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玻璃钥匙 作者:达希尔·哈米特 内容简介 唐人街出现了一具尸体,那是泰勒亨利参议员之子。该市的大选正如火如荼展开,各派势力相互角逐,这具不该出现尸体,是筹码也是烫手山芋。发现尸体的奈德波蒙特是黑帮老大保罗的好朋友,他夹在选战与黑帮势力之间奋力追查凶手,最后的结果虽然在他意料之中,却也带来了甜蜜与死亡。坚守信念的侦探,貌美而危险的女子,错综复杂的情节,呈现了一个黑暗但真实的侦探世界。本书也是作者最喜爱的一部作品。 一 唐人街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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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颗绿色骰子滚过绿色桌面,同时撞上了突起的桌缘,弹回来。一颗很快停住,亮出排成两行的六个白色小点。另一颗跌跌撞撞的挣扎到桌面中央才歇脚,上头只有一点。 内德·博蒙特轻轻闷哼了一声——“哎!”——同时赢家把桌面的钱扫光。 哈里·斯洛斯拿起骰子,在苍白多毛的大手里搓着。“押二十五块钱。”扔了一张二十元和一张五元纸钞在桌上。 内德·博蒙特后退着说:“赌徒们,宰掉他。我得去补充赌本了!”他穿过台球室走向门边,正好碰上进门的沃特·伊凡斯。他说,“沃特,好,”正打算继续走,但伊凡斯趁他经过一把攫住他手肘,转脸看他。 “你—你—你跟保—保—保罗谈过吗?”伊凡斯说“保—保—保罗”时,双唇间喷出一阵细小的水雾。 “我正要上去看他。”伊凡斯那张宽阔的方脸上中国蓝的眼珠一亮,内德·博蒙特眯起眼睛又说:“你得稍等一会儿,别抱太大期望。” 伊凡斯的下巴抽动起来。“但—但—但是她下个月就要生小孩了。” 内德·博蒙特的暗色眼睛掠过一丝惊讶,手从较矮的伊凡斯怀里抽出来,往后退着走,暗色小胡子下头的嘴角歪向一边说:“沃特,现在时机不对。你顶好别指望十一月前能解决,免得失望。”眼睛再度警戒地眯起来。 “但—但—但是如果你告诉他——” “我会尽量催他,可是你应该晓得,他会尽力的,只是他现在的确很为难。”他肩膀一垮,脸色一沉,只剩下那对警戒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伊凡斯拼命眨着眼睛,又舔了舔嘴唇。然后深吸了口气,双手拍拍内德·博蒙特的胸膛。“你快上—上—上去吧。”他的声音中带着恳求的催促。“我—我—我在这里等—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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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德·博蒙特边上楼边点燃一根绿色斑点的细雪茄。在二楼楼梯顶悬挂州长画像之处,他转向建筑的前方,敲敲门廊上紧闭的那扇厚重橡木房门。 一听到保罗·麦维格说“门没锁”,他就打开门走进去。 房里只有保罗·麦维格一个人,他站在窗前,双手插裤口袋里,背对着门,透过窗帘往下看着黑暗的唐人街。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说:“喔,你来了。”他四十五岁,和内德·博蒙特一般高,可是多了四十磅结实的肌肉。淡色头发中分,梳得服服帖帖。红润而轮廓坚定的脸别有一种英俊。身上的衣服质料朴素,他穿起来也毫无奢华之气。 内德·博蒙特关上门说:“借我一点钱。” 麦维格从大衣内袋摸出一个棕色的大皮夹,“要多少?” “两百。” 麦维格给了他一张一百和五张二十,问道:“赌输了?” “谢了,”内德·博蒙特把钱收好,“对。” “你好久没赢钱了,对吧?”麦维格把手插回裤口袋里问道。 “没那么久——一个月或六星期而已。” 麦维格笑了。“输钱的话,就算久了。” “对我来说不算。”内德·博蒙特的声音里隐隐有一丝烦躁。 麦维格翻搅着口袋里的一堆铜板。“今天晚上赌得大吗?”他坐在桌子一角,低头看着脚上亮晶晶的棕色皮鞋。 内德·博蒙特好奇地看着金发男子,然后摇摇头说:“小意思。”他走到窗边。对街建筑上方的天空又黑又沉。他走近麦维格后面的电话,拨了个号码。“喂,伯尼。我是内德。‘佩吉·奥图’现在赔率是多少?就这么多?……好吧,每个替我押五百……好……我猜会下雨,这样的话,她就能击败‘焚化炉’了……好,到时候再把赔率告诉我……好。”他把听筒挂回电话座上,走回麦维格面前。 麦维格问:“既然手气这么背,干吗不试着歇一阵子呢?” 内德·博蒙特皱起眉头。“那样不好,只会继续背下去。我应该把一千五百块全押在一匹马上头,不要分开来。说不定衰运就此结束。” 麦维格低笑着抬起头来,“只要你受得了再衰一次。” 内德·博蒙特嘴角一垂,小胡子也跟着垂下去。“该来的我就受得了,”他说着走向门。 他手正放在门把手上,麦维格真诚地说:“我想你可以的,内德。” 内德·博蒙特转身不耐烦地问,“可以怎样?” 麦维格调转眼光凝视着窗外。“可以受得了任何事。” 内德·博蒙特审视着麦维格回避的脸。金发男子再度不安地翻搅着口袋里的铜板。内德·博蒙特故意扮出茫然的眼神,用一种完全不解地口气问:“谁?” 麦维格脸一红,从桌边站起来走向内德·博蒙特。“你去死吧。”他说。 内德·博蒙特笑了。 麦维格也羞赧地笑起来,用一条镶绿边的手帕揩揩脸。“你怎么都没去我家?”他说,“妈妈昨天晚上还说她一个月没看到你了。” “也许这星期我会找一天晚上过去。” “你应该去的。你知道妈妈有多么喜欢你。过去吃个晚饭。”麦维格收起他的手帕。 内德·博蒙特缓缓地再度走向房门,眼角看着金发男子。手放在门把手上问:“你想见我就是为这件事?” 麦维格锁紧眉头。“对,那是——”他清了清喉咙,“嗯——嗯——还有另外一件事。”忽然间他的羞赧不见了,看起来平静而沉着。“这种事你比我懂得多。星期四是亨利小姐的生日。你看我该送她什么?” 内德·博蒙特的手离开门把手,等到脸转回来正对着麦维格时,眼睛中的惊异神色已然消失。他吐出雪茄烟雾说:“他们要搞生日活动,对吧?” “对。” “邀了你吗?” 麦维格摇摇头。“不过明天晚上我会过去吃晚饭。” 内德·博蒙特朝下看看雪茄,然后再度抬眼看着麦维格的脸,问道:“保罗,你打算支持参议员吗?” “我想我们会。” 内德·博蒙特浅浅一笑,轻声问了下一个问题:“为什么?” 麦维格笑了。“因为有了我们的支持,他就可以击垮若恩。而有了他的帮助,我们就可以席卷所有的选票,没有人对抗得了。” 内德·博蒙特把雪茄塞回嘴里,依然轻声问道:“没有你”——他特别强调“你”这个字——“支持,参议员这次选得上吗?” 麦维格冷静、肯定地说。“一点机会都没有。” 内德·博蒙特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他明白这点吗?” “他应该比谁都明白。如果他不明白——这又关你什么事?” 内德·博蒙特的笑容带着嘲弄的意味。“如果他不明白,”他暗示道,“你明天晚上就不过去吃晚饭了吗?” 麦维格皱起眉头再度问道:“这又关你什么事?” 内德·博蒙特取出嘴里的雪茄。雪茄头已经被他咬碎了。他说:“完全不关我的事。”他脸上一副慎重的表情,“你不认为其他的票需要他的支持吗?” “支持不见得能拉到选票,”麦维格小心翼翼地回答,“不过没有他的帮助,我们这边还是没问题。” “你承诺他任何事情了吗?” 麦维格嘴唇皱起来。“差不多敲定了。” 内德·博蒙特头略略一低,抬起眼来看着金发男子。他的脸转为苍白。“撇下他别管了,保罗,”他低哑着嗓子说,“让他输吧。” 麦维格双手握拳放在臀上,怀疑地轻声嚷道:“那我就该死了!” 内德·博蒙特走过麦维格身边,颤抖的细瘦手指将雪茄拧熄在桌上的铜铸烟灰缸里。 麦维格凝视着比他年轻的博蒙特的背影,直到他直起身子转过来。然后金发男子充满感情又带着恼怒地朝他笑。“你着了什么魔,内德?”他抱怨道,“这么久以来你都没事,然后忽然毫无理由就丢出这个炸弹来。如果我能搞懂才有鬼呢!” 内德·博蒙特嫌恶地扮了个鬼脸。他说,“好吧,别管我说什么了,”然后又马上再度攻击,丢出一个多疑的问题:“你想他连任成功后,还会跟你打球吗?” 麦维格一点也不担心。“我治得了他。” “也许吧,不过别忘了,他这辈子从没输过。” 麦维格完全同意地点点头。“没错,这是我跟他合作最好的理由之一。” “不,保罗,不是这个,”内德·博蒙特认真地说:“这是最糟糕的原因。就算想了会伤脑你也该好好想一想,他那个没大脑的金发女儿是怎么勾引你的?” 麦维格说:“我要娶亨利小姐。” 内德·博蒙特嘬起嘴唇,不过却没吹出口哨。他眯着眼睛问:“这点包括在你们的协议中吗?” 麦维格稚气地笑了。“除了你和我之外,”他回答,“这件事还没有人知道。” 内德·博蒙特瘦削的脸颊上现出点点圆斑。他笑得极其和善:“你可以相信我,我不会到处去给你打广告,不过我得劝劝你,如果这是你要的,就让他们写下来,找个公证人宣誓,而且得付押金,甚至更好的话,坚持在选举前举行婚礼。这么一来,至少你不会有损失,或者她就是你的人了,是吧?” 麦维格把脸转开,回避内德·博蒙特的眼光说:“我不懂你干吗老把参议员当骗子。他是个绅士,而且——” “那当然,我在《邮报》上看到过这类形容——美国政治界残存的少数贵族之一。他女儿也是贵族。这就是为什么我警告你得开好条件去找他,否则到头来你会什么都没捞到,因为对他们来说,你只是个低等生物,不适用于一般游戏规则。” 麦维格叹了口气说:“噢,内德,别这么讨厌——” 但内德·博蒙特想起了什么。他的双眼因恶意而发亮。他说:“而且我们不该忘记,小泰勒·亨利也是个贵族,这或许就是你不准奥帕尔再跟他混的原因。要是你跟他的姊姊结婚,他成了你女儿的舅舅什么的,那会怎么样?这样他就可以跟她恢复交往了吗?” 麦维格打了个呵欠。“内德,你没搞懂我的意思,”他说,“我问的不是这些,我只是问,该送什么礼物给亨利小姐。” 内德·博蒙特的脸失去原有的光彩,罩上了一层沉闷。“你跟她进展到什么地步了?”他的声音中不带丝毫感情。 “没有进展。我大概去他家找过参议员五六次。有时会看到她,有时不会,不过除了参议员之外,我对其他人也只是说‘你好’之类的。你知道,我还没有机会跟她说话。” 内德·博蒙特的眼中掠过一丝喜意,随即一闪而逝。他大拇指的指甲把胡髭往后刮了刮,问:“明天是你第一次去那儿吃晚饭?” “对,不过我想不是最后一次。” “你也没收到生日宴会的邀请?” “对。”麦维格迟疑着,“还没收到。” “那你不会喜欢我给的答案。” 麦维格面无表情。“什么答案?”他问。 “什么都别送。” “喔,天哪,内德!” 内德·博蒙特耸耸肩。“随便你,是你自己要问我的。” “可是为什么?” “除非人家喜欢你送,否则你什么都不该给。” “可是每个人都喜欢——” “也许吧,可是情况其实微妙多了。你送礼的时候,等于是大声说你知道他们很高兴你送——” “我懂你的意思,”麦维格说。他用右手的手指摩挲着下巴,皱眉道:“我想你说得没错。”他的脸色开朗起来,“可是错过这个机会太可惜了。” 内德·博蒙特迅速回答:“好吧,那就送花,或诸如此类的,这样就可以了。” “花?耶稣啊!我想——” “当然啰,你想送她一部敞篷车或几码长的珍珠。以后有的是机会。一开始先慢慢来。” 麦维格皱了皱脸。“内德,我想你说得没错。这类事情你比我懂。就送花吧。” “别送太多。”然后又紧接着说:“沃特·伊凡斯正到处告诉全世界,说你应该把他哥哥救出来。” 麦维格把背心的下缘往下扯。“那么,这个世界应该告诉他,蒂姆会在牢里,待到选举过后。” “你打算让他接受审判?” “没错,”麦维格回答,然后更认真地说:“内德,你很清楚我无能为力。每个人都在盯着选举,而且妇女团体闹得正凶,如果公平处理蒂姆的案子,那一切就完了。” 内德·博蒙特朝金发的麦维格诈笑,慢吞吞地说。“我们还没进入贵族政治家族,不必那么早就担心妇女团体。” “现在就得担心。”麦维格的眼神高深莫测。 “蒂姆的太太下个月就要生了。”内德·博蒙特说。 麦维格不耐烦地呼了口气。“事情愈搞愈复杂,”他抱怨道,“他们闯祸之前怎么不先想想后果呢?这些人就是没脑袋,一个都没有。” “可是他们有选票。” “该死的选票,”麦维格吼道。他瞪着地板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等投票之后,我们会照顾他的,之前什么都没法做。” “这个说法可没法安抚那票人,”内德·博蒙特说,斜眼看着麦维格。“不管有没有脑袋,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麦维格的下巴略略前昂,黯淡的蓝色眼珠死盯着内德·博蒙特的双眼。柔声问道:“所以呢?” 内德·博蒙特微笑着,还是一副就事论事的口吻说。“你知道他们很容易就会说,你跟着参议员之前,事情可不是这么办的。” “那又怎样?” 内德·博蒙特依然微笑,语调不改地说,“你知道光是这些,就足以让他们开始讲闲话,说沙德·奥罗里还是很照顾他的兄弟。” 原先专注聆听的麦维格,此时用一种非常慎重的平静语调说:“我知道你不会让他们这样乱传的,内德,而且我相信你会尽力防止偶尔会有的这些闲话。” 然后他们静立一会儿,彼此眼瞪眼,双方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变化。最后内德·博蒙特打破沉默。他说:“如果我们照顾好蒂姆的妻小,应该会有帮助。” “你说得对。”麦维格缩回了下巴,双眼里重现神采。“你会替我照顾吧?别让他们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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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特·伊凡斯正睁大眼睛满怀希望的在楼梯脚等着内德·博蒙特。“他—他怎么—说?” “跟我刚刚说过的一样:没办法。要等选举过后,蒂姆才有希望出狱,选前不能动。” 沃特·伊凡斯仰着头,从胸口发出一声低吼。 内德·博蒙特伸手搭着对方的肩膀说:“现在时机正敏感,保罗比谁都清楚,可是他连自身都难保了。他要你去告诉她,所有账单都不必付,送过来给他就是了——房租、杂货、医药费和住院费。” 沃特·伊凡斯抬起头,双手抓住内德·博蒙特的手。“老—老天在上——他真是个大好人!”中国蓝的双眼濡湿。“可—可是我希望他把蒂姆弄—弄出来。” 内德·博蒙特说,“还是有那么一点机会的,”然后把手抽出来说,“我再跟你联络,”绕过伊凡斯走向台球室的门。 台球室里人都走光了。 他拿了帽子和大衣,走向前门。牡蛎色的长条雨线斜斜落在唐人街上。他笑了,用听不见的声音低语:“下吧,亲爱的小雨,你可值三千两百五十元呢。” 然后他回身进去打电话叫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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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德·博蒙特把双手从那个死人的身上抽回,站起身来。那具尸体躺在人行道边缘,此时头往左方的人行道内侧稍稍偏了一下,于是整张脸都摊在街角路灯下。那张脸很年轻,鬈发的暗影斜过前额连接着一侧眉毛,愤怒的表情因而更加深几分。 内德·博蒙特往唐人街两端看了看。往前,目力可及之处均不见人影。往后的街尾方向,两个街区外的小木屋俱乐部门口,有两名男子正从汽车上下来。他们下了车,站在俱乐部门前,面对着内德·博蒙特,然后走进俱乐部。 内德·博蒙特往街尾方向看了那辆汽车几秒钟后,突然扭头又往街首方向再看,接下来的动作一气呵成,他拔腿往人行道下最近一棵树的阴影里一蹿。他用嘴呼吸着,但双手所渗出细小的汗珠令他战栗起来,于是竖高了衣领。 他一手撑着树干,在树影底下待了约莫半分钟,然后突然往小木屋俱乐部走去。愈走愈迅捷,身体前倾,几乎是小跑起来,此时一名男子从对街出现。他立即放慢步伐,身体也打直。那名男子还没走到内德·博蒙特正对面,就进了街旁的一栋房子里。 内德·博蒙特走到俱乐部时,呼吸已恢复正常,嘴唇依然没有几分血色。他脚步不停地看着那辆空空的汽车,爬上俱乐部前方两端立着灯笼的台阶,走进门内。 哈里·斯洛斯和另外一名男子正从衣帽间走出来穿过门厅。两人同时站住齐声说:“你好,内德。”斯洛斯又说,“我听说你今天押佩吉·奥图。” “没错。” “押了多少?” “三千二。” 斯洛斯舔舔下唇。“好家伙,你今天晚上得一决死战了。” “也许晚一点吧。保罗来了吗?” “不知道。我们才刚来。别拖得太晚,我答应那个妞儿今天要早点回家。” 内德·博蒙特说,“好,”然后走向衣帽间。“保罗来了吗?”他问服务员。 “来了,大概有十分钟了吧。” 内德·博蒙特看看手表,十点半了。他上楼来到二楼的前厅。麦维格穿着晚宴服站在一张桌子边,正伸手要拿电话,内德·博蒙特正好走进来。 麦维格缩手回来说:“你好吗?内德。”宽阔的俊脸红润而镇静。 内德·博蒙特说,“现在好多了,”边说边把门在身后关上,坐在麦维格身边一张椅子上。“亨利家的晚餐如何?” 麦维格眼角一皱。“现在好多了,” 内德·博蒙特拿起一根灰白色雪茄,剪掉尾端。问话的平稳语气和他颤抖的双手不甚协调:“泰勒也在场吗?”眼睛瞟瞟麦维格。 “他没跟我们一起吃晚餐。你问这个做什么?” 内德·博蒙特把叠起的双腿伸开来,往后靠在椅子上,手握雪茄小心地画了一个弧,说道:“他死在前头街上的水沟边。” 麦维格丝毫不为所动地说:“是吗?” 内德·博蒙特往前倾。瘦脸上的肌肉绷紧了。手指间包着雪茄的烟叶发出啊啊的碎裂声。他激动地问:“你有没有听懂我的话?” 麦维格缓缓点头。 “所以呢?” “所以怎样?” “他是被杀的。” “好了,”麦维格说,“难不成你希望我听了呼天抢地吗?” 内德·博蒙特坐直起身来问:“我应该打电话报警吗?” 麦维格稍稍抬了抬眉毛。“他们还不知道吗?” 内德·博蒙特坚决地看着金发男子。回答说:“我刚刚看到他的时候,旁边没有人。我想先问问你再说。跟警方说我发现尸体,没问题吧?” 麦维格的眉毛沉了下来。“有什么问题?”他面无表情反问。 内德·博蒙特站起身,往电话走了两步,又站住,再度面对着金发男子。缓缓地强调说:“他的帽子不见了。” “反正他现在也不需要了。”然后麦维格生气地瞪着眼睛,“你真是个天杀的蠢货,内德。” 内德·博蒙特说:“我们其中一个是蠢货,二选一。”然后去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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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勒·亨利被谋杀参议员之子尸体在唐人街被发现 参议员罗夫·班克劳福·亨利现年二十六岁的儿子泰勒·亨利,昨夜十时许被发现陈尸在靠近潘美拉大道的唐人街上,警方认为他是因抢劫遇害。法医威廉·胡普斯表示,小亨利系因前额遭棍棒或类似钝器重击后,后脑撞到人行道,造成头骨断裂及脑震荡而致死。 据了解,首先发现尸体的是住在伦铎大道九一四号的内德·博蒙特,他前往两个街区外的小木屋俱乐部打电话报警,但在他联络警察总局之前,巡警麦可·史密特已经发现尸体并回报。 警察局长佛来德瑞克·伦尼立刻下令清查全市可疑分子,并声言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会立刻将凶手逮捕到案。 泰勒·亨利的家人表示,他在大约九点半离开位于查尔斯街的寓所…… 内德·博蒙特放下报纸,喝尽杯里残余的咖啡,把咖啡和碟子放在床边的桌上,往后靠着枕头。他疲倦的脸惨黄,把被单往上拉,盖住颈子,两手在脑后交握,双眼不满地盯着卧室两扇窗间挂着的那幅蚀刻版画。 有足足半小时,他愣在那里,全身除了眼皮哪儿也不动。然后他拾起报纸重新看那篇报导。看的时候,不满从眼睛扩散到脸上,然后再度放下报纸,缓慢而厌倦地起床,在穿了宽松睡衣裤的瘦巴巴身躯外头系了件黑与棕色交杂的小号和服式睡袍,双脚探入棕色拖鞋,咳了两声,走进客厅。 那是个老式的大房间,挑高天花板,宽窗,壁炉上方有面巨大的镜子,装饰着大量红色天鹅绒。他从桌上的盒子里取出一根雪茄,坐在一把红色的宽椅子上。脚歇在近午投射的平行四边形阳光中,吐出的烟雾忽然变得浓起来,漂浮着仿佛融进了阳光里。他雪茄离口,眉头深锁,咬着指甲。 门上忽然响起敲门声。他坐直身子,双眼锐利,充满警戒之色。“进来。” 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侍者进来。 内德·博蒙特说,“嗯,好吧,”语气中带着失望,然后放松下来,再度沉入红绒椅中。 侍者经过他身边进入卧室,出来时托盘上放了几个盘子,走出去。内德·博蒙特把手上剩余的雪茄丢进壁炉,走回卧室。等到他刮脸、洗澡、更衣的时候,脸上疲倦所造成的惨黄已然消失,只余疲惫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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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到中午,内德·博蒙特离开房间,走了八个街区来到林克街一栋灰白的公寓大楼前面。他按了门廊上的一个钮,门锁咔答打开后进入,然后搭狭小的电梯上六楼。 他在一扇标示着六一一号的房门前按了门铃。门立刻打开,开门的是一个小个子女郎,看起来还不满二十岁。她暗色的双眼带着愤怒,整张脸除了眼眶周围也气得发白。她说,“嗯,你好,”然后微微一笑,隐隐有种模糊的安抚意味,似乎是在为自己的愤怒而道歉。她穿着一件棕色的毛皮外套,可是没戴帽子。圆形头颅上一头光滑短发接近黑色,闪亮如同搪瓷。耳垂上一对金镶玛瑙坠子。她往后退,同时把门带开。 内德·博蒙特边走进门边问道:“伯尼还没起床?” 愤怒又回到她脸上。她音调刺耳地说:“那个下三滥的混蛋!” 内德·博蒙特在身后关上门。 女孩走近他,紧抓着他的双臂,试着摇撼他。“你知道我替那个痞子做了些什么?”她问。“我离开对一个女孩来说举世最美好的家庭,还有一对认为我是圣女的父母亲。他们告诉我他没有一点好,每个人都这么告诉我,他们没说错,我是太笨了才会不明白。我要告诉你,现在我明白了,那个……”接下来是一串刺耳的脏话。 内德·博蒙特严肃地静听着,双眼无精打采。她停嘴喘气时,他问道:“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他把我给干洗了,那个……”接下来又是一串脏话。 内德·博蒙特瑟缩了一下。硬撑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我想他没留下什么给我吧?” 女孩闭上嘴巴,脸凑得很近,双眼大睁。“他欠你什么吗?” “我赢了——”他咳了声。“我昨天从第四场赛马应该赢了三千两百五十元。” 她两手松开他的手臂,轻蔑地笑了起来。“你可以试试看去拿呀。你看。”她两手摊开,左手的小指上有一个玛瑙戒指,她两手举起碰了碰那对玛瑙耳环。“我的首饰全被他给拿光了,只剩这副烂耳环,要是我没戴着,他才不会留给我。” 内德·博蒙特故意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夜里。我是到今天早上才发现,不过那位狗娘养的先生别妄想他能躲得掉。”她把手伸进衣服里,拿出来的时候手握成拳。她把拳头凑近内德·博蒙特的脸,打开来。手里捏着三张皱巴巴的小纸片。他伸手要拿,她再度把手指阖起来,往后退,手一抽。 他不耐烦地嘴角一撇,手垂了下来。 她激动地说:“你今天早上看了报纸上头亨利·泰勒的事情吗?” 内德·博蒙特那声“看到了”的回答够冷静,不过胸口却随之急促的呼吸起伏着。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再度摊开手拿出那三张皱巴巴的纸片。 内德·博蒙特摇摇头,眼睛眯起,亮晶晶的。 “是泰勒·亨利的借据,”她得意洋洋地说,“价值一千两百元。” 内德·博蒙特正要说什么,又思忖了一下,然后有气无力地开了口。“现在他死了,半毛钱也不值了。” 她把借据再度收进衣袋里,靠近内德·博蒙特。“听着,”她说:“它们从来不值半毛钱,所以他才会死的。” “你是用猜的吧?” “随便你怎么说,”她告诉他。“可是我告诉你:伯尼上星期五打过电话给泰勒,说只宽限他三天。” 内德·博蒙特用大拇指扫了扫胡髭一角。“你说的不是气话吧?” 她一脸愤慨。“我当然生气,”她说:“气得会去报警,而且正打算这么做。你如果以为我不敢,那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蠢蛋。” 他似乎并没有被说服。“你从哪儿拿到那玩意儿的?” “就那保险箱啊。”她光洁的头往公寓内侧昂了昂。 他问:“他昨天晚上几点走的?” “不知道。我九点半到家,几乎一整夜都在等他。天没亮我就开始觉得不对劲,到处看了看,发现他把房子里的每一分钱和我没戴在身上的首饰全扫空了。” 他再度用大拇指扫扫胡髭,问道:“你想他会去哪里?” 她跺脚,双手握拳激烈地上下挥舞,再度用颤抖愤慨的语气诅咒失踪的伯尼。 内德·博蒙特说:“别闹了。”他抓住她双手的手腕好让她静止下来。他说:“如果你光会拿着这些借据大吼大叫,不如给我,我倒是有点用处。” 她挣开他的手,喊道:“我才不给你,我要交给警方,其他谁也甭想拿。” “好吧,那就交给警方。丽,你想他会去哪里?” 丽恨恨地说,她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可是她知道自己希望他去哪里。 内德·博蒙特疲倦地说:“又来了。现在耍嘴皮一点用处也没有。你想他会回纽约吗?” “我怎么会晓得?”她的眼神霎时变得机警起来。 内德·博蒙特的脸颊因苦恼而现出斑点。“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他疑心地问道。 她装出一脸无辜。“没怎么办哪。你指的是什么?” 他往她身上凑过去,非常郑重地一面缓缓摇头一面说:“别以为你不会把这些借据交给警方,丽,你会的。” 她说:“我当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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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德·博蒙特去那栋公寓一楼的药房打电话。他拨了警察局的号码,说要找杜兰队长,然后说:“你好,杜兰队长吗?……我刚刚和丽·威尔希尔小姐谈过,她在林克街一六六六号伯尼·德斯潘的公寓。他好像昨天晚上突然失踪,留下了几张泰勒·亨利的借据……没错,她还说她几天前曾听到他恐吓他……不,你最好尽快来一趟或派人过来……是……那也是一样的。你不认识我,我才刚跟她谈过,因为她不想从他的公寓打电话……”他又听了一会儿,然后没再说什么,把听筒挂上,走出药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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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德·博蒙特来到泰晤士街前段一排整齐红砖楼房中的一户。按铃后,一个年轻的黑女人来应门,棕色脸上堆满笑容说,“博蒙特先生,您好吗?”然后将门大开热情迎接。 内德·博蒙特说:“你好,琼,有人在家吗?” “有的,先生,他们还在餐桌上。” 他走到后头的餐室,保罗·麦维格跟他母亲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铺了红白桌布的餐桌。还有第三个座位,但是没人坐,座位上的盘子和银餐具也没动过。 保罗·麦维格的母亲高大瘦削,七十来岁的一头金发已经逐渐褪为白色,双眼就像她儿子一样蓝、清澈而年轻——不过当她看到内德·博蒙特走进来时,眼睛比儿子还要年轻。她前额的皱纹更深了,不过还是说:“你总算出现了。这么不关心我,真是没良心的孩子。” 内德·博蒙特厚着脸皮朝着她笑开了嘴,并说:“啊,妈妈,我现在已经长大了,而且有自己的工作要忙哪。”他一只手朝着麦维格晃了一下。“哈啰,保罗。” 麦维格说:“坐下来,琼会想办法给你弄点吃的。” 麦维格太太朝他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内德·博蒙特弯腰一吻。她的手猛缩回去,瞋他:“你哪儿学来这些花招?” “我刚不说了吗?我已经长大了。”他向麦维格回话,“谢了,我才刚吃过早餐呢。”他看着那把空的椅子。“奥帕尔人呢?” 麦维格太太回答:“躺着呢。她不舒服。”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等了一会儿,礼貌地问:“不严重吧?”礼貌地看着麦维格。 麦维格摇摇头。“头痛什么的。我想这孩子是跳舞跳太凶了。” 麦维格太太说:“女儿是不是头痛都搞不清,你可真是个好父亲。” 麦维格眼睛周围皱了起来。“妈,别在这个时候跟我发脾气了。”然后转向内德·博蒙特,“有什么好消息吗?” 内德·博蒙特绕过麦维格太太,走到那把空椅子旁坐下来说:“伯尼·德斯潘昨天夜里溜出城,把我从佩吉·奥图身上赢来的钱也给带走了。” 金发的麦维格瞪大了眼睛。 内德·博蒙特说:“他还留下了几张泰勒·亨利的借据没带走,总共一千两百元。” 麦维格的眼睛眯小了。 内德·博蒙特说:“丽说他星期五打过电话给泰勒,给他三天去筹钱。” 麦维格手背碰了碰下巴。“谁是丽?” “伯尼的妞儿。” “噢。”然后,见内德·博蒙特不作声,麦维格就问,“他有没有说,如果泰勒没筹到钱要怎么办?” “没听说。”内德·博蒙特一只前臂放在桌上,朝向麦维格。“保罗,帮我弄个副警长什么的来当吧。” “我的老天爷!”麦维格嚷着,眨眨眼睛。“你要当个副警长干什么?” “让我做事更方便。我要去找这个家伙,有个警察身份可以让我避免塞车。” 麦维格忧心地看着年轻的内德·博蒙特:“你为什么那么急?” “为了三千两百五十元。” “好吧,”麦维格说,然后依旧缓缓地开口,“不过昨天你知道他赖账跑掉之前,我就觉得你心神不宁的。” 内德·博蒙特不耐烦地手一挥。“走在路上绊到个尸体,你还指望我眼皮都不眨一下吗?”他问,“不过不提了,那件事现在不重要了。这个才重要。我得去逮住这个家伙。非逮到不可。”他的脸色苍白而严厉,声音认真得不得了。“保罗,你听好:这不单是为钱,虽然三千两百元很多,不过就算是五块钱也一样。我已经两个月连一次都没赢过,正在走下坡。让这次好运跑掉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把运气抓回来,或至少觉得好运被我抓住,那我就可以重振气势。我就不用夹着尾巴,可以觉得自己又是个人,不是什么被踢来踢去的畜生了。那笔钱很重要,但那不是重点。而是一直输钱输钱输钱对我所产生的效果。你懂吗?我快完蛋了。然后,等到我觉得霉运终于走完,这个家伙居然唬弄我。这我不能算了。如果算了的话,那我就真完了,一点气魄都没了。我才不要算了,我要去追他。无论如何都要去,不过如果你能帮忙搞定一些事情,就可以让我顺利很多。” 麦维格伸出一只手掌,匆匆抹了下内德·博蒙特皱着的脸。“噢,要命,内德!”他说,“我当然会帮你。只不过我不喜欢你惹麻烦,可是——要命!——如果是这种事——我想最好让你当个地检署的特别警探。这样就归法尔管,他不会多管闲事的。” 麦维格太太两只瘦巴巴的手各端着一个盘子站起来。“要不是我规定过自己不插手男人的事,”她严肃地说,“我一定会说说你们,为了天晓得什么猴戏去瞎忙一场,很可能会害你们卷入天晓得什么麻烦中。” 内德·博蒙特一直笑着等她端着盘子离开房间。然后收敛笑容说:“你可以现在就帮我安排吗?这样下午就都可以搞定了。” “没问题,”麦维格回答,站了起来。“我会打电话给法尔。如果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你知道。” 内德·博蒙特说,“好,”然后麦维格出去了。 棕色的琼走进来,开始清理餐桌。 “奥帕尔小姐在睡觉吗?”内德·博蒙特问。 “不,先生,我正要送点茶和面包上去。” “你上去问她,我可不可以去看她一下?” “好的,先生,我会问她的。” 黑女人出去后,内德·博蒙特从桌旁站起来,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暖意使得他瘦削的双颊上又显出斑点,一张瘦脸颧骨棱角分明。麦维格进来时,他停下脚步。 “好了,”麦维格说,“如果法尔不在,你就找巴布罗。他会帮你的,你什么也不必跟他解释。” 内德·博蒙特说,“谢了,”然后看着门口的棕女孩。 她说:“她说你可以上去。”

9

奥帕尔·麦维格的房间是蓝色调。内德·博蒙特进去时,她身上穿了件蓝银相间的便袍,在床上坐了起来,靠在枕头上。她和她父亲及祖母一样,都是蓝眼珠,也同样是瘦长个儿、坚实的骨架。美丽的粉红色皮肤像婴儿一般。她的眼睛此刻泛红了。 她把面包往膝上的餐盘一丢,手伸向内德·博蒙特,笑着露出她健康的白牙齿,并说:“哈啰,内德。”声音不稳。 他没握她的手,只是轻拍她的手背,说,“哈啰,丫头。”他坐在她的床尾,两腿交叉跷起,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雪茄:“烟雾会让你头痛吗?” “噢,不要。”她说。 他似乎是向自己点了点头,把雪茄放回口袋,不经意地吐了口气。他在床尾挪了挪姿势,好能直视着她。他的双眼润湿,带着同情。哑着嗓子说:“我知道,小姑娘,很难受。” 她婴儿般的眼睛望着他。“不,真的,现在头已经不大痛了,而且总之也没那么惨。”她的声音不再那么不稳了。 他抿了抿双唇向她微笑:“你把我当外人吗?” 她双眉间微微蹙了起来。“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内德。” 他的嘴角和眼睛神色一凛,回答:“我指的是泰勒。” 虽然她膝上的餐盘略略移动了一下,不过她的脸色却没变。她说:“是的,可是——你知道——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因为爸爸——” 内德·博蒙特突然站起身来。朝着门走去,回过头说了声:“好吧。” 床上的女孩一语不发。 他走出房间,下楼。 保罗·麦维格正在下头大厅穿外套,他说:“我得去办公室处理一下那些水沟合约的事情。你要的话,我可以顺路载你去法尔的办公室。” 内德·博蒙特刚说,“好极了,”就听到奥帕尔在楼上喊着,“内德,喔,内德!” “马上来,”他应着,然后对麦维格说,“你赶时间的话,就别等我了。” 麦维格看看表,“那我就自己走了。晚上在——俱乐部见?” 内德·博蒙特说,“嗯。”然后再度上楼。 奥帕尔已经把餐盘推到床尾,她说:“把门关上。”待他关上门,她在床上挪了挪,空出旁边一个位置给他坐。然后她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不该跟我撒谎的。”他坐下后,严肃地说。 “可是,内德!”她的蓝眼探索着他的棕眼。 他问:“你上次跟泰勒碰面是什么时候?” “你的意思是跟他谈话?”她的脸和声音很坦白。“已经好几个星期前了,而且——” 他猛然站起来。边走向门边回头说道,“好吧。” 他才踏了一步,她就叫:“噢,内德,别这么为难我了。” 他缓缓转过身来,面无表情。 “我们是朋友吗?”她问。 “当然,”他很快回答,不慌不忙地说,“不过撒谎的时候,就会忘了朋友这回事了。” 她在床上侧转过来,脸颊抵在最高的那个枕头上,开始无声地哭了起来。她的泪滴落枕上,湿成一块灰印子。 他又回到床边,再度坐在她身旁,把她的脸从枕上扶起,靠在自己肩上。 她继续无声地哭了几分钟,然后嘴巴埋在他外套里闷着说:“你知道我曾见过他吗?” “知道。” 她警戒地坐直起身来。“爸爸知道吗?” “我想不会吧。我不晓得。” 她又低下头埋在他肩上,声音又是闷在他外套里。“噢,内德,我只有昨天下午跟他在一起,一整个下午!” 他的手臂拥住她,什么也没说。 又过了一会儿,她问:“你想会是谁——谁杀了他?” 他瑟缩了一下。 她突然抬起头。现在一丝软弱都没有了。“内德,你知道吗?” 他犹豫着,润湿了嘴唇,喃喃道:“我想我知道。” “谁?”她热切地问。 他再度犹豫了,躲着她的眼睛,然后缓缓问她:“你能保证不告诉任何人,除非时机到了吗?” “可以,”她很快地回答,可是他要开口时,她双手攫住他的手臂阻止了他。“等一等。我不能保证,除非你先跟我保证凶手不会脱身,他们会被抓到,而且会被惩罚。” “我不能保证。没有人能保证。” 她瞪着他,咬着嘴唇,然后说:“那好吧,反正我答应你。是谁?”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欠一个名叫伯尼·德斯潘的赌徒钱,还不出来?” “这——这个德斯潘——?” “我想是,可是他有没有告诉过你欠债的事情?” “他知道他惹上麻烦了。是他告诉我的,可是没说是怎么回事,只说他和他父亲为了钱吵了一架,说他很——他用的字眼是‘绝望’。” “他没提到德斯潘?” “没有。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觉得是德斯潘杀的?” “他有一千多元泰勒的借据,没收到债。他昨天夜里匆忙出城了。警方现在正在找他。”他压低声音,略略转身看着她。“你愿意做些事情帮忙逮到他,而且让他被定罪吗?” “愿意,什么事?” “我指的是有点下流的事。你想想,要把他定罪一定不容易,可是,如果是他干的,你愿意做一些——呃——下流的事情,好把他给钉牢吗?” “做什么我都肯。”她回答。 他吐了口气,双唇抿了抿。 “你想怎么做?”她热切地问。 “给我一顶他的帽子。” “什么?” “我要一顶泰勒的帽子,”内德·博蒙特说。他的脸泛红。“你能替我弄到吗?” 她困惑了。“可是要做什么呢,内德?” “好确定把德斯潘钉牢。我现在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你能不能替我弄到?” “我——我想可以,可是我希望你——” “什么时候能弄到?” “我想今天晚上吧,”她说,“可是我希望——” 他再度打断她。“你不会想知道任何事的。你知道得愈少愈好,去弄帽子的事也是愈少人知道愈好。”他手臂环住她,往自己身上揽。“你真的爱他吗,丫头,或者只是因为你父亲——” “我真的爱他,”她啜泣着,“我很确定——我确定我爱他。” 二 帽子戏法

1

内德·博蒙特戴着一顶大小不太合适的帽子,随着提行李的脚夫穿过大中央车站,来到四十二街的出口,招了一部栗色出租车。他给了脚夫小费,爬上车,告诉司机一个百老汇大道旁四十几街的饭店地址,然后往后坐好,点燃了一根雪茄。出租车穿越百老汇大道周边剧场区的拥挤车阵时,他嚼雪茄的时间比抽的时间还多。 在麦迪逊大道上,一辆违规转弯的绿色出租车朝内德·博蒙特这部车整个歪靠了过来,把他们的车逼着朝停在街边的另一部车对撞过去,他整个人跌撞在后座角落,车窗玻璃破碎撒了他一身。 他坐正起身,爬出车外加入人群中。他回答一个警察说他没受伤,找回那顶不太适合的帽子,又戴到头上去。他把行李搬到另外一辆出租车上,将饭店名字告诉第二辆车的司机,然后又靠到角落,车子行驶时,他白着脸直颤抖。 在饭店登记完毕后,他问柜台有没有他的信,拿到了两张电话留言笺和两个封了口但没贴邮票的信封。 他吩咐提行李去他房间的门僮,要他送一品脱的黑麦威士忌上来。门僮走后,他转上门锁,然后读留言笺。两张都是当天的,一张注明下午四点五十分,另一张是晚间八点零五分。他看看手表,八点四十五分。 较早打来的留言笺上写着:“在加格利店里。”后一张写着:“在汤姆与杰瑞店里。稍后会再打来。”两张底下的签名都是“杰克”。 他打开一个信封,有两张信纸,上头是粗大的男性笔迹,日期是昨天。 她住在马丁大厦,一二一一房,登记是来自芝加哥的艾琳·戴尔。她曾在车站打了几通电话,跟一对住在东三十街的夫妇联络。他们去了很多地方,大部分是地下酒吧,或许是在找他,可是好像运气不大好。我的房间号码是七三四,那对夫妇姓布鲁克。 另一张信封里的信纸,上头的笔迹跟前一封一样,日期是当天。 我今天早上见到杜华,可是他说他不知道伯尼进城了。晚一点再打电话给你。 两封信后面署名都是:杰克。 内德·博蒙特梳洗一番,换上从袋子里取出的干净亚麻衣服,正在点燃雪茄时,门僮替他送黑麦威士忌来了。他给了小费,从浴室拿了一个平底大玻璃杯,椅子拖到卧室窗前。他坐在那儿,抽烟,喝酒,瞪着对街,直到电话响起。 “喂,”他对着电话说:“是的,杰克……刚到……哪儿?……没问题……没问题,我马上过来。” 他又喝了口威士忌,戴上尺寸不太合适的帽子,拾起他搭在一张椅背上的外套,拍拍上头的口袋,关了灯,走出去。 此时是九点十分。

2

离百老汇大道不远处,一个亮着灯的招牌写着“汤姆与杰瑞”,通过底下两扇嵌着玻璃的推门,内德·博蒙特走进一个狭窄的门廊。左边墙上又有个推门,通往一个小餐厅。 一名男子从角落一张桌子边站起来,对着他竖起食指。这名男子中等身材,年轻而干净,一张光滑的暗色脸,长得相当漂亮。 内德·博蒙特朝着他走过去。“杰克,好,”握手时他说。 “他们在楼上,女孩和布鲁克夫妇,”杰克告诉他,“你坐在这里,背对着楼梯,应该没问题。如果他们要出去或者他进来,我可以看到他们,而且中间人很多,不会让他看到你。” 内德·博蒙特在杰克的桌子边坐下。“他们在等他?” 杰克耸耸肩。“不晓得,不过他们好像在打发时间。想吃点什么吗?楼下不能喝酒。” 内德·博蒙特说:“我想喝酒。能不能在楼上找个他们看不到的位置?” “这个酒馆地方不大,”杰克反对,“楼上有几个火车座,也许可以躲着不让他们看到,可是如果他来了,很可能会看到我们。” “那我们就冒个险吧。我想喝酒,而且如果他出现,我也想跟他谈谈。” 杰克好奇地看着内德·博蒙特,然后移开目光说:“你是老板。我去看看有没有空的位置。”他犹豫着,再度耸耸肩,离开座位。 内德·博蒙特坐在椅子上,扭身看着干净小伙子往后走,上了楼梯。他看着楼梯脚,直到干净小伙子又下楼来。杰克停在第二级阶梯上,对他招手。内德·博蒙特过去,杰克说:“最好的位置刚好是空的,而且刚好背对着她,所以你过去的时候,正好斜对着布鲁克夫妇。” 他们上楼。那个卡座——齐胸高度的木板小隔间里有桌子和长排木椅——是楼梯口右边,他们得转弯后,透过一道很宽的拱门看进去,再隔着吧台,才能看到二楼的用餐室。 内德·博蒙特盯着丽·威尔希尔的背,她穿着无袖的淡褐色礼服,戴着棕色帽子,棕色毛皮大衣挂在椅背上。他又看看她的同伴,坐在左边的是一个鹰钩鼻长下巴的苍白男子,四十来岁的掠食性动物。她对面坐着一个柔软多肉的红发女郎,两只眼睛分得很开,丽正在笑。 内德·博蒙特跟着杰克到他们的座位,面对面坐下。内德·博蒙特背对着用餐室,紧靠着长椅尽头坐,好让木头隔板挡着。他脱下帽子,可是外套还穿着。 一个侍者过来。内德·博蒙特说:“黑麦威士忌。”杰克说:“利克酒。”[1] 杰克拆开一包香烟,拿出一根,点燃了,说:“这是你的游戏,我只是替你工作的,不过现在他有朋友在,实在不是堵他的好时机。” “是吗?” 杰克把香烟衔在嘴角,随着他讲话而大幅摇晃。“如果他们正在等你,那这儿大概就是他的地盘。” 侍者端着他们的酒过来。内德·博蒙特立刻一口喝干,抱怨道:“淡得要命。” “是啊,猜得到。”杰克说,从他的玻璃杯里啜了一口。他抽了口烟,又啜了一口酒。 “我打算,”内德·博蒙特说,“只要他一出现,我就马上堵他。” “好主意,”杰克漂亮的暗色脸莫测高深。“那我做什么?” 内德·博蒙特说,“交给我就是了,”然后又招来侍者。 他点了双份苏格兰威士忌,杰克又点一杯利克酒。酒一端来,内德·博蒙特又一饮而尽。杰克的第一杯酒还喝不到一半就被收走了,继续啜着第二杯。不久内德·博蒙特又点了两次双份苏格兰威士忌,杰克的饮料则搁着没动。 然后伯尼·德斯潘上楼来了。 盯着楼梯口的杰克看到伯尼,立刻在桌下踢了内德·博蒙特一脚。内德·博蒙特的视线从自己的空杯子抬起来,目光变得又冷又硬。他双手在桌上放平,站起身来,走出火车座隔间,面对着德斯潘,开口道:“伯尼,我要我的钱。” 跟在德斯潘后头一起上楼的男子此刻绕过他,左拳用力揍在内德·博蒙特身上。他个子不高,但是肩膀很厚,拳头很大。 内德·博蒙特被揍得往后靠在火车座隔板上。他往前倾斜,膝盖软了下去,可是没倒地。他撑着一会儿,目光呆滞,皮肤透着淡绿色,咕哝了几句没人听得懂的话,然后走向楼梯口。 他下了楼,像关节松动似的,面无血色,头上没戴帽子。他穿过楼下的用餐室,走到街上,越过人行道,然后吐起来。吐完之后,他走到十几英尺外的一辆出租车那儿,爬上去,把一个格林威治村的地址给司机。

3

内德·博蒙特在一栋房子前下车,位于褐石阶梯下的地下室门没关,里头的声音和灯光都倾泻到昏暗的街道上。他通过地下室的门廊,来到一个窄小的房间,两个穿白色外套的侍者在二十英尺的长吧台里,为吧台前的十来个男女客人服务,另外有两个侍者在外头的桌子间穿梭,忙着招呼其他客人。 头比较秃的那个酒保说,“老天,内德!”放下他在高玻璃杯里摇晃的粉红色调酒,一只湿手伸出吧台。 内德·博蒙特说,“梅克,好。”然后握了他的手。 另一个侍者过来和内德·博蒙特握手,然后是一个圆胖红润的意大利佬,内德·博蒙特喊他托尼。寒暄过后,内德·博蒙特说他要买杯酒。 “那还用说,”托尼道。他回到吧台,然后敲敲一个空的鸡尾酒杯。“今晚可别让这家伙像买水似的把酒带出去,”他对酒保们说,“要喝只能在这里喝。” 内德·博蒙特说:“没问题,我接受,双份苏格兰威士忌。” 房间另一头两个女郎站起来一起喊:“唷呵,内德!” 他告诉托尼,“马上回来,”然后过去女郎那一桌。他们拥抱他,问他问题,把他介绍给同桌的人,然后腾出一个位子给他。 他坐下回答他们的问题,说他只是匆匆来纽约一趟,不打算待下来,他叫的是双份苏格兰威士忌。 接近三点时,他们从桌边站起来,离开托尼的店,到三个街口外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店,然后又坐下来,喝了同样的酒。 其中一个男子在三点半离开,没跟其他人道别,其他人也没跟他道别。十分钟之后,内德·博蒙特、另一个男子,还有两个女郎离开了。他们坐上街角的一辆出租车,到华盛顿广场附近的一家饭店,那个男子和一名女郎下了车。 剩下的那名女郎,内德喊她费汀克,她带着内德·博蒙特到七十三街的一户公寓。公寓里非常暖,她开门时,暖气透出来。她往客厅走了三步,忽然叹了口气,然后倒在地板上。 内德·博蒙特关上门,试着唤醒她,可是她没醒。他艰难地把她半抱半拖进隔壁房间,放在一张罩着印花棉布的卧椅上。替她脱了部分衣服,找了毯子盖住她,打开窗户。然后他走进浴室吐。吐完回到客厅,和衣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4

电话铃响起,离内德·博蒙特的头很近,把他给吵醒了。他睁开眼睛,双脚够地,转个身,环视房间。看到电话时,他就闭上眼睛,松弛了下来。 铃声继续响。他闷哼着,又睁开眼睛,挣扎着把左臂从身体下面抽出来。他把手腕凑近双眼,乜斜着眼看看表。手表上的玻璃镜面已经不见了,上头的指针停在十一点四十八分。 内德·博蒙特再度在沙发上扭动,左肘撑着斜到一侧,然后左掌撑着抬起头。电话铃还在响。他悲惨的双眼环视房间,电灯开着,透过一扇开着的门,他可以看见费汀克的脚,盖着毯子躺在卧椅上。 他又闷哼着,坐起身来,手指顺了顺他的暗色头发,指尖使劲按着太阳穴。他的嘴唇干得变色脱皮了。他用舌头舔了舔,扮了个倒胃的苦脸。然后起来,咳两声,脱下手套和大衣,扔在沙发上,走进浴室。 从浴室出来后,他走到卧椅处,往下看着费汀克。她正熟睡着,脸朝下,一只蓝色袖子的手臂弯着枕在头下。电话铃已经不响了,他把领带挪正,回到客厅。 几张椅子间的餐桌上有个打开的烟盒,里面有三根烟。他拿起其中一根,叽咕着“管他的”,毫无打趣的意思,然后找到一盒火柴,点燃香烟,走进厨房。他挤了四个柳橙,盛在一个透明高杯里,喝掉。又弄了咖啡,喝了两杯。 走出厨房时,费汀克用一种悲伤的平板声音问:“泰德呢?”露出的那只眼睛半张。 内德·博蒙特走近她。“谁是泰德?”他问。 “昨天跟我在一起那个家伙。” “你昨天有跟谁在一起吗?我怎么会知道?” 她张开嘴巴,制造出一种刺耳的咯咯声转换话题。“几点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白天吧。” 她把脸埋进下头的印花棉布垫子搓了搓,然后说:“昨天我碰到一个帅家伙,答应要嫁给他,然后就跟他分手,随便碰到另外一个谁就把他带回家了。”她放在头上的手打开又阖上。“我现在是在家里没错吧?” “反正你有这里的钥匙,”内德·博蒙特告诉她,“要喝点柳橙汁或咖啡吗?” “我什么都不要,只想死。内德,你走好吗?别再回来了。” “对我来说恐怕很难,”他没安好心地说,“不过我试试看。” 他穿戴大衣和手套,从大衣口袋掏出一顶暗色起皱的便帽,戴上了,离开那栋房子。

5

半个小时后,内德·博蒙特敲着他那家旅馆的七三四号房门。杰克昏昏欲睡的声音立刻在门的那头响起:“谁?” “博蒙特。” “嗯,”那声音无精打采,“来了。” 杰克打开房门,拧亮电灯。他身穿绿色斑点的宽松睡衣裤,打着赤脚,两眼呆滞,脸睡得红通通。他打了个呵欠,点点头,回到床上,仰躺着伸展四肢,盯着天花板。然后意兴萧索地问:“你今天早上还好吧?” 内德·博蒙特已经关上门。他站在门和床之间,闷闷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男子。他问:“我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杰克又打了个呵欠,“或者你是要问我做了些什么事?”他没等回答就又说。“我出去到对街盯梢,等他们出来。德斯潘和那个妞儿还有那个揍你的家伙出来,去四十八街的巴克曼大厦,德斯潘就住那儿——第九三八号公寓,登记的名字是巴顿·杜威。我在那边待到三点多才闪人。他们一定都还在那儿,除非是在耍我。”他的头朝向房间的一角微微转了下。“你的帽子在那边椅子上,我想我应该替你收起来。” 内德·博蒙特走到椅子边,拾起那顶跟他尺寸不太合适的帽子,把皱巴巴的暗色便帽塞在外套口袋里,戴上那顶帽子。 杰克说:“要喝酒的话,桌上还有点杜松子酒。” 内德·博蒙特说:“不,谢了。你有枪吗?” 杰克不再瞪着天花板,在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朝外伸了个懒腰,第三度打呵欠,然后问:“你要干吗?”声音里只有谨慎的好奇。 “我要去找德斯潘。” 杰克双膝弓起,两手环抱住,往前微微弯腰,盯着床脚。他缓缓地说:“我不认为你该去,现在不是好时机。” “我一定得去,现在就去。”内德·博蒙特说。 他的语气让杰克看了他一眼。内德·博蒙特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泛着黄色的灰。他的双眼浑浊,眼眶泛红,眯着看不见眼白的部分。他的嘴唇干燥,而且看起来比平常肿。 “你整夜没睡?”杰克问。 “睡了一下。” “喝了酒?” “对,枪的事情怎么样?” 杰克两腿一晃,从床单下面抽出来,踏到床一侧的地面上。“你何不先睡一会儿?然后我们再来谈。你看起来糟透了。” 内德·博蒙特说:“我现在就要去。” 杰克说:“好吧,不过你错了。你知道他们可不是什么随便就能撂倒的娃娃。他们是玩真的。” “枪呢?”内德·博蒙特问。 杰克站起来,开始解开睡衣的扣子。 内德·博蒙特说:“给我枪你就回去睡,我马上要走。” 杰克又扣上刚解开的扣子,然后上床。“枪在衣柜最上层的抽屉里,”他说,“如果你需要的话,里头还有另外一个弹匣。”他转个身,闭上眼睛。 内德·博蒙特找到手枪,放在裤子后侧的口袋里,说:“一会儿见,”然后关了灯,走出去。

6

巴克曼大厦是一栋正方形的黄色公寓建筑,占据了大半个街区。进去后,内德·博蒙特说他要找杜威先生,对方问他的姓名,他说:“内德·博蒙特。” 五分钟后,他走出电梯,进入一条长廊,长廊尽头一扇开着的门口,站着德斯潘。 德斯潘是个小个子,矮而精瘦,头大得跟身架不相称。一头长发又厚又松,衬得那颗脑袋更是大得畸形。他的脸肤色黝黑,五官除了眼睛都很大,深深的皱纹横过前额,又直直地从鼻孔两侧略过嘴巴。一边脸颊上有道模糊的红色疤痕。蓝色的西装烫得很齐整,身上没戴任何饰物。 他站在门口,嘲讽地微笑着,开口道:“早安,内德。” 内德·博蒙特说:“我想跟你谈谈,伯尼。” “我想也是,他们打对讲机上来报了你的名字,我就告诉自己:‘我打赌你是想跟我谈谈。’” 内德·博蒙特一言不发,黄脸上嘴唇紧抿着。 德斯潘的笑容淡去。他说:“好吧,老弟,不必站在这儿,进来吧。”他往旁边走。 那扇门内是个小小的玄关,正对面另一扇开着的门,可以看到丽·威尔希尔和那个揍过内德·博蒙特的男子。他们原先正在收拾两个旅行袋,这会儿停了下来,望着内德·博蒙特。 他踏进玄关。 德斯潘跟着他进来,关上前门,说:“小子本来就性急,他看到你那样冲着我来,以为你是来找麻烦的,懂吧?我骂过他了,你要的话,说不定他还肯道歉呢。” 威尔希尔瞪着内德·博蒙特,小子跟她讲了几句悄悄话。她恶毒地微微一笑,答道:“是啊,坚持到最后一刻的运动家精神嘛。” 伯尼·德斯潘说:“进去吧,博蒙特先生。大家都已经见过了,是吧?” 内德·博蒙特走进丽和小子待的那个房间。 小子问:“肚子怎么样了?” 内德·博蒙特没答腔。 伯尼·德斯潘叫道:“耶稣啊!这家伙说要来跟我谈一谈,可是他说的话比谁都少。” “我想跟你谈,”内德·博蒙特说,“非要在这些人面前谈吗?” “我要,”德斯潘说,“不要的人是你。你想摆脱他们,只消走出去,办你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我要办的事情就在这里。” “没错,有关钱的事情。”德斯潘对小子笑了笑。“不就是关于钱的事情吗,小子?” 小子走到刚刚内德·博蒙特进来的那扇门旁站着。“的确,”他刺耳的声音说着,“可是我忘了是什么。” 内德·博蒙特脱下外套,挂在一把棕色安乐椅的椅背上。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帽子放在身后。他说:“这回不是我的事。我是——让我看看。”他从外套内侧口袋掏出一张纸,打开来,扫了一眼,然后说:“我是以地检署特派探员的身份来这里的。” 有那么几分之一秒的时间,德斯潘眼中的光芒暗下去,但他立刻说:“你别胡说八道了!上回我见到你,你只不过是保罗的跟屁虫。” 内德·博蒙特重新折起那张纸,放回口袋。 德斯潘说:“好,尽管来,调查我们——随你怎么调查——好让我们见识见识。”他坐在内德·博蒙特对面,晃着那颗超大脑袋。“你该不是要告诉我,你大老远赶来纽约,只是要问我关于泰勒·亨利遇害的事情吧?” “正是如此。” “真不幸,害你白跑了这一趟。”他一只手臂朝地板上的旅行袋挥舞了一下。“丽一告诉我怎么回事,我就开始收拾行李,打算回去嘲笑你的陷害计划。” “是啊,”她愤怒地说,“我只好替你收拾,因为这些东西是你带来的,你这混蛋。” 德斯潘说:“嗯哼,丽是个笨瓜,算了,不过那些借据不代表什么——” “我是笨瓜,是吗?”丽愤慨地大喊,“你吃干抹净跑掉后,难道不是我大老远跑来警告你——” “没错,”德斯潘愉快地同意道,“来这里只是证明你是个多笨的笨瓜,因为你把这个家伙也一道引来了。” “如果你是这么想,那我太高兴了,当初把那些借据交给警方的人就是我,你有什么感想?” 德斯潘说:“等事情办完了,我再来告诉你我有什么感想。”他转向内德·博蒙特,“诚实的保罗·麦维格让你来陷害我,嗯?” 内德·博蒙特微笑道。“你没被陷害,伯尼,你自己心里明白。丽给了我线索,其他的都是我们查到的。” “除了她讲的,你们查到更多?” “多得很。” “有哪些?” 内德·博蒙特又微笑起来。“我有很多事情可以告诉你,伯尼,可是我不想当着这群人的面说。” 德斯潘说:“疯子!” 小子用他刺耳的声音从门口那儿跟德斯潘说:“我们揍扁这个傻蛋就闪人吧。” “等一下,”德斯潘说,然后他皱皱眉问内德·博蒙特,“你有抓我的拘捕令吗?” “这个嘛,我不——” “有还是没有?”德斯潘打趣的幽默感尽失。 内德·博蒙特慢吞吞道:“据我所知没有。” 德斯潘站起来,把椅子往后推。“那给我滚出去,快滚。不然我就让小子再扁你一顿。” 内德·博蒙特站起来,拾起外套,把便帽从外套口袋掏出来,然后一手拿着,外套搭在另一手的手臂上,严肃地说:“你会后悔的。”然后用一种尊贵的姿态走出去。小子刺耳的笑声和丽尖锐的叫嚷一路尾随着他出门。

7

出了巴克曼大厦,内德·博蒙特轻快地走下街道。倦脸上双眼发亮,暗色的小胡子随着飘忽地微笑颤动着。 第一个转角处,他迎面碰上杰克。他问:“你在这里干么?” 杰克说:“我还是在替你工作,据我所知是如此,所以我跟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好极了。快叫一辆出租车来,他们马上要开溜了。” 杰克说,“好,好。”然后走下街道。 内德·博蒙特留在街角,从那儿可以看到巴克曼大厦的前门和侧门。 过了一会儿,杰克搭着一辆出租车回来。内德·博蒙特上去,他们告诉司机该停在哪儿。 “你对他们怎么了?”他们静静坐着时,杰克问他。 “没什么。” “嗯。” 十分钟过去后,杰克说:“瞧,”边伸出一根食指,指着驶向巴克曼大厦侧门的一辆出租车。 小子提着两个旅行袋,领头走出大厦,等他上了出租车后,德斯潘和女孩走出来也上了车。然后出租车开走了。 杰克身子往前凑,吩咐了司机。他们跟着前头的出租车,在早晨已然明亮的天光中穿过许多街道,绕来绕去,最后来到一栋位于西四十九街的老旧褐石房子。 德斯潘的出租车停在那房子前面,小子再度带头出来,走上人行道。他往街道前后看了看,爬上房子的前门,打开来,然后回到车上。德斯潘和女孩跳出来,匆匆进了房子。小子则提着袋子尾随。 “你留在这儿别离开。”内德·博蒙特告诉杰克。 “你打算怎么办?” “去碰运气。” 杰克摇摇头。“你要找碴的话,来这一带就又搞错了。”他说。 内德·博蒙特说:“如果我跟德斯潘出来,你就走人,另外叫辆出租车回去守着巴克曼大厦。如果我没出来,你就自己看着办。” 他打开出租车门走出去,颤抖着,双眼灼亮。他没理杰克凑过来讲的话,匆匆越过街道,往刚刚两男一女进去的那栋房子而去。 他一口气爬上房子前头的阶梯,伸手抓住门把手。门把手在他手中旋转,没锁。他推开门,凝视了一眼昏暗的门廊,走进去。 门在他身后轰然关上,小子的拳头一闪朝他的头飞过来,把他的便帽打掉,他整个人摔在墙上。他往下稍稍一沉,头晕眼花,一只腿差点跪下来,接着小子的另一个拳头又敲中了他头部上方的墙。 他嘴唇一抿,抡起拳头攻向小子的鼠蹊,这一拳又快又猛,小子发出一声嚎叫,往后一倒,让内德·博蒙特得以在小子再出拳之前挣扎站直身子。 门廊往前一些,伯尼·德斯潘靠墙站着,他的嘴唇撇得又宽又薄,眼睛眯成两个小点,一再低声说:“揍他,小子,揍他……”丽·威尔希尔则不见人影。 小子接下来两拳落在内德·博蒙特的胸膛上,把他轰得靠在墙上猛咳。第三拳瞄准他的脸,他躲过了。然后他用前臂卡着小子的喉咙,又踢他的腹部,把他挡开了。小子愤怒的大吼,两拳齐发逼上前,可是内德·博蒙特手脚并用让他近身不得,而且得空从臀部的口袋抽出杰克的那把左轮手枪。他没空瞄准,可是角度朝下扣了扳机,射中了小子的右大腿。小子哀喊着跌在门廊的地板上。他愣在那儿,充满血丝的双眼恐惧地往上看着内德·博蒙特。 内德·博蒙特往后退离小子身边,左手放在裤口袋里,向伯尼·德斯潘说:“过来,我想跟你谈。”他的脸有种阴沉的坚定。 上方有脚步声,建筑后方某处有扇门开了,走廊后方传来吵杂的声音,可是没有人出现。 德斯潘瞪着内德·博蒙特良久,好像被吓呆了。然后半声没吭,走过躺在地板上的小子,领着内德·博蒙特走出那栋建筑。内德·博蒙特走下阶梯前,把那把左轮放回上衣口袋,可是手还握在上头。 “上那辆出租车,”他告诉德斯潘,指着杰克待的那辆车。上了车之后,他告诉司机随便开,“绕圈子就行,晚点我再告诉你去哪儿。” 德斯潘开口时,车子已经上路。他说:“这是抢劫。你要什么我都给,因为我不想送命,可是这根本是抢劫。” 内德·博蒙特不同意的笑着摇摇头。“别忘了我一开始就宣布过,我是地检署办公室派来的。” “可是我没被起诉,没被通缉。你说过——” “我是唬你的,伯尼,我有我的理由。其实你已经被通缉了。” “为什么?” “杀害泰勒·亨利。” “那个?要命,我会回去面对的。你们凭什么通缉我?我有几张他的借据,没错。我是在他被杀害当天夜里离开的,没错。我因为他没还钱给了他一点苦头吃,没错。对一个一流律师来说,这个官司有多好打?耶稣啊,如果我是在九点半之前把那些借据放在保险箱里面——就像丽所说的——那不就表示我还指望对方还钱吗?” “不,而且我们的证据不止这些。” “顶多也就这些了,”德斯潘认真地说。 内德·博蒙特冷笑。“错了,伯尼。还记得早上我去找你时,头上戴了顶帽子吗?” “或许吧,我想你是戴了顶帽子。” “还记得我离开的时候,从大衣口袋拿出另一顶便帽戴上吗?” 狼狈、恐惧,开始出现在黑脸男子的一双小眼睛里。“老天在上!那又怎样?你到底有什么?” “我有证据。你记得那顶帽子尺寸跟我不太合适吗?” 伯尼·德斯潘的声音变得嘶哑:“我不知道,内德。看在老天分上,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顶帽子不合适,因为那不是我的。你记得泰勒被谋杀后,他的帽子不见了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任何事情。” “嗯,我是想告诉你,我早上戴的那顶帽子,现在正放在巴克曼大厦你住过的那间公寓里,就塞在那张棕色安乐椅的坐垫和靠背之间。你想想这个,再想想其他的,这样够不够让你烫手?” 德斯潘正要惊骇尖叫起来,内德·博蒙特忙掩住他的嘴巴,在他耳边吼道:“闭嘴。” 德斯潘黝黑的脸淌下汗水。他倒在内德·博蒙特身上,双手抓着他外套的翻领,絮絮叨叨地说:“内德,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欠你的每分钱都会还,外加利息,只要你别这么搞我。我从没打算要讹你,内德,老天在上,真的。我只是一时手头紧,当作是贷款似的先欠着。上帝知道我句句实言,内德。我现在手头钱不多,可是今天我会想办法把丽的珠宝卖掉筹到钱,把该给你的还给你,一毛都不会少的。总共是多少钱,内德?我马上就弄给你,今天上午一定给。” 内德·博蒙特把黝黑男子推到他自己那一侧:“总共三千两百五十元。” “三千两百五十元。你会拿到的,一毛也不少,今天上午,马上就给。”德斯潘看看手表。“没问题,大爷,我们一到那儿就能拿到钱,老斯坦应该已经在店里了。不过你得先让我去,内德,看在老交情的分上吧。” 内德·博蒙特思索着,两手搓一搓。“我不能让你去,我的意思是,现在不行。我得记住还有地检署的职责在身,他们想讯问你。所以唯一能通融的,就是那顶帽子。条件是这样:把钱还给我,我再趁四下无人找回那顶帽子,然后此事只有你知我知。要不然,我看半个纽约的警察都会站在我这边好好对付你。你要不就接受,要不就拉倒。” “喔,天哪!”伯尼·德斯潘呻吟道,“叫司机载我们去斯坦那儿吧,地址是……”
[1] Rickey,一种鸡尾酒,通常以杜松子酒为基酒,调和苏打水、酸橙或柠檬汁、糖而成。 三 旋风炸

1

内德·博蒙特从那列带领他自纽约返乡的火车下来时,是个眼神清亮的高挺男子。只有平塌的胸部可以看出身体不甚健康。他一脸好气色,迈着灵活的大步伐,轻快踏上连接月台和平地的水泥楼梯,经过候车室,对服务台后头的熟人挥手,然后穿过一扇车站的门,走出车站。 携着行李在人行道等脚夫的空档,他买了份报纸。等到出租车载着他和行李驶往伦铎大道时,才打开报纸。他看着头版一则半栏高的新闻: 第二个兄弟被杀害 弗朗西斯·韦斯特在其兄死亡地点附近被谋杀 相隔不到两星期,悲剧再度降临北艾克兰街一三四二号的韦斯特家族,昨夜三十一岁的弗朗西斯·韦斯特被射杀,距离他上个月目睹其兄诺曼被一辆疑似私酒车撞死的街区,不到一条街。 弗朗西斯·韦斯特是洛克威餐馆的侍者,根据这桩悲剧的目击者指出,他是刚过午夜下班返家途中,被一部高速冲向艾克兰街的黑色旅行车突袭,那辆车驶近韦斯特时转向人行道,对着外头开了据说超过二十枪。韦斯特身中八枪倒地,几乎当场死亡。据说那辆死亡汽车并未停下来,立刻加速消失在包曼街角。由于目击者的说法互相矛盾,且无人看见汽车里面的人,警方迄今仍未查出那辆车。 韦斯特三兄弟中唯一幸存的博伊德,上个月也曾目睹诺曼的死亡,他想不透弗朗西斯为何被谋杀。他表示,他的兄弟从未树敌。而住在贝克街一九一七号的玛丽·薛培德小姐原定下周即将与弗朗西斯·韦斯特结婚,她也同样想不出有谁会想置她的未婚夫于死地。 上个月涉嫌开车撞死诺曼·韦斯特的蒂姆·伊凡斯拒绝接受记者采访,他现被收押在市立监狱,不准保释,等待过失杀人的审判。 内德·博蒙特小心翼翼地折起报纸,缓缓放进外套口袋。他的双唇微微往下沉,眼睛因思索而发亮。除此之外,他一脸沉着。他往后靠在出租车的一角,玩弄着一根没点燃的雪茄。 到了住处,他没停下来脱帽子或外套,就直奔电话拨了四个号码,每次都问保罗·麦维格在不在那儿,或者知不知道哪儿能找到他。打完第四通电话后,他放弃寻找麦维格。 他放下电话,拾起刚刚放在桌上的雪茄,点燃了,再度放在桌缘,又拿起电话,拨了市政厅的号码,要求转到地检署办公室。等候的当儿,他用脚钩了把椅子,拖到电话边,坐下,把雪茄塞进嘴里。 然后他对着话筒说:“喂,法尔先生在吗……我是内德·博蒙特……是的,谢谢。”他缓缓地吞吐着烟雾。“喂,法尔吗?……几分钟前才知道的……是的,我现在可以见你吗?……是的。保罗跟你谈过韦斯特命案的事情吗?……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唔,我有个主意想跟你讨论一下……是的,那就半个小时……好。” 他放下电话,走过房间,检查门旁桌上的信件。有几本杂志和九封信。他迅速地浏览信封,再度扔在桌上,一封都没拆,进自己的卧室脱衣服,然后去浴室刮胡子洗澡。

2

检察官迈克·约瑟夫·法尔四十来岁,身材矮胖。光鲜的平头短发下是一张红润好斗的脸。他那张胡桃木书桌的桌面上,只有一部电话和一个很大的绿色条纹玛瑙笔插,上头是一个金属裸体人像单足而立,往上举着一架飞机,两侧各一支黑白钢笔,以一种潇洒的角度往两边倾斜。 他伸出两手和内德·博蒙特握手,按着他坐进一张绿皮椅子,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坐在椅子里往后晃,问道:“旅途愉快吗?”友善的双眼透出好奇的光芒。 “还可以,”内德·博蒙特回答。“关于这个弗朗西斯·韦斯特:他出了事情,那起诉蒂姆·伊凡斯的案子怎么办?” 法尔吃了一惊,但他把惊跳的动作掩饰成故意扭着身子,在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这个嘛,不会有太大的不同,”他说,“也就是说,不会翻案,因为还有另外一个兄弟作证不利于伊凡斯。”他刻意不去看内德·博蒙特的脸,而是注视着胡桃木书桌的一角。“怎么?你有什么想法吗?” 内德·博蒙特勇气十足地看着眼前不敢直视他的男子。“只是好奇罢了。不过如果另一个兄弟可以指认蒂姆的话,我想就没问题了。” 法尔依然没抬头,说道:“是啊。”他把椅子前后轻轻摇晃个五六次,幅度只有一两英寸。肉乎乎的双颊泛起一丝波纹,掩住了下颚的肌肉。他清清喉咙,站了起来,这会儿善意的双眼看着内德·博蒙特。“你等一会儿,”他说,“我有点事得去处理一下。如果我不好好盯着,他们什么都会忘。别走,我想跟你谈谈德斯潘。” 检察官离开办公室时,内德·博蒙特喃喃道:“不急。”然后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就独自平静的坐在那儿抽雪茄。 法尔回来的时候皱着眉。“抱歉这么撇下你,”他边坐下边说,“可是我们实在被工作压得透不过气来。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双手比个绝望的姿势,替这句话收了尾。 “没关系。泰勒·亨利的案子有什么进展吗?” “我这边没有。所以我才想问问你那个——德斯潘。”这一回,法尔还是完全不看内德·博蒙特的脸。 一抹对方无法察觉的嘲弄微笑在内德·博蒙特的嘴角闪过。他说:“仔细一查,他涉案的证据并不多。” 法尔对着书桌一角缓缓点头。“或许吧,可是他当天夜里匆忙离城,这一点看起来可不太对劲。” “他另有理由,”内德·博蒙特说,“理由好得很。”那个微弱的笑又一闪即逝。 法尔再度点头,一副很愿意被说服的样子。“你觉得他没有半点可能是凶手?” 内德·博蒙特故作不经意地回答:“我不认为是他干的,不过什么事都有可能,如果你要的话,有大把证据可以逮捕他。” 检察官抬头看着内德·博蒙特。脸上的微笑融合了谦逊和友谊,他说:“如果我管得太多,你就直接叫我去死没关系,可是老天在上,保罗干吗派你跟着伯尼·德斯潘追到纽约去?” 内德·博蒙特回答前先想了想,然后轻轻耸了耸肩说:“他没派我去,而是让我去。” 法尔一言不发。 内德·博蒙特深吸了一口雪茄,又吐出来,然后才说:“伯尼欠了我一笔赌账没还,所以才跑路。泰勒·亨利遇害那天晚上,佩吉·奥图跑了个第一,而我正好在那匹马上押了一千五百元。” 检察官急忙道:“没关系,内德。你和保罗做了些什么,不关我的事。我是——你晓得的,我只是不太确定,德斯潘会不会碰巧走运在路上遇到亨利,敲了他一记?我想或许该把他抓起来关一阵子比较保险。”他厚而突出的下唇弯出一个微笑,带着讨好的意味。“别以为我是刺探保罗的事情,或是你的事情,只不过——”那张红润的脸夸张又发亮。他突然弯腰猛拉开一个抽屉。手指翻着一叠纸。然后手抽出来,越过书桌送到内德·博蒙特面前,手里是个白色的信封,一端封口已经拆开。“来,”他的声音厚重,“你看看,告诉我你的想法,是不是蠢得要死?” 内德·博蒙特拿起那个信封,没有立刻看。他的双眼此刻又冷又亮,定定地看着检察官的红润脸庞。 法尔的脸在对方注视下转为暗红,他举起一只肥手比了个安抚的手势,用安抚的语气道:“我不认为这封信有什么重要,内德,可是——我的意思是,每个案子都会有一大堆这种垃圾跑来,而且——哎,你先看看再说。” 内德·博蒙特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眼光从法尔移到那个信封,上头的地址是打出来的: 本市,市政厅 检察官 M·J·法尔先生亲启 邮戳上的日期是上周六。里面是一张白纸,上头只有三句话,没有开头的称谓,信末也没签名: 为什么泰勒·亨利被谋杀后,保罗·麦维格偷了他一顶帽子? 泰勒·亨利被谋杀时戴着的帽子怎么了? 为什么自称第一个发现泰勒·亨利尸体的人,成了你手下的一员? 内德·博蒙特折起那封信,放回信封,扔在书桌上,伸出一根指头,用食指指甲顺他的小胡子。从中间刷到左边,又从中间刷到右边,平静地看着检察官,语调平静地说:“怎么?” 法尔的双颊再度泛起波纹,盖住下颚的肌肉。蹙起的眉头横在辩解的双眼上方。“看在上帝分上,内德,”他郑重地说,“别以为我把这当回事。每次一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们就收到成捆成捆这种废物。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而已。” 内德·博蒙特说:“只要你继续这么想就没问题。”他的眼神和声音仍然保持平静。“你跟保罗提过吗?” “你是指这信?没有。今天早上收到信之后,我还没见过保罗。” 内德·博蒙特拿起桌上的信,放进外套内袋。检察官看到那信被放进口袋,好像不太舒服,可是什么都没说。 内德·博蒙特收好信,从另一个口袋拿出一根有斑点的细长雪茄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跟他提起这信。他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法尔没等内德·博蒙特讲完,就急着说,“那当然,你说得对,内德。” 之后两人都好一会儿没说话,法尔又去瞪着书桌的角落,而内德则思索地瞪着法尔。这段沉默被检察官书桌传来的温和铃声给打断了。 法尔拿起话筒说:“是的……是的。”突出的下唇慢慢朝外移,抿住上唇边缘,红润的脸蒙上阴影。“见鬼他才没有!”他咆哮道,“把那个混蛋带来,让他和他当面对质,看他是不是没替他做事……对……快去办。”他把话筒摔回去,瞪着内德·博蒙特。 内德·博蒙特暂停点雪茄的动作。一手拿雪茄,另一手拿着的打火机还亮着火。他的脸正稍稍往两手间凑近,双眼闪闪发光。他舌尖探出双唇间,又缩回去,动了动嘴角,微笑中却完全不带喜悦。“有什么新闻吗?”口气却不是很起劲。 检察官的声音很粗暴:“博伊德·韦斯特,指认伊凡斯的那个弟弟。刚刚我们谈的时候,我刚好想到这事情,就安排看他是不是还可以指认他。那个混蛋,现在居然说他不确定。”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似乎觉得这个新闻很意外。“那你怎么搞定呢?” “他别想脱身,”法尔咆哮道,“他曾经指认过他,到了陪审团面前非坚持到底不可。我现在正派人找他过来,等我修理过他,他就会乖了。” 内德·博蒙特说:“是吗?如果他不乖呢?” 检察官的书桌被他的拳头捶得一抖。“他会的。” 内德·博蒙特显然不为所动。他点燃雪茄,把打火机的火关掉,收进口袋里,吹出烟雾,用微带消遣的口气问:“他当然会,可是万一他不呢?假设他看着蒂姆说:‘我不确定就是他’呢?” 法尔又再度赏了书桌一记重捶。“他不会的——等我修理过他就不会——他不会做任何事,除了站在陪审团面前说:‘就是他。’” 内德·博蒙特脸上消遣的意味消失了,有点懒散地说:“他会推翻自己的指认,你心里明白。那你还能怎么办?也没办法,不是吗?这表示你起诉蒂姆·伊凡斯的案子吹了。你找到他留下的那一整车私酒,可是唯一能证明他开着这部车撞死诺曼·韦斯特的证据,就是死者两个弟弟的目击者证词。如果弗朗西斯死了,博伊德又怕得不肯讲,这个案子就不能成立,你清楚得很。” 法尔气得直着嗓门:“如果你以为我会坐着——” 可是内德·博蒙特拿着雪茄的手比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打断他。“坐着,站着,或去骑脚踏车,”他说,“反正你输了,你自己心里明白。” “是吗?我是这个市和这个郡的检察官,而且我——”法尔忽然停止咆哮,清清喉咙咽下了后面的话。他眼中的好斗之气没了,首先代之以困惑,然后是某种类似害怕的东西。他横过书桌往前靠,忧虑得无暇掩饰他那张红润脸上的忧虑。他说:“你当然知道,如果你——如果保罗——我是说如果有任何理由让我不该去——你知道——那这件事我们可以算了。” 那个丝毫不带喜悦的笑容再度在内德·博蒙特的嘴角边勾起,他的双眼透过雪茄烟雾闪闪发光。他缓缓摇头,用一种不悦的甜蜜语调缓缓开口:“不,法尔,没有任何理由,有也不是那种的。保罗曾承诺选后要放伊凡斯出来,可是,信不信由你,保罗从没下令杀过任何人,就算有,伊凡斯也没重要到要为他杀人。不,法尔,没有任何理由,我也不希望你认为有。” “看在老天分上,内德,别误会我,”法尔抗议道,“你清楚得要命,这个城里再没人比我更支持保罗和你了。你应该晓得这点。我刚刚说的话没有任何别的用意,只是想告诉你——呃,你永远可以信任我的。” 内德·博蒙特说,“那就好。”口气不怎么有热度,然后站起来。 法尔也站起来,绕过桌子,伸出一只红润的手。“干吗这么急?”他说,“你何不留下来,看他们把这个韦斯特带来后,他有些什么反应?或者——”他看看手表——“你晚上有事吗?跟我一起去吃晚饭吧?” “抱歉,没办法,”内德·博蒙特回答,“我得去忙了。” 他听凭法尔的手挥上挥下,喃喃说了句:“好,我会的。”以回应检察官坚持叫他常来,说要找时间一起吃晚饭的邀约,然后走了出去。

3

内德·博蒙特走进木箱工厂时,身为工头的沃特·伊凡斯正站在其中一排操作敲钉机的工人旁。他马上看到内德·博蒙特,举起手招呼他,下到中央的通道,可是伊凡斯中国蓝的眼睛里和圆脸上,喜悦之情似乎表现得力不从心。 内德·博蒙特说,“沃特,好。”然后稍稍转向门的方向,避免得去握或明显忽略稍矮的沃特所伸出的手。“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吧。” 伊凡斯说了些什么,被金属器械发动金属敲进木头里的嘈杂给淹没掉了,他们走到内德·博蒙特刚刚进来那扇开着的门。外头是用坚固原木铺成的宽阔高台。一道二十英尺长的木梯往下连接到地面上。 他们站在木头高台上,内德·博蒙特问道:“你知道昨天晚上有个作证不利你哥哥的证人被干掉了?” “是——是的,我在报——报——报上看到了。” 内德·博蒙特又问:“你知道另一个证人现在不确定能否指认蒂姆了吗?” “不——不,我不晓得,内——内德。” 内德·博蒙特说:“你知道如果他不指认的话,蒂姆就可以出来了。” “是——是的。” 内德·博蒙特说:“你看起来好像没那么高兴。” 伊凡斯用衣袖揩揩额头。“可——可——可是我很高兴啊,内德,老—老天在上,我真的很高兴!” “你认识韦斯特吗?被杀害的那个?” “不——不认识,只去找——找过他一次,去——去拜托他好心点别为难蒂——蒂姆。” “那他怎么说?” “他不肯。”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伊凡斯挪了挪脚,再度用衣袖揩脸。“两——两三天——天前。” 内德·博蒙特柔声问:“沃特,你知道谁会想杀他吗?” 伊凡斯剧烈地大幅度摇着头。 “那你知道会是谁杀了他吗,沃特?” 伊凡斯摇摇头。 一时间,内德·博蒙特只是思索地瞪着伊凡斯的肩膀。十英尺外的那扇门传来敲钉机的铿锵敲击声,另一层楼也传来锯木头的呼呼声。伊凡斯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 内德·博蒙特把目光调回来,再度注视着稍矮的伊凡斯中国蓝的眼眸时,态度转为同情。他微微俯身问道:“沃特,你还好吧?我是说,会有很多人以为是你射杀了韦斯特,好救你哥哥一命。你有没有——?” “昨天晚上我——我——我整夜在俱乐部,从八点到——到——到今天凌晨两——两点,”沃特·伊凡斯在他口吃可以允许的范围内尽快地回答,“哈里·斯洛斯和本——本·费里斯和布拉格都——都可以跟你证明。” 内德·博蒙特笑了。“你运气真不错呀,沃特,”他愉快地说。 他转身背对着沃特·伊凡斯,走下木头阶梯来到街上。他没注意到沃特·伊凡斯非常友善地说:“再见,内德。”

4

从木箱工厂出来,内德·博蒙特走了四个街区去一家餐厅打电话。他拨了那天稍早拨过的四个电话,还是找保罗·麦维格,没能找到,就分别留话请麦维格回电给他。然后叫了辆出租车回家。 门边桌上的信件堆又多了几封信。他挂好帽子和大衣,点了根雪茄,拿着信坐在最大的一把红绒布椅子里。他打开的第四个信封跟检察官给他看过的那封信很像,里头只有一张信纸,上面用打字机打了三个句子,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 你是在泰勒·亨利死后才发现他的尸体,还是他被谋杀时,你也在场? 你为什么等到警方发现他尸体后才报案? 你以为可以栽赃给无辜的人,好拯救有罪的人? 内德·博蒙特对着这封信眯紧了眼睛,前额绷出了皱纹,猛吸雪茄。他把这封信和检察官所收到的那封比较,信纸和打字方式都一样,而且两封信都写了三句话,邮戳上时间也相同。 他皱着眉头,把信放回各自的信封,收进口袋,可是又立刻拿了出来,重新阅读审视。雪茄吸得太快以致燃烧不均匀,一侧都烧偏了。他把雪茄放在身旁的桌子边缘,同时嫌恶地作了个表情,手指神经质地挑着小胡子。然后再度把信收起来,往后靠进椅子里,啃着指甲朝天花板凝视。他用手指顺顺头发,一根指尖塞在颈子和领子之间。然后坐直了,又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个信封,可是看都没看又放回去。他咬住下唇,终于不耐烦地摇摇头,开始看其他信件。看到一半,电话响了起来。 他过去接电话。“喂……嗯,保罗,好。你在哪儿?……你会在那儿待多久?……是的,好,你顺路过来一趟……好,我会在这里。” 然后他又回去看信了。

5

保罗·麦维格抵达内德·博蒙特住处时,对街灰色教堂的祈祷钟正好响起。他进门时精神十足地说:“你还好吧,内德。什么时候回来的?”一身的灰色斜纹软呢罩住他的庞大身躯。 “快中午的时候,”内德·博蒙特边跟他握手边回答。 “都搞定了吗?” 内德·博蒙特满意地微笑,微微露齿。“拿到我要的东西了——一毛也没少。” “好极了。”麦维格把帽子扔椅子上,在火炉边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内德·博蒙特坐回自己的椅子。“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吗?”他说着拿起手肘边桌上银色摇杯旁一个半满的鸡尾酒玻璃杯。 “我们解决水沟工程的烂污了。” 内德·博蒙特啜了口鸡尾酒问:“得砍预算吗?” “砍太多了。比起原来该有的利润差太多了,不过总比在离投票日这么近冒险出个什么篓子来得好。明年赛伦街和栗树街拓宽工程进行时,我们会弥补过来的。”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他看着金发男子伸长交叉的脚踝,说道:“你穿斜纹软呢,不该配丝质袜子的。” 麦维格直直举起一只脚来看看脚踝。“是吗?我喜欢丝的质感。” “那就别穿斜纹软呢。泰勒·亨利下葬了吗?” “星期五。” “会去参加葬礼吗?” “会,”麦维格回答,又有点自觉的加了句,“参议员要我去的。” 内德·博蒙特把杯子放在桌上,从外套胸袋里掏出一条白色手帕擦擦嘴。“参议员还好吧?”他斜瞥了金发男子一眼,没有隐藏眼中的消遣意味。 麦维格的回答还是带着几分自觉的味道:“他还好。我一整个下午几乎都在陪他。” “在他家?” “嗯。” “那个金发祸水也在吗?” 麦维格眉头似皱不皱。他说:“珍妮特也在。” 内德·博蒙特拿开手帕,喉咙里冒出一个咳嗽似的咯咯声,然后说:“嗯——现在叫她珍妮特了。跟她有进展吗?” 麦维格脸上回复镇定,他平静道:“我还是打算娶她。” “她知道你这个——这个高尚的意念吗?” “老天,内德!”麦维格抗议道,“你打算审问我多久?” 内德·博蒙特笑了,拿起银摇杯,摇一摇,又给自己倒一杯。“你觉得弗朗西斯·韦斯特被杀的事情怎么样?”他手上拿着玻璃杯坐回椅子时问道。 麦维格似乎有那么一刻的迷惑。然后脸色恍然大悟说:“喔,昨天晚上在艾克兰街中枪的那个家伙。” “就是那个家伙。” 一丝更为模糊的困惑阴影回到麦维格的蓝色眼珠中。他说:“他啊,我不认识他。” 内德·博蒙特说:“他是指认沃特·伊凡斯他老哥的两个证人之一。现在另一个证人博伊德·韦斯特不敢去作证,所以杀人罪名就不成了。” “那很好呀,”麦维格说,可是最后一个字才脱口而出,一抹怀疑的神色回到他眼中。他收回伸长的双腿,身体前倾。“不敢?”他问。 “对,或者你比较喜欢用‘惊恐’这个词。” 麦维格的脸更为凝重专注,蓝色眼珠瞪得又圆又硬。“内德,你想说的是什么?”他率直问道。 内德·博蒙特喝光了饮料,杯子放桌上。“你告诉沃特·伊凡斯没法在选举之前把蒂姆弄出来之后,他就去找沙德·奥罗里帮忙,”他故意用一种平板的语调,好像在朗读课文似的。“沙德派了手下几个流氓去恐吓韦斯特兄弟,不让他们作证对付蒂姆。其中一个没被吓到,他们就把他给做掉了。” 麦维格皱皱眉,反对道:“沙德干吗在乎蒂姆·伊凡斯的麻烦?” 内德·博蒙特伸手去拿鸡尾酒的摇杯,暴躁地说:“好吧,我只是猜的。算了。” “别这样,内德。你知道你的猜测对我有好处。如果你心里有什么想法,说出来。” 内德·博蒙特没倒酒就把摇杯又放回桌上,开口道:“这可能只是猜的,保罗,但我看起来是这样。大家都知道沃特·伊凡斯是第三守卫厂里头替你做事的,而且也是俱乐部的一分子,诸如此类的种种,如果他开口的话,你会不惜一切把他哥哥从监狱里弄出来。好吧,每个人,或至少大部分人都会开始怀疑,你是不是让作证不利他的目击者被射杀,或者吓得他们闭嘴。圈外人、你最近愈来愈怕的妇女团体,还有那些可敬的市民都会相信的。至于圈内人——他们大半不在乎你做了没——则会当成真的一样传来传去。他们会晓得你手下的人去找沙德摆平,沙德果然替他摆平。这就是沙德让你难看的地方——或者你不认为他会这么做来让你难看吗?” 麦维格咬牙低吼道:“我很清楚他会的,那个烂痞子。”他往下恶狠狠盯着脚边地毯上织的一片叶子。 内德·博蒙特专注地看着金发男子,继续道:“还有另一种局面。也许不会发生,但你要提防沙德会这么搞。” 麦维格看着他说:“是什么?” “沃特·伊凡斯昨天一整夜都在俱乐部,直到凌晨两点。这大概比他之前的最高纪录晚了三个小时,除了选举夜或宴会。懂了吗?他给自己制造了一个不在场证明——在我们俱乐部。假设——”内德·博蒙特的音调一沉,暗色眼珠变得圆而严肃,“沙德把杀害韦斯特的证据栽赃给沃特?那些妇女团体和所有喜欢说长道短的人,就会认为沃特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是我们捏造出来替他遮掩的。” 麦维格说:“那个烂痞子。”他站起来,双手插进裤口袋里。“老天,真希望选举结束了,或者还早。” “那么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麦维格往房间中央走了两步。喃喃抱怨道:“他真是该死,”然后站住,对着卧室门边架上的电话皱眉头。大胸膛随着呼吸而起伏。他没看内德·博蒙特,话从嘴角吐出:“找个方法防止这个局面发生。”他往电话走了一步,又停住。“算了,”他说着转身面对内德·博蒙特,“我想我会逼沙德对我们这个小城松手。我已经厌倦有他在这里,我会马上逼他松手,就从今晚开始。” 内德·博蒙特问:“比方呢?” 麦维格笑着露出牙齿。“比方说,”他回答,“我会让伦尼注意狗屋和天堂园和任何沙德或他的朋友有兴趣的地下酒吧。我想我会让伦尼好好轰掉一大排酒吧,挨家挨户,今天晚上一口气都给关掉。” 内德·博蒙特犹豫道:“你这是让伦尼为难。我们的警方一向不太在乎禁酒令的。他们不会太喜欢这样。” “他们可以替我做一次,”麦维格说,“他们欠我太多了。” “也许吧。”内德·博蒙特的脸和声音还是很犹豫。“可是这样大规模的行动,就像用旋风炸[1]轰开一个保险柜的门,其实随便弄弄就可以毫不费工夫地打开。” “你有什么锦囊妙计吗,内德?” 内德·博蒙特摇摇头。“都没有什么把握,可是稍等两天也无妨——” 现在轮到麦维格摇头了。“不,”他说,“我要行动。我不懂开保险箱那些鬼玩意儿,内德,但我懂得打仗——打我这种仗——要用双手去打。我学不会开保险箱,每次试都失败。所以我们就给奥罗里先生旋风炸吧。”

6

那个戴着角框眼镜精瘦的男子说:“所以你就不必担心那个了。”他得意地往后靠坐在椅子上。 他左边的男人——瘦骨如柴,唇上的小胡子很茂密,脑袋上的头发倒是没那么多——跟左边另个人说:“该死,这听起来不怎么对劲嘛。” “是吗?”精瘦男子转头透过眼镜瞪着骨瘦男子,“保罗不必亲自出马来我这儿办——” 瘦巴巴的家伙说:“啊,神经病!” 麦维格对着那个骨瘦男子问道:“布林,你看到帕克没?” 布林说:“有啊,我碰到他,他说五,可是我想我们还能从他身上多榨出两个。” 那个戴眼镜的轻蔑道:“老天,我就知道!” 布林冷笑着横他一眼。“是吗?你又怎么知道的?” 三记叩门声在大橡木门上响起。 内德·博蒙特从跨坐的椅子上起身过去开门。打开不到一英尺宽。 敲门的是个小额头男人,肤色黝黑,穿着该烫的蓝衣。他没进门的意思,想压低声音说话,可是却兴奋得整个房间都听得见。“沙德·奥罗里在楼下。他想见保罗。” 内德·博蒙特关上门,转过身来看着保罗·麦维格。房里的十个人似乎只有他们两个没被那小额头男人的宣告所惊动,其他人都没有明白露出兴奋——其中几个可以从他们忽然故作漠然看得出来——可是没有一个的呼吸跟之前完全一样。 内德·博蒙特假装不知道没必要重复,用一种表达适当兴趣的语气说:“奥罗里想见你,他在楼下。” 麦维格看看表。“告诉他我现在有事绊住,但如果他肯等一下,我会见他。”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打开门。“告诉他保罗现在正忙着,”他吩咐先前敲门的那个人,“可是他如果暂时待在这儿,保罗会见他。”然后关上门。 麦维格正在问一个方脸苍黄肤色的男子有关栗树街另一头多争取选票的机会。方脸男子答说他觉得会比上次多出“一大票”,但还是不足以影响对手票数太多。他说的时候,眼睛不时盯向房门。 内德·博蒙特又回到临窗的椅子上跨坐,吞吐着雪茄。 麦维格又问了另一个人预计从一个姓哈维克的人那儿募到多少竞选经费的问题。这个人没看房门,可是回答得漫不经心。 麦维格和内德·博蒙特的冷静态度,或是他们对竞选问题的认真专注,都无法压低房间里逐渐高涨的紧张感。 十五分钟后,麦维格站起来说:“好吧,我们还没到轻松获胜的地步,不过渐渐有进展了。继续下工夫,我们就能得分。”他走到门口,跟每个要走出去的人握手,人人都走得有几分匆忙。 内德·博蒙特没离开座位,等房里只剩他和麦维格时,他问道:“我该留下还是走人?” “待着吧。”麦维格走到窗边,往下看着阳光照耀的唐人街。 “用双手去打?”内德·博蒙特暂停了一会儿问道。 麦维格从窗口转过身来点点头。“其他我不晓得”——他朝跨坐的那个男子稚气地笑了——“只知道可能还得用双脚。” 内德·博蒙特正要开口,却被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打断。 一个男子开门走进来,个子中等偏高,身材合宜加上外貌整洁,给人一种虚弱的错觉。虽然梳得光鲜的头发已经全白,但或许超过三十五岁不会太多。他的眼睛是极清澈的灰蓝色,嵌在一张长窄却轮廓分明如雕像的脸上。他穿了一件暗蓝色的大衣,里面是暗蓝色西装,戴着黑手套的手上拿着一顶圆顶窄边黑帽。 跟着他进来的是个身高差不多的O形腿恶汉,肤色黝黑,大肩膀的斜度和粗手臂的长度,还有平坦的脸,看起来都有几分像猿猴。他的灰色软呢帽没摘下来,关了门靠在上头,双手插在格子呢的大衣口袋里。 领头进来的男人此时已往房里走了四五步,把帽子放在一张椅子上,开始脱手套。 麦维格双手仍插在裤口袋里,亲切地笑着说:“你好吗,沙德?” 白发男子说:“很好,保罗。你呢?”一口中气十足的男中音。极轻微的口音听起来别有特色。 麦维格的头朝着椅子上的男子轻轻一点,问道:“你认得博蒙特吧?” 奥罗里说:“认得。” 内德·博蒙特说:“认得。” 内德·博蒙特没向对方点头,也没站起来。 沙德·奥罗里手套已经脱下,塞在大衣口袋里,他开口道:“政治归政治,生意归生意。我一向花钱做事,往后也乐意继续花,可是我希望花的钱有回报。”他的声音变了调,不再那么愉悦真挚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麦维格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问道。 “我的意思是,城里一半的警察一向都从我和我一些朋友这里拿银子,得了不少好处。” 麦维格坐在桌旁。“所以呢?”他问,依然是满不在乎的口吻。 “我希望我花的钱有回报。我花钱买清静,希望得到清静。” 麦维格低笑道。“沙德,你该不会是说,你来抱怨,是因为那些警察不肯继续受贿?” “我是说,杜兰昨天夜里告诉过我,关掉我那些店的命令,是直接来自于你。” 麦维格再度低笑起来,转头对内德·博蒙特说:“你看呢,内德?” 内德·博蒙特微微一笑,但是没说话。 麦维格说:“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想杜兰队长工作太累了,该有人给杜兰队长放个长假,记得提醒我这件事。” 奥罗里说:“我交了保护费,保罗,所以我希望有保护。生意归生意,政治归政治。两件事要分开。” 麦维格说:“不。” 沙德·奥罗里的蓝色眼珠朦胧地看着远处的什么。他的微笑里有淡淡的哀愁,说话时略带爱尔兰腔的男中音语调哀伤。他说:“这就表示要杀人了。” 麦维格的蓝色眼珠深不可测,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难解。他说:“如果你解释成要杀人的话。” 白发男子点点头。“一定是表示要杀人了,”他说,仍然语带哀愁,“我太大了,碍到你了。” 麦维格往后靠在椅子上,两腿交叠。讲话的语调加了点重量。他说:“也许你是太大了,不愿意放弃。可是你会放弃的。”他皱起嘴唇,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补上一句:“你很快就会放弃。” 沙德·奥罗里眼中的朦胧和哀愁迅即消失。他把黑帽戴上,拢好大衣领口。对着麦维格伸出一只白色的长指说:“今天晚上‘狗屋’会重新开张,我不想被打扰。你来打扰我,我就一报还一报。” 麦维格放下交叠的双腿,伸手拿桌上的电话。他拨了警察局的号码,找到了局长,然后告诉他:“喂,伦尼……是的,很好。你家里人都还好吧?……很好。伦尼,我听说沙德打算今天晚上重新开张……是的……是的,狠狠的让他们关门大吉……对……没问题。再见。”他挂回电话,跟奥罗里宣布道:“现在你清楚自己的情势了吧?你完了,沙德。你完蛋对这个地方有好处的。” 奥罗里柔和地说,“我懂了。”转身,打开门,走出去。 那个O形腿恶汉暂停下来,故意朝面前的地毯啐了一口,挑衅地瞪了麦维格和内德·博蒙特好一眼,然后才出去。 内德·博蒙特用手帕擦擦手掌,没说话。麦维格询问的双眼注视着他。内德·博蒙特的眼光沮丧。 过了一会儿,麦维格问:“怎么样?” 内德·博蒙特说:“错了,保罗。” 麦维格站起来走到窗边。“耶稣基督啊!”他回头抱怨,“就没有一件事称你的心吗?” 内德·博蒙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房门。 麦维格从窗边转过身来怒问道:“你要再添一桩天杀的蠢事吗?” 内德·博蒙特说,“对。”然后走出房门。他到楼下,拿了帽子,离开小木屋俱乐部。走了七个街区来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到纽约的车票,预定午夜班车的座位。然后搭车回住处。

7

门铃响起时,一个身材矮胖浑圆的灰衣女人和一个圆乎乎的半大男孩,正在内德·博蒙特的监督下整理他的一个旅行箱和三个皮制袋子。 跪着的胖女人咕哝着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她把门大开。“哎呀,麦维格先生,”她说,“快进来。” 麦维格走进来说着:“你好吗,杜维恩太太?你愈来愈年轻了。”他的眼光扫过旅行箱、袋子和那个男孩。“你好,查理。现在可以去开水泥搅拌车了吗?” 那个男孩羞涩地笑着说:“你好,麦维格先生。” 麦维格的笑脸转向内德·博蒙特:“要出门吗?” 内德·博蒙特礼貌地微笑。“是的。”他说。 金发男子环视房间,看了看袋子和旅行箱,又看看椅子上堆着的衣服和开着的抽屉。胖女人和男孩又重新埋头工作。内德·博蒙特在椅子上的一堆衣服里面发现了两件有点褪色的衬衫,便拣出来放在旁边。 麦维格问道:“有半个小时的空吗,内德?” “我时间多得很。” 麦维格说:“去拿你的帽子吧。” 内德·博蒙特拿了帽子和大衣。“能装多少尽量装,”他跟麦维格往门口走,一路交代那女人,“剩下的可以跟其他杂物一起送去。” 他和麦维格下楼来到街上,两人往南走了一个街区。然后麦维格说:“你要去哪里,内德?” “纽约。” 他们转进一个小巷弄。 麦维格问:“有好处吗?” 内德·博蒙特耸耸肩。“离开这里就有好处。” 他们打开一栋建筑后方红砖后墙上的绿色木门,走进回廊,通过另一扇门来到酒吧间,那里有半打人正在喝酒。他们跟酒保和三个酒客互相打了招呼,走进一个摆了四张桌子的小房。里面没人,他们坐在其中一张桌边。 酒保探头进来问:“两位,老样子喝啤酒吗?” 麦维格说,“对,”然后等酒保走了,他问:“为什么?” 内德·博蒙特说:“我烦死乡下小城的无聊事了。” “你指的是我?” 内德·博蒙特什么都没说。 麦维格也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他叹口气说:“这种时候丢下我,我可惨了。” 酒保带着两杯淡啤酒和一钵扭卷形椒盐饼干进来。他再度出去,门在身后关上后,麦维格叫道:“老天啊,你真难伺候,内德!” 内德·博蒙特动了动肩膀。“我没说过不是。”他举起啤酒杯来喝。 麦维格把一块椒盐饼干剥成小片。“你真的想走吗,内德?”他问。 “已经要走了。” 麦维格把椒盐饼干碎片丢在桌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支票簿。他撕下一张支票,从另一个口袋拿出一枝钢笔,在支票上填写。然后搧干了丢在内德·博蒙特面前的桌上。 内德·博蒙特往下看看那张支票,摇摇头说:“我不需要钱,你也不欠我什么。” “不,我欠你的远不止这些,内德。我希望你收下。” 内德·博蒙特说,“好吧,谢了。”然后把支票收进口袋。 麦维格喝啤酒,吃椒盐饼干,又开始喝啤酒,把吃了一半的椒盐饼干放在桌上,然后问:“除了下午俱乐部的事情,你心里有什么想法——或者抱怨吗?” 内德·博蒙特摇摇头。“别这样跟我讲话,没有人这样过。” “要命,内德,我又没说什么。” 内德·博蒙特依然一言不发。 麦维格又喝了口酒。“为什么我处理奥罗里的事情错了,不介意告诉我吧?” “告诉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你讲讲看。” 内德·博蒙特说:“好吧,可是说了也不会有好处。”他椅子往后倾斜,一手握着啤酒杯,另一手是椒盐饼干。“沙德会跟我们拼,非拼不可。你把他逼急了。你告诉他最好放弃这里,现在除了孤注一掷,他别无选择。如果这次选举他有机会击败你,他就会不择手段去赢。反正如果你赢了选举,他就得离开。你用政治整他,他就得用政治反击,非这样不可。这表示你们会展开一波犯罪潮,重新争夺这个小城的行政权。在选前,给他们来一波犯罪潮,看来一波就会叫他们手足无措,而且不会让他们看起来太有效率,他们——” “你觉得我应该向他低头?”麦维格皱眉怒问。 “我倒不这么想。我觉得你应该留个余地,给他一个出口。你不该逼得他无路可退。” 麦维格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我不懂你讲的那种战争。是他开战的。我只知道你把对方逼到墙角时,就该乘胜追击消灭他们。到目前为止,我用这一套都无往不利。”他的脸有点红。“我不是自以为是拿破仑或什么,内德,但我是老时代替帕奇·弗勒德在第五街跑腿出身,到今天才混出点名堂来的。” 内德·博蒙特喝光啤酒,椅子的前腿放回地板上。“我告诉过你,这样不会有任何好处的。”他说。“你就照你自己的方式去做。继续认为在第五街的好法子可以行遍天下吧。” 麦维格开口时,声音里有一些忿恨、一些谦卑,“你不认为我可以成为一个一流政治家,对不对,内德?” 现在轮到内德·博蒙特脸红了。他说:“保罗,我没这么说。” “可是你的评估就是这样,不是吗?”麦维格坚持。 “不是,但我的确认为,这回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开始你让亨利一家人哄着去挺参议员。你有机会进入那个圈子,解决掉一个被逼到墙角的敌人,可是偏偏这个敌人有个女儿和社会地位等等等,所以你——” “别说了,内德。”麦维格抱怨道。 内德·博蒙特的脸变得空无表情。他站起来说,“好吧,我得走了。”然后转向门走去。 麦维格跟着立刻站起身,一只手放在他肩上说:“等一下,内德。” 内德·博蒙特说:“把你的手拿开。”头也不回。 麦维格另一手握住内德·博蒙特的手臂,把他转过来。“看着我,内德。”他说。 内德·博蒙特说:“放手。”他的嘴唇苍白而僵硬。 麦维格摇摇他,说道:“别这么傻了,你和我——” 内德·博蒙特左拳击中麦维格的嘴。 麦维格手松开内德·博蒙特,往后退了两步。等到脉搏大概堪堪跳三下,他嘴巴张得大大的,一脸惊愕。然后他的脸因愤怒而转暗,嘴巴闭紧,下颚因此而僵硬且不断起伏。他抡起拳头,弓着肩膀,往前一晃。 内德·博蒙特的手往旁边一扫,抓住桌上一个沉重的玻璃啤酒杯,可是没拿起来。除了拿酒杯时,身体略略往酒杯那一侧倾斜之外,他整个人正对着金发男子。他的脸绷得又紧又硬,嘴巴周围一道道白色沟纹,暗色眼睛狂怒地瞪着麦维格的蓝眼珠。 他们如此僵持着,相隔不到一码——一边是金发男子,高而壮,往前倾得厉害,大肩膀弓起,大拳头握紧了;另一个头发和眼珠都是暗色,高而瘦,身躯稍稍侧弯,弯着那边的手抓着沉重的玻璃啤酒杯——除了他们的呼吸,房里没有任何声响。那扇薄门另一头的酒吧间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没有杯觥交错的撞击声或谈话的嚓嚓声,也没有水溅起来的声音。 过了足足两分钟,内德·博蒙特放下手上的啤酒杯,转身背对着麦维格,他脸上表情不变,只有眼睛离开麦维格之后,里面的愤怒代之以冷酷无情。他不慌不忙地走向房门。 麦维格哑着嗓子从心里喊出来。“内德。” 内德·博蒙特停了脚。他的脸更苍白了。可是没转身。 麦维格说:“你小子疯掉了。” 然后内德·博蒙特缓缓地转身。 麦维格一拳出去,把内德·博蒙特的脸打得歪向一边,冲得他失去平衡,赶快伸出一腿撑着且一手扶住桌旁的椅子。 麦维格说:“我该把你打死的。” 内德·博蒙特温驯地笑了起来,挣扎着坐上刚刚扶着的椅子。麦维格面对他坐下,用啤酒杯敲敲桌面。 酒保打开门探头进来。 “再来点啤酒。”麦维格说。 透过开着的门,外头酒吧间传来人们交谈和玻璃杯彼此撞击和敲着木头桌子的声音。
[1] 指在保险柜上头钻许多小洞置入炸药,一起引爆以炸开保险柜的门。 四 狗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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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床上吃早餐的内德·博蒙特叫道:“进来。”待外头房间的门打开又关上后,他问:“谁呀?” 一个低沉刺耳的声音在客厅问:“你在哪儿,内德?”内德·博蒙特还没回答,刺耳声音的主人就走到卧室门口,说道:“真舒服啊你。”他是个健壮的年轻男子,一张苍白的方脸,又宽又厚的嘴唇,嘴角叼着一根烟,暗色眼睛开心的乜斜着。 “你好啊,威士忌,”内德·博蒙特对他说,“自己找张椅子坐吧。” 威士忌四周看看房间。“这地方不赖嘛,”他说,拿下叼着的香烟,头也不回地用香烟越过肩膀指点着外头的客厅。“外头那些行李怎么回事?要搬出去啦?” 内德·博蒙特把炒蛋彻底细嚼慢咽后才回答道:“正是这么打算。” 威士忌说:“是吗?”边讲边走向一张面对床的椅子。他坐了下来。“去哪儿?” “也许纽约吧。” “也许是什么意思?” 内德·博蒙特说:“噢,反正我有一张上面写着要去那儿的车票。” 威士忌把烟灰弹在地上,又把香烟塞回左边嘴角。他抽抽鼻子:“你打算去多久?” 内德·博蒙特从餐盘上端起咖啡要喝,半途停下来,隔着咖啡思索地看着苍白脸的年轻男子。终于开口道,“我买的是单程车票,”这才喝了咖啡。 威士忌斜睨着内德·博蒙特,直到暗色眼睛一个全部闭上,另一个眯成了一道细细的黑缝。他从嘴边拿起香烟,弹了更多烟灰在地板上。沙哑的嗓音带着劝说的语气。“你走前何不跟沙德碰个面?”他建议。 内德放下杯子微笑。他说:“沙德跟我的交情没好到那个程度,走前不道别也不会伤他心的。” 威士忌说:“那不是重点。” 内德·博蒙特把膝上的餐盘移到床头几,转身侧躺着,手撑在枕头上,把床单拉高盖住胸部,然后问:“重点是什么?” “重点是你和沙德大概可以合作。” 内德·博蒙特摇摇头。“我看不必了。” “难道你从不犯错?”威士忌问。 “当然不是,”躺在床上的男子坦白道,“一九一二年我就犯过一次错。已经忘了是什么事情了。” 威士忌站起来,把香烟在餐盘上的一个碟子里拧熄,站在床边,凑近床头桌说:“内德,你干吗不试试看呢?” 内德·博蒙特皱起眉来。“威士忌,这是在浪费时间。我不认为沙德和我可以合作。” 威士忌大声地咂了咂牙齿。下撇的厚嘴唇使得这个声音听起来有轻蔑的意味。“沙德认为可以。”他说。 内德·博蒙特睁大眼睛。“是吗?”他问,“是他派你来的?” “这不废话吗?”威士忌说,“不然我怎么会跑来跟你说这些。” 内德·博蒙特再度眯起眼睛问:“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可以跟你合作。” “我是说,”内德·博蒙特解释,“为什么他以为我会想跟他合作?” 威士忌扮出个厌恶的表情。“内德,你不是在跟我装蒜吧?” “不是。” “好吧,看在基督之爱的分上,你不认为全城的人都已经知道你和保罗昨天在卡森酒馆闹翻了吗?”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原来如此,”他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没错,”威士忌肯定地告诉他,“沙德刚好得知你们争吵的原因,是因为你认为保罗不该去封沙德的店。所以你如果肯用脑袋想一想,现在你跟沙德可不站在同一阵线了吗?” 内德·博蒙特思忖着说:“不知道。我想离开,回到大城市去。” “用用大脑嘛,”威士忌粗嗄地说,“等到选举过后,大城市也还在那儿不会跑掉。留下来嘛。你知道沙德多金,而且为了对付麦维格,正在到处撒钱。何不留下来分一杯羹。” “好吧,”内德·博蒙特缓缓道,“跟他谈谈也不会少一块肉。” “对极了,当然不会,”威士忌热心地说。“包好你的尿布,咱们马上走。” 内德·博蒙特说,“好,”然后下床。

2

沙德·奥罗里站起来点头致意。“幸会,博蒙特,”他说,“帽子和大衣随便放就行了。”他没有伸手要握。 内德·博蒙特说,“早安,”然后开始脱大衣。 站在门边的威士忌说:“那,两位,回头见了。” 奥罗里说:“好,你去吧。”于是威士忌退出时把门带上,留下他们。 内德·博蒙特把大衣扔在沙发扶手上,帽子放大衣上头,在旁边坐了下来,望着奥罗里的眼光毫无好奇之意。 奥罗里回到自己那张暗酒红色杂着金色的厚重大椅子,双膝交叠,两手合拢——指尖互触——放膝盖上。他轮廓优雅的头微微低向胸口,双眉下方灰蓝色的眼珠往上看着内德·博蒙特。用他略带爱尔兰腔的口音愉快地说:“我应该报答你才对,为了你试图说服保罗——” “不必。”内德·博蒙特说。 奥罗里问道:“不必?” “对。当时我是替他做事。我告诉他那些,是为了他着想。我觉得那件事他弄坏了。” 奥罗里和善地笑着。“很快他就会知道了。”他说。 然后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奥罗里半陷在椅子里朝内德·博蒙特微笑。内德·博蒙特坐在沙发上看着奥罗里,眼中看不出在想什么。 奥罗里打破沉默问道:“威士忌告诉你多少?” “什么都没说。只说你想见我。” “这样就没错,”奥罗里说。他双手分开,一掌复在另一只修长的手背上。“你跟保罗真的一刀两断了吗?”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内德·博蒙特回答,“我还以为你就是因此才来找我的。” “我是听说了,”奥罗里说,“不过传言总是有出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口袋里有一张到纽约的车票,而且衣服也打包好了。” 奥罗里举起一只手,顺顺光滑的白发。“你出身纽约,对吧?” “我从没告诉任何人我出身是哪儿的。” 奥罗里的手从头发上移开,作了个抗议的小手势。“你该不会以为我会在乎别人出身是哪儿的,对吧?”他问。 内德·博蒙特没吭声。 白发男子说:“可是我却在乎你要去哪儿,如果能依照我的想法的话,我希望你暂时先别去纽约。难道你从没偶尔想过,你照样可以待在这里给自己找许多好处?” “不,”内德·博蒙特说,“我是说,在威士忌来找我之前,我不这么想。” “那你现在觉得呢?” “现在还没有概念,我等着听听你的说法。” 奥罗里又伸手顺头发,灰蓝色的眼睛友善而精明。他问:“你来此地多久了?” “十五个月。” “你和保罗亲如手足有多久?” “一年。” 奥罗里点点头。“那你大概知道很多他的事情。”他说。 “没错。” 奥罗里说:“你大概知道很多对我会有用的事情。” 内德·博蒙特平板地说:“你提条件吧。” 奥罗里从那张深沉的大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内德·博蒙特刚刚进来那扇门对面的另一扇门,打开之后,一只英国牛头犬摇摇摆摆地晃进来。奥罗里回到自己的座位,那只狗则躺在奥罗里那张酒红杂着金色的椅子前方地毯上,闷闷不乐的双眼往上盯着它的主人瞧。 奥罗里说:“我能提的条件,就是有机会可以好好报复保罗。” 内德·博蒙特说:“那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是吗?” “我们都拆伙了。” 奥罗里抬起头,柔声问道:“你不想做任何伤害他的事情?” “我没这么说,”内德·博蒙特有点暴躁的回答,“我不在乎伤害他,可是只要我想,我自己随时可以做,我不希望你以为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就算是好处。” 奥罗里很开心的上下晃着脑袋。“正合我意,”他说,“反正我会给他好看就是了。他干吗要做掉亨利?” 内德·博蒙特微笑道。“别急,”他说,“你还没开出你的条件呢。这只狗看起来不错,几岁了?” “差不多到了极限,七岁。”奥罗里伸出脚尖摩擦狗的鼻子,那狗懒懒地晃着尾巴。“你听听看这个怎么样。选举过后,我会开一家全州前所未有最好的赌场,让你全权经营,而且给你最好的支持。” “那只是个假设性的条件,”内德·博蒙特话中带着点厌倦的口吻,“还要等你赢了选举才算数。反正我选举后还不见得会待下来,甚至不见得会待到选举。” 奥罗里停止用脚趾尖摩擦狗的鼻子。他再度抬眼望向内德·博蒙特,恍惚地微笑起来,“你不认为我们会赢?” 内德·博蒙特笑了。“我看胜算不到一半。” 奥罗里依然保持那个恍惚的微笑,提出另一个问题:“你不是很想跟着我,对吧,博蒙特?” “对。”博蒙特站起身拿了帽子,“我根本就没这个打算。”他的音调满不在乎,脸上礼貌地没有做出任何表情。“我告诉过威士忌,这只是浪费时间罢了。”然后伸手去拿大衣。 白发男子说:“坐下来,我们还是可以聊一聊,对吧?说不定还可以谈出些其他结果。” 内德·博蒙特犹豫了,轻轻移动肩膀,脱下帽子,连同大衣放在沙发上,人在旁边坐下。 奥罗里说:“如果你肯加入,我马上给你一万块大洋,如果击败保罗,选举之夜再给你一万块钱。赌场的事情照样算数,随便你要不要。” 内德·博蒙特抿紧嘴唇,双眉下垂,幽幽地看着奥罗里。“当然啰,你要我出卖他。”他说。 “我希望你把你所知道关于保罗搞鬼的内幕,全抖给《观察家报》——比方水沟合约,他怎么杀掉、为什么杀掉泰勒·亨利,去年冬天那个鞋匠挂了的事情,还有他如何统治本市的败行劣迹。” “现在水沟的事情没有文章可做了,”内德·博蒙特说,语气中似乎心思全被别的事情占满。“他已经放弃其中的油水,免得搞得一身臭。” “好吧,”奥罗里颇有自信地让步,“不过泰勒·亨利的事情一定有鬼。” “没错,这点是有得搞,”内德·博蒙特说着皱起眉头,“可是我不知道鞋匠的事情能不能拿来利用——”他犹豫着,“会给我惹上麻烦的。” “要命,那可不行,”奥罗里赶紧说,“那就算了。你还有什么?” “也许公车独家经营权延期的事情可以拿来做文章,还有去年郡政府办公室的一些纠纷。不过还得先去挖点东西才行。” “那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值得的,”奥罗里说,“我会叫欣克尔——就是那个《观察家报》的家伙——把事情弄得具体点。你只要把材料告诉他,让他写就成了。我们可以从泰勒·亨利的谋杀案开始。这件事情最称手。” 内德·博蒙特用大拇指的指甲刷刷小胡子,喃喃道:“也许吧。” 沙德·奥罗里笑了。“你是说,我们应该从那一万块开始?”他问,“那倒是有眉目。”他站起来,穿越房间走到刚刚让狗进来的那扇门,打开来走出去,在身后关上。狗还是躺在那张酒红杂金色的椅子前,没有起身。 内德·博蒙特点燃雪茄,狗转过头来盯着他瞧。 奥罗里带着厚厚一扎绿色百元大钞回来,束着钞票的棕色纸带上用蓝墨水写着$10000。他把那束纸钞在手上重重拍了拍,说:“欣克尔现在就在这里。我已经叫他进来了。” 内德·博蒙特皱起眉头。“我得先在心里把事情理清楚。” “随便想到什么就告诉欣克尔。他会理清的。”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他吐出雪茄烟雾道:“好,没问题。” 奥罗里递出那叠钞票。 内德·博蒙特说,“谢了,”把钱收进外套内里的口袋。平坦的胸部隔着外套鼓起一块。 沙德·奥罗里说,“我也要谢你。”然后坐回原来的椅子上。 内德·博蒙特从嘴里抽出雪茄。“不过我想到,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他说,“你设计让沃特·伊凡斯杀掉韦斯特的事情,保罗倒是没那么伤脑筋。” 奥罗里好奇地看了内德·博蒙特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为什么?” “保罗不会让俱乐部的人给他不在场证明。” “你是说,他会命令俱乐部的人忘记伊凡斯待在那里过?” “没错。” 奥罗里咂着舌头弹了两声,问道:“他怎么会想到我对伊凡斯下了工夫?” “嗯,我们已经猜到了。” 奥罗里微笑。“你是说,你猜到了,”他说,“保罗没那么聪明。” 内德·博蒙特扮了个谦虚的表情问道:“你对他下了什么工夫?” 奥罗里低笑。“我们送那个呆瓜去布瑞伍买了那把旧手枪。”他的蓝灰色眼睛忽然变得严厉而尖锐,然后一抹愉悦又回到他的眼中,他说:“嗯,反正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保罗会坚持跟我作对。不过就是这件事让他开始看我不顺眼,不是吗?” “对,”内德·博蒙特告诉他,“不过这大概也是早晚的事。保罗认为是他让你在这边起家,你应该待在他的羽翼下,不能壮大到反抗他。” 奥罗里微微一笑。“我会让他后悔曾经让我起家,”他说,“他可以——” 门打开,进来了一名男子。他年纪很轻,穿着松垮垮的灰色衣裤,耳朵和鼻子都很大。乱糟糟的棕色头发该理了,脏脸上有着超乎年龄的深深皱纹。 “进来,欣克尔,”奥罗里说,“这是博蒙特。他会把材料告诉你。等你们写好了,让我看一看,明天的报纸我们就发出第一炮。” 欣克尔笑了,露出一嘴烂牙,对内德·博蒙特咕噜了几句听不清的客套话。 内德·博蒙特站起来说:“好,现在回我那儿去进行吧。” 奥罗里摇摇头。“在这里比较好。”他说。 内德·博蒙特拿起帽子和外套,微笑道:“抱歉,不过我还得等几个电话,处理一些事。欣克尔,去拿你的帽子吧。” 欣克尔木然站着,眼神恐惧。 奥罗里说:“博蒙特,你得待在这里。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们担不起这个风险。你在这里,我们会好好保护你。” 内德·博蒙特笑得极甜。“如果你担心的是钱——”他手探进外套内侧口袋,拿出那叠钞票来,“你可以先留着,等我把内幕讲完再给我。” “我什么都不担心,”奥罗里冷静地说,“不过你现在的状况很危险,如果保罗知道你来找过我,我不想冒任何风险,让你被干掉。” “那你就得冒冒险了,”内德·博蒙特说,“我要走了。” 奥罗里说:“不行。” 内德·博蒙特说:“行。” 欣克尔迅速转身走出房间。 内德·博蒙特转身走向另一扇门,刚刚他就是从这扇门进来的,毫不犹豫直直走过去。 奥罗里朝脚边的牛头犬说话,那狗很吃力地匆匆起身,蹒跚地绕过内德·博蒙特走向那扇门。它四脚大张站在门前,凶狠地瞪着内德·博蒙特。 内德·博蒙特抿着嘴微微一笑,再度转过脸来看着奥罗里。那叠百元大钞在内德·博蒙特手上。他举起手,说,“你留着用吧。”然后把那叠钱扔向奥罗里。 内德·博蒙特的手一垂下,那只牛头犬笨拙地一跳,咬住了。它的下巴钳住内德·博蒙特的手腕。内德被扯得往左一倾,而且被狗的重量拖得单脚跪了下来,手臂几乎碰地。 沙德·奥罗里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欣克尔离开的那个房门,打开门说:“进来一下。”然后走向内德·博蒙特,博蒙特仍单脚跪着,试图把手从狗的嘴里抽出来。那只狗几乎趴在地板上,四只腿抽紧,紧咬着他的手。 威士忌和另外两个人进来了。其中一个长得像猿猴的是那个曾跟沙德·奥罗里去小木屋俱乐部的O形腿男子。另一个是个十九、二十岁的沙褐色头发小伙子,矮胖结实,粉红脸颊,一脸阴郁。阴郁小子绕到内德·博蒙特身后,挡在博蒙特和门中间。O形腿恶汉把右手搭在内德·博蒙特仍被狗咬住的左臂上。威士忌则站在内德·博蒙特和另一扇门之间。 然后奥罗里对着那只狗说:“佩蒂。” 狗松开内德·博蒙特的手腕,摇摇摆摆走回主人身边。 内德·博蒙特站起来,汗淋淋的脸上毫无血色。他看着被撕破的外套袖子和手腕,鲜血直流到手上。他的手在抖。 奥罗里用他悦耳的爱尔兰腔说道:“你等着瞧。” 内德·博蒙特抬起看着手腕的眼睛,盯着白发男子。“没错,”他说,“要阻止我离开这里,还得给我瞧更多。”

3

内德·博蒙特呻吟着睁开眼睛。 那个粉红脸颊、沙褐色头发的小伙子转过头来咆哮:“混蛋,闭嘴。” 猿样黝黑男子说:“红毛仔,别管他了。搞不好他又想要逃走,那我们又可以找点乐子。”他朝自己肿起的手指关节露出牙齿笑了。“出牌吧。” 内德·博蒙特喃喃说着费汀克什么的,坐起身来。他所在的那张床很窄,没有任何床单或床罩。空荡荡的床垫上染了血渍。他的脸不但肿了起来,还有淤青,沾了血污。干的血块把他的袖子黏在手腕上被狗咬过的地方,手上结着干掉的血块。这是个黄白两色的小卧房,有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一个抽屉柜,一个壁镜,床边还有三张白色画框的法国版画。正对着床尾的一扇门开着,看得见铺着白瓷砖浴室的一角。还有另一扇门,关着的,房里没有窗户。 猿样黝黑男子和粉红脸颊、沙褐色头发的小伙子坐椅子上,正在桌上玩牌。桌上有大约二十元的纸币和银币。 内德·博蒙特棕色眼中满是恨意,那股阴沉的光芒来自极深层,他瞪着那两个玩牌的人看,开始爬下床。下床对他来说困难极了,他的右臂无用地垂着,只能靠左手撑着,一次伸出一腿够住床缘,他还摔回去两次,只好用左手再把身子撑起来。 中间有一度,那个猿样男子眼光离开手上的牌,乜斜了他一眼,打趣问道:“老哥,你在忙什么?”除此之外,两个坐在桌边的人都没理他。 最后他终于颤抖着在床边站起来,左手扶着床缘稳住自己,然后站直,定定地看着他的目标,朝那扇关着的门踉跄走去。快到的时候,他绊倒了,双膝跪了下去,但左手拼命抓住了门把手,然后脚撑着再度站了起来。 然后猿样男子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牌放在桌上说:“时候到了。”他笑了,露出漂亮的大白牙,嘴巴张得可以看清里头是假牙。他走到内德·博蒙特身旁。 内德·博蒙特使劲拉着门把手。 猿样男子说,“当心了,魔术大师。”然后使尽全力一个左拳轰在内德·博蒙特脸上。 内德·博蒙特被打得往后摔在墙上。后脑先击中墙,接着身体整个撞上去,然后沿墙滑到地板上。 粉红脸颊的红毛仔还坐在桌边,手上拿着牌,阴郁但不带情绪地说:“耶稣啊,杰夫,你会打死他的。” 杰夫说:“他?”一边往博蒙特的大腿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打不死的,他硬得很。这硬小子才爱这套呢。”他弯腰,双手抓住已然昏迷的博蒙特的上衣翻领,把他拖成跪姿。“宝贝,你是不是很爱呀?”他问道,一手提着博蒙特,另一手握拳打他的脸。 门把手从外头发出咔答声。 杰夫叫道:“谁?” 沙德·奥罗里愉快的声音:“我。” 杰夫把内德·博蒙特拖到可以让门打开的地方,放下,然后从口袋掏出钥匙打开门。 奥罗里和威士忌进来。奥罗里看着地板上的人,然后看看杰夫,最后眼光转到红毛仔身上。他的灰蓝色眼珠阴沉起来。开口问红毛仔:“杰夫又打他找乐子吗?” 粉红脸颊的小伙子摇摇头。“这个博蒙特是个狗娘养的,”他阴郁地说,“每次一醒过来,他就起床东惹西惹。” “我可不希望他死,时候还不到,”奥罗里说。他往下看着博蒙特。“看能不能弄醒他,我想跟他谈。” 红毛仔从桌边站了起来。“不知道,”他说,“他昏迷得很严重。” 杰夫比较乐观。“当然没问题,”他说,“你看着好了。红毛仔,你抬他的腿。”他把手放在内德·博蒙特的腋窝下。 他们把昏迷的博蒙特抬入浴室,放进浴缸里。杰夫堵上了塞子,把上方莲蓬头和下方水龙头的冷水都打开。“他马上就会醒来唱歌了,”他预测道。 五分钟后,他们把他从浴缸里捞起来,脚放在地上之时,内德·博蒙特已经可以站了。他们又把他带回卧室。奥罗里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抽雪茄。威士忌已经走了。 “把他放在床上。”奥罗里命令道。 杰夫和红毛仔把人扶到床边,转过来,推着他坐下。他们一松手,他马上背朝后直直倒下。他们再度把他拉起来成为坐姿,杰夫又给他伤痕累累的脸上来一巴掌,说道:“拜托,窝囊废,醒醒吧。” “是喔,这样他就会醒来。”阴郁的红毛仔喃喃抱怨。 “你以为不会?”杰夫开心地问,又再度甩了内德·博蒙特一巴掌。 内德·博蒙特睁开那只还没肿到睁不开的眼睛。 奥罗里说:“博蒙特。” 内德·博蒙特抬起头,试着环视房间,可是似乎没有迹象显示他看得到沙德·奥罗里。 奥罗里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在博蒙特面前,弯腰把脸凑到离他只有几英寸的距离。他问道:“博蒙特,你听得见吗?” 内德·博蒙特那只睁开的眼睛中有茫然的恨意,看着奥罗里的双眼。 奥罗里说:“博蒙特,我是奥罗里。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他艰难地挪动肿胀的双唇,吐出了一声浓浊的“可以”。 奥罗里说:“好。现在你仔细听着,你会把保罗的内幕告诉我。”他说得字字清晰,声音没抬高,也完全不失他声调中的音乐感。“也许你以为你不会,可是你会的。现在开始,我会好好款待你,直到你说为止。你明白了吗?” 内德·博蒙特微笑。他脸上的伤使得这个微笑很恐怖。他说:“我不会的。” 奥罗里往后退,说道:“动手吧。” 红毛仔还在犹豫,长得像猿猴的杰夫已经把内德·博蒙特举起的手打到一边,把他推倒在床上。“我来试试看。”他抓起内德·博蒙特的双腿,摔在床上,然后往他身上凑过去,双手忙着修理他。 内德·博蒙特的身体和手脚都扭曲痉挛起来,呻吟了三声之后,他就躺着不动了。 杰夫直起身,双手离开床上的人,猿嘴重重的呼吸。他半是抱怨、半是抱歉地低吼道:“现在不妙哦,他又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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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德·博蒙特醒过来时,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灯开着,他像之前一样辛苦地爬下床,穿过房间到门边。门锁着。他正胡乱摸索着门把手时,门猛然打开,把他撞到墙上。 杰夫穿着内衣,赤脚走进来。“你有病啊?”他说,“老是玩花样。撞地板撞得不累吗你?”他左手扣住内德·博蒙特的喉咙,右手握拳捶他的脸,捺了两下,不过没像之前那么重。然后把他往后推到床上,摔在上头。“这回你给我乖一点。”他低吼道。 内德·博蒙特双眼紧闭,躺着一动也不动。 杰夫出去了,在身后锁上门。 内德·博蒙特痛苦地爬下床,又走到门边。他试了试,然后往后退两步,试着用力撞,又继续摇晃着往后退。他不断试,直到门又被杰夫猛然打开。 杰夫说:“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这么喜欢挨揍,也没碰过我这么喜欢揍的人。”他往旁边深深一倾,拳头从膝盖下方出手往上击。 内德·博蒙特茫然地站着迎上拳头,那拳击中他的胸膛,他往后飞过整个房间,然后躺着不动。两个小时之后,威士忌进来,他还躺在那儿。 威士忌从浴室里盛了水把他给弄醒,帮着他躺上床。“你用用脑袋吧,”威士忌哀求他,“这些流氓会杀了你,他们才不在乎呢。” 内德·博蒙特用那只呆滞充满血丝的眼,迟钝地瞪着威士忌。“随他们。”他艰难地说。 之后他睡着了,直到被奥罗里、杰夫、红毛仔给叫醒。他拒绝告诉奥罗里任何有关保罗·麦维格的事情,于是被拖下床打昏过去,又躺上了床。 接下来几个小时,这个过程不断重复。没给他吃任何东西。 最后一次被揍过后,他醒来,手脚并用地爬进浴室,看到洗手台支架后头的地板上有一片窄窄的安全剃刀片,上头生着红色的老锈。他花了十分钟才把那刀片从支架后头拿出来,他的手指失去知觉,掉了十几次才勉强把刀片从瓷砖地板上拾起来。他试着用刀片割自己的喉咙,可是刀片只在他下巴刮了三道浅浅的伤痕,就掉在地上。他躺在浴室地板上,啜泣着睡着了。 再度醒来后,他可以站起来了。他用冷水浸湿头部,又喝了四杯水。那水让他觉得恶心,喝完后他开始冷得发起抖来。他走进卧室,躺在染了血的光秃床垫上,但几乎又立刻爬起来,绊了一下,蹒跚颠踬着匆匆又回浴室,膝盖跪下来摸索着地板,找到了那块生锈的剃刀片。他坐在地板上,把剃刀片放进背心口袋。塞进去时,手指碰到了打火机,他掏出来注视。看着打火机时,他睁开的独眼中闪过一丝狡狯,随即消逝。 他抖得牙关都咔咔作响,从浴室地板上站起来,再度回到卧室。当他看到猿样男子和粉红颊小伙子在上头打过牌那张桌子底下的报纸,不禁发出刺耳的笑声。他用手把报纸撕开、弄皱、捏成一团,然后堆在门边的地板上。在抽屉柜的每一个抽屉里,他各找到一张折起来垫底的纸。他把这些纸揉皱,放在靠门的报纸堆里。然后用剃刀片在床垫上划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抓出一大把床垫里面塞的灰色粗棉,也堆到门边。现在他不抖了,走路也不跌跌撞撞了,而且双手灵巧得很,没多久他掏床垫掏得差不多了,拖出剩下厚厚的一把,放在门边。 然后他咯咯傻笑起来,点了两次,终于在第三次成功地让打火机点燃。他把火放在靠门那堆纸的底部。一开始他站得离纸堆很近,蹲着看,等到烟愈来愈浓,逼得他不情愿的逐步往后退,边咳边往后撤。没多久他进了浴室,用水浸湿一条毛巾,蒙在头部,遮住眼、鼻、口。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到卧室,烟雾弥漫的房间里,只看得到一抹影子靠着床低了下去,坐在床边的地板上。 杰夫进来的时候,发现他就在那儿。 杰夫边诅咒边咳,用手帕捂着口鼻走进来。开门时,他把大半堆烧着的火往后推了些,然后踢开一些清出道路,又踩过其他的去抓内德·博蒙特。他抓住内德·博蒙特的后领,把他拖出房间。 到了外头,杰夫手仍抓住内德·博蒙特的后衣领,踢他的脚,把他赶到走廊的另一端,推进一个敞开的门,大吼道:“我回来要吃掉你一只耳朵,你这混蛋,”又踢了他,然后抽身回到走廊,摔上门,锁起来。 被踢进房间的内德·博蒙特扶住了一张桌子以免跌倒,他稍稍直起身来,四周看了看。那条毛巾现在像围巾似的绕在他脖子和肩膀上。房里有两扇窗,他走到离自己较近的那扇,试着推上去,窗子锁上了。他松开锁,把窗子往上推,外头已经是黑夜了,他一脚跨过窗台,然后是另一脚,腹部朝下越过窗台,慢慢朝下放低身子,直到靠双手悬在那里,他用脚探着找寻支撑,底下什么都没有,然后他松手往下掉。 五 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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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护士正在照料内德·博蒙特脸上的伤。 “这是哪里?”他问。 “圣路加医院。”她个子娇小,一双榛子色的眼睛大而明亮,压低的声音好像喘不过气来似的,还有一股含羞草的臭味。 “今天星期几?” “星期一?” “哪年哪月?”他问。看到她皱起眉头,他说:“喔,算了,我在这里有多久了?” “今天是第三天。” “电话在哪儿?”他想坐起来。 “别动,”她说,“你不能打电话,而且绝对不能太激动。” “那你帮我打。接哈特福六一六一,告诉麦维格先生我要马上见他。” “麦维格先生每天下午都会来,”她说,“但我不认为泰特医生会准你跟任何人谈话。事实上,你现在已经讲太多话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早上还下午?” “早上。” “我等不了那么久,”他说,“你现在就叫他来。” “泰特医生稍后就会过来。” “我才不要找什么泰特医生,”他急躁地说,“我要找保罗·麦维格。” “你乖乖听话,”她回答,“安静躺在这里,等泰特医生来。” 他气呼呼地瞪着她。“好厉害的护士。有人告诉过你,和病人争论是不好的吗?” 她没搭理。 他说:“而且,你害我下巴好痛。” 她说:“如果你别动下巴,就不会痛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问:“我怎么了?或者你没高明到知道我怎么了?” “大概是喝醉酒打架,”她告诉他,可是脸没朝他看。她笑着说:“不过说真的,你不该讲那么多话,而且除非医生答应,否则你不能见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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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麦维格下午很早就到了。“老天,真高兴看到你又活过来了!”他说,双手抓着博蒙特那只受伤缠着绷带的左手。 内德·博蒙特说:“我没事。不过有件事得办:带沃特·伊凡斯去布瑞伍找卖枪的人指认,他——” “你全都告诉过我,”麦维格说,“已经办好了。” 内德·博蒙特皱起眉头。“我告诉过你?” “是啊——就在你被发现的那天早上。他们送你到急诊室,可是你坚持要先见到我再治疗,我一赶到,你就把伊凡斯和布瑞伍的事情告诉我,接着就晕过去了。” “我完全记不得,”内德·博蒙特说,“你逮到他们了吗?” “我们逮到伊凡斯了,没问题,沃特·伊凡斯在布瑞伍被指认后招了,大陪审团起诉了杰夫·贾德纳和另外两个张三李四,不过还没法治沙德,贾德纳是负责跟伊凡斯接头的,大家知道他做什么都一定是沙德下令,不过要证明这点,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杰夫就是那个长得像猴子的,对吧?他被捕了吗?” “没有。我猜你离开后,沙德就把他给藏了起来。他们把你抓起来了,对吧?” “嗯,就在狗屋楼上。我本来是打算去那儿给奥罗里设陷阱,结果反而中了他的圈套。”他气得皱起眉头。“我还记得是跟威士忌·瓦索斯去那儿的,结果被一只狗咬了,又被杰夫和一个金发小子揍得很惨。然后还有火灾什么的——差不多就这样。谁发现我的?在哪儿?” “有个警察清晨三点发现你手脚并用在科曼街正中央爬,身后还拖着一条血迹。” “我想做些好玩的事情。”内德·博蒙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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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大眼睛的小护士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头探进来。 内德·博蒙特用一种厌倦的声音朝她嚷道:“好吧——躲猫猫!不过你不觉得你玩这个有点嫌太老了吗?” 护士把门打开一些,站在门框下,一手扶着门的边缘。“难怪你会挨揍,”她说,“我想看看你醒了没,麦维格先生和——”她声音里面那种喘不过气来的特质更明显,眼睛也瞪得更大——“一位小姐来找你。” 内德·博蒙特好奇地看着她,语带嘲弄。“什么小姐?” “是珍妮特·亨利小姐,”她回答的口气带着一种意外的惊喜之感。 内德·博蒙特转过身侧躺着,脸不看那个护士,闭上眼睛,嘴角撇向一边,不过声音里面不带任何感情:“告诉他们我还在睡。” “不行啦,”她说,“他们知道你没睡——就算他们没听到你讲话——不然我不可能在这里待这么久。” 他夸张地呻吟了一声,手肘撑起身子。“反正她没见到,下次还是会来,”他咕噜抱怨着,“到时候也是得过这关。” 那个护士轻蔑地看着他,挖苦道:“我们还得找警察来医院门口站岗,好阻止那些想见你的女人呢。” “你当然说得轻松,”他说,“也许你印象中参议员的女儿老是出现在报纸社交版,不过你不曾像我这样被他们追着不放。告诉你,他们和他们的社交版让我活得很惨。参议员的女儿就是参议员的女儿,不会是众议员的女儿或部长的女儿或市议员的女儿或诸如此类——永远不会是其他的——难道你以为参议员比其他人会生孩子——” “一点也不好笑,”护士说,“你只是在骂自己罢了。我去带他们进来。”然后她离开病房。 内德·博蒙特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明亮,他润湿了嘴唇,然后紧闭着唇隐隐一笑,不过珍妮特·亨利进来时,他又换上了一副轻松有礼的面具。 她直走到他床边说:“喔,博蒙特先生,听说你恢复得很好,我实在太高兴了,非得来看看你不可。”她一只手放在他手上,低头朝他微笑。她的眼睛其实不是深棕色,但金发衬得双眼的颜色格外深。“所以如果你不高兴,别怪保罗。是我逼他带我来的。” 内德·博蒙特也对她报以微笑,说:“真高兴你来,你真是太好心了。” 跟在珍妮特·亨利后面进来的保罗·麦维格走到床的另一侧,深情地笑着看看她又看看内德·博蒙特道:“我知道你很高兴,内德。我告诉过她。你今天怎么样?” “老样,找椅子坐吧。” “我们不能待太久,”金发男子回答,“我得去大庭园跟麦罗林先生碰面。” “可是我不必,”珍妮特·亨利说。她又把笑脸朝着内德·博蒙特。“也许我可以——多待一会儿?” “荣幸之至,”内德·博蒙特对她说,同时麦维格绕过来,替她搬了张椅子,轮流给两人一个欣喜的笑容,然后说:“很好。”等到女孩坐在床边,黑大衣搭在椅背上,麦维格看看表低喃道:“我得走了。”他握了握内德·博蒙特的手,“需要我替你带什么吗?” “不用。谢了,保罗。” “好,那你好好休养。”金发男子转向珍妮特·亨利,停下来,又对内德·博蒙特说,“我这是第一次见麦罗林先生,你看我该跟他谈到什么地步?” “随你,只要别把话讲太白,会吓坏他们的。不过你可以拐弯抹角雇他帮你杀人,比方:‘如果有个叫史密斯的住在某某地方,他病了还是什么的好不了,哪天你刚好来看我,恰巧有个信封寄过来,叫我转交给你,我怎会晓得里面会有五百元呢?’” 麦维格点点头。“我不想杀任何人,”他说,“不过我们的确需要铁路工人的票。”他皱皱眉。“内德,真希望你好起来。” “这一两天就差不多了。你早上看《观察家报》了吗?” “还没。” 内德·博蒙特看看房间四处。“有人拿走了。那篇鬼文章放在第一版中间方块的社论里头。‘本市的警察打算怎么办?’一个表是六周来的犯罪事件,表示近来犯罪突增,还有一个小得多的表是被捕犯人名单,显示警方没有能力好好处理。大部分的牢骚都是针对泰勒·亨利的谋杀案。” 听到弟弟的名字,珍妮特·亨利瑟缩了一下,嘴唇微张,无声地提了一口气。麦维格看了她一眼,赶快转向内德·博蒙特,头轻轻一动,做了个简短的警告姿势。 内德·博蒙特没管自己的话对他人所造成的效果,继续说:“他们真是太残忍了,指责警方一整个星期故意拖着不去办那桩谋杀案,好让高层政治圈的一个赌徒利用这个案子向另一个赌徒讨回一口气——就是指我追着德斯潘讨赌债那事情。还说不知亨利参议员对于他的新盟友利用他儿子的谋杀案作何感想。” 麦维格涨红了脸,笨拙的摸着手表,匆忙道:“我会找一份来看,现在我得——” “还有,”内德·博蒙特平静地继续,“他们还指责警方在多年保护之后,最近忽然取缔那些酒吧——这些酒吧的老板不会付出大笔的政治献金。这是把你和奥罗里的战争给挑明了。他们还说要登出一份仍在经营的酒吧名单,证明这些酒吧的主人是因为给了政治献金。” 麦维格不安地说,“好,好,”对珍妮特·亨利说,“希望你们聊得愉快。”又对内德·博蒙特说,“回头见,”然后出去了。 珍妮特·亨利坐着,身子前倾。“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她问内德·博蒙特。 “说不定我喜欢你。”他说。 她摇摇头。“你不喜欢我,我知道。”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你受不了我的态度,”他说,“我态度一向蛮坏的。” “你不喜欢我,”她坚持,没有回应他的微笑,“可是我希望你喜欢我。” 他谦逊起来了。“为什么?” “因为你是保罗最要好的朋友。”她回答。 “保罗,”他乜斜着她,“他朋友多得很:他是政客嘛。” 她不耐烦地摇摇头。“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她停下来,然后补上一句,“他是这么觉得。” “那你怎么觉得呢?”他半开玩笑地问道。 “我觉得没错,”她郑重地说,“否则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你不必为他吃这么多苦。” 他牵动嘴角,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 看他显然不打算再说话,她认真地说:“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会喜欢我。” 他重复前面说过的话。“说不定我喜欢你。” 她摇头。“你才不喜欢我。” 他朝她笑了。那笑容非常年轻而迷人,他的眼神羞怯,开口时声音稚嫩而充满信赖:“亨利小姐,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因为——你看,一两年前,保罗可以说把我从贫民窟捡回来,所以跟你们这种属于另一个世界——那种社交圈和名人版——的人相处,我就尴尬又笨拙,但你把这种笨拙误解为敌意,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 她站了起来说:“你在嘲笑我,”语调中并无忿恨。 她走了之后,内德·博蒙特躺回枕头上,双眼发亮瞪着天花板,直到护士进来。 护士进来问他:“你刚刚在搞什么啊?” 内德·博蒙特抬起头怏怏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那护士说:“她离开的时候忍着没哭,但几乎要哭出来了。” 内德·博蒙特又把头靠回枕上。“我一定是脑子坏了,”他说,“老是把参议员的女儿弄哭。”

4

一个中等身材、年轻又干净、长着一张光鲜深色帅脸的男子进来。 内德·博蒙特在床上坐了起来:“杰克,好。” 杰克说,“你看起来没我原先想的那么糟嘛。”然后走到床边。 “还没有断手断脚。自己抓张椅子坐吧。” 杰克坐了下来,掏出一包香烟。 内德·博蒙特说:“我又有工作给你了。”他手探进枕头下,取出一个信封。 杰克点燃了香烟,从内德·博蒙特手中接过。那是个全白色的信封,上头写着圣路加医院内德·博蒙特收,盖着的当地邮戳日期是两天前。里头是一张打字的信,杰克拿出来看。 关于沙德·奥罗里急着想打听保罗·麦维格的某些事情,你知道些什么? 跟泰勒·亨利的谋杀案有任何关连吗? 如果无关,为什么你要费那么大工夫守住这个秘密? 杰克重新折好信纸,放回信封,抬起头来问:“里头讲的有道理吗?” “据我所知没有。我要你去查是谁写的。” 杰克点点头。“我可以把信留着吗?” “可以。” 杰克把信封放进口袋。“你想得到可能是谁干的吗?” “完全猜不到。” 杰克审视着燃烧的香烟末端。“我是就事论事,你知道。”杰克很快地说。 “我知道,”内德·博蒙特同意,“我只能说,过去一个星期,这个信有一大堆——或至少有好几封。这封是我收到的第三封,法尔至少收到一封,我不晓得还有谁也收到这种信。” “其他几封我可以看看吗?” 内德·博蒙特说:“我只留着这一封。不过每一封都差不多——同样的纸张、同样的打字,都只有三句话,谈的主题都一样。” 杰克探究的眼睛看着内德·博蒙特。“不过问题不完全一样吗?” “不完全一样,不过都谈到了同一个重点。” 杰克点头,抽着烟。 内德·博蒙特说:“你了解,可能的人选很有限。” “当然。”杰克从嘴里抽出香烟,“你指的‘同一个重点’就是麦维格和那桩谋杀案的关连吗?” “对,”内德·博蒙特回答,两眼平视那光鲜黝黑的年轻人,“其实根本无关。” 杰克黝黑脸上的表情莫测高深。“我看不出可能会有什么关系。”说着站了起来。

5

护士拿着一大篮水果进来。“好可爱不是吗?”她放下时说。 内德·博蒙特谨慎地点头。 护士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硬壳小信封。“跟你赌,是她送的,”她说,把信封递给内德·博蒙特。 “赌什么?” “都可以。” 内德·博蒙特点着头,似乎确定了心里某种模糊的猜疑。“你看过了。”他说。 “为什么,你——”他一笑,她就停住了,可是还一脸的愤慨。 他从信封里抽出珍妮特·亨利的卡片。上头只有简单的一个词:“求你!”他对着那张卡片皱起眉头,告诉护士,“你赢了。”然后用大拇指的指甲弹了弹卡片。“那些鬼东西你多拿走一些,自己动手,免得看起来我一点都没吃。” 那个下午稍晚,他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亨利小姐: 你的友谊让我十分感动——先是来看我,接着又送水果。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但希望有朝一日我能更明白地表达谢意。 你诚挚的, 内德·博蒙特 写完以后,他看了一遍,撕掉,重新写在另一张信纸上,用的还是原来的字眼,可是重新排列过,把最后一句改成:“希望有朝一日能把我的谢意表达得更明白。”

6

这天早晨,奥帕尔·麦维格来访时,内德·博蒙特正身穿睡袍,脚趿拖鞋,坐在病房窗边的早餐桌上,边吃边看《观察家报》。他折起报纸,正面朝下放在餐盘旁边的桌上,站起来热诚地说:“丫头,好。”他的脸色苍白。 “你从纽约回来后,为什么没打电话给我?”她一副责备的语气。她的脸也是苍白的,使得她皮肤的质感特别稚嫩,却让她的脸看来显得老气。她的蓝色眼睛睁得大大的,因激动而显得特别暗,但无法轻易读透。她僵硬地直站着,好像仅是维持平衡而已,站得并不稳。她没理会他从墙边挪过来给她的椅子,只是重复之前的逼问:“为什么?” 他对着她微笑,温柔而宠爱地说:“我喜欢你穿这种棕色的衣服。” “噢,内德,拜托——” “这样比较好,”他说,“我本来要去你家的,可是——呃——我回来后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不在的时候也有很多事情等着解决,等到我都办完了,又碰到了沙德·奥罗里,结果就被送到这里来。” 她的姿势并不因为他轻快的语调而有所影响。 “他们会吊死这个德斯潘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他又笑了,说:“这样谈下去的话,不会有太多进展的。” 她皱起眉,但还是说:“内德,会吗?”姿态低了一些。 “我想不会吧,”他告诉她,微微摇摇头,“因为他好像根本没杀泰勒。” 她似乎不感意外。“你来找我要我——要我帮你弄证据——或是——或是栽赃的时候,知道人不是他杀的吗?” 他责备的微笑道。“丫头,当然不知道。你以为我是那种人吗?” “你根本就知道,”她的声音冰冷而轻蔑,如同她的蓝色眼珠一般,“你只想讨回他欠你的钱,你还让我帮你利用泰勒的谋杀案,达成这个目的。” “随你怎么想。”他满不在乎地回答。 她往他逼近一步。有那么一刹那,她的下巴微微一颤,然后年轻的脸庞又重新回复坚定与大胆。“你知道谁杀了他吗?”她问,探询着他的双眼。 他缓缓地摇头。 “是爸爸吗?” 他眨眨眼。“你是说,保罗知道谁杀了他吗?” 她的脚一跺。“我是说,是爸爸杀了他吗?”她喊着。 他一手掩住她的嘴。眼睛一扫望向关着的门。“闭嘴。”他低声说。 她往后避开他的手,同时伸出一只手,把他手推离自己的脸。“是他吗?”她不肯放松。 他压低声音愤怒地说:“如果你非得耍白痴不可,至少别带着扩音器到处招摇。只要你不说出去,没有人在乎你脑袋里装了什么白痴念头,但是你不能说出去。” 她的双眼睁得又大又黑。“那么他的确杀了他,”她平板地小声说,但语气非常肯定。 他的脸往下凑近她。“不是,亲爱的,”他用一种被激怒的甜蜜声音说,“他没有杀他。”他的脸离她的很近,一抹恶意的微笑扭曲了他的脸。 她表情和声音依然坚定,没有逃离他的脸,她说:“如果他没杀他,那我就不懂,我说些什么或说得多大声,又有什么关系。” 他扯高一边的嘴角冷笑起来。“你不懂的事情多得让你想不到呢,”他生气地说,“要是你继续这样下去,永远也不会懂。”他往后退一大步,双手握拳插进睡袍口袋。这会儿两边嘴角往下撇,前额现出沟纹。他眯起眼睛注视她脚前的地板。“你这疯狂的念头是哪儿来的?”他低吼道。 “这念头不疯狂,你心里明白。” 他不耐烦地动了肩膀问道:“哪儿来的?” 她也动了动肩膀。“没有哪里来的。只是——只是突然想到的。” “鬼扯,”他严厉地说,低头抬起眼睛盯着她,“你今天早上看了《观察家报》了吗?” “没有。” 他严酷多疑的双眼凝视着她。 苦恼为她的脸带来一丝血色。“我没看过,”她说,“你干吗问?” “没有吗?”他问话的语调显示根本不信,但眼里的疑惑闪光不见了,一转为阴暗而若有所思,忽然间又亮了起来。他右手从睡袍口袋里抽出来,朝她伸出,掌心向上。“给我看那封信。”他说。 她双眼圆睁瞪着他。“什么?” “信,”他说,“打字的信——三句话,没签名。” 她低下眼睛,躲掉他的目光,尴尬微微搅乱了她的表情。犹豫了一会儿,她问,“你怎么知道?”说着打开了棕色手提袋。 “全城每个人都至少收到了一封,”他满不在乎地说,“你收到的这是第一封?” “对。”她给了他一张揉皱的纸。 他展开来看: 你真的笨到不晓得你父亲杀了你的爱人吗? 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你帮他和内德·博蒙特,企图把罪名往一个无辜的人头上套? 你知道由于帮助你父亲脱罪,正使你成为这宗罪案的共犯吗?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微微一笑。“看起来都差不多。”他说,把信纸揉成一团,投进桌边的垃圾桶。“现在你已经登上寄信名单,往后大概还会收到更多信。” 奥帕尔·麦维格咬住下唇,亮晶晶的蓝色眼睛没有暖意,打量着内德·博蒙特镇定的脸庞。 他说:“奥罗里正想从中挖出一些选举材料。你知道我和他结下的怨,是因为他以为我和你父亲翻脸了,可以收买我帮忙把谋杀案套在你父亲头上——至少可以让他在竞选中落后——可是我不肯。” 她眼神没有变。“你跟爸爸为什么吵架?” “丫头,那是我们的事,跟旁人无关,”他和善地说,“如果我们有吵的话。” “你们有吵,”她说,“在卡森酒馆。”她牙关磕的一声合起来,大着胆子说:“你们吵架是在你发现他真的——真的杀了泰勒后。” 他笑了起来,讥嘲地说:“我自己怎么都不晓得?” 她的表情没被他的幽默打动。“你为什么问我看过《观察家报》没?”她问,“上头有什么?” “更多同一类的鬼扯,”他心平气和地告诉她。“你想看的话,这里桌上就有。选举结束之前,还会有更多……都会是这一套的。你可以帮你父亲一个忙,如果——”他停了下来,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因为她没在听。 她已经走到桌边,拿起她来之前放在桌上的报纸。 他朝着她的背影笑得很愉快,“就在第一版,《给市长的一封公开信》。” 她看着看着,开始发抖——膝盖、双手、嘴巴——抖得让内德·博蒙特焦虑地对着她皱起眉头,可是读完把报纸放在桌上,转身正对着他的脸之后,她高挑的个子和平静的脸静止一如雕像。她的双唇几乎没动,低声吐出句子:“如果不是真的,他们不敢这样写的。” “你根本不知道他们会写什么,”他慢吞吞地说。他似乎觉得可笑,但眼底的光芒透出难抑的怒气。 她看着他好一会儿,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房门。 他说:“等一下。” 她停住脚步,再度面对着他。此刻他露出讨好的友善笑容。她的脸有如染着光晕的雕像。 “丫头,政治是一场严苛的游戏,这回玩法也一样。《观察家报》站在篱笆的另一边,他们不在乎什么样的事实可以伤害保罗,他们——” “我不信,”她说,“我认识马修斯先生——他太太在学校里只比我高几届,我们以前是朋友——我不相信他会用这种话去讲爸爸,除非这是事实,或者他有好理由相信这是事实。” 内德·博蒙特低声笑了。“你知道的很多。马修斯的债淹到耳朵了。工厂和房子都已经抵押给州中央信托公司。州中央公司是比尔·罗恩的。比尔·罗恩正在跟亨利打对台,竞选参议员。马修斯只是听命行事,人家叫他登什么他就登什么。” 奥帕尔·麦维格什么都没说,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被内德·博蒙特的观点说服。 他用一种亲切的、劝导的口吻继续说:“这个——”他手指弹了下桌上的报纸,“比起往后会来的,实在小巫见大巫。他们还会继续啰嗦泰勒·亨利的死,直到他们捏造出更坏的事情来,否则在选举结束之前,我们就会一再碰到这种事情。我们现在大概都习惯了,而你们所有人不该让自己受到这种东西影响。保罗不是很在乎,他是个政客,而且——” “他是凶手。”她的声音低而清晰。 “而他的女儿是个笨蛋,”他气冲冲地喊道,“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蠢?” “我父亲是凶手。”她说。 “你疯了。听我说,丫头。你父亲和泰勒的死绝对没有关系,他——” “我不相信你,”她郑重地说,“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他生气地瞪着她。 她转身走向门。 “等一等,”他说,“让我——” 她走出去,在身后关上门。

7

内德·博蒙特对着关上的门愤怒的扮了个鬼脸后,回复一脸深思的表情。前额再度出现皱纹,眯着深色眼睛省思,嘴唇在小胡子下头翘着,然后一根手指头伸到嘴边啃起指甲。他的呼吸很规律,但比平常深。 门外响起脚步声,他一改思索的表情,木然地走向窗边,哼着《迷失的小姐》。脚步声掠过他门外,他停止哼歌,弯腰拾起写着质问奥帕尔·麦维格那三个问题的信纸。他没把纸抚平,将那个揉成一团的纸球揣进浴袍的口袋里。 他找了根雪茄,点燃了咬在嘴里,站在桌边透过烟雾往下斜视桌上那份《观察家报》。 给市长的一封信 市长先生: 《观察家报》掌握了一些重要资料,相信对于厘清近日笼罩在泰勒·亨利谋杀案上的重重疑云至为重要。 这份资料包括了好几份证词,目前锁在《观察家报》的保险箱里,其要点如下: 1.几个月前,保罗·麦维格曾为了泰勒·亨利对他女儿的吸引力而和他吵过架,且禁止女儿与亨利再见面。 2.虽然如此,保罗·麦维格的女儿还是继续与泰勒·亨利在他特地租来的一间套房约会。 3.亨利遇害的那天下午,他们就在那个套房里相聚。 4.保罗·麦维格那天晚上到泰勒·亨利家,应该是去再度规劝泰勒或他父亲。 5.保罗·麦维格离开亨利家的时候,看起来非常生气,没多久泰勒·亨利就遇害了。 6.在泰勒·亨利的尸体被发现前的十五分钟内,曾有人在陈尸地点不到一个街口处,见到保罗·麦维格和泰勒·亨利两人相距不到半个街区。 7.目前警方没有一个警探试图查出谋杀泰勒·亨利的凶手。 《观察家报》相信,你应该知道这些事情,而且选民和纳税人也该知道。《观察家报》别无所图,只盼正义实现。《观察家报》乐意有机会把这些证词,以及所有其他的资料交给您,或者是任何有权的市或州法院,帮助正义实现,以免我们必须刊登出这些证词的细节。 但《观察家报》不会让这些证词与资料被忽视。如果被选举出来理当执法并管理市政府或州政府的人不理会这些极为重要的证词,并采取行动,《观察家报》将会把这些问题诉诸更高层次的法庭,也就是本市的人民,我们将会把证词全文刊登。 发行人 H·K·马修斯 内德·博蒙特嘲弄地咕哝了一声,往下对着这份宣告喷出雪茄烟雾,但双眼依然阴沉。

8

那天下午稍早,保罗·麦维格的母亲来探望内德·博蒙特。 他双臂拥住她,亲吻她的双颊,直到她故作严厉地推开他。“别闹了,你比保罗以前那只万能还讨厌。” “我有万能的血统,”他说,“父系传下来的,”然后走到她身后,帮她脱下海豹皮大衣。 她拉平黑色的衣服,走到床边,坐在上头。 他替她把大衣挂上椅背,双脚岔开,手放在浴袍口袋里,站在她面前。 她挑剔地打量他。“你看起来不太坏,”她很快说道,“不过也不太好。感觉怎么样?” “好得很。我是为了护士才继续住院的。” “那倒也不意外,”她告诉他,“不过别站在那儿,像只柴郡猫[1]似的痴情看着我,搞得我好紧张,坐吧。”她拍拍身旁的床。 他在她身边坐下。 她说:“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保罗好像觉得你做的事情很伟大很高尚,不过你别想跟我讲那套,如果你行为正当,就不会受任何伤。” “哎,妈。”他开口。 她打断他,凝视内德·博蒙特棕色双眼的蓝色眼珠和她儿子的一样。“你听好,内德,保罗该不会杀掉了那个毛头小伙子吧?” 内德·博蒙特惊讶得张大眼睛和嘴巴。“当然没有。” “我想也是,”老太太说,“他一直是个好孩子,可是我也听到了一些难听的谣言,只有上帝才晓得政治是怎么回事。我是完全搞不懂。” 内德·博蒙特眼里的惊奇融着一丝幽默,注视着她骨瘦的脸。 她说:“好,你瞪着我瞧吧,可是我从来就没搞懂、也懒得搞懂你们男人在想什么或不想什么。你们没出生之前,我就已经放弃去搞懂了。” 他拍拍她的肩膀。“你真是了不起,妈妈。”他赞叹地说。 她抽离他的手,洞悉一切的严厉双目再度瞪住他。“你告诉我,他杀了他吗?” 他摇摇头表示否定。 “我怎么知道他没有?” 他笑了。“因为,”他解释,“即使是他杀的,我也会说‘不是’,但这么一来,如果你问我他若杀了人,我会不会老实跟你说,我就会说,‘会’。”他眼中和声音里的欢欣消失了。“不是他杀的,妈妈。”他对着她微笑,只有嘴唇略略牵动。“如果全市除了我之外,还能有一个人认为不是他杀的,那就太好了;而如果这个人就是他的母亲,那就更好了。”

9

麦维格太太离开一个小时后,内德·博蒙特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四本书和一张珍妮特·亨利写的卡片。他正在写致谢的短简时,杰克来了。 杰克开口,香烟的烟雾随着话语吐出:“我查到点东西了,不过你大概不会喜欢。” 内德·博蒙特思索地看着那个光鲜的年轻人,用食指顺了顺左边的小胡子。“只要是我雇你去查来的东西,我就会喜欢。”他跟杰克一样用就事论事的口气说,“坐下来告诉我吧。” 杰克小心地坐下来,双腿交叠,帽子放地板上,眼光从他的香烟转到内德·博蒙特身上。他说:“看起来那些信好像是麦维格的女儿写的。” 内德·博蒙特的眼睛稍稍睁大,可是也只有片刻。他的脸略略失去血色,呼吸变得不规律。他的声音没变。“有什么迹象吗?” 杰克从内侧口袋掏出两张大小和质料、折叠方式相同的纸。给了内德·博蒙特,他打开来,看着上头各有三个打字的问句,两张纸的问句是一样的。 “其中一张是你昨天给我的,”杰克说,“你认得出是哪张吗?” 内德·博蒙特缓缓摇头。 “没有差别,”杰克说,“另一张是我在查特街泰勒·亨利租的套房打的,麦维格女儿以前常去——而且是用那里的科罗纳牌打字机和纸。查到目前为止,那地方好像只有两把钥匙,他有一把,她有一把。他遇害之后,她至少回去过两次。” 内德·博蒙特对着手上的那两张纸蹙眉,没抬眼点了点头。 杰克用正在抽的那支香烟点着了另外一根新的,站起来到桌边,把旧的那支拧熄在烟灰缸里,回到座位上。从他脸上的表情或态度,都看不出他对内德·博蒙特对此新发现的反应有丝毫兴趣。 静默片刻后,内德·博蒙特头稍稍抬起来,问道:“你是怎么查到的?” 杰克嘴角的香烟随着他的讲话而摇晃。“今天早上《观察家报》的报导给了我提示。警方也因此去了那儿,他们先到。不过我逮到一个好机会:守在那里负责的警察是我一个好朋友,叫佛瑞德·赫利,给他十块钱,他就让我进去随便翻。” 内德·博蒙特弹着手上那两张纸。“警方知道吗?” 杰克耸耸肩。“我没告诉他们。我意外碰到赫利,可是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在那儿看守,直到警方决定要采取什么行动。也许他们知道,也许不。”他把烟灰点在地板上。“我可以去查。” “算了。你还查出些什么?” “我只查这件事。” 内德·博蒙特对着黝黑年轻人莫测高深的脸迅速瞥了一眼,眼光再度往下看着那两张纸。“那地方什么样?” “十三英尺宽,二十四英尺长。用法兰奇的名字租下来,有一个房间和浴室。女管理员说,一直到今天警方去了,她才晓得他们的真实身份。也许是真的。那种地方不会过问太多的。她说以前他们常去;大部分是在下午,而且据她所知,过去一星期左右,女的回去过两次,不过她也可以很轻易地偷偷进出,不被人看到。” “确定是她吗?” 杰克举起一只手,比了个不明确表示态度的手势。“根据描述是没错。”他停下来,吐出烟后,才小心翼翼的补充,“他遇害之后,女管理员见过的女人只有她一个。” 内德·博蒙特再度抬起头,眼神严厉。“泰勒带过其他人去吗?”他问。 杰克又比了个不明确表示态度的手势。“那女的没这么说。她说她不晓得,不过从她讲话的态度看来,我敢打赌她在撒谎。” “从那边的东西看不出来吗?” 杰克摇摇头。“看不出来。里头女人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件和服式睡袍和盥洗用具、睡衣裤之类的。” “他的东西多吗?” “嗯,一套西装和一双鞋,还有些内衣、睡衣裤、袜子等等。” “帽子呢?” 杰克笑了。“没有帽子。”他说。 内德·博蒙特站起来走到窗边。外头几乎全黑了,窗玻璃上沾了十来滴雨,内德·博蒙特站过去后,又有十几滴轻飘过来。他转身再度面对杰克。“多谢了,杰克,”他缓缓道,心不在焉的双眼木然地看着杰克的脸。“我或许很快又会给你一份任务——搞不好就是今晚。我会给你电话。” 杰克说,“好。”然后起身出去。 内德·博蒙特走到衣柜前拿衣服,带进浴室换上。走出来时,病房里有个护士,是个高大的女人,有一张明亮的白脸。 “怎么了,你怎么穿这么整齐!”她叫道。 “对,我得出门。” 她震惊的表情又加上了警戒。“可是不行,博蒙特先生,”她抗议,“现在这么晚,又开始下雨了,而且泰特医生会——” “我知道,我知道,”他不耐烦地说,绕过她朝门口走去。
[1] Cheshire Cat,《爱丽丝梦游仙境》中老是张着大嘴、笑嘻嘻站在树上与爱丽丝对话的猫。 六 见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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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维格太太打开前门。“内德!”她喊道,“你疯了啊?这种天气还到处跑,而且你才刚出院。” “叫不到出租车,”他说,但笑得有气无力,“保罗在吗?” “不到半小时前出去了,我想是去俱乐部。进来进来。” “奥帕尔在家吗?”他关上门随着她走进门厅时问。 “不在,她上午就出去了。” 内德·博蒙特在客厅口停步。“我不能留下来,”他说,“我要去俱乐部找保罗。”他的声音不太稳。 老太太很快转过身来看着他。“不可以,”她斥责道,“看看你,快着凉了。你就在壁炉边坐下,我给你弄点热的喝。” “不行,妈,”他告诉她,“我还得去好几个地方。” 她不见老的蓝色眼珠变得明亮而锐利。“你什么时候离开医院的?”她问。 “刚离开。” 她紧紧抿住嘴唇,然后稍稍张开,责备地说:“你偷跑出来的。”一抹阴影搅乱了她眼中清澈的蓝。她走近内德·博蒙特,脸凑上去,他们几乎一样高。她声音变得粗哑,好像喉咙发干似的。“是有关保罗的事情吗?”她眼中的阴影此刻看得出是因恐惧而生,“还有奥帕尔?” 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是一些我得去照顾的事情。” 她瘦骨嶙峋的手指怯怯地碰了他的脸颊。“内德,你是个好孩子。”她说。 他伸出一只手揽着她。“别担心,妈,没那么糟。只不过——如果奥帕尔回来,别让她再出去——如果你做得到的话。” “你能告诉我什么吗,内德?”她问。 “现在还不能,另外,最好别让他们两个知道你在担心。”

2

内德·博蒙特在雨中走了五个街区,来到一家药房。他在那儿打电话,第一通电话先叫了一辆出租车,然后打两通电话找马修斯先生,结果没找到。 他又打了个电话,说找朗森先生。过了一会儿,他说:“喂,杰克,我是内德·博蒙特。在忙吗?……很好。事情是这样的。我想知道我们提到过的那个女孩,今天是不是去找过《观察家报》的马修斯先生,还有她之后做了些什么,她是不是……对,哈尔·马修斯。我打过电话去报社和他家,可是都没找到他……嗯,设法不要声张,可是尽快去办……你……不,我离开医院了。我会在家里等。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对,杰克。很好,谢了,随时跟我保持联络……再见。” 他走出去,出租车正在等,他上了车,告诉司机地址,可是走了六个街区后,他敲敲前方的玻璃窗,给司机另一个地址。 没多久,出租车停在一栋低矮的灰色房子前,房子坐落于一块陡斜的平滑草坪正中央。“等着。”他下车时告诉司机。 他按铃,灰房子的前门由一个红发女仆打开。 “法尔先生在吗?”他问。 “我去看看。请教大名?” “博蒙特。” 检察官伸出双手走进客厅。他红润好斗的脸堆满笑容。“看看是谁,博蒙特,真是太荣幸了,”他说着迎向访客,“来,把你的大衣和帽子给我。” 内德·博蒙特微笑摇头。“我不能留下,”他说,“我只是出院回家的路上,顺道来一下而已。” “你完全复元了吗?太好了!” “感觉还不错,”内德·博蒙特说,“有新闻吗?” “没什么太重要的。虐待你的那群鸟厮还没抓到——躲起来了——不过我们会逮到他们的。” 内德·博蒙特不屑地撇撇嘴。“我又没死,他们也没打算杀我:你只能用攻击罪逮他们。”他有点发愣地看着法尔。“有没有再收到那种三个问句的信?” 检察官清清喉咙。“唔——有,我想想,又收到了一两封。” “几封?”内德·博蒙特问。听起来客客气气的。嘴角扬起,拉出一个呆滞的微笑。他眼里闪着消遣的意味,但盯着法尔的双眼不放。 检察官清清喉咙。“三封。”他不情愿地说,然后眼睛一亮,“你听说过我们开的那个很棒的会——” 内德·博蒙特打断他。“都还是老台词?”他问。 “嗯——差不多。”检察官舔舔嘴唇,眼里出现恳求的神色。 “差多少?” 法尔的视线从内德·博蒙特的双眼往下溜到他的领带,然后朝旁边落在他的左肩。他微微动了嘴唇,可是没发出声音。 内德·博蒙特的笑容此刻带着明显的恶意。“都在说保罗杀了泰勒·亨利?”他用甜甜的声音问。 法尔跳了起来,一张脸褪成浅橘色,激动中再度直视着博蒙特的双眼。“基督啊,内德!”他喘气道。 内德·博蒙特笑了。“你太紧张了,法尔,”他说,声音依然甜甜的,“你最好小心一点,不然会崩溃掉。”他摆出严肃的表情。“保罗有跟你说过这方面的事吗?我是指你太紧张这件事。” “没——没有。” 内德·博蒙特又笑了。“也许他没注意到——还没。”他抬起一手,看了眼腕上的表,然后看着法尔。“查出是谁写的吗?”他猛然问。 检察官结结巴巴地说:“你听我说,内德,我不——你知道——这不是——”他支吾着,停了下来。 内德·博蒙特问:“怎么?” 检察官猛咽一口,迫切地说:“我们查出一些东西了,内德,可是说什么都还太早。也许根本都没用。你也知道这种事情的。”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他现在一脸纯然的友善,声音平稳、冷静却不冷漠地说道:“你已经知道信在哪里写的,也发现了打字机,可是也只是到此为止。证据还没有多到能让你猜猜写信的人是谁。” “没错,内德。”法尔随着一大口气吐出这句话。 内德·博蒙特握住法尔的手,诚挚地摇了摇。“就这样了,”他说,“好吧,我得走了。慢慢来不会出错的,先确定方向没错再追下去。听我的话准没错。” 检察官的脸和声音都充满暖意。“多谢,内德,多谢。”

3

当天晚上九点十分,内德·博蒙特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他迅速接起来。“喂……是的,杰克……好……好……哪里?……好,很好……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谢了。” 他挂了电话站起身来,苍白的唇挂着微笑。眼睛闪亮而卤莽。手微微颤抖。 他才走了两步,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他停了步,回头去接电话。“喂……喔,保罗,你好……是啊,我当病人当烦了……没什么事——只是经过,想去看看你……不了,恐怕不行。我觉得自己没有原先想的那么强壮,所以最好去睡觉……好,明天,没问题……再见。” 他穿上雨衣、戴了帽子下楼。打开朝街的门,风雨扑打过来,他走了半个街区到街角的修车厂,雨不断吹到他脸上。 修车厂的玻璃墙办公室里,一个高瘦的褐发男子穿着件原来是白色的工作服,斜靠在木椅里,脚搁电暖器上头的架子上,正在看报。当内德·博蒙特进去说“汤米,好”之时,他放下报纸。 汤米咧嘴笑了,脸上的污垢衬得上下两排牙齿特白,说道:“真是个大雨之夜啊。” “是啊。有没有铁甲车,好载我踏遍今夜乡间小路?” 汤米说:“老天爷!真会挑日子,你的歹运搞不好还没走完。唔,我刚好有辆别克,随你怎么整都没关系。” “有办法把我载去那里吗?” “这车跟其他车一样好,”汤米说,“我指的是今天晚上能有的车。” “好吧,帮我加满油。今晚这种天气,去懒人谷该走哪条路?” “要进去多远?” 内德·博蒙特思索的看着修车厂男子,然后说:“差不多到过河那里。” 汤米点点头。“马修斯那儿吗?”他问。 内德·博蒙特什么都没说。 汤米说:“你去哪里都一样。” “如果是呢?去马修斯家。”内德·博蒙特蹙眉道:“这是秘密,汤米。” “你来找我,是因为你以为我会说出去,还是知道我不会说?”汤米争辩。 内德·博蒙特说:“我在赶时间。” “那你就走新河路,一直走到巴顿家,然后在那儿转泥土路过河——如果你走得到那里的话——然后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转东。这样一路走到山丘顶端,大概就到马修斯家的后面了。如果这种天气没法走泥土路,你就得沿着新河路继续直走,走到十字路口,然后转东,照刚刚讲的路走。” “谢了。” 内德·博蒙特进那辆别克时,汤米故作轻松地告诉他:“侧边插袋里头有另外一把枪。” 内德·博蒙特瞪着那个高瘦男子。“另外?”他茫然地问。 “旅途愉快。”汤米说。 内德·博蒙特关上门,把车开走了。

4

仪表板上的时钟显示着十点三十二分。内德·博蒙特关掉车灯,有点僵硬地下了那辆别克。风卷着雨不断地轰击着树、灌木丛、土地、人、车。透过雨和树叶,山下有不规则的小片黄色光微微发亮。内德·博蒙特颤抖着,试图把雨衣拉得更紧,开始穿过湿透的灌木丛,朝山下的小片光亮处踉跄而去。 背后的风雨推着他朝山下的光亮处走,到了山下,他逐渐不再僵硬,所以即使步伐踉跄又摇晃,且老被脚下的东西绊倒,不过他还是努力走稳,不断地往目标移动,虽然步履不定,但还算敏捷。 不久他脚下出现一条小径,他转上去,这会儿他完全没法仰赖视力,部分靠着脚下的黏稠,部分靠着两边扫过他脸上的树丛而保持方向。小径引他往左走了一小段路,然后转了一个大弯,带着他来到一个水声湍急的小峡谷边缘,在此又转了个弯,来到一栋建筑的前门,黄色的灯光亮着。 内德·博蒙特直接走向大门,敲了敲。 一个戴眼镜的灰发男子打开门。他发灰的脸神色和善,透过玳瑁框圈着的镜片望出去的不安眼睛是灰色的。身上的褐色西装很整洁,好料子,不过剪裁并不流行。颇硬挺的白色领子一侧,已经有四处被水滴浸出浮泡。他扶门让到一边说,“进来,先生,进来躲雨。”声音即使称不上不热心,也算友善。“这种夜里出门真辛苦啊。” 内德·博蒙特头低下不超过两英寸,一鞠躬踏进门。他置身于一个大房间,占据整栋建筑的一楼。屋子里稀少而简单的家具装潢,营造出一种无所矫饰而令人愉悦的原始气氛。里头有一个厨房、一个餐室,还有一个客厅。 奥帕尔·麦维格从壁炉一角的脚凳上起身,颀长的身子挺立着,丧气而敌意的双眼盯着内德·博蒙特。 他摘下帽子,开始解开雨衣纽扣。其他人此时才认出他。 开门的人说道,“怎么回事,这是博蒙特!”一副怀疑的语气,睁大眼睛看着沙德·奥罗里。 沙德·奥罗里坐在房间中央面对壁炉的一张木椅上。他恍惚地对着内德·博蒙特微笑,用微带爱尔兰腔的悦耳男中音说,“可不是吗?”接着又说,“你好吗,内德?” 杰夫·贾德纳咧嘴笑大了猿脸,露出美丽的假牙,红色小眼睛几乎挤得看不见。“耶稣在上,红毛仔!”他对着坐在身边凳子上那个阴沉的粉红脸颊小伙子道,“小橡皮球又弹回来了。我不跟你说吗,他就喜欢我们把他那样砸来砸去的。” 红毛仔对着内德·博蒙特皱皱眉头,低吼了几句房间那头听不清的话。 坐在奥帕尔·麦维格不远处那个穿红衣的瘦女孩看着内德·博蒙特,明亮的暗色双眼充满兴趣。 内德·博蒙特脱下大衣。他那张仍有杰夫和红毛仔拳头所留下痕迹的瘦脸很平静,只有双眼依然亮着鲁莽的光芒。他把大衣和帽子放在门边靠墙而立一张没上漆的长柜子上,对着认出他的那个男子有礼的微笑道:“我的车子经过时刚好抛锚。您愿意收留我,真是太好心了,马修斯先生。” 马修斯说,“没什么,乐意之至,”声音有点含糊。然后恐惧的眼睛再度恳求地看着奥罗里。 奥罗里修长苍白的手抚了一下平顺的白发,愉悦地对着内德·博蒙特一笑,可是半句话都没说。 内德·博蒙特走向壁炉。“丫头,好。”他对奥帕尔·麦维格说。 她没有回应他的招呼,光是站在那儿,丧气而敌意的眼睛望着他。 他对着那个红衣瘦女郎一笑。“这是马修斯太太,对吧?” 她说,“是。”声音温柔得近乎深情款款,一边伸出手来。 “奥帕尔跟我说,你和她以前是同学,”他握手时说,然后脸转向红毛仔和杰夫。“小伙子,你们好,”他小心地说:“我正盼着能很快见到你们呢。” 红毛仔没吭声。 杰夫开心咧嘴笑的脸成了一张丑陋的面具。“彼此彼此,”他热诚地说,“现在我的指节都痊愈啦。你猜我扁你,为什么会爽成这样?” 沙德·奥罗里轻声警告猿样男子,没转头看他:“杰夫,你那张大嘴巴说得太多了。否则你嘴里原来的牙应该还在。” 马修斯先生低声跟奥帕尔说了些话。奥帕尔摇摇头,又坐回壁炉边的凳子。 马修斯指指壁炉另一边的木椅,紧张地说:“坐吧,博蒙特先生,把脚烤干,还有——还有取取暖。” “谢谢。”内德·博蒙特把那张椅子拖得更接近壁炉的火,然后坐下。 沙德·奥罗里正在点烟。点完把烟从双唇间拿出,问道:“你身体怎么样,内德?” “好得很,沙德。” “那就好。”奥罗里微微转头,向凳子上的两个男人说,“你们两个明天可以回城里了。”他又转回来面对着内德·博蒙特,和蔼地解释道:“除非确定你不会死,我们就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不过攻击这种小罪,我们倒是无所谓。”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那还要我肯费事,出面为这事儿作证,不过别忘了,我们的朋友杰夫还因为韦斯特的命案被通缉。”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定定看着壁炉里燃烧柴火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邪恶的光芒。他眼光往左看着马修斯时,眼中只剩下嘲弄。“不过我当然可以这么做,让马修斯惹上窝藏逃犯的麻烦。” 马修斯赶忙说:“我没有,博蒙特先生。一直到今天我过来,才晓得他们在这儿,我跟你一样吃惊——”他忽然停了下来,一脸恐慌,对着沙德·奥罗里哀号,“你知道我很欢迎你。你知道的,但我的意思是要——”他的脸被一个突来的开心笑容点亮了——“是要表示,我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帮你,没做任何要负法律责任的事情。” 奥罗里温和地说道:“是,你帮我的时候是不知道的。”他出奇清澈的灰蓝色眼睛毫无兴趣地看着那位报纸发行人。 马修斯的笑容逐渐敛去,失去了原有的开心。他烦躁地用手指拨弄领带,躲着奥罗里的目光。 马修斯太太对内德·博蒙特甜甜地说道:“今天晚上大家都好无聊唷。你来之前,我们都无聊死了。” 他好奇地看着她。她的暗色眼珠明亮、温柔、诱人。在他的审视下,她卖弄风情地微微低下头,双唇抿紧了些。她的嘴唇薄薄的,被口红染得太暗,但唇形很美。他向她微笑,起身,走向她。 奥帕尔·麦维格盯着眼前的地板。马修斯、奥罗里和两个凳子上的小伙子则都盯着内德·博蒙特和马修斯太太。 他问,“什么事让他们如此无聊?”说着坐在她面前的地板上,双腿交叉,没有正对着她,他背对炉火,一只手撑靠在身后地板上,脸朝着她斜抬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她说着嘟起嘴。“哈尔问我要不要跟他和奥帕尔一起来这儿的时候,我还以为会很好玩呢。结果一来,看到这些——”她停顿一会儿,又说,“哈尔的朋友,”拙劣地遮掩着,又继续说:“大家就坐在这儿,拿他们彼此明白、我却完全不明了的秘密暗示来暗示去,蠢得受不了。奥帕尔跟其他人一样糟。她——” 她丈夫说,“够了,埃洛伊塞。”语气中的权威无啥大用,她抬眼迎上丈夫的眼睛,看到他眼中的羞愧多过权威。 “我才不管,”她暴躁地对他说,“这是事实,奥帕尔是跟你们一样糟。为什么你和她一开始根本不提要来这里商量什么。要不是风雨那么大,别以为我会窝在这里这么久。休想。” 奥帕尔·麦维格的脸红了,但是眼睛并没有抬起来。 埃洛伊塞·马修斯低头看着内德·博蒙特,脸上的暴躁一改为调皮。“你得改变一下气氛,”她向他保证,“而且我看到你会那么高兴,并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他故作愤慨的皱眉看着她。 她也对着他皱眉,不过是真的。“你的车真的抛锚了吗?”她问,“或者你是为了那件害他们这么愚蠢的神秘兮兮的事情来找他们?没错。你跟他们是一国的。” 他笑了。问道:“如果我见到你之后改变心意,那原先的目的是什么,就无所谓了吧?” “对——”她疑心着,“可是我必须非常确定你真的改变心意了。” “总之,”他轻快地保证,“我不会神秘兮兮的。你难道真猜不到他们全这么失魂落魄是为了什么吗?” “完全猜不到,”她恶意地回答,“但我确定一定其蠢无比,而且大概还跟政治有关。” 他伸出没撑在地板的那只手,拍拍她的手。“聪明,两点都说中了。”他转头看了奥罗里和马修斯一眼。等视线再度迎向她时,双眼闪着快活的光芒。“要我告诉你吗?” “不要。” “第一,”他说,“奥帕尔认为她父亲谋杀了泰勒·亨利。” 奥帕尔·麦维格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勒住的恐怖声音,从脚凳上站起来。举起手背掩住嘴。她的双眼睁得奇大,大到空洞不安的眼珠外头一圈眼白都看得见。 红毛仔的双脚忽然向前动,脸气得涨红,不过杰夫使了个眼色,抓住小伙子的臂膀。“别理他,”他好脾气地吱嘎说着,“他没关系的。”小伙子站着想抽出被猿样男子捉着的臂膀,不过并不打算往前走。 埃洛伊塞·马修斯呆坐在椅子上,不解地看着奥帕尔。 马修斯颤抖着,仿佛一个缩小的灰脸病人,下唇和眼皮垂下来。 沙德·奥罗里在椅子上往前坐,线条美好的长脸苍白而严厉,眼睛有如灰蓝色的冰,双手抓住椅子的扶手,脚平放在地板上。 “第二,”内德·博蒙特说,他的沉着完全不受其他人的骚动所影响,“她——” “内德,不要!”奥帕尔·麦维格喊道。 他从地板上扭过身来,朝上看着她。 她原先掩着嘴的手已经放下,双手放胸前扭绞在一起。苦恼的双眼、憔悴不堪的脸,都在哀求他的慈悲。 他郑重地研究了她一会儿。隔着窗户和墙,传来狂雨阵阵泼洒在建筑上的声音,风雨中还夹杂着附近河流的喧闹声。他冷静而慎重的眼睛审视着她。很快的,他用一种够仁慈却冷淡的声音对她说:“这不就是你在这里的原因吗?” “拜托不要。”她嘶哑地说。 他嘴唇微微牵出一个浅笑,可是眼中却没有笑意,问道:“难道除了你和令尊的敌人,其他人都不许说吗?” 她双手握拳,垂在身侧,生气地抬起脸,声音响亮地说:“他确实杀了泰勒。” 内德·博蒙特再度手撑地板往后倾,往上看着埃洛伊塞·马修斯。“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他慢吞吞地说。“你想想,她看到你丈夫今天早上印的那些垃圾,就跑去找他。当然他不认为保罗杀了谁:他只是走投无路了——州中央公司有他的贷款抵押,那家公司属于沙德支持的参议员候选人——得听命行事。她——” 马修斯打断他。这位发行人的声音细而绝望。“你别再说了,博蒙特。你——” 奥罗里打断马修斯。他的声音安静而悦耳。“让他说,马修斯,”他说,“让他说完。” “谢了,沙德,”内德·博蒙特不在乎地说,眼光也没看他,继续道,“她去找你丈夫,想证实自己的猜疑,但是他没有东西可以给,除非撒谎。他什么也不晓得,不过就是照沙德吩咐造谣罢了。不过有件事他可以做、也做了,那就是把她跑来说她相信她父亲杀了她情人这件事情,登在明天的报纸上。那可就轰动了。‘奥帕尔·麦维格指控父亲谋杀:大老板之女说他杀了参议员之子!’你能想象这个大标题占据《观察家报》的头版吗?” 埃洛伊塞双眼瞪大,脸色发白,屏住呼吸听着,她身体往前倾,头就在他的上方。狂风夹着骤雨猛扑墙与窗户。红毛仔深吸一口气,又长叹似的吐出来。 内德·博蒙特微笑着将舌尖探出双唇,又缩回,说:“所以他才带她来这儿,要藏着她直到消息见报。也许他知道沙德和手下在这里,也许不。反正没两样。他让她消失,免得被人发现她干的好事,直到出报为止。我的意思不是他逼她来这儿,或者把她挟持过来——照目前情势看来,聪明人会这么做的——不过不需要。她乐于不计一切毁掉她父亲。” 奥帕尔·麦维格低声耳语,却字字清晰:“他确实杀了他。” 内德·博蒙特坐直身子看她。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微笑,摇摇头愉快的比了个认输的手势,然后又撑靠在手肘上。 沙德·奥罗里再度交叠起双腿,掏出一根香烟。“讲完了?”他温和地问。 内德·博蒙特背对着奥罗里,回答时没转身:“你不会明白我讲得有多彻底。”他的声音平稳,但脸却忽然很疲倦,筋疲力尽。 奥罗里点燃香烟。“好,”点完后他说,“说这么一大串干吗呢?现在该我们给你套个大罪名了。那个小姑娘带着自己编的故事跑来,她会在这里是因为她想来,跟你一样。她和你和任何其他人,随时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他起身,“至于我,我想去睡觉。我该睡哪里,马修斯?” 埃洛伊塞·马修斯对着她丈夫说:“这不是真的,哈尔。”不是个问句。 他缓缓放下掩面的手,硬撑出庄重的样子说:“亲爱的,对麦维格不利的证据出现了十几次,足以证明我们是没错的。我们也只不过是坚持警方至少该去问问他。” “我指的不是那个。”他太太说。 “好吧,亲爱的,麦维格小姐来的时候——”他支吾着停了下来,在他太太的注视下,灰脸男子颤抖着,双手再度掩住脸。

5

埃洛伊塞·马修斯和内德·博蒙特单独在一楼的大房间,分别坐在相隔数英尺的椅子上,同样面对壁炉。她往前弯,悲愁的眼睛看着即将燃尽的柴火。他双腿交叠,一手钩住椅背。他抽着雪茄,偷眼看她。 楼梯吱嘎响起,她丈夫走到楼梯一半。全身衣着整齐,只有领子取下了。他的领带部分松开,挂在背心外头。他说:“亲爱的,你不去睡吗?已经半夜了。” 她没动。 他说:“博蒙特先生,那你呢?” 内德·博蒙特听到自己的名字,脸转向楼梯上的男子,一脸沉着。马修斯说完后,他的注意力又转回自己的雪茄和马修斯太太身上。 过了一会儿,马修斯又上楼了。 埃洛伊塞·马修斯盯着炉火说:“柜子里有威士忌,你去拿好吗?” “没问题。”他找到威士忌,拿来给她,又找了几个玻璃杯。“不加别的?”他问。 她点点头,浑圆的胸部随呼吸在丝质洋装里不规律地起伏。 他倒了两大杯酒。 她盯着炉火,没有抬眼,直到他把其中一杯交到她手上,她才抬头笑了,嘴角一歪,把厚厚的口红勾画的薄嘴扯向一边。她的双眼映照着壁炉的火光,显得太亮了。 他往下朝着她笑。 她举起酒杯轻柔地说:“敬我丈夫!” 内德·博蒙特不经意地说,“不,”把杯里的酒泼进壁炉,火焰劈啪响着往上蹿跳。 她愉快地笑了,跳着脚。“再倒一杯。”她要求。 他从地板上拿起酒瓶,重新注满自己的酒杯。 她将自己的杯子高举过头。“敬你!” 他们喝了。她颤栗。 “最好掺点东西或配着喝。”他建议。 她摇摇头。“我要这样喝,”她伸手放在他臂膀上,转身背对着火,紧靠着他站着。“把那张凳子搬过来。” “也好。”他同意。 他们把壁炉前的两张椅子移走,凳子搬过来,他搬一边,她搬另外一边。那张凳子很宽、很低,没有靠背。 “现在把灯关掉,”她说。 他照办。回来时,她已坐在凳子上,给两个人倒威士忌。 “这回敬你。”他说,两个人喝了,她又一阵颤栗。 他在她身旁坐下,两人被壁炉的火染成粉红色。 楼梯吱嘎响了,她丈夫走下来,停在楼梯最后一级说:“求求你,亲爱的!” 她朝内德·博蒙特耳语,残酷地说:“拿个什么丢他。” 内德·博蒙特低笑起来。 她拿起威士忌酒瓶说:“你的酒杯呢?” 她替两人倒酒时,马修斯上楼去了。 她把内德·博蒙特的杯子交还他,然后拿自己的杯子去碰了一下。红色火光下,她眼神狂野,一绺暗色头发松了,垂在眉前,她用嘴呼吸,轻柔的喘息。“敬我们!”她说。 他们喝了。她任空杯子落下,投入他的怀抱,颤抖的嘴迎向他的。跌落的玻璃杯在木头地板上响亮的砸破。内德·博蒙特双眼眯起,藏着狡狯。她的眼睛则闭得紧紧的。 他们没有动,楼梯吱嘎响起时,内德·博蒙特仍不动,她则收紧缠他身上的细瘦手臂。他看不到楼梯。现在两个人都呼吸沉重。 然后楼梯又响了,稍后,两人的头分开,可是手臂还抱在一起。内德·博蒙特看看楼梯,没有人。 埃洛伊塞·马修斯手往上滑到他的脑后,手指在他发间游走,指甲抠他头皮。她的眼睛现在没全闭上,笑开了两条暗色细缝。“生命就像这样,”她怨恨地小声嘲弄,往后躺在凳子上,拉着他一道,把他的嘴拉向自己的。 听到枪响时,他们就这个姿势。 内德·博蒙特挣开她的怀抱,立刻站起来。“他的房间在哪?”他严厉地问。 她吓呆了,眨眨眼看他。 “他的房间在哪?”他又重复。 她虚弱地抬了抬手。“在前头,”她浊重地说。 他三步并两步跑上楼。楼梯口面对面碰上猿样杰夫,他衣着整齐,但光着脚,眨着浮肿的睡眼。杰夫一手叉臀上,伸出另一手挡住内德·博蒙特,低吼道:“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内德避开他的手,溜过去,一个左拳往他的猿嘴轰。杰夫嚎叫着踉跄后退。内德·博蒙特跳过他,朝建筑的前方跑。奥罗里从另一房间出来,跟在他后头跑。 楼下传来马修斯太太的尖叫。 内德·博蒙特推开一扇门,站住了。马修斯仰躺在灯下的卧室地板上。嘴巴张开,淌着几滴血。他一只手臂张开,横在地板上,另一只歇在胸口。张开的手臂仿佛指着的那道墙边,有一把暗色的左轮手枪。窗边桌上有一瓶墨水——瓶塞朝上放在旁边——一枝笔,还有一张纸。一张椅子正对桌子紧靠着。 沙德·奥罗里掠过内德·博蒙特往前,跪在地板上的男子旁边。此时他身后的博蒙特趁机迅速瞥了一眼桌上的纸,塞进口袋里。 杰夫进来,后头跟着没穿衣服的红毛仔。 奥罗里站起来,两手一摊做了个已成定局的手势。“吞枪自杀,”他说,“挂了。” 内德·博蒙特转身走出房间,在走廊上遇到奥帕尔·麦维格。 “怎么了?内德。”她的声音充满恐惧。 “马修斯开枪自杀。我先下去陪她,你赶快去穿好衣服下来。不要进去那儿,没什么好看的。”说完下楼。 埃洛伊塞·马修斯躺在凳子旁,只剩一抹暗色的身影。 他朝她快走两步,停住,机灵而冷静地看看房间四周。然后他走近女人,在她身旁单膝跪下,试她的脉搏。炉火将熄的微光中,他尽量凑近她好看清楚。她看起来毫无意识。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她丈夫桌上拿来的那张纸,双膝移近壁炉,就着红色余烬的光看着: 我,霍华·凯斯·马修斯,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宣布这是我最后的遗嘱和声明: 我的遗产,无论是任何形式的不动产、私人财产,均赠与爱妻埃洛伊塞·布瑞登·马修斯、她的继承人及受托人。 准此,我指定州中央信托公司作为本遗嘱的唯一执行者。 现我签名于下,以资证明…… 内德·博蒙特冷酷地微笑,停止阅读,把那张遗嘱对半撕了三次。站起来,手越过防火屏,把撕碎的纸片丢进发着红光的余烬里。那些碎片燃亮起来,片刻后又暗了下去。他拿起立在火边的熟铁铲子,把燃尽的纸灰捣进煤炭里。 然后他回到马修斯太太身边,倒了一点威士忌在自己原来喝过的杯子里,扶起她的头,硬灌了一点进她双唇间。她半醒过来,正在咳嗽时,奥帕尔·麦维格下楼来。

6

沙德·奥罗里步下楼梯,杰夫和红毛仔跟在后面。全都衣着整齐。内德·博蒙特站在门边,已经穿上雨衣、戴好帽子。 “你要去哪里,内德?”沙德问。 “去找电话。” 奥罗里点点头。“这主意不错,”他说,“不过我有件事要问你。”他走完剩下的楼梯,后面两个人也紧跟着。 内德·博蒙特说:“什么事?”他一只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奥罗里等三人可以看到他的手,但内德·博蒙特的身体挡着,没让坐凳子上的奥帕尔和她手臂环着的埃洛伊塞·马修斯看到。一把大手枪在他手上。“只是要防止你们干蠢事。我在赶时间。” 奥罗里似乎没看到那把枪,但也没再往前走。他沉吟道:“我刚刚想,桌上有一瓶打开的墨水和一枝笔,椅子又正对桌子,可是怪得很,我们却没看到写了任何字。” 内德·博蒙特故作惊讶地微笑。“什么?没写?”他往后朝门退一步,“真怪了,好啦。等我打了电话,几个小时后再回来跟你们讨论。” “现在谈比较好。”奥罗里说。 “抱歉,”内德·博蒙特迅速退到门边,摸到身后的门把手,打开门。“我不会走太久的。”他跳出去,摔上门。 雨停了。他没走小径,跑进房子另一旁的高草丛。身后的房子传来另一声摔门声。内德·博蒙特听得到河流就在左方不远处,他穿过草丛,朝河的方向而去。 他后方发出一声高而尖锐的哨音,声音不大。他挣扎着走过一块软泥地,来到树丛,转往河流的反方向。哨音又响起,在右边。树丛外头是肩膀高的灌木丛,他沿着灌木丛走,弯腰躲藏,不过这个夜晚一片漆黑。 他现在是朝山丘上走,上坡路很滑,又不平,在灌木丛里头走,割伤了他的脸和手,又不断钩住他的衣服。他跌倒三次,绊得踉跄好几回。哨音没再听到了,他找不到那辆别克,也没找到他来时的路。 现在他拖着步子,脚下没东西也会踉跄,不久他来到山顶,往另一边下坡时,跌倒的频率更高。到了山下,他找到一条路,便右转顺着那条路走。大块黏土不断沾上鞋底,他必须一次次停下来,用手枪把土刮掉。 他听到身后传来的狗吠声,摇摇晃晃地停下来,往后看。就在路边,后头五十英尺之远,刚刚经过之处有一栋房子的模糊轮廓。他转回去,来到一扇高高的门前。那狗——夜里不见形影的怪物——在门的另外一边用力扑跃,叫得很凶。 内德·博蒙特摸索着门边,找到门扣,打开来,蹒跚地进去。狗后退了,兜着圈圈,佯装着要攻击却始终没有,扰得这个夜一片喧嚷。 一扇窗吱呀往上推开,有个大嗓门喊:“你把狗怎么了?” 内德·博蒙特虚弱地笑了。然后他招招手提高声音回应:“我是地检署的博蒙特。想借用你的电话。下头那边有人死了。” 那个大嗓门又吼道:“我听不见。闭嘴,珍妮!”那狗又吠了三声,一声比一声狠,然后安静下来。“现在说吧。” “我要打电话。地检署。下头那边有人死了。” 大嗓门喊道:“你说什么呀!”窗子关了起来。 狗又开始叫、兜着圈子、佯装攻击。内德·博蒙特把沾满泥巴的手枪掷向它。它转身跑到房子后头不见了。 前门被一个红脸圆桶身、穿了蓝色长睡衣的矮个子男人打开。“圣母马利亚,你真是一塌糊涂!”内德·博蒙特从门口走到灯下时,他喘了口气说。 “电话。”内德·博蒙特说。 他身体晃了晃,红脸男子扶住他。“这里,”他沙哑的嗓音说,“告诉我要打给谁、说什么。你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电话。”内德·博蒙特说。 红发男子搀着他进走廊,打开一扇门,说:“电话在这边,还好老太太不在家,不然你这身泥巴休想进去。” 内德·博蒙特跌坐在电话前的椅子上,但没有马上拿起电话。他蹙眉看着那穿蓝色睡衣的男子,浊重地说:“出去,关上门。” 红脸男子没进房间,把门关上。 内德·博蒙特拿起话筒,身体前靠,好让手肘抵着桌子撑住自己,然后拨了保罗·麦维格的号码。等待时他的眼皮数度差点阖上,但每次他都努力再把眼睛张开,终于对着电话开口时,他的眼睛全睁开了。 “喂,保罗——我是内德……别管了。你听我说。马修斯在他河边这里的房子自杀了,没有留下遗嘱……你听我说,这件事很重要。他留下一大堆债务,又没有遗嘱指定执行人,所以要由法院指定一个人去管理他的遗产。你懂了吗?……是的,去找个合适的法官——比方费尔普斯——我们就可以让《观察家报》退出战局——除非站在我们这边——直到选举结束。懂了吗?……好,好,现在你听我说。刚刚只是一部分而已。现在马上要做的是,《观察家报》一早会有个爆炸性新闻登出来,你得阻止。我建议你把费尔普斯从床上挖起来,让他发出禁制令——任何东西都好,只要能阻止出报,让《观察家报》的员工知道这个报纸今后一个多月会由我们的朋友做主……我现在没法告诉你,保罗,但那是个爆炸性新闻,你一定要阻止报纸上市。把费尔普斯从床上挖起来,自己亲自去盯这件事。报纸上市之前,你或许还有三个小时……没错……什么?……奥帕尔?喔,她没事。她跟我在一起……是,我会带她回家……你会打电话跟警方说马修斯的事吧?我马上就出发回去。对。” 他把话筒放回桌上,站起来,蹒跚地走向门,试了两次才把门打开,然后跌进门廊,撑着墙壁才没倒地。 红脸男子赶到他面前。“靠着我,老弟,我会让你舒服一点。我弄了一张毯子铺在长沙发上头,你就不用担心泥巴——” 内德·博蒙特说:“我想借一辆车。我得回马修斯家。” “死掉的就是他吗?” “对。” 红脸男子抬起眉毛,嘬出一声尖锐的口哨。 “你能不能借我车?”内德·博蒙特问。 “天哪,老弟,讲点道理!你现在怎么开车?” 内德·博蒙特摇摇晃晃地后退,避开搀扶。“那我用走的。”他说。 红脸男子瞪着他。“你也没法走。你如果愿意等我换衣服,我就开车载你回去,不过我看你半路就会挂了。” 内德·博蒙特被那红脸男子搀着进门时,奥帕尔·麦维格和埃洛伊塞·马修斯都在一楼的大房间里。他们没敲门就直接进去,两个女孩紧靠着站在一起,眼睛睁大,满脸惊惶。 内德抽离同伴的手臂,茫然的环视房间。“沙德呢?”他喃喃道。 奥帕尔回答:“他走了。他们都走了。” “好吧,”他艰难地说,“我要单独跟你谈。” 埃洛伊塞朝他跑过来。“你杀了他!”她喊道。 他咯咯傻笑起来,想揽住她。 她尖叫,一只手朝他脸上打。 他直直往后倒。红脸男子想抓住他,但是没成功。他倒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 七 班底

1

亨利参议员把餐巾放在桌上,站起来,仿佛比以往高而年轻。他略嫌小的头罩在一层薄薄的灰发之下,左右出奇对称。贵族气息的脸上,老化的肌肉往下挂,垂直的线条特别清楚,但他的嘴唇并不松弛,岁月痕迹也显然丝毫未触及他的双眼:那是一种带绿的灰,眼窝深陷,不大却亮,眼皮结实。他刻意用一种郑重的礼貌语气说道:“你们能原谅我带保罗上楼一会儿吗?” 他女儿回答:“好,只要你让博蒙特先生留下来陪我,而且答应不会在楼上待一整晚。” 内德·博蒙特礼貌的微笑,微微颔首。 他和珍妮特·亨利走进一个白墙房间,白色壁炉架下头的栅栏中,煤炭正徐徐燃烧,暗红的光芒映照在室内的桃花心木家具上。 她打开钢琴边的一盏灯,背对键盘坐下,她的头介于内德·博蒙特和那盏灯之间。灯光照着金发,让她的头部轮廓髹上一层光晕。她的黑色长上衣是类似小山羊皮的质料,不会反光,她没有佩戴任何首饰。 内德·博蒙特弯腰把雪茄的烟灰弹在燃烧的煤炭上。他的衬衫胸口有一颗暗色珍珠,随着他移动而映着火光闪烁,像铁道上警示的红灯明灭。他站直身问道:“你要玩什么游戏吗?” “好——如果你想的话——不过我玩得不怎么样——但是稍后再说吧。现在我想趁着有机会,跟你谈一谈。”她的双手并放在膝上,手臂撑直,肩膀因而朝内耸起。 内德·博蒙特礼貌地点头,但没说话。他离开火边,在离她不远处一张有圈形扶手的沙发坐下。虽然神情专注,但并不显得好奇。 她坐在琴凳上转过来面对着他,问道:“奥帕尔怎么样?”声音低而亲密。 他的语调很轻松:“据我所知,好得很,不过这个星期我没见过她。”他把雪茄举起朝嘴送了半英尺,又放低,好像忽然想到似的问:“怎么了?” 她睁大棕色眼睛。“她不是精神崩溃,卧病在床吗?” “嗯,那个啊!”他随意地说,笑了,“保罗没告诉你吗?” “有啊,他说她精神崩溃,卧病在床。”她困惑地盯着他,“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内德·博蒙特的微笑变得柔和。“我想他对这事情有点敏感吧,”他缓缓道,看着雪茄。然后抬眼注视她,肩膀轻轻一耸。“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不过是她脑袋有个蠢念头,以为她父亲杀了你弟弟,更蠢的是,她还到处去讲。好吧,保罗总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到处指控他谋杀,所以就把她留在家里,直到她摆脱那个蠢念头为止。” “你是说她——”她犹豫着,眼睛瞪亮了。“她——被关起来了?” “你说得好像是个夸张闹剧似的,”他不经心地抗议,“她只是个孩子。把孩子关在房里,不是很平常的管教方式吗?” 珍妮特·亨利慌忙回答:“嗯,是啊!只不过——”她瞪着膝上的双手,再度抬头看着他的脸。“可是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内德·博蒙特的声音和他的笑容一样没什么热度。“谁不这么想呢?”他问。 她双手扶住身旁的琴凳两端,身体往前倾。白色的脸上非常认真。“我正想问你这个,博蒙特先生。大家都这么想吗?” 他点点头,一脸平静。 她抓着琴凳边缘的指节泛白,声音干哑地问:“为什么?”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壁炉前,把抽剩的雪茄丢进火里。回到位子上,一双长腿交叠,舒适的往后靠。“对手那边认为让大家这么想的话,政治上会比较有利,”他说。他的声音、表情、态度都看不出他对此事有任何兴趣。 她攒起眉头。“可是,博蒙特先生,如果不是有某些证据,或者类似证据的东西,大家为什么要这么想呢?” 他好奇而开心地看着她。“当然有啰,”他说,“我以为你知道。”他用大拇指的指甲顺了一下小胡子。“你没收到过那些满天飞的匿名信吗?” 她迅速站起来,激动得脸都扭曲了。“有啊,就是今天!”她喊道,“我还打算把信拿给你看——” 他轻笑,举起一只手,手掌外翻,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不必麻烦了。那些信都差不多,我已经看过很多了。” 她又坐下,慢吞吞的,很不情愿。 他说:“好吧,那些信,还有《观察家报》在被我们撤离战局之前登的玩意儿,加上到处流传的那些说法——”他的瘦肩膀耸了耸,“——他们所持有的证据,对保罗非常不利。” 她松开咬住的下唇问:“他——他真的很危险吗?”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冷静而确定地说:“如果他选输了,失去对市政府和州政府的控制,他们会把他送上电椅。” 她颤抖着,声调不稳地问:“但如果他选赢,就没事了吗?” 内德·博蒙特再度点点头。“那当然。” 她屏住呼吸,嘴唇抖得话都说不稳:“他会赢吗?” “我觉得会。” “那么,无论有多少对他不利的证据,也没有差别,他——”她嗓子变了,“——他就没有危险了吗?” “他不会被送审的,”内德·博蒙特告诉她。忽然间,他坐直身子,紧闭上双眼,又睁开,注视着她紧张苍白的脸。一抹愉悦的光芒闪进他的双眼,扩散到他的脸。他笑了——声音不大,但开心极了——然后站起来喊道:“犹滴[1]自己搞的!” 珍妮特·亨利屏住气息,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茫然的白脸上,棕色眼睛不解地望着他。 他开始在房间里乱走,快乐地说着话——不是对着她——但偶尔会转头朝她微笑。“原来是这么回事,当然了,”他说,“她之可以忍受保罗——对他有礼貌——只是看在她父亲需要他政治支持的分上,但这个忍受也是有限度的。或者她也只需要忍受那么多,因为保罗那么爱她。可是当她判定保罗杀了她弟弟,而且将要逃过惩罚,除非她——好极了!保罗的女儿和他的甜心都想把他推上电椅。他一定跟女人特别有缘。”他现在一手拿着灰绿斑点的细雪茄,站在珍妮特·亨利的面前,手夹着雪茄说话,没有指控的意思,而是仿佛要与她分享自己的新发现。“你到处寄那些匿名信,确实就是你。那些信是用你弟弟和奥帕尔往常碰面那个房间里的打字机打的。他有一把钥匙,她也有一把。信不是她写的,因为她也被那些信煽动了。是你写的。警方把你弟弟的钥匙和杂物归还给你和令尊时,你拿走了钥匙,偷溜进那个房间,写了那些信。没错。”他又开始踱步。他说:“我们得叫参议员找一组强壮的护士来,用精神崩溃的理由把你关在房里,这大概成了我们政治人物女儿们的传染病,不过就算城里每户人家都得关着个病人,我们也要确保能选赢。”他转头隔着肩膀对她亲切地微笑。 她一手放在喉咙上,此外完全不动,也没有说话。 他说:“很幸运,参议员不会给我们添太多麻烦。除了竞选连任的事情,其他事他都没那么在乎——不论是你,或是他死去的儿子——而且他知道没有保罗,就无法连任成功。”他笑了。“这就是让你去扮演犹滴这个角色的原因,嗯?你知道直到选举胜利之前,令尊不会跟保罗拆伙——即使他认为保罗有罪也一样。能够知道这件事,我为我们感到欣慰。” 他停下话,点燃雪茄时,她开口了。她的手已经从喉咙处放下,现在双手放在膝上。坐姿笔直,却不僵硬,声音冷静而沉着。她说:“我不擅长撒谎,我知道保罗杀了泰勒。那些信是我写的。” 内德·博蒙特把燃着的雪茄从嘴里抽出来,回到有圈形扶手的沙发,坐下来面对她。他的脸很严肃,但是没有敌意。他说:“你恨保罗,对不对?即使我向你证明他没杀泰勒,你还是恨他,不是吗?” “对,”她回答,浅棕色的眼珠定定地盯着他的双眼,“应该是。” “那就是了,”他说,“不是因为你以为他杀了你弟你才恨他。是因为你恨他,才以为他杀了你弟。” 她的头缓缓摇来摇去。“不。” 他怀疑地微笑。然后问:“你跟你父亲谈过这件事吗?” 她咬住嘴唇,脸微微红了。 内德·博蒙特再度微笑。“结果他告诉你这太荒谬了。”他说。 她脸颊的粉红色更深了,开口要讲什么,却又没讲。 他说:“如果保罗杀了你弟,你父亲该知道。” 她垂眼看着膝上的双手,呆滞而惨然地说:“家父应该要知道,可是他不会信的。” 内德·博蒙特说:“他大概知道。”他的眼睛微眯,“那天晚上保罗跟他谈过泰勒和奥帕尔的事情吗?” 她惊异地抬起头。“你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她问。 “不知道。” “跟泰勒和奥帕尔完全无关,”她说,一肚子话焦急地想讲出来。“而是——”她的脸扭向门的方向,啪嗒一声猛然闭上嘴巴。门外传来了发自肺腑的隆隆笑声,还有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她再度转头看着内德·博蒙特,匆匆地举起双手做了个恳求的姿势,“我必须告诉你,”她耳语道,异常认真,“我明天能见你吗?” “可以。” “去哪儿?” “我家?”他建议道。 她迅速点头,他轻声说了自己的地址,她耳语,“十点以后?”他点头之后,亨利参议员和保罗·麦维格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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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半,保罗·麦维格和内德·博蒙特向亨利父女道别,上了一辆棕色轿车,麦维格驶离查尔斯街。开过一个半街区后,麦维格满足地吐了一口气说:“耶稣,内德,你不知道看到你和珍妮特处得那么好,我有多乐。” 内德·博蒙特斜眼看着金发男子的侧影,说:“我跟谁都处得好。” 麦维格低声笑道。“是喔。”他纵容地说,“才怪呢。” 内德·博蒙特的嘴唇弯成一个浅浅的神秘微笑。他说:“明天我有事情要跟你谈。下午你会在哪里?” 麦维格开着车转上唐人街。“在办公室,”他说,“明天是一号。你要不要现在讲?现在时间还早嘛。” “我现在还不完全清楚状况。奥帕尔怎么样?” “她没事,”麦维格愁眉不展地说,然后喊起来,“基督啊!真希望我能对那孩子发脾气,这样就简单多了。”他们经过一盏街灯。他突然开口,“她没怀孕。” 内德·博蒙特一言不发,脸上没有表情。 靠近小木屋俱乐部时,麦维格减慢速度。他脸红红地嗄声道:“你说呢,内德?她是不是——”他大声地清清喉咙,“——他的情妇?或者只是小男孩小女孩那套?” 内德·博蒙特说:“不知道,我也不在乎。别问她,保罗。” 麦维格停下轿车,车子已经停妥,他还坐了一会儿。然后他再度清清喉咙,嘶哑地说:“你不是全世界最坏的人,内德。” “嗯,”两人下车时,内德·博蒙特同意道。 他们进入俱乐部,在二楼楼梯口州长的肖像前不经意地分开。 内德·博蒙特走到后头一个挺小的房间,里头五个人在赌扑克牌,还有三个人观战。大家腾出地方让他坐上桌,到了三点牌戏结束时,他赢了四百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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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特·亨利来到内德·博蒙特家时接近中午。他已经在房里走来走去、啃指甲、抽雪茄,耗了超过一个小时。她按门铃时,他不慌不忙的去应门,打开来,愉快的轻微惊喜道:“早安。” “很抱歉迟到了,”她说,“可是——” “可是你没迟到,”他向她保证,“十点以后任何时间都可以的。” 他带着她走进客厅。 “我喜欢这里,”她说,缓缓地转着圈子,审视这个老式的房间,天花板的高度,窗户的宽度,壁炉上头的大镜子,家具上的红丝绒。“真好。”她的棕色眼珠转向一扇半开的门。“那是你的卧室吗?” “对。你要看看吗?” “好啊。” 他带她参观卧室,然后是厨房和浴室。 “太完美了,”他们回到客厅时,她说,“像我们这种城市现在变得如此新式,我真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东西能留下来。” 他微微一鞠躬,谢谢她的认可。“我觉得这样挺好的,而且你看得到,这里没有人能偷听我们讲话,除非躲在柜子里,看起来也不像。” 她站直身子,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我没那样想。我们或许意见相左,甚至会成为敌人——说不定现在就是,但我知道你是个绅士,否则我就不会来了。” 他打趣说:“你是说,我已经学会不要穿淡褐色鞋子配蓝色西装?诸如此类的?” “我不是指那些。” 他微笑道。“那你就错了。我是个赌徒,而且是政客的爪牙。” “我没错。”她眼中显出辩白的神色。“拜托不要吵架,至少现在还没有必要。” “抱歉。”他现在的笑容带着歉意。“不坐下吗?” 她坐了。他则坐在一张宽大的红椅子上面对她。他说:“现在你要告诉我,你弟遇害那天晚上,你家发生了什么事。” “对,”小声得几乎听不到。她的脸转为粉红,视线垂下去望着地板。当她再度抬眼时,双眼羞涩。困窘得结结巴巴:“我要你知道。你是保罗的朋友,这件事——这件事可能会让你成为我的敌人,可是——等你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你晓得事实——你就不会——至少不会是我的敌人。我不知道。或许你会——但你应该要知道。然后你可以决定。而且他没有告诉你。”她专注地看着他,眼中的羞涩不见了。“不是吗?”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你家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他没告诉我。” 她往前凑,很快地问道:“这不表示他想隐瞒什么、必须隐瞒什么吗?” 他耸耸肩。“是又怎样?”他既不激动,也不热心。 她皱起眉头。“可是你一定明白——先不管。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自己判断。”她继续往前凑,专注的棕色眼珠盯着他。“他来吃晚餐,那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吃晚餐。” “这个我知道,”内德·博蒙特说,“你弟不在家。” “泰勒没来吃晚餐,”她认真地纠正他,“可是他在楼上自己房里。只有家父、保罗、我在餐桌上。泰勒正要出去吃晚饭。他——他跟保罗为了奥帕尔的事情闹得不愉快,就不跟他一起吃饭了。” 内德·博蒙特专注地点点头,没什么热度。 “晚餐后,保罗和我单独相处了一会儿,在——在昨天晚上我们讲话的那个房间,他的手臂忽然拥住我,然后吻我。” 内德·博蒙特笑了,不大声,却带着突如其来忍不住地开心。 珍妮特·亨利惊讶地看着他。 他把大笑修正为微笑,说道:“对不起。你继续。我一会儿再告诉你我为什么笑。”但她正要继续的时候,他说:“等一下。他吻你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是说,可能有,可是我听不懂。”她脸上的困惑更深了。“怎么了?” 内德·博蒙特又笑了。“他应该解释一下他的债权。也许这是我的错。我曾试着说服他不要帮令尊竞选,也说过令尊是在利用你当诱饵来得到他的支持,还劝过他如果愿意以这种方式被收买,那就应该确定在选举之前先收到这笔债,否则永远都得不到。” 她双眼瞪大,里头的困惑减少了。 他说:“那是那天下午的事,不过我好像没能让他搞懂我的意思。”他前额挤出皱纹。“你的反应呢?他是真心想娶你,对你满怀敬意,你一定是完全表错情,才会让他对你有这种举动。” “我没对他怎么样,”她缓缓地回答,“不过那天晚上很糟。我们没有一个人自在。我想——还试着不要显露出来——我——我很讨厌招待他。他很紧张,我知道。我想他很尴尬——或许有点怀疑你让他——”她双手朝外迅速一摊,结束了这个句子。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然后呢?”他问。 “我很气,那是当然的,然后离开他。” “你跟他说了什么吗?”内德·博蒙特的眼中闪着藏不住的快活。 “没有,而且我也没听到他说了什么。我上楼遇到家父正要下来。我正在告诉他刚刚发生的事情时——我气家父的程度跟气保罗一样,因为保罗会来我们家都是父亲的错——我们听到保罗走出前门。然后泰勒从他房间下来。”她的脸变得苍白而紧张,声音因激动而沙哑。“他听到我在跟家父讲话,就问我怎么了,可是我没理他和家父,回自己房里了,气得不想再讲。后来我就没再看到他们,直到家父来我的房间,告诉我泰勒已经——已经被杀害了。”她讲完,一张白脸看着内德·博蒙特,手指扭绞在一起,等着他的反应。 他报以一个冷静的问题:“好,这表示什么?” “这表示什么?”她诧异地重复。“你看不出来吗?我当然就晓得,泰勒从后头追出去,找到保罗,然后被他杀害。他气得要命,而且——”她喜形于色。“你知道他的帽子没找到。他是太急了——而且太气了——没时间拿帽子。他——” 内德·博蒙特缓缓摇头,打断她。很肯定地说。“不,”他说,“不会的。保罗不必杀泰勒,他也不会这么做。他一只手就可以对付他,而且他吵架时不会失去理智。这点我很清楚。我看过保罗吵架,也跟他吵过架,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的。”他眼皮稍稍下沉,眼神变得无情。 “但假设他做了呢?我指的是意外,虽然这样我也不信。可是除了自卫,你还想得出任何可能吗?” 她轻蔑地抬起头。“如果是自卫,为什么他要隐瞒?” 内德·博蒙特似乎不为所动。“他想娶你,”他解释,“承认他杀了你弟弟,不会有任何帮助,即使——”他低笑起来。“我搞得跟你一样糟了。亨利小姐,保罗没杀他。” 她的双眼变得如他之前一般无情。她看着他,不发一语。 他的表情转为思索。他问:“你只知道——”他一只手的指头扭了扭,“——两件事加起来,你就以为你弟弟那天晚上是追着保罗跑出去吗?” “那就很够了,”她坚持,“他一定是去追保罗,一定是。否则——他干吗没戴帽子就跑去唐人街?” “你父亲没看到他出去?” “没有,他也不晓得,直到他听说——” 他打断她。“他同意你的看法吗?” “他一定会同意的,”她叫道,“不可能有错,他一定会同意,不论他说什么,就像你一定也同意。”泪水盈满她眼眶。“你不能指望我相信你不同意,博蒙特先生。我不晓得你之前知道些什么。你发现泰勒的尸体,我不知道你还发现些什么,但现在你一定知道真相了。” 内德·博蒙特的手开始颤抖,他深陷在沙发里,好让双手插进裤口袋。他的脸很镇定,只不过嘴边冒出深纹。他说:“我发现他的尸体,附近没有别人。其他我什么都没发现。” “现在你发现了。”她说。 他的嘴巴在暗色髭须下扭曲,眼睛因愤怒而变得热烈。他用一种故作嘲讽的低哑嗓音:“我知道不管谁杀了你弟弟,都是帮了这世界一个大忙。” 她在椅子里往后瑟缩了一下,起初一手护住喉咙,但恐惧几乎立刻从她脸上消失,她坐直起来,慈悲地看着他。她柔声说:“我知道。你是保罗的朋友。你太难过了。” 他的头微微低下来,喃喃道:“讲这就太老套了,真蠢。”他挖苦地微笑。“你现在知道我不是绅士了吧。”他停止微笑,眼底的羞愧消失了,只剩下清晰和坚定。他语气平静地说:“你说我是保罗的朋友,没错。无论他杀了谁,我都是他的朋友。” 她认真地盯了他良久,平板地轻声道:“所以这是没用了?我还以为,如果我告诉你真相——”她停了下来,双手、肩膀和头一起摆出个绝望的姿势。 他缓缓地摇头。 她叹了口气,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我很抱歉,也很失望,但是我们不必当敌人,对不对?” 他站起来面对她,但没有握她的手。他说:“那个欺骗保罗,而且到现在还一直在欺骗的你,是我的敌人。” 她手还是伸着,问道:“那么另一部分的我,完全没有欺瞒的那一部分呢?” 他握住她的手,弯下腰去。

4

珍妮特·亨利离开后,内德·博蒙特走到电话边,拨了一个号码,说道:“喂,敝姓博蒙特。麦维格先生到了吗?……他到了之后,麻烦你告诉他我打过电话,稍后会去看他好吗?……是的,谢谢。” 他看看手表,刚过一点。他点燃雪茄,坐在窗边,抽雪茄瞪着街对面的灰色教堂。呼出的雪茄烟雾被窗玻璃挡回,形成灰烟雾,罩在他头顶上。他咬着雪茄末端,坐在那里十分钟,直到电话响起。 他接了电话。“喂……是的,哈里……没问题。你在哪儿?……我马上到市中心去,你在那里等我……半个小时……好。” 他把雪茄扔进壁炉里,戴上帽子,穿好大衣,出门。走了六个街区,来到一家餐厅,吃了沙拉和面包卷,喝了杯咖啡,又走了四个街区,来到一家名叫“庄严”的旅馆,搭电梯上四楼,电梯服务员是个小个子年轻人,喊他内德,问他觉得第三场赛马如何。 内德·博蒙特想了想说:“‘拜伦阁下’应该会赢吧。” 电梯服务员说:“希望你是错的。我押了‘管风琴’。” 内德·博蒙特耸耸肩。“或许吧,不过它太肥了。”他走到四一七室,敲门。 哈里·斯洛斯衬衫穿了一半来开门。他是个三十五岁的矮胖苍白男子,宽脸,半秃。他说:“很准时,进来吧。” 斯洛斯关了门,内德·博蒙特问:“有什么棘手事儿?” 矮胖男子走到床边坐下。紧张地对内德·博蒙特皱着眉。“情况看起来对我不怎么妙,内德。” “怎么个不妙法?” “本要去跟警方说这个事情了。” 内德·博蒙特暴躁地说。“好吧,等你准备好要说的时候再来找我。” 斯洛斯伸出一只苍白的大手。“等一等,内德,我会告诉你怎么回事,你听我说就是了。”他摸口袋找香烟,掏出一包松垮垮的烟来。“你还记得亨利小子被毙掉那天晚上吗?” 内德·博蒙特全然不在意的“嗯哼”一声。 “还记得你当时进俱乐部时,我和本也才刚到吗?” “记得。” “好,老实告诉你:我和本看到保罗在树下,和那小子在吵架。” 内德·博蒙特用大拇指的指甲刷刷小胡子角,表情迷惑,慢吞吞说:“可是我在俱乐部门口看到你们下车——当时我才刚发现尸体——你们是从另外一头来的。”他动动食指。“而且保罗已经在你前头进了俱乐部。” 斯洛斯使劲点着大脑袋。“没错,”他说,“可是我们先开到唐人街尾,去平基·克莱恩的酒馆,结果他不在,所以我们才掉头,开回俱乐部。”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那你们瞧见了什么?” “我们看到保罗和那小子站在树下吵。” “你们开车经过还看得清?” 斯洛斯再度使劲点点头。 “那地方很暗,”内德·博蒙特提醒他,“我不懂你们开车经过,怎么能认得出他们的脸,除非你们慢下速度或停车。” “没有,我们没有,可是走到哪里我都认得出保罗,”斯洛斯坚持。 “或许吧,可是你怎么知道跟他在一起的是那小子?” “就是他。当然是他。这一点我们还看得够清楚。” “而且你们还看得见他们在吵?这是什么意思?打了起来吗?” “没有,不过站在那里的样子,像在吵架。你知道,有时候光看人站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在吵架。” 内德·博蒙特皮笑肉不笑。“是喔,面对面站着就是吵架。”他的笑容消失了。“本去找警方就是为这个?” “对。我不知道是他自己跑去说,还是法尔怎么晓得了去逮他,总之他告诉法尔了。那是昨天的事情。” “你是怎么听说的,哈里?” “法尔在找我,”斯洛斯说,“我是这么听说的。本已经告诉他,当时我和他在一起,法尔放话叫我去见他,可是这事儿我不想插一脚。” “希望如此,哈里。”内德·博蒙特说,“如果法尔逮到你,你打算怎么跟他说?” “只要有可能,我不会让他逮到我的。我找你就是为这个。”他清清嗓子,润润嘴唇。“我想也许我该出城一两个星期,等风头过去,所以得有点盘缠。” 内德·博蒙特微笑摇摇头。“不能这么办,”他告诉矮胖男子,“如果你想帮保罗,就去告诉法尔,说你认不出树下那两个人,而且你不认为当时坐你车上任何人认得出来。” “好吧,我就这么办,”斯洛斯迅速道,“可是,你听我说,内德,我得拿点好处才行。我冒了险,而且——哎,你知道怎么回事嘛。”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选举后我们会给你找个轻松一点的工作,一天只要出现一小时就行的那种。” “那就——”斯洛斯站起来,闪着绿光的灰眼睛很紧张。“坦白跟你说,内德,我穷得跟鬼一样。你现在能帮我弄点现金吗?我缺得要命。” “或许吧。我去跟保罗商量。” “快去吧,内德,记得给我打电话。” “当然。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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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庄严旅馆,内德·博蒙特走到市政厅,来到检察官办公室,说他想见法尔先生。 接待他的圆脸年轻人离开法尔外头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带着歉意回来。“抱歉,博蒙特先生,法尔先生不在。”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的秘书说他没讲。” “那我试试看,我去他办公室里头等一会儿好了。” 圆脸年轻人拦在他面前。“喔,你不能——” 内德·博蒙特对那年轻人扮出极甜的微笑,柔声问道:“小子,你不喜欢这份工作吗?” 年轻人迟疑了,不安地移步让路。内德·博蒙特走进往检察官办公室的走廊,把门打开。 法尔坐在书桌前抬起头,赶紧跳起来。“那是你啊?”他喊道,“那个小鬼真该死!从来就不会把事情做对。他还跟我说是什么波曼先生呢。” “没关系,”内德·博蒙特温和地说,“反正我进来了。” 他让检察官猛握着他的手上上下下地摇,又坐进他安排的椅子。两人都坐定后,他懒洋洋地问:“有什么新闻吗?” “没有。”法尔坐在椅子上往后靠,大拇指钩住背心上的口袋。“还不是老样子,真是够了。” “竞选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 “不是最好,”一抹阴影掠过检察官那张好斗的红脸,“可是我想我们处理得还可以。” 内德·博蒙特声音依旧懒洋洋。“怎么了?” “东一点西一点,事情就是会一直冒出来。政治嘛,就这么回事。”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或保罗帮得上忙的吗?”内德·博蒙特问,等法尔摇着他那一头红色短发罩着的脑袋后,“这表示保罗得去处理一下亨利谋杀案,你最棘手的就是这个吧?” 法尔的双眼现出一丝惊惧的光芒,一眨眼消失了。他在椅子里坐直身。“这个嘛,”他小心翼翼地说,“要解开这个谋杀案,还有很多事情得搞清楚。这是我们等着该办的事情之一——也许是最大的一件。” “上回见过你之后,有任何进展吗?发现任何新线索?” 法尔摇摇头,眼神机警。 内德·博蒙特微笑着,没什么热度。“还是有几个方面进展缓慢?” 检察官在椅子里局促不安。“嗯,是啊,当然啰,内德。” 内德·博蒙特认可地点点头,眼睛恶意地亮了起来。嘲弄地说:“本·费里斯的那个方面,也进展缓慢吗?” 法尔粗短的下巴开了又阖,抿了抿双唇。一开始眼睛惊讶地大睁后,又面无表情。他说:“我不知道费里斯的故事里有没有料,内德。我不会猜有。所以根本没想到要告诉你。” 内德·博蒙特嘲弄地笑了。 法尔说:“你知道我不会瞒着你和保罗什么,重要的事我都会讲。这你们很了解我的。” “我们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内德·博蒙特回答,“不过没关系,如果你要找当时坐在费里斯车上的那家伙,现在就可以去庄严旅馆的四一七号房逮他。” 法尔瞪着他书桌上的绿色笔插,盯着那个舞蹈的裸体人形在两枝倾斜的笔之间抓着一个上升的飞机。他的脸部肌肉起伏不定,半句话都没说。 内德·博蒙特从椅子里站起身,薄唇透出微笑。他说:“保罗一向乐意帮他的朋友脱离困境。如果他让自己被逮捕,而且用谋杀泰勒·亨利的罪名送审,你想会有帮助吗?” 法尔的眼光没有离开那个绿色笔插。他顽固地说:“轮不到我来告诉保罗该怎么做。” “这想法不赖!”内德·博蒙特喊道。他弯身越过书桌,脸凑近检察官的耳朵,声音降到讲悄悄话的音量。“我还有另外一个不错的想法。就是保罗没吩咐的事情,你就少做。” 他咧嘴笑着走出去,可是一踏到门外,笑容就敛去了。
[1] Judith,《圣经·旧约》外典《犹滴书》中,一位貌美犹太寡妇犹滴色诱亚述将军,并割其头,从而解教城围。 八 革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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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德·博蒙特打开一扇标示着“东州营造与承包公司”的门,向坐在办公桌后头两个年轻小姐互道午安。接着走过一个大办公室,跟里头六个工作的男子说了些话。然后推开一扇标示着“私用”的门。他走进一个矩形房间,保罗·麦维格坐在里头一张老旧的书桌后头,看着眼前的几张纸,旁边一个矮小的男子站在他肩后恭敬地张望着。 麦维格抬起头说:“你好,内德。”他把那些纸张推到一边,告诉小个子男人,“这些废物你等会儿再拿来。” 小个子男人收好那些纸说:“没问题,长官。”还有“你好,博蒙特先生。”离开房间。 麦维格说:“你看起来好像一夜不好受,内德,你在忙什么?坐吧。” 内德·博蒙特脱下外套,放在一张椅子上,帽子摆上头,然后掏出一根雪茄。“不,我没事。有什么新闻吗?”他坐在那张老旧的书桌旁。 “我希望你去见麦罗林,”金发男子说,“要是有人能说得动他,那就非你莫属了。” “好。他怎么了?” 麦维格扮了个苦脸。“天知道!我本来以为他支持我的,没想到他打算跟我们耍花招。” 一道黯淡的微光投入内德·博蒙特的暗色眼睛里,他朝下看着金发男子说:“他也是,嗯?” 麦维格想了一会儿,慢吞吞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内德?” 内德·博蒙特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一切都还顺利吗?” 麦维格不耐烦地动动他的大肩膀,但双眼仍审视般地盯着对方。“倒没那么坏,”他说。“必要的话,没有麦罗林的票源,我们也过得去。” “或许吧,”内德·博蒙特的嘴唇抿薄了,“可是让票源这么流失下去,你不能还寄望没事。”他雪茄衔在嘴角说,“你知道,我们也不像两星期前领先那么多了。” 麦维格对着站在他办公桌前的男子纵容地笑开了嘴。“耶稣啊,内德,你好像很不满!你看什么事情顺眼过吗?”他没等对方回答,继续沉着地说,“哪次竞选不是这样?总会有看来快垮的时候,不过结果都不会垮。” 内德·博蒙特点燃雪茄,吐出烟雾道:“这不表示以后也不会垮。”他拿雪茄指着麦维格的胸膛。“如果泰勒·亨利的谋杀案不赶快弄个水落石出,你就不必担心竞选的事情了,因为不管谁赢了,你都会完蛋。” 麦维格的蓝眼变得难以看透。脸上的表情没变。声调也没变。“这话什么意思,内德?” “全城的人都认为你杀了他。” “是吗?”麦维格举起一手摩挲着下巴。“别让这种事困扰你。我被议论也不是第一次了。” 内德·博蒙特勉强笑了笑,装出一副赞美的口气说:“你还有什么没碰过的呢?电疗试过没?” 金发男子笑了。“别以为我会去试。”他说。 “保罗,你现在就快了。”内德·博蒙特轻声说。 麦维格又笑了。“耶稣基督!”他嘲弄道。 内德·博蒙特耸耸肩。“你不忙?”他问,“我这些胡说八道不会浪费你的时间吧?” “我在听你说话,”麦维格静静地说,“听你讲话对我来说不会有任何损失的。” “谢了。你看是谁让麦罗林摇摆不定的?” 麦维格摇摇头。 “他判断你完了,”内德·博蒙特说,“每个人都知道警方没认真去逮杀掉泰勒的凶手,而且大家都认为,因为人是你杀的。麦罗林判断这件事足以让你输掉选举。” “是吗?他的判断里,宁可让沙德掌控这个城市?他判断我涉嫌一桩谋杀案,声誉就因此不如沙德?” 内德·博蒙特对着金发男子皱眉。“你要不是在骗自己,就是打算唬我。沙德的声誉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他又没有明着站在他推出的候选人背后。你是明着来的,而且这桩谋杀案没办,你的候选人要负责任。” 麦维格的手再度抚着下巴,手肘靠在桌上。英俊红润的脸一片坦然。他说:“我们已经谈了很多关于别人怎么想的事情,内德。现在来谈谈你怎么想。你觉得我完了吗?” “或许吧,”内德·博蒙特低声肯定地说,“如果你不采取任何行动,那就非常确定了。”他微笑。“不过你的候选人还是有机会选赢的。” “那个,”麦维格淡然道,“你得好好解释。” 内德·博蒙特靠过去,把雪茄的烟灰仔细弹在桌旁的黄铜痰盂里。然后毫不激动地说:“出卖你不就得了。” “是吗?” “有何不可?你让沙德抢走大部分原来支持你的低层选民,一心想依赖那些值得敬重的市民,靠那些素质较佳的选民打赢选战。不过这些选民也比较多疑。你的候选人可以出个妙招,以谋杀罪名逮捕你,于是可敬的市民就高兴了,因为他们高贵的官员如此勇敢,当他们真正的幕后老板触犯法律,他们照样把他关入大牢。这些市民们会迫不及待地把票投给他们心目中的英雄,让他再掌管四年市政。你不能怪你的手下,他们知道这么做的话,他们的位置就高枕无忧,但如果不这么做,他们就会丢差。” 麦维格的手离开下巴,问道:“你不会太指望他的忠诚,对不对?” 内德·博蒙特微笑了。“彼此彼此,”他回答,然后笑容逝去。“我不是随便猜猜而已,今天下午我去找法尔。是硬闯进去的——他在躲我。他假装没在查谋杀案,把查到的事情瞒着我。最后被我问得无话可说。”他嘴一撇不屑地说,“法尔,要给那家伙罪受,太容易了。” “那也不过是法尔一个人罢了。”麦维格开腔,打算说下去。 内德·博蒙特打断他。“只有法尔,但这是个警告。路勒吉或伯若迪或甚至伦尼都可能为了自保而出卖你,但如果法尔有什么动作,那就表示他知道其他人都跟他站在一边。”他对着金发男子木然的脸皱眉。“你不信就算了,保罗。” 麦维格歇在下巴的手比了个不在乎的手势。“我不信的话,我会告诉你的。”他说,“你去找法尔做什么?” “哈里·斯洛斯今天打电话给我。看起来谋杀当天晚上,他和本·费里斯看到你和泰勒在唐人街吵架,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内德·博蒙特不动声色地看着金发男子,一副就事论事的口气。“本已经去找法尔讲了,哈里想叫我们花银子买他闭嘴。已经有你两个手下看出风向。我看过法尔害怕时的德行,所以去查查他。” 麦维格点点头。“你确定他在暗算我?” “对。” 麦维格站起来,走到窗边。他站在那儿,手插在裤口袋里,透过玻璃往外看了大约三秒钟,而内德·博蒙特则坐在桌前抽雪茄,盯着金发男子宽阔的后背。然后麦维格没转身,问道:“你跟哈里怎么说?” “敷衍他。” 麦维格离开窗边,回到桌前,可是没坐下。他脸上除了红润加深外,其他一无改变。他的声音也很平稳。“你看我们该怎么做?” “针对斯洛斯?什么都不必做。另一个兔崽子已经去找法尔了,斯洛斯怎么做也没区别。” “我不是指这个。我是指整件事。” 内德·博蒙特把雪茄丢进痰盂里。“我告诉过你,如果泰勒·亨利的谋杀案不马上解决,你就完了。事情就是这样,唯一值得努力的也只有这个。” 麦维格凝视内德·博蒙特的眼光移开,看着墙壁的一大片空白处。双唇紧紧抿着。太阳穴渗出汗来。他从胸膛深处发出声音:“不行,想想别的办法。” 内德·博蒙特的鼻翼随着呼吸而歙动,棕色眼珠的颜色似和瞳孔一般深。他说:“没有别的办法,保罗。别的方法不论落到法尔或沙德或他手下的手里,都会要你的命。” 麦维格几乎是嘶吼道:“一定有别的出路,内德,好好想一想。” 内德·博蒙特离开桌边,站在金发男子面前。“没有。这是唯一的路,不管喜不喜欢,你都得处理,不然我就得替你处理。” 麦维格猛烈地摇头。“不,你别管。” 内德·博蒙特说:“我也不想替你管啊,保罗。” 然后麦维格盯着内德·博蒙特的眼睛,用粗嗄的气音道:“我杀了他,内德。” 内德·博蒙特吸了口气,长叹出来。 麦维格双手抓着内德·博蒙特的肩膀,说出来的话浊重模糊。“那是个意外,内德。我离开时,他跟着我追到街上,出门前抓了一把手杖。我们——有点争执,他抓住我,想用手杖打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就把手杖抢过来,用手杖打他的头——不是很用力——不可能打得太重——可是他往后倒,头撞在人行道上。”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一时之间,他的脸除了极为专注地听着麦维格的话,变得毫无其他表情。他的声音也和脸上表情一致,简短地问道:“那把手杖呢?” “我藏在大衣底下带走,烧掉了。我确定他死了之后,往俱乐部走的路上,才发现手杖在我手里,所以就把它藏在大衣底下,后来就烧了。” “那是什么样的手杖?” “一枝粗糙的棕色手杖,很重。” “那他的帽子呢?” “我不知道,内德。我想是掉了,有人捡走了。” “他原先有戴帽子吗?” “有,当然。” 内德·博蒙特用大拇指的指甲顺了顺胡角。“你记得斯洛斯和费里斯的车经过吗?” 麦维格摇摇头。“不记得,不过他们有可能经过。” 内德·博蒙特朝着金发男子皱起眉头。“你带着手杖离开,又烧掉,又一直不讲到现在,事情可坏了。”他不满道,“你本来大可以用自卫杀人抗辩的。”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内德,”麦维格嘶哑道,“我想得到珍妮特·亨利,我这辈子从没那么想要过什么,如果我去自首,即使是意外,那我还能有多少机会?”内德·博蒙特对着麦维格的脸笑了,低而苦涩。他说。“至少比现在有机会。” 麦维格看着他,不发一语。 内德·博蒙特说:“她一直以为你杀了她弟弟,她恨你,还想把你送上电椅。她到处寄信给任何可能感兴趣的人,把嫌疑往你身上套。让奥帕尔反叛而对付你的人就是她。她今天早上来我家告诉我这些,想让我站到她那边去。她——” 麦维格说:“够了。”他笔直站着,金发的庞大身躯上,蓝色双眼冰冷。“这怎么回事?你自己想要她,或者——”他傲慢地停住。“反正也没有差别。”他的大拇指弯着指指门。“出去,你滚吧,我把你炒鱿鱼了。” 内德·博蒙特说:“我讲完自然会走。” 麦维格说:“我叫你走你就走。反正我不会相信你的话了。你刚刚讲的我都不信,再说什么我也不会信。” 内德·博蒙特说:“好吧。”他拿起帽子和大衣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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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德·博蒙特回到家,一脸苍白阴郁。他无精打采地坐进一把红色椅子里,拿了一瓶波本威士忌和一个玻璃杯放在旁边的桌上,可是没喝。他愁眉不展的瞪着穿了黑鞋的双脚,咬着指甲。电话响了,他没接。房里暮色逐渐取代白日。当他站起来走到电话边时,已是一室昏暗。 他拨了电话,然后说:“喂,麻烦请亨利小姐听电话。”等待中,他无声地吹着口哨,然后说:“喂,亨利小姐吗?……是的……我刚刚从保罗那里回来,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他,有关你……是的,你没猜错。你想的那件事,的确是他做的……”他笑了。“没错。你猜到了,他说我撒谎,拒绝听我的话,还把我赶出来,一点都没错……不,不,没关系。一定是这样的……不,真的……嗯,也许不会改变了。说出口的话不能轻易收回的……对,整个下午,我想……这样很好……好,再见。” 他倒了一杯威士忌,喝掉。然后走进黑暗的卧室,把闹钟设定为八点,和衣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一会儿后,就睡着了。他的呼吸不太规律,直到闹钟响起。 他迟缓地起床,打开灯,走进浴室,洗过手脸,换了新领子,点燃客厅的壁炉。珍妮特·亨利到达时,他正在看报。 她很兴奋,但同时也跟内德·博蒙特保证,她没料到他告诉保罗她的来访,会有这样的结果,完全没想到。她眼中的兴高采烈表露无遗,双唇吐出抱歉的话,却忍不住弯出笑容。 他说:“没关系。即使早知道结果如此,我还是会告诉他。我想我事前其实就猜到了,这种事情就是这样。即使你警告过我,我只是会当成一种挑战,但是我照样会去做。” 她伸出双手。“我好高兴,”她说,“我不想装。” “很抱歉,”他握住她的双手说,“但是我不会退缩一步,去逃避该做的事情。” 她说:“现在你知道我是对的。他的确杀了泰勒。”她一副追究到底的眼神。 他点点头。“他说是他杀的。” “现在你会帮我了吧?”她的手紧握着他的,朝他靠得更近了。 他犹豫着,蹙眉俯视着她热切的脸。“那是自卫杀人,或是意外,”他缓缓道,“我不能——” “那是谋杀!”她喊道,“他当然会说是自卫!”她不耐烦地摇摇头。“就算是自卫或意外,难道他不会像一般人那样,上法庭去证明吗?” “他等太久了,沉默了一个月,对他很不利。” “那这是谁的错?”她问道,“如果是自卫,你以为他会沉默那么久吗?” 他强调地缓缓点头。“那是因为你。他爱上你了,不希望你知道他杀了你弟弟。” “但我知道他杀了他!”她怒喊道,“大家早晚会知道的!” 他的肩膀稍稍耸了耸,一脸阴郁。 “你不帮我?”她问。 “对。” “为什么?你们不是吵翻了吗?” “我相信他的说法。我知道上法庭说这些已经太晚。我们翻脸了,但是我不会去害他。”他舔舔嘴唇。“放他一马吧。即使没有你我插手,也有人对付他的。” “我不要,”她说,“我不要放过他,我要他得到应有的惩罚。”她憋住气,双眼阴沉。“你这么信任他,不敢去找他撒谎的证据吗?” “这话什么意思?”他谨慎地问道。 “你愿意帮我找出真相的证据,不管他是不是撒谎?一定找得出一些肯定的证据。如果你真的相信他,就不会不敢帮我找出这些证据。” 他审视她的脸片刻,问道:“如果我帮你找出肯定的证据,你愿意承诺无论如何都接受吗?” “愿意,”她迅速答道,“你接受我就接受。” “那你得保密,直到我们完成任务,找出肯定的证据为止。在证明一切之前,不能拿我们目前所发现的来对付他,这点你做得到吗?” “可以。”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说。 她的双眼涌出泪水,喜极而泣。 他说:“坐下吧。”他的瘦脸严肃,语气严厉。“我们得计划好。我跟他吵过架之后,你们联络过吗?” “没有。” “那我们就不确定他对你的想法如何。说不定他稍后会认为我是对的,不过对于我和他之间来说,已经没有差别了——我们已经完了——可是我们得尽快查明这点。”他用大拇指的指甲顺了顺小胡子,皱眉瞪着她的脚。“你要等他来找你,不能冒险去惊动他。如果他对你起疑心,可能会出事。你有多少把握能控制他?” 她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说:“女人能控制男人到什么地步,我就有把握到那个地步。”她羞赧地笑了起来。“我知道这听起来——可是我有把握,博蒙特先生。” 他点点头。“这样大概没问题了,但你可能要等到明天才能确定。你去盘问过他吗?” “没真正问过。我在等——” “现在也来不及了。不管你对他多么有把握,现在都得小心。你有什么事情隐瞒着没告诉我吗?” “没有,”她摇摇头说,“我不太清楚该怎么做,所以才会这么希望你——” 他再度打断她:“你想过雇用私家侦探吗?” “想过,可是我怕,怕碰到一个会去告诉保罗的。我不知道该找谁,不知道能相信谁。” “我有一个能用的。”他用手指梳了梳暗色头发。“现在我要你查出两件事情——如果你还不知道的话。你弟弟的帽子有没有遗失?保罗说他当时是戴着帽子的。可是我发现尸体时,并没有帽子。看你能不能查出他有几顶帽子,是不是都在。”他歪嘴一笑。“除了我借走的那顶之外。” 她没留意他的笑容,摇摇头举起一只手气馁地说。“我办不到,”她说,“前阵子我们已经把他的东西都清掉了,而且我怀疑有谁知道他到底有哪些东西。” 内德·博蒙特耸耸肩。“我也没太指望,”他告诉她,“另一件事情是手杖,不管有几支不见——包括泰勒和令尊的——尤其是一枝粗糙沉重的棕色手杖。” “那是我父亲的,”她热切地说,“我想还在。” “去查清楚,”他咬着大拇指的指甲,“明天之前,你做这件事情就够了,查手杖的事情,或许再确定一下保罗对你的态度如何。” “要做什么?”她问,“我是指查手杖的事情干吗?”她兴奋地站起来。 “保罗说你弟弟用那根手杖打他,后来保罗抢过来,用手杖击倒他。他说他带走了手杖,后来烧掉了。” “嗯,我很确定父亲的手杖都还在,”她喊道。她的脸色白皙,眼睛大睁。 “泰勒有手杖吗?” “只有一枝银头的黑色手杖。”她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如果手杖都在,那就表示他——” “一定有什么含意,”他说着把手放在她手上。“可是别玩花招,”他警告她。 “不会的,”她保证,“你只要晓得有了你帮忙后,我有多开心,有多希望你帮忙,你就知道你可以信任我的。” “希望如此。”他把手从她双手里抽回。

3

内德·博蒙特独自在房里踱步一会儿,绷紧了脸,眼睛闪烁。九点四十分时,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然后拿了外套赶去庄严旅馆找哈里·斯洛斯,旅馆的人说他不在。他离开旅馆,招了辆出租车,爬进去说:“西路旅社。” 西路旅社是一栋正方形白色建筑——夜里就是灰色了,坐落在市界三英里外的群树间,背靠马路。一楼灯火通明,前面停了六辆汽车。其他的车则停在左边,拖着长长的影子。 内德·博蒙特朝门僮熟悉地点个头,走进宽大的餐厅。三人乐队正热烈演奏着,八九个人在跳舞。他走过桌间的通道,沿舞池而行,来到角落的吧台前。吧台前的座位只有他一个人。 酒保是个胖子,鼻子松软,说道:“晚安,内德。最近很少看到你。” “你好,吉米。我最近乖得咧。我要一杯曼哈顿。” 酒保开始调鸡尾酒。乐团演奏完,一个女人的声音尖锐地响起:“我才不要跟那个混账博蒙特待在同一个地方。” 内德·博蒙特转身,往后靠着吧台桌缘。酒保拿着摇杯停了动作。 丽·威尔希尔站在舞池中间朝内德·博蒙特怒目而视。一手挽着一名大块头青年,他身上穿着的蓝色西装似乎嫌太小了。他也盯着博蒙特,看起来有点蠢。她说:“他不是个好东西,如果你不把他赶出去,那我自己出去。” 在场其他人都关心地沉默下来。 青年的脸发红。努力佯装的怒容使得他脸上的尴尬更明显。 女郎说:“你不去的话,我自己过去赏他一巴掌。” 内德·博蒙特微笑道:“你好,丽。最近有看见伯尼吗?” 丽诅咒着,生气地往前迈了一步。 大块头青年伸出一只手阻止她。“我来对付他,”他说,“那个混蛋。”他调整一下脖子上的衣领,脱下外套,大步走出舞池,来到内德·博蒙特面前。“你哪来这么大的胆子?”他问。“怎么敢跟那位小姐这样说话?” 内德·博蒙特清醒地看着青年,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放在吧台上。“吉米,给我个东西敲醒他,”他说,“我不想跟他比拳头。” 酒保已经一手伸到吧台下,拿出一根棒子交到内德·博蒙特手中。内德·博蒙特手没动,说道:“她老是咋咋呼呼。上回我看到跟她在一起那家伙,说她是个笨母鸡。” 年轻人站直身,眼睛左看右看。他说:“你给我记住,哪天别落单让我碰上。”他转身跟丽·威尔希尔说,“走吧,我们离开这鬼地方。” “你自己走,”她恨恨地说,“我要昏头才会跟你走,受够你了。” 一个几乎满嘴都是金牙的粗壮男子忽然出现道:“你会走的,两个都是,滚。” 内德·博蒙特笑着说:“寇奇,那位——唔——小姐是跟我在一起的。” 寇奇说,“那敢情好,”然后对青年说,“出去,窝囊废。” 青年出去了。 丽·威尔希尔回到她的桌子,坐在那儿手握拳撑着脸,瞪着桌布。 内德·博蒙特面对她坐下,跟侍者说:“吉米那儿有一杯曼哈顿是我的,我要点菜。吃过没,丽?” “吃过了,”她说,没抬眼。“我要一杯银嘶泡酒[1]。” 内德·博蒙特说:“好,我要一份小的牛排,加蘑菇,另外看东尼有什么新鲜蔬菜,加一些卷心莴苣和番茄,配山羊乳酪沙拉酱,还要一杯咖啡。” 侍者离去后,丽恨恨道:“男人没有好东西,一个都没有。那个大笨钟!”她静静地哭了起来。 “也许你挑错人了。”内德·博蒙特说。 “轮得到你来告诉我,”她抬起头生气地看着他,“把我害得那么惨,你还敢说。” “我没害你,”他反对道,“如果伯尼得当掉你的珠宝来筹钱还我,那也不是我的错。” 乐队开始演奏了。 “男人永远没有错,”她抱怨,“来跳舞吧。” “嗯,好吧,”他勉强答应。 回到桌前,他的鸡尾酒和丽的嘶泡酒都来了。 “伯尼近况如何?”他们喝着饮料,他问。 “我不知道,他出城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也不想再看到他。又一个好男人!我今年的运气真不错!他和泰勒和这个混蛋全让我给碰上了!” “泰勒·亨利?”他问。 “没错,不过我跟他没什么,”她很快解释,“因为当时我跟伯尼住在一起。” 内德·博蒙特喝光鸡尾酒之前说道:“你只不过是他以前在查特街那个套房偶尔会碰面的女孩之一。” “没错。”她说,小心地看着他。 他说:“我想我们该再喝一杯。” 他招呼侍者点酒时,她朝自己脸上扑扑粉。

4

门铃声吵醒了内德·博蒙特。他昏昏沉沉地起床,咳了两声,穿上和服式睡袍和拖鞋,此时他的闹钟九点响过后没几分钟。他走去应门。 珍妮特·亨利道歉着走进来。“我知道现在太早了,可是我就是没法再等。我昨天一直试着打电话给你,几乎没阖眼,睡不着。家父的手杖都在。所以,看吧,他是撒谎。” “他有一枝很重的粗糙棕色手杖?” “对,那是索布里奇少校从苏格兰带回来给他的。他从没用过,可是一直放在那儿。”她胜利地朝内德·博蒙特微笑。 他困倦地眨眨眼,手指顺了顺蓬乱的头发。“那他就是撒谎,一点都没错。”他说。 “还有,”她快乐地说,“昨天我回家时,他在那儿。” “保罗?” “对,他向我求婚。” 内德·博蒙特眼里的睡意不见了。“他有提起我们的争吵吗?” “半个字都没说。”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泰勒才刚过世没多久,对我来说,即使订婚都嫌太快了。可是我没说以后也不行,所以我相信我们达成了某种协议。” 他好奇地看着她。 快乐从她脸上消失。她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声音有点沙哑。“请不要以为我那么没心肝,”她说,“可是——噢!——我好希望——希望我们的计划完成,所以其他事情都——都不重要了。” 他润湿嘴唇,非常柔和地说:“如果你爱他能像恨他那么多,那就好了。” 她跺脚喊道:“别这么说!绝对别再说这种话了!” 他的前额现出愤怒的沟纹,嘴唇紧紧抿着。 她说,“求求你,”她后悔地说,“可是我听了会受不了。” “对不起,”他说,“吃过早餐了吗?” “没有。我急着要把消息告诉你。” “好,那跟我一块儿吃吧。你想吃什么?”他走到电话前。 点过早餐后,他走进浴室刷牙,洗脸,梳头。回到客厅时,她已经脱下帽子和大衣,站在壁炉边抽烟。她开口想说什么,却被电话打断了。 他过去接电话。“喂……是的,哈里,我去找过你,可是你不在……我想问你有关——你知道的——你那天晚上看到和保罗在一起那小子,他有戴帽子吗?……有?你确定?……他手里有没有拿手杖?……好……不,哈里,这点我没法帮保罗。你最好自己去找他……好……再见。” 他放下电话起身,珍妮特·亨利询问地看着他。 他说:“有两个家伙宣称那天晚上看到保罗在跟你弟弟说话,刚刚打来的就是其中一个。他说他看到帽子,可是没看到手杖。不过当时很黑,而且这两个人是开车经过。我想他们不会看得太清楚。” “你为什么对那顶帽子这么感兴趣?这件事很重要吗?” 他耸耸肩。“不知道,我只是个业余侦探,可是一件事可能会别有含意,多多少少。” “昨天分手后,你有没有查到什么?” “没有。晚上我花了些时间请一个跟泰勒混过的女孩喝酒,可是没查出什么。” “我认得吗?”她问。 他摇头,然后目光锐利地盯着她说:“不是奥帕尔,如果你想到的答案是这个的话。” “你不认为我们也许可以——可以从她那儿打探一些消息吗?” “奥帕尔?不。她认为她父亲杀了泰勒,不过那是她自己猜的。除了你的信和《观察家报》还有诸如此类的,她根本没有任何凭据——任何内线消息。” 珍妮特·亨利点点头,但好像不太服气。 早餐送来了。 吃到一半,电话铃响起。内德·博蒙特过去接:“喂……是的,妈……什么?”他听着,眉头蹙了起来,听了几秒钟,然后说,“你也不能怎么办,只能随他们去了,我想没什么大碍的……不,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大概没办法吧……好吧,别担心,妈,没事的……当然,这样就好……再见。”他带着微笑回到餐桌旁。“法尔跟你的想法一样,”他说着坐下,“刚刚是保罗的母亲。有个地检署派过去的警官正在跟奥帕尔问话。”他眼中现出一道明亮的光芒。“她反正帮不了他们的忙,不过他们逐步逼近他了。” “她打给你做什么?”珍妮特·亨利问道。 “保罗出去了,她找不到他。” “她知道你和保罗吵翻了吗?” “显然还不知道。”他放下叉子。“说真的,你确定要追查这件事情到底吗?” “我想把这件事追查到底,这辈子再没有任何事比这更想了。”她告诉他。 内德·博蒙特苦涩地笑了,说:“保罗曾用一模一样的话告诉我他有多么想得到你。” 她颤抖起来,脸色僵硬,冷冷地看着他。 他说:“我不了解你,不确定你的想法。我做了一个梦,不怎么喜欢。” 她闻言微笑。“你一定不相信梦的内容喽?” 他没笑。“我什么都不相信,可能是我赌徒性格太强,很多事情都影响不了我。” 她笑容里的嘲弄意味淡去。问道:“这梦里有什么让你不信任我?”她举起一只手指头,故作严肃。“然后我再告诉你一个我的梦,跟你有关的。” “梦里我正在钓鱼,”他说,“我钓到一条很大的鱼——是虹鳟,可是非常大——然后你说你想看看那条鱼,就抓起鱼丢回水里,我来不及阻止你。” 她开心地笑了。“那你怎么办?” “梦的结尾就是这样。” “你乱讲,”她说,“我才不会把你的鳟鱼丢回水里呢。现在我把我的梦告诉你,我是——”她的眼睛睁大。“你的梦是什么时候做的?你来我家吃晚餐那天晚上?” “不,是昨天晚上。” “喔,真可惜。如果我们在同一个晚上、同一个时刻、同一分钟做各自的梦,那就一定很难忘。我的梦是你来吃晚饭那天晚上做的。我们——这是在梦里——我们在森林里迷路了,两个人又累又饿。我们走啊走,来到一栋小屋子前,敲敲门,可是没人回应。我们想开门,门锁住了。然后我们从一扇窗窥视里面,看到一个很大的桌子,上面各种你想得出的食物堆得老高,可是我们也没法从窗子进去,因为窗外加了铁栏杆。所以我们回到门口,又一直敲门,可是还是没人来应门。然后我们想到,很多人会把钥匙藏在门垫下,于是翻开门垫,果然找到了。可是门一打开,我们看见地板上有几百条蛇,那是刚刚我们从窗户看不见的,所有的蛇都朝着我们滑行过来。我们摔上门锁住,站在那儿听着它们嘶嘶作响且用头撞着门的那端,吓得要死。然后你说,也许我们可以把门打开,躲起来,等那些蛇出来走掉,于是我们就这么做。你帮我爬上屋顶——梦里屋顶很低:我这辈子好像还没看过那么低的——你跟在我后头爬上去,然后弯腰下来把门打开,于是所有的蛇都滑行出来。我们憋着气息趴在屋顶,直到几百条蛇都滑行着消失在森林里。然后我们跳下来,跑进屋里锁上门,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接着我就醒来,坐在床上拍手大笑。” “我看是你掰的,”内德·博蒙特停了一下说。 “为什么?” “因为一开始是噩梦,后来结局却不是。而且我所做过有关食物的梦,根本从来都没有机会吃到。” 珍妮特·亨利笑了。“我不全是编的,”她说,“不过你不必问哪部分是真的。既然你说我撒谎,那我现在就不说了。” “嗯,好吧。”他拿起叉子,可是没吃。一副忽然想到的口气问:“你父亲知道任何内情吗?你想,如果我们去找他,把我们所知的事情跟他说,能不能从他那儿得到任何情报?” “可以,”她热切地说,“我觉得可以。” 他锁紧眉头思索着。“唯一的麻烦是,他可能一听就气得暴跳如雷,在我们毫无准备之下把整个计划搞砸。他脾气很坏,对不对?” 她很不情愿地回答:“对,可是——”她的脸发亮,恳求地说,“如果我们跟他解释为什么要耐心等到——可是现在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不是吗?” 他摇摇头。“还没。” 她的嘴唇抿了起来。 “也许明天吧。”他说。 “真的?” “我不能保证,”他警告她,“不过我想明天可以。” 她伸出一手横过餐桌抓住他的手。“可是你得保证,一旦准备好了就得随时告诉我,不论是白天或夜晚,好吗?” “没问题,这个我可以保证。”然后斜眼看着她,“眼看着猎物死亡,你好像不怎么难过嘛。” 他的口气让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可是她没避开眼睛。“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恶魔,”她说,“说不定我真是。” 他往下看着自己的餐盘喃喃道:“希望你逮到猎物时不会失望。”
[1] silver fizz,一种鸡尾酒,以琴酒、柠檬汁、酸橙汁、细砂糖、蛋白等调和后,加入白汽水与冰块而成。 九 一群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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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特·亨利离开后,内德·博蒙特走到电话旁,拨了杰克·朗森的号码,找到对方后,他说:“杰克,你能不能过来一趟?……好,再见。” 杰克到的时候,他已经换好衣服。他们面对面坐着,各自手上拿着一杯波本威士忌和矿泉水,内德·博蒙特抽着雪茄,杰克抽香烟。 内德·博蒙特问道:“你听说保罗和我拆伙了吗?” 杰克说,“听说了,”语调不甚在乎。 “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我记得上次你们拆伙,到头来是在跟沙德·奥罗里耍诈。” 内德·博蒙特笑了,似乎料到这个回答。“这回大家也都这么想吗?” 整齐精干的小伙子说:“很多人是这样。” 内德·博蒙特缓缓吸了口雪茄,问道:“如果我告诉你,这次是玩真的呢?” 杰克没说话,他的表情也看不出在想什么。 内德·博蒙特说:“是真的。”他喝口酒。“我还该付你多少钱?” “麦维格小姐那件还差三十元,其他都付清了。” 内德·博蒙特从裤口袋掏出一卷钞票,抽出三张十元的,交给杰克。 杰克说:“谢了。” 内德·博蒙特说:“现在两不相欠了。”他吸了口雪茄,烟雾随着讲话而吐出:“我还有一件工作要办,我要查保罗犯下泰勒·亨利谋杀案的事情。他跟我说过是他干的,可是我需要更多证据。愿意帮我做这个工作吗?” 杰克说:“不要。” “为什么?” 黝黑小伙子站起来,把空的玻璃杯放在桌上。“佛瑞德和我在这里的私家侦探小生意目前做得不错,”他说,“再过两三年,我们就会发展得更好。我喜欢你,博蒙特,但还没喜欢到敢去惹那个掌管全城的人。” 内德·博蒙特平淡地说:“他已经快完蛋了。他的手下都已经准备好要落井下石,法尔和伦尼和——” “随便他们。我不想加入那个行列,我想时候到了的话,他们自然能成功。也许他们会丢他一两块石头,可是要真的搞倒他,那是另外一回事。你比我要了解他,你知道他比其他人全部加起来都还够胆。” “他很够胆,搞垮他的也就是这个。好吧,你不想做,就别做。” 杰克说,“我不想做,”然后拿起帽子,“其他任何事我都乐意效劳,但——”他比了个手势结束这句话。 内德·博蒙特站起来。态度和语气中不见丝毫怨恨:“我也猜到你大概会这么想。”他用大拇指顺了顺胡髭,思索地看着杰克,“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一件事:哪里可以找到沙德?” 杰克摇摇头。“自从他的地方被第三次清查——那次死了两个警察——他就在避风头,不过警方好像没把账算在他头上。”他从嘴里拿出香烟。“认得威士忌·瓦索斯吗?” “认得。” “如果你跟他够熟,也许可以从他那儿问出来。他在城里,晚上去史密斯街蒂姆·沃克那儿,有时可以找到他。” “谢了,杰克。我会试试看。” “小事一桩,”杰克说,他犹豫着,“你和麦维格拆伙,我真是难过死了。希望你——”他停了下来,转身朝门走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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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德·博蒙特去地检署办公室。这回没有人骗他说法尔不在。 法尔坐在办公桌后没起身,也没打算跟他握手。他说:“博蒙特,你好吗?坐。”他的声音冷淡有礼,好斗的脸不像平常那么红,双眼平稳严厉。 内德·博蒙特坐下,舒服地跷着腿,然后说:“我想告诉你,昨天我离开这里之后,去见保罗所发生的事。” 法尔的“哦?”依然冷淡有礼。 “我告诉他我怎么发现你——很慌张。”内德·博蒙特尽其可能地笑得很和善,用一种谈论不重要小事的好笑口吻继续说:“我告诉他,你好像胆子大到想把泰勒·亨利的谋杀案算到他头上。他一开始相信我,但等到我告诉他,要解救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交出真正的凶手,他就说这样不妥。他说,他就是真正的凶手,虽然据他的说法,那是意外或自卫之类的。” 法尔的脸略略转白,嘴部肌肉僵硬,一言不发。 内德·博蒙特抬眉。“听我讲这些很无聊,是不是?” “你继续,说下去。”检察官冷冷地说。 内德往后靠回椅子上,嘲弄地微笑着,“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对吧?你以为我们是在用计耍你。”他摇头喃喃道,“你真是个胆小鬼,法尔。” 法尔说:“我很乐意听你告诉我们任何讯息,但我非常忙,所以我得请你——” 内德笑起来,回道:“好,我还以为你大概会想要一份口供或什么的。” “好极了。”法尔按下桌上的一颗珍珠色按钮。 一名穿绿衣的灰发女人进来。 “博蒙特先生想口述一份笔录,”法尔告诉她。 她说,“好的,长官。”于是坐在法尔办公桌的另一头,笔记本搁在桌上,放在笔记本上的手握着一枝银色铅笔,坦白的棕色眼睛看着内德·博蒙特。 他说:“昨天下午在内博大楼的办公室里,保罗·麦维格告诉我,泰勒·亨利遇害那天晚上,他去亨利参议员家里吃晚饭;他和泰勒·亨利在那儿发生了一些不愉快;他离开后,泰勒·亨利跟着出来追上他,而且试图用一枝粗糙沉重的棕色手杖打他:在试着夺走泰勒·亨利的手杖时,他不小心用手杖击中了他的前额,把他打倒在地;之后他就带走手杖,烧掉了。他说他隐瞒自己误杀泰勒·亨利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不想让珍妮特·亨利知道。就这样。” 法尔告诉那位速记员:“马上去整理出来。” 她离开了办公室。 内德·博蒙特说:“我还以为,把这个新闻告诉你,你会很吃惊呢。”他叹道,“我还以为你会气得半死。” 检察官坚定地看着他。 博蒙特满不在乎地说:“我还以为你至少会把保罗逮来面对这个——”他手一挥,“应该说是‘毁灭性的揭露’吧。” 检察官用一种克制的声调说:“请别干涉我的职权。” 内德·博蒙特又笑了,再度恢复沉默,直到那个灰发的速记员带着他口述笔录的打字稿进来。然后他问:“我应该要发誓吗?” “不必,”法尔说,“签名就好,这样就可以了。” 内德·博蒙特在纸上签了名。“结果情况不像我原先想的那么好玩,”他开心地抱怨道。 法尔绷紧了突出的下巴。“是,”他带着一种阴森的满足说,“我不认为会好玩。” “你是个胆小鬼,法尔,”内德·博蒙特重复,“过街时小心出租车。”他鞠躬。“下回见。” 出了门,他生气地扮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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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内德·博蒙特按了史密斯街一栋黑暗三层楼房的门铃。一名小头厚肩的矮个子男人把门打开半英尺,说:“好吧。”然后把门整个打开。 内德·博蒙特说着“哈罗”,走进去,顺着昏暗的走廊走了二十英尺,沿途右边有两扇紧闭的门,左边有一扇打开的门,来到一个通往地下室的木造阶梯,底下有个吧台,收音机轻柔地播放着。 吧台旁有一扇磨砂玻璃门,上头标示着“盥洗室”。门开着,一名男子走出来,肤色黝黑,肩膀的斜度、手臂的长度,还有平板的脸和双腿的弯度,都让他看起来有点像猿猴——是杰夫·贾德纳。 一看到内德·博蒙特,他的泛红小眼睛闪闪发亮。“喔,老天有眼,这可不是‘欠揍’博蒙特吗?”他大笑起来,露出美丽的牙齿。 内德·博蒙特说,“哈罗,杰夫,”在场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瞧。 杰夫大步朝内德·博蒙特走过来,左手一摆环住他肩膀,右手抓住他右手,快活地跟众人宣布道:“这是我修理过最带种的家伙,而且我还修理他修理得很够呢。”他拉着内德·博蒙特到吧台。“我们先喝点酒,然后我让你看看我喝酒的样子。老天,你看着好了!”他凑近盯着内德·博蒙特的脸。“小伙子,你看怎么样?” 内德·博蒙特迟钝地看着那张黝黑的丑脸凑得那么近,然后说:“苏格兰威士忌。” 杰夫开怀地笑了,再度对众人宣布:“你看——他喜欢这套,他是个——”他犹豫着,皱起眉头,舔舔嘴唇,“是个该死的受虐狂,就是这样。”他斜睨了内德·博蒙特一眼。“你知道受虐狂是什么吗?” “知道。” 杰夫好像很失望。“黑麦威士忌,”他告诉酒保。酒放在他们面前之后,他松开内德·博蒙特的手,可是手臂仍环着他的肩膀。他们喝酒,杰夫放下酒杯,手放在内德·博蒙特手腕上。“我楼上有个地方,我们可以一对一,”他说,“小到你没法摔倒,我可以把你揍得满墙弹来弹去。这样我们就不必浪费大把时间等你从地板上爬起来。” 内德·博蒙特说:“酒钱我付。” “这主意不坏。”杰夫同意。 他们又喝。内德·博蒙特付了酒钱后,杰夫领他朝楼梯走。“诸位,失陪啦,”他对吧台的其他人说,“我们得上去练练拳脚。”他拍拍内德·博蒙特的肩膀。“我和我的甜心。” 他们爬了两层楼,走进一个小房间,里头有一张长沙发,两张桌子,还塞了半打椅子。一张桌子上还有几个空杯子和放了吃剩三明治的餐盘。 杰夫一副努力对焦的样子,认真看了看房间,问道:“这会儿她该死的去了哪儿啦?”他放松内德·博蒙特的手腕,环着他肩膀的手臂也抽回来,问:“这里没有任何女人,对吧?” “对。” 杰夫夸张地上下直点头。“她走了,”他说。往后摇晃着踏了一步,脏兮兮的手指头戳戳门边的一个电铃。然后挥舞着手,姿势怪诞的一鞠躬说道:“请上座。” 内德·博蒙特挑了一张比较不乱的桌子旁坐下。 “随便你想坐哪张该死的椅子。”杰夫的手又比了个大动作。“如果你不喜欢那张,就坐另一张。我希望你把自己看成是我的客人,如果不喜欢什么就说。” “这张椅子很好。”内德·博蒙特说。 “那算什么椅子,”杰夫说,“这垃圾堆里的椅子屁都不如。你看。”他拿起一张椅子,拆掉一只前脚。“你说这是好椅子?喂,博蒙特,你根本不懂椅子。”他放下椅子,把椅脚扔在沙发上。“你别耍我,我知道你脑袋里想什么。你以为我醉了,对吧?” 内德·博蒙特笑着露出白牙。“不,你没有醉。” “见鬼我才没醉。我比你醉。我比这个垃圾堆里任何人都醉。我醉翻天了,别以为我没醉,可是——”他竖起粗肥的脏食指。 一个侍者站在门口问:“有事吗?” 杰夫转身面对着他。“你刚刚哪儿去了?去睡觉了吗?我一个多小时前按铃叫你的。” 那侍者开口正要解释。 杰夫:“我把我全世界最要好的朋友带来这里喝杯酒,结果呢?我们还得花上整整天杀的一小时等一个烂侍者。难怪他对我不满。” “你们要什么?”那侍者照常问道。 “我想知道刚刚在这里那个见鬼的妞儿去了哪里?” “喔,她呀?她走了。” “走去哪里?” “不知道。” 杰夫一脸愤怒。“好,你给我找出来,天杀的快去找。什么叫做不知道她去哪儿?如果这个烂酒馆没人——”一抹狡狯闪进他的红眼里。“我告诉你去哪找。上楼去女厕看看她在不在那里。” “不在,”侍者说,“她离开这里了。” “这个混蛋!”杰夫说着转向内德·博蒙特,“像这种混蛋你该拿她怎么办?我带你上来是想让你见见她,因为我觉得你会喜欢她,她也会喜欢你,结果她天杀的这么跩,不屑见我的朋友,自己就跑掉了。” 内德·博蒙特点着雪茄,没搭腔。 杰夫抓抓头,怒骂道:“好吧,那给我们弄点酒来。”然后隔桌坐在内德·博蒙特对面,凶暴地说,“我要黑麦威士忌。” 内德·博蒙特说:“苏格兰威士忌。” 侍者走了。 杰夫瞪着内德·博蒙特。“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来这里想干嘛。”他生气地说。 “我来这里没想干嘛。”内德·博蒙特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想见沙德,以为也许可以在这里找到威士忌·瓦索斯,他会把我交给沙德。” “你不认为我知道沙德在哪里吗?” “你应该知道吧。”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 “好吧。他在哪里?” 杰夫一掌用力拍在桌上,大吼道:“你这个骗子,沙德在哪里你才不管,你找的是我。” 内德·博蒙特微笑摇摇头。 “就是,”猿样男子坚持道,“你天杀的很清楚——” 一个刚届中年的厚唇男子走到门边,说道:“别闹了,杰夫。你制造的噪音比谁都大。” 杰夫坐在椅子里扭过身,“原来是这个混蛋,”他大拇指一弯指着内德·博蒙特跟门口那名男子说,“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来这里想干吗。我知道他想干吗,他是个瘪三,不打折扣。我打算好好修理他一顿,也不打折扣。” 门口的男子讲理地说:“好吧,那不必制造出太多噪音。”然后朝内德·博蒙特眨眨眼,离开了。 杰夫阴沉地说:“蒂姆也变成瘪三了。”他朝地板啐了一口。 侍者端着他们的酒进来。 内德·博蒙特举起杯子,说:“敬你,”然后喝了下去。 杰夫说:“我不想敬你,你是个瘪三。”他阴森地盯着内德·博蒙特。 “你疯了。” “你撒谎。我喝醉了,可是没醉到不知道你来干吗。”他把酒喝光,用手背一抹嘴。“而且我看你是个瘪三。” 内德·博蒙特和善地微笑道:“好吧,随你怎么说。” 杰夫猿似的鼻口往前稍稍一抬。“你以为你精得很,对不对?” 内德·博蒙特没说话。 “你以为跑来这里把我撂倒,好把我交出去,这个诡计他妈的棒对不对?” “对,”内德·博蒙特不在乎地说,“你干掉弗朗西斯·韦斯特,头上还挂了一桩谋杀案对不对?” “见鬼的弗朗西斯·韦斯特。” 内德·博蒙特耸耸肩。“我不认得他。” 杰夫说:“我请你喝杯酒。” 猿样男子阴沉地点点头,椅子后倾够到电铃。他手指放在电铃上说:“可是你还是瘪三。”他的椅子往后倒,翻了一下。他双脚踩地,稳住椅子,免得跌出去。“混蛋!”他咆哮着把椅子拉回桌边,手肘架在桌上,握拳撑着下巴。“我哪在乎谁把我交出去?你不会以为他们会送我上电椅吧?” “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耶稣啊!我连坐牢都不必担心,只要撑到选举后,一切就是沙德的了。” “也许吧。” “也许个头!” 侍者进来,他们点了酒。 “也许沙德无论如何会让你当牺牲品。”等到侍者出去,内德·博蒙特懒洋洋地说,“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 “机会不大,”杰夫嘲弄道,“我手上有他太多把柄了。” 内德·博蒙特吐出雪茄烟雾。“什么把柄?” 猿样男人轻蔑地爆笑起来,一拳捶在桌子上。“老天!”他吼道,“他以为我醉到会告诉他。” 门口传来一个安静的声音,微带爱尔兰腔的悦耳男中音:“说下去啊,杰夫,告诉他。”沙德·奥罗里站在门口。他的灰蓝色眼睛有点哀伤地盯着杰夫。 杰夫斜着眼开心地看着门口的男子道:“近来可好,沙德?进来坐下喝一杯。这位是博蒙特先生,是个瘪三。” 奥罗里轻声说:“我交代过你别抛头露面的。” “可是,耶稣啊,沙德,我这样是因为我怕我自己会疯掉!而且这个酒馆很隐秘,不是吗?这是非法的地下酒馆。” 奥罗里盯着杰夫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眼光移到博蒙特身上。“晚安,博蒙特。” “你好,沙德。” 奥罗里轻笑,朝杰夫轻轻点个头,问道:“从他那儿收获多吗?” “不多,都是我已经知道的。”内德·博蒙特回答。 杰夫说:“我看你们是一对瘪三。” 侍者端着他们的酒正要进来。奥罗里阻止他。“不用了,他们已经喝够了。”侍者又把酒端走了。沙德·奥罗里走进房间关上门。背靠门站着。他说:“你说得太多了,杰夫。我以前就告诉过你了。” 内德·博蒙特故意对杰夫眨眨眼睛。 杰夫愤怒地对他说:“你他妈的吃错了什么药!” 内德·博蒙特笑了。 “我在跟你讲话,杰夫。”奥罗里说。 “天老爷,你以为我不知道?” 奥罗里说:“再这样搞,我就不讲你了。” 杰夫站起来。“别像个瘪三似的,沙德,”他说,“你怎么搞的?”他绕过桌子。“我们是多年老哥儿们了。你一直是我兄弟,我也一直是你兄弟。”他双手伸出,摇摇晃晃地要去拥抱他。“当然,我很火大,不过——” 奥罗里伸出一只手抵住猿样男子的胸膛,把他往后推开。“坐下。”他声音没抬高。 杰夫的左拳挥向奥罗里的脸。 奥罗里的头晃向右边,拳头只擦过胸膛。奥罗里精致如雕塑的长脸严肃而镇定。他的右手往臀部后方一沉。 内德·博蒙特从椅子上跳起来,扑向奥罗里的右手,双手抓住跪下。 原先左拳打出后被冲力带得撞到墙上的杰夫,此刻双手箍住沙德·奥罗里的喉咙。那张猿脸发黄、扭曲、丑恶。上头再也见不到一丝醉意。 “拿到那把左轮了吗?”杰夫喘息问道。 “拿到了。”内德·博蒙特站起来,手上拿着奥罗里的那把枪,脚步平稳地后退。 奥罗里的眼睛透明突起,脸上现出斑点,肿胀。他没有抵抗扼住他脖子的人。 杰夫转头,隔着肩膀对内德·博蒙特笑开了嘴。那大大的真诚笑容带着痴傻的残忍。杰夫的小红眼欢乐地闪烁。他哑着嗓子和善地说:“现在你明白我们得解决什么事情了,我们得了结他。” 内德·博蒙特说:“我根本不希望发生这种事。”他的声音平稳,鼻翼歙动。 “不想?”杰夫睨了他一眼。“我还指望你以为沙德是个忘记过往的人呢。”他舌头舔舔嘴唇。“他已经忘记了,这点我已经搞定了。” 内德·博蒙特咧嘴笑了,没去看他手上握住喉咙那人的脸,杰夫开始又深又缓地吸气呼气。他的外套成块皱巴巴堆在他的肩膀、背部和手臂。暗色丑脸上头冒出汗珠。 内德·博蒙特一脸苍白,他也沉重地喘着气,太阳穴微微汗湿了。他往下看着杰夫臃肿的肩膀和奥罗里的脸。 奥罗里的脸成了猪肝色。两眼分得很开,眼神茫然。泛青的两唇间吐出一截蓝色舌头。瘦长的身子扭曲着。一只手开始机械式击打身后的墙壁,毫无气力。 杰夫没看笑开嘴的内德·博蒙特,也没看两手握住喉咙的那人,他两腿稍稍叉开,背部弯起。奥罗里的手不再敲打墙壁,嗓子闷哼了两声,最后几乎立刻冒出一声尖锐的声音。然后在杰夫的双手中垮了下去,不再挣扎。 杰夫从喉咙里笑出声。“搞定了。”他说。他踢开挡路的一张椅子,把奥罗里的尸体摔在沙发上。奥罗里面朝下躺在那儿,一只手和一只脚垂到地板上。杰夫双手在臀上擦了擦,面对着内德·博蒙特。“我只是个好脾气的懒虫,”他说,“任何人都可以尽情地耍我,我从来不会反击。” 内德·博蒙特说:“以前你怕他。” 杰夫笑了。“真希望能告诉你我的确怕。任何人心里都怕他,但我想你不怕?”他又笑了,环视房间,说:“趁有人闯进来之前,我们先闪吧。”他伸出一只手。“左轮枪给我,我得扔掉。” 内德·博蒙特说:“不行。”他一只手侧举,手枪指着杰夫的腹部。“我们可以说是自卫杀人。我会帮你。讯问时我们就这么说。” “耶稣啊,好聪明的主意!”杰夫叫道,“我脖子上还挂着一桩韦斯特的谋杀案呢!”他的小红眼焦点从内德·博蒙特脸上转到他手上的枪。 内德·博蒙特牵动苍白的薄唇微笑。“我也想到了这点。”他轻声说。 “你别笨了,”杰夫嚷了起来,往前踏了一步。“你——” 内德·博蒙特绕着一张桌子往后退。“我不在乎给你一枪,杰夫。”他说,“记得我还欠你一些东西。” 杰夫站住了,抓抓后脑勺。“你这瘪三到底在搞什么?”他困惑地说。 “我是为你好。”内德·博蒙特突然把手枪往前指。“坐下。” 杰夫瞪着眼睛犹豫了一会儿,坐下了。 内德·博蒙特伸出左手按了叫人铃。 杰夫站起来。 内德·博蒙特说:“坐下。” 杰夫坐下。 内德·博蒙特说:“两手放在桌上。” 杰夫故作悲哀地摇摇头。“好一个自作聪明的混蛋,”他说,“你不会以为,他们会眼睁睁看你把我带走吧?” 内德·博蒙特绕着桌子走,面对杰夫坐在一张看得到门的椅子上。 杰夫说:“你最好的方式,就是把枪给我,期望我会忘记你犯的这个错。耶稣啊,内德,这里是我的地盘之一吔!你绝对不会有机会脱身的。” 内德·博蒙特说:“你的手别碰番茄酱。” 侍者打开门,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两个。 “叫蒂姆上来,”内德·博蒙特说,然后对正要开口的猿样男子说,“闭嘴。” 侍者关上门匆匆离去。 杰夫说:“你别傻了,内德。你只会送掉一条小命。你把我交给警方,能有什么好处?什么都没有。”他用舌头舔舔唇。“我知道你上次被我们揍得很惨,可是——该死!——那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听沙德的命令办事,现在我不是还替你宰了他吗?” 内德·博蒙特说:“如果你手不离那个番茄酱瓶子远一点,我就把你的手打穿一个洞。” 杰夫说:“你是个瘪三。” 那个刚届中年的厚唇圆眼男子打开门,很快走进来,在身后关上。 内德·博蒙特说:“杰夫杀了奥罗里。打电话报警,他们来之前,你还有时间清场,最好也找个医生来,搞不好他还没死。” 杰夫不屑地嘲笑道。“如果他没死,那我就是教宗了。”他收敛笑容,对着厚嘴男子自在而熟悉地说。“这个家伙以为你会让他脱身,你说呢?告诉他,他有多大的机会全身而退,蒂姆。” 蒂姆看看沙发上的尸体,看看杰夫,再看博蒙特。他的圆眼很清醒,对着内德·博蒙特缓缓道:“这种情况对我们店里很不利。我们可不可以把他拖出去,让他在那儿被发现?” 内德·博蒙特摇摇头。“你赶快在警方赶到之前清场,就没事了。我会尽力帮你的。” 蒂姆正犹豫着,杰夫说话了:“听好,蒂姆,你了解我的,你了解——” 蒂姆毫不热心地说:“看在老天分上,安静点儿。” 内德·博蒙特笑了。“现在沙德死了,杰夫,没人了解你了。” “是吗?”猿样男子舒服地往后靠进椅子里,一脸坦然。“好吧,把我交给警方吧。现在我明白你们这对狗娘养的是什么德性了,我认栽,不会再问你们任何天杀的问题。” 蒂姆没理会杰夫,问道:“非得这么搞吗?”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 “我想我还可以承担得起,”蒂姆说,然后手放在门把手上。 “可以帮我查一下杰夫身上有没有枪吗?”内德·博蒙特要求。 蒂姆摇摇头。“事情发生在这里,可是不关我的事,我也不打算插手。”他说完出去了。 杰夫懒洋洋往后一靠,舒服坐在椅子里,两手空空放在面前桌上,趁着警察进来前,跟内德·博蒙特说话。他起劲地说着,用一大堆粗俗猥亵和纯粹侮辱的话骂内德·博蒙特,指控他一大堆各色各样的罪状。 内德·博蒙特保持礼貌地听着。 第一个进门的警察是一个穿着队长制服的瘦巴巴白发男子,后头跟着半打警探。 内德·博蒙特说:“哈罗,布瑞特。我想他身上有枪。” “到底怎么回事?”布瑞特看着沙发上的尸体问,同时两个警探挤过他身边,抓住杰夫·贾德纳。 内德·博蒙特告诉布瑞特事情发生的经过。他都照实说,只不过让人觉得奥罗里是死于两人激烈打斗中,也没说他是被抢走武器后才被杀的。 不过中间内德·博蒙特还是叫了一个医生进来,把沙发上奥罗里的尸体翻正,稍稍检查一下,然后站直身子。队长看着医生,医生说:“死了。”然后走出那个拥挤的小房间。 杰夫乐滋滋地诅咒着那两个抓住他的警探。每一次诅咒,其中一个警探就会一拳赏他脸上。杰夫笑笑,照样诅咒。他的假牙已经被打掉了,嘴巴淌着血。 内德·博蒙特把死者的左轮手枪交给布瑞特,站起来。“需要我一道去总局吗?或者明天再去?” “最好现在一起去。”布瑞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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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德·博蒙特离开警局总部时,早已过了午夜。他向两个跟着他出来的记者道过晚安后钻进出租车,把保罗·麦维格家的地址告诉司机。 麦维格家一楼灯火通明,内德·博蒙特才爬上前面的阶梯,麦维格太太就从里头把门打开。她一身黑衣服,肩膀上围着披肩。 他说:“你好,妈。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她说,“我还以为是保罗回来了,”可是看着他的表情并不显得失望。 “他还没回家?我要找他。”他锐利地盯着她,“怎么了?” 老妇人拉着门往后退。“进来,内德。” 他进去了。 她关上门说:“奥帕尔想自杀。” 他垂下眼睛喃喃道:“什么?什么意思?” “她趁护士不注意的时候割腕。不过没流太多血,只要别再试就不会有事。”她的神态和声音都有点虚弱。 内德·博蒙特的声音不太稳。“保罗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们找不到他,他早该回家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瘦骨嶙峋的手抓住内德·博蒙特的上臂,声音有点抖。“你——你和保罗是不是?”她停了下来,用力握住内德的手臂。 他摇摇头。“这样比较好。” “噢,内德,孩子,你有什么方法可以弥补吗?你和他——”她又停了下来。 他抬头看看她。眼睛潮湿,温柔地说。“没有,妈,我们这样比较好。他跟你谈过这件事吗?” “他只告诉我而已,当时我跟他说,地检署的人在这里时,我曾打电话通知你,他听了就叫我以后再也别这么做,说你——你已经不是他的朋友了。” 内德·博蒙特清清嗓子。“听好,妈,告诉他我来找过他。说我在家里等他,会等一整夜。”他再度清清嗓子,微弱地加了一句,“就这么告诉他。” 麦维格太太瘦巴巴的双手搭在他肩上。“你是个好孩子,内德。我不希望你和保罗吵架。不论你们有什么争执,你都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你们到底吵什么呢?是不是那个珍妮特——” “去问保罗吧,”他低声苦涩地说,不耐烦地摇摇头。“我要走了,妈,除非你和奥帕尔还要我帮忙什么,有吗?” “没有,不过你要不要去看看奥帕尔?她还没睡,跟她谈谈也许有帮助,她一向很听你的话。” 他摇头。“不了,”他说,“她不会想——”他吞了口口水,“见我的。” 一○ 破碎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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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德·博蒙特回到家,喝了咖啡,抽了烟,读了一份报纸、一本杂志,还有半本书。偶尔他停止阅读,坐立难安地起身绕着房间踱步。他的门铃没响,电话也没响。 早晨八点他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了干净衣服。然后叫早餐进来吃。 九点钟,他拿起电话,拨了珍妮特·亨利的号码,找到她后说:“早安……是的,很好,谢谢……唔,我们得准备点火放炮了……好……如果令尊也在那儿,也许我们可以让他加入……很好,不过我没到之前不准开始……我尽快赶过去。我马上要走了……对。待会儿见。” 他从电话旁站起来,茫然瞪着空中,大声一拍掌,然后搓一搓。小胡子底下的嘴唇抿成一条阴沉的线,眼里闪着两个棕色小点。他走到衣柜前,敏捷地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吹着《迷失的小姐》的口哨离开房间,大步走在街上。 “亨利小姐在等我。”他对打开亨利家大门的女佣说。 她说:“是的,先生。”引导他来到一个阳光充足贴着明亮壁纸的房间,参议员和他的女儿正在里面吃早餐。 珍妮特·亨利马上跳起来走到他面前,伸出两只手,兴奋地叫道:“早安!” 参议员态度较为从容地起身,带着礼貌的惊讶看着自己的女儿,然后一只手伸向内德·博蒙特,说:“早安,博蒙特先生。很高兴看到你,你要不要——?” “谢谢,不用,我吃过早餐了。” 珍妮特·亨利发起抖来。激动得面无血色,眼睛的颜色更暗了,看起来像吸了毒似的。“我们有事情要告诉你,父亲,”她的声音紧张而不稳,“是有关——”她忽然转向内德·博蒙特。“告诉他!告诉他!” 内德·博蒙特斜瞥了她一眼,抬抬双眉,然后直视着她的父亲。参议员仍然站在桌旁的座位上。内德·博蒙特说:“我们已经掌握有力的证据——包括自白——可以证明保罗·麦维格杀了令郎。” 参议员的眼睛眯了起来,一只手平放在面前的桌上。“这个有力的证据是什么?”他问。 “当然,主要是自白。他说令郎那天晚上跟在他后头跑出去,企图用一枝粗糙的棕色手杖打他,他在抢走手杖的时候,手杖不小心击中令郎。他说他带走了手杖并烧掉,可是令嫒——”他向珍妮特·亨利微微欠身,“她说那枝手杖还在这里。” “没错,”她说,“就是梭布里吉少校送给你的那枝。” 参议员的脸苍白得像大理石,而且看起来也同样坚硬。“继续说下去。”他说。 内德·博蒙特一手做了个小手势。“先生,这就毁掉了他说是意外或自卫的说法——令郎当时根本没带手杖。”他肩膀微微一耸。“我昨天把这件事告诉法尔了,他显然很害怕抓住太多机会——你知道他那个人——不过我看他今天一定会动手抓保罗。” 珍妮特朝着内德·博蒙特皱眉,显然对什么事情感到困惑,正要开口说话,却又闭上嘴唇抿紧了。 亨利参议员左手拿餐巾按按嘴唇,把餐巾扔在桌上,问道:“有没有——呃,任何其他证据?” 内德·博蒙特完全不经意地用另一个问句回答:“这样还不够吗?” “但是我们还有更多证据,不是吗?”珍妮特问道。 “只是一些辅助的证据,”内德·博蒙特轻蔑地说。他朝参议员说:“我可以告诉你更多细节,不过现在主要的情形你已经知道了。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很够了。”参议员说。他一只手扶着前额。“真不敢相信,但事实如此。请容我告退一下——”然后对他女儿说,“亲爱的,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调整自己——不,不,你们留下,我想去我房间。”他优雅地欠身。“请留在这里,博蒙特先生。我不会离开太久——一下子就好——才能接受这个和我并肩工作的人就是谋杀我儿子的凶手。” 他再度鞠躬,然后走出去,身子直挺挺的。 内德·博蒙特握住珍妮特·亨利的手腕,低声问道:“他有可能会毫无征兆地忽然发脾气吗?” 珍妮特·亨利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有可能会跑去找保罗算账吗?”他解释,“我们不会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后果会是怎样就不用说了。” “我不知道。”她说。 他不耐烦地扮了个苦脸。“我们不能让他这么做。有没有什么靠近门口的地方可以躲着?那么如果他想出门,我们可以阻止他。” “有。”她开始害怕了。 她带着他走向房子的前方,进入一个昏暗的小房间,厚厚的窗帘遮着窗子。他们紧挨着站在那个暗暗的小房间里,靠近门边,门打开约六英寸。两人都颤抖着,珍妮特·亨利想跟内德·博蒙特咬耳朵,不过他嘘了两声让她安静。 他们没等多久,就听到走廊地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亨利参议员穿戴整齐,匆匆地走向大门。 内德·博蒙特站出来说:“等一等,亨利参议员。” 参议员转身。他的脸严峻而冷酷,眼神傲慢。“请容我告退,”他说。“我得出门去。” “这样不好,”内德·博蒙特说。他走近参议员。“只会惹出更多麻烦。” 珍妮特·亨利走到她父亲身边。“别去,爸爸,”她哀求着,“听博蒙特先生的话。” “我已经听过他的话了,”参议员说,“如果他还有什么消息要说,我很乐意听。否则我就得要求你们让我走。”他朝内德·博蒙特微笑。“根据你告诉我的,我现在得有所行动。” 内德·博蒙特眼睛平视着他。“我不认为你该去找他。”他说。 参议员傲慢的看着内德·博蒙特。 珍妮特说,“可是,爸……”他的眼神让她停住了口。 内德·博蒙特清清嗓子,脸颊冒出红点。他伸出左手,迅速探向参议员大衣的右口袋。 亨利参议员气愤地往后退。 内德兀自点头。“这样一点也不好,”他认真说,看看珍妮特·亨利,“他口袋里有枪。” “爸!”她叫道,捂住了嘴。 内德·博蒙特嘴唇一皱。“好吧,”他告诉参议员,“现在很清楚,我们不能让你口袋里摆着枪离开这里。” 珍妮特·亨利说:“别让他走,内德。” 参议员愤怒的双眼轻视地看着他们。“我想你们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他说。“珍妮特,请你回自己房间。” 她反抗地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停住,叫道:“不行!我不能让你去!别让他走,内德。” 内德·博蒙特舔舔嘴唇。“我不会让他走的。”他承诺道。 参议员冷漠地看着他们,右手放在大门的门把手上。内德·博蒙特往前凑,一只手揽住参议员。“先生,”他尊敬地说,“我不会让你走的,这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他的手放开参议员,探进自己的外套内口袋,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看来破旧、起皱、肮脏。“这是我上个月奉派为地检署特别探员的委任状。”他把纸伸向参议员。“据我所知,这个委任还有效,所以——”他耸耸肩,“我不会让你出去射杀任何人的。” 参议员没看那张纸,傲慢地说:“你想挽救你那个杀人凶手朋友的命。” “你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参议员往后退。“够了。”他说着旋转门把手。 内德·博蒙特说:“如果你口袋装着那把枪踏上人行道,我就逮捕你。” 珍妮特·亨利哭道:“噢,爸!” 参议员和内德·博蒙特站在那里眼对眼瞪着对方,两人都呼吸沉重。 参议员首先开腔。他对着女儿说:“亲爱的,麻烦你离开几分钟好吗?我有一点事想跟博蒙特先生谈。” 她疑问地看着内德·博蒙特。他点点头。“好,”她告诉她父亲,“你不能趁我离开时走掉。” 他微笑说:“不会的。” 两位男士看着她走进大厅,转身向他们投以一瞥,然后消失在走廊尽头。 参议员怜悯地说:“恐怕你对我女儿没有什么好影响。她很少会这么——这么顽固的。” 内德·博蒙特歉意地微笑,可是没说话。 参议员问:“这情形持续多久了?” “你是说我们追查这件谋杀案?我只查了一两天,令嫒从一开始就在查。她一直以为是保罗干的。” “什么?”参议员的嘴巴张着。 “她一直以为是保罗干的,你不晓得吗?她恨他入骨——一直是这样。” “恨他?”参议员抽一口气,“老天,不!”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好奇地对着背门而立的那人微笑。“你难道不晓得?” 参议员猛然把气吐出来。“过来,”他说着领头走进内德·博蒙特和珍妮特·亨利刚刚藏身的那个阴暗小房间。参议员打开灯,同时内德·博蒙特关上门。然后他们面对面站着。 “我要像男人对男人那样跟你谈话,博蒙特先生,”参议员开口道,“我们可以忘记你的——”他微笑了,“官方身份吗?” 内德·博蒙特点头。“可以,法尔说不定也忘了。” “没错。现在,博蒙特先生,我不是个嗜血的人,但如果知道杀我儿子的凶手还逍遥法外没有被惩罚,那我就该死——” “我告诉过你,他们一定会去逮捕他。他们不可能放过他的。证据太有力了,而且大家都知道了。” 参议员又冷冰冰地微笑。“你该不会一副政客口吻,打算告诉我保罗·麦维格因犯了某些罪,而有被惩罚的危险吧?” “我正打算这么劝你。保罗完了,他们出卖他了。唯一阻挡他们的,就是他们以前一向对保罗言听计从,所以还得需要一点时间才能鼓起勇气抓他。” 亨利参议员微笑着摇头。“以我在政界比你虚长几年的经验,可否容我指出事实反对你呢?” “当然。” “那么我向你保证,无论给他们多少时间,他们永远无法鼓起足够的勇气。保罗是他们的老大,即使可能有暂时的反抗,他还是他们的主子。” “看来我们无法达成共识了,”内德·博蒙特说,“保罗完了,”他皱眉道,“现在谈谈这把枪。你身上带着枪不好,最好交给我。”他伸出手。 参议员右手伸进大衣口袋。 内德·博蒙特走近参议员,左手放在参议员的手腕上。“给我。” 参议员愤怒地看着他。 “好吧,”内德·博蒙特说,“我只好这么做了。”然后,经过短暂的争斗,还弄翻一张椅子后,他拿走了参议员的枪——一把老式的左轮连发手枪。珍妮特·亨利睁大眼睛一脸苍白地走进来时,他正把那把左轮插进臀部口袋里。 “怎么了?”她喊道。 “他不听我讲道理,”内德·博蒙特埋怨道,“我得没收他的枪。” 参议员的脸部抽搐,沙哑地喘着气,他朝内德·博蒙特迈了一步。“滚出我家,”他命令道。 “我不走。”内德·博蒙特说。他嘴角撇着,双眼因愤怒而灼亮。他伸出一只手轻碰珍妮特·亨利的手臂。“坐下来听我说。这是你要求的,你马上就会知道了。”他对参议员说,“我有很多话要说,或许你最好也坐下。” 珍妮特·亨利和她父亲都没坐下,她的双眼惊惶失措睁得老大,她父亲的眼睛则十分机警,脸都一样白。 内德·博蒙特对参议员说:“你杀了自己的儿子。” 参议员的表情没变,一动也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珍妮特跟她父亲一样静静没动,然后脸上现出极度惊恐的表情,她缓缓地坐在地板上。不是倒下去,而是慢慢弯下膝盖,以坐姿沉落在地板上,往右倾斜,右手撑在地板上,惊恐的脸抬起看着她父亲和博蒙特。 两个男人都没看她。 内德·博蒙特对参议员说:“你现在想去杀保罗,这样你就可以宣称他杀了你儿子。你知道你可以杀了他还没事——反正老派勇敢绅士那一套——只要拿你骗我们那套去骗全世界就行了。” 参议员没说话。 内德·博蒙特继续说:“你知道如果他被逮捕,就再也不会替你隐瞒,因为只要可能,他不希望珍妮特认为他杀了她弟弟。”他苦涩地笑了。“这对他来说真是个恶意的玩笑!”他的指头梳过头发。“事情发生经过大概是这样……泰勒听到保罗吻了珍妮特,他就追出去,戴着帽子抓着手杖,虽然这个不重要。你一想到往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会影响你连任的机会——” 参议员愤怒的声音嘶吼着打断他:“胡说八道!我女儿才不会相信——” 内德残忍地微笑。“是,都是胡说八道,”他说,“你把那枝杀了他的手杖带回家,还戴着他的帽子,因为你没戴帽子就追出去了,这些也是胡说,不过这些胡说八道就可以把你钉上十字架。” 参议员轻蔑地低声说:“那保罗的自白怎么说?” 内德·博蒙特笑了。“那很简单,”他说,“我告诉你怎么回事。珍妮特,你打电话叫他马上过来,然后我们告诉他令尊带了把枪要去找他的事情,看他怎么说。” 珍妮特动了一下,可是没有站起来,一脸茫然。 她父亲说:“太荒谬了。这样一点意义也没有。” 内德·博蒙特蛮横地说:“打电话给他,珍妮特。” 她站起来,依然一脸茫然,也没注意参议员粗暴地喊“珍妮特!”就走出去了。 参议员改变口气对她说:“等一下,亲爱的,”然后对内德·博蒙特说,“我想再跟你单独谈谈。” “好吧,”内德·博蒙特说,转头看着门口犹豫的女孩。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倔强地说:“我想听,我有权利听。” 他点点头,再度望向她父亲,然后说:“她的确有。” “珍妮特,亲爱的,”参议员说,“我不想伤害你,我——” “我不怕伤害,”她平静地轻声说。“我想知道真相。” 参议员双掌外翻做了个抗拒的手势。“那我就什么都不说。” 内德·博蒙特说:“珍妮特,去打电话给保罗。” 她还没动,参议员就开口了:“那会让我更为难,可是——”他掏出一条手帕擦擦手。“我会告诉你们确实发生的事情,然后得要求你们帮我一个忙,我想你们不会拒绝的。总之——”他停下来看着自己的女儿。“进来,亲爱的,如果你非听不可,就关上门。” 她关上门,坐在门边一张椅子上,身体前倾而僵直,一脸肃然。 参议员双手放在身后,手里依然拿着手帕,没有敌意地看着内德·博蒙特,说:“那天晚上我跟着泰勒出去,因为我不希望因为儿子的性急而失去保罗的友谊。我在唐人街追上他们,保罗已经抢走手杖了,两个人吵得正凶。我要求保罗离开,让我和我儿子谈,他照办了,把手杖交给我。泰勒和我讲话的态度,完全没有一个儿子跟父亲讲话的样子,还想把我推开,继续去找保罗算账。我不确定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敲他的那一记——可是的确发生了,他倒在地下,头撞到人行道。然后保罗回头来——他没走多远——我们发现泰勒当场就死了。保罗坚持我们该把他留在那儿,不要承认自己跟他的死有关。他说不论怎么不得已,这件事都会在选举中变成一大丑闻,于是我被他说服了。他拿起泰勒的帽子,让我戴着回家——原先我没戴帽子就出门的。他保证如果警方的调查逼到我们身上,他会阻止的。后来——其实就是上星期——我开始听说他杀了泰勒的谣言,就跑去找他,问他是不是最好老实承认这件事。他嘲笑我的恐惧,跟我保证说他完全可以处理这件事。”他的手离开背后,用手帕擦脸,说:“事情经过就是如此。” 他女儿哽咽地哭道:“你就让他这样躺在那儿,躺在马路上!” 他瑟缩了一下,可是没回嘴。 内德·博蒙特蹙眉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竞选演说——总会说出一些事实。”他脸一苦,“你要我们帮什么忙?” 参议员低头看着地板,然后抬起头再度注视着博蒙特。“这件事只能跟你说。” 内德·博蒙特说:“不行。” “原谅我,亲爱的,”参议员对女儿说,然后对博蒙特说,“我已经告诉你们真相了,可是我完全明白自己的处境。我要你们帮的忙,就是把左轮手枪还给我,另外给我五分钟——一分钟——让我单独待在这个房间。” 博蒙特说:“不行。” 参议员一手扶住胸口,手帕从他手上掉下来。 内德·博蒙特说:“你得面对该来的一切。”

2

内德·博蒙特陪着法尔、他的灰发速记员、两个警探,还有参议员走到门口。 “不一起走?”法尔问。 “不了,我会再去找你。” 法尔的头使劲地点着。“早点来,常常来,内德。”他说,“你耍了我,不过知道结果如此,我不会怪你的。” 内德·博蒙特对他笑了笑,和两个警探点点头,朝速记员一欠身,然后关上门。他上楼到那个有钢琴的白墙房间。进门时,珍妮特·亨利从那张有圈状扶手的沙发上站起来。 “他们走了。”他故意用一种就事论事的语调说。 “他——他们——?” “他们从他那儿问出了详细的过程——比告诉我们的更详细。” “你会老实跟我说吗?” “会。”他答应。 “他——”她停了下来。“他们会对他怎么样,内德?” “可能不会太严重。他的年纪和地位等等对他有利。他大概会被用过失杀人定罪,然后不必坐牢或延期服刑。” “你看会是意外吗?” 内德·博蒙特摇头。他的眼神冷漠,坦白地说:“我猜他认为自己儿子会妨碍他的连任,被这个念头气疯了,才会打他。” 她没有反对,双手合十,艰难地问了下一个问题。“他是打算——打算去射杀保罗吗?” “是。他可以说他是为了替儿子报仇,用老先生血债血还那一套为自己脱罪。他知道保罗一旦被捕,就不会愿意替他顶罪。保罗原先肯替他背黑锅,就跟支持你父亲连任一样,原因都是出在他想娶你。他不能假装自己杀了你弟弟,还妄想能得到你。他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但他不知道你认为他是凶手,如果知道的话,他会马上为自己澄清。” 她悲伤地点点头。“我恨他,”她说,“我错怪他了,可是我还是恨他。”她啜泣着,“为什么会这样,内德?” 他挥手不耐烦地比了个手势。“别叫我猜谜。” “还有你,”她说,“你耍了我,又这样愚弄我,让我承受这一切,可是我却不恨你。” “这就更玄了。”他说。 “多久,内德?”她问,“你知道凶手是——是我父亲有多久了?” “我不知道。我脑袋里面有这个念头已经很久了。以保罗的简单头脑来看,这是唯一的可能。如果他杀了泰勒,他早就告诉我了,没有理由瞒我。但如果是令尊杀的,他就有理由瞒着我。他知道我不喜欢你父亲。这点我摆得很明。他不相信我不会去害你父亲。但他知道我不会害他。所以,当我告诉他不管人是谁杀的,我都要查个清楚,他就骗我说是他杀的,好阻止我追查。” 她问:“为什么你不喜欢我父亲?” “因为,”他愤怒地说,“我不喜欢拉皮条的。” 她的脸红了,眼神困窘,然后压低声音干涩地问:“那你不喜欢我,是因为——?” 他没有说话。 她咬住嘴唇,叫道:“回答我!” “你还好,”他说,“只是不适合保罗,不是因为你玩弄他。也不是因为你只会害他。我曾试着告诉他,说你和令尊都认为他是个低等生物,恣意玩弄他。我试图告诉他令尊一辈子都习惯毫不费力地打胜仗,这是他的弱点,如果不顺利,他就会失去理智或发疯。可是,他爱上你了,所以——”他闭上嘴,走到钢琴边。 “你瞧不起我,”她低声硬邦邦地说,“你认为我是个妓女。” “我没有瞧不起你。”他急忙说,脸没有转过去看她。“不论你做过些什么,你都付出代价也得到报应了,我们所有人都是如此。”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说:“现在你和保罗又是朋友了。” 靠着钢琴的他动了一下,好像要转头看手腕上的表。“现在我得说再见了。” 她吃惊地瞪着眼睛。“你不会是要走吧?” 他点点头。“我得赶四点半的车。” “你离开是要避风头?” “如果我能躲开,别被抓回来参加这些审判,我想也不是太坏的事情。” 她冲动地伸出双手。“带我走。” 他对着她眨了眨眼睛。“你是真的想走,或者只是一时情绪失控?”他问。此时他的脸转为深红色。她还没开口,他就说:“也没有差别。如果你想走,我就带你走。”他皱皱眉。“可是这一切——”他挥手指指房子,“谁来打理?” 她苦涩地说:“我不在乎,给债主吧。” “这件事你也不必担心,”他缓缓说,“大家会说,你看你父亲有麻烦,就抛弃他了。” “我是抛弃他,”她说,“而且我希望大家这么想。我才不在乎他们说什么——只要你带我走。”她啜泣着,“只要——只要你别丢下我,让我孤独一个人留在这个黑暗大街,我就不在乎。” 内德·博蒙特直率地说:“现在别操心那个了。你快点去整理行李,只能带两个袋子,其他说不定稍后可以拿。” 她发出一个高音调的不自然笑声,跑出房门。他点燃雪茄,坐在钢琴旁,轻声弹奏着直到她回来。她已经戴上一顶黑色帽子,穿着黑色大衣,带着两个旅行袋。 他们搭了出租车到他的住处,一路大半都沉默着。中间她一度忽然说:“在那个梦里——我一直没告诉你——那只钥匙是玻璃的,我们开门时,钥匙就在我们手里破碎了,因为锁很紧,我们不得不用力。” 他朝旁边看着她,问道:“然后呢?” 她开始发抖。“我们没法把那些蛇关在里面,于是它们全都跑出来淹没我们,然后我就尖叫着醒来了。” “那只是个梦,”他说,“忘了吧。”他毫无喜色地微笑。“你把我的鳟鱼丢回水里——在我那个梦里。” 出租车停在他家前头。他们上楼进入他的住处。她想帮忙收拾行李,可是他说:“不,我自己来。你坐下休息吧。还有一个小时火车才会开。” 她坐在红色椅子上。“你要——我们要去哪里?”她怯懦地问。 “纽约,反正先去那里。” 门铃响起时,他才收拾好一个行李袋。“你最好进卧室,”他告诉她,帮着把她的行李提进去,出来时关上房门。 他走到外头门口,把门打开。 保罗·麦维格说:“我是来告诉你,你是对的,我现在明白了。” “你昨天晚上没来。” “对,当时我还不晓得。你刚走我就到家了。”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进来,”他说,离开了门口。 麦维格走进客厅。他立刻看见行李袋,可是四处看了一下才问道:“你要离开?” “对。” 麦维格在刚刚珍妮特·亨利坐过的椅子上坐下。岁月的痕迹显露在他脸上,他一副疲倦的样子。 “奥帕尔怎么样?”内德·博蒙特问。 “她没事,可怜的孩子。现在应该没事了。” “都是你造成的。” “我知道,内德。耶稣啊,我知道!”麦维格伸直双腿,看着脚上的鞋。“希望你不会认为我很以自己为荣。”停了一会儿,麦维格补充道:“我想——我知道奥帕尔会希望在你走前见你一面。” “你得替我跟她和妈妈说再见了。我四点半就要走了。” 麦维格抬起痛苦不堪的蓝色眼睛。“当然,你是对的,内德,”他嗄声说,“可是——唉——天晓得你是对的!”他又往下看着自己的鞋子。 “你对那些不怎么忠诚的班底该怎么办?把他们甩掉?还是让他们自己走掉?” “你指法尔和那票鼠辈?” “对。” “我要给他们上一课。”麦维格坚定地说,可是声音里没有什么热度,眼睛依旧盯着鞋子。“这得花上四年,可是我可以用这四年清理门户,另外组织一批可靠的人。” 内德·博蒙特抬起眉毛,“你打算在选举时宰掉他们?” “宰掉他们,要命,炸光他们!沙德已经死了,我得让他的人统治四年。他们成不了大气候的,我不必担心。下回我会把这个城市抢回来,在此之前,我会清理门户。” “你这回就可以赢了。”内德·博蒙特说。 “没错,但是我不想带着这些混蛋赢。” 内德·博蒙特点点头。“这需要耐心和勇气,可是这是最好的方式,我觉得是这样。” “我只有这些班底,”麦维格悲伤地说。“我真是没脑袋,”他眼睛的焦点从脚转到壁炉。“你非走不可吗,内德?”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非走不可。” 麦维格使劲清清嗓子。“我不想表现得那么笨,可是我喜欢这么想,无论你走还是留,你永远不会跟我作对,内德。” “我不会跟你作对的,保罗。” 麦维格迅速抬头。“跟我握手?” “没问题。” 麦维格跳起来,抓住内德·博蒙特的手,用力握住。“别走,内德。跟我在一起。天晓得我现在需要你。就算我不需要,我也会竭尽所能补偿这一切。” 内德·博蒙特摇摇头。“你不需要补偿我。” “你愿意——?” 内德·博蒙特再度摇头。“不行。我得走。” 麦维格放开他的手,又坐下去,阴郁地说。“好吧,是我自己活该。” 内德·博蒙特不耐烦地比了个手势。“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停下来咬住嘴唇。然后生硬地说:“珍妮特在这里。” 麦维格瞪着他。 珍妮特·亨利打开卧室的门,走进客厅。她一脸苍白,皱着眉头,可是脸抬得很高。她直直走到保罗·麦维格面前说:“我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情,保罗。我——” 他的脸变得跟她一样白。然后又一下红了起来。“别这样,珍妮特,”他嗄声说,“你也无能为力的。”接下来的话都是听不见的喃喃自语。 她畏缩着往后退。 内德·博蒙特说:“珍妮特要跟我一道走。” 麦维格张开嘴,呆呆地望着内德·博蒙特,红潮又回到他脸上。等到脸色回复得差不多,他咕哝着一些什么,其中只听得见“幸运”这个字眼,然后笨拙地转身,走向门,打开来,走出去,身后的门也没关上。 珍妮特·亨利看着内德·博蒙特。他定定地看着那扇门。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