回盒子里,“……都去元宝街西装店了。”
田丹转身就走,方嫂拉住她,“你干啥?”
田丹使劲甩方嫂的手,怎么也甩不脱,急得快哭出来了,“嫂子放手,嫂子……”
“你去也没用,长青去了。”
“徐天万一回不来怎么办?”
“那也比你回不来好。”
田丹红着眼圈用另一只手把方嫂的手扒开,“他要是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方嫂突然想到了方长青,她松开田丹,田丹一个踉跄倒在门上,还不待站稳,就拉开门奔了出去。方嫂像虚脱了一样,勉力靠着门框站了半天,看着日头渐西,她才关上店门。
徐天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三步开外的长谷赶上来,“走慢一点。”
“要多慢?早去早回,我答应姆妈回家吃饭。”
长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好像觉得还能回来。”
徐天叹口气,“也是,现在每天我都当最后一天过。”
长谷呵呵笑着,“心虚。”
“一点也不心虚。”
长谷把胳膊搭在徐天肩膀上,枪口悄悄顶着他的腰眼,旁人看上去只当他们是好兄弟,长谷带着笑低声说:“你做的那些事还不心虚?”
徐天淡淡地把他绕在颈上的胳膊推下来,“你们觉得我做的那些事,我要真做了也不用心虚的,你怎么不明白。我是怕你们害我的亲人,所以心虚。”
“嘴硬。”
“叫个黄包车好不好?我和你坐一辆。”
“可以。”
“话说前头,我不会付车钱的。”
徐天垂着眼角,心里正在迅速盘算对策。长谷招手拦车,一辆黄包车停在他旁边,“我付。”
徐天和长谷一起上了车,往元宝街走着,长谷的枪还顶在他的腰上,徐天假装不知,闲话似的,“反正还有一会儿才能到,能不能告诉我到西服店做什么?”
“你去西服店做什么?”
“我没去。”
“徐先生到这个时候还说瞎话。”
“瞎话是由你们说,你们说我是红就是红,是白就是白,反正上刑也上过,手指头也切过,早说要找我,我自己过去就是了,何必又讲啥西服店。”
“影佐先生说你很厉害。”
徐天的眼角下垂着,“年头长,他记错了。”
“我看你一点也不厉害。”
长谷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影佐一直对徐天赞赏有加,即使是如今的敌对状态,仍旧是一次又一次地让他逃脱。
徐天索性应下来,“你是对的。”
长谷不屑地看了看他,“干我们这行,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还不如剖腹谢罪。”
“我不会剖腹,也没必要谢罪,向谁谢罪?我想活着,我马上要结婚了。”
长谷冷笑着,“还结婚?很好。恭喜恭喜。”
“你刚才说我把自己弄成这样……我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
“运药品,杀武藤先生,料啸林也是你杀的?事情做了又脱不开身,顾左顾右,家要保女人也要,像一条被拴起来的狗,知道链子在别人手里,只好在一个小圈圈里想办法咬人。”
长谷一把捏住他的伤指,徐天冷汗直冒,半晌没吭声,他在心里很高兴长谷会这么想问题,这意味着田丹安全了。长谷看他这副样子只当他默认了,徐天点了点头。长谷笑得更猖狂了,“所以你一点也不厉害,做这行不能要家,不能把女人当真……”
徐天面色沉沉,“我同你们不是一行,我做会计的,小老百姓不要家不要女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长谷不以为然地笑着,“快到了,你离死不远了。”
方长青气吁吁到达元宝街,他趴出天台,用扳手松铁架上的螺丝,从天台上看到黄包车过来,停到西服店前。方长青将螺丝松到最后一扣,屏气等待。
长谷准备敲门,徐天脸上现出了紧张,他现在暂时还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只能伺机而动。长谷的手悬在半空,看着徐天的表情饶有兴致地说:“……还是心虚了。”
“不管进去以后怎样,不要伤害田丹。”
“是和田丹小姐结婚?”
“是。”
“徐先生,你亲眼看见我杀田丹父母,现在娶她为妻,应该有责任为她父母报仇的。”
“是……”
长谷“咚咚咚”
地敲门,装作很遗憾的样子说:“但是你不敢,因为我死了,影佐先生和梅机关要找你,家就没了未婚妻子也没了,你这个样子中国有一句话,叫什么?”
徐天闭了闭眼,他的眼前掠过田丹的模样,“……苟且偷生。”
门里面掀开纱帘,店老板惊恐地张望,长谷示意老板开门,转过头看着徐天,“现在我说你不如剖腹,对了吗?”
徐天眼里怒光隐现,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剖腹。”
店老板在里面开锁,长谷笑容狰狞又得意,“实话告诉你,我不像影佐先生想得那么多,只要店老板说刚才见过你,我马上杀掉你,我相信这是帮影佐先生解决麻烦,也帮你解脱烦恼。”
从方长青的角度能看到徐天和长谷正好在巨大的灯箱招牌下方,锈蚀的螺丝拧到最后界限,随时落下去,已不可能往回拧。机会将失,但长谷和徐天同在广告牌下,方长青咬了咬牙,用扳手松开最后一圈螺丝。
田丹下了电车一路小跑转过街角,她看到徐天和长谷站在关着的店门前。然后她看到了巨大的招牌灯箱,看到天台上方长青晃过的身子。
田丹心悬一线,狂奔着跑向徐天,店门“哐当”
打开,遮掩了灯箱“吱呀”
一声怪响。
天台外。巨大的铁制灯箱螺丝已全部松开,但尚有一根细锈的铁丝悬着,重力将锈铁丝绷直,绷直……方长青已无力控制灯箱的停落去留,徐天和长谷俱在砸落的范围之内。
“进去,看看这是不是你的死亡之门。”
徐天已经下了决心,一旦情势不好,将会杀掉长谷,他挪动脚步,打算进门。正在这时,田丹剧烈地喘着跑过来,撕心裂肺地喊着徐天的名字,俩人定住欲动的身子,田丹将目光从那面晃动的招牌收回来。
徐天扭头看见田丹,本来冷静的情绪因为她而出现波动,田丹的眼睛里也有惊恐,徐天定定地看着田丹,挤出两个字:“……回家。”
田丹不管不顾地往前走,徐天直想把她推离开来,焦急地催促着,“不要来!你走!”
田丹眼中噙泪,“过来,来。”
田丹与徐天四五步远,伸出手,“我有话对你说。”
“回家说。”
“等不及回家,就一句话。”
徐天和长谷都觉出了异样,但不知异样在哪里。田丹的身体微微颤抖,眼神依旧惊恐,却坚定地说:“徐天,你一定要过来。”
徐天迈动步子,长谷在他身后掏出枪,狰狞地笑着,“徐桑,再走一步,我就开枪。”
田丹依然伸着手,双眉紧皱凝视着徐天,轻轻笑着,颤抖的声音暴露了她的恐惧,“徐天,来。”
徐天想了想,迈出步子,一步,两步……长谷神经紧绷,举枪,扣扳机。
锈铁丝同时崩断,铁制灯箱擦着徐天后背落下,正中长谷。枪也响了,子弹不知飞向何处,长谷消失在一堆铁架玻璃堆中。徐天回头看,再看着田丹,街面立刻陷入混乱。行人乱奔,有军警吹着哨子往这边奔来。田丹抢上一步,拉起还愣着的徐天就跑。
方长青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他混入人流贴着街边低头行走,田丹远远看见方长青,方长青也看到了她,他与田丹隔着人群对视一眼,田丹眼睛里的恨意像钉子一样扎在他的心里,方长青知道误会已种,犹自懊恼却无法弥补。
田丹拉着徐天跑出了几条街,徐天手还在田丹手里,被拖着快步走。这条街上的行人并没有受到方才的惊扰,依旧是一番平常的繁华景象。街上正常行走的人们纷纷对这对狂奔而来的男女侧目,徐天停下脚步,微微喘着,“田丹,不要跑了。”
田丹停下来,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徐天拂过她散乱的头发,满目怜爱地指了指路边的小花园,田丹拉着徐天过去坐下,头便靠向徐天肩膀。
田丹偎着徐天,浑身还在不住地抖着,眼泪顺着眼角无声而下,后怕的冷汗沁满脊背,一步,就差一步,自己差点就要失去他了……田丹无法想象没有了徐天的样子,徐天揽着她,嘴里轻声念叨着不要怕,田丹没吱声,眼泪滴在徐天的青黑色棉袍上,瞬间消失不见。
“你怎么来了?”
田丹往徐天怀里靠了靠,“到药店找你,方嫂说长谷把你带走了。”
“……广告牌怎么会掉下来?”
田丹这会儿恨极了方长青,但仍旧下意识替他掩盖着,“……不知道。”
“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
“什么?”
“只要你愿意说,多大的事都没关系。”
田丹只是一味地否认,她既然已经答应了方嫂,就会守口如瓶,即使他们打算伤害自己的挚爱,自己也做不出这样违背诺言的事情。徐天暗叹口气,看着眼前萧索的草木,纵然劫后余生,却没办法欣喜起来。
“……刚才害怕,看到长谷心就抖。”
徐天看着田丹惊慌失措的神情,不忍心再逼问他,心已经揪成了一团,将她揽得更紧了一些,“好吧,那就什么也不要说。”
田丹喃喃地说:“差一点砸到你。”
“幸亏你叫我。”
“长谷为啥到同福里和药店找你?”
“……不知道。”
“为啥到西服店来?”
“不知道……”
田丹的手还是冰凉的,徐天用自己的手给她暖着。田丹感觉到徐天传递来的温度,稍稍定了定神。
“他死了,报仇了。”
“刚才你叫我的时候说有一句话的?”
“……今天你生日呀。”
徐天愣住了,田丹看着他眨了眨眼睛,泪痕未干,“我提早下班到红宝石买蛋糕了。”
“怎么知道我生日?”
“徐姆妈前天说过你的八字。”
“刚才是要跟我说……”
“生日快乐,你叫我走,我怕见不到你了。”
徐天此刻五味杂陈,搂紧田丹,过了半晌,田丹从徐天肩上直起身子,拢了拢头发,“我们回家,姆妈在家。”
徐天随田丹站起来,田丹紧紧抓着徐天的手……
方嫂焦急地站在门口等着自己的丈夫,她不住地往街口的方向眺望着,忧虑被无限放大着,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的身影被落日拖成了长长的阴影。
过了好久,方长青在街头出现,一路游离着进门,他还在想着田丹刚才的那个眼神,惊恐愤怒都在那一眼里,让方长青无比羞愧。方嫂跟着他在后面关上门,急急地问着:“……怎么样?”
方长青找了块布将扳手上的铁锈擦去,放回原处,然后沉重地走上二楼。方嫂跟上去,“你倒是说话啊!”
“枪呢?”
“老地方。”
方长青打开衣柜摸了摸柜子里,触手冰凉。
“到底怎么样?田丹也去了,看到没有?”
“长谷应该是没命了,如果田丹不到,徐天也没命。”
方长青闷声说道。
方嫂难以置信地看着方长青,“你连徐先生一起做?”
“……西服店门口那面广告牌的地形位置我看了两三次,田丹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叫开了徐天。”
“田丹眼睛里看到的和我们不一样,杀武藤的时候西服店她去过。”
方长青面色灰败如土,低着头很懊悔,“这下田丹认为我们要灭徐天的口。”
“……你心里不是本来也这么想?”
方嫂有些生气,方长青想要解释却无从说起,索性闭上了嘴。
田丹和徐天调整好情绪回到了同福里,母子连心,虽然徐天什么都没说,但是徐妈妈刚才坐在家里,心里头却没来由地紧张,又想起那个无常般的长谷,更是坐立不安如坐针毡。
看着他们回来,徐妈妈吊着的心才再放回原处,她高兴地里外穿梭张罗饭菜,田丹买回来的蛋糕被放在桌子最中央,一家三人的晚饭简单又温馨。
徐天和田丹开心着,开心藏着各自的忧心,只有徐妈妈叫叫嚷嚷指指点点,最是开心。两个女人给徐天过生日,还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天长地久、长命百岁,徐天接受祝福的时候,也在心里对母亲和未婚妻这样祝福,但他真怕祝福不会应验,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灰飞烟灭,甚至更早,就是今晚……
徐天看着田丹和姆妈高兴的样子,心里愈发留恋这样的平静美好,田丹同他此次共历生死,看向自己的眼神更加柔软。下午长谷在离徐天两步远的地方丧命,田丹拉住他的手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徐天以为停下来她要和盘托出了,可仍然什么也不说,肯定是方长青要她闭嘴。她真傻,以为闭嘴就可以隐瞒,除了方氏夫妇再不会有人知道,她只是有些天赋,不了解世道凶险,不了解影佐是什么人,也不了解徐天……
热闹过后,徐天独自回到卧室,他疲惫地脱外衣,重新缠绕纱布。他躺下来,从枕下取出红册子,看着那七个名字,原以为断一根手指可以多侥幸一些太平时日,现在好像还是不行,长谷又是不明不白死的,而且死在调查武藤的路上,影佐怎会罢休。长谷临死前倒是刺中了徐天的心,这样的日子真是苟且偷生。要主动一些了,既然难以偷生,只好有所准备做安排,可是还有那批药,老向怎么还不来?
徐妈妈在外面轻敲门唤着徐天的名字,徐天没应声,没动身,疲累地闭上眼睛。
西服店老板在接受刑讯,影佐困兽般转圈,手下山本在用刑。鞭子划破空气时发出声响,鞭梢落在西服店老板的身上,血痕斑斑,桌子上摊着那本撕了一页的登记簿,店老板已经奄奄一息,“有药,药有……心脏病。”
影佐靠近店老板,阴森地盯着他,“那就是皮肉之苦对你无所谓?”
老板瑟瑟发抖,“不要打,要死了……”
影佐示意手下山本拿过武藤的礼服,“这件衣服是你做的?”
“不是,是,你说是就是。”
“你的组有几个人?”
“啊?”
“你们有几个人。”
“三个,一个老师傅,两个学徒。”
山本继续上刑,老板喊也没力气喊了,一名军官推门进来,通报影佐王擎汉已经等在办公室了。影佐示意停止上刑,他将那个簿子拿到老板面前,“撕掉这一页上面有谁的名字?”
“不晓得……”
“……回忆一下,重新写出来。”
老板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一个也想不出来。”
影佐盯着老板,“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你说啥人?”
影佐忍着怒火,“这页谁撕的!”
“之前来过一个客人,可能是他撕的。”
“叫什么?”
“记不得了,我出了名的记性不好。”
影佐勃然大怒,又抽了老板一鞭子,“你在戏弄我!”
老板嘶声号叫,影佐一边打一边咆哮,“你到底是什么人!”
“……裁缝。”
影佐取过一块通红的烙铁,举到老板面前,老板肝胆俱裂,烙铁摁到肚子上,老板脖子一梗反而一点动静也没了。影佐移开烙铁,山本去试了试鼻息脉搏,“死了,可能真的有心脏病。”
影佐又气又恼,扔下烙铁,摔门而去。
影佐进到办公室,放下衣袖,也换了副面孔,王擎汉坐在沙发里,并未起身,目光闪烁不定,嘴角常年挂着嘲讽的笑意,“影佐先生刚刚回来就这么忙碌。”
“王先生久等了。”
“重光堂会谈很重要,汪先生希望日方充分重视。”
“土肥原将军在双方的商讨上已经强调,王先生还不放心?”
“你也知道,汪先生29号向全国公布电文,已绝退路,我们在同一条船上,为汪先生善邻友好、共同防共和经济合作三项原则而努力。”
“王先生到底有什么顾虑?”
“我希望影佐先生手上的杂事放一放,把注意力集中到重光堂会谈上来。”
“我手上没有杂事。”
王擎汉满意地笑了笑,“那就好。”
“王先生,你是土肥原将军重点吩咐的安保对象,我负责你的安全,但不喜欢你对我指手画脚。”
影佐说的话很客气,但是意思也很明显。
王擎汉从椅子上缓缓起身,理了理大衣袖子,态度傲慢,“影佐先生想多了,现在上海暗杀枪击这么严重,如果我方出现不测,日方脸面也不好看。”
影佐的脸笼在阴影里,半明半暗,阴晴不定,“当然,这个我比你明白。”
第三十二章
铁林复职,最高兴的莫过于老铁。铁林照着玻璃看自己的新制服,从玻璃里看到了老铁的身影。
“爸,你怎么来了?”
老铁激动地一直用袖子抹眼圈,“这么大的事情,家里坐不住。”
铁林摘了帽子,无所谓地说:“复不复职都一样。”
“麻杆说总捕房又给麦兰加十个安南巡捕。”
“加上原来的,铁公子手底下四十几个,法租界巡捕最多的捕房。”
“铁公子光光巡长就当了两次,人家只有当一次。”
铁林看着说相声似的大头麻杆,假装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了好了,立正!一人带一组巡街去!”
大头嘿嘿笑着,“底下有人巡街,铁公子我和麻杆是捕头。”
“随你们便,爸,送你回家。”
大头跟在铁林后边说:“铁公子,金爷晚上在渔阳弄摆酒席,叫兄弟们去。”
铁林疑惑地转过头,“金哥没跟我说。”
“金爷就是叫我告诉铁公子。”
“你们和金刚打成那个样子,又一起吃酒席?”
大头无所谓地说:“铁公子和金爷是兄弟,我们下边打来打去不等于没打一样。”
铁林心里一堵,脸色略沉,“……大头麻杆,你们不会觉得我做事不正吧?”
“铁公子和金爷是兄弟,兄弟之间当然要关照。说实话,法租界里找不出第二个比铁公子更正的人了。”
铁林叹了一声,扶着老铁出了巡捕房,两条长腿左右支着自行车示意老铁上车。
老铁突然有些尴尬,“坐在你后面不太好。”
“你怎么来的?”
“麻杆用自行车带我来的。”
“麻杆后面都能坐,坐我后面就不太好?”
老铁别扭地说:“你是巡长,穿这身制服带我一个老东西满大街晃荡……”
铁林也不太习惯这样的交流,有些别扭地望着天,不断地催促着:“做总长你也是我爸,甩也甩不掉,你以为我愿意,上车。”
老铁还是没动,铁林跨下来,动手要掀老铁上车,老铁赶紧挪上车,铁林待老铁坐稳,蹁上车,车子慢悠悠地沿着街道骑起来。老铁突然想起了柳如丝,拍了拍铁林的阔背,“柳小姐你真的喜欢?”
铁林脸上一红,好在老铁看不到他的表情,铁林尽量若无其事地说:“啊,你说柳如丝,怎么了?”
“前几天跑到家里又做饭又烧菜,把衣服床单统统洗了一遍。”
“……我以为你洗的。”
“我关节风湿,介冷的天怎么洗!”
“噢。”
“你叫她来的?”
“没有。”
“是不是真要讨她做老婆?”
“你要娶她做媳妇我就讨她做老婆。”
老铁在后面叹口气,“她比你大,不过女大有福气……”
说着话铁林骑进弄堂,俩人看见柳如丝和萍萍站在家门口。铁林很惊讶,然后又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望着天。
柳如丝落落大方地同老铁打招呼,老铁看着故意看向别处的铁林,催促道:“开门啊!”
铁林这才想起来把门打开,老铁赶紧张罗着让柳如丝和萍萍进门,柳如丝让萍萍把东西放下就回去,铁林站在屋子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老铁四处踅摸茶壶给柳如丝倒茶,柳如丝已经利落地系上围裙挽起袖子,“不喝,铁伯做火腿冬瓜汤放不放糖?”
“我是不放的,铁林喜欢甜。”
柳如丝抬头看他,“要多甜?”
铁林不说话,老铁见状轻咳一声,回房间去了,堂屋瞬间只剩下两个人,柳如丝有些尴尬,没话找话说,“我到后边洗菜。”
铁林跟过去,在柳如丝身后看她忙着,别别扭扭地说:“……脑子有毛病,跑来做这种事?”
柳如丝知道他就是这个好话不会好说的性子,也不跟他计较,“烧菜做饭我本来就会。”
“到底啥意思?”
柳如丝避重就轻地端起木盆往厨房走,“你还没吃过我做的菜,铁伯说味道不错。”
“……你到底啥意思。”
柳如丝停了手,一双水目望着他,“铁林,不要装好不好?是你叫我来的。”
“我啥时候叫你来过!”
柳如丝理直气壮地对铁林说:“那天到我家问萍萍,我会不会做菜烧饭,会不会服侍人,腿脚不方便的老人会不会嫌弃。谁腿脚不方便,除了你爹不会还有别人吧?”
铁林的耳根都红了,“我没当你面说。”
“萍萍不会跟我说?你跟她说这些就是想叫她说给我听,再说了当时我就在里屋扒门听呢!”
铁林泄了气,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朝柳如丝嚷嚷:“……那你不仗义,偷听!太不礼貌了你晓不晓得啊!”
柳如丝无奈地叹了口气,“算我脑子有病行不?我想试试,看能不能过买菜做饭伺候男人的日子,要是熬不住觉得没意思,自己就不来了,你和铁伯也别当真,就当家里突然有过一个佣人。”
柳如丝端起盆进厨房,铁林僵在那里。一会儿柳如丝又出来,蹲下来洗菜。铁林挤了半天挤出一句,声如蚊,“我来吧!水冷……”
柳如丝低着头不理会他,“我这儿试我行不行呢!别搅事儿。”
“那你试得行还是不行啊?”
“……你说呢?”
柳如丝抬头睨他一眼。
铁林别开目光,靠在门口的沙袋上,“我哪知道你。”
“铁林你一直跟我装,装到现在了,你到底喜欢我哪儿?”
铁林喉头一滚,所有的心思在她的眼神下无所遁形。
“必须说得清清楚楚,别我刚上道你停下了,我年纪不小,再把我搁半道上就没人要我了。”
“……你一共买几次菜了?”
“两次。”
铁林手揣在兜里,来回晃着身体,“一共多少钱,我把钱算给你。”
柳如丝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我比你有钱,愿意倒贴。家常日子买十回菜都不够我一瓶香水钱,真过这种日子,以后香水省了。”
铁林被堵得一句话都没有,柳如丝拔了拔声音,“别打岔,说啊!”
铁林抓了抓头发,往沙包后躲了躲,“说啥?”
“你到底喜欢我哪儿!”
铁林憋了好久,憋得脸都红了,闷声说:“那我喜欢的多了,不止一样,只能说一样,还是能说好几样?”
柳如丝看着他的样子心里面欢喜得很,笑起来,“那……只能说三样。”
“那我喜欢你漂亮,还直爽,我还喜欢你又漂亮又直爽还会烧菜。”
铁林压根不敢看柳如丝的眼睛,低着头用脚尖扒拉着鞋边的泥土。
“……我以后还能唱歌吗?”
老铁出来到炉子上倒热水,十分自然地接过话,“不能。”
他也没看这边,端着水杯回屋,好像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铁林为老铁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十分不满,他怒视着老铁回屋的背影。
柳如丝埋着头,想到刚才的话都被老铁听了去有些不自在,“……你好好听过我唱歌吗?”
“没有。”
“明天仙乐斯重新开张,你来听吧。”
“那看我明天……忙不忙吧。”
铁林扔下一句话逃也似的回了屋,留下柳如丝一个人在后院,柳如丝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出了声,沙包被吊着晃悠来晃悠去,盆里的水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田丹收拾药品柜,将东西搁得井井有条,脱下白褂子,方嫂从后面过来,田丹捏着一张纸走到方嫂面前,“药柜重新整理过了,柜面药品清单在这里,后面存药的单子我这里只有上个月的,都做好了。麻烦方嫂和长青哥说一下,把这两个月的薪水算给我。”
“你要走!”
田丹低着头,一鼓作气地说:“我结婚的日子定在正月十一,本来就要请假的,我想想索性辞工好了,等过了正月,再到别的地方找事情做。”
“……辞工跟徐先生说了吗?”
“你不是告诉我,药店的事不要跟他说?我辞掉再说。”
“你的薪水等……”
田丹的声音小而坚定,“我现在就要,拿到钱出门就不来了。”
方嫂没有办法,转身回楼上,田丹拿起自己的包,站在后库中间,环视四周,忽然有些不舍。方长青和方嫂从二楼下来,方长青问她:“要走?”
“谢谢你和方嫂这一年对我的照顾,爸爸妈妈去世,要不是你们收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谢谢!”
“徐先生叫你辞的?”
“……他不知道。”
“不可能。”
田丹停了片刻,眼睛突然红起来,她觉得很委屈,“西服店那天,要不是我看见,长青哥你是不是也要把徐天弄死?”
方长青和方嫂都不知说什么,田丹忍不住将昨日压抑很久的情绪倾泻出来,“知道你们做的事很秘密,现在我要结婚,不让我一起做了,但也不用连累我先生,我救过你们的命……我已经答应过不向徐天说一个字,答应了就会做到,为啥不放心!”
方长青的解释苍白无力,“那天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要动徐先生早就动了,能不能不辞工?”
田丹执拗地坚持着,一旦下定的决心,谁都无法撼动,“……我要结婚。”
方长青叹了口气,满面羞愧,“好吧!这是你的薪水。”
田丹伸手去拿,方长青的手往后缩了缩,“……不要嫌我啰唆,不该说的绝口不向任何人说,你和徐先生帮过我们忙,否则我应该做啥你是知道的。”
“哎呀不要说这些,以后又不是找不到人了。”
方嫂夺过方长青手里的信封,递给田丹,田丹取出钱,数了数,“多了。”
“结婚礼钱。”
田丹摇了摇头,将多余的钱放到桌子上,鞠了个躬,“谢谢长青哥,谢谢方嫂。”
田丹开门而去,走出巷口不见……
田丹此时的心有些五味杂陈,她很感激方氏夫妇的雪中送炭,可是却无法理解他们会伤害她最亲密的人,如果他们不是帮助过自己,也许自己并不是辞工这么简单。田丹明白要知恩图报,也懂什么叫恩断义绝。
同他们划清界限也好,之前的事情田丹会埋在心里绝口不提,想到马上就要嫁给那个人,田丹的心有些雀跃。她脚步轻快地走进里弄,小翠跟着她一起走,笑眯眯地打趣她:“田小姐好日子快到,走起路都不一样。”
田丹不好意思笑着,小翠问她:“想好了在哪里摆喜酒?”
“徐姆妈会想的。”
田丹眉眼弯弯,低着头一脸娇怯,小翠捂着嘴直笑,“哎哟趁早叫姆妈好了,省得到辰光叫不顺口。”
田丹低着头笑着走到自家门口,小翠拐进陆宝荣铺子,陆宝荣叫住田丹,“哎哎田小姐,我刚刚晓得,结婚新衣裳为啥不在我这里做,我的手艺你身上穿过啥感觉自己说说?”
“蛮合身的。”
“就是,徐姆妈听到了!看不起一个弄堂里的铺子,愿意到外头让人家杀一刀去好了。”
徐妈妈端着一盆水从门里出来,“还有半个月你来得及?”
“料子拿来,我和小翠别的活不做,三天包田小姐徐先生满意。”
“做田丹一个人的。”
“先说清爽结婚衣裳工钱不好省咯,外面更贵……”
田丹听着他们你来我往,笑得腼腆,进门放下包,回到屋里坐到椅子里定神,她对面是和父母三口的相片,她从包里取出刚刚结回的薪水信封,渐渐有些出神。
一年多来,好像是一场梦,或许自己之前的生活才叫梦。刘唐抛弃,父母双亡,将她的梦彻底击碎,逼她面对这个世界的风刀霜剑。还好,自己遇见了徐天,他用温暖的双手拯救了自己,田丹一时间有些恍惚……
徐妈妈去柜子里拿出一块料子,跑到楼梯半中间,“田丹下来,一进门就跑上去做啥?过几天阁楼还弄成天儿的书房,你们都住下面。”
田丹拿着那封薪水下来,徐妈妈将料子比画到田丹身上,“喜欢?”
“好看。”
田丹微笑着望着徐妈妈,徐妈妈一个人絮絮地说:“昨天我一个人到瑞蚨祥买的,高级货,看了好几次不舍得,做结婚旗袍穿得出?”
田丹有点不好意思,推却着,“姆妈,你自己做一身。”
“我年纪过了。明天再去看绣花枕头被头床单,按道理这种事情,要一起去才高兴。”
“明天我们一起去。”
“你要上班,我买回来不要不满意就好。”
田丹低着头,又抬起来,抿着嘴说:“辞工了。”
徐妈妈吓了一跳,田丹扯了扯嘴角,“长青药店不做了,等过了正月再到别的地方找事做。”
“好端端辞掉做啥!请几天假,结过婚不好再去了?”
田丹点了点头,徐妈妈还有些愤愤不平,“还有这么不讲道理的老板……以后别的工作好不好找?”
田丹没说话,徐妈妈看着她的表情,小声问:“不想出去做了?”
“我没想好。”
徐妈妈想了想,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做事也没关系,家里四五间铺子放在外面收房租,大不了每间铺子多收他们一些足够了。”
田丹先前还担心徐妈妈会不乐意她闲在家里,现在听她这么一说,整个心都暖了,“徐姆妈你对我真好。”
“不做事好,说不定正月结婚,十月份我抱孙子了,嘿嘿……”
徐妈妈沉浸在儿子即将成家的喜悦之中,田丹将两个信封轻轻搁在她手边,“这是药店结回来两个半月的薪水,这张是存折。”
徐妈妈眼睛睁圆了,“做啥?”
“以后钱放家里一起用。”
“……自己不留私房?”
“不用了呀,这个世上我只有徐天和徐姆妈你们两个亲人,留私房钱做啥。”
田丹轻声细语地说。
徐妈妈怜爱疼惜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想起徐天对她过往只言片语的描述,越发觉得她的不易。徐妈妈抚着她的头发,又抱了抱她,叹了一声,“你也是苦命。”
田丹倚靠在徐妈妈怀里,感受到了久违的母亲的气息,鼻子一酸差点就要掉下眼泪来,“现在我一点也不苦了。”
徐天在桌前算账发钱,几个工头模样的人一个个交单子,领钱,轮到最后一个样子忠厚叫欢哥的汉子。欢哥站在徐天面前,搓着手憨笑,“这月一共送了十一车,结九车的钱好了,搬运费徐先生看着给。”
“这里明明记了十一车,怎么好结九车的钱,都给你算好了,签个字,下礼拜到冯大姐那里拿钱。”
“老规矩,徐先生帮忙签,我的名字你都写熟了。”
“自己的名字要学着写。”
徐天对待这些力气工人一向和善,大家也都敬重这个斯文的年轻人。
“我写没有徐先生好看。”
“……欢哥,过几天可能有一批货要加班运一下。”
徐天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欢哥自然满口应下。
徐天从菜场出来,金爷的车停在路边,他走过去。金爷从车上下来,前些日子料啸林的死让他颇受冲击,虽然背了个莫名的黑锅,好歹仙乐斯重新开张,他也跟着轻松了不少,“渔阳弄我弄了几桌,过去坐坐,铁林也过去。”
徐天本来不想去,听他说到铁林,心里松动了些,“要说什么事?”
“仙乐斯明天开张都是你和铁林的功劳,谢谢你们俩。”
徐天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就不用谢了。”
“铁林查一半,查到金刚鞋子里面有个洞不查了,要不是你的面子怎么会这样?你最要谢了。”
“不明白你说啥?”
“铁林出来查是你一句话,不查肯定还是你一句话,我心里清楚,他是我的兄弟,以前我还吃你的醋。”
“我没有同家里说,不好晚回。”
“还要同你商量药怎么弄出来。”
“现在说?”
“天哥,坐坐也好,一点面子也不给?那批药说不定要出大力气呢!”
徐天犹豫了一下,坐上金爷的车,一路往渔阳弄去。桌上菜式丰富,徐天却一点胃口也没有,“……金哥,药怎么弄?”
“金刚已经想好办法,等下铁林到了一起说。”
“要铁林帮忙?”
“不用他,但总要让他晓得晓得。”
“如果太麻烦就算了。”
“麻烦也要做的,不做怕徐先生不高兴,你不高兴我头皮都发麻。”
金爷深深地看着徐天,半真半假地说。徐天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轻声道:“金哥,话说重了。”
“一点也不重,徐先生的本事我尝到过。”
“……药如果能弄就不要同铁林讲,不能弄也不勉强。”
“铁林自家兄弟,为啥不让他晓得?”
“他没有你老到,万一坏事我对朋友没法交代。”
“这么说徐先生觉得我做事还是牢靠的?”
“金哥一路走到今天,哪件事不牢靠?”
徐天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眼神却一直真诚着,让人无从起疑。金爷端详着他的神色,低头讪笑,“哪件事也跑不过徐先生的眼睛。”
“吃这碗饭只有这么做,金哥天生是吃这碗饭的。”
“那药弄出来,你的朋友那里,以后我是不是也有面子?”
“会记得金哥的好处。”
金爷费了这么大劲,自然就是图这么一句话,听到徐天这样说,放下了一半的心。铁林晚到了一步,看见大头麻杆和小白相金刚在一桌,周边还有一两桌混混,大家都站起来同铁林打招呼,铁林板起脸来,告诫他们不许赌博,径自往内间去,大厅里头一片热闹喧哗。
铁林推门进来,金爷热情地招呼他落座,铁林大剌剌扯开椅子坐下,看着徐天不着四六地说:“天哥,这种地方你也会过来?”
“什么话!铁林你的意思是天哥看不起我?”
金爷责备地看了铁林一眼。
徐天笑得谦和,“明天仙乐斯重新开张,陪金哥开心开心应该的。”
“要不是你们两个帮忙仙乐斯开不起来了。”
徐天赶紧摆手,“金哥不要这么说。”
“反正坏事都是我做,好人都是别人做,把话烂在肚皮里,有事也变没事。”
铁林听出了金爷的话里有话,反问他:“啥意思?”
“我的意思,交了一个好朋友,结了一个好兄弟。”
铁林压根不会多想,“我以为你得了便宜还不知足。”
金爷看了看徐天的脸色,徐天只装作没听见,金爷有些无趣,拿过酒壶倒酒,“来来来,徐先生抿一抿,铁林我们三杯。”
大开间里已各人酣畅,沸反盈天,徐天从包间里出来经过赌档往外走。
金刚喝得晕头转向,手脚一起上阵比画着,“……那天你们四五个打我一个,要不是铁公子过来,我一只手一个拎起来,看到没,手臂比你大腿还要粗。”
大头不屑地说:“手臂粗,粗得过手铐?”
“手铐拿出来。”
金刚不服气。
“手臂再粗,还不是让铁公子摁小鸡一样摁在地上。”
麻杆已经喝得口齿不清,金刚更加不忿,“手铐拿出来。”
“麻杆手铐拿出来。”
麻杆摸了摸腰间,空空如也,“来喝酒没有带。”
“所以不要吹牛皮。”
“金刚,要不是看在铁公子面上,你自己晓得。”
“赌两把!”
金刚来劲了。大头晃悠着脑袋,“不和你赌。”
金刚鄙夷地看着他,“没胆子,输得你光屁股。”
大头最经不得激,一点就着,撸起袖子就站起来,“赌啥!”
“色子!”
金刚也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你猜中,我输十块,猜不中,你输五块。”
两个人一拍即合,当即清场开赌。徐天穿过乌烟瘴气,走到里弄口长吸了一口气。一个卖报的小童过来,冻得哆哆嗦嗦,“先生要报纸?最后一份,一只洋钿。”
徐天掏出些零钱给小童,小童开心地仰脸看着徐天,“先生好心有好报。”
徐天摸了摸小童的头顶,笑着接过报纸展开来看。大标题赫然写着《汪精卫艳电,重光堂会谈》。徐天往下浏览了几行,合起报纸准备回身,走了两步,猛然想起什么,凑到路灯下打开报纸再看,报纸主标题下还写着副标题:《昔日沪上名绅王擎汉,今日卖国汉奸做奴才》。
徐天脑子里闪过与田丹第一次碰面,那张从田丹手里松脱,飞过他眼前的纸条,纸条上只有三个字:王擎汉。徐天怔怔合上报纸,返回里弄。
不一会儿,金刚面前就堆满了大头麻杆的钱,大头将最后两张钱拍到桌上,两眼死死盯着金刚的手,徐天从后拍了拍金刚的肩。金刚忙里抽空瞅了一眼他,“徐先生!”
“到外面来一下,有事问你。”
“开掉这一把。”
“不要开了。”
大头麻杆急切地盯着金刚的手,“开!”
徐天只有退后一步,金刚慢慢打开,大叫一声:“杀!”
麻杆沮丧地捂着脸,徐天看向金刚的左手,大头注意到徐天的眼神,大喝一声:“抓他的手!”
大头一把抓住金刚的手,一颗色子掉到地上,怒道:“你出千!”
金刚慌张地否认着,大头把凳子一推,“路面上的把戏敢当我们的面玩,麻杆!打!”
场面乱起来,徐天摇着头往内间走。金爷正在说服铁林,想让他下次在自己跟白老板吃饭时替自己撑撑场面,铁林自然是拒绝了,闹得金爷很没面子。徐天走进来,就听见金爷急赤白脸地说:“又不是你做,一起吃餐饭都没工夫?”
“买一车烟土!我当没听见就不错了,换个人抓起来了。”
铁林自顾自喝酒,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金哥,最好把金刚叫进来。”
徐天插了句话。
“啥事?”
小白相推门进来,慌忙地说:“铁公子,打起来了!”
铁林蹿出去,看见金刚和几个巡捕打成一团,铁林虎着脸过去拎起金刚搡开,“啥事?”
“他出千!”
大头鼻青脸肿,梗着脖子不服。
铁林急了,大声咆哮着:“叫你们不要赌!”
大头麻杆立马偃旗息鼓不作声了,铁林直着嗓子嚷嚷:“吃好没有?”
俩人低着头小声说:“……吃好了。”
“吃好就走了,走啊!”
大头麻杆随铁林出去,小白相将铁林三人送出来,“对不住铁公子,金刚就是那个样子,除了金爷眼里没人了。”
他说着将一沓钱塞到大头兜里,“大头哥不要一般见识。”
铁林余怒未消,“吃顿饭放在赌档里吃,我也多余过来。”
小白相小心赔笑,“铁公子走好,大头哥麻杆哥不要生气!”
铁林的自行车转了一个圈,“跟徐先生说,我在门口。”
“铁公子不进去了?”
“去说就是了!”
金刚脸上青了一块,刚走到金爷面前,金爷就狠狠给了他一拳。金刚委屈得很,捂着脸看着金爷,“哥,做啥打我!”
“总有一天我要死你手里,徐先生和铁公子啥人?仗着我谁也不怕,和巡捕都敢动手,我看见大头麻杆都要绕路走,他们是巡捕晓得!”
徐天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金爷教训金刚也不为所动,淡淡地出声:“金哥,我等了一晚上是想知道你和金刚怎么弄那批药。”
“怎么弄?跟徐先生说。”
金刚可怜兮兮地看着徐天,“放火。仓库有好几个,人和车都找好了。前头找个地方先放起来,捕房肯定叫人救火,我们跑到放药的仓库弄开门东西搬出来运走,再添一把火点着空仓库。”
“那个仓库还有什么?”
金刚实话实说,“除了药还有几包烟土。”
徐天看了金爷一眼,金爷忙不迭地解释:“主要是帮忙,为几包烟土哪里犯得上动总捕房的仓库。”
“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
“前面那把火烧仓库管理室?”
“烧不大。”
“够了,不许点房子,把仓库清单找出来弄几把椅子烧起来就好。”
“听徐先生的。”
小白相伸了个脑袋进来,“徐先生,铁公子在外面等你,捕房的人都走了。”
金刚从口袋里翻找半天,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徐天,徐天接过钥匙还不太明白。
“贝当路租了只小仓库,东西出来总要有个地方放,我帮忙帮到底。”
“贝当路什么地方?”
金爷从兜里掏出张条子递给徐天,“地址写好了,就你一把钥匙,明天晚上金刚办好,后天就好去看货,少一箱算没帮到忙。”
“……金哥做事真牢靠!”
“货到新仓库里,就算帮过徐先生朋友的忙了,看到货以后再有什么事跟我没关系。”
“那是当然。”
徐天清楚地知道金爷卖自己的好自然不是出于朋友情谊,他找金爷帮忙也不过是各取所需。金爷十有八九知道这批药的背后是共产党,他这样积极地帮忙,一则是为了给自己留后路,二则也是为了那仓库里的烟土。互相利用非自己所愿,若不是没有其他办法,也不会找金爷帮忙,他从未完全信任过金爷,只是自己还需要瞒着铁林,这样灰暗的事情不想让他知道,铁林的性子非黑即白,怕是难以接受……
铁林在黑暗里等到徐天出来,“……这么久,和金哥有事说?”
“他教训金刚,我劝劝。”
铁林推着自行车,同徐天并肩走着,“没想到今天你也会来。”
“金哥到菜场接,不好驳面子,倒是你不该带下面的巡捕过来。”
“你看他们打起来,私下里比我还熟。”
“有事跟我说?”
铁林被徐天识破了心思,也不尴尬,嘿嘿一笑,“我有心事瞒不过你……说句不怕难为情的话,我晚上做梦都是柳如丝,以前从来不做梦。在夜总会里面唱歌没啥,对不对?又不是去做舞女,再说了,做舞女也有好人,她也是苦出身,不要看长得那个样子,她良心好,唱歌跳舞也要嫁人咯!其实我讨谁做老婆,管别人做啥?我自己开心就好!那还要我爸爸开心,还有你。原来你跟我说过柳如丝做做朋友,不要做老婆,现在不是我要她做,她自己想做,天哥……你在不在听?我掏心掏肺这么大的事,你总要表个态!”
徐天含着笑听着,他从心底里替铁林高兴,“娶她吧,你们两人好就行。”
“真的?”
徐天是铁林最珍视的兄弟,自己娶的女人能被自己最信任的兄弟认同对铁林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好日子有一天多一天,想来想去都错过去了。”
铁林嘿嘿笑着,心里头一下子明朗起来,“那就定了。”
“我后悔没有早向田丹挑明,做人没意思。”
徐天的语气淡淡,却充满遗憾。
“不是要结婚了。”
“影佐不会放过我的。”
“他再找你你就叫我,手底下四十几个人吃素的?”
徐天摊开报纸,示意给铁林看,“还有这个人。”
“谁?”
“事一桩接一桩没完,人可能又要来了。”
铁林低头看着报纸,“……汪精卫的话,那我的确惹不起。”
徐天指着王擎汉的名字,铁林眼睛圆圆地看着徐天,“大汉奸王擎汉,跟你和田丹有啥关系?”
“刘唐。但愿这个人没和王擎汉在一起。”
徐天不免有些忧虑,他和田丹才刚刚要开始好日子,就出了这样那样的事情,如果刘唐再度出现,又将是一个棘手的麻烦。自己不是不相信田丹,而是隐隐觉得刘唐不会心甘情愿地让田丹顺利嫁给他,事情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啊,想好好过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田丹和徐妈妈在家等着徐天吃晚饭,望眼欲穿也没等到。田丹想到昨天的惊险一幕,生怕他出事情,在家里如坐针毡,不顾外面寒风凛冽,穿着毛衫就站在里弄口等,徐妈妈出来看了她一次,硬把她拉回家穿了大衣才准出来。田丹在夜色里翘首以待,心里念着徐天,又暖又急,连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得冷了。
田丹在弄堂口徘徊着,心里越来越焦躁,她甚至想去三角地菜场问问,却怕跟他走岔。徐天垂着头走路,心灵感应般地抬头看到那个单薄的身影,他快步走到田丹身边,看着她冻得青白的脸色心疼得很,“……你疯了?”
田丹看着徐天神情一松,几乎要哭出来,拉住徐天的手,“你到哪里去了!”
“渔阳弄,金哥和铁林……以后不这么晚。”
徐天触碰到田丹的指尖,冷得吓人,赶紧用手给她暖着,暗暗埋怨自己怎么提前忘了跟家里说一声。
两个人手心的温度渐渐趋于一致,田丹扁了扁嘴撒娇似的,“我一个人站在这里胡思乱想,怕再也等不到你。”
“我答应过你。”
“没答应过一定会回来。”
“这种事还用说。”
“你现在说。”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我叫你等,就一定会来。”
徐天目光沉沉,说得郑重其事,一字一句都落在田丹的心里。田丹望着他的表情,心口没来由地一窒,他这样认真地说,像是许下了誓言一样。田丹跺了跺脚,娇俏地笑着,“好了,冷死了。”
田丹欲走,却不防被徐天一把拉进怀里,田丹破涕为笑,“回家吧。”
徐天替她紧了紧领口,搂着她往弄堂里走,“姆妈呢?”
“给你热菜热饭,我把药店的事辞掉了。”
“……也好,天天在家里等我。”
“你也不问为什么辞。”
徐天轻笑着将田丹搂得更紧,“要结婚嫁人,相夫教子。”
田丹嗔笑着捶了他的胸口,脸红了红,啐道:“胡说!”
徐天在弄堂口垃圾筒把刚才那张报纸扔掉,田丹随意望了一眼,“扔什么?”
“报纸。”
“旧报纸姆妈要的呀。”
田丹又回头望了望。
徐天一边引着她往家走一边说着:“明天我也要晚一点回来。”
“啥事?”
“菜场冷库进货。”
“哦,那我等你吃饭。”
“不要再站到弄堂口,在家里等。”
“嗯……”
弄堂两侧的昏暗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无限拉长,他们一步一步地走着,朝着最里头的那盏昏黄暖暖的灯光。同福里仿佛一道屏障,将那些风刀霜剑都隔离在外,在这道屏障里面,他们相携彼此,拥有彼此,将这辈子的温柔缱绻献给对方,走出这道屏障,他们愿意为了挚爱,笑对生死。
第三十三章
徐天清早起床,方拉开房门就见田丹已经打扮停当端着豆浆进门,他的手还抓住门把手上,眼睛却跟着田丹来来回回的。田丹甜笑着同他打过招呼,将豆浆放在堂屋桌上,徐天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陶醉在田丹的笑里,恍恍惚惚地就要坐下吃饭,却被姆妈一声断喝赶去刷牙。徐天脸上微微有些尴尬,田丹抿嘴笑望着他,脱下大衣从厨房拿来碗筷,徐天在后天井刷着牙,又忍不住转到天井门口,看着田丹忙碌的背影,像相处多年的妻子。田丹感觉到了徐天的注视,她回过身,正好对上徐天温柔凝望的眼神。两个人俱都脸上一红,赶紧转过身去各忙各的。
徐天洗漱停当,坐在桌边边吃边看田丹给他带午饭,他不愿意漏掉一个瞬间。田丹也时不时地笑着看他,生疏又认真地将饭菜馒头装到饭盒里,细细地将盖子盖好,递到他手上。临走时,又将围巾帮徐天端正地系好,目送他走出同福里。徐天走在路上,只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得到烟,而田丹寻到了烟的源头,她快步走过来,带着她的锋芒她的温暖她的热情,田丹由此感受到了对徐天没来由的笃信,而徐天由此感受到了因为田丹而生出来的勇气……
方嫂照常要给门前的植物浇水,她往花盆里一看,里面赫然躺着一颗蜡丸,她的心骤然狂跳,关上门塞给方长青。方长青剥开蜡丸,取出一张小纸条,方嫂从前面走过来,方长青低低地念着纸条上的名字,面色凝重,“……王擎汉。”
方嫂没听见一样,大力地擦着桌子,“田丹不在,事情好像忙不完。”
方长青去门边移开水壶,将纸条扔入火中,方嫂背过身,情绪莫辨,“用田丹的办法,还是像以前一样?”
“做起来看。”
方嫂一言不发往前柜去。
此时的王擎汉,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暗杀对象,正在重光堂内同影佐会谈,王擎汉的身后站着一个目光阴郁的年轻男人,他将礼帽摘下,露出了脸,此人正是——刘唐!
转移药品的时间定在今天晚上,临下班时,徐天找到欢哥,让他晚上九点钟带着人和车在八仙桥底下等,一起出发去仓库。如果今天一切顺利,晚上就能将向老师的药品转移出来。夜长梦多,向老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来,影佐会不会再次找上门来,徐天感觉自己的心越绷越紧……
仙乐斯今晚重新开张,大厅中宾客云集,柳如丝的声音低沉婉转,她的目光在舞池和看池里寻觅着铁林的身影。
铁林像是着了魔一样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迷迷糊糊地走进了仙乐斯,他混在人群里,坐在吧台附近。柳如丝站在舞台最中央,灯光聚在她的黑色长裙上,熠熠生辉。柳如丝看到了他,朝他微微一颔首,眼神愈发娇媚流转,唇角笑意若有若无。金爷在大玻璃前俯视一楼众生,十分得意,然后他看见了铁林,退离大玻璃,坐到大班桌后面,面色阴沉。
铁林眼里的柳如丝分外动人,歌好像是唱给他一人听的,周围一切喧闹离他远去,舞女、乐队、侍应生,统统在他眼里消失不见,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和她。他坐着,她站着,他仰望着她,她就像是他的女神,铁林有些入迷,晃了晃脑袋让自己缓过神来。
欢哥和几个搬运工将车停到桥下,躺倒在车厢里,点起一根烟。徐天看了看时间,火应当已经着起来了,徐天拎着饭盒在黑暗里走上桥头,远望有火光闪现。消防车鸣笛开过,徐天继续下桥头,欢哥看见徐天,起身从车厢跳下来,捻灭才抽了两口的烟,“徐先生,这么晚还难为你亲自来,吩咐一声就好了。”
“货主刚刚把仓库地址送来。”
欢哥接纸片看了看,“贝当路小仓库,临时货都放那里,我晓得。”
徐天收回纸片揣回兜里,“这支香烟抽好过去来得及。”
“那边着火了好像。”
徐天也看了看,目光沉沉,“火不大。”
他暗暗盘算着,金刚和小白相这个时候应该正将他们的烟土往外搬。
欢哥问徐天:“菜场冷库有没有人?”
“我去开后门,货搬进去,你把门锁好。”
“放心好了!”
“这一车明天做单子。”
“还做啥,反正我的字都是徐先生签。”
徐天笑着谢过欢哥离开,欢哥爬上车厢,划火柴点着剩下的半支烟,猛吸了一口,看看远处的火光,自言自语地说:“没着起来……”
金刚看着最后一箱药搬入贝当路的小仓库,他关上门,推上大铁锁,小白相走过来,“费这么大力气弄出来,真的不用派人看牢?”
“我哥说一个人都不留,同我们没关系了。”
“是徐先生的货?”
“刚才是捕房的,现在是他的。”
“倒是弄了两包烟土值不少钞票。”
金刚的小车刚刚开走,欢哥的破货车开过来,转入金刚走出的那个巷口。欢哥走到那把铁锁前,掏出钥匙塞进去,锁应声而开,欢哥把烟灭掉,大声招呼搬运工进去搬东西。
徐妈妈和田丹白天去街上买了新的被面,两个人处得像亲生母女一般,徐天昨天就打过招呼晚上不回来吃饭,田丹帮着徐妈妈做好晚饭收拾了屋子,围着桌子聊天。
桌子上悉悉数数摆着几碟瓜子花生,徐妈妈正在教田丹怎么嗑瓜子,“看牢,先咬一下尖头,再用手剥,剥出来再放到嘴里面,像街上那样用嘴吐瓜子皮没教养人家出来的。”
田丹看看姆妈,又低头剥着,徐妈妈怕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赶紧补充着,“不是说你,教你。”
田丹抬头抿了抿嘴,“晓得,我学。”
“徐天小时候这种事情都不用教,七八岁就像小绅士一样,谁看到都喜欢,看过的东西记在脑子忘都忘不掉。”
徐妈妈聊起徐天时,脸上总是洋溢着骄傲的神情,又要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看起来太过炫耀。田丹听到徐天的名字时,心里更是甜滋滋的,她偏着头笑着,“他以前没有谈过对象?”
“就是这点不来事,三十多岁从来没有谈过对象,急都急死。”
田丹笑着,把对着徐妈妈的壶嘴拿开,“怎么会呢?”
“他心高,嘴上不承认。日本回来就老大不小,变了一个人一样,烧菜做饭上班回家哪里也不去,给他介绍对象十个没有也有八个了,都不喜欢。”
“他爸爸……”
田丹从来没听徐天提起自己的父亲,她也将这视为禁忌一样回避着。
“没关系,他爸爸都走掉十一年了,共产党闹罢工,1927年4月跑马场死了几十个,他爸爸在里头。”
“对不起哦……”
田丹为自己的多言感到懊悔。
“没关系的,都这么多年了……”
“家里没看见徐爸爸的照片。”
“天儿不让放,实际上我晓得他自己偷偷放起一张。”
徐妈妈说着话又红了眼圈。
“有机会倒是要看一下的。”
“你自己同他要,他现在你的话比我的话还要听。”
田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哪里有呀,没有的。”
“这还没有结婚,结过婚我老太太更加没用了。”
徐妈妈想到此处愈发心酸。
田丹的手覆在徐妈妈手背上,“我孝敬姆妈,我姆妈爸爸不在了,你就是我亲姆妈。”
徐妈妈反手握住田丹的手,越看越喜欢,“难怪天儿喜欢,又漂亮又聪明又会说话。”
田丹抿嘴笑着,徐妈妈打了个哈欠,“……晕血也是从日本回来那趟有的,从前没这种毛病。”
“是不是他爸爸……”
徐妈妈叹息了一声,“想想也是,看到了……才回到日本又学了个会计回来。”
“徐姆妈,不要伤心。”
“伤心啥?过去那么多年,我是打哈欠眼泪打出来了。”
田丹回忆了下徐天平日里的举动,疑惑地说:“他红颜色好像也分不清。”
“从小红的灰的分不清楚,这倒没有啥,一个大男人晕血,杀鸡杀鱼都不会,弄堂里邻居夏天杀泥鳅他也脚软半天。”
“我看到过。”
徐妈妈睁大眼睛,“他看到血了?”
田丹反应过来不能让徐妈妈知道徐天手指头的事情,只能避重就轻地答应了一声,徐妈妈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完全没有多想,“晕?最不争气还是对女人,不会争不会抢,明明喜欢你一年多就是不敢开口,碰到事情你还没说啥,他自己倒往后缩了……”
徐妈妈打着哈欠要睡了,田丹赶紧起身扶她进屋,徐妈妈看了看表,站在屋门口问田丹:“他是同你讲菜场加班要晚回来?”
“好像是要进货,讲过会晚。”
徐妈妈摸了摸她单薄的脊背,心疼地看着她,“不要再到弄堂口去等。”
田丹心里一暖,低着头小声说:“不去了,昨天他也说过我了。”
“倒是晓得心疼你……”
徐妈妈打趣着田丹,转身进屋。
金刚和小白相回仙乐斯向金爷复命,金爷挥挥手驱开两人,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号。
影佐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一直响,却无人接听。
金爷耐心等着,电话终于通了,“影佐先生?”
“是,地址……是徐天叫你弄出来的?”
手下搭着影佐的衣服,候在门口。虽然影佐看不到金爷的表情,金爷仍旧是恭恭敬敬的,“先生不是吩咐他叫我做的事情我照做,做好告诉先生。”
“很好。”
“我做事牢靠。”
那头挂了电话,金爷慢慢放下电话,变了脸色。影佐立刻带着一名手下往贝当路出发。徐天在菜场冷库的暗处坐着,手边是那只铝饭盒,他打开盒盖,里面还有半个馒头。徐天将饭盒盖回去,焦急地看表。
影佐的车停过来,俩人下车,手下取出枪警戒着,影佐观察着周围,向手下交代,“如果没有人,不动仓库里的东西。”
手下和影佐慢慢靠近着仓库,拐角有声音,手下骤然紧张起来,结果是一只狗跑出来。俩人转过拐角,仓库前一个人也没有,仓库门锁着,钥匙插在锁眼里。手下接近大门,拧钥匙锁开,推开库门,手电射进去,召唤影佐过来。影佐走过来,看到的仓库却是空空如也。
影佐很失望,走到仓库门口,他拉住手下,手下的脚将要踩到泥地里的车辙印,影佐示意手下将痕迹复制下来,搜索租界吻合轮胎痕迹和两轮间距的车辆。
大货车的车声由远及近,徐天往暗处里靠了靠。欢哥的车开过来,停到菜场后门,欢哥轻车熟路地打开后门,低声招呼着:“快点快点,前肚皮贴后心了!”
黑暗里的徐天打开饭盒,拈起那半个馒头送入嘴里。
徐妈妈回屋休息,田丹起身收拾桌上的瓜子皮。她侧耳听着,门口有脚步过来,欣喜跑过去开门。
门打开,却是馄饨小贩经过,田丹失望地要关门。“太太,热乎乎馄饨点心来一碗?”
田丹往弄口看了一眼,想到了徐天多半还没有吃过晚饭,改变了主意,回身取了碗,将一碗馄饨分成两碗,一碗盖好,自己吃另一碗。
欢哥一行人撞上后门,陆续上车离去。徐天从暗处出来,看了看表,快步小跑往家的方向。
田丹又听到了脚步声,她鼓着嘴里的馄饨去开门,伸出头看看,发现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徐天一路在跑,前面已是弄口,他想想家里的那盏灯那个人,身上便生出了力气,徐天跑到弄口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一个人经过他晃晃悠悠走进里弄,徐天看着他,那个人一直走到徐家门口,上下打量,身子屡屡撞在门上,明显喝高了。田丹听着门口磨磨蹭蹭的声音,她轻走轻脚到门边,一脸笑意缓缓拉开门,笑容凝在了脸上,瞬间变成惊诧。
“……找了好几天,才晓得在这里租房。”
刘唐身上酒气熏天,说着话整个人踉跄进去,“住哪间?这间!”
刘唐直奔徐妈妈的房。
田丹拉住他,“站住!……阁楼。”
刘唐抓住楼梯扶手便上,“明天换地方,花园洋房……”
徐天提着个饭盒,怔在弄堂中间。良久,他靠墙蹲下去,一颗心灰到土里。他的脑子里此刻像是万马千军奔腾而过,乱哄哄的尘土乱飞,徐天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子觉得挫败过。
刘唐半个身子歪在床上,半个身子在地下,田丹在凳子上坐着,完全不知所措,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下面有轻微的声音。是徐天。他也不知为什么,轻手轻脚地进来,在堂屋站了一会儿,阁楼的门开了,他吓了一跳,田丹出来站在楼梯半道,“……回来了?”
“还没睡?”
“桌上有半碗馄饨,锅里热着菜。”
“……一点也不饿。”
“怎么会不饿?”
“就是不饿,你别下来了。”
徐天再没说话,竟然往自己房间而去。徐天梦游似的进房,关上门,想想又不对,去将门拉开一条缝,六神无主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一想着刘唐此时正躺在田丹的床上,直想把他打一顿,可是这也只是想想而已,哎呀,怎么办……
田丹怔怔地看着徐天回到房间,自己也赌了气回房,看着烂醉的刘唐暗自忧愁,刘唐半个身子“咚”
一声全部摔到地板上,依然睡着,田丹终于绷不住,拧身下楼。
徐天竖着耳朵听楼上的声音,听田丹克制声音下楼的脚步,直到脚步来到门前。徐天恢复那种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仿佛并没想到田丹会下来。
田丹进来,涨红了脸问他:“你啥意思!”
徐天此时正在茫然无措着,他看着田丹摸了摸鼻子,又咬了咬干燥脱皮的嘴唇,“啥?”
徐天的样子让田丹一时也不知怎么接,她满肚子恼火也发不出来了,话到嘴边变了个样子,“……这么晚回来。”
“加班,货刚刚进库。”
田丹看着徐天,他还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姆妈睡了?”
“睡了。”
“那你也睡吧,这么晚了。”
“你叫我等你。”
田丹赌着气跟徐天较劲。
“已经回来了。”
田丹无语了,跺了跺脚,转身就想走。徐天赶紧叫住她,却不知道跟她说点什么,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句:“等下上楼轻一点,我在下面一点动静也像敲鼓一样。”
田丹委屈地瞪他,“看看你的鬼样子。”
“我啥样子?”
“有什么好装的呀,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啥?”
“这个样子……明明看见了。”
“那还问我。”
徐天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向天花板,田丹使劲掐了徐天一把,他疼得差点跳起来,用手去挡又碰了伤指,疼得脸发青。田丹立刻软了声音,急急地摩挲着徐天的手背,“……疼?”
这下轮到徐天委屈了,“手这么狠!”
田丹又气又急,扬着眉毛看徐天,“刘唐来了。”
徐天的嘴角往下耷拉了一下,“看见了。”
“怎么办?”
“我不晓得。”
田丹差点被他气死,举着拳头就往他身上胡乱打着,徐天硬着身子也不能躲,最后一伸胳膊把她揽在怀里压低了声音问:“对不起……那我怎么说?”
田丹眼圈噙泪红着脸语速飞快,“我是你的人,你说你怎么说。”
徐天想了想,小声又坚定地说:“……叫他走。”
“醉得像一堆烂泥。”
“明明看到他自己走进来的,怎么说醉就醉?”
“你上去看,在地板上。”
徐天“哼”
了一声,“装的。”
“他有什么好装,他还不晓得你呢!”
徐天定了定神,一下子用大力拉开门,“我上去跟他说。”
田丹跟着他出门,徐天还不忘记压着嗓子嘱咐她,“轻一点,姆妈起来我们都完蛋。”
两人蹑手蹑脚过前堂间,上楼梯,进入阁楼,关上门。徐天端详着地上的刘唐,不屑地撇了撇嘴,“……躺在地上头发还中分,怎么弄的?三节头还文明棍……”
田丹扯了扯他的袖子,指着刘唐急急地说:“你不要说了。”
徐天蹲下去,差点被刘唐的酒气熏了一个跟头,田丹小声说,“你叫他。”
徐天压着声音,依然是斯斯文文的,“……刘先生,我姓徐,是这里的房东。”
田丹气得在徐天肩上捶了一下,“你是什么人?”
徐天抿了抿嘴,再次缓了缓神,“我是田丹现在的未婚夫,听到!”
刘唐还在呼呼大睡,徐天伸手拍了一下刘唐的脸,刘唐没反应。徐天索性使劲拍了两下,刘唐也没反应,“起来,这不是你睡觉的地方。”
徐天别别扭扭地说。
“真可恶,一点办法也没有。”
“抬下去,弄到弄堂里让他睡。”
田丹犹豫了一下,徐天都看在眼里,有些泄气,“……那算了。”
田丹鼓了鼓嘴,又瞪了一眼徐天,“算?不不不,那你抬头我抬脚。”
两人一头一脚开始使劲,终是田丹力小,徐天又带着手伤,根本挪不动,还弄出不小动静。两人停下来,侧耳听楼下,生怕惊动了姆妈。
整栋楼一时间归于安静,徐天长长出了口气,“还好……”
田丹坐在地板上,轻轻抽泣起来,徐天又慌了,赶紧蹲下来安慰田丹,“不要哭,哭啥……要么让他睡在这里,明天一早弄出去,我同他把事情说清楚。”
田丹泪眼蒙眬抬起头看着徐天,“那今天晚上我怎么办?”
“睡我房间。”
田丹纠结着,徐天给她擦了擦眼泪,“你睡我房间,我在这里同他一起。”
“不好。”
“那我在前堂间桌子上趴一趴。”
“你也要睡觉的。”
徐天几近崩溃,“你到底啥意思?”
田丹想了想,站起身,“……我听你的。”
“你睡我房间,我到对面陆宝荣铺子里睡,一大早再过来。”
两人轻手轻脚下来,进入徐天房间。田丹的眼泪还挂在眼圈里,担忧地问:“陆师傅会不会开门?”
“肯定会。”
“我陪你一起过去。”
“那就说不清了。”
田丹把围巾大衣递给徐天,“那你怎么说?”
“我说加班钥匙忘带了,不吵你们,明天一早还要去菜场。”
“……被子抱过去。”
“你要盖的。”
“几点钟过来?”
“五点,要么再早一点。”
“姆妈几点钟起床?”
“平时都是六点半。”
“那你五点半过来。”
“房门从里面锁紧,我不来不要开。”
“等一下。”
徐天抱着大衣停在门边,“做啥?”
田丹突然亲了一下徐天的脸,“我是你的人,不要再像刚才那个样子。”
徐天的脑子里轰然炸开,旋即一片空白,田丹唇上的温度还残留在自己脸上,脊骨蹿过一股电流,他当即傻了,动弹不得。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前才能看到东西,田丹倔强却红着的脸,还有屋里的书桌摆设……徐天此刻的脸在发着烫,忍不住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我,我,刚,刚才我啥样子?”
“又来了!”
“放心放心,谁动你一下我要发火的。”
田丹笑起来,嗔道:“你还会发火?”
徐天还茫茫然的,“我……其他事情都不会,碰到你的事情我就会。”
田丹慢慢地握住了徐天的手,低着头小声说:“那明天不要发火,好好同刘唐说。”
“好,好,我不发火。”
“……好好说。”
“门锁牢,那我走了。”
徐天又嘱咐了一遍,恋恋不舍地把手抽出来,田丹心疼地看着他退出来,徐天听田丹在里面锁好了门才蹑手蹑脚走到前堂间中正,朝楼上看了看,又返回到自己卧房门口,推了推房门。
田丹听起来十分紧张,“哎,来了。”
“没事,看门有没有锁牢,我过去了。”
徐天出去,带上自家大门的锁,敲着裁缝铺子的大门,小声喊着:“宝荣叔,陆宝荣……”
好半天,陆宝荣才伸出一个头,神情显得十分惊慌,“做啥?!”
“我加班钥匙忘带进不去了,在你裁剪板子上随便睡一下,明天一早还要去菜场。”
徐天抱着肩膀在寒风里瑟瑟发抖。陆宝荣愣了半天,徐天颤着声音问,“好?外头冷死了。”
陆宝荣死死抵住门,“喊两声把徐姆妈叫起来好了。”
“我姆妈睡得死。”
徐天的手也抵着门,两人一时僵持着。
“喊大声一点,阁楼上田小姐听得见。”
“阁楼上更不好吵了,等下把弄堂里邻居都吵醒……你就让我进去好了。”
徐天说着话就要往里进。
“不方便。”
“你一个人有啥……不方便?”
“就是不方便。你这么高,裁剪板怎么睡得下……”
徐天瞟了一眼里面,看见一双女人的红布棉鞋,徐天尴尬了,只能放弃,“好像是有点短啊……不好意思宝荣叔。”
陆宝荣不由分说合上铺门,徐天退回到里弄中间,只好再回自己家,到门口一摸钥匙,傻眼了,真的是没带出来,喊不能喊,敲门又怕弄醒母亲露馅……
田丹正在徐天屋里和衣而卧,枕头下面有些硬,她手伸进去摸出来,是那本红色的册子。楼上一点声音都没有,田丹关了灯,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被子提到下巴,一低头就能嗅见徐天身上的气味,这股味道让她的心再次没缘由地安定了,她相信徐天,明天太阳一出来,一切都会解决的……
徐天在弄堂里冷得直蹦,看着自己房间里熄灭的灯,咬了咬牙往铁林家去。铁林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提着裤子到门口听了会儿,“谁呀!”
外面模糊地答应了一句,铁林拉开门,徐天便冲进来,铁林惊讶地看着狼狈的徐天,徐天飞快地说:“刘唐回来了,我在你这里睡一晚上。”
说完话就往里间奔,铁林摸不着头脑,随着他进入里间。“你再说一遍?”
徐天一点也不客气地躺下来,扯上被子侧卧着,“不要烦我,我躺下了。”
铁林站在床前,抓着头发,“刘唐回来了?就我嫂子……前面的男人?”
“啥男人,未婚夫。”
“他人呢?”
“同福里。”
铁林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在同福里,你倒跑来我这里睡。”
“就让他睡一晚上。”
铁林立马吹胡子瞪眼,“一晚上也不行,田丹是我嫂子,他啥人?凭啥让他睡我嫂子一晚上?”
徐天赶紧摆手示意他噤声,铁林赶紧把嘴闭上,“不要吵,五点钟要起来。”
“这样好了,你睡觉,我去找他。”
徐天一把拉住他,“铁林,让我姆妈知道他在家,就讲不灵清了。”
“……到底怎么一回事?”
“刘唐找上门,上阁楼就醉到地板上像死猪一样,我和田丹拖也拖不动,田丹只好睡到我房间,我想到对面邻居家睡一下,邻居不方便,我出来又没有带钥匙,只好到你这里来了。明天五点钟田丹会给我开门,我再把刘唐弄出来,跟他把事情讲清爽。”
徐天闭着眼睛,蜷了蜷身体。
“当时就应该不让他进门。”
“……当时没好意思。”
“明天一早要不要我同你一起去?”
铁林也在床上躺下,跟徐天背对着背。
“你去就打起来了。”
“打起来他还敢还手?”
徐天把铁林头底下的枕头朝自己的方向扯了扯,“我的事你不要管,要烦烦我自己一个人够了。”
铁林浑然不觉,俩人躺在一个枕头上,任由自己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你说的,我不管。”
“睡觉。”
铁林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徐天的肩膀,“那管管我的事好了。”
“你别摸我行吗……你什么事?”
“柳如丝。”
徐天一脸崩溃,决定今晚上不再搭腔,铁林絮絮叨叨地说:“我今天到仙乐斯听她唱歌去了。”
“仙乐斯开张了?”
刚说出这句话,徐天就懊悔得把嘴巴紧紧闭上。
“糊涂了你,昨天金哥请客,金刚和大头还打起来了。”
“噢……”
“我从来没有那么认真听过唱歌,你要是不来说不定我又要做梦。”
“我在这里,你千万不要做。”
“坐在那里我想,要是这种老婆讨回家,给我洗衣服做饭,我不高兴的时候骂两句,高兴的时候叫她打扮起来唱两句我听听……”
徐天更加崩溃,小呼噜打起来,铁林再度伸出手指头戳他肩膀,“不要装,没这么快,就想听你说一句到底要不要把她弄到家里来?”
“昨天我都说过了。”
“再说清楚一点,反正有一晚上时间。”
“你一厢情愿,她肯不肯嫁给你还不一定。”
“……真的?”
铁林忽然撑起胳膊坐起来。
徐天回手拍拍他的胳膊,“先问清楚再做梦。”
铁林又慢慢地躺回去,“我好像问过她。”
“好像?她怎么回答?”
铁林泄气了,“好吧我没问过。”
“真的睡了,关灯。”
铁林没精神头了,关了灯,两眼却瞪着天花板出神。
“长谷死了。”
徐天突然打破安静出声。
铁林还在想着柳如丝,随口答应着:“噢……”
“长谷死了。”
铁林陡然惊醒,紧张地说:“啊!我都不晓得,你怎么晓得?”
“没死在法租界。”
徐天的声音十分平静,心里却波涛汹涌。长谷的死对他来说坏多于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影佐会再度找上门来。现在只能按兵不动,见机行事……
“谁收拾的他?”
“不晓得。”
铁林感觉很痛快,嘿嘿乐出了声音,“恶有恶报。”
“我会有麻烦,到时候要帮我忙。”
“你说影佐?”
“嗯。”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不杀人放火,无论什么事我都帮。”
“放火不找你。”
“说啥?”
“没啥,明天先对付刘唐……”
天刚蒙蒙亮,同福里还一片安静,田丹被咚咚的楼梯声惊醒,她忽地坐起,还没闹清方位,就听见外头徐妈妈一声大喝,“啥人!杯子放下!”
刘唐衣冠不整,半杯水洒在衣服上,徐妈妈也是蓬头垢面的,她跑到厨房里,瞬时出来抄着把菜刀,刘唐吓得水杯也摔了。徐妈妈扯着嗓子喊田丹,田丹从房间慌张地出来。
徐妈妈已经去拉开大门,对着弄堂扯着嗓子喊:“老玻璃老马快点来!捉小偷捉强盗!”
旋即缩回身子堵住门,怒瞪着刘唐。刘唐已然回过神来,恢复了那副拿腔拿调的死样子,“老太婆胆子蛮大,小偷强盗穿我这个样子?我一件衣服的价钱把你家里东西都顶过来还不够。”
徐妈妈看了一眼不吭声的田丹,手里还举着菜刀,“……侬啥人!”
“我叫刘唐,我老婆租你的房子住在这里。”
徐妈妈呆了,田丹涨红了脸,“谁是你老婆?!”
“你。”
田丹气极了,“我没同你结婚!”
刘唐色眯眯地一步一步靠近田丹,“生气了?不要生气,这次我回来比从前风光,花园洋房有的住,新衣服高级香水买给你……”
田丹一步一步后退着,脸上表情倔强决绝,“我不用。”
徐妈妈愣住了,外头砰砰地砸门,陆宝荣老马的声音传进来,“开门开门,徐姆妈我们来了……”
门推开一半,被徐妈妈用屁股顶住,陆宝荣嚷嚷着:“挤进去,用力!”
徐妈妈返身探出身子,挥着菜刀,“死开!不用你们,没小偷,死开!”
外头老马跟发现了新鲜事一样喊着:“老玻璃,刚刚我看见小翠从铺子跑出来。”
陆宝荣怒气冲冲地掉头对付老马,“死开!”
徐妈妈顶上门放下菜刀,脱了力一样靠着门喘粗气。
刘唐上下打量着徐妈妈,啧啧道:“房东老太婆,脾气介大?”
“谁是房东?谁是老太太!我是她婆婆,她是我儿子马上过门的媳妇。”
徐妈妈气疯了,眼睛通红,浑身颤抖着。
“啥?!”
刘唐又气又惊地看着田丹,田丹往前挺了挺身体,看着刘唐的眼睛里全是恨意,“一年前你在虹桥机场扔下我,我就当你不在了。”
“我一天也没有忘记过你。”
刘唐虚情假意地说。
“我忘记了。”
田丹斩钉截铁,刘唐嘴一扁伤心欲绝,“田丹,我的心都要碎了,做人哪里好这样做的?”
徐妈妈的眼睛里都快飞出刀子了,“哪样做?反正现在田丹已经是徐家的人!”
“结婚了?”
“马上结。”
“那就是还没结,我死掉算了,菜刀给我,老太婆菜刀给我,你儿子在哪里?还不如弄死我算了……”
徐天惊醒时已经是天光大亮,他暗道不好,一路狂奔跑到弄口,一辆停着的车打开门,下来两个日本便衣堵住徐天去路。
徐天欲绕过,急急地说:“我有事。”
两个日本人亮出枪,“本来我们是要到你家里去的。”
“我有事,办好跟你们走。”
“影佐先生吩咐徐先生如果不愿意,我们可以开枪。”
听到影佐的名字,虽然早有准备,徐天心里仍是咯噔一响,手下将徐天推上车,徐天无奈地望向弄内,心里无限焦灼。
“……说出去也没人信,才一年工夫就换男人,乐会里的半开门熟客回头都认得,你连半开门的都不如……”
刘唐索性坐在椅子里,一张嘴上下翻飞。
徐妈妈气坏了,胸口剧烈起伏,“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就算一年前你没有把我扔下,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
田丹也是气得红了眼圈。
刘唐闲在在地跷起了二郎腿,“现在这么说是因为有男人了,要是没男人,试试跟不跟我走?这种破地方有啥好,我睡一晚上第二次也不会再来,走走走听到没有?到外面叫街坊邻居评评道理,正牌老公在这里,你倒要跟别人结婚……”
刘唐说着就去开门,徐妈妈起身去堵住门,横刀立马,“你敢!”
“怕没面子?我还没面子呢!”
田丹忍了忍,“刘唐,不要在这里撒泼,这是我家,我同你到弄堂外面讲清楚。”
刘唐头发一甩,抚了抚鬓角,“……也好,讲讲清楚。”
“徐姆妈,我同他到外面讲。”
“老太婆,不想弄得大家没面子就让开。”
徐妈妈忍气吞声,让开身子,刘唐整了整衣服出去。田丹的眼泪摇摇欲坠,握着徐妈妈的手,委屈地道:“姆妈……”
“天儿呢?”
“我也不晓得,昨天晚上说睡对面陆师傅铺子里。”
“他晓得这个混蛋来?”
“他敲开门爬上阁楼就醉过去,我和徐天搬也搬不动,徐天叫我睡他房间,他去对面睡了。”
徐妈妈看着田丹这副可怜样子,也心下不忍,握了握她的手,“……到弄堂外面说,不要让隔壁邻居笑话。”
田丹低着头快速抹了下眼泪,“谢谢姆妈。”
“不要怕,姆妈晓得,幸亏没有嫁给这种人,要不一辈子有得好苦。”
刘唐等在徐家前,衣冠楚楚地向诧异的邻居们招手示意,一点也看不出刚才撒泼的样子。房门打开,田丹出来埋头往外走,刘唐步子稳当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田丹走到巷子口等着刘唐走上来,刘唐一出里弄就拉着田丹的手,上下打量,“越来越漂亮了……”
田丹退后一步,让过刘唐的手,垂着眼睛说:“父母给我们订过婚,很久以前,那时我还在上教会女校,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如果没有打仗,那天我也不会去虹桥机场……”
“现在这么说,那天跟我一起走就是我的人了。”
田丹抬头盯着他,眼神冷漠而疏离,仿佛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所以很感谢你把我扔下飞机,扔下我的那个时候,我们订的婚约就解除了。谢谢你,这样我才能碰到徐天先生,我很爱他,不要来打搅我,打搅也改变不了什么,我是他的女人,这一世都会是。”
刘唐讪讪地说:“……说清就好了,女人多得是……”
他说着话绕到田丹身后,用一块手帕捂住她口鼻,田丹立刻晕了过去。
刘唐托住田丹,“女人多得是,我还没有睡过你,就想嫁人……”
他伸手拦了一辆黄包车,“过来把太太弄上去,生毛病了,快一点!”
金爷在影佐办公室垂头听训,影佐的眼神阴恻恻的,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冷的光,“……徐天叫你把药弄出来?”
“是。”
“你把药放到贝当路。”
“是。”
“药呢?”
“在贝当路小仓库,放进去我就打电话了。”
“不在。”
金爷顿时脊背冒汗,“……影佐先生,我是不会骗你的,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手下推门进来示意已经将徐天带来,影佐看了一眼金爷,“徐先生到了,你去问问他药在哪里。”
一听影佐这么说,金爷更是语无伦次起来,不住地点头哈腰,“我不好问的!让徐先生晓得出卖他,每天要心吊起来过日子。”
影佐从眼镜上方瞄了他一眼,“你怕他?徐天在菜场做事,你是青帮大佬。”
“料总还是总华捕呢!不明不白当我们面死了,就是他弄的。”
“你怎么知道?”
金爷索性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老料死之前十分钟跟我说查到徐先生的底,要我一起同你讲他弄药的事情,那批药是一个叫田鲁宁的人的,结果没来得及说就翘辫子!铁林本来不愿查,徐先生一叫就来了,查来查去反而查到了我头上,他吃准查到我这里,料总的事才会结案。”
“……那药怎么不见了?”
“所以他本事大。”
影佐沉着脸盯着他,金爷舔了舔嘴唇,把心一横,“影佐先生,我同你讲一个道理,就晓得我是你的人。徐先生本事再大,我也把他的底告诉你。跟他作对要把心吊起来过日子,敢骗影佐先生,我怕是明天都活不过去。”
一张牌照扔到金爷面前,金爷拿起来看,乐了。
“沪西烟馆的牌照。一个照一个烟馆,继续盯着他,药的事不要再提,下一次给你第二张。”
金爷脸上换上了阴狠的表情,“影佐先生,人都弄来了,到这个地步还让他回去?”
影佐饶有兴致地看他,“你希望我把徐天怎样?”
“……我就希望拿到第二块牌照。”
影佐鄙夷地轻笑着,看也不看金爷,拉开门径直往问讯室走。
第三十四章
审讯室里,灯光幽暗,宪兵随处可见,王擎汉面对徐天坐着,手里在玩一块金怀表,表盖不断开关,发出嘎达嘎达的声音,令人烦躁不安。王擎汉的神情高傲,向下微撇的嘴角透着不屑,“……知道我是谁吗?”
徐天皱了皱眉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
“我叫王擎汉。”
“噢,报纸上看到过。”
“影佐先生对你很小心,要我看好像也简单得很。”
王擎汉毫不掩饰他上下审视徐天的眼神,徐天低头一笑,手指拂过棉袍上的皱褶,语气波澜不惊,“我是很简单。”
“我也是老上海,做做生意,同时在中央委员会党务调查处供职,有时候家里人会到三角地买买菜。”
“我在那里做会计。”
“1937年党务调查处变成军统一处,我跟随汪先生越南香港跑了一年,现在在极司菲尔路76号做事。”
极司菲尔路76号是汪伪政权的特务机构,徐天仍旧低着头,闻言眉梢一动,“王先生说的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的意思是你到底晓得些啥不如老实说一说,省得大家麻烦。”
“真的没啥好说的。”
“想一想,随便说点啥也好。”
“……我晓得你这只怀表发条坏了,正好马克路亨得利会修。”
“徐先生对表有研究。”
“我岳父正好有只一样的怀表。”
王擎汉将怀表放回怀里,“再说点啥。”
徐天笑得疲惫淡然,“以后是不是归你来找我麻烦,影佐做啥去了?”
“再说点啥!”
徐天叹息了一声,揉了揉额角,“王先生要也是老上海,去查查就晓得,我老老实实上班回家,根本不明白老是找我做啥。”
“田鲁宁是共产党,他的女儿要同你结婚了。”
王擎汉死死地盯着徐天,试图从他的表情找到线索。可惜徐天让他失望了,“是。”
他淡淡地回视王擎汉,眼里从容淡定,让王擎汉感觉很挫败。
“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这也是影佐怀疑我的原因。”
“我叫刘唐把田鲁宁的女儿从你家请走了。”
徐天的表情在听到这句话时第一次有了变化,他的眼神骤然锐利,似乎要把王擎汉扎在墙上,王擎汉满意地看着徐天的反应,习惯性地掏出怀表看,“现在……应该已经走了,表是要修了。”
“有事同我讲就是了,抓女人有意思吗?”
“也是影佐先生的意思,你喜欢田小姐,而田小姐是我的学生刘唐的未婚妻,所以叫刘唐去带田小姐顺理成章。”
“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一说到女人,徐先生两只眼睛要喷火。”
愤怒席卷了徐天的四肢百骸,他紧握拳头克制着怒火,“告诉影佐把我逼急了没好处。”
影佐正好推门进来,王擎汉笑了,“这句话你自己同影佐先生说。”
“影佐,一再相逼,把我逼急有啥好处!”
徐天猛然回头盯着影佐,眼中的愤怒丝毫不加掩饰。
“我就是要把从前那个徐天逼回来。”
徐天两颊肌肉紧绷,“……随你。”
“长谷死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现在知道了。”
“杀长谷,杀武藤君,杀料啸林,一年前运走两船药打伤我的人,是同一个人,同意吗?”
“我要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今天请你来不用刑,王先生带走田丹小姐,对你来说应该比用刑更好。”
影佐坐在徐天对面,隐在光线的死角里,脸上阴晴不定。
“要我做什么。”
“很好,彼此明白节省时间。”
“说。”
影佐抬手看了看表,“现在是上午九点,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上午九点,把杀长谷、武藤君和料啸林的人带到这里,当然也是筹集运送药品的那个共产党。”
“要是带不来呢?”
“徐天,你是我教习过的最聪明的中国人,带不来你自己来,因为你就是那个人。”
徐天没说话,影佐继续说着,“不要再说我冤枉你,我给你机会了。谁让你不是普通人,你要费些力气才能得到田丹,也许可以过普通人的日子。”
徐天眼睛一垂,敛去锋芒之色,双手早已捏成了拳头,他却清楚地知道此时发作并不是明智之选。三天,三天时间能用来做什么?影佐要徐天在三天里找到杀武藤长谷料啸林的人,这个人是田丹,而帮助运药的人是徐天自己,只不过徐天还不是共产党……没有退路了。如果帮助一些无畏的朋友要面对这么多后果,爱一个人要历经这么多坎坷,徐天真希望能够早点得知,现在只有三天了……
首先要解决如何平抚母亲的心情,暂时平抚,好让母亲在这三天不会打扰他将要做的事情,只能求助铁林,幸亏有这个好兄弟,他恐怕是上海滩最单纯最无畏的巡捕了,他竟然爱上风尘女人柳如丝,那又如何?身逢乱世,命运如此叵测……
徐天先去麦兰捕房找到铁林,告诉了他田丹被刘唐带走的消息,铁林闻言比徐天更加激动。徐天安抚住他的情绪,“听我说,你要去同福里跟姆妈说,我因为田丹和刘唐打了一架,所以田丹和刘唐都捉到捕房了,不在麦兰捕房。”
铁林叉着腰在办公室里来回走,犹如困兽,“……那你呢?”
“我们是朋友,你出面把我放了,田丹还要关三天。”
徐天冷静地安排着。
“到底啥名堂!”
“回头再说。”
“嫂子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说被领走就领走。”
徐天面色苍白地靠在墙上,眼神疲惫,“强迫的。”
“弄到哪里去了?”
“不晓得。”
“有人要找死!”
时间紧迫,徐天几乎能感觉到时间在滴滴答答地从他身边消失,也许同时消失的还有田丹与姆妈的生命……徐天匆匆与铁林告别,他要回到同福里去,看看他的姆妈。
徐天在里弄口站住,他看到电线杆上贴着一张求租启事,“一家五口,苏南织户,儿银行职供,媳书香世家,携一子,诚租两底一楼独门房。”
徐天一边看一边撕破自己的大衣上口袋,又撕开一只袖子,同时撕下那张启事,叠好放入兜里。
“徐先生回来了,早上你们家里来个小偷……”
小翠看见徐天,满面焦灼地指着徐家的小楼,“你快去看看吧。”
徐天将她的话打断,“小翠,这张启事放在你这里。”
“噢……”
小翠看着徐天走进自己家门,徐妈妈正坐在桌前,抬头看着儿子的凌乱样吓了一跳。
徐妈妈的模样也非常狼狈,头发散乱,泪痕仍在,她扑到徐天面前,抓住徐天的手,又红了眼睛,“你才回来,田丹人不见了,我到弄堂外面找了三趟。”
“田丹在捕房,我早上回来碰到刘唐,打了一架。”
徐妈妈惊住了,她上下端详着徐天,不可置信地问:“你会打架?”
“生气了也要打。”
徐妈妈看着儿子的破衣裳,眼睛里都是心疼,“可田丹总不会打。”
“她帮我的呀。”
“那个刘唐一看就不是好人。”
“姆妈放心,铁林会关照的。”
“你回来,田丹没回来还关照?”
徐天温声安慰她:“过几天就没事了。”
徐妈妈忧心忡忡地念叨着,说着话就要穿大衣出门,“她一个姑娘家关在捕房里一天也不好过,我找铁林去。”
“姆妈,找铁林也没有用。”
“他是你朋友,有的话你说不出口,我说得出口。”
“我陪你去。”
徐妈妈说一不二,把徐天按在凳子上,“在家里哪也不准去。”
“姆妈……”
徐天看着徐妈妈风风火火冲出去,站了一会儿,转身上阁楼。他拉开书桌抽屉,拿出田丹用过的那叠稿纸,田丹曾经在这些纸上规划了仙乐斯的杀局,现在徐天要在纸上理一理三天的安排。当然要让田丹回来,同福里这个家看样子待不下去了,重点是人平安,日本人总要滚蛋,那个时候再回来,所以走之后房子租出去月月收钱比较合算……
徐天下阁楼回卧室关上门,坐在椅子上闭眼静静思索。自己必须要杀死影佐才能脱身,但不能鲁莽,不然走不成还丢了性命。答应过相守一世,就要平平安安。影佐的弱点是什么?他一直握着徐天的弱点……好像是王擎汉,让大东亚新政府见鬼去,在影佐眼皮子底下再杀一个汉奸王擎汉。差点忘了大事,老向怎么还不来。
徐天拧身去床头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书里夹着两封信,一封是寄给田丹又收回来的,一封是老向的,徐天转头一看,床上还有田丹的一件外套。
徐天睹物思人,他的心又揪了起来,缓了缓神,取出老向那封信打开,前后察看信封信纸。信纸侧端有撕扯的毛边,不多的几个字下方有墨水滴痕迹,信封是自制的,糨糊粘边也有轻微的墨水痕迹,是手指封压扫过的轨迹。
外面传来门声,徐天合起桌上的东西,揣起老向的信出去。
徐妈妈脱力坐在椅子里,轻声问徐天:“那个刘唐以后还会来吗?”
徐天看着姆妈的样子,歉疚感油然而生,“不会了。”
“那怎么会打起来!”
“姆妈,他和田丹订过婚。”
“……那也不应该把田丹一个姑娘家关到班房里。”
“晚上我找铁林再说说。”
“有用?”
“说不定明天就能接回来。”
“铁林说没关在麦兰。”
“是……”
“要不要家里拿点东西去送送?”
徐天高大的身躯微微佝着,垂着头看着姆妈,从徐天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她的头顶,没想到只经今天一天,徐妈妈的白发又添了些许,从精心染过的黑发中透出来,格外显眼。“求别的捕房要铁林出面的,也不是我。”
“恨也恨死了,你是没有听见那个人说的话……”
徐天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握住姆妈的手,“姆妈不要生气,他以后不会来了。”
“……千万不要让弄堂里晓得,现在已经问东问西了。”
徐天叹了口气,起身往天井去,他移开水壶,把老向的信丢入炉子烧尽。徐妈妈也跟着走过来,头靠在门框上,老态尽显,“天儿,为啥我心里头介慌?”
徐天回过头,眼眶微酸,不敢看她,“田丹在家住一年多,碰到这种事,又看不到人……”
徐妈妈直勾勾地看着徐天,眼神失了焦距,“比这件事还要慌。”
“……我在家有啥好慌。”
“昨天就不在。”
“最晚后天田丹就回来了,她不是把药店的事都辞掉了?以后就算我不在,她也会天天陪着你。”
徐妈妈叹口气收回身子,慢慢地走回堂屋里去,徐天看着姆妈略蹒跚的背影,靠在天井的墙上,眼睛望着天,努力控制着不掉下眼泪。都是自己不好,现在不仅连累了田丹,还让姆妈也跟着担惊受怕,他想起了父亲,是不是赴死之前也会同自己想的一样……可是那个时候姆妈还有自己,如果他也像父亲那样,姆妈只能托付给田丹了……
小白相告诉金爷柳如丝和萍萍在仙乐斯化妆间收拾东西,金爷匆匆下楼推门进来,环视一周,架子上的衣服、台子上的化妆品已经被拿空了,他阴郁地看着她,“……这是要做啥?”
“拿我的东西。”
柳如丝扬起脸,下巴精巧,眼神坦荡。
“啥意思!”
柳如丝侧过脸对萍萍吩咐:“萍萍把东西拿到外面等我。”
萍萍乖顺地拿了东西,金爷侧身让萍萍出去。
柳如丝看着门被关上,看着金爷冷冷地说:“不想唱了。”
金爷怔愣了一会儿,语气稍松,“……歇几天也不用拿东西。”
柳如丝放下手里的东西,“那就不拿,反正以后也没用。”
“你的意思以后也不唱了?”
“是这么想的。”
柳如丝抿着嘴,坚定决绝。
“仙乐斯要没有你这块招牌还叫仙乐斯啊!”
“上海滩歌女多得是,挖一个两个过来很容易。”
“把话说说清楚,不唱歌你要做啥!”
“以后还没想。”
“……开张那天铁林一个人跑来听你唱歌,我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
柳如丝的嘴角一扬,金爷看着仍是微微目眩。
金爷定了定神,更加咬牙切齿,“是专门来听你唱歌的?”
“是。”
“看样子你在他心里比我都要重要。”
“我不知道。”
“我是他插香的大哥,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那是你们男人的事。”
“说说到啥程度……他把你睡了?”
“没你想得那么龌龊。”
金爷动了动一边的嘴角,冷笑一声,“我就怕你们两个不龌龊!搞搞就好了,还搞真的,你配得上铁林吗!”
柳如丝霍然回首直视金爷,“我哪点配不上!”
“你是夜总会喝歌陪酒的。”
“你这么看,他不这么看,再说唱歌陪酒怎么了?过去没男人靠只有靠自己,现在我觉得铁林可靠。”
金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脏话,柳如丝瞪着他,“说话注意点,铁林虽然是你兄弟,骂我这么难听,他也会不高兴的,你知道他脾气大。”
“……我要是不下来,你也准备招呼不打就走。”
“我只是不唱了,没必要走,仙乐斯有我一半股份,凭啥走?”
金爷只觉得眼前的女人简直是在痴心妄想,“以后在家里做太太,每个月到仙乐斯拿分红?”
“两个月拿一次也行。”
金爷被柳如丝轻慢的态度激怒了,他的面上骤然狠戾起来,“信不信走出仙乐斯这个门,就叫人弄死你!”
柳如丝怔了片刻,底气少了三分,“我又不是你的人,走不走唱不唱和你啥关系!”
“股份我给的,把我当凯子啊?”
柳如丝一时被噎住了,金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有骨气股份不要,想要就唱,仙乐斯一人一半,凭啥你不出力气光分钞票。”
柳如丝还是不作声,但明显已经软了。
“还有一个办法,让我睡一晚上。”
“不如杀了我。”
“值啊!介大的夜总会一半股份睡一晚上,说出去也不掉价钱。”
柳如丝银牙紧咬,浑身微微颤着,站起身往门口走,却被金爷挡住。
“……让开。”
金爷凑到柳如丝的耳边,声音低哑,柳如丝觉得有些悚然,想要躲开却硬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我说的话听到没有。今天晚上要么到楼上陪我,要么到台上唱,没有又要钱又要立牌坊的事。”
柳如丝缓了缓神,仍旧是下颌微扬,眼睛里却带着些许迷茫,“你让开……”
金爷侧身让柳如丝离开,唇角笑意含义莫辨。
徐天在心里酝酿出了一个计划,他同徐妈妈打了声招呼,说要去麦兰捕房找铁林,徐妈妈叫住匆匆出门的徐天,“换件大衣,又把打过架这件穿出去,等下。”
徐天停在门口,等姆妈过来替他脱了衣服,又替他穿上另一件,徐妈妈嘴里叨叨地,“……手指头还包起来,没好?”
“快好了。”
“拆掉算了。”
“怕感染,反正天冷。”
徐妈妈叹息了一声,满面忧虑地看着他,“姆妈在家里等哦……”
徐天不敢看姆妈的眼睛,嘴里低低应了一声就出门去,出了弄堂,便发现后面有两个便衣跟踪。徐天带便衣走了一段,跳上一辆将开的电车,便衣在后面狂奔,夺自行车猛追,追了一段也不得不放弃。
徐天下了电车,故意兜转了一会儿,确认没有人再跟踪他才往长青药房去。他推开门,等着方嫂过来,像平时一样地喊了一声:“方太太。”
方嫂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徐先生?”
“店里有硫酸吗?”
“啥用?”
方长青也从后面过来,徐天微微向他颔首,“到长青药店来要硫酸,就是因为可以不讲为啥用。”
方长青同方嫂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麻烦给我50CC,再给我一副防腐注射器。”
方嫂转身进后库,前柜只余下方长青和徐天两个人,两个人俱都沉默着。方长青仔细观察着徐天,徐天仍旧是惯常的疲惫神态,方长青先开了口:“田丹好吗?”
徐天摇了摇头,言简意赅,“不好。”
“不是要结婚了?”
“今天早上刘唐把她带走了,噢对了,方先生和刘唐好像是故友。”
徐天说到这儿,抬头看了方长青一眼。方长青被徐天这一眼看得有些不自在,“……刘唐回来了?”
正说着话,方嫂拿出一个瓶子和一副特殊的注射器。
“多少钱?”
“算了。”
徐天也不客气,揣起两样东西,道了谢就要走,方长青在身后叫住他:“等等,刘唐怎么带得走田丹?”
“应该说是绑走的才对,我不在。”
徐天停住脚步背着身,说完了又要走。
“徐先生!”
徐天再度停住,头未回,方长青问他:“……要帮忙吗?”
徐天半侧过头,语气淡淡的,“我自己可以。”
旋即他走出药店,只剩下方氏夫妇面面相觑。
出了药店,到了大街上,徐天低着头行走着,他又看到那两个便衣。徐天低头拐过一个弯,便衣看见他了,奔过这个弯,徐天从反方向一条窄巷冒出来,走远。
田丹从昏迷中醒过来时,发觉手被反绑在一张椅子里,她挣了挣,没有结果。
田丹扬着声音喊:“有人吗?救命!有没有人!”
没人回应。田丹挪动椅子,努力用脚去钩一个挂衣架子,架子翻倒,重重砸到门上,外面传来脚步,田丹期待着。脚步由远及近,开门进来的是两个穿着制服的日本宪兵,田丹绝望了。
田丹四顾房间,看见墙面暖气上有一颗凸出来的铁螺栓。她一点一点将自己挪过去,企图将反绑自己的绳子依靠螺栓解开,终因视而不见,不得要领。
田丹再环顾房间,桌上有一面圆镜子,从镜子中能看到自己的脸,她侧后有一面落地穿衣镜。门打开,刘唐晃进来,脸色潮红,笑容轻佻,“想吃还是想喝?”
田丹竭力维持着正常的语气,“……我想照照镜子。”
刘唐去动桌上的镜子,“好好,照一照,早上出来没化妆也蛮好看。”
“看不见。”
“这样看见了?”
刘唐又挪了挪镜子,从田丹的角度,在那面镜子里已经看不见自己的脸,“看见了。”
“我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了,放我回家。”
“回哪个家?”
“我的家被日本人烧了,爸妈被日本人杀了,现在同福里是我的家。”
“不要脸。”
刘唐骤然变了颜色,田丹略微有些心惊,仍旧很不客气地说:“你才不要脸,和日本人在一起。”
“日本人有什么不好?汪主席三条原则日本人都接受了,仗可以不要打了,跟着汪主席歌照唱舞照跳。”
田丹盯着他,恨恨地说:“真没想到你还甘愿做汉奸。”
刘唐无所谓地扯了个笑,“什么时候变得关心政治了?汉不汉奸重要的是谁给我好日子。”
“日本人害死我爸爸妈妈,你听到了!”
田丹嘶喊着,手腕上已经被勒出了红痕,她泪光盈盈,落在刘唐眼里却更有兴趣。
“影佐先生是?我先生王擎汉和影佐先生现在合作,要不然我哪里回得了上海。”
田丹软了声音,哀哀地说:“……刘唐,看在过去的分上,让我回家,从早上出门到现在,我要不回去徐天会疯的。”
“徐天那么喜欢你?”
“我们订婚了。”
“我也和你订过婚。”
田丹眼泪簌簌而下,“求你……”
刘唐丝毫不为所动,绕到她身后从后面卸下她的戒指,“新戒指都戴上了,我看看。”
刘唐一把将戒指扔出后窗户,田丹几近崩溃,想要站起来,无奈手脚皆被缚住,“你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也喜欢你,这次回来想好要同你结婚的。”
“扔下我的时候呢?如果那天我死了呢!”
“死了就算了,问题是你活得好好的,好像还漂亮起来了。”
刘唐逼近田丹,俯下身子就要朝田丹脸上亲。田丹惊恐地躲避着他,又惊又怒,“你要做啥!”
刘唐的笑声在田丹听来格外可怖,“生米做熟饭,我看你怎么嫁。”
田丹直往后缩,却避无可避,“刘唐刘唐我……杀死你!”
刘唐停下动作,田丹依旧可以感觉到他嘴里的酒气,田丹嫌恶地将脸扭过去,刘唐捏住她的下巴生生扳回来,迫她直视自己,“哟!杀人这种话都会说了,放在你面前你也不会下手,不要动。”
田丹克制住欲呕的冲动,咬着下唇,“……那放开我,绳子松开。”
“绳子松开你好跑?实话同你讲,影佐先生叫我把你弄来的,这个绳子也是日本人绑的,松不得,这样绑牢亲热好像更加好。”
田丹冷静下来反而不动了,刘唐手凑过来解她的衣扣,田丹还是没动,刘唐便肆意起来,“这样才对,不要喊。”
田丹一口咬住了刘唐的手指,刘唐惨叫起来,另一只手不停拍打着田丹,田丹就是不松口,刘唐叫得无比惨烈。
门锁转动,门推开的同时,田丹松了嘴,两个日本宪兵看见的是衣衫零乱的田丹和面红耳赤的刘唐,宪兵用日语呵斥道:“她是梅机关要的人。”
刘唐忍住痛,换了副奴颜,“晓得……”
宪兵推出去关上门,刘唐看着一脸倔强的田丹,讪讪地说,“……不急,日子长,慢慢你就想通了,徐天已经是半个死人,到时候我看你再回哪里去。”
刘唐摔上门出去,田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半晌才松了一口气,她挪了挪椅子,可以从桌上的圆镜子和身侧的大穿衣镜折射看见反绑的绳结,她小心调整角度,利用暖气上的螺栓挑绳结,却很困难。
田丹努力了许久,额头上渗了一层细密的汗,她快脱力了,粗粝的麻绳将她的手腕磨破了皮,汗水流过手腕,火辣辣的疼,背后的绳结已有些许松动,门又被打开了,田丹一惊,日本宪兵端来吃的放在她面前,然后解了她的绳子,田丹吃了几口,“……出去,看着我吃不下。”
日本宪兵无动于衷,田丹又吃了几口,放下筷子瞪着日本宪兵。日本宪兵将田丹重新反绑,端走吃的,门复关上。
这回绳子绑得更紧,田丹彻底绝望了,她咬了咬牙,将椅子挪到原来的位置,重新开始。
徐天走进一条里弄,四处看了看,有一块圣约翰小学的牌子挂在石库门口。徐天进去,有一些小学生在玩耍,徐天问一位在扫地的妇人:“请问向老师在?”
妇人稍稍犹豫了一下,“这里没有姓向的老师。”
“从前有一位向老师在这里教书。”
“我刚刚来的。”
妇人非常警惕,徐天眉梢一动,“噢,谢谢你。”
徐天转身离开,拐过弯,将一扇半开的窗子顺手合上,然后他在拐角停下来,看窗玻璃的映射,那个妇人往左边一扇门进去。徐天等了一会儿,折回去,也进入左边那扇门。楼道里略略有些昏暗,徐天适应着光线,慢慢往里走。
一支铁杆夹着风从后扫来,徐天反拧住后面的人,是刚才那个妇人,徐天的声音依旧温和,“我叫徐天,向老师的朋友。”
老向从暗处转出来,“……徐先生。”
“为啥不早点找我?”
“到后面说。”
两人进到一间民房,老向有些警惕,“怎么找得到我?”
“信。”
老向仍是一脸疑惑,徐天叹了一声,“是不是不解释怎么找到你,就不能说话了?”
“我回来没有同任何人讲。”
“既然写信给我,为什么不见?我那里还有你们两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本红册子,上海市静安支部七个人入党的名字,还有田鲁宁先生没来得及运走的一批药。”
“……怎么找到我的?”
“你写信的纸是小学生作业本撕下来的,信纸滴了一滴墨水,所以笔是蘸水钢笔。没有用本地邮局的信封,用糨糊做了一只,粘糨糊的地方手指头划过去也有一点墨水迹,和滴到信纸上的一样。作业本纸、蘸水笔、墨水、糨糊这几样东西,除非太平安稳的环境,不会这么齐都在一张桌子上。中国除了租界都在打仗,你的身份尤其不太平,到哪里随手撕一张小学生作业纸?就算在外地,能寄信的地方,有邮局就有信封,不会故意自己糊一个。我们从认识起,你就在这里教书,所以我来碰碰运气。”
老向释然地笑了笑,“……只要你愿意,什么都办得到。”
徐天眼睛看着屋角敞着口的一个袋子,里面隐约是些炸药雷管,“但愿我能办到。”
“……这一年多好吗?”
徐天微微笑着,“很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我和田先生的女儿田丹快结婚了。”
老向惊住了,“你们怎么在一起了?”
徐天想起田丹,眼底都有了暖意,低头一笑,“是我追求她。”
“喜事啊!可惜我不方便去喝你们的喜酒。”
“没关系,喜酒本来想办,现在不办了。”
“我是想忙过这一段时间就找你,没想到你先来了。”
“那批药……”
“先不要着急说,听我说,我这次回来两个任务,第一还是为我们的部队筹集药品,这些天忙的就是这件事,算忙完了,过几天来人接应起运。第二件事与你有关,重组上海市静安支部。”
徐天有些讶异,“和我有关?”
老向声音沉沉,“去年两船货物安全出沪,我向上级汇报了情况,组织十分渴望你加入,所以重组支部你是要发展的第一个对象。”
徐天愣着,老向仍旧絮絮地说服他,“我知道你刻意回避这些,但半个中国都在战火之中,日寇就在我们眼前,必然是全民抗战……”
徐天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说向老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老向愣了愣,他没想到这样顺利就争取到了徐天,“这么说你愿意加入?”
“……愿意。”
没有退路了,从一年前起就没有了,徐天凭借一时热血出了手,便不得不为自己收拾局面。现下已经避无可避,姆妈和田丹的生命危在旦夕,自己的身后就是墙,要么悄无声息地死去,要么轰轰烈烈地拼一把,而加入共产党,会让自己有了助力,赢的可能就更大些……贾小七的死,在他心里悄然埋下了种子,现在这种子慢慢发芽破土,枝叶舒展……
两个便衣在街道外面转悠,其中一个往里弄扎进来,那名便衣转到圣约翰小学前,茫然地望着四周。两个小孩跑到便衣跟前闹腾,便衣不耐烦地拨开他们,刚才那名妇人忙将小孩领开,便衣走出里弄,两个便衣碰头,俱都一无所获,往来路无目的地奔开。
“那批药在哪里?”
“三角地菜场冷库。”
“法租界?怎么弄到你那里去了。”
徐天轻描淡写地略去其中坎坷周折,“辗转了好几次,三角地也不能放太久,我找你就是要尽快转出去。”
“什么时候运?”
“最好明后天。”
“明天太急了,后天晚上我安排车到三角地,可以吗?”
“那就后天晚上。”
“好,田先生我也没来得及联络,现在他是你丈人了,也难怪这么关心他的药品。”
徐天心中一痛,垂下眼睛,“田先生和太太去世了。”
“什么时候!”
徐天抿了抿嘴,“你走的第二天,死在我面前。记得走那两船货的时候,我说碰到了在日本的教习?”
老向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喃喃地说:“当然记得,幸亏听你的换了船,不然我被军舰一炮炸死在吴淞口江面上了。”
“影佐第二天就找到田先生,正好我也去找田先生。”
老向沉默了半天,徐天叹息了一声,“幸好我也去了,不然往后也碰不到田丹。”
“找个时候,见见田小姐。”
“……这两天不方便。”
“不着急,以后都是自己人了。”
“后天晚上十点,我在菜场后门等车,知道后门那条巷子?”
“知道,如果你临时有事,还到这里联络门口吴妈就可以。”
“那我走了。”
徐天起身欲走,老向站起来与徐天拥抱,“谢谢你为党做的事。”
徐天怔了怔,“……不是说自己人了?”
老向松开徐天,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自己人。”
“向老师,见到你我心里踏实多了。”
“大家都一样。”
“我个人有两件事,党能不能帮忙?”
“说。”
“过几天我姆妈和田丹要离开上海,会有点麻烦。”
“我安排人接应。”
“她们一走也可能要在西北太平一些的地方长住。”
“……碰到什么危险?”
“也没太大危险,影佐从那以后一直盯着我,我想把家人送走。”
“我安排她们一路平安到西北。”
徐天听到老向这么说,心中一松,“谢谢!另外,那只包里的炸药引信雷管我带一些。”
“你要炸药做啥?”
“备在手里,往下做事省得临时再找。”
“你自己拿。”
徐天蹲过去,小心翻看了一会儿,拿出两颗手雷,盘算了一会儿,“还有手雷?”
“就两个,其他都是炸药。”
徐天将手雷放回包里,往外拿出几支炸药,然后拉上包。他背着包出来,经过吴妈身边。
“刚刚有狗。”
“多久?”
“我出去看过,走了。”
徐天向她致谢离开,出了里弄,转进一家旧货店。他挑了一些旧八音盒、磁铁、小电路板、旧钟表之类的玩意,统统装进背包,回到同福里外的街上,经常往来同福里的那副馄饨担子经过,徐天叫住馄饨小贩,掏出钱放到小贩手里,又指了指同福里。
徐天两手空空回到同福里,那两个便衣果然在弄口。徐天经过他们,馄饨小贩随后进入巷子。
两个便衣如释重负的样子,转到弄外点香烟。徐天到陆宝荣铺前,叩了叩门,“宝荣叔,我请客你和马师傅一个人一碗馄饨。谢谢今天一大早把你们叫起来帮忙。”
“哎,是不是真的小偷强盗,我看见后来又和田小姐一前一后走出去了……”
徐天未作理会,进入自己家门,小贩担子随后停在裁缝铺子和徐家之间,陆宝荣走过去盛馄饨,徐家的门打开,正好遮住馄饨担子一头,徐天伸手从担筐里取走背包,又朝老马家喊了一句:“马师傅吃馄饨。”
老马应声伸出头,徐天关上家门,那两个便衣转回弄堂口往里张望,看到的是馄饨贩子在卖馄饨。
徐天把背包放回自己房间,在堂屋里唤姆妈,房子里没有人应答,徐天转到天井去,看见徐妈妈呆呆坐在小板凳上。
“炉子灭了。”
徐妈妈眼神发直,喃喃地说。看着姆妈的神情,徐天的心愈发抽痛了,他慢慢地走过去蹲下身子,温声说:“重新点,我来。”
“铁林怎么说?”
“啊?……说没事。”
“田丹回来了?”
徐妈妈声音微颤,徐天埋着头不敢看,“没有,火柴给我。”
徐妈妈摊开手掌,徐天取走火柴,“姆妈到屋里坐,点炉子烟头大。”
徐妈妈也不作声,徐天点燃火,将小劈木扔进去,然后朝炉底使劲扇风,火苗没起来,烟反而越来越大,徐天还是使劲在扇……
“不要扇,柴头湿了。”
徐天放弃了,扭头看过去,母亲脸上挂了两行泪。
“姆妈,我叫你到屋里……”
徐天伸手拭去姆妈的眼泪,徐妈妈拉住徐天给自己擦泪的手,“天儿,好不好同姆妈讲实话?”
“啥实话?”
“你是我儿子,这样明明晓得还要帮你装牢,心里闷都要闷死了,多大的事情说出来,吓不到姆妈的。”
“没事……”
徐妈妈缓了缓,用手背迅速抹去眼泪,“总要说的,早点说姆妈早点好帮忙,帮不上忙帮你收拾东西也好。啥事情来都不怕,就怕这样啥也不说出门了,根本不晓得还回不回来。”
“……还是不说了。”
徐天被姆妈识破了心事,慌忙站起身,无意间踢到了炉子边垛得整整齐齐的劈木,劈木散落一地,骨碌骨碌地滚开。
徐妈妈拉住他的手,眼圈虽然还泛红,说起话来却是不容置疑,“手指头纱布拆开,我看看。破皮也早好了,前几天老玻璃说来家里那个日本人用裁缝剪刀差点剪掉他的手指头……姆妈心里咯噔了一下,看看。”
炉子还冒着余烟,徐天缓缓坐下来,慢慢拆开纱布,“姆妈,不要怕,已经收口不疼了。”
徐妈妈看到了儿子的断指,心脏骤然抽痛起来,伤口依旧狰狞可怖,她赶紧掩住嘴,生生吞下了到嘴边的一声尖叫,良久,徐妈妈眼泪奔涌而下,“……家里有新纱布?”
徐天揽住姆妈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慰着,“田丹带回来的,已经不疼了。”
“快到屋里重新包起来。”
徐妈妈迭声道。
徐天用拆下来的纱布暂时遮住伤口,欲言又止,“姆妈……”
“你就说事情有多大?”
“……我们要离开上海。”
“我们?”
“我们三个人。”
“啥辰光?”
“三天后。”
“……房子怎么办?”
“托小翠租出去,回来房租一分不少。”
“啥辰光回来?”
“日本人滚出中国那天。”
“手指头是日本人切的?”
“……我自己,当影佐面切的。”
“为啥?”
“我以为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来,好埋头过太平日子。”
徐妈妈再次泣不成声,徐天拥着徐妈妈,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后背安慰她,在徐妈妈看不见的地方,徐天的眼圈也红了,他望着天空,想起了一年多以前那个湿漉漉的阴天,看起来,又要下雨了……
第三十五章
柳如丝在台上唱着一首哀婉的歌,目光不复当初明丽飞扬,带了些许凄婉哀楚,金爷站在二楼办公室的大玻璃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柳如丝,嘴角笑意鬼祟。
小白相站在他身后五步之外回话:“金爷,白老板说你如果有空,明天中午好到沪西找他。”
金爷离开大玻璃,转到大班椅前坐下,“我跑去找他?”
“我说了金爷在这边有事。”
金爷眉梢微动,“他怎么说?”
“白老板也说有应酬,上回他跑来,金爷跑一趟也没啥。”
“……是没啥,谁叫他有货。”
“白老板还说,金爷要带好钞票,不然去也就是喝喝酒白去。”
一直在边上的金刚闷声插话,“我给他带一把刀去。”
“一车烟土,二百包,算算要多少?”
“两个仙乐斯抵出去也不够。”
金刚苦着脸说:“哥,有那么多钱还买他的货做啥,一辈子够花了。”
“你永远不晓得啥叫发财。”
“我们已经发财了。”
金爷点上一支雪茄,却不急着吸,任由雪茄白白燃着,他看着那缕白烟,定定地说:“发财先要有靠山,原来我以为老料是靠山,现在日本人是我们靠山晓得!沪西牌照在这里,今天晚上正好到那边看看,这个钱凑也要凑出来,一年翻个五六倍也不止。”
金刚惊得掉了下巴,“五六倍?”
金爷睨他一眼,“稳赚不赔!”
“那也要把钱凑出来再说,是,小白相?”
金刚同小白相道。小白相缩了缩脖子,讪笑着推辞,“金哥这种事我不好插话。”
“为啥?”
“你和爷是兄弟,我是做事的,里外要分清。”
金爷沉声唤:“小白相。”
“金爷。”
“沪西烟馆开起来,归你管,金刚在租界这边管赌档。”
“我正好懒得跑。”
金刚嘿嘿地搓了搓手。
小白相欣喜若狂,连连道:“只要金爷相信,我一定把事做好!”
金爷摆了摆手,听见楼下一曲终了,起身往化妆间去。柳如丝正在卸妆,看见金爷进来,手一滞,复又忙自己的,金爷笑着站在她背后,看着镜子里的柳如丝,“……想想还是钱要紧。”
柳如丝不作声,透过镜子看着身后的金爷,金爷笑得阴森,“料定你不舍得,现在知道配不上铁林了吧?”
柳如丝收拾好东西,起身就走,金爷也不拦她,懒散地说:“明天叫金刚来接你。”
柳如丝蓦然回头,柳眉一挑,“干吗?”
“到沪西陪一个朋友喝酒谈买卖。”
“我不想去。”
“大家是股东,不好这么不讲道理的,算求你好不好?很重要的朋友,我帮过你,你也帮我一次,怎么说你也是上海有名头的歌星,帮忙撑撑场面。”
柳如丝没想到他这样好声好气地同自己商量,也软了语气,“……几点?”
金爷复又邪笑着,“铁林约你几点?”
柳如丝眼睛一瞪,“几点!”
金爷笑着,“十一点钟。”
柳如丝瞟他一眼,径自出门。
徐妈妈已经睡下,徐天回屋锁好房门,从床下拉出背包,他先小心地把炸药拿出来放入纸盒推回去,然后将那一堆旧货倒在床上。徐天打开那只田鲁宁的金怀表,仔细卸取机芯,金表只剩一个壳和壳上的发条钮以及金链子。他在表壳吻合面上了一层胶,让两瓣表壳晾着,然后取出那枚表店买回来的,在密封玻璃器皿装着的发条,再拿出从药店弄来的一小瓶硫酸以及防腐注射器。
徐天将小瓶子里的硫酸倒进注射器,又打开那只扁圆形玻璃器皿的封口,取出发条,将注射器里的硫酸注入小小的玻璃器皿。他拿过金怀表壳,在里面垫了一层绒布,将满是硫酸的扁圆玻璃器皿小心放到表壳里,大小正好,再小心将玻璃器皿的封口对准发条钮的内端,顶住。然后他粘合上金表,从外面上看,这是一只正常的怀表,徐天十分小心地试了试发条钮的紧度……
徐天拖出纸盒,这回他将八音盒、炸药、雷管放到了桌子上……
田丹终于利用镜子解开了绳子,她活动着手腕,到门边去听外面的动静。田丹观察了一下,房间有门有窗,但是窗户比较高,她尝试踩椅子上去,够不着。田丹想了想,只能把椅子搁在桌子上,她小心翼翼地搬动着,试图不发出太大的声响,终于吃力笨拙地将自己挂到窗框上面,她挣扎着往外挪动,竭力翻出后窗,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田丹赶紧缩着头趴了一会儿,认为并没惊动什么,开始猫腰沿着房顶往外走,走了一半,她想起了下午被王擎汉扔出去的戒指,又返回去低头寻找。
在楼外警戒的日本宪兵看到了房顶的人,奇怪地看了半晌,一个宪兵认出了她就是今天早上被带回来的那个女人,他拿起电话打给影佐办公室。另一个宪兵将探照灯射过去,田丹俯下身子躲闪,缩在一处暗影里,过了好半天都没动静,她认为没事了,看到了灯光范围里一处亮光,是她的订婚戒指。
田丹待灯光过去,回去欣喜地捡起,套入手指,然后她开始心惊胆战地穿房过脊。岗哨上那两个宪兵索性探照灯也不打了,心惊胆战看田丹的动作。
田丹小心翼翼找好落脚处,最后一步却怎么也找不到地方踩,下面黑乎乎的。一束探照灯光过来,田丹总算是看清下面的情况,她跳了下来,探照灯跟着她到院子中间,她周围一圈日本宪兵。田丹顿时乱了阵脚,影佐从宪兵后面走出来,盯着田丹,似笑非笑,“你要去哪?”
田丹心里一凉,大着胆子回视他,“……回家。”
“不用回家了。”
田丹脏兮兮的样子,一脸果决,“我要回家。”
影佐问他身侧的刘唐怎么办,刘唐盯着田丹又戴回手指的订婚戒指恨极了,“带回房间里!”
宪兵将田丹带走,影佐挥挥手驱散院子里的人,然后看着刘唐,“这么漂亮一个女人交给你,竟然让她跑?”
刘唐又气又怒,浑身发抖,“影佐先生,不是……”
影佐看了他一会儿,不屑地说:“你为什么发抖?”
“没有。”
“是怕我责怪没有看好她,还是怕刚才她会死在这里?”
“……都有。”
“你真喜欢这个女人?”
“她本来就是我的。”
影佐咂了咂嘴,遗憾地说:“可现在跟了徐天。”
刘唐对徐天已经是恨之入骨,眼中狠戾顿现,“徐天离死不远了。”
影佐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喜欢你这么说,他比你强,他有多强知道吗?”
刘唐没想到影佐会如此评价徐天,惊愕地抬头,“……我不晓得。”
“可惜,他如果能像你一样早早站在大日本帝国这边,这些事都不会发生,田丹也不会在这个地方。”
“我和影佐先生是一个立场的。”
“你的意思是,现在田丹也不应该在这里?”
“本来想把她弄到我住的地方……”
影佐看着刘唐,又生出了一个主意,“……不如你和她结婚。”
刘唐愣着,显然这是他没想过的,影佐率先迈开步子往楼里走,“我们去看看她是不是你的人。”
田丹又被送回了先前的房间,她坐在椅子里头发散乱狼狈不堪,一张脸黑黑白白,偏偏神情凛然,屋里有两个日本宪兵看着。影佐和刘唐开门进来,影佐盯着田丹看了一会儿,用指腹推了推眼镜,“……本来是要来看你的,今天比较忙。”
田丹不理他,盯着刘唐,“刘唐。”
刘唐不作声,影佐兴趣盎然地也看向刘唐,“田小姐叫你。”
田丹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如果你还有良知,就杀了他。”
“为什么?噢,你父母。如果这个男人杀我,你就会嫁给他,会吗?”
影佐说着话拿过宪兵腰里的枪,上膛递给刘唐,刘唐两股战战地直往后缩。
影佐喝道:“拿住,你真差,不是要她吗?她叫你杀我!”
枪到刘唐手里连握都不敢握,掉在地板上,他又捡起来去还给宪兵。
影佐鄙夷地看了刘唐一眼令他出去,刘唐和宪兵都离开房间。
田丹看着刘唐的背影,冷笑一声,影佐笑得诡异,“……看到了田小姐?刘唐不敢,我要说的是,徐天亲眼看见你的父母死,他也不敢杀我,何必非要和他在一起?徐天是共产党,知道吗?”
“……我不知道。”
“跟他在一起没有未来,连下个月的日子都看不见。”
“你总抓住他不放,他到底做什么了!”
“你真不知道?”
“我要知道什么!”
田丹嘶声看着他。
影佐背着手在屋里踱着,“也难怪,你不过是女人,他做什么我告诉你:杀了我的前任武藤一郎,杀了我的朋友法租界总华捕料啸林,杀了我的部下长谷,之前还送给过我一颗子弹。”
田丹心中大震,她终于知道了徐天为什么一直担惊受怕,原来都是为了自己……她突然对自己痛恨起来,如果不是她刚愎自用,如果不是一心想要报仇,徐天根本不会被拉到这浑水中来,现在徐天为了替自己收拾残局,生命岌岌可危……田丹现在追悔莫及,一颗心如坠谷底,手脚渐渐冰凉,浑身隐隐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相信?”
田丹喃喃自语,眼泪顺着腮边滑落,“……不是他做的,不是……”
影佐盯着田丹,饶有兴致地问:“那还会是谁?我让他找去了,三天,今天是第一天。”
“他找不到你要的人。”
田丹绝望了,她用手捂着脸,哀哀地流着泪。
“那就是他,他把自己送过来。”
“他不会来……”
“你是他的性命,刀山火海他也来。”
田丹彻底崩溃,她不顾一切地想往外冲,被影佐轻而易举擒住双手摁回椅子上,“……登个报怎么样?”
田丹心绪纷杂,懵懵懂懂看着影佐,“明天见报,田丹小姐和刘唐先生结婚公告。”
田丹茫然地看着影佐,影佐笑如鬼魅,“没别的意思,刘唐是朋友,我有必要照顾他的情绪,同时我也想让徐天再难受一些。”
田丹从脚趾一直慢慢凉到了头顶,她反而平静下来,深深地闭了闭眼睛,徐天深邃目光定格心底,恐惧和惊慌渐渐被驱散,田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想着如何能将自己困在这里的消息送出去。
影佐和刘唐一起回到影佐的办公室,王擎汉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影佐主张明日将刘唐田丹结婚的消息登报,并让王擎汉出面订婚宴。
王擎汉对这件事显然不太有兴趣,却又不敢公然违逆影佐的意思,影佐的目的他一时也是无法想清楚,只好糊里糊涂地应下,影佐又让刘唐去找方长青套套话,试图了解徐天身上的一些蛛丝马迹。
一切都布置停当,山本将车胎痕迹照片放到桌上,上面是欢哥的照片,他和几个搬运工靠着车吃饭的照片,“这辆车的车胎迹与贝当路小仓库门口的吻合度百分之九十。”
“车主?”
“三个搬运工合伙买车,接送货搬运零活。”
“固定货主?”
“四五家,三角地菜场是其中一家。”
影佐冷笑着,与徐天的较量让他隐隐有些兴奋。山本询问是否抓捕徐天搜索菜场,影佐的眼神在镜片之后闪烁着,“徐天等于已经抓捕,我要看他能给我带来什么,包括藏在菜场里的药谁来拿,运到什么地方,谁接手。”
山本领命悄然合门出去,影佐将灯关上,一个人坐在黑暗之中,窗外月光明亮,直直地落在影佐身上。他的身上渐渐散发出死亡的气息,犹如一个手持镰刀的死神,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身处杀局之中……
距离约定之日愈来愈近,铁林似乎都能闻见空气中的血腥之气,他一大早就骑车往同福里去,经过里弄口那两个便衣,他停住车上下肆意打量。
两个便衣走开,铁林才继续往里,他咣咣咣地敲门,徐妈妈隔着门问:“谁?”
“我,铁林。”
徐妈妈这才抽了门闩打开司必灵锁,满脸疲惫,铁林进了屋子到处看,“天哥呢?”
徐妈妈指了指徐天的房间,哑声道:“在房里。”
“……家里这么乱!”
“找东西……”
铁林见到的徐妈妈从来都是打扮得一丝不苟,表情从容淡定,从未有过现下的空茫仓皇。铁林低声安慰着:“徐姆妈,我嫂子过几天就回来了,小事情不要急。”
徐妈妈叹口气,“过几天回来?去房里吧……我都晓得了。”
铁林垂下眼睛,敲了敲徐天的门,徐天将正在组装的东西收起来开门。铁林进了房间也不关门,只一双眼睛盯着徐天,“到捕房叫我说瞎话,我问你为啥,你说回头讲,我不来你准备啥辰光同我讲?”
徐天关上门,“……没想好怎么跟你讲。”
“弄堂有两个日本便衣。”
“晓得。”
“菜场上班不去了?”
“不去了。”
徐天疲态尽显,靠在椅子上,淡淡地蹙着眉头,眼下泛着青。
“田丹到底怎么回事?天哥,我没见你这么愁的时候。”
“……刘唐把田丹弄走了。”
“晓得,弄走以后呢?”
“影佐要我用三天时间把杀武藤一郎、料啸林和长谷的人找到,他再把田丹放回来。”
“……谁是武藤一郎?”
“一个日本人。”
“你答应影佐了?”
“只有答应。”
铁林急急地道:“三天时间到哪里找?做这种事的人不是共产党就是国民党……”
徐天缓缓摇头,将脸埋进手掌里,佝着背,“到第三天我自己过去,影佐认定我就是那个人。”
“你是啊?”
铁林彻底听混乱了,徐天的声音发闷,“就算是了,这样田丹能回来。”
铁林直着嗓子嚷嚷:“你疯掉了你!”
“影佐逼的,没办法,但田丹回来以后要你帮忙……”
“还帮啥?把自己交出去,嫂子回来有什么用!日本人欺负到家了,这里是租界!一年前我就不应该把影佐和长谷放掉,就地正法没今天这些事。”
“巡捕抓人,当局判罪,你的原则。”
“……我让大头他们找嫂子去了,找到我带人接回来。”
“田丹肯定在虹口宪兵司令部,不要去。”
“怕他们?租界的人凭啥抓!”
“铁林……”
徐天抬起头来,淡淡开口,“千万不要坏事,你再出事,我就乱了。”
“不会坏事,我出事也不要你管。”
“我不管你谁管你。”
“这话现在要我对你说!”
“我能管好自己,只是没百分之百把握,倒是你以后千万要多一根筋。”
“怎么说到我了?”
“三天后我是肯定要到日本人手里去的,出不出得来不晓得,我把之前同你讲过的话索性讲明,你一定要相信。金爷不是朋友,放长谷到大三元那天晚上,他是要杀你的。”
铁林闻言笑了,看着徐天严肃的样子又觉得不该笑,他低着头看着鞋尖,“……我不信。”
“我打电话求了影佐,金爷才收手,铁林,我为什么要骗你?”
徐天正色看着铁林,铁林对上他的眼神,笑脸渐渐冷下来,换上了震惊的样子。
“金爷不够十恶不赦,但是没有原则、两面三刀。出卖朋友他也不情愿,但钱数足够危及自身,稍微想一想就做了。”
铁林喃喃自语,一张面孔失落怅惘,“我不信……”
“你的原则是义气正直,这是我喜欢你的原因。金爷的原则只有利益,这样的人可以利用,但你和他在一起,你一定是被利用的那个。”
桌上的旧八音盒响起来,徐天过去拨停,“我要出去一趟。”
“……让我做点啥。”
“把弄堂口那两个便衣弄开。”
“还有呢?做啥都行,我不想三天以后看不到你。”
“还有要你做的,晚一点告诉你。”
铁林二话不说扭头出去,骑车路过同福里,那两个便衣还在那里晃悠。铁林没理他们,骑出去到街面上,吹响警笛,应声跑过来三个安南巡警,铁林神色傲然,“把那边两个日本赤佬抓回去。”
巡警犹豫着,铁林见状大声斥道:“在马路上瞎逛吓人,关一天!”
巡警们向便衣跑去围住,将两个便衣带走。
徐天从房间里出来,穿戴整齐,“姆妈,我出去一趟。”
徐妈妈从杂乱的物件里挣扎起身,“同铁林吵起来了?”
徐天赶紧扶她一把,“没有,你找啥?”
徐妈妈六神无主地看着徐天,“我想想要带啥,日本人啥辰光走?”
一时间徐天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敷衍地应着:“啊?噢,可能不会太快。”
徐妈妈小声地自言自语:“那一两年是回不来了……房子出租已经托给小翠了?”
“还没有说,我都会弄好的。”
徐妈妈叹息一声,“连门我都不敢出,隔壁邻居问起来都不晓得怎么讲。”
徐天再出门时,留心了一下巷子口,两个日本便衣已经不见,大头骑车急急过来,“徐先生!铁公子没在你家?”
“走了。”
“嫂子打听出来了。”
“……在哪里?”
“虹口宪兵司令部,我回捕房报告。”
“不要同他讲了。”
铁林性子急躁,若是知道田丹下落难免不会冲动行事,可是大头已经把自行车急匆匆蹬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徐天的嘱咐。
两辆小车停在亨得利钟表店门口,先下来几个便衣,王擎汉后下来,先是左右看了看,才进入钟表店。
远处街口停着辆黄包车,方长青在车上,王擎汉从钟表店出来,一行人离开。方长青催黄包车小跑跟上去,他突然看到从街面另一头拐过来的徐天。车在跑,方长青扭头拼命看,他看见徐天进了钟表店。
两辆车到达一座建筑前,王擎汉下车,刘唐从建筑里迎出来,王擎汉与他说话,刘唐直点头,王擎汉进入建筑。刘唐欲上小车,忽然看见了方长青。刘唐歪着头看了片刻,“方长青!长青兄!”
方长青本欲低头而过,只有佯装刚刚听到,不明所以的样子,刘唐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走上来,“我是刘唐。”
“……刘唐?”
方长青假装茫然着,刘唐一顿足,大声道,“刘唐啊!假装不认识。”
方长青恍然,假装热络,“噢,你回来了!”
“刚回来不久,本来这几天就要去找你。”
“有事?”
“田丹,我走后田丹到你店里做事了吧?”
“是。”
刘唐将手里的报纸递给方长青,“看看。”
方长青在报纸上看到了刘唐和田丹的结婚声明,刘唐颇高兴地念给方长青听,“……刘唐先生与田丹女士在沪声明结合,携手共奠事业之基,共享人生之味。敬告亲友,并谢挂念,宴席仪式另柬。”
方长青搞不清状况了,昨日徐天还来过自己店里,今天怎么田丹就要跟刘唐结婚了……刘唐把报纸塞到方长青手里,“报纸给你了,当作请柬,晚上来找你叙叙旧。”
方长青随声应和:“好好,知道在哪里吗?”
“维尔蒙路,开六七年了我不晓得?”
刘唐向方长青摆摆手钻入小车离开,方长青怔愣在原地,低头再看报纸,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徐天低头看柜台里的表,柜台尽头,他看见王擎汉刚刚送进来的怀表。店员将怀表放到一个店里的专用盒子内,盒上贴了一个标签,老板絮絮叨叨地埋怨着:“有身份脾气大,飞天本事三四天换只发条也换不好,拆拆都要大半天,装装一两天,调校三天,好表会用不晓得名堂……”
徐天顺手将柜上一只专用盒子和标签抓过来,老板抬眼看他,“……先生买手表?”
“看看。”
老板仔细端详他,突然记起了他,“先生来过。”
“是来过,不舍得花钞票。”
徐天说着走出去。
山本和一个便衣躲过人群摸到冷库附近,待工人过去,开始查看堆在外面的货物,都不是药品。
冷库的门打开,冯大姐看着货单出来,山本伏在箱子后面让过冯大姐,进入冷库。
山本在冷库里找到了那批货,他撕开其中一个箱子封口证实了里面的药品,正是那批盘尼西林,他又原样将箱子封回去。离开冷库时,他被柳条箱挂掉了一粒衣服扣子。
铁林从同福里出来,骑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他很郁闷,沿着街道兜兜转转,不知怎么的一抬头就到了柳如丝住的那条街,他索性闷着头往前骑,见到金爷的车停在门口,他猛地捏住车闸。
金刚打开车门下来同他打招呼,铁林沉着脸不吭声,柳如丝打扮得珠光宝气开门出来,看见铁林也愣了愣。
“到哪里去?”
金刚看看柳如丝又看看铁林,“沪西。”
铁林的眼神落在柳如丝身上,眼中悲伤愤怒兼而有之,“做啥?”
“八仙楼吃饭喝酒谈生意。”
“我没问你。”
柳如丝也定定地看着铁林,她看懂了铁林的心绪,即将解脱的欣喜此时只化作怅惘无助,“……金刚都说了。”
“这打扮和前几天完全两个人。”
柳如丝竭力不让自己去听铁林语中的讥讽意思,看向别处的目光尽是脆弱,“要出门见人……”
铁林想同她笑一笑,试图牵一牵嘴角却是不能,“见谁啊?”
金刚在一边催促着两个人,“金哥在八仙楼等,铁公子你要没啥说的,我早点送柳小姐过去。”
“我没啥说的,柳小姐有说的吗?”
“你来找她,反倒要她说。”
金刚嘟嘟囔囔的。
“你给我闭嘴!”
柳如丝眼中迷茫化作缱绻,她试图挽回些什么,柔声道:“……等等我,完事就回来。”
“在哪里等,家门口,你当我啥人?”
铁林掉转车头,晃悠悠骑走。柳如丝柔肠百转地站在车边,看着铁林远去的背影,涂着蔻丹的手指扎在手心,落下浅月似的痕迹。她本想着过了今日就抛下一切随铁林离开,刀山火海抑或是天涯海角,只要同他一起,怎样都是甘之如饴。她知道铁林是误会了,可为什么脸上突然冰冰凉凉的……
柳如丝抬头抹去眼泪,将眼底情绪小心藏好,扬着下巴,依旧是那个傲气冷艳的柳如丝,她钻进金刚替她打开的车门,车子朝八仙楼驶去。
八仙楼的包间里有穿军装的日军佐级军官,有日本商人,还有一个看着面目凶狠的绿林人物。这些人对白老板都很客气,金爷坐在桌边,屏声静气像个小瘪三。
白老板一反常态地客气着,“吃东西金老板。”
金爷点头哈腰,朝白老板躬着身子,“一点也不饿。”
“不要客气。”
金爷眼睛扫过桌上诸人,“白老板真有路子,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金老板也是有头有脸的。”
金爷连连谦虚着,“不敢,开个夜总会做点小生意。”
那个日军军官叫着要大家喝酒,金爷抢先便喝得一干二净,朝各位亮着杯子底,“……开心开心!”
“不是柳小姐要来吗?”
白老板貌似无意地问道,金爷脸上堆笑,“马上到。”
“女人一到就更开心了。”
金爷看着手表暗暗焦急,以为柳如丝又临时撂挑子让他难堪,白老板看起来心情很好,张罗着,“赶快谈谈我们的生意,不要耽误工夫。”
“都准备好了,这是沪西的烟馆牌照,弄得好还有第二张第三张。”
金爷将从影佐那儿拿到的牌照递给白老板,白老板细细地看着,验证无误方说:“金老板这么有办法!”
“各人有各人的路子,不敢在白老板前面拔头寸。”
“还是五百?”
“头一次少一点,一车两百包。”
“钱带来了?”
金爷拍拍门,小白相走进来放下一只箱子出去,“我全部家底都在了。”
白老板眼睛微眯,敛着笑意,似有震怒之势,“……不要开玩笑,二百包这点钱?”
金爷取出一份文件递给白老板,白老板沉着脸不理会,金爷赶紧解释:“仙乐斯夜总会百分百股份押给你,货销出去啥辰光给足钞票,白老板啥辰光再把仙乐斯还给我。”
白老板冷笑着看着金爷,“我要夜总会干啥!”
“我手里要再有家当不拿出来,出门让人一枪打死!二百包对白老板说是小生意,对我是大生意,白老板给兄弟一个面子,兄弟开个头,以后都好说了。”
白老板挪开身子,摆了摆手,“喝酒喝酒,不谈了,夜总会值多少钱,给你二百包跑了怎么办?”
金爷两下为难,低声求着:“兄弟好容易在上海滩混出点样子,死也要死在这里的。”
金刚领着柳如丝顺楼道往里走,沿途有穿着和服的女人从房里出来,房里叫声连天乱七八糟。柳如丝的感觉愈发不好,她停下身子蹙着眉尖,“我不想去了。”
“啥叫不想,到都到了。”
小白相走出来,将柳如丝引到包间门口,殷勤地替柳如丝拉开门,柳如丝进来看到桌上众人便愣住了。
白老板率先开口:“……柳小姐?”
金爷见状赶紧招呼:“过来过来,坐到白老板旁边。”
柳如丝僵着,金爷眼睛里闪过凶光,柳如丝硬着头皮过去坐下。白老板眼神肆无忌惮地在她周身扫着,“早就听到仙乐斯的柳小姐歌唱得好人漂亮,今天见到了!”
“敬白老板一杯酒。”
金爷看着柳如丝一脸怔愣,十分焦急。
白老板摆了摆手,示意她先敬其余三人,“敬山形大佐,豹哥,胡先生。”
柳如丝连续给自己倒满三杯,一一敬过去,“敬三位!”
白老板故意沉声问:“还有我呢!”
柳如丝又倒了一大杯,白老板开心了,“爽快,哪儿人?”
“东北。”
白老板朗声笑着,“叫白哥,白哥也东北的。”
柳如丝捏住杯颈同白老板面前酒杯一碰,杯盏声音清脆好听,“白哥!”
旋即抬手喝尽杯中之酒,白老板抬着眉毛看她,笑得慨然,替自己斟酒,“这次你一杯,白哥三杯!”
金爷在边上松了口气。
铁林从柳如丝那儿离开,无处可去,只能回到巡捕房,大头正焦急得六神无主,赶紧跑过来,“铁公子,查到田丹小姐在哪里了。”
铁林心里窝着火,“哪?”
“黄包车一直拉到虹口宪兵司令部门口。”
铁林心头之火愈发盛了,“刘唐带她进去的?”
“是。”
“跟我一起去虹口。”
大头满面忧思,“铁公子,那里是日本人的地盘。”
铁林回头吼道:“哪里是日本人的地盘?都是中国人的地盘!我嫂子住在租界我管的地盘,弄回来!”
大头苦着一张脸看他,“铁公子……”
铁林眼睛一瞪,“不想去?”
大头无奈,扣上帽子,大声呼唤麻杆,三人骑车往虹口方向狂奔。
徐天回到同福里,在街角看到等候的方长青。徐天已经无暇同他寒暄,开门见山:“我知道你看见我去亨得利钟表店,你做你的事情,我做我的。”
“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谢谢,我麻烦已经够多了。”
方长青展开手里的报纸,徐天看到刘唐和田丹的结婚公告,蒙了。
“……你知道?”
徐天定了定神,缄默许久,“不知道,但我知道现在田丹心里比我还要难受。”
“刘唐今天晚上可能会找我,我侧面问问他内情。”
“你侧面问他如何接近王擎汉吧,那是你的事,田丹是我的事。”
徐天说罢返身往来的方向疾行。
白老板已经喝多了酒,面色潮红,手在柳如丝身上乱放,柳如丝也没躲,僵硬地挺着脊背,眼神空茫。
金爷小心地试探着,“白哥,我们的生意……”
“我和柳妹妹想说点体己话行不行?”
白老板的眼睛里俱是柳如丝,金爷弱声道:“那是你们两个人自己的事。”
白老板眼中兴奋之色毫不掩饰,“行不行啊妹妹?不在这里说,咱们换间房。”
柳如丝银牙紧咬,笑容惨然,“……行。”
“豹哥,仙乐斯夜总会咱们俩每人百之五十股份!”
豹哥正同日本军官窃窃私语,闻言也不回头,随口答道:“随便。”
“我的百分之五十送给我妹妹。”
金爷瞟了柳如丝一眼,他许诺的百分之五十股份果然是假的,柳如丝盯着金爷,眼中隐隐有怒火,金爷在她的眼神下藏无可藏,只能看向别处。白老板将那份文件拿过来扔给豹哥,“金老板,两百包叫你下面人明天晚上到白渡桥拉货。”
“……白哥,仙乐斯只是押给你,货销起来钞票就付上了,最多按时间算利息。”
白老板正在兴头上,哪里管得了这些细枝末节,“怎么办都成,别拉到货说没有了,那十个仙乐斯也没用,你不是说死也要死在上海吗?”
金爷脸色不太好看,小声说:“怎么会,都是为发财。”
白老板理也不理他,定定地看着柳如丝,“妹妹,我们找个地方说体己话。”
柳如丝已经心如死灰,霍然站起出去,白老板笑着跟金爷说笑:“你看,她比我还心急。”
柳如丝站在隔壁的包间里,脑海中的思绪纷至沓来,却都是有关于铁林的。铁林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样子,铁林看着自己唱歌的样子,铁林挡在自己身前的样子,铁林刚才惊怒失望的样子……看来自己还是太过天真,金爷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自己,柳如丝眼睁睁地看着白老板晃悠悠进来,她壮着胆子开口:“白老板……”
“怎么叫白老板,多见外。”
柳如丝声音微颤,笑容凄楚,“白哥,我知道走也没用,我就是一个唱歌的。”
“你是我妹妹。”
柳如丝把心一横,索性不留后路,“让我回去好不好,我有喜欢的男人。”
“说什么呢!”
“我有男人,我特别喜欢他,本来我就觉得配不上……要真的一点都配不上了,活着就没啥意思了。”
柳如丝字字真挚,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白老板抚掌笑了,“谁啊!不会是金老板吧?”
“不是老板,他就是一个小巡捕。”
“傻啊妹妹,哥说话算数,真把仙乐斯百分之五十股份给你,比唱歌强多了。”
柳如丝身体一抖,泪如雨下,“我不唱了……”
“……哭了?”
柳如丝泪如泉涌,眼神涣散,“我他妈傻透了,这世上本来就没啥是我的,上辈子积德好容易捞着个小巡捕,还想要那些虚的……”
“啥是虚的?”
“除了我的男人啥都是虚的。”
白老板完全意兴阑珊了,“姓金的把仙乐斯全部押给我了,我不在乎这点家当。”
“知道。”
“明天晚上拉走二百包叫人抢了才好呢!我弄死他,仙乐斯你当家。”
柳如丝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白老板讶异地看着她,“在自己的夜总会唱歌多好。”
柳如丝下巴微抬,虽然泪珠还挂在脸上,仍旧是平时的坚定果决,字字掷地有声:“我不唱了。”
白老板笑起来,“……还真有骨气,连磕碰都不打,我要不让你走呢?”
柳如丝没说话,她又慌了,白老板拍拍柳如丝的脸,“走吧妹,别让我再看见。九一八,大家都是亡国奴。”
白老板离开,屋里剩下柳如丝一人,半晌,她才迈开步子。
铁林不紧不慢蹬着车,大头麻杆虚得很,“铁公子这片不是我们的地方,再往前就是宪兵司令部了。”
一辆小车掠过他们三人,铁林看见车里坐着影佐,影佐也看见了铁林,铁林加快车速跟上去。
大头暗道不好,“要出大事,麻杆回去告诉总捕房。”
影佐的车在门口停下来,他看着后视镜里铁林骑上来,铁林将车停在车边,用手指敲车玻璃窗,影佐降下车窗,铁林的语气很不耐烦,“我嫂子田丹在里面?”
“在。”
“我来带她走。”
影佐阴鸷目光在他周身绕了一圈,向卫兵摆摆手,铁林支好自行车,跟在小车后面进去,大头一个人骑过来,停在马路对面,抻着脖子往这边看。
铁林晃进宪兵司令部,被带进了一个道场似的地方,周围是一些值勤闲聊的日本兵和浪人,看着这个奇怪的人,三三两两围过来。影佐随后推门进来,同那些日本浪人道:“这个人抓过两次长谷川雄,长谷的拳脚不是他对手。”
铁林听不懂日语,大声喝道:“说什么呢!田丹呢?”
从道场的大窗户就能看到田丹住的那个房间,影佐指了指田丹的窗户,铁林浓眉一挑,“我上去,还是你带她下来。”
“我为什么要让你带走田丹?”
“我怀疑一个叫刘唐的人,非法绑架我辖下居民藏匿于此。”
“不算藏匿,我让刘唐把田小姐弄来的。”
铁林没想到他会这样冠冕堂皇的无耻,咬牙切齿恨恨道:“……影佐,有种把我也关起来不放,要么把人带下来。”
“人不会给你,这里不是法租界,把你关起来,公董局也不管。”
影佐摇着头笑着,越来越多的日本人围过来。
“我是租界巡长,到这里带人!你们在中国的地盘上随便抓人,没有道理王法了?”
铁林被他这句话激得已经失去理智,犹如困兽般嘶吼。
“在中国的地盘上,现在我们是道理王法。”
影佐轻描淡写地说,铁林走近他,马上就被山本隔开,“……听清爽,你逼得我天哥都快没活路了,他那脾气还是想前想后,我进来就啥也不想,今天大不了拼命,能活着回去大不了这身制服不要了。”
影佐喉中发出呵呵的笑声,“很好,从这里到那间房不太远,自己过去。”
铁林迈步,有日本宪兵拔刀掏枪,被影佐制止,“正好可以教训你。”
铁林脱了外衣,往地上一掷,活动着着肩背手指。还未等铁林准备好,已经有一个浪人率先扑上来,铁林抬腿猛然踢向他的上腹,那人已是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其余人见状,反应过来,一起冲到铁林面前。
徐天气喘吁吁地赶到宪兵司令部,大头赶紧跑过来,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样,“徐先生来了,铁公子一个人进去了!”
“快回去通知公董局。”
“麻杆已经去了。”
徐天神色无比焦灼,说话间就要往里闯,被宪兵挡住,他朝宪兵飞速地用日语说:“我找影佐。”
宪兵进入亭子打电话,过了一会儿宪兵从亭子出来,示意不许他进,徐天索性推开宪兵往里闯,宪兵再次阻挡,徐天简单果断地击倒宪兵,站在一边的大头看呆了。宪兵掏枪上栓对着徐天,“再走就开枪!”
徐天丝毫不惧,凛凛然一步一步朝大门里走,宪兵朝天开了一枪。
道场里已经是一片哀鸿遍野,众多浪人倒在地上,皆在哀嚎。影佐懒懒地双臂环胸看着热闹,铁林已是脸上青红相加,衣衫破乱,眼睛血红,仍在勉力支撑。一名被打急的宪兵掏出枪对准铁林,枪声一响,大家都愣了片刻,有一半日本人往门口过去,打红眼的铁林愣了愣,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并未中枪,他又怒吼着扑过去,日本兵节节后退,再次要举枪。
徐天冲到门口,见道场里已成了千钧一发之势,大声喊着铁林,铁林身子顿住转身看,是徐天,大骇。门卫宪兵追着徐天过来,举枪便要射,影佐用日语喝止,宪兵退下。
徐天眼中淡然早已不见,压抑着马上就要喷薄而出的愤怒,“影佐,你交代的事,我正在办,快有眉目了。”
“是吗?”
“你了解我办这种事的能力,三天一定把人交出来。”
“哪方面的人?”
“共产党。”
“一个人?”
“一个支部。”
“……很好。”
“铁林是我的好朋友,希望再看一次我的面子,不计较,让他走。”
铁林勃然大怒,“我以为你说什么,他不计较我还计较呢!”
“铁林!”
徐天看着铁林的模样,心中一揪,眼中痛意赫然,沉声大喝道,“在人屋檐下要低头。”
自从因为长谷和料啸林拔枪相见之后,这是徐天第二次这样斥铁林。铁林愤愤然,白净的脸被怒意憋得通红,扯着嗓子掷地有声,眼中似有泪光闪烁,“谁家的屋檐?这个院子从我爷爷那时候就有了,怎么成日本人的屋檐了!”
徐天让他说得微微一怔,一切的安慰都是徒劳无功,徐天亲手打破铁林一直以来的坚持,心中更是痛如刀绞,嘴唇微颤,过了好半晌才缓了语气,似是在央求他一样,“……低一低头,不会吃亏。”
“我心里一股火从1937年他们打进来憋到今天,刚撒一半憋回去更加难受!”
铁林又扑回去,好几个打急的日本人都将子弹上了膛。
“影佐!我切掉这根手指,为保我的女人也为了保我朋友,女人你已经绑走了,铁林如果死在这里,你还想从我身上要到什么?”
徐天见着铁林不要命的样子,也失去了往日的稳重内敛,朝影佐咆哮着。铁林怔愣了,他心中一震,停下动作,难以置信地瞧着徐天的断指。
影佐仍旧一副阴鸷样子,“……也许同时让你也死在这里。”
“迟早的事,再等一天,我保证你得到惊喜。”
有宪兵跑过来向影佐报告:“法租界公董局电话,请我们放走麦兰捕房巡长,法国人的车已经在司令部门口了。”
铁林仍然看着徐天的手指,眼中愤怒褪去,只留沉痛,“……天哥,手指什么时候断的?”
“大三元金爷要杀你的第二天。”
铁林颓然了,“我欠你的……”
徐天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有难言的酸涩,“你欠我的,现在还,走,就还上,我没你不行,今天上午说的忘了?”
影佐指着铁林示意让他离开,日本人围着铁林的圈子闪开一个口子,影佐死死盯着铁林,“我会再找你。”
铁林捡起自己的制服搭在肩膀上,往大门外走,路过影佐时怒瞪他一眼,咬牙切齿地说:“……你把我的话说了。”
第三十六章
大头和麻杆站在马路对面看到一身狼狈的铁林从宪兵司令部出来,门口停着一辆车和两个法国警官,铁林大摇大摆要上自己的自行车,却被法警带上了小车。
铁林仍旧是惯常那副浑不吝的表情,示意大头把自行车带回去。大头在马路这边挥了挥手,告诉他自己知道了。麻杆看着车子绝尘而去,嘴里念叨着:“嘿,他这下倒坐上汽车了。”
大头心有戚戚,“……这次铁公子真的要倒霉。”
徐天目送铁林离开司令部,转头对一直盯着自己的影佐问:“……田丹在哪里?”
影佐指了指远处的窗。
“让我看看她。”
“先让我听听你查到了什么?”
“武藤脖子上有枪伤,公布会解开纱布,死于领口药物过敏,杀手在元宝街西装店事先安排了药剂,料啸林也是死于事先布置……”
“我更感兴趣的是你有没有找到干这些事的人。”
“……很快了。”
“不是你?”
“当然不是。”
“和去年从我眼皮底下运走两船货的是同一个人?”
“应该不是。”
“那个人也查到了?”
“三天我只能干一件事。”
“先查杀武藤、料啸林的人?”
“还有长谷。”
影佐缄默了片刻,“……难道我真的看错你了?”
徐天眼眸半合,喜怒莫辨,“从一开始就看错了。”
“……让铁林走,你又欠我一个情。”
“无所谓,你说欠就欠。我不是为铁林来的,我很忙,没工夫知道他的动向。”
徐天看向影佐刚才指给他看的那扇窗户,影佐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呵呵一笑,“就想来看田丹?我们之间的协议不是这样的。”
“我们的协议不包括强迫她和刘唐结婚。”
影佐笑着看着徐天,“女人嫁给刘唐更好一些,你每一天都不太平,不适合成家结婚。”
“那是你的角度,田丹觉得嫁给我很好。”
“……可以,但是时间不能太长。”
后窗已经钉死,田丹满脸平静坐在床边怔愣地看从木条缝中被挤出的阳光,心中却奔涌似海,摩挲指间那枚戒指显露出她的不安。门口传来脚步声,门锁转动,然后她看到了笑嘻嘻的徐天。
田丹慢慢坐起来,脸上有了表情,飞奔到徐天怀里,泪如雨下,“他们也把你抓来了?”
徐天脸上笑意轻松,如同往常一样,“我自己来的。”
田丹从他怀里挣脱,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徐天迈前一步,田丹却不断后缩,脸上全是仓皇惊恐。徐天看着田丹苍白的脸色心中揪痛,面上却笑得更加温和,“……我看到报纸,没关系,晓得是假的,后天你就回家。”
“我不回去,我要怎么回家?你来换我对吗?影佐叫你找人,三天,找不到就你来我走,对吗?”
田丹泪如泉涌,徐天柔声安慰着她:“对,已经安排好了,铁林送你和姆妈下船,有朋友接。”
“你呢?”
“我随后。”
徐天的笑容一如往日般温暖和煦,落在田丹眼里却全是残酷,“我真傻,你都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我知道……”
这一天一夜里,田丹的心都在焦灼煎熬中度过,“没想到那些事会连累到你,你对我这么好,这么老实……和姆妈走就好了,再不要管我。”
“胡说。”
“影佐要你找的人是我。”
“是我。”
“把自己送上门也救不了我,你根本不清楚怎么回事!”
田丹凄然惨笑,徐天向田丹伸出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就像当初她在西服店门口那样,“……我清楚,那些事情都是我做的,武藤盘尼西林过敏,第一次中枪伤了脖子,我用盘尼西林浸透他在元宝街西服店的第二件礼服,时间是他公布会前一天,那天我在西服店量我的新西装尺寸,西装是你送的。料啸林杀得也简单,我没有向同福里邻居要鞋胶和剃刀,也没有把剃刀和金刚钻装到鞋底。事先划了电线和玻璃楼板,我的同伴替我用两粒台球弹子从消防梯落下来砸破玻璃,混在客人里走了,当然他也事先用药物冰块麻醉了料啸林……还要我再讲吗?长谷在查武藤死因,西装店有我做西服时登记的名字,我撕掉了有我名字的那页,拧开广告灯箱的螺丝。”
田丹的心犹如被猛锤击下,一时间脑中轰鸣,只听得见自己喃喃自语:“……你到底是怎么知道……”
“没有多少时间,他们随时会来喊我出去,你要听好,我是老实人,但曾经不是普通人,这个世界天外有天,你做得很好……真的已经很好了,剩下的事交给我做了。”
徐天扶住田丹的肩膀,用眼神安抚着她。
“怎么做?”
“听我的话就是。”
田丹的眼泪再次控制不住,她泣不成声地仰脸看着徐天,“事是我做的,后天你来认,我走?”
“是。”
徐天担忧地看着田丹,眼中全是痛色,田丹不敢置信地盯着徐天,“然后你的朋友送我离开上海?”
“是。”
“你能保证脱身跟我一起走吗?”
徐天犹豫了,生死悬于一线,他并不确保自己能安全脱身,却会拼死保证田丹和姆妈安然离开,可是眼下这些话都不能告诉田丹,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不会让自己这么做……
徐天的怔忪表情都落在田丹眼里,田丹的笑容愈发凄绝,“你疯了,我有这么好?不过是一年前偶然碰到,我什么也没为你做过,值得吗?”
“为你做什么都值得。”
徐天拥住田丹,却被田丹推开。
“去年冬天我早点出发,或者快走几步就好了,如果我们碰不到你会更好。”
门再度被打开,探视时间已经到了,徐天将田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轻声而飞快地对田丹说:“我有安排,相信我。”
田丹猛然将自己投入徐天怀里,依偎了一会儿,徐天紧紧地揽住她,用脸颊摩挲她的发顶,靠近她的耳边,声音细碎,“我答应过娶你,让你平安。”
田丹放纵自己最后一次沉溺在徐天的眼睛里,随后慢慢挣脱了徐天的拥抱,她的双眸决绝坚定,“……当一场好梦,忘掉我,各走各的路。”
徐天怔住了,田丹轻轻将徐天推出去,房门旋即关闭上锁。房间里面的田丹颓然坐倒,她坐在地上双臂环膝,脑中空白一片,却有无数情绪纷乱而过,无论如何,她不能让徐天替她赴死,她是他的命,他也是她的命。田丹心意已决,缓缓擦去泪痕,半晌,摘了手上的订婚戒指。她将戒指举在光下看,宝石折射出幻丽色彩,好像梦中光景。梦中光景,真的好像是一场梦境,梦醒了,人总是要散的。
徐天亦在门口怔愣了片刻,田丹反应完全在他预料之中。不管她愿意或者不愿意,他都必须要将田丹送走,只不过,刚才看到田丹,她又瘦了……徐天回了回神,被两名宪兵一前一后夹着送出来,徐天环视四周,院子里有军火堆在各处。徐天的手插入大衣襟,他的手在衣襟里拧紧一个装置的发条,他停在一排迫击炮边,扬脸问道:“二位送我出去?”
“是。”
“影佐没有话要对我说了?”
两名宪兵对视了一眼,一名宪兵进岗楼去拿起电话,徐天微展袖口,襟内的装置滑入迫击炮筒。
山本来报,告诉影佐那批药确实在三角地菜场冷库,影佐接起电话将徐天放走,放下电话他的笑意愈发志得意满,自言自语道:“……还有一天,药在冷库,女人在这里,我看他怎么做。”
岗楼里那名宪兵放下电话挥了挥手,徐天再回望了一眼那扇窗走出去。
大头、麻杆两人等在总捕房前,大头扶着两辆自行车,铁林晃出来,两人迎上去。
大头看着铁林的样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嘿嘿笑着,“铁公子横扫虹口日本宪兵司令部,毫发不伤又回来了!”
麻杆摸了摸后脑勺,跟在铁林后面,“没,没啥事体吧?”
“我像有事的吗!车。”
大头递过车子,铁林骑上去就走。麻杆用手捅了捅大头,“走,回捕房。”
大头看看铁林晃晃悠悠骑车远去的身影,想了想往总捕房走,“……我到里面问问。”
柳如丝从八仙楼出来,满心欢喜,先去了铁家却没找到铁林,只能往巡捕房去,铁林也不在捕房,柳如丝只能等在门口。
铁林骑车回来,连看也没有看柳如丝一眼,径直走进捕房。柳如丝跟着进来,看铁林脱了衣服,摘下帽子,解了腰间的钥匙。柳如丝看铁林浑身带伤,心中骤然酸涩,小心翼翼地问:“……打架了?跟谁?”
铁林将一切收拾停当,看也不看柳如丝一眼,抬腿就往外走。柳如丝眼眶发酸,软声唤着铁林的名字一路追出来,铁林已经跨上自行车,柳如丝站在楼梯上大声喊着“铁林——!”
铁林却置若罔闻地骑车离开。
铁林回到家,一言不发,闷声喝了一肚子凉水,老铁拄着拐杖出来,“铁林啊,柳小姐来过,”
老铁看着铁林的伤,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弄的!”
铁林脸上还有血,不耐烦地转头看着老铁,“啥?”
老铁指了指他的脸,“血,嘴角也青了。”
铁林照着镜子擦了,轻描淡写地说:“到虹口打了一场憋气架,没打完,再找机会。”
“虹口啥地方?”
“宪兵司令部。”
老铁傻了,“……儿子,你是一定要跟日本人过不去?”
“是日本人跟我过不去。”
老铁坐倒在椅子上,“祸水又来了……”
“这次祸水到底,脱那身皮回家。”
铁林把杯子往桌上一扔,滴溜溜地打了几个转之后停在桌上。老铁不敢置信地看着铁林,铁林叹了一声坐在老铁身边,“爸,我对不起你,你想我升官光宗耀祖,我也喜欢做巡捕,但天哥说得对,这世道靠法律正义没戏唱,我给租界当巡捕,租界公董局也看日本人脸色,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薪水拿,街上抓两个小偷还要问问和日本人有没有关系,日本人到租界抓个人开开枪放放火,我们碰到就是祸水,躲开还有日子过,这种巡捕当不当都一样。”
“……又撤职了?”
老铁目光发直,铁林大声道:“怎么听不清楚,开除!日本人照会公董局总捕房,当不成巡捕了。”
老铁半晌没吭声,铁林缓了语气,“巡捕不当我也是你儿子。”
“是,是儿子,可你爸爸爷爷都是巡捕。”
铁林心中仍是愤愤不平,“你们那时候上海有上海道台府,外面是中国人自己的,现在租界外面都是膏药旗。”
“巡捕不做以后做啥……”
“……当兵。”
老铁差点又被他气死,嘴唇颤动着说不出话来,铁林自顾自地说:“跟日本人做对头的兵,啥兵都行。”
“你要铁家绝后是!”
老铁气得脸孔发白,柳如丝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铁林!”
铁林变得愈发烦躁,“不要开门,她进来,我就走。”
“……刚刚把我说情愿,好像要讨老婆过太平日子,这下巡捕没了,女人也不要?”
老铁看着铁林,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柳如丝还在外面拍着门板,“你自行车在外面,开门!”
铁林一言不发进自己房,“咣”
的一声甩上门。柳如丝索性在铁家门口坐下,一边卸耳环、戒指,掏镜子擦去口红,浓妆不再,一张素净又略显憔悴的脸露出来,整张面孔白净如瓷,她静静地坐在那儿,犹如易碎的瓷雕。柳如丝的心里现在有一千个懊悔一万个抱歉,却都哽在喉咙里无处诉说,她想找铁林解释清楚这一切,她相信铁林听了她的缘由一定会理解自己,可是无论怎么拍门都无人应答,柳如丝复又坐下。她眼眶红红的,却极力忍住,这样一个贵妇打扮的漂亮女人坐在铁家石阶上,往来人无不侧目。
柳如丝就怔愣地坐在台阶上,不知过了多久,背后开门,柳如丝抹了下眼睛站起来。
老铁看着柳如丝的样子,骇了一跳,“……他不见你,你先回去吧。”
“我有话跟他说。”
“他现在啥话都不愿听。”
“不愿听也要听。”
柳如丝心里又气又急,说话也冲了不少。
“怎么不讲道理?”
老铁更是闹心,两人一时间僵持住了。
柳如丝高声唤着铁林,老铁挡着门,神色颓败,“铁伯好话跟你说,先回去,我儿子活到二十多岁,今天他心里最难过。”
柳如丝没话了,老铁轻轻关上门,“回去啊!”
柳如丝眼泪叭叭落下来,慢慢离开。
徐天心里纵是对田丹牵挂,却不能放任自己在这样的情绪里太久。他将这份焦灼不安牢牢锁在心底,去菜场冷库察看那批药。几个搬运工过来同徐天打招呼,徐天安排他们明天晚上将这批货出库,“单子我签好字了。”
“几点钟?”
“大家辛苦一点,九点出库后门上车算加班,搬到车上就不要管了。”
“晓得了。”
几个搬运工离去,徐天关冷库门,准备离开,在门边地上看见山本的那粒扣子。扣子……一颗来历不明的扣子,徐天极力回忆这颗扣子从哪里而来,对策已经展开,半点差错都会危及到姆妈和田丹的性命,即使是一粒灰尘不在本来该在的位置,徐天也要调整规划。
徐天回到办公室坐下,看着手里那枚扣子若有所思。冯大姐进来,看见徐天,夸张地说:“哟,看到你好像隔世见过一样。”
徐天把纽扣放好,笑得温和,“不过是两三天没来。”
“我跟老板说你发烧感冒休息几天,我是小组长,同我请过假了。”
“谢谢冯大姐。”
“整个菜场都叫我冯小姐,就你叫我冯大姐。”
冯大姐在他对面坐下,扶了扶眼镜,嗔怪地说。“冯……姐,”
徐天的话在舌头上滚了一下又囫囵吞下,“你到底会不会看相?”
“你说呢?”
“会。”
“看过的人自己心里有数,其实回回都准。”
“麻烦最后给我看一次,有啥讲啥,不要光讲好听的。”
徐天朝她伸出手,冯大姐看到他小指的包扎,“哎呀”
了一声,“……手指头疼不疼?”
“不太疼。”
冯大姐小心地将他的手扳过来,“手相男左女右。地纹主生命,从食指下面走金星丘绕大拇指,你命旺长寿。人纹主聪明智慧,从大拇指和食指中间往月丘走,你人聪明,往后碰到事也有办法过得去。天纹主感情婚姻,从小指头下边往食指方向走,走到食指缝婚姻美满白头到老。”
徐天顺着冯大姐的话,一直在检查自己的左手掌,他抬起头,有些困惑,“……看手相我样样都还好。”
“婚姻不好。”
冯大姐笃定地说。
“原来你说好的。”
“天纹线小指开始走,小指头从根子上就断了,走出来的线都是虚的,竹篮打水一场空。”
听了这话,徐天心里一突,“……冯大姐你看相真的准不准?”
“不是同你讲了,看过的人自己心里有数,回回都是准的。”
“明天往后我请长假。”
冯大姐眉尖一蹙,“又要请假,请多长?”
“要多长有多长……”
徐天一时间突然有些失落,冯大姐还不依不饶地问:“那是多长?”
“……以后有机会回来看你。”
冯大姐被徐天语气中的寥落惊住了,徐天抿了抿嘴,往常的笑容又回到他脸上,“刚刚看到今天菜场有新鲜小黄鱼。”
冯大姐舒了口气,下意识地回答道:“有……”
徐天郑重又仿若无事地同冯大姐告了别,用网兜提着一些小菜和一条黄鱼,在路上他再次拿出那枚扣子看,突然回忆起那天清晨他奔跑回同福里,山本在同福里车前拦住他,将他推入车里时,徐天身子一半在车内,山本的衣襟在他眼前,有一粒扣子松了。
那粒扣子与徐天手里这枚一样。徐天眉头一跳,心知自己放在冷库的药大概已经被影佐知晓,他又握住了自己的把柄,徐天暗暗叹了一声,旋即朝菜场边的一家走去,浏览架子上的记事本册子。
徐天让老板把所有的红色册子都拿出来,老板取出了三四本,徐天挑了一本硬壳、很厚,并且封面绷了一根松紧带的。徐天掰开松紧带,打开册子反复看着,同时在心里估算着厚度,“对不起,这本是红色的吗?”
“你自己不会看?”
“我色盲,分不清红颜色。”
“那多麻烦,换一本其他颜色的好了。”
徐天付钱,轻声笑着,“我喜欢红色。”
老板嘀咕着把钱收下,“分不清还喜欢……”
大头把两个日本便衣放出来,麻杆拿着簿子让俩人签字,两个便衣理也不理奔出去了。
“大头,字也不签人放出去,铁公子回来要骂人咯!”
大头在一边嘬着牙花子,“我为铁公子好,上午这两个抓进来叫关一天,差不多一天到了,不要麻烦上面再加麻烦。”
“不是说铁公子都要开除了?”
大头故作神秘地凑到麻杆身边,“……你猜猜麦兰捕房以后是从上面再派一个巡长,还是提拔一个?”
“现在铁公子还是巡长,谁晓得你问的准不准。”
麻杆摇了摇头忙别的去了。
徐天提着菜和鱼,到了圣约翰小学,老向不在,徐天只能托吴妈转告明天晚上暂时不出货,徐天回到同福里,那两个便衣又在里弄口了。
徐天往家门口去,小翠站在家门口欲言又止,“徐先生……”
徐天颔首招呼着,小翠的样子让他觉得奇怪,再往前走碰到老马,老马也怪,再往前走陆宝荣也目光闪烁的。
徐天看了看里弄两端,“……宝荣叔,啥事体?”
陆宝荣把一张报纸递给徐天,是田丹和刘唐的结婚启事,“报纸上的田丹是田小姐?”
徐天眼眸一垂,面如沉水,“……是。”
小翠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想来想去只能说:“不要难过哦。”
老马兀自小声说:“也太快了。”
徐天拧着眉头看着陆宝荣,“姆妈看到报纸了?”
“徐姆妈看不懂报纸,我们不敢同她讲。”
“不过也太快了。”
“帮帮忙收起来,谢谢。”
陆宝荣眨了眨眼睛,指指徐家,“不是,仙乐斯头牌在你家,老马说太快了是这个意思?”
老马还在嘟囔着:“这也太快了……”
徐天进了家门看见柳如丝坐在堂屋里,柳如丝站起来,有些无措,“徐先生,我问到同福里你家来的,对不起。”
“没关系……”
柳如丝的脆弱不加掩饰,她看着徐天,眼中哀伤,“你一定要帮我见铁林。”
徐天看了姆妈一眼,“铁林人在哪里?”
“在家,不见人。”
徐天知道铁林一定是因为下午虹口的事情别扭着,闹不好已经被总捕房撤了职,他忖了片刻,“……柳小姐先回去,我还要给姆妈做饭,等你也吃过饭再出来到弄堂口等我,我同你一起找铁林好?”
柳如丝心中稍定,脸色微霁,“谢谢,”
又向徐妈妈躬了躬身,“打扰了徐伯母。”
徐妈妈替她拉开门,语中亦是忧虑,“不客气。”
弄堂里的人看柳如丝急促而不失袅娜地走出去,老马的眼睛一直黏在她身上,陆宝荣也扶着眼镜探头探脑地看,“平时走路也像唱歌一样。”
小翠打了陆宝荣一下,撇了撇嘴,“你们晓得啥?同田小姐比差多了。”
徐妈妈看着柳如丝出门去,转到徐天身边,“晚上真要帮她找铁林?”
徐天收拾着带回来的菜,“铁林今天为田丹闯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去了。”
徐妈妈大惊失色,“你怎么晓得?”
徐天抓住鱼放到盆里往后天井去,“我也去了。”
徐妈妈跟着儿子过来,徐天叹了一声,“……他跟日本人在院子里拼命,幸亏我赶到,不然说不定死在那里。姆妈,剪刀。”
徐妈妈递过剪刀,徐天按住鱼,嘴里还说着话,“后来公董局派法警把他保回去,我还没见到他先回来烧菜,听柳小姐说在家里那还好一点……”
那条鱼在徐天手底下乱蹦,徐妈妈担忧地看着徐天,“……这种要死要活的事,现在说起来家常便饭一样。”
“帮忙把鱼摁牢。”
徐妈妈帮着他摁着鱼,“介是要去看看铁林咯,都为田丹拼性命去……”
“我看到田丹了。”
“看到了!她好?”
徐天将其中过往略作不提,只轻描淡写地说:“蛮好,同她讲了几句话,要没啥意外,后天就回家。”
徐妈妈忧虑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笑意,“真的?那个日本影子肯放她回来?”
“放。”
“那我们三个马上走还是再留几天?说不定慢慢日本人想想也算了,我们自家过自家的日子。”
徐天握着剪刀,闭眼吸气,徐妈妈讶异地看他,“……你要杀鱼啊?”
徐天稳了稳心神,“我试试。”
“要见血咯!”
徐天运了半天气,最终还是放弃了,“算了……你杀好我来做。”
徐天逃离后天井,徐妈妈叹着气,抄起剪刀。
长青药店已经关门下班,方嫂看着那份结婚启事长吁短叹,方长青敛了袍子坐在她身边,猜测着,“也可能是刘唐自己登的。”
“徐天说田丹被刘唐弄走了?”
“是。”
“我们帮帮她。”
“怎么帮?先想想怎么完成任务,刘唐晚上要来找我,如果能通过他见到王擎汉就好了。”
“刘唐会不会对你我起疑心?他现在给日汪做事,是汉奸。”
“他是白相人,只要过好日子有奶便是娘,对我们起疑心还没长那种脑袋。再说他在上海见到我们的时候,已经有长青药店了。要说大家的底子,我们比他还要干净。”
“他的老师王擎汉可不一般,老牌中统,现在又叛变跑到76号。”
“……所以要除掉!”
“想好了怎么做?”
“不想了,最直接的方法,只要能接近。”
方嫂担忧地看着方长青,突然店门拍响,方长青开门一看是刘唐站在门口,方长青有点错愕,“真来了?”
“这种事情还有假话,出去一年上海老朋友没几个了,请你们出去吃吃饭谈谈天。”
“进来坐。”
刘唐往里迈了一步,又捂着鼻子出来,“哎哟味道太重,我到外面等,快点啊,有小车。”
“哎,那我们换身衣服。”
方长青脸上堆着笑,刘唐退出去,“田丹在这里做了一年多?”
“是。”
“还能干?”
刘唐好像田丹家人一样的语气询问着她的情况,方嫂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本来就是药剂师,好多事幸亏她。”
“我同她要结婚了晓得?等下慢慢说,快点啊!”
徐家母子俩在吃饭,徐天仔细地吃着鱼肉,徐妈妈挑出鱼刺,将鱼肉放到儿子碗里。徐妈妈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能忧心地看着徐天,徐天倒是神色如常,他不时看看手表。
两辆黄包车已经停在同福里弄口,柳如丝坐在其中一辆上,也在看表。徐天将新买来的红册子扔到床上,再从枕头下取出原来那本红册子,披大衣走出里弄,柳如丝指了指旁边那辆空车,“那辆是你的。”
徐天犹豫着,“我走就好了。”
“包车。”
徐天依言上车,两辆车跑起来,黑暗里那两个便衣也跟上。
刘唐同方氏夫妇坐在餐厅包厢里,侍者将菜端上来,刘唐用筷子点着,“糖醋小排骨尝尝,从前这家店小排骨最地道,每天晚上百乐门白相好了专门坐黄包车来吃。”
“很贵吧?”
“不贵,吃得起。”
“你吃得起,我们做小生意这种地方根本不会来。”
“反正我请客。”
方嫂貌似无意地问:“田丹知道以前你每天去百乐门。”
“她知道不知道都一样。”
“怎么一回来就结婚呢?”
刘唐顿了顿,避重就轻,“……老师和日本人做主,我也无所谓。”
“田丹和同福里的房东徐先生本来订婚了。”
“你们也晓得?”
“自从她父母没了之后,一直在店里工作怎么会不知道?我们俩还算是她半个娘家人,前一阵刚刚请假也说要结婚,没想到是要和你结了。”
“田丹愿意吗?”
“人都在我那里,还会不愿意!”
“那到时候我们要出面的。”
方嫂跟方长青对视了一眼。
“出面?”
“你老师给你做主,我们给她做主,两边坐下来吃个饭才正式。”
方长青接着方嫂的话说。
“也对啊!省得好像我不讲道理。”
“我们也好久没见到田丹了,挺想她的。”
刘唐嘴中应着。待到醉醺醺地出来时,已经是夜半人稀。方嫂同方长青沿着长街慢慢走着,天空已呈深蓝色,不远处的百乐门灯光闪烁,将头顶的深夜映得锃亮,一派繁华平和底下却不知道这片天空下潜伏着什么样的危机,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片天空会被血色染红。
柳如丝站在铁家的里弄口,她隐在黑暗里,忐忑地看着里弄内徐天在铁家门口说话,过了一会儿铁家关了门,徐天出来朝他摇了摇头,“不在家。”
柳如丝笃定地说:“他在。”
“铁叔不会骗我,一个人骑车出去了。”
“我真就纳闷了,平时那么爽快的人,不过看到我上金刚的车去陪姓金的谈生意,还至于连面都不见了?”
“铁叔说他出去喝酒,我大概知道什么地方。”
“还一个人喝酒?”
“他做不成巡捕了。”
柳如丝惊呆了,徐天看了柳如丝一眼,慢吞吞地朝街上走,“下午他跑到虹口日本宪兵司令部,一个人打十几个日本兵,能活着回来就不错。”
柳如丝顿时泪盈满眶,“为啥?……为我?”
徐天坐上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为我。”
柳如丝又惊呆了,一时瞠目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赶紧上车。徐天一路将她带到了之前同铁林来过的路边档口,铁林果然一个人在喝酒。两辆黄包车停过来,徐天和柳如丝下车,铁林瞟了一眼,顾自吃喝,徐天坐到铁林边上,柳如丝也跟着坐下。
铁林掀了掀眼皮,“你们俩怎么跑到一起。”
“找你。”
“吃过饭了?”
“在家刚吃过。”
“那喝一杯。”
徐天摇头,铁林撇了撇嘴,不高兴地说,“从我认识你起一杯都劝不动,今天日子特别喝一杯,就一杯。”
“我有很多事要做,以后喝。”
“我们两个还有以后?”
铁林目光灼灼,在黑夜里看上去就像两枚星星,徐天哑然失笑,“当然有。”
铁林唤来小二,“再拿一个空杯子。”
“说了我不喝。”
徐天皱了皱眉头。
“我女人喝。”
铁林把杯子顿在柳如丝面前,柳如丝抿了抿嘴,在嘴边转悠一天的话都吞了回去。铁林给柳如丝斟了满杯,语气闲闲的,好像刚才那个给柳如丝脸色看的并不是他一样,“喊半天听到了,我心里烦,怕看到你没好脸色,你没啥要紧事吧?”
柳如丝利索地一杯喝下,满腹愁绪化作一腔柔情,“现在没事了。”
铁林咧了咧嘴,看着徐天,带着一点扬扬得意地说:“看到没有,我女人爽快。”
“真把我当你女人了?”
柳如丝美目含嗔,铁林低头倒酒,小声嘀咕着:“反正我是这么样想的,你不愿意我也没办法。”
“那白天看见我,拉着个脸跑什么?”
铁林的脸又拉下来了,“都把你当我女人了,打扮成那个样子出门做啥?”
柳如丝委屈嗔道:“姓金的在八仙楼买烟土,非要我陪酒。”
铁林瞥她一眼,“……和金哥喝得爽快?”
徐天抿着嘴笑着看这两个人一来二去,一天的焦灼不安稍稍平复,他偏坐了身体,跷着二郎腿,拿过铁林面前的筷子倒着使,一颗一颗地夹着花生米往嘴里送。
“他爽快了,明天晚上二百包烟土到手,我心里惦记着你一点也不爽快。”
铁林瞪了她一眼,见自己的筷子被徐天拿走,自然而然地用柳如丝的筷子吃着凉菜,“以后不许再同别人喝酒。”
柳如丝笑得灿然明丽,让人感觉眼前光亮骤盛,“在八仙楼,我就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的。”
“……现在告诉你为什么看见你上金哥的车我不高兴,天哥说他为了钱想杀我,我想不通。”
柳如丝闻言渐渐肃了面色,惊愕地看着徐天,徐天却面色不改,自顾自地吃花生米出神,铁林不停地叹息着,“……刚才我一个人在这里想,我爸爸一辈子一个插香的兄弟,我也结义一个哥哥,他们两个人都要杀我,没这么巧的事情。不是不相信你天哥,这世上我最相信的就是你,料啸林杀我有道理,他跟日本人一路,我专门跟日本人过不去。金哥杀我为啥?为钱,总不会钱比我还要紧,他肯定有别的原因,我准备在这里吃完找他问问。”
徐天蓦然出声:“要是我就不问了。”
“问清楚心里舒服,不然以后都不知道他还是不是我哥哥。”
“……让他去问问也好,正好我也把我的东西拿回来。”
柳如丝心疼地看着铁林,铁林看着她,“你拿啥东西?”
“仙乐斯化妆间还有首饰,值点钱,天哥说你做不成巡捕了,以后过穷日子没准派上用场。”
“……歌也不唱了?”
“铁伯不喜欢,不唱了。”
铁林嘿嘿一笑,“今天真是大日子,我巡捕做到头,你歌女做到头。”
柳如丝也笑了,举起杯子同铁林碰了一下,“咱们喝一个。”
徐天皱着眉头,“……总捕房公文出来了?”
铁林慨然仰头喝下满杯水酒,“没那么快,明天到捕房我照样还是巡长。”
“铁林,我连累你了。”
徐天十分歉然,铁林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日本人又不是你招来的。这世道做巡捕要告诉自己最凶最坏的一种人叫作日本人,这种人不能动,只好动动小偷小摸,还有啥意思?倒不如脱掉这身皮,以后看不顺眼想打就打,没人管得到……”
铁林眼风一扫,看到一直跟着徐天的两个便衣,“喂!那里有两个,早上刚刚抓进去,怎么出来了?”
铁林不忘喝尽杯中酒,然后朝暗处的两个便衣过去。
徐天也起身,看着柳如丝追随过去的眼神满是忧心,温言笑着安慰她:“放心,没事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放心过,今天以后全踏实了,他残了我伺候,他坐牢我送饭,他活蹦乱跳我享福。”
“我替铁林谢谢你。”
“照顾你兄弟去吧,他插香拜把子的应该是你。”
“刚才说明天晚上金哥接二百包烟土?在哪里接?”
“……白渡桥。”
徐天颔首,默默记下,朝铁林走去,铁林已经扭住其中一个便衣的手腕,另一个便衣赶过来掏出枪对着铁林,铁林压根不放在眼里,不屑一顾地笑笑,“……晓得我是啥人,拿枪对牢我?”
铁林手里的便衣挣扎着喊着日本话,另一个便衣依言就要扣动扳机,徐天从后过来,迅速捏握枪身,一秒之内那支枪拆卸成三个部分,便衣手里只剩个枪把,然后被徐天反掌击晕。铁林目瞪口呆,徐天到跟前再利索地打晕铁林手里的便衣,铁林眨了眨眼睛,瞠目结舌,“天哥……手脚也这么厉害!”
“找绳子绑上。”
徐天淡淡地道。铁林从路边抽了根绳子,徐天利索地捆上两人,捡起地上的手枪零件,一一塞回到便衣怀内。
“明天是最后一天,后天一早我到虹口,你后天下午一点钟到宪兵司令部门口接田丹,接到同福里马上和我姆妈一起送走。”
“后天下午一点,到宪兵司令部门口接嫂子?”
“……差不多。”
“差不多是差多少,真的能接到?”
“反正我只有靠你了。”
“包在我身上,送到哪里?”
“我走动不方便,明天到同福里来告诉你。带个大一点的皮箱过来,见到姆妈开心一点,我没把事情都同她讲。”
两个人往路边档口走,铁林听着徐天交代后事一般,颇不是滋味,“你真要把自己交给影佐?”
徐天淡淡地说:“不然田丹回不来。”
“那你呢?”
徐天望着夜色,叹息了一声,“……开战了。”
“我也开战!送走嫂子和姆妈,我要做啥?”
铁林急急地问。
徐天轻轻笑了,睨他一眼,“要和柳如丝好好过日子。”
“当不成巡捕,以后也没太平日子,影佐不会放过我。”
“影佐活不长。”
“……杀影佐?”
铁林肃然起敬地看着徐天,徐天扬了扬嘴角,在铁林看来却是酸涩难当,“只要田丹和姆妈走掉,我还怕啥?”
“天哥,你如果活不成,嫂子和姆妈我怎么送得走?”
“送的时候告诉她们我在船上,到船上告诉我马上到,开船告诉我一定去找她们。”
“哪句是实话!”
“……柳如丝在那里等你。”
徐天指了指路边档口,柳如丝一个人坐在四方桌前,不住地往这边看着,铁林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见柳如丝依依神色,眼里也带着些暖意,铁林转向徐天,喉中一哽,“天哥?”
徐天推了他一把,“有话明天再说,快去。”
徐天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如果一定要找金哥,话说一半就好了,你和他本来是两条道上的人,他走黑道你做巡捕,难为自己难为他都没意思。”
“……晓得了。”
铁林一步三回头地走回来,倒光瓶中残酒,喊过小二结账,柳如丝自然地掏出精致的坤包付钱,铁林看着她付钱的动作自嘲地笑笑,“……你挺背时,正好赶上我最倒霉的时候,往后说不定还要出事。”
柳如丝数着钱,笑着睨他,“不嫌我妨你背运就行。”
“讨你做老婆像做梦一样。”
“明天找个神像拜拜,梦就成真了。”
“……再过几天。”
铁林有些感慨。
“为啥?”
“不知道有没有命娶。”
柳如丝看着他半晌,神色从担忧变成坚定,“……我不劝你缩头,我喜欢你就是不缩头的脾气,但要答应,啥时候都记得我在等你。”
“记牢了。”
“还去仙乐斯吗?”
“……明天到你家,我陪你去拿东西。”
“不找姓金的了?”
“碰到就说说,碰不到再说……”
徐天告别铁林和柳如丝,再度来到圣约翰小学,吴妈在门口看到徐天,她转身开门领徐天进去。老向正负手站在窗口,他转身看徐天,徐天开门见山地说:“我放在菜场的药可能被发现了。”
“……你确定?”
“不确定,有点疑心。”
“那晚一点再看看情况。”
“我没时间了。”
“怎么没时间?”
徐天并不接老向的话茬儿,顾自说道:“如果疑心正确,发现药的人是影佐,药品对他来说不重要,他想看药出库,查到运药和接药的人。”
“那算了,反正我这次来已经筹到不少药品。”
“不行!这批药田鲁宁先生死前交代的,运不出去我没法做人,再说我也不想输给影佐,他要出一年前那口气,这一年多我也憋了一肚火。”
“怎么运?”
“明天晚上仙乐斯的金老板在白渡桥接一批烟土,烟土车从白渡桥无论去沪西还是法租界,都要经过三番街那条泥路……”
“等等,你怎么知道黑道运烟土?”
“买烟土的姓金,这批药还是他从总捕房仓库弄出来的,我想他把药弄出来就是为了告诉影佐,药在总捕房我没办法动,弄出来给我,影佐才好张网以待。”
老向看着徐天,有些不忍,“……徐天,你一个人何必冒这么大险。”
徐天将红册子递给老向,“完璧归还,这上面七个人哪个冒的险不比我大,而且不问行动来龙去脉,我一句话一个接一个赴汤蹈火,还有田先生,他根本就是代替我送的命,这批药一定要送走,还要从影佐眼皮底下。你和接应药品的同志,等烟土过三番街,想办法弄停车子,我估计跟车的人不会太多,他们敢走烟土肯定有日本人的通路证。我开药车到三番街和你们碰头,你那边事先把运烟土的人弄住,我和你换车,把通路证放到药车上,我开烟土车走。”
“既然影佐张网以待,药一动日本人随后就盯着。”
“对,但药在我的冷库他们没有动,我自己开药车他们也不会动,不然之前的网白张了,影佐要看到我把车开到正确的地方,看到接运药品的组织,所以日本人会远远跟,尽量不让我发现。”
“……换车之后你怎么办?”
“药品安全运走,我怎么都好办。”
“徐天,要保证自己平安。”
“我保证。”
“明天晚十点,车准时到三角地菜场后门。”
“车子最好上午停过来,钥匙留在车上就不要管了,晚上来车太显眼,搬运工我用菜场的。”
老向愈发佩服眼前这个心细如发的年轻人,徐天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拜托接我姆妈和田丹的人说好了吗?”
“安排好了,到曹家码头找一条前头漆成红色的货轮,船是英国公司的,编号78,管码头泊位的姓王,只要说向老师家里人带点东西,就带你们上船了。”
“船现在就在?”
“停三天,上船就安全。”
“船去哪里?”
“上游,过武汉往西南,组织会安排再走陆路到西北。”
“多谢!明天三番街见。”
徐天同老向握了握手,两个人眉宇间已经有了相同的默契,徐天转身走进茫茫夜色之中。
刘唐醉醺醺摸到田丹的房间反锁上门,田丹从床上坐起来警觉地看着他,刘唐去试了试被封上的后窗,嘴里嘟囔着:“还挺结实……前头守门的日本朋友招呼都打好了,叫再响也没有用,反正迟早的事,看看,结婚启事登报纸上,全上海都晓得我们俩是夫妻……”
田丹低头看了看刘唐扔过来的报纸,刘唐坐到田丹身边,田丹身子僵硬。刘唐笑得淫邪可恶,他一点点凑到田丹耳边腻声说:“不要动,对了,这样好慢慢来……跟我一点也不吃亏,刚刚我同方长青吃过饭,你要听话大家有面子,爸爸妈妈死就死了,方长青他们夫妻两个帮你出面,王擎汉老师帮我出面重新正式订婚……哟?戒指摘下去了!”
田丹冷着脸注视着前方的空气,尽量克制着将他推开的冲动,“结婚启事都登了,还有什么脸再戴。”
“还是影佐先生办法好,女人逼一逼就老实了。”
“订婚时把影佐也叫来。”
田丹已经酝酿好了计划,一切就等着影佐入瓮。
“我老师肯定出面,影佐先生请不动的。”
“报纸是他做主登的。”
田丹看出了刘唐的犹豫,再度出言相激,“他出面给你证婚,明天我跟你去同福里。”
“做啥?”
“告诉徐天我和你结婚,同他再没关系,让他死心。”
“这倒不错……”
田丹朝刘唐扬了个笑,温声和顺,“现在可以出去了,吃过订婚饭我就是你的人。”
刘唐往前凑的身体顿时停住,忖了忖,心满意足地拉门出去。
第三十七章
两个被绑着的便衣被扔在路边一整晚,冷得嘴唇青紫面色苍白,有晨起的人路过,纷纷侧目。便衣喊着日本话不断挣扎着,叫路人帮忙松绑。
路人听到日本话纷纷快步经过,又有路人经过,便衣更加恶狠地喊起来,路人经过后聚集在一起,左看右看确定只有这两个人。胆子大的走近,便衣示意松绑,反而挨了耳光,便衣暴怒,路人三三两两过来试拳脚,其中一个便衣挣开了绳子跳起来,怀里掉出一堆手枪零件。
路人躲远,便衣组装好手枪,路人刹那逃得一干二净,另一个便衣也松了绑,两人快步跑走。
刘唐一早上就敲开了影佐办公室的门,将昨晚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向影佐汇报了一遍,影佐对方氏夫妇希望参加订婚宴的请求很感兴趣,他沉吟了一会儿,问刘唐:“……田丹要求和你一起去同福里?”
“是。”
刘唐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用手不断捋着他的三七分头发。
“田丹的父母死了,你不介意?”
刘唐无所谓地说:“同我又没关系,他们通共该死,汪主席和大日本合作第二条就是共同防共。”
影佐饶有兴味地看着刘唐,“……方长青替田丹出面,谁替你出面?”
“我这边王擎汉老师,影佐先生肯出个头,那就更有面子了。”
“方长青和你从前到底在什么地方共事?”
“也不算共事,十多年前在调查局训练班认识的,后来他讨老婆做生意开药店了。”
影佐想通了其中关节,王擎汉替自己做事,定是已经上了蒋方的暗杀名单,而长青药店十有八九就是一个行动据点,影佐的笑意愈发阴森得意,他想要把网张得更大一些,“他提出来要王擎汉和我出面吃你的订婚饭?”
“王擎汉是他们提出来的,请影佐先生是田丹说的。”
“她为什么请我?”
刘唐想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看到结婚启事反正也没退路,可能想通了。”
影佐笑起来,话里有话地说:“王擎汉多精明的人,收了你这么乖巧的学生。”
刘唐咧着嘴笑得尴尬,“我就是听话,样样事情报告,老师先生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很好……你定时间,我和王擎汉先生给你出面,地点不要太远,在司令部旁边找个地方。”
“哪里好吃我最晓得,介么越快越好?”
“先带田丹到同福里去吧,让她和她的未婚丈夫告个别。”
刘唐有些为难,“就我自己带去不太好吧?”
“当然,你还算不太笨,我安排山本和你们一起去。”
两个便衣回到同福里弄口,其中一个往里进去,正看见徐天出来,他松了口气,折身回去报告,里弄口便只剩下了一个便衣。
徐天走到弄口小翠铺子门前找小翠,老胡咿咿呀呀地比画手势,意思是小翠在里面裁缝铺,徐天瞟着弄口的便衣,返身往里走,走到裁缝铺前唤小翠,小翠在里面应声,徐天走进去,温和地说:“正好宝荣叔也在,小翠前两天给你一张租房启事还在吗?”
“在,给你拿。”
“不要拿,是给你的。”
“我又不租房子。”
“我家房子要出租。”
陆宝荣不解地看着徐天,徐天解释着:“那张启事是求租房子的,我看好像还蛮合适,我和姆妈走以后麻烦你和宝荣叔把租房的人约过来,屋里东西都现成,私人东西姆妈和田丹会带走,价钱自然谈越高越好,为啥晓得?”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为啥!”
“价格越高你们两个抽成越多,租房字据房钱收据宝荣叔代签都放好,这是我的人名印章,还有房契,到回来的时候算一成抽佣够不够?”
徐天已经把印章房契搁在了桌上,陆宝荣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说够了,顿遭小翠抢白,“够个屁!”
“介么一成半也好商量。”
“一成都不要,徐姆妈为啥要走啦?一点音信也没有,刚刚说你和田小姐结婚,大家还想吃喜酒呢!”
陆宝荣这才意识到,徐天这是在向他交代事体,他紧张地说:“是啊是啊,田小姐这两天没看到,徐姆妈也躲在屋里厢不出来,到底出啥事了?”
“有事大家好帮忙咯,介多年隔壁邻居走掉多少可惜!”
“一句两句说不清,反正回来的,还要同你们算房租呢!”
“我要找徐姆妈说。”
“姆妈在收拾东西,她会同你们说的。”
徐天同二人告别回到徐家,徐妈妈正背对着门口收拾东西,“天儿,带这些东西多不多?”
徐天看着姆妈忙忙叨叨的样子,眼眶突然一红,“姆妈……儿子对不起你。”
徐妈妈动作缓慢地转过身子,她看起来老了不少,“做姆妈的跟牢儿子走,儿子还有啥对不起的,不要说了……”
“……租房的事我跟小翠和陆荣叔说好了。”
“对对,要到银行里把钞票取出来带身上,田丹的存折取不取?”
“她的存折给你了?”
“给了,从药店辞职回来的薪水也给我了。”
“……那取出来带上吧。”
“她明朝啥辰光回?”
“……晚上之前。”
“我们三个啥辰光走?”
“她到家就走,铁林送你们。”
徐妈妈听出了端倪,反问道:“送我们?”
“铁林送我们三个人。”
徐妈妈长舒了一口气,“……不要吓姆妈。”
徐天勉强扯了个笑安慰着:“朋友都托好了,放心。”
徐妈妈应了一声,又回身去收拾东西,徐天环顾这个他住了许多年的家,心情愈发沉重,他无声地叹息了一声,回到自己房间,桌上乱七八糟地摊了许多零件,他坐下来,开始组装雷管引信以及定时装置。
那本新买的硬皮红册子已经被他挖出一个圆槽,徐天将一个铁夹子压紧放进去,合上硬皮封面,绷好上面的松紧带,红册子纹丝不动,勒下松紧带,封面立即被弹起来。徐天十分满意地笑了笑,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将那块处理过的金表拿出来,放入从钟表店顺回来的包装盒子,同时贴上亨得利的号签。
徐天将盒子拿出屋交给姆妈,“等下去银行顺路到邮局把这个寄走。”
徐妈妈接过表盒问里面装的是啥。“朋友的钟表。地址我写在纸上,让邮局的人帮忙填,这是邮费。”
徐妈妈歪头看着,“76……”
“反正你也看不懂,看人家把盒子填好包好,不要打开拿出来上发条。”
徐天嘱咐着,徐妈妈撇了撇嘴,“放心,别人的东西我才不会动。”
徐天嘿嘿一乐,回到房间关好门,再次打开红册子,将铁夹子拿出来,然后从床底下取出一颗手雷。他小心卸了手雷的保险,紧紧捏在手里,轻轻放入红册子里挖出的圆槽中,硬皮封面合下去,摁住压簧,然后绷好封面上的松紧带。
徐天一手握红册子,趴到床底打开一块地板,露出地板下面的暗格,他将红册子小心放进去,一手压着封面还不敢放手,又从暗格下面摸出半块砖压到红册子上面,这才放心将地板合回去。然后他将桌上的杂物收拾干净,从床底下取出另一只手雷揣进怀里,走到阁楼上田丹的房间里。
他环视一周,打开窗子向下一看,同福里依旧是烟火嘈杂的如常样子,他在窗台外面找了一处地方,将手雷放进去。
麦兰捕房里,众巡捕正闹哄哄地整装打闹,大头小声地跟麻杆猜测着:“我说是不是,平时铁公子早就来派巡,到现在人也没到……”
“上面没通知下来,你乱猜。”
“我也不想铁公子走,再来个巡长不晓得啥样。”
“你是不是想当巡长。”
大头嘟囔着:“倒是想,轮也轮不到我头上。”
正说着话,铁林晃进来,大家齐声立正问好,“铁公子!”
铁林转了一圈,坐到椅子里,脚又跷到了桌子上。大头跟往常一样凑上去,“铁公子吩咐派巡。”
铁林看起来跟平常有些不一样,说话声音也没往常那么大,“……我平时对你们怎么样?”
“铁公子平时对我们像兄弟一样。”
“放屁!我以前对你们不太好,经常骂人。”
麻杆嘻嘻笑着,“铁公子骂我们,我们心里面也舒服。”
“麻杆说真话,我心里面也舒服,晓得不是真骂。”
铁林的神情有些落寞,“……上面要把我弄走。”
大头小心翼翼地问:“弄到哪里去?”
“弄回家,以后不做巡捕了。”
“通知还没下来说不定是假的。”
铁林环视众人,“……你们都晓得了?”
众巡捕不作声,铁林自嘲地笑了笑,“我跟日本人死对头,租界嫌我是麻烦。”
大头见铁林如此神情,心里也不是滋味,“铁公子说句良心话,大家都服你,就你有骨气。”
“要不是铁公子,我们麦兰捕房也不会在租界最出风头。”
铁林摇着头苦笑着,“出风头倒霉了。”
麻杆赶紧往下接,“你倒霉,我们不倒霉。”
大头捅了麻杆一下,小声骂他:“会不会说话!”
“会不会说话都当好话听,大家的情分记着,以后在马路上碰到要关照了。”
“不要这样说,你现在还是巡长,真像麻杆说的一样,弄不好总捕房又给铁公子撑腰,法总一直给铁公子撑腰,巡长就是法总亲手提拔的。”
铁林正了正颜色,说话声音又洪亮起来,“……今天我还是巡长。”
大头乐了,大拇指一竖,“铁硬的铁巡长。”
“两人一组巡街,中午换班,下午轮巡。”
大头脚跟一并,朝众巡捕吆喝:“大家听到没有?”
“听到了!”
铁林笑骂道:“那还站牢不动,滚到马路上去。”
众巡捕呼啦啦走完,只剩下铁林一个,他愣了一会儿,把脚从桌子抽下来晃出去,独自跨上自行车。
那个跑回来的便衣站在影佐办公室直打战,山本在一边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影佐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地说:“……也就是说徐天昨天晚上之后的动向,我不知道。”
便衣把心一横,只能说了实话,“白天也没有监视,我们被租界巡捕抓到捕房,大约六点才出来。”
影佐的眼神变得越发阴冷,“晚上又被徐天和铁林绑了,到天亮?”
“是。”
影佐勃然大怒,开始抡圆了抽那个便衣,抽累了才罢手,那个便衣硬着身子动都不敢动,脸上登时红肿,晃了几下又赶紧立正站好。
山本小声建议着:“影佐先生,抓捕徐天。”
影佐从眼镜上方瞥看他一眼,“现在抓什么也得不到,除了要他的命,他的命随时都是我的。那批药还在冷库里,他千方百计弄出来一定会运走,可能就是今晚。”
山本靴跟一并,低头称是。“……多带一些人和刘唐田丹一起去同福里,他们有话要对徐天说,让徐天十分难受的话。刘唐和田丹回来,多留一些人在同福里,三角地菜场那边今晚加倍紧盯。”
铁林骑车到了柳如丝家门前,一辆黄包车歇在不远处,他摁了门铃,然后跨回到车上。
柳如丝衣着朴素地出来,脸上脂粉未施,她看着铁林依依笑着,“自行车放在这里,有包车。”
铁林皱了皱眉头,“坐不惯黄包车。”
柳如丝看着铁林的倔强样子不由得笑了,走到黄包车边说了几句,又从坤包里递了些钞票给他,车夫拉起车远去,柳如丝走回到铁林身边,“以后坐你的包车了,还不用付钱。”
铁林咧嘴一乐,“坐稳。”
柳如丝侧身坐到后面,铁林蹬起来,笑容恣意开心,柳如丝的手围上铁林的腰,靠在铁林的后背上,几乎能听到他的心跳。今天的风很凉,可是吹在自行车上的两个人身上却是暖的,铁林的车子越蹬越快,浑身都有了力气,柳如丝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踏实安定过,身上的枷锁被打开了,她再也不用背负那些拿不来带不走的东西,如今只有铁林是属于她的,只有这一样便足够了。从今往后,自己就要跟这个人绑在一起,生死与共。
徐妈妈穿好大衣,拿着钟表盒子要去街上,小翠跟徐妈妈打着招呼,徐妈妈颔首笑着,“哎,办点事情去。”
那个便衣见徐妈妈出弄口,正犹豫不决是否跟上去,见徐天开门从自家出来,往弄里进去,那个便衣转身也往弄内而来。
徐天到纸烟店买了一盒火柴,与便衣擦身而过,进入自己家门,便衣这回不走了,守在徐家门口,拿眼睛瞪对面的陆宝荣。
裁缝铺里,陆宝荣轻声地问小翠:“徐先生徐姆妈搬家,不要是和日本人有关。”
小翠瞪他一眼,“乱猜。”
“你看对面那个肯定是日本人,在弄堂口两天了,不要抬头看。”
小翠“哎呀”
乱叫,“你叫我看的……”
白天的仙乐斯冷冷清清空无一人,阳光透过大玻璃窗,投射出在空气中的灰尘,小白相打开门看见铁林和柳如丝进来有些惊讶。
“我来拿我的东西。”
“柳小姐要拿啥东西,昨天没来唱,金爷好像蛮不高兴。”
铁林横他一眼,“金哥在吗?”
小白相只假装没看到,“在楼上,好像起来了。”
“告诉他一声我来了。”
“噢……哎柳小姐,拿东西最好还是和金爷说一声。”
柳如丝看了看铁林,挑眉道:“我自己的东西。”
小白相面露难色,“金爷本来就不高兴……”
铁林不管三七二十一,牵着柳如丝的手把小白相推到一边,小白相无奈地看铁林和柳如丝往后面进去,赶紧上楼告诉金爷铁林到了。
金爷和金刚正在算烟土的那笔账,他烦躁地抬起头,“……一个人?”
“和柳小姐一起,到后面拿东西去了。”
金爷推开算盘吩咐小白相下去看牢,小白相为难地说:“我也不好动铁公子……”
金刚五马长枪地站出来,“我去。”
“问问他和柳如丝弄在一起啥意思。”
“晓得的。”
铁林和柳如丝提了一个包从化妆间过来,金刚小白相挡在道上,后面零星还有几个混混。
金刚面露凶色,“铁公子,金哥在上面。”
“晓得。”
“不上去坐坐?”
铁林将柳如丝护在身后,两个人的手还牵在一起,“……你们啥意思?”
“金哥叫我问问你和柳小姐弄在一起啥意思?”
“把话说清楚。”
“柳小姐是仙乐斯的人,也就是金哥的人,铁公子不晓得?”
柳如丝秀眉一挑,厉声道:“放屁!”
铁林笑了笑,懒洋洋地说:“柳小姐说你放屁。”
小白相站出来两下说和,“铁公子这样我们难办的,我和金刚都跟金爷混,你是金爷结义兄弟,还是上去说两句。”
铁林松开柳如丝的手,用眼神安慰她,“……柳小姐在这里等,我下来她少半根毫毛,拆你们的骨头。”
小白相赔着笑脸,“铁公子说笑话,柳小姐我们捧起来都来不及。”
铁林推开办公室的门,告诫自己为了柳如丝,不能同金爷翻脸。金爷埋着头说:“来了,小白相说你在下面,等我算好这笔账……”
铁林在椅子里坐下,金爷絮絮地说:“……猜猜我手里有多少钞票?一分都没有还借了高利贷三千,仙乐斯也不是我的。”
铁林没说话,金爷笑着看他,“吓到了?换二百包烟土,二百包!吓人?沪西烟馆钞票付掉了,半年以后你哥哥就是真正上海滩大亨。”
铁林口不对心地说着场面话:“到沪西开烟馆,有本事。”
“影佐给我一张牌照,说不定以后再给一张,到那个时候就不用倾家荡产垫老本,生意越做越好做。”
“跟我没关系。”
“你是我兄弟,怎么会没关系?”
铁林掀了掀眼皮,压住心头怒火,“我不沾烟馆和日本人。”
金爷语中带着挑衅,“……这些我都沾,那你是不是也不沾我了?”
“是。”
“他们跟我说你带柳……”
铁林打断他的话,“我带柳如丝来拿她的东西,以后她不唱了。”
“不唱歌她要做啥?”
“做我老婆。”
金爷停了片刻笑起来,“她怎么会去做你老婆。”
“这件事已经定了,她是我的人。”
“……哪里有自己兄弟拆哥哥台的事情,柳如丝是仙乐斯的人。”
看着金爷的这副嘴脸,铁林终究是没有耐住性子,浓眉一皱,“金哥还要问一件事,大三元那天晚上你要杀我,是不是?”
金爷没说话,铁林沉着脸站起来,“事情都过去了,你说是还是不是,我只想晓得答案,说过就算了。”
金爷有些气急败坏,“……又是徐天跟你说的?”
“是。”
“他怎么总说我坏话。”
“天哥也没太说你坏话,就叫我小心一点。”
金爷声音高起来,“我们是兄弟,他这样说啥意思!”
铁林的声音比他更高,“哪里有做哥哥要杀兄弟的!”
两个人突然都沉默了,只有铁林的余音在整个屋子里回荡,金爷放低了声音,“我解释过,我和徐天你到底相信谁?”
“……我信天哥。”
金爷脸彻底阴下来,“那就不用再说了。”
铁林停了片刻,抬步就走,“……金哥,以后你自己小心。”
“柳如丝带走是?”
“说过了,他是我的女人。”
“你霸道,我都要让着你!”
金爷涨红了脸咆哮着,铁林转过身来看着他,“金哥……”
“不要叫我金哥。”
铁林咬了咬牙,脸上的肌肉紧绷着,“……金哥,我知道你让着我不是因为我是兄弟,因为我做巡捕,麦兰捕房的巡长,以后不用让了。昨天上午我到虹口找影佐打了一架,过几天总捕房通知就下来,我巡捕做不成了,回家做老百姓。”
金爷神情复杂地看着铁林,“不过霸道归霸道,脾气改不掉。”
说罢铁林摔门下楼,到柳如丝跟前提起包,小白相和金刚往楼上看,金爷站在大玻璃前没有任何表情,铁林牵着柳如丝的手走出大门。
田丹和刘唐坐在车里,往同福里去,一路上田丹无言,她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脑子里闪过与徐天相关的画面:红宝石西餐厅初遇,徐天慌张小心的神情;同福里徐天在烟火里软言安慰她,教她点煤炉;她给徐天织围巾;俩人一起订西装量尺寸;在评弹馆被威逼咫尺惊魂;西服店门前徐天走向田丹,背后广告轰然落下……
田丹眼泪止不住地落,从此以后她要将这个人从记忆中剥离开来,这种痛楚不亚于蚀骨之痛,原来徐天已经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这样深的印记。
刘唐不耐烦地看着哭哭啼啼的田丹,“要哭停下来让你哭爽快,到同福里不要让徐天看到这副样子。”
田丹缄默不语,默默流泪。车子一路飞驰,不一会儿两辆小车停到弄口,下来四五个日本便衣,刘唐下车打开门,田丹露在同福里众人的目光里,“叫他们不要过去。”
“我做不了日本人的主。”
田丹下车往徐家门口走,刘唐摇摇晃晃走在她身侧,山本跟在后面,沿途田丹打着招呼,“宝荣叔,马师傅,小翠姐……”
男人们都应以招呼,只有小翠报以眼色。到了徐家门口,田丹好半晌举不起胳膊,山本问那名守在门口的便衣:“在里面?”
便衣点头,刘唐拍门。
八音盒响着音乐,徐天待音乐停止,将发条上紧,小心接上电雷管引信,然后他将整个装置弄成一个整体包好。
突然响起一阵砸门声,徐天将桌面收拾好出来打开门,他愣住了,完全没想到站在门口的是田丹。
徐天看着田丹身后乌泱乌泱的一大堆人,语无伦次地说:“……进,进来。”
刘唐横在他和田丹之间,“不要进去了,两句话就在这里说。”
田丹迈了一半的步子止住,忍住眼泪,口不对心,“……我要和刘唐结婚了,明天订婚,是明天吗?”
刘唐得意洋洋地看着徐天,“就是明天。”
田丹嘴唇颤抖着,她贪恋地用目光描摹着徐天的轮廓,喃喃道:“忘记我。”
徐天蒙了,他看着田丹眸中带泪,心里面的坚强壁垒一点点瓦解,“为啥?”
“……因为他本来就是我的未婚夫。”
田丹这么说着的时候,眼圈又红了。
“不是都说好了,你要听我的。”
刘唐惹人厌烦地插话:“听你的她就倒霉了。”
田丹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不要为我做任何事,没用的,你和姆妈好好过日子。”
徐天急急地摇着头,“……全乱了,不听我的,全乱了。”
田丹定定地看着徐天的眼睛,那双眼睛盛满了哀伤与忙乱,她从没有看过徐天这样的表情,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悲伤袭来,偏偏还要说着违心的话:“我的事和你没关系,我也和你没关系,你不管做什么,我都是要和刘唐结婚的。”
“你违心……”
田丹一字一句地同徐天说,也像是对自己说:“原来他不在,现在他回来了,我一点也不违心。”
徐天情急之下攥住她的手,“明天你就可以回家!”
“哪里是家?”
田丹喃喃自语,徐天神色哀哀,柔声道:“这里。”
田丹将自己的手抽离出来,不住地摇着头,眼泪无声而落,泣不成声,“家里少一个人,不是家……”
刘唐不耐烦地就要把田丹拉走,“好了好了,说完了,叫你死心。”
徐天混乱的思绪渐渐归于平顺,他看着田丹依旧柔情缱绻的目光稳住心神,“好……田丹,我明白你心意,但我还是会去找影佐,不管你想不想回来,都要保重自己,我再想办法,我们肯定能在一起,我答应过的。”
“你真是疯了……”
“为啥不信我……你才疯了。”
刘唐不停地催促着,“走吧!街坊邻居到辰光叫人过来发喜糖啊!”
众人都不吱声,只有小翠愤愤不平,“这种喜糖有啥好吃,晓得介没良心,徐先生头一年前老早找到比她好一百倍的女人了!”
陆宝荣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少说两句,老马悠悠地叹息,“人心隔肚皮,女人不好相信。”
田丹含泪看着徐天,也许这就是诀别。两个人无声地交流着,将自己的心意透过眼神传递给对方,两人都决意为对方赴死。徐天的眼睛里满是悲怮,他知道田丹这样做定有缘由,徐天在向上天祈祷,自己的计划千万不要被破坏……
刘唐拉住田丹的胳膊,将她往里弄外面拽,“房间里有啥东西要拿走?”
田丹沉默着,不住地回头望着徐天,直到徐天被人群隔开,再也看不到他的眼睛。山本路过徐天身边,徐天看见他的衣襟上,确实缺了一粒扣子。
徐妈妈从银行回来,在弄堂口见到满满一弄人,田丹向她迎面而来,她泪流满面地唤着姆妈:“我走了。”
徐妈妈看着她的模样,惊诧着,“哎,不是说……田丹!”
山本拨开徐妈妈,田丹钻进小车,两辆小车开走。徐妈妈梦游似的在里弄众人注视下,穿过四五个便衣走到家门口掩上门,“天儿……”
徐天收拾好心情,仿若无事一般同姆妈交代,“帮田丹收一收楼上要带的东西,除了换洗衣服,她爸爸妈妈那张照片不要忘记带。”
“她怎么又走了?”
“回来说几句话,叫我们不要忘记带她的东西。”
“明天再回来?”
徐天顿了顿,“……是,明天回来。”
“我看到那个白相人也跟她在一起。”
“嗯……”
徐妈妈心神不定地问:“到底说了些啥?”
徐天扶住姆妈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你就记牢,田丹是儿媳妇,我是你儿子,我们三个谁也不会有事,最晚后天,大家离开上海到别的地方过日子,等日本人滚蛋我们就回来!”
徐妈妈坐着没动也没说话,六神无主地放空着眼神,徐天自己到阁楼上收拾。
四五个便衣在徐家门口,把窄里弄塞得满满的,里弄的行人和铺子里的人都不敢抬头,有便衣晃到临街的铺子里,挑三拣四地骚扰,小翠忍不住了,“……没王法了。”
陆宝荣赶紧去捂小翠的嘴,“不要大声,都是日本人。”
“日本人怎么了?”
“没人性,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马路上有巡捕,叫他们来管管。”
一个便衣淫邪地盯着小翠,小翠眼睛一转,“他们听不听得懂上海话?”
“听不懂吧?”
小翠直起嗓子,脸上带着笑,“死样活气个看你娘啊!”
便衣冲小翠笑,陆宝荣乐了,“……当真听不懂。”
小翠一扭屁股往里弄外出去,招呼巡街的两个安南巡捕,“快来,出事了,家门口来了一帮强盗!”
两个安南捕过来,随小翠走进里弄。
巡捕房里电话响起,大头接电话,听了一句便立正,“法总!……晓得了!”
大头放下电话同麻杆说,“同福里有几个日本人在徐先生家门口。”
“去看看?”
“日本人照会过租界,只要不扰民不带枪,叫我们不要干涉。”
“日本人在门口还不扰民?”
“麻杆,法总打电话没说找铁公子。”
麻杆蔫了,骑上自行车就往同福里去,正看见两个安南巡捕走入四五个便衣之间。
小翠大声嚷嚷着:“都不是好人,弄堂来来回回门都开着,万一少东西怎么办?”
两个安南巡捕晃了一个来回也没敢开口问,同福里的人都看着,弄口吹了一声警哨,麻杆向两个安南巡捕招手。安南巡捕走到弄口和麻杆说了两句,都消失了。
小翠失望地喊着:“哎……”
陆宝荣把小翠拉回屋里,“不要叫了,没看出来巡捕都不管……”
那个便衣瞧着小翠笑得更邪。
徐天将田丹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入皮包,桌上还有一些擦手油之类的女人用品,他一样样地小心收好,最后把田丹一家三口的相片装进去,到窗台看了看,那只手雷还在原地。他提着皮包下楼,把包递给姆妈,“这包是田丹的,不够用到那边再买,我看看你收拾的东西?”
徐妈妈不理会徐天,站起要出门,徐天看见拉住姆妈的手,“姆妈,不要出去。”
徐妈妈眼圈泛红身体颤抖,“本来这几天就不敢出门,田丹和刘唐回来一趟又走了,门口四五个日本人管牢,就是走也要跟隔壁邻居说说灵清,不然这张脸面以后在同福里怎么见人?”
“……反正要走了。”
“不是说要回来?就算不回来也不好不明不白走。”
“你要跟邻居说啥?”
徐妈妈不知道如何回答徐天,徐天软声说,“看看你收拾的东西。”
“四五条狗堵牢门口,到底为啥?”
“等下可能就走了。”
徐妈妈蓬乱头发,就快要崩溃了,“你叫他们现在就走。”
“……好,我去说。”
徐天开门出来,里弄的人都看着他。徐天声音沉沉,用日语飞快地说:“影佐给你们的指令是什么?”
“看住徐先生家人,徐先生可以随便进出。”
“我母亲没有自由了?”
“从现在起不可以离开家。”
徐天退身进屋,徐妈妈仰着脸问他:“他们说啥?”
“明天走。”
徐妈妈彻底崩溃,哀哀地说:“明天明天都是明天!”
“姆妈!”
徐天眼中亦是哀痛,他不断用手摩挲着姆妈的后背小声安抚着,“……明天。”
徐妈妈不说话,眼神空洞看着徐天,徐天回避着她的眼神去翻查桌上凌乱的物件,“……这些是你收拾的?板刷不要带了,肥皂也不要……”
“到辰光洗衣服到哪里找这两样?”
“买就是了。”
“买买买有这么多钞票?家里明明啥都有,我想把房子也带上。”
徐妈妈要哭了,徐天从母亲收拾的包里翻出一张相片,是徐妈妈和徐父年轻时的合影,徐妈妈情绪十分低落,“……我晓得你那里也有一张,这张是我的。”
徐天抚着照片上的两个人,心情很复杂,“我那张是爸爸一个人……”
“当年他做共产党把命弄丢了,没想到儿子老老实实做平头百姓,也会把家弄没了。”
“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等到了那边踏实下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拍张照片。”
“田丹会不会跟刘唐走?”
徐天笃定地说:“不会。”
“她现在就和刘唐在一起。”
“有几件事还没办好……刚才还叫我帮忙把她的东西先弄好。”
“一个姑娘家能有啥重要事?”
“原来家里田先生田太太那边的事,和刘唐也有点关系。”
“……噢,我们去的地方到底在哪里?”
“西北,朋友会照顾的。”
“你的朋友是啥人?”
徐天想了想,还是向姆妈说出实情:“……共产党。”
徐妈妈怔愣片刻,嘴唇翕动着,喃喃道:“……啥样的老子就有啥样的儿子,还是一样的命。”
徐天心下歉然,把父母的合影包回去,徐妈妈抹掉眼泪,“我看看田丹的包,你帮她弄到时候这样那样少东西……”
山本在三角地菜场冷库外面看到了那辆从早上就停在这里的空货车,山本转过去,货厢和驾驶室都没人,钥匙在车上插着,有几个搬运工坐在后门边聊天抽烟。山本转开,吩咐街拐角的两个便衣盯住那辆货车。
铁林和柳如丝一起回到铁家,老铁看了看站在铁林身边的柳如丝,“……总捕房通知下来了?”
“没有,上午我还到捕房派巡。”
“说不定你自己多想。”
“脱制服法总亲口说的,你不要多想。”
“以后怎么办……”
老铁叹息一声,铁林笑着说:“不做巡捕天塌下来了?”
老铁看着柳如丝念叨:“柳姑娘这个儿子我是管不好了。”
柳如丝也笑了,“以后我管,连您也管了。”
铁林把手里的大包跟老铁示意,“这些东西放在哪里?”
“啥东西!”
“我的首饰。”
老铁有点弄不清状况,“……你的首饰问我做啥?”
“放在我那里不安全,再说房子也要退了,早点把贵重东西拿出来。”
“等过这几天,凑你高兴,我们三个人喝一次酒,她就是家里人。”
“……介简单?”
柳如丝笑得爽朗,“简单,我家没别人,1931年父母被日本人飞机炸死了剩我一个,就是要把萍萍带过来,她能帮忙干点杂活,也能帮我伺候您。”
老铁懵懵地看着,铁林把老铁扶到椅子上,“总算还有喜事对?你说讨老婆重要,还是做巡捕重要?”
老铁还有些不甘心地嘟囔:“最好两样都齐全。”
铁林腾空家里一只大皮箱,“世上没有介便宜的事都叫我占到。”
“要做啥?首饰放里面也不用把东西都腾出来。”
“另外派用场。”
铁林指了指柳如丝,“她在这里。”
铁林提着皮箱出去,老铁看向柳如丝,“……拿只皮箱做啥去?”
柳如丝把方才铁林一股脑倒在桌上的东西收拾好,“找天哥。”
“他不做巡捕是不是真的?”
“好像是。”
老铁又唉声叹气地说:“以前总捕房我还认识老料,现在啥人也说不上话了。”
“料啸林不是好人,到今天铁林做不成巡捕有一半因为他。”
“……柳姑娘,仙乐斯你还唱不唱?”
“不唱了。”
“到其他地方唱?”
柳如丝停下手中动作故作生气地说:“哪有做人家媳妇还出去唱歌的?铁伯,你是不是还有点嫌弃我。”
“一点也没有,我儿子天上掉下来的福气。”
柳如丝开心了,“……这话你不要跟铁林说,不然他觉得没面子。”
“啥话?”
“我攒了点钱,虽然不多,但够家里用够你们爷俩儿喝酒过一阵子的,他做不做巡捕无所谓。”
老铁愣了,柳如丝笑着把围裙摘下来系上,“吃啥?我去做。”
与此同时,徐天也在同福里的油烟里炒菜做饭,他端着菜出去放到堂屋桌上。徐妈妈还在收拾行李,东西摊了一地。
这是徐天在家的最后一餐,因果在一年前那个冬天与田丹相遇时就注定好了。徐天心里乱糟糟,但一点也不后悔,他反而有些跃跃欲试。多年前所学基本没有实践机会,没想到最后一搏却是为爱人学以致用,这岂不是更早注定的因果。就是对不起母亲,要连累她也颠沛流离。不过还好,有田丹在左右照顾,徐天相信田丹会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
徐天从门缝里看出去,便衣在里弄溜达,邻人或躲避,或侧目。在同福里弄堂田丹说要和刘唐结婚的时候,徐天知道她心如刀绞,因为徐天也在做和她一样的事情:让对方远离危险,把自己置身险境,然后再图脱身。所不同的是田丹认为要让徐天死心。
明明违心的话,她竟然傻到认为徐天会相信?这么做的后果,反让徐天更明白爱上这个女人有多么幸运,眼前的困难不过是该来的劫数,渡过劫波便有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好吧,尽管往后每件事都没有十足把握,现在也要一件一件把它们理清。先是田先生的药,向老师那边不知是否顺利,药运出去剩下就相对单纯了,已经有了一些安排,关键要让影佐放田丹回同福里,只要人到租界就相对好办,然后靠铁林了。幸亏还有铁林,否则孤掌难鸣,天黑之后祈求一切顺利……
铁林的自行车后面夹着大皮箱骑向徐家,他与便衣怒目相向。铁林下车,敲响徐家家门。
仙乐斯的办公室里,金爷正在布置取货,“我到沪西等货,你们两个再带几个兄弟,准备家伙,路上千万不能出差错。”
“谁敢动我们的东西!”
金爷盯着金刚,金刚缩了缩脖子,“……出啥差错?”
“我全部家当换一车货,还背白老板一笔阎王债,话说在前头,出岔子就杀人了。通路证日本人发的,碰到检查给他们看证。”
小白相给金爷出着主意,“金爷,要不要从铁公子捕房里叫几个兄弟?平时我们混得还不错。”
“铁林不做巡捕了,再说货也是在租界外面走。”
山本领着八个便衣在装备枪械,影佐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后面,语气森森,“……没有见到接药的人,不许行动。”
“明白。”
“共产党很灵敏,和目标保持距离,稍有惊动,鱼儿不咬钩。”
“徐天那边要怎么办?”
“有多少人在同福里?”
“五个,但是租界照会不许用枪。”
影佐点了点头,山本又问,“明天天亮带徐先生过来?”
“不用,他应该自己会来。”
山本颔首领命,一行人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潜入各个角落。
铁林在徐家吃了晚饭,徐天将碗碟拿到天井洗涮,铁林就坐在徐家堂屋里眉飞色舞地跟徐妈妈讲他执勤时遇到的事情:“……明明有十几个,骗我只有两三个,我管他那么多,一脚头踢进去,呆掉了,以为这次要让他们打死。”
徐妈妈被他的描述惊得大气都不敢喘,“还敢打巡捕?”
“人急了天皇老子也要打。”
“那怎么办?赶紧跑。”
“哪有巡捕跑的道理,你猜怎么样?我喊一声抓赌,一眨眼工夫全部从窗子跳出去。”
徐妈妈抚掌乐起来,铁林也笑眯眯的,“好笑?再讲一个。”
徐妈妈赶紧摆手,“不要讲了,本来心里七上八下,让你讲得更加七上八下。”
“这两只碗拿到后天井,你不要动。”
铁林笑着站起来,把碗拿到天井给徐天。
徐天正挂着围裙洗碗刷碟,铁林看着他,方才昂扬的声调也低落了,“还要出门?”
“运那批药。”
“介大的事情?我跟你一起去。”
“我一个人就好,你陪姆妈再讲讲笑话。”
“我去帮你。”
“我做事为姆妈和田丹,把她们托给你了。”
铁林不吭声,徐天放下碗盘正色道,“拜托了!你跟我走谁接田丹,谁送她们上船?”
“……送到哪里上船?”
“曹家码头,找一条前头漆成红色的货轮,船是英国公司的,编号78,管码头泊位的姓王,只要说向老师家里人带点东西,就带人上船了。船停三天,明天是最后一天。”
“明天要是田丹回不来怎么办?”
“肯定回来……如果你想帮忙也有事做,就怕你不愿意。”
“你说。”
“我房间靠里右床脚有个炸弹,拔掉销子五秒爆炸。明天去宪兵司令部接田丹稍微绕点路,一点钟之前扔到王擎汉家里去。”
铁林咧着嘴笑了,这样的事情正中他下怀,“以为要在租界里面炸,日本人汉奸的地方我肯定炸。”
“一点钟以前炸弹在王擎汉家里炸,从那里骑车到司令部差不多正好下午一点左右。炸弹盒子里有一张纸条,地址都写清楚了,地方我也去看过,从后面弄堂隔墙头把炸弹丢进去就好。”
铁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同他们开战,晓得了!你出去几点回来?”
“估计回不了家。如果都顺利,药运走,日本人也正好把我带走。”
“徐姆妈不晓得你等下走不回来了?”
“……会回来的。”
徐天不再说话,铁林注视着他的动作也不敢说话,只缄默地帮他添了些热水。徐天将所有碗碟都洗净擦干码在一起,转身往屋里走。
第三十八章
徐天穿好外套,将那枚八音盒装置带上。他站在屋子里,环视着这个他住了许多年的卧室,一切都值得眷恋。他将抽屉里那串用麻绳串着的钥匙拿出来搁在花盆边上,慢慢地拿着水杯再次给屋里的兰花浇了些水,又细心地把床铺上每一个皱褶都整理好,最后拿起小镜子,梳了梳自己的头发,拿上田丹织的围巾。没有想象中的忐忑,反而是出人意料的平静,徐天就像是要去参加一次志在必得的赌局,他的筹码比任何人都大,因为他是用生命去赴约。徐天不可避免地再次想起他的父亲,他曾经发誓,不会做一个像他父亲那样不负责任的人,可是他现在明白了,父亲身上背负的是更大的责任。以身犯险,捐躯赴难,这些词语一直埋藏在徐天的心里面,如今这念头重新破土而出,自己同父亲终究是殊途同归。
弄头弄尾分别有两个便衣,弄堂里有一个便衣踱来踱去。小翠从自己家出来,往陆宝荣的铺子走,擦过那个便衣,便衣对她不怀好意地笑。小翠只觉得毛骨悚然起来,嫌恶地嘟囔了一句:“……恶心。”
小翠一路小跑跑到陆宝荣的铺子里,扁了扁嘴委屈道,“宝荣哥!刚刚过来那个日本人又想擦我油。”
陆宝荣一瞪眼睛,“他敢!”
小翠赶紧挽住陆宝荣的胳膊,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那等下你要送我过去的呀。”
陆宝荣顿时了,压低了声音,“那个小翠啊,我们现在不要惹事啊,现在这个,这个不太平的啊。”
小翠恨铁不成钢地甩下陆宝荣的胳膊,“那让他们擦我油好了……”
铁林将徐妈妈收拾的东西都装入大皮箱扣好,“这样多少方便些,大包小包不方便。”
“你力气大,要我们天儿,拎都拎不动。”
徐天从屋里出来,神色如常,甚至还带着居家的笑意,“拎得动,我试试。”
徐天走过去试了一下,龇牙咧嘴的果然提不动,铁林过去一提就起来了,“你就看他装吧,这也没多沉,我拎包,一直送你们到船上。”
徐天假意瞪了铁林一眼,把田丹织的围巾交给姆妈,“姆妈,这个记得帮我带上啊。”
徐妈妈接过围巾抱在怀里,“我说呀,要么一起走,你们两个这么好。”
徐天也看着铁林,顺手捶了他一拳,铁林还有点扭捏,“那……我回去问问爸爸和柳如丝。”
徐天“哦哟”
了一声,在旁边瞎起哄,徐妈妈疑惑地说:“问柳如丝做啥?她是你什么人哪还问她……”
铁林复坐下来,嘻嘻地笑着,“她是我老婆。”
徐妈妈睁大了眼睛,“啥辰光的事!都没听天儿说。”
铁林说起来还有点羞涩,“昨天下午的事情,哎呀,这种小事有啥好说的。”
“小事,到你身上就没大事……”
“姆妈你们两个人先聊着,我出去一下。”
徐天看了看表,时间已经快迟了,他即使再不舍也终将要别离。
“噢……啊?有啥事体!”
徐天的语气稀松平常,似乎他只是要去里弄里转一圈,“给朋友送点东西。”
铁林在一边扭过头去,他笨拙地遮掩着将红的眼眶。
徐妈妈的情绪一下就低落了,“回来迟不迟?”
“……如果要是晚的话,你一个人先睡,啊。”
徐天像哄孩子一样哄着提心吊胆的母亲,尾音带着一点软糯,散在徐家的堂屋里。
徐妈妈撇了撇嘴,不放心地说:“铁林你陪他一起去好了,还有日本人在外面弄堂里呢!我真的不放心!”
“我又不跟他们搭界,你放心吧。”
“我去看看日本人还在不在,说不定不在了。”
徐妈妈说着话就要起身往外去,铁林赶紧起身拦着,“天哥,要不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徐天用眼神警告了铁林一记,“坐着,你到哪里去,难得陪姆妈讲两句话,过两天我们就要走了。”
铁林的担忧全写在脸上,徐天朝他使了个眼色,笑嘻嘻地说,“姆妈,走了。”
“外面日本人还在不在?”
徐天拉开门,“我看。”
铁林扭过头去,不忍心再看徐天强颜欢笑,徐妈妈关切地问:“在不在?”
徐天动作夸张地伸出头看了看,回头朝姆妈笑着,“……不在了,走了。”
徐妈妈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就这么红了眼眶。
徐天拉上门,眼泪就出来了,他一只手死死攥着门环,另一只手捂着嘴,不让自己的呜咽之声被屋里的人听见。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就保持着起初的姿势,握着门环的手指已经有些发疼,手背上的青色血管开始微微凸起,他浑身颤抖着,努力克制住哭声,温热的眼泪掉落在门口的水泥地上,瞬间不见,徐天定了一会儿神,转身朝里弄里走。
对面裁缝铺子打开,陆宝荣送小翠出来,徐天停下脚步,认真地点头打着招呼:“宝荣叔再会啊。”
“要,要走啊?”
“是,小翠,再会啊。”
徐天往外走,陆宝荣和小翠都觉得徐天今天的神情奇怪得很,语气也比平常郑重,两个人不自觉地跟在他后面。
那个日本便衣让过徐天,小翠经过的时候,他伸手捏了一下她屁股,小翠“吱哇”
一声跳起来。陆宝荣也急了,“耍流氓啊侬,介不要脸的人都有啊?”
日本便衣乐着又摸了小翠一屁股,小翠尖叫道:“还摸啊!陆宝荣你是不是男人!”
陆宝荣奋起撕扯,被日本便衣一拳揍倒,陆宝荣和小翠都没声儿了,小翠扶着昏迷的陆宝荣小声抽泣,抱又抱不动,那个便衣无事一样,又在弄里踱起了步。
徐天听着后面的声音,走出弄口,弄口两个便衣跟上他。徐天走了几步停住,返身往弄里走,两个便衣也跟着。徐天走到弄堂里那个便衣前,迅速出手。先击倒耍流氓的便衣,再击倒跟着的两个便衣,然后等到弄尾两个便衣赶到眼前,再度出拳,每一拳都直中要害,干净利落,三十秒内一一击倒。
铁林在家里听见动静,开门探出脑袋,只看见地上倒着五个人,徐天向铁林挥了挥手,示意他关门回去。
小翠看呆了,徐天过去帮忙扶起陆宝荣,“回铺子去吧。”
陆宝荣已经缓过了一点神,小翠眼睛盯着徐天还是呆呆的样子。
徐天走出同福里,他行走着,踢到一个翘起的井盖。他绕开,又退回去,试图把井盖合上。
合了一半,徐天反而把井盖打开,从兜里掏出火柴划着往里看,又松手让火柴掉下去。然后他把井盖推回去,用脚踩了踩,依旧让它保持着翻开来的角度。
老向和接应的同志老章到达了三番街,两人前后察看了一圈,路边有一些枕木堆,老向往街头看着,等待着徐天的出现。
“是不是该把木头搬到路中间?”
老章问道。
老向看了看手表,“还不到时候。”
徐天看着表走到菜场冷库后门。街面静悄悄的,连月亮也不见踪影,隐隐有犬吠声,街角有人影晃动,徐天没理会,他心知那些都是影佐派来监视自己的人,自顾自掏钥匙开后门进入。
山本眼见着徐天进了冷库,他指挥人手分散,自己往稍远一点停着的小车过去,进入车内。
八仙楼的包间里,金爷正在跟白老板搓麻将,金爷一直在心神不宁地看表,白老板一直优哉游哉的,“留点神啊,我又上听了。”
“到时间好接货了啊。”
金爷的眼皮正在狂跳。
“头一次做都这样,多做几次就不看表了,我出货给通路证,日本人发的通路证,在上海到哪儿都没出过纰漏。”
金爷手里无意识地用牌磕着麻将桌,泄露出了内心的紧张,“白哥路子广啊,以后靠你发财。”
“我那妹妹怎么样了?”
“你是说柳小姐?”
“嗯,听说她男人是个小巡捕。”
“……贱货。”
白老板面色一沉,“不爱听,我都叫妹妹了,怎么到你这儿还是贱货呢?”
金爷自觉言语有失,沉默不语。
金刚和小白相的车子停在白渡桥边,两个人坐驾驶室里已经等了大半个晚上,码头上还没有动静。金刚烦躁不安地问:“怎么还没人?”
小白相脸上永远带着笑,“还没到时间。”
“早点送来早点拉到沪西好吃夜宵。”
小白相看着金刚,手指轻松地搭在方向盘上,“金哥,这种事说几点就是几点,咱们又不是来拉大米。”
“我哥瞎紧张。”
金刚不以为然地说。
“这种事情还是小心一点好。”
“我们是有烟馆牌照的,货上来还有通路证,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金哥,你不晓得,烟馆的烟土是走过税的,从白老板这边过来的是私烟。”
“那日本人还发通路证?”
“大家面子上要过得去才好。”
金刚不耐烦地抓着头发。
几个搬运工拍着冷库的门,徐天开门出来,一边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一边跟大家打招呼,欢哥招呼手下的小兄弟,“出货,徐先生要多给我们算加班费。”
“账都做过了,下个月结在一起。”
“好嘞,谢谢徐先生。”
搬运工们鱼贯进入冷库,徐天上车坐到驾驶室里,看着后视镜,街面上看不到人。徐天看了看手表,指针指向了九点零三分。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令铁林应接不暇,身心皆疲,不一会儿就仰在椅子上睡着了。徐妈妈从徐天的屋子里出来,看见铁林打起了呼噜,无奈地轻轻推他,铁林轰地跳起来,见自己还在徐家,泄了口气,“……徐姆妈!”
这一下把徐妈妈也吓得不轻,她捂着胸口,结结巴巴的,“铁,铁林哪,你还说陪我说话,到房里转一圈你呼噜都打起来了。”
铁林也捂着胸口,喘着粗气,“哎呀我睡着了,我睡了多久?”
“半小时。”
铁林一脸茫然地四下找着徐天的身影,“天哥回来了?”
“没有,他介么晚了还没回来,也不晓得做啥去了。”
徐妈妈面上又浮上了担忧之色。
铁林回了回神,坐回椅子里去,“那,你先睡好了。”
“我担心啊,你晓不晓得他做啥去了?”
铁林神色有些不自然,他抱着头,胳膊撑在膝盖上,不敢看徐妈妈的脸色,“啊……晓得晓得我晓得。”
“也不晓得钥匙带没带,”
徐妈妈把徐天放在花盆边上的钥匙拿出来放在铁林手心里,“你拿一只看到交给他,一定哦。”
铁林嘴里胡乱答应着:“……对了,天哥还叫我带东西,到他房里拿。”
“啥东西啊?”
铁林蹿进徐天的房间,从床脚下面摸出一个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做好的炸弹,还有一张写好的纸条,他把纸条展开来看,上面写着“极司菲尔路76号”
,铁林又把纸条叠好合上,夹着纸盒出去。
“走了徐姆妈。”
铁林走到桌子边,把腰带系上,徐妈妈赶紧过去帮他拽住衣角,“那你路上要小心啊!”
“我明天过来,徐姆妈要把门锁好啊!”
徐妈妈看着铁林出了家门,家里顿时又剩下她一个人,整栋房子里都悄无声息,只有水管偶尔发出滴答的响声,徐妈妈的担心忧虑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被更加放大,她幽幽地叹着气。
铁林跨上自行车摇摇晃晃骑出去,沿弄堂看鼻青脸肿的日本便衣,他咧嘴直乐。
搬运工盖好帆布,系好最后一个绳扣,徐天检查了一遍,“好了,谢谢啊欢哥。”
“徐先生自己开汽车?”
“我在这儿等人,你们走吧!”
欢哥一行人离开,徐天重新坐进驾驶室看表,已经是九点十五分。徐天再次通过后视镜往后看,同他判断的一样,影佐为了查出接收药品的组织,会派人远远跟着,不会让自己发现。
白老板又和了,他身边的筹码摞得高高的。金爷长长叹息了一声,“你这个手气太旺了。”
“金老板钱输光了?”
金爷一晚上都挂心那批烟土,根本无心打牌,“真的没带钱,都输了,光脚板了。”
“我借你一点。”
“白哥已经借我大钱了。”
白老板深深看了他一眼,“不敢赌啊。”
“这回把家底都押上,还不敢赌?”
白老板话里有话地说:“要赌赔了没钱还,我可是要翻脸的。”
“稳赢的生意,怎么可能赔。”
“这世道没有稳赢的事。”
“刚刚白哥还说跟你发财从来不会出纰漏。”
“各人有各人运道,我不出纰漏不等于你不出纰漏。”
金爷脸上的笑容一滞,“……白哥你这话说得我心慌。”
“不要慌,说着玩儿的。”
洗牌声又起,金爷想了想,“我我我我还是到烟馆接货。”
“要不要豹哥陪你一起,他沪西地头熟。”
“那最好了。”
远处的河面上有灯光扫来,一直注视着动静的小白相赶紧推了推已经快要睡着的金刚,两人赶紧跳下车,河面上过来一条机船,搭跳板上来一个人,打量着他们,“金爷的人?”
“是。”
“上货!”
众人轻手轻脚地开始搬运。
徐天和山本都在看表,已经是九点二十五分了。老向也看了看表,示意开始搬枕木,老章和老向将木头横到路中间。
徐天在菜场后门发动车子,一时还不太熟练,熄了一次火,重新发动开出去。街拐角,便衣分奔跑和小车两路,训练有素地跟上。
白渡桥头,混混盖好帆布,系好最后一个绳扣,小白相接过通路证,来来回回地查看,随后金刚和小白相进到驾驶室,三个混混上了车顶。
老章掏出两支匣子枪,老向也持枪在手,“逼停就好,尽量不要开枪。”
徐天的药车在行进,车开得越来越慢,后面的便衣跟得太紧,山本示意便衣们减慢速度。
徐天的车竟然停了下来,像是熄火了,徐天下来到车头摇了一阵手柄,车重新打着。所有的便衣都屏息在拐角,徐天绕过车头,看路面仿佛安静无人。
车子重新启动,徐天透过后视镜看到街面上玻璃橱窗反射出来的光,嘴角笑意不易察觉。
金刚的烟土车先开到了三番街,在枕木前停住,金刚伸头出来看,暴躁地指挥小白相下车把木头搬开。
小白相和车上三个混混跳下去搬枕木,老向从后绕过来,进入驾驶室,枪顶住金刚的腰,金刚愣了愣,刚要反抗,老章从另一侧敲了他的后脖颈,金刚晕了过去。搬木头的听到响动,迎着车灯眯眼睛看,小白相看到枪口,脸更白了,赶紧双手举过头顶,双眼紧闭,屈膝继而脸朝下完全趴在地上,手抱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徐天的药车在行进,时有停顿熄火的迹象,后面小车里的山本皱着眉头吩咐后面的车不许太过接近,附着车门的便衣跳下去通知,徐天的车慢慢转入三番街。
徐天的药车开到与老向的烟土车呈九十度的拐角处又熄火了,徐天跳下驾驶室,拿着摇柄。便衣在后面的街口探头,窄巷子上空无一人,只有徐天的车,从徐天车头的角度,能看到老向的车就在旁边的通道。
徐天下了车,指了指被塞着嘴的小白相,“就他一个人?别往前走了,后面有尾巴。”
老向退回拐角,示意他还有四个绑在木头堆后面,徐天颔首道,“一起发动车子,我拐过弯就换车。”
“明白。”
老章利索地跳上烟土车驾驶室。
徐天摇手柄,老章点火,两辆车同时启动发动机,在安静的街上发出轰鸣声。远处街角便衣探了一下头,看到车停着,徐天绕过车头进驾驶室一切正常。
徐天慢悠悠将车右拐,老向和老章拖着小白相上车,徐天跳下药车,上烟土车驾驶室。
徐天挥手示意老向赶快过去,老向低声说:“车底放了个炸弹,十分钟炸,找个地方跳车,曹家渡会合。”
徐天将车前的通路证摘下递过去,老向接过,车擦过徐天,开到下一个拐弯消失。
徐天同时慢悠悠将烟土车开起来,他看了看表。
后面那条巷子里,便衣们无声疾奔至拐角,探头看着徐天的车正开到下一个街口,朝与老向相反的方向拐弯,众便衣疾奔,山本那辆小车加速,当先跟上。
枕木堆后面,金刚在挣扎,他用脚踹那三个同样绑着的混混,示意相互松绑。
金爷带着几个混混和豹哥坐在沪西的小巷子里等着接货,豹哥面无表情地说:“金老板把烟馆开到这里来有本事啊!”
“都是日本人帮忙。”
豹哥掸了掸长袍下摆,“一口气吃二百包,没日本人撑着一般人也没这么大胆子。”
“白哥胆子更大,二百包到他那里是小生意。”
“不小,白哥也是跟你赌一把。”
金爷听了这话,更觉得心里不安,“……怎么还不到!”
金爷只觉得火烧火燎的已经快要坐不住了,豹哥闲闲地说:“急啥?”
“我急,你们拿到钱了,我二百包烟土还没见到呢!”
金爷索性站起来不断溜达着。
徐天开着车看表,已经是十点零三分了,车厢里的定时炸弹指针嚓嚓在走,徐天踩油门将车开得更快。
山本的小车出现在路面上,一路紧跟。
老向的药车被日本宪兵检查站拦下,驾驶室里三个人,小白相夹在中间。老向枪顶着小白相,“想活命?”
小白相抖抖索索的,脸上挤出笑,“活命最要紧。”
下面的日本翻译问车上是什么,小白相努力装作无事的样子,“……白老板的货。”
“哪个白老板?”
老向降下车窗把通路证递下去,日本人看了看,将通路证收了,挥挥手,药车通过检查站,车内三人俱松了一口气。
徐天再度看表,又过了五分钟,车厢里的定时炸弹节奏均匀,炸弹就快炸了,徐天果断右拐全速前进。后面的便衣已经无法隐藏行踪,小车也全速疾驶。
便衣发现这里是虹口,已经快到司令部了,山本赶紧追上去,将徐天的车子拦下来。
金刚脱缚,跃出疾奔,一路奔到沪西的小巷子里,金爷没看见车,却看见了金刚。金刚扶墙喘息不止,金爷预感出事了,他迎过去。
“哥……”
“……小白相呢?”
“绑走了。”
金刚气喘吁吁地说。
“烟土呢?”
金爷的声音立马提高了两个调,金刚欲哭无泪,“劫走了。”
金爷登时心口一梗,“谁做的!”
“徐先生。”
“……徐天?”
金刚点头,豹哥抢上去一脚把金刚踹翻,金刚反身而上与其厮打,“你踢我!我哥还没有踢我……”
金爷怔怔的完全蒙了,他跌坐在路边,眼神空洞呆滞。
徐天疾驶过来,猛踩刹车将车停在了宪兵司令部的门口,徐天关上车门,往随后跟上来的那辆小车过去。小车挨着徐天停住,徐天去拉开车门,“给我让个位置。”
下来一个便衣,徐天坐进去关上车门,山本示意手下去检查那辆车,日本便衣们往卡车过去。
徐天坐在后座上,气定神闲地说:“如果是我,现在不会过去。”
山本愣了愣,缩回小车内,徐天抬手注视着手表的走动,他闭上眼睛在心中默数着。突然卡车起爆,黑烟滚滚,空气中夹杂着一股呛鼻的气味,接近的便衣被炸飞出去。爆炸的同时,徐天将随身带的八音盒装置,塞入小车车座底下,山本惊魂未定,扭头看向徐天。
徐天仿若没看到眼前烧起来的汽车一样,从口袋里拈出一枚扣子递给山本,“……你的扣子掉了。”
山本低头看了看衣襟,木然地接过自己的扣子,徐天笑了笑,“进去吧,叫影佐来见我,他在吗?”
有很多宪兵从司令部里出来,在火光周边狂走,山本的小车绕过燃烧着的卡车,缓缓驶进司令部。
豹哥在奋力殴打金刚,金爷依旧是失魂落魄地瘫着,没有阻拦,几个混混也站着看。
金刚拣了个空,奋起跑到一个混混身上拔出一把刀,嚎着冲过去刺豹哥,豹哥掏出枪指着金刚,金刚骤然停住,回头看了看金爷。
金爷起身就要走,白老板拄着文明棍带着一群人拦住他们的去路,“还要走哪儿去!我那车烟土刚刚在宪兵司令部门口炸了,烧成灰了,你手下人吃屎的,你他妈还想走?!”
“……是我的烟土烧成灰了,跟你没关系。”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
金爷丧着一张脸,“我给钱了。”
白老板怒不可遏,“狗屁!给了点儿又跟我借了点儿,再押一个夜总会,现子儿到我手里就是个零头。”
“仙乐斯不是钱?”
“我他妈要夜总会干啥?顶台柱唱歌的也跑了,那他妈就是个壳儿,还不够我喝酒呢!我要现钱,烟土烧了你怎么还!”
金爷摆出了混码头的无赖样子,“……烧就烧了,你想怎么样。”
“耍混了?”
“我现在火气很大。”
“那看看咱们谁比谁撮火!收拾他们!”
金爷掏出枪,混混们亮出刀子,白老板带来的人清一色亮出冲锋枪,混混们都傻了,垂下刀子。
“数三下不扔枪,保证把你扫成马蜂窝,上海滩再没姓金这个人。”
金爷垂下枪,金刚大吼一声突然发力,一刀刺向豹哥,又被豹哥拧住。
白老板走到跟前,夺下金刚手里的刀,“……依我的脾气全弄死得了,但谁他妈让我还是个生意人呢?让你走,三天之内把值二百包烟土的现钱拿到八仙楼,听到吗?到三天不见你人影儿,连姑表舅姥爷都算上,从你苏北老家开始杀,杀光九族,最后再扒你的皮。”
金刚在豹哥手里还竭力喊道:“吹牛皮!”
白老板一刀刺入金刚小腹,眼睛都不眨,“他的命,是让你再活三天的利息。”
金刚吃痛弯着腰,他的眼睛里突然落下来一行泪,抬头看着金爷,语气渐弱,“哥,弄死他,哥……”
金爷不动,白老板淡淡地说:“事儿是他办砸的,弄死没意见吧?”
“……没意见。”
金爷不敢看金刚的眼神,金刚哀哀地喊:“哥……”
白老板拔出刀又捅了几下,“别叫哥了,三天没钱,他现在的样子就是你的样子。”
金爷脸上的肌肉在不断抽搐着,眼见着金刚两眼大睁,似有泪光,跪倒在地,再无声息。金爷怔愣在原地,白老板一行扔下金刚的尸体,大摇大摆地离开巷子消失。
山本的小车停在司令部的空场上,徐天坐在车里,便衣围车而立,另一辆车急驶进院,影佐和徐天同时下车。
“爆炸的卡车上是什么?”
山本胆怯地回答道:“烟土。”
影佐转向徐天,玩味地说:“烟土?”
徐天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好像是。”
“药品呢?”
徐天淡淡地说:“这时候应该已经下船,像一年前那样,你又败了。”
“……那就是说你不想活了?”
徐天靠在车上,啧啧道:“我想的。”
“你要看着田丹成为刘唐的人,然后她在你面前死去,然后你的母亲在你面前死去。”
徐天笑得笃定,“你要让田丹回家,我母亲和她要离开上海,然后我也离开。”
“这么有自信?”
“因为我有你想要的,也有让你害怕的东西。”
“我想要什么?”
“田丹和我母亲不过是平民百姓,她们的作用是威胁我,你想要屡屡让你品尝失败的中共上海静安支部。”
影佐沉默了半晌笑了,“为了田丹,你要把他们交出来?”
“我是第一个,已经在这里了,田丹和我母亲离开上海,再谈下面的。”
影佐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很好奇,你有什么让我害怕的?”
“明天中午之前,我母亲如果见不到田丹,你晓得她会怎样?差不多会疯了,这些天我说一半瞒一半,老人家不敢问清全部,相信儿子会把所有事情办好,当然会办好,但今晚出门我又没敢说不回去,所以田丹明天中午要回家。”
“还是不明白,我有什么可害怕的?”
“王擎汉。日本维新政府大汉奸,你主要的合作人,日本军部利益的中方代言,他如果死了,好像比让你死更难受。”
“你要杀他?”
徐天颔首不语,影佐笑起来,根本不相信徐天的话,“从现在开始你寸步难行,怎么杀?”
徐天的身上再也看不到昔日那个菜场会计的唯诺,整个人像是一把即将出鞘的剑闪着隐隐的光,连眸子里都时不时地划过锐利,“影佐,别人说这个话都可以,你低估我就不对了。”
影佐有点恍然,那个十年前的徐天终究是再度出现了,影佐心里有了棋逢对手的跃跃欲试,“……好,那我们看看明天中午会发生什么。”
“把我关起来之前,我能见一见田丹吗?”
“等我看你杀死王擎汉再说。”
“王擎汉一死,军部要让你剖腹了,别人我不认识的,只同你熟悉,到时候你都死了,谁还会跟我商量事情?”
影佐被他的话激怒了,他抑制着怒火看着徐天,徐天笑得轻轻松松,“这样好了,明天中午王擎汉受点伤,田丹见见我,然后我们再说下面的事情。”
影佐气急败坏地盯着徐天,下令将徐天锁入重门黑牢,门外重重设岗。
老向和老章已经到了曹家渡渡口,远处有手电晃动,老向焦急地眺望着远处,却始终没有等来徐天的身影,他长叹一声,“……不等了。”
“会不会没有脱身?”
老章担心地问。
“我相信他……”
“要不我们回去看看?”
“不行,这船药出岔子,徐先生的努力全白费了。”
老章看着远处的手电,压低了声音,“那边是日本人吗?”
“徐先生家属接应安排好了?”
“英国船都说好了,有人接。”
“我是说到西北之后?”
“一路都要安排人?”
“送到后方安顿妥当为止。”
“……不是说只要我们送上船?”
老向心中愀然,想起了田鲁宁,又是一叹,“君子之托,应承当付全力,徐先生也是应了我们一句话,全力至今。”
“知道了!”
手电光晃过来,老章解开缆绳,弯下身子,“好像是日本人。”
“……走。”
船无声地潜入黑夜,将曹家渡渡口渐渐地抛在身后。
徐妈妈整夜都辗转反侧,因为担心徐天,几乎是一夜未眠,耳朵一直留神着堂屋里的动静,一大清早就从自己房里出来。
她绕过地上乱七八糟的包和箱子,她看到徐天的房间半开着,走过去试图轻轻关上,想想又轻轻推开。房里没人,灯还亮着,被子叠着,没有展开的迹象,一切都与她昨晚看到的一样。徐妈妈失神地走回堂前,一屁股坐落椅子里。
她慢慢地冷静下来,半晌她起身出家门。
日本人依旧在弄堂里转悠着,老马在店门口心不在焉地晾着毛巾,见到徐妈妈走出家门赶紧迎上去,“徐姆妈。”
陆宝荣肿了半边脸,走到她跟前,看见她的神情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徐姆妈……”
徐妈妈像没听见一样,疾步往外,一个便衣堵上来,徐妈妈左绕右绕,大声斥道:“让开!”
便衣按住徐妈妈往回推,徐妈妈突然咬了便衣一口就往弄口奔,弄里的人都出来看,徐妈妈在弄口被两个便衣挡住。
徐妈妈平静地说:“让开!我儿子呢?”
便衣不为所动,墙似的堵在弄堂中央,徐妈妈突然朝他们扑过去,“让开,畜生……我儿子呢!”
便衣搡着徐妈妈不让她往外走,徐妈妈便抓住便衣的衣领和便衣撕扯起来。
徐妈妈的大衣被便衣扯掉,冲出了第一层重围,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便衣冲过来按住徐妈妈,徐妈妈的身体重重地撞在小翠书店外面的柜子上,小翠从自己铺子跑出来,尖声喊着:“打人了,快点来帮忙!”
陆宝荣见状急了,喊着冲上去,又被弹开,老马看不过了,也冲上去,同福里的人都上去了,小翠抓住徐妈妈的手臂往回拉,同福里的人将徐妈妈和几个日本便衣隔开,整个弄堂里厮打成了一团,小翠头脑发热,扑了上去,片刻被便衣弹到墙上。徐妈妈从后面被一个便衣拧住胳膊,陆宝荣赶紧去扯开他,被便衣挥倒,小翠又咬住便衣的胳膊,让便衣推了个趔趄,老胡见状也冲上去了,胡乱打着,徐妈妈摆脱了便衣的钳制,一步步往里弄外走着。
徐妈妈听着同福里嘈杂朝天,嘴唇翕动着,红了眼圈,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将眼泪生生逼了回去,徐妈妈快走两步,抄起来一个铜脸盆猛地往地上一掼。
顿时,同福里厮打着的邻居和便衣都停下了手,俱都无声。小翠心惊肉跳地看着徐妈妈,徐妈妈整了整衣服头发,妆容狼狈,声音哽咽,“……都不要动手了,谢谢,叫大家回去,我家里的事不要连累一条弄堂隔壁邻居,我不要这样。”
徐妈妈微微抬着下巴往家里走,进了家门,她像是虚脱一般靠在桌上,连喝了三杯凉水。
小翠和陆宝荣跟着进来,关切地问:“徐姆妈要不要紧?”
徐妈妈眼中带泪,没有说话,陆宝荣絮絮地说:“这几天看不到你,大家心里都担心。”
小翠问:“徐先生还没有回来呀?”
“是不是找田小姐去了?报纸上她和刘唐今天……”
小翠瞪了陆宝荣一眼。
“……报纸上说啥?”
“没啥。”
陆宝荣赶紧说道,小翠白了陆宝荣一眼,“报纸登田丹和刘唐今天订婚。”
陆宝荣嘟囔着:“拿眼睛瞪我,自己又讲。”
“我叫你不要讲,都讲一半了徐姆妈介聪明的人猜也猜得到。”
“你这张嘴巴迟早要坏事体。”
“好了好了,好人都是你做。”
陆宝荣小声说着:“徐姆妈本来就心里不舒服,让你这样一说更加……”
徐妈妈置若罔闻,“老玻璃。”
陆宝荣答得干干脆脆,“哎!”
“我连弄堂都出不去,帮我买两根油条。”
“噢!”
“钞票带去。”
小翠按住徐妈妈的手,陆宝荣转身就走,“我请客好了!”
“徐姆妈,你们家到底出啥事体了,日本人天天在门口……”
徐妈妈跌坐在椅子里,“我也想问我儿子。”
牢房有一眼小窗,太阳射进来,歪在角落里的徐天睁开眼,他看着铁栏窗外的太阳,忍不住抬手挡住阳光。日光照在他的皮肤上,更显得他皮肤苍白,甚至能看到血管,徐天的一双眸子却是熠熠的。计划在有条不紊地实现着,田丹一会儿就能回到同福里,如果幸运的话,自己也能走出这个地方。他现在很担心姆妈,姆妈现在一定知道自己一夜未归了,徐天不忍想象姆妈着急的样子,他蜷起瘦长的双腿,环住双膝,将额头抵在膝盖上,深深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同样的太阳,从封着的后窗缝隙射进来。田丹在房间里翻找东西,她翻到了一支螺丝起子,她把起子藏入衣服,看着穿衣镜,整理自己。田丹朝着镜子里的自己扬了个笑,先是生疏地笑着,继而是甜美地笑着。她看着自己的笑恍若隔世,笑着笑着,眼角便渗出了眼泪,她靠着墙一点一点地滑坐下去,环住双膝,也像徐天惯常的样子,将额头抵在膝盖上,无声地抽噎。
徐妈妈面无表情地大口吃着东西,小翠看着徐妈妈吃完最后一口松了口气,“……胃口倒还好,身体第一要紧。徐姆妈你是没看见,昨天徐先生出弄堂的时候老威风了,他一个人打五个,吓得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平时真的看不出来,文文静静打起架那么凶。”
小翠挥舞着拳头模仿着,“哎,就这么一个拳头,打出去日本人就晕倒了。”
徐妈妈打断她的话,“你看见了?”
“我看到了呀,宝荣哥也看见了。”
“他没说啥?”
“他说再会啊,然后就叫我把陆宝荣扶回去。”
“小翠你忙去吧。”
“我没事,陪陪你,要不要喊宝荣哥?他脸上昨天叫日本人打了一拳,头昏沉沉的反正也做不成衣服。”
“……要都没啥事,陪我打打麻将。”
“好呀,他昏沉沉的正好赢他的钱。”
小翠把桌上的油条稀饭收走,转身去招呼人进屋打麻将。
金刚的尸体被抬到了仙乐斯的大厅,放在了柳如丝平常唱歌的舞台上,金爷先是缄默地站着,满脸疲惫地示意站在一排的手下先出去,可是没一个人动弹。
金爷暴怒着把他们都撵出去,独自坐在金刚的尸体旁边,“金刚啊,我也没什么话好说,虽然我们是兄弟啊,但是你死了活该,谁要你那么没有脑子,那么冲动,什么都靠蛮力!”
金爷越说越激动,他站起来看着金刚双目紧闭,躁郁得犹如困兽,“到上海混码头,我就是你这么一个兄弟,可是害我的也是你。现在躺着舒服了吧,你不是喜欢躺在这个地方吗,那你就一直躺在这里好了!死了比活了好,你晓得我比你辛苦吧!好端端的本来就要发财了,你看,同你说你也听不懂,你也不会听。我告诉你啊,白老板这个仇我是不会给你报的,他不弄死你我还要弄死你呢。怪谁啊!怪你自己没有福气嘛!我是想带着你一起享福的……”
金爷说到这儿,突然哽咽了,他叹息了一声,情绪低落下来,“要不要回苏北去啊。”
金刚已经无法回答他了,金爷的眼里似乎有浑浊的泪水闪动,终究还是没有掉下来,“算了,反正你更喜欢上海,这里什么吃的都有的。”
金爷沉默地看着金刚,在仙乐斯的阳光里孑孑离开。
麻将哗啦啦响着,却都没什么话,徐妈妈无声地叹息着,老马瞟着地上的行包,“徐姆妈当真要搬家啊?”
徐妈妈应了一声,老马问,“那以后我们房租交给啥人?”
陆宝荣忙不迭地说:“交给我。”
“凭啥交给你?”
“徐先生把这里楼上楼下都交给我收房租了,所以你的也交给我。”
“徐姆妈是不是真的?”
“……大家都想晓得怎么回事对?”
徐妈妈终于开口说话了。
“对啊,到底怎么回事?”
徐妈妈疲惫地说:“我儿子和日本人做对,同福里住不下去了。”
“老马你没看见,昨天晚上徐先生一个人打五个日本人。”
“田小姐也同日本人做对?”
“……好像也是,要不然日本人不会不放她。”
“介么报纸上登要结婚是假的?”
“田小姐那天回来当徐先生面亲口说要和别人结婚,我们都听到了。”
小翠气不过,“天晓得,没看出来她是那种人!”
徐妈妈的牌一顿,微微提了声调,“我没听见!”
大家不说话了,徐妈妈缓下语气,“田丹是我儿子未婚妻,我儿媳妇,戒指已经戴到手指上了,她出门向我讲最后一句,要同刘唐把话说说清楚。没回来,就是还没说完,说完肯定回家。”
“……那也不一定,她要不回来,就算了,世事难预料啊,你真的要放宽心啊。”
徐妈妈十分认真地说:“我算我儿子不算,天儿跟我说好了,今天她回来,我们三个一起走。”
“徐先生话要相信的,十几年了啥辰光听他说过造话?”
“徐姆妈,三索打四张你还不和,再打没三索了。”
老马捏着一张牌,故意给徐妈妈放水,徐妈妈把牌一推,“……和。”
小翠抚掌笑着说:“一条龙清一色啊!付钞票付钞票。”
八只手放在麻将桌上洗着牌,徐妈妈缓缓地说:“我晓你们为我好,我一把年纪啥没见过?十一年前徐天他爸爸血淋淋从跑马场都是我背回来的,当时就以为这同福里待不住了,不是又住了十一年?”
“我们空担心,人家徐先生啥都安排好了,等田小姐回来晓得大家乱说话要不高兴了。”
“她当牢大家说那种话……”
老马在桌下踩小翠的脚,小翠“哎呀”
一声,“老马你又擦我油?!”
“擦你的油太贵,我是再也擦不起了。”
陆宝荣猜了猜徐妈妈的牌,扔出了一张东风,徐妈妈又推了牌。小翠赶紧张罗着,“又和了!付钱付钱。”
徐妈妈面前已经一堆钱,“……从前我老是赢,你们是故意的吧?”
三个人互相对视着,老马赶紧打圆场,安慰徐妈妈:“你一输说不定就要涨房租。”
“说实话,徐姆妈你房租收得不贵,输给你一点也划算的,就算有时候超过房租,想想也算了。”
“为啥?”
“到哪里找这么好的邻居,不舍得搬。”
老马有些意外,“……老玻璃,你头一次说我好。”
陆宝荣睨了他一眼,“我说邻居又不是说你。”
“我不住在同福里啊?”
小翠觑着徐妈妈的神色,赶紧说:“不要吵了。”
徐妈妈眼眶湿红地说:“我真是,我真是也舍不得你们,不过还要回同福里来住的。”
“那是一定的,日本人总是要跑的。”
“我不在,你们的房租不收了。”
陆宝荣故意做出夸张的笑容,逗徐妈妈开心,“……不要光说说哦徐姆妈。”
老马和小翠也跟着笑,“打牌打牌,今朝输多少都开心……”
“千万不要手软,今天把老马的理发店赢过来。”
“徐姆妈,你马上就要转运啦!”
“你没看到徐姆妈今天全都是大牌啊!”
徐妈妈听着他们哄自己高兴,紧紧地抿着嘴以防自己落下泪来。徐妈妈笑着笑着便哭了,又赶紧抹抹眼泪,扬着笑继续搓着麻将……
第三十九章
一片云飘过来,挡住了太阳,瞬间天气突变,阴沉沉的,空气中的水汽蒙蒙,一切变得湿漉漉的,仙乐斯的高大立柱挡去了大部分光线,显得整个大厅有几分阴冷。
小白相站在仙乐斯的办公室里一脸忐忑,金爷用刀子一刀又一刀地划大班台,眼中萌生恨意,喃喃着:“……不怪你,不怪你,跟你没关系,跟大家都没关系,没死就好,没死也同死掉差不多……”
“是徐先生带人做的。”
大班台上的牛皮已经被划烂,金爷索性改削为扎,一刀下去,木屑溅起,“他弄死我,我也弄死他!”
金爷双目尽赤,像一个疯子。
“金刚哥咋办?”
“找个能看得到黄浦江的地方埋了。”
小白相诺诺地点着头,金爷猛地将匕首拔出,手指紧紧攥着刀柄,“走,先找柳如丝要利息,再到同福里讨债!”
铁林同往常一样骑车到捕房,从门口到里面半屋子巡捕,见到铁林一一立正神情肃穆。待走到里面见到两个法国警官,铁林知道怎么回事了,两位法警敬了礼,“铁巡长。”
铁林犹豫了一下,还是举手还了礼。
法警用中文念着一张公函:“法领事馆、公董局和总捕房派我们来宣布对你的决定。解除麦兰捕房铁林巡长职务,同时销去铁林法租界警籍……”
“能把那张纸,留给我做个纪念吗?”
法警递过去,将领徽帽徽一应自铁林的制服上摘下来,铁林很平静,这结果他早已预知了,心里没有一点后悔,他对着大头说:“也没啥好移交的,就一根警棍一串钥匙,钥匙在抽屉里,押房门枪柜子一只都不少,大头你看看。”
大头拉开抽屉取出钥匙看着铁林五味杂陈,铁林苦笑了下,“好了,你们先走还是现在就要我走?”
“……我们还想和铁公子说说话。”
两个法警离去,铁林看着众巡捕,又笑了,“……也没啥话同你们说,大头心里头不晓得多高兴。”
麻杆艰涩地笑了,“对天发誓,大家都不舍得铁公子。”
“开玩笑的,楼下那辆破单车,法国人忘管我要了,以后我就骑着了。”
“以后麦兰捕房所有兄弟还是你的兄弟,铁公子有啥事情一句闲话!”
铁林伤感起来,“……一定要讲两句这种话,弄得心里头不舒服……走了。”
众巡捕自动列成了两队,看着铁林掉头往外走去,他走了几步看见厅里挂着惩恶扬善的条幅,一时间百感交集,他庆幸他守住了自己的底线,当生存与底线相悖时,他宁愿选择底线。
铁林转身又一次地同这个他效力多年的麦兰捕房告别,大头麻杆带头向他敬了礼,铁林面对这些敬着礼的巡捕,鼻子一酸,脊背挺直,脚跟一并,端端正正地行了最后一个礼。
金爷的车停在柳如丝家门口,小白相和两个混混在车边,看着金爷从摁门铃到拍门,到踹门,然后看着柳家的门被踹开。
金爷的样子很颓丧,但手脚一点也不颓丧,柳如丝正在家收拾最后的家当,见金爷破门而入,警惕地道:“你想干啥!”
金爷一把将柳如丝推到墙上,“老子今天来找你算账的!”
柳如丝反唇相讥,“我什么都不欠你的算什么账啊!”
柳如丝挣开手脚,萍萍冲上来挡住金爷,嘶声喊着:“小姐快跑!”
金爷一巴掌扇开萍萍,眼里杀机迸现,“你不欠我的?你这个臭婊子,老子今天连本带利给你拿回来!”
柳如丝见萍萍被打昏在地,抄起桌上花瓶朝金爷尽力砸过去,被他轻巧躲开,鎏金白瓷花瓶摔了一地。
这更加激起了金爷的怒火,他扑过去一把拽倒柳如丝,将她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双手铁钳似的掐住她的脖子,柳如丝顿时脸色发白,白皙的脖颈上红痕立现,她的双腿不停地蹬动反抗,却只能更让金爷火起。
铁林骑车过来,守在门口的小白相见到铁林表情怪异,铁林看见那扇在寒风中伶仃飘摇的破门,扔下车冲进去。
铁林跑进大厅看见的情景让他一股火冲上头顶,他一把抓住金爷后脖领扯过来,金爷一个踉跄被甩进里屋,铁林赶紧将已经昏过去的柳如丝抱在怀里。
柳如丝的耳朵嗡嗡作响,浑身瘫软着,缭乱光晕在眼前萦绕,周围声响忽远忽近。她的眼角有一滴摇摇欲坠的眼泪,在铁林把她拥住的时候终于落下,滴在地毯的长绒里悄无声息。
铁林看着她双眼紧闭,面孔煞白,吓得魂飞魄散心脏狂跳,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生怕错过了柳如丝的一点细微的变化,这几秒钟犹如过了几个世纪那么长,柳如丝猛咳了一声,睁开眼睛,幽幽地看着他,铁林这才徐徐地出了一口气。柳如丝在铁林怀里簌簌发着抖,呼吸仍旧不畅,脆弱得好像瓷娃娃,看起来随时会再昏迷过去。
铁林方才放下心,将她从地上扶起,挡在身后,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金爷,示意柳如丝躲起来,柳如丝扑到昏倒在地的萍萍身边,将她摇晃醒,两个人搀扶着离开大厅。
金爷面无表情,整了整衣服,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一言不发朝铁林刺去,铁林左手捏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掰,右手屈指成拳打到金爷胸口,金爷连连后退几步方才停住。
金爷站定,凶相毕现,握紧匕首再度朝铁林刺去,这次刀刀迫近要害,下手无情,皆被铁林躲过。铁林瞅准机会,夺过匕首,朝金爷当胸便是一脚,金爷整个人飞脱出去,落在里屋的床脚,正欲反扑时,铁林将匕首一甩,堪堪擦过金爷的额头,钉在床脚,刀柄还在轻微颤动着。
金爷愣住不动了,铁林本想冲过去,却又刹住了脚,一腔怒火最终只是冷声说:“……要不是插过香就弄死你。”
金爷在此刻将全部伪装都卸下,“插支破香小孩子的把戏你也当真。”
“说啥!”
铁林只觉得被人愚弄,从齿间磨出两字。
“还凶?你以为你还是巡捕啊,平头老百姓一个,谁弄死谁?”
铁林的拳头捏得作响,他努力克制着,“从今天起,我俩恩断义绝!”
金爷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铁林身边,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挑衅地看着铁林,铁林别过头去,只当没有看到,金爷走出柳家,上车离开。柳如丝坐在床边上,惊魂未定地看着铁林,颈上指痕赫赫在目,落在铁林眼里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萍萍收拾东西,我们走。”
柳如丝的嗓音沙哑破碎。
“这里不住了?”
“姐要嫁人了,你跟姐走,叫姐夫。”
柳如丝微弱却坚定地说着,萍萍瞧着铁林,小声地唤:“……姐夫。”
铁林牵了牵嘴角,眼睛里只有柳如丝,“叫早了。”
柳如丝笑得缱绻温然,她望定几步之外站着的英挺男子,心里的惶恐不安渐渐化为乌有,“先叫着,去吧。”
萍萍无声地离开房间,铁林慢慢走近柳如丝,“你一点也不害怕?”
柳如丝笑着摇头,“怕姓金的?心里还惦记不属于我的东西才怕,心定了就什么也不怕了。”
铁林一把将她抱进怀里,紧按在胸口,柳如丝听见铁林激越的心跳声,她的身子又软又轻,在铁林的臂弯里逐渐安静下来不再颤抖。一直晦暗着的天气,此时却放了日光,透过玻璃窗子,把两个人互相倚靠着的身影投在地上。
柳如丝眼圈里蕴着的泪终于控制不住,她轻轻地笑开,任由自己的眼泪落在铁林没有肩章的制服上。
影佐的办公室里,山本和昨晚跟踪徐天的便衣都挺着身子,影佐挨个儿耳光抽过去,直到把自己抽累,“……一个人在你们眼前换车炸车,白痴!现在他关在我的牢房里,却告诉我可以杀掉王擎汉,可以吗?”
“不可能!”
影佐震怒地说:“别人不可能,徐天可能!王擎汉将在汪先生的新政府公布会上发言,他如果死在共产党或者国民党手里……你们,还有我,将成为帝国军部的耻辱!”
“是!”
“今天中午有一个让你们雪耻的机会,王擎汉要出席他学生刘唐的订婚仪式,范围很小的仪式,替女方出席的叫方长青,很有可能就是徐天所安排的杀手,各种迹象表明方长青身份复杂,不是一个简单的生意人!”
“影佐先生,可以直接抓捕方长青!”
影佐冷笑着睨他,“你碰到过对手吗?徐天是一个真正的对手。下棋只要开始博弈每步都有后着,步步杀机,制胜的办法是要看清对手第一记杀着,才能步步拆解得到我想要东西!掐断线索,之后就像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山本屏息肃立,影佐说,“高度戒备,用我们的车、我们的人接送王擎汉。”
“是!”
“我也会去这个有意思的订婚宴席……”
影佐的脸上带着玩味的笑,他转过头看向田丹的窗口。
刘唐走进田丹的房间,志得意满地笑着,“走了,今天是我们的大日子,哟还打扮过了?”
“影佐来吗?”
刘唐更得意地对着屋里的镜子整了整衣服,“我的面子大,影佐先生和老师都来,还有你的老板和老板娘。”
“……他们真来?”
田丹微微皱眉,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还有假,算你娘家人。”
田丹咬牙切齿地扭过头说:“你真无耻。”
刘唐虎起脸,“啥意思?”
田丹一言不发地走出去,日本便衣站在车边,等田丹到跟前,准备搜身。
田丹往后闪躲着,抗拒着宪兵不让碰,日本便衣看着刘唐,刘唐嘿嘿笑着凑近田丹,“我搜,我的女人我自己摸。”
田丹还是往后躲,眼神倔强,恨恨地看着刘唐,刘唐咬着牙低声说:“再躲一下,他们一个耳光打过来。”
田丹闭上眼睛,刘唐从田丹身上搜出螺丝起子,刘唐瞟了眼日本便衣,把螺丝起子扔到车子底下,冲田丹低声吼着:“想死啊你!想死不要把我拉进去。”
便衣打开车门,田丹被刘唐拉上车。
方长青衣戴整齐,从衣柜里取出手枪,塞入衣服里下楼,路过后库,却没见到方嫂的身影,他四下唤着,见方嫂从前面拎了一只空药箱过来。
“还弄这些做啥,不要弄了。”
方长青赶紧把空药箱夺过来随手搁在一边,不停地催促道。
方嫂看也不看他,把药箱拎起来嘀咕着:“我得把前头缺的药补上柜子。”
“还管这些。”
“去了就不回来了?”
方嫂执拗地看着方长青,方长青泄了口气,“……我没说,上楼换衣服。”
方嫂看了他一眼,满脸悲戚,缓步上楼。方长青环顾一圈药店,心里也千般不舍,返身又上楼去,看到方嫂正在铺床垫被子。
“叫你换衣服,怎么又整理床铺了。”
方嫂只沉默着,手下动作未停,方长青站在一边看着她忙碌,小声说,“……每次行动你都是这样。”
“说实话,田丹在的时候行动心里有底,现在又像从前一样,出去就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那么惦记田丹,一会儿就见着了。”
方嫂的眼皮一直在跳,她揉了揉额角,“我有不好的预感。”
“越想越做不好事,吃饭肯定在包间里,在场一共五个人,你我田丹刘唐王擎汉,看好地形,一枪打死他,冲出去就是了。”
“即使脱身,也不能回药店了。”
“……可能是。”
“在这里待了六七年,真不舍得。”
方嫂的泪流得无声,方长青看着她的神情心下不忍,“要么你别去了,我一个人也行。”
“我在这里到天黑等人来抓我,还是过了中午坐船自己走?”
方嫂定定地看着方长青,方长青不假思索,“当然是你走。”
方嫂的笑容无力又苍白,“下去吧,我换衣服……枪带好了。”
方长青担忧地看着方嫂,自己先下了楼。方嫂打开衣柜取衣服,衣柜角落还有一个子弹匣,方嫂拿起装进坤包。
方嫂和方长青都穿着最正式的衣服,两个人一起从药店里出来,“等等。”
方嫂将那盆花搬进去,出来把门妥帖地锁上。
方长青握住方嫂的手,方嫂缓缓向他绽开笑容,方长青有些恍惚,感觉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两个人第一次见时的情景……这么多年了,他们一起战斗一起生活,他知道她心里都盼望着过寻常日子,自己也因此觉得歉然,可是没有国,便没有家,当他们一起宣誓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是不归路。他知道,她也知道,所以即使抱怨即使消极,该面对的总要面对,这便是家国,是责任。
方长青仔细地看着她的笑,她的五官,她的皱纹,她比那个时候沧桑了许多,可是笑起来,还带着当年的明丽。
方长青也笑了,两人挽手出巷子,方嫂边走边替方长青整理大衣领子。他们的背影匆匆而坚定,走进了巷子外的阳光。
挂着宪兵司令部车牌的小车沿着路疾驰,前座坐着两个便衣,田丹被刘唐和一个便衣夹在中间坐在后座。
刘唐青着脸,“刚刚说我无耻啥意思?”
田丹别过脸去不作理会,刘唐急了,“同你说话!”
“既然长青哥方嫂做我的娘家人,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我父母死在影佐手上,他和王擎汉是你的家里人?”
“那又怎么样?”
田丹轻哼一声,眼中轻蔑鄙视毫不掩饰,“无耻。”
“不想订就不要订,停车,停车!”
刘唐拍打着前面的椅背,前面的便衣瞟了刘唐一眼,转回头去不搭理。
“你以为由得了你?”
田丹挑衅地看着刘唐,笑容恣意甜美,刘唐咬着牙说:“……不要逼我。”
金爷的车停在同福里外的路口,他掖了匕首下车,小白相劝道:“金爷……想想好,徐先生不是一般人,再说弄出事体以后怎么办?”
金爷斜了他一眼,“还有以后?”
金爷往里走,小白相和两个混混只有跟着。进入弄堂,五个便衣就盯上来,在徐家门口拢住金爷四个,金爷使劲拍门,右手从后腰拔出刀子。便衣骂了一句,一把揪过金爷。
金爷正在气头上,火道:“啥人!”
“你是什么人?”
一听口音是日本人,金爷气焰落了半截,小翠打开门,看见金爷拎着刀,吓得进退不是。
小白相赶紧赔着笑脸,“我们是影佐先生的朋友,来找徐天先生。”
“他不在。”
日本便衣上下打量着金爷一行四人,金爷缓了缓面色,“……在哪里?”
“你们不是影佐先生的朋友吗?”
小白相赶紧把金爷请走,“金爷,咱们回去再说。”
金爷往屋里扫了一圈,转身就走,小翠慢慢将门关上。
金爷一直走到弄口车边。小白相提议道:“不如找找影佐先生,日本人出面可能白老板那边都好说了。”
金爷进了车内,劲儿全泄了下来。
侍者引刘唐和田丹进到包间里来,有便衣四处检查了一遍,席间一共六个位置,头尾首座空着是给影佐和王擎汉的。
刘唐警告着田丹,“你要是让我在老师和影佐先生前头没面子,当心一点。”
田丹被搜去了螺丝起子,正在懊恼时,目光落在桌上锃亮的刀叉上,心里再度有了主意。
王擎汉家门口停着日本便衣的小车,一名邮递员骑车过来,将一只盒子交给门房签收,王擎汉的车子出来,被山本拦下。
王擎汉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伸出脑袋不耐烦地看着山本,山本手一伸,“请王先生上我们的车。”
“为啥?”
“这是影佐先生的安排,保证王先生安全。”
王擎汉下车,嘴里嘟囔着:“你们的车也没有安全多少……”
门房将包裹递过来,“王先生,亨得利给你寄过来的。”
“……我的怀表。”
王擎汉接过盒子,进入日本人的小车。车子在朝饭店进发,王擎汉夹在两个便衣中间坐在后座,他打开包裹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车里如临大敌的几个便衣,问道,“……为什么这么紧张?”
山本转过头来说:“今天中午有人要行刺王先生。”
王擎汉骤然提高声调,“谁!”
“徐天。”
王擎汉稍微放松了些,短促地笑了,“他不是关在宪兵司令部?”
“影佐先生说要加倍小心。”
王擎汉不可思议地笑了。
方长青和方嫂也到了包间外的走廊,方长青瞥见楼道有便衣,便借口去卫生间离开,方嫂独自站在走廊里默默观察着。
方长青闪身进入卫生间,将格间的门都拉开看了看,找了其中一个,将手枪用油纸包好藏到了水箱后面。方长青刚离开格间,迎面刘唐便踱进来。
刘唐热络地笑着,“长青兄,来了!”
“……刚刚进来。”
方长青脸上掠过一丝慌张,刘唐呵呵笑着,“刚才看到方太太了,你们先进去,田丹在包间里。”
方长青颔首离开,刘唐在洗手池下摸了一圈,毫无所获,又洗了洗手,他从镜子里看到格间里高高挂着的水箱,走到方长青刚刚进过的那个格间上下看着,将手枪从水箱里捞出来,小人得志地笑了,又对着镜子弄了弄头发。
方嫂等着方长青出来,二人一起走到包间门口,便衣示意搜身,方嫂紧张起来,方长青同她对视一眼展开双手。正在这时刘唐从后面过来,“不要搜了,都是我的朋友,刚才搜过了。”
便衣打开包间门,田丹怔愣愣地看着方氏夫妇进来,多日来的委屈一时都涌上心头,哽咽着,“长青哥……方嫂。”
刘唐得意扬扬地说:“要不是我,你们都难见面是?”
“是,田丹在店里一年多,我们也没想到还是和你订婚。”
“她不跟我还跟鬼去?坐,你们坐这边,我和田丹坐这边,两头的位置是我老师和影佐先生的。”
刘唐指挥着众人。“影佐?”
方嫂眉毛一挑。
“影佐先生也来,面子大?”
“……就是不知道田丹愿不愿意。”
田丹在一边红着眼圈垂头不语,刘唐瞥看她一眼,“她不愿意也没办法的事情,你们说说话,肯定有好多话,我到下面接老师。”
刘唐起身出去,方嫂看着消瘦的田丹怜惜地说:“……你怎么答应和他订婚?”
“我不答应跟他订婚,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给你出面……”
田丹阻断了方长青的话,抬起眼睛来,冷静沉稳地说:“长青哥,在店里这么长时间,听到你们要来我就知道要做啥。”
方嫂失声道:“你不要乱来!”
田丹的眸子里燃起了复仇的火焰,“我都想好了,最多同归于尽给爸妈报仇。”
“那徐先生怎么办?”
听见他们说起徐天,田丹心里愈发寥落,眼圈刹那含泪,“我不在,他才会好。”
“胡说,他急也要急死。”
田丹咬着下唇,将眼泪收回去,定定地说:“影佐是我的,你们不要动。”
方长青和方嫂对视了一眼,田丹又说,“……王擎汉是吗?你们杀王擎汉,我杀影佐。”
“你一个姑娘家杀得了人?只会坏事。”
“我杀过日本人。”
方嫂皱着眉头说:“今天情况不太对,不能动手。”
“一定要动,我也看出来了,反正横竖出不了这间房。”
方长青急急地说。
“……枪呢?”
“藏到卫生间中间格子的水箱后面。”
方嫂眼眶红起来,小声啜泣着,方长青握住她的手,安慰着,“哭什么,总有这么一天。”
“……田丹你不要动,听嫂子的千万不要动,徐先生一定在想办法帮你。”
“他什么办法都不要想才好……”
田丹摇头叹息一声,小心地将情绪藏好。
王擎汉和影佐同时到达饭店门外,那只表盒留在了王擎汉的车座上。刘唐迎上来,王擎汉威严地问:“人都到了?检查了没有?”
“包房里面都检查了。”
“方长青在卫生间藏了一支手枪。”
刘唐得意地掏出手枪,“我进去看到他从马桶上面下来,就晓得有鬼。”
王擎汉接过手枪,转向影佐,似笑非笑,“……他们就是徐天派来杀我的人?”
“应该就是了。”
刘唐脸色一变,“来杀老师的?”
影佐闻言只觉得可笑,“你以为真来给你订婚?”
“进去就抓起来!”
王擎汉将枪递给刘唐,“卸掉子弹,放回去。”
“还放回去?老师……”
王擎汉的笑容玩味,“让他们把戏做出来,死也死个明白。”
影佐点头示意刘唐可以把手枪放回,三人一起往饭店走。
徐天看着小窗外的天光,将眼睛深深地闭上,忽然身后门开,便衣送饭进来。
“几点了?”
徐天出声问道,那便衣说道:“影佐先生专门转告,田丹小姐和刘唐先生此时正在订婚。”
“那王擎汉一定在场。”
“吃吧!”
徐天看了看他送进来的食物说:“到法租界红宝石西餐厅买一份黑森林蛋糕。”
便衣莫名其妙看着徐天,徐天笑道,“等田小姐回来送过去,她喜欢。”
“可笑。”
“早点买,不然到时候影佐先生会着急的。”
便衣重重关上门。
影佐和王擎汉落座,刘唐向方氏夫妇二人一一介绍着,影佐将他打断,“方长青和方太太,早听说了,怪我疏忽,一直没有注意两位。王先生,这位是田丹小姐,听说原来和徐天订了婚,不对,更早是和刘唐订婚的……田丹小姐对刀叉感兴趣?”
田丹目光从刀叉收回来,影佐已经叫来侍应生吩咐道,“刀叉撤下去,万一田小姐发起怒来很危险,我跟她有杀父母之仇,刘唐对吧?”
侍应生将刀叉收走,田丹眼中划过一阵气馁焦灼,刘唐忙不迭地答应着。
“今天是个奇怪的饭局,田小姐真的愿意嫁给刘唐吗?”
影佐的眼光一直没离开过田丹,田丹冷冷地说:“不愿意。”
刘唐咬着牙盯着田丹,田丹熟视无睹,影佐夸张地笑着,“反悔了?要早不同意,大家也没必要在这里。王先生,你的学生很没面子。”
“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是不是方先生方太太?”
王擎汉盯着方长青,探究着看他,方长青迎上目光点了点头,“是,说说话也好的。”
“听刘唐说方先生做生意之前在调查局训练班待过?”
“年轻的时候,我都忘了。”
“这种事情很难忘的,说起来我们可能还是同事呢!”
王擎汉没有放过方长青的任何一丝表情,方长青顿了顿,故意说道:“王先生也是做药店的?”
“方先生开玩笑?战前我算是调查局一处的人。”
“战前战后我都是平头百姓。”
气氛一时有些胶着,方嫂站起来,王擎汉调转目光看着她问道:“方太太去哪里?”
方嫂拿起自己的坤包,笑容自然,“我去洗手间。”
“快去快回,热菜马上就来。”
方嫂含笑离开,进入卫生间洗手,看着镜中的自己,镇定了一下,她转身进入男卫生间,“有人吗,打扫卫生了。”
无人应答,在中间格间的水箱,她摸到了手枪。她取出来拉枪栓欲放入坤包,发觉刚才拉栓里面没有子弹,方嫂退下弹匣,弹匣是空的。愣了片刻,方嫂想起自己坤包里有个带出来的弹匣,将新弹匣匆忙压入手枪。
影佐举起红酒杯,“不等方太太,先碰一碰杯子。”
大家都举起杯子叮当碰了一阵,只有田丹没有举杯,她看着薄薄的红酒杯口相互碰撞又生一计。
影佐举杯等着,看着田丹,嘴角挂笑,“……刘唐,我和王先生可是为你来的。”
刘唐涨红了脸,怒视着田丹,“你是不是想死?”
田丹瞟了一眼影佐说话时凸显的颈动脉,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刘唐小声地骂她:“不骂两句不晓得轻重。”
田丹看也不看他,“你就是个小丑。”
影佐看着他们二人,忍不住笑起来,“碰杯!”
田丹和影佐碰了一下,影佐仰头喝酒,露出脖子,一声脆响,田丹磕破手里的酒杯,往影佐脖子划去。
影佐迅速闪躲,还是划伤脸颊。田丹合身扑出,希望再击划第二次,影佐退闪,顺势将田丹带倒地上。
王擎汉和方长青都坐着没动,刘唐冲到田丹跟前,一巴掌挥到她脸上,“叫你动影佐先生,叫你动!我叫你想死……”
刚站起的田丹被刘唐击打,踉跄倒回地板上,刘唐还不依不饶。方长青突然跳起,拎起刘唐施以拳头,刘唐哪里是方长青的对手,撕扯了几下就处于下风。
刘唐嘴里胡乱叫嚷着:“影佐先生,老师打死他……”
影佐近在咫尺站着不动,用手绢摁住脸颊。
王擎汉站起身,方嫂将一名守在门口的便衣打倒,扔到门上,包间门霍然被撞开,方嫂步步逼近,举起枪对准王擎汉,其余的便衣随后冲进,枪对准方嫂。
方嫂扣动扳机,王擎汉一闭眼,枪没有响。影佐的眼睛里闪着嗜血的光芒,“……热闹开场了。”
方长青向妻子吼道:“开枪!”
王擎汉又一闭眼,听到一声枪响,睁开眼,是影佐开枪击倒方嫂。一众人都愣住了,影佐连连开枪,方嫂慢慢地倒地,眼睛还望着方长青,方长青怔愣愣地松开刘唐,扑到方嫂身边用自己的身体接住妻子下落的身体。
田丹声嘶力竭地哭着,刘唐从地上爬起来,笑得嚣张狂放,“我早把子弹卸掉了,看谁狠!敢杀我老师,敢打我……”
“你给我闭嘴!”
方长青狂怒道,他将耳朵附向垂死的妻子,方嫂声音轻微地说:“……有子弹,刚换上去太急,卡住了……”
方长青看向方嫂手里的枪,方嫂艰难地扬了个笑,眼前已经开始模糊,“我死在你前头最好,省得看到你死……难受……”
方嫂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口气,田丹泣不成声,方长青两眼血红,刘唐从便衣手里抢过一支枪,“打死他?影佐先生?”
影佐收起自己的枪,“……听王先生的。”
王擎汉到底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回过神来,嘴角噙着冷笑,“方先生现在你还是开药店的吗?”
方长青一手揽着渐渐冰凉的方嫂,一手稳稳地举着枪,一字一句地说:“军统二处方长青,奉命处决汉奸王擎汉。”
“你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你我同根不同果,你卖国我除奸。”
“田丹是你们的人?”
方长青对着刘唐轻蔑地说:“……傻子,田丹是徐先生的人,你怎么配得上她?”
“徐天是你的人?或者你是徐天的人?”
“我跟他两路人。”
“杀我是他的安排?”
“跟他有狗屁关系,是党国的安排!”
方长青捡起方嫂手里的枪,对准王擎汉开枪未响,收回来拉枪栓,刘唐枪响,击中方长青,方长青带伤回击,刘唐连中数枪,便衣开枪,一时间包间里枪声四起木渣四溅,待到枪声过后,地上躺着方长青、方嫂和刘唐三具尸体。
田丹完全蒙了,王擎汉也惊魂不定的样子。影佐最先反应过来,向田丹阴森地笑着,“你是个不祥的女人,和你订婚的两个男人,一个死了,一个在我的牢房里,曾经的雇主也死在你面前。”
田丹克制住颤抖的身体,“……徐天在哪里?”
“宪兵司令部。我们约定如果中午之前他成功刺杀王擎汉先生,我将满足他的要求,让他见到你。”
王擎汉气急败坏地说:“影佐你早知道?我的命是你可以拿来赌的?!”
影佐不屑地看着王擎汉,“说话客气点,我是在保护你。”
“我完全可以保护自己!”
王擎汉还在歇斯底里地喊着,影佐皱着眉头,示意山本将王擎汉送下去,山本扶着王擎汉走出包房。
“走。”
影佐对田丹说,田丹没有动,影佐的声音带着兴奋,“今天你来也是想以死报家仇的?你死徐天怎么办?我手里也没有让他担心的东西了。”
田丹的愤怒替代了恐惧,她两颊的肌肉绷紧了说道:“让我见他。”
影佐轻飘飘地说道:“王擎汉毫发未伤,他没有做到,不过现在我倒是很想回去看看他的样子。”
王擎汉到车前甩开便衣,气愤地说:“放手,我自己又不是不会走路!”
山本给王擎汉拉开车门,王擎汉坐进去,屁股硌到了那只表盒,“回极司菲尔路。”
车边的日本便衣并没搭理,山本说:“王先生,影佐先生只说送你下来,没有说送你回去。”
王擎汉恨恨地拉上车门,打开那只表盒取出怀表。他两眼看车窗外,手指使劲地拧动发条钮。车外,是便衣围着一脸木然的田丹和影佐出来。
影佐看到了车内冒起了白烟,王擎汉在白烟里挣扎,试图开车门。山本转身才看见,拉车门却拉不开,忙乎了半天,王擎汉在里面痛苦万状地拍打着玻璃。
影佐砸破了车窗玻璃,打开车门,王擎汉从车里滚了出来,他的一只手被硫酸腐蚀得没了样子,腿部和肚子上的衣服以及车门都不有同程度腐蚀。
影佐派人将王擎汉送到陆军医院,田丹看见车下面分成两半的变形怀表,了然地笑了,她知道这一定是徐天的安排。
铁林骑车进入同福里,昔日吵嚷嘈杂的同福里寂静无声,连天天在里弄挥舞纸刀的小孩子也被母亲领回家了。整个同福里只有目光阴郁的日本便衣来回徘徊,铁林从他们面前骑过,咣咣地敲门,半天小翠才把门拉开了一条缝,透过门缝觑着门外的人,见是铁林,才把门拉开,“铁巡捕,快点进来。”
“打麻将啊?怎么半天才开门?”
铁林故作轻松地说。屋里的一众人等看见是铁林进来,明显都松了口气,小翠说:“吓得麻将也不打了,刚才仙乐斯的金老板来砸门,带好几个人来手里还有刀。”
“……走了?”
“走了。”
金爷为什么来到同福里,铁林心知肚明,他装作一切都安好的样子安慰大家:“走了就走了吧,不要怕,现在我来了,你们开开心心打麻将。”
“铁林,金老板和你是把兄弟,到底为啥介凶?”
“真的没事,他可能是看到外面的日本人发火不高兴。打麻将打麻将,你们也教教我,等嫂子回来,一起送你们走。”
“嫂子是田小姐?等下回来?”
“对啊,下午就回来。”
“那好的呀,徐妈妈,田小姐下午就回来了。”
徐妈妈仍是六神无主地坐在那儿,铁林索性上了手帮着洗牌,一时间麻将牌声音再起,“打麻将打麻将……”
徐妈妈探究地看着铁林,终究无话一叹。
徐天正在牢房里用麻布卖力地擦着自己的皮鞋,他看着小窗外的阳光估算着时间,随后闭上眼睛有规律地吐纳着。他闲适地感受着牢房内潮湿的气息,仿佛并不是处在牢房里,而是在山坡上晒太阳。日光透过栅栏照在徐天身上,同牢房里的昏暗混在一起,让徐天看起来也是半明半暗的。高挺的鼻梁将一半脸庞笼在阳光下,勾勒出毛茸茸的曲线,另一半脸陷入昏暗,线条刚硬笔直宛如雕塑。
徐天依旧闭着眼睛,他听见牢门打开,有两个人的脚步声靠近,他听出了是影佐和山本,他懒懒地睁开眼睛,“几点了?”
影佐看着徐天,得意地笑了,“王擎汉没有死。”
“我问你现在几点?”
影佐顿了顿,掏出怀表,“……十一点四十。”
“王擎汉被一只怀表里的硫酸废了手对吧?我晓得他没有死,我们约定也只是弄伤他,然后我看见我的未婚妻。”
影佐立即气急败坏起来,“你见不到她!”
徐天依旧淡淡的,“我想到会这样,你现在很生气,所以我把要求降低,王擎汉受伤换一份黑森林蛋糕,对了蛋糕送过去的时候要告诉田丹,是我送的,叫她安安心心地吃。二十分钟没有到,我保证你会比现在更加生气。”
影佐一把提起徐天的衣领,将他从床上拖起来,“二十分钟?!”
徐天的眼里平静如波,他看着眼前气恼的影佐,便知道自己赢了,“影佐,我记得你教过我,不要让愤怒影响你的判断,第一步你亲眼看到了。”
影佐恨恨地将手松开,憋了一肚子火地怒瞪着徐天,徐天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下被影佐弄皱的衣领,坐回床上,“可以提示一下,就在司令部,不要晚于二十分钟。”
徐天再度闭上眼睛,他听到了影佐在走廊里发泄着怒气,挑眉笑开。
影佐咆哮着对山本命令:“去买他叫你们买的蛋糕,要亲眼看到是新鲜的,二十分钟!”
山本匆匆跑开,影佐看着牢房里平静躺着的徐天,更是怒火中烧,奔出大楼,下令搜索司令部的每一个角落,院里再次乱作一团。
徐天躺在牢房的床上,手指有规律地弹动着,他在暗暗计算着时间。
王擎汉正在医院鬼哭狼嚎地处理伤口,“电话,哪里能打电话!”
“你的手还没有处理好。”
“那就快一点!”
王擎汉急躁地看着日本大夫给他缠上绷带,结还没打上,就急急地跑出病房,“影佐,你和那个徐天做了什么约定,他要干什么!”
“他要我释放田丹。”
“放不放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的责任有一部分是保证你的安全,不放田丹,他要杀你。”
“……那就放,放了再抓!”
“人回租界比较难办,而且我认为他并不能威胁到你的安全。”
王擎汉一时气结,砸上电话,“去宪兵司令部。”
日本大夫用结结巴巴的中文说:“王先生……你的手还没处理好。”
“待在这里手也好不了,你们日本人在拿我的命和别人打赌!”
宪兵在司令部大院里没有头绪地排查,那个迫击炮管里发出一声轻响,有微弱的红色闪亮,是徐天之前扔进去的定时炸弹在读秒。
小车急驶进来,山本捧着蛋糕跑下车,影佐示意赶紧送到田丹房间去,山本掉头向大楼跑去,影佐往牢房走。
牢门打开,影佐进来,徐天侧躺在床上,“好像晚了五六分钟,现在几点?”
影佐抬腕看表,“对,晚了五分钟,你故弄玄虚的行动呢!在哪里?”
徐天从床上坐起来,一腿伸直一腿屈起,胳膊闲闲地搭在膝盖上,笑得一如既往的温和,“……先等她尝一口。”
田丹看着送到面前的蛋糕十分愕然,山本掀开盒子,“红宝石西餐厅的黑森林蛋糕,徐先生送的。”
田丹心中大震,防备地看着山本,山本切了一块递给她,“徐先生叫你安心吃。”
田丹犹豫了片刻,拿起来咬了一口,外头传来一声闷响,旋即是几声连续的爆炸,宪兵司令部的大院瞬间成了一片火海。山本掉头往外跑去,田丹忖了片刻,旋即灿烂一笑,仔仔细细地吃着蛋糕。
日本便衣开车送王擎汉进门,王擎汉下车,目瞪口呆看着院子后面烟灰冲天而起,宪兵乱哄哄地四处跑。影佐听到声音冲到牢房门口,徐天和影佐对视着,徐天带着一副早有预料的笑容,“……先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再把我的未婚妻带来。”
影佐再次有了被愚弄的感觉,这种感觉几欲让他发狂,“我一定要杀死你!”
徐天丝毫不为所动,他笑得云淡风轻,“我晓得的,我只是想和我的未婚妻说几句告别的话。”
山本奔到王擎汉面前,“武器库爆炸!”
“徐天干的?”
“是!”
影佐从楼里出来跑出来问山本:“什么地方?”
“武器库!”
“不要惊慌!”
“你的麻烦大了。”
王擎汉冷哼一声说道。
“你的手怎么样?”
“徐天关在哪里?”
一个宪兵跑过来对影佐说:“影佐先生,土肥原将军来电话询问情况。”
“等一下我会回复。”
影佐压抑着怒火,宪兵犹豫着说:“将军在电话里等。”
“我会回复!”
宪兵跑开。
“把田丹带过去。”
“是。”
徐天和田丹的心都安定了,两个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带着笑意。牢门再响,这次徐天看到了影佐和王擎汉。徐天笑着看着王擎汉恼怒的样子,“王擎汉,看样子手伤得不重。”
“……你完了。”
徐天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擎汉,“既然来就没想活,但我的朋友会杀死你,如果影佐不让田丹走的话。”
“王先生的手,和武器库爆炸是事先安排好的。”
徐天眨了眨眼睛。
“无论我放不放田丹,你都停不下来,都会发生爆炸。”
徐天默认了。
影佐弯下身子,逼视着徐天,“所以你没有同伙,外面没人帮助,你只能做到现在这个样子。”
“王擎汉的家。”
徐天端详着自己断指上缠着的纱布,笑眯眯地说。
“你说啥!”
“第一次让田丹吃到蛋糕,第二次让我和她告别,第三次让她回家,王擎汉你的家是第三次,如果影佐还是不放人,就还会有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你肯定比我死得早。”
徐天无比认真地看着王擎汉,淡淡的语气竟让他汗毛倒竖,“你,你要把我家怎么样?!”
“听清楚了,如果我的朋友十二点没见到田丹,一点钟你的家,砰!我知道那个时候你不在,所以前三次都是警告,不然那只怀表就可以要你的命你同意吗?”
王擎汉立刻紧张起来,“……田丹呢?”
徐天看向门外,“应该马上就能到了吧。”
门口响起高跟鞋声,三个人一起看向牢房外,徐天的心在看到田丹的影子时就窒住了,田丹走到牢房门口,看着牢房里的徐天怔住了。
徐天向田丹展颜笑了,田丹见状就要冲进牢房,却被山本拦下。徐天朝田丹眨眨眼,“等一下。”
“先生,土肥原将军的电话。”
徐天抬眼看了看王擎汉,又看了看影佐,“现在王擎汉可以去通知家人暂时躲避,影佐接上司电话,再有一次类似的事,你恐怕要面临撤职或者调回东京了。”
影佐命令山本,“你留在这里,不许他们接触超过一分钟。”
“我不需要太长时间说话,反正半个小时之后她要回到同福里。”
徐天笑得胸有成竹,好像他不是身陷囹圄,而是在打一个小小的赌。
“这么有把握?”
“手伤的是王擎汉,家里出事是王擎汉,下一个丢性命的也是王擎汉,有没有把握,你问他。”
徐天眼睛一转,看向王擎汉,只见王擎汉额头已经冒出了涔涔冷汗。
宪兵探头进来,小声催促着影佐,影佐怒瞪了徐天一眼奔出去,王擎汉还怔着。
徐天朝田丹促狭地挤了挤眼睛,又转头向王擎汉说:“还不去打电话?我本意不想伤你家人,但我的朋友可顾不了那么多。”
王擎汉不敢置信地说:“……你只要放田丹?”
“只要她安全离开上海,你就暂时安全,否则你活得过今天也活不过明天。”
徐天的眼睛单纯明净,却让王擎汉感觉像不着寸缕立于寒风之中,他脚步不稳地走出牢房,经过田丹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田丹娇俏可人的样子仿佛催命罗刹。
宪兵随后将门关上,徐天和田丹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田丹被徐天牢牢圈在怀里,肋骨都在隐隐作痛。田丹抽噎着,徐天望定田丹,看着她尖尖的下巴百般心疼地问:“蛋糕吃了?”
田丹点头,她上下打量着徐天,看到没有受伤才稍微放松,“……影佐到同福里抓你的?姆妈呢!”
徐天细心地给她整理着散乱的鬓发,“是我自己来的,姆妈在家等你一起走。”
田丹的眼泪磅礴而下,她摇着头,再度扑到徐天的怀里,“我不走。”
徐天被田丹仓皇失措的表情刺痛了,他柔声说:“没多少时间,听我说,你信任我吗?”
田丹慌乱地点着头,徐天无比认真地看着田丹的眼睛,“只有你和姆妈走,我才能脱身,不然顾不过来。”
“可是……”
“如果你们已经平安,我怎么会把自己送上门关在这里?”
田丹沉默地流着眼泪,徐天将她抱在怀里,喃喃道:“傻瓜,你以为你说和刘唐结婚,我就不再管你?”
“我是想干脆和影佐同归于尽。”
“今天吃饭的时候想的吗?”
“长青哥和方嫂都没了……他们刺杀王擎汉。”
“……刘唐呢?”
“……也没了。”
徐天将田丹抱得更紧,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傍晚之前你就可以回家,一刻也不要停,铁林就在家里等着送你们走。”
田丹从徐天的怀里抬起头来,泪眼蒙眬,“你呢?”
“我随后来找你们,你只要想想,以后如果见不到你和姆妈我的日子有多难过?我肯定熬不住,说什么也会来找你们。”
王擎汉小跑着四处寻找电话,他经过牢房办公室,看见唯一的电话,影佐正在接听。
“哪里还有电话!”
王擎汉绝望地咆哮着。屋里的影佐在听电话,呈立正姿势,“是,将军!尽快解决这件事,立即,是!”
影佐砸上电话,往牢房过来。
徐家的麻将依旧哗啦啦地响着,铁林将几个包归齐,看柜子上的钟。徐妈妈不住地回头看铁林,铁林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向徐妈妈笑着。小翠提醒该徐妈妈出牌了,徐妈妈赶忙回过头去。铁林摸出怀里那只炸弹盒里的纸片,将上面的地址牢记于心,又看着钟,将地址纸条揉在掌心,起身出门,“你们打麻将,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那我们也不打了,你去哪里?”
铁林摩挲着徐妈妈的后背让她安心,“虹口。我去去就回。”
“……徐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真的不明白,从碰到起你什么事都为我做,连命也不要……”
徐天将田丹的双手拢在自己手心里,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命要的,不要不是白做了。”
“你总说我给你带来好运气,我怎么只看到我给你带来霉运。”
田丹哭得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颤抖。
徐天看着田丹的眼泪,心如刀绞,他在田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更加有力地攥紧她的双手。两个人的影子彼此纠缠,就像两颗缱绻万千的心靠在一起。如果有可能,徐天真想就这样一直将田丹拥在怀里,他希望时间就这样静止着,然而天不遂人愿,影佐再度推门而入。
徐天看了看影佐,又低下头注视着田丹,“……田丹,有件事我一直不敢说,正好影佐在,省得再说给他听,你父亲田鲁宁先生是因我而死的。”
田丹不敢置信地摇着头,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看着眼前的徐天,只觉得不知所措,“一年前我们碰到那天,我把两船货安排出了上海,影佐找到田先生头上,当时我在场,没有勇气承认是我干的,这件事内疚至今。所以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才是给你带来霉运的人,那天如果说出来,田先生和田太太可能还在……”
“那样你会和他们一起死!”
影佐冷冰冰地笑着,徐天看向影佐,“早下手岂不是省了现在这些麻烦。”
“这是你们最后一面。”
徐天的手抚在田丹脸上,田丹早已被他的一番话说蒙了,只是缄默着流泪,“……这件事憋在心里一年,说出来好过多了,不知道你会不会原谅,不原谅你也要平安,等下离开这里就不要去同福里了,也不必管姆妈,但是我很想得到你原谅,田先生的仇我来报……”
田丹木然着,眼睛空洞失神,就像一尊木偶。徐天走向影佐,眼中迸出凛冽锋芒,掷地有声地说:“我一定会杀了你。”
影佐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你,杀我?”
“她现在可以走了吗?”
影佐突然一记下勾拳,打得徐天蜷倒地上,田丹从震惊中缓过来,惊声尖叫着要扑向徐天,山本一把捏住田丹的胳膊,影佐看着挣扎着起身的徐天,眼中闪烁着愉悦的快感,“……女的带走,把刑具拿到这里来!”
山本将田丹拉出去,徐天从地上抬起头看着田丹哭泣着渐行渐远,他一直在眼睛里打转的眼泪终于滴落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
“田丹,你要好好的。”
第四十章
极司菲尔路整条街上只有不过几栋别墅,彼此之间相隔甚远,76号的院子里乔木生长,即使是在冬日依旧郁郁葱葱。周围电话拖在草地上,急促地响,远处有妇人和孩子嬉耍,一个黑衣人跑过来接电话,“王公馆。”
王擎汉非常急躁地说:“太太在家吗?”
“在,我叫太太来听电话。”
王擎汉在电话的另一端咆哮着:“都出去出去!所有人赶快跑到家外面去!”
门口有黑衣人看守,铁林骑车经过,他仔细观察着院墙的高度,最终绕到了院子的旁侧,自行车靠墙停着,铁林站在后座上往墙里看,他拔了炸弹插销,扔进去,然后跨上车慢悠悠蹬走。
“出啥事体了王先生?”
“再说一句话要你的命,把人都弄到外面去!”
“太太本来就在外面,王队长在门厅里……”
轰一声巨响,砖石乱飞,草地上鬼哭狼嚎,女人小孩尖叫四散,黑衣人捂着听筒趴在地上。王擎汉通过电话只听见了一声爆炸声,即使是通过电话线,仍旧把他吓了一跳,过了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嚷嚷着:“……喂?喂!”
“外面丢进来一只炸弹,王队长好像炸死了……”
黑衣人的声音听着忽大忽小,王擎汉将听筒紧贴在耳边,“太太呢?”
“太太吓昏过去了。”
王擎汉扣了电话,扭身往牢房走,他推开门,看到徐天正在受刑。武器库的爆炸让影佐陷入了狂怒之中,他亲自动手,泄愤似的用鞭子抽打徐天,徐天手脚皆被缚住,牙关紧咬一声不吭,唯有皱在一起的眉泄露出来了他的痛苦。
“……放田丹!”
王擎汉冷声道。
“影佐,我叫你把他的女人放掉!”
王擎汉见影佐不理,又厉声说。影佐的手停在半空中,双目尽赤,“你家出事了?”
“炸了!”
“是他事先准备的,炸过就没事了。”
王擎汉连声音都变了,“是外头丢进去的炸弹!”
影佐转向徐天,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同伙?”
“你不是一直怀疑我是共产党吗,我们不叫同伙,叫同志。”
徐天吐出一口血沫,即使狼狈,依旧神情高傲。
“有多少人?”
“很多,我们这部分七八个。”
徐天被绑在十字木架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影佐,他的神态让影佐愈发情绪失控,“哪部分?”
“上海静安支部,就是去年让你灰头土脸挨一枪差点没命的支部。”
“……交代你的同伙。”
徐天咳笑起来,“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随随便便就告诉你了?先让田丹走。”
影佐气急,又是一鞭子重重抽在徐天身上,“交代你的同伙!”
徐天侧头猛咳,咳出了血,“……王擎汉,影佐不肯放田丹,刚才我提醒你了,没伤到家人吧?下一次十分钟之后,要不要我再提醒你……”
“……十分钟?”
“十分钟。”
“放了他的女人……我死你也完蛋!”
影佐冲着王擎汉,“滚!”
“反正他还在我们手里慢慢逗,女人放走可以重新抓回来。”
“王擎汉,你不了解,他非常狡猾。”
“你和他慢慢斗,要不要汪先生亲自给土肥原将军打电话!”
“……回医院或者去看看你的家。”
“我面见土肥原将军!”
王擎汉拧身要走,徐天开口:“王擎汉,是影佐的人送你来的吧?日本人不可信,你什么时候死反而我更在乎,去见土肥原将军最好坐自己的车。”
“啥意思?”
“看看表还剩八分钟,噢忘了,你的怀表坏了看不到时间。”
山本送刑具进来,影佐挥了挥手示意他送王先生走。
“有表吗?”
山本掏出自己的怀表,王擎汉接过来打开看时间,徐天吃力地笑着,“还有……七分钟。”
王擎汉懵懵懂懂走到院子里,小车开过来,便衣为他拉开车门,王擎汉草木皆兵地环视四周。
“王先生,在宪兵司令部里面很安全。”
“安全?你们的武器库刚毁了。”
王擎汉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先生请上车。”
王擎汉走到车边,再次打开山本的那只怀表,怀表开盖的同时,伴随若隐若无的音乐。所有人竖着耳朵听,是八音盒的音乐,王擎汉片刻后反应过来这不是从怀表发出的声音,他注意到了车子,和车子边站着的两个日本人。
王擎汉突然一声喊返身往楼里跑,小汽车被炸飞上天,山本和司机随车而亡。王擎汉呆呆地愣在楼前,影佐从楼里跑出来,也怔着。王擎汉抓住影佐的衣领声嘶力竭,“……让他的女人走!走远远的,离开上海,越远越好……”
牢房里的人都跑出去看情况了,徐天抬起满是血痕的脸,想着田丹此刻应当已经被放出来了,恣意地笑着。
宪兵将田丹的房门打开,田丹随宪兵出去,她经过院子里那辆还冒着烟的小车,笑得了然。影佐已经不在了,王擎汉站在楼前看着她,一院子的日本人看着她。身边两个宪兵也走开了,没人再管她。
田丹犹疑着迈步慢慢往大门而去,她走出大门,看着寻常又如常的上海街景,一脸的恍惚茫然。
铁林骑车过来,他依然挂着痞痞的笑样,“嫂子,天哥叫我来接你。”
田丹看着铁林,感觉恍若隔世,含泪笑着,铁林也笑嘻嘻地看她,“他神仙一样,时间都算得正好,上来。”
一辆小车开过来,宪兵将车拦在门口,车窗降下,金爷阴鸷地看着铁林和田丹。铁林示意田丹上车,田丹坐上自行车后座,铁林用力蹬起来,左拐右绕飞速驰行,后座的田丹泪如奔涌。
王擎汉再次走进牢房,看了看地上的刑具,“把他绑起来。”
徐天用日语同宪兵说:“他叫你把我绑起来。”
宪兵依言捆绑徐天,皮带紧紧缚住手脚,又将平放着的架子摇成椅子的形状,王擎汉走到徐天身边,“你的女人走了。”
徐天虚弱地说:“虽然不应该这么说,但还是谢谢。”
王擎汉看着徐天头顶上的一排按钮,“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电椅,当电压超过三百毫安的时候,电压会击穿我的细胞,导致心脏死亡。”
徐天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恐惧,好像被绑在电椅上的是王擎汉,而不是自己。
“怕我用这些东西吗?”
“随便用,在这个地方就是要挨这些的。”
“我不会再受到袭击了?”
“以后我不保证。”
“以后?”
“你现在是汉奸,要杀你的人很多。”
“那就是说你们还是要杀我。”
徐天笑着说:“……起码你现在活着,要感谢我。”
王擎汉被他轻慢的态度激怒了,下令宪兵开始上刑。宪兵将徐天的头发用水打湿,用皮带将浸水的海绵和手脚绑在一起,头上也戴着通电的铁圈。手柄摇起,徐天无意识地抽搐着,他感受着电流通过自己的四肢百骸,只过了十几秒,他就听见王擎汉的声音响起:“把你的同伙交出来。”
徐天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忍住体内的不适感,神志依旧清晰,“怎么交?”
“名字,身份,住址。”
“……田丹真走了?”
“走了。”
徐天轻笑起来,“人都走了,你叫我说啥也不说了,真笨。”
说完,徐天脱力地靠回到电椅上,王擎汉恼羞成怒,继续疯狂用刑,这次的时间更长,徐天陷入了一片黑暗的世界。
金爷站在门口看着影佐打电话,影佐立正着说:“……武器物资损毁三分之一,宪兵伤亡三人,特务伤亡三人,行动组织是中共上海静安支部……是!其中一名成员在我手里,徐天……明白,尽快破获中共组织!”
影佐扣上电话看着门口的金爷,烦躁地说:“我没有时间。”
“影佐先生,如果你想对付徐天,我也很想。”
影佐停住身子,“昨天在门口炸掉的那车烟土是你的?”
“全部家底,都没了。”
影佐意味深长地笑了,“……我正需要你帮点小忙。”
“刀山火海都不眨眼睛。”
“真的?”
“我现在是绝路,要能帮到先生大忙,可能还有活路。”
“烧掉一车烟土就绝路了?”
“白老板放话三天还不出二百包烟土钱,我就没命了。”
“哪个白老板?”
“影佐先生当然不晓得那种人。”
“……田丹回租界了。”
“刚刚看到了。”
“租界我们做事不方便。”
金爷面无表情地说:“我来做。”
“不要让田丹和徐天的母亲离开上海,要是能弄到你手上更好。”
“还有没有更大的事叫我做?”
“……你想怎样?”
“我想杀徐天,想影佐先生帮我摆平白老板那头的阎王账。”
“先去办这件事。”
“晓得了。”
铁林骑车到麦兰捕房外,让田丹等一下,“我进去说两句话就出来。”
田丹依言站在车边。
众巡捕正在起哄,大头一脸得意,“……虽然不是巡长,但是总捕房黑字白纸任命我暂时当麦兰捕房几天家,这几天谁也不要得罪我,麦兰捕房我说话算数。”
麻杆同他抬杠,“我看这几天你谁也不要得罪,等新巡长一来,你啥东西也不是,大家找你算账。”
“我现在就派你去扫马路!”
“为啥?”
“因为我是……”
大头看到铁林进来,下意识地站起来,“铁公子。”
铁林小心翼翼又恳切,“大头,求你和兄弟们帮个忙。”
大头有点摆谱,“跟我说就好了,现在我派事。”
“我要送田丹和徐姆妈到曹家码头,要是方便兄弟们也帮忙送一送。”
大头左右看了看,一脸为难,“……其他事情还好,这件事真是不太方便。同福里有日本人,租界照会过了,只要他们不打枪,捕房不要管。”
“不管他们,只是帮我送人。”
“万一出事动起手来……”
“也是我动手,各位在旁边看就好了。”
“动动手弄不好就开枪了。”
“租界不是说不开枪不管吗?开枪正好管。”
大头犹犹豫豫的,“……铁公子,这种事就是我说了话兄弟们也……”
铁林看着大家纷纷避着他的目光,欠了欠身,“让大家为难了,算我没说。”
铁林转身出去。麻杆见铁林身影寥落,心里不是滋味,“大头,你以为你头大真的就好装大头寸了,你还不是巡长呢!”
大头不服气地说:“现在没巡长。”
“没巡长,铁公子不是巡长?”
麻杆气呼呼地走出去。
影佐进来,见王擎汉已经将徐天折腾得奄奄一息,电压已经接近极值,徐天的喉咙里无意识地发出嗬嗬的声音,影佐拦住王擎汉,一巴掌抽到施刑的宪兵脸上,“你想弄死他?”
电椅停止运作,徐天的头垂在胸前,声音微弱,“死不了,还不能死呢……”
王擎汉恼羞成怒,“我要他说出同伙。”
“这种刑具不够让他开口。”
“还是你了解我,不过王擎汉一只手废掉了,要能用两只手弄不好我啥都说了。”
王擎汉暴怒起来又要动手,影佐拦住他,对徐天说:“你的女人回租界,我们也可以把她抓回来。”
徐天努力坚持着说:“我又没有叫你们不再找她,只叫你们让她回家,租界你们就难办多了,朋友会送我的家人走。”
“你这么有把握?”
“我相信朋友。”
“什么朋友!”
王擎汉气得浑身颤抖,徐天轻笑着,“朝你家扔炸弹的朋友。”
王擎汉索性亲自去摇电椅的手柄,徐天瞬间晕了过去,影佐试了试鼻息,严厉地对王擎汉说:“……不要再用这种刑具,土肥原将军命令务必挖出这个共产党组织。”
“不用刑怎么让他开口?”
“军部试验了一种新型药剂,土肥原将军正派人送过来,这种药剂注射之后意志力再强的人也会进入迷幻状态,潜意识阻抗全面瓦解,问什么回答什么。”
“什么时候送到?”
王擎汉满头大汗地问道。
“今天晚上就到,”
影佐笑得嚣张,“……你的手好像也很疼的样子?”
“药剂送到通知我,不绝掉他们的根,我没有安宁日子。”
金爷带着一大票混混走出仙乐斯,一阵风吹过来,金爷的上装下摆被吹开,可以看到他的腰后别着一把枪。
铁林骑车带田丹回到同福里,小翠喊起来:“……田小姐回来了!”
同福里的人俱都侧目,五个便衣有些摸不着头脑,陆宝荣从铺子里探出头,“田小姐,徐妈妈在屋里等你。”
田丹感觉着同福里的熟悉,但也有些难言的不自在。一名便衣跑出同福里去找电话报告影佐。
田丹进屋看到徐妈妈,忐忑地站在原地,徐妈妈啥也没说,走近前抱住她,“你回来心算放下一半了……”
田丹鼻头一酸,轻轻啜泣着,嘴里喃喃道:“对不起。”
“为啥说对不起,不用跟姆妈说对不起的,你肯定吃苦头了,日本人逼你登报的是?”
田丹用力点着头,徐妈妈问她,“戒指呢?”
田丹抬手给徐妈妈看,徐妈妈把她的手握住,“天儿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铁林赶紧说:“天哥在船码头等咱们。”
徐妈妈看着田丹,“真的!你看到他了?”
“看到了。”
徐妈妈焦虑地问:“日本人没难为他?”
田丹犹豫了一下,“……没有。”
徐妈妈明显放松了许多,喃喃道:“昨天晚上出去就没音讯,说好一起走,想想我儿子也不会说了不算,快点走,不要叫他一个人在码头,田丹拿包,天儿给你收拾的东西。”
“嫂子,你和姆妈再到天哥房间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带。”
“我看过了,多了也带不走。”
铁林示意田丹进屋再去看看,“哪怕是再多带几件衣服也是好的呀。”
田丹会意地握住了徐妈妈的手,“姆妈,再带几本书,路上他好看。”
“噢。”
徐妈妈和田丹进了徐天的房间,铁林拉开房,吹了声口哨,向外招了招手,两个日本便衣走到门口,“进来,有事跟你说。”
一个便衣进屋,铁林关上门便是一拳,便衣轰然倒地,铁林又补了几拳,守在门口的便衣觉得声音不对劲,警觉地推门进来。
“外头啥声音!”
徐妈妈说着就要拉门去看,田丹胡乱抱了两本书,按住徐妈妈的手,“不要,不要出去。”
外动砰砰啪啪又是一阵乱响,然后归于安静,徐妈妈和田丹小心地走出去,看见屋子里桌子倒了,椅子也散架了。铁林一边擦鼻血,一边把地上两个便衣拖进厨房间,徐妈妈吓得说不出话,铁林浑不在意地说:“不要怕徐姆妈,没打死,只是打晕了,房子还要回来住,打死不吉利。还没完事呢,嫂子,开门再叫一个进来。”
田丹慌乱地点着头,铁林活动了一下胳膊,“一个一个叫,这帮人受过训练,收拾起来吃力。”
田丹将徐妈妈搀扶进徐天的房间,慢慢拉开门,两个便衣已经在门口,铁林还有一个便衣没拖进厨房。
两个便衣同时冲进来,铁林一拳打到其中一个太阳穴上,与此同时反腿踢到另一个的小腹上。一个便衣顿时昏厥,铁林腾出手来应对另一个,正在力搏之时,先前那个昏厥的便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搬起椅子就要砸向铁林的后背,田丹从徐天的房间里出来,正好见到这一幕,情急之下抄起花盆朝他头上奋力一砸,这个便衣瞬间软了身子瘫在地上。另一厢铁林也解决完毕,他回过头看着田丹还在发蒙,“嫂子没事吧?”
田丹看着脚底下的日本便衣,厌恶地退后一步,徐妈妈从屋里出来,看着铁林又添了新伤强自振作,“……拿药水纱布。”
“收拾东西快走,不要耽误辰光,衣服破了换一件就好。”
徐妈妈慌忙拿着徐天的大衣给他披到身上,“噢,天儿的大衣,你穿!”
铁林穿上徐天的大衣,田丹将刚拿出来的两本书塞进行李。铁林一手皮箱,一手两只大包地提出来,田丹和徐妈妈一人一只包跟在后面。
邻居们纷纷不舍地送别,“徐姆妈走了?”
徐妈妈老泪纵横,“走了走了……我们要赶快走,我儿子在那儿等着我呢。”
“我们送送徐姆妈。”
“我走了以后,小翠,这个房子就托付给你了啊。”
同福里几乎倾巷而出,大家几乎都在抹着眼泪,这一行人走出弄口,当先的铁林停住了。
街面上小白相领头,站满了混混,金爷从小车里下来。
“……为什么?”
铁林怒目圆瞪。
金爷手里的匕首明晃晃的,他一步一步走近,“徐天绝了我的路,我也绝他的路,这样影佐先生会再给我开一条活路,所以我来挡道。”
“日本人给的路你也走?”
金爷不以为然地笑了,“谁的路好走就走谁的路。”
“我和日本人是对头。”
铁林抑住心中怒火,死死地盯住金爷。
“那我们也是对头。”
铁林慢慢将大包皮箱放下,“……你想怎样?”
金爷看了看田丹,歪着嘴笑了,“田丹和老太婆我带走,让你走。”
田丹下意识地挡在徐妈妈身前,铁林瞋目切齿,“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金爷看了看小白相,示意他动手,“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姆妈,嫂子,往边上靠一靠吧。”
铁林将自行车一掷,脱掉大衣,递到田丹手上。
小白相抽出刀,“铁公子对不住了。”
小白相冲上来,铁林抄起根棍子,小白相轻飘飘地倒地。混混们冲上来,铁林拼死放倒,他的背上留出空门被砍了一刀,铁林顿时起了杀气,顺手抄起混混的刀,杀红了眼反而冲向混混,混混们被铁林震住了,不敢再上前。
金爷在一边疾言厉色,“他一个人,一人一刀也戳死他了!货!”
混混们还是不敢动,铁林身上滴着血,他扔了刀去提起大包和皮箱,朝二人笑了笑,“……嫂子姆妈,走了。”
金爷掏出了枪,对准铁林,边上围着的混混俱都不动了。
“……金哥,我就插过一次香,一次我就后悔了。”
“不是巡捕,谁跟你插香。”
铁林睚眦欲裂,“天哥妈妈、田小姐和你没关系,让她们过去。”
“就是为她们来的。”
话音未落街上警笛四起,大头一马当先,骑车冲到,高声喊着:“青帮闹事,全部铐起来!”
金爷情急之下大喊道:“大头,我是帮日本人办事!”
“日本人在哪里?你我还对付不了?枪放下再说!”
两帮人马泾渭分明,一方举刀一方拿棍,僵持着。金爷青着脸重新对准铁林,大头蓄势待发,“这么多人,一枪打出去跑得掉吗!”
“我打这一个就够了!”
铁林定定地看着金爷朝向自己的枪口,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冲掉了他脸上的血迹。金爷的手放到扳机之上,眼瞅着就要扣动。
大头眼疾手快,一棍子自下而上砸向金爷胳膊,手枪顿时调转枪口,子弹射上天空,随即大头劈头盖脸一顿乱棍打向金爷。枪声点燃了怒火,众巡捕冲向混混,两方人马顿时陷入战局。小白相趁乱而逃,铁林怔怔地看着眼前一片混乱的情况,又在人群中寻找金爷。
金爷抱着流血的头靠在墙角,铁林隔着人群同他对视,金爷的眼神中充满了恨意与杀机,铁林心灰意懒,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慢慢地走到马路边坐下,一颗心冷得似要被冻住,他刚才在柳如丝家放了金爷一马,却没想到金爷会如此寡义薄情。不知过了多久,杀声渐低,街面上躺倒一片只余呻吟,大头下令将人通通铐走。
金爷被麻杆搡着路过铁林身边,金爷朝他啐了一口,铁林头都未抬。大头脸上也挂了彩,在铁林身边站定,铁林缓缓抬头,“……我可以走吧?”
大头蹲下身子,视线与铁林平齐,“我让一队押人回捕房,一队跟我送你去码头。”
“谢了!”
铁林的心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大头站起来,朝铁林伸出手去,铁林愣了愣,也伸出手,被大头从地上拉起来。
上海的大街上奔驰过两辆黄包车,徐妈妈眼含热泪和田丹坐在一辆,另一辆放着行李。铁林一脸血痕,骑辆自行车护随左右,前后左右一圈骑车巡捕,大头一马当先,过往行人皆侧目而视。
码头上,汽笛长鸣,铁林身后一堆巡捕,都看着大船,船梯已经撤下,铁林用一块布擦着脸上的血迹,缄默不语。
“我们送你回去。”
“走吧,我等船开。”
“……金爷和小白相关多久?”
“我不晓得,麦兰现在你管事。”
“铁公子不要讲笑话,我是代管管的,谁也不服我。”
一只白鸥自江面掠翅而过,船笛再响,缓缓离岸,铁林嘴角噙着笑,看着船慢慢驶向远方的水雾之中,心中一松。
船舱中,田丹正在安置行李,徐妈妈一直透过舷窗往岸上看着,船身一动,徐妈妈慌张地站起来,“船怎么动了?开了!天儿呢?不是说在船上吗?”
徐妈妈四处跑开去,急急地找着,“在家里说他在码头,到码头说在船上,人呢!”
田丹抱住徐妈妈,不知如何解释,“姆妈!……是他叫我们先走的。”
徐妈妈一怔,继而奋力挣脱田丹的手往走廊跑,“骗我!”
田丹抓住徐妈妈的手,“真的,他说会来找我们。”
“到哪里找?他怎么晓得我们在哪里……他要到哪里去找我这个姆妈!”
“他知道。”
田丹软言安慰道。
“说老实话,你见到他了?”
“是他让我回来和姆妈一起走的。”
“天儿……”
徐妈妈瘫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田丹俯下身子摩挲着徐妈妈的肩膀,轻声安慰:“姆妈,不找我们他还能到哪里去?”
“……说好一起走的。”
“他有事没做完。”
一个中年男人敲了敲房门,“是徐先生的母亲和徐太太吗?”
“……是。”
田丹看着来人,有些无措,中年男人和气地笑了,“我姓张,弓长张,徐先生的朋友向老师托我一路照顾两位。”
“谢谢张先生……”
“不要客气,是自己人。你们先休息一下,船已经开了。”
“自己人……”
徐妈妈茫然地拉着田丹的手,田丹心里已是知悉一切。中年男人礼貌地拉上门离开,徐妈妈仍是紧张得坐立不安。
已是日暮之时,柳如丝系着围裙,端菜上桌,铁林调整了心情,带着一身伤踏进家门,老铁和柳如丝惊讶地看着他。
老铁瞪着他,“打仗去了!怎么没拖一门大炮回来?”
铁林一屁股坐到桌前,抓起一块肉塞进嘴里,自顾自地说:“咸了。”
“我问你话呢!”
铁林同往常一样跟老铁抬着杠,“打架,没打仗。”
老铁嘴里念叨着:“不做巡捕以为总要太平一些,没想到更不太平了!”
铁林烦透了,无力地说:“求求你爸爸,活着回来不错了,还骂我。”
“……这是和谁?”
老铁气得直顿拐杖。
“日本人,青帮。”
柳如丝看着他的伤口无比心疼,“是姓金的吧?”
“嗯。”
“他呢?”
柳如丝盛了一碗饭送到铁林手边。
“关到巡捕房了!”
老铁和柳如丝松了口气,老铁颤着声音问:“为啥?”
铁林只埋头吃饭,“送天哥姆妈和田小姐上船。”
“送走了?”
“送走了。”
“那徐先生呢?”
“还在日本人手里,我明天再到同福里看看。”
“你算了吧,在日本人手里,还回得来吗?”
“他想回就能回……”
“我打死你我……”
老铁说着就要挥动拐杖,柳如丝赶紧把他扶到椅子上小声劝慰。
铁林从饭碗里抬起头来,对柳如丝说:“真太咸了!”
“东北味道就是这样。”
“这里是上海,以后淡一点。”
柳如丝无奈地瞥看他一眼,嘴角浮着笑意,嗔道:“……做给你吃就不错了,还挑。”
徐天从昏迷中醒过来,他撑起身子,望向小窗子外的光线,想到已经脱身的田丹,唇角笑意温暖。
徐天被宪兵带到了另一个牢房里,牢房里布置简单,像一个医疗室,影佐和王擎汉看着白褂日军有条不紊地忙乎。
“喝水,是一般的白开水,开始之后会有比较严重的脱水,先喝一些,也不要喝太多。”
徐天贪婪地大口喝着,军医把杯子拿走,徐天坦然相视,“……什么花样?”
军医看向影佐,影佐示意他告诉徐天。
“这是最新研制的药剂,专门用于刑讯,注射之后大脑浅皮层麻木放松,潜意识松懈开放,神志处于半清晰状态,可以接受问讯人的信息,并且提供真实回答,很难再抗拒掩藏说谎……”
“很难?也就是说还可以抗拒。”
徐天安然道。
“药剂在中国日本德国意大利做过一百多次试验,百分之七十二以上的人招供事实,甚至已经忘记的事都想起来。”
“还有百之二十八呢?”
“药物副作用,休克死亡。”
“把我身上的血擦一擦,我晕血现在就头晕,擦不干净会影响你的药剂效果。”
军医从未见过这样的囚犯,他只有帮徐天擦拭身上的血迹。徐天笑得孤峭,“……你们想问我什么?”
“同伙的姓名住址联络方法,今后的行动。”
“我要是没有同伙呢?”
“注射之后就有了,开始吧!”
“影佐,我可能会乱说话,你千万不要每句都当真。”
徐天认真地看着影佐,似真似假地笑。
“人的意志可以忍受疼痛不怕死亡,它是到你身体里消灭意志的,没有办法抵抗。”
影佐勾起嘴角,冷意森森。徐天不是常人,唯有摧毁他的意志方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王擎汉早已按捺不住,催促军医赶紧给徐天注射,军医看着眼前的这个单薄青年,压根不相信他会挨过这样的煎熬,“你会很痛苦,越抗拒越痛苦。”
徐天主动躺下,“来吧。”
白褂军医开始注射,徐天渐渐迷糊……透过舷窗,可以看到天色已晚,海面同天空俱是沉沉的暗色。船舱里,徐妈妈渐渐安静下来,靠着墙睡着了。田丹从包里取大衣给她盖上,大衣带动了徐天的书,书里夹着的信滑出来,田丹取出信,正是之前她想看未看,徐天寄出又收回的那封。田丹打开信封,徐天的字体绵里裹铁,刚柔并济。
“……写第一个字之前,下了一百回决心,如果天天能看到你,已经是今世最好的福气,这封信该是多笨的决定。田丹,我只能在纸上写我爱你,面对面说不出来。爱一个人要有理由,如果你问为什么?我只能说很多细碎的事情……四川北路第一次碰到,你不会相信,陪你一起租房,你也不会相信,回来看到你在家里的阁楼上,你也不信。可是每一次我都知道爱上你了,要是当面这么啰唆,你肯定不满意,所以下好了决心写。看见你就像看见我的性命,不知道还能怎样说更好一些。每天我都觉得亏欠你,想为你做任何事,浑身充满了气力。以前是埋头过日子,现在希望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仗什么时候能停?你竟然就住在我的头顶,住在我的家里……”
被捆绑的徐天,极度痛苦。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伤口再度迸裂,血水与汗水混杂在一起,沿着压制住他身体的皮带滴落在地。影佐示意加大剂量,药物又扎入徐天血管。徐天脱水湿透,牙关紧咬,耳边嗡嗡作响,眼角悬泪……
徐妈妈还在睡着,田丹借着灯光昏暗,继续看着信。
“……你回同福里的时候,我觉得同福里才像我今世的家。和你一起走在马路上,上海的冬天也暖和一些,如果你笑,觉得太阳会照到我心里。你是不是经常还想不认识我之前的事?你那么漂亮聪明,我只是普通的菜场小会计。告诉你我经常想的,我开始想二十年三十年,时间越久越好,就这样天天能看到你多幸运?一直想到如果哪天能娶到你,反而害怕起来。因为不确定自己有那种福气,万一你突然走了,再也听不到你上楼下楼的声音……田丹,我有娶你的福气吗?这封信像我的自言自语,寄出去就害怕不可知的判决来临。真怕打扰了你脆弱的平静,我知道父母去了,其实开心的时候也会更伤心,真的很对不起……”
田丹看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她用手紧紧地捂着嘴,多日以来的惊慌仓皇终于得到宣泄。
徐天看起来已经进入了迷幻状态,军医示意影佐已经准备就绪,影佐靠近徐天的耳边,低声问:“你叫什么?”
徐天双眼紧闭,“……不知道。”
“你是谁?”
“徐天。”
“什么时候加入共产党的?”
“不知道。”
徐天双唇翕动。
“你是共产党员吗?”
影佐紧张地看着徐天,徐天过了好久,缓缓吐出两字:“……不是。”
王擎汉已经陷入狂怒,“再打一针!”
“已经超过剂量,再注射会死亡。”
影佐亦是怒不可遏,“加量!”
针头再度插进徐天已经凸出的血管,蓝色的液体被推进徐天的身体,他当即开始抽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几个宪兵上前压制住他的手脚,军医看着他的样子,皱着眉头催促影佐:“快问,要不然来不及了。”
“田丹是谁?”
徐天的眼神空洞呆滞,“……田丹,我妻子,未婚妻……”
“你是共党的人吗?”
“是。”
“你的同伙叫什么?慢慢说。”
“胡劲松、谷建刚、费栋、费梁、张小芬、贾小七……”
“还有呢!”
徐天猛然开始抽搐起来,他痛苦万分,两眼充血。王擎汉向军医咆哮着:“现在别让他死!”
军医束手无策,王擎汉嘶声逼问,“下一个行动是什么!”
“刺杀……”
徐天的声音很微弱,王擎汉俯身靠近他,“刺杀谁?”
“……王擎汉,影佐。”
“什么时候?”
“很快。”
王擎汉急了,“有多快?”
“……很快……”
“在哪里行动,怎么行动!”
徐天又迷糊了,影佐将王擎汉推到一边,“你在组织里什么分工?”
“……会计。”
“有同志的联络方法吗?”
“有。”
徐天感觉一切声音离他忽远忽近,面前的影佐已经开始重影。
“有没有组织的联络名单?”
“……有。”
“放在什么地方?”
徐天又不说话了,只剩下轻微的喘息。王擎汉已经丧心病狂了,他不断催促军医再加剂量,军医又给徐天注射了一小管,徐天的症状反而平缓下来。
“共党的联络名单放在哪里?!”
“……同福里我家……”
说完,徐天彻底昏死过去,王擎汉转身便走,“我去搜!”
军医赶紧上前检查徐天的瞳孔和心跳,各项指标均已濒临下限,军医抬头示意影佐徐天已经快要不行,影佐下令抢救,牢房里的宪兵又开始忙乎起来。
影佐看着了无生气的徐天焦躁不安地在牢房里踱着步子,不断地喊着徐天的名字,徐天根本没有苏醒的征兆。军医已经无能为力,影佐劈手夺下蓄着强心剂的针管,猛然扎进徐天的身体。
王擎汉凶神恶煞般地带着一群便衣冲到同福里,两个安南巡捕看到了,赶紧跑回麦兰捕房汇报。便衣将徐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一张有用的纸片。
小白相领着一堆混混在巡捕房前等金爷,大头打开押房,“金爷,好走了。”
头上绑着绷带的金爷斜瞟着大头,大头赔着笑脸,“你看你拿枪对牢铁公子,怎么说他不当巡长也没几天,不铐你回来说不过去。关半天够意思?以后不要说我大头不讲道理。”
金爷站起走出去,大头不满地嘟囔:“谢谢也不说一声。”
两个安南巡捕匆匆进来,结结巴巴地说:“同福里,来很多日本,铁公子的朋友家里砸进去了……”
金爷停下步子听着,一把扯掉绷带,大头烦躁地说:“徐先生家里都没人了,日本人还去做啥!”
金爷抬步走出巡捕房,安南巡捕慌张地说:“很多日本人!”
“大晚上也没觉睡……报告总捕房!麻杆,去告诉铁公子。”
金爷带着一帮混混再次奔向同福里。
牢房里,徐天慢慢缓了过来,一名便衣回来向影佐报告,没有找到联络名单。影佐目光转向徐天,军医向影佐示意可以继续了,影佐把心一横,“把他弄上车!”
两名便衣架起徐天往外拖,徐天靠在座位里慢慢舒出一口气,“……药剂有用吗?”
“很有效。”
徐天蜷缩在后座,脸色苍白,“我说什么了?”
影佐反诘道:“你不知道?”
徐天将眼睛闭上,靠在窗边,“让我想想……真累,等下还要用力气……”
影佐狂妄地笑问:“还要用力气?”
徐天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点点头闭目不语。
邻居们都透过门缝看到徐天被便衣一路半搀半拖着进了同福里,影佐环顾徐家堂屋,扭身抽了一个便衣耳光,“是这样搜查的?什么痕迹都没了!”
徐天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王擎汉抓住徐天的衣领,“在哪里?!”
“你们找什么?”
徐天轻缓地眨了眨眼睛。
“共党联络名单!”
徐天不说话了,影佐看着徐天,“你心里很清楚,只要东西在这个房子里,我肯定能找到。”
“……是我告诉你的?”
“我说了,药效很好。”
“那种药以后不要用了,我除了难受就是恶心,每句话都是事先想好的。”
徐天勉力支撑着,影佐开始观察着屋子四周,“……现在说这些没用了。”
“好心同你讲,分不出哪句真哪句假。”
“楼上楼下都搜过了,有字的纸和本子也都看过,没有名单。”
王擎汉臊眉耷眼地说,影佐打断王擎汉的话,厉声道:“不要多嘴!挤这么多人怎么搜?”
一屋子便衣退出去,剩下四个,“你住哪间房?”
王擎汉指了指,影佐进入徐天的房间,徐天和王擎汉以及两个便衣站在门边。影佐拉开抽屉,看到了抽屉里遗留下来的表盘和硫酸,想起了徐天之前的计划,怒火中烧。
徐天嘲讽地弯了弯嘴角,影佐仔细观察着书架、床头、衣柜,然后目光移到地板。他趴下身子,从床下拖出纸盒,打开里面是空的,又想了想退到门边,夺过一名便衣的手电,将脸挨到地板平面,用手电照射床下的地板,地板上的积灰表露了曾经进出的移动轨迹。
徐天的脸上明显划过了一丝慌张,影佐看着他的反应很满意,将自己的手沿着干净一些的轨迹一路延伸,停在一块地板上面,他用手敲了敲,打开了地板暗格。暗格里有半块砖头,挪开,影佐取出红色硬壳册子,得意地笑着,“……这是什么?”
“一本空簿子。”
“现在想起刚才告诉我什么话了?”
“想起一句。”
影佐勒开硬壳上的松紧绳,笑得嚣张,“哪句?”
徐天的脸上突然迸出了笑意,“下一个行动杀你和王擎汉。”
影佐愣了愣,感觉手里的册子里轻微震动了一下,硬壳封面向上弹起。徐天将抓住自己左右胳膊的便衣同时向里一推,自己猛然后退,用两名便衣将自己遮挡住。
爆炸。
影佐被炸身亡。
热浪扑面而来,徐天被冲击到门外,被他挡在身前的便衣已经咽气了,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焦煳的气味。
屋里还剩两个便衣和一个吓愣了的王擎汉。徐天第一时间去将门反插,翻倒一个柜子顶住门,再回身王擎汉的枪已经举起来,徐天反手拧过他的胳膊,迅速开枪打死王擎汉身后的便衣,同时一脚踹过去,王擎汉扑倒在地,枪已经到了徐天手里,他再次扣动扳机解决掉第二个便衣。
徐天出手仍然凌厉,但身体太弱,同时又要阻止便衣打开前门,总是不能一击奏效迅速解决,渐渐开始不支。众便衣狂砸徐家的门,徐天头晕无力,对着门板勉力举枪再次射击,门外一个便衣应声而倒,一时间众便衣迅速后退。
徐天击倒三个便衣,终于体力不支趴倒在衣柜上。门外的便衣听见屋里许久没有动静,渐渐靠近门口,徐天只凭耳力,分辨脚步所来之处,再次开枪,子弹穿透门板,击中便衣的颅骨。子弹已经用尽,徐天再无力支撑,他头晕目眩,手脚发软,瘫坐在地上,头靠着衣柜,只剩下喘息的力气。
铁林骑着自行车进了同福里,看着徐家门口的两具尸体和围着的一圈便衣,下了车子,安安稳稳地把自行车支好,“麻杆,日本人有枪吗!”
“租界照会过准许他们做事,不许带枪。”
麻杆搬过自行车,“你别着急,我去叫帮手。”
麻杆骑着车子消失在弄堂口,铁林大步走进弄堂,两个便衣见了铁林率先出手,铁林不由分说揪住他们就掀出去。小翠打开铺门高声道:“铁巡捕把他们都抓起来,徐先生在里面,刚刚爆炸了……”
小翠喊了一半,被陆宝荣扯进去,铺板合上。
铁林以一当十,拳拳到肉,招招致命,他发泄似的出着拳脚,一路打到徐家门口。门开处,铁林一脚踹开门,靠在门后衣柜上的徐天也被震醒,紧跟着后面涌进四五个便衣,将铁林扑个踉跄。
徐天再挣扎起来抄起手边的热水瓶朝正奔进来的便衣脸上砸过去,一众便衣被逼迫退,铁林回身将门重新堵住。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摆平后进来的四五个便衣,靠在衣柜上喘气。
“你来做啥……”
徐天胸口剧烈起伏,脑中嗡然作响。
“我不来你就完了。”
“我一个人完总比再搭一个你要好。”
“来都来了,说也没用。”
两个人用力靠在衣柜上,阻挡着门外便衣的攻势。
“谢谢……”
铁林咧开嘴,依旧笑得没心没肺,“这才像句好话。”
徐天指了指炸烂的里间,“影佐收拾掉了。”
“厉害!这个呢?”
铁林指了指在脚边的王擎汉。
“他再等等,还要给我们当挡箭牌。”
王擎汉假装晕在地上,半闭着眼听外面哐哐撞门。
铁林喘着粗气,“你办法多,现在怎么办?”
“只有笨办法,放进几个收拾几个,外面还有多少人?”
“十多个。”
俩人重新挣扎起来,徐天一个踉跄,铁林赶紧扶住他。
“……把你脸上血擦一擦,我看到晕。”
铁林用大衣袖子擦着血,“你还能打几个?”
“最多一个。”
“那就一次放三个。”
“放!”
铁林开一半门,便衣往里涌,徐天将后面要冲进来的便衣击回去,重新堵上门。
铁林绝望地喊了句:“放多了,五个!”
又是一团乱战,铁林也快不行了,徐天想要去帮铁林,又要抵着即将被撞碎的大门,一时间分身乏术。金爷领着混混进来,走到便衣边掏出了手枪。便衣们停止撞门,戒备地看着他,徐天见门外没了动静,起身去帮铁林。
“我是影佐先生的朋友。”
“先生在里面。”
金爷扒开便衣,靠近门听里面的声音。王擎汉从地上蹦起来,想要挪开衣柜,无奈手伤仍痛,他扬声对外面喊着:“冲进来杀死他们,谁杀了他们,我奖二十万!”
俩人收拾了最后一个便衣,见王擎汉一只独手正奋力搬门口的柜子,铁林过去一拳砸闷王擎汉,王擎汉身体晃了一下,往阁楼跑上去。徐天已经彻底不行了,他本想去追王擎汉,却趴在楼梯上起不了身,铁林淌着血喘着气,“你怎么样?”
“行!我先把王擎汉弄下来。”
铁林继续搬柜子,“那我再放一个……”
徐天挣扎着起来,上阁楼。金爷举枪对准门,门开了一条缝的时候,金爷和铁林同时看到了对方,铁林愣了一秒钟,金爷扣动扳机。子弹破门而入,击中铁林,铁林倒地,门彻底撞开,金爷当先,众便衣冲进来。徐天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失声喊道:“铁林!”
铁林咳着血说不出话,金爷朝楼梯上开枪。
徐天跃进田丹房间,用衣柜堵上门。
王擎汉战战兢兢已经大半个身子爬出阁楼,正琢磨着要不要停下去。徐天将他拽回阁楼里,同时取回窗台外的那枚手雷。徐天当面一拳先揍蒙王擎汉,然后抽出他的皮带,将他那只好手与自己的左手捆在一起,再用捆住的手握住手雷。
王擎汉看到手雷吓得脸都扭曲了。阁楼的门已经被金爷带来的人撞得摇摇欲坠,“叫他们不要撞了,撞进来手雷就炸。”
徐天说着弹掉了手雷的保险,王擎汉声嘶力竭地喊:“不许撞门,他有炸弹!”
外头停了声音,徐天声音冷峻,“叫他们下去。”
“都下去!”
王擎汉抖抖索索地依样照办。
徐天坐在地上,连带着王擎汉也坐在地上,徐天揉揉眼睛,“歇口气,我们一起下去,叫那个开枪的把车子开到门口,我们三个一起走,你带来的人不许跟着车,我看见一个人手雷就炸。”
“你跑不掉的,影佐一死,全上海都要抓你,除非放过我,我保你有活路。”
“你说我会相信你吗?……我相信,不信我也没办法是不是?”
王擎汉一个劲点头,“是是是!”
“但是那个开枪的一定要死,把他弄到车上,你叫他把枪交出来。”
“他是啥人,怎么会把枪给我?”
“他是仙乐斯金老板,只要答应让他发财,什么都会给你。”
王擎汉稍一犹豫,徐天让他看了看绑在他手上的手雷,王擎汉点头如捣蒜。徐天努力站起,拽着王擎汉往阁楼外走。
徐天和王擎汉连在一起,徐天将门打开,门外的混混看着两人手里的手雷顿时后退,徐天让王擎汉走在前面,王擎汉刚迈动脚步,金爷抬手就是一枪。王擎汉吓得肝胆俱裂,“都不要动,他捏着一只手榴弹,松开就炸!”
金爷放下枪,王擎汉抖着声音说:“金老板,你打他一枪手雷也炸了!以后有啥事尽管找我,不要说在上海发财,全中国发财都好办,只要把我弄出去,我保你发财!”
“让他出来!”
金爷喝道。
两个人缓缓地从阁楼里举着手雷走下楼梯,金爷又举起枪,紧张地用枪口瞄准徐天,王擎汉慌张地嚷着:“别动!都别动!”
徐天脸上俱是血污,看着金爷冷笑着,“没想到你会来。”
“你炸了我一车烟土,断了我的财路。”
“我还炸死了影佐,断了你重新发财的路。”
金爷恨得咬牙切齿,只想把徐天生吞活剥,他又把枪口移到徐天身上,徐天把王擎汉抓到自己面前将自己挡住。王擎汉语无伦次地说:“金老板,你可能还不晓得我是谁,我叫王擎汉。别说是一车烟土,小意思,只要我还活着,我保证,以后全上海的烟土,都是你的。”
“叫他把枪放下。”
“把枪放下,放下。”
徐天在王擎汉耳边笑了,“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只要能让他发财,他谁的话都听。”
王擎汉被徐天挟持着,身体僵硬一动都不敢动,“把车子开到门口,你开车载我和徐先生,到没人的地方让他走。所有人不许跟车子,我炸死你们都有大麻烦!”
金爷二话没有,转身出去。路过昏过去的铁林,顿了顿。
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徐天继续下楼梯,忽然眼前发花,脚下一滑,王擎汉简直要吓尿了裤子,徐天扯着他俯身到铁林旁边,检查枪伤。徐天焦急地迭声唤着铁林,铁林却闭着眼睛毫无反应,徐天情急之下将他摇醒,铁林空茫着眼睛,慢慢聚焦到徐天身上,“……哪,哪里来的手雷……”
“事先放的。”
铁林的脸上扯了个虚弱的笑,“你又都算好了?”
“我没算到你会来。”
混混们跟着金爷往外走,那些便衣拥在徐家门口。大头麻杆带着巡捕擦过金爷往里跑,又被日本便衣堵在门口。
铁林的神志已经有些模糊,感觉身上阵阵发冷,“我会不会死?”
“……不会,子弹在肩膀里,流血太多。”
大头在门外高声唤着铁林的名字,铁林笑了,“巡捕来了,日本人动不了我,你走得掉吗?”
“从日本司令部牢房都出来了,你说我走不走得掉。”
徐天说着一头要栽倒,王擎汉盯着他握手雷的手,吓得脸都青了,“哎!你死我也炸死了!”
“天哥!”
徐天闭着眼睛用手抓了一样东西过来,将铁林受伤的地方遮住,“……我没事,看到你的血了……”
铁林咧嘴笑着,外面有车子进弄堂的声音,徐天使劲握了握铁林的手,铁林龇牙咧嘴地呻吟,“不要这么重,疼!”
徐天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自己按着,铁林……要保重!”
铁林被他眼中的郑重神情吓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天把地上刚刚掉了的枪和弹匣揣进兜里,拉着王擎汉到门口。金爷将车子停到徐家门口,小白相带着一群人成半圆形堵在巷子外,徐天身后又传来纷杂的脚步声,他一回头,一群便衣也呈合围,自己和王擎汉被众人围在中间,已成孤绝之势。
徐天慢慢地抬起手雷,混混和便衣都骇然后退,徐天笑容慨然,拉着王擎汉走到车边,对金爷说:“你的人跟着车,我会捏不住手雷。”
王擎汉抖如筛糠,“谁也不许跟在车后面!”
金爷示意手下散开,徐天拉着王擎汉钻入后座,拉上车门。
“王先生可以走了吗?”
“走。”
车一出弄堂,便衣们便拔腿追。铁林从屋里踉跄出来,大头和麻杆上前扶住,铁林竭力站直,“……扶我,跟牢他们!”
“停车!”
徐天突然道,金爷踩住刹车,徐天往后看了一眼,便衣混混们隔着百十来米。
徐天指挥着金爷倒车停车,金爷纵使不忿也只能照做,便衣和混混,车进人进,车退人退。徐天松开捆住自己和王擎汉的皮带,“抬手。”
王擎汉依言抬手。徐天将王擎汉一只手固定在车内把手上,“叫他把枪扔到后面。”
王擎汉瞪眼呵斥道:“听到没有?”
“王先生,我扔掉枪你就没保障了。”
徐天左手举着手雷,右手用手指慢慢将枪和弹匣从裤兜里夹出来,却手上无力,弹匣滑落在地上。
“我了解他,脑袋比我们灵一百倍,不能全听他的,这里比弄堂房子里宽敞,一枪打死他,我把手雷丢到外面去,一脚油门车开走,谁也炸不到。”
金爷半侧着身体,回身把枪口对准徐天,王擎汉沉默了,徐天用脚踩住弹匣,冷笑着说:“你都不知道王擎汉是谁,就这么听他的了?”
“对了王先生,你到底啥来头?”
“我啥来头,我要是死了,你也得死,半个上海滩都得倒霉。”
徐天故意拖延着时间,他慢慢俯下身子捡着弹匣,他听见金爷说:“那就是说我救了你,半个上海滩的利市都归我发?”
王擎汉急急地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讲条件?”
“哪里是谈条件啊,在这个车里,你的手被皮带绑着,他在我的枪口下,只有我是想走就走,下车之前,打一枪也是一枪,打两枪也随我高兴,一下车,门一关,炸弹也炸不到我。”
话音刚落,金爷抬手就是一枪,正中了徐天拿着手雷的左肩,鲜血溅到王擎汉脸上,王擎汉的声音都喊劈了:“你疯了!”
枪声一起,车外渐渐靠近的混混便衣都抱头蹲下。徐天身体一抖,痛苦地俯下身去,脚踩住弹匣边缘,手指正好触到弹匣。徐天将弹匣藏入袖中,脸上仍旧是疼痛不堪的表情。
“放心王先生,这种人我了解他,你看他手雷还攥得好好的,脑子里还不晓得转什么鬼点子。我就是怕王先生误会,第一枪打到他身上,等一下第二枪也是打在他身上。王先生,我今天救了你,以后你就是我的救命稻草了。”
“王擎汉是汉奸。”
“不要说汉奸,能让我发财的,日本人都是我亲爷爷。”
“铁林没有死。”
“没死,好啊,会找我麻烦对吧?这里事情办完了,我回去弄死他。”
“你真该死……”
金爷得意地说:“偏偏该死的不死,反正你马上就死了。”
“本来我还有些不忍心的……”
徐天慢慢将弹匣推入手枪,暗暗地调整枪口的角度,金爷仍在滔滔不绝:“我数三二一,数到一,你就去夺他的手雷。王先生,以后我们两个就是一条命了。”
王擎汉看到了徐天的腿弯下对着金爷的枪口,他吓得说不出话来,用眼色警告着金爷,金爷浑然不觉,“王先生,只要你一句话,我们今天就结束了。”
徐天的声音如浸过三九的冷水,嘲讽地笑着,“金哥,黄泉路上不要怨我,留着你在,上海就多一个汉奸。”
金爷开始倒数,刚数到二就开了枪,徐天侧头躲过,手指一动,子弹穿过司机座位击中了金爷。
金爷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血汩汩流出,徐天又接连两枪,一枪打中金爷的胸口,一枪正中他的额头。
三声枪响过后,金爷倒在前座。车外的众人皆抱头趴地,唯有铁林摇摇晃晃地朝车子走过去。
铁林只觉得残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喉头一哽,血腥气顿时充满口腔。还未走到车前,一声爆响,车子爆炸,熊熊火光冲天而起。铁林坐在地上,热气扑面而来,他怔愣了许久,眼泪瞬间沿腮而落,五内俱崩,“天哥……”
因徐天而起的枪击爆炸,无需太久时日就湮没于更新鲜刺激的事情。1939年到1941年的上海租界枪击爆炸频繁,层出不穷以供谈资,以致上海人都要将此作为日常的一部分了,外界枪林弹雨,这里好在还有油盐柴米。
1941年12月,珍珠港袭击,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大举增兵,租界旗落,法国人、英国人携眷逃亡,世道变化让人目不暇接。遥远的太平洋上开始打仗,日本人就进了租界,法国人走了,租界不再是租界,巡捕房当然也没了,上海人要更加小心维护柴米油盐。
大头和麻杆盘了个小车行,柳如丝出钱。铁林废了一只胳膊,娶了柳如丝,心里挂着徐天。陆宝荣带小翠回乡下结婚了,徐家的房子托给老马收租,房租涨了好几倍,老马兢兢业业地收,当然也要占便宜,谁知道徐家人还回不回……
桃花落了一回,杏花开了一回,西北的日子安静又让人揪心,一处山坡上,土屋简陋干净,又是个春天,风扬花飞。
徐妈妈戴着老花镜在太阳下缝针线,有边区军民群众打扮的人来回。田丹一身白大褂,在低头做事情。老向来了,田丹抬头笑着,老向挪开身子,田丹笑容僵在脸上,她看到了徐天,徐天站在桃花树下,像往常一样,腼腆温和地朝田丹笑着。田丹怔愣许久,跑过去扑到他怀里,两个人在洁净的阳光下温暖地笑。
时间倒回到一年前的那个冬夜,同福里外的街道上,徐天在那辆小车上,金爷死在前座,王擎汉瞪着脚下的手雷,徐天侧身出车,打开井盖跃身进去,王擎汉看着徐天关上车门,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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