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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旦的情歌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内容简介
弗农虽是潜力无限的音乐天才,但现实生活上,他不够富有,却想保住家传的古老宅邸;他必须工作赚钱,却又想全心投入音乐创作;他与初恋情人情投意合,但战争却拆散他们;另一个女人深爱着他,他竟在她死后才知道那是真爱,待初恋情人回头希望复合,他却在此时毅然决定献身音乐 本书初版于1930年,是阿加莎克里斯蒂逃离推理的第一本小说。她让既天才又庸俗的弗农不断地陷入感情与事业的两难,最后更让他用一生的悲剧来成就不朽的名曲,这似乎就是克里斯蒂对人生的看法了! 1930年,阿加莎克里斯蒂已经是个畅销且多产的推理小说作家,但当写作成了工作,她其实有好几次觉得厌烦。她在自传中说:我永远渴望着做一件不是我正式工作的事。这种渴望实在使我非常不安。事实上,若非如此,我的生活就太单调了。?现在我想做的事就是写一些侦探小说以外的东西。因此,我怀着颇为愧疚的心情...
序幕
这是伦敦国家歌剧院的开幕夜,所以算是一桩盛事。皇族在场,媒体在场,时髦人士也大批出席。就连乐迷也千方百计要参与——他们大多数都坐在屋顶下最上排极高处的座位。
今晚演出的曲目《巨人》是一位至今仍默默无闻的作曲家——鲍里斯·格伦的新作。在演出第一幕之后的中场休息时间,听众席里传出下面这些对话片段:
“真是妙极了,亲爱的。”
“他们说这就是——最——最——最新的!什么都刻意弄得荒腔走板……”
“是啊,亲爱的,我会告诉大家说这作品真是太神奇了。可是说实在的,这真的会让人听到头痛!”
“为什么英国歌剧院开张的时候,不去找个像样的英国作曲家来呢?全是这些俄国来的傻玩意!”有位上校语气尖刻地说。
“说得真对,”他的同伴拖长声音说道,“可是你看看,根本没有英国作曲家嘛。很可悲,但事实如此!”
“胡说八道——先生,别跟我说这种话,那些作曲家只是没有发表机会——就是这样。这个叫莱文的家伙是谁啊?一个下流的外国犹太佬。他就是这种人!”
附近有个靠在墙上的男人,半个身子被窗帘遮住了,他不禁微微一笑——因为他就是赛巴斯钦·莱文,国家歌剧院的老板、独资者,众所周知的头衔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表演经纪人。
他是个大块头的男人,身上的肉有点太多了。他的脸色泛黄,表情不动如山,眼睛像闪亮的黑色小圆珠,两只招风大耳往外挺,是讽刺漫画家最爱取笑的长相。
阵阵谈话声从他身边如漩涡般流过……
“堕落……病态……神经质……幼稚……”
这些人是评论家。
“太动人了……太妙了……真了不起,亲爱的……”
这些是女性观众。
“这玩意不过是受到过度夸赞的时事讽刺歌舞剧罢了。”
“我相信在第二幕会有惊人的声光效果,你知道,就是机关布景。第一幕‘石器时代’只能算是一种引子。他们说莱文为这个作品呕心沥血。以前从没有像这样的作品。”
“音乐相当怪,不是吗?”
“我相信是表达共产主义理想。‘噪音管弦乐团’,他们不是这么说的吗?”
这些是年轻男子,比女人家有才智,比评论家没偏见。
“这作品红不起来的。哗众取宠,就素这样。”
“可是,我不那么确定——这个立体派的东西传达了某种感觉。”
“莱文很精明的。”
“有俗候会故意乱花钱——却还是能赚回来。”
“代价是……?”交谈声变低了,那些人在提到金钱的时候自己神秘兮兮地降低了音量。
这些人是他的犹太同胞。赛巴斯钦·莱文露出微笑。
铃响了——群众缓缓地漂移,回流到他们的座位上。
有一段等候时间,这时充满了窃窃私语和笑声——然后灯光闪烁了一下,熄灭了。指挥登上他的位置,在他前方的管弦乐团,编制比曾在科芬园演出的其他管弦乐团大六倍,跟普通管弦乐团大为不同。团中有些奇特的乐器是用发光的金属做成的,就像畸形怪物一样,而在某个角落里,有个闪亮得不寻常的水晶。指挥伸出了指挥棒,然后棒子落下,立刻出现一阵低沉有节奏的敲击,就像是铁锤敲在铁砧上——偶尔会有一记敲击失了准头,漏掉了,然后漂回原位,却乱了次序,挤开了其他声响。
幕启了……
在二楼某个包厢后方,赛巴斯钦·莱文站在那里注视着。
跟一般人的理解不同,这不是一出歌剧。这部作品不讲故事,也不突显任何个别角色。它的规模比较像是大型俄国芭蕾舞演出,包含了壮观的舞台效果,陌生怪异的灯光照明——这是莱文自己的发明。长期以来,大家都认为他的歌舞剧纯粹只是华丽感官刺激中最新的一种。但在这出戏里,他比较像是艺术家而非制作人,铆足全力注入他的想象力与经验。
序曲象征着石器时代——人的婴儿时期。
这部作品的主体是机械的盛大游行,神奇到近乎让人生畏。发电厂、发电机、工厂烟囱、起重机,全都在融合、流动。还有人——人构成的军队——有着立体派艺术的机器人面孔,排出队形列队前进。
乐音扬起,如漩涡般旋转着,从奇形怪状的新型金属乐器里传出低沉宏亮的噪音。一个古怪、高亢却甜美的音符,在这所有噪音之上响起——就像是无数玻璃片发出的响声……
有一段描绘摩天大楼的插曲——在黎明初至的时候,从一架绕着圈子的飞机低头俯瞰纽约,而这种奇特的不和谐节拍比先前更加执拗——有着威胁感愈来愈强的单调性,在其他插曲之后,这首曲子到达它的高潮:外观如巨人的钢铁耸立起来,数以千计有着钢铁面孔的男人熔接在一起,变成一个共产巨人……
接着马上就是终曲。没有中场休息,灯光也没亮起。
只有管弦乐团的其中一边出声,这一段是现代新词汇中所说的“玻璃时代”。
小号清亮的音符出现。
布幕消融成一片雾……雾气分开来……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让人想遮住眼睛。
冰——没有别的,就是冰……巨大的冰山与冰河……发着光……
而在那个庞然巨物最顶端之上有个小小人影——背向观众,面对着那道象征旭日东升、让人难以忍受的强光……
那微小得荒谬的人影……
强光变得更强——就跟镁燃烧的白光一样。在观众吃痛的惊呼声中,一只只的手本能地捂住眼睛。
玻璃声响起,高亢而甜美,然后坠落、破裂——实实在在地破裂——在叮当作响裂成碎片。
布幕落下,灯光亮起。
神情不动如山的赛巴斯钦·莱文接受了各式各样的祝贺和来自侧面的几记轻拍。
“唔,莱文,这次你做到了。绝不打折扣,对吧?”
“老友,这场演出好得不得了。但要是我知道这在演什么就好了。”
“叫作《巨人》,是吧?说得没错,我们确实活在机械时代。”
“喔,莱文先生,这真是太让人害怕了,根本无法以言语形容!我大概会梦到那个可怕的钢铁巨人。”
“机关布景就是食人巨人,对吧?莱文,说得没错,我们想回归自然。格伦是谁?是俄国人吗?”
“对啊,谁是格伦?无论如何,他是个天才。布尔什维克党人终于可以夸耀他们有个作曲家了。”
“太糟了,莱文,你走共产主义路线了。共产者,还有共产音乐。”
“嗯,莱文,祝你好运。时下称为音乐的这种该死猫叫春,我实在说不上喜欢,不过这场表演很好。”
人群渐散后,有个小老头走过来,他身形微驼,一边肩膀比另一边高,说话有种非常独特的腔调。
“想请我喝一杯吗,赛巴斯钦?”
赛巴斯钦点点头。这个小老头是卡尔·鲍尔曼,英国最杰出的音乐评论家。他们一起走到赛巴斯钦的私人包厢去。
两人分别在扶手椅上坐定。赛巴斯钦给宾客一杯威士忌加苏打,然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这个男人,他很急着知道小老头给的判决。
“怎么样?”
鲍尔曼有一两分钟未置一词,最后才缓缓说道:“我是个老人了。我能够从某些事物里得到乐趣;可是也有某些事物——像是现在的音乐——无法带给我乐趣。但不变的是,只要遇到天才,我就认得出来。世上有一百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一百个传统破坏者,自以为达到什么了不起的成就,然而世上还有那第一百零一个人,一个创造者,一个大胆走进未来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
“对,遇到天才我就认得出来。我虽然谈不上喜欢刚才的作品,但却认得出来——格伦,不管他是何许人,他有才能……写出领导潮流的音乐……”
他又停顿了,赛巴斯钦这次还是没有催促他,只是等待着。
“我不知道你的大胆投资会成功或失败,我想是会成功,不过成功的主要原因是你的人格。你有左右大众品位的技巧,你有获得成功的才能。你把格伦塑造成一个谜;我想,这是你的媒体宣传活动的一环吧。”
他眼神锐利地盯着赛巴斯钦。
“我不想干涉你的媒体宣传活动,不过我想请教一件事:格伦是英国人,没错吧?”
“对。鲍尔曼,你怎么知道的?”
“音乐中透露的民族性是瞒不了人的。他曾在俄国革命分子的学派里学习过,没错,可是,就像我说的,民族性是瞒不了人的。在他之前有别的开路先锋,那些人曾经试着做他现在做的事情。我们有我们的英国学派——霍尔斯特、沃恩·威廉斯、阿诺德·巴克斯。全世界的音乐家已愈来愈靠近新的理念了,那就是‘音乐的绝对性’。这个作曲家是大战时阵亡那个年轻人的嫡系继承人,那男孩叫什么来着?戴尔?弗农·戴尔——他曾经前途无量。”他叹息了。“赛巴斯钦,我在想,我们在战争中到底失去多少东西?”
“先生,这很难说。”
“让人不忍回想。不,真的不能回想。”他站起身。“我不再占用你的时间了。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做。”他脸上出现一丝微笑。“《巨人》!我猜想,你跟格伦把这个私房笑话留给你们自己。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巨人指的是机械魔神,没看出真正的巨人是那个侏儒似的形体——人类。人类坚忍地经历了石器时代、铁器时代,虽然文明崩坏消亡,人类还是一路奋斗着度过另一个冰河期,在一个我们做梦都想不到的新文明里奋起……”
他的笑意加深。
“我年纪愈大就愈确信,再没有任何东西像人类这样可悲、荒唐、不合理却又这样的不可思议……”
他在门口停步,手搁在门把上。
“这让人很纳闷,”他说,“像《巨人》这样的东西,制作过程里加入了什么?是什么制造出它?是什么喂养了它?遗传造就出载具,环境打亮、磨光它,性则让它觉醒……但还不只如此,它需要有食粮。
哼、嗯、呵、嗯,
我闻到凡夫俗子的血腥味,
管他活着,还是死了,
我都要磨碎他的骨头,做成我的面包[1]。
“赛巴斯钦,天才就是残酷的巨人!一个以生肉鲜血为食的怪兽。我对格伦一无所知,但我发誓,他是用他自己的、或许还有别人的血肉去喂养这个巨人……将他们的骨头磨成粉,做成巨人的食粮……
“赛巴斯钦,我老了,我有我的幻想,今晚观众看到的是结果,而我想知道开端。”
“遗传、环境、性。”赛巴斯钦缓缓说道。
“对,就是那样。我并没有指望你会告诉我详情。”
“你认为我……知道?”
“我确定你知道。”
一阵寂静。
“对,”莱文最后说,“我确实知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告诉你全部的故事——但我不能这样。这是有理由的……”
他慢慢地又重复一遍:“这是有理由的……”
“可惜啊,这本来会很有意思的。”
“哦……是吗?”
[1]这一整段话在英国文学里经常出现,例如童话故事《杰克与豌豆》里的巨人便曾说过这段话。
第一部 普桑修道院 第一章
在弗农的世界里,只有三个人是真正重要的:奶妈、上帝跟格林先生。
当然,还有那些育婴室女仆。温妮是现任的,之前还有简、安妮、莎拉跟格拉迪丝等等,但弗农就只记得住这么多了。育婴室女仆永远待不久,因为她们跟奶妈合不来。她们在弗农的世界里几乎不算数。
除了上述三个人,还有个双生神祇叫“妈咪—爹地”,弗农会在祈祷词里提到他们,也会把他们跟下楼吃甜点这事儿连结在一起。他们是朦胧模糊的人物,相当漂亮又神奇,尤其是妈咪。可他们还是不属于这个真实的世界——弗农的世界。
弗农世界里的东西极其具象,例如育婴室地板上的厚地毯。地毯是绿白相间的条纹,对裸露的膝盖来说很粗糙磨人,地毯的其中一角有个破洞,弗农老是用手指戳弄它,偷偷地把洞弄得更大。还有育婴室的墙壁,上面有淡紫色的鸢尾花纹彼此交缠、无穷无尽地往上延伸绕成某种图案,有时候是钻石形状,而如果你注视得够久,就会是十字架形状。对弗农来说,这非常有趣,也相当神奇。
有只木马靠在墙边,不过弗农很少骑它;弗农常常拿来玩的是用柳条编的火车头跟几节载货车厢。有个矮柜里有满满的旧玩具,另一个比较高的架子上有更吸引人的东西,是湿答答的下雨天,或者奶妈心情好到不寻常的时候才能玩的,架上有画画盒、还有骆驼毛画笔跟一堆做剪贴用的纸,是奶妈口中“麻烦透了,受不了看它们到处乱放”的东西;换句话说,就是最棒的东西。
而在这个真实、具象的育婴室宇宙中主宰一切的,就是奶妈——弗农心目中最重要的第一人。奶妈十分高大、胖壮,上了浆的衣服总是非常挺拔,发出响亮的刮擦声。她是全知全能的,你不可能胜过奶妈。她知道的事情比小男生更多,她经常这么说。她整个人生都消耗在照顾小男生上面(偶尔也有小女生,不过弗农对她们不感兴趣),而他们个个都长成替她增光的人;她是这么说的,弗农也这么相信。毫无疑问地他也会长成替她增光的人,虽然有时候看似希望渺茫。奶妈身上有某种让人敬畏的成分,而同时她也让人觉得无比舒坦。她知道一切事物的答案,比方说,关于壁纸上那些钻石跟十字架的谜题。
“喔,是啊!”奶妈说道,“每样事物都有两种看法。你一定听说过这种话。”
某天弗农听到她跟温妮说了差不多一样的话,所以他确认事情真是如此。当时奶妈还加了句:问题总是有两个面向,以至于后来弗农总是把问题看成字母A,有一堆十字架从字母的一边往上爬,钻石则从另一边往上爬。
排在奶妈之后的是上帝。上帝对弗农来说也非常真实,主要是因为它在奶妈的谈话里显得无比重要。奶妈知道你做了哪些事,但是上帝知道所有的事情,而且如果硬要说的话,上帝比奶妈更特别。你看不见上帝,弗农总是觉得这一点让它掌握了相当不公平的优势,就算在黑暗中它也能看见你。有时在夜里,弗农躺在床上,一想到上帝穿透黑暗俯视着他,常常会让他的脊椎窜过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
然而整体看来,上帝比奶妈更无可捉摸。大多数时候你很容易就忘了它,直到奶妈刻意把它扯进对话里为止。
有一次弗农企图反抗。
“奶妈,你知道我死掉的时候会做什么吗?”
正在织长袜的奶妈说:“一,二,三,四,原来这里漏了一针。不,弗农少爷,我不知道。”
“我会到天堂去,然后跑到上帝面前。我会跑到它面前,然后说:‘你真是可怕,我恨你!’”
一阵静默。说完了。他已经说出口了。真教人难以置信,他竟做了如此大胆的行为!会发生什么事呢?有哪种来自天上或地下的惩罚会降临到他身上呢?他屏住呼吸等待着。
奶妈补上漏掉的那一针,从镜框上方注视着弗农。她很平静——波澜不兴。
“这不太可能,”她这么表示,“全能的神不太可能注意一个调皮的小男生说什么。温妮,麻烦把剪刀递给我。”
弗农气馁地撤退了。没有用,奶妈是不可能被击败的,他早该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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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就是格林先生了。就跟看不到上帝一样,你也看不到格林先生。不过对弗农来说格林先生非常真实。比方说,他知道格林先生长什么样子——中等身材,身强体壮,有点像是在村庄唱诗班里唱类似男中音的杂货商,有着红润得发亮的双颊和络腮胡。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一种非常明亮的蓝色。格林先生最棒的一点是他会玩耍——他热爱玩耍。不管弗农想到什么游戏,格林先生都刚好想玩。他还有一些别的特点,举例来说,他有一百个孩子,还有三个别的。在弗农心中那一百个孩子总是完整的一群,这一大群快乐的孩子会跟在弗农与格林先生背后冲下紫杉小径,不过另外那三个就不太一样了,他们的名字是弗农所知道的、最美丽的名字:普多、史卡洛跟崔伊[1]。
弗农或许是个孤独的小男孩,不过他从来不知道这一点。因为呢,你看看,他有格林先生、普多、史卡洛跟崔伊可以陪他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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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长一段时间,弗农无法决定要让格林先生住在哪里。某天答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心中:格林先生当然应该住在森林里[2]。森林对弗农来说真是魅力无穷。后院的其中一侧跟森林交界,那里有高大的绿色围篱,弗农常偷偷地沿着围篱走,希望找到一个能窥探的缝;沿路听得到耳语、叹息与窸窣声响,就像是树木正在彼此交谈。绿色围篱上有一道门,可惜的是那道门永远锁着,所以弗农一直不知道森林是什么样子。
当然,奶妈是不会带他到那里去的。她就像所有的奶妈一样,比较喜欢沿着马路稳当地散步,免得脏兮兮的潮湿树叶弄脏双脚。所以弗农从没得到进入森林的许可,这让他更渴望去那里。总有一天他会在那里跟格林先生一起喝茶,而且普多、史卡洛跟崔伊也会穿着新装出席这个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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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婴室让弗农觉得好无聊,这里太小,他已熟悉它所有的一切。花园就不一样了,那真的是个令人非常兴奋的花园;它分成很多区块:长长的步道两侧有修剪整齐的紫杉树篱,树篱上方还修剪成小鸟形状作为装饰;水景花园里有胖金鱼;用围墙围起来的果树花园,还有野生花园,春日里有杏树新绿,白桦树下长着蓝色风铃草。花园里最棒的地方是由栏杆围起来的老修道院废墟,弗农希望能照自己的意思去那里攀爬与探索,不过他从未有这种机会;然而废墟之外的其他地方他已随心所欲地尽情探索了。温妮总是被指派跟他一起出门,因为某个可疑的巧合——他们似乎总会遇到园丁助手,所以弗农能不受阻碍地自己玩,而不会得到温妮太多慈爱的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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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农的世界渐渐扩大了。那对双生神祇“妈咪—爹地”分开来,变成了两个不同的人。爹地仍然朦胧模糊,但妈咪变成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她经常拜访育婴室,“来跟我亲爱的小男孩玩耍”,弗农以严肃而有礼的态度忍耐着她的来访,因为这通常表示要放弃他自己正在玩的游戏,去玩另一个在他看来没那么好的游戏。有时会有女性访客跟妈咪一起来,那时她就会紧紧抱着弗农(他很讨厌这样)大叫道:“身为人母真是太美妙了!有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宝宝!我永远不会对此习以为常。”
满脸通红的弗农会从她的拥抱中挣脱开来。他才不是宝宝,他已经三岁了。
有一天他在挣脱妈咪的怀抱时,看到父亲站在育婴室门口,用嘲弄的眼神注视着他。他们四目相望,两人之间似乎有某种交流:一种理解,一种亲近感。
他母亲的朋友在说话。
“他长得不像你真是可惜啊,迈拉。你的发色要是出现在孩子身上那就太可爱了。”
但是弗农突然间有一种骄傲的感觉,他像他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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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农总是记得那个美国女士来吃午餐的那一天。一开始,奶妈对于美国的解释显示她把美国跟澳洲混为一谈了,这是他后来才明白的。
他满心敬畏地下楼去吃甜点。如果这位女士在她祖国的家里,她会颠倒着走路,她的头会朝着地面,这就足以让他目瞪口呆了。而且,她也会用古怪的字眼称呼最简单的事物。
“他太可爱了,不是吗?看这边,甜心,我有一盒硬糖果要送给你。你要不要过来拿?”
弗农小心谨慎地走过去接受了这个礼物。这位女士显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盒子里的不是硬糖果,而是好吃的爱丁堡口含糖[3]。
在场的另两位绅士,其中一个是那位美国女士的丈夫,他说道:“好孩子,你看到‘半个皇冠’的时候,能认得出来吗?”
不久谜底就揭晓了,这“半个皇冠”是要给他的[4]。总的来说,这是很美好的一天。
弗农从没多想过自己家。他知道家里比牧师公馆大,因为他有时会去那儿喝午茶,不过他鲜少跟别的孩子玩或到他们家,所以那天对他来说是惊奇的震撼。访客们参观整栋房子,那位美国女士的声音不断传来。
“天啊,如果这还不算神奇,我就不知道什么才算了。你见过这种事吗?你是说五百年吗?弗兰克,你听听看,亨利八世!这简直像是在听英国历史。你说这个修道院比他更久远?”
他们到处都走遍了,还去参观长长的画廊,奇怪的是,画里的脸孔都跟弗农很像,有着生得很近的黝黑眼睛跟狭窄的头型,从画布里一脸自负或冷淡而忍耐地往外看。还有穿着襞襟[5]、或者发丝里别着珍珠的柔弱妇女——戴尔家族的女人显得柔弱时的表现最好,她们嫁给性情狂野、不知何谓恐惧也不知何谓怜悯的贵族。当迈拉·戴尔——她们之中的最后一位——从画像底下走过的时候,她们赞赏地看着她。客人从画廊里走进方形的大厅,然后从那里再走到祈祷厅去。
那时弗农早就被奶妈带开了。稍晚他们回来的时候,他正在花园里喂金鱼。弗农的父亲进屋里去拿修道院的钥匙,访客被单独留下来。
“天啊,弗兰克,”美国女士说道,“这不是太神奇了吗?这么多年了,从父亲传承给儿子,我觉得这样好浪漫,不管怎么说都太浪漫了。这么多年啊,真是奇妙!这是怎么办到的?”
然后另一位绅士说话了。他不太爱说话,在此之前弗农没听过他开口。不过他现在张开双唇讲出一个词汇——这个词汇这么让人着迷,这么神秘,又这么让人愉快,让弗农永远忘不了。
这位绅士说道:“布拉玛真[6]。”
而在弗农问他(他本来打算这么做)这个惊人的字眼是什么意思以前,有一件事让他分了心。
他母亲从屋里走出来,背后是西下的夕阳——仿佛画家笔下浓烈的金色与红色夕阳。弗农看见衬着那个背景的母亲——第一次真正看见她——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有着白皙的皮肤和金红色的头发,就像是童话故事书里的人物,某种神奇又美丽的东西。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神奇的时刻。她是他母亲,她很美丽,他爱她。他心里突然有某种感觉,像是一种疼痛,只是这并非身体上的痛感。而他脑袋里有一种隆隆作响的古怪噪音,一种打雷似的噪音,最后变得高亢而甜美,有如鸟鸣。总之,是非常神奇的时刻。
而跟这一切混合在一起的,是那个魔法般的字眼:布拉玛真。
[1]普多(Poodle)、史卡洛(Squirrel)、崔伊(Tree),原文意思分别为“鬈毛狗”、“松鼠”及“大树”。弗农用它们当作名字。
[2]因为格林(Green)也有“绿色”的意思。
[3]爱丁堡口含糖(Edinburgh Rock),一种英式甜食。
[4]半克朗(half-crown),英国币制,相当于二十五便士。弗农家的客人用谐音half a crown(半个皇冠)说了一个双关语逗他。
[5]襞襟,一种穿戴在领口的衣饰,是十六、十七世纪常见的欧洲贵族装扮。今日则常见于小丑的戏服。
[6]布拉玛真(Brumagem),是伯明翰(Birmingham)的别称;以前这个字也代表“便宜货”、“拙劣仿冒品”,因为十七世纪时伯明翰曾经一度出现大量四便士伪币。或作Brummagem。
第一部 普桑修道院 第二章
育婴室女仆温妮要离开了,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仆人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温妮哭哭啼啼,没完没了的。奶妈给她一顿训斥,然后温妮就哭得比先前更厉害了。奶妈身上有某种可怕的成分,这时的她似乎比平常更巨大,也更精力充沛。弗农知道,因为父亲的缘故,温妮就要离开了。他不特别好奇,也不怎么感兴趣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有时候育婴室女仆就是会因为父亲的关系而离开。
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里。她也在哭泣,弗农可以透过房门听到她的声音。她没有派人来找他,他也没想到要去找她,还因此隐约地感到释怀。他讨厌哭泣的噪音,那种哽咽的声响,拖长的擤鼻涕声音,而且那种声音老是那么靠近耳朵,因为在哭的人老是搂着你。弗农痛恨让那种噪音靠近耳朵。这世界上没有比不对头的噪音更让他痛恨的东西了,那种声音让你觉得你整个人几乎要像枯萎的叶子般朝着身体中间卷起来。这也是格林先生最讨人喜欢的地方,他从来不会发出那种噪音。
温妮正在打包行李。奶妈跟她在一起,奶妈现在没那么可怕,几乎称得上有人情味了。
“你就把这件事当成个教训吧,姑娘,”奶妈说,“在下个落脚处别做这种傻事了。”
温妮吸着鼻子说了句没有什么真正的伤害之类的话。
“在由我负责的时候,我希望这里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奶妈说,“我敢说,有一大堆来这里工作的女孩都有红头发。红发女孩总是心性不定,我的母亲以前常这么说。我并不是说你是个坏女孩,但你做的事情不合适,不合适——我言尽于此了。”
就像弗农过去注意到的,在说了“言尽于此”以后她会继续说更多的话。不过他没往下听,因为他在思索着“不合适”这个词。“合适”他是知道的,这是提到帽子时会说的话,但是帽子怎么会搅和进来呢?
“奶妈,什么是不合适?”那天稍晚的时候,他问道。
奶妈嘴里含了一堆大头针,因为她正在替弗农裁一件亚麻套装,她回答了:“不恰当。”
“什么是不恰当?”
“就是小男生一直问傻问题。”奶妈回答。她有着漫长职业生涯练出的灵活反应做后盾。
?
那天下午弗农的父亲到育婴室来。他脸上有一种鬼鬼祟祟的古怪表情——不开心又不服气。在弗农直率又兴致勃勃的凝视之下,他的脸微微一缩。
“哈啰,弗农。”
“哈啰,父亲。”
“我要出发去伦敦了。再见,小子。”
“你要去伦敦,是因为你亲了温妮吗?”弗农很有兴趣地问道。
父亲吐出某种字眼,弗农知道那是他不该听的,更别想学着讲了。他知道那是绅士能用、小男生却不能说的字眼。这让那个词产生莫大的魅力,让弗农习惯在睡前暗自重复它以及另一个禁忌词汇——紧身胸衣。
“见鬼了,谁告诉你这回事的?”
“没人告诉我。”弗农思考了一分钟以后说道。
“那你怎么会知道?”
“那你是不是做了?”弗农追问道。
父亲没有回答就穿过房间走过来。
“温妮有时候会亲我,”弗农表示意见,“但我不怎么喜欢,我也必须亲她。园丁常常亲她,他似乎很喜欢。我觉得亲亲很傻气。我长大以后,会更喜欢亲温妮吗,父亲?”
“对,”他深思熟虑地说道,“我想你会的。你知道,有时候男孩子长大以后就会像他们的老子。”
“我想要像你,”弗农说,“你是个非常好的骑手,萨姆这么说过,他还说郡里没有人能跟你相比,而且没有人比你更懂得看马了。”弗农飞快地说出下面这些话:“我宁愿比较像你,不要像妈咪。妈咪让马的背很痛。萨姆这样讲。”
有一阵子两人都没说话。
“妈咪现在‘投洞躺下了’。”弗农继续说道。
“我知道。”
“你跟她说再见了吗?”
“没有。”
“你要去吗?因为你得快一点,双轮马车来了。”
“我想我没时间了。”
弗农聪明地点点头。
“我敢说这是个很好的计划。我不想在别人哭的时候亲他们,我不喜欢妈咪一直亲我。她抱我的时候太用力了,而且又在我耳朵旁边说话。我想我说不定还比较喜欢亲温妮呢。父亲,你比较喜欢亲哪个?”
他父亲突然转身离开房间,让他有些困惑。奶妈刚才就进来了,她很尊敬地退到一边让主人通过。弗农隐约地感觉到奶妈让父亲不自在。
下级女仆凯蒂送来午茶。弗农在墙角堆积木,育婴室原有的和平气氛再度团团包围着他。
?
和平气氛突然被打断了。母亲站在门口,眼睛哭得红肿,她用一条手帕轻轻按着。她站在那里,一副戏剧化的悲惨模样。
“他走了,”她哭喊道,“连一句话都没对我说,一句话都没有!喔,我的小儿子啊。我幼小的儿子。”
她拖着脚步走过地板,把弗农抱进怀里。那座积木堆起来的塔,比他以前堆过的至少高上一层的塔,垮下来成了一片废墟。母亲大而狂乱的声音直钻进他耳朵里。
“我的孩子,我的小家伙,说你永远不会遗弃我!你发誓,你发誓……”
奶妈走到他们身边来。
“好了好了,夫人,别这么激动。你最好回床上躺着。伊迪丝会送一杯热乎乎的好茶给你。”
她的声调很权威,很严肃。
母亲啜泣着把他搂得更近些。弗农的整个身体开始僵硬地抵抗着,他只能再忍受一会儿而已了,非常短的一会儿,他会做妈咪所期望的任何事,只要她放开手就好。
“你必须补偿我,弗农,补偿你父亲带给我的痛苦……喔,上帝啊,我该怎么办?”
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弗农察觉到凯蒂正在享受这一幕,沉默无语却看得入迷。
“过来吧,夫人,”奶妈说道,“你会坏了孩子的心情。”
她声音里的权威感如此明显,让弗农的母亲屈服了,她虚弱地靠在奶妈的手臂上,走出了房间。
几分钟后奶妈回来了,脸涨红得厉害。
“我的天!”凯蒂说道,“她还是很激动吗?常见的歇斯底里,他们都这么说的!喔,这一阵骚动真够瞧的!她不会做什么傻事吧?花园里那些池塘脏兮兮的。老爷真是够狠的——是说他也从夫人那里受过很多气。有那么多的难堪场面跟大吵大闹……”
“够了,姑娘,”奶妈说道,“你可以回去工作了。还有,下级仆人竟然跟他们的上级讨论这种事,我还没听说这种事曾发生在哪位绅士家里,你母亲应该把你教得好一点才对。”
凯蒂头一甩,退出了房间。奶妈绕着育婴室的桌子走动,以一种罕见的激烈情绪移动着杯盘。她的嘴唇嚅动着,对自己喃喃自语。
“把这种想法灌输到孩子脑袋里。我可没耐性对付这种事……”
第一部 普桑修道院 第三章
新的育婴室女仆来了,是个瘦削苍白又有金鱼眼的女孩。她的名字是伊莎贝尔,却被改名为苏珊,因为这个名字“比较恰当”。这让弗农非常困惑。他要求奶妈解释。
“有些名字适合绅士阶级,弗农少爷,有些名字则适合仆人。就只是这样。”
“那为什么她原本要叫伊莎贝尔?”
“有些人在让他们的孩子受洗的时候,打定主意像猿猴似的模仿比他们更上等的人。”
像猿猴似的模仿,这个说法让弗农很迷惑。猿猴就是猴子,所以人们是在动物园里让孩子受洗的吗?
“我还以为人是在教堂里受洗的。”
“他们是啊,弗农少爷。”
真令人困惑,为什么一切都这么让人困惑?为什么提问以后,事情比以前还要让人困惑?为什么这个人告诉你的是这样,另一个人告诉你的却是完全不同的状况?
“奶妈,小宝宝是怎么来的?”
“弗农少爷,你以前问过我了。小天使在晚上把他们从窗口带进来。”
“那个美……美……美……”
“不要结结巴巴的,弗农少爷。”
“那天那个美果女士——她说我是在醋栗树下被发现的。”
“那是他们处理美国宝宝的方式。”奶妈气定神闲地说。
弗农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原来如此!他对奶妈产生一股感激之情,她总是知道一切,她让这个动荡不安的宇宙再度恢复稳定,而且她从来不会笑他;不像妈咪,他曾经听妈咪对其他女士说:“他问我好古怪的问题,你们听听看。孩子们不是很滑稽又可爱吗?”
不过弗农看不出他到底哪里滑稽又可爱了,他只不过是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你必须有知识,那是长大的象征。等到你长大了,你会知道一切,而且你的钱包里会有英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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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农的世界继续扩大。举例来说,多出了舅舅、舅妈跟姑姑这些人。
西德尼舅舅是妈咪的哥哥。他矮壮结实,有张红润的脸。他习惯哼些小调,还会把裤袋里的钱币玩得铿锵作响。他喜欢讲笑话,不过弗农并不总觉得那些笑话有趣。
“猜猜看,”西德尼舅舅会说道,“如果我戴上你的帽子会怎样?你觉得我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大人的问题真是怪!真的是又古怪,又困难;因为如果有哪件事情是奶妈不厌其烦要弗农记住的,那就是小男生绝不可以提出自己的评论。
“说说看嘛,”西德尼舅舅坚持追问,“我看起来会像什么?来……”他一把抓起那顶亚麻帽子,然后四平八稳地把它放在头上。“我看起来像什么,嗯?”
唔,如果非回答不可,那就回答吧。弗农很有礼貌又有点不耐烦地说道:“我想你看起来蛮傻气的。”
“迈拉,你那个儿子一点幽默感都没有,”西德尼舅舅对妈咪说道,“完全没有幽默感。真可惜。”
尼娜姑姑,父亲的妹妹,就相当不同了。
她闻起来很香,就像夏日的花园,而且她有弗农喜欢的轻柔嗓音。她还有其他美德——她不会在你不想被亲吻的时候亲你,也不会坚持要开玩笑,可是她不常来普桑修道院。
弗农想着,尼娜姑姑一定非常勇敢,因为她是第一个让他明白“野兽”可以被制伏的人。
野兽住在大客厅里。它有四条腿和闪耀着光芒的棕色身体,而且它还有很长的一排“牙齿”——弗农在年纪很小的时候是这么认为的——闪亮亮,又大又黄的牙齿。在弗农最早的记忆中,野兽让他着迷又害怕。因为如果你惹毛了野兽,它就会发出奇怪的噪音,怒吼着或者尖锐愤怒地干嚎,不知怎么地,那种噪音对他的伤害比世界上的任何一种东西都来得强,就直接伤到他的内在。那种噪音让他颤抖,感觉不舒服,让他的眼睛刺痛又灼热,然而由于某种奇特的魔力,弗农就是无法逃开。
在听恶龙故事时,弗农总把恶龙想成像野兽一样。而在他跟格林先生玩的那些游戏中,几个最棒的游戏就是他们杀死了野兽——弗农将宝剑猛插进它闪耀着光芒的棕色身躯里,那一百个孩子在后面欢呼高唱。
现在他是个大男孩了,当然也有了更多知识,他知道野兽的名字叫作“平台钢琴”,攻击它的牙齿就叫作“弹钢琴”!那是女士们在晚餐后会为男士们做的事情。不过在内心最深处,他还是心存恐惧,偶尔还会梦到野兽追着他跑上通往育婴室的楼梯,他会尖叫着醒来。
在梦中,野兽住在森林里,狂放又野蛮,它制造的噪音太过可怕,让人难以忍受。
妈咪有时候会“弹钢琴”,弗农只能苦苦忍耐,他觉得野兽并没有真正被她的作为给吵醒。但是尼娜姑姑弹它的那天不一样。
那天弗农在大客厅的角落玩想象游戏,他、史卡洛和普多在野餐,一起吃龙虾跟巧克力闪电泡芙[1]。
尼娜姑姑甚至没注意到他在房间里。她在钢琴椅上坐下,然后随手弹了起来。
心醉神迷的弗农悄悄爬得愈来愈近。尼娜最后总算发现了他盯着她看,眼泪从他脸上滑落,小小的身体因啜泣而抖动。她停了下来。
“弗农,怎么回事?”
“我恨它,”弗农啜泣着说道,“我恨它。我恨它。它弄痛了我这里。”他用手捂住肚子。
迈拉恰好在这一刻走进房间里,她笑了出来。
“这不是很怪吗?那孩子就是讨厌音乐。这实在好奇怪。”
“如果他讨厌音乐,那他为什么不走开呢?”尼娜说道。
“我没办法。”弗农啜泣着说。
“这不是很荒唐吗?”迈拉说道。
“我觉得这相当有意思。”
“多数小孩子总想在钢琴上乱弹。有一天我要弹《筷子》华尔兹给他听,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好玩。”
尼娜继续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小侄儿看。
“我简直无法相信我的孩子会这样没有音乐天分,”迈拉用忿忿不平的声音说道,“我八岁的时候就可以弹很难的曲子了。”
“喔,好吧!”尼娜含糊地说道,“音乐天分有不同的表达方式。”
迈拉想着,这真是戴尔家族会讲的那种典型蠢话。一个人要不是有能够弹奏乐曲的音乐天分,要不就是没有。弗农显然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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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妈的母亲病了,这是育婴室里空前的大危机。脸色非常红而严峻的奶妈,在苏珊—伊莎贝尔的帮助下打包行李。弗农忧心忡忡又满怀同情,但最主要的情绪还是好奇;他站在一旁开始发问。
“奶妈,你妈妈非常老了吗?她一百岁了吗?”
“当然不是,弗农少爷。一百岁真是太夸张了!”
“你认为她会死掉吗?”弗农渴望自己能表现得仁慈又体谅,因为之前厨子的妈妈病倒然后死掉了。
妈妈没回答,反而口气尖锐地说道:“苏珊,把最底下抽屉里装靴子的袋子拿出来。动作快点,姑娘。”
“奶妈,你妈妈会不会……”
“我没时间回答问题,弗农少爷。”
弗农坐在印花棉布椅面的脚凳边上陷入深思。奶妈说她妈妈不到一百岁,但就算如此,她妈妈一定也相当老了。他总是把奶妈想成老得不得了,想到有人比奶妈还要年长、还要聪明,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这种想法以某种奇怪的方式,把奶妈贬低到只是普通人类的层次,她不再是一个仅次于上帝的大人物。
宇宙移动了,价值经过重新调整。奶妈、上帝还有格林先生,这三者的重要性淡化了,变得更加朦胧、更加模糊。妈咪、父亲,甚至尼娜姑姑,却似乎变得重要了,特别是妈咪,她就像是有着美丽金色长发的公主,他想为妈咪跟恶龙对抗——像野兽那种棕色的、亮晶晶的龙。
上次那个字眼是什么来着?那个有魔力的字眼——布拉玛真——就是这个,布拉玛真。一个充满魅力的字眼!布拉玛真公主!他独自在夜里轻轻地、秘密地重复这个字眼,还有“该死”跟“胸衣”。
但是永远、永远、永远不能让妈咪听说这件事;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大笑。她总是会笑出来,那种笑会让你身体和心里一缩,而她会说某些话——她总是有话说,就是那种讨厌的话,“小孩子实在很滑稽。”
而弗农知道自己并不滑稽。他并不喜欢滑稽好笑的事情——西德尼舅舅曾经这样说。要是妈咪不会……
坐在光滑的印花布椅面上的弗农困惑地皱起眉头,心头闪过两个妈咪不完整的影像。一个是公主,他会梦见的美丽妈咪,对他来说跟夕阳、魔法还有屠龙混合在一起;还有另外一个妈咪,她会大笑然后说道:“小孩子实在很滑稽。”只是,当然了,她们其实是同一个人……
他坐立不安、长吁短叹。奶妈因为用力阖上行李箱而弄得满脸通红,这时慈爱地转向他。
“弗农少爷,你怎么了?”
“没什么。”弗农说道。
你总是得说“没什么”,不能把真相说出口。因为要是你说出口,没有人会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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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苏珊—伊莎贝尔的治理下,育婴室变成了很不一样的地方。你可以(他确实也常常如此)调皮捣蛋。苏珊叫你不要做某些事,但你还是照做不误!苏珊会说:“我会告诉你母亲。”但她从来不这样做。
苏珊起初很享受奶妈不在时她所拥有的职位与权威。的确,除了弗农带来的麻烦以外,她本来能好好享受这一切的。她习惯跟下级女仆凯蒂交换知心话。
“我真的不知道他出了什么毛病,有时候他简直是个小恶魔。而他在帕斯卡尔太太面前实在很乖巧。”
凯蒂回答道:“喔!她是一号人物,她真的是!她总是会冷不防吓你一跳,不是吗?”
然后她们会一边说悄悄话一边咯咯笑。
“谁是帕斯卡尔太太?”有一天弗农问道。
“喔,我真没想到!弗农少爷,你不知道奶妈叫什么名字吗?”
所以奶妈叫作帕斯卡尔太太。好一个震撼。在弗农心中她一直就只是奶妈;这就好像有人告诉你上帝名叫鲁滨逊先生一般。
奶妈是帕斯卡尔太太!愈是去想,这件事就显得愈不寻常。帕斯卡尔太太,就好像妈咪是戴尔太太,父亲是戴尔先生。非常奇怪的是,弗农从来没深入思考过帕斯卡尔先生存在的可能性(这倒不是说有这样的人存在。以“太太”相称只是对奶妈地位与权威的肯定)。奶妈享有独一无二的地位,就像格林先生一样庄严,虽然他有一百个小孩(还有普多、史卡洛与崔伊),但弗农从来没想过有个与他有关的格林太太!
弗农好问的心灵飘到了另一个地方。“苏珊,你喜欢被叫作苏珊吗?你不会比较喜欢叫作伊莎贝尔吧?”
苏珊(或者伊莎贝尔)发出惯有的咯咯笑声。“弗农少爷,这跟我喜不喜欢无关。”
“为什么?”
“因为我们必须照吩咐做事。”
弗农沉默了。他几天以前才想到了同样的事,不过他也开始了解这种说法不是真的。你不必然要照人家的吩咐做事;一切取决于是谁吩咐你的。
这不是惩罚的问题。他不断被苏珊处罚:待在椅子上不准下来、去墙角罚站,或者不准吃糖果。而奶妈只要脸上露出某种特定表情,透过她的眼镜严厉地看一眼,他除了立刻投降以外,根本无力反抗、无计可施。
苏珊的本性毫无权威可言,弗农明白这一点。他已经发现抵抗成功的快感,而且他也喜欢折磨苏珊。苏珊愈担忧、慌张、不开心,弗农就愈喜欢唱反调。他年纪还小,就好像人类还处于石器时代一般,享受着残酷的乐趣。
苏珊养成了一个习惯:让弗农自己一个人去花园玩耍。缺乏吸引力的她不像温妮那样喜欢花园。更何况,弗农怎么可能在花园里受伤呢?
“弗农少爷,你不会靠近池塘吧,对吗?”
“不会。”弗农说道,同时立刻起意要这样做。
“你会像个好孩子一样,玩你的滚铁环吧?”
“会。”
育婴室再度恢复平静,苏珊放松地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平装书,书名是“公爵与挤奶女工”。
弗农滚着铁环,沿着有围墙的果园周游一圈。铁环从他的手中逃出,跳到一小块土地上面,正好是这段时间园丁头儿霍普金斯小心翼翼照顾的那块地。霍普金斯坚定又充满权威地命令弗农离开,弗农就走开了。他尊敬霍普金斯。
不玩铁环以后,弗农爬了一、两棵树。也就是说,他用上所有适当的预防措施,爬到大概离地六英尺的高度。他厌倦这个危险的运动后,就跨坐在一张长椅上,仔细思索着接下来该做什么。
大体上,他想的是那些池塘。既然苏珊警告过他不准去,那里就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对,他要到池塘边去。他站起身来,而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另一个念头闯进他脑海;这个想法来自一个不寻常的景象。
通往森林的门是开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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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弗农的经验里,这种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他一再尝试要偷偷打开那道门,但门总是上了锁。
他小心翼翼地朝那里靠过去。森林!森林就在门外没几步远的地方,可以直接冲进那绿色的凉荫深处。弗农的心跳加快了。
他一直都想要进入森林,这次可是难得的机会。一旦奶妈回来了,这样的事情想都别想。
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并不是大人之前的叮嘱制止了他的行动;严格说来,从来没有人禁止他到森林里去。他孩子气的狡猾早就准备好借口了。
不,是别的事情作怪。对未知的恐惧,害怕那绿荫蔽日的阴暗深处,那与生俱来的恐惧遏阻了他……
他想去——但又不想去。那里可能会有些像野兽那样的东西跑出来追着你,追着尖叫的你……
他很不自在地把重心从一脚移到另一脚。
可是“东西”不会在白天追着你跑,而且格林先生是住在森林里的。倒不是说格林先生还是像过去一样真实。不过,去探索并且发掘一个假装格林先生住着的地方,仍然相当有趣。普多、史卡洛跟崔伊可以各自有自己的房子,用树叶搭成的小屋子。
“来吧,普多,”弗农对着想象中的伙伴说道,“你有带你的弓箭吗?这样就对了。我们会在森林里跟史卡洛会合。”
他喜滋滋地踏出去,心眼里看得清清楚楚,普多就在他身边,打扮得像是图画书里的鲁滨逊·克鲁索[2]。
森林里棒极了。光线微弱幽暗、一片绿意,鸟儿唱着歌,在枝干之间飞翔。弗农继续跟他的朋友对话——这是他平时不太敢纵容自己享受的奢侈,因为可能会有人在旁边听到,然后说:“他很滑稽,他假装有另一个小男生跟他在一起呢。”你在家里的时候必须非常小心。
“普多,我们会在午餐前到达城堡的,那里会有烤豹子肉。喔!哈啰,史卡洛在那里。史卡洛,你好吗?崔伊在哪?
“我告诉你怎么回事。我想他走路走累了,我们骑马吧!”
骏马就拴在旁边的一棵树上。弗农的马是乳白色,普多的则是炭黑色,至于史卡洛的马是什么颜色,他还没办法下定决心。
他们在树木间飞驰,越过危险致命的地方以及沼泽湿地。蛇对他们咝咝吐信,狮子朝他们扑过来,但忠实的骏马听从了他们的一切要求。
在花园里玩耍多么愚蠢啊——或者说,在这里以外的地方玩耍都很愚蠢!他本来已经忘记跟格林先生、普多、史卡洛还有崔伊一起玩是什么感觉了,因为旁人老是提醒你,你是个在玩假想游戏的滑稽小男生,这种时候你怎么玩得下去?
原本趾高气扬地走着的弗农,一下开心地蹦蹦跳跳,过一下又以肃穆的尊严大步前进。他很伟大,他很神奇!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但此刻他需要的其实是一面小鼓,在他歌颂赞扬自己的时候可以打拍子。
森林!他一直都知道森林会是像这样,而它真的就是这样!在他面前,突然出现一道覆盖着苔藓的倾颓墙壁。城堡的围墙!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完美的?他开始攀爬这堵墙。
往上爬相当容易,虽然这样做或许很危险,但这也是最令人兴奋的地方。这是格林先生的城堡?还是食人恶魔栖息的地方?弗农还没下定决心,但不管哪一种想法都很迷人。整体来说,因为此刻他处于某种好战的心理状态,所以他倾向于后面那种假定。一脸兴奋的他到达围墙的最高处,然后眺望着另一侧。
这时桑莫斯·韦斯特太太闯进了弗农的故事里——虽然只占了一小段。她钟爱(短时间的)浪漫孤独感,所以买下了一栋林间小筑,以便“心情轻快地远离任何地方,而且说真的,如果你懂得我的意思,能到森林的核心深处,与自然合一!”而既然萨默斯·韦斯特太太不但有艺术气息,也有音乐天分,所以她把小屋里的两个房间打通,好有足够的空间摆设一架平台钢琴。
就在弗农爬到围墙顶端的同一时间,几个喘着气、步履摇晃的男人慢慢把那架平台钢琴朝着落地窗拉过去,因为从大门口进不去。这处林间小筑的花园只有一团团纠结的矮树丛——狂野的自然,萨默斯·韦斯特太太是这么形容的,所以弗农只看得见野兽往前移动!野兽,活生生、充满决心朝着他慢慢爬过来的野兽,满怀恶意,一心复仇……
有一刻他生根似的留在原地。然后,他发出一声狂乱的叫喊,逃跑了。沿着狭窄、倾颓的围墙顶端逃跑。野兽在背后追着他……它来了,他知道的。他跑着,跑得比任何时候都快。他的脚卡进一团常春藤里,顿时往下栽。坠落,不断地坠落……
[1]闪电泡芙(éclair),是一种有奶油夹馅的法式甜点,通常外层覆有巧克力糖霜。
[2]鲁滨逊·克鲁索(Robinson Crusoe),是《鲁滨逊漂流记》里的主角名。
第一部 普桑修道院 第四章
很久以后,弗农醒来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当然,在床上醒来再自然不过了,但有一大块东西在面前隆起来,这就不自然了。就在他盯着这玩意儿看的时候,有人说话了。是科尔斯医师,弗农与他还蛮熟的。
“好,好,”科尔斯医师说,“我们现在觉得怎么样啊?”
弗农不知道科尔斯医师觉得怎么样,他自己倒是觉得很想吐,就这么说了。
“敢情是,敢情是。”科尔斯医师说道。
“而且我觉得我好像受伤了,”弗农说,“我想伤得很重。”
“敢情是,敢情是。”科尔斯医师又说了一遍——弗农心想,这样实在帮助不大。
“或许不要躺在床上会觉得比较好。”弗农说,“我可以起来吗?”
“恐怕现在还不行,”医师说道,“你知道,你才刚跌下来。”
“对,”弗农说道,“野兽在追我。”
“啊?什么?野兽?什么野兽?”
“没什么。”弗农说道。
“是狗吧?”医师说道,“对着墙壁又跳又吠。你一定很怕狗吧,孩子?”
“我不怕狗。”弗农说道。
“那里离你家这么远,你去那里做什么呢?”
“没有人跟我说不能去那里。”弗农说。
“嗯——哼,是这样吗?好吧,看来你必须接受惩罚了。你知道吗?你跌断腿了。”
“是吗?”弗农很高兴,心里一阵陶醉。他跌断腿了。他觉得自己好重要。
“是呀。你必须躺一阵子,而且之后会有一段时间要用拐杖。你知道拐杖是什么吗?”
嗯,弗农知道。铁匠的父亲贾柏先生就拄着拐杖。他也要用拐杖了!多棒啊!
“我可以现在就试试看吗?”
科尔斯医师笑出声来。“所以你喜欢这个主意啰?可是现在还不行,还得再等一下下。而且你得努力做个勇敢的男生,懂吧?那样会康复得快一点。”
“谢谢你。”弗农很有礼貌地回答,“我觉得不太舒服,你可以把这个怪东西从床上拿走吗?拿走以后我想会比较舒服点。”
但那个怪东西似乎叫作支架,它不能被拿走。而且弗农似乎也不能在床上自由移动,因为他有一条腿绑在一块长长的木板上。他突然觉得有条断腿看来终究不是好事。
弗农的下唇颤抖了一下下。他不想哭出来——不,他是个大男孩了,大男孩不哭的;奶妈是这么说的——然后他知道了,他想找奶妈,他急切地需要她来让人心安,需要她的无所不知,需要她走路时发出的窸窣响声,还有不疾不徐的庄严态度。
“她很快就会回来的,”科尔斯医师说,“对,很快。在她回来以前会有个护士代替奶妈来照顾你……弗朗西丝。”
弗朗西丝走过来,弗农在沉默中审视着她。她也穿着上浆的衣服,走动时同样窸窣作响,那全都是好的特质。不过她不像奶妈那么高大——她比妈咪还要瘦,就跟尼娜姑姑一样瘦。可是……
然后他看到了她的双眼:视线稳定、带点灰色的绿眼睛,让他觉得(就像大多数人感觉到的一样)有了弗朗西丝,一切都会“好好儿的”。
她对他露出微笑——不是纯粹礼貌性的那种笑法,而是一种严肃的微笑,友善却很含蓄。
“你觉得想吐,我觉得很遗憾,”她说道,“想喝点柳橙汁吗?”
弗农想了一想,然后说要。科尔斯医师离开了房间,随后弗朗西丝端来了柳橙汁,装在一个奇形怪状、有个长壶嘴的杯子里。看来弗农得从那个壶嘴喝果汁了。
这让他笑了,不过笑却弄痛了受伤的地方,所以他停了下来。弗朗西丝建议他再睡一会,但他不想睡。
“那我就在这边陪你吧。”弗朗西丝说道,“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数出来墙上有多少朵鸢尾花?你可以从右边开始,我会从左边开始。你会数数吧?”
弗农骄傲地说,他可以数到一百。
“那么多!”弗朗西丝说,“墙上的花应该不到一百朵。我猜有七十九朵,你猜有多少朵?”
弗农猜有五十朵。他很确定不可能超过五十朵的。他开始数了,但不知怎么的,他不知不觉地阖上眼皮,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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噪音……噪音与疼痛……他惊醒了。他觉得热,非常的热,而且有一股疼痛传遍半边身体。噪音愈来愈近,这种噪音总是让人联想到妈咪。
她像一阵旋风似的进了房间,那件类似斗篷的衣裳在背后摇曳。她像只鸟——一只很大很大的鸟,而且就像鸟一样地俯冲到他身上。
“弗农,我亲爱的,妈咪最亲爱的,他们把你怎么了?多么可怕,多么恐怖,我的孩子啊!”
她在哭泣。弗农也开始哭,他突然间害怕起来。迈拉在呻吟抽泣。
“我幼小的孩子,我在世上仅有的。神啊,别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别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如果他死了,我也会死!”
“戴尔太太……”
“弗农,弗农,我的宝宝……”
“戴尔太太——拜托你。”
那声音里包含的是利落的命令,而不是恳求。
“请不要碰他,你会弄痛他。”
“弄痛他?我?他的母亲?”
“戴尔太太,你似乎不明白,他的腿断了。拜托你,我必须请你离开这个房间。”
“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告诉我,告诉我,那条腿必须截肢吗?”
弗农口中冒出一声哭号。什么叫截肢,他连一点概念都没有——可是这听起来很痛,而且比痛更重要的是,听起来很可怕。他的哭号变成一阵尖叫。
“他快死了,”迈拉哭喊道,“他快死了,他们却不肯告诉我!可是他应该死在我怀里啊。”
“戴尔太太……”
不知怎么的,弗朗西丝已挡在迈拉跟床铺之间了。她抓住迈拉的肩膀,声音里有奶妈对下级女仆凯蒂说话时的那种口气。
“戴尔太太,听我说,你必须克制一些。一定要克制!”她抬起头,弗农的父亲就站在门口。“戴尔先生,请把你太太带开。我不能让我的病人激动心烦。”
父亲沉静又明理地点点头。他只看了弗农一眼,说道:“运气不好,小子。我的手臂以前也曾断过。”
事情突然之间变得没那么吓人了。其他人也曾断过腿跟手臂。父亲揽着母亲的肩膀,带着她朝门口走去,同时低声说着什么,她抗拒、争论着,声音因为情绪激动变得高亢刺耳。
“你怎么可能了解?你从没有像我这样照顾过孩子。孩子需要母亲的——我怎么能把孩子留给一个陌生人照顾?他需要母亲……你不明白,我爱他。没有什么比得上母亲的照料,每个人都这么说。”
“亲爱的弗农……”她从丈夫的手臂中挣脱,回到床边,“你要我陪,不是吗?你要妈咪吗?”
“我要奶妈,”弗农啜泣着说道,“我要找奶妈……”
他指的是他原来的奶妈,不是弗朗西丝。
“喔!”迈拉说道。她站在那里,全身发抖。
“来吧,亲爱的,”弗农的父亲轻柔地说道,“走吧。”
她靠在他身上,一起从房间离开,含糊的字句飘回房间里。
“我自己的孩子,背弃我转向一个陌生人。”
弗朗西丝抚平了床单,问他要不要喝点水。
“奶妈很快就会回来了,”她说道,“我们今天写信给她,好吗?你再跟我说信里要写些什么。”
一种奇特的新感受从弗农心里升起——一种古怪的感激。有人真的了解他。
?
后来弗农回顾童年时,这段日子显得相当突出。“摔断腿的那时候”,标记出一个独特的时期。
当时他视为理所当然的几件小事,之后回想时也让他很感激。举例来说,科尔斯医师跟戴尔太太之间曾有过非常火爆的会谈,这段会谈当然不是发生在弗农的房间里,不过迈拉提高了嗓音,即使隔着房门弗农也听得到她义愤填膺的叫喊:“我不知道你说我害他激动是什么意思……我认为应该由我照料自己的孩子……我当然心烦意乱,我不像那些根本就没有心肝的人——彻底没有心肝。看看沃尔特,连一根头发都没乱!”
小冲突不断,更不要说迈拉与弗朗西丝之间气冲冲的争执了;弗朗西丝总是赢家,但她却付出了代价。迈拉带着狂怒妒意称她为“领薪饷护士”。她被迫听从科尔斯的指示,却遵从得心不甘情不愿,还摆出粗鲁的态度,但弗朗西丝似乎从不在意。
多年以后,弗农已忘了当时一定有的痛楚与无聊。他只记得玩耍与谈话的快乐时光,他以前从没有这样跟人玩耍或谈话过,因为弗朗西丝是个不会认为事情“滑稽”或者“古怪”的成人,她会明智地聆听,然后做出认真又有道理的建议。他可以跟弗朗西丝讲普多、史卡洛跟崔伊,还有格林先生和他那一百个孩子的事。弗朗西丝没有说:“这个游戏真是滑稽!”她只是问这一百个孩子是女生还是男生——弗农以前从来没考虑过这个,不过他们俩决定,最公平的安排是男女生各五十个。
有时候他忘了提防,出声地玩着他的假想游戏,弗朗西丝也似乎没有注意到,或觉得这有什么不寻常。她跟老奶妈一样,有冷静、让人安心的感觉,不过她有某种对弗农来说更加重要的特质,一种回答问题的天赋——而他本能地知道,那些答案是真的。有时候她会说:“我也不知道。”或者“你必须问别人,我不够聪明,没法告诉你这个。”她没有装出来的无所不知。
偶尔在喝过午茶以后,她会跟弗农说故事。故事从来不重复:今天是淘气小男孩与小女孩的故事,明天就会是关于中了魔法的公主。弗农最喜欢后面那种故事。有一个他特别爱的,是关于一个住在高塔里的金发公主,还有一个戴着绿色破帽子的流浪王子。那个故事的结局场景是在森林里,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弗农才会这么喜欢。
有时候会有个多出来的听众。迈拉通常会在刚过中午的时候进来陪弗农,那时是弗朗西丝的午休时间,不过弗农的父亲偶尔来访时总选在午茶后,那时候正好是说故事时间。这渐渐成了一种惯例,沃尔特·戴尔会坐在弗朗西丝后方的阴影里,然后注视着讲故事的人,而不是他的孩子。有一天弗农看见父亲的手悄悄伸出来,轻柔地握住弗朗西丝的手腕。
让弗农非常惊异的是,弗朗西丝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今天下午我们恐怕必须把您请出去了,戴尔先生,弗农跟我有别的事情要做。”
这真让弗农惊讶,因为他想不出要做什么事情。让他更加困惑的是,父亲也起身了,而且低声说道:“请你原谅我。”
弗朗西丝的头微微一点,却还是站着。她的双眼稳稳地注视着沃尔特·戴尔的眼睛。他轻声说道:“你愿不愿意相信我是真心感到抱歉,并允许我明天再来?”
在那之后,以弗农说不清的某种方式,父亲的举止变了,他不再坐得那么靠近弗朗西丝,更多地跟弗农说话,偶尔三个人会一起玩——通常是玩弗农疯狂热爱的“抓鬼”游戏[1]。他们全都很享受这样的快乐午后。
有一天,在弗朗西丝离开房间的时候,沃尔特·戴尔突然说道:“弗农,你喜欢这位临时奶妈吗?”
“弗朗西丝?我非常喜欢她。你不也是吗,父亲?”
“是啊,”沃尔特·戴尔说,“确实是。”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哀伤,弗农感觉到了。
“出了什么事吗,父亲?”
“是无法补救的事情。被留置在岗位上的马,不会有太多表现机会——就算知道这是那匹马的错也于事无补。不过小子,这话对你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吧?无论如何,趁着你还跟弗朗西丝在一起的时候,好好享受她的陪伴吧,像她这样的人可不是到处都有。”
然后弗朗西丝回来了,他们玩起动物配对纸牌游戏。
不过沃尔特·戴尔的话让弗农开始思考了。隔天早上他跟弗朗西丝谈起这个难题。
“你不会永远待在这里吗?”
“不会。只待到你康复——或者几乎康复。”
“你不会永远待下来吗?我希望你待下来。”
“可是你知道我的工作不能这样。我的工作是照顾生病的人。”
“你喜欢做那样的工作吗?”
“对,非常喜欢。”
“为什么?”
“唔,每个人都有某种他们喜欢、又适合他们的工作。”
“妈咪就没有。”
“喔,她有的。她的工作是照料这间大房子,留心让每件事都顺利进行,还有照顾你跟你父亲。”
“父亲以前是个士兵。他告诉我,如果有战争,他就会再去当兵。”
“你喜欢你父亲吗,弗农?”
“我当然最爱我妈咪,因为妈咪说小男生都最爱他们的母亲。可是我喜欢跟父亲在一起,不过那是不一样的,我猜这是因为他是男人。我长大以后该做什么,你有什么看法吗?我想当个水手。”
“或许你会写书。”
“关于什么的书?”
弗朗西丝微微地笑了。
“或许是关于格林先生、普多、史卡洛还有崔伊的书。”“可是大家会说那很傻气。”
“小男生就不会这样说。而且等你长大后,你脑袋里会有不同的人——就像格林先生和那一百个孩子一样,只不过是成年的,然后你就可以写他们的事了。”
弗农想了很久,然后摇摇头。
“我想我会成为像父亲一样的士兵。妈咪说,大多数戴尔家的人都当过兵。当然你必须非常勇敢才能当兵,不过我想我够勇敢。”
弗朗西丝沉默了一会儿,想着沃尔特·戴尔之前怎么形容这个年纪还小的儿子。
“他是个很有勇气的小伙子,完全无所畏惧,不知道恐惧是什么!你该看看他骑在小马背上的样子。”
是的,弗农可以说是个勇敢无畏的孩子,以这样年幼的孩子来说,他出奇地能够忍受断腿的痛苦与不适。
但他有另一种恐惧。隔了一两分钟后,她慢慢说道:“再跟我说一次,那天你怎么会从墙上摔下来。”
她知道所有关于野兽的事,也很小心不要表现出任何揶揄之情。她听完弗农的话,并且在他讲完的时候温柔地说:“不过你早就知道它不是真的野兽了,对不对?那只是用木头跟钢弦做的东西。”
“我知道,”弗农说,“但梦到它的时候就不是那样了。而且当我在花园里看到它靠近的时候……”
“你逃开了,这样相当可惜,不是吗?留在那里仔细看清楚会好得多。你会看到那些男人,也会知道它其实是什么。仔细看是一件好事。如果你最后还是想逃,你可以随后再跑开——不过通常看过后你就不会想逃了。而且弗农啊,我要告诉你另一件事情。”
“嗯?”
“东西握在面前的时候,永远不会像跟在背后那么吓人。记住这件事,躲在背后让你看不到的东西总是显得很可怕,那就是为什么转身面对总是比较好,因为只要转身,你通常会发现,它们根本不算什么。”
弗农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我转身面对,我就不会跌断腿了,是吗?”
“是的。”
弗农叹息了。
“我不是很介意跌断腿。有你可以陪我玩是非常好的事。”
他以为弗朗西丝低声细语着“可怜的孩子”,不过那当然很荒唐。她微笑着说道:“我也很享受这段时光。某些我照顾的病人不喜欢玩。”
“你真的喜欢玩耍,是吗?”弗农说。“格林先生也喜欢。”
他补上底下这句话的时候相当僵硬不自然,因为他害羞了:“请不要太快离开,好吗?”
?
但实际上,弗朗西丝比她自己预期的还更早离开。这一切全都发生得非常突然,在弗农的经验里,事情总是如此。
起初非常单纯——迈拉提议要为弗农做某件事,而他说他宁可让弗朗西丝来做。
现在他每天都会花一段短暂而痛苦的时间拄着拐杖,而且非常享受这样做的新鲜感。但他总是很快就累得回床上休息。今天,他母亲建议他练习拄拐杖,还说她会帮忙。以前她也帮过弗农;她那双雪白的大手出奇地笨拙,在打算帮忙的时候却弄痛他。她出于好意的努力让他退缩,他说他会等弗朗西丝来帮忙,她才不会弄痛他。
这些出自小孩子毫无修饰的诚实话语,令迈拉·戴尔瞬间怒火大炽。
两三分钟后进来的弗朗西丝,承受着洪水般的谴责。
教这个小男孩讨厌自己的母亲,真是残酷、邪恶,他们全都是一个样,每个人都讨厌她——如今她在这个世界上只剩弗农了,而现在他也被人哄着反对她、讨厌她。
谴责就这样继续下去,如同一道无尽的溪流。弗朗西丝颇有耐性地忍受这一切,不带惊讶或怨恨。她明白,戴尔太太就是那种女人;大吵大闹对她来说是一种纾解。弗朗西丝怀着阴郁的幽默感想着,只有在说话者对你来说很重要的时候,那些严厉的话才会造成伤害。她为戴尔太太感到遗憾,因为她明白在那些歇斯底里的怒气发作背后,有多少真正的不幸与痛苦。
不幸的是,沃尔特·戴尔偏偏在这一刻走进来。有一会儿他惊讶地站在原地,接着便愤怒地涨红了脸。
“说真的,迈拉,我为你感到丢脸。你简直是在胡说八道。”
她愤怒地转向他。
“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你干了什么,我看到你天天都偷溜到这里来。你总是在对这个女人或那个女人求爱,育婴室女仆、医院护士,对你来说全都一样。”
“迈拉——安静!”
他现在真的生气了。迈拉感觉到一股恐惧在搏动,但她奋力喊出她最后的谩骂。
“你们全都一样,你们这些医院护士!跟别人的丈夫调情。你真是可耻,连在纯洁的小孩面前也这样,你把乱七八糟的事情塞进他脑袋里。你得离开我家,立刻离开,我会告诉科尔斯医师我对你的看法。”
“可否请你到别处去继续这些有教育意义的谈话?”现在她丈夫的声音是她最讨厌的那种样子——冷漠又讥讽。“在你纯洁的小孩面前讲这些,实在不算明智吧?护士,我为我太太说的话向你道歉。来吧,迈拉。”
她去了——同时开始哭泣,对于自己方才所做的事情感到有点害怕。一如往常,脱口而出的话比她原本打算说的还过火。
“你好残酷,”她啜泣着说,“太残酷了。你希望我最好死掉,你恨我。”
她跟着他走出育婴室。弗朗西丝让弗农上床睡觉。他原本想问些问题,但她谈起了一只狗,一只圣伯纳德大狗,那是当她还小的时候养的狗,他听得入迷,以至于忘记了其他的一切。
那天深夜的时候,弗农的父亲来到育婴室,看起来苍白如病人。弗朗西丝起身,走到他站着的门口。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该怎么才能表达歉意?我太太讲的那些话……”
弗朗西丝用实事求是的平静声音回答他。
“喔,这完全不要紧的,我了解。然而我认为我最好在安排得当的状况下尽快离开,我在这里让戴尔太太不开心,结果她就害自己情绪太激动了。”
“要是她知道她胡乱指控的偏离事实有多远就好了。她竟然侮辱了你……”
弗朗西丝笑了出来——或许并不是很有说服力。
“在别人抱怨自己被侮辱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很荒谬,”她开朗地说道,“这个字眼太夸张了,不是吗?请不要担心或者认为我会介意。你应该明白吧,戴尔先生,你的太太是……”
“是?”
她的声音变了,变得严肃又悲伤。
“是一个不快乐又寂寞的女人。”
“你认为这完全是我的错吗?”
有一阵停顿。她抬眼看着他——用那对坚定的绿色眼睛。
“对,”她说,“我确实这么想。”
他深吸了一口气。
“除了你以外,没有人对我这样讲过。你——我想就是你的勇气让我这么仰慕——你彻底、无所畏惧地诚实。我替弗农感到遗憾,他竟然现在就失去了你,太快了。”
她严肃地说道:“别为了你无须负责的事情责怪自己,这不能说是你的错。”
“弗朗西丝,”这是弗农的声音,充满渴望地从床上传来,“我不希望你离开。请不要走——今晚别走。”
“当然不会,”弗朗西丝说,“我们还得跟科尔斯医师讲这件事。”
弗朗西丝三天后离开了。弗农心痛地啜泣,他失去了生平第一个真正的朋友。
[1]抓鬼(Old Maid),源自维多利亚时期,之后广为流传的扑克牌戏。
第一部 普桑修道院 第五章
在弗农的记忆中,五岁到九岁的那些年有点模糊不清。情况在变——不过变化很慢,所以影响不大。奶妈没有回来;她母亲中风了,无法自理,她被迫留下来看顾。有一位罗宾斯小姐被安排来当女家教,这个人实在太没特色,弗农甚至记不起她的长相。在她的管教下,他一定变得有点蛮横,因为才刚过八岁生日,他就被送去住校了。学校第一次放长假时,他的表妹约瑟芬已搬来家里住。
尼娜很少回普桑修道院,事实上,她来访的次数逐年减少,也从未带小女儿同行。弗农即使不懂人情世故,也还是清楚地察觉了某些事情:其一是,他父亲不喜欢西德尼舅舅,却仍然对他极度礼遇。其二是,他母亲不喜欢尼娜姑姑,却不介意表现出来。
有时候,尼娜在花园里坐着跟沃尔特聊天,迈拉会加入他们,接着在随后总是会出现的片刻停顿中,她会说:“我想我最好还是离开,看得出来我碍事了。不,谢谢你,沃尔特(这句是用来回答一阵轻声嗫嚅的抗议之词)。我什么时候显得多余,我自己看得可清楚了。”她会咬着嘴唇、紧张地握紧又放松双手、棕色的眼睛里含着泪水走开。然后,沃尔特·戴尔总是会一脸非常冷静、不以为然的表情。
有一天,尼娜爆发了。
“她真是不可理喻!我就连跟你说话她都要来闹。沃尔特,你当初为什么要娶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弗农记得他父亲如何环顾四周,凝视着房子,然后把目光调向远处,朝旧修道院废墟的方向望去。
“我爱这个地方,”他缓缓说道,“这大概是家族遗传吧。我不想放弃这里。”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尼娜笑了——一种古怪简短的笑声。
“我们真的不是什么理想的家族,”她说道,“你跟我,我们把事情弄得相当糟。”
又是一阵停顿,然后他父亲说道:“有那么惨吗?”
尼娜发出尖锐的吸气声,点点头。“够惨了。沃尔特,我觉得我撑不了多久了。弗雷德痛恨看见我。喔!我们在公开场合表现得完美极了——没有人猜得到——可是天啊,我们独处的时候真是糟透了!”
“是啊,可是,我亲爱的姑娘……”
然后有一会儿,弗农什么都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放低了,似乎在争辩,最后父亲的声音再度传来。
“你不能这么疯狂,你没那么喜欢安斯蒂,你根本就不喜欢他!”
“我的确不喜欢他——但他对我很着迷。”
他父亲说了某句话,听起来很像是“猪吃社交界”[1]之类的。尼娜又笑了。
“那个啊?我们两个都不在乎。”
“到头来安斯蒂会在乎的。”
“弗雷德会跟我离婚的——他会很乐得这么做。然后我就可以再婚了。”
“就算那样……”
“沃尔特对社会规范发表意见呢!这真是滑稽啊!”
“女人跟男人是非常不一样的。”弗农的父亲平淡地说道。
“喔!我知道,我知道的。可是再怎样都比这无穷无尽的惨况来得好。当然,在内心最深处,我还是爱着弗雷德——我一直如此,但他却从来没爱过我。”
“还有那孩子,”沃尔特·戴尔说道,“你不能就这样撇下她走掉。”
“不能吗?你知道,虽然我不是很像样的妈妈,但我会带着她跟我一起走的。弗雷德才不在乎她——他恨她就像恨我一样。”又一阵停顿,这回比较长。然后尼娜慢慢地说道:“人类能够害自己陷入多么可怕的困境啊。而且就你跟我的状况来说,沃尔特,这全都是我们自己的错。我们这一家真是了不起……我们给自己,还有任何跟我们扯上关系的人都带来厄运。”
沃尔特·戴尔起身,心不在焉地装着烟斗,然后慢慢地走开。这时尼娜第一次注意到弗农。
“哈啰,孩子,”她说道,“我没看到你在那里。我很纳闷,刚才那些你听得懂多少?”
“我不知道。”弗农含糊、局促不安地说。
尼娜打开肩背包拿出玳瑁制的盒子,抽出一支烟,然后点着了它。弗农望着她,着迷不已。他从来没看过女人抽烟。
“怎么了?”尼娜说道。
“妈咪说,”弗农说道,“好女人是不抽烟的。她对罗宾斯小姐这样讲。”
“喔,是啊!”尼娜说着吐出一片如云的烟雾。“我想她说得对。你懂吧,弗农,我不是好女人。”
弗农盯着她看,朦胧地觉得忧伤。“我觉得你非常漂亮。”他颇为害羞地说道。
“那是两回事,”尼娜的微笑变大了,“来这边,弗农。”
他听话地靠过去。尼娜把双手放在他肩膀上,然后用谜样的眼神上下打量他。他很有耐性地顺着她,他从来不介意尼娜姑姑碰他,她的双手很轻盈,不像他母亲那样死抓着不放。
“没错,”尼娜说,“你是一个戴尔家族的人——十足的戴尔家人。迈拉运气真背,不过就是这样。”
“那是什么意思?”弗农说道。
“意思是说你像你父亲那边的人,不像你母亲那边的——对你来说这样比较不走运。”
“为什么这对我来说比较不走运?”
“弗农,因为戴尔家人从来就不幸福,也不成功。而且他们做不成事。”
尼娜姑姑说的话多么奇怪啊!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半带笑意,所以也许她不是认真的。然而这些话里有某种他不太明白的含意,让他害怕。
“如果我像西德尼舅舅,”他突然说道,“这样会不会比较好?”
“好得多,好得多了。”
弗农考虑了一会儿。
“但是,”他慢慢说道,“如果我像西德尼舅舅的话……”他停了下来,试着把话说清楚。
“嗯,然后呢?”
“如果我像西德尼舅舅,那我就会去住落叶松山庄,而不是这里。”
西德尼舅舅的落叶松山庄是一处盖得很牢固的红砖乡间别墅,位于伯明翰附近。有一次弗农被带去西德尼舅舅跟卡丽舅妈家,那里有三英亩大的绝佳游乐场,有玫瑰花园、爬满藤蔓的棚子、养着金鱼的水池,还有两间布置得很合宜的卧室。
“你不喜欢那样吗?”尼娜仍然望着他。
“不喜欢!”弗农从他小小的胸膛里挤出一声长叹,“我想住在这里——直到永远、永远、永远!”
?
没多久就有件怪事发生在尼娜姑姑身上。母亲开始讲到她,而父亲会斜瞄弗农一眼,同时设法让她噤口。他只听到几句话:“那个可怜的孩子,我实在替她难过。你只要看尼娜一眼就知道她不守妇道,而且永远都是这样。”
弗农知道,那个孩子指的是他素未谋面的表妹约瑟芬,他会在圣诞节送礼给她,然后也都会收到回礼,他纳闷地想,为什么约瑟芬会是“贫穷的”[2],为什么母亲会替她感到难过,还有为什么尼娜姑姑“不守妇道”——那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去问罗宾斯小姐时,她变得很激动,然后跟他说他绝不可以提起“这一类的事”。哪一类的事?弗农纳闷着。然而他也没有再多想,直到四个月后,这件事再度被提起为止。这回没有人注意弗农在场——大家情绪太激动,顾不了这么多。他的父母亲正激烈地讨论某件事。母亲一如往常地大嚷大叫、情绪激动。父亲则非常安静。
“真可耻!”迈拉说,“跟男人跑了,结果还不到三个月又跟了另一个,这显然是她的本性。我一直都知道她就是这样。男人,男人,男人,心里没别的,就只顾男人!”
“随便你怎么想,迈拉。无所谓,我知道你对此事作何感想。”
“我猜其他人也都会这么想!沃尔特,我真搞不懂,你说你们是一个老世家,而这一切……”
“我们是一个老世家。”他平静地说道。
“我本来认为你会在意家族的声誉。她让家族蒙羞——如果你是真正的男子汉,就该彻底把她逐出家门,她活该。”
“这么做根本是通俗剧里的老套胡闹场面。”
“你老是冷嘲热讽的!道德对你来说毫无意义——彻底没有意义。”
“你还不懂吗?在这个节骨眼上,重点不在道德问题。重点在于我妹妹此刻一文不名,我必须去蒙特卡洛看看能为她做什么。我本来认为任何有脑袋的人都看得出这一点。”
“谢谢你啊!你还真是有礼貌啊!你倒是说说看,她一文不名是谁的错?她本来有个很好的丈夫……”
“不——别提这个。”
“至少,他那时娶了她。”
这次是他父亲涨红了脸,用非常低沉的声音说道:“我搞不懂你,迈拉。你是个好女人——一个仁慈、有荣誉感、正直的女人——然而你竟说出那样低级卑鄙的嘲弄,降低自己的格调。”
“你就是这样!老是辱骂我!反正我习惯了,你跟我说话时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措词。”
“不是这样的,我已尽可能努力对你客客气气了。”
“对,这也是我会恨你的原因之一,你永远不直说,总是表面有礼地冷嘲热讽,老是装模作样。我真想知道,这种维持表象的做法有什么必要?反正整个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怎么想的,我又何必假装?”
“我想全家上上下下的确都知道了——多谢你那传得很远的声音。”
“你又来了——又在讽刺人了。无论如何,我可是很乐意告诉你,我对你那宝贝妹妹有什么想法。跟一个男人跑掉,又跟第二个私奔——我想知道,为什么第二个男人不能养活她?还是说他已经厌倦她了?”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但你没在听。他有急性肺痨的毛病,所以必须放弃工作,他也没有祖产。”
“喔!那么尼娜这次真的打错算盘了。”
“这是尼娜的特质之一——她的行事动机从来不在于获利。她是个傻瓜,一个该死的傻瓜,否则她也不会把自己扯进这一团乱里。她永远是让感情跟常识一起失控,才让麻烦变本加厉。她不会要弗雷德一毛钱,安斯蒂想给她一笔钱,她根本理都不理。且提醒你,我同意她的看法,有些事情是一个人不能做的,但是我肯定得去那里处理事情。如果这让你心烦,我很抱歉,但事情就是这样。”
“你从来不照我期望的去做!你恨我!你故意做这种事来让我痛苦。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我还在这里的时候,别把你那个宝贝妹妹带回家来。我不习惯跟那种女人相处,懂了没?”
“你把意思挑得很明,几乎是在侮辱人了。”
“如果你带她来这里,我就回伯明翰。”
沃尔特·戴尔的眼神微微一闪,突然间弗农明白了某件他母亲不懂的事情。他对于这番对话的实际内容理解有限,不过他掌握到精髓了:尼娜姑姑生病或者很不快活,妈咪为此很生气,她说如果尼娜姑姑到普桑修道院来的话,她就要回伯明翰的西德尼舅舅家。她摆明那是一种威胁——不过弗农知道,如果她真的回伯明翰去的话,父亲会非常高兴。他确定事情就是这样,但这同时也令他不解。这就像罗宾斯小姐给他的某些惩罚,比如说半小时不准讲话。她以为他会像午茶时间不准吃果酱一样介意这种事,而幸运的是,她从来没发现他其实根本不在乎,反倒还蛮享受这种待遇的。
沃尔特·戴尔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弗农盯着他看,困惑不已。他知道父亲在心里天人交战,不过他不明白这番挣扎所为何来。
“怎么样?”迈拉说道。
那一刻的她相当美丽——魁伟高大,比例完美——她骄傲地抬着头,阳光从她金红色的头发上流泄而下。对某些维京水手来说,她是合适的伴侣。
“迈拉,你是这栋房子的女主人,”沃尔特·戴尔说道,“如果你反对我妹妹来这里,那么她当然不会来。”
他朝着门口走去,在那里顿了一下,然后回头看她。“如果卢埃林死了——看来这几乎是肯定的事,尼娜一定要想办法找工作,也必须替那孩子做打算。你的反对也适用于那个孩子吗?”
“你认为我会希望有个小女孩住在家里,结果到头来像她妈妈一样吗?”
他父亲平静地说道:“这个问题只要用‘是’或‘不是’来回答就够了。”
他走了出去。迈拉站在那里盯着他的背影,泪水出现在她眼中,然后开始滑落。弗农不喜欢眼泪,他慢慢朝着门口移动,但是来不及了。
“亲爱的……到我这里来。”
他必须过去。他被抱住了——紧紧拥抱着,耳朵里反复出现一些支离破碎的句子。
“你要补偿我——你,我自己的儿子——你不能像他们一样……那样阴沉、嘲弄别人。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你永远不会让我失望的……是吧?你得发誓……我的儿子,我亲生的儿子。”
他对这一切太了解了。他说了母亲期望的话,正确的回答了“是”跟“不是”。他实在好恨这一切,这一套总是出现在那么靠近耳朵的地方。
那天午茶后,迈拉的心情就变好了。她在写字桌前写信,然后在弗农进来的时候开心地抬头看他。
“我正在写信给你爹地。也许过不久,尼娜姑姑跟约瑟芬就会来这里住了。那样不是很美妙吗?”
不过她们没有来。迈拉对自己说,沃尔特真是让人无法理解,就只因为她说了几句其实并非真心的话……
不知怎么的,弗农并没有太惊讶。他原本就不认为她们会来。
尼娜姑姑说过,她不是个好女人——但她非常漂亮……
[1]其实是“逐出社交界”(social ostracism),但因为弗农还不懂,所以听成social ostriches(猪吃社交界)。
[2]因为“可怜的”(poor)也有“贫穷的”意思,弗农把两个意思搞混了。
第一部 普桑修道院 第六章
如果必须总结后来那几年的事件,弗农会用一个词来概括——难堪场面!没完没了的难堪场面。
而且他开始注意到一个奇特的现象。在每次大闹过后,母亲看起来就更大一点,父亲则缩得更小一点。刮起谴责与谩骂等情绪风暴,让迈拉在身心两方面都大为振奋。她吵完架后总显得焕然一新,心绪获得了安慰,对全世界充满了善意。
对沃尔特·戴尔来说状况恰恰相反。他缩进自己的世界里,天生的每根敏感神经都在这种攻击之下缩了起来。他仅有的武器——清淡有礼的嘲讽,却每每刺激他的妻子进入彻底狂怒的状态。他平静而疲惫的自制力,比任何行为都更令她激愤。
倒不是说她的抱怨全然毫无来由。沃尔特·戴尔待在普桑修道院的时间愈来愈少。而当他回来的时候,眼睛下面有着眼袋,而且手在颤抖。他很少注意弗农,然而这孩子总是涌起一股暗藏的同情。他们的默契是沃尔特不该“干涉”这个孩子;母亲才是应该管这种事的人。除了监督弗农的骑术以外,沃尔特放手由迈拉去做,否则就会引起新的讨论与谴责。他很乐于承认迈拉具备了所有的美德,是最小心翼翼又最体贴的母亲。
然而他有时候会感觉到,他可以给弗农某种她无法给予的东西。问题在于父子俩都有点不好意思接近,对他们两个来说,表达自己的感情并不容易——迈拉会觉得这种事很难理解。父亲和儿子都对彼此保持着严肃的礼貌。
不过在每一回合的“难堪场面”中,弗农都充满了沉默的同情。他确切知道父亲的感觉是什么——知道那种响亮愤怒的声音如何弄痛耳朵跟脑袋。他知道,当然了,妈咪一定是对的——妈咪总是对的,而且这是不可置疑的信条——但他仍旧在下意识中站在父亲这边。
事情每况愈下,演变成一场危机。妈咪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两天,仆人们在屋子角落里愉快地窃窃私语,西德尼舅舅来家里打算帮忙。
西德尼舅舅对母亲有某种安抚性的影响力。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像从前一样玩弄着钱币,看起来比过去更矮胖红润。
迈拉毫不保留地吐露她的悲哀。
“对,对,我知道,”西德尼边说边把钱币弄得叮当响,“我知道,我亲爱的姑娘。我不是说你没有忍耐,你的确有,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不过人总要彼此互相迁就,互相迁就。婚姻生活就是这样——互相迁就。”
迈拉又来了一阵新的情绪爆发。
“我不是在替沃尔特撑腰,”西德尼说,“完全不是这样。我只是从一个世故男人的角度来看整件事情,女人过着受人庇护的生活,她们看待事情的角度跟男人是不一样的——这样很对,本来就该不一样。迈拉,你是个好女人,对一个好女人来说,要理解这些事情总是很困难。卡丽也一样。”
“我倒想知道,卡丽必须忍耐些什么!”迈拉哭喊道,“你不会去跟恶心的女人花天酒地,你也不会跟仆人求爱。”
“我是不……会啦,”她哥哥说道,“我当然不会,重点是我讲到的行事原则。而且我要提醒你,卡丽跟我并不是对每件事都有相同看法。我们有我们的小口角,有时也会连续两天不跟对方说话,但侥幸的是,我们总会和好,而且之后状况比过去还要好。一次良性争执可以消除误会——我是这么想的。不过一定要互相迁就,而且事后不要再唠唠叨叨。就算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也受不了唠叨。”
“我从来不唠叨。”迈拉泪眼汪汪。她真心相信自己是这样子的,“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别激动呀,大小姐,我没说你怎样,我只是举出整体原则。还有要记住,沃尔特跟我们这种人不一样。他的脾气靠不住——他是易怒敏感的那种类型,一点小摩擦就会让他们上火。”
“我难道不知道吗,”迈拉口气苦涩地说,“他很难相处。为什么我会嫁给他呢?”
“唔,你知道的,妹妹,你没办法鱼与熊掌兼得。当初这是一桩好姻缘,我必须承认这是一桩好姻缘。你住在一个美不可言的地方,认识整个郡的人,地位就只略逊皇室一筹。听我说,如果可怜的老爹还活着,他会有多骄傲啊!而我要证明的是这一点——每件事都有令人不舒服的一面。你不出点力,就半毛钱都拿不到,这些老世家是颓废分子,他们就是那样——颓废,你得面对这个事实,要用商业的角度概观整个状况——找出其中的利益或诸如此类的,不利之处同样比照办理,这是唯一的办法。听我的话就对了,这是唯一的办法。”
“我不是为了你说的‘利益’才嫁给他的,”迈拉说,“我恨这个地方,我一直都讨厌这里。他是为了普桑修道院才娶我的——不是因为他爱我。”
“鬼扯,小妹,你以前是个漂亮又可爱的女孩——现在也还是。”他很有骑士精神地补上最后一句。
“沃尔特是为了普桑修道院才娶我的,”迈拉固执地说道,“我告诉你,我知道的。”
“好吧,好吧,”她哥哥说,“咱们就把过去放到一边吧。”
“如果你是我,你对这件事就不会这么冷静又无情,”迈拉苦涩地说道,“如果你必须跟他住在一起就不会这么说了。我做了我想得到的每件事来取悦他,他却只是冷冷地嘲笑我。”
“你一直唠叨他,”西德尼说,“喔,是的,你有。你忍不住。”
“只要他有回答我就不会唠叨了啊!如果他能说点什么,别只是光坐在那里就好了。”
“对,不过他就是这种男人啊,你没办法改变别人来配合你。我不能说我自己很喜欢那家伙——他对我来说太故作清高了。唉,如果你让他去经营一家公司,不用两星期就会破产的!不过我得说,他总是对我非常有礼貌,非常正派的一个绅士。我在伦敦遇到他的时候,他带我去某间时髦俱乐部吃午餐,要是我觉得不大自在,那也不是他的错。他还是有优点的。”
“你就跟其他男人一样,”迈拉说,“卡丽就会了解的!他对我不忠,我告诉你。不忠!”
“好了,好了,”西德尼把钱币拨弄得很响,双眼直直盯着天花板,“男人都是这样的。”
“可是西德尼,你就从来没有……”
“当然没有,”西德尼匆促说道,“当然没有。我讲的是大原则,迈拉——大原则,你懂吧。”
“一切都结束了,”迈拉说,“没有一个女人受得了像我现在的遭遇,如今已经走到谷底了,我不想再见到他。”
“啊!”西德尼把椅子拉到桌子旁边,然后带着一种准备谈生意的态度坐下来。“那就让我们来谈谈最重要的事实吧。你已经打定主意了?你打算怎么做?”
“我说了,我永远不想再见到沃尔特了!”
“对,对,”西德尼很有耐性地说道,“就拿它当作前提好了。接下来你想怎么做?离婚吗?”
“喔!”迈拉吓着了。“我还没想到……”
“喔,我们必须把事情摆在一个现实的基础上来看。我怀疑这个婚离不离得成。你知道,你必须证明他有残酷的行为,而我觉得你没办法做到这一点。”
“要是你知道他让我吃了多少苦……”
“我敢说他是的,我没有要否认这一点。可是你需要更严重的事实证据才符合法律规定。而且他也没有遗弃你,如果你写信叫他回来,他会回来的,是吧?”
“我不是才刚告诉你我再也不要见他了吗?”
“对、对、对,你们女人家老是反复唠叨着同一件事。我们现在是从公事公办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而我不认为这桩离婚官司有胜算。”
“我不要离婚。”
“喔,那你要什么,分居吗?”
“好让他去伦敦跟那个没有羞耻心的东西同居?让他跟她住在一起?我倒想知道,那我该怎么办?”
“我家附近有很多很好的房子,你可以带你儿子一起搬过来。”
“然后让沃尔特带那些恶心的女人到这栋房子里?不,说真的,我不打算让他这样称心如意!”
“喔!迈拉!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迈拉再度开始哭泣。
“我好惨啊,西德尼,我好悲惨。要是沃尔特不是这种人就好了。”
“啊,但他是——而且他永远是。迈拉,你得拿定主意来处理这件事。你已经嫁给一个有点像‘唐晃’[1]的花花公子了,你必须试着采取心胸宽大的态度。你还喜欢着他,那就亲亲他,然后谈和吧——这是我的建议。我们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互相迁就,要记住这点,互相迁就。”
他妹妹继续低声饮泣。
“婚姻是最棘手的事业,”西德尼用一种深思熟虑的口气说,“毫无疑问,女人对我们来说太好了。”
“我想,”迈拉用带泪的声音说道,“一个人应该要原谅再原谅,一次又一次。”
“就是要秉持这种精神,”西德尼说,“女人是天使,男人却不是,女人必须多所体谅,总是必须如此,也永远会是这样。”
迈拉逐渐停止啜泣。她现在把自己看成一个宽宏大量的天使。
“这可不是说我没有尽力,”她呜咽着,“我负责管家,而且我确定再没有比我更尽心尽力的母亲了。”
“你当然是了,”西德尼说,“而且你有个好孩子。我真希望卡丽跟我有个儿子。四个女孩——这有点辛苦,不过我还是一直跟她说:‘下次运气会比较好的。’我们两个人都觉得很肯定,这次会生个男孩。”
迈拉的注意力被引开了。
“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生?”
“六月。”
“卡丽怎么样?”
“她的双腿有点难受——水肿了,你知道的。不过她还是想办法多多走动。哎呀,哈啰,你儿子来了。小伙子,你在这里多久了?”
“喔,很久了,”弗农说道,“你进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
“你这么安静,”他的舅舅抱怨道,“跟你的表姊妹都不一样。她们有时候吵闹到几乎让人难以忍受。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一个火车头。”弗农说道。
“不,不是,”西德尼舅舅说,“那是个牛奶货车嘛!”
弗农保持沉默。
“嘿,”西德尼舅舅说,“那不是牛奶货车吗?”
“不是,”弗农说,“这是火车头。”
“一点都不是,那是牛奶货车。这很好玩,不是吗?你说这是火车头,我说这是牛奶货车。我们两个到底谁是对的呢?”
既然弗农知道自己才是对的,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回答的必要。
西德尼舅舅转向迈拉。
“他是个严肃的孩子,老是听不懂笑话。你知道吗?孩子,你必须习惯在学校里被人嘲弄。”
“我应该习惯吗?”弗农说道。他看不出这件事跟学校有什么关系。
“可以轻松应付别人嘲弄的男生,就能在世界上无往不利。”西德尼舅舅说道,然后再度弄响他的钱币——一种自然而然的联想刺激他这么做。
弗农沉思地盯着他看。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弗农说。
“亲爱的,带着你的火车头到阳台上去吧。”迈拉说。
弗农照办。
“我在想,那个小家伙对我们刚才讲的事情听懂了多少?”西德尼对他妹妹说道。
“喔,他不会明白的。他年纪还小。”
“嗯哼,”西德尼说,“我不这么肯定。有些孩子能听得懂——我女儿埃塞尔就是这样。但话又说回来,她是个非常机灵的小孩。”
“我不认为弗农曾经注意过任何事。”迈拉说,“有时候这真是一种福气。”
?
“妈咪?”弗农后来问道,“六月会发生什么事?”
“亲爱的,你说六月?”
“对——就是你跟西德尼舅舅之前讲的事情。”
“喔!那个啊……”迈拉一时之间心神大乱。“呃,你知道吗——那是一个大秘密……”
“是什么大秘密?”弗农很热切地追问。
“西德尼舅舅跟卡丽舅妈希望在六月迎接一个男宝宝,你的小表弟。”
“喔,”弗农很失望地说,“就这样吗?”
过了一两分钟,他又问道:“那为什么卡丽舅妈的腿会肿起来?”
“喔,这个嘛……你知道吗……她最近有点太操劳了。”
迈拉担心听到更多问题。她试着回想她跟西德尼到底说了些什么。
“妈咪?”
“怎么了?亲爱的。”
“西德尼舅舅跟卡丽舅妈想要有个男宝宝吗?”
“是呀,当然了。”
“那么为什么他们要等到六月?为什么他们不现在就要?”
“弗农,这是因为上帝知道怎么做最好,而上帝想让他们在六月才有小宝宝。”
“那还要等好久,”弗农说道,“如果我是神,在人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就会马上送给他们。”
“亲爱的,你不可以亵渎神明啊。”迈拉温柔地说道。
弗农安静了下来。不过他很困惑,亵渎神明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这比较像是厨娘用来讲她哥哥的字眼。她说他是个最——最什么来着——的男人,几乎滴酒不沾!她把这事讲得像一种非常值得赞扬的态度。不过显然妈咪的看法不同。
那天晚上,弗农在他惯常的祈祷词“上帝保佑妈咪跟爹地,还有让我变成一个好孩子,阿门”之后,又多加了几句祈祷词。
“亲爱的上帝,”他祈祷,“你能不能在六月送给我一只小狗?如果你非常忙的话,七月也可以。”
“为什么要说是六月才要呢?”罗宾斯小姐说,“你真是一个滑稽的小男生。我本来以为你会希望现在就有一只小狗。”
“那样太‘邂逅神明’了。”弗农说着,用谴责的眼神望着她。
?
突然间这个世界变得非常亢奋。有一场战争——在南非——而且父亲要去参战!
每个人都激动又难过。弗农第一次听说波尔人;父亲要去对抗的就是他们。
他父亲回家住了几天。他比之前看起来年轻、有活力,也开心得多了。他跟妈咪对彼此都很好,没有难堪场面,也没有争执。
有几次,弗农看到父亲因为母亲说了某些话而不自在地扭动着身体。有一次他甚至不耐烦地说:“看在老天的分上,迈拉,不要一直讲什么勇敢的英雄在沙场上为国捐躯。我受不了那种老套俗话。”
但是母亲没有生气。她只是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样说,但这是真的。”
在父亲离开前的最后一晚,他叫年幼的弗农陪他一起散步。两人在园子里闲逛了一圈,一开始默默无语。然后弗农鼓起勇气问了问题。
“父亲,你很高兴要去参战吗?”
“非常高兴。”
“参战好玩吗?”
“我想这并不是能用好玩形容的事;不过从某种角度来看是很好玩。这很令人兴奋,而且也能让你摆脱某些事情——立刻摆脱。”
“那么说,”弗农沉思着说道,“战争里是没有任何女士的啰?”
沃尔特·戴尔眼神锐利地看着他儿子,有一抹淡淡的微笑在他唇边徘徊。说来不可思议,这男孩有时会在相当不自觉的状态下直指要害。
“当然,那样会带来和平。”他父亲严肃地说道。
“你认为你会不会杀死很多人?”弗农很有兴趣地问道。
他父亲回答,这种事不可能事前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希望你会,”弗农说道,很急于让他父亲大显身手,“我希望你可以杀死一百个人。”
“谢谢你啊,小子。”
“我在想……”弗农开了口,然后又停下来。
“想什么?”沃尔特·戴尔口气里带着鼓励的意思。
“我在想……有时候……人会在战争的时候被杀。”
沃尔特·戴尔懂得这句含糊不清的话。
“有时候是。”他说。
“你不认为你会这样,对吧?”
“我说不定会。这是工作的一部分,你知道的。”
弗农深深地思考着这个说法,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藏在这句话底下的感受。
“父亲,如果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你会介意吗?”
“说不定这样反而最好。”沃尔特·戴尔的这句话比较像是对自己说的,而不是在回答这孩子。
“我希望你不会那样。”弗农说道。
“谢谢你。”
父亲微微一笑,弗农的愿望听起来这么有礼貌又老套。不过他没有像迈拉那样,误以为小孩子没有情绪感受。
他们走到了修道院的废墟。太阳西沉,父子两人环顾四周,沃尔特·戴尔吸了口气,同时也吸进一点点痛楚——他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他暗自想着。
“弗农?”
“是,父亲?”
“如果我被杀了,普桑修道院就会由你继承,知道吗?”
“知道,父亲。”
他们再度陷入沉默。想说的事有那么多,但沃尔特·戴尔却不习惯开口说。这些事是难以诉诸言语的。怪了,这次跟这个小人儿——他的儿子待在家里时,感觉多么奇怪啊。或许没多了解这孩子是错的,他们本来可以共享美好时光。他在儿子面前很拘谨——他儿子对他也很拘谨。然而他们却达成了奇妙的和谐,他们两个都不多话……
“我十分喜爱这个地方,”沃尔特·戴尔说道,“我希望你也会喜欢。”
“是,父亲。”
“想到那些老修士,就觉得奇怪。那些胖乎乎的家伙捕着鱼——我总是把他们想象成一群过着舒服生活的家伙。”
他们又多盘桓了几分钟。
“好吧,”沃尔特·戴尔说,“我们该回家了,时间晚了。”
他们转过身去。沃尔特·戴尔挺起了肩膀,还得跟迈拉告别呢——就他所知,那会是个很情绪化的过程——他还真怕这套。嗯,应该很快就会结束的。说再见是痛苦的事,如果别这样大费周章会比较好。不过当然迈拉永远不会以这种角度来看事情。
可怜的迈拉。整体来说,她做的是一笔烂买卖。她是个美貌女子,但他娶她其实是为了普桑修道院——她却是为了爱嫁给他。这就是整个麻烦的根源。
“弗农,好好照顾你母亲,”他突然间说道,“你知道,她一直对你很好。”
就某方面来说,他蛮希望自己不必再回来,这样会是最好的。弗农还有母亲照顾。
然而这个念头一起,他却有种背叛了他人的古怪感觉,就像是他要抛弃这个男孩……
?
“沃尔特,”迈拉哭喊道,“你还没有跟弗农说再见。”
沃尔特望着他的儿子,站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瞪大了眼睛。
“再见了,小子。好好享受。”
“再见,父亲。”
就只有这样。迈拉觉得愤慨极了——他一点都不爱自己的儿子吗?他甚至没有亲吻他,真是古怪啊——戴尔家的人,这么随便。奇怪的是,当父子俩分隔房间两端对彼此点点头的样子,却这么相像……
可是,弗农,迈拉对自己说,长大后可别像你父亲那样。
在她周围的墙壁上,戴尔家族的人往下俯视着,露出嘲讽的冷淡微笑……
[1]此处暗示着西德尼教育程度不高,发不出“璜”的音。
第一部 普桑修道院 第七章
在父亲扬帆启航前往南非的两个月后,弗农去上学了。这是沃尔特·戴尔的希望与安排,这时的迈拉几乎将他的话奉为圣旨。他是她的战士、她的英雄,其他的想法都被抛诸脑后。她整个人喜滋滋的,替战士们织袜子,支持如火如荼进行中的“送懦夫白羽毛[1]”活动,对其他女士表示同情,并跟她们聊天——她们的丈夫也去对抗邪恶又不知感恩的波尔人了。
要跟弗农分开,让她痛彻心扉。她最亲爱的人、她的宝宝——要到离她那么远的地方去。为了要符合孩子父亲的期望,身为母亲的她必须做出多少牺牲啊!
可怜的宝贝,他肯定会有最最严重的思乡病!她甚至不忍心去想这件事。
不过弗农没有想家。他对母亲并没有强烈的依恋,在整个人生里,他是在远离她的时候最爱她。能够从她情绪化的感性世界里逃离,对他而言不啻为解脱。
他有能够适应学校生活的好性情。他有运动方面的才能,有平和的风度,在体能活动方面还有很不寻常的勇敢精神。在跟着罗宾斯小姐度过一段单调的生活以后,学校是令人开心的新鲜调剂。跟戴尔家族的所有人一样,他有跟人打成一片的天赋,交朋友对他来说很轻松。
可是,这个沉静少言的孩子太常以“没什么”作为答复,除了对少数几人以外,这种性情一生都伴随着他。在学校里交的朋友是跟他一起“做事”的人,他把想法留在心里,直到之后遇上了可以分享的那个人。
在住校后的第一个假期里,他遇到了约瑟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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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农的母亲用一阵喜形于色的感情爆发来迎接他。他对这种事情已相当有自觉,就很有男子气概地忍下来。迈拉表现完第一波的欣喜若狂以后,说道:“亲爱的,有个可爱的惊喜在等着你。你猜猜谁来了?是尼娜姑姑的女儿,你的表妹约瑟芬,她来跟我们同住。很棒吧?”
弗农不太确定该作何反应,他必须再想一想。为了争取时间,他说道:“为什么她要来跟我们住?”
“因为她母亲过世了。对她来说这实在是件非常伤心的事,所以我们必须对她很仁慈、非常仁慈,才能够弥补伤痛。”
“尼娜姑姑死了吗?”这让他很遗憾。漂亮的尼娜姑姑,还有她鬈曲缠绕的烟圈……
“是啊。你应该不记得她了吧,亲爱的。”
他没有说他清清楚楚记得她。何必说呢?
“约瑟芬在课室里,亲爱的,去找她,跟她做朋友吧。”
弗农慢吞吞地去了,他不知道该为此感到高兴或不高兴。一个女生!他正处于鄙视女孩子的年龄。女生很烦人,但从另一面来看,家里有别人在还不错:这就取决于她是什么样的人了。既然约瑟芬才刚失去母亲,必须好好对待她。
他打开课室的门,走了进去。约瑟芬坐在窗台上晃着两条腿。她瞪着他看,弗农那原本满怀好意却带点纡尊降贵的态度就消失了。
她年纪跟他差不多,是个体魄强健的孩子,一头深黑色的头发沿着前额剪得非常整齐,下巴有点突出,显得意志坚定,皮肤很白,还有着长得惊人的眼睫毛。虽然她年纪比弗农小两个月,却比他成熟世故两倍——混合了厌倦与桀骜不驯的个性。
“哈啰。”她说。
“哈啰。”弗农声音相当微弱。
他们继续心存疑虑地彼此对望,就跟所有小孩或小狗一样的互相打量。
“你是约瑟芬吧?”弗农说道。
“对,不过你最好叫我乔。每个人都这样叫我。”
“好吧……乔。”
出现一阵停顿。为了填补空当,弗农吹起口哨。
“回家真是相当美妙。”他发表评论。
“这里是个很棒的地方。”乔说道。
“喔!你喜欢这里吗?”弗农开始对她泛起一股感激。
“我非常喜欢这里,这里比我住过的任何地方都来得好。”
“你住过很多地方吗?”
“喔,是啊。起初住在库姆斯——跟我父亲住在一起。然后跟安斯蒂上校一起待在蒙特卡洛。接着是到土伦跟阿瑟住——接着还去了瑞士的好多个地方,因为阿瑟有肺病。阿瑟死了以后,我去一家女修道院待了一阵子;母亲那时候没办法照顾我。我不怎么喜欢女修道院——那些修女蠢透了,她们要我穿着内衣洗澡。然后在母亲死后,迈拉舅妈就把我带到这里来。”
“我实在很遗憾——我是说,关于你母亲的事。”弗农笨拙地说道。
“是啊。”乔说,“这件事在某方面来说真是烂透了——虽然死了对她来说反而最好。”
“喔!”弗农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这话别告诉迈拉舅妈,”乔说,“因为我觉得她很容易被各种事情吓着——还蛮像那些修女的,跟她说话时必须要小心。你知道吗,我母亲并没有那么喜欢我。她非常和蔼可亲,不过她总是容易对男人动情,我在旅馆里曾听到有人这样说,而且说得没错。当然,她克制不住,不过这种做法很糟糕。等我长大了,我才不想跟男人有牵扯。”
“喔!”弗农说。在这个了不起的女孩身边,他觉得自己非常幼稚、非常笨拙。
“我最喜欢安斯蒂上校,”乔怀念地说,“不过母亲跟他走只是为了离开父亲。我们跟安斯蒂上校在一起时住的旅馆好得多了,阿瑟很穷。如果我长大以后真的对哪个男人动了心,我要先确定他是个有钱人,这样会让生活变得容易许多。”
“你父亲不好吗?”
“喔!父亲是魔鬼——母亲这样说。他讨厌我和母亲。”
“但是,为什么呢?”
乔困惑地皱眉。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我想这跟我的出生有某种关系。我想他娶母亲是因为我就要出生了——类似这样的事情——这一点让他很生气。”
他们彼此对看,表情严肃又迷惑。
“沃尔特舅舅在南非,是吗?”乔继续说道。
“对,我在学校时接到他写来的三封信,很好玩的信。”
“沃尔特舅舅人很可爱,我爱他。他曾到蒙特卡洛去找我们,你知道吧。”
弗农隐约想起某些回忆。他现在记起来了,父亲本来希望那时候就接乔来普桑修道院。
“让我去女修道院是他的安排,”乔说道,“女修道院长认为他很讨人喜欢——一个货真价实、血统高贵的英国绅士——这样讲还真好笑。”
他们俩笑了一下下。
“我们到花园去好吗?”弗农说。
“好啊,咱们走。跟你说,我找到四个鸟巢——不过鸟儿全都已经飞走了。”
他们边讨论着鸟蛋,边和乐融融地一起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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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迈拉来说,乔是个很难懂的孩子,她举止有教养,回答别人的话时迅速又有礼貌,但接受别人的亲吻拥抱时却不回应。她非常独立,对于被指派去照顾她的女仆少有要求。她会补缀自己的衣服,不用催促就会把自己打点得干净整齐。她是那种待惯旅馆的世故孩子,是迈拉从来没见识过的。她的知识之深,本来可能会吓坏她的舅妈,不过乔很精明,脑筋又转得快,还习惯对接触到的人做出整体判断。这小女生小心翼翼地以免“吓到迈拉舅妈”,还以一种仁慈的轻视来看待迈拉舅妈。
“你母亲啊,”她对弗农说道,“人非常好——可是有点笨,不是吗?”
“她非常美丽。”弗农很生气地说。
“她是很美,”乔同意,“全身上下都美,只有双手例外。她的头发很迷人,真希望我也有金红色的头发。”
“她的头发长到过腰。”弗农说道。
他发现乔是个好同伴,相当不同于他先前对“女生”的概念。她讨厌洋娃娃,从来不哭,就算没比他壮,至少也跟他一样强壮,而且面对危险的运动时毫不迟疑,也乐意参与。他们一起爬树、骑脚踏车、跌倒、受伤,还在暑假期间合力摘下一个黄蜂巢——不过,与其说是因为技巧好,还不如说是运气好。
面对乔的时候,弗农有话可说,也确实跟她很聊得来。她为他开启了一个奇异的新世界,这个世界里会有人跟别人的丈夫或妻子私奔,这个世界有跳舞、赌博与讥讽。她曾经抱着一种强烈的、充满保护心态的温柔爱着她母亲,几乎让母女角色对调了。
“她太心软了,”乔说道,“我不会那样心软。如果你心肠软,别人就会欺负你。男人是禽兽,不过如果你先像禽兽似的对他们,他们就都乖乖的了。所有的男人都是禽兽。”
“这样讲很傻,而且我不认为这是真的。”
“那是因为你自己将来会变成男人。”
“不,才不是这样。无论如何,我不是禽兽。”
“你现在不是,不过我敢说等你长大就会变成那样。”
“可是你——乔——你总有一天要嫁人的,到时候你就不会认为你丈夫是禽兽了。”
“我为什么要嫁人呢?”
“呃……女生都会嫁人的。你总不想跟克拉比崔小姐一样当老处女吧。”
乔动摇了。克拉比崔小姐是一位老小姐,她在村子里非常活跃,非常喜欢“亲爱的孩子们”。
“我应该不会变成克拉比崔小姐那种老处女,”她语气微弱地说,“我应该会……喔!我应该会做些别的事情,拉小提琴、写书,或者画某些了不起的画。”
“我希望你不会去拉小提琴。”弗农说道。
“那其实是我将来最想做的事情,弗农,你为什么这么讨厌音乐?”
“我不知道。我就是讨厌音乐,它让我心里充满恐怖的感觉。”
“多么古怪啊。音乐给我的感觉很好。等你长大以后,你要做什么?”
“喔,我不知道。我想娶个非常漂亮的人,住在普桑修道院,然后养很多马还有狗。”
“真是乏味,”乔说道,“我觉得那样一点都不刺激。”
“我不觉得我希望事事都很刺激。”弗农这么说。
“我却希望如此,”乔说,“我希望事事无时无刻、毫无止尽地刺激。”
?
乔跟弗农几乎没有其他玩伴。弗农年纪更小的时候,曾经跟教区牧师的孩子一起玩,但牧师已经到另一个教区去了,新来的牧师还没结婚。大多数家庭地位跟戴尔家差不多的孩子都住得太远了,只能偶尔来访。
唯一的例外是内尔·维里克,她的父亲是孔伯利爵爷的部下。维里克上尉是个高大而驼背的男人,有双淡蓝色的眼睛,举止优柔寡断,虽然有很好的人脉,却没什么能力。他的妻子很有效率地弥补了他所缺乏的能力。她爱发号施令,是个金发碧眼、高大美丽的女子。她敦促丈夫取得现在的职位、住进这一区最好的房子。她有良好的出身,却像她丈夫一样没有祖产;然而她决心要挣得成功的人生。
弗农跟乔都觉得内尔无聊死了。她是个瘦弱苍白的孩子,有一头乱糟糟的金发,眼皮跟鼻尖微微带点粉红,什么事情都不在行,跑不动、不会爬树,总是穿着上了浆的白棉布洋装,最喜欢的游戏是扮家家酒。
迈拉非常喜欢内尔。“真是个道道地地的小淑女。”她常这么说。在维里克太太带内尔来喝茶的时候,弗农跟乔都表现得好心又有礼貌。他们试着想出她会喜欢的游戏,当她终于直挺挺地坐在母亲身旁,乘着出租马车离开时,他们常会开心地欢呼起来。
弗农第二次放假时,就在摘下黄蜂巢的著名事件之后,关于鹿野庄的第一波谣言传开来了。
鹿野庄是紧临着普桑修道院的地产,属于年迈的查尔斯·阿林顿爵士。戴尔太太的朋友来吃午餐时,聊起了这个话题。
“这事千真万确,我是从可靠的消息来源听到的。鹿野庄被卖给了那些犹太人,对,没错。喔,当然啦,他们有钱得不得了,对,我相信是很惊人的价格。买家姓莱文,不,不,不,听说是俄罗斯裔的犹太人。喔,这件事实在是相当糟糕。依我看,查尔斯爵士真是太惨了,对,当然还有约克郡的地产,我听说他最近亏了一大笔钱。不,不会有人去拜访的,这是当然的啰。”
乔跟弗农都乐陶陶地兴奋着,细心地打听所有关于鹿野庄的琐碎消息。最后那些陌生人总算抵达,搬了进去。更多类似性质的议论出现了。
“喔,这真是太糟糕了,戴尔太太……就跟我们想的一样……让人纳闷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们期待什么呢?……我敢说他们会把这里卖掉然后搬走。对,是全家人。他们家的儿子跟弗农差不多大……”
“我很想知道犹太人是什么样子的,”弗农对乔说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讨厌他们呢?我们认为学校里的某个男生是犹太人,可是他早餐吃培根,所以他不可能是犹太人。”
事实证明,莱文家族是笃信基督的那种犹太人。星期天时他们出现在教堂里,占坐了一整张长椅。会众们充满兴趣地屏息以待。先出现的是莱文先生——身体圆胖结实,长大衣紧紧包在身上,有个特大号的鼻子跟发亮的脸。然后是莱文太太——很惊人的景象——大得不得了的袖子!凹凸有致的身材!一串串的钻石项链!还有一顶装饰着许多羽毛的大帽子,罩着紧致的黑色鬈发。跟他们一起来的是个小男生,有一张黄色的长脸,一对招风耳,个子比弗农高得多。
有一辆马车在等着他们,一等礼拜仪式结束,他们就坐进车里离开了。
“唷!”克拉比崔小姐说道。
小团体一个个成形,忙着说长道短。
?
“我认为那样很烂。”乔说道。她跟弗农一起在花园里。
“什么很烂?”
“那些人。”
“你是说莱文家?”
“对。为什么每个人都对他们这么坏?”
“嗯……”弗农试着要表现得公正无私,便说道,“因为他们确实看起来怪怪的。”
“嗯,我觉得人真是禽兽。”
弗农沉默了。在环境影响下变成叛逆分子的乔,总用他从没想过的观点来看事情。
“那个男生,”乔继续说道,“虽然他有那么一对招风耳,可是我敢说他人很不错。”
“不见得吧。”弗农说,“不过有人搬来住是很棒。听凯特说,莱文家打算在鹿野庄挖一座游泳池。”
“他们一定有钱得不得了,有钱到吓死人。”乔说道。
有钱人对弗农来说没多大意义。他从来没多想过这些。
有好一段时间,莱文家都是人们闲聊八卦的大好材料。鹿野庄在装修!从伦敦请工人来!
有一天维里克母女来喝下午茶,内尔一跟弗农他们到花园后,就告诉大家这个引人注目的大消息。
“他们有一辆汽车。”
“一辆汽车?”
那时候汽车十分稀罕少有,在北约克郡的这个小村子里更是没人见过汽车。羡慕如风暴一样摇撼着弗农。一辆汽车!
“一辆汽车还有一座游泳池。”他低声嘟哝。
这真是太过火了。
“那不是游泳池,”内尔说,“那是一个低地花园[2]。”
“凯特说那是游泳池。”
“我们的园丁说是低地花园。”
“什么是低地花园?”
“我不知道,”内尔招认,“不过那是低地花园。”
“我不信,”乔说,“如果他们可以挖一座游泳池,谁会想要那种傻里傻气的花园?”
“唔,那是我们家园丁说的。”
“我知道了,”乔说着,眼中出现一种邪气的神情,“咱们去看个仔细。”
“什么?”
“我们自己去那里看啊。”
“喔,可是我们不能这样做。”内尔说道。
“为什么不可以?我们可以穿过树林悄悄靠近。”
“非常棒的点子。”弗农说,“咱们走。”
“我不想去。”内尔说,“我知道母亲不会喜欢我这么做的。”
“喔,别扫兴了啦,内尔。来嘛。”
“母亲不会喜欢的。”内尔又说了一遍。
“好吧,那你在这里等。我们不会去太久的。”
内尔眼里慢慢地涌出了泪水。被撇下来真是太讨厌了,她苦着脸站在那里,用手指扭着身上的连衣裙。
“我们不会去太久的。”弗农重复道。
他跟乔跑走了,内尔觉得自己受不了了。
“弗农!”
“嗯?”
“等等我,我也要去。”她这么宣布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英勇,乔跟弗农看起来却不觉得特别佩服。他们两个带着明显不耐烦的态度,等着她跟上。
“来吧,”弗农说,“我是领队,每个人都要照我的指示做。”
三人翻过庭园的篱笆来到树荫下,他们低声说着悄悄话,轻快地跑过矮树丛,愈来愈靠近那栋房子。现在这栋房子在他们面前挺立着,就在右侧前方。
“我们必须再靠近一点,稍微往上坡走一点点。”
她们顺从地跟着他。突然之间有个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就在左后方不远处。
“你们‘散’闯民宅。”那声音说道。
他们转过身去——吓了一大跳,那个有对大耳朵的黄脸男孩站在那里。他把两手插在口袋里,表情高傲地打量着他们。
“你们‘散’闯民宅。”他又说了一次。
男孩言行举止里的某种成分立刻引来了敌意。弗农本来要说“我很抱歉”,但他反而说道:“喔!”
他跟男孩彼此对望——用准备决斗时那种彼此掂量的冷酷目光。
“我们是从隔壁来的。”乔说。
“是吗?”那男生说道,“喔,那你们最好回去。我父母不想让你们进来这里。”
他说这句话时,故意用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粗鲁态度。弗农气得面红耳赤,很不愉快地意识到自己是理亏的一方。
“你说话至少可以客气一点吧。”他说。
“有必要吗?”男孩说道。
有个穿过矮树丛的脚步声传来,他转过身去。
“萨姆,是你吗?”他说道,“请把这些闯进来的孩子赶出这里。”
庄园看守人摸着额头咧嘴一笑,男孩慢慢踱开了,就好像他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致。看守人转向三个孩子,露出凶恶的表情。
“你们这些讨厌鬼,滚出去!要是不快点离开这里,我就放狗咬人了。”
本来正转身要离开的弗农高傲地说:“我们才不怕狗。”
“呵,你不怕是吧?那好,我这里有只犀牛,我现在就去放它出来。”
他大步走开。内尔惊恐万分地扯着弗农的手臂。
“他要去放犀牛出来了,”她喊道,“喔!快点走……快点走……”
她的警告很有感染效果。关于莱文家的小道消息这么多,以至于看守人的威胁听起来简直跟真的一样。他们全员一致飞奔回家,三人排成一直线横冲直撞地挤过矮树丛,弗农跟乔带头跑在前面,内尔落在后头发出可怜兮兮的叫声。
“弗农……弗农……喔!等等我,我被卡住了……”
内尔真是个讨厌鬼!什么都不会,也跑不快。他转回去,把被带刺灌木卡住的连衣裙猛力一拽(连衣裙破了一个大洞),然后把她拉起来站好。
“走吧。”
“我好喘,我跑不动了。喔!弗农,我好害怕。”
“快走啦。”他牵着她的手一起跑。他们到达庭园的篱笆,然后爬了过去……
?
“哇——喔——”乔一边用脏兮兮的亚麻帽子扇风,一边说道,“刚才好惊险啊。”
“我的连衣裙扯破了,”内尔说,“怎么办?”
“我讨厌那个男生,”弗农说,“他真是个禽兽。”
“他是个野蛮的禽兽。”乔表示同意。“对他宣战吧!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太好了!”
“我该拿我的连衣裙怎么办?”
“他们竟然有犀牛,这真是非常棘手的状况。”乔沉思着说道,“要是我们训练一下‘野丫头’,你认为它会去咬那只犀牛吗?”
“我不想让野丫头受伤。”弗农说。
野丫头是一只养在马厩的狗——他的最爱。母亲不准他在室内养狗,所以野丫头对弗农来说,是最接近个人宠物的狗了。
“我不知道母亲看到我的连衣裙会怎么说。”
“喔,一直烦恼你的连衣裙干嘛啊,内尔。反正它又不是可以穿到花园玩耍的那种连衣裙。”
“我会告诉你母亲说是我弄的,”弗农很不耐烦地说道,“别这么像女生好不好。”
“我是女生啊。”内尔说道。
“呃,乔也是女生啊。但她可不像你;不管什么时候她都跟男生一样棒。”
内尔看起来快哭了,不过就在这一刻,房子里的人在叫他们了。
“对不起,维里克太太,”弗农说道,“我扯坏内尔的连衣裙了。”
迈拉开口责备他,但维里克太太则很客气地没有多说什么。内尔跟她母亲离开以后,迈拉说了:“弗农,亲爱的,以后绝对不可以再这么粗鲁了。有小女生朋友来喝茶的时候,你得要好好照顾人家才行。”
“为什么要请她来喝茶?我们又不喜欢她。她搞砸每件事。”
“弗农!内尔是那么可爱的小女生!”
“母亲,她才不是。她糟透了。”
“弗农!”
“她是很糟啊,我也不喜欢她母亲。”
“我也不是很喜欢维里克太太,”迈拉说,“我总觉得她是个很无情的女人。不过我想不通为什么你们这些孩子不喜欢内尔。维里克太太告诉我,内尔对你死心塌地啊,弗农。”
“我并不希望她那样。”他跟乔一起逃开了。
“战争,”他说,“就是这个——战争!我敢说莱文家的小鬼其实是经过伪装的波尔人。我们必须拟定作战计划,为什么他要搬来住在隔壁、破坏这一切呢?”
接下来的游击作战让弗农跟乔忙得很快活。他们发明了各种骚扰敌人的办法:躲在林中用栗子丢他;手持豌豆枪跟踪他;有一天还用红色颜料画出手掌,底下写着“复仇”,然后在天黑之后偷偷把那张纸留在门口。敌人时不时也用同样手法回敬。他也有豌豆枪,而且某天他甚至埋伏起来,等着拿水管喷他们。
战事延续了将近十天后,弗农发现乔坐在一个树根上,看起来情绪意外地低落。
“哈啰,怎么啦?我以为你拿厨子给的那些烂番茄去跟踪敌人了呢。”
“我是啊。我是说,我本来要这样做。”
“乔,出了什么事?”
“我躲在树上,然后他就从下面经过,我本来可以漂亮地击中他。”
“你是要说,结果你没这么做吗?”
“对。”
“为什么?”
乔的脸变得非常红,然后开始连珠炮似的讲话。“我做不到。你知道吗,那时候他不晓得我在那里,而他看起来——喔,弗农!他看起来孤单得要死——就好像他痛恨这一切。你知道吗,没有同伴一定是件非常讨厌的事。”
“是啊,不过……”弗农停下来,想厘清自己的想法。
乔继续往下说:“你记不记得我们说过这一切很烂?说大家对莱文家那么恶劣,但现在我们就跟其他人一样野蛮。”
“对。但是,是他先对我们野蛮的!”
“或许他本来没那个意思。”
“瞎扯。”
“我没有瞎扯。你想想看,狗如果害怕或怀疑的时候,是不是会咬人?我想他只是预料我们会对他很恶劣,就先发制人。我们去跟他和好、大家当朋友吧。”
“你不能在战争打到一半的时候这样做。”
“可以的。我们来做一面白旗,然后你拿着白旗前进,要求谈判,然后看看你们有没有可能在合乎荣誉的条件下谈和。”
“呃,”弗农说,“如果我们确实谈和了,我不介意。无论如何,这样可以换换花样。要用什么来做休战旗?我的手帕,还是你的围裙?”
拿着休战旗前进相当刺激。没过多久他们就碰上了敌人。他瞪着眼、大吃一惊。
“怎么啦?”他说。
“我们想要谈判。”弗农说。
男孩顿了一下,说:“喔,我同意。”
“我们想说的是,”乔说道,“如果你同意,我们想跟你做朋友。”
三人彼此互望。
“为什么你们想要跟我做朋友?”他很怀疑地问。
“因为这样看起来有点傻啊,”弗农说,“住在隔壁却不做朋友,不是很傻吗?”
“你们哪个先想到这么做的?”
“我。”乔说。
她感觉那对小小的黑色眼睛看透了她。他真是个古怪的男孩,那对招风耳看起来比过去更突出了。
“好吧,”男孩说,“我愿意。”
然后有一分钟尴尬的停顿。
“你叫什么名字?”乔说道。
“赛巴斯钦。”他有一点微微的大舌头,很轻微,不留意的话几乎听不出来。
“真是奇怪的名字。我的名字叫乔,他是弗农。他还在上学。你上学了吗?”
“是的。我再过不久要去上伊顿公学。”
“我也在伊顿公学。”弗农说道。
两个男孩之间又涌起一阵微微的敌意浪潮。然后浪潮止息了——再也没有重返。
“来看看我们家的游泳池吧,”赛巴斯钦说,“还蛮不错的喔。”
[1]根据英国传统,白羽毛是懦夫的象征,妇女会把白羽毛交给没有入伍的年轻男性,羞辱他们没有勇气共赴国难;这种“爱国行动”在一次世界大战时尤其风行。
[2]低地花园(sunk garden,亦作sunken garden),这类花园通常设在低凹处,或刻意将某块地挖得较四周低陷后设置。
第一部 普桑修道院 第八章
他们与赛巴斯钦·莱文的友谊之所以开花结果、进展飞快,有一半原因来自于他们必须保密。弗农的母亲要是知道这件事,会吓得魂飞天外。莱文夫妻肯定不会吓着——不过他们的喜悦可能导致同样凄惨的结果。
对可怜的乔来说,上学时间过得奇慢无比;有位女家教每天早上会过来教乔,对这个健谈又叛逆的学生隐约地不表赞同。乔渴望着放假的日子。假日一到,她跟弗农就会到一个秘密的地点去,那边的树篱有个缺口。他们发明了一种用口哨和复杂信号组成的密码。有时在约定时间之前,赛巴斯钦已经躺在羊齿植物之间等他们了——那张黄色的脸跟招风耳搭配上那一身灯笼裤装,显得更加奇特了。
他们会一起玩,也会一起聊天——他们聊得多开心啊!赛巴斯钦会说些关于俄国的故事,他们听说了其他人对犹太人的迫害——大屠杀!赛巴斯钦自己从来没去过俄罗斯,不过他认识不少俄罗斯犹太人,他自己的父亲也曾千钧一发地逃过一次大屠杀。有时候他会说几句俄文来取悦弗农跟乔。这一切都很引人入胜。
“这里的人都讨厌我们,”赛巴斯钦说,“不过无所谓,反正我父亲很有钱,他们不能没有我们。你可以用钱买到一切。”
他有某种古怪的自负态度。
“你不可能买到一切,”弗农反驳,“老尼科尔的儿子去打仗,回来少了一条腿。就算有钱也不能让他的腿再长出来。”
“是不能,”赛巴斯钦承认,“我不是指像那样的东西。可是钱能够替你弄到非常好的木腿,还有最好的拐杖。”
“我有过一次拄拐杖的经验,”弗农说,“还蛮好玩的。那时候有个非常棒的护士来照顾我。”
“你瞧,要是没有钱,你是得不到那种待遇的。”
他富有吗?他想应该是的。他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真希望我很有钱。”乔说道。
“等你长大以后,可以嫁给我,”赛巴斯钦说,“那你就会变有钱了。”
“如果没有人要来拜访她,对乔来说就不好了。”弗农表示反对。
“我不在意这个,”乔说,“我不在乎迈拉舅妈或别人怎么说。只要我愿意,我就会嫁给赛巴斯钦。”
“到那时就会有人来拜访她了,”赛巴斯钦说,“这你就不懂啦,犹太人权力大得吓人。我父亲说,大家要是没有犹太人就办不了事了。就因为这样,查尔斯·阿林顿爵士才必须把鹿野庄卖给我们。”
弗农突然感觉全身一寒。他没有把这个念头付诸言词,但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在跟一个敌对种族的成员说话。不过他对赛巴斯钦并没有敌意,就算有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跟赛巴斯钦是朋友——不知怎么地,他很确定他们永远会是。
“钱啊,”赛巴斯钦说,“不只是能买东西。钱的重要性比买东西大得多,而且钱不只有控制人的力量,还……还能够把许多的美集合在一起。”
他用双手做出一个很古怪的、非英国式的动作。
“你说的集合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弗农反问。
赛巴斯钦无法回答;那些字眼才刚从他心头冒出来。
“无论如何,”弗农说,“‘东西’不等于‘美’。”
“不对,东西等同于美。鹿野庄是美丽的——不过远远比不上普桑修道院那样美。”
“等着桑修道院属于我的时候,”弗农说道,“你随时可以过来,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永远都会是朋友,对吧?”
“我们永远都会是朋友。”赛巴斯钦说。
?
渐渐地,莱文家的风评有了转变。教堂需要新风琴,莱文先生就奉献一架。唱诗班男生出游时,莱文家招待他们去鹿野庄玩,还提供鲜奶油草莓当点心。报春花联盟[1]收到来自莱文家的大笔捐款。不管到哪里都可以看到莱文家的富裕与慷慨。
人们开始说:“当然不能跟他们往来——可是莱文太太真是惊人地亲切啊。”
其他还有:“喔,当然了——犹太人嘛!不过心存偏见也许是很荒谬的。有些很好的人也是犹太人。”
谣传教区牧师曾说:“就连耶稣基督也是犹太人。”不过没有人真的相信这件事。教区牧师没有结婚(这很不寻常),对圣餐有很古怪的想法,有时还会在布道时说些很难懂的讲词;不过没有人相信他说过这么亵渎神明的话。
也是教区牧师把莱文太太引荐到缝纫姊妹会里的。这个团体每周聚会两次,提供在南非作战的勇敢士兵们劳军物资。每周要跟莱文太太碰面两次,确实让人觉得蛮尴尬的。
到最后,报春花联盟收到的大笔捐款软化了孔伯利爵士夫人,她一马当先,前往鹿野庄拜访。只要孔伯利夫人带头,大家都会从善如流。
倒不是说大家允许莱文家来跟自己亲近。不过莱文夫妇会受到正式接待,人们会说:“她是个非常亲切的女人——虽说她穿着一身不适合乡间的衣服。”
不过莱文太太就像她所有族人一样通权达变,过不了多久,她就穿着比邻居更道地的花呢衣服现身了。
乔与弗农被人严肃地找去跟赛巴斯钦·莱文喝茶。
“我想至少得做这么一次,”迈拉叹息着说道,“可是我们必须避免跟他们真正亲近。这个男孩子长得真是怪模怪样。弗农,你不会对他很粗鲁无礼的,对不对,亲爱的?”
两个孩子严肃而正式地与赛巴斯钦见了面。这件事把他们逗得很乐。
不过才智敏锐的乔猜想,莱文太太比迈拉舅妈更清楚他们之间的友谊。莱文太太并不是傻瓜;她就像赛巴斯钦一样。
?
沃尔特·戴尔在战争结束前几周阵亡。他有个很英雄式的结局:在枪林弹雨中回头援救一位负伤的战友,结果中弹身亡,身后获颁一枚维多利亚十字勋章,迈拉把他的上校长官写来的信珍藏起来,当成她最贵重的财产。
上校写道:“他是一个少见的、临危不惧的人。他的手下爱戴他、愿意跟随他到任何地方。他以最英勇的方式,一再以身犯险。你确实能够以他为荣。”
迈拉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封信。她把这封信读给她所有的朋友听,这么做抹去了丈夫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或遗书的轻微刺痛感。
“身为戴尔家族的人,他是不会写遗言或遗书的。”她自忖。
然而沃尔特·戴尔确实留了一封“万一我阵亡请转交”的信,只不过不是给迈拉的,她也从来不知道有这回事。她非常悲伤,却很幸福。她丈夫生前不曾属于她,死后就完全是她的了;照着自己的心意编故事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凭着这种能耐,她开始编造很有说服力的、关于她美满婚姻的罗曼史。
很难说父亲的死怎么样影响到弗农。他没有感受到实际的哀痛,母亲那么明显期待他表现出情绪,反让他变得更加冷淡麻木。他以父亲为傲——简直骄傲到心痛——然而他现在懂了,为什么乔会说她母亲死掉比较好。他清清楚楚记得那天傍晚最后一次散步的情况、父亲说过的话,还有他们之间有的那种感觉。
他知道父亲其实不想回来了。他替父亲感到担忧——他一向如此,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感受到的并不是悲伤,比较像是一种揪心的孤单。父亲死了,尼娜姑姑也死了。虽然还有母亲,不过那不一样。
他无法令母亲满意——他从来没办法做到。她总是抱着他哭泣,说他们现在是彼此仅有的了,而他就是说不出她希望听到的话,甚至无法抬起双臂环抱她的脖子,对她回以拥抱。
他渴望赶快回学校去。他母亲睁着通红的眼睛,穿着寡妇的丧服,戴着沉重的黑纱,令他难以忍受。
律师弗莱明先生从伦敦来了,西德尼舅舅也从伯明翰来了。在他们抵达后,弗农被叫进书房里。
两个男人坐在长桌上,迈拉坐在火炉旁的一张矮椅子上用手帕按着眼睛。
“唔,孩子,”西德尼舅舅说,“我们有些事情要跟你谈谈。你想不想到伯明翰来,住在离卡丽舅妈和我不远的地方?”
“谢谢您,”弗农说,“不过我宁愿住在这里。”
“这里有点阴沉,你不觉得吗?”他的舅舅说道。“我找到一栋可爱的房子,大小适中,十分舒适,放假时你的表姊妹可以去陪你玩。我认为这是个非常好的主意。”
“我确定这是好主意,”弗农很有礼貌地说道,“可是我最喜欢待在这里,谢谢您。”
“啊!嗯。”西德尼舅舅说着擤了一下鼻子,然后满脸疑问地转向律师,律师轻轻地点头,对他没说出口的疑问做了肯定的答复。
“孩子,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西德尼舅舅说,“我想,你也大到能够明白我要说什么了。你的父亲死……呃,离开了我们,今后普桑修道院就属于你了。”
“我知道。”弗农说道。
“呃?你怎么会知道的?仆人说的吗?”
“父亲离开前跟我说过。”
“喔!”西德尼舅舅相当震惊。“喔,原来是这样。呃,就刚才说的,普桑修道院属于你,可是像这样的地方需要一大笔钱才能维持:给付仆人薪水,还有诸如此类的事情,你懂吧?然后有个叫遗产税的东西,只要有人死了,就必须付一大笔钱给政府。
“目前的状况是,你父亲并不是有钱人。在你爷爷去世,他继承了这个地方的时候,钱少到让他觉得必须卖掉这里。”
“卖掉这里?”弗农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
“对,这里并不是限定继承的。”
“什么叫限定继承?”
弗莱明先生谨慎而清楚地做了解释。
“可是……可是……你现在不是要卖掉这里吧?”
弗农用苦苦哀求的眼神凝视着他。
“当然不是,”弗莱明先生说,“这片地产是留给你了,而且在你成年以前什么都不能做——那就表示要等你年满二十一岁,你懂吧?”
弗农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可是,你明白吗,”西德尼舅舅说道,“没有足够的钱可以让你继续住在这里。就像我说的,你父亲本来打算卖掉这里,不过他遇见了你母亲,然后娶了她,而且幸运的是,她有足够的钱可以……让这里维持下去。不过你父亲的死让情况有了转变。举个例,他留下了某些,呃,债务,而你母亲坚持要付清。”
迈拉发出了吸鼻子的声音。西德尼舅舅的声调很困窘,他匆促地往下讲:“照这么说,要做的事就是把普桑修道院出租,一直出租到你二十一岁为止。到那时候,谁知道呢?状况也许会,呃,会往比较好的方向发展。当然了,你母亲住在靠近自家亲戚的地方会比较快乐。你知道吗,你必须替你母亲着想才对。”
“是,”弗农说,“父亲也叫我要这样做。”
“所以事情就这么讲定了……喔?”
他们多么残忍啊,弗农心想,还说要问他呢——这时他看出根本没有什么事情要问他。他们可以随自己高兴,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都打算要这样了,为什么还叫他到这里来装模作样!
会有陌生人搬来住在普桑修道院里。
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会满二十一岁。
“亲爱的,”迈拉说,“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少了爹地,待在这里会很悲哀的,不是吗?”
她伸出双臂作势要拥抱他,不过弗农假装没注意到。他走到房门口,有点困难地开口说道:“西德尼舅舅,真是多谢您告诉我这件事……”
?
他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直走到老修道院为止。他坐下来,用手托住下巴。
“母亲可以办到的!”他对自己说道。“如果她愿意,她可以的!她想去住在有水管的可怕红砖房里,就像西德尼舅舅家一样。她不喜欢普桑修道院——她从来就不喜欢。可是她不必假装这都是为了我,事情不是这样的。她说了些不实在的话。她总是这样……”
他坐在那里,满怀怨恨地生闷气。
“弗农,弗农……我到处在找你。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是乔。他把事情都说了。她会了解,也会同情他的,但乔吓了他一跳。
“唔,为什么不呢?如果迈拉舅妈想去住在伯明翰,为什么她不该去?我觉得你的态度很野蛮。为什么只因为你想在放假时回来,她就应该住在这里?那是她的钱,为什么不能照她喜欢的方式来花?”
“可是,乔,普桑修道院……”
“喏,普桑修道院对迈拉舅妈来说代表什么?在内心最深处,她对这里的感觉就跟你对西德尼舅舅在伯明翰的房子一样,她又何必缩衣节食地住在这里?如果你父亲曾经让她在这里过得快快乐乐,或许她会考虑——但是他没有,我母亲曾这样说过。我并不是非常喜欢迈拉舅妈……我知道她人很好什么的,可是我不爱她——不过我可以公平对待她。那是她的钱。你不能忽略这个事实!”
弗农注视着她。他们是敌手,各有各的观点,也没能从对方的角度看,两人都自觉有理,大为光火。
“我想女人都有很不幸的时候,”乔说,“而我站在迈拉舅妈那一边。”
“好吧,”弗农说,“去站她那一边吧!我才不在乎。”
乔走开了。他留在那里,坐在修道院已成废墟的围墙上。
有史以来第一次,他质疑人生……世事并不确定。你怎么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等他二十一岁的时候。
是的,不过你不能确定!你不可能十拿九稳!
想想他还小的时候。奶妈、上帝、格林先生!他们原本是那么稳定的存在,现在他们全都不见了。
但至少上帝还在,他猜想着。不过那不是同一个上帝了——完全不是同一个上帝了。
等他年满二十一岁的时候,事情会变得如何呢?最奇怪的念头是:他自己会面临些什么?
他觉得孤独得可怕。父亲和尼娜姑姑都过世了,只剩西德尼舅舅跟妈咪——然而他们并不……并不属于这里。他顿住了,满心困惑。还有乔啊!乔懂得他的。可是乔对某些事情的看法很古怪。
他把双手紧握成拳头。不,一切都会好好的。
等他二十一岁的时候……
[1]报春花联盟(Primrose League)成立于一八八三年,是致力于宣扬保守党政治理念的组织,已于二〇〇四年解散。此一名称来自维多利亚时期著名保守派首相迪斯雷利(Benjamin Disraeli,1804—1881)最爱的花名,迪斯雷利也是犹太人。
第二部 内尔 第一章
房间里充满了香烟的烟雾。烟雾如漩涡般旋转着四处飘移,形成一层薄薄的蓝色雾霾。有三个人的声音穿透了这层雾,他们正全神贯注谈论着如何促成人类的进步与艺术的改革——特别是那些传统艺术。
赛巴斯钦·莱文站在他母亲位于伦敦市的宅邸里,背靠在有纹饰的大理石壁炉架上提出种种想法,用拿着烟的修长黄色手指做着手势。大舌头的发音倾向还在,不过已经非常轻微。那黄色的蒙古利亚种脸庞、惊人的大耳朵,大致上跟十一岁时差不多。到了二十二岁,他还是那个赛巴斯钦:很有自信、眼光敏锐、对美有不变的热爱,以及同样不感情用事、不偏颇的价值观。
在他面前,斜倚在两张宽大皮面扶手椅里的是弗农和乔。这两人的性格非常相似,就像是用同一种对比鲜明的黑白模具铸造出来的。不过就像过去一样,乔有着比较好斗的性格,精力充沛又叛逆成性,容易激动。弗农则极为高挑,懒洋洋地往后躺在椅子上,一双长腿跷在另一张椅子的椅背上。他喷着烟圈,若有所思地暗自微笑,只偶尔在对话中咕哝几声,或者简短慵懒地说句话。
“那样不能回本。”赛巴斯钦正斩钉截铁地说着。
就像他半认真预期的一样,乔立刻情绪激动到近乎泼辣的程度。
“谁想要一个能回本的东西啊?这实在是很……很烂的观点!我讨厌这样从商业立场来看待每件事。”
赛巴斯钦冷静地说道:“那是因为你对人生有无可救药的浪漫观点。你喜欢让诗人在小阁楼里挨饿,让艺术家不受赏识地吃苦受难,让雕塑家在死后才得到掌声。”
“这个嘛……事情就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
“不,并不是。这种事或许经常发生,但我认为它不必像现在这样如此近乎常态。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喜欢新颖的东西——不过还是有方法可以让这个世界喜欢的;只要采取正确的方式,就可以让他们喜欢。不过你得先知道到底什么会受欢迎,什么不会。”
“那样是妥协。”弗农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这是常识!我何必违背自己的判断而损失金钱?”
“喔,赛巴斯钦,”乔喊道,“你……你真是……”
“真是犹太人!”赛巴斯钦平静地说,“你要说的是这个吧。嗯,我们犹太人有品位,知道东西的价值,不会只照流行走;我们自有定见,而且总是对的!常人只看到价值跟金钱有关,但其实不止于此。”
弗农咕哝了一声。
赛巴斯钦继续往下说:“我们现在谈的事情有两面:有人创造出新事物、找出新方法、发展出彻底崭新的思维——但就只因为这世界害怕新事物,使得这些人得不到施展的机会。
“而另外一些人——他们知道大众想要什么,也提供大众要的东西,因为这样很安全,而且肯定能获利。不过,还有第三条路:找到新颖而美丽的事物,然后拿它来碰运气。这就是我打算要做的事。我昨天签了约,准备在邦德街开画廊,还打算开几家戏院,再来准备经营周刊,内容会跟市面上的完全不同。不只这样,我还要让这一切都能获利。我所赞赏的事物堪称各式各样,那也是有文化修养的少数人会赞赏的,但我不会为那些事物出头,我所打算经营的事业全都瞄准大众市场。乔,你难道看不出来做这一切事情的乐趣,有一半在于让它变得值钱吗?这等于是用成功来证明你自己。”
乔摇摇头,她没有被说服。
“你真的准备要这么做了吗?”弗农说。
表兄妹两人都用略带羡慕的眼神望着赛巴斯钦。赛巴斯钦的处境很古怪,却又相当美妙。莱文先生几年前就过世了,年方二十二的赛巴斯钦成了好几百万家产的主人,光想象那些家产就足以让人喘不过气。
多年前赛巴斯钦和他们的友谊在普桑修道院起了头,之后日益加深。他跟弗农一起上伊顿公学,进剑桥大学时又同学院。放假时,他们三个人也总是腻在一起。
“雕塑怎么样?”乔突然问道,“那也包括在内吗?”
“当然啦。你还是很想去当模特儿吗?”
“很想,这是我唯一喜欢的事情。”
弗农发出一阵猫头鹰似的嘲弄笑声,说道:“对啦,不过明年的这个时候呢,你可能会变成一个狂热的诗人或之类的。”
“人总要花点时间才能找到真正的使命啊,”乔不失尊严地说,“我这次可是诚心诚意的。”
“你总是诚心诚意,”弗农说,“不过呢,感谢老天你放弃了那该死的小提琴。”
“弗农,你为什么那么讨厌音乐啊?”
“不晓得……我一直都这样。”
乔转头面对赛巴斯钦。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了一种不同的调子;听起来有那么一点非常微弱的勉强克制。
“你对保罗·拉马尔的作品有什么看法?弗农跟我在上星期天去过他的工作室。”
“没种。”赛巴斯钦言简意赅地说。
乔的脸颊上扬起一片微微的红晕。
“这是因为你不了解他的作品。我认为他棒透了。”
“内涵贫弱。”赛巴斯钦完全不受干扰地继续说。
“赛巴斯钦,你有时候真是可恶透顶。拉马尔有勇气打破传统……”
“根本不是这样。”赛巴斯钦说,“一个人可以用一块起司做出雕塑,说他对宁芙仙子[1]入浴的想法就是这样,这的确是打破传统,但这个作品如果无法让人信服、让人印象深刻,那他就失败了。光是做跟别人不一样的事情,并不等于他就是天才。这样做的人十之八九只是为了获取喧腾一时的恶名,缺乏真正价值。”
门打开了,莱文太太往里面瞧。
“来喝茶吧,亲爱的。”她一边说,一边对他们露出和煦的笑。
黑玉在她宽阔的胸前晃荡闪烁,一顶点缀着羽毛的黑色大帽子戴在她精心打理的发型顶端,看起来彻底就是生活富裕的象征。她眼中满是溺爱地注视着赛巴斯钦。
他们站了起来准备跟莱文太太过去时,赛巴斯钦低声对乔说:“乔……你没生气吧?”
他的声音里突然有一种年轻又让人怜悯的成分,那里头的恳求之情,暴露出他既不成熟又易受伤害的那一面,而才不过几分钟前,他还那么有自信地主导着话题内容。
“我为什么要生气呢?”乔冷冰冰地回答。
她看都没看他一眼就朝门口走去,赛巴斯钦的双眼满是愁绪地注视着她。她有一种早熟的美,阴沉而有着磁石般的吸引力,皮肤苍白,两颊的匀称肤色使得她那浓密漆黑的眼睫毛看来有如黑玉。她的举手投足之中有一股魔力,某种不自觉的、既慵懒又热情的魅力。才刚过二十岁的她是三人之中最年轻的,却也是最老成的。对她来说,弗农跟赛巴斯钦还是小男生,而她鄙视小男生。赛巴斯钦那种小狗似的忠诚奉献让她恼怒,她喜欢世故的男人,能说出教人兴奋、却又教人懵懂事情的那种。有一会儿,她只是垂下白色的眼睑,回想着保罗·拉马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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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文太太的会客室装潢是种奇特的组合:彻底明目张胆的富丽堂皇,再加上近乎禁欲式的好品位。富丽堂皇的部分要归功于她——她喜欢天鹅绒挂帘,饱满的坐垫与大理石,还有镀金饰品;有品位的部分则属于赛巴斯钦。是他从墙上扯掉一堆风格混杂的画,换上他挑选的两张画。这些画作是花了大钱买的,所以他母亲只得忍受它们(平淡,她是这样说的)。西班牙古董皮革屏风是她儿子送的礼物;那个精致的景泰蓝花瓶也是。
摆在莱文太太面前的是一个十分沉重的银茶盘,她用两手举起茶壶,然后有点大舌头地跟他们聊了起来。
“你亲爱的母亲怎么样了?她最近都不进城来了。帮我跟她说,再这样下去她要生锈啦。”
她笑着,那是一种和善、浑厚、带点喘气声的笑声。
“我从来没后悔过同时拥有市区房子跟乡间住所。鹿野庄的一切都非常好,不过人就是想要多享受点生活。而且当然了,赛巴斯钦很快就会回来家里住了,他心里充满了各种计划!他父亲大致上也是这样:不听任何人的建议就进行交易,结果每次不但没有亏钱,还赚回两倍、三倍,我可怜的雅各布真是个聪明人。”
赛巴斯钦暗自想着:“真希望她别说这些,乔一向就讨厌那种话。现在乔老是跟我过不去。”
莱文太太继续往下说:“我订了星期三晚上《阿卡迪诸王》的包厢。亲爱的,你们觉得怎么样?要一起去看吗?”
“真是非常抱歉,莱文太太,”弗农说道,“我真希望我们可以去。不过我们明天要到伯明翰去。”
“喔!你们要回家。”
“对。”
为什么他没有说“回家”呢?为什么这种说法在他耳中听起来那么古怪?因为家只有一个,就是普桑修道院。家!一个古怪的字眼,包含了那么多的意义。这个字让他想起一首歌里的荒谬歌词,乔的某个男友常常大声吼着这首歌(音乐是多么该死的东西!)同时还用手指摸着衣领,很多愁善感地望着她:“爱人啊,家,就是心所在的地方,心所在的任何一个地方……”
照这么说,家应该是在他母亲所在的伯明翰才对。
他心神有点儿不宁,每当想起母亲时,这种感觉总会笼罩他。他当然喜欢她,可是做母亲的呢,说来都是些无可救药的人,你没办法跟她们解释事情的,她们永远不会懂。不过他是非常喜欢她的;如果不喜欢她,很不自然吧,就像她经常说的,他是她仅有的了。
突然间仿佛有个小恶魔跳进弗农脑中,还冷不防地说道:“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她有房子、有仆人可以差遣指使,还有一群朋友能说长道短,她娘家的人又都住在附近。她在意那一切远超过在意你。她爱你,不过每次你回剑桥的时候,她也松了一口气——而你比她更觉得如释重负!”
“弗农!”是乔的声音,她恼怒得口气都尖锐起来了。“你在想什么啊?莱文太太在问你普桑修道院的事——那里是不是还在出租?”
真是幸运啊,还好当别人说“你在想什么啊?”的时候,根本一点想知道的意思都没有!只要回答“没想什么啊”就好,就好像你小时候会说的,“没什么”。
他回答了莱文太太的问题,答应要把她的那些口信跟他母亲说。
赛巴斯钦送他们到门口,他们说了最后一次再见,然后往外走到伦敦的街道上。乔心醉神迷地嗅着空气。
“我好爱伦敦啊!你知道吗,弗农,我下定决心了。我要来伦敦读书。这次我要极力跟迈拉舅妈争取,我也不要跟埃塞尔舅妈住了,我要搬出来自立。”
“你不能这么做啦,乔,没有女生搬出来自立的。”
“有!我可以想办法跟其他女生合租房子,跟埃塞尔舅妈住的时候,她老问我去哪里、跟谁去,真教人受不了。而且反正她讨厌我这种女权分子。”
埃塞尔舅妈是卡丽舅妈的姊妹,他们现在跟她住在一起。
“喔,我想起来了,”乔继续说道,“弗农,你得帮我做某件事。”
“什么事?”
“明天下午卡特赖特太太要带我去参加泰坦尼克号纪念音乐会,算是特别招待。”
“然后呢?”
“然后呢,我不想去——就这样。”
“你编个理由给她就好啦。”
“没那么容易。你懂吗,必须让埃塞尔舅妈认为我去了音乐会。我不希望她知道我去了哪里。”
弗农吹了声口哨。“喔!原来是这样啊!乔,你打算去做什么?这回是谁?”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是拉马尔。”
“那个粗汉啊。”
“他不是粗汉。他棒极了——你不知道他有多了不起。”
弗农咧嘴一笑。“不,我真的不知道。我不喜欢法国人。”
“你真是心胸狭窄得可以。不过你喜不喜欢他都不重要,他要开车带我到乡间的一个朋友家去,他的chef d’oeuvre(杰作)摆在那里。我很想去,可是你也知道埃塞尔舅妈是不会答应的。”
“你不该跟那种人到乡间狂欢的。”
“弗农,别这么混账。你难道不知道我可以照顾自己吗?”
“喔,我想是啦。”
“我不是那种什么都一无所知的傻女孩。”
“说了半天,我还是不晓得我哪里帮得上忙。”
“啊,那个啊,”乔有点焦虑,“你得去参加音乐会。”
“不,我才不做这种事情。你知道我讨厌音乐。”
“喔,你去吧,弗农,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如果我说我不能去,她就会打电话给埃塞尔舅妈,提议让她的某个女儿代替我去,那个胖女人就要冒火了。可是如果你代替我去——我们约在阿尔伯特音乐厅碰面——然后随便找个借口给她,一切就稳稳当当了。她非常喜欢你,比喜欢我还要喜欢你。”
“可是我痛恨音乐啊。”
“我知道,但是你只要忍耐一下午而已。就只有一个半小时,音乐会就只有这么长。”
“喔,该死的。乔,我不想去啊。”
他的手恼怒地颤抖着,乔瞪着他看。
“弗农,你对音乐的态度真古怪!我还没看过有谁像你一样这么痛恨音乐。大多数人就只是觉得它无关痛痒。但我相信你会去——你知道,我帮你做了很多事。”
“好吧。”弗农很突然地说。
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他却非去不可。乔跟他总是同甘共苦,而且就像她说的,只有一个半小时。但为何他觉得自己做了某种重大决定呢?他的心脏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直沉到底。他不想去……真的很不想去……
简直就像要去看牙医一样……最好别去想这档事……他逼自己把心思摆到别的事情上。听到他突然窃笑起来,乔眼神锐利地抬头看他。
“这是怎么了?”
“我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讲得那么伟大,说你永远不要跟男人有瓜葛。现在跟你有瓜葛的总是男人,一个接着一个,你每个月大概会恋爱一次又失恋一次。”
“弗农,态度别那么差。那些只是傻女孩的空想而已。拉马尔说,要是你有任何血性可言,这种事总是会发生——不过真正伟大的激情来临时,状况会很不一样。”
“啊,那就别对拉马尔产生伟大的激情吧。”
乔没有回答。她很快说道:“我不像我母亲。我母亲她——她对男人太心软了,对他们处处让步,也愿意为他们做一切的事情。我不像那样。”
“嗯,”弗农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你的确不是那样,你不会用她那种方式搞砸人生,不过你可能会用别的方式搞砸。”
“哪种方式啊?”
“我还不知道。可能是嫁给某个大家都讨厌而你因此以为自己热爱他的对象,然后耗费生命跟他争执不休。或者决定去跟某个人同居,只因你认为‘自由性爱[2]’是个好主意。”
“它是啊。”
“我没说它不是——虽然我个人认为这种想法是反社会的。但你老是这样:如果被禁止做某件事,你就更想去做——根本不管你原本是不是想这样做。我没办法把它解释得很清楚,不过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我真正想要的是有所成就!做个伟大的雕塑家……”
“那只是因为你对拉马尔有一股热情……”
“才不是。喔!弗农,你为什么这么烦人哪?我想要有所成就——一直都是如此!我以前在普桑修道院就这么说了。”
“这真怪,”弗农若有所思地说,“赛巴斯钦那时候也常说他现在说的话。或许人的改变不像他们自己认为的那么多。”
“你要娶一个非常美丽的人,然后永远住在普桑修道院。”乔略带轻蔑地说道,“你不会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毕生的野心就只是这样吧?”
“那样算是不错的啦。”弗农说。
“真懒惰——彻头彻尾的懒惰!”
乔一脸不耐烦地注视着他,她跟弗农在某些方面实在很像,在其他方面却又这么不同!
弗农正在想:“普桑修道院。再过几个月,我就满二十一岁了。”
此时他们正好经过一个救世军集会。乔停下脚步。有个瘦削、脸色苍白的男人站在箱子上说话,声音又高亢又粗野。
“为什么你不会被拯救?怎么不会?耶稣要你!耶稣要你!”他在“你”字上加重了语气。“没错,弟兄姊妹们,听好了,你也要耶稣。你不想承认这件事,因为你背弃他,而你害怕了……没错,你在害怕,因为你实在太想要他了……你想要他,却不自知!”他挥舞着手臂,苍白的脸闪耀着狂喜。“可是你会知道……你早晚会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能永远逃避的。”他慢慢地,几乎语带威胁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向你说,今夜必定要你的灵魂[3]……”
弗农微微哆嗦着避开了。人群外围有个女人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啜泣。
“恶心,”乔说道,态度非常傲慢,“不正派又歇斯底里!就我来说,我看不出有理性的生物除了成为无神论者以外,还能有什么选择。”
弗农只暗自微笑,什么都没说。他想起一年前乔每天早起做晨间礼拜,有点做作地坚持在星期五吃水煮蛋,着了魔似的聆听圣巴塞洛缪教堂英俊的卡思伯特神父讲道:有点无趣,却严守正统教条;该教堂以“严守教规”到连罗马教廷都比不上而闻名。
“我很好奇,”他大声说道,“被‘拯救’是什么感觉?”
?
第二天下午六点半,乔从她偷得的一日游归来时,埃塞尔舅妈在客厅里等着她。
“弗农在哪里?”乔先提问,免得舅妈问她是否喜欢那场音乐会。
“他大概半小时以前回来了。虽然他说自己没事,但我总觉得他状况不太好。”
“喔!”乔目瞪口呆,“他在哪里?房间里吗?我上去瞧瞧。”
“亲爱的,我希望你去瞧瞧。说真的,他看起来有点不对劲。”
乔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梯,在弗农门上虚应故事地敲了一下就进去了。弗农坐在床上,脸上的神情让乔吃了一惊。她从来没见过像这样的弗农。
他一声不吭,看起来仿佛遭到了严重的惊吓,满脸昏沉呆滞、神思恍惚,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动静。
“弗农,”她推推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他这才注意到乔,“没什么。”
“一定有什么。你看起来……看起来……”她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眼前所见,就这样没把话说完。
“没什么。”他呆滞地重复说道。
她在他旁边的床沿上坐下来。
“告诉我吧。”她温柔却不失权威地说道。
弗农发出一声颤抖的漫长叹息。“乔,你还记得昨天那个男人吗?”
“哪个男人?”
“那个救世军男人,他用的那些宗教术语,还有那句出自《圣经》的话:‘今夜必定要你的灵魂。’我那时不是说,我很好奇被拯救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时我只是随口讲讲。喔,我现在知道了!”
乔瞪着他看。弗农,喔,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
“你的意思是……你是说……”要挤出那些话不知怎地很困难。“你的意思是说你突然‘得到神启’……就像其他人一样吗?”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很荒谬。当他突然爆笑出声时,她松了一口气。
“宗教?老天爷啊,不是啦!对某些人来说是这样的吗?真的吗?……不,我说的……”他犹豫着停了下来,最后总算非常柔和地说出那个字眼,几乎就像是害怕似的,“我说的是,音乐……”
“音乐?”她还是完全摸不着头绪。
“是啊。乔,你还记得那个叫弗朗西丝的护士吗?”
“弗朗西丝?我不记得。她是谁?”
“对,你当然不记得。在你来普桑修道院之前,有一次我跌断了腿,我还记得她对我说过:在仔细看清楚某样东西以前,别急着逃开。啊,今天发生在我身上的就是这种事,我不能再逃了——我得去看个清楚。乔,音乐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
“可是……可是你总说……”
“我知道,那也就是为什么这次的冲击大得可怕。我并不是说现在的音乐有多美妙——但音乐有可能很美妙——如果你让它回复它该有的样子!它的某些零星片段是丑陋的,就像你贴近一幅画时只看得到一团灰扑扑、脏兮兮的颜料,可是只要站远些,那些颜料便各就各位,成了最美妙的影像。必须要整体来看才行;我还是认为小提琴很丑,钢琴像野兽……但我想,它们在某方面来说很有用。可是……喔!乔,音乐可以那么美妙……我知道它可以的。”
乔困惑得说不出话来。她了解弗农的开场白是什么意思,但心里仍然有点害怕,他脸上有那种让人联想到宗教狂热的狂喜表情,古怪而梦幻。弗农的脸平常总是鲜有表情,她想着,现在那张脸的表情却太丰富了。这样是比较糟糕,或者比较好呢?就取决于你怎么看了。
他继续说下去,几乎不像在对她说话,反倒像是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总共有九个交响乐团,全都混在一起。如果你能了解它们,声音是可以光耀夺目的——我指的不只是音量大而已……音量柔和的时候反而能有更多表现,不过还是要有足够的音量。我不知道他们演奏的是什么……我想这也没关系,真的。不过这表现出一件事……表现出一件事……”
他把亮得古怪的兴奋目光转向她。
“有这么多知识要学!我完全不想学习演奏乐器,不过我想认识每一种乐器。某个乐器能做什么、限制在哪里、有哪些可能性。还有音符,有些音符是他们不用的——那是他们该用的音符,我知道有那种音符。你知道现在的音乐像什么吗,乔?就像格洛斯特大教堂里那些小而扎实的诺曼式梁柱。音乐还在它的起步期,就是这样。”
他静默地坐着,身体往前倾,神情如在梦中。
“我觉得你疯疯癫癫的。”乔说道。
她刻意想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很实际、很实事求是。可是她忍不住佩服他那种炽热的信念,她总以为弗农是个反应迟钝的人——极端保守、褊狭、缺乏想象力。
“我必须开始学习,能尽快就尽快。喔,这真可怕——我已经浪费掉二十年了!”
“瞎说,”乔说道,“当你还是小宝宝的时候,不可能学习音乐呀!”
他微笑起来,渐渐脱离那种迷醉状态。“你觉得我疯了吗?我刚才听起来一定疯疯癫癫的,不过我没疯。而且……喔!乔,这是最惊人的如释重负。就好像你多年来一直在假装,现在不必再装下去了。我过去怕音乐怕得要死,一直如此,可是现在呢……”
他坐直了,肩膀一挺。
“我要开始工作了……像个黑奴一样地拼命工作,我要详细了解每一种乐器。顺便一提,世界上一定还有其他乐器——更多更多的乐器。应该有一种像在哭泣的东西——我在某个地方听过。你会想要十个、十五个那样的乐器,还有大约五十架竖琴……”
他坐在那里,冷静地计划着在乔听来就只是胡扯的细节。然而很明显地,对他而言,他内心的展望是相当清楚的。
“再过十分钟就是晚餐时间了。”乔有点胆怯地提醒他。
“喔!是吗?真烦人。我想留在这里,思考跟聆听我脑袋里的东西。告诉埃塞尔舅妈说我头痛或者病得很厉害。老实说,我觉得我的确是快要生病了。”
不知怎么的,这一点比任何别的事情都更让乔印象深刻。这是个很常见、很熟悉的现象,要是有什么事让你情绪激动,不管是高兴还是别的,你总是会想生病!她自己常常就这样觉得。
她站在门口犹豫不决。弗农又陷入抽象思考之中了。他看起来多么古怪——变得很不一样了。就好像……就好像……乔寻觅着她想用的字眼——就好像他突然间活了过来。
她有点心生畏惧。
[1]宁芙仙子(Nymph),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指居住在山林水泽间的女神。
[2]自由性爱(Free Love),倡议此一理论者认为婚姻只不过是一种枷锁,人类应享有性爱自由。
[3]这一段仿《路加福音》第十二节,不过文字略有更动。
第二部 内尔 第二章
迈拉的房子名叫做凯里小筑,距离伯明翰大约八英里。
每次靠近凯里小筑,总是有一种微微的沮丧感让弗农心情沉重。他讨厌这栋房子,讨厌这里可靠舒适的设备、厚实的亮红色地毯,讨厌会客厅、餐厅里精心细选的运动海报,还有塞满客厅的小摆饰。但话又说回来,他是讨厌这些东西,还是讨厌这些东西背后的事实?
他质问自己,头一回试着对自己诚实。他讨厌的,是他母亲在这里住得太安稳、太平静满足的事实吧?他喜欢从普桑修道院的角度想她——把她想成跟他自己一样,是被流放在外的人。
然而她不是!普桑修道院对她来说,就像是异族王国对一位王后的意义。在那里她觉得自己很重要,也为之自鸣得意。那里曾经是新鲜又刺激的地方,却不是她的家。
迈拉一如往常,用过火的深情表现迎接她儿子。他真希望她不要这样。在某种程度上,他比过去更难回应她。远离她的时候,他会想象自己对母亲温柔而深情;一旦与她共处,那所有的不实幻想都不翼而飞。
自从离开普桑修道院以后,迈拉·戴尔改变了很多。她变得壮实了些,那一头美丽的金红色头发夹杂了些许灰色,脸上的神情显得更满足、更平静,看起来跟她哥哥西德尼极为相似。
“你在伦敦过得快乐吗?我好高兴。我长大了的好儿子回来跟我相聚,真是太让人开心了——我已经告诉大家我有多兴奋了。为人母的都是些傻瓜,不是吗?”
弗农想着,还真的是呢——接着又因自己这么想而感到羞耻。
“看到你真好,母亲。”他喃喃说道。
乔说:“迈拉舅妈,你看起来很健朗。”
“亲爱的,我一向觉得不是很好。格雷医生不是很了解我的状况,有人说新来的利特尔沃斯医生刚买下阿姆斯特朗医生的诊所,听说他绝顶聪明。我确定问题出在我的心脏——格雷医生说是消化问题,完全是鬼扯。”
她显得相当活泼。对迈拉来说,自己的健康状况是最引人入胜的话题。
“玛丽走了——你知道吧,那个女仆。我为那女孩做了那么多,她真的让人非常失望。”
闲聊持续不断,乔和弗农敷衍地听着,心里却充满了优越感:感谢老天,他们属于觉醒的新生代,远超过这种揪着家常琐事不放的层次。对他们来说,一个崭新的辉煌世界打开了。对于光坐着唠叨就心满意足的人,他们感觉到深沉痛切的怜悯。
乔想着:“可怜的迈拉舅妈,真是女性化得可怕!难怪沃尔特舅舅会厌倦她。这不是她的错!这烂透了的教育教她相信家务事最大。其实她还年轻——至少不是老得牙都掉了,而她想做的事就只有坐在家里闲磕牙、讲家务事、瞎担心自己的健康。如果晚生个二十年,她大可自由快乐、一辈子都独立自主的。”
由于她对毫无自觉的舅妈深感怜悯,因而她回话时显得态度温柔,还装出她肯定没有的兴趣。
弗农则想着:“当母亲的都这个样子吗?不晓得为什么,她在普桑修道院看起来就不是这样。还是说我那时候太小了,没注意到?她一直对我这么好,我这样批评她真是糟透了。我只希望她别把我当成六岁小孩,喔,好吧,我猜她是忍不住要这样。我想我永远不该结婚……”
突然之间,在极端紧张的情绪催逼之下,他骤然脱口而出:“母亲,我想要在剑桥修音乐课程。”
哎,话说出口了!他说出来了。
迈拉正在讲阿姆斯特朗家的厨子,所以分心了,她含糊地说:“可是亲爱的,你一直都这么没有音乐天分,你以前还那么讨厌音乐。”
“我知道,”弗农粗着嗓门回答,“可是有时候人会改变主意的。”
“喔,亲爱的,我非常高兴。以前我还是年轻姑娘的时候,我会弹相当好听的曲子,不过结婚以后就没办法继续做这些事了。”
“我知道,这种事令人遗憾,”乔语气激烈地说道,“我不打算结婚——不过要是结了婚,我永远不会放弃我自己的事业。这倒提醒了我,迈拉舅妈,如果我要在模特儿这一行有任何成就,我就得去伦敦进修。”
“我确定布拉德福德先生……”
“喔,该死的布拉德福德先生!很抱歉,迈拉舅妈,不过你不明白。我必须去进修——还要很用功。而且我必须自己独立,我可以跟另一个女孩分租住处……”
“乔,亲爱的,别这么荒唐了。”迈拉大笑。“我需要你留在这里陪我。我总是把你看成我女儿,亲爱的乔,你知道的。”
乔不自在地扭动。“迈拉舅妈,我是说真的。我的整个人生都靠这个了。”
这种悲剧式的发言只让她舅妈笑得更厉害而已。
“女孩子常常都那样想。咱们现在别争这个,免得毁了这个快乐的夜晚。”
“可是你会不会认真考虑这件事?”
“我们必须听听看西德尼舅舅的意见。”
“这跟他没有关系。他不是我的舅舅。当然,如果我想的话,我可以拿走我自己的钱……”
“乔,那其实不真的是你自己的钱。你父亲把钱寄给我,当成你的抚育费——虽然我确定我很愿意不拿半毛钱就留你在这儿——好确定在我的照应下,你会很健康又安全。”
“那么我想我最好写信给我父亲。”她讲得很勇敢,但心里一沉。这十年来她只见过父亲两次,父女之间横亘着一股旧怨。无疑现在的方式是韦特少校属意的,每年只要花个几百英镑,他就不必烦恼自己女儿的问题了。乔没有继承其他遗产,如果她坚持要过自己的生活,她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还会给生活费。
弗农悄悄对她说道:“乔,别这么沉不住气。等到我二十一岁再说。”
这样让她情绪稍微好转了一点。弗农总是很可靠。
迈拉向弗农问起莱文一家。莱文太太的气喘好一点了没?听说他们现在几乎都住在伦敦了,是真的吗?
“没有,我不这么觉得。当然他们冬天的时候不会常去鹿野庄,不过他们整个秋天都待在那里。等我们回到普桑修道院的时候,隔壁还是他们住,这样不是很好吗?”
迈拉开口了,用一种有点紧张的声音说道:“喔是啊……非常好。”
她迫不及待地又补上这句:“你舅舅西德尼要过来喝茶。他会带伊妮德一起来。还有,我不再吃比较晚开始的正式晚餐了。我真的觉得下午六点时,好好坐着吃顿便餐比较适合我。”
“喔!”弗农相当震惊,他对于那些便餐有一种不合理的偏见。他不喜欢用茶、炒蛋跟什锦果干蛋糕凑合起来当一餐。为什么母亲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好好吃顿正餐?这都是因为西德尼舅舅跟卡丽舅妈总是吃便餐的关系。讨厌的西德尼舅舅!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打住这个念头,重新检视自己的想法。这“一切”指的是什么?他无法回答,心里也不完全明白。但无论如何,等他跟母亲回普桑修道院以后,事情应该就会好转了。
?
西德尼舅舅很快就到了——非常直率又快活,身材比过去又更厚实了一点。他的三女伊妮德跟着他一起来。两个大女儿已经结婚了,比较小的另外两个女儿还在上学。
西德尼舅舅满肚子笑话跟打趣。迈拉充满赞赏地望着她哥哥,说真的,没有人比得上西德尼!他让每件事都顺顺当当。
弗农对他舅舅的笑话发出礼貌性的笑声,私底下他认为那些笑话既愚蠢又无聊。
“我很好奇,你在剑桥会去跟谁买烟草,”西德尼舅舅说道,“我会赌是跟一个漂亮女孩。哈哈!迈拉,你儿子脸红啰——真的红了。”
“老笨蛋。”弗农不屑地想道。
“那么你又是到哪里去买烟草的呢,西德尼舅舅?”乔很有义气地接受这个挑战。
“哈哈!”西德尼舅舅兴高采烈地笑,“这个回答好!乔,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我们别告诉卡丽舅妈这个问题的答案,喔?”
伊妮德不太说话,却常咯咯发笑。
“你应该写信给你表哥,”西德尼舅舅说道,“他会很乐意收到信的,不是吗,弗农?”
“相当乐意。”弗农说道。
“你看吧,”西德尼舅舅说,“我怎么跟你说的,小姐?这孩子想写,却觉得害羞。弗农,她对你评价很高喔。不过我不该把话传出去的,对吧,伊妮德?”
稍晚在大分量的组合式晚餐结束以后,西德尼舅舅花了不少时间向弗农说明本特公司生意多兴旺。
“成长很快,孩子,很快。”他开始说起公司状况:利润加倍,得增加人手,诸如此类,没完没了。
弗农倒喜欢这类对话。虽然他对这个话题连一点点兴趣都没有,但他可以抽离注意力,只要偶尔赞赏地说“嗯”、“是”、“对”就好。
西德尼舅舅继续没完没了地讲下去:本特公司的权力与荣耀,永世无尽,阿门。
弗农想到早晨买的、在火车上读的乐器书籍。有那么多事情得知道。他觉得自己对双簧管多少有点概念了,还有中提琴,对,没错,中提琴。西德尼舅舅的谈话就像远方传来的低音大提琴,是悦耳的伴奏。
现在西德尼舅舅说他一定得走了。还有更多无聊当有趣的话:弗农该不该给伊妮德一个晚安吻呀?
人是多么蠢笨啊。谢天谢地,他很快就可以上楼回自己房间了。
迈拉在门关上的时候发出一声快乐的叹息。
“我的天呀,”她咕哝道,“真希望你父亲还在。今天晚上多么快乐啊,他会觉得很开心的。”
“他并不是那种爱寻开心的人,”弗农说,“我不记得他跟西德尼舅舅有那么合得来。”
“你那时候只是个小男孩。他们俩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开心的时候你父亲也总是很快乐的。喔,天哪,我们以前在一起多么快乐。”她用手帕擦擦眼睛。
弗农瞪着她看,想着:“这真是最了不起的忠诚。”接着又突然想:“不,才不是。她是真的这么想。”
迈拉继续用一种追忆往事的轻柔口吻说话。“你从来没有真正喜爱过你父亲,弗农,我想这有时候一定让他很难过。但在那时候,你却对我那么忠诚,实在还蛮有趣的。”
弗农突然很激动地开口了,带着一种奇怪的、认为这么说是在替父亲辩护的感觉:“父亲待你很残忍。”
“弗农,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不服气地看着他。
他想道:“她自以为很有英雄气概。‘女人的爱多么神奇啊——保护她死去的爱人’,诸如此类的想法。喔!这一切实在太、太令我痛恨了。”
他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话,亲吻她,然后上楼去了。
?
那天晚上稍晚,乔敲了他的房门,他叫她进来。弗农坐着,放松地摊在一张椅子上,讲乐器的那本书躺在旁边的地板上。
“哈啰,乔。天啊,真是个讨厌的晚上!”
“你这么介意啊?”
“你不介意吗?一切都不对劲。西德尼舅舅真是头蠢驴。那些白痴笑话!全都那么低级。”
“嗯哼。”乔说。她沉思着在床上坐下,点了一根烟。
“你不同意啊?”
“我同意——至少从某方面来说是同意的。”
“有话就直说吧。”弗农说。
“喏,我的意思是,他们的确是很幸福快乐。”
“谁?”
“迈拉舅妈、西德尼舅舅、伊妮德。他们是既团结又快乐的一群人,对彼此满意极了。弗农,不对劲的是我们,你跟我。这些年来我们虽然住在这里,却不属于这里。就因为这样,我们才必须离开。”
弗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乔,你说得对。我们必须离开。”
他快乐地微笑着,因为往后要走的路清晰无比。二十一岁……普桑修道院……音乐……
第二部 内尔 第三章
“弗莱明先生,可以请您再说一次吗?”
“没问题。”
精确、枯燥、平板的字句,一个个从老律师嘴里念出来。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错不了!说得这么清楚,甚至没留下任何一个可疑的漏洞。弗农聆听着,脸色非常苍白,双手紧抓着椅子的扶手。
这怎么可能?不可能!然而说到底,多年前弗莱明先生不就说过一样的话了吗?对,不过那时候还有“二十一岁”这个神奇的字眼可以指望,当时还能指望“二十一岁”会奇迹似的让一切好转,然而取而代之的却是:“提醒你,现状比令尊过世时好太多了,但是假装已经走出困境并不妥。那笔贷款……”
当然,当然,他们从来没提过有这笔贷款吧?嗯,他猜想跟一个九岁的男孩提这种事没多大用处。兜着圈子讲话并不好,摆在眼前的事实是,他负担不起住在普桑修道院的费用。
他等到弗莱明先生说完了,才说道:“但如果我母亲……”
“喔,当然了,如果戴尔太太有打算……”他没把话说完就停下来,然后补上一句,“可是,容我说一句,每次有幸见到戴尔太太的时候,她的心意看来似乎是非常坚定——确实非常坚定。我想你应该知道,她在两年前买下凯里小筑了?”
弗农本来并不知道。他很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母亲不告诉他?她没有勇气吗?他总是认为她会跟他一起回普桑修道院,不尽然是因为他希望她一起去,比较像是因为——很自然地——那是她的家。
不过那里不是她的家,那里对她来说,永远不可能跟凯里小筑相提并论。
他当然可以对她动之以情,哀求她采取行动,因为他非常想要那里。
可是,不行,绝对不行!你不能哀求一个你其实不爱的人施恩。弗农并不真正爱他母亲。他不相信自己曾经真正爱过她。这件事说来如此古怪而悲哀,还有一点可怕,但正是如此。
如果永远见不到她了,他会介意吗?其实不会。只要她健康、快乐、有人关照就够了,他不会想念她,也永远不会渴望有她陪伴。因为,很奇怪地,他并不真正喜欢她。他不喜欢她双手的触感,总是必须勉强自己才能给她一个晚安吻,他没办法告诉她自己的心事——她从来不懂也不明白他的感受。她一直是一个善良慈爱的母亲,他却根本不喜欢她!想来大部分的人都会说这样很可怕吧……
他平静地对弗莱明先生说:“你说得很对,我确定我母亲不希望离开凯里小筑。”
“那么,戴尔先生,你有几种选择。你知道普桑修道院多年来都是萨蒙少校承租,他很想买下……”
“不”字立刻从弗农口中像枪弹似的爆出来。
弗莱明先生露出微笑。“我确定你会这么说。坦白讲,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戴尔家族拥有普桑修道院已经……呃……让我想想,快五百年了。虽然如此,如果没向你说明买方出的价钱很好,我就是失职了;要是你后来又决定要卖,想再找个合适的买家可能不容易。”
“这是不可能的。”
“非常好。那么我想,最好的做法就是继续出租。萨蒙少校想买下一个住处,这表示你要另找新房客。找新房客不难,重点在于:要出租多久?我会说,再度长年出租这个地方,并不是非常吸引人的做法。生命是难以确定的,谁知道呢,再过几年事情可能会……呃……有相当大的改变,你可能就有能力搬回去住。”
“我会的,不过不是用你想的那种方式,你这个老蠢货。”弗农想道,“那会是因为我在音乐界建立起名声,而不是因为我母亲死了。我确定我希望她活到九十岁。”
他跟弗莱明先生又多谈了几句,然后就起身准备离开。
“恐怕这对你来说很震撼。”这位老律师在握手的时候说道。
“是的……不过只有一点点。我想我一直在堆砌着空中楼阁吧。”
“我猜想,你要回去跟你母亲共度二十一岁生日吧?”
“是的。”
“你可以跟你的舅舅本特先生谈谈,他是非常精明的生意人。他有个跟你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儿吧?”
“对,是伊妮德。两个大的已经嫁了,两个小的还在念书。伊妮德大概比我小一岁。”
“喔!有个跟自己相近的表妹是非常愉快的事,我敢说你会常常见到她。”
“喔,我不认为会这样。”弗农讲得很笼统。
为什么他要常常见伊妮德?她是个乏味无趣的女孩。不过弗莱明先生当然不知道这点。
奇怪的老头,为什么他要摆出那副狡猾又成竹在胸的表情?
?
“母亲,我似乎不真的算是个继承人啊!”
“喔,好啦,亲爱的,别担心,冥冥中自有安排。你必须去跟你舅舅好好谈一谈。”
真愚蠢!跟西德尼舅舅谈能有什么好处?
幸运的是,这件事没人再提起。让人喜出望外的是,乔获准照她的意思做了。她去了伦敦——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有人监管与陪伴她,但她总算达成心愿了。
他母亲似乎总是神秘兮兮地在跟朋友说悄悄话。有一天弗农就听到她在说。
“对……他们真的相当密不可分……所以我想这样比较明智……真是可惜……”
然后弗农心目中的“另一个长舌妇”说了关于“一等表亲……这样最不明智了”之类的话,然后迈拉突然微微涨红了脸,提高嗓门说道:“喔!我不这么认为。”
“谁是一等表亲啊?”弗农后来问道。“这样神秘兮兮的是怎么回事?”
“亲爱的,你说神秘兮兮?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我一进来你就闭口了。我很纳闷,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喔,没什么啦,我们讲的是某些你不认识的人。”她看起来脸很红,表情不太自在。
弗农并不觉得好奇,也就不再多问。
他很想念乔,凯里小筑少了她,变得死气沉沉的。另外就是伊妮德更常出现了,她总是会来看迈拉,弗农只得勉强自己带她去一家新开幕的溜冰场溜冰,或去参加这个那个无聊至极的派对。
迈拉希望弗农在期末庆祝周[1]时邀伊妮德到剑桥去,她坚持要他这么做,他只得屈服了。无所谓,反正赛巴斯钦有乔作伴,他自己也并不太介意。跳舞还蛮讨厌的——会干扰音乐的每件事都很讨厌……
在他返校的前一天晚上,西德尼舅舅到凯里小筑来了,迈拉推着弗农跟他一起进书房,然后说道:“弗农,你舅舅西德尼要跟你稍微谈一下。”
西德尼舅舅吞吞吐吐了一会儿,然后让人相当意外地直取重点。弗农从来没这么喜欢过他舅舅;他自以为逗趣的举止态度全摆到一旁去了。
“我就直接说我要说的话了,弗农——不过在我讲完以前,我不希望你插嘴,懂吗?”
“好的。”
“事情的重点就只有这样:我希望你加入本特公司。现在记住我说的——不准插嘴!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而且我敢说现在这个主意对你来说不是非常容易接受。我是个坦白的人,而且我很能面对现实;如果你有一笔好收入,可以像个绅士一样住在普桑修道院,就不会有任何关于这件事的问题了,我很清楚这一点。你就跟你父亲那边的亲人一样,不过你身上还是有不少本特家族的血,弗农,而且血统是注定会显现出来的。
“我自己没有儿子,只要你愿意,我很乐意把你当成自己儿子一样照顾。我家有得是女儿,而且还多得很。容我提醒你,这并不是一辈子做苦工,我不是不讲理的人,而且我跟你一样了解你现在的处境。你还年轻,等你从剑桥毕业、进入商业界的时候,得从底层做起。你只能先领一份普通薪水,然后一步步往上爬。如果想在四十岁以前退休——你是可以那样做,好让自己开心——到时候你会有钱去住普桑修道院。
“我希望你会早早结婚,早婚是非常好的。你的长子可以继承地产,其他的儿子则进入他们可以展现本事的一流公司。本特公司让我很引以为傲——就像普桑修道院让你自豪一样,所以我了解你对那个老地方的感情,我不希望你被迫把那里卖掉;过了这么多年以后还让那个地方脱离家族掌握,就太可惜了。好啦,我的提议就是这样。”
“西德尼舅舅,你实在是太好心了……”弗农开口了。
他的舅舅伸出一只巨大方正的手制止了他。“如果可以的话,咱们就把话讲到这里。我不想现在听到答案,花点时间考虑一下,等你从剑桥回来以后再说。”
他站了起来。“很感谢你邀请伊妮德去期末庆祝周,她因此兴奋得很。弗农,如果你知道那女孩对你是什么想法,你会觉得相当自负。啊,好吧,女孩子就是女孩子。”
他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然后砰地关上前门。
弗农仍然在大厅里皱着眉头。西德尼舅舅其实表现得很得体——相当得体,但这不表示他打算接受舅舅的提议。就算拿全世界的财富来都不能拆散他跟音乐……
而且他总会以某种方式,回到普桑修道院。
?
期末庆祝周!
乔跟伊妮德都在剑桥。弗农也勉强让埃塞尔舅妈来了,她是监护人。这个世界现在似乎大部分由本特家族构成。
乔有一次脱口说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请伊妮德来?”
他这么回答:“喔,母亲一直坚持……反正这不重要。”
那时对弗农来说什么都不重要,只有一件事除外。乔私下跟赛巴斯钦谈到这件事。
“弗农对音乐事业是认真的吗?他会不会有成就?这应该只是一时的狂热吧?”
可是赛巴斯钦出人意表地严肃。
“你知道吗,这非常有趣,”他说,“就我看来,弗农的目标是某种彻底的、革命性的东西。他现在精通了你可能会形容为‘主要事实’的事情,而且学起来的速度快得异常,老科丁顿是这么说的——虽然他自然对弗农的想法嗤之以鼻,或者该说,如果弗农曾经把这些想法讲出来,他会嗤之以鼻。对这些想法感兴趣的人,是数学家老杰弗里斯!他说弗农对音乐的想法是四维的。
“我不知道弗农是会成功,还是会被当成疯子,我想那条界线是非常模糊的。老杰弗里斯非常有热忱,但他没有要鼓励弗农的意思。我认同他的想法,他说过,发现新事物、然后让世人面对它,是没人感谢的苦工,而从所有的可能性来看,至少要再过两百年,弗农即将发现的真理才会有人接受。杰弗里斯是个老怪胎,总是思考着空间中的虚拟弧形,或者类似的事情。
“不过我懂得他的重点。弗农并不是在创造新东西;他是在找出某样已存在的东西,还蛮像个科学家的。杰弗里斯说弗农小时候不喜欢音乐,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对他的听觉来说,音乐是不完整的——就像是随手描出来的画,而且整个透视是错的。我猜想,现在的音乐对弗农来说,就像是我们耳中的原始野蛮人音乐——大多数都是难以忍受的不和谐杂音。
“杰弗里斯满脑怪点子,只要跟他问起方形跟立方体、几何图形跟光速,他就会狂热地讲个没完。他还写信给一个叫爱因斯坦的德国人。奇怪的是,他一点都没有音乐天分,然而他却能看出——或者他自称如此——弗农要往哪个方向去。”
乔陷入沉思。
“好吧,”最后她说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一点都不懂。不过看来弗农似乎可能会大获成功。”
赛巴斯钦的态度却很让人泄气。“我不会这么说。弗农可能是个天才——而那是相当不同的事情,没有人欢迎天才。另一方面来说,他可能就只是有一点点疯狂。有时候他开口大发议论,听起来真是疯狂,但不知怎么地,我总是有种感觉,他是对的——以某种古怪的方式,他知道他在讲什么。”
“你听说西德尼舅舅的提议了吗?”
“听说了。弗农似乎心情轻松地把这件事情否决掉了,不过你明白吧,那个提议蛮好的。”
“你该不会要他接受那份工作吧?”乔发火了。
赛巴斯钦保持着激怒人的冷静。“我不知道。这件事情需要通盘考虑。弗农或许对音乐有棒极了的理论——却没有迹象显示他有办法把这些东西付诸实践。”
“你真让人生气。”乔说着掉头就走。
最近赛巴斯钦老惹她生气。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似乎就是冷静分析的能力。如果他有热忱,他也小心翼翼地藏匿着。
然而对于现在的乔来说,热忱似乎是世界上最必要的东西。她对失败者和弱势者有一股热情;她是为软弱与受压迫者挺身而出的斗士。她觉得赛巴斯钦只对成功有兴趣,她认定他只以金钱为标准来判断人事。他们碰面时,大半时间都没完没了地在吵架拌嘴。
弗农似乎也跟她有了距离,音乐是他现在唯一想谈的事情,而且谈的是她不熟悉的方面。
他心心念念的全是乐器——它们的音域跟力道。乔自己也拉的小提琴似乎是他最不感兴趣的一种。乔实在不是讨论单簧管、伸缩长号跟巴松管的合适对象;弗农人生中的雄心壮志,似乎就是跟这些乐器的乐手培养友谊,好得到理论以外的实际知识。
“你认不认识任何巴松管乐手?”
乔说她不认识。
弗农说,她可以帮他个忙,试着去结交一些音乐界的朋友。“就算吹法国号的都行。”他和气地说道。
他用手实验性地划过洗手钵的边缘。乔打着冷战,用双手盖住耳朵。那声音的音量加强了,弗农露出迷蒙狂喜的微笑。
“人应该要能够捕捉、驾驭这种声音。但要怎么做到呢?这个声音很美妙饱满,不是吗?就像一个圆。”
赛巴斯钦硬是把那个洗手钵从他身边拿开,但弗农随即在房间里绕圈圈踱步,实验性地敲响各种高脚杯。
“这房间里有好多玻璃杯。”他赞赏地说道。
“你弄出的声音会害水手溺死[2]。”乔说道。
“钟跟三角铁难道还不够吗?”赛巴斯钦问道,“再来点合拍的铜锣……”
“不行,”弗农说,“我要玻璃……把威尼斯玻璃跟沃特福德水晶摆在一起……你真有美学品位,赛巴斯钦,有没有可以拿来弄破的普通玻璃杯……所有叮当作响的碎片啊,玻璃……真是神奇的东西啊!”
“高脚杯交响曲。”乔口气刻薄地说道。
“有何不可?以前的人还不是把动物的肠子绷紧,然后发现那截肠子会发出一种嘎嘎响的噪音;还有人拿芦苇叶片来吹,然后喜欢上那种声音。我很好奇人类是什么时候想到要用黄铜跟铁制造乐器的……我敢说某些书会有答案……”
“哥伦布与蛋[3],就像你跟玻璃高脚杯。为什么不是写字石板跟石板笔[4]?”
“如果你有个……”
“他这样不是很滑稽吗?”伊妮德咯咯笑道。这让整个对话停摆了——至少现在如此。
弗农并不真的很介意她在场。他太专注于自己的想法,对外界没那么敏感,所以察觉不到。伊妮德跟埃塞尔爱怎么笑就怎么笑,随她们高兴。
不过乔与赛巴斯钦之间的不和却让他有点困扰;他们本来一直是那样团结的三人组合。
“我不认为‘独立生活’这套把戏适合乔,”弗农对赛巴斯钦说,“她大部分时候像一只愤怒的猫。我不懂为什么我母亲会同意,六个月前她还誓死反对这档事,是什么改变了她的心意?你想得出原因吗?”
赛巴斯钦长长的黄色脸蛋现出一抹微笑。
“我是可以猜猜看。”他说道。
“是什么?”
“我不该说的。首先呢,我可能是错的,其次,我实在讨厌干扰事情(可能会有的)正常发展。”
“你那曲里拐弯的俄国心灵还真会想。”
“应该是。”
弗农没有坚持要问个清楚;他懒得探问没直说的理由。
一日复一日,他们跳舞、吃早餐,用难以置信的高速开车呼啸穿过乡间,在弗农房间里坐着抽烟聊天,然后再去跳舞。彻夜不睡是一种光荣的优点。清晨五点,他们去游河。
弗农的右手臂在痛。伊妮德跟他坐同一条船,而她是个沉重的同船伙伴。唔,这不打紧。西德尼舅舅似乎很高兴,而他是个正派的老好人;他提出那种建议真是太好心了。多么可惜啊,他——弗农——没有多点本特血统、少点戴尔血统。
有个微弱的记忆在他心里扰动,有人说过:“弗农,戴尔家族的人从来就不幸福或者成功。他们做不了什么大事……”是谁说的?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场景是在花园里——还有弯曲缠绕的香烟烟雾。
赛巴斯钦的声音说道:“他要睡着了。醒来啊,你这扫兴鬼!伊妮德,塞一条巧克力给他。”
一条巧克力呼一声越过他的头。伊妮德的声音伴着一声咯咯娇笑说道:“真要命,我就是丢不直。”
她又咯咯笑起来了,好像觉得那非常滑稽。让人厌烦的女孩——老是在咯咯发笑;此外她还龅牙。
他用力把身体转向侧面。他通常不是很能体会自然之美,但今天早晨他被世界的美丽打动了。苍白、闪烁着光芒的河流,堤岸上到处开着花的树木。
船慢慢地朝着下游漂去——一个奇异、安静、在魔咒笼罩下的世界,这是因为附近没有人类吧,他想着。仔细去想,是人类太多才把这个世界给糟蹋掉的。人总是在叽叽喳喳谈话和咯咯傻笑——然后在你只想独处的时候,追问你在想什么。
他一直记得,他还小的时候就觉得,要是他们别烦他就好了。他想起自己发明的那些荒唐游戏,就暗自微笑。格林先生!他清清楚楚记得格林先生,还有那三个玩伴……想不起来了,他们叫什么名字啊?
一个有趣的儿童世界——一个有恶龙与公主的世界,与奇异却实在的现实混合在一起。曾经有人告诉他一个故事——有个戴着一顶绿色小帽、穿着破烂的王子,还有一个住在塔里的公主,在她梳头发的时候,那头金发闪亮到四个王国都看得到。
他浏览着河流沿岸。有艘平底船系在一棵树上,上头有四个人——但弗农眼里只看得见其中一个。
一个穿着粉红色晚宴洋装的女孩,有着满头金丝般的秀发,站在一棵开满粉红色花朵的树下。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弗农……”乔踢了他一下,唤回他的注意力。“你没睡着,因为你睁着眼睛。可是我们跟你说了四次,你都没回答。”
“抱歉,我在看那边的那群人。那个女孩相当漂亮,你不觉得吗?”
他试着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轻快,像随口提起似的。但他心里有个狂野的声音说道:“漂亮?她很迷人,她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女孩。我要去认识她,我必须认识她,我要娶她……”
乔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注视了一番,然后发出一声叫喊。
“哎呀,”她大叫道,“我知道了!对,我很确定,那是内尔·维里克……”
?
不可能!这不可能。内尔·维里克?那个苍白、瘦巴巴,有着粉红色的鼻子,穿着不合身衣裳的内尔?时间能玩出这种恶作剧吗?要是如此,那还有什么是能确定的?以前的内尔跟现在这个内尔是不同的人。
整个世界感觉像梦境一样。乔在说话:“如果那是内尔,我肯定要跟她说说话。我们过去那里吧。”
然后是寒暄、惊呼、喜出望外。
“哎呀,是乔·韦特,还有弗农!好久不见了,不是吗?”
她的声音非常柔和,微笑着望进他眼里——有那么一点羞怯。真是美丽动人……动人……比他本来想的更美丽动人。他像个张口结舌的傻瓜,为什么说不出一句话?某种聪颖、机智、吸引人的话。在又长又柔软的金棕色眼睫毛衬托下,她的眼睛多么蓝啊。她就像是树梢上开着的花——仍然保持纯净,有如春天。
一波巨浪般的绝望气馁扫遍他全身,她永远不会嫁给他的。像他这样口舌笨拙的家伙,哪有可能?她在跟他说话——老天爷啊,他一定要试着聆听她在说什么,还得很聪明地回答才行。
“在你们离开以后,我们也很快就搬走了。我父亲放弃了他的工作。”
他脑中响起一阵旧时八卦的回音。
“维里克被开除了。他无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这种事注定要发生。”
她的声音继续往下说——多么迷人的声音啊。你想要听那个声音,而不是听那些字句。
“我们现在住在伦敦,我父亲五年前过世了。”
他一边回答,一边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喔,那个,我很遗憾,真是太遗憾了!”
“我给你地址。你一定要来看我们。”
他脱口说希望今晚能再见——她要去参加哪个舞会?她说了。那里不好。明晚——谢天谢地,他们会参加同一个舞会。他匆匆说道:“听着,你必须留一、两支舞给我……你一定要……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了。”
“喔!但是我可以这样做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怀疑。
“我会想办法搞定。交给我吧。”
这一切结束得太快了。双方说了再见,他们再度朝上游去。
乔用一种实际到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哇,这不是很奇怪吗?谁会想到内尔·维里克会出落得这么标致?我好奇的是,她是不是还像以前那么蠢。”
真是亵渎神圣!他觉得自己跟乔之间有了宽广如海洋的隔阂。乔根本就不懂。
内尔会不会嫁给他?会吗?说不定她永远不会正眼看他。一定有各式各样的男人爱上她。
他彻底地绝望,一片黑暗的悲惨感受笼罩着他。
?
他正在与她共舞。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这么快乐。在他怀抱里,她轻得就像一根羽毛、一片玫瑰叶。她一样穿着粉红色洋装——不同的款式,衣裙在她周围飘动着。
如果能够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永远就好了。
不过,当然了,生命从来不是这样。弗农觉得似乎才过了一秒钟,音乐就停了。他们并坐在椅子上。
他有好多好多事想对她说——不过他不知道要从何开始。他听见自己说了些关于地板与音乐的傻话。
傻瓜——讲不出话来的傻瓜!几分钟过后,另一支舞开始了。她会从他身边被人带走,他一定要想出计划——设法安排再跟她相见。
她在说话,舞蹈之间的随口闲聊。伦敦社交季,光想就觉得可怕——她要夜复一夜地参加舞会,有时候一晚上就有三场。他被这个念头困住了。她会嫁给别人,一个富有、聪明、逗人开心,很快就会赢得她芳心的家伙。
他嘟哝了几句关于伦敦生活的话,她把住址给他,母亲会很高兴再见到他的。他把地址写了下来。
音乐响起来了。他情急之下说道:“内尔,我以前是叫你内尔,不是吗?”
“怎么了,当然啊。”她笑出声来。“你还记得吗,我们以为犀牛会来追我们的那天,你把我从篱笆上用力拉出来?”
他记得,那时候他认为她是个讨厌鬼,内尔!他竟然说她是讨厌鬼!
她继续说下去:“我那时候觉得你很了不起,弗农。”
她这么想过,有吗?可是她现在不会觉得他很了不起了。他的心情再度陷入谷底。
“我……我想,我那时候是个可怕的小混蛋。”他嗫嚅着说。
为什么他不能表现得聪明伶俐,说些机智的话?
“喔,你是个很可爱的人。赛巴斯钦没有改变多少,对吗?”
赛巴斯钦,她叫他赛巴斯钦。好吧,她应该是会这样叫他的——既然她都叫他弗农了。幸好赛巴斯钦除了乔以外谁都不在意。赛巴斯钦有钱又有头脑,他疑惑地想,内尔会喜欢赛巴斯钦吗?
“到哪去都可以靠那对耳朵认出他!”内尔说着笑了一声。
弗农觉得很安慰。他忘记赛巴斯钦的招风耳了,没有哪个注意到赛巴斯钦那两个耳朵的女生会爱上他的。可怜的赛巴斯钦,他被耳朵给毁了,运气真背。
眼看着内尔的舞伴到了,他仓促地脱口说道:“能再度见到你真是太美好了。内尔,你不会忘了我吧?我会出现在伦敦的。能再次看到你真是……真是棒得不得了。(喔!该死,我之前就说过这句了!)我是说……这实在好极了,你不明白的。可是你不会忘记吧?”
她已经离开他身边了。他看着她在巴纳德的臂弯里旋转。她绝对不可能喜欢上巴纳德的,是吧?巴纳德是个彻底的傻瓜。
她的眼睛越过巴纳德的肩膀,跟他四目相望。她露出微笑。
他再度置身天堂。她喜欢他……他知道她喜欢他。她刚才微笑了……
?
期末庆祝周结束了。弗农坐在书桌前写信:
亲爱的西德尼舅舅:
我考虑过您的提议了,如果您还想用我,我很乐意进入本特公司。只怕我派不上什么用场,不过我会用我所知的一切方法努力。我还是认为您极为好心。
他暂时停笔。赛巴斯钦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这干扰了弗农。
“看在老天的分上,坐下来吧,”他恼怒地说,“你是怎么啦?”
“没什么。”赛巴斯钦坐下了,态度异常温和。他填了烟草,点燃烟斗,在烟雾遮蔽之下才开口。
“我说,弗农啊,我昨天晚上向乔求婚。她拒绝了我。”
“喔!运气真差!”弗农试着要把心思拉回来表示同情,“或许她会改变心意的,”他含糊地说道,“他们说女孩子会这样。”
“是因为这该死的钱。”赛巴斯钦愤怒地说。
“什么该死的钱?”
“我的钱。我们还小的时候,乔总是说她会嫁给我,她喜欢我,我确定她喜欢我。然而现在我所说所做的一切动辄得咎。如果我受人迫害、遭人鄙视,或者难以见容于社会,我相信她会立刻就嫁给我,但她总是想站在弱者那一方,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个极其优秀的特质;不过这有可能会被实践到根本该死地不合逻辑的地步。乔很不讲逻辑。”
“嗯哼。”弗农含混地应道。
他自私地想着自己的情事。在他看来,赛巴斯钦这么渴望跟乔结婚是很古怪的。多得是其他适合他的女孩子啊。他重读一遍刚才的信,然后补上另一句:“我会像个黑奴一样努力工作。”
[1]期末庆祝周(May Week),根据剑桥大学的传统,学年期末考结束后会有一连串庆祝狂欢活动。如今虽然仍称为May Week,但时间通常是在六月。
[2]乔影射的是希腊神话里的海妖塞壬(Siren),会唱歌诱惑驾船的水手,害他们因触礁而溺毙。
[3]哥伦布登陆美洲后,有人说他的成就没什么了不起,其他人也办得到。据说哥伦布因此在一场宴席上询问众人,是否知道怎么让蛋立起来,没有人知道答案。哥伦布于是稍微用力把蛋的底部敲裂了一点点,蛋因此能立在桌面上,众人顿时领悟,就因为有个先驱办到了,其他人才会觉得这件事情好像很简单。
[4]十九世纪时,学童会用石板和石板笔在课堂上做练习(像是习字或做算术)。后来先是粉笔代替了石板笔,等铅笔发明以后才彻底淘汰石板。
第二部 内尔 第四章
“我们要有另一个男人。”维里克太太说道。
她那在化妆术下稍有改进的眉毛,每当皱眉时就连成一条直线。
“那个年轻的韦瑟里尔让我们失望,真是太恼人了。”她补上这句话。
内尔没什么热忱地点点头。她坐在一张椅子的扶手上,还没有着装,金发像溪流似的垂在淡粉红色日式长袍上。她看起来非常年轻、美丽动人,也非常脆弱。
维里克太太坐在有镶嵌装饰的桌前,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地咬着笔杆末端。原本就举目可见的困境现在更加明显了——事实上是昭然若揭。这个毕生持续奋战不懈的女人,现在进行的是一场最重大的战斗。她住在一栋她付不起房租的房子里,用她买不起的衣服妆点她的女儿。她靠赊账取得物品;跟其他人不同,她不是靠着哄骗得来的,而是靠着纯粹的意志力。她从不哀求那些债主,她胁迫他们。
结果是内尔到每个地方去,做其他女孩做的每件事情,还妆扮得比别人都好。
“小姐很迷人。”裁缝这么说,而他们的目光会跟维里克太太交会,互换理解的一瞥。
一个这么漂亮、打扮得这么好的女孩,有可能在她的第一个社交季就嫁掉,到了第二季则更肯定会嫁出去——然后,就可以收割一笔丰厚的收获了。他们惯于冒这种险。小姐很迷人,而夫人——她的母亲——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他们看得出来,她也是一个习惯在大事上取得成功的女人。她肯定会设法监督她女儿结一门好亲事,不会让她去嫁一个无名小卒。
别人都不晓得,只有维里克太太知道,她承担了这场战役中多少的困难、挫折,还有难堪的败北。
“我们还有克里夫,”她沉思着说道,“不过他的社会地位实在太低了,就算有钱都不足以抬举他。”
内尔看着自己涂成粉红色的指甲。
“弗农·戴尔怎么样?”她提议,“他写信说这个周末要到伦敦来。”
“他可以。”维里克太太说着,眼神锐利地看着女儿。“内尔……你没有……你没有傻乎乎地迷上那个年轻人吧?我们最近似乎常常见到他。”
“他舞跳得很好,”内尔说,“而且他有用得不得了。”
“是,”维里克太太说,“对。这很可惜。”
“什么很可惜?”
“他没有太多属于这个世界的优势。他如果想维持普桑修道院,就必须娶个有钱人。那里被抵押了,你明白吧。我发现这件事了。当然,要是他母亲过世了……但她是会活到八九十岁的那种大个子健康女人。除此之外,她还有可能再婚。不,把弗农当成结婚对象是没指望的。他也深深爱上你了,可怜的孩子。”
“你这么想吗?”内尔低声问道。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表现得很明显——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这样。唔,我想他们必须经历初恋,但是内尔,你自己不能犯傻。”
“喔,母亲,他只是个男孩——一个非常好的男孩,不过还是个男孩。”
“他是个好看的男孩子,”她母亲口气冷淡地说道,“我只是警告你,要是你无法拥有你想要的男人,那么,陷入爱河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而且更糟的是……”
她住口了。内尔很清楚她的思路朝哪去。她的父亲早年是个英俊、眼睛湛蓝,但却闹穷的年轻中尉,她母亲的罪过是傻到为了爱嫁给他。她后来极其悔不当初。一个软弱的男人,一个失败者,一个酒鬼。凭良心说,有太多的失望幻灭在其中。
“有那么一个死心塌地的追求者是很有用的。”维里克太太回到她的功利主义观点,“当然,绝不能让他毁掉你跟其他男人的机会。可是你太聪明了,不至于让他独占你到那个程度。对,写信要他下星期开车到莱内拉公园来,然后跟我们一起吃晚饭。”
内尔点点头。她起身回自己的房间,脱下日式长袍开始换装。她用一把硬毛梳梳开长长的金发,然后把头发盘到她小巧迷人的头上。
窗户开着。一只沾满煤灰的麻雀啁啾着,以它那个族类的自负高歌。
有某种东西揪住内尔的心。喔,为什么每件事情都这么……这么……
这么什么?她不知道。她无法把涌上心头的那种强烈感觉诉诸言语。为什么事情不能是美好的,而非肮脏的?对神来说,两者应该是一样容易的。
内尔从来没多想过关于神的事,不过她理所当然地知道有神。或许,以某种方式,神会把一切安排得对她正好。在伦敦的那个夏日早晨,内尔·维里克身上有某种孩子气的成分。
?
弗农觉得自己乐到直上九霄。那天早上,他与内尔在公园里见了面,而且接着还有一整个辉煌、狂喜的晚上!他实在太幸福了,甚至对维里克太太也似乎充满感情。
他没有像平常一样对自己说:“这女人根本是蛇发女妖!”反而想道:“或许她并没有那么糟。无论如何,她非常钟爱内尔。”
在晚餐时间,他仔细观察宴会里的其他成员。有个穿着绿衣、比较不好看的女孩,根本不能跟内尔相提并论;还有个高大黝黑的男人,一位某某少校,穿着完美无瑕的晚礼服,谈话中常常提到印度,真是个自满到让人难以忍受的人,弗农讨厌他,这人大吹大擂、自鸣得意,还很爱炫耀!有只冰冷的手攫住了他的心,内尔会嫁给这个讨厌鬼然后远去印度。他知道,他就是知道。他拒绝了递给他的一道菜,还让那个绿衣女孩度过一段难熬的时光,她努力攀谈,他却只给她只字片语的回应。
另一个男人年纪比较大——对弗农来说非常老了。他举止僵硬,坐得笔直,有灰色的头发与蓝色的眼睛,还有坚毅的方脸。后来有人说他是美国人,其实他的口音未露痕迹,不说是没有人知道的。
他说话的方式很古板,还有一点拘礼,听来似乎很有钱。弗农觉得他非常适合当维里克太太的伴侣,如果她嫁给他,或许她就不必再担心内尔,不会再让她过这种疯狂的生活。
切特温德似乎非常仰慕内尔,这再自然不过了,他还给她几句老派的赞美。他坐在她和她母亲之间。
“维里克太太,请你今年夏天一定要带内尔小姐到迪纳尔来,”他说道,“你真的非来不可,我们彼此有伴会相当愉快。那是个很美好的地方。”
“切特温德先生,这听起来很令人愉快,不过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去。我们似乎答应了好多人要去拜访、做这个做那个……”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邀约,所以很难留住你们。我希望令嫒没有正好在听——我要恭贺你,身为本季第一美女的母亲。”
“然后我就对马夫说道……”这是戴克少校在说话。
戴尔家族的所有人都是军人。弗农想着,为什么他不是个军人,反而在伯明翰从商?然后他暗笑自己,嫉妒心这么重真荒唐。还有什么会比不值一文的中尉更糟的?那样一定没有希望跟内尔在一起了。
美国人发言都相当冗长——他已经开始厌倦切特温德的声音了。要是晚餐快点结束就好了!如果他跟内尔可以一起在树下徜徉就好了。
要跟内尔一起漫步并不容易。他会受到维里克太太的阻挠,她会询问关于他母亲还有乔的事,把他牵制在身边。在战略上他不是她的对手,他必须留在那里回答问题,假装他喜欢这样。
他只有一丁点的安慰。内尔是跟那个老家伙一起走——而不是跟戴克。
他们突然遇上朋友了,每个人都站着聊天。这是个好机会,他设法到了内尔身边。
“跟我来,快点,现在就来。”
他办到了!他把她从其他人身边带开了。他走得太匆忙,她几乎要跑起来才能跟上,但她什么话都没说——没有抗议,也没有拿这一点来打趣。
其他人的说话声听起来愈来愈远。他现在可以听到其他声音了——内尔急促不稳的呼吸声。是因为他们走得太快了吗?——不知怎么的,他不认为如此。
他放慢了速度。他们现在独处了——世上只有他们俩了。他觉得,就算在无人岛上,也不可能比现在更遗世独立了。
他必须找些话来跟她闲聊,要不然她可能会想要回到其他人身边去——他受不了这样。幸运的是,她不知道他的心脏在猛跳——大力地咚咚跳着,直跳到他喉咙口了。
他猝然说道:“你知道吗,我进我舅舅的公司了。”
“对,我知道。你喜欢吗?”一种冷静、甜美的声音。现在一点都没有激动紧张的成分。
“不是很喜欢。不过,我希望我会慢慢喜欢。”
“我想等你了解它以后,会变得比较有趣。”
“我看不出有任何可能。那家公司是在做纽扣脚[1]的,你知道吧。”
“喔,我懂了——嗯,那听起来的确不是很刺激。”
一阵停顿之后,她非常轻柔地说道:“弗农,你很讨厌做这行吗?”
“恐怕我是讨厌。”
“我真是太遗憾了。我……我了解你是什么感觉。”
如果有人了解,那就有了天壤之别。可爱的内尔!他声音颤抖地说道:“我说,你……你真是太贴心了。”
又是一阵停顿——像这样的停顿,因为潜伏的情感重量而显得沉甸甸的。内尔似乎害怕了,她相当匆促地说道:“你不是……我是说,我以为你要追求音乐事业?”
“我本来是。可是我放弃了。”
“但这是为什么?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音乐是我在这世上最想做的事,可是那样做没有好处。我必须设法赚点钱……”
他应该告诉她吗?现在就说吗?不,他不敢——他就是不敢。他急急忙忙地随口乱说:“你懂吗,是因为普桑修道院——你记得普桑修道院吗?”
“当然记得。怎么了,弗农,我们前几天才提过那里呀。”
“抱歉。我今晚傻乎乎的。唔,你知道我非常希望将来有一天再回那里住。”
“我想你很了不起。”
“了不起?”
“是啊。放弃一切你在乎的事,然后着手做你现在在做的那些事情。这样很不得了!”
“你这样说真是太好了。这造成了……喔!你不知道这造成了多少差别。”
“是吗?”内尔用很小的声音说道,“我很高兴。”
她暗自想着:“我应该回去了。喔!我应该回去。母亲会很生气这件事。我在做什么?我应该回去听乔治·切特温德说话,不过他无聊透顶。喔神啊,别让母亲太气恼。”
她在弗农身旁走着,觉得喘不过气来,真奇怪,这是怎么了?要是弗农说点什么话就好了。他在想什么?
她用一种应有的淡然声音说道:“乔最近好吗?”
“她现在很有艺术倾向。你们两个都在伦敦的时候,彼此约过见面吧?”
“我们曾见过一次,就这样。”她顿了一下,然后相当没信心地说,“我想乔不喜欢我。”
“没这回事。她当然喜欢你。”
“不,她觉得我很轻浮,觉得我只在乎社交——舞会跟派对之类的事。”
“没有哪个真正认识你的人会那样想。”
“我不知道。我有时候觉得……嗯,觉得自己很笨。”
“你?很笨?”
那样温暖的、不敢相信的声音。亲爱的弗农。所以,他确实觉得她很好。母亲是对的。
他们来到一座横跨溪流的小桥边。他们走到桥上去,站在那里,肩并着肩,弯下腰俯视着溪水。
弗农用一种感动的声音说道:“这里很美。”
“是啊。”
来了!来了!她没办法清楚证明自己是什么意思,不过感觉就是那样:这个世界静止了,做好准备要纵身一跃。
“内尔……”
为什么她的膝盖抖得这么厉害?为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这么遥远?
“嗯?”那声小而古怪的“嗯”,是她发出的吗?
“喔,内尔……”
他必须告诉她。他一定要。
“我好爱你……我真的好爱你……”
“是吗?”
这不可能是她在说话吧?说这种话多么蠢啊!“是吗?”她的声音听起来这么僵硬不自然。
他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热,她的则很冰冷——两个人都在发抖。
“你能不能……你认为……你认为你有没有可能会爱上我?”
她回答了,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他们继续站在那里,像是头昏目眩的孩子,手拉着手,迷失在一种几乎像是恐惧的狂喜之中。
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很快就跟着发生,只是他们不晓得会是什么。
黑暗中有两个人影出现了——粗哑的笑声,还有女孩子的咯咯娇笑。
“原来你们在这里!真是浪漫的地点啊!”
是绿衣女孩跟那个蠢蛋戴克。内尔说了某句话,某种有暗示性的笑话——用最冷静自制的态度说出来——女人真是神奇啊。她往外走进月光里——冷静,漠然,轻松自如。他们一起走着,边聊天边彼此嘲弄。乔治·切特温德跟维里克太太一起站在草坪上。弗农想着,切特温德看起来心情很闷。
维里克太太明显地对弗农态度恶劣,在跟他道别时的举止相当唐突无礼。
他不在乎。他这时只想离开,然后让自己沉迷在回忆的放肆欢愉里。
他告诉她了——他已经告诉她了。他问过她是否爱他了——对,他鼓起勇气这么做了,而她没有笑话他,她说的是:“我不知道。”
不过那就表示……那表示……喔!真让人难以相信!内尔,仙女一般的内尔,这么神奇,这么高不可攀。她爱他,或者至少愿意爱他。
他想要散步一整晚,但他却必须搭午夜的火车去伯明翰。该死!如果能够就这样走下去,走到天亮为止该有多好。
戴着一顶绿色小帽,还有一支魔笛,就像那个故事里的王子!
突然间这一切全化成了音乐——高塔、公主瀑布般的金色长发,还有王子的笛声,那种让人难忘的诡异旋律,就是那旋律把公主唤出她的高塔。
不知不觉中,这音乐变得比弗农本来的概念更符合公认的正统。它顺应了已知范围的界线,然而在同时,内在的意涵仍旧不变。
他听见了代表城堡的音乐,圆球状、代表公主珠宝的声音,还有流浪王子那欢乐、狂野、无法无天的旋律:“出来吧,吾爱,出来吧……”
他步行穿过伦敦光秃秃的褐色街道,就好像这里是个处于魔咒下的世界,巨大漆黑的帕丁顿车站赫然出现在面前。
他没有在火车上睡着,反而在信封背后密密麻麻地写着喇叭、法国号、英国低音号,旁边还标上了直线跟曲线,就他的理解来说,那代表着他脑海里的声音。
他很快乐……
?
“我以你为耻。你到底在想什么?”
维里克太太非常愤怒。内尔站在她面前,哑口无言却美丽动人。
她母亲吐出几句更加恶毒又犀利的话,然后就转身离开房间,没说晚安。
十分钟后,维里克太太准备上床睡觉时,突然暗自笑了出来——那是一种阴郁的窃笑。
“我不必这么生气。事实上,这对乔治·切特温德来说是好事,可以把他摇醒,他需要一点催促。”
她关了灯,满足地入睡。
内尔清醒地躺着。她一次又一次回顾这一晚,试着重温每一种感觉,每一句对话。
弗农说了什么?她回答了什么?怪的是她记不起来了。
他问她是否爱他,她回答了些什么?她想不起来。可是在黑暗中,那幕场景再度在眼前升起,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弗农握着,听见他的声音,低哑而缺乏信心。她闭上眼睛,迷失在迷蒙甜美的梦境里。
人生如此美好……如此美好……
[1]一般扁平的纽扣上有两个孔眼可以让缝线穿过,所以不需要“脚”;但是有些金属扣没有孔眼,所以要在扣面下多出“脚”来好让线穿过。
第二部 内尔 第五章
“那么你不可能是爱我的!”
“喔,可是弗农,只要你试着了解就会知道,我爱你呀。”
他们绝望地看着彼此,对于人生中诡谲难料的变化,为他们之间带来这样突然的龃龉感到大惑不解。前一分钟他们还这么亲近,似乎分享了对方的每一个念头,下一刻却分处两极,因为对方不能理解自己而感到愤怒又受伤。
内尔转过身去,刻意表现出有那么一点绝望的态度,陷进一张椅子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事情不能就照着应有的样子发展下去,直到永远,就像你原本的感觉一样?那天傍晚在莱内拉公园,以及之后她清醒躺着的夜里,包裹在一个幸福的梦境中。知道自己是被爱的,那一夜就足够了,真的,就算被母亲激烈痛骂都不足以让她难过,那些话语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它们无法穿透迷蒙梦境闪闪发亮的罗网。
那之后的隔天早上,她快乐地醒来。她母亲心情已经变好了,没再多说什么。那一整天,内尔带着那秘而不宣的想法做完种种寻常琐事:跟朋友闲聊,在公园里散步,吃午餐,喝下午茶,跳舞。她很确定没有人会发现有什么不同,然而她自己随时都能察觉到,这些琐事底下有一股深藏的思绪。有时候,就那么一分钟,她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会忘乎所以,会想起:“喔,内尔,我确实好爱你……”以及照耀在黝黑河水上的月光,和那握着她的手……她会一阵颤抖,然后立刻回神,继续闲聊说笑。喔,一个人可以快乐到什么地步啊……她本来是那么的快乐。
后来她想过,他有没有可能会写信来?她密切注意着信件,每次邮差敲门,她心头就一阵悸动。信件在第二天来了。她把那封信藏在其他信件底下,直到上床睡觉时,才在怦然心跳的陪伴下打开了信。
喔,内尔!喔,亲爱的内尔!你真的是那个意思吗?我写了三封要给你的信,都撕掉了。我好害怕会说出什么可能让你生气的话,因为说不定你根本没那个意思。不过你确实是那个意思,不是吗?内尔,你这么迷人,我确实疯狂地爱着你,我一直想着你。我在办公室里犯了惊人的大错,就只因为我在想你。可是……喔,内尔,我会非常努力地工作。我好想好想见你,什么时候可以到伦敦去找你?我一定要见你。亲爱的,亲爱的内尔,我有这么多的事情想说,却无法在一封信里讲完,而且或许写这些会让你觉得无聊。写信告诉我几时可以见你,拜托,希望可以很快见到你,否则我会发疯的。
永远属于你的
弗农
她读了一次又一次,然后在睡觉时把信放在枕头底下,第二天早上又读了一遍。她好快乐,惊人地快乐。隔天,她动手写回信。她把笔握在手中的时候,觉得僵硬又笨拙,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亲爱的弗农……”这样写会不会很蠢?应该写“最亲爱的弗农”吧?喔,不,她做不到……
“亲爱的弗农……”一阵长长的停顿。她咬着笔杆,然后苦恼地凝视着眼前的墙壁。
“我们星期五要去霍华德家的舞会。你会先到这里来用餐,然后跟我们一起去吗?八点见。”更漫长的停顿。她必须说点什么……她想说点什么。她俯身振笔疾书。“我也想见你……非常想。属于你的,内尔。”
他回信道:
亲爱的内尔:
星期五我很乐意去。非常感谢。
属于你的
弗农
她收到这封信时,有股小小的恐慌横扫而来。她冒犯他了吗?他是否认为她应该在信里多说一点?快乐的感觉跑了。她清醒地躺着,感觉悲惨、没有信心,还恨着自己,就怕这是她的错。
然后星期五晚上到了。她看见他的那一刻,就知道一切都好好的。他们的目光越过房间交会,整个世界再度回复光芒四射的幸福状态。
晚餐时他们没有比邻而坐。直到在霍华德家舞会来到第三支舞,他们才有办法说话。他们在拥挤的房间里到处移动,在低沉感伤的华尔兹舞曲中旋转。他悄声说道:“我邀你跳的舞还不算太多,对吧?”
“对。”
她跟弗农在一起的时候会觉得彻底开不了口,多么奇怪啊。音乐停了,他只多搂着她一分钟,用手指握紧了她的手,她望着他微笑,两个人都快乐得晕陶陶的。过了几分钟,他在跟另一个女孩跳舞,在她耳畔轻松地谈笑,内尔则和乔治·切特温德共舞。有一两次她的目光跟弗农相遇了,两人秘而不宣地只对彼此露出小小的微笑,这真是太美妙了。
当他再度与她共舞时,他的心情变了。
“内尔,亲爱的,有没有地方可以让我们说说话?我有这么多事情想说。这栋房子真是荒唐,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们试过上楼去,就像你在伦敦的房子里会做的一样,他们愈爬愈高,但要避开其他宾客似乎不可能。然后他们看到一道通往屋顶的小铁梯。
“内尔,上那里去好吗?你可以吗?这样会不会毁了你的长礼服?”
“我不在乎礼服。”
弗农先上去,解开活门,爬出去以后跪下来帮助内尔。她安全地爬了上去。
他们总算独处了,两人俯视着伦敦,无意识地更靠近对方。她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中。
“内尔……亲爱的……”
“弗农……”
她的声音只能说是耳语。
“是真的吗?你真的爱我?”
“我真的爱你。”
“这美好到简直像在做梦。喔,内尔,我真的好想吻你。”
她把脸转向他。他们接吻了,颤抖得很厉害,也很害羞。
“你的脸好柔软、好迷人。”弗农喃喃说道。
他们在一个往外突出的小平台上坐下来,不在乎上头还有泥土跟煤灰。他的手臂环绕着她,抱着她。她转过脸去接受他的亲吻。
“我真的好爱你,内尔……我爱你这么深,几乎不敢碰你了。”
她不了解这一点……这似乎很古怪。她又更靠近他一点点。他们的吻,让夜晚的魔法圆满了。
?
他们从快乐的梦中醒来。“喔,弗农,我们上来太久了!”
两人恢复理智,匆忙跑到活门旁边。下到楼梯平台上时,弗农焦虑地察看内尔的外表。
“内尔,你刚才大概坐在煤灰上了。”
“喔,有吗?真是糟糕。”
“亲爱的,这是我的错。可是,喔,内尔!这样做很值得,不是吗?”
她抬起头对他微笑,温柔又幸福。
“是很值得。”她轻柔地说道。
他们下楼去的时候,她轻笑一声说道:“你想说的所有事情呢?有很多很多不是吗?”
他们两个心领神会地笑了。他们相当羞怯地重新走进舞厅,已经又过了六支舞。
美好的夜晚。内尔去睡了,梦到更多的吻。
然后隔了一天的星期六早上,弗农打电话来。
“我想跟你说话。我可以过来吗?”
“喔,弗农,亲爱的,你不能来。我正准备要出去见其他人。我无法脱身。”
“为什么不行?”
“我是说,我不知道要怎么跟母亲说。”
“你什么都还没告诉她?”
“哦,没有!”
那声“哦,没有!”口气之激烈,让弗农为之一顿。他想着:“可怜的小亲亲。当然她还没说。”他开口说:“是不是最好由我来说?我现在过来。”
“喔不行,弗农,在我们谈过以前还不行。”
“唔,我们还能谈什么?”
“我不知道。我要去跟一些人吃午餐,然后去看一场日场戏,然后今天晚上也要去戏院。如果你告诉过我这个周末要来,我就可以事先安排了。”
“那明天呢?”
“明天要上教堂……”
“那样就行了!别去教堂。说你头痛什么的。我会过来,我们可以那时候谈,然后你母亲从教堂回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和盘托出了。”
“喔,弗农。我不认为我能够……”
“可以,你可以的。我现在就要挂电话了,免得你编出更多借口。明天十一点见。”
他挂断电话,甚至没告诉内尔他要待在哪里。她仰慕他这种男性的决断力,虽然这样也让她很焦虑。她害怕他会把一切搞砸。
现在,他们激烈地讨论着。内尔求他别对她母亲说任何话。
“这样会把一切都搞僵了,我们不会得到许可的。”
“不会得到什么许可?”
“见到对方之类的。”
“可是,亲爱的内尔,我想娶你,而你想嫁给我,不是吗?我想要很快就跟你结婚。”
那时候她首次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耐烦。他就不能看清实际状况吗?他讲话简直像个小男孩。
“可是弗农,我们一点钱都没有。”
“我知道,但我会非常努力地赚钱。内尔,你不会介意挨穷的,对吧?”
她说不会,因为他期待她这么说,可是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全心全意这么认为的。闹穷很可怕,弗农不知道穷困有多吓人。她突然间觉得自己比他老许多许多岁,也比他有经验得多。他的谈吐像个浪漫的小男生,不知道世事真正的样貌。
“唉,弗农,我们不能就照原来那样下去吗?我们现在这么幸福。”
“当然我们很幸福;可是我们还可以更幸福。我想跟你订婚——我想要每个人都知道你属于我。”
“我看不出那样有什么差别。”
“我猜是没有。可是我想要有权利见你,而不是可怜兮兮地看着你到处去,跟戴克之流的傻蛋在一起。”
“喔,弗农,你不是在嫉妒吧?”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可是内尔,你真的不知道你有多迷人!每个人一定都爱上你了。我相信就连那个严肃的老美国人都一样。”
内尔的脸色微微地变了。
“唔,我想你会弄僵一切的。”她嗫嚅道。
“你认为你母亲会因为这件事凶你吗?我实在很抱歉,我会告诉她这是我的错,而且她早晚要知道的。我预料她会觉得失望,因为她可能希望你嫁给有钱人,那还蛮自然的。不过富有并不会真正让你快乐,是吧?”
内尔突然用一种严厉、急切的细小声音说道:“你这么说……你知道贫穷是什么情况吗?”
弗农很震惊。“但是我很穷啊。”
“不,你并不穷。你去念书、上大学,放假时还跟有钱的母亲住在一起。你对贫穷一无所知……”
她绝望地停了下来。她并不是很擅长描述,要怎么描绘出她如此熟悉的景象?时常搬家、为生活挣扎、躲避债主、为了维持表面光鲜而进行的绝望奋斗。如果你不能“跟上趋势”,朋友们会多么轻易就抛弃你,那些轻慢侮辱、怠慢冷落,更糟的是那些羞辱人的施舍!在维里克上尉生前与死后,状况都一样。当然,你可以住在乡间的农庄里,永远不跟别人往来,永远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去参加舞会,永远不买美丽的衣服,靠着微薄的收入过活,然后慢慢腐烂!不管哪条路都相当糟糕,这实在太不公平了——人应该要有钱。而婚姻总是摆在你面前,明显指出一条逃脱路线,不再有挣扎、冷落和推诿。
你不会把这当成为钱结婚。内尔有着年轻人无限的乐观,总是想象自己跟一个善良又富有的男人坠入爱河。而现在她已经爱上弗农·戴尔了,她的思绪还没有想到婚姻那么远的事情。她就只是觉得快乐——快乐得不得了。
她几乎要恨起弗农来,恨他把她从云端上拉下来,也怨他这样轻易就认定她愿意为他面对贫穷。如果他用不同的方式表达就好了,如果他刚才说的,是类似这样的话就好了:“我不应该问你的;但你觉不觉得你可以为我这么做?”
那样她就会觉得自己的牺牲得到感激了。因为这毕竟是一种牺牲!她不想贫穷度日——她痛恨挨穷的念头。她害怕贫穷。弗农那种目空一切、无视于现实的态度激怒了她。如果你从来不缺钱,不把钱当一回事当然很容易;弗农从没缺过钱——他没察觉到这个事实,然而事实俱在。他的生活很轻松舒适,而且过得很好。
而他却一副很震惊的样子说:“喔,内尔,你当然不会介意挨穷吧?”
“我一直很穷,告诉你,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她觉得自己比弗农老了许多许多岁。他是个孩子——是个婴儿!他哪里知道赊账有多困难?他哪里知道她跟她母亲负了多少债?她突然间觉得惊人地寂寞、悲惨。男人有什么好处?他们会说些天花乱坠的好听话,说他们爱你,可是他们试着去了解了吗?弗农现在根本想都没想就语带谴责,让她看出在他心目中她落到了什么地位。
“如果你那样说,就表示你不可能是爱我的。”
她无助地回答:“你不懂……”
他们绝望地凝视着彼此。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之间会变成这样?
“你不爱我。”弗农愤怒地重复。
“喔,弗农,我爱,我确实……”
突然之间,像是魔咒一般,爱情再度横扫他们。他们拥抱、亲吻,感觉到那种由来已久、总发生在恋人身上的幻觉:到头来一定会事事顺利,因为他们相爱。这是弗农的胜利,他仍然坚持要告诉维里克太太。内尔不再反对。他的手臂环绕着她,嘴唇贴着她的。她无法继续争辩,只得向被爱的欢愉投降,然后说道:“好……好的,亲爱的,如果你希望如此,就照你喜欢的去做……”
但她自己几乎都不知道的是,在她的爱情之下,有一丝微弱的怨怼……
?
维里克太太是个精明的女人。她遭遇奇袭,却处变不惊,而且她采取了弗农从没料想过的策略来回应。她略带轻蔑地觉得这很可笑。
“所以你们这两个孩子认为彼此相爱?唔,好啊!”
她用仁慈而嘲讽的表情看着弗农,让他禁不住紧张得舌头打结。
在他陷入沉默的时候,她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年轻是什么样的滋味啊!我真觉得羡慕。现在呢,我亲爱的男孩,好好听我说。我不会下禁令,或者做任何通俗剧里才干的事情。如果内尔真的想嫁给你,那她就该这么做。但如果她这么做,我不否认我会非常失望。她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当然希望她能嫁个好丈夫,给她最好的一切,让她身边都是奢华舒适的东西。我会这么想也是很自然的。”
弗农被迫同意。维里克太太的合理态度太出人意表,让人极端心神不宁。
“如我刚才说的,我不会下禁令。但我要规定的是,内尔应该要彻底确定她真的明白自己的心意。我确定你同意这一点吧?”
弗农同意了,同时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仿佛被缠在一张逃不掉的罗网之中。
“内尔非常年轻,这才是她的第一个社交季。我希望她有足够的机会确定她确实喜欢你胜过其他男人。你们彼此同意订婚是一回事——公开宣布婚约则是另一回事,我不能同意这件事,你们之间的约定不能对外公开,我想你会看出来这样才公平,必须保留让内尔改变心意的机会。”
“她不会这么想!”
“那你就更没有理由反对了,身为绅士的你还能有其他做法吗?如果你同意这些规定,我就不会阻止你见内尔。”
“可是,维里克太太,我想尽快娶内尔。”
“那么你打算靠什么来结婚?”
弗农告诉她,他从他舅舅那里领到的薪水,并且解释这个职位跟普桑修道院之间的关系。
在他结束说明时,她开口了。她简单扼要地提出一份清单:房租、仆人的薪水、衣服的开销,含蓄地暗示可能会有的婴儿开销,然后把这幅图像跟内尔现在的处境做对照。
弗农就像示巴女王[1],一点奋斗精神都没有了。他被事实严酷的逻辑给击倒了。这个恐怖的女人,内尔的母亲,真是难缠。可是他懂得她的重点何在,他跟内尔必须等待,就像维里克太太说的一样,他必须给予她改变心意的机会,虽然这并不代表她会这样做。祝福她迷人的心灵。
他做了最后一次的大胆尝试。
“我舅舅可能会替我加薪。他对我说过许多次早婚的好处;他似乎对这个话题非常热衷。”
“喔!”维里克太太沉思了一两分钟。“他自己有没有女儿?”
“他有五个女儿,最大的两个已经嫁了。”
维里克太太微笑了,这个心思单纯的男孩,完全误解了问题的重点。不过她已经发现她想知道的事情了。
“那么,我们就谈到这里吧。”她说道。
真是个精明的女人!
?
弗农心情烦乱地离开了。他非常想跟某个有同情心的人谈谈。他想起了乔,然后摇摇头。他跟乔老是为内尔起争执,乔鄙视内尔,称她为“脑袋空空的典型社交名媛”,乔态度不公,心怀偏见。要想得到乔的青睐,得留短发、穿着艺术家的罩袍,住在切尔西区才行。
总的来看,赛巴斯钦是最佳人选。赛巴斯钦总是愿意站在别人的立场来想,而他那种实事求是、讲究常识的观点,有时候异常地有用。赛巴斯钦,一个非常有判断力的男人。
而且他也很有钱。世事多么奇怪啊!要是能有赛巴斯钦的财富,他有可能明天就迎娶内尔。然而即使那么有钱,赛巴斯钦仍无法获得心爱女孩的青睐。真是可惜。他希望乔嫁给赛巴斯钦,而不是某个自以为有艺术气质的无赖。
哎呀,赛巴斯钦不在家。弗农受到莱文太太的款待。奇怪得很,他竟在这个身躯庞大的女人身上得到了某种安慰。风趣、肥胖又年长的莱文太太,戴着她的黑玉与钻石,留着一头油亮的黑发,感觉比他自己的母亲更能体谅他。
“你绝对不能不开心啊,我亲爱的,”她说道,“我可以看得出你不快乐。我猜,是因为某个女孩子?喔是啊,是啊,赛巴斯钦对乔也是那个样子。我告诉他,必须有耐心,乔现在只是在挥霍青春,她很快就会安定下来,发现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
“如果她能嫁给赛巴斯钦就好了,我真希望她会。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是的……我也非常喜欢乔。并不是说我认为她真的适合赛巴斯钦——他们两个人性情距离太大,难以互相理解。亲爱的,我是老派的人,我会希望我儿子娶同种族的人,这样才会有好结果,因为双方有同样的利益,还有同样的直觉,而且犹太女人都是好妈妈。好吧,好吧,可能有一天会实现的,如果乔确实真心不想嫁给他。对你来说也一样,弗农,跟自己的表亲结婚并没有那么糟。”
“我?跟乔结婚?”
弗农震惊地瞪着她。莱文太太发出一声饱满的、带着好意的咯咯笑声,笑得她那重重的双下巴都震动了。
“乔?不是的,我指的是你的表妹伊妮德。那是你伯明翰那边亲戚的想法,不是吗?”
“喔,不……至少我确定不是这样。”
莱文太太又笑了。“我可以看得出来,在此之前,你应该从没想过这种事。但要是你没爱上别的女孩,这就是个很聪明的计划,肥水不落外人田嘛。”
弗农离开时脑袋里嗡嗡作响,种种事情都变得清清楚楚了。西德尼舅舅的玩笑话跟暗示,伊妮德总是被推给他的样子。刚才维里克太太应该就是在暗示这个。他们想让他娶伊妮德!伊妮德!
他回想起母亲跟她的老朋友说悄悄话的事,关于一等表亲的事情。他突然懂了,原来是这样乔才会获准去伦敦,他母亲以为他跟乔可能……
他突然间大笑出声。他跟乔!这足以证明他的母亲对他有多么不理解。无论在什么处境下,他都无法想象自己爱上乔;他们就像是兄妹,而且永远都是。他们彼此有着兄妹一样的同理心、尖锐的性格歧异与不同见解,他们是用同一个模子造出来的,对彼此来说缺少光彩或浪漫的感受。
伊妮德!所以这就是西德尼舅舅想要的。可怜的西德尼舅舅注定要失望了——但是他本来就不该这么蠢。
然而,他或许太快跳到结论了,也许不是西德尼舅舅——也许只有他母亲这么想。女人总是在心里把你跟某个人配成对。无论如何,西德尼舅舅很快就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
?
弗农跟他舅舅之间的会谈状况并不是非常令人满意。西德尼舅舅虽然试着不要表现出来,但他却明显地既恼怒又心烦,他起初还不确定该怎么说,就随口反驳了几句。
“胡扯,全是胡扯,现在结婚太早了。你是在胡说八道。”
弗农提醒舅舅他自己说过的话。
“这……我不是指这种婚姻。社交名媛……我知道她们是什么德性。”
弗农口气激烈地爆发了。
“抱歉,孩子,我没有要让你不愉快的意思。可是那种女孩想嫁的是有钱人,你在往后好几年里对她都还没有用处。”
“我想或许……”
弗农顿住了。他觉得羞耻,很不自在。
“你想我会给你很多的薪水,啊?那位年轻小姐是这样建议的吗?我们直说了吧,我的孩子,这样算是好生意吗?不,我看得出来你知道这样不合算。”
“我甚至不觉得我值得你给我的薪水,西德尼舅舅。”
“哎,哎,我不是那个意思。就刚踏入社会来说,你做得非常好了。我对这件事情感到很遗憾,我想这件事会让你难过。我的建议是,放弃这整件事吧,这可说是最好的做法了。”
“西德尼舅舅,我无法放弃。”
“好吧,反正这不干我的事。顺便一提,你有没有跟你母亲谈过这件事?没有?那你要跟她好好谈谈,看她说的是不是跟我一样,我敢打赌她跟我看法是相同的。还有记得那句老话,男孩最好的朋友就是他母亲——对吧?”
为什么西德尼舅舅要说这么蠢的话呢?就弗农记忆所及,他说话总是这么蠢,但他却是个精明机灵的生意人。
唔,没办法了。他必须忍耐——然后等待。爱情的第一波迷蒙魔力正在消退。这可能是天堂,也同样可能是地狱。他好想拥有内尔——想得很苦。
他写信给她:
亲爱的:
我无计可施,我们必须耐心等候了。幸好我们还可以常常见到对方。你母亲对这件事的态度真的非常正派——她所做的远远超越我对她的想象。我现在完全看出她说的话多重要了,这样很公平,你应该要能自由地去衡量你是否会更喜欢别人。但你不会这样吧,亲爱的,是吗?我知道你不会变心。我们会永永远远爱着对方。不管我们多穷都没关系……只要跟你在一起,就算是在最狭小的地方……
[1]示巴女王(Queen of Sheba),示巴王国大约位于今日的东非。根据《旧约圣经》等的记载,示巴女王因为仰慕当时以色列的国王所罗门,不惜纡尊降贵,前往以色列向所罗门提亲。
第二部 内尔 第六章
母亲的态度让内尔松了一口气,她本来害怕会有指控跟谴责;言词斥责跟难堪场面总让她不自觉地退缩。有时候她会苦涩地想着:“我是个胆小鬼,没办法挺身对抗任何事。”
她怕极了母亲。从有记忆以来,她总是受到母亲的掌控。维里克太太有着严厉专横的性格,与她接触的人如果本性比较柔弱,都会受她宰制。而内尔又是比较容易屈服的那种人,因为她很清楚了解母亲爱她,而且就因为爱她,母亲才会如此坚持内尔应该拥有她自己得不到的幸福人生。
所以内尔觉得无比释怀——母亲没有谴责她,只是评论道:“如果你决定做傻事,唔,这就是了。大多数女孩子都有一两桩没有结果的、小小的风流韵事。我自己对这种感情用事的玩意儿没什么耐性,那个男孩子这几年内都不可能有钱结婚,你只会害自己很不快乐,但你如果想跳火坑就跳吧。”
内尔禁不住被这种轻蔑的态度给影响了。她抱着极其渺茫的希望,期待弗农的舅舅或许会帮点忙。可是弗农的信粉碎了她的希望。
他们必须等待——或许要等上很久很久。
与此同时,维里克太太另有盘算。某天她要内尔去看一位老朋友——一个几年前结婚的女孩子。阿梅莉·金曾经是个美丽动人的女孩,内尔还在学校的时候,满心羡慕地景仰着她。她本来可以结一门非常好的亲事,但让人人大吃一惊的是,她嫁给一个还在奋斗的年轻人,然后从她自己的社交圈里消失了。
“抛弃老友似乎心眼儿太坏了,”维里克太太说道,“如果你去看阿梅莉,我想她会很高兴的,反正你今天下午没别的事要做。”
所以内尔顺从地去了伊灵区的葛伦丝特花园街三十五号,拜访霍顿太太。
那天很炎热。内尔搭都会区地铁,然后在抵达伊灵大道地铁站的时候问了路。
结果葛伦丝特花园街距离地铁站大约还有一英里——那是一条又长又令人沮丧的路,两旁都是小小的房子,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一位穿着脏围裙,外表邋遢的女仆来应门,内尔被带进一间小小的客厅里。里面有一两样还不错的旧家具,印花棉布沙发套跟窗帘虽然褪色得厉害,花纹倒非常吸引人,但是整个客厅十分杂乱,到处散落着孩子的玩具跟碎布片。有个孩子气恼的哭号声从屋子里的某处传来,这时门打开,阿梅莉走进来了。
“内尔,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内尔见到她,着实一惊。那个迷人的阿梅莉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的身形走样了,上衣毫无裁剪可言,显然是自家做的,她的脸显得疲倦又担忧,过去的闪烁光彩如今全没了。
她坐下以后,两人聊了起来。然后内尔被带去看两个孩子,一个小男孩以及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小女婴。
“我原本应该带他们出去散步,”阿梅莉说,“不过今天下午我真的太累了。你不知道,像今天早上那样推着婴儿车到那些店铺去有多累人。”
小男孩是个很开心的孩子,小女婴看起来病恹恹的,动不动就哭。
“大概是因为她在长牙,”阿梅莉说,“而且医生说她的消化系统很脆弱。我真希望她晚上不要那么常哭。对杰克来说这样很恼人,他工作一整天以后需要睡眠。”
“你们没有保姆吗?”
“亲爱的,我们负担不起。我们有个傻蛋——我们是这样叫刚才那个去开门的女孩。她完全是个白痴,不过她薪水便宜,而且还是会做些工作,比很多女佣会做的还多。一般的仆人都讨厌去有小孩的地方工作。”
她喊道:“玛丽,端些茶来。”然后带内尔回客厅去。
“喔,亲爱的内尔,你可知道我几乎不想要你来看我。你看起来这么时髦又清爽——你提醒了我以前习惯享受的所有乐子。网球、舞会、高尔夫跟派对。”
内尔怯生生地说道:“但你是幸福的……”
“喔,当然了。我只是在享受抱怨的乐趣。杰克是个可爱的人,还有孩子们,只是有时候……嗯,人真的会累到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了。我觉得我说不定会出卖我的近亲,去换一间贴有瓷砖的浴室和浴盐、一个替我梳头的女仆,还有那些美妙丝质衣服,然后听某个富有的笨蛋坚称金钱不能带来快乐。真是傻瓜!”
她大笑了。
“跟我说些新消息吧,内尔。现在我跟世事脱节了,没有钱就没办法跟上潮流,我从来不见任何旧友。”
她们说了些闲话,某某人结婚了,某某人跟她丈夫吵架了,某某人刚生了个宝宝,还有关于某某人的可怕丑闻。
茶被端出来了,摆盘相当凌乱,银器上有污痕,茶点是厚切吐司跟奶油。在她们吃完以后,有人拿钥匙开了前门,一个男人的声音急躁恼怒地在门厅响起。
“阿梅莉……这真是太糟糕了,我只拜托你做一件事,但你就这样忘记了。这个包裹永远到不了琼斯家!你说你会寄的。”
阿梅莉冲出去见门厅里的他。一阵迅速的低语过后,她把他带进客厅,他跟内尔打了招呼。育婴室里的婴儿又开始哭号了。
“我得去看看。”阿梅莉说着就匆匆走开了。
“这是什么生活啊!”杰克·霍顿说道。他还是非常俊美,虽然他的衣服显然很寒伧,嘴边多了些因常常发怒而生的皱纹。他笑得好像这是个很棒的笑话似的。“维里克小姐,你会发现这里简直一团乱,我们总是这样,在这个季节搭火车来来回回很磨人,而回家的时候也还是不得安宁!”
他又笑了起来,内尔出于礼貌,也跟着笑了。阿梅莉抱着婴儿回来了。内尔起身告辞,他们跟她一起走到门口,阿梅莉对维里克太太致上问候之意,然后就挥手告别。
出了大门后,内尔回头张望,看到阿梅莉脸上的表情。一种饥渴、羡慕的表情。
内尔忍不住心里一沉。这就是免不了的结果吗?贫贱夫妻百事哀?
她走到大路,沿路走向车站的方向,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
“内尔小姐,这真是太好了!”
一辆宽敞的劳斯莱斯停在人行道旁,乔治·切特温德坐在方向盘后面对她微笑。
“这简直好到不像真的!我以为我看到一个背影很像你的女孩子,所以我减速想看看她的脸,结果竟然就是你本人。你要回市区吗?如果是这样,就请上车吧。”
内尔顺从地上了车,然后满足地坐在驾驶的旁边。车子往前平顺地滑行,加足了马力。内尔想,这就是天堂般的感觉——毫不费力,轻松愉快。
“你到伊灵区来做什么呢?”
“来这里拜访一些朋友。”
在某些隐晦的敦促鼓励之下,她描述了这趟拜访过程。乔治满怀同情地聆听,不时点点头,同时用行云流水般的高超技术开着车。
“如果那还不算太糟,我就不知道什么叫糟了。”他同情地说道,“你知道吗,我不愿去想那可怜的女孩。女人应该被照顾——要有人让她们的生活轻松容易,她们身边应该要什么有什么。”
他望着内尔,和蔼地说道:“我看得出来,这让你心烦意乱。内尔小姐,你一定是个心肠很软的人。”
内尔看着他,突然间心头一暖。她确实喜欢乔治·切特温德。他有一种非常仁慈、可靠、强壮的特质。她喜欢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还有泛灰的头发从太阳穴往后长的样子。她喜欢他方正挺直的坐姿,还有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那种坚定准确。他看起来是那种可以应付任何紧急状况的人,一个可以倚靠的人。事情最沉重的部分永远是由他一肩挑起,而不是由你来承受。喔,是的,她喜欢乔治。在过了让人困扰的一天、你觉得疲倦的时候,他是你想见到的那个好人。
“我的领带歪了吗?”他没转头看就突然这么问。
内尔笑了出来。
“我盯着你看吗?恐怕我刚才是这样做了。”
“我感觉到那一瞥了。你在做什么呢——估量我吗?”
“我想是的。”
“那么我猜你发现我大有欠缺。”
“不,恰恰相反。”
“别说这么好听的话,我肯定你是言不由衷。你让我太开心了,我几乎要撞上那辆街头电车了。”
“我绝不会说言不由衷的话。”
“你不会吗?真让我好奇。”他的声音变了。“我有些话想告诉你很久了。在这个地方表白很奇怪,不过我准备在此时此地奋力一试。内尔,你愿意嫁给我吗?我非常希望拥有你。”
“喔!”内尔大为震惊。“喔,不,我不能。”
他迅速地瞄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开车穿越街道。他稍微慢下来了。
“我猜想你是说真的?我知道我对你来说太老了……”
“不……你并不是……我是说,不是那样……”
他的嘴角现出一抹扭曲的微笑。
“内尔,我一定比你大了至少二十岁。我知道这是很大的差距,可是我确实诚心诚意相信,我可以让你快乐。这种说法很奇怪,但我很确定自己没说错。”
内尔有一两分钟没有回答。然后她相当虚弱地说道:“喔,可是真的,我不能……”
“太好了,你这次说得没那么坚决了。”
“可是说真的……”
“我现在不会继续烦你了。我们就这样说吧,这回你拒绝了,可是你不会永远说不的,内尔。为了自己所真心渴望的,我禁得起长时间的等待。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对我说‘好’。”
“不,我不会的。”
“会的,你会的,亲爱的。你没有其他对象吧,有吗?喔!不过我知道并没有。”
内尔没有回答。她告诉自己,她不知道要怎么说。她答应过母亲不会说出自己订了婚的事。
然而在内心深处,她觉得羞惭……
乔治·切特温德开始开心地谈起其他不相关的话题。
第二部 内尔 第七章
对弗农来说,八月很难熬。内尔跟她母亲去了迪纳尔。他写信给她,也收到了回信,不过她的信几乎没告诉他任何他想知道的事。他推敲出来,她在享受好时光,而且玩得很尽兴,虽然她很希望弗农也在那里。
弗农的工作完全是例行公事,几乎不必用大脑——只要小心翼翼、按部就班即可。他别无旁骛,就摆荡回他私心爱着的音乐上。
他想要写一部歌剧,而且从他原本就快遗忘的童话故事里找到了主题。现在在他心里,这部歌剧与内尔紧紧相连——他对她的爱全部的力量,都流入这里了。
他狂热地工作。内尔说过他跟他母亲过着舒适的生活,这些话还让他痛楚难消,让他坚持要搬出去自己住。他找到的住处非常便宜,却带给他一种意外的自由感。在凯里小筑,他根本无法专心,母亲会一直在他背后唠叨瞎忙,还会催他去睡。而在阿瑟街这里,他动不动就熬夜到凌晨五点。
他变得非常瘦,看起来形销骨立。迈拉担心他的健康,催他吃一种有专利的补品。他向她保证自己完全没事,却完全没说他在做什么。有时候他对自己的作品充满绝望,有时候则会突然有一股力量在身上涌现,因为他自知某个小节的音乐写得很好。
偶尔他会到伦敦去跟赛巴斯钦消磨一个周末,赛巴斯钦也来过伯明翰两次。在这种时候,赛巴斯钦是弗农最重要的盟友。他是真心地同情弗农,而且他的兴趣不只是出于友谊,也是出于他自己的专业立场。弗农极其敬重赛巴斯钦对艺术的判断力,他会在租来的钢琴上弹几个音符解释管弦乐器的编排。赛巴斯钦聆听着,很安静地点点头,很少说话。结束之后他会说:“弗农,这会是一部好作品。继续写。”
他绝不批判弗农的作品,因为他确信这么做会有致命后果。弗农不需要别的,就需要鼓励。
有一天他说道:“这是你在剑桥时所指的东西吗?”
弗农考虑了一分钟。
“不,”最后他说道,“这不是我本来所指的。在那场音乐会以后我所说的、所看到的东西后来又不见了。或许它会再回来。现在这个只是寻常类型的东西,很传统——总之就是这样。不过我多少把我当初所指的东西写进去了。”
“我懂了。”
面对乔的时候,赛巴斯钦直说了他的想法。
“弗农说那只是‘寻常类型的东西’,不过其实它并不是,那是彻底不寻常的东西,整个管弦乐团的编制规划很不寻常。但无论它是什么都还不成熟;非常精彩,却不成熟。”
“你这样跟他说了吗?”
“老天爷啊,没有。只要一句贬抑之词他就会缩起来,把作品送进字纸篓。我了解这些人。我现在用小汤匙一口口喂给他种种赞美,晚一点再用园艺大剪刀跟施肥除虫药用的针筒。我把不同的比喻混在一起讲了,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
九月初,赛巴斯钦为了跟名作曲家拉马格见面,办了一场派对。弗农跟乔都受邀出席。
“只有大概十来个宾客,”赛巴斯钦说道,“安妮塔·夸尔,我对她的舞蹈很感兴趣,不过她是个个性很差的小恶魔;简·哈丁——你会喜欢她的,她在英国唱歌剧,但她入错行了,她是个演员,不是歌手。你跟弗农、拉马格,还有两三个其他的人。拉马格会对弗农感兴趣的——他很偏爱年轻人。”
乔跟弗农两个人都大喜过望。
“乔,你觉得我会不会有成就?我是说,真正做出什么成绩。”
弗农听起来很气馁。
“为什么不会?”乔很有义气地说道。
“我不知道。我最近做的每件事都不顺利。刚开始还好,但现在我就只是跟别人一样地陈腔滥调,我还没开始就疲乏了。”
“我想那是因为你整天都在工作。”
“我想是吧。”
他安静了一阵,然后说道:“可以见到拉马格真是太好了。他是唯一一个写出我所谓的音乐的人。真希望可以跟他说说我真正的想法——不过这样实在太厚颜无耻了。”
派对有一种不拘小节的气氛。赛巴斯钦清空一间大工作室,只留一个舞台、一架平台钢琴和一大堆随意丢在地板上的靠垫。房间的一侧有临时架起来的夹板桌,上面有成堆各式各样的食物,宾客拿自己想吃的东西,然后选个靠垫坐下来。
乔跟弗农抵达的时候,有个女孩在跳舞——一个娇小的红发女孩,她有一副纤细有弹性、肌肉结实的身体。她的舞蹈姿势很丑陋,却很诱人。
舞蹈结束时宾客大声喝彩,她跳下舞台。
“精彩,安妮塔,”赛巴斯钦说道,“现在呢,弗农和乔,你们拿了自己要的东西没有?这样就对了。你们最好优雅地在简旁边坐下。这位是简。”
他们听话地坐下来。简是个高大的女子,身材很好,一头深棕色的头发鬈曲地低垂在颈子上,但是她脸太宽,下巴也太尖,所以显得不美。她的眼眶深陷,眼珠是绿色的。弗农猜想她约莫有三十岁。他发现她让人不安,却很吸引人。
乔开始热切地跟她聊起来。最近她对雕塑的热情衰退了;她原本就有一副女高音的嗓子,现在半认真地考虑要当个歌剧歌手。
简·哈丁颇有同情心地聆听,偶尔回应一两个字,似乎隐约觉得有趣。到最后她说:“如果你愿意到我的公寓来,我会测试一下你的嗓子,然后我可以在两分钟内就告诉你,你的声音够不够好。”
“真的?谢谢,你真是太好心了。”
“不客气。你可以相信我的判断,可是别指望靠教唱赚钱的那些人告诉你实话。”
赛巴斯钦走过来说道:“简,要上台表演吗?”
她从地板上起身——动作相当漂亮——然后环顾四周,用对狗下指令的那种简慢的命令语气说道:“希尔先生。”
一个看起来像条白色虫子的小个子男人,忙不迭地冲向前,扭动身体的样子像是急于讨好她。他跟着她走上舞台。
她唱了一首弗农从来没听过的法文歌。
我失去了我的爱人——她死了
她带走了我最后仅存的爱,永远地
可怜的我们!我没有时间哭泣,
或者为她穿寿衣,
有人对我说“她死了!”而我独自一人
重复地说道:“她死了!”我哭了……
就像大部分听简·哈丁唱歌的人一样,弗农也无法挑剔她的声音。她制造出一种情绪氛围——声音只是一种工具,制造出压倒性的失落感,让人晕眩的悲哀,还有最后在眼泪中的解放。
一阵掌声。赛巴斯钦喃喃说道:“巨大的情感力量,就是这样。”
她又唱了起来,这回是一首关于下雪的挪威歌曲,而且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就像是雪花一样——单调,精致澄净,终于在最后一句歌词里消失在寂静之中。
在安可声之后,她唱了第三首歌,使弗农突然间坐起身警醒起来。
我见到了仙女,
她有着修长雪白的手和长长的秀发,
还有,喔!她的面容狂野又甜美,
甜美又狂野,狂野又奇异,美丽迷人……
就像是这房间被下了一道咒语,那股魔法的感觉,让人恐惧又着迷。简伸长了脖子、往前张望,视线投向远方,仿佛看见了什么令她既害怕又心醉神迷的事物。
歌声结束的时候,有人发出一声叹息。一个矮壮结实、蓄着白色短发的男人穿过人群朝赛巴斯钦走来。
“喔!我的好赛巴斯钦,我已经到了。我要跟那位年轻小姐谈话——立刻、马上。”
赛巴斯钦跟他一起穿过房间到简旁边。拉马格拉起她的双手,认真地望着她。
“嗯,”他最后说道,“体态很好,应该说你看起来很健康。你会给我地址让我去看你。没错吧?”
弗农想着:“这些人都疯了。”
但简似乎认为这很理所当然。她写下地址,跟拉马格又多聊了几句,然后回来坐在乔和弗农旁边。
“赛巴斯钦是个很棒的朋友,”她这么评论,“他知道拉马格在替他的新歌剧《皮尔·金》找索薇格[1],就因为这样,他要我今晚到这里来。”
乔去找赛巴斯钦说话。留下弗农跟简独处。
“告诉我,”弗农有点结巴地说道,“你唱的那首歌……”
“霜雪?”
“不,最后一首。我……我很多年前听过……在我还小的时候。”
“真是奇怪啊,我还以为它是家传之歌呢。”
“有个护士在我摔断腿的时候唱给我听的,我一直很爱这首歌——从来没想过会再次听到。”
简若有所思地说道:“听你这么说……那个人可能是我阿姨弗朗西丝吧。”
“对,那个护士就叫弗朗西丝。她是你阿姨?她后来怎么了?”
“她好几年前就过世了。白喉,被病人传染的。”
“喔!我很遗憾。”他停下来,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匆匆地继续说下去。“我一直都记得她。她是……她是我小时候一个非常棒的朋友。”
他发现简的绿眼睛在注视着他,平稳、仁慈的一瞥,而他回想起方才第一眼见到她时是想起了谁,她像弗朗西丝。
她平静地说道:“你在作曲,是吧?赛巴斯钦跟我谈过你。”
“对……至少我在尝试。”
他停了下来,再度犹豫不决。他这么想:“她很吸引人。我喜欢她吗?为什么会觉得怕她?”
他突然觉得又兴奋又得意。他可以有所作为——他就知道自己可以有所作为……
“弗农!”
赛巴斯钦在叫他。他起身,赛巴斯钦把他介绍给拉马格认识。这位伟人既仁慈又有同情心。
“我对你的作品有兴趣,”他说道,“我听到这位年轻朋友对你作品的看法了。”他把手搭在赛巴斯钦肩膀上。“他非常敏锐,虽然年纪轻轻,却鲜少出错。我们再找时间见面,让我听听你的作品吧。”
他走开了,弗农留在原地,兴奋得发抖。他真的是那个意思吗?他回到简身边,她在微笑,弗农坐下来,突如其来的一波沮丧紧接着狂喜而来。这有什么好的?他被绑在西德尼舅舅跟伯明翰那里,要是不把全部的时间、全部的心思、全部的灵魂都贡献给音乐,你就不可能作曲。
他觉得受伤,感觉很悲惨,渴望得到同情。要是内尔在这里就好了……总是能够理解他的内尔亲亲。
他抬起头,发现简正注视着他。
“怎么了?”她问道。
“我真希望自己死掉。”弗农苦涩地说道。
简微微扬起双眉。
“这个嘛,”她说道,“从这栋建筑的顶楼跳下去,你就会死了。”
这实在不是弗农会料到的回答。他恨恨地抬头看,但她那冷静、仁慈的眼神让他卸下心防。
“整个世界我只在乎一件事,”他充满激情地说道,“我想作曲。我可以作曲。但我却被绑在我痛恨的可恶行业里。一天又一天地推磨!真是烂透了。”
“如果你不喜欢,为什么要做?”
“因为我必须做。”
“我想,你其实是想做的——否则你就不会做了。”简漠然地说道。
“我说了,我想作曲胜过世间的其他一切。”
“那为什么你不做?”
“因为我没办法。我告诉过你了。”
他被她激怒了。她什么都不懂。她对人生的观点似乎是:如果想做任何事,就只要去做就好了。
他和盘托出一切:普桑修道院、音乐会、舅舅的提议,然后是内尔……
在他讲完以后,她说道:“你真的是期待人生像童话故事呢!”
“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你希望能住在祖传的宅邸里,娶自己心爱的女孩,变得极端富有,还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作曲家。我敢说,要是你全心全意去做其中一件,你也许有机会成功,可是你不太可能每个想望都到手的,你懂吧?人生可不是那种有大圆满结局的小说。”
他一时之间觉得她简直可恨,然而就算在心生恨意的时候,他还是被吸引了。他再度感觉到她歌唱时所创造的那种奇异情绪氛围。他暗自想道:“一个磁场,就是这样。”然后又想:“我不喜欢她。我怕她。”
一个长发的年轻男子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他是瑞典人,不过讲得一口好英语。
“赛巴斯钦告诉我,你将会写出前卫的音乐,”他对弗农说道,“我有关于未来的理论。时间只是空间的另一个维度;你可以在时间里来回移动,就像在空间里移动一样。人有一半的梦境,是来自被扰乱的、对未来的记忆。而就像你会跟心爱的人分隔两地,你也可能跟他们在时间上彼此乖隔,这是人间真正的、或是可能发生的最大悲剧。”
他显然是疯了,所以弗农没去注意他,他对于时空理论并不感兴趣;但简靠过去攀谈。
“在时间上彼此乖隔?”她说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
受到鼓励的瑞典人继续说了下去。他谈到终极空间、平行时间。简是否真的感兴趣?她直视着前方,看起来不像是在听。瑞典人继续讲平行时间时,弗农就逃走了。
他去找乔和赛巴斯钦说话。乔很热衷地在讲简·哈丁。
“我觉得她棒极了。你不觉得吗,弗农?她邀我去看她呢。我真希望可以唱得像她一样。”
“她是演员,不是歌手,”赛巴斯钦说道,“演技很好。她的人生相当悲惨,之前曾跟雕刻家鲍里斯·安卓夫同居了五年。”
乔更加有兴致地瞥了简一眼。弗农突然觉得自己既幼稚又粗鲁,回想起那双谜样、略带揶揄的绿眼睛,似乎又听到那有趣又语带讽刺的声音,“你真的是期待人生像童话故事呢!”别再讲了,那样很伤人!
然而他又很渴望再见到她。
他该不该问她,他可不可以……
不,他不能……
更何况,他也难得到伦敦来……
他听到她的声音出现在他背后——那种歌手的、略微低沉嘶哑的声音。
“晚安,赛巴斯钦。谢谢你。”
她朝着门口走去,转头看弗农。
“找个时间来看我吧,”她漫不经心似的说道,“你表妹有我的地址。”
[1]《皮尔·金》(Peer Gynt)是易卜生写的象征主义诗剧,剧中主角皮尔·金是个浪荡子,只有纯洁少女索薇格对他有永远不变的爱与信心,甚至在金对自己都失去信心的时候还相信他可以得救。
第三部 简 第一章
简·哈丁所住的公寓位于切尔西区某住宅区的边间,可以俯瞰河流。
派对的隔天晚上,赛巴斯钦·莱文来到了这里。
“我已经安排好了,简,”他说道,“拉马格明天会找个时间来看你。看来他比较喜欢这样。”
“来吧,告诉我你是怎么过活的,他喊道。”简念出这句引文[1]。“喏,我全靠自己,日子也能过得非常好又很体面!赛巴斯钦,你想要吃点什么吗?”
“有什么可吃的?”
“如果你能在这里静静坐着,我就去弄蘑菇炒蛋、鳀鱼吐司跟黑咖啡来给你。”
她把烟盒跟火柴摆在他旁边便离开,十五分钟后餐点就准备好了。
“我喜欢来找你,简,”赛巴斯钦说道,“你从没把我当成一个自大的年轻犹太人,对他们来说,只有萨沃里酒店才具吸引力。”
简微笑不语。
她说了:“我喜欢你的心上人,赛巴斯钦。”
“乔?”
“对,乔。”
赛巴斯钦用低哑的声音说道:“你……你对她的想法是什么?”
简又停顿了一下才回答。
“好年轻,”她终于说道,“年轻得可怕。”
赛巴斯钦低声笑了。
“如果她听你这么说会气得半死。”
“很可能。”过了一会以后她又说,“你非常在乎她,不是吗,赛巴斯钦?”
“对。这样很怪吧?我们已拥有的一切竟显得那么不重要。我实际上要什么有什么——除了乔以外——而乔对我来说是唯一重要的。就算知道自己有多傻,也无法改变我的想法!乔跟其他女孩子之间有什么差别?几乎没有。然而以现在来说,她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在意的人。”
“这有一部分是因为你得不到她。”
“或许吧。可是我不认为只有这个原因。”
“我也不认为。”
“你对弗农有什么看法?”在停顿一阵以后,赛巴斯钦问道。
简换了个坐姿,让脸颊避开壁炉的火光。
“他很有趣,”她缓缓地说道,“我想有部分是因为他毫无雄心壮志。”
“毫无雄心壮志?你这么认为啊?”
“对。他希望事情能变得容易。”
“要是这样,那他在音乐上就永远不会有成就。要有成就,就得有驱动力。”
“对,你会想要有驱动力。可是音乐本身就会是驱策他的力量!”
赛巴斯钦抬起头,他的脸色为之一亮,充满赞赏之情。
“你知道吗?简,”他说道,“我想你说对了!”
她微笑着,却没有回答。
“我真想知道要怎么理解跟他订婚的那个女孩。”赛巴斯钦说道。
“她是什么样的人?”
“很漂亮,某些人会说那是迷人——可是我会说那是漂亮。她把大家都会的事做得非常漂亮。她不是那种乖巧听话的小猫咪,我担心——对,我应该说我担心她是真的喜欢弗农。”
“不必担心,你所宠爱的天才不会改变心意或者被压抑,不会有这种事的,我很确定那种事不会发生。”
“简,没有一件事可以让你改变心意,但话说回来,你有驱动力。”
“可是你知道吗,赛巴斯钦,我想我比弗农更容易‘改变心意’。我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会去争取。但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或者更精确地说,不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但那个什么会来找他……而那个东西,不管它是什么,都会得到侍奉——无论代价有多大。”
“对谁来说的代价?”
“喔!我还不很清楚……”
赛巴斯钦起身。“我必须走了。简,谢谢你的餐点。”
“谢谢你替我向拉马格下的工夫。赛巴斯钦,你是个非常好的朋友。而且我认为成功永远不会惯坏你。”
“喔!成功……”他伸手准备与她握手。
她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然后亲吻了他。
“亲爱的,我希望你追到你的乔。但若是没有,我很确定你仍会得到其他的一切!”
?
将近两周后,拉马格才来找简。有天上午十点半的时候,他没事先通知就来了,还一句抱歉都没说,就大步走进公寓里,环顾着起居室的墙壁。
“这里是你自己装潢、挑选壁纸的?是吗?”
“是。”
“你自己一个人住?”
“是。”
“但你不是一直一个人住?”
“对,我不是。”
拉马格突然说道:“那样很好。”然后又用命令语气说道:“来这里。”
他拉着她的手臂把她带到窗边,从头到脚端详了一回。他用食指跟拇指捏她手臂上的肉,叫她张开嘴巴看她的喉咙,最后把他的大手摆在她的腰部两侧。
“吸气——很好!现在呼气——要快。”
他从口袋里拿出皮尺,要她重复这两个动作,每次都用皮尺套量她的身体。最后他把皮尺放回口袋搁着。他和简似乎都觉得这些是很正常的动作。
“很好,”拉马格说,“你的肺活量非常优越,喉咙很强壮。你很聪明——因为你没有打断我要做的事。我可以找到许多声音比你好的歌手,虽然你的声音非常真诚,非常美丽,非常清澈,就像一条银线,可是如果你强逼它,它会完蛋,那么,到时候你要怎么办?你现在唱的音乐很荒谬——如果你不是傻到极点,理当不会唱那些角色。然而我尊重你的选择,因为你是个艺术家。”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现在听我说。我的音乐很美,而且不会伤到你的声音。在易卜生创造索薇格的时候,他写出的是史上最了不起的女性角色。我的歌剧成不成功,就靠这部戏里的索薇格——而且光会唱歌是不够的。卡瓦罗西、玛丽·旺特纳、珍妮·多尔塔——她们都希望能唱索薇格,可是我不会要她们。她们是什么?一群没脑子的动物,只是有着神奇的声带。对我来说,我必须有个完美的乐器来唱索薇格,一个有智慧的乐器。你是个年轻的歌手,到目前为止还默默无闻,如果你让我满意,你明年会在科芬园唱我的《皮尔·金》。现在,听好了……”
他在简的钢琴前面坐下来开始演奏——古怪、有节奏感却单调的音符……
“这是雪,你了解的——北方的雪。你的声音必须像那样,像雪。它纯洁得像是白色锦缎——上面布满花纹,但花纹是在音乐里,而不是在你的声音里。”
他继续弹奏。没完没了的单调声音,没完没了的重复——接着突然之间有个音改变了,让人竖起耳朵——那就是他称为花纹的东西。
他停了下来。
“如何?”
“要唱这个会很困难。”
“相当正确。不过你有绝佳的耳朵,你想唱索薇格,对吧?”
“当然,这是毕生难逢的机会。如果我可以让你满意……”
“我想你可以。”他再度起身把手搁在她肩膀上,“你几岁了?”
“三十三。”
“而你一直过得非常不快乐,是吗?”
“是的。”
“你曾经跟几个男人同居过?”
“一个。”
“他不是个好人?”
简口吻平静地说道:“他是个非常差劲的人。”
“我懂。对,这些都写在你的脸上了。现在听我说,把你所有的苦难、喜悦,都带到我的音乐里吧;不是抛弃一切,也不是毫无节制,而是用经过控制与训练的力量放进去。你有头脑,也有勇气。少了勇气就什么都不成了。那些没有勇气的人背弃人生;你永远不会背弃你的人生,不管有什么降临,你都会站在那里,眼神非常坚定,头抬得高高的面对它……但我希望,我的孩子,你不会受太多伤害……”
他转过身去。
“我会把谱寄来,”他转头说道,“你要好好研读它。”
他大步走出客厅,砰地一声关上公寓大门。
简在桌子旁边坐下,眼神空洞地瞪着墙壁。她的机会来了。
她用很轻的声音喃喃说道:“我好怕。”
?
有一整个星期,弗农都费心思量:该不该把简说的话当真?他可以在周末到伦敦去——但那时候简可能不在。他觉得自己过分自觉、害羞。或许她早已忘记自己邀请过他了。
第一个周末过去了,他很确定现在她已经忘记他了。接下来,乔寄了信来,提到她跟简见了两次面,弗农因此下定决心,在下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六点钟,他按了简家的门铃。
简自己来开门。她只在发现来人是谁的时候眼睛略略睁大,除此之外,表情如常。
“进来吧,”她说道,“我的练习就快结束,但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他跟着她走进一个长方形的客厅,窗户可以俯视河流。客厅非常空旷:一架平台钢琴,一张长沙发,几张椅子,三面墙上贴着狂野的蓝色风铃草跟黄水仙图案的壁纸,唯独某面墙贴了深沉的暗绿色,上面只挂着一张画:一个古怪的秃树桩写生。画的氛围,让弗农想起他早年在森林里的冒险。
坐在钢琴椅上的,是那个像条白色虫子的小个子男人。
简把烟盒推给弗农,用她粗鲁的命令式声音说道:“来吧,希尔先生。”然后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希尔扑向钢琴,双手以惊人的速度与灵巧在琴键上跳动。简唱了起来,大多数时间是极弱音,几乎像是气音,偶尔她会全力唱出一个乐句。有几次她停下来,发出像是愤怒、不耐烦的叫声,然后吩咐希尔重复前面的几个小节。
她双手一拍,相当突然地结束了。她越过房间走到火炉旁边,按了一下叫人铃,然后第一次用对待人类的态度跟希尔说话。
“希尔先生,留下来喝杯茶吧?”
希尔说恐怕不行。他歉疚地扭动着身体,然后扭扭捏捏地出了房间。女仆送来黑咖啡跟热奶油吐司,看来这就是简概念中的下午茶了。
“你刚才唱的是什么?”
“《伊莱克特拉》,理查·施特劳斯的作品。”
“喔!我喜欢这个。就像狗打架。”
“施特劳斯会觉得受宠若惊吧。不过无所谓,我懂得你的意思。这出歌剧是战斗性的。”
她把吐司推向他,然后补上一句:“你表妹来过这里两次。”
“我知道,她在信上跟我提过。”
他觉得舌头打结,很不自在。他原本很想来,来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简身上有某种成分让他不自在。最后他脱口说道:“请诚实告诉我——你会建议我放弃工作,专注于音乐上吗?”
“我无从判断。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你讲话的方式就像那个晚上一样。就好像人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人当然可以。虽然不是完全绝对,但几乎总是如此。如果你想谋杀某个人,真的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你的,但你事后会被问罪吊死——这很自然。”
“我没有想要谋杀任何人啊。”
“你是不想。你只想要你的童话故事有个快乐结局。舅舅死掉,把他所有的财产留给你,你娶了心爱的女孩,然后住在普什么的地方,从此过着永远幸福快乐的日子。”
弗农气冲冲地说道:“我真希望你没这样嘲笑我。”
简静默了一会儿,然后换了一种口气说道:“我不是在笑话你。我是在多管闲事,试着要干涉你。”
“你所谓的试着要干涉是什么意思?”
“试着干涉你让你面对现实,还有忘记你是——该怎么说呢——比我小了八岁?而且你该面对现实的时候还没到。”
他突然间想道:“我可以对她说任何话——什么都可以。不过她不会总是用我期望的方式回答。”
他说出口的是:“请继续说下去——净讲我自己的事蛮自私的,不过我实在太抑郁、忧虑了。你那天晚上说,我想要的四件事物中,我可以得到其中任一个,却不能全部得到,我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简考虑了一会儿。
“我确切的意思是什么?哎,就只是这样。想得到渴望的东西,通常必须付出某种代价,或者冒个险——有时候是两者兼具。举例来说,我热爱音乐——某一种音乐,但我的声音适合的却是完全不同种类的音乐。我的好嗓子适合唱一般歌曲,却不适合唱歌剧——除了非常轻量级的歌剧以外。可是我已唱过瓦格纳和施特劳斯的歌剧——所有我喜欢的东西。我还没真正付出代价,但我冒的是非常大的风险,我的嗓子可能随时会倒,我明白这一点,也充分认清事实,而我认定我的收获值得付出这种代价。
“现在就你的状况来说,你提到了四件事。首先,我猜想如果你继续待在你舅舅的公司里,只要待得够久,你就会无灾无难地变得富有。那样并不是十分有趣。其次,你想住在普桑修道院——如果你娶了个有钱的女孩,明天就可以住进去了。然后你钟情的、想娶的那个女孩……”
“我可以明天就娶她吗?”弗农问道,语气中带着一种愤怒的反讽。
“我应该说,是的,这相当容易。”
“怎么说?”
“卖掉普桑修道院。你可以卖掉它,不是吗?”
“对,但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我不能……”
简往后躺靠在椅背上,露出微笑。
“你宁愿继续相信童话故事里的人生?”
“一定有别的办法。”
“对,当然有别的办法,说起来还可能是最简单的。没有人能阻止你们两个到最近的户籍登记处去。你们两个人都有手有脚。”
“你不明白。这条路上有好几百种难处。我不能要求内尔面对贫困的生活,她不想当穷人。”
“或许她不能。”
“你说不能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不能。你知道吧,有些人不能过穷日子。”
弗农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步,然后他又回来跌坐在简椅子旁边的炉前地毯上,抬头看着她。
“那第四件事呢?音乐?你认为我有没有可能做到?”
“这我说不上来。光有想望是派不上用场的,可是如果你真的去做了——我预料这会把其他一切都吞噬掉,一切都会消失——普桑修道院、金钱、女孩。亲爱的,我不认为你的人生会很轻松容易。啊!有只鹅走过我的坟墓了[2]。赛巴斯钦说你在写歌剧,现在告诉我关于这出戏的事情吧。”
在他把内容告诉她以后,已经九点了。他们两个都惊叫一声,然后一起到一家小餐馆去。他告别的时候,起初那种怯生生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想——在我遇见过的人之中,你是数一数二的好人。你会让我再来跟你聊天吗?如果我没有让你觉得太无聊的话。”
“你随时都可以来。晚安。”
?
迈拉写信给乔。
亲爱的乔:
我很担心弗农,还有他总是去伦敦见的那个女人——某个比他老了好多岁的歌剧歌手什么的。女人掌握年轻男生的手腕实在太可怕了。我担心得要命,不知道要怎么办。我跟你们的西德尼舅舅谈过了,不过他在这种事情帮不上什么忙,只说男孩子就是男孩子。可是我不要我的男孩变成那样。我在想,乔啊,如果我去见这个女人,然后求她放过我儿子行不行得通呢?就算是个坏女人也会听一个母亲的话吧?弗农太年轻了,我不能让他的人生就这样毁掉。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我对弗农似乎全无影响力了。
致上我大量的爱,你深情的
迈拉舅妈
乔把信拿给赛巴斯钦看。
“我想她指的是简,”赛巴斯钦说,“我还蛮想看看她们对谈的。老实说,我想简会觉得很有趣。”
“这实在蠢透了,”乔口气火爆地说道,“真希望弗农会爱上简。比起死心塌地爱那个蠢蛋内尔,爱上简要好上几百倍。”
“乔,你不喜欢内尔,对吧?”
“你自己也不喜欢她啊。”
“喔,是啊,在某方面来说我是不喜欢她。我对她不太感兴趣,不过我蛮能看出那种吸引力的,以那种风格来说,她还蛮迷人的。”
“对啦,以花瓶甜心的风格来说。”
“她并不吸引我,因为对我的心智来说,她还没有吸引我的特质。真正的内尔还没出现,或许永远不会出现。我认为对某些人来说这样非常有吸引力,因为所有的可能性都是开放的。”
“唔,我想简比内尔好上十倍!弗农愈快克服他对内尔的愚蠢初恋情怀,愈快爱上简愈好。”
赛巴斯钦点燃一支烟,然后缓缓说道:“我不确定你的看法是否正确。”
“为什么?”
“嗯,这不是很容易解释。可是你看,简是一个真正的人——非常真实。爱上简得全心全意才行。我们都同意弗农可能是个天才吧?而我不认为一个天才会想要跟一个真人结婚。他会想要跟一个可忽略的人结婚——某个人格不会妨碍他的人。这可能听起来很愤世嫉俗,可是如果弗农娶了内尔,应该就是这样。她此刻代表着——我不知道要怎么说……那句诗是怎么说的?‘苹果树、歌声与黄金……’[3]诸如此类的东西。一旦他跟她结了婚,那种感觉就会消失。她只会是一个容貌美丽、个性甜美的好女孩,他当然还是非常爱她,不过她不会干涉——她永远不会介入他跟音乐之间——她没有足够的人格力量。简却可能会,就算她不是刻意的。简的吸引力并不是来自外在的美——而是来自她这个人。她对弗农来说可能是绝对致命的……”
“喔,”乔说,“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想内尔是个蠢蛋白痴,我会很痛恨看到弗农跟她结婚……我希望这一切都成空。”
“但那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赛巴斯钦说道。
[1]出自《爱丽丝漫游奇境记》(Through the Looking-Glass)第八章的一首诗“Haddocks’Eyes”。
[2]“有鹅(有些人说是猫)走过我的坟墓”,表示说话者打了个冷战,有不祥的预感。
[3]苹果树、歌声与黄金(The apple tree, the singing and the gold),这句诗出自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的希腊悲剧《希波吕特斯》(Hippolytus)。后被引用来比喻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
第三部 简 第二章
内尔回到伦敦了。弗农在她回来的第二天去看她,她立刻注意到他看来面容憔悴,却情绪兴奋。他猝然说道:“内尔,我要辞掉伯明翰的工作。”
“什么?”
“听我说……”
他急切而兴奋地说着。他的音乐——他必须献身给它。他告诉她自己在写的歌剧。
“听着,内尔,这是你——你的金色长发从塔里垂下来,闪闪发光……在阳光里闪耀。”
他走到钢琴旁边开始演奏,同时一边解释:“小提琴——你听。这里全是竖琴……这些是圆形的珠宝……”
他所弹奏的,在内尔听来似乎是一连串相当丑陋的不和谐声音。她暗想:这全都很难听,或许由管弦乐团演奏时会不一样吧。
可是她爱他——而且因为她爱他,所以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对的。她微笑着说道:“这很美妙,弗农。”
“内尔,你真的喜欢这个?喔,甜心,你实在太好了。你总是能懂我。你总是这么温柔。”
他走向她,跪下来把脸埋在她膝上。
“我好爱你,好爱你……”
她抚摸着他的黑发。“告诉我这个歌剧的故事。”
“可以吗?嗯,有个塔里的公主,她有金色的头发,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国王和骑士都跟她求婚,可是她太高傲了,完全看不上他们——真正好的老童话故事的特色。最后有个人——一个看起来像吉卜赛人的家伙——穿着很破烂,头上戴着绿色小帽,吹着笛子。然后他唱着歌,说他拥有的王国比任何人的都来得大,因为他的王国就是全世界;没有哪种珠宝比得上他的珠宝,因为露珠就是他的珠宝。人们说这家伙疯了、把他撵出去。但是那天晚上,公主躺在床上的时候,听到他在城堡的花园里吹笛子,她聆听着。
“城里有个老犹太行商,他说他愿意提供金银财宝好让吉卜赛人去赢得公主芳心,但吉卜赛人大笑着说,他哪有东西可以跟他交换?老人就说,用那顶绿色小帽和笛子来换吧,不过吉卜赛人说,他永远不会跟这些东西分离。
“他每天晚上都在宫殿花园里吹奏——出来吧,我的爱人,出来吧!每天晚上公主都清醒地躺着聆听。宫殿里有个老吟游诗人,他讲了个故事,内容是一百年前有个皇室王子中了一个吉卜赛女仆的魔法,跟着她去漫游了,从此没人再见到他。公主听到这个故事之后的某个晚上,终于起床到了窗边。他叫她留下所有的华服跟珠宝,只要穿一件简单的白色长袍跟他走就好。但她心里想着,最好还是预防万一,所以她在裙褶上放了一颗珍珠,然后在月光下溜出城堡跟着吉卜赛人走了,他唱着歌……但是裙子上的珍珠对公主来说太重了,她跟不上他。他却继续走,没注意到她被抛在后头……
“我说得不好,把歌剧讲得像个故事一样——不过这是第一幕的结尾了。他在月光下往外走,她留在后面啜泣。这一幕有三景,城堡大厅、市场,还有公主窗外的宫殿花园。”
“那样不会很贵吗——我的意思是说,场景不会很贵吗?”内尔表示意见。
“我不知道——我没想到——喔!我猜这总有办法能解决的。”弗农被这些平淡无趣的枝节给惹恼了。
“第二幕是在市集外围。那里有个缝补娃娃的女孩,黑色的头发垂在她脸蛋周围。吉卜赛人过来了,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她在修补孩子们的玩具——用世界上最神奇的针线。他告诉她所有关于公主的事情,还有他是如何失去了她,然后他说,他要去找老犹太行商卖掉他的帽子跟笛子,她则警告他别这么做——但他却说他非做不可。
“真希望我会描述——我现在只是把故事告诉你而已,并不是照我切割它的方式在讲,因为我自己都还不确定要怎么处理。我已经有音乐了,很棒的东西;有描述沉重、空虚的宫殿音乐,还有嘈杂的市集音乐,还有给公主的——就像一行诗,‘在宁静山谷里歌唱的溪流’,还有补娃娃的姑娘,以及树木跟阴暗树林的音乐,就像普桑修道院的森林以前的样子,你知道的,像是中了魔咒、神秘又有点可怕……为了这个,必须特别调整某些乐器的声音……唔,我不会讲太多细节,那对你来说没有意思,太技术性了。
“我讲到哪去了?喔对,这次吉卜赛人摇身一变成了个伟大的王子来到宫殿里,身上佩戴着铿锵作响的剑,有漂亮的马具跟亮晶晶的宝石,公主大喜过望,他们就要结婚了,一切都很顺利。可是他开始变得苍白又疲倦,一天比一天还糟,要是有人问他怎么回事,他就会说:‘没什么。’”
“就像你在普桑修道院,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嘛。”内尔微笑着说道。
“我那么说过啊?我不记得了。呃,后来在婚礼前一天晚上,他再也受不了了,于是偷偷离开宫殿到市集去摇醒那个老犹太人,说他一定得拿回那顶帽子跟笛子,他会交还一切。老犹太人笑了,把扯碎的帽子和断掉的笛子丢在王子脚边。
“他心碎了——世界在他脚下崩溃,他拿着那两样东西到处乱走,直到走到跪坐着的补娃娃姑娘身边,他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就叫他躺下来睡一会儿。早晨他醒来的时候,绿色小帽和笛子被补缀得完好如初,没有人看得出缝补的痕迹。
“他开心地笑了,她则走向一个壁柜,抽出一顶同样的绿色小帽和笛子,两人一起往外走,穿过了森林,就在太阳从森林边缘升起的时候,他注视着她,想起了一切。他说:‘哎呀,一百年前我离开了宫殿和王座,就为了爱你。’而她说道:‘是啊。但是因为恐惧,你在紧身外套衬里中间夹藏了碎金子,金子的反光迷惑了你的眼睛,我们彼此失散了。但现在全世界都是我们的,我们会永远在世界上一起漫游……’”
弗农停了下来,满脸热忱地转向内尔。“这应该会很美妙,这个结尾……太美妙了。如果我可以进入我看见、听见的音乐里……男女主角戴着他们的绿色小帽,吹着笛子,还有森林跟升起的太阳……”
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梦幻又迷醉,似乎遗忘了内尔。
内尔觉得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感受扫遍全身,她害怕这个古怪、狂喜的弗农。他以前也跟她谈过音乐,可是从来没有带着这样奇特激动的热情。她知道赛巴斯钦认为弗农将来可能会有了不起的成就,但在回想自己所读过的音乐天才生平以后,她突然全心全意希望弗农没有这种神奇的天赋。她想要他保持先前的样子,热切又像个小男孩,与她一起沉浸在共同的梦想之中。
音乐家的妻子总是不幸的,她读过这种说法。她不希望弗农变成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她想要他快点去赚钱,然后跟她一起住在普桑修道院。她想要一个甜美、正常、普通的日常生活。有爱……还有弗农……
这玩意——这种着魔状态——很危险。她很确定这蛮危险的。
但她不能泼弗农冷水。她太爱他,做不出这种事。她再度开口时,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感同身受,又很有兴趣:“好特别的童话故事!你说你还小的时候就听过这个故事了吗?”
“大概吧。在剑桥游河的那天早上我又想起这个故事——就在看到你站在树下之前。亲爱的,你那么、那么迷人……你会永远这么迷人,对吧?如果不是的话,我会受不了的。我在说什么蠢话啊!然后,在莱内拉公园,在我说了我爱你的那个神奇夜晚之后,所有的音乐都涌进我脑袋里了。只是我无法很清楚地回想起那个故事——其实只有关于高塔的那一段是清楚的。
“可是我交上不得了的好运。我碰到一个女孩子,当初说故事给我听的护士是她的阿姨。她记得那个故事,就把它说给我听。能遇上这种事情很不寻常吧?”
“这个女人是谁?”
“我觉得她是个相当棒的人,好心得不得了,而且惊人地聪明。她是个歌手,叫简·哈丁。她在新英国歌剧团唱过伊莱克特拉、布伦希尔德和伊索尔德的角色;明年她可能会在科芬园献唱。我在赛巴斯钦的派对里遇到她,希望你有机会也见见她。我确定你会很喜欢她的。”
“她年纪多大?年轻吗?”
“看起来年轻——我认为她大概三十岁左右。她对别人有一种相当古怪的影响力,所以有时会让人觉得不喜欢,但她也会让你觉得自己有能力成就一些事。她对我非常好。”
“我敢说是。”
她为什么那样讲?为什么她会对这个叫简·哈丁的女人产生一种没有根据的偏见呢?
弗农用带着困惑的表情盯着她看。“怎么了,亲爱的?你的说法好古怪。”
“我不知道,”她试着用笑掩饰,“或许是有只鹅走过我的坟墓了。”
“怪了,”弗农皱着眉头说道,“最近也有谁曾这么说过。”
“很多人都会这么说。”内尔说着,笑了出来。她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我会……我会非常乐意见见你这位朋友,弗农。”
“我知道。我希望她见见你。之前也跟她谈了很多关于你的事。”
“我真希望你没这么做,我是说,没提到我。毕竟我们答应过母亲,大家都不该知道。”
“没有外人知道——只有赛巴斯钦跟乔晓得。”
“那不一样。你认识他们一辈子了。”
“对,当然了。很抱歉,我没想到这些。我没说我们已经订婚,或者讲到你的名字什么的。你没生气吧,亲爱的内尔?”
“当然没有。”
就算她自己听着也觉得这句话的声音很严厉。为什么人生这么艰难?她害怕这种音乐,它已经让弗农抛弃一份好工作了,这是音乐造成的吗?或是这个简·哈丁引起的?
她绝望地暗自想道:“真希望我从没遇到弗农。真希望我没爱上他。我真希望……喔!我真希望我没有这么爱他。我好害怕,好害怕……”
?
结束了!他提出了辞呈!当然有些不愉快。西德尼舅舅勃然大怒,弗农被迫道歉。母亲与他之间则出现了一些难堪场面——眼泪与指责。有好几次他都在投降边缘,然而不知怎么的,他挺住了。
这整件事中,他一直有种古怪的孤绝感:只有他自己在孤军奋战。内尔是因为爱他,所以同意他的决定,可是他很不自在地意识到这个决定让她难过、让她倍感困扰,甚至可能动摇她对未来的信心。赛巴斯钦则认为他太早采取行动了,就现在来说,他会建议设法两全其美,但他并没有说出口;赛巴斯钦从来不给任何人建议。甚至连一向支持他的乔都有所怀疑,她领悟到弗农是认真要切断他跟本特公司之间的关系,而她对弗农未来的成就还没有真正的信心,无法诚心为他采取的步骤喝彩。
在此之前,弗农从来没有勇气斩钉截铁地反抗过谁。等到一切结束,他在一个非常便宜的房子里(他在伦敦就只负担得起这样的住处)落脚的时候,感觉就像刚刚克服坚不可摧的困境。然后,直到那时他才再次去找简·哈丁。
他在自己心里扮演跟她的对话,充满小男孩式的想象。
“我做了你叫我做的事。”
“漂亮!我就知道你其实有这种勇气。”
他很谦逊,她则给予喝彩。她的赞扬支持着他,给他希望。
一如往常,现实与想象有相当大的差异。跟简的对话总是这样,实际情形跟他心里想的完全不同。
这次的状况是:当他以合宜的谦逊态度宣布自己的作为以后,她似乎把这看得理所当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英雄式的成分。她说道:“嗯,你一定早就想这么做了,否则你不会采取行动的。”
他哑口无言,几乎要生气了。在简面前,总有奇怪的拘束感落到身上,他大概永远没办法很自然地对待她。他有那么多话想要说,可是很难说出口,有口难言真是尴尬不已。然后在突然之间,毫无理由地,舌头不再打结,他开开心心、轻轻松松地讲了起来,说出那些他脑子里想到的事情。
他想着:“为什么在她面前我会那么尴尬?她就蛮自然的。”
这让他担忧……从遇见她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觉得困扰、害怕。他怨恨着她对他的影响力,也不愿意承认那影响力有多强。
让她跟内尔建立友谊的尝试触礁了。弗农可以感觉到在表面的礼貌、友善之下,她俩对彼此并无好感。
当他问内尔对简有什么看法的时候,她的回答是:“我非常喜欢她。我想她非常有意思。”
他探问简的口风时笨拙多了,不过她帮了他一把。
“你想知道我对你的内尔有什么看法?她很迷人——而且非常甜美。”
他说:“那你们会成为朋友吗?”
“不,当然不会。我们何必当朋友?”
“呃,可是……”他结巴了,变得退缩。
“友谊不是一种等边三角形,像是‘如果A喜欢B且爱着C,那C就会喜欢B’之类的……你的内尔跟我没有任何共通点。她也期待人生像童话故事,却开始觉得担忧。可怜的孩子,现实不会是那样的。她是在森林中醒来的睡美人,对她来说,爱是非常神奇、非常美丽的东西。”
“对你来说不是吗?”
他非问不可,他实在太想知道了。他老是想问她关于鲍里斯·安卓夫,还有那五年之间的事情。
她用所有表情都死灭了的脸盯着他看。
“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他想要说“现在就告诉我”,但他没有,反而问道:“告诉我,简,人生对你来说是什么?”
她停顿了一分钟,然后说道:“一个困难、危险,却有着无穷乐趣的冒险。”
?
终于能着手创作了!他彻底享受着自由的欢愉,没有任何东西来磨损他的神经、消磨他的精力。这股精力是一条稳定的溪流,流入他的作品中。几乎没什么需要分心的事,此刻他只有刚好足够的钱可以维持生活,普桑修道院还是没租出去……
秋天过了,冬季也过一大半了。他每星期见内尔一两次;这种像是偷来的约会让人难以满足,两人都意识到起初那种美好的狂喜消失了。她仔细地问他:歌剧的进展还好吗?预计什么时候完成?能正式演出的机会有多少?
弗农对于这些实际的面向概念很模糊,他此刻关心的是创意的部分,这出歌剧想把自己生出来。它动作缓慢,有着无数的阵痛跟困难,还有上百种挫折;这要归咎于弗农自己缺乏经验与技巧。他的话题绕着乐器编制打转,他跟管弦乐团里的古怪演奏家一起出去。内尔去过许多音乐会,很喜欢音乐,不过她能不能分辨双簧管跟单簧管很令人存疑,她总以为小号跟法国号是差不多的东西。
作曲需要的技术知识让她生畏,而弗农对于这出歌剧要如何制作、什么时候制作漠不关心,也让她觉得紧张。
他自己几乎没注意到,这种种不确定让内尔觉得多么沮丧、多么疏离。有一天他大吃一惊,因为她对他说——其实是哭着倾诉:“喔,弗农,不要给我这么大的考验,这样太辛苦了……好辛苦……我必须有一点希望。你不了解。”
他震惊地看着她。
“可是内尔,一切都好好儿的,真的。只要保持耐心就好了。”
“我知道,弗农。我不该这样说的,可是你知道吗……”她话没说完就停了。
“亲爱的,如果你不开心,”弗农说,“会令我更加为难的。”
“喔,我不是……我不会……”
但是私底下,压抑在心底深处的那种古老怨恨感受再度升起。弗农不了解也不在乎这一切对她来说有多艰难,他对她的难处一点概念都没有。他可能会说那些事情很傻或者微不足道——以某个角度来说确实如此,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因为这些小事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弗农看不出来也不知道她在打一场仗,随时都在战斗,她永远无法放松,如果他能懂得这一点,给她一句打气的话,表示他明白她处于什么样艰难的处境就好了。但他永远看不出来。
一股压倒性的寂寞感横扫了内尔。男人就是这样——他们永远不了解,也不在乎。爱似乎可以解决一切,可是它其实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她几乎恨起弗农来了,他自私地沉浸在工作里,不喜欢她表现出不快乐,因为那样会让他心烦……
她想着:“只要是女人都会了解的。”
在某种模糊的冲动驱使下,她决定去找简·哈丁。
简在家,即使内尔的来访让她感到有些惊讶,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她们漫无主题地聊了好一会儿,但内尔感觉到简在等待、观望,静候适当时机。
为什么要来这里?内尔自己也不知道。她怕简,也不信任简,或许这就是原因了!简是她的敌人。对,不过她还怕这个敌人具备她所没有的智慧。简很聪明(她把这点放在自己心里),也非常有可能是邪恶的——对,她确定简很坏,不过不知怎么的,人可以从她身上学到些什么。
她相当唐突地提了个问题,弗农有可能会成功吗——会很快就成功吗?她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但徒劳无功。
她感觉到简冷冷的绿色眼睛落在她身上。“现在情况变得很艰难了?”
“是的,你知道……”
话就这样倒了出来,她说了一大堆,那些变化、难处、她母亲默默施加的压力,还有关于“某人”含糊其辞的暗示,她没说出名字,那个“某人”很善体人意,很和蔼,也很有钱。
向女人说出这些事情有多么容易啊——就算对象是对这些事一无所知的简。女人能够了解这些,她们不会嗤之以鼻、把这些琐碎事情看得无关紧要。
在她讲完以后,简说道:“这样对你有点辛苦。你遇上弗农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打算从事音乐事业。”
“我没想到事情会像这样。”内尔苦涩地说道。
“唔,现在说‘早知道……’并没有好处,对吧?”
“我想是没有。”简的语气让内尔隐约有些恼怒。“喔!”她喊道,“当然了,你觉得每件事都应该为他的音乐让步——因为他是个天才,所以我应该高高兴兴地牺牲……”
“不,我没这么想,”简说道,“这些事情我都没想到。我不知道天才有什么好,也不知道艺术作品有什么好。有些人天生自负,有些人则不这么想;想断定谁是谁非是不可能的。对你来说,最好的情况就是说服弗农放弃音乐、卖掉普桑修道院,然后用这笔收入跟你成家。不过我确实知道的是:想说服他放弃音乐,你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的。这些事情,像是天才、艺术之类的,都比你强得多。你就像是海边的卡努特国王[1];你没办法让弗农放弃音乐的。”
“我还能怎么做?”内尔无助地说。
“喏,你可以嫁给那个‘某人’,过着还算幸福的生活;或者嫁给弗农,过着相当不幸,但偶尔会有如在天堂般的极乐日子。”
内尔望着她。
“你会怎么做?”她悄声问道。
“喔!我会嫁给弗农,然后过不幸的生活,但话说回来,有些人是喜欢在悲伤中享受乐趣的。”
内尔站了起来。她走到门廊后立定回顾,简没有动弹,她倚靠着墙壁抽烟,半闭着眼睛,看起来像猫,也像中国人偶。一波怒火突如其来地淹没了内尔。
“我恨你,”她哭喊道,“你把弗农从我身边带走了。对——就是你。你很坏、很邪恶,我知道,我可以感觉到,你是个坏女人。”
“你在嫉妒。”简很平静地说道。
“你承认有惹人嫉妒的事情了?这不表示弗农爱你,他不爱你,他永远不会爱你。是你想要掌控他。”
一阵沉默——一种暗涛汹涌的沉默。然后,简坐在原处笑了起来。内尔匆匆走出公寓,几乎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
赛巴斯钦经常去探望简。他通常在晚餐之后来,先打电话确定她是否在家。他们两个都在彼此的陪伴中找到某种奇特的乐趣。简细数她为了索薇格的角色如何挣扎,音乐上的种种难处——拉马格的挑剔、不满意,以及更严重的:她对自己的挑剔。赛巴斯钦则吐露他的雄心壮志、现行的计划,还有对未来的模糊想法。
有一天晚上,两人在一段着魔般的漫长对话之后都陷入沉默,随后他说道:“简,我能跟你聊的,超过我所认识的每个人。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嗯,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是同一种人,不是吗?”
“是吗?”
“我想是。也许表面看来不像,不过骨子里我们两个都喜欢真相。我想——就一个人能够自我判断的范围来说——我们都是照事情的真相来看待它们的。”
“难道大部分人不是吗?”
“他们当然不是啦。举内尔·维里克的例子来说吧,她面前的事物是什么样子,她就怎么看,因为她希望它们就是那样。”
“你是说,她受制于常规?”
“对,不过这种问题是双向的。比方说乔,乔对自己不同于流俗感到自傲,但那种想法同样造就出狭隘与偏见。”
“是啊,如果你‘反对’一切,却不仔细思考真相的话——乔就是那样。她就是要当个反叛分子,却从来没有真正检视事物的优点,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她眼中糟糕透顶的原因。我很成功——而她仰慕失败。我很富有,所以如果她嫁给我,她会有所获得,而不是失去。而身为犹太人,现在也不怎么算是不利的缺点了。”
“甚至还很时髦呢。”简说着笑起来。
“然而你知道吗,我总是有种古怪的感觉,或许乔其实是喜欢我的?”
“或许她是。赛巴斯钦,她现在对你来说年龄不对。派对上那个瑞典人所说的理论对得很——他说,在时间中分隔,比起在空间中分离更糟。如果你对某人来说是处于错误的年龄,你们之间的分隔不会有比这更绝望的了。你们可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对彼此来说却生在错误的时间,听起来是不是像胡扯?我相信乔到三十五岁左右的时候可能会爱你——真正的、本质上的你,疯狂地爱你。赛巴斯钦,女人才会爱你,女孩不会。”
赛巴斯钦凝视着火焰。这是个寒冷的二月天,煤炭上叠着成堆木头。简讨厌瓦斯火炉。
“简,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跟我没有爱上彼此?柏拉图式的友谊通常不存在,而你又非常吸引人。你有很多迷人的地方——对此你毫无自觉,但的确有。”
“或许我们在正常状况下会相爱。”
“我们现在不是在正常状况下啊?喔!等等——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你的意思是:‘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对,如果你不爱乔……”
“而如果你……”他停了下来。
“嗯?”简说道,“你知道的,不是吗?”
“对,我想我知道。你不介意谈谈吗?”
“一点也不。如果事实如此,谈或者不谈有什么差别?”
“简,你是不是那种会相信‘如果人全心全意渴求要某样东西,就可以得到它’的人?”
简考虑了一下。
“不……我不是。有好多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会让人忙得不可开交,但这却不是……呃……却不是人渴求或自找的。当事情出现在眼前时,你必须选择要接受或者拒绝。那是命运,一旦做了选择就必须遵从,不再回顾。”
“那就是希腊悲剧的精神。伊莱克特拉渗进你骨子里了,简。”他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皮尔·金》?我懂了,你正沉浸于索薇格的角色中。”
“是。比起皮尔来,她比较像是故事主角。你知道吗,赛巴斯钦,索薇格是个极端引人入胜的角色——这样消极,这样冷静,然而又极端确定她对皮尔的爱是天上人间唯一的东西。她知道他想要也需要她,虽然他从来没有明说。即使被抛弃,她还是设法把这背弃转化成一种光荣的证据,用来证明他的爱。顺便一提,拉马格写的圣灵降临周音乐真是灿烂极了,‘祝福让我人生蒙福的他!’对一个男人的爱可以把女人变成虔诚、热诚的修女,要表现出这一点很困难,却相当了不起。”
“拉马格对你满意吗?”
“有时候。但昨天他说我该下地狱,还抓住我猛摇,摇到我的牙齿都在晃了。但他是对的,我的唱法全都错了,就像通俗剧里那种向往舞台生活的业余女孩。必须要有纯粹的意志力——有所节制——索薇格必须既轻柔温和,又强悍可怕,就像拉马格曾比喻过的,雪——看起来光滑,却有美妙清楚的图样浮现在上面。”
她转而谈起弗农的作品。
“他快完工了,你知道吧。我想叫他拿给拉马格看。”
“他会愿意吗?”
“我想会。你看过了吗?”
“只看过局部。”
“感觉如何?”
“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举凡跟音乐有关的事,你的判断力就跟我一样好。”
“他的作品很粗糙,里面塞了太多东西——太多好东西了。他还没学会怎么驾驭这些素材,可是他的确有料,你同意吗?”
赛巴斯钦点点头。“完全同意。我比过去更确定,弗农将要……嗯,带来革新。不过有个难熬的时期接近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必得面对事实:他所写的东西,并不具有商业价值。”
“你是说,这部作品不可能制作、上演吗?”
“没错。”
“你可以制作它啊。”
“你是说——出于友谊考虑吗?”
“没错。”
赛巴斯钦起身,开始来回踱步。
“就我的思考方式来说,这样很不道德。”最后他说道。
“而且你也不喜欢赔钱做事。”
“相当正确。”
“可是你能够承受损失一定的亏损,却不至于……嗯,太过在意?”
“我一直都在意亏损。呃,这会伤害自尊。”
简点点头。
“我了解。可是赛巴斯钦,我不认为你必须赔钱做事。”
“我亲爱的简……”
“在你听完我的主张以前,先别跟我争。你要制作的,是某些这个世界会称为‘高水准’的东西,在小小的霍尔本剧院里演出,不是吗?那么,今年夏天,假设是七月初好了,让《塔里的公主》演出大概……两周左右吧。别用歌剧的观点来制作它(顺便一提,别跟弗农这样讲,但反正你不会讲的,你不是白痴),而是用华丽音乐剧的角度来制作。用奇特的布景跟灯光效果——我知道你对灯光很敏锐,把它做成俄国芭蕾舞剧——那就是你要锁定的目标……那就是这出戏该有的调性,挑会唱、又长得好看的歌手来演,现在我且先厚着脸皮毛遂自荐,告诉你:我会替你带来成功的。”
“你……演公主吗?”
“不,亲爱的孩子,我要演补娃娃的姑娘。这个奇异的角色会吸引观众、抓住他们的注意力。补娃娃姑娘的音乐是弗农写得最好的。赛巴斯钦,你总是说我可以演戏,他们这一季要让我在科芬园唱歌,因为我能演。我会造成轰动,我知道我能演……而演技在歌剧里很重要。我可以……我可以动摇人心……引发他们内心的感受。弗农的歌剧需要从戏剧观点来塑造成形;把这个交给我吧。至于音乐方面,你跟拉马格也许能够给他一些建议——如果他肯接受的话。我们都知道,音乐家都跟魔鬼一样难以交涉。但是,赛巴斯钦,这个作品是会成功的。”
她身体往前倾,脸上表情生动,让人印象深刻。赛巴斯钦的脸则变得漠然无表情,每当他努力思考时总是这样。他带着估量的神情看着简,衡量着,不是从个人的立场,而是用一种不带私情的观点。他相信简,相信她的动力,相信她的吸引力,相信她在舞台上传达情绪的神奇能力。
“我会再考虑,”他平静地说道,“你刚才所说的,值得再思考。”
简突然间笑了出来。
“而且你可以用非常便宜的价钱请到我,赛巴斯钦。”她说道。
“我想也是。”赛巴斯钦严肃地说道,“我的犹太人本能必须在某方面得到安抚。简,你在拐我做这件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1]卡努特国王(King Canute)是十一世纪初的丹麦国王,领土包括今日的丹麦、挪威、英国和瑞典部分区域。传说中他的臣子谄媚过头,竟说他可以号令海水。卡努特深知此风不可长,刻意命人把王座抬到海边,命令海潮不可上涨,结果当然无效,他当场教训群臣,无论他们以为他有多伟大,他还是无法胜过神的力量,逢迎拍马可以休矣。此处用以比喻内尔要弗农放弃音乐,等于卡努特国王要海潮不可上涨般,是不可能的任务。
第三部 简 第三章
《塔里的公主》终于完成了。弗农苦于强烈的创作反作用力,觉得自己的作品烂透了,根本无可救药,最好扔进火里烧掉算了。
这时内尔的甜美性情与鼓励像是天赐的甘露。她有着了不起的直觉,总能说出他渴望听到的话。就像他常说的,要不是有她,他早就向绝望投降了。
这个冬天他比较少见到简。她有部分时间跟英国歌剧团一起巡回演出。她在伯明翰唱《伊莱克特拉》的时候,他也回去看了。这部歌剧让他极为佩服——包括音乐以及由简所演出的伊莱克特拉。那种无情的意志,那种决心:“开口说不,但继续舞蹈!”她给人的印象比较像是灵魂,而非肉身。他意识到她的声音对于这个角色来说真的太弱了,不过不知怎么的,这似乎并不重要,因为她就是伊莱克特拉:承受无情厄运而狂热如火的灵魂。
他留下来陪了母亲几天,那几天真是辛苦难熬。他去探望了西德尼舅舅,得到冷冰冰的接待。伊妮德订婚了,要嫁给一个初级律师,西德尼舅舅因此不怎么高兴。
内尔跟她母亲出外去过复活节了。她们回来的时候,弗农打电话过去,说他必须立刻见她。他抵达的时候脸色苍白,目光灼灼。
“内尔,你知道我听说了什么吗?每个人都在说你要嫁给乔治·切特温德了。乔治·切特温德!”
“谁这样说?”
“很多人。他们说你陪着他到处去。”
内尔看起来很害怕又很不开心。
“我真希望你不会相信这些事情。还有弗农,你别这样……别一脸要责备我的表情。他要我嫁给他,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实际上他求过两次婚。”
“那个老人家?”
“喔,弗农,别这么荒唐。他只有大概四十一二岁吧。”
“几乎是你的两倍岁数了。天啊!我还以为他或许想娶你母亲。”
内尔忍不住笑了出来。
“喔,亲爱的,我真希望他会。母亲真的还非常好看。”
“我在莱内拉公园那晚就是这样想的。我从来没猜到……做梦也没想到……他的目标是你!还是说那时候事情还没开始?”
“喔,是的,那时候就‘开始’了。这就是为什么那天晚上母亲那么生气——气我跟你单独走开。”
“我居然从来没想到!内尔,你本来可以告诉我的!”
“告诉你什么?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猜那时是没有。我是个傻瓜,可是我确实知道他有钱得不得了,我有时候会心生恐惧。喔,亲爱的内尔,我这样怀疑你——就算只有一分钟——还是太可恶了,讲得好像你会在乎谁多富有这种事。”
内尔恼怒地说道:“富有,富有,富有!你一直在提这个。他除了有钱,也非常仁慈而善良。”
“喔,我敢说是。”
“弗农,他是这样。他真的是。”
“亲爱的,你还为他辩护真是太好心了,可是他一定是某种迟钝的粗汉,才会在你拒绝他两次以后还继续阴魂不散。”
内尔没回答,只用一种他不懂的眼神看着他——在那奇异而澄净的凝视中,有某种让人怜悯、充满恳求,却又存心反抗的成分,就好像她是从一个离他非常远、甚至远到处于不同星球的世界里看着他。
他说:“内尔,我感到很羞耻。可是你实在太迷人了……每个人一定都想要你……”
她非常突然地崩溃了——她开始痛哭。他大为震惊。她继续哭着,在他肩膀上啜泣。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不快乐,如果我能跟你说就好了。”
“可是亲爱的,你能跟我说啊。我会聆听的。”
“不,不,不……我永远无法跟你说,你不懂,这样做根本没有用……”
她继续哭着。他亲吻她,安抚她,倾注他所有的爱……
在他离去以后,她母亲进了房间,手中拿着一封信。
她看似没有注意到内尔泪痕斑斑的脸。
“乔治·切特温德要在五月三十号搭船回美国了。”她走向书桌时说着。
“我不在乎他几时走。”内尔态度叛逆地说道。
维里克太太没有回答。
那天晚上内尔在她那张狭窄的白色床铺前跪得比平常久。
“喔,神啊,请让我嫁给弗农。我好想这样做,我真的很爱他。请让这一切能顺利进行,让我们结婚吧。为我们做点什么吧……求求您,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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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末,普桑修道院租出去了。弗农有些兴奋地来跟内尔说这件事。
“内尔,你现在可以嫁给我了吗?我们可以过得去了。这次出租的价格不好,实际上是很不好,不过我必须接受出价。你知道,因为有贷款利息要付,还有没出租时的所有维护费用。我原本为此借贷,现在当然得偿还,我们会有一两年经济相当拮据,不过接下来一切就不会那么糟了……”
他继续讲下去,解释那些财务细节。
“我已经研究过一切了,内尔,我真的盘算清楚了,情况还可以。我们租间小公寓、雇个女仆后,还剩一点钱可以自由支配。喔,内尔,你不会介意跟我一起过穷日子吧,你会吗?你曾说我不懂什么叫贫穷,可是你现在不能这么说了。我到伦敦以后就靠少得吓人的钱过活,而且我一点都不介意。”
内尔知道他的确不介意,这个事实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她的隐晦谴责。然而就算她不太能自圆其说,她还是觉得这两种状况无法相提并论。贫穷对女人来说情况完全不同——保持快乐、漂亮、受人仰慕、享受欢乐时光——这些事情对男人并没有影响,他们不需要追求时尚装扮,即使他们穿着寒伧也没有人会在乎。
可是要怎么让弗农了解这些?不可能的。他不像乔治·切特温德。乔治了解这类的事情。
“内尔。”
她坐在那里犹豫不决,他环抱着她。她必须做决定。种种景象在眼前浮现:阿梅莉……那闷热的小房屋,哭号的孩子……乔治·切特温德跟他的车子……不通风的小公寓,不卫生又无能的女仆……舞会……衣服……她们欠裁缝的钱……伦敦住处的租金——还没付……在阿斯科特的她,满面微笑,穿着漂亮的长礼服和朋友谈天说地……然后,她带着突如其来的厌恶感,回想起莱内拉公园跟弗农一起站在桥上……
她用几乎跟那天晚上一样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喔,弗农,我不知道。”
“喔,内尔,亲爱的,答应吧……答应吧……”
她从他身边挣脱,站了起来。
“拜托你,弗农——我必须想想……对,我要想一想。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没办法想。”
那天夜里稍晚的时候,她写信给他:
亲爱的弗农:
让我们稍微多等一会吧,再六个月好吗?我现在还不想结婚,再说你的歌剧可能会有些其他状况。你认为我怕过穷日子,不过不完全是那个问题。我见过一些人——曾经彼此相爱的人,后来因为生活中的烦扰、担忧,以致他们不再相爱。我觉得如果我们继续等待,保持耐心,一切都会有好结果。喔!弗农,我知道会的——然后一切都会变得很美好。只要我们继续等待,保持耐心……
弗农接到信的时候很愤怒。他没有把信给简看,可是他说出口的、没遮掩的话,让她知道了状况。她立刻用那种令人不安的方式说道:“你真的认为你对任何女孩子来说都是够好的,是吗,弗农?”
“你是什么意思?”
“嗯,你觉得对于一个曾经参加过舞会跟派对、享受过很多乐趣、受到众人仰慕的女孩来说,困在一个沉闷的小洞里,再也无法享乐,会是愉快的事吗?”
“我们拥有彼此。”
“你不可能天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跟她谈情说爱。在你工作的时候她要做什么?”
“你不认为一个女人即使穷困也可能是快乐的吗?”
“当然可以,如果有必要条件的话。”
“是……什么条件?爱跟信任吗?”
“不,傻孩子,我说的是幽默感、硬壳,还有能够自立的宝贵特质。你坚持在贫困状态下还能相爱是感性的问题,靠的是爱的分量,但这其实更是精神面貌的问题。你去到哪里都没有差别,不管是白金汉宫或撒哈拉沙漠——因为你在心理上有专注的目标——音乐。可是内尔要仰赖外在环境,嫁给你会让她失去朋友。”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彼此收入有差距的人想维持友谊很困难。很自然的,他们并不会总是从事同样的活动。”
“你总认为那是我的错,”弗农蛮横地说道,“或者说,你打定主意要这么做。”
“嗯,看着你把自己摆在一个高台上,站在那里毫无意义地崇拜自己,让我觉得心烦,”简冷静地说道,“你期待内尔为你牺牲她的朋友跟生活,可是你不会为她牺牲你自己。”
“什么牺牲?我什么都会做。”
“除了卖掉普桑修道院!”
“你不了解……”
简温柔地望着他。
“或许我了解的。喔,是的,亲爱的,我非常了解,可是别摆出一副高贵的样子。看到别人摆出自以为高贵的样子,总是让我恼火!我们来谈谈《塔里的公主》吧。我要你拿给拉马格看。”
“喔,这个东西烂透了,我不能那么做。你知道吗,简,直到写完以前我都不晓得这玩意有多糟糕。”
“确实,”简说道,“没有人事前就知道;也幸好如此,否则谁能完成作品?把它拿给拉马格看,他的意见会很有意思。”
弗农颇为怨恨地屈从了。
“他会觉得这是个不值一哂的东西。”
“不,他不会的。他对于赛巴斯钦的见解有非常高的评价,而赛巴斯钦对你很有信心。拉马格说,就一个这么年轻的人来说,赛巴斯钦的判断力很惊人。”
“赛巴斯钦很了不起。”弗农带着亲切的心情说道,“他所做的每件事几乎都很成功,钱财滚滚而来。天啊,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他。”
“你不必羡慕他。他其实不是那么快乐。”
“你是说乔的事吗?喔!到头来一切都会好的。”
“会吗?弗农,你最近常见到乔吗?”
“还好,但不像过去那么常跟她见面了。我不能忍受她身边的那批艺术家——他们的发型很奇怪,看起来脏兮兮的,而且说的话在我听来彻底是胡言乱语。他们一点都不像你的朋友——那些真正有建树的人。”
“我们是赛巴斯钦口中的‘成功商业计划’。不过我还是担心乔,我怕她会做出傻事。”
“你是指那个叫拉马尔的粗汉?”
“对,我指的就是那个粗汉拉马尔。他对女人很有一套,弗农,你知道的,某些男人就是这样。”
“你想她会跟他私奔之类的?乔可以说在某些方面是个该死的傻瓜。”他好奇地看着简。“可是我本来认为你……”
他住口了,突然间面红耳赤。简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觉得好笑。
“你真的不必为我的道德尺度感到尴尬。”
“我没有,我是说……我总是在猜……喔!我的疑问多得要命……”
他停了下来。一片静默。简坐得笔直,她没有看弗农,只直视着前方。很快地她就用平静而稳定的声音开始说了。她说得相当不带情绪又平稳,就好像在描述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简短地说了些冷酷、可怕的状况,对弗农来说,最让人害怕的是她那种疏离的冷静态度。她就像个科学家般地说着,客观而冷淡。
他把脸埋进自己手里。
简说完了,那平静的声音停止了。
弗农用颤抖的低沉声音说道:“而你撑过了那种状况?我……我没想过事情是这样的。”
简冷静地说道:“他是俄国人,又是个浪荡子。身为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我们很难理解那种特别的残酷欲望。你了解粗鲁,却不了解其他的部分。”
弗农开口提问的时候,觉得自己幼稚又笨拙:“你……那么爱他吗?”
她缓缓地摇头。原本张口想说话,却又停下来。
“为什么要分析过去?”她过了一会儿以后说,“他创作出一些好作品。南肯辛顿博物馆有他的一件作品,充满死亡气息,却很好。”
然后她再度开始谈起《塔里的公主》。
两天后,弗农去了南肯辛顿博物馆。他很快就找到鲍里斯·安卓夫那件被单独陈列的作品。一个遇溺的女人——那张脸很可怕,肿胀鼓起,已然腐败,但身体却是美丽的……迷人的躯体。弗农直觉知道那是简的身体。
他站在那里俯视着那个裸体铜像,手臂摊开来,长而直的头发悲哀地伸展出去……
这样美丽的身体……简的身体。安卓夫用她的身体做模。
这么多年来,关于“野兽”的古怪记忆再次重现,他觉得害怕。
他迅速转身离开这个美丽的铜像,匆匆地走出这栋建筑物,几乎是用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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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拉马格的新歌剧《皮尔·金》的开幕夜。弗农要去看演出,还受拉马格之邀出席庆功派对。他要先跟内尔在她母亲家吃晚餐,内尔不去看歌剧。
让内尔很惊讶的是,弗农迟到了很久,她们等了一段时间后就先吃了。他直到甜点上桌的时候才出现。
“维里克太太,我实在是很抱歉,非常抱歉。有一件非常……非常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晚一点我会告诉您。”
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看得出他很心烦意乱,这让维里克太太抛开了方才久等的恼怒。她一直是个处世手腕高明的女人,此时便按照她平常的明智态度处理眼前的情况。
“嗯,”她一边起身一边说道,“弗农,既然你现在到了,可以先跟内尔聊一聊。如果你要去看歌剧,也不能待太久吧。”
她离开了。内尔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弗农,他回应了她的目光。
“乔跟着拉马尔走了。”
“喔,弗农,不会吧!”
“她真的这么做了。”
“你是说他们私奔了?意思是她会嫁给他吗?他们是私奔去结婚的?”
弗农心情沉重地说道:“他不能娶她。他已经有妻子了。”
“喔,弗农,这多么可怕啊!她怎么能这么做?”
“乔的判断力一向很差。她会后悔的——我知道她会,我不相信她真的喜欢他。”
“那么赛巴斯钦呢?他不会觉得这很可怕吗?”
“他是啊,可怜的家伙。我刚才跟他在一起,这让他完全心碎了。我原本不知道他对乔用情这么深。”
“我知道他是这样。”
“你知道,我们三个人总是在一起——一向如此——乔跟我还有赛巴斯钦。我们在一起时总是很快乐。”
内尔体内传来一股嫉妒带来的微微刺痛。
弗农重复说道:“我们三个是一起的。这是……喔!我不知道……我觉得这件事多少是我的错,我太少跟乔联络了。亲爱的乔,她总是这么忠诚……比任何姊妹都要忠诚。一想到她小时候常讲的话,我就觉得心痛——她那时候说她永远不要跟男人扯上关系,现在她却陷入这种灾难里。”
内尔用震惊的声音说道:“已婚男人,这一点让整件事变得这么可怕。他有没有孩子?”
“我怎么会知道他有没有该死的小孩?”
“弗农……不要这么生气。”
“抱歉,内尔。我心里很乱,就只是这样。”
“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内尔说道。原本内尔就下意识地察觉到乔没说出口的轻视,也对此颇为怨恨,要是此时内尔心中没有一丝丝优越感,那就太缺乏人性了。“跟已婚的人私奔!这真是吓人!”
“呃,无论如何她有这种勇气。”弗农说道。
他突然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替乔辩护——乔是普桑修道院和旧日时光的一部分。
“勇气?”内尔反问。
“对,勇气!”弗农说,“无论如何,她并不是步步为营。她不计代价,为了爱抛弃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那比某些人愿意做的还要多。”
“弗农!”她站了起来,呼吸沉重。
“唔,这是实话。”他所有闷在心里的怨言全都爆发出来了。“你甚至不肯为我面对一点小小的不适,内尔,你总是说‘再等一等’还有‘咱们小心点’,你无法为了爱而抛弃世界上的一切。”
“喔,弗农,你好残忍……好残忍……”
他看到她眼中含着泪水,马上就内疚起来。
“喔,内尔,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甜心。”
他环抱住她,把她揽过来。她的啜泣渐渐停了。他瞥了一眼手表。
“该死,我必须走了。晚安了,亲爱的内尔。你真的爱我,对吧?”
“是的,当然了……我当然爱你。”
他又吻了她一下,就匆匆离开。她在杯盘狼藉的餐桌旁坐下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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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抵达科芬园的时候,《皮尔·金》已经开演了。这一景是英格丽德的婚礼,弗农抵达的时候,剧情正好来到皮尔首度与索薇格的简短会面。他暗自纳闷,不知道简会不会紧张。靠着漂亮的辫子和无邪平静的外表,她看起来惊人的年轻,似乎只有十九岁。这一幕结束时,皮尔带走了英格丽德。
弗农发现,自己对简的注意力要大过对音乐的兴趣。今晚考验着简,她必须有好表现才行。弗农知道,最重要的是,她急于证明她值得拉马格信赖。
他看到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简完美地诠释了索薇格,她的声音清澈而真诚——就像拉马格说的水晶线——坚定不移地唱着,演技绝佳。索薇格冷静坚定的人格主导了整出歌剧。
弗农发现自己第一次对软弱、受到命运风暴作弄的皮尔产生了兴趣,这个懦夫一有机会就逃避现实。皮尔与波以格对抗的音乐让他心头为之一震,想起小时候对“野兽”孩子气的恐惧;这一段跟他孩提时代对无形怪物的恐惧是一样的。索薇格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靠着清澈的声音把他带出来。在森林里,索薇格来到皮尔身边的场景有着无穷的美,这一幕结束前,皮尔要求索薇格留在那里,他要去挑起他的重担,她回答道:“如果这负担如此沉重,最好让两个人分担。”然后皮尔离开了,他最后的遁词是:“把忧伤带给她?不行。绕道而行吧,皮尔,绕道而行。”
弗农认为圣灵降临周的音乐是最美丽的——但氛围上非常拉马格。在这段音乐的衬托中,剧情来到最后一景,疲惫的皮尔枕在索薇格的膝上睡着了;索薇格一头银发,身上围着一件圣母似的蓝色袍子,坐在舞台中央,她头部的剪影衬着升起的朝阳,勇敢地唱着歌,对抗“熔铸纽扣的人”。
这是个了不起的二重唱——知名俄国男低音沙瓦蓝诺夫声音愈来愈低,而简银线般的声音稳定地升高再升高,愈来愈高——直到最后一个音符结束为止——如此高扬,又难以置信地纯净……这时太阳升起了……
后来,像个孩子一样自以为重要的弗农去了后台。这出歌剧极为成功,掌声持久而热烈。拉马格握住简的手,以艺术家的热情毫无保留地亲吻着她。
“你是个天使……你太了不起了……对,了不起!你是个艺术家……喔!”他用母语吐出一连串激流似的话,然后又回到英语。“我会奖赏你——对,小朋友,我会奖赏你。我很清楚要怎么做,我会说服精打细算的赛巴斯钦。我们一起出击必能……”
“别说啦。”简说道。
弗农动作笨拙地走上前去,害羞地说道:“这真是太杰出了!”
他捏捏简的手,她给他一个短暂深情的微笑。
“赛巴斯钦在哪里?他刚才不是还在吗?”
到处都看不到赛巴斯钦。弗农自愿去找他、带他来参加庆功宴。他含糊地说他应该知道赛巴斯钦在哪。简还不知道乔的事,而他不想在这时候告诉她。
他搭计程车去赛巴斯钦家,却没找到他。弗农怀疑也许赛巴斯钦会在他家,那天傍晚他把赛巴斯钦留在家里了,他搭车回去找赛巴斯钦,突然间觉得得意又振奋,现在就连乔的事似乎都不重要了。他忽然确信自己的作品是好的——或者该说总有一天会是好的。而且他也认为,他跟内尔之间的事也会变得顺利。今天晚上她抱他的方式不太一样——抱得更紧——更像是她不能忍受让他离开……对,他确定这一点。到了最后会有好结果的。
他冲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去,里头一片黑暗,赛巴斯钦不在这里。他打开灯,环顾四周。有封短笺摆在桌上,是专人送达的,上头是内尔的笔迹。他拆开来看……
他站在那里良久。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拉了一张椅子到桌边,不偏不倚地把它摆好,就好像这样做很重要似的,然后握着那封短笺坐下来,第十次或第十一次重读它:
亲爱的弗农:
原谅我……请原谅我。我就要嫁给乔治·切特温德了。我不像爱你那样爱他,不过我跟他在一起会很安全。再次请你原谅我,拜托你。
总是爱你的
内尔
他大声地自言自语说道:“跟他在一起会很安全。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她跟我在一起也很安全。跟他在一起会很安全?这种说法真伤人……”
他坐在那里。几分钟过去……几小时过去……他坐在那里,动都不动,几乎无法思考。有一次这个念头模糊地在他脑中出现:“赛巴斯钦就是这种感觉吗?我不明白……”
门口传来一阵窸窣声的时候,他并没有抬头看。直到简走到桌前,在他身边跪下来的时候,他才看到她。
“弗农……亲爱的,发生什么事了?你没来庆功宴,我猜想应该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就来这里看看……”
他迟钝而机械化地递出那封短笺。她接过去读了,然后把纸条放到桌上。
他用一种木然而困惑的声音说:“她不必那样说的——说跟我在一起觉得不安全。她跟我在一起会很安全的……”
“喔,弗农……我亲爱的……”
她环抱着他。他突然间反抱住她——就像小孩子在害怕时抱住母亲一样。他喉头迸出一声啜泣,把脸贴在她雪白闪亮的颈部肌肤上。
“喔!简……简……”
她把他抱得更紧,抚摸着他的头发。他喃喃说道:“留下来陪我……留下来陪我……别离开我……”
她回答:“我不会离开你。没关系的……”
她的声音很温柔,充满母性。他体内有什么东西迸发了,像是溃堤的水坝。各种想法在他脑袋里旋转、横冲直撞。父亲在普桑修道院亲吻温妮……南肯辛顿博物馆的雕像……简的身体……她美丽的身体。
他声音粗哑地说道:“留下来陪我……”
她环抱着他,嘴唇停留在他额头上,她低声回答:“亲爱的,我会留下来陪你。”
就像母亲对孩子一样。
他突然间挣脱她的怀抱。
“不是那样,不像那样。是这样。”
他吻上了她的唇——很猛烈,很饥渴,他的手紧抓着她浑圆的胸部。他一直都想要她——一直如此——他现在知道了。他渴望的是她的身体,鲍里斯·安卓夫彻底了解的这个美丽优雅的身体。
他又说了一次:“留下来陪我……”
有一阵长长的停顿——在他看来像是好几分钟、好几小时,甚至好几年过去了,她才回答。
她说:“我会留下……”
第三部 简 第四章
七月的某一天,赛巴斯钦沿着河堤朝简的公寓走去。这天的天气比较像早春,不像是夏天。一阵冷风把灰尘吹到他脸上,弄得他睁不开眼睛。
赛巴斯钦变了,明显地变得老成,现在他身上没什么男孩子气的成分了——以前多少还有一些的。他一直都有那种闪族遗传下的奇特成熟观点。现在他沿着路往前走、暗自皱着眉头思索的时候,很容易就被当成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
简帮他开了公寓大门,用一种低沉、沙哑得不寻常的声音说话。
“弗农出去了,他等不到你。你原本跟他说三点,现在都四点多了。”
“我被绊住了。或许他不在也好,我从来不很确定怎样对付弗农的脾气才好。”
“别告诉我又有新的危机产生了?我受不了。”
“喔,你会习惯的。我已经习惯了。你的声音怎么了,简?”
“感冒了,或者说是喉咙痛。这没关系,我会尽力照顾我的喉咙。”
“我的天啊!《塔里的公主》明天晚上就要公演了。假如你唱不了该怎么办?”
“喔!我会唱的,别怕。只是别介意我悄声说话,我希望可以尽量少用声带。”
“当然。我猜你去看过某个大夫了?”
“我平常在哈利街[1]看的大夫。”
“他怎么说?”
“平常的状况。”
“他没有禁止你明天唱歌?”
“喔,没有。”
“简,你是个很厉害的骗子,对吧?”
“我想这样可以省得麻烦,可是我早该知道这招对你没用。老实跟你说吧,他警告我,这么多年来我的嗓子一直使用过度,而且明天晚上还唱,真是疯了,但我不在乎。”
“我亲爱的简,我不要你冒险失去你的嗓子。”
“管你自己的事就好,赛巴斯钦,我的声音是我的事。我不会介入你的事情,所以你也别管我。”
赛巴斯钦咧嘴笑了。
“母老虎当家,”他这么评论,“不过,简,你绝不能这样做。这事弗农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许告诉他,赛巴斯钦。”
“我真的不会介入,”赛巴斯钦说道,“我从来就不做这种事。可是亲爱的简,这样实在可惜得不得了。这出歌剧不值得你这样做;弗农也不值得你这样做。我话都讲了,要生我的气就随你高兴吧。”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事实的确是如此,我也知道,但我还是要上台。随你高兴,要说我是自大狂都可以,不过《塔里的公主》要是没有我就不会成功。我是成功的伊索尔德,还是造成轰动的索薇格。这是我的光荣时刻,也会是弗农的光荣时刻。至少我可以为他做到这件事。”
他听出了一股感情的暗流——那句“至少”无意识地泄露出来了,但他脸上表情纹丝不动,未显露出任何会心的神情。他只是再度非常温柔地说道:“简,他不值得的。你只要独善其身就好,这是唯一的路。你已经到了成功的高峰,但弗农还没有,而他也永远到不了。”
“我知道,我知道。没有哪个人会是你认为的‘值得’的人——或许只有一位除外。”
“谁?”
“你,赛巴斯钦。你值得我这样付出——然而我不是为了你才这样做!”
赛巴斯钦很惊讶也很感动,一阵突如其来的泪水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伸出手来握住简。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简,你真好。”他最后说道。
“唔,这是真的。你比弗农值十几倍。你有头脑,有进取心,有人格力量……”
她低哑的声音消失了。过了一两分钟以后,他非常温柔地说道:“最近状况如何?跟以前差不多吗?”
“对,我想是。你知道戴尔太太来找我吗?”
“不,我不知道。她来做什么?”
“她来求我放弃她儿子,说我会毁掉他的人生,说我所做的事是坏女人才会做的。还有其他类似的话,你猜得到的。”
“那你对她说什么?”赛巴斯钦好奇地问道。
简耸耸肩。
“我能说什么?告诉她说,对弗农来讲这个荡妇跟另一个荡妇没啥差别?”
“喔,亲爱的,”赛巴斯钦温柔地说,“有这么糟吗?”
简站了起来,点燃一支烟,浮躁地在房间里走动。赛巴斯钦注意到她的脸变得十分憔悴。
“他是不是……多少还好吧?”他冒险问道。
“他喝太多酒了。”简简短地说道。
“你能阻止他吗?”
“不,我不能。”
“这真古怪。我本来认为你对弗农有很大的影响力。”
“呃,我没有。现在没有。”她静默了一阵,然后说道:“内尔要在秋天出嫁,不是吗?”
“对。你认为到时候……事情会变得比较好吗?”
“我完全猜不出到时候会是什么状况。”
“我向神祈求他振作起来,”赛巴斯钦说,“简,如果你不能让他振作,就没有人做得到了。当然,这也是他家族的遗传。”
她走过来,再度坐下。
“告诉我,告诉我你所知的一切。关于他的家族——他父亲,他母亲。”
赛巴斯钦简单扼要地叙述了戴尔家的情况。简专心聆听。
“你也见过他母亲了,”他以此总结,“很奇怪不是吗?弗农似乎一点都没有遗传到她的气质。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戴尔家人,他们全都有艺术气质——喜欢音乐,意志薄弱、自我沉溺,又有女人缘。遗传是个诡异的东西。”
“我不是非常同意你的看法,”简说道,“弗农不像他母亲,不过他从她身上遗传到了某样东西。”
“是什么?”
“活力。她是那种异常优越的动物——你有没有从这种观点来看待过她?嗯,弗农被遗传了那种力量,若少了那股活力,他永远不会成为作曲家。如果他是个纯粹的戴尔家人,他就只会偶尔玩玩音乐。是本特家的遗传给他创作的力量。你说他外祖父单枪匹马建立起家族的事业,嗯,弗农身上也有同样的东西。”
“我在想,说不定你是对的。”
“我确定我是对的。”
赛巴斯钦默默地思考了几分钟。
“他只有酗酒吗?”他最后说道,“或者……嗯,我是说,有……有其他人吗?”
“喔!有其他人啊。”
“你不介意吗?”
“介意?介意?我当然介意。赛巴斯钦,你以为我的心是什么做的?我介意到几乎没命了……可是我能做什么?吵吵闹闹、哭哭啼啼吗?叫嚷、痛骂他,让弗农彻底离开我吗?”
她美丽沙哑的嗓门拉高了,超过悄悄话的音量。赛巴斯钦迅速地比了个手势,她便停下来了。
“你是对的。我必须小心。”
“我没办法了解,”赛巴斯钦抱怨道,“对弗农来说,现在似乎连他自己的作品都不算什么了。他接受拉马格的每一个建议,顺从得像只羔羊。这样很不自然!”
“我们必须等待。他会回来的。这是反作用力——反作用力,加上内尔的事。我忍不住觉得如果《塔里的公主》成功了,弗农就会振作起来。他一定会有种骄傲的感觉,一种成就感。”
“希望如此。”赛巴斯钦沉重地说道。“可是我有点担心未来。”
“担心哪方面?你怕什么?”
“战争。”
简震惊地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认为自己一定听错了。
“战争?”
“对,发生在塞拉热窝那档事的结果[2]。”
对简来说,这个说法有点荒诞无稽。
“跟谁打仗?”
“德国——主要是他们。”
“喔,天啊,赛巴斯钦,这么一件……一件……扯得很远的事情。”
“借口是什么重要吗?”赛巴斯钦不耐烦地说道,“问题在于钱流动的方式。钱会透露很多消息。我处理金钱,我们在俄国的联络人也处理金钱;我们知道的。从这一阵子金钱流动的方式来看,我们可以猜想得到,简,战争要来了。”
简望着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赛巴斯钦是认真的,而他通常不会随口胡说。如果他说战争要来了,那么就算这事目前看起来很异想天开,战争还是会来。
赛巴斯钦直挺挺地坐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金钱、投资、各种贷款,他肩负的种种经济责任,他那些剧院的未来,他拥有的周报要采取的政策。然后,当然要参与战事,莱文家自他父亲起就已归化英国了。他一点都不想上战场打仗,不过他猜想这是必要的,某个年龄层之间的人都理所当然要去的。让他担忧的并不是上战场所面临的危险,而是把他珍爱的计划留给别人打理。“他们肯定会弄得一团糟。”赛巴斯钦苦涩地想道。他把战争视为一种长程工作——至少维持两年……或许更久。如果到最后连美国都被扯进去,他也不会觉得意外。
政府会发行公债——战争公债会是一笔好投资。剧院里不能再演出高文化水准的戏码了——休假的士兵会想要看轻松喜剧、漂亮女孩、美腿跟舞蹈,他全都仔细地想好了。有机会可以不受干扰地思考是一件好事;跟简在一起就像自己独处一样,她总是知道你什么时候不想听人讲话。
他望着对面的她。她也在思考。他对她在想什么感到疑惑——你永远无法彻底猜透简,她跟弗农在这方面很相像——从不泄露自己的想法。她可能在想弗农,如果弗农上战场,还阵亡了!可是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赛巴斯钦的艺术性灵魂推翻了这个想法。弗农绝对不能死。
?
《塔里的公主》被世人遗忘了。它生不逢时,因为就在上演后三周,战争就爆发了。
在当时,这出戏被认为是“评价良好”。某些评论家用略带讽刺的态度,谈论这班自以为可以革新所有既有思维的“年轻音乐家新学派”。其他人则真诚地赞扬,说这是一部显示出远大希望的作品,虽然还未臻成熟。但是所有人都异口同声热烈赞美整部戏所显现的美感与艺术性,人们谈论着“我去了霍尔本剧院”、“排队排得这么长,天哪,不过这样迷人的神奇戏剧真的值得去看看”,还有“了不起的新歌手,简·哈丁。天哪,她的表演实在是了不起——非常中世纪,少了她就不一样了!”对简来说这是一次胜利,虽然这个胜利为时甚短。在第五天,她就被迫退出演出阵容。
趁弗农不在时,赛巴斯钦被电话召来了。简跟他见面时脸上带着那样魅力四射的微笑,起初让他以为他的恐惧不会成真。
“我不行了,赛巴斯钦,必须让玛丽·劳埃德上场了。仔细想想,她不算太差。事实上,她的嗓子比我的还好,而且她还蛮漂亮的。”
“嗯哼,我就怕贺雪会这么说。我想见见他。”
“好,他也想见你,但我想这并不表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你是什么意思?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的嗓子完了,永远完了。贺雪太诚实了,所以不会给我任何不切实际的期望。他说当然没办法百分之百确定;我的嗓子可能有机会在休息或做了些什么之后就恢复。他说得非常婉转,然后我看着他就笑了出来——接着他就一脸尴尬地吐实了。我想,我接受这个事实的方式让他松了一口气。”
“可是简,亲爱的简……”
“喔,赛巴斯钦,不用这么介意,请别这样。如果你没这么难过,我会比较好过些。你一直都知道,这是一种赌博,我的声音原本就不够强韧,我和它对赌,在此之前我都赢,现在我输了。嗯,就是这样!要赌就必须输得起,别让自己的手抽搐发抖,就好像大家在蒙特卡洛说的那些话。”
“弗农知道吗?”
“知道,他极端难过。他爱我的声音,他真的为此相当心碎。”
“可是他不知道……”
“不知道如果我等个两天,别在开幕夜演唱就会安然无恙?不,他不知道。而如果你不要泄露出去,赛巴斯钦,他就永远不会知道。”
“我不会答应你这件事,我认为他应该要知道。”
“不行。因为我所做的事是出于自己的选择。告诉他这件事,等于在他不知情之下迫使他负责任。不该这么做,这样不公平。如果我去跟弗农说贺雪说了什么话,你认为他还会同意让我唱吗?他会全力阻止我。现在去跟弗农说:‘看看我为你做了什么!’会是全世界最恶毒残酷的事情。难道说抽泣着要人同情,感激就会被舀进汤盘里送上来?”
赛巴斯钦静默了。
“好啦,我亲爱的,别去说吧。”
“好,”赛巴斯钦终于说道,“你是对的,但你做的事情却不合伦理。你没有告诉弗农就这样做,而且从现在开始都要瞒着他。可是,唉!亲爱的简,你为什么要这样?弗农的音乐值得这样做吗?”
“会的……迟早有一天。”
“你就是为了这样才做的吗?”
简摇摇头。
“我想不是。”
一阵停顿。赛巴斯钦说:“简,现在你要怎么办?”
“可能教人唱歌,或许纯演戏吧,我还不知道。如果情况真的糟到底了,我总还可以去当厨娘吧。”
他们两个都笑了,不过简几乎就要落泪了。
她隔着桌子看着对面的赛巴斯钦,然后突然起身走过去跪在他旁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他则用一只手臂环抱着她。
“喔,赛巴斯钦……赛巴斯钦……”
“可怜的简。”
“我假装我不介意……但我介意的……我介意……我爱唱歌。我爱唱歌,好爱、好爱唱歌……索薇格在圣灵降临周唱的美妙音乐,我永远无法再唱了。”
“我知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傻呢,简?”
“我不知道。纯粹是笨吧。”
“如果这一切能够重来……”
“我会再次做同样的事。”
一阵沉默。然后简抬起头,说道:“赛巴斯钦,还记得吗?你说过我有很大的驱动力,没有事情可以改变我的心意;然而我可能比你认为的更容易被改变。在弗农跟我之间,会是我为他改变方向。”
赛巴斯钦说:“世事真奇怪。”
简滑坐在他旁边的地板上,她的手还握在他手里。
“人或许有才智,”赛巴斯钦打破沉默说道,“有洞察机先的头脑,还有计划事情的机智,以及迈向成功的力量,但就算再多的聪明也不能让人避开苦难,这就是世事最奇怪的地方。我知道我有头脑,知道自己所选择从事的事业可以名列前茅。我不像弗农。弗农要不是天才,就是个虚掷天分的年轻人。如果说他拥有什么,那就是天赋了,我则是有能力。然而就算有全世界的能力,我还是无法避免让自己受伤。”
“没有人可以。”
“如果放弃整个人生,或许就可以不受伤——如果我们只追求安全,而且除此之外不求其他,那么,把自己的翅膀给烧掉或许就可以安全了,但这样除了安全之外人也就没有别的了,人可以盖起一堵很好很平滑的墙壁,躲到它后面去。”
“你有联想到某个特定的人吗?是谁呢?”
“只是随便想想。如果你想要确切知道,那就是未来的乔治·切特温德太太。”
“内尔?你认为内尔有那种性格力量放弃自己的人生?”
“喔,内尔有很大的力量可以发展出保护色。某些物种有这种能耐。”他暂停了一下,然后继续。“简……你有收到……乔的消息吗?”
“有,亲爱的,收到两次。”
“她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只说一切多么有趣,她怎么样过得很开心,还有一个人在有勇气对抗习俗常规的时候,感觉有多棒。”她顿了一下,然后补上:“赛巴斯钦,她不快乐。”
“你认为她不快乐?”
“我确定。”
一阵漫长的沉默,两张不快乐的脸各自望着空洞的壁炉。计程车已到,按响了喇叭,他们匆匆下楼。生命继续下去……
?
这天是八月九日。内尔·维里克从帕丁顿火车站走出来,缓缓地朝着公园走去。四轮马车经过她身边,车里载着买了许多火腿的老太太。显眼的公告出现在每个街角。每家店里都有人在排队,急着要买日用品。
内尔反复对自己说:“我们在打仗……真的在打仗。”却还是没办法相信这是真的。今天,她才第一次明明白白感受到战争的存在。刚才搭火车时,售票处不肯找开一张五英镑的钞票,这才让她感受到现实。很荒唐,不过就是这样。
一辆计程车路过,内尔伸手招呼。她上了车,给司机简在切尔西区的公寓地址。她瞥了手表一眼,现在才十点半,不必担心简会这么早出门。
内尔坐电梯上楼,按了电铃后站在门外等待,心脏紧张地跳着。一分钟后门打开了。她小小的脸蛋变得苍白紧张。喔!现在门开了,她跟简彼此面对面了。
她想简有一点点意外——但就只有这样。
“喔!”她说,“是你啊。”
“对,”内尔说,“我可不可以进去,拜托你?”
在她看来,简似乎犹豫了有一分钟才退开让她进门。她往后退,先去关上走廊另一头的门,然后才打开起居室的门让内尔进去。她跟着内尔进起居室,然后关上门。
“怎么了?”
“简,你知不知道弗农在哪里?”
“弗农?”
“对。我去过他的住处——昨天去的,但他不在那里。住在那儿的女人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说他的信被转寄到你这里。我回家去,想写信问你他的地址,又怕你不愿意告诉我,甚至可能不回信,所以我想我还是自己来好了。”
“我懂了。”
这语调里没有任何承诺,也不打算提供帮助。内尔匆促地继续往下说。
“你知道他在哪里吧?你知道的,不是吗?”
“对,我知道。”
缓慢的回答,慢得没有必要,内尔想。简不是知道就是不知道。
“所以呢?”
又一次停顿。然后简说道:“内尔,你为什么想见弗农?”
内尔抬起她苍白的脸。
“因为我很可恶……非常可恶!我现在知道了……现在这场可怕的战争来了。我之前是个可悲的胆小鬼,我痛恨我自己,就是恨我自己。就只因为乔治仁慈善良,而且……对,富有!喔,简,你一定非常鄙视我,我知道你是,你的确可以鄙视我。不知怎么的,这场战争让人看清了世事。你没发现吗?”
“我没特别这么想。以前就有过战争,以后也还会有。而战争其实没有改变任何东西的本质。”
内尔没有注意在听她说了什么。
“除了嫁给你爱的男人,其他的做法都是邪恶的。我确实爱着弗农,我知道我爱他,可是我就是没有那种勇气……喔,简,你会觉得现在太晚了吗?或许是,或许他现在不要我了。可是我一定要见他,就算他不要我了,我也一定要跟他说……”
她站在那里,可怜兮兮地看着简。简会帮她吗?如果不的话,她得再去找赛巴斯钦——不过她怕赛巴斯钦。他可能会当面拒绝帮她忙。
“我可以替你找到他。”过了一会儿,简缓缓地说道。
“喔,谢谢你,简。还有简……请告诉我……这场战争?”
“他要加入军队……如果你要问的是这个。”
“是的。喔,这太可怕了……如果他阵亡的话。可是这不会长久延续下去的,这场战争在圣诞节前就会结束,每个人都这么说。”
“赛巴斯钦说会延续两年。”
“喔,可是赛巴斯钦不可能知道的。他并不是真的英国人,他是俄国人。”
简摇摇头。然后她说道:“我会去……”她顿了一下,“去打电话。在这里等着。”
她走出起居室,关上门,再走到通道底端,进了卧房。弗农从枕头上抬起黑发乱糟糟的脑袋。
“起床,”简简短地说道,“去梳洗一下,把胡子刮一刮,想办法让自己看起来够体面。内尔来了,她想见你。”
“内尔?可是……”
“她认为我打电话给你。等你准备好了,你可以到前门外面按门铃——愿神悲悯我们的灵魂。”
“可是简,内尔……她来做什么?”
“弗农,如果你还想娶她,现在你的机会来了。”
“可是我还必须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说你现在过着一种‘享乐’的生活,你过得‘很狂野’?那一切常用的委婉暗示啊!她早就预料到了,如果你别去强调那些事,她会很感激你的。但要是你告诉她你跟我的事——还把它讲得巨细靡遗——就会推着那孩子下地狱了。叫你那高贵的良心闭嘴吧,替她想想。”
弗农慢慢起床。
“简,我不懂你。”
“你是不懂,可能永远不会懂。”
他说:“内尔抛弃了乔治·切特温德吗?”
“我还没问细节。我要回起居室去了,动作快点。”
她离开了房间。弗农想着:“我永远不了解简,永远。她实在是该死地让人不安。唔,我想对她来说,我算是某种打发时间的娱乐吧。不,这样讲太不知感激,她对我够好了。没有人可以比简更正派,但我没办法让内尔了解这一点。她一直认为简很可怕……”
在迅速刮胡子和梳洗的时候,他暗自想道:“还是一样没指望的。内尔跟我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了……喔!我猜现在不是这种问题,她可能只是来要我原谅她,这样要是我在这场该死的战争里送命,她才会觉得比较舒坦,女孩子就会做这种事。无论如何,我不相信我还会在乎。”
但在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嘲讽地说道:“喔,不,才不是这样呢。如果你不在乎,为什么心脏猛跳,手还发抖?你这蠢蛋,你当然在乎!”
他准备好了,便走到外面去——按了门铃。一种卑鄙的伪装,并不值得,他觉得很羞耻。简打开了门,像个女仆般说道:“请进。”然后挥手要他进起居室。他进去,关上了门。
他一进门内尔就站起来了。她站在那里,双手交握在身体前方。
她的声音虚弱又无力,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喔,弗农……”
时间迅速地回溯了。他在剑桥的那艘船上……在莱内拉公园的桥上。他忘记了简,忘记了一切,世界上仅剩他和内尔两个人。
“内尔。”
他们紧紧地拥抱,喘不过气来,就好像刚刚还在奔跑。话语从内尔的嘴唇之间跌了出来。
“弗农……如果你想的话……我爱你,喔!我真的爱你……我随时都会嫁给你,立刻就嫁,今天就嫁。我不在乎要过穷日子或者任何事!”
他把她抱起来,亲吻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她的唇。
“亲爱的,喔!亲爱的。别浪费一分钟……一分钟都不行。我不知道结婚要怎么办理,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不过我们去看看吧。我们去找坎特伯雷大主教,大家不就是这么做的吗——然后去拿特别许可证?老天爷,人到底是怎么结婚的啊?”
“我们可以去找牧师问问吧?”
“还有户籍登记处。就是这个。”
“我不想在户籍登记处结婚。我觉得那比较像是订了婚的厨子或者女仆。”
“我不这么觉得,亲爱的。不过如果你比较喜欢在教堂里结婚,我们就去教堂吧。伦敦有上千个教堂,全都闲着没事干,我确定会有教堂很乐意替我们证婚。”
他们一起往外走,快乐地大笑。弗农忘记了一切——悔恨、良心,还有简……
那天下午两点,弗农·戴尔跟内尔·维里克在切尔西区的圣埃塞雷德教堂里结婚了。
[1]这条街上有大量高级私人诊所。
[2]此指一九一四年发生在塞拉热窝的奥国王储遭暗杀事件。这件事后来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
第四部 战争 第一章
六个月后,赛巴斯钦接到乔写来的信。
寄自:苏活区圣乔治旅馆
亲爱的赛巴斯钦:
我来英格兰几天。我会很乐意见你。
你的朋友
乔
这封短笺,赛巴斯钦读了又读。他正好回母亲那里准备度几天假,所以短笺寄来时他立刻看到了。他察觉到早餐桌对面母亲注视的目光,而他惊讶地发现,身为人母的她领悟力及反应都很快,他以前就常常这样觉得。对大多数人来说,他的脸是那么深不可测,她却能够解读,就像他读自己手上那张短笺一样轻松。
她开口时,用的是那种稀松平常的语调。
“亲爱的,要再来一点橘皮果酱吗?”她说道。
“不用了,谢谢你,母亲。”他先回答了宣诸于口的问题,然后继续回答她没说出口的问题——他敏锐地感觉到了。“这是乔写来的。”
“是乔啊。”莱文太太说道。她的声音没有透露任何讯息。
“她在伦敦。”
一阵停顿。
“我知道了。”莱文太太说。
她的声音还是什么都没透露,可是赛巴斯钦可以察觉到那里头的情绪骚动;对他来说,母亲简直就像是这样爆发了:“我的儿,我的儿呀!你才刚要忘记她,为什么她还要回来?为什么她不能就放你一马?这女孩不是犹太人、与我们根本无关!这女孩从来就不是适合你的好太太,永远也不会是。”
赛巴斯钦站了起来。
“我想我必须去见她。”
他母亲用同样的声音回答:“我想也是。”
他们都没再多说。母子彼此理解,两人都尊重对方的观点。
赛巴斯钦沿着街道大步而走的时候,才突然想到乔完全没说她是用什么名字登记住宿的。她自称韦特小姐或者拉马尔夫人?当然这不重要,不过这类愚蠢荒唐习俗就是会让人觉得尴尬,找她得用这个或那个名字来询问柜台。而乔就是会这样,完全忽略掉这种事!
但结果是没有任何尴尬状况发生,因为他推着旋转门进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乔。她用快乐的惊呼来迎接他。
“赛巴斯钦!你竟然这么快就收到信!”
她带头走向会客大厅的一个隐密角落去。
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她变了——变得这么多,都快像是个陌生人了。他想,这变化有部分来自于她的穿着。那些衣服极其法国风,非常低调、颜色暗沉又朴素,却完全没有英国味。她的脸也化了很多妆,彩妆改善了那张脸原先的苍白,她的嘴唇红得不可思议,眼角也化了点妆。
他想着:“她看起来好陌生,但还是乔!这个乔却走得老远——远到我们只能勉强跟她搭上线。”
可是他们倒颇为容易就聊开了。可以这么说:双方都伸出小小的触角,就好像要探测分隔彼此的距离有多远。然而隔阂感突然就消失了,优雅的巴黎陌生人融化了,变成了乔。
他们谈到弗农。他在哪里?他从来不写信或告诉别人任何事情。
“他在索尔兹伯里平原——靠近魏兹伯里。他随时都会被派到法国去。”
“而内尔毕竟嫁给他了!赛巴斯钦,我觉得我以前对待内尔相当恶劣,没想到她竟有这种气魄。如果不是因为战争,我不认为她会有这种气魄。赛巴斯钦,战争不是很美妙吗?我是指它对人产生的效果。”
赛巴斯钦口气平淡地说,他觉得这场战争跟任何别的战争没两样。乔情绪激动地对他开炮了。
“它不一样,不一样的,这你就错了。在这场战争以后会有一个新世界,人类会开始看清一些事情——过去从来没看到的事情:所有的残酷与邪恶行为,还有战争造成的虚耗。这之后人类会全部团结起来,好让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
她涨红了脸、情绪激昂。赛巴斯钦体认到——用他的话来说——战争“抓住”了乔。这场战争确实抓住了很多人。他跟简讨论过、惋惜过这件事。读那些关于战争的文字跟言论时,让他觉得恶心。“一个适合英雄的世界”、“终结战争的战争”、“为民主而战”。但其实一直以来,总是同一套可恶的老勾当。为什么人就是不能说出关于战争的实情?
简与他意见不同。她主张这种关于战争的文字宣传噱头(她同意这确实是噱头)是免不了的,是跟战争分不开的附带现象。这是自然界提供的逃避路线——人必须有虚妄幻想与谎言为堡垒,帮助他们忍受硬邦邦的事实。对她来说,这很值得怜悯,而且几乎是美丽的——人们想要相信事实,却用极端错误的方式来看待它们。
赛巴斯钦则说:“我敢说是。不过这些宣传以后会把这个国家搞得很惨。”
乔激烈的热情让他感到悲伤,还有一点沮丧。但说到底,乔本来就是这样。她的热忱总是热得发烫,但她到底会站在两相敌对阵营的哪一侧,机会是一半一半,事情就是这样。她可能同样轻易地付出激情拥护和平主义、狂热地拥抱着殉难者。
她现在控诉似的对赛巴斯钦说道:“你不会这么想!你认为一切都会跟过去一样。”
“世界上一直都有战争,而战争从来就没有带来多大的改变。”
“对,但这一次是完全异于以往的战争!”
他忍不住露出微笑。
“我亲爱的乔,事情如果发生在我们身上,那就是不一样。”
“喔!我跟你说不下去了,就是有像你这样的人……”
她住口了。
“对,”赛巴斯钦鼓励她说下去,“像我这样的人……”
“你以前不是那样的。你以前有理念,现在却……”
“现在我埋在钱堆里,”赛巴斯钦严肃地说道,“我是个资本家,每个人都知道资本家是自私的猪猡。”
“别瞎说。不过我确实觉得钱相当地……嗯,让人窒息。”
“是的,”赛巴斯钦说,“这样讲很真确,不过问题在于钱对人的影响。我会很同意你所说的:贫困是一种蒙福的状态;从艺术的角度来说,这可能就像花园里的肥料一样宝贵。可是要说因为我有钱,我就不适合预测未来,特别是战后可能会有的状态,那就是无稽之谈了。就因为我有钱,我的判断更有可能比一般人精准。金钱跟战争非常有关系。”
“对,不过因为你完全从钱的角度来考量,你就说永远会有战争。”
“我并没有这么说。战争总有一天会消失——大概再过个两百年吧。”
“喔!那你是承认,到时人类可能会有更纯净的理想了?”
“我不认为这跟理想有什么关系。这可能是交通运输的问题;一旦飞行成为常态,就等于让国与国合而为一了,就好像‘前往撒哈拉沙漠的空中巴士,每周三跟周六行驶’,国与国之间距离变近了,彼此成为伙伴,贸易将有革命性的改变。从各方面来看,世界会像是缩小了,人们早晚会把各国看成像是郡县一般的地方。我不认为那些老生常谈的‘四海皆兄弟’是从美好的理念里发展出来的——那会是一种常识层面上的简单事实。”
“喔,赛巴斯钦!”
“我惹恼你了吧?我很抱歉,乔。”
“你什么都不相信。”
“唔,你明知你自己才是无神论者啊,虽然那个词已经退出流行了,我们现在会说我们相信着什么!我相信耶和华,可是我知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而且你错了,我相信美,相信创造,相信像弗农的音乐那样的事物。从经济层面来说,我实在看不出它们有什么价值,然而我确定它们比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东西都重要。我甚至准备好(偶尔)为了它们浪掷金钱。对犹太人来说,这样很多了!”
乔忍不住笑出声。然后她问道:“你给《塔里的公主》怎样的评价?赛巴斯钦,说实话吧。”
“喔,还蛮像是一个在学步的巨人——一场没有说服力的演出,然而它的确是与众不同的。”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会,我十分确定。只要他没有在这场该死的战争里送命就好。”
乔打了个冷战。
“这好可怕,”她喃喃说道,“在巴黎的医院里工作时,人会看到某些事情。”
“我明白。如果他只是受伤或残废了还不打紧——不像小提琴家,失去右手就完蛋了。身体残缺无所谓,只要他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就行,这么说很残酷,可是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但是有时候……就算那样……”她没有把话说完,就改用另一种口气说话,“赛巴斯钦,我结婚了。”
就算体内有某个东西让他痛得一缩,他也没表现出来。
“你结婚了?亲爱的,拉马尔离婚了?”
“不。我离开他了,他是个混蛋——一个混蛋,赛巴斯钦。”
“不难想象。”
“我并不感到后悔。人总得过自己的人生——去取得经验,这远比从人生中退缩来得好,迈拉舅妈就无法了解这种事。我不会去亲近伯明翰那些人,我不会为自己所做的事觉得羞耻或后悔。”
她不驯地凝视着他,而他回想起普桑修道院树林里的乔。他想着:“她还是一样,冥顽不灵、叛逆又可爱。那时候就看得出她会做这类事情。”
他温柔地说道:“我只为你一直不快乐感到遗憾。因为你一直不快乐,不是吗?”
“那很恐怖,不过我现在已经找到我真正的人生了。医院里有个受重伤的男孩,他们得替他打吗啡止痛。他退役了——虽然身体康复,但已经不适合服役。不过吗啡让他上瘾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两周前要跟他结婚,我们要一起对抗这个问题。”
赛巴斯钦说不出话来。这完完全全是乔的作风,可是看在老天的分上,她为什么不能找个有残疾的人就好?染上吗啡瘾的状况会很可怕。
一股突如其来的刺痛贯穿他全身,就好像他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他和乔走上了相反的方向——乔置身于无法实现的理念与落水狗之间,他则继续往上爬。当然,他有可能会在战争中阵亡,但不知怎么他不觉得会这样,他几乎能确定自己连古典战争画里的那种伤都不会有。他笃定自己会全身而退,还可能得到一点普通程度的荣誉;而且他会回到他的事业中,组织它们,让它们重现活力;在这个不能容忍失败的世界里,他会成功——卓越地成功。他爬得愈高,就离乔愈远。
他心酸地想着:“女人会愿意把你从泥淖中救出来,却不会来到山巅陪伴你;然而你在那里可能寂寞得要死。”
他不太知道要对乔说什么,让她沮丧没什么好的,这可怜的孩子。他相当轻描淡写地问道:“你的夫家姓什么?”
“瓦尼耶。你一定要找个时间见见弗朗索瓦。我是回来处理一些烦人的法律事务,你知道吗,我父亲在一个月前过世了。”
赛巴斯钦点点头。他听说过韦特上校的死讯。
乔继续说下去。“我想见见简,也想见弗农跟内尔。”
事情讲定了,隔天他会载她去魏兹伯里。
?
内尔跟弗农住在距离魏兹伯里一英里远的一间朴素小房子里,弗农看起来很好,皮肤晒成棕色,他冲向乔,热烈地拥抱她。
他们走进一个家具全都罩着布套的房间里,吃了一顿配酸豆酱的水煮羊肉当午餐。
“弗农,你看起来好极了——几乎可说是很帅啦,不是吗,内尔?”
“是制服的关系。”内尔很拘谨地说。
她变了,赛巴斯钦看着她想道。他们在四个月前结婚,这之后他就一直没见到她。对他来说,她原本只是个很一般的、迷人的年轻女孩。现在他把她看成一个独立个体了——从蛹里羽化出来的真正的内尔。
她身上有一种含蓄的光彩。她比过去还要安静,却反倒更加有生气了。毫无疑问地,他们在一起很快乐,他们很少看着对方,然而当他们彼此注视的时候,你会感觉到他们之间交流的某种东西——细致、纤细,却十分明显。
这是很快乐的一顿饭,他们谈到在普桑修道院的旧日时光。
“现在我们在这里,我们四个又在一起了。”乔说道。
一股暖意紧紧包裹住内尔心头。乔把她也算进去了,我们四个,她刚才这么说。内尔记起有一次弗农曾说“我们三个人……”那句话刺痛了她。不过现在那已经过去了,她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这是她所获得的奖赏之一,此刻生命中似乎充满了奖赏。
她很快乐——快乐得吓人,而她原本是不可能这么快乐的。在战争爆发的时候,她本来可能会嫁给乔治。她当初怎么会傻到这种程度,认为除了嫁给弗农以外还有别的事情是重要的?他们现在是多么不寻常地幸福,他说贫穷不要紧又是多么地正确啊。
她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许多女孩子都这么做了——抛下一切、嫁给心爱的男人,不管他有多穷。在开战以后,人们的态度改变了,这背后有一种可怕的隐秘恐惧,人们永远不会把这种恐惧掏出来好好看上一眼。人们唯一能做的,最多只是傲慢地说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拥有某样东西。”
她想着:“这世界在改变,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永远会是这样,我们永远回不去了……”
她望着桌子对面的乔。乔现在看起来——非常古怪,而战前大家只会说她……嗯,“不太对劲”。乔到底经历了什么事?那个卑鄙的男人,拉马尔……喔,好吧,最好别去想了。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
乔对她这么好——跟以往的态度大不相同,那时候内尔总是不自在地感觉乔看不起她。或许那时乔是对的,因为她——内尔——是个胆小鬼。
战争很可怕,当然,不过战争也让事情变得单纯了。举例来说,母亲的态度几乎立刻就改变了。当然维里克太太对乔治·切特温德的事感到失望(可怜的乔治,他其实真是个好人,她对他真恶劣),不过维里克太太继续以可敬的常识来处理事情。
“这些战时婚姻!”她肩膀微微一耸,用上这个字眼。“可怜的孩子——你不能怪他们。或许不明智——不过在这种时候,智慧算什么?”维里克太太必须运用所有的技巧与机智来对付债主,她的战果相当好,某些人甚至同情起她来。
如果维里克太太跟弗农不喜欢彼此,他们也都相当成功地掩饰了这个事实,而事实上,他们在婚事之后只碰过一次面。这一切都这么轻松容易。
或许,如果你有勇气,事情就会很容易。或许这就是人生中最大的秘密。
内尔思索着,然后从白日梦中醒来,再度聆听其他人的对话。
赛巴斯钦在说:“我们回伦敦的时候要去探望简。我已经好久没听到她的消息了,你有消息吗,弗农?”
弗农摇摇头。
“没有,”他说,“我没有。”
他试着要让口气自然点,不过不太成功。
“她人很好,”内尔说,“不过……呃……相当难懂,不是吗?我是说你永远不太清楚她在想什么。”
“她可能有时候会让人蛮不安的。”赛巴斯钦承认。
“她是个天使。”乔热烈地说道。
内尔注视着弗农。她想着:“我真希望他会说点什么……什么都好……我好怕简,一直都怕她。她是个恶魔……”
“她有可能去了俄罗斯,”赛巴斯钦说,“或廷巴克图或者莫桑比克。简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让人意外。”
“你上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乔问道。
“确切的时间吗?喔!大概三周前。”
“就这样?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很久没见到她。”
“感觉上很久啊。”赛巴斯钦说道。
他们开始讲到乔在巴黎工作的医院,然后讲起了迈拉和西德尼舅舅。迈拉非常健康,制作了数量惊人的药用纱布,而且每周在公共食堂里值班两次。西德尼舅舅正要发第二次大财,他开始做炸药生意。
“他早早就捷足先登了,”赛巴斯钦很佩服地说,“这场战争至少要打个三年才会结束。”
他们争论着这一点。“乐观估计半年”的时期已经结束了,但是三年被认为是太悲观的看法。赛巴斯钦谈到炸药,谈到俄国的状态,谈到食物短缺问题,还有潜水艇。他的态度有点独裁,因为他很确定他是对的。
到了五点钟时,赛巴斯钦跟乔上了车预备回伦敦去。弗农跟内尔站在路上挥手目送。
“啊,”内尔说,“就这样了。”她勾住弗农的手臂。“我很高兴你今天能够放假。要是乔没看到你,会很失望的。”
“你觉得她变了吗?”
“变了一点点。你不觉得吗?”
他们沿着马路散步,然后在一条通往丘陵地的路上转弯。
“是啊,”弗农叹息一声后说道,“我想这是免不了的。”
“我很高兴她结婚了。她非常善良,不是吗?”
“喔,是啊。乔总是有颗温暖的心,祝福她。”
他说话时有点心不在焉。内尔瞥了他一眼,回想起他今天相当沉默;大部分时候是其他人在说话。
“我很高兴他们来了。”她又说了一次。
弗农没有回答。她勾紧了他的手臂,感觉到他把自己拉向他身体侧面,可是他继续保持沉默。
天色晚了,空气变得刺人而寒冷,不过他们没有往回走,只是沉默地继续往前走。他们以前也常常这样散步——沉默却快乐。可是今天的静默却不一样,今天的沉默里有了重量,还带着威胁。
突然间内尔懂了……
“弗农!时候到了!你必须去……”
他把她的手拉得更近一些,却没开口。
“弗农……什么时候出发?”
“下星期四。”
“喔!”她站住不动,苦恼之情瞬间贯穿了她。时候到了。她早就知道注定会来,可是她不知道——不是那么清楚——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内尔,内尔……不要这么介意。请不要这么难过。”现在弗农的话全倒出来了。“没事的,我知道一切会好好的。我不会被杀的,我现在不能死,因为你爱我,现在我们这么快乐。有些人在出发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气数已尽,但我不是,我有一种笃定的感觉,我会全身而退。我希望你也感受到这一点。”
她僵硬地站在那里。真实的战争感是它会把你的心脏掏出来,把血液抽出你的血管。她啜泣着抓住他,他把她抱在怀里。
“不会有事的,内尔。我们早就知道会来得很快,而我真的非常渴望上战场——可以说,要不是因为会离开你,我会很乐意去的。你不会希望我在整个战争期间都在英国看守一座桥吧?我们可以期待休假日——我们会有最不得了最美妙的假期。我们会有很多钱,而且可以把它挥霍掉。喔,亲爱的内尔,我知道我不会有事的,因为你爱我。”
她同意他的意见。
“不可能……不可能有事……神不会如此残酷……”
可是她这时想起来,神也让一大堆残酷的事情发生了。
她勇敢地开口了,努力逼回眼泪:“一切都会好好的,亲爱的。我也知道。”
“甚至……甚至如果不是这样……你一定要记得……这一切曾经多么完美……亲爱的,你一直很快乐,不是吗?”
她抬起头吻他的唇。彼此紧抱着,哑口无言,心痛不已……第一次分离的阴影悬在他们头上。
他们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
?
当他们回到充满布套的家中时,已愉快地聊着日常琐事,弗农只有一次提及未来。
“内尔,在我离开以后,你会去跟你母亲同住吗?”
“不会,我宁愿待在这里。魏兹伯里这儿有很多事情可做——医院、公共食堂等等。”
“对,不过我不想让你去做那些。你在伦敦比较能够分散注意力,那里总还有剧院之类的。”
“不,弗农,我必须做点事情——我是说工作。”
“嗯,如果你想要工作的话,你可以替我织袜子。我讨厌这些护理工作,我想它是有必要的,不过我不喜欢。你不会想去伯明翰吧?”
内尔非常坚决地说,她不想去伯明翰。
分离时刻真正来临时并没那么吃力。弗农几乎是很随便地吻了她一下。
“唔,别了。打起精神,一切都会好好的。我会尽量多写信,虽然我想上级不会准我们说太多有意思的事。内尔亲亲,好好照顾自己。”
他像不太情愿似的紧抱了她一下,然后几乎是用推的把她推开。
他走了。
她想着:“我今天晚上绝对睡不着了……绝对……”
不过她睡着了,睡得很沉。她进入梦乡时就像进入一个深渊。这是忧心忡忡的睡眠——充满了恐惧与担忧,逐渐消融到精疲力竭的无意识状态中。
她再度醒来的时候,仿佛有一把疼痛的利剑刺穿了她的心脏。
她想着:“弗农上战场了。我必须找点事情做。”
第四部 战争 第二章
内尔去见了红十字会的指挥官柯蒂斯太太。这位女士态度和蔼可亲,很享受身处要职的感觉,也相信自己是个天生的组织好手,但她其实相当差劲。不过每个人都说她有着极佳的举止态度。她用优雅、纡尊降贵的态度对内尔说话。
“让我看看,这位是……喔!戴尔太太。你有志愿救护队员资格跟护理执照吗?”
“有的。”
“可是你不属于任何本地的救护队?”
她花了不少时间讨论内尔确切的处境。
“唔,我们必须看看我们能为你做什么,”柯蒂斯太太说,“现在医院里人手充足,不过当然了,总是会有人离开。第一批被后送的病患才来两天,我们就收到十七份辞呈,都是某个年龄层的女性,她们不喜欢那些资深护士讲话的态度。我自己认为那些资深护士或许粗鲁得有点过分,不过这也是因为她们嫉妒红十字会,那些辞职的人呢,全都是有钱有闲的女士,她们不喜欢被人家‘指使’。戴尔太太,你在这方面没那么敏感吧?”
内尔说她什么都不在意。
“就是这种精神,”柯蒂斯太太赞许地说道,“我自己呢,是从维持纪律的角度来看待这些事的。要是没有纪律,我们该怎么办?”
内尔心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柯蒂斯太太不必接受任何纪律束缚,这让她的发言失去了令人钦佩的成分,不过内尔只是继续站着,表现出专注又佩服的样子。
“我有一份候补女孩的名单,”柯蒂斯太太继续说,“我会把你的名字加上去。你每周去城镇医院的非住院病患病房工作两天,在那里学点经验。他们那里人手不足,而且愿意接受我们的帮助。然后你跟……”她看了名单一眼,“我想是卡德纳小姐……对,卡德纳小姐……你们会在星期二跟星期五,跟着出诊护士出外巡回工作。当然,你会有制服。这样就行了。”
玛丽·卡德纳是个性情愉快、身材圆润的女孩,她父亲是个退休的屠夫。她对内尔非常友善,解释工作日是星期三跟星期六,而不是星期二跟星期五,“不过老柯蒂斯总是搞错。”出诊护士是个好人,绝对不会痛骂人,医院的玛格丽特护士长就可怕得要命。
在下一个星期三,内尔跟出诊护士做了第一次的巡回,出诊护士是个精力四射的工作狂。巡诊结束的时候,她很和蔼地拍拍内尔的肩膀。
“我很高兴你确实有脑袋,亲爱的。真的,有些来工作的女孩子在我看来真的都是傻瓜,那些大小姐娇贵到让人难以置信——不是说她们出身高贵,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些常识不足的女孩以为护理就只是抚平枕头,喂病人吃葡萄。你很快就会上手的。”
受到这种鼓励,内尔在指定的时间出现在非住院病患部门时,并不觉得太害怕。有个眼神不善、高高瘦瘦的护士长接待了她。
“又一个没经验的新手,”她抱怨道,“我想是柯蒂斯太太派你来的?我讨厌那女人。要教这些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傻女孩,浪费掉我更多时间,还带来更多麻烦,倒不如全部我自己做。”
“我很抱歉。”内尔态度软弱地说道。
“拿一两张证书,上十几堂课,就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名叫玛格丽特的护士长继续酸溜溜地说道,“他们来了。你能帮的忙就是别挡我的路。”
病人进来了。一个腿上都是溃疡的年轻男孩,一个被翻倒水壶烫伤腿的小孩,一个手指里戳了根针的女孩,还有各式各样有着“坏耳朵”、“坏腿”跟“坏手臂”的病人。
玛格丽特口气尖锐地对内尔说:“知道怎么在耳朵上打针吗?我想你是不知道。看我做。”
内尔仔细地看。
“下次你可以这么做。”玛格丽特说,“把那男孩手指上的绷带拆掉,然后让他把手指泡在热硼砂水里,直到我准备好治疗他为止。”
内尔觉得紧张又笨拙;玛格丽特把她吓瘫了,感觉上这个护士长好像立刻就出现在她旁边。
“我们这里可没有一整天做这个,”她批评道,“这里交给我,你看起来笨手笨脚。用泡的把绷带从那孩子腿上拿掉,用温水。”
内尔拿了一盆温水来,然后跪在那孩子面前,一个才三岁的小家伙。她严重烫伤,绷带都黏在那双小小的腿上了。内尔非常轻柔地用海绵擦拭、浸湿绷带,但小宝宝却尖叫起来,充满恐怖与痛苦的叫喊,声音拖得又长又响亮,这彻底打败了内尔。
她突然间觉得恶心晕眩。她没办法做这种工作,就是做不了。她往后退缩,就在这时候,她抬头瞥见护士长正注视着她,眼中有一丝坏心眼的喜色。
“我本来就认为你不可能坚持下去。”那眼神这么说。
这比任何事情都更能重振内尔的勇气。她低下头,咬着牙继续做,试着把注意力从小孩的尖叫声中分散开来。最后总算完成了,内尔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全身发抖,觉得不舒服到极点。
玛格丽特过来了,她似乎很失望。
“喔,你做完啦。”她接着对孩子的母亲说,“萨默斯太太,要是我就会更小心注意不让那孩子接近热水壶。”
萨默斯太太抱怨说,人怎么可能分身有术,她不可能老是跟着孩子。
内尔被叫去用药水洗一只中毒的手指,接着协助护士长在病人生了溃疡的脚上注射,随后则是站在旁边看一位年轻医生从女孩手指里拔出针来。在他摸索、切割伤口的时候,女孩皱着眉头缩起身体,他却口气尖锐地对她说:“你能不能安静点?”
内尔想着:“人们从来没看过事情的这一面。我们只习惯看到在病床旁彬彬有礼的医师说:‘恐怕这样会有点痛,请你尽量不要动。’”
年轻医生继续拔了几颗牙,随手就把牙齿扔在地上,然后他治疗了一只被压烂的手,病患刚从意外现场被送进来。
内尔事后回想,他并不是医术不精,但是那种粗鲁无礼有违一般印象,很让人困扰。不管他做什么,玛格丽特都陪着他,用很谄媚的方式对他随口说的笑话咯咯发笑。他完全不注意内尔。
下班时间到了,内尔满心感谢。她怯生生地对玛格丽特护士长说再见。
“喜欢吗?”护士长脸上带着恶魔似的笑容问道。
“恐怕我很笨拙。”内尔说道。
“不然你还能怎么样?”玛格丽特说,“红十字会派了一大堆像你们这种业余的人士来,你们还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咧。唔,或许你下次就不会那么笨拙了!”
这就是内尔在医院“振奋人心”的初次体验。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工作变得比较没那么可怕了。玛格丽特的态度软化了,也放松了她那种张牙舞爪的防卫心。她甚至还“慷慨地”回答内尔的问题。
“你不像大部分人那么自以为是。”她很大方地承认。
在内尔这方面,她佩服玛格丽特护士长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安排大量称职工作,而她也稍微了解到护士长为何对业余人士不满了。
让内尔最震惊的是竟有那么多的“坏腿”;多数人显然是老病号了。她怯怯地向玛格丽特问起这件事。
“医院几乎帮不上他们什么忙,”玛格丽特回答,“这大多数都是遗传问题,遗传不佳是没办法治愈的。”
另一件让内尔印象深刻的事情是穷人不抱怨的英雄气概。他们来接受治疗,承受巨大的痛苦,然后想都不想就走几英里路回家去。
她在这些穷人家里也看到同样的精神。她跟玛丽·卡德纳接下了出诊护士的某些巡回工作。她们替缠绵病榻的老女人洗澡,照顾“坏腿”,偶尔替病得太厉害、起不了床的母亲梳洗、照顾婴儿。她们去的农舍都很小,窗户通常像隐士的家一样封起来,四处散放着种种对屋主来说极为贵重的心头宝贝。屋里空气不流通的程度常让人难以忍受。
最大的震撼是内尔开始工作大约两周后,她们发现一个卧病老人死在自己的床上,她们必须把他抬出去。要不是有玛丽·卡德纳实事求是的愉快态度,内尔觉得自己可能做不到。
出诊护士表扬了她们一番。“你们真是好女孩,是真正的好帮手。”
她们回家的时候满足得脸上放光。内尔这辈子从没这么享受热水澡过,她还容许自己用浴盐奢华地享受了一下。
弗农寄回来两张明信片;只草草写了几句说他很好,一切都棒极了。她每天都写信给他,描述她的冒险,试着让这些事情听起来尽可能有趣。他回了信。
寄自:法国某地
亲爱的内尔:
我很好,觉得体能绝佳。这是很棒的冒险,不过我很渴望见到你,也很希望你不必进入那些糟糕的农舍、不必去那些地方跟那些病人混在一起。你说不定会感染到什么病,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去。我确定你不必这么做的,请放弃吧。
在这里,我们大半时候想的都是食物的问题,大兵们想着他们的茶,他们随时都愿意为了一杯热茶冒着被炸成碎片的危险。我必须审查他们的信件,有一个人老是用“直到地狱冻结都属于你的”做结尾,所以我也要效法。
你的
弗农
有一天早上,内尔接到柯蒂斯太太的电话。
“戴尔太太,病房缺了一个助手,请在下午两点三十分到医院。”
魏兹伯里的市政厅被改装成一间医院。这是一间巨大的新建筑物,矗立在主教座堂广场上,笼罩在大教堂高高的尖塔阴影之下。一个穿着制服、腿上受了伤的英俊男子在前门口和蔼地接待她。
“小姐,你走错门了。工作人员要走军需品仓库的门,这边的侦察兵会替你带路。”
一个个头很小的侦察兵为她指路,穿过一个光线有点暗的地下室,有位穿着红十字会制服的年长女士坐在那里,周围都是成堆的医院服装,她披着好几件披肩,却还是抖得厉害。沿着石板铺成的通道再往前走,终于走进一个昏暗的地下室,克坦小姐在这里接待她,她是病房助手的主管,这位高瘦女士的脸完全就像是公爵夫人的样子,还有着充满魅力的温柔举止。
内尔接受了工作指示,内容简单,虽然包含粗活,不过并不困难。刷洗石板通道的某个特定区域跟台阶;张罗护士们的午茶,在旁边伺候,最后把碗盘撤走,接着轮到病房助手吃午茶,然后是准备晚餐之类的例行公事。
内尔很快就学会了。这个新生活的重点就是:第一,跟厨房的战争;第二,记住护士长想要的茶。
有一张长桌是给志愿救护队护士的,她们像一条河流似的涌入,饿得不得了,而且食物似乎总是在最后三个护士坐下来以前就没了。然后你就要透过一条通话管提出要求,接着就会挨一顿刮。面包跟奶油每个人三块,都算好了的,一定有人吃了超过自己应该拿的量。志愿救护队员会大声抗议说没这回事。她们彼此友好、无拘无束地闲聊,用小名称呼对方。
“小琼,我没吃你的面包。我不会做这么恶劣的事情!”“她们总是送错数量。”“听着,必须给凯儿东西吃,她半小时后有个手术。”“快点,凸眼(这是个充满感情的昵称),我们还有一大堆防水布要刮呢。”
房间另一头则是护士长的桌子,她们的举止不同,对话以冰冷的悄悄话音量有礼貌地进行。每位护士长面前都有一小壶棕色的茶,内尔得负责弄清楚每位护士长想要多浓的茶。问题永远不在于要泡多淡!拿“水似的”茶给一位护士长,就会让你永远失宠。
悄悄话语声连续不断:“我对她说:‘当然外科病患会最先得到照顾。’”“就这么说吧,我只是把话带到。”“爱出风头,总是同一套。”“你相信吗,她忘记握住给医生擦手的毛巾。”“今天早上我对医生说……”“我把那句话跟护士说了……”
某句话一次又一次地重现。“我把话带到。”内尔逐渐留意到这句话。在她靠近桌子的时候,悄悄话就变得更小声,护士长们满心怀疑地看着她。她们的对话充满秘密,掩盖在庄严的态度底下。她们态度极其正式地替彼此斟茶。
“要喝点我的茶吗,卫萨文护士长?壶里还有很多。”“卡尔护士长,可以麻烦您替我拿糖过来吗?”“请见谅。”
在一个护士生病、内尔调升到病房以后,她才开始了解医院的气氛:长期不和、嫉妒、小团体,还有那一百零一种台面下的暗流。
她有一排十二张病床要照顾,大多数都是外科手术病患。她的搭档是格拉迪丝·波茨,一个总是咯咯笑的小个儿,很聪明却很懒惰。病房是由卫萨文护士长负责,她是个高大、瘦削、说话尖酸的女人,脸上永远带着不赞同的表情。内尔刚看到她时心中一沉,不过后来就感到庆幸了;在这所医院的护士之中,分派到卫萨文护士长手下工作已经是最最愉快的了。
总共有五位护士长。卡尔护士长圆圆胖胖,一脸好脾气的样子。男人喜欢她,她常常对他们咯咯笑,又用笑话逗乐他们,然后换药布的进度就会落后,最后只好仓促行事。她叫那些志愿救护队员“亲爱的”,亲切地拍拍她们,但她的脾气阴晴不定。她自己太不准时,每次事情出错,她就怪“亲爱的”。在她手下工作让人很生气。
巴恩斯护士长根本无法相处,每个人都这么说。她从早到晚都在抱怨、痛骂;她痛恨志愿护士,也让她们知道这一点。她一直宣称:“我会教教那些来到这里,自以为无所不知的人。”如果不谈她冷嘲热讽的刺人话语,她是个好护士。而就算她有一张利嘴,有些女孩还是喜欢在她手下工作。
邓洛普护士长就像个避难所。她仁慈温和,可是很懒惰。她喝很多的茶,并且尽可能少做一点工作。
诺里斯是开刀房护士长。虽然她很擅长这份工作,但她总是嘴唇涂得红红的,对下属出言恶毒。
卫萨文护士长是医院中其他人远远及不上的最佳护士。她对工作很有热忱,也善于判断下属的能耐。如果她们表现得不错,她就会很合理地善待她们。如果被判定是傻瓜,那些女孩的日子就会过得很惨。
内尔报到后的第四天,护士长说道:“护士,起先我觉得你不会有多大用处,不过你的工作表现很好。”内尔已经深受医院精神感染,所以这天回家的时候乐得有如上了天堂。
渐渐地,她深深融入医院的常轨之中。起初她一看到伤患就心痛如绞;第一次帮忙在伤口上换药布的时候,更几乎难以忍受。那些“渴望照护他人”的人通常会把情绪带到工作上,可是她们很快就会除去这层情绪,血液、伤口、苦难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内尔在男性之间很受欢迎。在午茶之后的放松时刻,她会替他们写信,猜想他们的喜好、从病房内的书架上替他们拿书,听他们讲家人跟爱人的故事。她变得跟其他护士一样,热心地替他们抵挡那些自以为善意的人做出的残酷或愚蠢行为。
在访客接待日,会有川流不息的年长女士们到来。她们在床边坐下,尽力要“为我们勇敢的战士打气”。
某些对话成了惯例。“我猜想你很渴望回战场去吧?”答案永远都是:“是的,女士。”她们还想听蒙斯天使[1]的故事。
还有音乐会。有些音乐会规划良好,大家也很享受它;其他的嘛——照顾内尔旁边那排病床的护士菲莉丝·迪肯下了个结论:“自以为能唱歌却得不到家人许可的人,现在有机会上台啦!”
还有一些牧师。内尔心想,从来没看过这么多牧师。有一、两个备受赞赏;他们是好人,有同情心跟理解力,而且知道该说什么话,不会过度强调他们职责中的宗教面向。可是还有许多别的牧师。
“护士。”
内尔原本匆匆沿着病房往前走,因为护士长刚刚口气尖刻地告诉内尔:“护士,你的病床歪了,七号床凸出来了。”她现在暂时停下脚步。
“是。”
“你能现在替我梳洗吗,护士?”
这个不寻常的要求让内尔瞪大了眼睛。
“现在还不到七点半呢。”
“是教区牧师,他想叫我行坚信礼,他就快要来啦。”
内尔同情他的处境。结果埃杰顿法政牧师[2]发现,他可能感化的对象被隔帘跟一盆盆的水挡起来了。
“多谢你啊,护士,”病患哑着嗓子说道,“在某人无法行动的时候还拼命对他唠叨个不停,这样似乎有点过分啊,不是吗?”
清洗——无止境的清洗。病患洗过了,病房洗过了,每小时还有防水布要刷。
还有永远的整齐要求。
“护士,你的病床。床单从九号床上垂下来了,二号病人把他的床推歪了。医生看到会怎么想呢?”
医生、医生、医生,一整天都在讲医生!医生就是神。区区一个志愿救护队护士直接跟医生讲话是冒犯天条,护士长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某些志愿护士天真地犯了这种错。她们是魏兹伯里人,原本就认识这些医生,知道他们只是凡夫俗子。她们开开心心地跟医生打招呼,很快她们就放聪明了——知道自己犯了可怕的大罪,“爱出风头”。玛丽·卡德纳就“爱出风头”。医生要剪刀,而她想都没想,就把自己手上那把递给他。护士长长篇大论地解释她犯了什么罪。她的结语如下:“我不会说你本来就不该这样做。既然你正好有他要的东西,你本来可以跟我说——我是指用耳语的音量——‘护士长,是这个吗?’然后我就会把剪刀接过去交给医生。没有人会反对这样做。”
你会对“医生”这个字眼感到厌倦。护士长的每个评论都用“医生”当句读,甚至连跟他说话时也一样。
“是,医生。”“华氏一百零二度,医生。”“我不这么认为,医生。”“抱歉,医生?我不太懂。”“护士,握好这条给医生擦手的毛巾。”
你乖顺地握住毛巾,像个光荣的毛巾架,而医生呢,擦过他神圣的手以后,把毛巾扔在地板上,你顺从地把它捡起来。你替医生倒水,你把肥皂交给医生,最后你会得到这个命令:“护士,替医生开门。”
“我害怕的是,以后我们再也摆脱不了这种感觉了。”菲莉丝·迪肯愤怒地说道。“我对医生的观感再也不会跟过去一样了,就连最卑微的小医生我都会对他低声下气,而且他们来我家吃饭的时候,我会冲过去替他们开门。我知道我会变成这样。”
医院里有一种很伟大的同舟共济精神。阶级区别是过去式了,无论是教长还是屠夫的女儿,或是服装店店员的妻子曼弗雷德太太与男爵之女菲莉丝·迪肯,全都用小名互称,也分享共同的兴趣:“晚餐会有什么?够每个人吃吗?”毫无疑问,这里有弊端。有人发现老是咯咯笑的格拉迪丝·波茨提早下楼去,而且鬼鬼祟祟地多摸走一片面包跟奶油,或者不公平地多吃一碗饭。
“你知道吗?”菲莉丝·迪肯说,“我现在确实同情仆人阶级了。我们总觉得他们实在太介意食物——但在这里我们也变成这样,因为生活中没别的好指望了。昨天晚上炒蛋不够吃的时候,我还差点哭出来。”
“他们不该做炒蛋的,”玛丽·卡德纳生气地说道,“蛋应该要一个个分开来,用煎的或者水煮。炒蛋让没节操的人有机会动手脚。”
说这话时她别有用心地看着格拉迪丝,后者紧张地咯咯笑,然后走开了。
“那女孩是个懒鬼,”菲莉丝·迪肯说道,“在拉隔帘工作的时候她总说有别的事情要做,还猛拍护士长马屁。这对卫萨文来说没有用,卫萨文很公平。可是她一直谄媚卡尔,最后弄到所有轻松活儿。”
波茨不受欢迎;大家费了莫大的力气,要逼她偶尔多做些没那么轻松愉快的工作,可是波茨很狡猾,只有足智多谋的迪肯跟她势均力敌。
医生也会彼此嫉妒。他们当然全都想要比较有趣的外科病患,把病患分配到不同的病房,会引起情绪上的波涛。
内尔很快就认得所有医生跟他们的个性。有一位朗医生,高大、邋遢、懒散,还有神经质的长手指。他是院里最聪明的外科医师,有着爱说反讽话的利嘴,看诊的时候冷酷无情,但他很聪明,所有的护士长都崇拜他。
还有一位卫伯拉罕医生,他在魏兹伯里有一间很时髦的诊所。这个红润的大个儿男人,在事事顺利的时候脾气很好,然而被惹恼的时候,举止就像个被惯坏的孩子。如果他很疲倦又气恼,就会变得很粗鲁,内尔很讨厌他。
梅多斯医生是个安静、有效率的全科医生。他不热衷于动外科手术,会持续地关注每个病例,对志愿救护队护士说话时总是很有礼貌,而且不来把毛巾扔在地上这一套。
然后还有伯里医生,大家不认为他有多行,但他觉得自己无所不知。他总是想尝试不寻常的新方法,而且常常每隔几天就换一种疗法。如果他的某个病人死了,大家常有的说法是:“是伯里医生的病人,你还会觉得奇怪吗?”
还有年轻、因伤退役的基恩医生,他只比医学院学生强一点,却自以为重要。他甚至降格来跟志愿救护队护士闲聊,解释刚刚做完的手术有多么重要。内尔对卫萨文护士长说:“我不知道基恩医生替病人动手术呢,我还以为是朗医生开的刀。”护士长严肃地回答:“基恩医生负责握住那条腿,就这样。”
起初手术对内尔来说就像梦魇。她参与第一个手术,觉得自己就快晕倒时,有位护士就把她带出去了。为此她几乎不敢面对护士长,可是护士长的态度意外地和蔼。
“护士,这有一部分原因在于缺氧跟乙醚的味道,”她仁慈地说道,“下次改参加一个比较小的手术。你会逐渐习惯的。”
在小手术中内尔还是觉得头昏,但是不必出手术室了,再下一次她只觉得恶心,更后来的那一次她完全不觉得恶心了。
有一两次,在不寻常的大规模手术以后,她会帮忙清理开刀房,里头简直像屠宰场,到处都是血。开刀房护士才十八岁,是个坚毅的小姑娘。她对内尔透露,起初她痛恨这个工作。
“第一次手术是一条腿,”她说,“截肢。护士长后来就出去了,留下我收拾,我必须自己把那条腿拿到下面的火炉去,真是可怕。”
内尔在放假的时候去跟朋友们喝下午茶,那些仁慈的老太太大动感情地说她真是了不起。
“你星期天不会工作吧,亲爱的?真的吗?喔,不过这样是不对的。星期天是休息日。”
内尔温柔地指出,星期天就跟其他日子一样,必须有人替伤兵梳洗、喂饭,老太太们承认这一点,不过似乎认为这件事情应该有更好的安排。内尔必须在午夜独自走路回家这件事,也让她们非常难过。
除了这些老太太,其他人还更难应付。
“我听说这些医院护士自以为高高在上,指使每个人,我不想忍受那种事情。我很乐意尽己所能,在这场可怕战争中贡献一己之力,可是我不会忍受无礼的态度。我这样告诉柯蒂斯太太了,她也同意我最好别去做医院的工作。”
对于这些女士,内尔连回答都省了。
此时关于“俄国人”的谣言在英伦甚嚣尘上。每个人都见过他们——或者说,就算没亲眼见到,他们家厨子的二等表亲也见到了,所以其实是一样的意思。这个谣言持续不散——因为实在太有趣又太刺激了。
有位年纪非常大的女士来到医院,把内尔拉到一边去。
“亲爱的,”她说,“别相信那个故事。那件事是真的,不过跟我们想的不一样。”
内尔疑惑地看着她。
“蛋啊!”老太太用酸楚的语气耳语道,“来自俄国的蛋!几百万个蛋——好让我们免于饥饿……”
内尔把这些事情都写在信里寄给弗农。她觉得跟他之间音讯隔绝得厉害。他的信理所当然地简短而克制,而他似乎不喜欢她在医院里工作。他一次又一次地敦促她去伦敦……去享受生活……
男人多么奇怪啊,内尔这么想。他们似乎不懂,她讨厌厕身于“为了男儿着想所以要让自己每天开开心心”的妇女大军之中。做着不同的事情时,人们会多快就彼此疏远啊!她无法分享弗农的生活,他也不能分享她的。
在刚分离的第一波痛楚中,她本来很确定他会被杀——那段时期已经结束了。她现在落入身为人妻的常轨之中。四个月过去了,他连点伤都没有。他不会受伤的,一切都好好的。
五个月后,他打电报来说他放假了。内尔的心几乎停止跳动。她好兴奋!她立刻去找主任,获准休假。
她搭车到伦敦去,穿着便服的感觉既陌生又不寻常。他们第一次放假!
?
这是真的,千真万确!载着放假士兵的列车进站了,吐出了大量的人潮。她看见他了,他真的在那里。见了面,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他疯狂地捏紧她的手,她这时才知道自己本来有多害怕……
五天的假过得飞快,就像是某种古怪的谵妄梦境。她珍爱着弗农,他也珍爱着她,但他们彼此又有点像陌生人。在她问起法国战地的时候,他的态度冷淡。那里很好——一切都很好,大家都会说说笑话,不去认真看待战事。“内尔,拜托,别那么多愁善感。回到家里却发现人人愁眉苦脸真是可怕,还有不要那么滥情地讲什么勇敢的战士为国捐躯之类的话,那种话让我觉得恶心。我们去看另一场表演吧。”
他彻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中,有某种让她不安的成分——这么轻忽地看待这一切,不知怎么地似乎更加可怕。在他问她都做些什么的时候,她只能跟他说医院里的新鲜事,而他并不喜欢。他再度央求她放弃那个工作。
“病人护理是个肮脏工作,我不喜欢你做这个。”
她觉得全身发冷,觉得被排斥了,但接着又责备起自己。夫妇重聚了,别的事情有什么重要?
他们有一段狂野的快乐时光。他们去看了一场表演,每天晚上都去跳舞,白天去逛街时,弗农会随兴所至买礼物送她,他们去了一家来自巴黎的裁缝店,坐着看做作的年轻公爵夫人裹在一束束雪纺纱里飘过去,这时弗农选了最贵的衣服版型。那天晚上内尔穿上新衣服的时候,他们觉得自己淘气极了,却快乐得不得了。
然后内尔说,弗农应该去见见他母亲,他却不肯。
“喔,亲爱的,我不想去!我们只有这么短的时间能相聚,我不想浪费任何一分钟。”
内尔恳求他,说迈拉会觉得极端受伤又失望的。
“那好吧,你必须跟我一起来。”
“不行,这样不成的。”
到最后,他去伯明翰做了一次旋风式的拜访。他母亲大费周章地招待他——用上大量她所请的“欣喜骄傲的泪水”来迎接他——然后又赶着他去见所有本特家族的人。那一整天刻意保持美德,让弗农回来的时候情绪沸腾了。
“内尔,你真是个狠心的恶魔。我们损失了一整天!天啊,他们真是感情用事。”
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为什么他不能更爱母亲一点?不管他怎么下定决心,她为什么总有办法让他不快?他给内尔一个拥抱。
“我不该这么说的。我很高兴你叫我去了,内尔,你实在太善良了,你从来不为自己考虑。能再度跟你相聚真是太美好了,你不知道……”
那晚她穿上了那件订制的法式长礼服,两人一起出门去吃晚餐时,心里有种荒谬的感觉:因为他们是模范儿女,所以值得一顿奖赏。
晚餐快结束的时候,内尔看到弗农的脸色变了,变得僵硬,而且愈来愈焦虑。
“怎么了?”
“没什么。”他迅速地说道。
她转过头去看背后。简坐在一张靠墙的小桌子旁。
一瞬间,有种冰冷的东西落在内尔心上。然后她轻松地说道:“哎呀,是简。我们去跟她说句话吧。”
“不,我宁可不要。”他激动的口气让她有点惊讶,他也察觉了,就继续说道:“亲爱的,我太傻了。我想要拥有你,不要别的就只有你——其他人不能闯入。你吃完了吗?我们走吧。我不想错过戏的开场。”
他们付了账单走人。简满不在乎地点点头,内尔则朝她挥挥手。他们提早十分钟到了戏院。
那晚回家后,在内尔把长礼服从雪白的肩膀上脱下来的时候,弗农突然说道:“内尔,你觉得我会不会再作曲呢?”
“当然会。为什么不会?”
“喔,我不知道。我不认为我想这么做。”
她惊讶地看着弗农,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兀自皱眉。
“我还以为那是你唯一在乎的事。”
“在乎……在乎……这个说法还不足以表达万分之一。重点并不在于你在乎哪些事,而在于你抛不下的那些事……那些不肯放你走的东西……纠缠着你不放的东西……就像是你即使不愿意,也会看见的一张脸……”
“亲爱的弗农,不要……”
她走过去跪在他身边,他突然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内尔……亲爱的内尔……除了你,其他都不重要……吻我……”
但是他很快又回到刚才的谈话主题,没头没脑地说:“你知道吗,枪炮声有一种模式,一种音乐模式;人听到的不是枪炮声,而是它在空间中制造出的模式。我猜这听起来有点语无伦次——不过我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
一两分钟后他又冒出一句话:“要是我能够适当地掌握这个就好了。”
她非常非常轻盈地,从他身旁挪开了一些,就好像在挑战她的对手。她从来不曾公然承认,但她其实害怕弗农的音乐。要是他没有那么在乎音乐就好了。
但无论如何,今晚她胜过他的音乐了。他把她拉回来,抱得更紧,在她身上落下雨一般的亲吻。
但在内尔睡着之后很久,弗农还躺在那里瞪着黑暗,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简的脸,以及在餐厅深红色布帘衬托之下,她裹在暗绿色绸缎紧身衣里的身体曲线。
他非常轻声地对自己说道:“去他的简。”
不过他知道,不可能那样容易就摆脱简。
他真希望自己没见到她。
简有某种让人困扰到极点的特质。
第二天他就忘了她。这是假期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过得惊人地快。
一切都过得太快,假期结束了。
?
放假期间就像一场梦,现在梦结束了,内尔回到医院。在她看来,自己仿佛从来没离开过。她急切地等待信件——等待弗农放假后的第一封信。信来了,比平常更热情也更无保留,就好像连信件审查这回事都忘了。内尔把这封信放在贴近心口的地方,墨水痕都转印到皮肤上了——她写信跟他这么说。
生活照旧进行。朗医生上前线了,由一位留胡子的老医生取代,每次有人给他毛巾,或者帮他穿上白色亚麻医师袍的时候,他就会说“谢谢你,谢谢你啊,护士”。他们有一段闲散时光,大部分病床都是空的,内尔这时发现被迫赋闲很难熬。
有一天,让她既惊且喜的是,赛巴斯钦突然出现了。他放假回家,所以来探望她。是弗农要求他的。
“那么你见过他了?”
赛巴斯钦说是,他的部队是接弗农的缺。
“他还好吧?”
“喔,是啊,他还好!”
他的语气让她心生警觉,因而逼他多说一点。赛巴斯钦困扰地皱起眉头。
“内尔,这个很难解释。你知道弗农是个怪胎——一直都是。他不喜欢面对现实。”
他看出她快要开口强力反驳,就制止了她。
“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意思。他不是害怕,幸运的家伙,我不认为他知道什么叫恐惧;我真希望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不,是完全不一样的意思。这整个生活……你知道,相当可怖,泥与血,污秽与噪音——最严重的是噪音!在固定时刻重复出现的噪音,这让我神经紧张——所以你想,这对弗农有什么影响?”
“对,不过你说不肯面对现实是什么意思?”
“他不肯面对现实。他害怕去想这些事,所以骗自己说没有任何要介意的事情。要是他像我一样,承认这一切真是该死的肮脏活儿,也就没事了。可是,就像关于钢琴的那个老故事一样——他不肯好好地正视自己的恐惧。而且,在确实有事的时候,光说‘没这种事’是无用的,不过弗农总是这样。他兴高采烈地享受每件事,这一点都不自然。我真怕他的……喔,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可是我知道,假装自己置身童话故事中是一大错误。弗农是个音乐家,他有音乐家的神经,他最糟糕的地方就是他一点都不了解自己,他从来就不了解。”
内尔一脸困扰的表情。“赛巴斯钦,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
“喔,可能什么事也没有。我会希望发生的事情是,弗农被迫停下来——受个不太严重的伤,然后回来休养一下。”
“我多希望会发生这种事啊!”
“可怜的内尔。对女人来说,这样讨厌极了。我真高兴我没有妻子。”
“如果你有妻子的话……”内尔顿了一下,然后又往下说,“你会希望她在医院里工作,或者你宁愿她无所事事?”
“迟早每个人都会去工作的。我会说,愈快习惯工作愈好。”
“弗农就不喜欢我做这个。”
“那又是他的鸵鸟行为了……再加上他继承的、永远无法彻底摆脱的反动精神。迟早他要面对女人家都在工作的事实——但他会拖到最后一刻才肯承认。”
内尔叹了口气。“每件事情都这么让人担心。”
“我知道,而且我说的这些还让你更担心。不过我实在非常喜欢弗农,他是我最在意的朋友。而我希望,如果我说出我的想法,你会鼓励他……呃……无论如何,稍微向你透露一点心声。不过或许在你面前,他是毫无保留的?”
内尔摇摇头。“他只拿战争开玩笑,别的都不提。”
赛巴斯钦吹了声口哨。“那么,下一次……你得坚持让他说出来。”
内尔突然很尖锐地问道:“你觉得他会不会……对简多说一些?”
“对简?”赛巴斯钦看起来相当尴尬。“我不知道。或许吧,这要看情形。”
“你确实这么想了!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她比较有同理心还是什么?”
“喔,老天爷啊,别这样。简并不是有同情心的类型,反而该说她很会刺激别人才对。你会被她激怒——然后实话就脱口而出了。她让你用你不希望的方式发现自己。简会让你无法骄傲自满,没有人像她那样的。”
“你会觉得她对弗农有很大的影响吗?”
“喔!我不这么觉得。而且无论如何,就算她有过,现在也无关紧要了。她两个星期前去塞尔维亚做人道救援工作了。”
“喔!”内尔说道。她深吸一口气,露出微笑。
出于某种原因,她觉得开心多了。
?
亲爱的内尔:
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你。通常你对我很好,可是有时候你真是个小坏蛋。冷漠、严厉又疏远,你不可能真的那样吧,是吗?现在不要。亲爱的,上次转印在皮肤上的墨水痕洗掉了吗?
内尔,甜心,我从来不相信我会阵亡,可是如果我出事了,那重要吗?我们已经拥有这么多。甜心,你想到的我总是快乐而且爱着你的,不是吗?我知道就算我死了也会继续爱着你,那是我身上唯一不死的一小块。我爱你……爱你……爱你……
他以前从来没有写过像这样的信给她。她把这封信收在平常放的地方。
那天她在医院里心不在焉、忘东忘西的。男人们注意到了。
“护士在做白日梦喔。”他们寻她开心,开了些小玩笑。而她也回以笑声。
被爱实在太美好,太过美好了。卫萨文护士长在发脾气,波茨比平常还懒散,可是这都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
就连位高权重、永远满脑子悲观想法的詹金斯护士长来值晚班,都没让她产生任何晦暗的心情。
“啊!”詹金斯护士长会边说边调整袖口,还把三层下巴塞进领口,努力想让它们看起来没那么沉重,“三号病人还活着?真让我惊讶。我不认为他会撑过今天。嗯,他明天就会过世了,可怜的年轻人(詹金斯护士长总是预言病人明天会过世,即使预言没有成真,好像也没让她产生更正面的态度)。我不喜欢十八号病患的样子——最后那次手术的效果很糟。除非我判断错误,否则八号病患的情况就要开始恶化了。现在呢,护士(口气突然尖酸起来)你不必在这里晃了,该下班就下班。”内尔接受这个大发慈悲的下班许可,她完全清楚如果自己没在这里徘徊,詹金斯护士长就会问她,“你这样急匆匆的是干什么——连晚一分钟下班都不愿意吗?”
走路回家要花二十分钟。今夜天气晴朗又满天星星,内尔很享受这趟路程。要是弗农可以在她身边跟她一起走就好了。
她用钥匙开门,很安静地进了屋,因为房东太太总是很早上床。门厅的文件盒里有个橘色的信封。
她立刻就知道了……
她告诉自己不是这样……不可能是……他只是受伤了……当然他只是受伤了……然而她明白……
那天早上弗农信里的一句话,跳到她面前。“内尔,甜心,我从来不相信我会阵亡,可是如果我出事了,那重要吗?我们已经拥有这么多……”
他从来没有写过像那样的信……他一定已经感觉到了,已经知道了。敏锐的人有时候确实会未卜先知。
她站在那里,握住那封电报。弗农——她的爱人,她的丈夫……她站在那里良久……
到最后,她拆开那封电报:他们深表遗憾地通知她,弗农·戴尔中尉已经阵亡。
[1]蒙斯天使(Angels of Mons)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早期的传说,与一九一四年八月二十三日的蒙斯战役有关。当时英军竟挡住人数比他们多一倍的德军攻势,然而军力悬殊,英军第二天还是得全速撤退。一方面这算是奇迹般的胜利,另一方面却也让英国发现这场战争没那么容易结束。为了鼓舞士气,有位小说家写了个故事,描述阿金科特之役(十五世纪时亨利五世打败法军的著名战役)时死去的长弓手鬼魂被召唤到蒙斯战场上,歼灭了一支德国军队。这个故事被当成真正的灵异经验谈,后来以讹传讹,变成英国军民之间流传鼓舞士气的传说,用来“证明”上天保佑英国必胜。
[2]法政牧师(Reverend Canon)是英国国教派的一种特殊职称。
第四部 战争 第三章
弗农的追思礼拜在普桑修道院附近阿伯茨福德的老教堂里举行,就跟他父亲的追思礼拜一样。戴尔家族的最后两个人都没能安葬在家族墓园中。一个长眠在南非,另一个长眠于法国。
在内尔事后的追忆中,仪式似乎在莱文太太巨大的身影下进行——这位女性大家长庞大的身形,让其他一切相形见绌。内尔必须咬着嘴唇,才不至于歇斯底里地大笑。这整件事从某种角度来看滑稽透顶——实在太不像弗农的风格了。
内尔的母亲在场,优雅而冷淡。西德尼舅舅也在,他穿着黑色绒布西装,摆出一副恰当的“吊唁者”表情,同时极力克制自己不要把钱币玩得叮当作响。迈拉也在,她穿着沉重的丧服,毫无节制地哭个没完,但支配整个仪式的却是莱文太太。后来她跟着他们回到客栈的会客室,对家属表达同情之意:“可怜的、亲爱的孩子……亲爱勇敢的可怜男孩啊。我总是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
她真心觉得难过,眼泪滴在黑色的紧身胸衣上。她拍拍迈拉的肩膀。
“好了,好了,我亲爱的,你一定要节哀啊,真的。这是我们的使命,我们所有人都得忍耐。你把他献给这个国家,你不可能做得更多了。看看内尔,那么勇敢地面对这件事。”
“我在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迈拉呜咽着说道,“先是丈夫,然后是儿子。什么都不剩了。”
她充血的眼睛瞪着前方,沉浸在一种哀痛逾恒的出神状态。
“最好的儿子,我们是彼此的一切。”她抓着莱文太太的手。“你会知道这种感觉,要是赛巴斯钦……”
一阵恐惧的抽搐掠过莱文太太的脸庞,她握紧了迈拉的双手。
“我看到他们送三明治还有波特酒来了。”西德尼舅舅说话了,分散了她们的注意力。“非常体贴、非常体贴。亲爱的迈拉,喝些波特酒吧,你压力太大了。”
迈拉用吓坏了的手势推拒了波特酒,西德尼舅舅因此自觉冷酷无情。
“我们全都必须打起精神啊,”他说,“这是我们的责任。”
他的手偷偷摸进口袋里,开始叮叮当当地把玩钱币。
“西德尼!”
“抱歉,迈拉。”
内尔再度感觉想放声咯咯傻笑的那种疯狂欲望。她不想哭泣,她想要大笑、大笑、再大笑……这种感觉真是可怕。
“我想今天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西德尼舅舅说,“确实非常好,来参加仪式的村民比往常多得多。你们想不想去普桑修道院散个步?今天有封信把那个地方交给我们处置了。”
“我恨那个地方,”迈拉激动地说道,“一直都恨。”
“内尔,你见过律师了吧?据我所知,弗农去法国前立了个非常简单的遗嘱,把一切都留给你,因此普桑修道院现在属于你了。这里不是限定继承的,而且反正现在也没有任何戴尔家族的人在世了。”
内尔说:“谢谢您,西德尼舅舅,我见过律师了。他很好心地把一切解释给我听了。”
“那比任何律师在惯例上愿意做的还多了,”西德尼舅舅说,“他们会让最简单的事情听起来都很难。给你建议不是我分内的事,不过我知道你家里没有男人可以做这件事。最好的打算就是把那里卖掉。你知道,没有钱能让你维持那个地方。你明白这一点吗?”
内尔确实了解,西德尼舅舅挑明了这件事:本特家不会出钱资助她。迈拉会把钱留给她娘家。当然,那是很自然的。内尔做梦也不会觉得有别的可能性。
事实上,西德尼舅舅有一次很努力要迈拉去弄清楚内尔有没有怀孕,迈拉说她认为没有,西德尼舅舅说最好确定这件事。“我其实不知道法律怎么说,不过事实上,如果你明天两腿一蹬、把你的财产留给弗农了,这笔钱可能就会流向她。最好别冒任何风险。”
迈拉泪眼汪汪地说,他暗示她即将会死掉真是太恶劣了。
“不是那样啦,你们女人全都一个样。上次我坚持要卡丽写份像样的遗嘱,结果她就一整个星期拉长了脸。我们不希望肥水流入外人田呀。”
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大笔金钱流落到内尔手上。他不喜欢内尔,把她看成是挤走伊妮德的人。他也痛恨维里克太太,她总是让他觉得羞愧、笨拙、手足无措。
“当然了,内尔会接受法律上的建议。”维里克太太语气甜美地说。
“别把它想成我要插手。”西德尼舅舅说。
内尔感觉到一股激烈的悔恨心痛,要是她怀孕了多好。弗农曾经那么为她担惊受怕。“亲爱的,如果我阵亡了,你没什么钱,又要面对孩子带来的所有困扰跟担忧,那对你来说多可怕啊。此外——谁知道呢——说不定你会死掉,我受不了冒这种风险。”
而且说真的,本来等待时机似乎是比较好、比较审慎的做法。
但现在她觉得好遗憾,母亲的安慰在她听来简直冷酷野蛮。
“你没怀孕吧,内尔?那好,我必须说我觉得很庆幸。你应该会再婚,没有拖油瓶实在是好得多了。”
对于内尔激动的抗议,维里克太太回以微笑。“我是不该现在就这么说,不过你还只是个年轻女孩,弗农会希望你幸福快乐的。”
内尔想着:“永远不会的!她不懂!”
“唉,这是个悲哀的世界。”西德尼舅舅说着,同时偷偷替自己拿了一份三明治,“我们男子汉中的菁英被撂倒了,但我还是以英国为傲,以自己是英国人为傲。我很乐于为英国略尽一己之力,就像那些男孩上前线一样。我们下个月会二十四小时赶工,把炸药的产量加倍。我可以说,我为本特公司感到骄傲。”
“贵公司一定利润可观吧。”维里克太太说道。
“我并不喜欢从这个角度去看,”西德尼舅舅说,“我比较喜欢把它看作我在为国家服务。”
“喔,我希望我们都试着尽点力,”莱文太太说,“我一星期去工作小组两次,而且很关切那些生下战时婴儿的可怜女孩。”
“现在有太多随随便便的想法了,”西德尼舅舅说,“我们绝对不能松懈,英国从来就没有松懈过。”
“反正无论如何我们都得照顾那些孩子呀。”莱文太太说着又问道,“乔呢?我以为今天会见到她。”
西德尼舅舅跟迈拉看起来都一脸尴尬。很明显,乔就是所谓的“敏感话题”。他们轻轻地带过这件事。她在巴黎做战时工作,非常忙,没办法休假。
西德尼舅舅看着他的手表。
“迈拉,我们得准备去搭火车了。今晚非回去不可,我太太卡丽状况很不好,所以她今天才无法出席。”他叹息了。“说来奇怪,事情常常出人意料地有最好的结果。没有儿子一直是最让我们失望的事,然而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省下了不少力气,想想我们现在可能会有多焦虑。神展现旨意的方式真是太奇妙了。”
她们搭莱文太太的便车回伦敦,与莱文太太道别后,维里克太太对内尔说:“内尔,我希望你不要认为自己有义务常去探望婆家的亲戚。对于那女人沉浸于悲恸中的方式,我厌恶到无法形容。她彻底享受着她的痛苦,虽然我敢说,她本来期望会有个像样的棺材。”
“喔,母亲……她真的很不幸。她非常喜欢弗农,就像她说的一样,他是她在这世界上仅有的。”
“那种女人很爱讲这种没有意义的话。而且你不必在我面前假装弗农敬爱他母亲,他只是容忍她而已。他们根本没有共通点,他从头到脚都是个戴尔家的人。”
内尔无法否认这一点。
她在她母亲的伦敦公寓里待了三星期。维里克太太尽量对女儿态度仁慈;她不是非常有同理心的女人,不过她尊重内尔的哀痛之情,不去打扰她。一如以往,她对现实面的判断力绝佳。与律师之间各式各样的会晤,维里克太太都出席了。
普桑修道院仍然在出租中,租约隔年才到期,律师强烈建议届时以出售取代招租。让内尔惊讶的是,维里克太太似乎并不同意这个观点。她建议再出租一次,租约不要太长。
“这几年内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说道。
弗莱明先生严厉地看着她,似乎懂得她的意思了。有一会儿他的眼神停留在内尔身上,服丧中的她显得细致美丽,又像个孩子。
“如你所说,”他评论道,“有很多事可能会发生。无论如何,一年内还无须决定。”
事情处理好了,内尔回到魏兹伯里的医院去,只有在那里,她才会觉得生活有可能继续。维里克太太并没有反对,这个明智的女人自有计划。
弗农死后一个月,内尔再度回到病房里。没有人提到她的丧夫之痛,她对此很感激。继续照常生活下去,是此刻的座右铭。
内尔继续照常生活。
?
“戴尔护士,有人来找你。”
“找我?”内尔很惊讶。
一定是赛巴斯钦,只有他会来这里。要见他还是不见?她实在不知道。
但让她大感意外的是,来访的是乔治·切特温德。他解释说自己路过魏兹伯里,便停下来看看是否能见她。他问她能不能出来吃顿午餐。
“我想你下午要值班。”他解释道。
“我昨天换到早班了。我会问问主任,最近不是很忙。”
她得到许可,半小时后她就在魏郡旅馆里,坐在乔治·切特温德对面,面前有一盘烤牛肉,还有侍者在她身边待命,手上拿着一大盘包心菜。
“这是魏郡旅馆唯一知道的蔬菜。”乔治这么评论。
他谈吐风趣,没有提到她丧夫的事,只说了她继续工作,是他所知最坚毅勇敢的事。
“我无法向你说明我有多钦佩英国女性。她们继续过日子,解决一件又一件的工作。没有小题大做、没有英雄主义,只是坚持下去,就好像这样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我想英国女人很行。”
“人总得找点事情做。”
“我知道,我可以了解那种感觉。不管做什么都比呆坐着、无所事事来得好,喔?”
“就是这样。”
她很感激乔治的善体人意。他告诉她,这一两天他要去塞尔维亚组织那里的人道救援工作。
“老实说,”他说道,“我为我的祖国没有参战感到羞耻,可是早晚会的,我很确信这一点。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就做我们能做的,来纾解战争带来的惨状。”
“你看起来状况非常好。”
他看起来比她记得的年轻些——身体健康,皮肤晒成了古铜色,泛灰的头发只是个特色,而不是年纪大的象征。
“我感觉很好,有事可做的感觉更好了。救援工作相当费力。”
“你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不同的口气说道,“听好——你不介意我像这样来探望你吧?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吧?”
“不会……不会的。你这样做非常好心,特别是在我……我……”
“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对此怀恨在心。我钦佩你听从自己心意的做法。你爱他,不爱我。不过我们没有理由不当朋友,对吧?”
他看起来这么友善,这样不感情用事,所以内尔高兴地答应了。
他说:“这样很好。你会让我以朋友的身份帮你忙吧?我是说,在你有烦恼的时候,给你建议?”
内尔说,她只会觉得极端感激。
他们就谈到这里。午餐之后,他很快就开车离去,离去前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说希望六个月后能与她再见,并且再度请她在有任何困难的时候征询他的意见。
内尔答应会这么做。
?
那年冬天对内尔来说很难受。她得了感冒,又没适当地照顾自己,有将近一个星期病得相当厉害。到最后她变得很不适合重回医院工作,维里克太太带她回伦敦的公寓里休养。
让人困扰的事情似乎层出不穷。普桑修道院的屋顶需要换新,水管必须重新安装,围墙也得维修了。
内尔首次体认到房地产可以是这样的一个无底洞。有许多次,修缮费用就把房租给啃光了,必须靠维里克太太帮忙渡过险境,内尔才不至于负债太多。她们尽可能地省吃俭用,出外看戏与赊账购物的日子已经消失无踪。维里克太太设法让收支非常惊险地维持平衡——要不是她在桥牌桌上赢钱,几乎无法办到。她是第一流的玩家,而且靠着玩牌替自己增加了实质的收入。她几乎天天出门去还健在的那些桥牌俱乐部。
对内尔来说,这种日子很无趣又不快乐。为钱担忧,又没有健康到可以去工作,无事可做,只能坐在那里闷闷不乐地想事情。贫穷加上苦中作乐的爱情是一回事,贫穷却缺乏爱情滋润又是另一回事。有时候内尔不免会想,要怎么继续走完眼前沉闷灰暗的人生。她不能忍受这些事;她就是不能。
然后弗莱明先生敦促她对普桑修道院做个决定。租约一两个月内就要到期,一定得采取行动了,他认为无法指望用更高的价格把那里租出去。谁会想租没有中央暖气设备或者现代化设施的大房子?他强烈建议她把这里卖掉。
他知道她丈夫对这个地方的眷恋,可是既然她自己永远不可能负担得起住在这里的生活……
内尔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却还是央求给她一点时间做决定。她很不想卖掉这里,可是却忍不住觉得若能不必为普桑修道院烦恼,她就卸下肩上最沉重的负担了。然后有一天,弗莱明先生打电话来说,有人出了非常好的价钱要买普桑修道院。买家提的价格远远超乎她的期待——或者说,其实是超过他的期待。他强烈地建议她不要迟疑,立刻敲定交易。
内尔犹豫了一分钟……然后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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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不寻常,摆脱那个可怕的重担,立刻让她觉得快乐许多,这跟弗农还活着时的快乐不同。要是你没有钱可以维护保养,房地产只不过是没用、徒有表面虚荣的钱坑而已。
就连乔从巴黎寄来的信都没扰乱她的心情。
“既然你知道弗农对普桑修道院的感情,你怎么可以卖掉它?我本来以为这会是你最不可能做的事情。”
她想着:“乔不明白。”
她写了回信:“我能怎么做?我不知道去哪里找钱。屋顶和水管都要修理,这些问题没完没了,我无法靠举债来维持它。每件事都这样累人,我真希望我死了……”
三天后她接到一封来自乔治·切特温德的信,询问是否可以来看她。他说,他必须坦白告诉她某件事。
维里克太太出门了。内尔独自接待他。他相当忧心地说了:买下普桑修道院的人就是他。
起初这个想法让她为之一缩。不要是乔治!乔治不能买下普桑修道院!然后他以令人佩服的尝试为自己辩护。
普桑修道院落入他手中会比较好,总好过卖给陌生人吧?他希望她跟她母亲偶尔会去那里住上几天。
“希望你觉得你丈夫的老家任何时候都为你开放。我会尽可能不去更动那个地方,请给我建议。你宁可我买下它,也不愿让某个暴发户用金箔跟假惺惺的老派大师作品塞满房子吧?”
到最后她纳闷的反倒是为什么一开始她会有抗拒的意思。乔治是比其他人都好的买主,而且他总是这么仁慈又体谅。她很疲倦又忧心,突然间就崩溃地靠在他肩膀上哭了。他伸出一只手臂环抱住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转的,她现在这样只是因为生病了。
没有人可以比他更仁慈、或者更博爱了。
她告诉母亲这件事的时候,维里克太太说:“我早知道乔治打算买房子,他看中普桑修道院真是你的运气。他可能没怎么杀价,就只因为他曾经爱上你。”
她说“曾经爱上你”的那种疏离口气,让内尔觉得颇为舒坦,原本她担心母亲可能还对乔治·切特温德有些“想法”。
?
那年夏天她们下乡去普桑修道院;她们是唯一的客人。内尔从孩提时代以后就没再去过那里,一股深切的悔恨爬上她心头:为什么先前她没有机会跟弗农一起住在那里呢?这房子确实很美,堂皇的花园跟修道院废墟也是。
整修房子的工程才进行到一半,乔治不断地征询她的意见。内尔逐渐对那里产生一种屋主似的兴趣,她几乎又快乐起来了,享受这种舒适与奢华的生活,还有免于焦虑的自由。
的确,一等她收到来自普桑修道院的售屋款项并且加以投资之后,她就会有一笔不错的小小收入,但她就怕要负起责任决定要住哪里、该做什么。跟母亲在一起时她并不是真正快乐,而她跟朋友们似乎渐行渐远、失去联络。她几乎不知该何去何从,如何过自己的人生。
普桑修道院给她的,正是她需要的平静与休息。她觉得在那里得到了庇护与安全,她就怕要回到伦敦。
要离开的前一晚,乔治敦促她们多住一阵子,可是维里克太太宣称她们真的不能再过度利用他的好客精神了。
内尔跟乔治一起在长长的石板路上散步。这是个宁静、温暖的夜晚。
“这里一直都很美好,”内尔发出小小的叹息声说道,“我真痛恨要回去。”
“我也痛恨你得回去。”他顿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我想我是没有机会的,是吗,内尔?”
“我不懂,你的意思是……?”
不过她确实懂——立刻就懂了。
“我买下这栋房子,因为我希望有一天你会住在这里。我想让你拥有应该属于你的家。你要耗掉一辈子守着一个记忆吗,内尔?你认为他——弗农——会希望如此吗?我从来不认为死者会怨恨生者得到幸福。我想他会要你有人守护照顾,因为他再也没办法这样做了。”
她低声说道:“我不能……我不能……”
“你是说你不能忘记他吗?我明白。可是我会对你非常好,内尔,你会被包裹在爱与关怀之中。我认为我可以让你快乐——无论如何,比你自己独自面对人生来得快乐。我的确诚心诚意相信,弗农也希望如此……”
他会吗?她很纳闷,但她觉得乔治是对的。大家会说这是不忠,但不是这样的;她跟弗农过的那段人生,是某种自成一格的人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再触碰它……
可是,喔!被人守护照料,珍惜与理解……乔治一直都很喜欢她的。
她用很轻的声音回答:“好。”
?
为此怒不可遏的人是迈拉。她写了长长的辱骂信件给内尔。“你竟然这么快就忘记一切。弗农只有一个家——就在我心中。你从来就不爱他。”
西德尼舅舅扭动着双手的拇指说道:“那个年轻女人知道怎么做最有好处,相当精打细算。”他写了一封典型的恭贺信件给她。
出人预料的盟友是乔,她搭机飞到伦敦,过来探望住在母亲公寓里的内尔。
“我非常高兴。”她说着亲吻了内尔,“而且我确定弗农也会。你不是那种可以独自面对人生的人;你从来就不是。你别介意迈拉舅妈说了什么,我会去跟她谈谈。人生对女人来说是一笔烂账——我想你跟乔治在一起会很快乐。我知道弗农会希望你快乐。”
乔的支持比任何事都更能鼓舞内尔;乔一直都是弗农最亲近的人。婚礼的前一晚,她跪在床边,抬头看着床头,弗农的佩剑就挂在那里。
她把手压在闭起的眼睛上。
“我的挚爱,你确实了解吧?你真的懂吗?我爱的是你,而且永远会是……喔,弗农,要是我可以知道你能否理解该有多好。”
她试着把自己的灵魂送出去寻找他。他一定、一定要知道,并且理解……
第四部 战争 第四章
距离德国边界不远处的荷兰A镇有个不怎么醒目的客栈。在一九一七年某个夜晚,有个脸庞憔悴的黑发年轻男子推开了门,用非常不流利的荷语要求住宿一夜。他的呼吸粗重,眼神焦躁不安。胖胖的客栈主人安娜·施利德先以平常那种深思熟虑的态度仔细地上下打量他,然后回答说,可以给他一个房间。她女儿弗蕾达带他到楼上的房间去。在她回来的时候,她母亲简洁地说:“英国逃犯。”
弗蕾达点点头,什么也没说,那双暗蓝色眼睛很柔和又多愁善感,她对这个英国人感兴趣是有原因的。后来她再度上楼,敲敲房门就进去了,那年轻男子其实没听到敲门声。他深陷于精疲力竭的昏沉状态中,完全没注意到外在声响与事件。连着好几天他都处于警戒状态,屡次千钧一发地逃离险境,身心都不敢松懈。此刻他已气力用尽,躺在原本倒下的地方,上半身伏在床上。弗蕾达站着注视他,最后说道:“我带了热水给你。”
“喔!”他一惊跳起。“很抱歉,我没听见你敲门。”
她缓慢而小心地用他的语言说道:“你是英国人,对吧?”
“是的。是的,这是……”
他突然间怀疑地停了下来,虽然危险结束了——他已离开德国——但仍必须小心谨慎。他觉得有点头昏脑涨,从田里挖出来的生马铃薯大餐,不怎么能保持头脑清醒,不过他还是觉得必须小心,这很困难——因为他有种古怪的感觉,很想不停地说,既然充满恐惧的长期紧张结束了,他想要倾吐一切。
荷兰女孩严肃而明智地对他点点头。
“我知道,”她说,“你是从那里过来的……”她的手指着边界的方向。
他望着她,仍然难以决定要怎么做。
“你逃出来了……对。我们以前也有像你这样的人。”
一波确定的安心感再度传遍他全身,这个女孩没问题的。他的双腿突然一软,再度倒回床上。
“你饿吗?是的,我看得出。我去带点东西给你。”
他饿吗?应该是。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一天前,两天前?他记不起来。最后几天就像个梦魇,只知道盲目地继续往前走。他有份地图和一个指北针,知道该在哪里跨过边界,在他看来那里最有机会。顺利越过边界的几率是千分之一——但他越过了。守军开枪却没射中他。或者这一切都是梦?他沿着那条河往下游,就这样——不,不是这样的。好吧,他不要再想这些了,反正重要的是他逃出来了。
他往前倾,用双手撑着发痛的脑袋。
弗蕾达很快就用托盘带着食物和一大杯啤酒回来了。他吃吃喝喝,她则站着观察他。食物的效果很神奇,他的头不痛了,没错,他刚才的确是头昏脑涨。他抬头对弗蕾达微笑。
“这棒极了,”他说,“非常感谢。”
在他的微笑鼓励下,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你知道伦敦?”
“对,我知道那地方。”他微微一笑。她的问法真不寻常。
弗蕾达没有笑,她认真到极点。
“你认识那边的一位士兵吗?那是什么军阶……格林下士?”
他摇摇头,有点感动。
“我不认识他,”他温柔地说,“你知道他属于哪一团的吗?”
“是一个伦敦军团——伦敦火枪兵团。”
她没有更进一步的资讯了。他和蔼地说道:“如果你愿意写封信,等我回到伦敦的时候,我会试着帮你送去。”
她怀疑地看着他,然而却有某种想要信任的意思。最后那股怀疑消逝了。
“我会写信……是的。”她说道。
她起身要离开时突然说道:“我们这里有英国报纸——两份英国报纸,我亲戚从旅馆带来的。你会想要看看这些报纸,是吗?”
他谢过了她,而后她带回一份破破烂烂的《标准晚报》跟一份《每日速写》,带点骄傲地交给他。
她再度离开房间后,他把报纸摆在身旁,然后点燃了一支烟——只剩这支烟了!要是少了这些烟,他会做出什么事啊——他会去偷窃!或许弗蕾达会帮他买些烟来,他还有些钱。一个好心的女孩,弗蕾达,虽然她脚踝很粗,外表又不甚迷人。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小笔记本,页面是空白的,他在上面写下:格林下士,伦敦火枪兵团。他会尽力帮这个女孩的忙。他不很认真地寻思着这件事背后的故事,格林下士在荷兰的A镇做过什么呢?可怜的弗蕾达,他猜想是那种常见的故事。
格林——这让他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格林先生,那无所不能、开开心心的格林先生——他的玩伴和保护者。小孩脑子里想的事情真是妙啊!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内尔关于格林先生的事,或许她也有她自己的格林先生,或许所有孩子都有。
他想着:“内尔……喔,内尔……”他的心乱跳,然后他毅然决然地将思绪转移开来。很快了……可怜的亲亲,知道他在德国当囚犯,一定让她很难受。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很快他们就会重逢了,很快。喔,他绝对不能再想了,快进行手头上的任务——别再前瞻了。
他拿起《每日速写》随手乱翻。似乎有不少新的表演节目,能再去看表演是多么愉快的事啊。将军们的照片看起来非常凶恶、充满战意。还有宣布婚讯的照片,这些人看起来还不赖。那一个……怎么会……
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是真的……这是梦……另一个梦魇……
弗农·戴尔的遗孀即将嫁给乔治·切特温德先生。戴尔太太的先夫在一年前阵亡。乔治·切特温德先生是美国人,在塞尔维亚做了许多极有价值的救援工作。
阵亡——是的,他猜想可能有这种误会。虽然有各种预警措施,但这样的错误确实发生过,弗农认识的某个人曾被误报为已阵亡。虽然几率是千分之一,但这种事发生过。
内尔理所当然地相信了——而且很理所当然地,她会再婚。
他在胡扯些什么!内尔……再婚!这么快。嫁给乔治——头发都灰了的乔治——一股突如其来的尖锐剧痛贯穿他全身。脑中清楚浮现乔治的影像,该死的乔治——该千刀万剐、遭天谴的乔治。
但这不是真的,不,这不是真的!
他站了起来,双腿摇摇晃晃却还是想稳住自己,那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喝醉了。
他很冷静,是的,他十分冷静,这种事情不能相信、不能去想。把这件事搁到一边去,立刻搁置,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一承认这可能是真的,你就完了。
他走出房间到楼下去。他走过弗蕾达身边,她盯着他看。他小声、冷静地说道(他竟能如此冷静,真是神奇):“我要出去散个步。”
他出去了,全然没察觉老安娜·施利德扫视他背后的眼神。弗蕾达对她说道:“他在楼梯上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好像……好像……出了什么事。”
安娜别有深意地轻敲着额头,没什么事能够让她惊讶的。
弗农出了旅馆,走得非常快。他必须逃离——逃离跟着他的那件事。要是他回头看……要是他去想那件事……可是他不会去想的。
每件事都好好的——每件事。
只是他绝对不能去想。这个诡异阴暗的东西尾随着他……如果不去想,就会没事的。
内尔……内尔,她的金发和她的微笑。他的内尔,内尔和乔治……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他及时赶回去阻止了。
而在突然之间,他心中清清楚楚地掠过这个念头:“那份报纸至少是六个月前的了。他们已经结婚五个月了。”
他心神大乱,想着:“我受不了。不,我不能忍受这种事。一定会发生什么事的……”
他盲目地执著于此:一定会发生什么事的……
有人会来帮助他的,格林先生会来的。这个死跟着他不放的恐怖玩意是什么?当然了,是野兽。野兽。
他可以听见它接近了。他惊恐地瞥向背后,这里是城镇与堤防之间的一条笔直道路,野兽用很快的速度,踩着沉重的步伐来了,一路发出喀啦喀啦、乒乒乓乓的声响。
野兽……喔!要是他可以回去就好了——回到野兽和格林先生的时代——古老的恐惧,古老的安慰。它们不会像新事物这样伤害你——像是内尔和乔治·切特温德。乔治——内尔属于乔治……
不……不,这不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他受不了了。不能是那个……不要那个……
只有一条路可以脱离这一切,回归平静,那是唯一的路了——弗农·戴尔把人生搞得一团糟,最好脱离这个人生……
最后一个烈焰般的痛楚贯穿了他的脑袋……内尔……乔治……不!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他们推出去。格林先生,仁慈的格林先生。
他踏进马路中央,站在想避开他却迟了一步的失控货车前面——货车撞倒了他,他往后跌……
痛得像火烧般的恐怖撞击——感谢神,这就是死亡……
第五部 乔治·格林 第一章
在魏兹伯里魏郡旅馆的院子里,有两个私家车司机正忙着打理车子。乔治·格林完成了那辆大戴姆勒[1]的内部整修,拿块油腻腻的破布擦净双手,然后直起身来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他是个快活的年轻人,现在脸上带着微笑是因为他找到问题所在且已处理完毕,内心觉得很满意。他漫步到另一个司机身旁,他快要打点好那辆米涅娃[2]了。
他的同伴抬起头。“哈啰,乔治……你做完了?”
“对。”
“你老板是个美国佬,对吧?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还不错,不过对细节挺啰嗦的。年纪还不到四十吧。”
“唔,你要感谢你运气好,不必替女人开车。”这人说道,他名叫埃文斯,“她们老是改变心意,用餐时间不正常。户外午餐是常有的事——而且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吧,一只全熟水煮蛋跟一片莴苣就算一餐了。”
格林在旁边的桶子上坐下来。“你为什么不辞职算了?”
“这年头另外找事不容易啊。”埃文斯说道。
“没错,真是这样。”格林若有所思地答道。
“而且我还有老婆跟两个小孩,”埃文斯继续说,“说什么这是个适合英雄的国家,这是啥鬼话?在一九二〇年的现在,你要是有份工作,最好就黏着不放。”
他静下来一会儿,然后又往下讲。
“这场战争真是怪异。我被碎弹片打中两次,战后仍然觉得有点怪怪的。我老婆说我吓着她了,因为我有时候疯疯癫癫的,会在半夜吼叫着醒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我懂,”格林说道,“我也一样。我老板在荷兰遇到我的时候,除了名字以外,我记不起任何事。”
“那是什么时候?战后吗?”
“停战协议六个月以后,我那时在那边的一家修车厂工作。这之前有个晚上,几个醉汉开着一辆货车把我撞倒了;那差不多把他们给吓醒了。我的脑袋重重挨了一下。他们照顾我,还给我工作,他们是一群好汉。布雷纳先生到那里的时候,我已经在那里工作两年了。他在那儿租了一两次车,都由我替他开车。他跟我聊了不少,最后提议让我当他的私人司机。”
“这之前,你从来没想过要回家?”
“没有——不知怎么的,我并不想回来。就我记得的,我在英国已没有亲人,而且我依稀记得自己在英国惹上了什么麻烦。”
“伙伴,我不会把麻烦跟你联想在一起耶。”埃文斯笑着说道。
乔治·格林也跟着笑了。他看起来的确是个快活的年轻男子,高大、黝黑、宽肩,脸上永远挂着微笑。
“没什么事会让我心烦,”他吹嘘说,“我想我天生就是能随遇而安、享受人生的类型。”
他带着快乐的微笑走开了。几分钟后,他向他的雇主回报,戴姆勒准备好上路了。
布雷纳先生是个高高瘦瘦、看似苦于消化不良的美国人,有着非常标准的口音。
“很好。格林,我现在要去达彻爵爷家参加正式午宴,地点在阿宾沃斯修士会,离这里大概六英里。”
“是的,先生。”
“午宴后我要去一个叫做普桑修道院的地方,村庄的名称叫做阿伯茨福德。你知道那里吗?”
“先生,我想我听过。不过我不知道确实的地点。我会去查地图。”
“好,那就麻烦你了。应该不超过二十英里——我想是在往灵沃尔德的方向。”
“好的,先生。”格林碰了一下他的帽子,就退下了。
?
在普桑修道院里,内尔·切特温德穿过客厅的落地窗,走到外面的露台上。
虽然才刚入秋,在这种日子里,似乎到处都毫无生气,就好像大自然界也失去了意识。天空是一种苍白的蓝,大气中有一层非常淡薄的雾霭。
内尔靠在一个巨大的石瓮上,注视着外头寂静的景象。一切都非常美丽,也非常英国。这个井然有序的花园受到悉心维护;房屋本身也经过非常审慎而仔细的修缮。
内尔并不习惯陷溺在个人情绪中,然而在她抬头看着玫瑰红的砖墙时,突然感到一阵激动。这实在太完美了,她真希望弗农能够知道……看见这一切。
婚后这四年内尔过得很好,但这四年也改变了她。现在她身上没有任何宁芙仙子的影子了,她已由迷人讨喜的女孩变成了美丽的女人,冷静、有自信。她的美是一种非常清楚确定的美——永远不会增减变异,举止比过去更深思熟虑,她还变得圆润了一点,没有任何青涩的影子了,她是完全盛放的玫瑰。
屋里有个声音在呼唤她。
“内尔!”
“乔治,我在这里,在露台上。”
“好。我很快就会出来。”
乔治是个多么可爱的人啊!她的嘴唇上绽开一抹小小的微笑。完美的丈夫!或许因为他是美国人的关系吧,人们总说美国人是完美的丈夫,而乔治对她来说就是这样。他们的婚姻很和谐,虽然她对乔治的感情从来就跟对弗农的感情不同——但她不太想承认这样反而比较好。让暴风雨般的情绪撕扯着一个人是不可能长久的,每一天你都会更加清楚,那些情绪不会长久。
她过去的抗拒情绪现在止息了。她不再激动地质疑,为什么上天要带走弗农。事情发生时你会反抗,但到最后总会明白,不管发生什么都是神最好的安排。
她和弗农曾经置身至高的幸福之中,没有任何事可以破坏或带走这种幸福。它永远在那里,一种珍贵的秘密财产,一颗藏起来的珠宝,她现在可以不带悔恨或渴望地想他了。他们曾经深深相爱,也曾为了在一起甘冒危险,紧接着的是痛苦可怕的分离……然后是平静。
对,那就是她现有人生中最主要的元素——平静。乔治给她平静,用舒适、奢华与温柔包裹着她。她希望自己对他而言是个好太太,就算她并没有像对待弗农那样地关怀他,可是她是喜欢他的——她当然是!她在他身上感受到的平静与深刻感情,显然是人生中最安全的情绪。
是的,这确实表达出她的感觉——安全而快乐。真希望弗农知道这一切,她确定他会为此感到高兴的。
乔治·切特温德出来跟她会合。那一身打扮很英国乡间风,看起来非常像个乡绅,他一点都没有显老,看来反倒更年轻了。他手里握着几封信。
“我同意跟德拉蒙德共用那个猎场。我想我们会很享受那里的。”
“那很好。”
“得先决定还想邀谁。”
“对,我们今天晚上来讨论一下吧。海斯夫妇不能过来吃晚餐,我其实还蛮高兴的;能够和你独处一晚很不错。”
“内尔,我就怕你在城里太忙了。”
“我们确实常常东奔西跑,不过我想这样也很好,而且只要来到乡下,一直是平静得不得了。”
“这里很美妙。”乔治赞赏地望着这片景致。“比起英国其他地方,我最喜欢普桑修道院,这里有一种特别的气氛。”
内尔点点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很不愿意想象它落入……呃,比方说,像是莱文家那样的人手里。”
“我知道。那样会让人觉得很怨恨,虽然赛巴斯钦是个很可爱的人——而且他的品位真的很完美。”
“他是很了解大众的品位,”乔治口气平淡地说,“接连不断的成功——偶尔会有个‘叫好不叫座’的作品,正好表彰他不只是个赚钱机器。然而他开始变得……不是变臃肿,而是变得油滑,摆出种种造作派头。这期的《潘趣杂志》上有一幅关于他的讽刺漫画,很传神。”
“赛巴斯钦很适合讽刺漫画的,”内尔微笑着说道,“那双招风耳,还有滑稽的高颧骨。他是个外表很不寻常的男孩。”
“想到你们小时候全玩在一起还真怪。对了,我有个惊喜要给你,有一位你久未见面的老朋友今天会来吃午餐。”
“是约瑟芬吗?”
“不是。是简·哈丁。”
“简·哈丁?可是你怎么会……”
“我昨天在魏兹伯里碰到她。她在巡回演出,是在某个剧团里表演。”
“简?哎,乔治,我还真不知道你认识她!”
“我们在塞尔维亚做人道救援工作时碰巧认识的。我曾写信跟你提过这件事。”
“你写过吗?我不记得。”
她的语气让他一惊,他紧张地说道:“这没关系吧,亲爱的?我以为这对你来说会是个愉快的惊喜,原本以为她是你很要好的朋友。我可以请她别来,如果说……”
“不用不用。当然,我会很高兴见到她,我只是很惊讶。”
乔治放下心来。“那就好。还有一件事,她提到布雷纳——他是我以前在纽约非常熟的朋友,现在也在魏兹伯里。我想让他看看修道院的废墟——那类东西是他的专长。如果我邀他来吃午餐,你会介意吗?”
“不会啊,当然不会。请邀他来。”
“我会看看能否用电话跟他联络上,昨晚本来要打的,却一时忘了。”
他又进屋去了。留在露台上的内尔微微皱着眉。
乔治没有猜错,因为某种说不上来的理由,她一想到简要来吃午餐就不太愉快。她并不想见简,光是提到简就已经扰乱这个早晨的平静。她想着:“我原本感觉这么平静,但现在……”
真恼人——对,很恼人。她之前就怕简,现在也是。简是那种让你永远没把握的人。她……要怎么说呢?她会让天下大乱、给人带来困扰——而内尔不想被打扰。
她很不讲理地想着:“乔治怎么会在塞尔维亚认识她呢?事情怎么这么烦人哪。”
可是害怕简这件事很荒唐,简现在不可能伤害她了。可怜的简,她一定搞砸了很多事情,才会沦落到在巡回剧团里表演。
人不能背弃老朋友,简是老朋友,应该让简看看她多么忠于友谊。带着一种自我赞许的光芒,她上楼去换了一件鸽灰色的乔其纱洋装,同时配上一串非常漂亮、相称的珍珠项链,那是乔治在结婚纪念日送给她的。她在化妆室里花了莫大的力气梳妆打扮,以此满足了某种含糊的女性直觉。
“无论如何,”她想道,“那个叫布雷纳的男人也会来,这样状况会比较容易处理。”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预期状况难以处理呢?她没办法解释。
乔治过来找她的时候,她正要上最后一轮粉。
“简到了,”他说,“她在客厅里。”
“布雷纳先生呢?”
“很不巧他午餐有约了,不过他下午会过来。”
“喔!”
她慢慢走下楼去,觉得这么戒慎恐惧很荒谬。可怜的简——她一定要好好待简。失去声音又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是极端不走运。
然而简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不走运。她一派无忧无虑的,背靠在沙发上,用极为赞赏的态度环顾客厅。
“哈啰,内尔,”她说道,“唔,你似乎把自己保护得蛮舒服的。”
这是一句很过分的评论。内尔整个人僵硬起来,有一刻想不出要说什么。她迎向简的双眼,简的眼中充满了作弄人的恶意。她们握手时,内尔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指的是这一切。宫殿般的住处,体面的门房,高薪的厨子,脚步轻盈的仆人,可能还有个法国女仆,浴室里备有刚上市的润肤油膏和浴盐,五六个园丁,奢华的私人轿车,昂贵的衣服,而且我看到了,真正的珍珠!你是不是非常享受这些?我确定你是。”
“告诉我关于你的事情。”内尔说着,在沙发上坐下来,就在简旁边。
简眯起眼睛看她。“这是非常聪明的答复。我活该。抱歉,内尔,我是个野蛮人。你这么像个皇后,又这么会体恤人。我从来就受不了这么会体恤别人的人。”
她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溜达。
“所以这就是弗农的家了,”她轻声说道,“我以前从没见过这里——只听他提过。”
她安静了一下,然后突然问道:“你们改变了多少地方?”
内尔解释,每样东西都尽可能维持原样。只有窗帘、床罩和地毯之类的更新过;旧的那些太破烂了。另外就是添加了一两样极其珍贵的家具。每次乔治发现什么跟这里相配的东西,就会买下来。
内尔做这番解释的时候,简的眼睛牢牢盯着她,让她觉得很不自在,因为她不知道简在想什么。
乔治在她结束话题以前进来了,他们去用午餐。
他们谈起塞尔维亚,聊到几个在那里的共同朋友,接着聊简的事情。乔治很委婉地提及简的嗓子——他为此感到忧伤——每个人一定都这么觉得。简用颇为随性的态度回应他。
“这是我自己的错,”她说,“我唱某种音乐,但我的嗓子不适合那种音乐。”
她接着说,赛巴斯钦·莱文是个了不起的朋友,他愿意现在就让她在伦敦登台演戏,但她希望先学会这一行的技巧。
“当然,在歌剧里唱歌也是一种演戏,可是还有各式各样的事情要学——比方说,控制自己说话的声音,而且戏剧需要的演出效果也不同——必须更细致,不能表现得太露骨。”
她说,明年秋天她就要在伦敦演出话剧版的《托斯卡》。
接下来她不谈自己的事了,开始谈起普桑修道院。她引导乔治讨论他的计划,他对这片地产的想法,在这种状况下,他表现出一副彻头彻尾的乡绅模样。
虽然简的眼神或声音里并没有嘲弄的意思,但内尔还是觉得极端不舒服,她真希望乔治别再讲了。他讲得好像他的先祖已经在普桑修道院里住了好几个世纪,这样有点荒谬。
喝过咖啡以后,他们再度往外走到露台上,乔治被找去听电话,他道了声歉后就把她们留在这里。内尔提议带简逛一趟花园,简默许了。
内尔想着:“她是想看弗农的家,她是为此而来。可是弗农对她的意义,从来就及不上他对我的意义!”
她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替自己辩白,让简看看——但是看什么呢?她自己并不太清楚,可是她感觉到简在批判她——甚至谴责她。
她们沿着一条长长的香草围篱前行,紫色的雏菊在玫瑰色老砖墙下盛放,这时内尔突然停下脚步。
“简,我想告诉你……我要解释……”
她顿了一下,让自己重振精神,简只用带着疑问的表情注视她。
“你一定认为我这么快就再婚是可怕的事。”
“一点都不会,”简说,“这样很合情合理。”
内尔不想听这种话,她根本就不是从这种角度考虑的。
“我深爱弗农——深爱着他。他阵亡的时候,几乎让我心碎了,我是说真的。可是我很清楚,他不会希望我沉浸于悲伤中。死者不会希望我们悲伤哀痛……”
“他们不希望吗?”
内尔瞪着她。
“喔,我知道你在说的是一般常见的看法,”简说,“死者希望我们勇敢地面对逆境,像平常一样继续生活,不喜欢我们为他们而难过。那是大家通常都会说的话——可是我从来没看过任何证据支持这个鼓舞人心的信念。我想人们发明这个念头,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些。活着的人都不尽然想要完全一样的东西了,所以我看不出为什么死者会是那样。一定有一大堆自私的死者——如果还能像生前一样思考,他们不可能突然间满心都是美好无私的感情。每次看到痛失所爱的鳏夫在葬礼次日享用早餐,同时严肃地说:‘玛丽不会希望我这么哀伤!’时,我就想笑。他怎么知道?玛丽可能正一边啜泣,一边咬着牙(当然是鬼魂的牙齿了),看着他像没事人一样地继续过日子,好像她从来没存在过似的。有许多女人喜欢看别人为她们小题大做,为什么她们死了以后人格会改变?”
内尔安静下来。她现在没办法集中思绪。
“我并不是说弗农就是那个样子,”简继续说道,“他可能真的希望你不要沉浸于哀痛中。你最明白这一点,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
“对,”内尔热切地说道,“就是这样。我知道他会希望我快乐,而且他想让我拥有普桑修道院。我知道他会很乐意想到我人在这里。”
“他想跟你住在这里,那意思不完全是一样的。”
“是不一样,我不是说我跟乔治住在这里的感觉,就像……就像我跟他住在这里一样。喔,简,我想让你了解,乔治是个好人,但他不是……他永远不可能像是……像是……弗农对我的意义。”
一阵漫长的停顿之后,简说道:“内尔,你很幸运。”
“你以为我真的很爱这一切奢华吗!唉,如果是为了弗农,我会马上放弃这一切!”
“真的吗?”
“简!你……”
“你认为你会,可是我对此存疑。”
“我以前这样做过。”
“不——当初你只是放弃那种前景,那是不同的,它并不像现在这样渗进你骨子里。”
“简!”
内尔热泪盈眶地背过身去。
“亲爱的……我真是个可恶的家伙。你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伤害,我敢说你是对的——关于弗农的期望,你需要被善待与保护——可是我还是要说,这种舒适的生活确实会侵蚀一个人,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意思。顺道告诉你,我刚才说你很幸运的时候,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种意思。我说的幸运,是指你鱼与熊掌两者兼得了。如果你照原定计划嫁给乔治,你会带着秘密的悔恨、带着对弗农的思念与渴望过完一辈子;那种感觉就像是你因为自己的懦弱被骗得放弃人生。而要是弗农还活着,你们可能会彼此渐行渐远、起争执、变得彼此憎恨。然而实情是,你做了牺牲,拥有过弗农——你得到他,再也没有任何人事物能够再碰他一下了。爱对你来说,永远都会是美丽的东西,与此同时你还拥有所有其他一切,这一切!”
她迅速地伸出手臂,比划出一种突然的拥抱姿势。
内尔几乎没有注意到这段演说的结尾,她的眼睛变得柔和伤感。
“我知道,到最后一切有了最好的结果。小时候大人总是这样告诉你,后来你自己也发现了,神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安排。”
“内尔·切特温德,你对神有什么了解?”
这个问句里有种蛮横的成分,让内尔震惊地望向简。她充满威胁感、气势汹汹地指控着,前一分钟的温柔消失了。
“神的意志!要是神的旨意没有刚好让内尔·切特温德过得安逸,你还会这么说吗?你对神一无所知,否则你不会那么说,轻轻地拍拍神的背,嘉奖他让你的生活舒服又轻松。《圣经》里有一段话总是让我感到惊恐,今夜必要你的灵魂,在神向你要你的灵魂时,你最好确定自己有灵魂可以给他!”
她顿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道:“我要走了。我不该来的,可是我想看看弗农的家。我为我说过的话致歉,可是内尔,你真是该死的自满,你不自知,但你真的是这样,自满——就是这个形容词。生命对你来说就意味着你自己,也只有你自己。那弗农呢?这样对他最好吗?你认为他想要在他喜爱的一切都才刚开始的时候死掉吗?”
内尔不驯地把头一扬。“我让他快乐。”
“我不是在想他的幸福快乐,我在想他的音乐。你和普桑修道院——你有什么重要?弗农有才华——这样说其实不对——他属于他的才华。而且才华是世界上最严厉的主人,一切都必须为此牺牲,如果那种虚有其表的幸福构成了妨碍,也得让到一边去。才华必须被服侍,音乐要弗农——然而他死了,这是莫大的遗憾,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而你甚至想都没想过。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你怕它,内尔,它不是为宁静、幸福和安全感而生的,可是我告诉你,它必须有人服侍……”
突然间她的表情放松下来,内尔厌恶的那种旧有嘲讽光芒又出现了。她说道:“别担心,内尔,你大概是我们之中最强的,你有保护色!赛巴斯钦好久以前就告诉过我了,他是对的。在我们全都化为尘土的时候,你还会继续存在。再见……很抱歉我表现得像个恶魔,不过我天生就是这样。”
内尔站在那里瞪着她离去的身影。她握紧双手,低声说道:“我恨你。我一直都恨你……”
?
这天早上原本多么平和——现在却被毁了。泪水涌入内尔的眼里,为什么大家不肯放过她?简,还有她可怕的嘲弄。简是个野蛮人——一个有着神秘力量的野蛮人,她知道哪些事情会伤你最深。
为什么会这样?乔都说她嫁给乔治很正确了!乔就完全了解。内尔觉得忿忿不平又深受伤害,为什么简要这么过分?还要那样说死去的人——那些不虔诚的话——明明每个人都知道死者希望生者勇敢而快活。
简把一段经文往她脑袋里塞真是无礼,她自己曾经跟别人同居,做过种种不道德行为呢!内尔的道德优越感带给她一阵愉悦。不管大家怎么说,世界上就是有两种不同的女人,她属于某一种,简则属于另一种。简很有吸引力——那种女人总是很有吸引力——这就是为什么过去她对简充满忌惮。简对男人有某种古怪的力量,她坏透了。
内尔想着这些念头,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她不想回屋里去,反正今天下午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做。得腾出时间去写几封信,不过她现在真的没办法定下心来。
她已经忘记丈夫的美国朋友要来访了,所以当乔治带着布雷纳来找她的时候,她相当惊讶。这个美国人又高又瘦,举止很拘泥,他很严肃地对她恭维这栋房子,解释说现在他们要去看修道院的遗址。乔治提议她跟他们一起去。
“你们去吧,”内尔说,“我会跟上你们,我必须去拿顶帽子,太阳太大了。”
“亲爱的,要我去替你拿吗?”
“不用了,多谢你。你跟布雷纳先生先出发吧,我知道你们会在那里盘桓很久的。”
“我敢说肯定会是这样的,切特温德太太。据我了解,你先生对于重建普桑修道院有某种想法。这非常有意思。”
“布雷纳先生,这是我们的众多计划之一。”
“你很幸运,能够拥有这个地方。顺道一提,希望你不会反对,我告诉我的司机(当然了,经过你先生的许可),他可以在这片地产上散步。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来自相当优越的阶层。”
“没问题。要是他想看看这间房子,晚一点管家可以带他参观。”
“我要说你非常仁慈慷慨,切特温德太太。我的感觉是,我们想让所有阶层都欣赏到美。即将要把国际联盟结合起来的这种想法……”
内尔突然间觉得她受不了再听布雷纳对国际联盟的看法了,这些看法肯定无趣又冗长。她以太阳太大为借口离开了。
有些美国人是非常无聊的,乔治不像那样,真是谢天谢地。亲爱的乔治——说真的,他几近完美了。她再度感受到早晨涌上心头的那股温暖快乐的情绪。
让简扰乱情绪是多么傻呀。世界上这么多人,偏偏是简!简怎么说怎么想,有什么重要的?当然,这不重要……可是简有某种特质,她有某种力量……嗯……是让人不悦的力量。
但现在都结束了,那股放心与安全的浪潮重新涨起。普桑修道院、乔治、关于弗农的温柔回忆,一切都很好。
她快乐地跑下楼梯,手上拿着帽子。她在镜子前面停顿了一下,把帽子戴好。现在她要去修道院跟他们会合,她会让自己在布雷纳面前显得绝对迷人。
她走下露台的台阶,沿着花园小径前行。现在时间比她预期的还要晚,太阳就快下山了,红色天空中有美丽夕阳。
在金鱼池旁边,有个穿着司机制服的年轻男子背对她伫立。他听见她的脚步声时转过身来,很文雅地把手举到帽子旁边行礼。
她僵住了,站在那里瞪视着对方的时候,她缓慢而不自觉地把手悄悄举起来贴住心口。
?
乔治·格林瞪大了眼睛看。
然后他迅速地对自己说道:“唔,这真是奇怪。”
抵达目的地时,主人曾对他说:“格林,这里算是英国最古老也最有趣的地方,我会在这里待至少一小时——或许更久。我会问切特温德先生可不可以让你去园里逛逛。”
格林带着某种溺爱的心情想着,他是个仁慈的老家伙,不过对于所谓的“抬举”行为敏感得可怕,而且对于任何以古色古香受到尊崇的地方,他都抱有美国人那种非比寻常的敬意。
不过,这里当然是个很好的地方。他赞赏地看着四周,很确定自己在某处看过这里的照片。他不介意照着上头的吩咐,在这里溜达一番。
他注意到这里被照顾得很好。谁拥有这个地方?某个美国佬吗?这些美国人,钱都在他们手上。他纳闷地猜想这里原本属于哪个家族。不管是谁,要放手卖掉这里一定很难受。
他遗憾地想着:“真希望我生来就是个上等人,我会很乐意拥有像这样的地方。”
他漫游到深入花园的地方去,注意到更远的前方有一堆废墟,有两个人影在那里走动,他认出一个是他的雇主。古怪的老头——老是在废墟里东摸西找的。
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一片美不胜收、色彩鲜明的天空,衬托出普桑修道院所有的美。
这真怪,这一切如此似曾相识!有那么一分钟,格林敢发誓他曾经就站在现在站的地方,看着红色天空衬托出房子的轮廓。他也可以发誓自己曾经感觉到同样尖锐的痛楚,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隐隐作痛,可是还缺了某样东西——一个有着夕阳般红色头发的女人。
背后传来脚步声,他吓了一跳,转过身去。一开始他感觉到一股模糊的失望,因为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年轻苗条的女人,而从她帽子两侧不经意落下的头发,是金色而不是红色的。
他充满敬意地碰了一下帽子为礼。
这位女士有点古怪,他想着。她瞪着他看,脸上没了血色,看起来彻底吓坏了。
她突然间倒抽了一口气,接着转身逃也似的踏上小径快步走开了。
就在这时他迅速地想道:“唔,这真是奇怪。”
他认定她脑筋一定有点问题。
他继续漫无目的地闲逛。
[1]戴姆勒(Daimler),英国汽车品牌。
[2]米涅娃(Minerva),比利时的豪华汽车品牌,现已不存。
第五部 乔治·格林 第二章
赛巴斯钦·莱文在办公室里,正准备处理一份棘手合约的细节,这时有人送来一封电报。他随手就打开了,因为他一天要收四五十封电报。读过以后,他把电报握在手中盯着看。
然后他把电报折起来塞进口袋里,对他的左右手刘易斯简短地说道:“尽你所能继续处理这件事,我得出城去。”
他不去理会刘易斯的抗议就离开了房间,只停下来要秘书取消各种约会,然后回家打包行李,再搭计程车到滑铁卢车站。他在那里重新打开电报来读。
如果可以立刻过来十万火急简魏郡旅馆魏兹伯里。
毫不犹豫就依此采取行动,说明了他对简的信心与敬重。他信任简的程度,胜过对世界上的任何人。如果简说一件事很紧急,那它就是很紧急。他遵从她的召唤,没浪费任何时间去惋惜这样做必定导致的复杂状况。因为,就这么说吧,在这个世界上,他才不会为别人做这种事。
到达魏兹伯里的时候,他直接到旅馆去。她在那里订了一个房间,此刻正伸出双手迎接他。
“亲爱的赛巴斯钦……太神奇了,你来得这么快。”
“我立刻就来了,”他脱下外套丢到椅背上,“怎么了,简?”
“是弗农。”
赛巴斯钦一脸迷惑。“他的什么事?”
“他没有死。我看到他了。”
赛巴斯钦瞪着她看了一分钟,然后把一张椅子拉到桌边坐下来。
“简,这样不像你,但我在想,你一定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搞错了。”
“我没搞错。而且,我猜想,国防部也有可能弄错吧?”
“这种错发生过不止一次——可是误报通常很快就被更正了。事情一定是这样的,这样很合理。如果弗农还活着,他这些日子以来都在做什么?”
她摇摇头。
“我说不上来。可是我确定那是弗农,就好像我确定现在在这里的是你。”
她说得简短,却很有信心。
他眼都不眨地盯着她看,然后点点头。
“告诉我经过。”他说道。
简平静镇定地说道:“有个叫布雷纳的美国人在这里,我在塞尔维亚认识他的。我们在街上重逢了,他告诉我他待在魏郡旅馆,邀我今天一起午餐。我去了。饭后下雨了,他不肯让我走路回来,说他的车就在那里,可以送我一程。我搭了他的车。赛巴斯钦,帮他开车的司机就是弗农——而他不认得我了。”
赛巴斯钦思考着这一点。“你确定你不是看到某个长得跟他很像的人?”
“我确定不是。”
“那么弗农为什么认不出你呢?我猜他是装的。”
“不,我不认为是这样——实际上,我确定他不是装的。他一定会显露出某种迹象——身体一震什么的。他不可能料到会碰见我。他不可能控制住他最初的惊讶。除此之外,他看起来……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简思索着。“很难解释。他看起来相当快活开心,而且——只有一点点——变得像他母亲。”
“真不寻常,”赛巴斯钦说,“我很高兴你通知了我。如果那真的是弗农……好吧,事情会难办得要死。内尔已经再婚,一切都变了。我们不想让记者像饿虎扑羊似的跑来这里,我猜想这事会引发大新闻。”他起身来回踱步。“第一件事就是得先掌握布雷纳的行踪。”
“我打过电话给他,请他六点半的时候到这里来。我不敢离开,虽然我担心你可能没办法这么快就到。布雷纳随时都可能会到这里。”
“简,你真是太好了。我们必须听听他怎么说。”
有人敲门,布雷纳来了。简起身迎接。
“布雷纳先生,你能来真好。”简开口了。
“这不算什么,”美国人说道,“我总是乐于听从女士号令。而你说你是为了一件急事要见我。”
“确实是。这位是赛巴斯钦·莱文先生。”
“您就是那位赛巴斯钦·莱文先生吗?很高兴认识您,先生。”
两位男士彼此握手。
“现在呢,布雷纳先生,”简说道,“我就直奔主题,告诉你我想跟你谈什么了。你雇用那个司机多久了?对于他,你有什么能够告诉我们的吗?”
布雷纳显然很惊讶,也表现在脸上了。
“格林?你们想知道格林的事?”
“是的。”
“这个嘛……”美国人回想着。“我不反对告诉你们我所知的事情,我猜你们会问一定是有理由的,哈丁小姐,我对你的了解够清楚。我是在停战协议之后不久,在荷兰偶然雇用了格林,那时他在一家修车厂工作。我发现他是个英国人,开始对他感兴趣。我问起他的来历,而他讲得相当含糊,起初我以为他想隐瞒什么,但我很快就相信他为人真诚,这个男人在心理上处于某种摸不着头脑的迷惑状态。他知道他的名字,还有他从哪来,但除此之外所知无几。”
“失去记忆,”赛巴斯钦轻声说道,“我懂了。”
“他跟我说,他父亲在南非的战争里过世。他记得他父亲在村里的唱诗班唱歌,还记得有个叫史卡洛的兄弟。”
“他很确定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喔,是啊,他把名字写在一本小笔记本上。他被一辆货车撞倒过,他们就是靠那笔记本知道他的身份。他们问他是不是姓格林,他说是,还说自己名叫乔治。他在修车厂很受欢迎,个性很开朗随和。我从没见过格林发脾气。
“呃……我还对那个小伙子有个奇特的想法。我曾见过几个弹震症[1]的案例,他的状况对我来说不算是不解之谜。他给我看他笔记本里的条目,我还问了几个问题,很快就发现他失去记忆的理由了——你知道,总是会有某种理由。乔治·格林下士,属于伦敦火枪兵团,是个开小差的逃兵。
“现在你知道了,他是个胆小鬼——而他其实也是个很正派的年轻人,所以无法面对这个现实。我对他解释了一切,他还蛮疑惑地说道:‘我根本没想过我有可能会开小差——我不会开小差。’我向他解释我认为就因为这个理由,他才会想不起自己的事,他不记得是因为他不想记得。
“他听了,可是我不认为他非常信服。我一直都为他感到遗憾,也不认为自己有任何义务要向军方通报他的存在。我让他为我工作,给他个机会做些好事。这个决定从没让我后悔过,他是个优秀的司机——准时、聪明,是个好机械工,而且总是性情开朗又负责。”
布雷纳顿了一顿,然后用充满疑问的表情看着简和赛巴斯钦,他们苍白严肃的脸孔让他印象深刻。
“这真可怕,”简用她低沉的声音说道,“这是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
赛巴斯钦握着她的手捏了一下。
“没关系的,简。”
简微微打着哆嗦站起身来,对那美国人说:“我想现在轮到我们解释了。你知道吗,布雷纳先生,我认为你的司机是我的一位老朋友——而他认不得我了。”
“真……真的吗?”
“可是他的名字不叫格林。”赛巴斯钦说道。
“不叫格林?你是说他入伍时用的是另一个名字吗?”
“不是。这里头似乎有些难以理解的状况,我猜想我们总有一天会弄清楚。在此同时,布雷纳先生,请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这段对话。因为这件事里牵涉到一位妻子,还有……喔!还有许多其他的考虑。”
“亲爱的先生,”布雷纳说道,“你可以信任我,我会保持沉默。但接下来怎么办?你想见格林吗?”
赛巴斯钦望着简,她点点头。
“是的,”赛巴斯钦慢慢说道,“或许这么做是最好的计划。”
美国人站了起来。
“他现在在楼下,是他载我来这里的。我会立刻叫他上来。”
?
乔治·格林用平常那种轻快的步伐上了楼梯。他边走边纳闷地想,是什么事让老头儿难过了——老头儿指的是他的雇主。他看起来非常古怪。
“楼梯最顶端那个门。”布雷纳跟他说。
乔治·格林用指节迅速地敲敲门。有个声音喊道“请进”,他开了门进去。
房间里有两个人——一位是他今天载送的女士(他心里认为她是个上等货),还有一个相当胖的大块头男人,脸非常黄,还有两只招风耳。对这个年轻司机来说,这人的脸有那么点模糊的熟悉感。他站在那里,他们两个都盯着他看。他想着:“今天晚上是怎么啦?”
他用恭敬的声音对那个黄皮肤绅士说道:“有何吩咐,先生?”他接着说:“布雷纳先生叫我上来……”
黄皮肤绅士似乎这时才反应过来。
“对,对,”他说,“没错。请坐,呃……格林。那是你的名字,是吗?”
“是的,先生。乔治·格林。”
他恭恭敬敬地在对方指示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黄皮肤绅士交给他一个烟盒,然后说道:“请用。”那双像要看穿人的小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那种专注、灼热的凝视让这司机不安起来,今天晚上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了?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首先,你以前有没有见过我?”
格林摇摇头。“没有,先生。”
“确定吗?”对方坚持问下去。
一丝微弱的不确定感渗入格林的声音里。“我……我不认为有。”他疑惑地说。
“我的名字是赛巴斯钦·莱文。”
司机的脸色豁然开朗。“当然啦,先生,我在报纸上见过你的照片。难怪我觉得似乎有点面熟呢。”
对话停了一下,然后赛巴斯钦看似随意地问道:“你有听过弗农·戴尔这个名字吗?”
“弗农·戴尔?”格林若有所思地重复一次这名字,迷惑地皱起眉头。“先生,这名字似乎蛮耳熟的,可是我不是很确定。”他顿了一顿,眉头皱得更紧,“我想我听过这个名字,”然后又补上一句,“那位绅士死了,不是吗?”
“所以你的印象是这样啰,是吗?那位绅士已经死了。”
“是的,先生,而且这样也……”他突然间停下来,面红耳赤。
“说吧,”赛巴斯钦说道,“你本来要说什么?”他预想对方不肯明说,所以精明地补上一句:“你不用忌讳你的用词,戴尔先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司机接受了这个暗示。“我本来要说‘这样也好’……可是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这么说,因为我不记得任何跟他有关的事。可是我有种印象是……嗯,这么说吧,他最好别碍事了。他把事情搞得蛮糟的,不是吗?”
“你认识他?”
企图回忆往事造成的苦恼,让他眉头皱得更紧。
“我很抱歉,先生,”司机道了歉,“从战争以后,我的记忆有点混乱了,我没办法清楚地想起事情。我不知道我是在哪遇到戴尔先生的,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他,可是我确实知道,听说他死掉的时候我觉得很庆幸。他没什么好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话。”
一阵沉默——只有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发出某种类似闷住了的啜泣声,打破了平静。赛巴斯钦转向她。
“简,打个电话到剧院去,”他说,“你今天晚上不能上台。”
她点点头离开房间。赛巴斯钦目送她离开,然后猝然问道:“你以前见过简·哈丁小姐吗?”
“是的,先生。今天是我载她回来的。”
赛巴斯钦叹了口气。格林疑惑地看着他。
“还……还有别的问题吗,先生?我很抱歉自己没派上用场。我知道我……呃,从战后就怪怪的。那是我自己的错,或许布雷纳先生告诉你了……我……我没有尽到我应该尽的责任。”
他的脸红了,但他还是毅然把话说出口。那个老头子有没有告诉他们?无论如何最好先讲。同时一阵羞耻带来的痛楚尖锐地刺穿了他,他是个逃兵——一个潜逃的男人!真是烂透了。
简回到房间里,重新回到桌后的座位上。格林觉得她看起来比刚才还要苍白。她有一对很奇怪的眼睛——这么深邃又带着悲剧性。她在想什么呢?他有点纳闷,或许她跟戴尔先生订过婚?不,如果是这么回事的话,莱文先生不会要他直说的。可能跟钱有关,遗嘱之类的东西。
赛巴斯钦跳过他刚才所说的,开始问起别的。
“你父亲是在波尔战争中阵亡的?”
“是的,先生。”
“你记得他吗?”
“喔,是的,先生。”
“他看起来像什么样?”
格林微笑了,这个记忆对他来说很愉快。
“他是体格强壮的那种男人,留着跟鬓角连成一气的络腮胡,有非常明亮的蓝眼睛。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在唱诗班里唱歌,有男中音的嗓子。”他露出快乐的微笑。
“而他是在波尔战争中阵亡?”
格林脸上突然透出一种迷惑的表情,他似乎很担忧——很焦虑。他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桌子对面,就像犯了错的狗。
“真怪,”他说,“我从没想过这件事,他太老了,不可能在唱诗班里。他……可是我发誓,我确定……”
他的眼神显得如此忧虑,赛巴斯钦因而说道:“别管这些了。”然后继续问:“你结婚了吗,格林?”
“没有,先生。”
这答案来得迅速而有信心。
“你似乎对这件事非常确定。”赛巴斯钦说着露出微笑。
“我是很确定,先生。婚姻带来的没别的,只有麻烦——让自己跟女人家厮混就是这样。”他突然住口了,然后对简说道:“请你见谅。”
她露出淡淡的微笑说道:“没关系。”
这时暂停了一下。赛巴斯钦转向她,很快地说了句什么,格林没完全听懂。听起来像是这样:“很像西德尼·本特,我从没想过会像在那种地方。”
然后他们两个再度一起瞪着他看。
突然间他害怕起来——完全是一种孩子气的恐惧——就跟他记得自己还是幼儿时很怕黑是一样的。有事发生了——那是他告诉自己的话——这两个人知道,知道跟他有关的事情。
他往前靠,极端忧虑害怕。
“这是怎么回事?”他突然说道,“有事情……”
他们没有否认——就只是继续看着他。
他越发恐惧。为什么他们不能告诉他?他们知道某件他不知道的事情,可怕的事情……他又说话了,这次他的声音又高又尖:“这是怎么回事?”
那位女士站了起来——他下意识注意到,她的姿势很漂亮,就像是他曾经在某处见过的某个雕像。她绕过桌子,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用慰问安抚的口气说道:“没关系的,你不必害怕。”
可是格林的眼神继续质问着赛巴斯钦,这个男人知道——这个男人会告诉他。他们知道,他却不知道的这个恐怖事情是什么?
“这场战争里发生过一些非常古怪的事情,”赛巴斯钦开始说,“会有人忘记自己的名字。”
他别有深意地停顿了一下,可是格林未能领会。他暂时恢复快活的语气说道:“我没有那么糟,我从来没忘记我的名字。”
“不,你忘了。”赛巴斯钦停下来,然后接着说道,“你的真名是弗农·戴尔。”
这种宣言很戏剧性,但结果却不是这样,对格林来说这完全是傻话,他一脸觉得有趣的样子。
“我是弗农·戴尔先生?你是说我是他的替身还是什么?”
“我是指你就是他。”
格林爽快地笑了。
“先生,我没办法像这样胡闹下去了。就算这样表示可以赚到一点钱或是很多钱都不行!就算长得再相像,还是会被发现的。”
赛巴斯钦倾身越过桌面,然后用强调语气吐出每个字:“你——是——弗——农——戴——尔……”
格林目瞪口呆。这种强调法让他印象深刻。
“你在开我玩笑吗?”
赛巴斯钦缓缓地摇头。格林突然间转向站在他旁边的女人,她的眼睛看起来非常严肃也彻底有信心地回望着他。她非常平静地说道:“你是弗农·戴尔。我们两个都知道。”
房间里一片死寂。对格林来说,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旋转。这就像个童话故事,离奇古怪又不可能,然而这两人身上有某种气氛使人不得不信。他犹疑不定地说道:“可是……可是事情不是那样的。你不可能忘记自己的名字!”
“很显然可以……既然你已经这么做了。”
“可是……可是先生,我知道我是乔治·格林。我……呃……我就是知道!”
他抱着战胜的心情看着他们,但赛巴斯钦却缓慢而冷酷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发生的,”他说,“医生可能有办法告诉你。可是我确实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弗农·戴尔。这一点不可能有疑问。”
“可是……可是如果这是真的,我应该知道啊。”
他觉得大惑不解,一种可怕的不确定感。他置身于一个让人烦闷欲呕的奇异世界里,你无法确定任何事。这些人是和蔼的正常人,他信任他们,他们说的一定是真的——然而他体内有某种东西拒绝被说服。他们为他感到遗憾——他感觉得到,但那也吓坏了他。还有某种更严重的事情——某件还没被说出来的事。
“他是谁?”他尖锐地说道,“我是说,这个弗农·戴尔是谁?”
“你来自这个地方,你出生并且度过大半童年的地方,叫做普桑修道院……”
格林震惊地打断他。
“普桑修道院?哎呀,我昨天才开车载布雷纳先生到那里去呢。你说那里是我旧家,可是我完全没有认出来呀!”
他突然间自信满满,还觉得轻蔑。这整件事都是漫天大谎!当然是了!他一直都知道是这样。这些人很诚实,但他们弄错了。他觉得放心,稍微开心了一点。
“后来你搬去住在伯明翰附近,”赛巴斯钦继续往下说,“你在伊顿公学读书,之后念了剑桥。后来你去了伦敦,在那里学习音乐,还写过一出歌剧。”
格林笑了出来。
“先生,你大错特错了。哎,我根本分辨不出音符。”
“战争爆发后,你从军,在骑兵队有一个职位。你结了婚……”他顿了一下,但格林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去了法国。隔年春天,军方回报你‘已阵亡’。”
格林无法置信地瞪着他,这又臭又长的故事是怎么回事?他对此毫无印象。
“一定有哪里弄错了,”他很有信心地说,“戴尔先生一定是所谓的‘另一个我’。”
“弗农,我们没有弄错。”简说道。
格林把视线从她身上转向赛巴斯钦。她语调里那种确信的亲密感,比别的东西更能说服他。他想着:“这真可怕,这是梦魇,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的。”他整个人开始发抖,没有办法停止。
赛巴斯钦站起来,用放在墙角某个托盘上的材料调了一杯强劲的酒,然后端来给他。
“把这个喝下去,”他说,“然后你就会觉得好些。你受了惊吓。”
格林大口喝下那杯酒。这让他稳定下来,颤抖停止了。
“先生,请在神面前发誓,”他说,“这是真的吗?”
“我在神面前发誓,这是真的。”赛巴斯钦说。
他把一张椅子往前拉,紧靠着他的朋友坐下来。
“弗农,老朋友——你完全不记得我了吗?”
格林盯着他看——充满苦恼的凝视,似乎有某样极其细微的东西在颤动着。这样努力回想是多么痛苦啊。有某样东西——那是什么?他狐疑地说道:“你……你长大了。”他伸出手摸了摸赛巴斯钦的耳朵,“我似乎记得……”
“赛巴斯钦,他记得你的耳朵。”简喊道,然后她走到壁炉架旁边,把头靠在上面开始大笑。
“别笑了,简,”赛巴斯钦站起来,倒出另一杯酒端去给她,“这是给你的一帖药。”
她喝了下去,把玻璃杯递还给他,露出淡淡的微笑说道:“我很抱歉。我不会再这样做了。”
格林继续探索他的发现。
“你……你不是我的手足,是吧?不,你住在隔壁。对了……你住在隔壁。”
“这就对了,老友,”赛巴斯钦拍拍他的肩膀,“别急着去想——记忆很快会回来的,放轻松。”
格林注视着简。他怯懦却有礼貌地说道:“那么你是……你是我姐姐吗?我隐约记得有一位姊妹。”
简摇摇头,她说不出话来。格林脸红了。
“我很抱歉。我不该……”
赛巴斯钦打断他。
“你有一位表妹跟你们一起住。她的名字是约瑟芬,我们叫她乔。”
格林陷入沉思。
“约瑟芬——乔。对,我似乎记得关于她的某件事。”他顿了一下,然后很可悲地再度重复,“你确定我不叫格林吗?”
“相当确定。你还是觉得那是你的名字?”
“对……而且你说我创造音乐……我自己的音乐?那种高水准的东西……不是爵士乐什么的?”
“对。”
“这一切全都显得……呃,很疯狂。就只是这样……疯狂!”
“你绝对不要烦心,”简温柔地说道,“我敢说,我们用这种方式告诉你这些事情是错了。”
格林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游移。他觉得头晕目眩。
“我该怎么做?”他无助地问道。
赛巴斯钦毅然决然地提出答案。
“你必须跟我们一起待在这里。你知道,你受了很大的惊吓。我会去跟老布雷纳商量,他是个非常正派的人,他会理解的。”
“我不想让他有任何不便。他对我来说一直是好得不得了的老板。”
“他会理解的。我已经告诉他某些事情了。”
“那车子呢?我不想让别的家伙开那辆车,它现在跑得可顺了……”
他再度变成那个司机,专注于他的职责。
“我知道,我知道。”赛巴斯钦很不耐烦。“可是我亲爱的伙伴,重要的是尽快让你恢复正常。我们得找个第一流的医生来治疗你。”
“医生跟这档事有什么关系?”格林起了些敌意。“我健康得很。”
“或许是,但还是该请个医生来看看。不是在这边——是在伦敦。我们不希望有人在这里说闲话。”
他声调里有某种东西引起格林的注意。他脸上泛起一阵红。
“你是指开小差的事情……?”
“不是,不是。说实话,我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我刚才指的是完全不同的事情。”
格林疑惑地望着他。
赛巴斯钦想着:“好吧,我想他迟早得要知道的。”他大声说道:“你知道……你妻子以为你死了,所以她已经再婚了。”
他有点害怕这些话会造成的效果,可是格林似乎用一种幽默的态度看这件事。
“那样确实有点尴尬。”他咧嘴笑着说道。
“你不会觉得有点难过吗?”
“人不可能因为自己不记得的事情而难过。”他停顿了一下,就好像第一次真正地考虑这件事。“戴尔先生……我的意思是,我……我喜欢她吗?”
“呃……是的。”
可是那个大大的笑容再度出现在格林脸上。
“而我却这么肯定地认为自己没结婚!不过……”他的脸色变了,“这一切还是相当可怕!”
他突然望向简,就好像在寻求保证。
“亲爱的弗农,”她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她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平静而随性的声音说道:“你说,你载着布雷纳先生到普桑修道院去过。你有没有……有没有见到那里的任何人?那房子里的任何人?”
“我见到切特温德先生,还在花园里见到一位应该是切特温德太太的女士,她一头金发、长得很漂亮。”
“她……她看见你了吗?”
“看到了啊。她似乎……唔,似乎吓着了,脸色死白,像兔子一样拔腿就跑。”
“喔,神啊。”简说着,忍住那几乎脱口而出的话。
格林安静地思索着这件事。
“或许她以为她认识我,”他说,“她过去一定认识他——认识我。这让她吓了一跳,对,一定是这样。”
他对于自己解出谜题感到相当愉快。
他忽然问道:“我母亲有一头红发吗?”
简点点头。
“那么就是了……”他歉疚地抬头。“抱歉,我只是想到了某件事。”
“我现在去找布雷纳,”赛巴斯钦说,“简会照顾你。”
他离开了房间。格林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两手托着头。他感觉到极度不舒服,极度悲惨——特别是对于简。显然他应该认识她,但他不认得。她刚刚才说过“亲爱的弗农”。其他人认得你,你却觉得他们只是陌生人的时候,实在尴尬极了。如果要对她说话,他想他应该叫她简——可是他叫不出口,她是个陌生人。但他猜想他必须要习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必定是互称赛巴斯钦、乔治跟简——不,不是乔治——是弗农。弗农,这个名字很蠢。可能他本来是某一类的蠢蛋。
“我想,”他一边想,一边绝望地试着逼自己想明白,“我一定曾经是某一类的蠢蛋。”
他觉得孤独得可怕,自己竟脱离了现实。他抬头看见简在注视他,她眼中的怜悯与理解,让他觉得稍微不那么孤独寂寞了。
“一开始真的相当可怕,不是吗?”她说道。
他很有礼貌地说道:“是蛮困难的,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什么处境。”
“我了解。”
她没再说话了,就只是静静地坐在他旁边。他的头往前点,开始打瞌睡。他只睡了几分钟,但却感觉自己睡了好几个小时。简把所有的灯都关了,只留下一盏。他身体一颤醒了过来,她很快地说道:“没关系的。”
他盯着她看,呼吸急促如喘息,那么他还在噩梦中了,他并没有醒来,而且还有某件更糟的事情要来了——某件他还不知道的事。他很确定,那就是为什么他们都用那么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简突然站了起来。他狂乱地喊道:“留下来陪我。喔!请留下来陪我。”
他不能理解她的脸为何突然间痛苦得扭曲了。他说了什么,让她看起来那个样子?他又说了一次:“别走,留下来陪我。”
她又在他身边坐下,然后用双手握着他的手,非常温柔地说:“我不会走开的。”
他得到抚慰,放下心来。一两分钟后,他又开始打瞌睡。这回他平静地醒来。房间就跟刚才一样,他的手仍然在简手中。他羞怯地开口说道:“你……你不是我姐姐?你以前……是我的朋友吗?”
“是的。”
“很好的朋友?”
“很好的朋友。”
他停顿了一下,然而心中的信念变得愈来愈强烈。他忽然脱口说道:“你……你是我的妻子,是吗?”
他很确定。
她把手抽走了。他无法理解她脸上的表情,这让他害怕。她站了起来。
“不,”她说,“我不是你的妻子。”
“喔!我很抱歉,我以为……”
“没关系的。”
就在这一刻,赛巴斯钦回来了。他的眼睛望向简,她脸上带着有点扭曲的微笑,说道:“我很高兴你回来了……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
简与赛巴斯钦长谈到深夜。该做什么?该告诉谁?
必须考虑内尔的处境。理论上应该先通知内尔,这件事情与她关系重大。
简同意了。“如果她还不知道的话,是该通知她。”
“你认为她知道?”
“嗯,显然那天她当面见到弗农了。”
“是的,不过她一定以为他们只是非常相似而已。”
简默默无语。
“你不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
“不过这真要命,简,如果她认出他了,她应该会做点什么……找出他或者布雷纳在哪里,现在已经过了两天了。”
“我知道。”
“她不可能认出他。她只是看到布雷纳的司机,这位司机跟弗农很像,像到让她大吃一惊,她受不了就跑走了。”
“我想是这样。”
“简,你在想什么?”
“赛巴斯钦,我们就认出他了。”
“你指的是你认出他。我是得到你的通知。”
“可是你在哪都认得出他吧,不是吗?”
“对,我会认得……可是话说回来,我跟他这么熟。”
简厉声说道:“内尔也是啊。”
赛巴斯钦眼神锐利地看着她,说道:“简,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你认为真正发生的是什么状况?”
简顿了一下才开口。“我认为内尔在花园里突然遇到他,然后认为他是弗农。随后她说服自己,他们只是容貌相似,才让她这样心神不宁。”
“唔……那跟我说的差不多嘛。”
他有点惊讶地听到她顺从地说道:“对,是这样。”
“差别在哪里?”
“其实没什么差别,只是……”
“只是?”
“就算他不是弗农,你跟我都会想要相信他是。”
“内尔不会吗?无疑地她在乎乔治·切特温德的程度及不上……”
“内尔非常喜欢乔治,但弗农是她曾经爱过的唯一一人。”
“那就没错了。或者那样还更糟?这真是一团乱麻……还有他的亲人呢?戴尔太太跟本特家族?”
简斩钉截铁地说道:“在告诉他们之前必须先告诉内尔。戴尔太太一知道这事就会对整个英国大鸣大放,那样对弗农和内尔都不公平。”
“对,我想你是对的。我的计划是这样,明天带弗农到伦敦去看一位专科医生——然后照着他的建议做。”
简说好,她认为这是最好的计划。她起身要上床睡觉。在楼梯上她停下来,对赛巴斯钦说:“我在想,唤回他的记忆到底对不对。他看起来这么快乐,喔,赛巴斯钦,他看起来好快乐……”
“你是说,当他是乔治·格林的时候?”
“是的。你确定我们是对的吗?”
“是,我很确定。处于这种不自然的状态下,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可能是正确的。”
“我想这样确实不自然。最奇怪的是,他看起来这么正常又普通,而且又很快乐……赛巴斯钦,这就是我过意不去的地方——快乐……我们没有一个人是快乐的,对吧?”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1]弹震症(shell-shocked),因为耳闻、目睹炮弹爆炸,受到惊吓后所产生的精神病。
第五部 乔治·格林 第三章
两天后,赛巴斯钦到了普桑修道院。管家说不确定切特温德太太能不能见他,她卧病在床。
赛巴斯钦报上姓名,说他确定切特温德太太会见他。他被带进客厅等候。客厅看似非常空旷寂静,却十分豪华——跟他小时候看到的非常不同。他暗自想道:“那时候它是一栋真正的房子。”然后很纳闷自己这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很快就想通了,现在这栋房子仿佛成了博物馆,每样东西都摆设得很漂亮,彼此协调得很完美,不完美的都被另一个完美的东西取代了。所有的地毯、桌布和挂毯都是新的。
“而且这一定都花了大钱,”赛巴斯钦很赞赏地想着、精确地估了价。他总是知道事物的价值。
门打开的声音像是一声招呼,打断了他的思绪。内尔走了进来,脸颊上一片粉红,她伸出她的手。
“赛巴斯钦!多让人惊喜啊!我本来以为你忙到不可能离开伦敦——除了少数几个周末!”
“我前两天刚损失了两万英镑,”赛巴斯钦握她的手时低声说道,“因为我到处闲晃,却还让生意照常进行。你好吗,内尔?”
“喔,我觉得好极了。”
但现在那股惊讶的潮红消逝以后,她的气色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好。除此之外,管家不是说她卧病在床,感觉不适吗?他竟觉得她的脸看起来有点紧张憔悴。
她继续说道:“请坐,赛巴斯钦。你看来好像马上就要去赶火车了。乔治去西班牙出差了。至少要去一星期。”
“这样啊。”
无论如何这是好事。这件事尴尬得要命,内尔根本一无所知……
“赛巴斯钦,你看起来很郁闷。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情吗?”
她相当轻松地问起这个问题,可是他热切地抓住这个机会。这就是他需要的开头。
“是的,内尔,”他严肃地说道,“事实上是有件大事。”
他听到她突然间倒抽一口冷气,她的眼睛看起来很警觉。
“什么事?”她说道。
她的声音听起来不一样了——严厉又充满疑虑。
“恐怕我要说的话会造成很大的惊吓。跟弗农有关系。”
“关于弗农的什么事?”
赛巴斯钦等了一分钟,然后说道:“内尔,弗农……还活着。”
“还活着?”她悄声说道。她的手悄悄抬起,摸着心口。
“是的。”
她没有做任何他预期的事情——昏倒、哭出来,或者急切地问一连串问题,她就只是直直盯着前方。然后一股来得又快又突然的疑虑,进入他精明的犹太心灵里。
“你早就知道了?”
“不,不。”
“我以为你可能见到他了——那天他到这里来的时候?”
“所以那真的是弗农?”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像在哭喊。赛巴斯钦点点头,这就是他对简说过的,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那时怎么想的——认为他们非常酷似吗?”
“对……没错,我就是那么想。我怎么可能认为那是弗农?他望着我,却认不得我。”
“内尔,他失去记忆了。”
“失去记忆?”
“是的。”
他把事情始末告诉她,尽可能清楚地说明细节。她在听,却不像他预料的那么专心。在他讲完以后,她说道:“是的……不过现在要拿他怎么办?他会重拾记忆吗?我们要做什么?”
他解释说,弗农正在接受一位专科医生的治疗,在接受催眠治疗后已恢复一部分记忆了,整个疗程不会拖太久。他并没有深入说明技术细节,因为他知道跟她说这些没有用。
“所以到时候他就会知道……知道一切?”
“是的。”
她缩回椅子上。他突然感觉一阵怜悯。
“他不能怪你,内尔,你不知道——没有人会知道……当初他的死亡消息是完全确定的。这几乎是独一无二的案例,我只听过另一桩类似的,在大多数状况下,误报的死亡通知几乎立刻就被更正。弗农爱你爱到足以了解你、原谅你。”
她什么话都没说,但她举起双手遮住了脸。
“我们在想——如果你同意的话——现在最好什么都不要说。当然你会告诉切特温德,然后你跟他还有弗农可以……呃,一起商量这件事……”
“不要!不要!不要讨论细节。就让这件事保持现在的原样,等到我见过弗农再说。”
“你想立刻见他?你要跟我一起去伦敦吗?”
“不……我不能那样做。让他来这里……来见我。没有人会认出他,仆人全都是新聘的。”
赛巴斯钦慢慢地说道:“非常好……我会告诉他。”
内尔站了起来。
“我……我……赛巴斯钦,你必须现在离开,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真的不能。这一切都好可怕,才不过两天前,我还觉得这么幸福又平静……”
“可是内尔——你现在可以重新跟弗农团聚了。”
“喔,对,不过我指的不是那个。你不懂。当然,那样太好了。喔!请离开吧,赛巴斯钦,我这样把你赶出去太可怕了,不过我再也承受不住了。你必须离开。”
赛巴斯钦走了。在回伦敦的路上,他觉得非常纳闷。
?
赛巴斯钦离开后,内尔回到卧房里躺着,把丝质被套的鸭绒被拉起来,密密实实地盖在身上。
所以这终究是真的,那个人真的是弗农。她原本告诉自己那不可能是真的,她完全看错了,可是随后她就一直不安到现在。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乔治会怎么说?可怜的乔治,他一直对她这么好。
当然有些女人再嫁后才发现她们的第一任丈夫还活着,那是相当可怕的处境。其实她从来没有真正成为乔治的妻子。
喔!这不可能是真的,这种事不会发生。神不会让……
但或许最好别想到神。她想起简前两天说的那些话,非常不中听。那就在同一天。
她在一股突如其来的自怜中想道:“我本来是那么快乐……”
弗农会了解吗?他说不定会……责怪她?当然,他会要她回到他身边,或者他不会——现在她跟乔治在一起了——男人是怎么想的?
当然,他们可能要离婚,然后她就可以嫁给乔治。可是那样会让很多人说闲话。一切都这么艰难。
她突然间震惊地想道:“可是我爱弗农。既然我爱弗农,我怎么可以考虑离婚然后嫁给乔治?他从死者之中回来了,回到我身边。”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这是一张很漂亮的帝国风格大床,是乔治从法国的一座古堡里买回来的。这张床很完美又相当独特。她环顾整个房间,迷人的房间,一切都安排得很协调——完美的品位,完美无缺又毫不造作的奢华。
她忽然记起魏兹伯里附近家具租处的马毛沙发和家具布套。
……太可怕了!但他们那时过得很快乐。
现在呢?她用新的目光环顾着房间。当然了,普桑修道院属于乔治。或者不是这样,因为现在弗农回来了?无论如何,弗农就像过去一样贫穷——他们负担不起住在这里……乔治为这里做的所有一切……她脑中迅速掠过一个又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念头。
她必须写信给乔治——求他回家,就说这是急事,此外不再多说。他那么聪明,可能会看出端倪。
或者她可能不会写信给他,先等见过弗农再说。弗农会非常生气吗?这一切多么可怕啊。
泪水涌入眼眶,她啜泣起来:“这不公平……这不公平……我从来没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弗农会怪我,但我不可能知道的。我怎么可能知道?”
方才那个念头再度闪过她心底:“我本来是那么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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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农正在聆听,试着了解医生说些什么话。他望着桌子对面的医生,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眼睛似乎可以直接看穿你的心,然后解读出连你都不知道、关于你的事情。
他叫你看那一大堆你不想看的东西,让你从内心深处挖出许多东西。他说:“现在你已经想起来了,就再一次确切告诉我,你怎么样看到你妻子结婚的新闻。”
弗农大喊:“我们一定要一次又一次重复这件事吗?一切都这么可怕。我不要再去想这件事了。”
然后医生就会开始解释,既严肃又和蔼,却让人印象非常深刻。就是因为那种不愿“再去想”的欲望,才会造成这一切结果,现在一定得面对它——讨论一番,理出头绪……要不然丧失记忆的状况会复发的。
他们又回溯了一次。
然后,在弗农觉得他再也承受不了的时候,医生叫他躺在一张长椅上,触碰着他的前额跟四肢,跟他说他在休息——也得到了休息——他会再度变得强健而快乐……
一种安宁感降临在弗农身上。
他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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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弗农来到普桑修道院。他搭赛巴斯钦的车来,对管家说的名字是格林先生。内尔在有着白色镶边板的小起居室里等他,当年他母亲在早晨时总是用那个房间。她走上前迎接他,硬挤出一个合乎礼节的微笑。管家出去时把门关上,正好让她在对他伸出手以前,猛然停下来。
他们注视着彼此,然后弗农说道:“内尔……”
她在他臂弯里了。他亲吻着她……吻她,不断地吻她……
他终于放开了她,两人坐下来。他很安静,颇为悲哀,除了一见面时那个狂野的动作以外,非常克制自己。他经历了这么多事……这么多事,就发生在过去这几天里……
有时候他真希望他们撇下他不管——让他继续当乔治·格林就好。当乔治·格林时他很开心。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没关系的,内尔。你绝对不要认为我会怪你,我了解的……只是我很难过,难过得像下了地狱,这也是难免的。”
她说道:“我并不是刻意……”
他打断她。“我知道,我跟你说——我知道的!别说了,我不想听,甚至不愿去想……”他用不同的语调补上一句:“他们说那是我的问题。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她相当急切地说道:“告诉我这件事……告诉我这一切。”
“没有多少事情好说的。”他用很疏离而冷淡的口气说道,“我被俘虏了,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回报成已经阵亡。但我有个模糊的猜测——德军里有某个家伙跟我长得非常像,我不是指完全一模一样之类的,就只是大概外表相似。我的德语不怎么好,不过我听出他们说了这件事:他们拿走了我的装备跟识别牌,我想他们的点子是让他扮成我、渗透进我们的防线——殖民地的部队正在解救我们——他们也知道这一点。那家伙会去个一两天,然后取得他想要的资讯。这只是我的猜想——不过它解释了为什么我没被送去英国战俘行列,反倒被送去几乎都是法国人和比利时人的战俘营去,不过这全都不重要,对吧?我猜想那个德国人在穿越我们的防线时被杀了,还被当成我埋葬。我在德国过了一段相当苦的日子——发高烧,又有伤在身,差点就死掉了。到最后我逃走了……喔!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我不会一次全部说完。我有一段很辛苦的日子——有时候一连好几天没有食物没有水,能活下来真是奇迹,但我的确撑过去了。我进入荷兰边界时已精疲力竭、神经非常紧绷,而我只想到一件事——回到你身边。”
“然后呢?”
“然后我看到了新闻,说你结婚了,这……这让我觉得自己完了,可是我无法面对事实,一直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我走到外面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我心里,所有的事情都混在一起了。
“有一辆大得不得了的货车沿路开过来,我看到我有机会可以结束这一切——摆脱一切,我就站到车子前面去。”
“喔,弗农……”她发抖了。
“然后一切就结束了,结束我身为弗农·戴尔的生涯。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脑中只有一个名字——乔治,那个幸运儿乔治。乔治·格林。”
“为什么是姓格林?”
“那是我小时候幻想出来的人物。还有客栈里的一个荷兰女孩曾经要我替她找她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做格林,我把他的名字写进我的小笔记本了。”
“而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
“你不会很害怕吗?”
“不,不会——完全不会,我似乎什么都不担心。”他带着盘旋不去的懊悔补充道,“我那时快乐开朗得不得了。”
然后他望着对面的她。“可是现在这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你才重要。”
她对着他微笑,笑容闪烁不定,他却几乎没有注意到,只是继续往下讲。
“这相当辛苦——我是说回到现实,记起种种事情,所有那些讨厌的事情。所有那些……说真的,我不想面对的事情。我似乎一直是个该死的懦夫,总是从不想看的东西面前逃开,拒绝承认事实……”
他突然间站起来,走向她,把头靠在她的膝盖上。
“亲爱的内尔……这都没关系了,我知道是我先来的。我确实是,对吧?”
她说:“当然了。”
为什么她的声音,在她自己耳中听起来那么生硬?确实他是第一个。现在他的嘴唇贴着她的,她瞬间回到战争刚开始时那些美妙的日子。她对乔治从来没有那种感觉……像是沉溺下去……被带走……
“你的口气好奇怪……就好像你不是真心那么想。”
“我当然是真心的。”
“我为切特温德感到难过——他运气真差。他怎么面对这个消息?非常难以接受吗?”
“我还没告诉他。”
“什么?”
她被迫捍卫自己。
“他不在……他去了西班牙……我没有他的地址。”
“喔,我懂了……”
他停顿了一下。
“内尔,这样会让你很辛苦,不过这也没办法。我们拥有彼此。”
“是的。”
弗农环顾四周。
“无论如何,切特温德会拥有这个地方。我真是个不知感激的乞丐,甚至曾因此怨恨他。可是该死的,这里是我家,这里已经在我家族手上五百年了,可是,喔,这有什么要紧呢?简曾说过我不能什么都想要。我已经有你了——这是唯一重要的。我们会找到地方住的——就算只有两个房间也可以。”
他的手臂悄悄抬起来,环抱着她。为什么她听到这些话——两个房间——就有一股冰冷的沮丧感?
“这些东西真该死!真是碍事!”
他很急躁,还半带着笑地托起她戴的那一串珍珠。他把珍珠扯下来,扔到地板上。她美丽的珍珠!她想着:“反正我想我必须把它们还回去。”另一阵冰冷的感觉。乔治曾经给她的所有美丽珠宝啊。
她像这样继续想着那些东西,真是不像话。
他终于看出某种不对劲。他挺直身体跪着,注视着她。
“内尔……有……有什么不对吗?”
“不——当然没有。”
她没有办法注视他的眼睛,她觉得太羞愧了。
“一定有什么……告诉我。”
她摇摇头。
“没什么……”
她不能回去过穷日子……她不能……不能……
“内尔,你一定要告诉我……”
不可以让他知道——永远都不能让他知道她其实是什么样的人。她太羞愧了。
“内尔……你真的爱我,对吧?”
“喔!当然!”她急切地回答。这是千真万确的。
“那是什么?我知道有某件事……喔!”
他站了起来,脸色变得苍白。她疑惑地抬头看他。
“是这样吗?”他低声问道,“一定是的。你怀孕了……”
她坐在那里,像是泥塑木雕一样……她从来没想过这种事。如果这是真的,就解决所有问题了。弗农永远不会知道……
“是这样吧?”
好像又过了好几个小时,她脑中有种种思绪在打转。不是她,而是她以外的某种力量,让她很轻很轻地点了头……
他略略挪开了身体,用严厉冷淡的声音说了。
“这会改变一切,我可怜的内尔……你不能……我们不能……听好,没有人知道——我是说,除了医生、赛巴斯钦和简,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他们不会说出去的。我已经被宣告死亡了——我现在是死了……”
她动了一下,但他举起手制止她,并朝着门口退开。
“什么都不要说——看在老天的分上,什么都别说,言语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我要走了。我不敢再碰你或是吻你了。我……再见……”
她听到门打开——她做了个动作,像是要喊他,但喉咙里没发出任何声音。门再度关上。
还有时间……汽车还没有发动……
但她还是没有动弹……
她有一阵子感觉到一股灼热的痛楚,她审视自己的内心,同时想着:“所以我其实是这样的人……”
但她没有出声也没有动。
四年的安逸生活束缚了她的意志,闷住她的声音,瘫痪了她的身体……
第五部 乔治·格林 第四章
“哈丁小姐来找您,夫人。”
内尔为之一惊。跟弗农见面后已过了二十四小时,她以为事情结束了,现在简却来了!
她害怕简……她可以拒绝见她。
她说:“带她来这里。”
在她自己的起居室里隐秘多了……
等候的时间多么长啊。会不会是简走了呢?不——她就在这里。
她看起来非常高大。内尔缩在沙发上。简有张邪恶的脸——她总是这么认为。现在她脸上有一股复仇的愤怒火焰。
管家离开了房间。简耸立在内尔面前,然后她把头往后一甩,笑了出来。
“别忘了叫我来参加洗礼啊。”她说道。
内尔畏缩了一下,嘴里却高傲地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现在还不能对外公开呢,对吧?内尔,你这该死的小骗子——你才没有怀孕。我不相信你会想要生小孩——要冒太多险又太痛了。是什么让你想到要跟弗农说这么奇特又可恶的谎话?”
内尔寒着脸说道:“我没有说。是他……他猜的。”
“那更可恶。”
“我不知道你来这里然后……然后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抗议听起来很虚弱——全无勇气。不管怎么努力,她就是没办法挤出义愤之情,她对简就是没办法。简总是有一双令人不快的利眼,这真是可怕!要是简走开就好了。
她站起身,试着让自己听起来很果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如果你只是来胡闹的话……”
“听着,内尔,你要听到真相了。你以前抛弃过弗农一次,那时他来找我,对——来找我,他跟我同居了三个月。你到我公寓来的那天,他就住在那里。喔!这伤害到你了……我很高兴看到,你身上还有那么一点女人的成分在。
“然后你就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了。他迎向你,完全没想到我。如果你要他的话,他现在就是你的了,可是我要告诉你这件事,内尔,如果你再一次让他失望,他会再来找我,喔,没错,他会的。你在你心里编派我——对我嗤之以鼻,认为我是‘某一类的女人’,嗯,或许就因为这样才让我有力量,我对男人的理解超出你这辈子有可能学到的。如果我要弗农,我就可以得到他;而我确实要他。我一直都如此。”
内尔耸耸肩,把脸撇开,指甲深埋在掌心里。“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是个恶魔。”
“告诉你这些是为了伤害你!在一切都太迟以前重重地伤害你。不,你不应该把脸撇开,不能从自己即将听到的事实面前退缩。你必须看着我,看清楚——对,看清楚——用你的眼睛、你的心和你的脑袋看清楚……你那可怜渺小的灵魂仅剩的一小角还爱着弗农……想想他在我的臂弯里,想想他吻着我,想想他的吻灼烧着我的身体……对,你应该想想这个……
“很快你就会连这个都不介意了。可是你现在还在乎……你不是还有足够的女人心,阻止你将心爱的男人送给别的女人吗?送给一个你憎恨的女人?一份由内尔充满爱意地送给简的礼物……”
“你走,”内尔微弱地说道,“你走开……”
“我要走了。现在还不会太迟……你可以抹消你说的谎话。”
“走开……你走开……”
“快点去——要不然你就永远不会做了。”简在门口停住,回顾背后,“我是为了弗农来的——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要他回我身边,而且我会拥有他……”她顿了一下,“除非……”
她出去了。
内尔坐在那里,紧握着双手,激动地喃喃自语:“她不会拥有他的。她不会……”
她想要弗农,她要他。他曾爱过简,他会再爱上她的。她怎么说的?“他吻着我,他的吻灼烧着我的……”喔,天啊,她不能忍受。她跳起来——走向电话。
门打开了。她缓缓转过身去,是乔治。他看起来很正常,而且心情愉快。
“哈啰,甜心,”他穿过房间亲吻她,“我回来了。这一趟真是糟糕的旅程。再怎么说我都宁愿穿越大西洋,也不要跨过英伦海峡。”
她完全忘记乔治今天要回来了!这时候不能告诉他,这样太残酷了,也太困难了——要如何在日常活动里,突然宣布悲剧性的消息?今天晚上——晚一点好了……现在她会扮演她应有的角色。
她生硬地回应他的拥抱,坐下来听他说话。
“亲爱的,我有个礼物要给你。这个东西让我想到你。”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天鹅绒盒子。
在盒子里的白色天鹅绒衬垫上,放着一颗大大的玫瑰色钻石——很精致——毫无瑕疵,挂在一个长链子上。内尔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喜欢呼。
他从盒子里拿出那颗钻石,然后把项链套过她的头上。她低头看着精致的玫瑰色钻石在胸前对着她闪烁。它的某种特质让她入迷了。
他带着她走到镜子前面。她看见一个金发的美丽女人,非常冷静又优雅。她看到波浪般层层叠叠的秀发,保养得当的手,点缀的柔软蕾丝有如泡沫一般的家居长袍,细如蛛丝的丝质长袜,还有小巧的刺绣居家拖鞋。她看到那颗玫瑰色钻石冰冷坚硬的美。
而在这些东西的后面,她看到乔治——仁慈、慷慨、给人美好的安全感……
亲爱的乔治,她不可以伤害他……
亲吻……说到底,亲吻是什么?你不必去想这些,最好别去想……
弗农……简……她不会去想他们了。无论好坏,她已经做了选择,或许之后偶尔会有不快的时候,不过整体来说,这样会是最好的。这样对弗农也是最好的,如果她不快乐,她也无法让他快乐……
她温柔地说道:“你真是太好了,送给我这么美妙的礼物。按铃叫人送茶来吧,我们在这里吃。”
“这样很好。不过你本来不是要打电话给谁吗?我打断你了。”
她摇摇头。“不,”她说,“我已经改变主意了。”
?
弗农·戴尔致赛巴斯钦·莱文的信
寄自:莫斯科
亲爱的赛巴斯钦:
你知不知道,在俄国一度有个传说,是关于一只即将要来袭的“无名野兽”?
我提这个不是因为它有任何政治上的意义,(顺便一提,这整个反基督的情绪骚动很古怪,不是吗?)而是因为这让我想起我自己对“野兽”的恐惧。自从来到俄国以后,我就常常想起“野兽”——我想弄清楚它真正的重要性在哪。
因为这之中有超越只是害怕一架钢琴的意义。伦敦的医生让我对许多事情都眼界大开,我已经开始看出,我这辈子一直都是个懦夫。赛巴斯钦,我想你明白这一点,你不会用冒犯人的方式说出来,不过你有一次这样暗示过,我会从种种事情面前逃开……我总是逃避现实。
然而现在重新思考这一切,我看出野兽是某种象征性的东西,不只是一个用木头跟钢弦做成的设备。数学家不是说吗,未来跟过去同时存在,我们在时间中旅行,就像我们在空间中旅行一样。不是曾有人主张,记忆只是心灵的一种习惯,只要我们学会诀窍,就可以往前记忆,就像往后回忆一样?由我口中说出,听起来就像胡说八道——可是我相信有某种类似这样的理论。
我相信我们之中有些人确实知道未来,总是清楚地感觉到未来。
这就解释了我们为什么偶尔会退缩。命运给我们的负担会变得很沉重,而我们自它的阴影下退缩……我试着逃离音乐——可是它抓住了我。它在音乐会里逮到了我,就像是救世军集会里的那些人被宗教逮住一样。
这是恶魔的召唤,还是神的旨意?若是后者,那它就是《旧约》里那种要求绝对忠诚的神——我尝试要抓住的所有事物都被扫开了,普桑修道院……还有内尔……
该死的,然后还剩下什么?什么都没有,甚至连那个被诅咒的玩意本身都没有了……我完全不想作曲。我什么都听不见,也感觉不到……它还会回来吗?简说它会的……她好像非常确定。她要我代为向你致上她的爱。
你的朋友
弗农
?
寄自:莫斯科
你这个善体人意的家伙,赛巴斯钦,竟没抱怨我本来应该给你写一封关于俄式茶壶、俄国整体政治情势与生活描述的信。当然,这个国家处于要命的泥沼中,它还能是什么别的样子?但这里非常有趣……
简致上她的爱
弗农
?
寄自:莫斯科
亲爱的赛巴斯钦:
简把我带来这里是对的。重点一,不可能有人在这里碰到我,然后开心地宣布我死而复生。重点二,从我的观点来说,这里大概是世界上最有趣的地方了。这里是自由而轻松的实验室,每个人都在尝试着某些危险的实验。整个世界似乎都纯粹从政治的角度来关注俄国,经济、饥荒、道德、缺乏自由、疾病等等……
但在恶行、污秽与无政府状态中,偶尔会产生令人惊讶的东西。俄国艺术思潮的整体趋势很不同凡响……有一部分是你听过最孩子气的胡来,然而从中可以看出了不起的灵光,就像是乞丐的破衣服里露出充满光泽的肌肤……
这种“无名野兽”……集体人[1]……你有没有看过共产主义革命的纪念碑蓝图?钢铁巨人?我告诉你,那很刺激想象力。
机械——机械年代……布尔什维克主义者真是崇拜跟机械有关的事物啊,而他们对此所知又那么少!我猜想,这就是机械会让他们感觉这么了不起的原因。想象一个芝加哥机械技工,创作出一首活力十足的诗,把他所在的城市描述成“建筑在螺丝钉上,电器动力机械化的城市,以螺旋形坐落在铁盘上,随着每小时敲响的钟自转……五千栋摩天大楼……”没有别的东西比这更不符合美国精神了!
然而……你是否曾经把脸贴近去看某样东西?只有那些不了解机器的人才看得见它的灵魂与意义……那“无名野兽”……是我的野兽吗?我很纳闷。
集体人——重新塑形变成一个庞大的机器……拯救古老民族的同一种群体心理,以不同形式再度出现了……
对人来说,生命变得太艰难、太危险。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书里是怎么说的?
“群众会再度集结起来,接着再度臣服,然后永远、永远都会是这样。我们会给他们一种平静节制的幸福快乐。”[2]
群体心理……我很纳闷。
你的朋友
弗农
?
寄自:莫斯科
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找到其他段落了,我想这就是你说的那个。
“而且只有我们,我们这些守护奥秘的人,只有我们会不快乐。我们会有上亿个快乐的孩子,而只有十万个烈士,把决定善恶的诅咒揽在自己身上。”
你的意思,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意思是:总是会有人站出来留住那一线微光,因为熔接到大机器里的群众最后必定死灭,因为机器是没有灵魂的,终究会变成废铁。
人崇拜石头,才会建造巨石阵,而令建造巨石阵的人已然默默无闻地死去,巨石阵却还屹立着。也可以反过来说,那些人还活在你我——他们的后代——之中,但巨石阵与它所代表的东西却死了。会死去的事物长存不辍,能长存不辍的事物却死去了。
会永远存在的是人,(是吗?这不会是毫无来由的自满吗?然而我们却深信不疑!)所以机器后面必然有个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么说,你也这么说。可是话说回来,你们两个都是俄国人,而身为英国人的我对此比较悲观。
你知道那段来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引文让我想到什么吗?我的童年。格林先生的一百个孩子——还有普多、史卡洛跟崔伊,那上亿人的代表……
你的朋友
弗农
?
寄自:莫斯科
亲爱的赛巴斯钦:
我想你是对的,我以前从来没想这么多,过去我觉得这像是个毫无用处的练习。事实上,我不确定自己现在是不是还这样看待它。
麻烦在于我没办法“用音乐说出来”。该死的,为什么我不能用音乐把它说出来?音乐是我的工作,我比过去更确定这一点了,然而至今我什么都没写出来……
这是地狱……
弗农
?
亲爱的赛巴斯钦:
我没有提到简吗?关于她有什么可说的呢?她棒极了。我们两个都知道这一点。为什么你不自己写信给她?
你永远的朋友
弗农
?
亲爱的赛巴斯钦:
简说你可能会来这里,我祈祷你真的会来。很抱歉有六个月都没写信给你——我从来不是擅长写信的人。
你最近有乔的消息吗?我很高兴简跟我在途经巴黎时曾去探望过她。乔很忠诚——她永远不会告密,无论如何,我很高兴她总算知道我的事。她跟我,我们从来不写信给对方,从来也没有……可是我很想知道你有没有听说什么。我觉得她看起来不是很健康……可怜的乔——她把很多事情搞得一团糟……
你听说过塔特林要为第三国际建立纪念碑的计划吗?建造方式是用一个以垂直斧头与螺旋线构成的系统,连接三个大型玻璃室。借由特定的机械装置,这些房间会永远保持动态,但会以不同的速度运行。
而我猜想,他们会在玻璃室里对一支神圣的乙炔吹管唱圣歌!
你还记得吗?有一天晚上我们开车回伦敦,却在刘易舍姆区那些有轨电车线之间的某个地方转错了弯;结果我们没有进入文明地带,反而从萨里码头区的某处穿出来,透过那些脏乱房屋中间的空隙,我们看到了一种古怪的立体派绘画——由起重机、雾蒙蒙的蒸气和钢筋所组成。你的艺术灵魂立刻就把它收藏起来,准备以后当成落幕前的最后一景(舞台上或许有其他正式称呼)。
我的天啊,赛巴斯钦!你能够建立起来的,是如何神奇壮观的机械景观——纯粹的声光效果——还有一群群有着非人面孔的人类——他们是“群众”,不是“个人”。你心里有类似那样的景象,不是吗?
那位建筑师塔特林,说了某些我认为很好的话,但也说了很多胡言乱语。
“只有都会、工厂与机器的节奏,与群众的组织联合起来,才能带给新艺术冲劲……”
他还发表了“机械的永存不朽”说法,这是目前唯一能令人满意的阐述。
你应该知道关于俄罗斯剧场界的现况吧,因为那是你的工作。我想梅耶赫德就像他们说的一样神奇。可是一个人可以把戏剧跟政治宣传混在一起吗?
不过,进到一个剧场,然后立刻被指挥着加入踏步的人群中还是很刺激的——来来回回,踩着精确的步伐,直到表演开始——而整个场景是由摇椅、大炮、旋转木马,还有其他只有老天知道的东西!它幼稚得像个婴儿似的,很荒唐,然而你会觉得那个婴儿掌握了某种危险却有趣的玩具,要是在其他人手上……
赛巴斯钦,要是在你的手上……你是个俄国人,可是谢天谢地,你不是政令宣传家,只是一个再单纯不过的表演制作人……
都会的节奏——变得更加生动……
我的天,要是我可以给你音乐……我们需要的就是音乐。
还有“噪音管弦乐”——他们用工厂汽笛制造的交响曲!一九二二年在巴库有一场表演,用上了大炮、机关枪、合唱团,还有海军的雾号。真荒唐!是的,可是如果他们有作曲家的话……
没有哪个女人对养育孩子的渴望,像我对创作音乐的渴望这样强烈的。
然而我孕育不出音乐——一片荒芜……
弗农
?
亲爱的赛巴斯钦:
你来了又走,就像场梦一样……我很纳闷,你真的要做《一个恶棍智取三个恶棍的故事》吗?
我才刚开始认识到,你怎么让各种事物取得惊人的成功。我终于认识到,现在你就是时代潮流。对,拥有属于你自己的国家歌剧院——上天明察,我们是该有个国家歌剧院了。可是你想拿歌剧怎么办呢?那是老古董了,剧嘛总是死气沉沉、荒谬的个人恋爱事件……
到目前为止,音乐在我看来就像是小孩子涂鸦画里的房子——只有四面墙跟一扇门,两个窗户和一个烟囱,就这样而已了,你还能指望更多吗?
无论如何,芬伯格[3]与普罗高菲夫[4]就比涂鸦画好得多。
你记得我们以前怎么样粗鲁地嘲弄“立体派”和“未来派”吗?至少我记得——现在回想这件事,还真不敢相信当初你同意那些看法。
有一天在戏院里,我看到了一个景象,那是个来自空中的大城市。尖塔翻转过来,建筑物弯曲了——让水泥钢铁展现出异于常识的样子!而生平第一次,我稍微了解了爱因斯坦所讲的相对论是什么意思。
对于音乐的形状,我们一无所知……话说回来,其实我们对任何东西的形状也都一无所知,因为总是有一边是朝着空间开放的……
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知道音乐可以有什么意义……我总是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我之前写的那出歌剧是怎么样的一团糟啊!所有歌剧都是一团糟。音乐从来就不是被写成有什么具象性的意义。信手拈来一个故事,替它写下描述性的音乐,就跟(在抽象的意义上姑且这么说好了)写一段音乐以后随便找个能演奏它的乐器一样地错谬!要是斯特拉文斯基[5]写下的是一段单簧管音乐,你甚至无法想象用别的乐器来演奏它!
音乐应该要像数学一样——一种纯粹的科学——不受戏剧影响,不受浪漫主义影响,而除了脱离观念的声音所导致的纯粹情绪以外,也不应受任何情绪影响。
我心里一直都知道这一点……音乐必须是绝对的。
当然,这并不代表我会实现我的理想。创造不受观念影响的纯粹声音,是一种追求完美的计划。
我的音乐会是机械装置的音乐,我把修饰外表的工作留给你。这是编舞艺术的时代,而舞蹈编排的艺术性会达到我们做梦都无法想象的高度。我可以信赖你,我尚未完成的巨作在视觉方面就交给你了——然而从各方面来说,这巨作可能永远不会写成。
音乐必须是四维的——讲求音色、音高、相对速度与周期性。
就算是现在,我也不认为勋伯格[6]有被世人正确地评价。那种干净利落、无休无止的逻辑,就是今日的精神。他,而且也只有他,具备无视于传统的勇气——追根究底,发现真理。
在我心中,他是举足轻重的第一人,我认为我们应该普遍采用他的谱曲系统。总谱若要能被理解,这样做是绝对必要的。
我反对他的地方,在于他对乐器抱持轻蔑的态度。他害怕成为乐器的奴隶。他让乐器服侍他,无论它们听不听话都一样。
我会把荣耀带给我用的乐器……我要把东西给它们——它们一直想要的东西……
该死的,赛巴斯钦,音乐这奇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所知的愈来愈少了……
你的朋友
弗农
?
我知道我很久没写信了。我一直很忙,忙着做实验,试着找出“无名野兽”的各种表现手段。换句话说,在做乐器。金属真是非常有趣——我现在正在处理合金。
声音是多么迷人的东西……
简向你致上她的爱。
这是回答你的问题——不,我不认为我应该离开俄国——就算是蓄着我伪装用的胡子出现在你刚规划好的歌剧院里!
我脸上胡子比你当初看到时更野蛮,更英俊了!长了满脸还很飘逸,我彻底就是个喜怒无常的俄国大胡子!
虽然有保护色,我还是要留在这里,直到我被某一班野孩子歼灭为止。
你永远的朋友
弗农
弗农·戴尔给赛巴斯钦·莱文的电报:
“刚听说乔病重恐丧命困于纽约简与我搭璀璨号希望伦敦见你。”
[1]集体人(Collective Man),有一种说法是:艺术家并不是凭着一己的自由意志追寻目标,反而是艺术透过他来实现目标;换言之,“集体人”是具有人形,但无自我意识的工具。
[2]这里与下一段的引文均出自《卡拉马佐夫兄弟》。
[3]芬伯格(Samuil Feinberg,1890—1962),俄国作曲家兼钢琴家。
[4]普罗高菲夫(Sergey Prokofiev,1891—1953),俄国作曲家。
[5]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1882—1971),俄国作曲家。
[6]勋伯格(Arnold Schoenberg,1874—1951),奥地利作曲家。
第五部 乔治·格林 第五章
“赛巴斯钦!”
乔在床上奋力起身,然后又虚弱地往后倒,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穿着毛皮大外套的赛巴斯钦,冷静又无所不知,平静地低头对她微笑。
从他脸上一点都看不出她的外表带给他多么突然的剧痛。乔——可怜的乔。
她的头发长长了,绑成两条短短的辫子垂在肩膀两侧,脸消瘦得可怕,两边颧骨上都有发高烧造成的潮红,肩胛骨从她薄薄的睡衣底下突出来。
她看起来像个生病的小孩。在她的惊喜、愉悦、热切的问题之中,有某种孩子气的成分。护士留下他们独处。
赛巴斯钦在床边坐下,握着乔纤瘦的手。
“弗农打电报给我。我没有等他就搭了第一班船过来。”
“为了来找我?”
“当然。”
“亲爱的赛巴斯钦!”
泪水涌进她眼中。赛巴斯钦警觉起来,匆促地继续说下去:“这倒不是说我探完病以后不会去做点别的正事。我常来出差,而实际上我这次就可以做一两笔好生意。”
“别扫兴啦。”
“不过这是真的啊。”赛巴斯钦惊讶地说道。
乔开始笑,但却反而咳了起来。赛巴斯钦焦虑地注视着——他准备要叫护士了,因为先前有人警告过他。但那一阵发作过去了。
乔满足地躺在那里,她的手再一次悄悄地爬进赛巴斯钦手里。
“我母亲也是这样过世的,”她悄声说道,“可怜的母亲。我以为我会比她明智得多,但我却搞砸了这么多事情——喔!搞砸了这么多……”
“可怜的乔。”
“赛巴斯钦,你不知道我把状况弄得多糟。”
“我可以想象,”赛巴斯钦说,“我总是认为你会这样。”
乔沉默了一分钟,然后她说:“你不知道能见到你是多大的安慰,赛巴斯钦。我见过、认识过那么多混账东西。我以前不喜欢你那么强悍、成功,又跩得不得了——那让我很气恼……但现在……喔!这实在太美好了!”
他捏捏她的手。
“这世界上再没有别人会像你这样,立刻就大老远赶来这里。弗农当然会,不过他是亲戚,可以说是我的哥哥。可是你……”
“我同样是你的一个哥哥——甚至更甚于兄弟。从在普桑修道院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嗯,准备好要支持你,只要你需要的话……”
“喔,赛巴斯钦,”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很快乐的样子,“我从来没想过——你还是那样觉得。”
他稍微吃了一惊。确切来说,他不是乔以为的那个意思,他说的是他无法解释的某一点——无论如何不能向乔解释的。这是一种很独特、只属于犹太人的感觉。犹太人不死的感激之心,他们永远不会忘记蒙受的恩惠。还小的时候,他是个社会的弃儿,乔曾经支持过他——她愿意为此反抗她的世界。赛巴斯钦从来没有忘记这件事,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就像刚才说的一样,只要她有需要,他就会为她走到天涯海角。
她继续说下去。“他们把我移到这个地方来——从那个恐怖的病房移过来——是你帮的忙吗?”
他点点头。“我打越洋电报要求的。”
乔叹了口气。“赛巴斯钦,你的效率高得惊人。”
“应该是吧。”
“可是没有人像你一样——没有人。我最近常常想起你。”
“是吗?”
他想起那些寂寞的年岁,那种痛楚的渴望,那种难以解释的欲望。为什么一切总是在错误的时刻来到你身边?
她往下说。“我从来没想到你还想着我,我总是想象有一天你跟简会……”
一种奇异的痛楚贯穿了他。简……
他和简……
他简短地说道:“在我心里,简是神所创造过最精致美好的造物之一。不过她的身体与灵魂都属于弗农,而且永远都会如此……”
“我猜也是。但这样很可惜,你跟她都是强悍的人,你们彼此相属。”
他们确实彼此相属——以某种古怪的方式。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乔带着闪烁的微笑说道:“这里让我想起小孩子读的那种书,那种充满教育意义的临终床边场景、朋友跟亲戚齐集一堂、脸上带着虚弱微笑的女主角。”
赛巴斯钦已经下定决心了。为什么还觉得这不是爱?这是爱,这是一种由纯粹无私的怜悯与温柔构成的热情,一种延续多年的深刻感情。比起那些在他的人生中蜻蜓点水、从来没有触及内心深处、以单调规律发生的狂暴或温吞情事,这种爱好上一千倍。
他的心走向孩提时代的自己。不知怎么的,他把那个身影唤出来了。
他温柔地说道:“乔,不会有任何临终床边场景的。你会恢复健康,然后嫁给我。”
“亲爱的赛巴斯钦……把你绑在一个有肺痨的妻子旁边?这当然不行。”
“胡说八道。你会有一两种可能——不是痊愈就是死掉。如果你死掉,你反正就是死了,事情就此了结。如果你痊愈了,就嫁给我。为了治好你,我不惜千金。”
“我状况蛮糟的,亲爱的赛巴斯钦。”
“有可能。不过没有哪件事比治疗肺结核更难判断的了,随便哪个医生都会这样告诉你。你一直以来就只是放弃自己,我认为你会好起来的。这是很漫长很累人的过程,却是可以办到的。”
她望着他,他看到她瘦削颧骨上的血色扬起又落下。他那时候就知道,她爱着他——而他的心中有一种古怪的小小暖意颤动着醒过来。他母亲两年前过世了,从那以后,没有人真正在乎过他。
乔用低微的声音说道:“赛巴斯钦……你真的需要我吗?我……我已经把一切弄得这么糟了。”
他诚挚地说:“需要你?我是地球上最寂寞的人了。”
然后突然间他哭了出来,这是他这辈子从来没做过的事情——他从没想过他会这样。他跪在乔的床边,把脸埋在那里,肩膀剧烈起伏。
她的手抚摸着他的头。他知道她很快乐,她骄傲的灵魂平静了。亲爱的乔……这么冲动、这么善良、这么执迷不悟。对他来说,她比地球上的任何人都宝贵。他们可以彼此帮助。
护士进来了——访客时间结束。她再度退出房间,好让赛巴斯钦可以说再见。
“顺便一提,”他说,“那个法国佬——他叫什么名字?”
“弗朗索瓦?他死了。”
“那没关系。你当然可以弄到离婚证书,不过身为寡妇会让事情容易得多。”
“你真的认为我会好转?”
她说那句话的方式——真可悲!
“当然。”
护士再度出现,他离开了。他叫来医生与他长谈。医生不抱希望,不过他同意有这种机会。他们决定去佛罗里达。
赛巴斯钦离开疗养院。他沿着街道前行,陷入沉思。他看到一张快报,上面写着“‘璀璨号’上的恐怖灾难”,但这没让他联想到任何事。
他忙着想自己的事。怎么样对乔才真的是最好?活着或者死去?他很疑惑……
她经历过这么糟糕的人生,他想给她最好的。
他上床睡觉,睡得很沉。
?
他醒来的时候觉得有一种模糊的不安,有某件事情不太对劲——某件事情,他再怎么努力也想不出是怎么回事……
不是乔,乔是他心头的第一要务;是某件被忽略了的事情——某件他当时无法思考的事情。
他想着:“我马上就会记起来了……”但没有。
在他着装的时候,他想出了乔的问题要怎么解决。他完全赞成尽快让她到佛罗里达去,之后也许去瑞士。她非常虚弱——可是没有虚弱到不能迁移,只要她一见到弗农跟简……
他们要抵达了……什么时候?璀璨号,不是吗?璀璨号……
他手上拿的刮胡剃刀掉了下来。他终于想起来了!在他眼前浮现了快报的影像。
璀璨号——恐怖的灾难……
弗农跟简在璀璨号上。
他猛力按响了叫人铃。几分钟后,他开始扫描早报。报上大幅报道事件细节,他的眼睛迅速地扫过报道,璀璨号撞上冰山……死者名单,生还者……
有一排名字……生还者。他找到格林的名字,无论如何弗农还活着。然后他搜寻另一份名单,最后发现了他要找的——也是他害怕看见的——简·哈丁的名字。
?
他站得直挺挺的,瞪着手中的报纸。现在他把报纸整齐地折好,摆在边桌上,按了叫人铃。他给侍者简短指令,不一会儿就把秘书叫来了。
“早上十点我有一个不能不去的约会,有些事情你必须替我查出来,在我回来的时候替我准备好资料。”
他简洁地逐一说明重点。搜集关于璀璨号最完整的细节,拍发某些电报。
赛巴斯钦自己打电话到医院去,提醒他们别对病人提起璀璨号船难的事情。他跟乔说了几句话,设法让自己听起来显得很正常。
他经过花店时停下来,买了些鲜花请人送去给她,然后出发去进行这漫长一日的种种会议与商务约会。有人注意到伟大的赛巴斯钦·莱文有哪一点跟平常不同吗?说来值得怀疑,在敲定交易时他从没有像今天这么精明,他为所欲为的能耐也从没像今天这么明显过。
六点钟的时候,他回到比尔特莫尔旅馆。
秘书带着所有查到的资讯来跟他会合。生还者被一艘挪威船救起,他们会在三天后到达纽约。
赛巴斯钦点点头,脸色不变地下了进一步的指示。
第三天晚上,他回到旅馆,得到的讯息是格林先生已经抵达,住进旁边的套房里。
赛巴斯钦大步走过去。
弗农站在窗边,他转过身来。
赛巴斯钦感到震撼,有事情发生在他的朋友身上,让赛巴斯钦不认得他了。
他们站在那里望着彼此。赛巴斯钦先说话了,说的是整天都萦绕在他心头的事。
“简死了。”他说道。
弗农点点头——很严肃,也很理解。
“是的,”他平静地说道,“简死了……是我杀了她。”
向来不感情用事的赛巴斯钦复苏过来抗议了。
“弗农,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那样看这件事。她跟你一起来——这很自然——别有那种病态的念头。”
“你不了解,”弗农说,“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说得非常平静而镇定。
“我没办法描述那件事……你知道,这发生得相当突然,半夜里出事的。我们没多少时间,船翻了,翻成一个骇人的角度。她们两个一起过来了……滑了过来,从甲板上往下滑,她们救不了自己。”
“两个什么?”
“两个人,内尔跟简。”
“内尔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她在船上……”
“什么?”
“对。我原本不知道。简跟我在二等舱,当然我们也没去看乘客名单。对,内尔跟乔治·切特温德也在船上,如果你刚才没打断我,我正要告诉你这件事。出事了——就像梦魇般——没有时间套上救生圈什么的。我攀在一根柱子之类的东西上面,靠它撑住自己,以免掉进海里。
“然后她们沿着甲板滑过来,那两个人……就朝着我身旁滑过来,往下溜……愈来愈快……海面就在底下等着。
“直到内尔滑过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也在船上……她往下滑向毁灭……而且大喊着‘弗农’。
“我告诉你,在这种场合,人是没有时间思考的,只能靠本能动作。我可以抓住她们其中的一个……内尔或简……
“我抓住了内尔,抱住了她,像死神似的紧抓着她不放。”
“那简呢?”
弗农轻声说道:“我还记得她的脸……她注视着我……就在她往下落入那绿色的漩涡时……”
“我的天啊……”赛巴斯钦声音嘶哑地说道。
然后在突然之间,他平时的淡漠不见了。他像公牛似的低吼着。
“你救了内尔?你这可恶的笨蛋!你救了内尔,却让简溺死,这算什么?内尔连简的小指指尖都不值,你真该遭天谴!”
“我知道。”
“你知道?那……”
“我告诉你,这不是你所能知道的事情——是某种盲目的本能抓住了我……”
“你该遭天谴……你该遭天谴……”
“我确实遭天谴了,你不必担心。我让简溺死了——而我爱她。”
“爱她?”
“对,我一直爱着她……我现在看出来了……一直如此。一开始我怕她,是因为我爱上了她。那时的我是个懦夫,就像在其他各方面一样企图逃避现实。我抗拒她——她对我所具有的那种力量让我觉得羞愧……我让她经历了地狱……
“现在我要她,我要她……喔!你会说,这就像是我一旦得不到某样东西,就会想要它了——或许这是真的吧,或许我就像那样……
“我只知道我爱简,只知道我爱她,而且她永远离开我了……”
他坐在一张椅子上,用正常的声调说话:“我想工作。赛巴斯钦,出去吧,你是个好人。”
“我的天,弗农,我没想过我有可能会恨你……”
弗农重复说道:“我想工作……”
赛巴斯钦转过身去,离开了房间。
?
弗农纹丝不动地坐着。
简……
像这样受苦,这么想要某个人,是很可怕的……
简……简……
是的,他一直爱着她。在第一次见面以后,他就一直无法避开她,在某种比他更强大的力量牵引下,他被她吸引了……
傻瓜跟懦夫是会害怕的——永远都在怕,害怕任何深刻的真实——害怕任何强烈的情绪。
而她早就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而且无法帮助他。她曾说过:“在时间中分离。”第一次碰面的晚上,在赛巴斯钦的派对里,她曾经唱过:
我在那里见到仙女,
有着修长雪白的手和淹没一切的秀发……
淹没一切的秀发……不,不是那个。她竟然唱过那首歌,真是诡异。还有那个溺水女子的雕像……那也很诡异。
她那天晚上唱的另外一首歌是什么?
我失去了我的爱人——她死了
她带走了我最后仅存的爱,永远地
他失去了普桑修道院,失去了内尔……
但失去简,对他等于是失去“我最后仅存的爱”。
在他的余生里,他只看得见一个女人——简。
他爱简……他爱她。
然而他折磨她、轻视她,最后抛弃了她,把她丢给邪恶的绿色大海……
南肯辛顿博物馆里的雕像……
神啊,他绝对不能想那个……
不——他会去思考每件事情,这回他不会逃开了。
简……简……简……
他想要她……简……
他永远无法再见到她了。
他现在失去了一切……一切……
在俄罗斯的那些天,那些月,那些年……浪掷的岁月……
他是傻瓜——在她身边生活,把她搂在怀里,还有所有恐惧的时刻……恐惧着自己对她的热情……
古老恐怖的野兽……
突然之间,在想到野兽的时候,他知道了。
知道自己终于踏上了命定之路。
?
这就像他从泰坦尼克号音乐会回来的那天,这就是他那时所看到的;他称之为灵视,因为那似乎不只是声音。视觉跟听觉是一体的——声音的曲线与盘旋——上升、下降、返回。
而现在他懂了——他有了关于技术性的知识。
他把纸张抓过来,迅速写下简单潦草的象形文字,一种狂热的速记。庞大的、需费时数年的工作在他面前展开了,不过他知道,他将来永远不会再重新捕捉到那灵视最初的新鲜与清晰……
一定是这样,还有那样……金属的完整重量……铜管乐器,世界上所有的铜管乐器。
还有那些新的玻璃声响,像铃铛般的清澈……
他很快乐……
一小时过了,两小时过了。
有一刻,他从这狂热中脱离出来,记起了——简!
他觉得想吐,觉得羞愧。他甚至不能为她哀悼一个晚上吗?他利用他的悲伤、欲望,把这些转化成声音的语汇,在这种方法之中,有某种低贱、残酷的成分。
身为一个创造者就是这样:残酷无情地利用一切……
而像简这种人就是牺牲者……
简……
他觉得自己被扯成两半——强烈的苦痛与狂野的欣喜。
他想着:“或许女人怀孕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接着他再度俯身向纸张,狂热地书写着,每写完一张就把它们扔到地上。
他没有听见门被打开了。有个女人穿着洋装窸窸窣窣地走来,他也充耳不闻。直到一个小而恐惧的声音说了“弗农”,他才抬起头。
他费力地驱散自己脸上那种心有旁骛的表情。
“哈啰,”他说,“内尔。”
她站在那里,扭着手,脸色苍白而凄凉。她用上气不接下气的气音说话。
“弗农……我发现……他们告诉我你在哪里……所以我来了……”
他点点头。
“是,”他说,“你来了?”
双簧管……不,拿掉双簧管。这个音符太柔和了——这里必须刺耳、厚颜无耻,但是竖琴,对了,要竖琴那种液态流动性——就像水——用水来当成一种力量的来源。
真烦人——内尔在说话,他必须听。
“弗农……在那样恐怖的死里逃生以后,我知道了……唯一重要的事情是爱。我一直都爱你。我回到你身边了,这次是永远的。”
“喔!”他回答得很蠢。
她靠过来把手伸向他。
他望着她,就好像从很远的距离遥望着她。说真的,内尔异常地美丽,他可以清清楚楚看出他本来为什么会爱上她。怪的是,他现在一点都不爱她了。这一切是多么尴尬。他真希望她走开,让他继续做他的事。
长号怎么样?加个长号可以有所改进……
“弗农……”她的声音很尖锐,充满恐惧,“你不再爱我了吗?”
实话实说才是最好的。他用一种怪诞而正式的有礼态度说道:“我实在很抱歉,恐怕我……我不爱你了。你知道我爱的是简。”
“你在生我的气……因为那个谎言,关于……关于那个孩子……”
“什么谎言?什么孩子?”
“你根本不记得吗?我说我怀孕了,那不是真的……喔,弗农,原谅我……原谅我……”
“内尔,那其实没关系的,你不要担心,我确定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乔治是个好得不得了的人,而且你跟他在一起其实最快乐。现在呢,看在老天的分上,请快走吧。我不想显得很粗鲁,不过我现在忙得要命,如果我不把这件事情搞定,灵感会跑掉的……”
她瞪着他看。
然后她慢慢地朝门口走去。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把双手伸向他。
“弗农……”
这是绝望之中的最后一声哭喊。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只是不耐烦地摇摇头。
她出去了,把门关上。
弗农宽心地叹了口气。
现在没有任何东西会打扰他工作了……
他伏向桌面……
玛丽·韦斯特马科特的秘密罗莎琳德·希克斯(Rosalind Hicks,1919-2004)
早在一九三〇年,家母便以“玛丽·韦斯特马科特”(Mary Westmacott)之名发表了第一本小说。这六部作品(编注:中文版合称为“心之罪”系列)与“谋杀天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风格截然不同。
“玛丽·韦斯特马科特”是个别出心裁的笔名,“玛丽”是阿加莎的第二个名字,韦斯特马科特则是某位远亲的名字。母亲成功隐匿“玛丽·韦斯特马科特”的真实身份达十五年,小说口碑不错,令她颇为开心。
《撒旦的情歌》于一九三〇年出版,是“心之罪”系列原著小说中最早出版的,写的是男主角弗农·戴尔的童年、家庭、两名所爱的女子和他对音乐的执著。家母对音乐颇多涉猎,年轻时在巴黎曾受过歌唱及钢琴演奏训练。
她对现代音乐极感兴趣,想表达歌者及作曲家的感受与志向,其中有许多取自她童年及一战的亲身经历。
柯林斯出版公司对当时已在侦探小说界闯出名号的母亲改变写作一事,反应十分淡漠。其实他们大可不用担心,因为母亲在一九三〇年同时出版了《神秘的奎因先生》及马普尔探案系列首部作品《寓所谜案》。接下来十年,又陆续出版了十六部神探波洛的长篇小说,包括《东方快车谋杀案》、《ABC谋杀案》、《尼罗河上的惨案》和《死亡约会》。
第二本以“玛丽·韦斯特马科特”笔名发表的作品《未完成的肖像》于一九三四年出版,内容亦取自许多亲身经历及童年记忆。一九四四年,母亲出版了《幸福假面》,她在自传中提到:
“……我写了一本令自己完全满意的书,那是一本新的玛丽·韦斯特马科特作品,一本我一直想写、在脑中构思清楚的作品。一个女子对自己的形象与认知有确切想法,可惜她的认知完全错位。读者读到她的行为、感受和想法,她在书中不断面对自己,却自识不明,徒增不安。当她生平首次独处——彻底独处——约四五天时,才终于看清了自己。
“这本书我写了整整三天……一气呵成……我从未如此拼命过……我一个字都不想改,虽然我并不清楚书到底如何,但它却字字诚恳,无一虚言,这是身为作者的至乐。”
我认为《幸福假面》融合了侦探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各项天赋,其结构完善,令人爱不释卷。读者从独处沙漠的女子心中,清晰地看到她所有家人,不啻一大成就。
家母于一九四八年出版了《玫瑰与紫杉》,是她跟我都极其喜爱、一部优美而令人回味再三的作品。奇怪的是,柯林斯出版公司并不喜欢,一如他们对玛丽·韦斯特马科特所有作品一样地不捧场。家母把作品交给海涅曼(Heinemann)出版,并由他们出版她最后两部作品:《母亲的女儿》(一九五二)及《爱的重量》(一九五六)。
玛丽·韦斯特马科特的作品被视为浪漫小说,我不认为这种看法公允。它们并非一般认知的“爱情故事”,亦无喜剧收场,我觉得这些作品阐述的是某些破坏力最强、最激烈的爱的形式。
《撒旦的情歌》及《未完成的肖像》写的是母亲对孩子霸占式的爱,或孩子对母亲的独占。《母亲的女儿》则是寡母与成年女儿间的争斗。《爱的重量》写的是一个女孩对妹妹的痴守及由恨转爱——而故事中的“重量”,即指一个人对另一人的爱所造成的负担。
玛丽·韦斯特马科特虽不若阿加莎·克里斯蒂享有盛名,但这批作品仍受到一定程度的认可,看到读者喜欢,母亲很是开心,也圆了她撰写不同风格作品的宿愿。
(柯清心译)
——本文作者为阿加莎·克里斯蒂独生女。原文发表于
Centenary Celebration Magaz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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