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折断的龙骨 作者:米泽穗信 内容简介 在十二世纪末的英国,位於北海的索伦群岛──从不列颠岛搭船需要三天才能够抵达的此处──当地的领主被一名擅长邪恶魔法的暗杀骑士给杀死。领主的女儿阿米娜,遇见为了追捕暗杀者而来岛上的流浪骑士法鲁克。两人开始追查凶手,并且解开魔法杀人的真相 登场人物一览 罗兰德?埃尔文——索伦群岛的领主 阿米娜?埃尔文——罗兰德?埃尔文的女儿 亚当?埃尔文——罗兰德?埃尔文的儿子,索伦群岛的下一代领主 埃布?哈巴德——埃尔文家族的见习骑士 埃德温?休尔——埃尔文家族的守卫,已经死去 马休?希克森——埃尔文家族的守卫 洛斯艾尔?福勒——埃尔文家族的家臣 亚斯米娜?博蒙特——阿米娜?埃尔文的侍女 康拉德?诺多法——游历四方的骑士,盎格鲁?撒克逊人 伊特尔?阿普?托马斯——雇佣兵,威尔士人 希姆?阿普?托马斯——雇佣兵,威尔士人,伊特尔?阿普?托马斯的弟弟 哈尔?爱玛——雇佣兵,马扎尔人① 苏威德?纳崔尔——魔术师,雇佣兵,撒拉逊人② 伊沃德?萨姆斯——剑桥的吟游诗人 马丁?波内斯——索抡市长 赛蒙?多多——旅店主人 汉斯?门蒂尔——商人 马多克——渡口的守卫 法尔克?菲兹琼——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骑士 尼古啦?帕戈——法尔克?菲兹琼的随从 埃德里克——负责暗杀的骑士 托斯坦?塔吉尔森——俘虏,被诅咒的维京人 ①马扎尔人:匈牙利民族主要构成者之一。 ②撒拉逊人:西方对阿拉伯人的古代称呼。 索伦群岛地图 序章老兵之死 灵魂的危机 在不列颠群岛的东方,从伦敦扬帆起航,在波涛汹涌的北海上航行三天左右,会看到两座岛。这两座岛一大一小,分别被称为索伦岛和小索伦岛。两座岛合称为索伦群岛。索伦岛上有一个同样名为索伦的城镇,从岛上唯一的港口向周围延伸开去。 在这个荒芜的海岛上筑起城镇、并将其发展成为一个富饶港口的埃尔文家族也因此在北欧声名显赫。埃尔文家族一手掌管了整个北海的贸易。而这个家族的重大转折,细细想来,可能是从某个年老卫兵的死开始的。 (索伦群岛地图) 1190年的十月。 那是一个云层厚实、寒冷彻骨,让人预感冬天即将来临的早晨。我在侍女亚丝米娜?博蒙特的陪伴下,一大早就离开了领主馆。我们带着温热的蜂蜜酒,要去犒劳一下执行夜间警备任务的埃德温?休尔。 但本该在领主馆的正门前的埃德温,却趴在小索伦岛一块黑色的岩石上。埃德温喜欢喝酒,曾有一次在值夜班的时候喝干了一加仑的麦酒,所以我猜他是不是又喝了个烂醉。但我走近摇了摇他的身子,才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 埃德温在索伦群岛举目无亲。从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开始,他就是一个忠诚的随从,父亲好像也跟他维持着超越身份地位的友谊。因此,父亲为他支付了葬礼的费用。埃德温从我幼年时期开始就对我照顾有加,所以对他的死我感到十分悲伤。葬礼的时候我也在场。他的遗体被安置在修道院的安灵礼拜堂,满头银发,手脚枯瘦,与前几天笑着的时候相比看起来老了很多。浸在圣水盘里的毛刷,在细长蜡烛的烛光照耀下,给埃德温身上洒上了圣水。 “是突然得病死的吧。在寒冷的夜里这也是很常见的。”我听到圣堂参事会员这么说。 但是,在棺盖就要被盖上的时候,云间露出的一线月光忽然照亮了埃德温的尸体,尸体上出现了一些异样。他的面颊发红,嘴唇也像涂了血一样变得通红。我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却看到连手指甲都显现出了那种鲜血的颜色。这是我第一次看死人,但也知道这绝不是死人应有的颜色。 见习骑士埃布?哈巴德看到这一幕,惊恐得瑟瑟发抖,还不断喊着“这是恶魔的把戏”。连我那胆识过人的父亲,面色也变得有些铁青。在修道院主持葬礼的波尔副院长告诫埃布说:“轻易说出恶魔二字的话可是会招来灵魂的危机的。”但他好像也不敢直视埃德温尸体的异变,转过头去让人赶紧把棺材盖上,随后草草完成了献给死者的祈祷。 埃德温在他长长的人生中,对神想必并不总是那么虔诚的吧。但他也不是个恶人。他遗体的异变,不知是谁说出去的,不一会就在索伦城的大街小巷里传开了。有人说异变是对他犯下的不为人知的亵渎所作的惩罚。不过,并没有多少人赞同这种说法,因为大家都知道埃德温是个好人。 反而是下面这种说法流传得更广。 “大难将至,必有凶兆。” 第一章来自东方 听说他们来自耶路撒冷 十一月的一个周五,我离开自己住的小索伦岛来到了索伦岛的港口。在香槟区普罗万的大集市已经结束了,我思忖着那些熟悉的商人也该到索伦岛来了。 【香槟:从前法国的行省之一,在巴黎以东,现属香槟-阿登大区,兰斯市周围,包括马恩省、埃纳省和奥布省的一部分区域。最初该地属于香槟伯爵领地,中世纪中期,以其“香槟集市”而著名。香槟地区是香槟酒的产地,根据法国法律只有香槟地区出产的气泡酒才能称为香槟酒,其他地区出产的同类酒只能称为“发泡葡萄酒”。 普罗万:位于巴黎以东80公里处,现属塞纳?马纳省。——译者注】 天空中万里无云,但风却很大,是个大冷天。我一边用手按住羊毛披肩不被风吹掉,一边四处张望着看有没有熟悉的面孔。正如我所料想,港口非常热闹。有五座栈桥从索伦港延伸向海中,每一座栈桥边都停靠着船,第六座栈桥正在修理中无法使用,让人感到十分可惜。 搬运货物的男人们对吹来的刺骨寒风毫不在意。他们脱掉上衣,匆忙地搬运着长木材、橡木桶、以及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搬动的带锁箱子等。他们扯着嗓门喊的号子里充满了喜悦,身上的汗水也像是蒸腾了起来。急性子的商人们在地上铺好布,上面摆着丝绸手套、刺绣帽子,其间还夹着几瓶葡萄酒,他们大声吆喝着:“瞧一瞧看一看,刚刚卸下的好东西咯!”葡萄酒在不产葡萄的索伦岛总能卖到高价。 我从出生起就一直在这个岛上。虽然我一个人来也没问题,但侍女亚丝米娜坚持要跟着过来。她指着从北数第二个栈桥说:“阿米娜小姐,看那边。” 在船只繁忙穿行的港口,有一艘张着巨大船帆的木造帆船。对那艘船我有印象。在栈桥上观察卸货情况的是吕贝克的商人汉斯?门蒂尔。 【吕贝克:位于德国北部石荷州,距离汉堡60公里,是北欧著名的旅游城市。——译者注】 “我们过去吧。”不等亚丝米娜的回应,我已经穿梭在了搬运工人的人群中。 东起诺夫哥罗德,西至雷克雅未克,门蒂尔是一个喜欢在全世界航海冒险的商人。不过他看起来圆圆胖胖的,给人一种很迟钝的感觉,可他的神态却比侍奉神的修道士还要温柔。他已年近五十,但依然很精神,感觉还能在船上干二十年。我朝他挥了挥手,他也注意到了我,走了过来。 【诺夫哥罗德:俄罗斯西北部的历史名城。雷克雅未克:冰岛首都。——译者注】 “呀,阿米娜,好久不见。”跟平时一样流畅的英格兰语。 商人们平时大多使用法兰西语,汉斯的母语是低地撒克逊语,但他也会说英格兰语。而且他不会对我表现出过多的敬意,让我感到非常轻松。 【低地撒克逊语:又称古萨克逊语,是低地日耳曼语的一种区域性语言,主要使用者在德国北部、丹麦南部和荷兰东部,——译者注】 “你好。耽误你办事了吗?” “不,没事。我只是让人去买些饼干而已。你是来开眼界的吗?” “是啊,我最喜欢热闹的港口了。” “那今天可是时机正好啊。有段时间没见了,你父亲还好吗?” 我稍稍迟疑了一下,“挺好的,但最近不怎么离开小索伦岛了,经常闷在房间里。” “嗯。”汉斯温和善良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了一丝精于计算的表情,但很快就消失了。他是个和善的胖子,但仅仅这样可没法成为一个拥有私人商船的商人。“……领主大人年纪也大了,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吧。阿米娜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岁。” “已经这么大了啊,难怪我都成老头子了。现在这个时代,领主大人也有很多东西要考虑吧。” “是啊,其实我也并不是特别担心他。比起这个……”我看着他的船笑着说道,“普罗万的大集市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奇珍异宝?” 听我这么问,汉斯夸张地张开了双手。 “当然有了!威尼斯的商人卖的甜点心非常棒,里面加了很多肉桂,我觉得你肯定会喜欢。” “啊,听起来好棒!” 我最喜欢加了肉桂的甜点心了。虽然有点贵,但它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香味,甜得像是要让人融化。与英格兰的任何食物都不同,它们是来到索伦岛的商船在遥远的地方与来自更遥远地方的商人们交易得来的,让人不禁憧憬那遥远的彼方。 “阿米娜小姐。” 亚丝米娜恭敬地叫了我一声,我回过头去对她点了点头。 “买点吧,拜托了。” “是。” “那你到船上去问问那个佩剑的男人吧。他会从船舱里帮你取货的。” 亚丝米娜照汉斯所言上了甲板。我看着她的背影,喜不自禁地继续问道:“你会在这里停泊一段时间吧?请一定给我讲一讲大集市的故事。” 但是汉斯略带歉意地苦笑了起来。 “购足了水和食物,后天我就必须出发了。我想赶在下雪前再赚一票,然后回吕贝克过圣诞。” “马上就要下雪了,没法再去很远的地方了吧?” “不远,我就去趟伦敦而已。今年什罗普郡羊毛的产量好像很高,虽然已经有点晚了,但还是要尽可能地采购。” 【什罗普郡:英格兰西米德兰兹的郡。——译者注】 “伦敦?”我不禁皱起了眉头,“你现在敢过去吗?国王不在国内,不会又要爆发战争吧?” 从我出生开始就一直持续的王位争夺,直到理查德殿下即位才终于结束。但是理查德国王即位后立刻就集中大量资金组建了十字军,以东方的圣地为目标离开了英格兰。现在的英格兰还是没有国王。不知会发生什么。 汉斯将这不安付之一笑。 “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我还去过伦敦和布里斯托尔呢。大小姐你不必担心。如果回吕贝克的时候我又顺路来了索伦的话,就给你带点特产吧。” “我才不需要呢。如果是好东西,我会买下来的。” 我对被叫做大小姐感到有些生气,就扭过头这么说道。汉斯被我的要强逗笑了,但忽然变得一脸严肃,像是想起了什么。 “啊对了,差点忘了。阿米娜,有客人要找领主大人。是我在香槟那边碰到的,说是有事必须要告诉索伦岛的领主。” “告诉我父亲?” “是的。他们的打扮看起来像朝圣者,不怎么说自己的事,总之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家伙。我还听说他们是从耶路撒冷来的。” 汉斯说着,歪起了脑袋。他自己也不太相信吧,我也一样。听说圣地耶路撒冷现在正遭受异教徒的猛烈攻击,这也是理查德国王率领十字军东征的原因。虽然那里的朝圣者不至于全部死光,但从那儿来的客人还是让人感到稀奇。 “见不见他们就让领主大人决定吧,我只是收了钱载他们一程而已。可以的话,你先见他们一面好了。” “也对。”自称来自耶路撒冷的男人们,我一定要见一下。既然他们说想要见父亲大人,就让我来带路好了。“他们还在船里吗?” “到岛上之后我就让他们下船了。我给他们介绍了赛蒙的旅店,估计在那里吧。” “我知道了。是看上去像朝圣者一样的人?” “是一行两人。一个人叫法尔克?菲兹琼,另一个人不知道叫什么,是个小个子。” 亚丝米娜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完成采购,我便一个人走向了赛蒙?多多的旅店。 赛蒙?多多的旅店在索伦城的中央,面朝鱼市广场。它给索伦的居民提供喝酒吃饭的场所,也给外来的旅人们提供住处。虽然还有其他的旅店,但赛蒙的店里床位和食物都是最好的。当然,费用也是最高的。既然汉斯推荐了赛蒙的旅店,就说明来自耶路撒冷的法尔克?菲兹琼囊中并不羞涩。 与海岸边的情形类似,广场也俨然变成了一个集市。商人们在广场的地上垫上脏兮兮的棉质垫布,将商品整齐地摆成排,迫不及待地开始叫卖。在靠近港口的地方,商人之间互相交易贵重的物品,但在鱼市广场摆出来的东西就要便宜得多。 “丹麦来的船哟!有碗有桶,还卖勺子!” “刚到的手工布料!薄利多销了啊!” “卖奶酪卖肉咯!还有腌渍猪肉啊!” 面熟的商人们的吆喝声传到了我的耳中。 广场各处都站立着父亲的士兵,他们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广场,防范着混入人群中浑水摸鱼的小偷以及那些未获许可就私自贩卖商品的投机分子。有几个士兵认出了我,但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跟我打招呼,只是微微朝我点头致意。 走进赛蒙的店时,我的心情有些沉重。赛蒙和士兵们不同,一见到我就夸张地欢欣雀跃,对我不停地嘘寒问暖。因为我是领主的女儿,受到些优待也是自然,但赛蒙做得就有些过了。也许他觉得这样可以减少他的税金,或者出了什么事我可以帮帮他。总之他想通过讨好我来寻求回报的心思昭然若揭。不过最烦的是,他是个话痨。 我“呼”地吐了口气,下定决心,然后将手伸向了厚重的橡木门。忽然,门从里面打开了。我来不及收手,稍微踉跄了一下。 “啊,失礼失礼。”清爽的声音从头的上方传来。我一抬头,看到从店里走出来一个披着斗篷的男子。 他身上披着的斗篷本来应该是白色的,但现在已经变成了陈旧的灰色。我觉得他像个修道士,但腰间的佩剑否认了这一点。他很高,脸被晒得黝黑,而且因为旅途中的尘土显得有点脏。棕色的头发长至肩部。下巴上有一道挺新的刀疤,给人带来一股威慑感。然而他茶褐色的眼眸却温柔似水,让人没来由地感到亲切,有些不可思议。看起来大概三十岁左右,说是二十五岁或三十五岁也都不奇怪。 我立刻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你好,我是索伦群岛领主罗兰德?埃尔文的女儿阿米娜。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就是法尔克?菲兹琼吧?” 男人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将手放在胸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对,本人正是法尔克?菲兹琼,正要去请求拜见领主大人。” 从昏暗的店里伸出了一只手拉了拉法尔克的斗篷下摆。“师父,小心点。” 【以示区别,之后法兰西语对话我都用斜体标出。——译者注】 还没过变声期、女孩子一样的声音,而且他说的是法兰西语。 法尔克的身后像施了魔法一样出现了另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那个人比我还矮,身高大概不到四英尺(约1.2米)。他的脸深深地藏在兜帽中,看不太清。对了,汉斯说过他们是一行两人。 那孩子压低了声音,用法兰西语清晰地说道:“你太容易被女人和孩子欺骗了。” “才没这种事。” “先不说我,图卢兹的事情你忘啦?别人说自己是什么什么人,你立刻就信了。” 【图卢兹:法国西南部大城市。——译者注】 法尔克的表情有些郁闷,对我说道:“这家伙是我的随从,叫帕戈。他听不懂英格兰语。” 好奇怪的名字,跟英格兰、法兰西和西班牙的人名都不像,也许是东方某个不知名国家的名字吧。 随从似知道自己在被介绍,便向前迈了一步。但他依然戴着兜帽,像是要遮住脸一样地低下了头。 “……尼古拉?帕戈。” 他会有所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轻松地笑了一下以解除他的戒心。“啊,你的随从好小巧啊。” 但是尼古拉并没有看我,又开口对法尔克说道:“我觉得她是有钱人家女儿,但至于是不是领主的女儿嘛……” “对不起,请您稍等一会。”法尔克叹了口气,换成法兰西语说道,“你观察得不够仔细啊。”顿了一下,法尔克又接着说:“刚才,她报上名号的时候,附近的一个士兵在看着这边。” “哪里有士兵啊?” “现在正在向卖洋葱的小贩收税呢。”法尔克说这话时,连视线都没移过去。“但那个士兵什么都没说,悄悄地离开了。如果她是想冒充领主的女儿,士兵一定会上来问责或者叫长官来的。但他什么都没做,那是因为士兵知道这位小姐就是领主的女儿阿米娜。” 隐藏在兜帽下面的尼古拉,不甘心地撇了撇嘴。法尔克伸手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有戒心是好事,但首先要观察,然后才诉诸逻辑。” 不是因为随从口中愚笨的轻信,也不是因为事先知道我的模样。仅仅靠我的一句话,法尔克就确定了我的身份。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他刚才提到了“逻辑”这个词,难道他是亚里士多德的信徒吗? 他将目光从随从身上收回,然后面向我说道:“失礼了。我们有事情要跟领主大人禀告,就此告辞。” 我还想跟这个男人多交谈一会,便在他们转身离去的时候问:“请问,你们很急吗?” 他停下了脚步。“是的。”法尔克一边摸着下巴一边点头道,“是相当紧急的事情。” “这就麻烦了呢……” 听到我嘟哝了一句,法尔克的眉毛抖了一下。“呀,难道说领主大人不在吗?” “不是的。但父亲今天有约在先,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我可以等。” “不是这个问题。菲兹琼先生,你是第一次来索伦吧?拜访领主的客人们必须在晚课(下午三点左右)钟声响起之前离开领主馆所在的小索伦岛。” “我愿意遵守城里的法规,只不过明天可能就晚了。” 法尔克轻描淡写地说,但我从这句话中强烈地感觉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若汉斯所言属实,他们刚来到索伦就分秒必争地要拜见父亲,此事绝对非同一般。 我说:“这不是什么法规。抓紧时间,要去的话我来带路,跟我走。” 法尔克只说了一句“谢谢”,并没有追问理由。 这一会工夫,鱼市广场又迎来了一批新的货物。 “卖鲱鱼啦!刚捕上来的新鲜鲱鱼啊!” 一股浓重的海水味飘了过来。虽然商人们从波罗的海运过来的腌渍鲱鱼味道也不错,但在索伦还是刚钓上来的鲱鱼更便宜,卖得也更好。今晚的鲱鱼又会成为万家美食吧。毕竟今天是周五,戒律规定不可吃肉。 “今天鲱鱼大丰收!都是大鱼!像是这么优质的鲱鱼,圣诞之前可是再也吃不到了哦!” 广场很快就被人潮淹没,让人不禁纳闷这么多人是从哪冒出来的。焊补店的老板娘穿着拖鞋、手工匠的妻子套着皮鞋蜂拥而至。地上干燥的泥土被踢得到处都是,尘土飞扬。招揽顾客的吆喝声与讨价还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驱赶走了寒风,广场一时间被一股热气所包围。 零散的小摊贩们也来凑热闹,卖胡萝卜的、卖洋葱的,都带着装得满满的桶赶了过来。卖韭菜的、卖鸡的也都接踵而至,不甘示弱地大声招揽着顾客: “胡萝卜在这里!” “洋葱这里有!” 商人们在鱼市广场都有各自固定的摊位,不管多么拥挤都不会挤占别人的地盘。虽然这是我深爱着的索伦风景的一部分,但现在还是感到有些困扰。我回过头对法尔克说:“时机不巧啊,注意别跟丢了。” 像是要盖过我的声音一样,小贩叫卖得更响了:“快来快来,苹果派来啦!快来买苹果派啦!” 要去小索伦岛,穿过鱼市广场走织工大道是最快的。我们投身于人潮之中。穿着破旧棉衣的是搬运工的妻子,披着亚麻长袍的是修道院的伙夫。虽然我觉得很多人都看到了我这个领主的女儿,但抢购鲱鱼的人们并没有空给我让路。好不容易穿过人海走上了织工大道,我们就碰到了一个老乞丐。我给了他一个银币,回头一看,法尔克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 织工大道的尽头是连接着索伦岛和小索伦岛的码头。我加快了脚步,问道:“菲兹琼先生,我听说你们是从耶路撒冷过来的,是真的吗?听说那边打仗打得挺激烈的。” “不。”法尔克简短有力地否定了,“不是。” “你不是从耶路撒冷来的吗?” “不是的。对不起,我还没有做自我介绍就让你带路了。” 他内心肯定是很着急的,但还是停下了脚步,将手放在自己胸前。“我来自的黎波里伯国。我是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 听到不熟悉的名字,我忍不住问道:“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 “这个名字在英格兰这边可能知道的人不多。团里的骑士数量虽不如以往,但个个都是精英。” 骑士团的名字姑且不说,的黎波里伯国这个名字我都是第一次听到。虽然很想追问的黎波里是不是撒拉逊人的城市,但法尔克好像不想再浪费时间,催促赶路似的望向道路前方,说:“一直往前走对吧?” 对于从海的那头来的东西,我大抵都很喜欢。 如果是从遥远的东方赶来的自信满满、充满谜团的“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话,那就更完美了。 燕麦饼干 “小索伦岛只能坐这条渡船过去。马多克刚好在索伦岛这边,运气还不错。”我坐在船上,一边被海浪摇晃着,一边笑着对法尔克说道。 索伦有两座岛。广场、港口、教会,以及居民们生活的城镇都在索伦岛。在其北方,还有一座小得多的小索伦岛。在小索伦岛上只有领主埃尔文一家以及家佣们。当然,我也住在小索伦岛上。 索伦岛和小索伦岛之间隔着一条宽一百五十码(约137米)的海峡。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海浪很低,马多克如往常一样平稳地操作着船桨。 法尔克趴在船边注视着海面,说道:“这片海域相当危险啊,浅滩很多。不是谁都能胜任船夫一职的吧?” “是啊。”观察真仔细,不是所有拜访小索伦岛的客人都能观察到浅滩的,“正如你所说。就算是这样的小船,如果不是马多克来驾驶,也会很快就撞上礁石的。他从自己的父亲那里学会了渡海的方法,并继承了这份事业。” 虽然是在谈论自己的事,但马多克对此毫不关心。他举重若轻地驾驶着小船前进。面颊削瘦、胡子拉碴的马多克一直忠诚地对待神赐予自己的这份工作。我有时候会在他的专心致志中感觉到一丝崇高。不过,当船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的沉默寡言常常让我感到尴尬也是事实。 索伦岛的北端和小索伦岛的南端分别有一个停靠渡船的栈桥。因为岸边浅滩很多非常危险,就算是马多克也没办法在栈桥以外的地方停船。 法尔克来回看着海峡两边的栈桥,说:“原来如此。不过只有一艘渡船想必很不方便吧。如果刚才渡船在另一边的话就必须要先把船叫到这一边才行。” “是啊。不过在这边把旗子升起来的话马多克就会立刻过来,不用等很久。但如果遇到像现在这样的紧急情况确实会有点糟糕。”说到这,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马多克。今天应该有客人要拜访我父亲,但你却在索伦岛这边,难道说客人已经回去了吗?” 除非有人发问,否则马多克不会答话。他无奈地张开嘴,用低沉的声音简短地答道:“不,还没走。” “啊,这样啊。看来已经谈了好久了。亚丝米娜过一会才会回来,如果能赶在敲钟之前回去就好了。” 我回头去看法尔克,跟他解释说亚丝米娜是我的侍女。 法尔克用力点了点头,说:“也就是说,船夫的工作到每天晚课敲钟就结束了咯?所以客人必须在那之前离开小索伦岛啊。归根结底是因为天要黑了吧?” 我略微一笑:“这也是原因之一吧。马多克会在敲钟的时候把船系在索伦岛这边的栈桥上,然后回到城里的家。但即使这里彻夜通明,晚上也不可能渡海的。” “嚯?” “从傍晚到第二天早上,这个海峡的海流会变得很快。而且深夜退潮会退得很厉害,船更容易触礁。尤其是现在这个时期。就算是像马多克这么熟练的船夫也应付不了。船会像落叶一样被冲到北海里去,或是在岩石上撞个粉碎。对吧,马多克?” “我没试过。”沉默寡言的船夫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嗯,差不多就是那样。” 我对这片铜墙铁壁一般的天堑感到骄傲,接着说:“每年都会有一两个想要趁着夜色偷偷潜入小索伦岛的家伙,但他们并不知道这股海流的存在,于是都被冲走了。晚上的小索伦岛可是被天堑保护着的。” 法尔克赞同地点了点头,说:“这还真是可靠。但是除了南侧以外呢?” “北边和西边是陡峭的悬崖,东边是暗礁。就算是维京海盗也无法靠近。” “原来如此,看来确如您所言,是个天然的壁障。” 听他的语气,好像对此还抱有一丝怀疑。不知他是怀疑我这个小姑娘所说的话呢,还是因为他是个只有自己确认过才会相信的人呢。这点也颇像个富有经验的战士。 抵达栈桥。马多克迅速把船绳系好,不让船被水流冲走。 从小索伦岛的栈桥到领主馆,要在光秃秃的岩石上步行。富含潮气的北海海风穿岛而过,吹得这个小岛上几乎寸草不生。如果使用一些入港税和交易税的话,就可以为这段从港口到领主馆的路铺上罗马式的石板。但是父亲认为,有资金在小索伦岛铺路,不如拿来建设索伦岛上的城镇。虽然现在走路没什么大问题,但是家佣们用货车搬运装满谷物的木桶时可真是非常麻烦。 从索伦岛就能直接看到领主馆。那是一幢沉闷的灰色石造建筑。能部署兵力的地方很少因此不能称为城堡,但馆的四周都被石壁守护了起来。在索伦,石造建筑比较少见,因为索伦群岛的石料比较脆,不适合作建材。城里的建筑物大部分是用从波罗的海贸易得到的木材搭建的。用贵重石料建造的建筑物,除了领主馆、兵寨和修道院外,就只有几间仓库和灯塔了。 忽然,一阵强风吹过。 我的披肩差点被吹走,我慌忙用手压住。这时从后方传来“啊”的一声短促的悲鸣。 回头一看,还戴着兜帽的尼古拉,像是要抓什么似的伸出了手。大概突如其来的强风把他手里的东西吹掉了吧。法尔克开口了,依然是法兰西语。 “怎么了,尼古拉。” 尼古拉望着下风处,答道:“被风刮走了。” “什么东西?” “没什么。” “交给你保管的物品中有贵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被刮走了?” “呃……一块燕麦饼干。” 我不禁笑了出来。尼古拉像一个忠实的仆从一样老实地跟在法尔克的身后,没想到却躲在法尔克高大的身影后面偷吃饼干。 我笑得很开心,法尔克却有些目瞪口呆。 “真是个贪吃鬼。就不能忍一忍吗?” “我才不是贪吃呢。师父在船上吃面包的时候,我可是在和工人们商量搬运行李的事情啊。在旅店的时候,我说稍微等一下,师父你也不听。我只是觉得,想要尽到随从的职责,该吃的时候就应该吃。” “有尊严的骑士不会边走路边吃东西。” “你骗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好我不是骑士。我能去捡起来吗?应该掉在那边了。” “不行。” “我还一口都没吃呢。” “不行。” 因为带着兜帽,所以不知道尼古拉现在是什么表情。 引见法尔克他们给父亲,比预想的要费事。 我的父亲罗兰德?埃尔文,效力于英格兰国王理查德陛下,统治着索伦群岛。我一跟家令洛斯艾尔?福勒提到有人要面见父亲的事情,他就有些困扰地皱起了眉头,说:“关于租金税的商谈比预想中花了更多的时间,之前客人的会面还没有结束。而且市长也来了,如果按顺序引见的话,肯定赶不上在晚课钟声之前回去了吧。” “就算这么说,让他们回去也不行。这个骑士有很紧急的话要说,是从耶路撒冷……不对,从的黎波里伯国赶来的。” “嗯。确实,让阿米娜小姐直接带过来的骑士就这样回去确实不妥。我去问问领主大人的意思。” 洛斯艾尔为埃尔文家族服务已经多年,已经到了可以称为老人的年纪,但行事依然不太稳重。不知为何,他拄着象牙拐杖管理家佣们的样子与他的形象格格不入。他现在也慌里慌张地去询问我父亲的意见。这也许都要怪他那细瘦的手脚不断甩动的走路姿势。不过他人已离开,我就无法得知法尔克他们该在何处等待。没办法,我便回头对他们说:“他马上就回来。”并陪着他们在天花板很高的进门大厅里等待。 所幸洛斯艾尔并没有让我们等很久。 “久等了。如果你不介意和市长还有佣兵应募者一起进去的话,倒是可以见一面。” “佣兵?”法尔克的眉毛跳了一下,“这里的领主现在在召集佣兵吗?” “啊,您不知道吗?听说您是个骑士,我还以为你肯定……”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这是洛斯艾尔的失职啊。这件事明明不能让外人知道的。法尔克看着我,虽然我并没有感到内疚,但说出的话还是像在辩解。 “大概十天前,我父亲突然开始招募佣兵了。我当然知道你们并不是应募者。” “但这么说来,他是要进攻什么地方吗?” “不。”我用力摇了摇头。我不愿意让这样的谣言传到来索伦做生意的商人那里。这也是我在港口没有对来自吕贝克的汉斯提到这件事的原因。“我父亲并没有在考虑这样的事。只是……” “只是?” “……好像在担心,索伦会被攻击。”我说完这句话,便紧闭了双唇。但我也注意到法尔克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了。 “原来如此……”他抚摸着带伤的下巴说道。 法尔克看起来并不会把这种琐事放在心上。但是绝不能掉以轻心。 在父亲开始招募佣兵的时候,我有过两个想法。 其一是,上了年纪的父亲是不是被没有来由的恐惧支配了呢?实际上,不论英格兰本土怎么样,索伦都是一派平和的景象。波涛汹涌的北海和环绕着索伦群岛的礁石守护着这座城镇。我从没觉得有什么东西能够威胁到这里的骑士和守卫。但是突然征兵这件事情,让我觉得有些反常。但是据我从旁观察,父亲完全没有精神失常的征兆。 另一个想法是,父亲是不是从什么渠道得知有人正盯着这座岛呢?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也没有哪个正常的对手敢在冬季的暴风雪即将来临的这个时候挑起战事的吧? 从东方而来的这个骑士,到底想到哪一层了呢?从他那被晒得黝黑的脸上我无法读出他的想法。 “嗯。”他忽然沉吟了一声,“虽然我想要将这事单独传达给领主,但也没有办法了。总比延期要好。恕在下现在前去打扰。” “领主大人现在在作战室里。呃……” 洛斯艾尔慌张地四处张望,大概是有别的客人也需要他带路吧。我见这是个好机会,便从旁插嘴道:“作战室是吧,我带他们过去。” “阿米娜小姐带路?不,那是我的工作。” “不用介意,你去忙你的吧。” 我说完,就走了起来。洛斯艾尔还在说着“但是,可是……”什么的,不过并没有强行阻止我。这个骑士到底想要跟父亲传达什么消息,我一定要在场听一听。 这个房子内部结构错综复杂,我对跟在身后的法尔克他们笑着说:“好好跟紧咯,很容易迷路的,要是走散了可就麻烦了。” 我们在走廊上左拐右拐,登上了尽头处仿佛被藏起来的楼梯。 “我已经搞不清楚现在在往哪里走了。”尼古拉嘟哝着。 法尔克回答:“朝北。” “好厉害。” “大概吧。” 登上楼梯,面前就是作战室。我听说把作战室选在这么一个难以发现的位置,是为了防备外敌入侵。这里原来是喜欢打仗的曾祖父用来推演战术的地方。因为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所以我不怎么喜欢,但父亲考虑事情的时候经常会使用它。我敲了敲门。 “我是阿米娜。我带客人来了。” 刚说完,就响起了父亲低沉的回应声:“进来。” 我打开门。作战室里如往常一样,气氛有些严肃。 作战室的墙壁上挂着数十件剑、斧、锤、枪,还有棍棒之类的东西作装饰。那些原本是属于苏格兰士兵、法兰西佣兵、又或者是德意志农奴骑士的东西。勇猛善战的曾祖父在四处征战的一生中收集的战利品,被骄傲地用于装饰这个房间。那些武器的刀刃都被精心打磨,并涂上了防止生锈用的油,散发着黯淡的光芒。 在屋子中央摆着一张又大又长的桌子,我父亲就坐在桌前。 挺胸坐在靠近窗边的椅子上的父亲,个子不高,但体格健壮。他的脸上颧骨突出,神态有些粗野,连我这个女儿看来也觉得他是个不屈的战士。听说父亲在年轻时亲身经历过无数战争。但我所认识的父亲,是个踏踏实实的实干家,在小索伦岛的领主馆中为索伦的发展呕心沥血。 父亲瞥了法尔克和尼古拉一眼,不卑不亢地开口了:“欢迎来到索伦。听说你们是从遥远的东方过来的。我是领主罗兰德?埃尔文。” 法尔克礼貌地行了一礼,大声报上姓名:“阁下,见到您非常荣幸。我来自的黎波里伯国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名叫法尔克?菲兹琼。这是我的随从尼古拉?帕戈。请原谅我们的突然造访。” 我忽然发现尼古拉摘掉了兜帽。这也很正常,总不能带着帽子拜见领主吧。 尼古拉有一头让人咋舌的鲜艳红发,眼眸是淡淡的灰色。五官与身高一样尚显年幼。可能是小小年纪就经历了太多苦难,他的眼神非常冷淡。不过仔细一看,他倒是个威风凛凛、五官端正的男孩子。也许是在领主面前比较拘谨,他没有任何表情。那副极为冷静的样子与他稍显幼稚的脸颊不太相称,让人不禁感到悲伤。但我知道,面前的这个孩子就是刚才在偷吃饼干,结果饼干被风吹走的那个尼古拉。那个时候他肯定不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吧。虽然他现在连眉毛都一动不动,但平时的表情肯定不是这样。 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你英格兰语说得很好啊。我听说东方现在正与异教徒战斗而乱成一团。你说你来自的黎波里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您的怀疑很有道理。我的父亲是跟随诺尔马蒂公爵远征耶路撒冷的十字军骑士,名叫吉尔伯特。我生在的黎波里,在英格兰并没有封地,但父亲的兄弟在林肯郡拥有庄园。” “林肯郡的菲兹琼家族,我确实听说过。真是失礼,我并不是要怀疑你什么。但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这个名字可是完全没听说过。” “要介绍骑士团的话,我也必须说明一下我的使命。希望您听完之后,能够对我们鼎力相助。” 这时,又传来了敲门声。 “我是洛斯艾尔。我带波内斯市长过来了。哈巴德阁下与佣兵们也一起来了。” 父亲瞥了一眼法尔克,抱歉地说:“我对你的使命很感兴趣,不过稍后再听吧。事情太多了。” 然后父亲让洛斯艾尔把所有人都带进来。 首先进来的是波内斯市长--。父亲依然坐着,向他投去了严厉的目光。 接着进来的是父亲的见习骑士埃布?哈巴德。埃布现在是埃尔文家唯一的见习骑士,将满十八岁。他一边侍奉我父亲一边磨练剑技,对英格兰王室和埃尔文家族尽职尽责,等待着被封为骑士的机会。 他在门口行了一礼,大声说道:“遵照阁下的命令,我带来了一些身怀绝技的人。” 接着,他发现我也在房间里,略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有个亲哥哥,但我也把埃布当成哥哥来看待。埃布虽然平时对我很好,但在父亲面前还是保持着忠诚的见习骑士形象。 之后,男女共五人进入了作战室。高个男人、矮个男人。金发男子、黑发男子。还有一个女人。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散发出危险的气息——也许是因为我知道他们是佣兵的缘故吧。 父亲可能事先也不知道人数。他瞪大了双眼,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但他马上冷静下来,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像之前迎接法尔克那样不失威严地迎接他们。 洛斯艾尔已经走了,但父亲并没有让我出去,我便若无其事地留在了房间里,因为我对父亲招募的佣兵们和东方来的骑士都很感兴趣。作战室里一共留下了十一个人。 父亲苦笑了一下,说:“好久没有一次会见这么多客人了。不过我们并没有很长的时间进行详谈。谁先开始呢?” 父亲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客人,忽然目光落在了我身上。他可能在想为什么我还在这里,但旋即打消了念头,什么都没说。 最后父亲还是点了市长的名。“波内斯,你先说吧。今天你为什么过来?” 索伦市长马丁?波内斯是一名老练的裁缝。 他眼神傲慢,拥有一双巧手,人们都说波内斯缝的衣服针眼小很耐穿。身为手艺人的他能在商业城市担任一市之长,令他感到十分骄傲。他对父亲也抱有一种奇妙的挑战态度。 比起其他的英格兰领主,父亲并没有多收税,也没有编造名目繁多的义务强制民众执行。波内斯本来不用这么强出头,但什么都不做的话也许会丢掉市长这个位子的吧。 可能是听众比他预想的要多,波内斯夸张地挺起了胸膛,用表演一般的腔调开口说道:“阁下,我来拜访不为别的,只想请您说明一下之前发布的通告。通告上说让我们宣誓共同体的成员拿起武器防范外敌,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睁大了眼睛。我并不知道有这么一则通告。 “您还招募健康的男子在冬季当兵。我们宣誓共同体确实宣誓约定过在城市面临危机的时候会拿起武器。临近战时也会有成员应募当兵。但敌人在哪里?在理查德国王的统治下,英格兰已经好不容易进入了安定期。” “你说得对。拿起武器是你们神圣的权利,但也是义务。你在怀疑什么呢?” “您说怀疑吗?阁下明察,我除了怀疑没有别的想法。”波内斯市长张开了双臂,像是面对着的是索伦的听众,“阁下,我听说英格兰王室要求阁下交还与索伦相关的特权。说是王室,不如说是约翰亲王要求的。这是事实吗?” 父亲皱着眉头,冷静地答道:“并没有让我全部交还,但你说的基本上是事实。约翰亲王认为埃尔文家族对索伦所持有的特权过于庞大。” “听说,阁下您拒绝了这个要求。” “当然了。我的权利是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况且约翰亲王也不是国王。” 听到这里,波内斯底气十足地说道:“我们索伦的自由民众欣喜地接受阁下的宽大统治。但如果阁下自以为是地预想了约翰亲王的远征的话……阁下和亲王的战争爆发时,我们会不会同样欣喜地参战,这一点请您慎重考虑。” 原来如此。看来波内斯并不仅仅是来扮演一个反抗领主的市长的。理查德国王率领十字军离开英格兰后,我也听说国王的弟弟约翰亲王日益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英格兰尚未从内战的动乱中恢复,约翰亲王瞄准这个时机夺取王位也并不奇怪。但那终究还是英格兰本岛上的事情,战火并不会波及到索伦二岛。不过看来波内斯的想法和我不同。 民众的不安可以理解。约翰亲王如果对父亲宣战,索伦城不可能平安无事。对民众而言,领主是埃尔文还是亲王都无所谓,然而却被父亲通知准备迎战,任谁都无法平静下来吧。然而波内斯市长真的敢站在领主馆里对领主说出“就算开战了我们也不一定站在你这一边”这番话,这份惊人的勇气让我感到钦佩。不愧是从一介裁缝爬到市长位置上的人。 父亲注视着波内斯,开口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说得对。但是啊波内斯,你最好记着,我虽然是个好领主,但新领主可未必如此。虽然我爱着索伦的人民,可我却不一定会爱通敌卖国之人。” “啊……”被锐利的目光盯着,就算是波内斯也感到语塞。 但父亲的表情立刻变得柔和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亲王不可能进攻索伦。亲王在御前会议中并没有获得有利的地位,也没有对索伦下命令的正当权力。目前,我和亲王交战是绝无可能的。” “那么……”发现自己的矛头指错了方向,波内斯市长难掩心中的疑惑,“到底是为什么下达了那个通知呢?只要阁下下令,我们就会拿起武器。但敌人在哪里?如果不是约翰亲王,还有谁敢在现在攻打索伦呢?” 父亲呼了口气,瞥了一眼五位客人,说:“今天的两件事情是有联系的啊。波内斯,我给你介绍一下吧。埃布带来的这些人,是我为了防备攻击招募的佣兵。” “居然是佣兵!?”波内斯顿时语塞。 父亲重重地点了点头。“对。对于即将来袭的敌人,很遗憾,我们的这点兵力并不可靠。” “阁下,我再问一遍。令您如此恐惧的、将要入侵索伦的敌人到底是什么人?” 这是自从父亲开始招募佣兵起我就一直在问的问题。父亲有时候顾左右而言他,有时候就直接拒绝回答。但是现在,在市长和佣兵面前,父亲缓缓地开口了:“好吧,总有一天要告诉你们的。也许现在就是个好机会。市长,还有诸位佣兵,盯上了我们索伦的是——” 父亲环视众人。 “维京人。” 【其实整本书里提到维京人的部分用的都是「デーン人」,直译应该为丹麦人。当时的丹麦处于维京人的统治之下,因此这里的丹麦人应该就是指维京人。不过此处译成丹麦人感觉有些奇怪,维京比较容易让人联想起维京海盗,更符合大众的知识结构,因而在此译为维京人。——译者注】 传说中的恶鬼们 作战室里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之后又归于平静。我迅速偷看了一眼佣兵们的表情:有咧嘴笑的,有不快地皱着眉的,也有镇定自若的,唯独没有胆怯畏惧的。 “维京人!”波内斯市长的表情有些扭曲,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接着,他唾沫横飞地大叫了起来:“阁下,我尊重您说的话。但是维京人的威胁早已经是昔日的故事了。您不会真的认为维京人会乘着镶嵌着龙头的船来攻打索伦吧?” 维京人。他们掌握了卓越惊人的航海技术,无论多么汹涌的大海都能平安渡过,无论多么狭窄的水道都能逆流而上。他们突袭村落,不等反击到来就转移了阵地……他们是传说中的恶鬼。但对比我年长许多的波内斯而言,他们并不仅仅是传说。他那妄图付之一笑的话语中流露着难以掩饰的惊恐。 父亲说:“市长,问题不在于你相不相信。我确信维京人将要袭来,并且基于领主的义务,告知并敦促你们做好自卫的准备。” “但是阁下……” “我会尽全力迎战。你们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行了。只是希望这场命中注定的战争不会卷入无辜的百姓。” “啊……”虽然波内斯看起来并没有认可,但也没有再说什么。不清楚是否会积极备战的,与其说是他,不如说是索伦的百姓。大概就算表面上反抗我父亲,他最终也会遵从领主的指示吧。 父亲稍微提高了音量。“很好。埃布,你来介绍一下这些佣兵吧。机会难得,市长,你也了解一下他们比较好。不过我事先声明,这些人我不一定会全部雇佣。” 埃布点点头,向前迈了一步。他挺起胸膛,骄傲地指向自己挑选出来的佣兵们。 “是,阁下。这边的三个人向我们证明了他们杰出的力量。仅从战力方面考虑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推荐他们。在此之前我想先说明,这位诺多法先生是一名骑士,并不是佣兵。他听说了这次危机,特地从不来梅赶来,才刚下船就来拜见阁下。” 确实,在埃布带来的五个人中有一人衣着出众。用来固定斗篷的胸针上镶嵌着绿宝石,剑柄上雕饰着常春藤一样的图案。金色的卷发,精悍的五官,黑色的眼眸中充满自信。他看起来很年轻,但估计应该超过了三十岁。他比法尔克要瘦,却没有靠不住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很不寻常。 他上前一步,低头说道:“我是骑士康拉德?诺多法。听说赫赫有名的埃尔文家族正在寻求勇武之人,我带着愿倾尽全力的想法前来拜访。我带来了三名侍从,他们分别精于剑术、枪法以及弩技。另外我还带来了七名善战的好手。我对自己的英勇善战也算稍有自信,无论前来袭击的是何方神圣,我都将不辱骑士之名坚持战斗下去。” “家令已向我禀告过,你就是不来梅的骑士?” “是的,我在不来梅的南方拥有一片封地。” “你在哪里学的英格兰语?” “我母亲生在英格兰。而且,我经常和英格兰的商人交谈。”康拉德说着,忽然咧嘴一笑。他说自己与商人有交往,是在暗示自己并不只是一介武夫吧。 “能得到骑士的援助真是令人安心。就连德意志的骑士都对索伦岛的名字有所耳闻,实在是光荣之至。” “因为索伦岛早已声名远扬了啊。” 我并没有不谙世事到听不懂这句话的程度。为了换取报酬,骑士挥舞利剑,从敌人手中保护弱小。骑士康拉德?诺多法想必是听闻了索伦的繁荣,觉得在这里一定会拿到比较高的报酬才过来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虽然他身为骑士,但也就是个佣兵而已。 而我父亲需要的正是佣兵,这两人可以互相妥协。 父亲用力地点了点头:“好!感谢你的鼎力相助。” “一定不负您的期待。”康拉德再次低头致意,退了回去。 埃布接着高声宣布:“那么,让我来继续引见佣兵。这位是威尔士的伊特尔?阿普?托马斯,他的射箭技术令人拍案叫绝。” 伊特尔站在波内斯和康拉德之间。被身材魁梧的市长和骑士夹在中间,穿着脏兮兮的手工衣服、身材矮小的伊特尔看起来甚是寒酸。 然而被点到名字走上前来的伊特尔身上,却散发出一股异样的气息。 他蓝色的眼眸直视着领主,毫不畏惧。黑色的头发杂乱地生长着,轮廓分明的五官与薄薄的嘴唇给人以冷淡的印象,与我所知威尔士人重感情的形象相去甚远。他个子不高,肩却很宽,粗壮的胳膊上肌肉隆起。右手带着皮手套,也许是需要经常拉弓的缘故。他的年纪比康拉德要大吧。人生的沉重仿佛化为年轮,刻在了他暗淡的脸上。 “我是伊特尔?阿普?托马斯。如果您愿意雇佣我,我将尽到我的职责。” “你也能说英格兰语啊。” “我在格洛斯特郡的庄园里待过。”他简短地回答了一句。 隶属于庄园的男人,作为擅长使弓的佣兵流落到北海上的索伦岛来,这背后显然有什么隐情。首先怀疑的就是他是不是逃亡的农奴,或是因为更加严重的罪行。 不过父亲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进一步追究下去。 “你是一个人来的?” “我还有个叫希姆?阿普?托马斯的弟弟。虽然他使弓的技术并不如我,但他视力惊人,脑袋也很机灵,很可靠。”他停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所以,请把我弟弟也算上。” 父亲瞥了埃布一眼。埃布略微点点头,父亲便同意了。“好。不过你说你擅长使弓,但你到底有多高超的技术,我想听你自己说说。” 伊特尔不带任何夸耀,只是陈述事实般地回答道:“只要目标不动,我能在一百码外射穿目标的头颅。如果稍微有些移动的话,在五十码处也没有问题。” “可对方是维京人。如果敌人在摇晃的船上,你能行吗?” “如果对方比兔子还要擅长跳跃,那会有点难办。” 父亲陷入了沉思。大概,是在考虑如何让这位使弓好手发挥作用吧。不过埃布似乎认为父亲是在怀疑伊特尔的能力。 “阁下,请容我插一句。”他说,“他使用的弓比我们的要大得多,力量也更强。我虽然只让他尝试了八十码的射程,但他轻松地在那个距离将木桶射穿了。他所说的并无不实。” 不过,伊特尔听到这里,第一次流露出了可以称之为感情的感情。“不!那个桶其实很大。” 他抬起头,只说了这一句,接着又面无表情地陷入了沉默。父亲眯起眼睛,注视着伊特尔的眼睛流露出了一些好意。 “好,你就尽情地在战场上展示你的本领吧。埃布,下一位。” “是。”但是埃布在介绍下一个佣兵之前,显得有些犹豫。 这也难怪,剩下的人中,一个是女人,一个是战战兢兢、软弱的男人,还有一个人戴着兜帽。我以为是尼古拉又戴上了兜帽,但好像并不是那样。尼古拉正站在法尔克身边,呆呆地听着自己理解不了的英格兰语。也就是说,那个戴着兜帽的人也是佣兵,但他个子比尼古拉更矮,简直像个孩子。 “接下来是……”埃布徘徊不定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女人身上,“哈尔?艾玛,自称是马扎尔人。” “居然是马扎尔人?”父亲感到十分惊异,“是她自己说的吗?” “是的,应该没错。她不怎么听得懂英格兰语。” 在场的佣兵和市长脸上都露出了困惑的神色。语言不通还能作为佣兵作战吗?即使是在索伦这个商业港口,马扎尔人也非常少见,何况以前并没有过让女人作佣兵的先例。 虽然语言不通,但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是能明白轮到自己了吧。艾玛向前迈出一步:“哈尔?艾玛。” 我觉得,她好像是因为招募佣兵之外的理由而被叫到这里来的。她身材挺拔,穿着布满网眼的麻布衣服,披着皮质斗篷。斗篷用细绳固定在身上,而不是用胸针。与她那充满异国气息的名字相比,她的衣服倒是非常普通。大概是最近才在波内斯市长的店里买下来的吧。 她拥有一头灿烂的金发,但未作任何修饰,脸上也因为沾了泥土显得有些脏。虽然涂着口红,颜色却是接近黑色的暗红,毫无凸显美貌的作用。当她被喊到名字的时候,依然是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眼神恍惚,似乎在望着远方。 埃布的介绍听起来像是在辩解。 “我没想过会有女人来应募。本以为是因为语言不通而产生的误会。但是阁下,您可能不相信,当我们想把她从兵寨里赶出去的时候,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所有试图抓住她的人都被她灵巧地闪开,就算好不容易碰到她也被轻松地扔了出去。” 有人偷偷地笑出了声,也许是在嘲笑埃布他们的不中用。但我并没有笑。埃布比父亲手下的任何骑士都更加刻苦地磨练自己,如果埃布无法与之匹敌,那其他的骑士也一定不行。 “当然,我们不会对女人拔剑。为了不辱声名,我们全员都是赤手空拳。不过公平地说,如果双方都使用武器,结果估计还是一样。” 埃布接待佣兵的地方位于索伦岛。平时只有四五个人驻守,但父亲下达了加强守备的命令,现在包含骑士在内应该有十人以上。也就是说,艾玛面对如此多的人丝毫不落下风。她果然听不懂英格兰语,就算自己被谈论着,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我听说马扎尔人是东方的蛮族。看到她强得离谱的战斗能力后,就算说她是罗马征服者的后裔我也会相信。给了她一点食物,她暂且平静了下来。而且她本人似乎了解我们正在招募佣兵。” 埃布热切地述说着他们被无情击败的事实。仿佛比起自己被击败的不光彩,他更加担心不能雇佣艾玛造成的损失。 我兴味盎然地注视着父亲。击败了埃布等人的艾玛想必是真的很强悍。但是她可能连基督教徒都不是。就算她很强,但父亲会雇佣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让她上战场吗? 然而,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如她所愿。” 父亲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反而令埃布有些吃惊:“真的可以吗?” “无妨,不要怠慢了她。” 我瞥了一眼其他的佣兵,骑士康拉德一脸不满。也许是从未想过要和女人并肩作战吧。弓手伊特尔也板着脸,不过我觉得他生来就是这样。 父亲再度环视作战室。“埃布,你说过佣兵有三个人吧?” “是,是的阁下。还有一个。”比起介绍艾玛的时候,埃布似乎更加难以开口了。剩下的只有那个羸弱的男人和带着兜帽的孩子了。 “关于第三个人,恳请阁下务必慎重考虑。”这么添上一句话,他才终于开口了,“苏威德?纳崔尔……撒拉逊人。” 父亲并没有像埃布害怕的那样感到吃惊。康拉德、伊特尔和法尔克也都很平静。 只有波内斯市长明显被惊得目瞪口呆。“撒拉逊人!为什么?” 苏威德戴着兜帽,一字一顿地说:“我的英格兰语不是很熟练,但如果您能雇佣我的话,就一定能够在战争中胜利。” 他的声音非常沙哑,仿佛来自黑暗中的私语,让人不寒而栗。 拥有这种声音的人并非不存在,如果是个老婆婆便不足为奇。但是苏威德个子很矮,身高不足四英尺(约1.2米),还没尼古拉高。因此,他的声音才显得特别不祥。 父亲放慢语速询问道:“你在战场上具有怎样的力量呢?以及你为何不懂礼节地遮住脸呢?” 沉默持续着。直到埃布的脸上浮现出了焦急的表情,苏威德才终于开口:“我用魔法进行战斗。请原谅我的无礼,过去我在尚不成熟的时候曾受到诅咒。” “你说你是魔术师吗?” “是的,我是一名炼金术师。” 经常有自称魔术师的人造访索伦岛,其中大部分都是街头艺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是真正的魔术师。所以苏威德说自己会使用魔法这件事本身并不怎么稀奇。但这个遮住面孔的男人,既是撒拉逊人,又是魔术师,还说自己曾受过诅咒,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父亲有些不快地皱起了眉头。 “是想让我相信一个连脸都不愿意露出来的人是撒拉逊的魔术师吗?我虽然准备了报酬,但并不是谁都可以轻易拿到的。” 埃布应该清楚苏威德的本事。但是他并不像之前推荐伊特尔和艾玛那样为他说话,只是在一旁沉默不语。也许是担心自己为撒拉逊人说话会引起父亲的不悦。 苏威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最终还是缓缓举起了右手。 “如您所愿。” 他退下了兜帽。 兜帽下是与身高相称,却与沙哑嗓音不符的一张可爱的孩子脸。他的黑色卷发像鸟巢一样蓬乱,眼眸也是乌黑的。小麦色的肌肤富有弹性和光泽,嘴角不高兴地撇着。 “基督教徒的领主啊,让我像这样曝光我受诅咒的模样实在是难以忍受。我已经向那个男人展示过我的力量了,您问他即可。” 他说完,便又将兜帽戴了起来。 虽然他的嗓音沙哑,但不管是身高还是面孔看起来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面对无语的父亲,埃布终于小心谨慎地开口了:“阁下。苏威德带着一个巨大的青铜人偶,他能将人偶像活物一般操纵自如。” “人偶?” “是。那个青铜人偶体型巨大却动作灵敏,同时力量也不是常人所能比拟。我虽然认为不该让使用这种可疑法术的人接近您,但遵循阁下不管是谁只要能在战场上独当一面就可以雇佣的命令,我最终还是带他来了。” “体型巨大?” “是。身高十英尺(约三米),令人惊恐的巨人。” 我产生了一个很自然的疑问:为什么这么大的东西到索伦来了我却一点风言风语都没听到呢?如果埃布所言属实,苏威德一定非常巧妙地把他的人偶藏了起来。 “真是荒唐!”有人叫了起来,是波内斯市长。“撒克逊人?魔术师?青铜人偶?真是荒唐,他不就是个孩子吗!阁下,这是个用毒药或者因病弄哑了嗓子、专门干坏事的骗子。您不会被这样的把戏欺骗、把这个肮脏的骗子留在索伦岛吧?” 父亲腻烦地摆了摆手:“你冷静点,市长。单是这孩子的话,空口无凭我是不会相信的。” “那么……” “但是我相信见习骑士埃布的话。如果他说见到了青铜巨人,那就一定见过,说它力量强大就肯定强大。而他真名是不是苏威德,是不是撒拉逊人,这些都无关紧要。我现在寻求的是能够击退敌人的战斗力。” “真不敢相信!”波内斯的声音近乎悲鸣,“穷途末路的威尔士人,语言不通的蛮族女人,还有自称撒拉逊人的小骗子!这些就是索伦的领主招募的佣兵!”波内斯大声说完,转身就走。“阁下,我先告辞了。我不想让我的灵魂遭遇危机。” 谁都没有阻止市长。波内斯用力甩门的声音将作战室里的空气震得微微抖动。 父亲看都没看他一眼,“那么苏威德,你的事我知道了。不过你的酬劳需要在战后支付,战事结束后,根据你的表现来决定金额。每天的食物我会让人为你准备,但青铜人偶不用进食,所以我只给你一人份。当然我会尊重你们的戒律,绝对不会给你送去猪肉或酒。如果不满意就请离去吧。” 苏威德什么都没说,也并没有打算离开。 “这就是你带来的所有佣兵了吧?” “是的阁下。” 佣兵有四人。骑士和他的属下共十一人。父亲麾下骑士四人,见习骑士一人。虽已在招募士兵,但眼下武装整备完毕的只有十五人。一旦开战,父亲也会奔赴战场吧。而且还有我的兄长亚当。加起来一共三十七人。如果对方是普通的海盗,那这些兵力绝对绰绰有余,可父亲的表情却很僵硬。 他的视线集中于最后一人身上,那是个仿佛被带到了一个错误的地方,一脸不知所措低着头的男人。 “那么埃布,他是谁?” 埃布睁大了眼睛,“不,我不知道。我还以为一定是阁下的客人呢。” 埃布肯定原以为他是法尔克他们的同行者。而我则以为他是跟着某个佣兵一起来的。 这个人穿着红蓝格子上衣,下身是针脚粗大的半截裤。衣物都有些陈旧,脏兮兮的,还有些褪色。棕色的头发剪得干净整洁,可能是这几天刚请人修剪过吧。他相当年轻,大概十五岁。他现在有些惶恐,面部很僵硬,但挺直的话一定相当美型。 他说:“因为一些意外的失误造成了我现在和大家同席,十分抱歉。家令告诉我要来这个房间,可能是走错了。” 就算真是出了差错,那错的也是家令洛斯艾尔。父亲似乎也这么认为,表情缓和了下来。“如果你有事找这个岛的领主的话,那你也没有走错。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是。”得到了许可,男人不再像之前那么胆怯。他用清澈圆润的声音报上了姓名,“我生在剑桥,名为伊沃德?萨姆斯。我在英格兰的城市乡村间游历,以弹奏三弦琴、歌颂诗篇为生。听闻索伦的领主大人正在寻找乌尔弗里克,我便想办法凑够了钱来到了这里。乌尔弗里克?萨姆斯正是我父亲,前年去世了。” “哦……乌尔弗里克。”父亲怀念地念叨了那个名字,“这样啊,已经去世了。他有一副好嗓子。伊沃德,你也是个吟游诗人吗?” “是的。可惜我终究还是比不上我父亲。不过,我从父亲那里继承了您所寻找的叙事诗。” 父亲频频点头,似乎现在就想听伊沃德的叙事诗。不过父亲的工作还未结束。 “我明白了,来得好。今晚你就留在这个岛上吧,我会让人在佣人宿舍为你准备房间的。但是现在还得等一下。” 伊沃德坦率地听从了父亲的话。“好的领主大人,十分感谢。” 然后,父亲扫视了佣兵们一眼,郑重地说:“应募而来的人们啊,请你们回索伦岛等候。”他吸了一口气,“诸位佣兵,以及骑士。我虽不怀疑你们的勇气,但是在签订契约之前告知你们敌人的情况比较公平。我们的敌人是维京人,非常强悍,数量众多。其他我所知道的情报将于明天告知诸位。各位可在明天听过之后再决定是否要签订契约。我今晚会在作战室,对即将到来的战事进行整理和思考。” 接着父亲抬起手指向大门:“从今晚开始,我将为各位提供住处与食物,详细情况会由家令传达。埃布,你辛苦了,可以退下了。” 于是,佣兵、骑士,见习骑士以及吟游诗人都走出了作战室。 从窗口洒入的阳光带上了一些绯红,刚才一直站着说话的父亲,缓缓地坐在了椅子上。 “让你久等了,来自东方的骑士。请你进行说明吧。” 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 虽说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但法尔克看起来毫无倦意。而尼古拉强忍着想要打哈欠的样子却被我看得一清二楚。刚才用英格兰语进行的对话他应该一点都听不懂,难免觉得无聊。 “你说你肩负使命,为此需要我的协助。” “是的阁下。”法尔克单手置于胸前,再次低头致意。“我正在追捕一个男人,从的黎波里出发,途经拜占庭帝国、威尼斯、法兰德斯、香槟。我在布吕赫听说那个男人乘船来到了索伦岛,便追踪至此。” 【法兰德斯、布吕赫:位于今比利时境内。——译者注】 “一个男人?只是为了追踪他便完成了如此长的旅程?那个男人是您的敌人吗?” “是的……不过阁下,他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敌人。因为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将他们讨伐至最后一人。” “‘我们’是指?” “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 “‘他们’呢?” “暗杀骑士。”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但仅仅是听到这个词,就让我的背上窜过一股寒气,仿佛听到了什么渎神而背信的名字,而法尔克明明说得不带丝毫感情。 “他们就是你的敌人吗?你居然追踪着他,沿着十字军走过的路来到了英格兰。”父亲专注地探出身子,“也好。离晚课钟声还有些时间,你就详细说说你们的义务吧。能了解东方的机会并不是那么多。” 那是因为作为索伦岛领主的父亲想要了解情况吧,但我明白父亲也是单纯出于兴趣。我憧憬大洋彼方的天性也是从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的。 “是,阁下。如您所愿。”接着,法尔克便用响亮有力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们正式的名字是「的黎波里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距今六十九年前,在耶路撒冷王鲍德温的保护下建立。我们的职责是为的黎波里的穷人和病人服务,并作为基督教的贫穷骑士保护朝圣者。遵循骑士团的初代团长路易斯?贝卡立下的贫穷骑士的誓言,我们在的黎波里与热病、贫困甚至是强盗不懈战斗着。 【医院骑士团:在现实世界中真实存在,其口号为“守卫信仰,援助苦难”,与法尔克所述如出一辙。 鲍德温:据时间推算应为鲍德温二世。 路易斯?贝卡:此人可能是虚构的。——译者注】 “但是骑士团不久就意识到了一个比这些更大的威胁。他们被叫做暗杀者,由擅长暗杀的撒拉逊人组成,总是借助夜色或混入人群,夺走生命。” 法尔克稍微停顿了一下。 “……大部分的人都死于暗杀者的凶刃。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好人还是坏人。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为了拯救被袭击的基督教徒,运用从萨莱诺传来的医术尽力救治。但几乎未能救活一个人。因为暗杀者的工作非常彻底,大部分的情况都是当场死亡。 【萨莱诺:现位于意大利境内。——译者注】 “骑士团不久就决定,不再依靠药物和绷带拯救受害者,而是用剑去阻止暗杀者。但不用说,这并不容易。撒拉逊的暗杀者们每个人都是优秀的战士,甚至不惧自我牺牲,甘愿投身于自杀式的战斗,是令人恐惧的强敌。 “如果只是这样,或许我们早已胜利了。撒拉逊人有狂热的剑刃,我们也有信仰的铠甲。但骑士团很快就意识到,敌人还有别的武器。” 父亲和我都一言不发地听着法尔克的话。我感到寒气逼人。 “敌人掌握着恐怖的魔术。” “魔术?” “是的。”法尔克微微点头。“不祥的杀人魔术。这种魔术在撒拉逊人中也是禁忌,运用这种魔术的暗杀者可以说是异教徒中的异端。缺少与之对抗的能力,骑士团被玩弄、被迷惑,人数在一个一个地减少。这大约发生在五十年前。为了打破这一困境,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选拔了一批人并对他们下了密令,让他们研究撒拉逊人的魔术,并运用魔术与他们战斗。起初这被认为是不可能达成的任务,但是通过研究当地的遗迹与书籍,并花钱雇佣那些穷困潦倒的撒拉逊暗杀者,数年之后他们的魔术训练就显示出了成果。” 法尔克说到这,表情忽然变得阴郁。“但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正是恶魔的陷阱。” 也许是会想起了过往,他的声音染上了一丝哀切。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迷上了魔术的魅力。当然一开始确是为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才学习敌人的技术,但魔术的力量具有强大的诱惑,正是这一点让人着迷。毕竟只要使用魔术,不管怎样的政敌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其葬送。 “在的黎波里,骑士团的地盘并非坚如磐石。被违背骑士精神的政治驱逐所逼迫,他们迷失在了罪恶的道路上,运用魔术杀害了基督教徒,并欺骗自己说这是为了扩张骑士团的势力。 “本应该从撒拉逊暗杀者手中保护基督教徒的骑士,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利用撒拉逊魔术杀害基督教徒。这确实是令人惊恐的堕落……但并非不会发生。 “当的黎波里的重要人物纷纷殒命时,骑士团发生了分裂。与伤病者日夜接触的大多数骑士,弹劾了利用魔术进行暗杀的骑士们。学习过魔术的骑士虽然数量很少,但他们原来都是从骑士团中选拔出的精英。听说分裂最后变成了血流成河的自相残杀。 “在这场暗斗中,他们持续磨练着邪恶的魔术……不知从何时起,他们这些掌握了撒拉逊魔术的骑士,被称为了暗杀骑士。”法尔克接着说,“到了这个地步,骑士团被迫做出选择。这场战斗要持续到何时?是以将他们驱逐来结束战争,还是将他们一人不剩地猎杀殆尽?骑士团选择了后者。这个选择意味着骑士团要在暗杀骑士曾经探索过的道路上慎重地前进。 “我们根据暗杀骑士的研究成果创造出了一种魔术并加以学习,这种魔术可以打破暗杀骑士的魔术。虽然时刻恐惧着是否在重复着过去的错误,但为了阻止残暴的敌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于是,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将根除暗杀骑士,守护骑士团作为目标,以牺牲者和基督之名立下了誓言。 “五年前,我们发动了一次攻势,将大部分的暗杀骑士逮捕并处刑。虽是一场残酷的战斗,但成果显著。遗憾的是,追捕并不彻底。被包含见习骑士在内的十个暗杀骑士逃掉了。现任团长阿诺德?贝卡下令,即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们讨伐殆尽。” “骑士菲兹琼。也就是说你也既是骑士也是魔术师?” “如您所言,阁下。” 自称为魔术师的人不在少数。听说他们有人打着这个名号叫卖怪异的护符,甚至还有些家伙在宫廷中享受荣华富贵。在教会中也有公然自称是魔术师的人。但法尔克?菲兹琼还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自称为魔术师的骑士。虽然他口中发生在东方的故事确实令人难以置信,但并不像是胡编乱造的。 父亲也这么认为,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真是不幸。不过,”父亲注视着法尔克,“有些问题我要确认一下。贵公的意思是,贵骑士团认为,暗杀骑士来到了索伦岛。我想听听你们的理由。” 法尔克的表情忽然变得冷冰冰的:“我听说阁下麾下有个名为埃德温?休尔的士兵,不知是否确有其事呢?” 听到埃德温的名字,父亲的嘴角僵住了。那是在十月忽然因病去世的忠诚的老兵。 “没错,他是我的手下,也是我的好朋友。” “我在普罗万听说了他下葬前的异状。他是在守卫领主馆的夜里死去的。听说在下葬前,他的嘴唇变得血红,手脚的指甲也是如此。这个消息在人群中口口相传,人们无法判断它的吉凶。” 经常会有前来北欧的旅行商人造访索伦,并且他们大部分都不会错过在香槟的普罗万举办的盛大的集市。索伦的传闻传到普罗万也并没有什么不自然,但亲近的埃德温的死以这种方式被广为传播,实在让我不太好受。父亲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 但法尔克无情地发问了:“我听说,阁下也出席了埃德温?休尔的葬礼。这则传闻是否属实呢。” 父亲低沉的声音中透着极力的忍耐:“全都如你所言。” 法尔克微微点头。“既然如此,就可以判断那个士兵是死于暗杀骑士之手。” “你说埃德温?怎么可能。那个男人这一生都未与东方的圣地以及撒拉逊人产生过半分瓜葛。” 父亲厉声反驳,但法尔克好像并没有听进去,“死者的嘴唇与指甲染上了鲜血的颜色,这正是暗杀骑士所使用的撒拉逊魔术的一种——‘白色瘴气’的显著特征。”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的一个朋友也死于这个魔术。” “原来是……” “休尔想必是个优秀的士兵。暗杀骑士并不太愿意用‘白色瘴气’,因为只要明白对应方法就能够很容易地防范它,就算不幸没有防住也会在尸体上留下清晰明了的痕迹。关于死亡的流言在市井街头传播,被派遣到欧洲来的骑士团立刻就会明白这是暗杀骑士的所作所为,前去追捕。 “在失去了的黎波里的研究所和藏书库之后,在面对面的情况下他们毫无胜算,因此-暗杀骑士害怕医院骑士团。所以现在几乎没有人敢用‘白色瘴气’这种太引人注目的魔术。 “但‘白色瘴气’也有它的优点——几乎不用准备,立刻起效。休尔应该是发现了潜入小索伦岛的暗杀骑士,耳聪目明的他在剑术上或许并不逊于暗杀骑士。走投无路的暗杀骑士心知自己诡计败露,除了用魔术杀掉休尔然后逃走外别无他法。” 没错,埃德温非常厉害。虽并非身经百战,但他只要拿起剑就敢于无所畏惧地突进。这一点在他年纪大了之后也并没有改变。这份勇气令卑劣的杀人者惊恐万分,被迫使用杀招也并不奇怪。 那么,暗杀骑士就是埃德温的仇人。 但是父亲依然像平时那样公平:“你说的事情我明白了。”他说完,沉默了一会,然后心情沉重地开口了:“但是,我不得不说,我没办法全面地协助你。暗杀骑士是邪恶的存在,在东方杀了你的朋友,在索伦夺了我朋友的性命,但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当然,我充分尊重你的意见。可是,他在英格兰的土地上犯下了杀人罪,就必须由英格兰的法律来制裁。作为领主,我在这一点上无法让步。” “关于阁下的责任与特权我已经知晓。”法尔克并不打算反对。他接着用法兰西语对尼古拉说道:“尼古拉,把公函拿出来。” “是。” 尼古拉将手伸入背袋中,抽出了一个细长的盒子。在金色的盒子上,雕饰着葡萄藤一样的精美装饰。尼古拉打开盒子,我看到里面放着一张卷起来的羊皮纸。法尔克把它拿了起来。 “这是经的黎波里伯爵签名,请求引渡暗杀骑士的公函。” 但父亲并不打算接过它。就算接过来了,父亲也不识字。我反而对法尔克能够识字感到很吃惊。不过既然他拥有骑士和魔术师的双重身份,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父亲说:“我宣誓效忠的是英格兰的国王,并不是的黎波里的伯爵。当然我也很重视伯爵的请求,但我无法做出保证。如果你抓住了暗杀骑士的话,就任凭你处置;但如果是我们抓住了那个暗杀骑士的话,怎么处理?” “在这种情况下,”法尔克把请愿书交还给了尼古拉,然后将手轻轻地按在剑柄上,“我赌上剑与名誉起誓,必将告发暗杀骑士的恶行!” 父亲注视着法尔克,像是要看清他的那份勇气。 如果法尔克告发了被索伦领主抓住的暗杀骑士,那最后的判决将不是通过审判,而是会通过决斗来完成。法尔克的话说明他希望完成这场赌上性命、单枪匹马的决斗。 勇敢的男人不会令人讨厌。父亲缓缓地开口了:“原来如此,不过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还请再好好考虑一下吧。而且你也知道,现在我的士兵们都很忙。” 父亲的话语中充满了对法尔克的欣赏之情,暗示可以将暗杀骑士交给法尔克去处理。 但是法尔克摇了摇头,提高音量,说道:“这样不行!阁下,我的使命确实只是讨伐暗杀骑士。但我认为,阁下对这个索伦岛而言是必不可少的。我建议您抽取一部分兵力作为贴身警卫。” “保护我?” “没错。”他点点头接着说,“因为我认为,暗杀骑士正在伺机加害阁下。” “暗杀骑士在被我们追捕的过程中,已不知堕落到何种地步。他们大部分都变成了普通的暗杀者,为了金钱就可以去杀人……他们的剑原本只会指向他们的敌人。” 我有些呼吸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埃德温的仇尚未得报,没想到连父亲也被盯上了。 “暗杀骑士不可能毫无目的地来到索伦。我在观察了这个岛的环境后对这个想法更加确信。这个领主馆所在的小索伦岛被海流和礁石所封锁,并不容易潜入。但暗杀骑士依然来到了这个小索伦岛,还被埃德温?休尔发现了。其理由已经显而易见——暗杀骑士打算杀掉小索伦岛上的某个人。” 法尔克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给大家时间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又接着说道:“要雇佣暗杀骑士所需的报酬,金额非常巨大。因此,目标不仅住在这个岛上,而且就算花费重金也必须除掉。阁下,这个岛上是否还有比您的价值还高的人呢?” “可是……”听到这我不能再沉默了。父亲用锐利的目光瞪着插嘴的我,但我并不在意,扯着嗓门喊道:“埃德温的死已经是上个月的事了。如果有人盯上了父亲的话,为什么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暗杀骑士还是毫无行动呢?这不正是你的敌人并没有盯上我父亲的证据吗?” 法尔克立刻回答:“您所言极是。但暗杀骑士非常慎重。可能是因为遭受了第一次潜入的失败,他在耗费时间演练周到的策略。或者……听了刚才那些佣兵的事,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或许,暗杀骑士是在等待时机。” 时机,就是指维京人的袭击。 “你说他和维京人商量好了时间吗?” “我对维京人一无所知。但是,在巨大的危难即将侵袭这个岛屿的时候,暗杀骑士开始在领主的周围游荡,我认为这不是偶然。” 我还想反驳,却被父亲阻止了:“阿米娜,够了。我同意菲兹琼骑士的判断。要攻陷索伦,最有效的战术就是在战前将我除掉。” “阁下,请千万小心。敌人非常强大。”法尔克一顿,像是在斟酌词句,“阁下是一个公正公平的领主。因此,我希望您能引起重视。今年六月,在土耳其的奇里乞亚,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弗里德里希为他不周全的考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奇里乞亚:位于今日土耳其东南部的小亚细亚半岛,塞浦路斯以北,西至旁非里亚,北至托鲁斯山脉,地处于前往地中海的通道上,曾经是罗马帝国一个贸易非常繁盛的地区。——译者注。】 父亲罕见地激动起来:“什么!德意志皇帝死了!?” “是的。” 弗里德里希大帝驾崩!我也明白这件事的意义。现在理查德国王正在参战的十字军东征,其中的神圣罗马帝国军想必也会因为皇帝驾崩而撤退。 可是现在,法尔克?菲兹琼说出这番话却另有理由。父亲低沉的声音中透露着沉痛:“……你想说,那是暗杀骑士干的吗?” “不。这一点目前仍是个谜。我们得到的报告称暗杀骑士盯上了弗里德里希陛下,便火速赶到了土耳其,但那些同伴却就此失去了联系……之后弗里德里希陛下就在萨勒夫河溺水身亡了。” 【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中,弗里德里希皇帝在萨勒夫河溺水身亡确有其事。——译者注】 父亲直勾勾地注视着法尔克,像是要看透他的话中是否有虚假或者夸张的成分。父亲用这种方式看透了很多客人的想法。能够忍耐这种视线的人不多,而法尔克就是其中一个。终于,父亲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了。我会尊重你的建议,加强戒备。明天我也会把索伦岛的一部分兵力调到这里来。” “十分感谢您能采纳我的建议。”虽然他这么说,但我感觉自己明白他的考虑。 大概他觉得,只增加兵力远远不够。 他们离开的时候,父亲问道:“骑士菲兹琼。你知道那个暗杀骑士的名字吗?” 他本没有期待能得到回答,但法尔克简短地说:“埃德里克。” “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很遗憾,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跟我一样。” 他留下这句话,便披上了斗篷走出了作战室。 黑暗的森林中 晚课的钟声伴随着风声从修道院悠扬地流出。宣告一天结束的钟声总是让人心生寂寥。 栈桥上的马多克催促着客人们上船,这时波内斯走近我低语道:“阿米娜小姐。尽管我说这说那,但还是相信您父亲大人的贤明。但无论如何,那个叫埃布的见习骑士可不靠谱啊,太年轻了。说那个小孩是撒拉逊人也就算了,居然还相信他是个被诅咒的魔术师!” 我尽量不与市长发生争吵,因为我的话往往会被当成领主家的意志,但我不能任由他说埃布的坏话。 “埃布好好地履行着他的职责呢,市长先生。父亲也表扬过他,说如果给他立功的机会,也许他明天就能获得举荐晋升为骑士,是个优秀的年轻人。” “是的是的,当然是这样。我并不是说他是个怠惰的人。只不过……怎么说呢……”波内斯拉起嘴角,尝试露出笑容,“我敬畏神,但并不畏惧魔术。这是因为,目前为止我遇到的魔术师都是骗小孩的街头艺人。即使他们能够欺骗康沃尔郡那边的农奴,也瞒不过我们的眼睛。众所周知,真正的魔法只存在于黑暗的森林中,基督徒所居住的被神祝福的城市里没有魔法的容身之地。” 【康沃尔郡:英格兰岛西南端的半岛,泰马河的西岸,德文郡以西,北和西濒大西洋,南临英吉利海峡。——译者注】 我不得不通过腹部使劲来偷偷忍住笑。我很清楚市长说这些话的理由。与他所说的正相反,波内斯市长当然也害怕魔术。面对饱含诅咒的言语与目光,任谁都会感到毛骨悚然。虽然人人都说城市受到神的祝福,但如果真的有人相信这个说法并从心底感到安心,那这个人必然是个蠢货。 波内斯市长认定我也恐惧魔法,才说出了刚才一席话吧。我不禁微笑,只回了一句:“船马上要开了。” 波内斯市长说,真正的魔法只存在于黑暗的森林中。 当然实际上并非如此。诅咒与魔法,都近在咫尺。 当四周被黑暗包围时,我手持提灯,进入了矗立在领主馆西边的古塔。六十五英尺(约二十二米)高的这座塔听说本来是作为瞭望塔建造的。然而在我出生前,这里已经被当作监狱使用了。 通往塔内的门只有一扇。盘绕在空洞的塔身内侧的螺旋形楼梯消失在上方的黑暗之中。塔里几十年都没有打扫。到我出生的时候几乎已经没有人进出这座塔了。灰尘和霉味刺激着鼻腔。在这座连星光也找不进来的古塔里,我凭着提灯的微光拾级而上。石阶很窄,刚登上的几级台阶立刻就淹没在了黑暗之中。 从塔顶可以一直望到北海的地平线处。过去为了防备海盗的袭击,这里曾驻有站岗的士兵,现在也还留有篝火台。但我的目的地在台阶的中途。那是个被当作卫兵执勤室的小房间,距离地面约五十英尺(约十五米)。 厚重的门上挂着生锈的铁锁。这把锁打不开,自从我出生起就没被打开过。但门上有一个带铁栅栏的小窗口。虽然夜已深,但我明白囚犯依然醒着。我将提灯放在脚边。生怕打破塔内的寂静,我特地小声地呼唤:“托斯坦。” 年轻有力的声音立刻回应了我:“呀,阿米娜。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啊。” 他是维京人,名字叫托斯坦?塔吉尔森。 即使北欧海盗的传说成为了过去,维京人依然是有能力的航海者和商人。维京商人经常来到索伦,其中也有我认识的人。但托斯坦跟他们不同。不,是与其他维京人都不一样。 托斯坦已经在这座塔里囚禁了二十年,作为战俘,而不是囚犯。我稍微站离门边,与他交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心血来潮时我就会这么做,已经成了习惯。 “今天佣兵们来了,还有愿助一臂之力的骑士。” “是吗?” “父亲开始募集兵力的时候我还想这怎么可能。但战争真的来临了。” 托斯坦的声音稍显昂扬,这也不奇怪。“这一天真的来临了啊,我还以为自己要被永远关在这里了呢。” 事到如今我依然感到无语:“你在说什么呢。父亲和我都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只要你做了俘虏的宣誓,随时都能把你放出去。你简直是自愿被关进这里啊。” 托斯坦的声音有些怪异:“我明白。我也非常感谢你们的提议。” “你至今都没有想过要宣誓吗?” “其实……也不是没想过。”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已经是十年前了吧。有一次我从窗口看到了克纳尔船(北欧海盗使用的大型商船)。虽然船并不罕见,但那艘船船头的形状和船帆的颜色,都和我乘坐的船极为相似。我忽然间变得无比渴望出海。” 曾是卫兵执勤室的房间里,只有一个窗口。为了便于在作战室观察外面的情形,或是在反击时投下岩石和滚水,这个小窗口开在较低的位置上。从这个窗口,他只能眺望小索伦岛的地面和北海,以及天空。 我接道:“第一次听你说起呢。” “当然了。因为我知道如果告诉你了,你肯定会反复催我宣誓的。” 我大概确实会那么做。 父亲并不想仅仅把托斯坦囚禁起来,因此给予了他成为一名光荣战士的机会。今后不对索伦的埃尔文家族拿起武器,并且在做出正式赔偿之前不得回到原来主人的身边。只要宣誓做到以上两点,就会立刻释放他。这两个条件并不严苛,但托斯坦不愿接受。 之后,父亲又提出,只要宣誓不逃离索伦岛,就将他从塔里放出来。不是小索伦岛,而是不从索伦群岛逃离。这就是说,他宣誓后可以住在索伦岛的城镇里,工作也好,喝酒也好,都是他的自由。但托斯坦这么说道: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只要我从这里出去了,就算是游泳我也要游回丹麦,回到那个令人怀念的峡湾。” 释放拒绝宣誓的俘虏,就算父亲也做不到。 然后,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后,维京人的军队正在逼近索伦。 “是不是该说你的顽固赢了呢?如果维京人攻到这里,你肯定会马上拿起武器来杀我们吧。因为你没有宣誓,所以也算不上背信弃义呢。” “请不要这么说。”可能我说得有些恶毒了,托斯坦的声音变得黯然,“我只是想回到君主身边,并不是为了与你们交战才拒绝宣誓的。” “嗯,我知道。对不起。” “没事……”从门的那边传来了叹息声,“小心点,阿米娜。他们很强。开战之后,要乖乖地逃到安全的地方。” “我会的。” 蜡烛变短了不少,必须得回去了。父亲并不知道我偶尔会来找他聊天。知道这些秘密交谈的只有我的侍女亚丝米娜。像今天这样不跟她一起来的情况也不少。 我蹲下,拿起提灯。 “那再见了。虽然我要父亲战胜他们,但也希望你的命运能够有所改善。” “谢谢,阿米娜。愿我们拥有胜利的荣光,愿你拥有神的祝福。” 提灯一瞬间照亮了铁窗的对面。 从黑暗中浮现的托斯坦的面孔仍如初见般,青春,健壮。 托斯坦?塔吉尔森被诅咒了。 他不能睡眠也不会死亡,被剥夺了吃喝的喜悦,感受不到痛楚。父亲过去告诉过我一些关于他的事。无论是砍还是刺,他一滴血都不会流。除非砍去头颅,否则永远不会停止活动。这就是他——受到诅咒的维京人。 他不会衰老,指甲和头发也不会生长。我从未见过他接受食物及水。在我出生前他就被关在小索伦岛的塔里。或许在最后的审判来临之前都会一直在那里。 波内斯市长说,真正的魔法只存在于黑暗的森林中。 当然实际上并非如此。诅咒和魔法,都近在咫尺。 烧毁神的居所 走出西边的瞭望塔,我锁上了生锈的铁门。迎着海风仰望夜空,埃尔文家的领主馆沐浴着皎洁清冷的满月光辉,如黑影般耸立。海风带着呼啸声席卷而过,但由于四周石壁的阻挡,也并没有冷到把我当场冻僵。 我进入馆内,走向自己的房间。月光几乎照不进走廊。我发现前方的黑暗中透出提灯的光亮,有什么人在我的房门前。 “亚丝米娜?”我呼唤了侍女的名字。我猜她是来询问我有没有什么吩咐的。夜已深,平时这个时间亚丝米娜已经回到了佣人住房,就算是来询问吩咐这个时间也很奇怪,但我除了她以外想不到别人了。 提着灯的人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您外出了吗?我来叫您好久了。”听到这,我不禁浑身僵硬。 并不是因为我把他当成了坏人。小索伦岛的天然屏障坚不可摧,而且听声音我就知道他是家令洛斯艾尔?福勒。让我感到狼狈的是,和托斯坦的短暂交谈还是个秘密。只有亚丝米娜知道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隔着门跟他对话。怀着秘密是否已经暴露的担忧,我说:“是的,稍微出去吹了吹夜风。” “是这样啊。请千万不要感冒了。” 洛斯艾尔并没有特别怀疑,我稍微安心了一些,接着问:“然后,有什么事?” “是。领主大人要见您。” “父亲大人?”我不禁提高了语调。父亲要在深夜见我,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不是明天早上吗?” 但洛斯艾尔好像并不觉得父亲的命令不可思议。 “是的,领主大人说有必须要在今晚说的事。请您早点去吧,我想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 父亲必须现在告诉我的、重要的事。我心中有数,点头道:“我明白了。” “那么,属下告退。” 洛斯艾尔转身消失在了黑暗的走廊尽头。 目送着他的背影,我走向父亲的卧室。但没走几步就意识到自己的方向是错误的。 父亲应该还在作战室。佣兵离开前,父亲说过今晚要在作战室里整理思路。而且父亲的卧室位于洛斯艾尔离开的方向,如果父亲在那的话,洛斯艾尔应该会提出与我同行。 理了理长袍,我朝作战室走去。 作战室的门相当厚重,没有一丝光线从室内透出。虽然无法确认父亲是否在里面,我还是敲了敲门。 “进来。”父亲答道,他并没有问何人何事。 我推开了门。 被三叉铁棒支撑起来的火盆里,红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墙壁上挂满武器的作战室原本就是我不太喜欢的地方。夜里,刀刃和钝器被摇曳的火光照亮,它们饮过的血仿佛马上就要滴落似的,十分可怕。长桌的尽头,房间的最深处,父亲坐在领主专用靠背椅上,背对着身后的麻织壁毯,两肘撑在桌上。 索伦岛的地图平摊在父亲面前,上面放着几颗小石子,那是父亲在考虑如何防守布阵。父亲在衬衣外面穿了一件以毛皮缝边、饰有金丝刺绣的罩衫。我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说:“洛斯艾尔叫我来见您,说是有要事。” “嗯。”说完父亲又陷入了沉默。 父亲深夜见我是第一次,恐怕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迟疑。我印象中的父亲——索伦领主罗兰德?埃尔文一直是个果断的人。想必是极为重要的事情吧。我只能继续站着,等待着父亲的话。 父亲终于开口了,却像是故意避开主题一样地问道:“你多大了?” 我困惑地回答:“十六岁。” “是吗。嗯,已经是可以承担责任的年龄了。” “如果有我应尽的义务,请您告诉我。” 父亲点头道:“你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女儿。无愧于你所继承的埃尔文之名。我本无意告诉身为女人的你过去的血腥故事,不过事到如今,我发现这个想法是错误的。阿米娜,你一定也抱有疑问吧,为什么维京人会袭击索伦。” 果然是这件事。如果父亲决意告诉我真相,那么我也不能含混其词。我干脆地回答道:“我一直觉得难以置信。就算袭来的是维京人,也应该选择一个风平浪静的夏天吧?” 父亲的嘴角浮现出笑意:“是的,但敌人并不是一般的维京人。你还记得西边塔里的囚犯吗?” 何止是记得,我才刚刚跟他交谈过。我略一点头:“被诅咒的维京人。” “是的,而且他并不是唯一被诅咒的维京人。我们现在准备迎击的敌人,正是他的同胞。”父亲观察了一下我的脸色,“你看起来并不是很惊讶啊。” 并非如此。我其实非常惊讶。被诅咒的维京人并非只有托斯坦一个,这是我从未想到的。但这个结论并不难以想象。 听到这,我想起了我从幼年时期起就一直抱有的疑问。年轻时的父亲为什么会和托斯坦战斗?托斯坦反复提到的他要返回其身边的君主又是谁?我或许已经模糊地察觉到了埃尔文家与被诅咒的维京人之间的渊源。 我依然保持着冷静。“请告诉我,被诅咒的维京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们会盯上索伦?” 父亲缓缓摇头。 “他们是什么人并不清楚。你也许知道,他们被迫远离了所有安息。连死亡都不被允许的诅咒到底是什么?是犯了何等罪过才会被如此惩罚?我终究只是一名战士,这些我无从得知。但是,我能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他们盯上索伦的原因是,索伦群岛本来就属于他们。” 这一次,我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也就是说初代领主……” “没错。1106年,我的祖父罗伯特将维京人赶出了索伦群岛。之后他将索伦献给了英格兰王室,英格兰王室册封他为索伦领主,从此将索伦交还给了他。” 可怕的曾祖父——罗伯特?埃尔文。他支配着索伦,利用从英格兰和威尔士召集来的农奴,建造了索伦城,有时甚至还使用了奴隶。听说他将原本应该建造在索伦岛的领主馆改建在了海峡对面的小索伦岛,是因为惧怕领地内民众的叛乱。只是没想到在罗伯特的征服之前,索伦群岛就有人居住。 “被诅咒的维京人企图夺回失地,完成复仇。只要埃尔文家和受其统治的人民还在索伦群岛,他们就会以不死之躯持续进攻吧。” 这番话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他们以前也曾来袭过吧?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抓住了西边塔里的俘虏。” “是的,只是那时的战场并不在索伦。你的祖父在世时,一个年老的男人前来拜访。他是名精通符咒秘术的修道士,预言了被诅咒的维京人来袭。我们相信了他的预言,因为我们知道罗伯特的所作所为。 “因为早早得到警告,对策也得以制定。被诅咒的维京人视索伦为目标的同时,也盯上了埃尔文家。于是我以自身为诱饵,将他们引到了适合作战的地方。决战之地在位于荷兰以北、漂浮在瓦登海上的特塞尔岛。索伦那时拥有远比现在强大的私人军团。” 也许是在回忆往事,父亲暂时中断了话语。 “那是一场苦战。很多骑士和士兵都丧了命。父亲我也一度身处险境。但最后总算是获得了胜利。愿荣光照耀神的胜利。被诅咒的维京人消失在了海里,俘虏就是在那时候抓获的。” 然后父亲叹了口气。 “决战之后,我解散了军团。因为我认为到了将兵饷用于建设索伦的时候了。如今我也不后悔做出了这个决定。” “父亲大人当时认为被诅咒的维京人不会再回来了吗?” “决战之后修道士说:在特塞尔岛上建立修道院,用钟祭祀神灵,只要清亮的钟声响彻瓦登海,他们就不会再度苏醒。我照做了。特塞尔岛的修道院日益繁盛,钟声从未间断,和平本应该永远持续下去。” “但现在他们回来了。你认为侍奉神的修道士说谎了吗?” “不,他确实是个圣人。” 圣人会使用符咒秘术吗?虽然很可疑,但他是真的曾经帮助过索伦。 父亲停顿了一下。 “……是上个月的事了。对,在埃德温死后没多久,从特塞尔岛来了使者。使者说有武装集团袭击了特塞尔岛,破坏了修道院,将钟沉入了海底。如今的欧洲确实不像话。不法之徒潜藏在国王的森林里,烧毁神的居所。像索伦这样的和平是很罕见的。但是,即使再怎么不畏惧圣俗两边的律法,真会有人愚蠢到去袭击没有任何财宝的特塞尔修道院吗?” 封印了被诅咒的维京人的特塞尔之钟被沉入了大海。于是维京人苏醒并再度向索伦袭来。这么来看的话,沉钟人的意图显而易见。 “父亲大人认为有人故意挑动维京人进攻索伦吗?” 父亲稍微眯起了双眼,看着我。“你是个聪敏的女儿。是的,索伦确实有敌人。敌人无疑是为了毁灭索伦而释放了被诅咒的维京人。” “敌人是谁?” “不知道,我已让人在查。” 若说是盯上索伦的敌人,我只能想起一个人——英格兰国王查理陛下的弟弟。“约翰殿下吗?” 但是父亲非常慎重。“目前并不清楚。只是我怀疑约翰殿下是否有能力将士兵送往特塞尔岛。会因为索伦的衰落而欣喜的人除了约翰殿下外大有人在。汉萨同盟的那群商人里,认为索伦沉没了生意会更好的人也不少。” 【汉萨同盟:汉萨同盟是德意志北部城市之间形成的商业、政治联盟。——译者注】 汉萨同盟都市,也就是吕贝克或者汉堡。新兴的商人们会那样大动干戈吗?不过他们确实比约翰殿下富有,离特塞尔岛也更近。 “我会相信那个从东方来的骑士,也是因为当前的状况下非常可能出现暗杀。一方面送来亡者的军队,另一方面用撒拉逊魔术将我杀害。如果两方面都成功的话,索伦必会被轻而易举地毁灭。”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敌人将是极其恐怖的对手。他不仅知道埃尔文家族与被诅咒的维京人之间的渊源,派遣武装集团袭击特塞尔岛,破坏封印,同时还雇佣从东方的黎波里逃亡的暗杀骑士,委托其对父亲下手。如果不是资金雄厚,见多识广,绝对不可能办到。 父亲仿佛看穿了我的动摇,坚定地说:“但是查明敌人的真实身份是以后的事。现在必须要消灭眼前的威胁。佣兵的人数并不充足,想必是一场残酷的战斗。” “父亲大人现在也认为被诅咒的维京人一定会来袭吗?即使钟声中断他们也不会苏醒,或者是要数月、数年之后才会来袭,难道不能这么想吗?” “不,他们正在向索伦逼近。”说完,父亲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剑。在火盆中火焰的照耀下,蓝色的宝石绽放着光辉。那是一把饰有海蓝宝石的黄金短剑。父亲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我们有敌人,同时也有伙伴。经过漫长岁月的流逝,特塞尔岛的钟声中断,被诅咒的维京人苏醒并企图给索伦带来灾祸。但同时,作为警告的证明,这把短剑会送到埃尔文家家主的手中。这是一个约定。虽这么说,但我原以为这是几百年之后的事了,没想到我会亲手收到它。” “伙伴是指刚才所说的使用符咒魔术的修道士吗?” “并非如此。他早已驾鹤西去了。是另一位可靠的伙伴,说是索伦的守护者也不为过。总有一天也会介绍给你认识的。” 将短剑收回怀中,父亲认真地看着我。“我原本打算只将此事告知继承埃尔文家的男子。但是一旦开战,我也好亚当也好,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全身而退。阿米娜,你如此聪颖,即使是父亲和兄长都战死,你也能将埃尔文家的血脉传承下去吧。有什么事情就问洛斯艾尔吧。” “别说得如此软弱!”我不禁有些急躁。“据刚才所说,即使这次击退了被诅咒的维京人,索伦的劫难也不会终结。父亲大人是索伦的支柱。不能就这么死掉!” 父亲露出了饱含无限慈爱的笑容。“当然了,我的女儿。把索伦托付给亚当还令我心头难安。我发誓即使开战也一定保重自爱。可惜,战场上没有绝对。希望你理解,刚才的那番话是以防万一。没有其他的事了。阿米娜,回到床上好好睡觉吧……不要着凉了。” 但是那天晚上,我没能睡着。 被诅咒的维京人。 罗伯特?埃尔文的征服。 特塞尔岛之钟。 饰有海蓝宝石的黄金短剑。 这一切在我的脑海中如漩涡一般翻卷回旋,直到天色将明,我才迎来了片刻安宁。 第二章骑士与佣兵 英雄已死 早课的钟声(早上七点过后)响起。 我走出领主馆想要查看天气状况。天空中布满了黑压压的阴云,东风吹在脸上,刺骨的寒风给人带来不详的预感。 与往常一样结束了面包和蔬菜汤的早餐后,亚丝米娜跟我说:“阿米娜小姐,有件奇怪的事。” 亚丝米娜在家佣中最为年轻,是个不怕失败的大方姑娘。她虽然长了些显眼的雀斑,但相貌可爱,表情也很丰富,让看着她的人不禁觉得幸福。虽说不能将重要的工作交给她,但有她在身边时会让人不自觉变得温柔。今早她也不可思议似的歪着头讲话。 “怎么了?” “其实,领主大人还没有起床。” 在亚丝米娜看来,这根本不算是什么大事。父亲平时的确习惯早起,但偶尔也有疲倦的时候。在大型宴席的翌日早上,有时候即使宣告上午礼拜结束的钟声响起(上午九点十分),父亲也不会从卧室出来。 虽这样想着,但想起早上的东风,我突然变得有些不安。 “是吗?我现在就去。” “阿米娜小姐亲自去吗?”亚丝米娜吃了一惊。她没想到我会亲自去吧。也许是以为自己引起了不必要的骚动,她一脸歉疚。但此时的我无暇顾及她。 自从母亲去世后,埃尔文家的钥匙便由我保管。虽说交给嫂子也行,但亚当一家住在索伦岛上,现今并没有要求我交出钥匙。我在家时总是将钥匙串挂在腰际。我走向父亲的卧室。 然而并没有使用钥匙的必要。我敲了敲父亲卧室的门,没有回应。我轻轻一推,橡木门就毫无阻碍地打开了。我毫不犹豫地走进屋内,停在了天鹅绒床的旁边。床没有睡过的痕迹。 我回过头,命令亚丝米娜:“去告诉洛斯艾尔,让他召集全部的家佣,搜寻父亲。” “好,好的。” “还有,把马修也叫来。”马修?希克森是常驻在领主馆的唯一守兵。以前由埃德温?休尔担任此职,在他死后便由马修接替。马修虽是个肥胖的懒汉,但至少手里有剑。 命令家佣们搜寻馆内后,我带着马修走向栈桥。东风愈发强劲,寒气仿佛要割裂肌肤。日落之前马多克会摆渡到索伦岛,回自己的家。日升之后他会撑船来到小索伦岛。我想父亲有可能是一大早乘船去了索伦岛。 船停在小索伦岛这边儿。栈桥旁边建有为马多克遮挡风雨的小船屋。对于我大清早的来访,他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早上好。您是要渡海去索伦岛吗?” “不是,是想问你点事。” “问老夫我?” “今天清晨你载父亲去了索伦岛吧。” 然而马多克轻而易举地粉碎了我的希望。“没有啊,阿米娜小姐。没有载过任何人。” 那么父亲应该还在小索伦岛的某处。 思考着会是在哪里时,我终于回想起来。为什么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发觉呢?父亲昨晚在作战室。那他是不是直接留在了作战室而没有回房间呢?应该先去作战室的。我催促着马修,奔回领主馆。 领主馆的正门口,家令洛斯艾尔带着亚丝米娜不安地来回徘徊着。“阿米娜小姐,还没有找到领主大人。” “在作战室。你也来吧。”我不顾仪态地焦急赶路。刺骨的东风,以及东方骑士的警告。我的心脏像敲鼓似的激烈跳动着。 我跑上楼梯,伸手推向作战室的门。这里也没有上锁。 “阿米娜小姐。”洛斯艾尔说道,“请您小心,阿米娜小姐。” “为什么这么说?” 洛斯艾尔吸了吸长在他上了岁数的脸正中央的鼻子。“有血的气味。” 这么一说,我也闻到了气味。不能再犹豫不决了,我一口气推开门。 父亲果然在作战室。 他坐在椅子里,身后是麻织壁毯。与昨晚无异。 “父亲大人。”无意识的呢喃从嘴边流露。 父亲被强行固定在了椅子里。 深深插进父亲胸膛的长剑将他钉死在椅背上。 终于,亚丝米娜发出了刺耳的惨叫。 曾经的冒险者、勇敢的海之骑士、索伦的领主、北海的支配者和大商人、同时也是我的父亲——罗兰德?埃尔文。英雄已死。 我向索伦岛派去了三名家佣。一名去修道院找人来商讨葬礼事宜。一名去兵寨告知兄长。最后一名去赛蒙的旅店找医院骑士团的骑士。 领主馆的众人似乎都无法接受父亲突然的死亡。尽管如此,悲伤和恐怖仍渐渐在人群中弥漫。亚丝米娜哭个不停。我紧咬下唇,一声不吭。待回过神来,紧握的双手已苍白得失去了血色。我试着将手伸展开,却因握得过于用力而动弹不得。我用牙齿将手指一个一个掰开。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支配了领主馆。最先赶到这里的是我的兄长——亚当?埃尔文。也许是因为接到急报后顾不上更换衣物便疾驰而来,他还穿着苏格兰短裙,连斗篷都没有披。他看了看父亲的尸体,说了句再明白不过的事实:“死了啊。” 亚当比我年长两岁,小时候的他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明明是兄长,打起架来却总输给我,还哭着去求母亲保护他。他缺乏在苦境中坚持忍耐的英勇之气,没有深谋远虑的思想,人也算不上虔敬。但是,他已长大成人。从他的黑色卷发和黑色眼瞳中可以窥见强有力的父亲的影子。他的身躯也变得雄壮,身高已经超过了埃尔文麾下的所有骑士。而且也变得勇敢起来……但愿如此。 在很短的时间里,亚当做了沉默的祷告,然后问我:“是谁干的?” “不知道。但是昨天收到了有暗杀者要对父亲下手的警告。” “什么?我可没听说啊,居然有那种家伙。为什么不告诉我?”亚当高声说道着,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在作战室里绕着圈走来走去。 “该死的,怎么会有这种事。这不是专门冲父亲来的吗?”他僵着脸喃喃自语。父亲既是领主又是守卫和佣兵的指挥官,他的过世对盯上索伦的敌人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这一点亚当想必也明白。 不一会儿亚当抬起头,说道:“阿米娜,父亲的死非常遗憾。但是我不得不回去。” 亚当成了这个岛上唯一的统帅。他必须要做的事相当之多。 “这里不要紧。你去吧。” “说实话,我是想让索伦的全部守兵都去搜索杀死父亲的那个暗杀者。但那也很难啊。不过我至少会派埃布过来的。” 我摇了摇头。“不用。你尽到该尽的职责就好。” “我不能让杀人犯逍遥法外。”亚当的脸因愤怒而扭曲。“更何况是杀害父亲的凶手!” 我在这时才终于发觉:如今父亲已过世,亚当将会继承领主之位。我必须将知道的事都告诉他才行。 “亚当,听我说。杀死父亲的是来自遥远东方的黎波里的暗杀者。昨天父亲与追捕暗杀者的骑士交谈过。” 亚当皱起了眉头。“的黎波里?没听说过啊,不会是个骗子吧?” “父亲大人相信了他,我也是。今早发现父亲被杀之后,我已派人去找那位骑士。他清楚暗杀者的真面目,我会让他搜查杀害父亲的凶手。” “就算他说的是实话,难道要靠一个异国的男人去抓凶手,来为领主的死偿命吗?索伦可是埃尔文家的领地啊。维护法律是我们的义务。” “我明白。但是现在不能分散兵力吧,哪怕仅仅是抽出一个士兵。而且和佣兵们也并没有缔结正规的契约。如果他们知道了父亲已过世,说不定会逃走的。” 如果要让我罗列兄长的优点的话,其中会有权势欲不强这一条吧。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地低语道:“……确实如此。我明白了。阿米娜,搜查凶手的事就交给你了。至于你是要靠异国的骑士还是用其他办法,都是你的权利。我会想办法处理士兵的事。” 亚当转身离去之际,忽然扭过头越过肩部看了一眼父亲。他似乎对着父亲的遗体低语了什么,但我没能听见。 他们当中的某人 亚当刚走,洛斯艾尔就领来了法尔克和尼古拉。 我走出作战室,站在走廊里。法尔克的眼睛和嘴角都透露出高涨得可怕的紧张感。跟在他身后的尼古拉今早也没有一脸厌倦。尼古拉背着一个几乎与他身高持平的大背箧。 法尔克在我面前停下,简短地说:“很遗憾。” 仅此一句,我便明白他不会安慰我也不会为我鼓劲。他必须与他的敌人战斗,父亲的死只是那场战斗中的一幕。我心里明白,但还是有些难受。我偷偷在自己的腿上拧了一下,努力从嗓子里挤出话:“没能让你的警告起作用啊。既然在我们埃尔文家的领地上出现了杀人事件,那么制裁凶手便是埃尔文家的义务。但是我们眼下不能为了追捕一个杀人犯而调动兵力……我也获得了正当的领主继承人亚当的同意。骑士菲兹琼,请你务必将杀害父亲的凶手抓获。” 我的声音带着颤抖。但法尔克并没有点头。“很高兴听到你的这番话。但是在下还未进行任何调查。如果向你的父亲痛下杀手的确实是暗杀骑士埃德里克,那么在下将对他穷追不舍,必使他遭受自身罪孽的恶报。但是不能不考虑凶手不是埃德里克的可能性。” 虽然我一直努力保持冷静,但看来内心还是产生了动摇。在听到法尔克这番话之前,我根本没想过杀害父亲的可能并不是暗杀骑士。但是。 “父亲是在夜里被杀害的啊。你也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登上夜晚的小索伦岛吧。除非是使用你说过的异教的秘术。” “阿米娜小姐。”法尔克耐心地劝告道:“在下判明的事会全部向你报告。但是断言尚不明朗之事,不是诚实之人所为。” 他说的合情合理,我必须冷静。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后,我用意志稳住颤抖的声音。“……我明白了。如果凶手并不是你的敌人的话,的确没有道理请求你的援助。那么为了判明这一点,我允许你调查父亲的死。” “尽我所能。领主大人在作战室?” “是的。用你自己的双眼去确认吧。”我推开了大门。 强烈的血腥味仍弥漫于此。我曾幻想着即使是一瞬,只要关上门的话也许会发生些什么。但父亲也好作战室也好,都令人悲伤地毫无变化。 法尔克看见父亲尸体的瞬间,他充满决心的眼神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虽然变化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但我在无言中读出了他为父亲的死亡而悲伤哀悼的心境。他的表情很快重归严肃,并问道:“是否对这个岛进行了搜索?凶手有没有躲藏在某处?” 出乎我意料的问题。“没有……关于这方面,还什么都没做。” “那么在下建议立刻展开彻底的搜查。不光要注意可疑人物,与昨天不同的事物也全部要调查。而且切勿忘记:一定要若干人一组进行搜查。遭遇凶手的话,一对一太过危险。” “你是说凶手还在这个岛上吗?” “不太可能。但是不管是多么熟练的杀人犯都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偶然的失误。他有可能遭到领主的反击而受了伤,或是被什么阻止了逃走的脚步。应该尝试搜索。” 我点了点头。洛斯艾尔还在场,于是我命令他:“听到了吧。把家佣们组织起来,让他们进行搜索。告诫他们如果发现敌人,不要勉强和他战斗,要大声求援。如果发现可疑的东西,不要触碰,立刻向我报告。” “是。这就去。”洛斯艾尔脚步匆匆正要离去时,法尔克叫住了他:“如果发现了敌人,要与他保持至少三码的距离。” 洛斯艾尔并不知道凶手可能是精通魔术的暗杀骑士。因此他应该并不明白法尔克警告的用意。但是看见我点头之后,他说道:“照您说的做。” 法尔克重新看向作战室。“那么,请阿米娜小姐在此等候。” “不,我想要看着。”并不是因为对海那边的事物怀有好奇,而是在异邦的骑士为我出力时,作为领主家的成员,我绝不能逃进悲伤和恐惧中。这是我的矜持。也许是察觉到这一点,法尔克并未强求我留在门口。“如你所愿。但是请尽量不要触摸物品。我们的工作非常细致。”不等我回应,他接着用法兰西语说:“开始了,尼古拉。” 尼古拉点了点头。 我原本以为他们要立刻查看父亲的尸体,但是两人迈入作战室一步便停下了,用眼神扫过他们昨天来过的这个房间的每个角落。 作战室只有一扇门,是一个纵深结构的房间。房间中央有一张长桌子,桌子两边摆放着两排不带靠背的长凳。房间最深处是父亲的椅子,父亲在椅子里被刺穿胸膛而死。 长桌上面放着烛台和索伦的地图。与我昨夜所见一致,地图上面放着几颗小石子。 左右两边的墙壁上用铁钩悬挂着长剑、短剑、战斧、战锤、棍棒、枪等等。最深处的墙壁上凿有几扇窗,晨光和海风如往常一样进入室内。麻织壁毯在风中摇动。 “尼古拉,你觉得这间房有多大?” “从门口看的话,宽七码,纵深十六码。高度大约三码半。” “差不多吧。” 他们的脚步十分慎重。像注重静寂的修道士一样不发出声音地走着,视线不在任何一个地方滞留,像是为了不漏看任何东西。 我并不想妨碍他们的工作。但是跟着他们进入作战室后,我不得不近距离直视父亲的死相。明明昨天的他还是那么充满威严,如今死去的他看上去是多么苍老!我仿佛能听见从他微张的嘴巴里发出的苦闷的呻吟。他大睁着的双目浑浊暗淡。当我强行压抑下哽咽时,一阵头晕袭来。我摇晃着倚在了桌边。快要颓然倒下时,有人伸出手扶住了我。是尼古拉。 尼古拉什么都没说。也许是以为我不懂法兰西语。我费力地整理着自己的心情。看我逐渐平静下来后,没等我道声感谢,尼古拉就回到了法尔克的身边。 法尔克正在查看父亲的身体。他触摸了父亲的手腕、手指、脖颈。也触摸了从胸膛流出的早已凝固的血。这或许是属于他的调查方法,可能在东方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在我看来,他那不客气地触碰死者的手法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冒渎。如果再持续一会儿,我想我作为死者的子女会去制止他。 所幸,法尔克并没有过分执拗地触碰。他对尼古拉说:“已经过了相当长时间。大约在宵课钟响(大致凌晨一点半)前后就死去了吧。” “是在黑暗中被杀死了吗?” “昨晚是满月之夜。这个房间凿有窗口,桌上也摆放着烛台。你没见蜡烛已经烧到根部了吗?没人熄灭它,所以烧完了。” 法尔克稍微退离了父亲的尸体。他歪着粗壮脖子上的头说道:“这件无袖衫很豪华啊。居然有金线刺绣。缝边的毛皮用的是哪种动物的?” “不是松鼠吗?” “别说傻话。领主的衣服怎么会用松鼠毛……不过为什么会穿着这样的衣服呢?” 另一边,尼古拉热心地查看地板。“没怎么出血呢。” “因为剑没有被拔出来。看,地板上的血几乎都是顺着剑刃流下来的。剑柄处并没有沾上血的飞沫。” “凶手没有想过拔出剑再刺一次吗?虽然如果拔出再刺,领主大人的血必定会溅在凶手身上……” “凶手认为第二击没有必要吧。实际上也应该是立即死亡。” 二人将视线投向插在父亲胸膛的长剑。剑柄十分简朴。和索伦的骑士佩剑相比更短一些,剑刃越往柄处越宽的设计不是如今的风格。 “这把剑,果然是挂在那里的。” “大概是,那边有个空空的铁钩。” 我也看向尼古拉指着的墙壁。在悬挂着的众多战利品之中,的确有一个空铁钩。法尔克点了头,问我道:“阿米娜小姐,你见过这把剑吗?” 他们怀疑刺穿父亲的剑是装饰在房间里的战利品。但是,我只能摇头:“不清楚。房间里的剑太多了。” “是不是这个房间里的东西还不能确定。” “可能见过,我只能这么说。但是负责清扫这间屋子的家佣应该知道吧。” “那么一会去问问吧。”接着法尔克用郑重的声音命令尼古拉:“开始搜寻魔法,做好准备。” 尼古拉点头,慎重地放下背箧。 他从背箧中取出一盏怪异的提灯。提灯四面覆盖着玻璃,但那玻璃像是涂了煤灰一样漆黑。那层灰会把光挡住。尼古拉接着取出打火石,开始打火。我正觉得奇怪,法尔克说道:“现在正在准备的是我们所使用的魔术之一。暗杀骑士使用的魔术的本质是什么,尚无人知晓。但是我们知道暗杀骑士的魔术会在死者身上留下某种痕迹。如果要比喻的话,这种痕迹就像是肉眼看不见的污迹。我们的这个魔术便是使光通过加工过的玻璃照亮附着在死者身上的污迹。” “这个魔法有名字吗?” “我们称之为‘骑士的暗光’。” 【骑士的暗光:原文为リッターの暗い光,リッター可以音译也可以意译,在此选择的是德语中的Ritter,意为骑士,感觉比音译为里特更为贴切。——译者注】 尼古拉已将提灯点上火。但是果然不出我所料,黑色玻璃透不出一丝光亮。法尔克将手放在提灯上,像是撒下什么东西似的摆手三次。他的手指出乎意料的漂亮,让人难以想象这手指的主人竟是个持剑的骑士。他的动作也相当洗练。 我突然忆起了目前为止我所见过的自称魔术师的人。奉行神秘主义的骗子们总会先夸张地咏唱咒文,煽动观者的好奇心。而极少数像是真正魔术师的人都不曾夸夸其谈,也不制造神秘气氛,他们只是干脆地展示自己的法术。法尔克也同样没做出任何类似仪式的举动。他只是在提灯之上打了手势,然后将透不出光亮的提灯照向父亲。 我没有惊呼出声实在是不可思议。那里的确有魔法的存在。 仿佛被肉眼看不见的火焰照亮,父亲的胸膛上浮现出奇妙的光辉。这光辉缓缓旋转扩散开来,闪耀着翠绿。 法尔克低语道:“不会错。这正是暗杀骑士向死者施了法术的证据。” “这是暗杀骑士直接对父亲施下的法术吗?” “这样说并不正确。他们有一种能将木棒变成毒蛇,放其噬咬目标的魔术。这种情况下,杀死受害者的便是毒蛇而非暗杀骑士。但是魔法之蛇会在尸体上留下魔法的痕迹……嗯,说起来就好比是溅在凶手身上的受害者之血。只是血留在凶手身上,而魔法的痕迹留在了受害者身上。” 移走提灯后,绿光便消失不见。尼古拉小声说道:“师父,绿色的话……” “是的。” 似乎是根据提灯照出的光的颜色可以确认魔术的种类。在父亲胸膛上显现的绿光,明显激起了法尔克他们的怒火。法尔克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勉强压抑着激烈情绪。他接着命令道:“开始调查手与脚的印迹,给我‘雷柏的粉末’。” “是。”尼古拉取出了一个鞣革皮袋。皮袋与他披着的带兜帽的斗篷一样,又旧又脏。“给。” 皮袋里装着细粉,看上去宛如精细研磨过的小麦粉。不,比那更细密。法尔克将细粉放在手心,撒在父亲的周围。在从窗口射入的日光的照射下,细粉发出银色的光辉。 银色细粉像是被吸过去一样,逐渐附着在插在父亲胸膛的长剑的剑柄上。单单这个景象便十分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当法尔克呼出一口气将细粉吹散后,异样的痕迹显露出来。剑柄上出现了手的印迹。 “这是……”我这次终于感叹出声。 而尼古拉已在冷静地观察印迹。“手的印迹出现了啊。凶手就是握着这把剑,刺杀了领主……但这不是已经明了的事吗?” “再仔细看看。与暗杀骑士的战斗不允许我们看漏任何一个小细节。有没有其他的发现?观察,然后思考。” 被催促着,尼古拉更加专注地盯着印迹。但貌似并没有新的发现,他几次歪着头不得其解。不久法尔克严厉地说道:“剑柄的右侧有手掌的印迹,左侧有五根手指的印迹。凶手是用右手握着这把剑。” “对不起。” “下次不要看漏了。” 接着法尔克又把银色细粉撒在了地板上。向在地板上积了薄薄一层的细粉也同样地吹了口气后,石质地板上出现了若干错杂的脚印。 “就是这个。”指着其中一个脚印,法尔克说道。尼古拉蹲下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脚印。“右脚迈出,左脚蹬地使力。如果是用右手握剑刺出的话,这是最自然的姿势。” 脚印的轮廓模糊不清,分辨不出脚的形状和大小。像是突然记起我的存在,法尔克向我说明道:“我们的魔术可以像这样发现较新的手脚印迹。这里的足迹十分杂乱,应该是你们发现领主大人时匆忙靠近所留下的。而这里的则是杀害领主大人的凶手的脚印。现在开始追踪凶手的足迹。” 法尔克和尼古拉不断地使凶手的脚印一一显现。 作战室门前有太多混杂的脚印,就连区分出哪个脚印属于凶手都费了一番功夫。但是楼梯上只有几个人的足迹,法尔克他们的工作得以顺利进展。家佣们大多都使用邻近厨房的东楼梯,几乎不使用这个西楼梯。但昨天佣兵们是从这里上楼,我今早为了搜寻父亲也使用过。 凶手的足迹顺着复杂的走廊,一直延续到隐藏在楼梯阴影中的一扇小门前。这是已基本无人使用的常用门。法尔克自不用说,就算是尼古拉,不稍微屈身也无法通过。 法尔克细细观察了门栓没被插上的常用门,接着又目不转睛地审视了地板上浮现的足迹,之后他缓慢地抬起头,用冷静的声音说道:“向你报告一下目前为止已经判明的事。凶手从这扇小门进入了领主馆。昨晚虽刮大风,却是个满月之夜,而且没有下雨。清早我接到传话赶往这里的途中,发现道路和建筑物都没有被雨淋湿的痕迹。凶手想必持有某种照明物,但具体是什么目前还不清楚。常用门当时应是插上了门栓,但即使是上了栓也不起作用。这扇门十分陈旧,木质已腐烂,露出了很大的间隙。用小刀或是细而结实的树枝都可以轻易地从门外将门栓挑开。并没有发现强行撬门的痕迹。” 我明白这一点,这是领主馆内人人皆知的事。这扇门不修理的话会不安全。但是没人管它。小索伦岛被礁石和海流保护,到目前为止实在是过于安全。 “之后凶手毫无迟疑地走向作战室。”法尔克边说边沿着足迹走着,在作战室门前停住了脚步。“凶手在这里一度停下脚步,大概是在观察屋内的情况。确认领主大人在室内后,就打开了门。” 法尔克推开门。他稍微加大了步幅。“脚印说明凶手曾在此停留。虽令人吃惊,但凶手想必是向领主大人致了意。之后在和领主大人的交谈中,凶手很自然地靠近了墙壁。” 法尔克也站在了墙壁前。墙壁上挂满了剑、斧和锤子。 “这时凶手凶相毕露。足迹显示凶手从这里开始奔跑。这时他手中已持有武器。假设那武器是挂在墙上的战利品,那么凶手便是在拿到剑之后立刻冲向领主大人。领主大人当时面朝凶手。领主大人的脚印虽杂乱,但并没有转身的痕迹。当然,领主大人也注意到了袭击。被突然袭击的领主大人没来得及应战。他虽然带着佩剑,但那剑不利于在室内迅速拔出。佩剑剑柄上虽残留着领主大人手掌的印迹,但那并不是抓握的痕迹。剑没能拔出。” 父亲曾经是勇敢的战士也是位冒险者,他应该早已习惯使剑。但是定居小索伦岛之后,父亲必须要时刻保持领主的威严。也许他已不能如过去那样敏捷应战。而且最为致命的是,父亲佩带的剑是理查陛下所赐御剑,剑身装饰豪华但却太长。如果真上了战场,父亲一定不会使用它,而是用那把熟悉的惯用剑吧。 “领主大人后退了几步。然后撞到椅子,在以坐下的姿势倒向椅子时,被凶手从正面刺穿。因为领主大人姿势不正,于是致命的一击从斜上方刺入……这发生在宵课钟响前后。” 被长剑穿胸钉死在椅背上是出于偶然吗?但是比起横尸地板,这样的死法也许还保留了一丝威严。 我点头道:“我了解了。你的魔术让我真的很吃惊。”然后我故意扬起下巴,用强硬的语气说:“那么接下来就把暗杀骑士埃德里克给我抓来。” 但是出乎我意料,法尔克否定了我的话:“并不是这样,阿米娜小姐。刺死领主大人的并不是暗杀骑士。” “但是刚才!”看到那道不祥的绿光后,他的确说过那是因东方的魔术而起。刚要反驳,他便打断我的话,说道:“我们知晓暗杀骑士所用魔术的全部种类。这次他所使用的是‘强加的信条’,一种邪恶的魔术。” “强加的信条?” “是的。虽说暗杀骑士所使用的每一种魔术都是杀人之术,但这一种可算是最为卑劣。要使用这个法术,必须先得到选定对象的血。把血涂在银质短剑上,将短剑浸在盛满葡萄酒的铅皿中。如此一来,被取了血的人就会悲惨地变为暗杀骑士的爪牙……我们称之为‘走狗’。” “是指被暗中操纵了吗?” “是的,但并不仅仅如此。”仿佛连说出口都觉污秽,法尔克的话语并不流畅。“打个比方吧。就好比是骑士下马后,会自然而然地照料坐骑;修道士听到钟声后,会自然而然地在礼拜堂献上祷告;农夫到了秋天,会自然而然地收割成熟作物……‘强加的信条’的牺牲者——‘走狗’,会理所当然地运用自己的知识和力量杀死目标,完成被强加的任务。然后忘记这一切。” 难以置信。如果眼前没有父亲的遗骸,我一定不会相信。 “那种恶魔一般的法术……” “确实存在。虽然需要准备工作和高水平的魔术知识,但暗杀骑士不用亲自动手杀人了。在东方,他们利用此法术让基督徒杀害基督徒。”法尔克稍微移开视线,“埃德里克操纵某人使其刺杀了领主大人。而且关于被操纵的是谁,几名嫌疑人已经判明。” 我发觉自己也清楚这几名嫌疑人是谁。 “昨天领主大人说了‘我今晚会在作战室,对即将到来的战事进行整理和思考’。‘走狗’听到了这句话。正因如此,‘走狗’从常用门进入馆内后,没去领主大人的寝室,而是直接找到作战室来。阿米娜小姐,请问,家佣们知道领主大人昨晚在作战室吗?” 不去向他们确认的话我也不能确定。但是,怎么想他们都不该知道。“父亲没在我面前说过家佣们知道他在作战室。我想家令洛斯艾尔应是知道。但是其他人应该都不知。因为到了夜里,家佣们都会回佣人宿舍。” “恐怕确实如此。如果家佣们知道的话,应该会惦念熬夜推敲战术的领主大人,送来饮品或者其他照明物。但是在这张桌上根本见不着那些东西。家令虽然知道却没有命人准备东西,估计是领主大人给他上了缄口令。那么我们该考虑的嫌疑人目前只有八个。” 八个人,十分明显,他们的名字是: 首先,我自己。阿米娜?埃尔文。 家令洛斯艾尔?福勒。 见习骑士埃布?哈巴德当时也在场。 然后是: 撒克逊人,骑士康拉德?诺多法。 威尔士弓手,伊特尔?阿普?托马斯。 马扎尔战士,哈尔?艾玛。 撒拉逊魔术师,苏威德?纳崔尔。 英格兰吟游诗人,伊沃德?萨姆斯。 虽然我想过马丁?波内斯市长可能也知道,但昨天他中途便发怒离开了。暂且不列入嫌疑人范围内。 他们中的某个人杀死了父亲。 但到底是谁呢? “希望佣兵们在得知领主大人的死讯后,尚未离开索伦。成为了‘走狗’的人即使在杀死目标后,也无法从魔术中解脱。因为此法术对‘走狗’来说也是一种诅咒。他的身体会逐渐被侵蚀,早的话半个月,最迟三个月内必会丧命。解开诅咒,救助魔术的牺牲者也是我们医院骑士团的义务。” 但是直接对父亲下手的却是这个‘走狗’。 抓获‘走狗’后,我能抑制住复仇心吗?能忍住不以埃尔文之名治其死罪吗? 我不知道。 吟诵圣诗 修道院的副院长—波尔修道士专程赶来领主馆。他在黑色的披肩下穿着素色的衣服,是熙笃会的‘白色修道士’。领主馆内虽也建有礼拜堂,并拥有专属神父约翰,但每逢葬礼或婚礼时,邀请修道院承办是埃尔文家的习惯。 【熙笃会:(Cistercians)是罗马天主教修道士修会。又译西多会。——译者注】 波尔副院长向父亲的遗骸献上简短的祷告后,庄重地对我说道:“索伦修道院全体人员对虔诚的罗兰德?埃尔文的突然死亡深感痛心。他生前给予了我们很多援助。不必担心,我们会确保仪式和下葬万无一失。我们会先将罗兰德安置在礼拜堂,由修道士们为他吟诵圣诗。” 如此想来,尽管父亲这一生带给了很多人恩惠,临终前却没能接受圣礼。为了救赎他的灵魂,想必需要更多的祈祷吧。 “神父大人,拜托您了。请为父亲举行盛大的弥撒。”深知波尔副院长不仅注重保持灵魂的平静,也对修道院的金钱收支十分严格,我又添上一句:“埃尔文家也会为修道院做更多的捐赠。” 短暂的商议过后,决定今晚由修道院为父亲进行祈祷,仪式和下葬于明天举行。父亲将被埋葬在修道院墓地里。父亲并非圣职者,能埋葬在修道院墓地可谓是受了相当大的恩惠。虽然葬礼的日程还必须向亚当确认,但他肯定不会反对。 “那么先将遗体安置在馆内的礼拜堂吧。还要涂上香油。我会和约翰神父商议。棺材送到之后便将遗体运往修道院,之后举行前夜式(守灵)。” 这么说着,波尔副院长便唤来年轻的修士,开始搬运父亲的遗体。我不经意地发现法尔克面有难色,也许是还有想要调查的地方。但是他并没有对负责葬礼事宜的修士们的行动提出异议。 遗体被搬运走,作战室只留下血迹和血腥味。 教会教导信徒不可对亲近之人的死亡感到过度哀伤。生总伴随着死。在最终审判之日,父亲会从土里复活,还原成生前模样仰视天主吧。 修士们离开后,我问法尔克:“葬礼就交给他们安排了。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展开调查呢?” 法尔克很快答道:“小索伦岛的搜索工作似乎还需要一段时间。这个季节的白天很短。在下必须立刻前往七名嫌疑人处,在日落前哪怕多向一个人问话也好。根据他们的答话,再加以仔细考量,‘走狗’是谁必定水落石出。” “佣兵的话,可以直接叫他们来这里呀。” “不行。他们还未与领主家缔结契约,不一定会响应传召。而且在下想亲眼确认他们的状况。请容在下就此告辞。”说完法尔克便要转身离去。 “等等。”我喊道。 他惊讶地回头,“什么事?” “我想跟你们一起去。即使你自称是东方的骑士,佣兵们也不一定会老实接受你的盘问。我作为被害者的女儿,拥有正当的权利要求他们接受调查。这样的话,离真相也会更近一步吧。” 法尔克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站在他身旁、背着背箧的尼古拉,虽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但是……” “埃尔文家的协助是必需的,不是吗?” 尼古拉拽了拽仍然犹疑不决的法尔克的袖子。他用法兰西语说道:“师父,她是不是在说想跟我们一起去?” “是的,她说有她在会比较方便问话。” “不是说得很有道理嘛?” 法尔克叹了一口气。“的确是。但如果埃德里克得知我们要有所行动,那么便有被他先下手的担忧。大多数情况下他会盯上协助者。你能保护好她吗?” “大概能吧。带她一起去吧,师父。如果她选择了战斗而不是沉溺于哀伤的话,就成全她吧。” 这正是我的愿望。 “你能保护她吗?” “……嗯。我会努力的,至少不会让她被杀掉。” 法尔克对这靠不住的回答皱起了眉头,回过头对我道:“我明白了,请你为我们提供协助。尼古拉会担任你的护卫。时间宝贵,我们现在就出发。” 尼古拉看上去并未携带武器,最多也就是带了把短剑,而且他还是个孩子。但他的心意令人高兴。 之后的事全部交给了家令洛斯艾尔。指挥小索伦岛的搜索工作、准备葬礼,必须要做的事堆积如山。一方面深感抱歉给洛斯艾尔带来了过重的负担,另一方面,平心而论,也不太放心全权委任给他。但尽管如此,我的决心也不会动摇。 出了领主馆就可以望见索伦岛的修道院。从矗立在平缓山坡上的白色钟楼传来了宣告弥撒开始的钟声(上午八时二十分左右)。看来波尔副院长和他带来的修士们没能赶上弥撒。 从领主馆到栈桥的路不长,途中我问法尔克:“你说要向七名嫌疑人问话,光靠询问就能找出谁是‘走狗’吗?” “不能说绝对可以。”法尔克用僵硬的声音答道。“但是只能从盘问开始。我们的魔术并不能直接找出‘走狗’” “‘走狗’杀害了父亲,难道他不会为了隐瞒这一点而对我们说谎吗?” “人都会说谎。即使是向着圣物赌咒发誓,也不能保证其所言为真实。但是‘走狗’不会‘为了隐藏杀人事实而撒谎’。因为‘走狗’完全遗忘了自己曾杀害领主大人。” 这点令人难以置信。 “完全遗忘……这真的可能吗?” 法尔克快速看了我一眼。“难以相信也是自然。那么就让在下举例来说吧。阿米娜小姐,昨天你施舍了银币给乞丐,是否还记得?” “嗯。”我平日只要遇到乞丐,确实会尽量施舍东西给他们。救济贫苦之人既关系到自身灵魂的救赎,也是领主家成员应尽的义务。但是我昨天也施舍了吗?这个行为太过理所当然,我想不起来昨天是否确实地做过。“如果遇见了乞丐的话,我想应该是施舍了。” “能想起来是在哪里施舍的吗?” “不能……” “那么昨天在与我们见面之前你做了些什么?见面之后又做了什么呢?” “我在港口见了吕贝克的商人汉斯。听他说你们求见父亲,便去赛蒙的旅店找你们。在旅店前遇见你们后,一起从鱼市广场穿过织工大街,乘上马多克的渡船……再之后的事你也知道的。” 法尔克边走边说道:“阿米娜小姐平日便常做施舍。你的施舍并不是自我意识强烈的特意而为,而是自然而然的行为。正因如此,即使你能重述昨天的行动,但却记不起来是否进行了施舍。‘强加的信条’也与此类似。假如我们现在就确定了谁是‘走狗’,他也会说‘我才不记得做过那种事’。事实上,他也并不记得。因此,就算他会为了隐瞒其他事情而撒谎,也绝不可能为了隐瞒杀人事实而说谎。” 我们来到了栈桥,但船并不在这里。 为了载修士们渡海,马多克把船停靠在了索伦岛。我升起小船屋的小旗,这是招呼马多克回来的信号。 我依然持有疑问。 “还是有点不明白。你说过暗杀骑士的魔术能操纵他人,使其成为杀人犯。但是杀人犯也有很多种类。有一时心起突然袭击的,也有事先制定好邪恶计划的。有的杀人犯认为如果得手就算落网也无所谓,有的为了掩盖罪行使尽浑身解数……”在索伦,埃尔文家拥有审判权。我虽不曾列席审判场,但也听说过不少杀人犯的事。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和杀人犯打交道。“‘走狗’会在忘我的情形下,毫无自我意识地杀人吗?” 法尔克停顿了一会,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关于暗杀骑士的所作所为,知道得越多越令人反感。不知道的话反而更好。” “骑士菲兹琼,对我来说这是一场复仇。如果是必需的知识,即使会引起不快,我也有听下去的觉悟。” 看我态度如此强硬,法尔克惊讶地说:“……所言极是。在下为看轻了你而道歉。那么,就用我们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遭遇过的事例来进行说明吧。” “先为你讲述一个较为单纯的事例。杀人犯是安条克公国的一名商人。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于白天的集市上抽出短剑,刺杀了生意伙伴。据说这名商人将沾满血的短剑收入鞘中后,若无其事地开始做生意。 “在这个事件中,‘走狗’——即那名商人,并没有为了掩盖罪行而耍任何手段。我们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说明他被人操纵,为他做了辩护。但是辩护无果而终,他被处以极刑。一次除掉了两名有权势的商人,这正是暗杀骑士的雇主想要的结果。” 【安条克:安条克公国(存在于1098年~1268年)是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期欧洲封建主在亚洲所建立的一个十字军国家。其领土包括今日之土耳其及叙利亚的各一部分,都城在西亚著名古城安条克。——译者注】 我的沉默催促着他继续。 “也有更复杂的事例。在下不能透露时间和地点,只能说,一位族长的次男被杀害了。族长的长男愚钝而次男优秀,在族长迟迟无法决定选谁作继承人时,命案发生了。你只需知道与此事件有关的是长男和次男、以及长男的母亲大夫人、次男的母亲二夫人即可。” “大夫人想要杀害次男是众所周知的。次男也因此相当警戒。他躲在宅邸的最深处,被值得信赖的士兵和巧妙的门锁所保护,等着父亲宣布继承人的那一天。” “但是次男在宅邸的最深处被斩杀。次男的母亲二夫人在狂乱过后昏倒,不得不接受精心的护理。” “根据调查现场的同僚的报告,‘骑士的暗光’使绿色的光辉显现了出来。‘强加的信条’将次男作为了杀害目标。次男喷出的血把房间弄得污秽不堪,被暗杀骑士操纵的‘走狗’的身上也应毫无疑问地溅满了次男的血。但是根本找不到沾上血污的衣物,即使有骑士团的魔术的帮助,调查还是陷入了困境。” 法尔克一度停下话语,似乎故意不看向我一般继续说道:“原来‘走狗’除二夫人之外别无他人。选择不受任何怀疑便能无阻碍地进入宅邸的唯一人物作为‘走狗’,是相当合理的。” “也就是说……母亲杀死了亲生儿子?” “是的。二夫人事先偷了剑,进入宅邸后便脱去衣物潜藏在暗处,抓住时机斩杀亲生儿子后,为了去除溅在身上的血,她在无人的宅邸中,使用大量肥皂洗了澡。” “那么,她不堪哀伤而发狂只是在演戏吧。” “不是!”法尔克用力地否定。“这么想是错的!她是从内心深处为儿子的死而哀伤。在下之前也说过,她忘记了自己的杀人行为。在下的同僚在得知真相后必须向族长汇报一切。被告发杀害了亲生儿子,母亲再也无法保持神智。她发狂错乱,不久便去世了。人们接受了她狂乱致死的说法,但在下的同僚却有不同的结论。二夫人的身体受到‘强加的信条’的魔法侵蚀,解咒没能来得及挽救她的生命。 “但这并不是事件的终结。不出众人所料,雇佣暗杀骑士的正是大夫人。但在目睹二夫人的死之惨状后,她被恐惧牢牢攫住。她不思茶饭,不分昼夜地吟诵忏悔之诗,向神寻求救赎。最终她跳下高塔而亡。根据在下同僚的记述,与其说她是无法忍受己身之罪而自杀,不如说她是因为深深畏惧自己和暗杀骑士间产生的联系而自杀。失去了两位妻子,一个儿子,族长紧跟着病倒,不久也辞世了。” 短暂的沉默后,法尔克咬牙继续说道:“这件事是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一大败北。我们没能阻止命案发生,也没能防止由此导致的其他人的死亡,最后连消灭暗杀骑士也没能做到。但是我们从为数众多的此类失败中学到了教训。 “我们学到的教训如下:‘走狗’虽被操纵,但并未丧失思考的能力。他能制定杀人计划,也能临场应变选择最好的杀人方法。他甚至能为了不惹上嫌疑而采取种种策略。 “就像是二夫人洗净了溅在自己身上的血。但是安条克公国的事件却不同。那名商人并未掩盖自己的罪行。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不同? “这是由暗杀骑士在施法的时候决定的。将选定为‘走狗’的人的新鲜血液溶于葡萄酒中,面对葡萄酒命令道:‘你必须将那个人杀掉’,或者是命令‘你必须将那个人杀掉,但是不能被别人知道’。不同之处便来源于这两个不同的命令。 “确定暗杀骑士不会下的命令是,让‘走狗’再委托他人行凶。因为‘走狗’会将杀死目标作为自己理应完成的任务,所以不会将此任务转让他人。 “明明非己所愿,却自己思考杀人方法,被迫成了杀人犯……这次的事件如何?法术的牺牲者尝试掩盖罪行了吗?” “我想是的。”法尔克点头。“知道领主大人昨晚在作战室的不是暗杀骑士,而是‘走狗’。‘走狗’据此情报制定了杀人计划。而且刺穿领主大人的剑并没有被拔出。拔出刺进别人身体里的剑必定会被溅上血,‘走狗’正是为了避免这一点才把剑留在了领主大人身上。也就是说,‘走狗’企图隐瞒自己的杀人罪行。更准确地说,是暗杀骑士命令‘走狗’必须隐瞒。” 暗杀骑士的魔术卑劣得令人难以置信。法尔克的表情时而混杂怒气也是理所当然。 “还有就是这次的事件中,‘走狗’没有自备武器,而是用了挂在作战室里的剑。佣兵在平时便很注意自己武器的状况。如果用自己的武器杀死了领主大人,那么不说他人,他自己就一定会发现‘这把武器不知何时被使用过’。因为斩、刺人体的话,武器会出现磨损。‘走狗’不愿被发现才会想到使用作战室种类丰富的武器。” “也就是说,‘走狗’不认为自己可能杀了人?” “当然。因为已经彻底忘记了。不过如果选了个蠢货作‘走狗’的话,那么隐瞒的手段也会变得很蠢。这种情况下,可能会有让‘走狗’自身觉得纳闷的怪异之处。” 到这里我对杀害了父亲的魔术有了大致的了解。于是我问道:“能断言不是‘走狗’的,有哪些人?” 没有立即得到回答。“……虽已判明一些情况,但是还不能全部告诉你。所以请允许在下从众所周知的事情开始说起。昨晚一整夜都与其他人一起度过的人,还有整晚被监禁的人不是‘走狗’” 这是当然的了。 也许是我的表情泄露了不满情绪,法尔克不情愿地接着说:“还有就是,要想施以‘强加的信条’,必须要有对方的血。暗杀骑士必须先盗取此人的血,在血还新鲜的时候用来施法。而且一旦施法开始,诅咒便会不断侵蚀牺牲者……虽只是大致如此,但过去三个月之内没流过血的人应该不是‘走狗’” “盗取鲜血?这种事能办到吗?” “能。并且相当容易。虽然在下这么说,但其实是因为暗杀骑士拥有一种能操控牛虻的魔术。他们向选定的对象释放牛虻,使牛虻吸其血液然后取出。” 那么没被牛虻叮咬过的人也可以除外……但是即使是问别人三个月内有没有被牛虻叮过,也不会得到确切的回答吧。 “还有,尼古拉也可被排除在外。暗杀骑士面向溶了血的葡萄酒,必须以自身的语言来下命令。然而埃德里克只会说英格兰语和阿拉伯语,这两种语言尼古拉都听不懂。” “最后可排除在下。我们拥有十分丰富的手段来打破暗杀骑士所用之魔术。举例来说,我们佩戴有一种护符,它能驱逐在下提到过的牛虻、毒蛇,或是蝎子之类的使魔,使它们不得近身。假设暗杀骑士举剑从正面强夺血液,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正式骑士遭遇暗杀骑士后,两者皆生还的例子至今为止一例都没有。在下和埃德里克都活着的话,我们便绝没有遭遇过对方。”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七个嫌疑人的面容。 撒克逊人康拉德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格兰语。威尔士人伊特尔也是如此。撒拉逊人苏威德虽不太懂英格兰语,但应该会阿拉伯语。 “……那么,马扎尔人的哈尔?艾玛也不是‘走狗’吧。她完全不懂英格兰语。” 但是法尔克冷淡地说:“可能她只是装作不懂,也可能她会阿拉伯语。一切尚无定论。” 我点了点头。 但我还是抱有疑问。法尔克是否还记得我说过谁都无法登上夜晚的小索伦岛呢? 马多克向栈桥撑船而来。早上的海潮流速快,他操纵船棹的手的动作相当谨慎。 突然,不知为何,尼古拉跑了起来。他在岩石地面上跑了几步后停住,用手赶走落在那里的海鸟。他紧盯着脚边的地面,用尖锐的声音唤道:“师父,来看看这个。” 法尔克很快赶了过去。我也跟着前去。 我们三人俯视着尼古拉的脚边。岩石地面的坑洼里有某种粉碎掉的东西。像是粉末结成的块状物。海鸟刚才啄食的就是它吧。看上去像某种食物。 “这是……饼干吧?” 听他这么说我才发现这正是船员们的保存食品——饼干。 “是的。就是昨天被风刮走的我的那块饼干。” 我想起来了。昨天,尼古拉看上去很乖地跟在法尔克身后,其实却在背地里偷吃饼干。他还因此被法尔克训了几句。对掉在地上的饼干还如此执着,真是孩子气。但与这样想的我不同,他们俩交谈道:“被踩碎了啊。” “是的。被踩碎了。” 饼干的确碎掉了,但是它破碎的样子却不像是被海鸟啄碎的。看上去正如他俩所说,不是被人,就是被其他什么大型动物踩碎的。碎成这样的话就算被风吹走也不奇怪,但因为掉进了岩石坑洼里而得以留存。 法尔克自语道:“昨天市长和佣兵们比我们先到。回去的时候是全员一起。回去的路上没有人离开众人去过饼干掉落的地方。” 再度凝视饼干的碎片后,法尔克用手指挟起了一点碎片。他缓慢地将它捏成粉末,紧接着令人吃惊地舔了一下。 “师父,不可以捡掉在地上的东西吃。” 法尔克对尼古拉的话充耳不闻,他突然伸出手。 “尼古拉,你还有饼干吧,给我一块。” “咦?我的?” “我没带饼干。” “这可是重要的食物啊。” “别啰嗦,快给我。” 面对不容分说的命令,尼古拉极不情愿地把手伸进腰上的袋子里。接过饼干后,法尔克把它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后,问道:“饼干很干燥啊,昨天也是这样吗?” “当然了。弄湿了的话会不成形的。就是为了防潮才把饼干放进皮袋子里呢。” “你可真是谨慎啊。”法尔克用嘲笑似的语气说道。他松开手让饼干落在了地上。我正在纳闷他要做什么,只见他格外缓慢地踩上了饼干。尼古拉发出小声叹息。 抬起脚,饼干被踩碎了。加上之前被海鸟啄食的那块,一共有了两块碎饼干。 “你怎么看?” “已经不能吃了。” “光看不行,你摸一下。” 尼古拉虽一脸不满,但仍听从了法尔克的话。他蹲下身,分别拾起两块碎饼干。然后点头道:“啊……。我明白了。这块是湿的。”他指着被海鸟啄过的碎饼干说道。接着尼古拉也学法尔克把被海鸟啄过的饼干碎片放进了嘴里。 “好咸。” 扬起脸,法尔克环视四周。“昨晚并没有下雨。” “是的。” “海浪也到不了这里。” 的确,饼干掉落的地方虽离波浪翻滚的海边不远,但也并非近到能让海浪的飞沫到达这里。 仔细一看,马多克已撑船来到栈桥。我忍不住问道:“饼干是怎么回事?区区碎饼干有那么重要吗?” 他们的所思所想我并非不明白。他们在怀疑是不是‘走狗’踩碎了饼干。但是即便如此又能说明什么呢?这也不过是‘走狗’留下的足迹之一,如果要找足印的话刚才在馆里不是已经发现数十个了吗? “很重要。”没有解释的意思,法尔克只是如此断言。“到目前为止,这比其他的线索都更重要。不久之后会向你说明吧。” 在渡船上,法尔克问马多克:“今早你载过不少人吧。我和尼古拉、修士们,还载过其他人吗?” 马多克虽不太愿意开口,但还是回答了问题:“还载过亚当大人。加上亚当大人就是今早载过的全部人了。” “那么在这些人中,有人没走通往领主馆的那条路吗?”连接领主馆和渡头的路虽没经过修整,但除去了碎石等硌脚物。饼干掉落的地方与这条路足足相距了二十码(约十八米)。 “好像没有。” “是吗?” 马多克长期担任船夫。他载过父亲不下几千次了吧。等棺材运到,他也会送父亲的遗骸渡海。 到达索伦岛的栈桥后,马多克主动对我说道:“老夫万分悲痛,阿米娜小姐。这辈子再不能遇见那么好的领主大人了。像老夫这样的人也能为领主大人尽一份绵力的话,船夫的工作便有了意义。” 我咬紧了牙。马多克真心的话语如针扎一般刺痛了我渴望复仇的心。 但是我还不能流泪。在哭泣之前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自杀者与异教徒 从索伦岛的渡口到城镇要走一段路。除去了碎石的简易道路连绵延伸向城镇,织工大街的一幢幢木造房屋尽收眼底。法尔克停下了脚步。 “阿米娜小姐,在与佣兵们见面之前,能否为在下描述一下索伦的地理情况?虽想用自己的双脚走遍索伦来了解,但时间宝贵。” 法尔克他们昨天才乘船来到此地。自然对岛的情况相当陌生。 “可以。”我深吸一口气,感受到了十一月份特有的寒冷入骨的空气,且带着海风的咸湿,那是从出生之日起就无比熟悉的味道。 “索伦群岛由两座岛屿组成,这两座岛分别是北边的小索伦岛和南边的索伦岛。要登上小索伦岛,只能通过我们刚刚渡过的宽一百五十码的海峡。因为小索伦岛的北面和西面都是悬崖峭壁,东面暗礁众多无法行船。也不能从北海直接进入此海峡,船碍于暗礁根本无法靠近。 “索伦岛位于小索伦岛的南边,面积是小索伦岛的十倍以上。越往北地形越窄,大致呈三角形。昨天你们下船的港口位于索伦岛的东南部。东南部有天然海湾,适合修建港口。索伦城的繁荣和港口密不可分,因此街道也从东南部开始,沿着东部的海岸线延伸向北部。街道的最北部,在我们现在能看到的织工大街的前方,有一道简易的门。这道门几乎已完全融入街道,我想你昨天并没注意到。法律规定索伦城以此门为境。过去此门有哨兵把守,处罚企图趁夜色接近海峡的人。 “西部未建街道是因为那里的山丘连绵不绝。高高的山丘上筑有兵寨,守兵和骑士驻扎在那里。其他的山丘上……”我举起手,指向右手方向清晰可见的白色建筑物,“如你所见,修道院建在那儿。修士们隶属于熙笃会,在修道院周围开垦了小块田地和果园。这座岛被北海的海风侵袭,修士们总是抱怨收成不好。 “除了兵寨和修道院,索伦岛的西部基本上是一片了无人烟的荒地,只放养了光吃野草就能活命的牛和羊。荒野上虽有野兽出没,但没发生过它们袭击人或家畜的事件。 “索伦岛的西部到南部皆是海崖,因此人们只可乘船从东南部和东部的海岸登陆。岛的最南端只有一片小树林,以及一块用来埋葬自杀者、异教徒和外国人的墓地。 “索伦岛虽富饶但是面积小。即使在现在这个季节,日出时出发,日落前便能绕岛走一周。” 我了解索伦二岛,就像了解自家庭院的角角落落。因为索伦便是我的世界的全部。法尔克并不是第一个向我询问索伦群岛地理的人。描述完索伦诸岛的模样后,我问道:“还有其他要问的事吗?” 仅靠他人的话语来理解陌生土地的情况是一件很难的事。法尔克陷入了思考的短暂沉默中。不一会儿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也就是说,袭击索伦的敌人会……”接下来的话他咽了回去。 但我明白他想说什么。盯上索伦的敌人,不管是从港口也好,还是从其他的海岸也好,都必须从岛的东侧登陆。然后他们必须向北部进发,越过天然的水壕——宽一百五十码的海峡之后才能到达领主馆。这可被恶意解释为:索伦的街道成了保护埃尔文家领主馆的盾牌。这也是从被诅咒的维京人手中夺得索伦的初代当家——罗伯特?埃尔文的战略吧。 我也有问题想问法尔克。“可否向你确认一件事?” “嗯,请讲” “我必须抓到杀人犯并审判他。但是……你们今后在索伦诸岛要调查和抓获的对象到底是谁呢?” 法尔克他们的敌人是背叛了骑士团的暗杀骑士。虽是被暗杀骑士暗中操纵,但杀害了父亲的却是被称为‘走狗’的其他人。 法尔克反复说过要讨伐暗杀骑士,但也说过为‘走狗’解咒同样是他的义务。想要同时抓住两只野兔的人最终会空手而归。法尔克搜查的目标到底是哪方呢?根据他的回答,我该考虑的事也会随之发生变化。 “是‘走狗’。”法尔克毫不迟疑地答道。 “是为了拯救他被魔术威胁的生命吗?我记得你曾这么说过。” “这自然是最重要的理由。但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找出‘走狗’也意味着找出了暗杀骑士。 “暗杀骑士埃德里克还在这个岛上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已用‘强加的信条’派遣了‘走狗’。因此他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岛上。如果他选了威尔士人或者撒克逊人作‘走狗’,他甚至有可能从未来过索伦诸岛。即使我们假设他为了确认暗杀结果而留在了岛上,但要找出潜藏在索伦的人也是相当困难的。不管他是走是留,都没有任何线索可循。” 如果是英格兰的其他城镇或乡村,也许情况会有所不同。我虽不了解那些城镇和乡村,但听说那里人们出入不频繁,陌生旅人很显眼。然而索伦并非如此。在索伦总是有新面孔进进出出。埃德里克如果刻意躲藏,的确不容易被发现。 “但是找出了‘走狗’的话,情况便会不同。这是因为魔术的施术者和被施展者之间会产生某种联系,使他们就像是被一分为二的一块面包的两半。如果能生擒‘走狗’,我们就能探明施术者的所在之地。‘走狗’和暗杀骑士被魔术之线系在一起。看破他们之间的联系虽非易事,但只要肯花时间并不是不可能。” “那么,如果能做到的话……” “对,找出‘走狗’是最快的捷径。但必须抓紧时间。不知道‘走狗’从被施法之日起到如今经过了多少时日。如果是几个星期前就被施了法,那他有可能今天就会丧命。” 如此一来,便没空止住脚步。我没有抬脚走上通往街道的路,而是指向西边连绵的山丘。“那就从这边走吧。穿过荒野去兵寨比较快。” 荒野中没有路。低矮的野草随着海风摇摆。春天里被朴素花朵点缀的山丘,到了冬天也一片枯黄,尽显荒凉。随处可见植被枯萎后暴露出的黑色岩石,岩石表面露出锋利的缺口。 登上山丘便能望见兵寨。法尔克他们虽不至于迷路,但我还是带头走在了前面。踏着枯草前进时,身后传来了骑士与其随从的交谈声。 “尼古拉,你是第一次遇见和‘强加的信条’有关的事件吧。” “是的。但以前听说过这类事件。” “你很冷静嘛。” “因为我什么都做不到。” 这话是在自嘲吗?但尼古拉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法尔克问道:“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因为……我根本不清楚敌人是谁,而且……怎么说呢。”在接着说下去之前,尼古拉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假设,只是假设哦。假设伊特尔?阿普?托马斯是‘走狗’。他为了于昨晚杀死领主大人,必须渡过海峡。再假设身为威尔士人的伊特尔精通凯尔特秘术,在脚底涂上神奇的凯尔特软膏便能在水上行走。 “这样的话即使我盘问他百万遍,但由于不知道他有凯尔特软膏,所以不会怀疑他。虽然我不认为伊特尔会使魔法,但至少苏威德?纳崔尔自称是个魔术师。在完全不清楚谁会使用何种魔法的情况下,以我有限的知识看不穿谁是‘走狗’。” 他们的使命是讨伐暗杀骑士。尼古拉刚才的话语即使是被解读成面对敌人吓破了胆也不奇怪。但是法尔克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发出了肯定的低语,说道:“你的理解是正确的,姑且算合格吧。” “那么这次我就只能为您提行李了。” “但是你错了。” 尼古拉发出了小声的抗议。 “听我说。”法尔克教导般的语气不可思议地带有一丝温柔。像是神父指导修士如何祈祷一样,法尔克对年轻的随从说道:“你的思考方式确实是正确的。我们对暗杀骑士的魔术了如指掌,但是这次要搜查的对象不是暗杀骑士。你认为通常的思维方式行不通,到这里为止你想得都十分正确。 “但是你忘了其实我也和你一样,医院骑士团的所有成员也是如此。我们在某种程度上精通魔术。撒拉逊人的魔术自不必说,我们还研习过犹太教的卡巴拉魔术和希腊的古代炼金术。但是如果出现你假设中的那种凯尔特德鲁伊魔术,我们的知识便不再靠得住。如果是符咒魔术,那更是一无所知。世界太过广阔。即使哈尔?艾玛使用了马扎尔人的魔术,而我们却连马扎尔魔术的存在都不知晓。” 我身后的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想法尔克停顿是为了给尼古拉思考的时间。 不久尼古拉说道:“您的意思是如果不精通所有魔术,即使是师父您,也无法探查出谁是‘走狗’吗?” “不对。”法尔克决然说道。“我的意思是:不管谁是魔术师,或是谁用了怎样的魔术,我们都要找到能判断出谁是‘走狗’谁不是‘走狗’的理由。” “这样的理由真的存在吗?” “你好好想一下‘强加的信条’的特性。‘强加的信条’并没有改变‘走狗’的人格,而是使‘走狗’把杀害目标作为理所当然之事。” “……呃。” “昨天阿米娜小姐给了乞丐银币,而且她本人并不记得。但是为什么她没有给乞丐金币呢?” 法尔克提示道。走在前面的我虽看不见他俩的表情,但我能想象得出尼古拉双眼放光的样子。 “因为施舍金币给乞丐对阿米娜小姐而言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原来如此,那么师父,假设嫌疑人是个修道士,而修道士必须遵守的戒律禁止他们使用刀剑……” “没错。就算是这名修道士被施以‘强加的信条’,将杀死目标作为了理所当然之事,他也会使用刀剑以外的武器。不管他多么精通魔术,只要凶器是剑,修道士就绝不是‘走狗’!” 但是尼古拉的欢欣鼓舞只持续了一瞬,他马上用沉痛的声音说道:“嫌疑人有八名……。不管他们使用了何种魔术,都能判明谁不是‘走狗’的绝对条件。我们能发现这些条件吗?” 我能理解尼古拉的担心。法尔克所说的绝对条件严苛得让人觉得不可能存在。 法尔克的回答也不甚乐观。“很难发现,但是不找不行。和暗杀骑士的战斗总是严酷的。但是我已与他们数次交锋,你也有过几次经验。没有道理不尝试就放弃。” “……嗯,说得对。和里昂的那次事件相比还算好的了。” “而且如果我发现嫌疑人中有人用了魔法,必会找机会告诉你。因此,如果我能发现真相,你也一定可以。提行李虽然是交给你的一项重要工作,但你不能以此为借口不参与调查。你要仔细观察一切,认真思考。”法尔克接下来的话不似在教导尼古拉,倒像是在告诫他自己,“不看漏任何细节的话一定能发现真相。理性和逻辑连魔法也能打破。绝对可以。要坚信这一点。” 当然,即使细致观察了全部可见之物,也不能发现真相的情况在现实生活中亦存在。这就像是不管读过多少遍旧约圣经,如果不看新约圣经的话,就绝不能理解基督教的教义。因此,法尔克刚才的话也只是一种祈愿。他祈祷着能将必要的线索尽收眼底,也希望自己能对这些线索做出正确的解读。 那么我也一起祈祷吧。愿他们获得胜利,愿他们拥有神的加护,也愿我能完成复仇。 八角形的瞭望塔 索伦诸岛上没有城堡。小索伦岛上的领主馆虽建造得易于防守,但并不是城堡。兵寨倒是有一个。埃布?哈巴德平时都驻守在那里。 大量贵重石材被毫不吝惜地用来建造索伦兵寨。又厚又高的石壁不见一丝缝隙。兵寨大门用铁框和铆钉加固,宽厚的门闩让人进寨之后倍感安心。石墙上虽未建隅塔,但有一座能一直望到大海尽头的瞭望塔,以及一座报警用的钟楼。兵寨虽坚固,但埃尔文家从未在这里居住过。也许历代当家都认为环绕小索伦岛的岩礁是更为可靠的防护壁。 如今寨内常驻十名以上士兵,比平时多了不少。但即便如此,寨内的兵房也应是绰绰有余。据闻兵寨建成于需要大量兵力的年代。 我原本以为兄长亚当也在兵寨,但听说他一度返回兵寨之后又离开了。他不可隐瞒父亲的死。亚当必须在日落之前向领地内人民宣告死讯,并宣布他已继任下一代领主。 刚进入兵寨,埃布激昂的声音便从里院传来。“那样不行!把棍子当成是你的拳头!扎稳步子攻过来!” 人们围成了一个圈。有埃尔文家雇佣的守兵,也有镇上的年轻男子。我就近询问边上的士兵这是在做什么,他毕恭毕敬地向我致意后回答道:“埃布大人正在训练应募当兵的年轻人。再怎么有腕力,如果不能熟练使用武器的话,也派不上用场呀。” 男人们围成的人墙并不是很厚。透过人与人之间的间隙,我看到了埃布和另一个男人的身影。男人应该是布商杰夫的儿子,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脸膛发红、目光浑浊,粗暴地散乱着头发,手臂和胸膛看似充满力量,却只是拎着棍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另一边的埃布手持细如柳枝的棍子摆好应战姿势,再次严厉地出声:“怎么了?只是几招就喘成这样的话,即使是拿来充数也不能雇佣你。平时的劲头都是唬人的吗?还是廉价麦酒毁了你自傲的力量?” “畜生!”杰夫的儿子大吼一声举起棍子。愤怒和屈辱感使他双目炯炯,使出全身力气猛攻而去。 “很好,就是这样。”敏捷地躲过棍击,埃布说道。仿佛没听见埃布的话,男人再次袭来,这一次埃布拨开了男人的棍子,挥棍如鞭地打在了一脚踩空的男人背上。“没剑技的话至少也要有迫力!姑且算是合格了。去领你的武器铠甲吧。下一个!” 埃布说完环顾四周,他的额头浮现汗珠,但呼吸却毫不紊乱。我身旁的法尔克感叹了一声。 “剑技真不错。”尼古拉用法兰西语低语道。 的确,埃布虽是见习骑士,但武艺出众。埃尔文家的正式骑士们却故意轻视这一点。法尔克他们也不是在单纯地赞赏埃布默默无闻的努力。 “师父,凶手虽是出其不意,但领主大人连佩剑都未能拔出便被刺死,可见‘走狗’的剑术应是相当高明。” 法尔克慎重答道:“可能如此。但是领主大人的剑技如何不得而知。根据当时的情况,也许连手持匕首的家佣都能杀死领主大人。” “但是,家佣刺不穿人的身体吧,除非是像埃布一样精通剑术,或者是……” “或者是拥有怪力的人。如果你认定‘走狗’是剑术高明的人,那你能以此为条件排除任何一个嫌疑人吗?” 尼古拉听上去很是自豪地说道:“您忘了苏威德?纳崔尔。他……” 法尔克用鼻子哼了一声。“因为他个头小,又自称魔术师,你便认为他使不好剑吗?你忘了你自己与他一样矮小,也还未出师,却会使剑吗?” 尼古拉闻言陷入了沉默。 杰夫的儿子揉着后背走出了人墙。 “下一个是谁,快点。”埃布环顾四周高声道。但是无人出列。并不是应募者因胆怯而畏缩,而是因为在不知不觉中,我成了众人的注目焦点。埃布也终于发现了我。 “阿米娜小姐……”忽然住口,表情僵硬的埃布似乎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见他如此,我便明白埃布已得知噩报。 “我已从亚当大人那里得知了。”我们在里院一角的背阴处进行谈话。“难以置信。领主大人居然……受众人仰慕,强大的领主大人……” “我也不愿相信。” “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我明白他的发问含有几层意思。其一,兵寨的守备会不会因此改变。另一层意思也许是,埃布担心自身的待遇会有所变化。不管是哪一层意思,我都无法给予他明确的答案。 “亚当应该不会让事情变差。” 埃布的表情依然一片阴霾。 “好久没来兵寨了。”我从埃布身上移开视线,看向周围。大门处有两人站岗,岗哨台上也有一人。他们都把矛枪靠竖在石壁上,一脸倦意。哨兵以外的兵士虽并不懒散,但都没有杀气腾腾的紧张感。“我还以为会更加戒备森严。” “虽然领主大人有令,但即使告诉他们或许今明两天敌人就会到来,他们也会一时无法相信吧。应募而来的男人们也只是把当兵当成了冬闲时的一个好工作。虽然我严厉督促他们,但紧绷不松的强弓也是会断掉的。”埃布的意思是,面对不知何时来犯的敌人,如果一直森严戒备,等不到真正开战兵士们便会耗尽气力。“但我安排了哨兵每天不间断地轮流站岗,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 “是吗,太好了。” 埃布没有问我为何来兵寨。我觉得这是出于他对我的体谅。他时刻遵守见习骑士的礼节,但在礼节允许的范围内,他总是温柔待我。我只好主动说明来意。 “埃布,亚当赋予了我搜查凶手的权利。这位是……”我向他介绍法尔克他们,“来自东方的黎波里公国,追捕暗杀者的骑士。” 法尔克迈步向前,手置于胸前:“我是法尔克?菲兹琼。请多指教。我身后是我的随从,尼古拉。” “我是罗兰德阁下的见习骑士,埃布?哈巴德。我们昨天已见过面。”虽然对的黎波里公国和暗杀者感到疑惑不解,埃布还是回了礼。 法尔克惜时如金般紧接着说道:“虽稍嫌急迫,但我想问你一些事情,能协助我们吗?” “问我吗?”埃布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视线的含义。 “协助他吧。你也许掌握着关于凶手的线索呢。” “那么,这位骑士所追捕的暗杀者就是……” “是的,就是他杀害了父亲。” 虽然根据法尔克对‘强加的信条’所做的说明,直接下手的并不是暗杀骑士埃德里克,但现在也没有必要向埃布多做解释。埃布似乎终于明白了事情原委,他取回了平日里略显死板的毅然决然的态度。 “……我明白了,阿米娜小姐,骑士菲兹琼。如果能为领主阁下报仇,如果我能出一份力,什么事都行,请尽管问。” 法尔克回头望向兵寨大门,有两名士兵正在站岗。“白天似乎一直有人站岗,夜晚也是如此吗?” “是的。瞭望塔上一人,大门处两人。夜里十分寒冷,在瞭望塔上站岗是相当艰苦的工作,因此给担当此任的士兵们多加了佣金。”仔细看的话,站岗的男人穿着毛皮罩衣。从北海吹来的的风确实寒冷。 “是嘛,不好意思,能不能把昨夜值勤的哨兵叫来?” “夜里要交替值勤两次。第一组哨兵虽已起床,但第二组在晨课(约上午八点)钟声敲响时刚刚入睡。” “虽然对他们深感抱歉,但不能因此让凶手逍遥法外。”法尔克强硬地说。 埃布的表情也变得更加严肃,他对附近的一个男人命令道:“喂,去叫醒昨夜值勤的哨兵,叫他们来这儿。有急事。” 不一会儿六名士兵便在里院站成一排。每个人都是当兵蛮久的熟面孔。父亲以前雇佣他们取缔城镇和港口的无赖匪痞,以及向商人们收取市场税。与维京人作战不在他们原本的职责之内,因此父亲另付了佣金给自愿加入的人,并把他们配置到兵寨。他们是自由人,并且都不是骑士。 有几个人一脸埋怨地低着头,可能是刚休息没多久的第二组哨兵吧。 埃布说道:“罗兰德阁下遇刺身亡。这位骑士殿下受阿米娜小姐所托,正在搜查凶手。你们好好回答他的问题。” 听到此番话,满脸怨气的哨兵们表情骤变。怨气被惊讶、悲伤和愤怒所取代。 “这是真的吗?” “什么时候发生的?” 一时人声嘈杂。 等哨兵们安静下来后,法尔克问道:“凶手,或者其同伙有可能在夜间潜藏在兵寨附近。你们在站岗时,有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哨兵们全都摇了摇头。 “是吗……”法尔克低语,接着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顺势问道:“啊,如果昨夜有人出寨,我想问问他在外面有没有发现什么。昨夜是否有人离开兵寨呢?” 哨兵们面面相觑,不久,一名哨兵战战兢兢地答道:“没有,昨夜没有人离开兵寨。” “真的?” “是的。”埃布插嘴道:“说实话,兵寨的士兵们并不是无论何时都能做到不擅离职守。领主阁下也没有严格要求士兵们如此恪守职责。事实是,偶尔会有士兵离开兵寨去镇上喝酒。但现在士兵们身负领主阁下严阵备战的命令,我作为他们的监督者可以保证,的确没有人离开兵寨。” “我并不是在怀疑士兵们,有人曾离开兵寨反而正合我意。因为出寨的人能看到哨兵们望不到的地方。” “非常遗憾没能满足您的期待。作为他们的监督者,我自己在宵课钟响前也未休息,就寝前也命令了可信赖的人代为监管。” 视线在六名哨兵身上逡巡,法尔克问道:“是这样吗?” 一名眼圈发黑的哨兵出列,答道:“晚课钟响后,埃布大人从索伦岛的渡口回到兵寨,之后我一直与他在一起。埃布大人所言无误。” 法尔克点头。“我明白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骑士殿下,如果能帮您抓到凶手的话,要我做什么都行……但是还要请您谅解为了索伦的防守,我们不能分散兵力。” “这里由你指挥吗?对一名见习骑士而言,可谓是重任啊。” 埃布首次露出了与他年龄相符的腼腆。“指挥权属于亚当大人。亚当大人不在的话由骑士佩特拉斯殿下负责。我只是……唔,非要说的话,只是负责管理士兵们。” “不必这么谦虚。我见过你的剑技,相当精湛。而且能将此重任交给你,必是对你非常信赖。” “领主阁下待我不薄。” 短暂沉默过后,法尔克紧接着问:“我也想问佣兵们几个问题,他们在哪里?” “也要问他们吗?”埃布貌似觉得奇怪,但并没有提出异议,反而很快地告诉了我们。“诺多法殿下及其随行者住进了兵寨后面的兵舍。伊特尔在巴托的旅店。苏威德说他的青铜巨人太过显眼,借用了港口的一间军用仓库安身。艾玛不知从哪儿弄的钱,住在赛蒙的旅店里。” “多谢。”法尔克道谢后我们便转身离去,这时一道犹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那个,阿米娜小姐。” “什么事?”我回头看向平时从不露出忧虑模样的埃布,他正明显地因犹疑不决而支支吾吾。 “那个,在现在这种时候说这些……” “没关系,说吧。” “是。……如果有机会的话,请您向亚当大人转达:埃布?哈巴德愿能一如既往地尽全力效忠。”说出这些话仿佛犯下了某种罪过,埃布阴沉着脸叹了一口气。“抱歉。希望你们能早日抓到凶手。” 出了兵寨,尼古拉向我们跑来。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呢?尼古拉快速地汇报:“兵寨的出入口只有大门。没有后门,而且连窗户都没有。” “是嘛。” 他们俩似乎认为有人曾从后门进出兵寨。是不是在怀疑埃布的证言呢?但仔细想想,尼古拉听不懂英格兰语。不论如何,结果证明了埃布所言不虚。 我放下心来,问起了从刚才起一直挂心的问题。 “你的问法相当奇怪呢,竟说有人出了兵寨反而正合你意。” “在下并没有说谎。在下确实认为如果哨兵连兵寨外围都有巡逻的话,可能会发现什么也说不定。”说完,法尔克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他们看上去非常敬爱领主大人,就算是被人操纵,如果发现自己成了嫌疑人,在发怒之前便会被悲伤击垮吧。” “……也是呢。” “而且,只是问有没有人出入过兵寨的话,哨兵们会将注意力放在外人的进出上,而往往忽略掉自己人的出入情况。兵寨士兵们的出入情况才是问题的重点,必须要让他们意识到这一点,否则无法得到需要的答案。”说完法尔克回头看了一眼兵寨。 “埃布是个热忱优秀的男人。” “的确。” “差不多是时候授予他正式骑士的称号了。”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他也十分渴望能成为正式骑士,只是嘴上不说而已。哈巴德家在之前的王位之争中失去了大片封地。” “是指玛蒂尔达皇后与亨利一世的外甥之间的战争吗?” “是的。” 亨利一世将王位传给了玛蒂尔达皇后,而教皇却支持亨利一世的外甥斯蒂芬继位。二者之间的战争给英格兰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很多骑士和贵族见风使舵,不断改变立场,对形势的把握稍有差池便失去了大片封地。能保有一块小小的封地,哈巴德家也算是幸运的了。 “成了正式骑士之后,他便会结婚。对象是邻近庄园的领主之女。两个庄园通过联姻合为一体的话,哈巴德家也能取回以往的权势了。父亲原本承诺等击败维京人之后就任命他为正式骑士……” 埃布作为父亲的见习骑士为父亲效忠,承诺任命他为正式骑士的也是父亲。亚当会像父亲一样为埃布考虑吗? 离去之际埃布说的那些话,是想让我在亚当面前替他说话。勤于训练、不断磨练剑技的埃布受到士兵们的敬慕,也被其他骑士所疏远。如果亚当也冷淡待他,那么他长年的侍奉也许就要从头做起。更糟的是他可能会一无所获地被赶出埃尔文家。埃布会担心害怕也是情有可原。 “那位见习骑士,领主大人的过世会令他非常困扰吧。可是……” “我明白。”我打断了法尔克的话。父亲的过世只会给埃布带来损失,然而父亲死于东方的魔术。常理不再适用。 但埃布是个好人。我希望他会有好报。 奇妙的烛台 兵寨后面是长期荒废的兵舍。 兵舍的墙体和屋顶皆为木造,在北海海风的肆虐下已相当破旧。在夏天,杂草会从墙缝里顽强地探出头来,而现在它们全数枯萎,更添荒凉气氛。 在兵寨的外面另建兵舍是有理由的。听闻曾祖父罗伯特征兵无数,为了安顿那些还未赢得他信任的新兵,临时搭建了兵舍。 我小时候偶尔会和亚当一起溜进这里玩耍。给士兵们用的房间总是那么大,而且光线昏暗、四处透风。我们经常会粘上满身的蜘蛛网。 父亲知道后,狠狠地训斥了我们一顿。“就算现在被弃置,说不定哪天会在战争中派上用场。作为守护索伦的埃尔文家的一员,你们不应该把那里当做游乐场。” 印象中这里留有长凳、桌子及炊煮用具,不知道康拉德?诺多法及其手下有没有使用它们。佣兵们都会被安排好住宿。虽然康拉德及其手下人数众多,但将半毁的废屋分配给骑士,还是显得不太公平。他不会感到不满吗?我这么想着逐渐走近兵舍,有两个男人像是发现了我们而迎了出来。 因为是骑士的部下,我在想象中将他们描绘成了勇士。康拉德在领主馆时表现得彬彬有礼,我便以为他的部下也是如此。 但是这两个男人尽管体格庞大,却蓬头垢面,跟无赖地痞没啥两样。他们肆无忌惮地打量我一番,下流地笑着用低地萨克逊语互相交谈。 “哈,来了个上等货。约翰那混球,这次干得不错。” “别说蠢话。妓女怎么可能带着男人和小孩儿来。” “上了的话都一样。” “唔,真是恶趣味。我就免了。还是前凸后翘的女人更好。而且这大白天的也没兴趣。” 他们以为我不懂低地萨克逊语便口无遮拦。但是碰巧我除了会英格兰语和法兰西语,低地撒克逊语也能大致听懂,因为索伦有很多德国商人。男人们笑了一阵后,又用令人不快的眼神看向我。 “你看,她穿的衣服可真不错。” “啊,难道是商人的女儿?” “找我们有事?” “谁知道?反正咱们不会英格兰语,不管有啥事,反正听不懂。” 我原本想请他们带路,但现在已完全打消了念头。 我不认为他们是在说真的。即使不把尼古拉算在内,他们也不会蠢到觉得自己能把带着剑的法尔克怎么样。一旦引起骚乱,埃布和索伦的士兵们便会从兵寨赶来。他们只是在说笑,但还真是下流。我可不想对无赖报上姓名。这些人居然是北海之冠的埃尔文家雇佣的佣兵,真是丢脸。 尼古拉悄悄地站进了我和那两个男人之间。法尔克冷冷地向嗤笑着的男人们发话道:“在下法尔克?菲兹琼。作为一名骑士,希望与康拉德?诺多法会面。” 发音有些模糊,似乎并没有完全掌握低地萨克逊语。也许只是记住了如何用各种语言自报家门。我怀疑他们不会因为这一句话而罢休。毕竟他们不像是会对骑士表示敬意的人。然而他们一脸无趣地说:“搞什么,原来会说萨克逊语啊。康拉德大人在里面,随便进吧。” 说完便回到兵舍里。法尔克回头对我道:“在里面,我们进去吧。” 兵舍里并不如我所想象的那般脏乱。虽然弥漫着一股尘土味,但好歹地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决定将这里作为康拉德他们的住处后才开始扫除的吧。他们昨天才来到索伦,清扫工作想必是在十万火急中完成的。天花板上还残留着几张蜘蛛网。 康拉德的手下应该一共十人,但将刚才那两个男人算在内,在兵舍只见到了五个人。其他的人是去镇上游玩了吗?他们还没有签下正式的佣兵契约,也没法向他们提出抗议。男人们从黑暗中眼神发亮地盯着我们看。有的人门牙残缺,有的人脸上皮开肉绽。而且每个人都脏兮兮的。 正如刚才的男人们叫我们随便进,一路上没人出现为我们带路。虽然兵舍里有好几个房间,但我对它们可谓了如指掌。而且只有一个房间关上了门,我毫不犹豫地走向那间关起门扉的指挥官专用房。 法尔克敲了敲门。有人用法兰西语应门:“什么事?” 法尔克打开门。空荡荡的房间,墙壁上挂着因常年荒置而破烂不堪的壁毯。小小窗户的窗板用支棍顶起,光线从薄云缭绕的屋外照射进来。 康拉德懒散地坐在长凳上,短剑、蜡烛和钱币杂乱地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昨天他所穿的斗篷被随意地扔在空椅子上。 来自德国的骑士扫了一眼入侵者,注意到了我。昨天我站在作战室的角落里,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即使如此他也立刻认出了我。他做出面对父亲时自信满满的笑容,快速地用手拂了一下桌面,站起身来。 “哎呀,这不是在埃尔文阁下的家馆里见过的小姐吗?虽然您可能已经知道了,在下是康拉德?诺多法,神圣帝国的骑士。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是……” 虽然他打招呼的方式十分爽朗,但却骗不倒我。因为我知道他是无赖们的首领。但若是有人遵循礼节对我自报了家门的话,我也只能以礼相待。 “阿米娜?埃尔文。罗兰德?埃尔文的女儿。” “果然如此!您的来访使我深感荣幸。听说这里是埃尔文家的兵舍,感谢你们把它给我们作床铺。” 他得意的轻佻口吻让我心生厌烦,说出的话也带上了讽刺意味:“我原本担心这间兵舍不配作荣耀的骑士大人的床铺,但来了之后反而放心了。你带来的家士和佣兵实在不能算是懂礼之人。” “这可真是严厉呀。”他轻浮的态度透露出满不在乎。“那些家伙做了什么无礼的举动吗?我会教训他们的。他们虽是那种德行,一旦上了战场可是十分勇敢。绝对能值回佣金。这一点请您放心。” “是吗?”我狠狠地回敬道:“不知何为荣誉的男人们才不会赌命战斗。” 康拉德用拳头遮住嘴角,无声地笑了。 “啊,这么说也有道理。”他从暗处向上翻着眼珠看我,我的后背立刻窜起一道寒气。康拉德的视线尖锐得可怕。“你会这么想也是自然。他们并非出身于武士阶层,却拿着手斧和棍棒,用自己和他人的血换取金钱。的确不是什么规规矩矩的老实人。” 果然他们不属于武士阶层,当然更不会属于祭祀阶层。他们明明出身于劳动阶层,却不会农耕或者手工艺,只好拿起了武器。……没人雇佣他们当佣兵时,他们就会去当盗贼,是一群不法之徒! “您说他们不会为荣誉而战,我没有异议。但是我保证他们知道何为自尊自傲。他们绝不会怯逃。如果我不说撤退的话,即使浑身淌血他们也会一直战斗下去。他们才不会像骑士大人们一样,最开始的突击气势汹汹,接下来就只会调转屁股往回奔。” “你是在侮辱索伦的骑士吗?” “哪呀,我是在说英格兰的骑士。我的部下们可跟那些骑士不一样。对他们而言,逃跑就等于背叛同伴,而要他们背叛同伴还不如让他们去死。总之他们就是一群笨蛋,不过倒是挺适合打仗。算是便宜好用吧。” “你这人……”我努力寻找驳斥的话语。“那么你自己又如何呢?埃尔文家并不是你的主君,你能为了荣誉而战吗?” 他又一次笑了:“诺多法家没有主君。” 不侍奉任何君主的骑士。我虽有所耳闻但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游历骑士。” “你们英格兰人是这么称呼的。我虽拥有封地,但土地狭小,根本不值钱。如果我为了埃尔文家奋战,英勇之名自会广为传播。这样的话下一个雇主便会出更多佣金。如今抱着类似想法的一群窝囊废都能成为‘神的战士’,我又怎么能错过此等好时机呢?不过这也意味着没有高贵的身份能让我在重要战事中偷懒喽。” 他话中的涵义不言而喻。他是个骑士,因此必须表明自己此行是为了‘解救索伦于危难之中’,哪怕这只是一句谎言。虽然我觉得他相当无礼,但又不可思议地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一丝真实。 “你想让自己英名远播的话,为什么不参加十字军?不管是你还是你的手下,都可以成为‘神的战士’,为了主和教会而战。” “这个问题简单。”康拉德简短答道:“因为我尊敬的一位老人把他在十字军的经历全部告诉了我。” 他似乎认为这一句话便足够解答我的问题。虽想继续追问,但这不是现在应该做的事。 “我明白了,骑士大人。佣兵契约缔结之际,我会期待你们在战场上的表现。只是,如果在索伦太肆无忌惮的话,你们会发现索伦的士兵也绝不是老弱病残。” “谨记于心。” “还有。”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有件事要告知你。领主罗兰德?埃尔文于昨夜被人杀害。佣兵契约将由我的兄长亚当与你们缔结。” 我注视着他,不放过他的任何表情变化。然而他的神色丝毫未变。 “早就知道了,城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已经知晓却一直表现得坦然自若吗?我弄不清该怎样评价他了。这个游历骑士不是蠢得理解不了事态,就是胆大过人。 康拉德微微垂下双眼。 “罗兰德阁下是一名伟人。在下一直憧憬着他。阁下的冒险故事在下也知之甚详。请您对我的部下们保密,在下会来应募完全是因为雇主是罗兰德阁下。所以在下对阁下的死亡深感遗憾。但是阁下去世已经是事实,回天无力,请大小姐你节哀。不过我们毕竟是为了找活做才来到这儿,如果亚当小哥儿付给我们佣金的话,雇主是他也无所谓。不过还是找他多要点佣金吧。”说完,康拉德惊讶地皱起眉头。“您来这儿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吗?” 我摇了摇头,向身后的法尔克使了个眼色。 法尔克点头,向前迈出一步。他直截了当地说:“诺多法大人,在下是的黎波里公国的骑士——法尔克?菲兹琼。受阿米娜小姐所托,正在搜查杀害领主大人的凶手。在下想问您……昨天夜里您做了些什么?” “菲兹琼大人,面对侮辱有时要用剑来应对,你明白吗?”康拉德用与我交谈时截然不同的声调冷冷地说道。 在兵寨,法尔克小心地采取了不使埃布名誉受损的问话方式。我原本以为他对康拉德也会这么做,但法尔克却直率地回答道:“当然明白,这是您的权利。” “那我问你,你搜查凶手,为什么要问我昨天晚上做了些什么?”法尔克的回答若稍有差池,很可能就会挑起一场决斗。然而他看上去相当冷静沉着。 “这是因为领主大人被杀的地点比较特殊。昨晚领主大人说过要在那里制订作战计划,可信的证据表明,凶手知道此事。” 经过短暂的思考,康拉德低声道:“……是作战室。阁下的确这么说过。” “知道此事的只有当时在场的人。但是如果您告诉了部下们,就要另当别论了。” 康拉德粗鲁地笑了:“我才不会告诉部下们我每天在哪听到了什么话。他们不是我会说这些话的对象。不信的话你可以随便问他们。” 法尔克回头用法兰西语向尼古拉命令道:“他说自己没有向手下提起过领主大人昨夜在作战室,你去确认一下。” “是。” 尼古拉走后,法尔克继续说道:“如果您说的是事实,那么便没有必要再问您的部下相同的问题。只是在下答应阿米娜小姐必将凶手捉拿,因此必须向你确认,昨晚日落之后,您都做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做。”康拉德慎重地答道。“乘坐渡船回到索伦岛后,我就与那个见习骑士一起回到了兵寨。那时天已经黑了,我吃了饭,给剑和铠甲做了保养,就睡觉了。” “有人能为你作证吗?” “部下们都是几个人共用一个房间,只有我一人有单独的房间。” “也就是说,没人能证实你所说的话。” “很遗憾正是如此。” 我感到血直往上涌。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就算没人能证实他昨夜做了什么,这也构不成怀疑他的理由。即使如此,我还是激动得浑身紧绷。然而法尔克似乎毫不在意,他的视线在桌面上来回扫视,观察着上面的物品。 “不错的蜡烛呢。”他喃喃道。 我看了过去,桌子上置有一个装着蜡烛的木箱。木箱里有五支蜡烛,此外还空出了一支蜡烛的空间。桌子上面还有一个烛台,上面留有蜡烛燃尽的痕迹。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个奇妙的烛台,它的台座就像是个满是干枯枝节的树枝,何止丑陋,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缓和了表情,康拉德开玩笑似的说:“听说这些蜡烛是在普罗万大市集上贩卖的上品。上品归上品,游历骑士还是能买得起几根蜡烛的。” 法尔克粗糙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可以的话,请你告诉我卖给你蜡烛的商人的名字。还有你是何时买下它们的?” “商人的名字?”康拉德反问后,陷入了沉思。“谁知道呢?……是个胖胖的日耳曼人。有点岁数。他说等我回到吕贝克,能以成倍的价钱把它们卖出去,宰了我一笔。不过这些蜡烛真的是上等货。是在从领主馆回来的路上买的。” 我想起了一个人。“那个商人是不是叫汉斯?门蒂尔?他也是昨天刚到索伦吧?” “啊,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康拉德从汉斯那里买了蜡烛,而知道了这个又有何用呢?我偷偷看向法尔克的侧脸。他虽注意到我的视线却无意做任何说明,干脆地结束了问话。“可能以后还会向你确认一些事,我先向你保证我们的搜查会做到公平准确。” 法尔克的问话让人不明其意,相比之下,尼古拉的调查便一目了然。我们出了兵舍后,尼古拉悄悄走近法尔克并汇报道:“至少现在呆在兵舍里的五个人并没有被康拉德告知领主大人说过的话。而且他们说其他的手下也不可能有跟康拉德单独谈话的机会。康拉德只对他们说了句‘明天会缔结契约’,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是嘛。” “还有就是,兵舍有个后门。不需要经过大厅,康拉德的房间可以直通后门。” “后门有最近被使用过的痕迹吗?” “不太清楚。不过门没坏,可以使用。” “干得好。” 没人知道康拉德昨夜做了些什么。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理由能断定他是‘走狗’。最重要的是,假如‘走狗’是他,他是如何登上被暗礁和海流包围的小索伦岛呢?法尔克的调查有太多我不明白的地方,我忍不住想要问个清楚。 “法尔克,我有事想问你。” 他扭过头,简短答道:“什么事?” 也许他并不想受打扰,但我有权利监督他好好完成委托。 “你只问了康拉德昨晚有没有呆在房间里吧。只问这个真的足够吗?” “在下的确问了他昨晚是否在房间里。”法尔克正面朝向我,语速很快地说道:“但在下真正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真正需要确认的是康拉德有没有将领主大人的动向透露给他的同伴们。若是他有将所有情报都与同伴们分享的习惯,那么暗杀骑士就有可能会选择他的手下作为‘走狗’。但是他没有这种习惯。那么就算是选了他的手下当‘走狗’,此人也几乎没有机会得知领主大人的所在之处。嫌疑人仍是八个人而没有增加真是幸运。” 确认这一点的确很重要,但是仅仅这样的话也是不够的。 “那你完全没有想过要调查康拉德是不是‘走狗’吗?” 根据尼古拉的汇报,没人能够证实康拉德昨夜身在何处。他就算偷偷溜出兵舍也是小事一桩。即使如此,这位东方骑士还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法尔克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然后说道:“原来如此。您是在怀疑我们不像口头承诺的一样在用心调查吧?” “没有的事……” “您的怀疑非常合理。是在下考虑不周。请您放心,从刚才的交谈中在下得到了重要的线索。只是目前还不能告诉您。” “为什么!”我不禁厉声发问。 但法尔克似乎完全没把我的激烈反应放在心上:“因为在没有得到确切证据之前就告诉您的话,有可能会变成诬告。在下个人也不愿胡乱诋毁康拉德?诺多法。” 像是连这一会儿工夫都觉得可惜,法尔克截断了话头,向自己的随从做出指示:“尼古拉,保护阿米娜小姐的任务暂时交给我,你去港口找一个叫汉斯?门蒂尔的商人。确认一下他是不是在黄昏时候卖给了康拉德六支蜡烛。还问问他蜡烛能持续燃烧多久。完了之后你就去小索伦岛,我一会儿也过去。” 尼古拉点了点头,飞奔而去。这么看来,法尔克会不会真的认为那些蜡烛能揭示出什么呢? 我当时虽然也在场,但却不能说与法尔克所见相同。若是存在只有他能看清的事物,也许那便是尼古拉所担心的与魔法有关的东西。果真如此的话,在法尔克找到证据并向我说明之前,我无法理解他上面一番话的含义。虽然不甘心,但现在别无他法。 扭曲的房屋 我们离开了兵寨所在的山丘,进入城镇。因为靠近了海岸,能听见北海波涛的阵阵轰鸣。途中,第六时祈祷(上午十一点二十分前后)的钟声响起。 “接下来去找谁呢?” “据说艾玛跟我们住在同一家旅店,苏威德借住的军用仓库也很好找。劳烦您为我们带路去找伊特尔?阿普?托马斯所在的巴托旅店吧。” 虽然没表现在脸上,但我心里却是不情不愿。巴托的旅店位于远离港口的挑夫大街。即使我拥有领主之女的身份,也不会独自一人无所顾忌地进入那一带。平时的话甚至不会靠近。但是现在有骑士在我身边,而且这一切都是为了复仇,我怎么能胆怯呢? “知道了,这边走。” 货物的装卸总是需要人手,因此来索伦寻找力气活的流浪者络绎不绝。他们用废弃建材和岛上的岩石建造起临时住所。这种临时住所挤在一起,不知何时竟成了一条大街,这就是挑夫大街的来历。街上的居民多是身无分文的气血旺盛之人,流血骚乱经常发生。 这里的居民和城镇手艺人之间的关系也很紧张。对埃尔文家来说,两方都是所辖民众,但手工匠人们却并不把另一方当做是索伦人,也绝不认可让这些人参与城镇的决议。虽说挑夫大街也该有能代表它的头面人物,但这个人物是谁我并不晓得。 歪斜扭曲、让人不禁怀疑是用漂木建成的房屋,以及疏于打理的小块田地。鱼骨头和碎菜渣儿被倒在路边,从看上去像猪圈的小屋里飘来了令人恶心的臭气。所幸现在仍是寒冷季节,臭味还算不上猖狂吧。我不禁皱起眉头,法尔克和尼古拉却坦然自若。也许漫长的旅途早已使他们习惯了这种地方。 进入冬季后,海浪汹涌,来往船只数量锐减,装卸货物的活儿计也随之减少。虽然有商人从普罗万大集市进货后前来索伦贩卖,但他们的货物大多贵且轻,对搬运工们来说算不上大活儿。在这种大白天,街上却聚集着百无聊赖的男人们。肮脏的衬衫遮不住他们圆木般粗壮的胳膊,他们阴暗的眼神盯得我浑身难受。不过并没有人挡住我们的去路。 我只去过巴托的旅店一次。那次是因为打架事件,我跟着埃布率领的守兵们一起赶去。我虽对能否记起旅店的位置而感到不安,但所幸挑夫大街并没有广阔到能让人迷路。 巴托旅店和索伦其他的旅店一样,是一栋二层建筑,第一层被当做酒馆使用。与挑夫大街上像是用废弃材料拼凑起来的其他房屋相比,旅店的墙壁和屋顶坚实牢固,不愧为二层建筑。旅店虽规定午饭于第九时祷告(下午一点二十分前后)时提供,但现在已有几个住在挑夫大街上的男人正在进食。光线昏暗的店内充斥着麦酒的味道和某种更难闻的气味。 酒馆的主人巴托是个红头发的矮个儿男人。他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但面对面还是第一次。巴托目不转睛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后,提不起劲似地说道:“这儿不是你这样的大小姐该来的店,快回去吧。” 我们一行人的确跟这里格格不入,长久滞留的话会讨人厌。那么便不应拐弯抹角、含糊其词。“你是巴托吧?” “这位大小姐,我就是巴托。” “我是领主的女儿——阿米娜?埃尔文。我有事要找威尔士人伊特尔?阿普?托马斯。他是住在这里吧?” 巴托面露苦相,低声嘟哝了一句:“哎呀哎呀,见到您真是荣幸啊,阿米娜小姐。但是您来这儿可不一定会引发什么呢,您身后的男人应该是护卫吧,可是如果在我的店里发生骚乱的话我会非常困扰的。” “见到伊特尔以后,我们就会离开。” “伊特尔?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但他现在不在。” 说谎,我心想。也许是为了避开麻烦事,也许是因为在这种地方,庇护被追查的人是自然之举。“我们不是要抓捕他,只是想问他一些事而已。” 即使我如此劝慰,巴托的态度也没有丝毫改变。“不管咋样,他不在我也没办法啊。” “那么请告诉我们他在哪里。” “谁知道呢,我才不知道这种事哩。” 或许给他银币的话他便会吐露些什么,但如果巴托缄口不语不是出自私利打算而是出于侠义心肠的话,施以贿赂只会激怒他。不管如何,用钱财收买都不是自尊之人该做的事。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回头望向法尔克。他点了下头,正要代替我交涉时,临近座位上一个正在独自吃饭的男人站了起来。 “伊特尔?阿普?托马斯现在不在。” 这是个五官端正的年轻男子。他看上去像是在努力站得笔直,但身体还是稍微向一侧倾斜。半长不长的头发可是要掩盖什么?他拖着左脚走近了我们。 “不知我能否派上用场?我是希姆?阿普?托马斯,伊特尔的弟弟。” 听到这番话我才发现他与伊特尔一样,黑发蓝眸。我扫了巴托一眼,发现他的表情更是困苦。是不满意希姆不顾自己的庇护,向我们表明身份呢,还是仅仅觉得骚乱的种子很是烫手呢? 发觉到我的视线,他低语一句:“伊特尔不在吧,跟我说的一样。”接着便走向了其他顾客。 希姆用着比伊特尔口音更重的英格兰语说道:“大哥不在。刚才钟响之前,雇主的使者来了,他说在缔结契约之前有事情必须告知我们,大哥就跟他走了。” 亚当的确有必须向佣兵们说明的事。父亲的死,以及敌人并非是一般的维京人,而是比佣兵们想象中更难对付的被诅咒的维京人。亚当毫无疑问地将会更加忙碌。他必是想先完成与佣兵们的契约缔结。 “会花很久吗?”法尔克问道。 希姆的脸上浮现出歉意。“不清楚。” “是嘛,打扰你用餐了。” “没有的事,我已经吃完了。我会告诉大哥你们来找过他。” 稍作思考,法尔克说道:“既然你已经用餐完毕,那么可否答应我一个请求?我想看看你和伊特尔住的房间。” 也许是对这个奇怪的请求感到迷茫,希姆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戒备的神情,但他并没有拒绝。“那么请跟我来……对阿米娜小姐来说,那间房过于简陋肮脏,就请您在这里等待吧。” 我摇头拒绝,紧跟上他们。 我们沿着咯吱作响的楼梯拾阶而上。希姆的左腿确实伸不直。他走在平地上的时候左腿只是稍显拖拉,而上楼梯时必须大幅度地甩动左腿才能登上台阶。 他左腿的情况,他作为佣兵前来应募的事实,以及昨天伊特尔所说的话都在我脑中盘旋。伊特尔确实说过,弟弟的眼力和头脑都很好,是他的得力帮手。因此他希望把他弟弟也算在佣兵之内。但是,腿脚不便的男人能发挥佣兵的作用吗?我听说威尔士人是绝不会置亲族于不顾的民族。伊特尔为了负伤的弟弟,打算做两人份的工作吗?还是说即使一条腿那样,希姆也能充分作战呢?楼梯上的他的背影单薄,看起来没什么力气。只有土布上衣下露出的粗壮手臂让他有了点佣兵的样子。 旅店二层有四个房间。希姆带我们进去的是个合住大屋,屋里有八张用稻杆铺成的床铺被塞在狭小的空间里,床铺之间几乎没有空隙。天花板很低,房内昏暗,还弥漫着一股怪味儿。虽说是佣兵,但也是为了索伦赌命战斗的战士,这种待遇实在是太过恶劣。 我说道:“希姆,如果你愿意,我会命人准备更好一点的住处给你们。” 他莞尔一笑,“非常感谢,不过这样就好。我和大哥早就习惯了这种地方,不是马厩就已经很好了。” 因为是埃布负责为他们分配住所,我不便横插一手。于是我也没有强迫他接受我的提议。 原以为合住大屋里没有人在,不料在黑暗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那是个蓄着满脸大胡子,脸仿佛被酒烧得赤红的男人。他看向这边,不愉快地搔了搔头。同时好似低语了什么,却是我听不懂的语言。法尔克走向那个男人。 看到法尔克对男人说了什么后,希姆低声道:“我们跟那个男人言语不通。您的护卫还会说英格兰语以外的语言啊。” “你也是一样吧?”听我这么说,希姆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吃惊。“你是威尔士人吧?我想你肯定会说威尔士语。” “嗯……”希姆撇开了视线。难道他试图隐瞒自己是威尔士人吗?别说是威尔士人,就连撒拉逊人在城镇里也不罕见。而且这次招募的佣兵里还有马扎尔人的女战士呢。 法尔克与赤红脸膛的男人交谈后,没多久便回到我们身边。他对希姆说道:“谢谢你,我们明天再来吧。” “您是在怀疑大哥吗?大哥是正直之人,如果您是在搜查恶行的元凶,那绝不会是大哥。” “是吗?差不多如你所说吧。” 告别之际,希姆不经意地将头转向一边时,我看见了他被头发遮盖的部位。我当即明白了他蓄长头发的原因。 本该长有耳朵的部位却空空如也。 像是被什么东西割掉了似的,左耳的部位只剩纠结盘错的疤痕。无意间窥探到别人的隐私,我不禁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但是和我有共同发现的法尔克却只是挑了挑眉,视线巍然不动。左耳的部位虽然马上又被头发盖住,但法尔克一直专注地盯着那里。不一会儿法尔克突然对着希姆的背影说道:“希姆,你曾经遭受过拷问吧?” 拷问! 一瘸一拐的左腿,被割掉的耳朵。确实很像是拷问的痕迹。在索伦,拷问也是常有发生,直到祖父的时代才有所收敛。父亲在必要时也会允许。烧红的铁片,吱嘎作响的水车,仅仅是为了使人痛苦而发明出的种种装置与器具……我从未见过拷问之景象,而是背过身,回避至今。谁能想到在此时此地我与它撞个正着呢。 希姆是名佣兵,因此更自然的结论是将这一切当成是他在战场上所负的伤。然而希姆犹如被恶魔攫住了心脏般迸发出一阵战栗,分明映证了法尔克一语中的。不自然地扭头看向我们的希姆的脸上,浮现出恐惧和被逼至穷境的野兽的狰狞。 “您问这个是想做什么?” “你若是有敌人,我不会做任何有利于你的敌人的事情。”在昏暗难闻的巴托旅店的二层,面对穿着脏污布衣的希姆,法尔克按照对待贵人的礼仪,手置于胸,说道:“以骑士的名誉起誓,在下只是为了完成使命,才必须尽可能多地了解佣兵们的情况。” 若是说错一词半语,我们可能已遭到希姆的攻击。但现在他绷紧的身体已经舒缓下来,只是眼神里还残留着戒备与怀疑的神色。 “哈巴德大人已经认可我作为佣兵与大哥一起战斗。” “当然,我们无意推翻这项决定。这一点阿米娜小姐也可以向你保证。” 让无法战斗的人作为佣兵收取报酬,这种做法我不能苟同。因为这无疑是欺诈行为,是在神的面前决不能被原谅的事。但是在对希姆的观察中,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伊特尔若是依赖着希姆的话,那么说他们是在并肩作战也不为过,而认可他们之间的这种羁绊也是公正之举。我点头答道:“是的。我保证。” 希姆闻言,吐出一口放心的大气。“非常感谢,那么我就回答您的问题吧。”轻轻地摩挲左腿,他说道:“敝人的确遭受过拷问。但我不能透露是在哪里发生的。我和大哥被冤枉偷猎了一头鹿,英格兰的庄园领主逮捕了我们。只是一头鹿而已。即使我们真的偷猎了一头鹿,按照习俗,挨一顿鞭子便可了事。然而碰巧那名领主憎恨威尔士人,又喜欢看血腥场面。” 他的话语冷谈,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憎恶和怨恨。“如果敝人是一个人被抓的话,应该早就死在那儿了。但是大哥比我勇敢得多。趁绳索松掉之际,我们揍翻了领主,逃了出来。……这条腿在那时被打断,之后就一直这么扭曲着。” 希姆低头将视线定格在脚边,喃喃地接着说道:“敝人原本是个还算有点本领的牧羊人,大哥也是个优秀的手艺人。但是如今我们已无法继续从事旧业,也不能回家乡。” 法尔克曾说过,任何人都会说谎。即使是对着圣物起了誓,也不能断定此人所言不虚。但是我无论如何都觉得希姆说的是实话。 “希姆。可以的话,告诉我那个领主的名字。你们将为埃尔文家而战,也许埃尔文家也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然而他只是无力地微笑。“谢谢您,阿米娜小姐。但是我已决心亲手讨回血债。” “合住大屋里的男人是个朝圣者。他说自己原本是名神职人员。”出了巴托旅店后,法尔克对我说道。“用通俗拉丁语向他搭话后,他告诉我昨晚旅客很少,只有伊特尔兄弟和他住在合住大屋。他还抱怨说不清楚是兄弟中的哪个,半夜几次出入房间,吵死人了。” “深夜离开了旅店?” “离开了房间。当我问他离开了多久,有没有出现兄弟俩中的某人一段时间未曾回房间的情况时,他回答说不记得了。” 我开始思考。假设旅店大门被牢固的门锁锁住,伊特尔想出去也无能为力,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种旅店不附带厕所,想要方便的话只能去到旅店外面。 法尔克自言自语般说道:“……好像佣兵们都收到了召集令。这下子就算去了赛蒙的旅店,哈尔?艾玛也不会在吧。” 抬头一看,太阳已来到了正南方。父亲的仇必须要报。但是我肩负的义务不只是复仇。 “法尔克。抱歉我得回去了。今晚我必须参加前夜式,在那之前还要做一些准备。”父亲于明日下葬。今晚将在修道院举行彻夜的祈祷颂灵。 法尔克点头。“我明白了。尼古拉想必也已经到了。” 法尔克似乎早就算好我会回去,所以他才指示尼古拉在向汉斯?门蒂尔问话后便去小索伦岛。 我们穿过挑夫大街,进入了鱼市广场。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是小号的声音。广场的正中央布置了一个高台,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在台上吹着小号。路过的人们纷纷驻足,附近店铺里的人们也络绎而出。 披着黑斗篷的男人是公示人。而今天必须公示的事情只有一件。等人们纷纷聚集而来,公示人停止吹奏小号。他深吸一口气,用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宣布道: “公示——我们的领主——罗兰德?埃尔文大人于今早在小索伦岛的宅邸去世。葬礼将于明日举行!” 低沉的嘈杂声淹没了广场。消息灵通的人们似乎早有耳闻。 “原来是真的啊。” “果然如此。” 小声的议论传入我的耳朵。 公示人再次宣布: “公示——我们的领主——罗兰德?埃尔文大人于今早在小索伦岛的宅邸去世。葬礼将于明日举行!” 这一次,广场的各个角落都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悲叹声。女人们的哭泣声诉说着她们的悲痛。人们的低声私语飘进我的耳朵。 “这么说那个也是真的了?” “八成是真的。” “听说啊……” “领主大人是……” “被人杀害的。” 不知何人说道:“静一静,静一静!别说了,现在都别说了……阿米娜小姐在这儿。” 民众的视线集中到了我身上。所有人的双眼都凝视着我。广场被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所支配。没过多久,我身旁的老人嘟囔道:“阿米娜小姐,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啊。” 犹如一粒石子被投入了一池静水,悲叹之声如波纹一般扩散开来并在转瞬之间将广场淹没。 我回过头,对法尔克道:“我们走吧。” 民众为我们让开了一条路。悲叹声一浪高过一浪,并逐渐混杂了对领主之死的惋惜之声,以及对凶手的憎恨之意。 索伦是个很小的世界。 我对这个小世界之外的事情一无所知。仅仅是从乘着风扬帆而来的商人那里听说过一些被渲染夸大过的奇闻趣事。 但即便如此,我也从不曾听说英格兰或者哪些陆地国家的民众们会如此哀悼领主之死。父亲没有做错。虽说也有向民众课以重税的年份,也曾无情地拒绝过民众的请求,更曾因审判程序有争议而使君民关系变得险恶。但尽管如此,父亲的统治从未偏离正道。民众会如此悲痛不正是最好的证明吗。 不让任何人听见,我低声自语:“我没事的。没事。过度悲伤是违背教会教义的。而且我还必须要替父亲复仇,所以现在不要紧。” 离开广场进入织工大街后,身后传来了第三遍的公示:“公示——我们的领主——罗兰德?埃尔文大人于今早在小索伦岛的宅邸去世……” 黑色绫织布 尼古拉已经在小索伦岛的栈桥上等着我们。从渡船登上栈桥的时候,尼古拉默默地伸手扶住我,他的手很小,却十分温暖。 法尔克跳上栈桥后,尼古拉立刻向他汇报:“我向汉斯?门蒂尔询问了相关情况。他确实在昨晚黄昏时分、晚课钟响过后,将蜡烛卖给了康拉德。” “你亲眼见到商品了吗?” “我已确认过。不管是箱子的形状还是蜡烛的长短粗细,都与康拉德房间里的蜡烛无异。汉斯还骄傲地宣称,无论是多么漫长的黑夜,只要点燃一根蜡烛,就能保持彻夜的光亮。” “很好。”法尔克催促我走到了他们前面。 通往领主馆的道路上,师徒二人互相交谈着。 “亚当大人召集了佣兵们。我们没能见到伊特尔。但判明了没人能证实伊特尔昨晚的行踪。他投宿的旅店似乎也允许夜晚的自由出入。” “为了以防万一,我今晚去确认一下。” “不,这事儿我来做。我命你保护阿米娜小姐你忘了吗?” “……是。” “还有,小心伊特尔的弟弟。” “是叫希姆吗?” “是的。虽然他说自己遭受过拷问,但他的腿是不是真的跛了还有待证实。” 尼古拉微皱起眉头。“判断腿伤是不是真的?这可是桩难事啊,要怎么做呢?” 尼古拉向法尔克汇报情况是自然而然,但法尔克也在向尼古拉传达目前的调查进度。随从向师父宣誓忠诚,而骑士大概也信赖着自己的随从吧。 从领主馆的屋顶上垂挂下宽宽的黑色绫织布,默默宣告此家族中有人死去。 领主馆正门前,马修?希克森正在把守。懒惰的他在门前站岗可谓罕见。会不会是因为他其实对父亲的死感到内疚自责呢?走近之后,他简短地说道:“洛斯艾尔正在等您。” 我之前命令洛斯艾尔对小索伦岛进行搜索和准备葬礼。对于葬礼的准备工作我一点也不担心。但是我对他指挥的搜索工作不抱任何期待。因为洛斯艾尔很难算得上是个靠得住的家令。突然间失去主君,想必他正深陷迷茫与困惑之中吧。 然而我似乎还未完全了解这个男人。 洛斯艾尔一直在东边的公用房间等待。他向我们行了一礼,请我们入座后,开口道:“请允许我向您报告。将小索伦岛一处不落的仔细搜索后,我确信入侵者已经离开了小索伦岛。但仍发现了几处入侵者留下的痕迹。阿米娜小姐想必也已见过作战室里的痕迹,这里就不赘述了。西边常用门的门闩被拿掉了。我已确认过这扇门的门闩在昨天早上是被插上的。而且从昨天早上至今,佣人们谁都没有碰过门闩。如您所知,环绕宅邸的石壁很低,能翻越进来的地方也有好几处,但是除了常用门,在领主馆其他地方都未发现任何遭入侵的迹象。然而在领主馆的外面、岛的边缘处发现了痕迹。” 洛斯艾尔冷静地陈述着,没有一丝犹豫。我禁不住深感惊讶。平时,他连给客人带路都会出错,更别提管理财产了。实际上支撑着埃尔文家的应该是负责计算每年收支的会计和懂拉丁语的礼拜堂神父。然而在领主被暗杀的这个非常时刻,洛斯艾尔却表现出胜过平时的冷静。 “在岛的东南偏南处,连接渡口和领主馆的道路以西二十码处,发现了一块像是被人踩碎的饼干。我问了领主馆的全体人员以及昨夜住在佣人宿舍的吟游诗人,他们全都否认去过饼干掉落的地方,而且也没有人在最近几个月掉落过饼干。” 看来佣人们的确搜遍了小索伦岛的角角落落。 我说道:“弄掉饼干的是这位尼古拉。那是昨天白天的事了,我当时也在场。” “是这样啊。” “但是我们还弄不清楚到底是谁踩碎了饼干。不过已经确认了不是佣兵们踩的。再除去佣人们和我的话……踩碎饼干的只能是凶手了。” 然而洛斯艾尔摇了摇头。 “还不能如此断言。阿米娜小姐漏算了一个人。” “还有谁呢?” “罗兰德大人自己。” “父亲吗?”我不禁提高了音量,“你认为父亲三更半夜去了岛上那么边缘的地方吗?” “我并没有这么说。我的意思是,不能完全断定踩碎饼干的人除了凶手之外别无他人。在如今这种非常时刻,尽量做到准确无误是我的职责所在。” 洛斯艾尔所言确实有理。但是真的可能吗? “还有,关于刺穿罗兰德大人的那把剑。它的确是装饰作战室墙壁的武器中的一把。是罗兰德大人过去击败布列塔尼骑士时获得的战利品。我的报告到此结束。” 【布列塔尼:法国西部的一个地区。——译者注】 洛斯艾尔的报告十分周全,无可挑剔。但是从报告里得到的线索却寥寥无几。到头来上天赐予我们的幸运只是一块被踩碎的饼干。 “我了解了,辛苦你了。法尔克,你有什么问题想问吗?” “有。”我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法尔克即刻作答。“……我已得知这个岛上没有多出任何东西,那么我想请问你,岛上有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停顿一下后接着说,“比如装饰着七宝的银戒指?” 洛斯艾尔摇头。“考虑到凶手有可能并不只是杀了人,或许还连带进行了偷盗,我命令会计对财宝进行了确认。没有丢失任何东西。而且,我并不是说您打的比方有问题,但埃尔文家不曾持有那种戒指。” 如此看来,洛斯艾尔对埃尔文家的财宝了然于胸。否则他绝对做不到断言某个财宝的有无。 “是嘛。还有就是,昨晚卫兵是否巡视了小索伦岛?” 对于这个问题,洛斯艾尔表情复杂地答道:“……没有。以前由一个勇敢勤勉的男人担当夜间警卫。但是他死了之后就有了疏漏。晚课钟响之后有人把门一小段时间,凌晨时分起由马修站岗。他俩都说一直站在大门前未曾巡视。” 马修连在大门前站岗都常常怠工。虽不好意思对法尔克明言,但埃尔文家的骑士几乎都只顾着巴结亚当,享受奢华,真正诚实忠贞的骑士早已不复存在。看着这些骑士堕落的模样,守兵中玩忽职守的人也越来越多。父亲统治下的索伦保持着长久和平,而我想这就是和平带来的弊病。这些骑士不屑与我多做交谈,还百般嘲弄认真磨练剑技的埃布。现在我终于意识到死去的埃德温是多么的宝贵。 “如果卫兵不离开大门,即使凶手手持火把或提灯,只要避开领主馆的正面,就能不被发现地接近领主馆。” “遗憾的是,的确如此。” “但是,凶手在事前应该并不知道小索伦岛警备薄弱吧。”法尔克抚着带伤的下巴,考虑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像是整理好了思绪,法尔克面向洛斯艾尔问道:“夜里留在小索伦岛上的都有谁?” “罗兰德大人、阿米娜小姐、八名佣人、一名守兵、一个吟游诗人。再加上我一共十三个人。” “我问的不是留在领主馆里的人,而是留在整个岛上的人。” “小索伦岛属于领主,民众不会无事擅闯,自然也不会在岛上过夜。” 连接索伦岛和小索伦岛的唯一途径是马多克的渡船,因此想偷偷潜入小索伦岛也是不可能的。这一点法尔克应该早就知道了。 “贵家的佣人们似乎都睡在宿舍里,算上吟游诗人伊沃德,还有人在别处过夜吗?” “应该没有。但是我不能保证当晚没人离开过自己的床铺。还有,我不住在宿舍,而是在馆内有自己的房间。”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很重要。”法尔克特意徐徐发问:“你好像知道领主大人昨夜在作战室,这是为什么?” 洛斯艾尔眉头都没皱一下,答道:“罗兰德大人亲自到我的房间告诉我的。罗兰德大人说他在作战室,命我传阿米娜小姐去见他。” “你可曾把这事讲给了佣人们?” “没有。佣人们当时已经回宿舍休息了。” 法尔克摸着下巴,几次颔首。突然,他锐利的视线刺向洛斯艾尔。“顺便问下,你认为领主大人为何会留在作战室?” 这是因为父亲为了索伦的防守,意图在作战室推敲战术。我立刻想到。作战室的桌子上放着索伦的地图,地图上置有小石子,父亲明显在考虑如何配置兵力。 然而洛斯艾尔思考一小会儿后说道:“恐怕罗兰德大人是在等什么人吧。” “哦?为什么会这么想?” “首先是常用门的门闩。那扇门十分古旧,用一把刀身细薄的小刀便能从门缝将门闩挑开。但是并没有发现挑开门闩的痕迹。虽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人撬锁本领甚为高明,但也有可能是有人事先从内侧拿掉了门闩。而且佣人之中没人碰过门闩。” “为了让客人进来,领主大人自己拿掉了门闩?” “如果门闩真的是被从内侧取掉的话,这个可能性是最高的……还有就是罗兰德大人的上衣。衬衫外面所穿的罩衫过于庄重华丽,不像是一个人在作战室独自思考战术时会穿的衣服。埃尔文虽是富裕之家,但罗兰德大人从来不是个爱慕虚荣之人。” 这是我未曾想到的。但洛斯艾尔说得很对。 法尔克转过头来问我道:“阿米娜小姐,您怎么想?他说您昨夜与领主大人见过面,那件罩衫会不会是领主大人为了见您而穿上的呢?” 我使劲摇头。“不会。我不认为父亲是为了我而穿上那件罩衫。” “果然如此吗。” “果然?果然是什么意思?”我追问道。 法尔克重新面向我,比起之前更加慎重地回答:“从昨天开始我就觉得十分奇怪。‘走狗’知道领主大人在作战室是因为领主大人本人透露了这一讯息。但是领主大人为什么向我们透露他会在作战室呢?打个比方,假如我在街上偶遇骑士团成员,而我会在没被问起的情况下,主动吐露我今晚住在赛蒙旅店吗?若是当真吐露了这一讯息……” “啊!”我不经意地喊出声。“听上去像是在暗地里邀请对方夜里到赛蒙旅店与你相会呢。” 而且,父亲邀请的对象并不是我。因为父亲另外让洛斯艾尔传话给我,我才去了作战室。洛斯艾尔并没有告诉我父亲在作战室,但这也只是他平时传话常有的小疏漏吧。 法尔克说道:“我不由得认为,当时在场的人中有与领主大人以前就相识的人。而领主大人向这个人暗示,邀请这个人在夜间来与自己会面。假若果真如此,那么便可以解释领主大人为何直到宵课钟响都在作战室,而不是在自己的卧室。穿着罩衫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 “骑士菲兹琼,如此说来,父亲等待的人便是‘走狗’了。” 但法尔克摇了摇头。“这可不一定。至少脚印已经表明,昨夜侵入领主馆,进到作战室的人只有一个。也许领主大人等待的人最终并没有出现,只等来了‘走狗’也说不定。”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法尔克的考量无误,仔细想想,父亲等待的人只可能是那个人。……因为昨夜佣兵们和骑士都呆在索伦岛,根本不可能来到小索伦岛。 法尔克对洛斯艾尔说道:“谢谢。我想问的问题都问完了。” 洛斯艾尔颔首,对我说道:“阿米娜小姐,伊沃德说有事要向您禀告,我让他在大客厅等候。为前夜式整装做准备应该不会花很长时间,您看是见他还是不见?” 接受父亲的邀请,能与父亲见面的人除了住在小索伦岛上的吟游诗人伊沃德之外还会有其他人吗?我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我马上就去。” 亚思米娜正在房间外面等我。 原本健康活泼的她现在却脸色惨白。近距离目睹父亲的死亡使她仍深陷恐惧之中吗?虽然我这么想,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法尔克他们,最后小声说:“这件事只能让阿米娜小姐得知。” 不等我支开他们,法尔克已经走开了。尼古拉因为听不懂英格兰语,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但马上被注意到他的法尔克拽走了。 确认了不会被其他人听见,我问道:“怎么了?” 即使没了旁人,亚思米娜还是压低了音量。 她的报告令人震惊,的确不能让其他人听到。 应该听到歌声的人 大厅里,黑白相间的瓷砖铺成的地面,高高的天花板与壁毯,略显巨大的暖炉以及古板的装饰用壁炉台。这里是父亲重要的会客场所,有时候也会开一些无聊的宴会。伊沃德?萨姆斯拿着三弦琴,孤零零地站在正中央。他身穿红蓝相间的格子衫,颜色并不鲜艳,看起来脏兮兮的。但他手上提着的三弦琴被仔细地保养过,泛着淡淡的光辉。伊沃德看见我,便伏身行礼。 “阿米娜小姐,在百忙之中前来打扰实在抱歉。因为我觉得这件事还是尽快告诉您比较好。” “别介意。我也有些东西想问问你。” “问我吗?”伊沃德显得有些茫然,“可我并不知道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如果阿米娜小姐希望的话,请尽管问吧,我会尽力回答。是什么事呢?” 语气毕恭毕敬,但说得很流畅。他还年轻,却也游历了许多村庄、城镇,也见过庄园里的领主馆和贵族的城堡,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绝不能小瞧他。 我下定决心,故作严肃地说:“昨天晚上,你去见我父亲了吧?” 他似乎有些扫兴,满不在乎地说:“是啊。我去了。” 在听到回答的瞬间,我就知道自己的表情有了变化。“你去了作战室吧,然后……” “不,不是这样的。我去的是会客室。” “会客室?那间屋子是作战室哦。你是在宵课钟声响起的时候去的对吧?” 他稍微思索了一番,像是要蜷起身子一般低下了头,语气更加谦逊:“那个,我无意顶撞您,不过阿米娜小姐是不是把我跟什么人搞混了?我被召去是在刚吃完晚饭的时候。当时我正在厨房的角落里吃饭,一个叫玛戈的勤杂跟我说:‘领主大人召你过去,带上乐器去会客室吧。’可我并不知道会客室在哪。虽然我觉得会麻烦到家令福勒先生,但还是让他带我去了。这真是个结构错综复杂的大房子啊。那时候距离宵课敲钟应该还早。钟声响起的时候我已经在宿舍入睡了,所以并没有听到钟声。” 法尔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请冷静,阿米娜小姐。你觉得领主大人会为了接待一个吟游诗人而刻意换衣服吗?” 我深呼吸一口,然后呼了出来。我不认为伊沃德在说谎。他根本没必要撒这种只要跟玛戈和洛斯艾尔确认一下就能揭穿的谎。法尔克言之有理,虽然不能断言伊沃德不是‘走狗’,但他并不是父亲私下里迎接的客人,这一点应该承认。 “……这样啊。我知道了。对不起,伊沃德,我的想法好像不太对。” “您能明白过来,我非常高兴。”他说完,抬起了一直磕在地板上的头,“那么,能否听听我的事呢?” “好,请说。” “非常感谢。实际上我想说的事情也是一样的。昨天晚饭后我到了会客室,领主大人给我下了命令。” 刚才一直隐隐约约能感觉到的谄媚从声音里消失了。每一个单词的发音都很清晰。伊沃德开始述说他的故事。 “我的父亲乌尔弗里克在领主大人年轻时曾与他一同冒险,因为某种理由,领主大人不得不将自己的冒险记录下来。但他并没有用文字进行记录,因为冒险的经历太过恐怖,他一直犹豫着不愿让侍奉神的人们听到这些事。” 在这领主馆中能写字的只有礼拜堂的神父。父亲认为识字者就是圣职者的话,这种想法也是很自然的。 “因此领主大人便与我父亲同行。冒险成功了,我父亲乌尔弗里克把冒险的经历写成了一首叙事诗。幸运的是,领主非常喜欢那首诗,赏赐了父亲大量的银币以及一枚红宝石勋章。” 他的语调渐渐变得抑扬顿挫,“父亲带着那首诗歌回到了英格兰,诗歌获得了广泛的好评。但是父亲一直未曾将那首诗歌从头至尾完整演唱过。父亲认为这首叙事诗是埃尔文家寄放在自己这的东西,因此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将其完整演唱。” “寄放?” “是的,正是如此。乌尔弗里克的诗歌颂的是领主大人和被诅咒的维京人之间的战斗。” 伊沃德说出了“被诅咒的维京人”这七个字。直到昨天,我都还认为被诅咒的维京人只剩下被关在西边塔里的那一个,而他却知道他们。 “领主大人认为,自己和部下的英勇事迹应该被永久歌颂。所以,乌尔弗里克的诗歌成了英雄传。同时,领主大人也考虑到,可以击溃被诅咒的维京人的战斗方法必须要传给后世。为了在遥远的将来,维京人再度袭来的时候有所防备,必须给埃尔文家的子孙们留下战术指南。基于以上两个原因,他让我的父亲创作了这首诗歌。 “昨天,领主大人告诉了我他寻找乌尔弗里克的理由:其一是自己想要听一听这首诗歌,以回忆起已成为遥远过往的那场战斗;另一方面是想要让乌尔弗里克见证新的战斗,为诗歌创作出新的篇章。此外还有一点……” 伊沃德看着我,接着说:“如果领主大人去世的话,可以将这首诗传达给继续领导战斗的子孙。” “父亲他……居然考虑了这种事。” “当然领主大人认为这是十年或二十年后的事情。就算赢得了这次战争,也应该做好被诅咒的维京人总有一天会复活的准备。他说,在那命中注定将会到来的时刻,要让埃尔文家的子孙听到这首诗歌。”吟游诗人一下站了起来。“我发誓将会完成使命,在需要的时候将这首诗歌吟唱给继承它的人。阿米娜小姐,很遗憾,领主大人已经去世了。我必须遵守我的诺言。” “等一下。” 昨晚我才知道,埃尔文家与被诅咒的维京人之间的战争可能将永远持续下去。这是我们家族的宿命。就像托斯坦?塔吉尔森一样,我的家族也承受了诅咒。父亲尽其所能与诅咒抗争着。 但是,还有些东西也必须告诉他。“你要说的我明白了,但战斗是亚当来指挥的。应该听到你歌声的人,并不是我。” 伊沃德的表情恢复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腼腆。他将三弦琴抱在胸前,说道:“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领主大人说的是‘继承埃尔文之名的子孙’,而非‘当家’或者‘男儿’。因此,也必须让阿米娜小姐听一听。就算是我这样卑微的人,也不愿背信弃义。如何,您愿意听听看吗?” 歌颂父亲年轻时的冒险的诗歌,我当然想听听看。在今晚的前夜式前追忆父亲,会比祈祷具有更深刻的意义。并且伊沃德说的也很有道理,很明显,对他而言,使命是必须完成的。 要听的话,有一点必须要问一下。“我今天要做的事很多。这首诗歌很长吗?” “全部唱完是挺长的,但如果只是领主大人命令必须要传达的部分的话,也不是特别长。” 我微微叹了口气。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 法尔克和尼古拉一言不发地一直站在那里。法尔克他们也和伊沃德一样,有着不得不完成的使命。我没法赶他们出去。 “伊沃德,能让他们也站在旁边听吗?” 吟游诗人低下头,说:“领主大人没说要把这首诗歌当成秘密保守。我服从阿米娜小姐您的决定。” 于是我们准备在长椅上坐下,聆听叙事诗。法尔克和尼古拉坐在一起,我则坐在了伊沃德面前。 伊沃德搬来了一把小椅子,把三弦琴竖着支在腿上。他用左手立住琴身,右手执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弹奏方式。 “在英格兰,大家都这样演奏乐器吗?” 正在调整琴弦的伊沃德停了下来。“‘这样’是指?” “把琴放在腿上。我之前看过的三弦琴演奏都是把琴放在下巴和肩膀之间,然后用力夹紧。” 伊沃德苦笑了一下。“大部分人都是那样弹奏的,但那样没办法歌唱。” “……啊这样。” 他说完我才觉得问了个傻问题。 他鸣响了几个音符。然后,伊沃德站了起来,朝我们行了一礼。 “接下来,如你们所愿,我将单独歌颂第三章。年轻的骑士罗兰德?埃尔文接受了自己家族的宿命,开始与被诅咒的维京人作战。我将从他遭受一次失败失去了战友,但却毫不气馁,用昂扬的斗志发誓要再次投入战斗开始演唱。” 他再度坐下。 尼古拉轻咳一声。 三弦琴的音色比我预想的要更加雄壮浑厚。他开始缓慢地歌唱起来,声音比正常说话稍微低沉一些。 骑士罗兰德亲眼见到, 众多战友失去了生命, 无尽悲痛击中他的心。 “苍天啊,为何如此待我! 我们身强力壮的勇士, 如今尸横遍地! 我的宝剑已痛饮敌血。 战友啊,你看见了吗? 亡者的断臂被重新接续, 亡者的断足也恢复如初。 要怎样才能战胜这些不死的亡灵!” 骑士贾鲁斯言: “战友们,记着, 你们已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 唯有节制方能战胜匹夫之勇。 他们的亡者之力,数倍于生者。 纵使我们勇猛无敌, 却仍不足亡者之万一。 战友啊,之前我谏言之时, 你们偏偏充耳不闻。 逞血气之勇一味拼杀, 才失去这么多英勇的战士!” 骑士罗兰德言: “正是现在,我才不能依你之言! 勇武之名应当重视, 强者之名不可辜负。 可这并非赌上名誉堂堂正正地以剑相搏。 同这些亡者交战, 和狩猎野兽并无不同。 聚集众人的力量狩猎野兽, 不能说是耻辱。” 对因神的恩惠才幸存下来的五十骑士,他又接着说道: “接下来的战斗大家要齐心协力。 我们要三人一组团结一致。 亡者不放箭、不投枪、不掷斧。 勇士们,围住亡者,攻击他们。 砍手断足并无用, 只有斩落头颅才能让亡者归于平静。 最后的胜利属于我们。 但是将士们啊,不要偷袭, 那是卑怯者的行为!” 如此过了日落时分,夜已深。 在勇士们面前有一具肉体,他是亡者们的王子。 梣树柄的战斧断为两截, 熊皮披风被鲜血染红,惨不忍睹。 随从埃德温在艰苦的战斗中将他打倒。 王之子,被长剑贯穿钉扎在地。 尽管已被恶毒的诅咒缠身, 他的痛苦呻吟仍不绝于耳。 骑士贾鲁斯言: “异教之徒,击倒我们战友的仇人,被诅咒的亡者。 应该即刻施以火刑。” 骑士罗兰德言: “倘若握着武器他便是吾等之敌。 然而此刻他行将长眠。 作弄死者非仁义之举。 将死者洗净,置入棺材安葬。” 言毕,罗兰德取下那熊皮斗篷,将自己的羊皮披风给他换上。 忽然王之子睁开了双眼, 趴在地上声音洪亮地说道: “汝,取走我不净的衣衫,赐予我基督徒的衣物。 此等恩宠,令吾,取回了失去的心智!” 神引发了奇迹。 亡者们的王子, 跪着乞求骑士罗兰德: “吾父、吾之同胞, 因诅咒而被死亡所抛弃, 同时失去了心智。 对吾之同胞而言,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安详的睡眠亦为奢望。 只愿汝能赐吾武器。 我愿在您麾下效力, 用吾已经失去的生命奋战, 令吾之同胞能够进入暂时的沉睡。 誓有一天要打破诅咒, 赐予他们真正的死亡。” 骑士罗兰德言: “王之子啊,真是出人意料。 对我等而言是敌人, 对你来说却是亲兄弟。 为何,你祈望着死去?” 王之子言: “他们早已死去, 唯有死才是神的恩赐。 当愿望实现诅咒破除之时, 靠着神的救赎, 吾也能真正前往极乐。 因为吾也早已死去!” 看到重获心智的王之子展现出的那份坚定的意志, 骑士们聚在一起说: “此乃优秀的战士。 赐予武器! 王之子是我们的战友。 让我们为了神而并肩战斗!” 骑士罗兰德拔剑, 解开了王之子的束缚。 长夜渐去,朝日初升。 骑士罗兰德再次上马。 身着三层锁甲, 腰佩索伦打造的利剑。 腋下夹着的长枪, 白缨翩然翻飞。 身姿挺拔,目光锐利。 浑身溢满一雪前耻的誓言, 勇气没有一丝一毫的衰减。 他仰天大喊: “将士们,又一次的战斗来临。 战友啊,朋友啊,该出发了。 我们之中没有一个懦夫。 让我们把被诅咒的维京人一个个打倒, 永远地除去灾厄吧。 但一定记得, 要三人一组团结一致。 这些亡者并无荣誉的概念。 砍手断足也无用, 只有斩落头颅才能让亡者归于平静。 今天是个良辰吉日,开战吧!” 呐喊声响彻原野, 全军将士都冲入战场。 那堂堂正正、整齐划一的阵列, 直到下一次战斗也依然会被铭记。 永远都会被铭记。 音乐起自雄壮,归于柔和。伊沃德的歌声与旋律因描绘战争而带上了一丝血腥,但也栩栩如生地展现出了父亲昔日的冒险。 今天我一直在追寻凶手。我的脑中只有一个想法——作为继承埃尔文血脉的人,我要履行我的义务。但听到伊沃德的歌声后,我意识到,自己克制了悲伤的感情,假装对它视而不见,让自己深信那样的感情是错误的。 父亲贤明勇敢、敢做敢当、侠骨柔情。歌声中的父亲有勇却略显无谋,温柔的一面也透着一股青春的气息。父亲有自己的人生与成长。昨晚,因为卑鄙的魔术,父亲的人生划上了句号。 我深爱着父亲,却不得不这样仓促而无可奈何地与父亲永别。教会说,不要为好人的死感到悲伤,只不过是天国的居民又增加了一人而已。我并非是在怀疑教会的教诲,但直到不知何时才会来临的复活日之前,我都无法再见到父亲了! 我捂住了脸颊。 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着我的悲叹。 但我还是听到了,在伊沃德准备悄悄离去时,法尔克对他说的话。 “表演很精彩。” “非常感谢。如果您喜欢的话,之后我会等待您的召唤。” “我会考虑的。但现在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骑士大人您要问我吗?”伊沃德在歌唱时威风凛凛,俨然成了叙事诗中的战士,但歌声一停,他又变成了原来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之前阿米娜小姐也这么说过。难道想问的是一样的事情吗?” “没错,想问你的事只有一件。”法尔克考虑到我的感受,压低了一些声音,“是否有佣人知道昨晚领主大人在作战室里。你说你所知道的就可以了,请仔细地思考一下。” 也许是被命令要仔细考虑,伊沃德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回答。 “不,我知道骑士大人想问的是什么。我有没有跟别的佣人说过这件事,是这样吧?我没有说过。因为,虽然领主大人亲切地接待我,但佣人们当然不会轻率地和流浪的吟游诗人进行亲密的交谈。而且,请相信我,直到刚才听说阿米娜小姐有事要问我之前,我都不记得领主大人会在作战室里过夜这件事了。” “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 伊沃德走出大厅后,我听到尼古拉问法尔克:“需要去确认一下有没有佣人跟他对话吗?” “不用。我有别的任务要交给你。”接着传来了一阵低语,“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吟游诗人并非等闲之辈……对现在的阿米娜小姐而言,眼泪是最好的良药,这一点他肯定心知肚明。” 挑战歌利亚的大卫 虽说毫无食欲,但考虑到前夜式将持续很久,我还是吃了一个面包。之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亚丝米娜的帮助下换完衣服和头巾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晚课的钟声也不久就要敲响。 我一出门就发现,洛斯艾尔已在门外等候。 “您准备完毕了吗?” “我没问题了。法尔克他们呢?” “他们说作战室里还有些地方要确认。要我去叫他们吗?” “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吧。” 在亚丝米娜的陪伴下,我向作战室走去。 尼古拉在作战室门口待命。他听到脚步声朝这边看来,然后向屋内喊道:“师父,阿米娜小姐过来了。” 法尔克立刻现身。“阿米娜小姐。准备已经完成了吗?” “我就换了身衣服。话说,你是不是又确认了什么线索?” “是的。其一是,在这个房间大门关紧的情况下,说话声音能不能传到走廊里。这一点已经确认完毕了。大门很厚重,关严实的话只要不是太大的声音走廊里都是听不到的。当然,敲门的回应是能听到的。同样,光线也漏不出去。” 我点点头。“这门确实死沉死沉的。还有什么?” “接下来这一点是极为重要的。”法尔克难得有些故弄玄虚,“我确信‘走狗’就在昨天来过作战室的那些人之中。正如阿米娜小姐所知,暗杀者从西边的常用门进入领主馆后,穿过结构如此复杂的领主馆,几乎是笔直地朝作战室而去。如果不是曾被领到作战室去的人是不可能做到的。此外,使用墙上挂着的剑做为凶器,而不是自己的武器,也间接地表明他知道作战室里有可以简单利用的武器。没有比曾被带领到作战室里、并且知晓领主大人将在那里过夜的那群人更值得怀疑的了。” 法尔克的想法与论证并不复杂,可信度很高。 “你想确认的就是这些了吗?” 听我这么问,法尔克有些闪烁其辞。“不,重要的验证这才开始。不过阿米娜小姐最好还是别看了。” “事关你们魔术的秘密吗?” “并非如此。为了验证细节,我让尼古拉扮演‘走狗’……这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场景。” 他们是想再现父亲的死。我确实不想看到,但也不想在此退缩。一想到刚才我在大厅里哭泣,自己可能变得软弱,我就有些害怕。我想直面这一切,以确认自己的心并没有变得脆弱。 “没关系,你们开始吧。” 法尔克像是猜到了我会这么说,并没有提出更多异议。 “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再次回到作战室,我也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在曾经躺着父亲尸体的房间最深处,有一把带靠背的椅子,法尔克就站在边上。刺杀父亲的剑不知收拾到了何处,在铁钩上挂着另一把形状相似的剑。地面上有一些不知用什么画的白色圆圈。 东方的骑士和他的随从用法兰西语进行最后的确认。 “师父,准备好了吗?” “我已就位,开始吧。” “好的。” 门被关上了。尼古拉首先在门上敲了两下。 法尔克回应道:“谁?” “尼古拉。” “进来。” 虽然觉得像是在开玩笑,但如果‘走狗’真的敲了门的话,父亲应该也问了“谁?什么事?”的。他们是在再现这一点。 尼古拉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踩上了地板上画着的圆圈。也就是说那些圆圈是用魔术显现出来的‘走狗’的足迹吧。 为了踩到地板上的圆,尼古拉的步幅迈得相当大。他在挂着杀害父亲使用的长剑的铁钩下停住了脚步。铁钩距离地面约六英尺(约1.8米),对身高约四英尺(约1.2米)的尼古拉而言着实太高。 他奋力踮起脚尖,指尖也才刚刚碰到剑柄。在作战室的墙壁上挂着很多武器。在长剑下面挂着的单手斧,好像对尼古拉造成了不小的干扰。但他终究还是抬高了剑柄,好不容易让剑从钩子上滑落下来。我无意识的捂起耳朵,等待着重剑滑落时的巨响。 但是尼古拉并没有让剑落地,他在空中抓住了几乎与自己等高的剑的长柄。 之后发生的事,让我一时难以置信。握住剑的瞬间,尼古拉躬下身子,在地面上猛地蹬了一下,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趋近目标。仍是个孩子的尼古拉冲向身材魁梧的法尔克的这一景象,简直就是挑战歌利亚的大卫。但与使用小石子的大卫相比,尼古拉举剑的挑战看起来显得有勇无谋。 【David是圣经故事里的一个英雄,他年纪轻轻就上战场,对战Goliath.Goliath是圣经故事里的一个巨人,他身形巨大,比David更健硕,更高大。可是,最后,David却把Goliath杀死。——译者注】 说法尔克是想避开尼古拉的突击,不如说他是被尼古拉迅速的行动吓得后退了。椅子就在他身后。他撞在椅子上,顺势变成坐姿时,尼古拉已冲到面前。 突刺如闪电般指向法尔克的胸口。 “啊……”我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 尼古拉的剑锋稳稳地停住了,说不定已经接触到了法尔克的斗篷。尼古拉右手前伸,保持着将剑刺出的动作。法尔克坐在椅子上,死死地盯着尼古拉。 这就是昨晚在房间里发生的事情。 法尔克忽然低语道:“虽然我说过让你认真扮演角色,但没让你抱着把我杀掉的心理来干啊。” 尼古拉放下剑。“本来我没打算在这么近的地方停下的……不过剑太重,动起来就停不住了。我还不能灵活使用这么长的剑。”接着他回过头,目光落在地面上,“步幅也合不上。我每一步都跨得很大,所以动作慢了。” “是啊。尽管如此还是用了七步。” “‘走狗’用六步就跑完了。我多用了一步” “再来一次,这次看能不能用六步跑完。” “不行的啦。师父你也看到了吧,要是步子再跨大一点,就跟在水面上踩着石头过河一样了,动作会很奇怪。” 在勉强想与地上的足迹对上的情况下那惊人的速度。 我这才明白法尔克让尼古拉当我的护卫的理由——他已习惯使剑。 法尔克问道:“刚才的过程中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 “现在还没有想到什么……不过,‘走狗’应该是领主大人信任的人。”尼古拉提着剑继续说,“如果是见习骑士埃布和骑士康拉德来访,领主大人会让他们进来的。但撒拉逊人苏威德、威尔士人伊特尔,以及马扎尔女人哈尔?艾玛来访的时候,领主大人会更加戒备吧?也就是说,他们应该进不了房间。也就不会发生像刚才那样的事了。” “确实如此。不过……” “我明白。家令确实说过,领主大人像是在等待某人的光临。您觉得那是伊特尔或者苏威德吗?” “你这种思考方法非常危险。”法尔克冷淡地否定了尼古拉的话,“没有理由认为这种想法是错误的。有可能是伊特尔,领主大人说不定在秘密帮助伊特尔和希姆的复仇。如果苏威德真的是撒拉逊魔术师的话,要去英格兰才采购必要的魔术道具太过劳累,他有可能在索伦进行了大笔的交易。” 但尼古拉依然咬着不放:“但是师父,这也太奇怪了。领主大人等待的除了伊沃德不可能有别人了吧?您不会是忘了吧?在索伦岛和小索伦岛之间,晚上是不能渡船的。除了伊沃德以外其他人都在索伦岛啊。就算叫了也过不来吧?” 是的,确实如此。 索伦和小索伦之间的暗礁和海流,我应该已经跟法尔克明确说过。 法尔克说:“所以你是认为,‘走狗’是昨晚在小索伦岛的人吗?” “嗯,毕竟……” “但是,并非只有我一人还对在索伦的那些人保持怀疑。” 他这句话并不是对我说的,但我却觉得他像在问我“对吧?”法尔克到底注意到多少真相了呢?从他冷静的侧脸上,我什么也读不出来。 前夜式 在马多克摇桨前进的时候,晚课的钟声敲响了。 也许是因为海流的速度加快,操纵着船桨的马多克表情有些僵硬。小船比平时摇晃得要厉害,所以当我踏上栈桥的时候,安心地长呼了一口气。明明已经乘坐了数千次小船,但我对恐怖的大海还是不太习惯。 马多克用结实的绳子将船系在码头上,然后转过头来说道:“我今天的工作就到此结束了。明天如果回去早的话,我可以先准备一下。” “明天的安排还没确定。”我有些语塞,觉得之后可能会发生预料不到的事情,“不过,你按照往常的时间过来的话应该不会太晚。” “这样啊。那我就告辞了。”年迈的船夫说完便低头退下,消失在了街头。 涌来的海浪撞到栈桥便碎成了浪花,打湿我的脚。十一月的寒风刮过海面,冷如刀割,只是站着的话人会冻僵。法尔克他们好像正在等我的吩咐。 “法尔克,今天辛苦你了。为了正义,为了我家受损的名誉,愿你们的探查能够接近真相。如果你们有紧急的要事,就派人来修道院找我吧。我会尽力帮忙。” “感谢您如此费心。”法尔克招手让尼古拉过来,“前夜式的这段时间里还是让尼古拉担任护卫吧。虽然我也想去,但还有些事情要做。” “尼古拉?” 即使不懂英格兰语,当说到自己名字的时候也是能听出来的吧。尼古拉抬起头,眨了眨眼睛,不过好像并不打算说什么。他已经做了很多工作。 “守卫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亚当应该带了士兵去修道院。” “虽然我并不是瞧不起索伦的卫兵,但我觉得那些士兵并不够。尽管尼古拉对付魔术还不够成熟,但他了解暗杀骑士的手法,剑术也很优秀,在这些方面,我觉得他比亚当的士兵更可靠。” 他的挂心让我倍感欣慰,但同时也觉得有些奇怪。 “你觉得‘走狗’还在盯着谁吗?所以要给我派护卫。这样的话,应该守护的是亚当吧?我是个女人,也不率领军队。在父亲被杀害了的这时候,如果亚当也死了的话,就没有守卫索伦的将军了。” 法尔克只是用他茶褐色的眼眸直直地盯着我。 “阿米娜小姐。我以追捕暗杀骑士并讨伐他作为使命。” “我知道。” “不,我想你大概误解了。”他停顿了一下,“讨伐他才是我的使命,而从暗杀骑士手里守护某人,并不在本来的使命之内。阿米娜小姐,今天我欠你一个大人情。虽然那是你的义务,但你身处悲伤的深渊之时,仍帮助我完成使命,对此我表示深深的感谢。另一方面,协助我们的人,对暗杀骑士而言都是障碍。我们就算抛弃其他人,也一定会守护你。如果我和尼古拉都在,就可以让一个人去保护亚当殿下吧。但是现在只有尼古拉一个。” 他刚才的话说明,他并没有把保护我的父亲作为自己的使命之一。而且,他只是因为我帮助了他们,才选择保护我而不是亚当。真是辛辣的真相。 ……但是,他的眼神告诉我,并不是那样。在那一向闪耀着理性之光的双眼中,我看到了一丝痛苦。 当然对我而言,不,对埃尔文家族而言,并没有指责他的理由。他已经事先提出了警告。守护父亲确实应该是我们自己的任务。我微微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不过,我不能带他去安灵礼拜堂里面。” “尼古拉是个优秀的随从,一定会完成任务的。” 站在一旁的尼古拉开口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你去吧。” “真出了事,把他赶走就行了吧?” “没错。绝对不要勉强。还有,她不希望你进礼拜堂。” 尼古拉很明显皱起了眉头。“不进去也能叫护卫吗?” “这是前夜式,没有办法。” “……没问题吧?” 他最后嘟哝了一句,大概是表明自己并不满意。总之,尼古拉将在今晚担任我的护卫。 差不多要走的时候,法尔克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宵课敲钟的时候,你能从前夜式里溜出来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到这里来。” 我吓了一跳。 “‘这里’是指这个栈桥吗?” “没错。” “为什么?” 法尔克看起来并不想明说。他只是轻描淡写却不失礼数地说道:“恐怕阿米娜小姐您已经心中有数了吧。” 太阳已经消失在了西方的山峦后面,漫长的一天要结束了。 但这一夜,注定不会让人安详地入睡。 第三章追悼 宵课的钟声仍未鸣响 明明去年我还对葬礼的仪式一窍不通,但在出席父亲的前夜式时我对整个仪式的流程已经一清二楚。当然这是因为在之前埃德温?休尔的前夜式上,我已经历过一次。 安灵礼拜堂内非常安静,祈祷的低语庄严而肃穆,使人感觉不到一丝怒火与仇恨。父亲的遗体被用毛刷洒上了圣水。我在石板地上跪下,默默祈祷。礼拜堂里设置了不少防寒用的火把与篝火,地面上我的影子,也是一副双手合十祈祷的姿势。这里只有兄长和我,以及负责仪式的修道士。 在墓地,会有哭泣的女人用悲叹来送别死者。那时我也不得不高声哭泣。但今夜将会在静谧中度过。 修道士将会彻夜祈祷。亚当也会这样做。 但我必须找机会离开礼拜堂。并不是因为和法尔克有约在先。其实,我很珍惜这个夜晚,想要心平气和地与父亲道别。但我觉得葬礼上女人出风头并不合适。光是允许我进入礼拜堂完成一次祈祷,修道院都已经是考虑到我的心情而勉为其难了。我不能不识相地留在这里。 我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面庞。下次再见的时候,棺盖应该就被盖上了。愿父亲的灵魂平静。再见,父亲大人。 推开橡木门,我离开了礼拜堂。皓月当空,立柱与拱顶的影子落在长长的回廊里。今晚没有云,但风很强劲。在近处能听到风的呼啸,远处传来海浪的轰鸣。我的耳边响彻着修道士的祈祷声。 立柱后面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是尼古拉。他眼眉低垂着。 尼古拉站在火把旁,可能是想驱赶一下寒意。他无言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过身往回走。他不说话可能是觉得语言不通吧。我没打算隐瞒,也不觉得沉默有何不妥。至今都没有跟他说过话只不过是因为没有机会而已。现在有机会了。我轻轻地说起了法兰西语。 “谢谢你,尼古拉。很冷吧。宵课的钟好像还没敲吧?” 尼古拉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来,表情并没有惊讶,自然地回应道:“敲钟人还没有来,所以还有些时间。在门口大厅里的守卫准备了火堆,我想去那里等。” “我知道了。” 我就这样跟在尼古拉身后。他并没有多说话,默默地把我带到了火边。这份安静很符合夜晚修道院的气氛 由三根铁棒撑起来的篝火,正在熊熊燃烧。被火一烤,感觉身体里的寒气一下就被驱散了。我担心尼古拉,因为刚才自己也切身体会到了刺骨的寒冷。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地上,看到了地上我和尼古拉长长的影子。 门口大厅设有长椅,我在上面坐下。见尼古拉在观察四周,就没有顺手招呼他坐下。 当知道能够交流之后,沉默更显沉重。我短暂地烤火暖暖手,开口道:“有什么事情吗?” 尼古拉停下正在缓缓搓动的双手,回答道:“没有。这地方很容易把守,工作挺轻松的。” “容易把守?” “墙又高,也有地方能监视到靠近的人。” “确实,很可靠啊。” 对话中断了。 我放下已经热乎起来的手。钟声仍未鸣响。 “……也许我应该早点跟你说的。” 听我这么说,尼古拉的表情有些诧异:“什么?” “就是我能说法兰西语这事。你和骑士菲兹琼的对话我全都能听懂。我觉得告诉你会比较公平。” “啊,你说这个啊。”他说完,略感无趣地别开了视线,“我觉得师父并不会因此而改变要说的话。他完全不会在意这种事。” “我估计也是。毕竟是个高洁的人。” 听到这句话,尼古拉的表情忽然变得很难看,像是强行咽下了什么苦涩的东西一样。明明是个随从,在谈到主人的时候,居然会把想法如此清晰地表现在脸上。 “高洁……也对,大概确实如此。” “你不这么觉得吗?” “至少师父不会做卑鄙下流之事。”他又淡淡地加了一句,“只是那个人太单纯了,没办法卑鄙而已。” “单纯?他给人的印象并非如此啊。” 我说完,年轻的随从一下子把头转了过来,像是要控诉不称职的长辈一样开始喋喋不休起来:“才不是。师父他啊,好几次听信别人的花言巧语乖乖付了二十丹尼尔就为了买一只肉质肥美的鸡!” 我瞪大了双眼。 我不知该怎么接话。别说是人生地不熟的法尔克了,如果别人跟我说一只鸡要卖二十丹尼尔的话,我可能只会觉得贵,但依旧会买下来的吧。 “法尔克来自东方。会不会是他不清楚鸡的价格呢?” 尼古拉惊讶地摇了摇头。 “我看到隔壁的兔子才卖五丹尼尔,还特地忠告了他,说鸡太贵了。而且,这种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如果他是一个人来的话,不知道他能不能乘坐汉斯的船来索伦,也不知道来索伦之后他能不能在赛蒙的旅店里租下房子。如果他做到了,也无法想象他会花多少钱。”说到这,他好像觉得说得太多了,有些羞愧,忽然转过头去,然后又小声说道,“在东方,这些琐事大概都有人帮他打理。就算师父看起来并不单纯,那也是为了完成使命而迫不得已吧。在我的印象里,师父应该写写诗,去比武招亲娶妻生子,笑着过完这一生,这样的生活比较适合他。” 也就是说,法尔克是为了讨伐埃德里克,才将这样的平稳生活全部抛弃。法尔克的身体是在旅行的途中经受了锻炼,而并不是尼古拉说的那样不知劳累。从的黎波里出发到达索伦的旅途绝不是那么轻松的。让十个人来完成这同样的旅途,有多少人能够活着抵达呢? 这趟旅途的目的居然是为了讨伐暗杀骑士。单单说是命令的话,这份使命也实在太过沉重了。 “难道说……法尔克和那个暗杀骑士有私人恩怨吗?” “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们好像都和暗杀骑士有私人恩怨。因为本来是伙伴,所以更是如此。”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法尔克和埃德里克这两个人之间。” 操纵某人杀害了我父亲的暗杀骑士——埃德里克。关于他,法尔克说过些什么呢? 对了,他好像确实这么说过:“很遗憾,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跟我一样。” 尼古拉歪起脑袋。 “该不该说呢?算了,应该没事。师父看起来好像也没有要隐瞒。” “果然是有什么吧?” 被我一引诱,尼古拉就像是在说晚饭吃了什么一样平淡地说了出来:“嗯。师父——法尔克?菲兹琼和埃德里克是兄弟。” “诶?”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师父他比埃德里克年长一岁。详细的故事师父并没有跟我说,但他们以前好像关系很好。可惜,埃德里克成为了暗杀骑士。不是由他人,而是自己亲自去讨伐。师父如此企盼着,从东方来到这里。” “为了杀死弟弟……” 尼古拉点点头,苦笑了起来。 “我从未见过师父的决心有任何的动摇,但有时候,他看起来很痛苦。来到欧洲的骑士团团员不止师父一个,如果感到痛苦的话,明明可以把这个任务交给别人。这一点,说得难听点,也是师父的单纯之处吧。” 法尔克有自己的难言之隐,这一点我已经略有察觉。但未曾想到他居然与自己的仇敌暗杀骑士是亲兄弟。不过,亲人之间相互厮杀这种事情,在英格兰绝不是什么稀罕事。 背誓者之子 仔细想想,尼古拉?帕戈也是个相当奇妙的少年。 就在之前不久他明明还不知道两人可以交流,现在马上就熟络起来,平静地评价着师父。 他作为骑士的侍童也不算太小。但若是当作一个拿着武器的随从来看待,又总觉得不是很靠得住。他手脚纤细,连影子都很细瘦。腰间的佩剑非常短,跟体格很配,与亚当所持的长剑比起来简直像是玩具。可是,他刚才在作战室里展现出的速度极为惊人!而且,被摇晃的火焰所照亮的侧脸,有时候显得相当老成,暗示着他那并不漫长的人生绝不是一帆风顺的。 “呐,尼古拉。”我开口问道,“你已经服侍了法尔克很长时间了吗?” “诶?”尼古拉自从登上这座岛屿,表情就一直没什么变化,既没有惊讶也没有腼腆。现在尼古拉第一次露出了迷惑的表情。“你问我吗?” “对啊,你。” 他看起来似乎未曾想到会谈到自己。尽管他立刻恢复了平静,但声音里仍透露着一丝疑惑。“为什么我这样的人……呃,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要说长也不算长。还不到一年呢。” “看来不是从的黎波里开始一起旅行的呢?” 他之前说的是,“在东方,这些琐事大概都有人帮他打理”。因为法尔克在东方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这一点他并不清楚。 “是的。”尼古拉点点头,“我跟的黎波里伯国没有任何关系,跟医院骑士团也是。” “跟骑士团也没关系?但你不是法尔克的随从吗?他这么说过啊。” “啊,那只是当时为了尽快说明吧。正确地说,我不是他的随从……呃,是不是变成了随从了呢?我只是跟着给师父搬行李而已。此外还要跑腿买些东西。” “如果只是搬运货物的话,不用称呼主人为师父,也不可能有那么卓越的剑术吧?” 我微笑着对他说。尼古拉挠了挠头,有些无可奈何地开口了。“剑术是我父亲教我的。我父亲是特鲁瓦相当有名的决斗士。” 【特鲁瓦:法国中东部城市,奥布省首府。位于巴黎盆地东部塞纳河畔。——译者注】 决斗士。我听说过这个词。 为了判断真伪,有人选择通过决斗来完成。例如,法尔克也曾暗示说,如果有必要告发暗杀骑士的话,他会选择决斗。谎话连篇的卑劣之人,就算拿起了武器也只会进行卑劣的战斗。神是正义的伙伴,因而决斗是神圣的审判,胜者所言便为真实。 但就算这么说,让健壮的男人和腰都直不起来的老人进行战斗也不能算是公正。决斗有时候也让诉讼人的亲族代为参加。 更进一步,有时候人们也会雇佣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来进行战斗。这种拿钱参加决斗的战士就被称为决斗士。他们将自己的性命与武器全部赌上,通过战斗来获取报酬。 虽然我知道有这种工作,但从未见过。就我所知,索伦并没有发生过决斗审判的事件。 不管怎么说,决斗士并不属于骑士阶层。正常情况下,他们连成为随从都很困难吧。尼古拉可能察觉到了我的疑问,接着低声往下说:“在特鲁瓦的决斗士中,我父亲拥有不同寻常的力量。虽然他体型并不巨大,但使剑的本事出神入化,绝不输给任何人。他不太喜欢提以前的事情,但估计他是在遥远的某地出生的。因为父亲说的法兰西语有些奇怪,我的姓——帕戈也带有些异域风情。因为这些原因,父亲没有合适的训练对手,所以我不得不陪他进行训练。他总是说,‘你不再长大一些,可是没办法好好训练的啊’。托他的福,我也多少变得能够独当一面了。” 确实,尼古拉作为成年人的的训练对手体型是太小了。 “你跟法尔克也是在特鲁瓦碰到的吗?” “没错。发生了很多事。” “这样啊。这么说来,你们旅行了很久了呢。” “差不多吧。” 尼古拉腰间的佩剑上雕饰着没见过的纹样,斗篷上别着的胸针也与丹麦商人用的很像。正如他自己所言,尼古拉?帕戈这个名字并不像法国名字,在欧洲商人聚集的索伦我也没听过这种发音。 他明明还这么小,却服侍一名骑士,在全欧洲游历。 “我明白你们的使命有多沉重。不过……”我的声音都被高高的天花板吸收而渐弱,“我还是,有点羡慕。” 尼古拉歪歪脑袋:“是这样吗?” “我自己也知道,我所说的只是一种奢望。”我盯着篝火,接着说道,“虽然这座岛能通向欧洲各处,但我已经再也不能去任何地方了。因为我的父亲死了。” “领主大人去世会让阿米娜小姐变得不自由吗?” 面对尼古拉朴素而天真的问题,我微笑着回答:“嗯,是的。” 这个夜晚真是不可思议。连向亚丝米娜我都没有这么清楚地吐露过自己内心的想法,但我把心事告诉昨天才见到的这个瘦小的随从时,却没有任何不自然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我们在用法兰西语交谈吧。如果我们用从小就说的英格兰语谈话,最后我也不可能把秘密说出来吧。 我离开这座岛屿的方法只有两个。 其一是通过结婚。我父亲不会放过让能够让索伦繁荣起来的机会。我有个姐姐叫玛蒂尔达。父亲在殚精竭虑地考虑过把姐姐嫁给谁能够给索伦带来最大的好处后,让姐姐与格洛斯特伯爵的心腹结婚了。 但父亲并不是把她卖了。尽管看重埃尔文家族和索伦的利益,但父亲也确实在祈祷玛蒂尔达的幸福。玛蒂尔达的丈夫很温柔,年龄也很合适。他有一个广阔的庄园,同时也抱有对未来的希望,是一个优秀的骑士。 这样,玛蒂尔达就离开了索伦,前往格洛斯特。父亲应该也考虑过我的婚姻大事了。他脑中一定也已经有了几个女婿的候选人。 可是父亲去世了。埃尔文家由亚当继承了下来。到底亚当会不会在这种麻烦的权利游戏上用心思考,为我寻找夫婿呢? 见习骑士埃布?哈巴德担心亚当会不会提拔自己为骑士。我也不由得像他一样担心。亚当一定不会像父亲为玛蒂尔达着想那样精斟细酌。他不是那种会替他人深入考虑的人。我说不定会被他贱卖掉。 但就算是这样,也还算是比较幸福。如果亚当完全不帮我找夫婿,我将会作为埃尔文家的女主人,与亚当的妻子争夺权力直至老去吧。无论哪条路都不是我来选择。选择权在亚当手上。 如果不能寄希望于他,那我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如果说还有别的选择的话,我就只能到某地的女子修道院里去了。”我说完,微笑了起来。 索伦没有女子修道院。如果成了修女,就可以离开索伦,到自己选择的地方去。只是,现在并不能实现。如果内心没有信仰,修道院就会变成一座监狱。所以我不能将其选为出路。让我能够幸福地离开索伦的方法,今天早上,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我会说法兰西语是因为商人们基本上都用法兰西语交流,不过在进入英格兰的修道院后也不会再需要这门语言了。 “我一直,憧憬着大海的对面。所以……你能带着离开特鲁瓦的愿望开始旅行,让我有些羡慕。” 尼古拉低下了头。篝火里的木柴“啪”地爆裂了一声。 他开口道:“阿米娜小姐很富有,买一艘船怎么样?” “你想说,我买一艘船,然后乘船逃走吗?” “我觉得这样至少会比游泳要轻松。对不起,我想得太简单了。船好像不能一个人驾驶呢……请让我稍微更正一下你的说法。我并不是带着离开特鲁瓦的愿望出来的。”他苦笑着抬起了头,“我是被赶出来的,因为父亲被暗杀骑士杀害了……都是因为来自东方的这群魔术师,让我吃尽了苦头。” 他说完,耸了耸肩。 真是个奇妙的随从。 法尔克?菲兹琼的旅行与战斗,光是听就觉得艰苦。但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具有能够忍耐的体力与精神。但尼古拉并非如此。他不应该在父母身边在多停留一段时间吗?至少能够晚一些再离开故乡吧? 不过,他刚刚说的不是很奇怪吗? “你的父亲也是被他们杀掉的?不,先不说那个。为什么你会被赶出特鲁瓦呢?” “啊,这个说起来可复杂了。”他话没说完,忽然抬头望天。他是再想差不多快要敲响的宵课钟声吧。但是,没有任何声音从钟楼方向传来。他打消了念头,收回目光,又缓缓地开口了。 “决斗审判里有很多规矩。那是去年的事了吧,特鲁瓦的教会和领主起了土地纷争。在土地的边境线上放着界石,但祭司说,那块石头好像被人移动过。就是这句话引起了很大的麻烦。 “因为这个诉讼,父亲被领主雇佣了。教会那边的决斗士我知道,是个体型巨大、四肢发达、徒有其表的傻子,我完全不曾担心过父亲和他的战斗。” 可能是觉得冷,他稍微换了个动作。背对着篝火的尼古拉,脸处在阴影之中,很难看到表情。 “决斗的前一天,他们在裁判官的面前宣誓将进行公正的战斗。裁判还派人制作了日晷,定下了开始决斗的时间。两个决斗士分别回到了自己单独休息的地方,等待第二天的决斗。平时,父亲总是会比约好的时间提前到达约定地点,也总是能凯旋而归。 “但是那天不一样。父亲没有去。记错决斗的时间是巨大的背信弃义,那可不是驱逐出境就能结束的。因此,领主在那里当场败诉。对于违背誓言的父亲,惩罚非常残酷——他的右手被斩断了。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死罪的,但当时临近特鲁瓦的祭典,所以领主大人也算是网开一面了。” 切断被告身体的一部分,这样的刑罚并不罕见。在索伦,父亲的方针是尽量采用罚款的方式来进行惩罚,但我也见过好几次有人手肘以前被全部砍掉。 而那些被砍断手臂的人,都活不长。并没有多少罪人富裕到能让医生对伤口做充分处理。 “高烧不退的父亲只说,他不记得了。那天早上要决斗也好,在裁判官面前宣誓过也好,他都不记得了。当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独自一人在森林里的一间小屋中。他说,虽然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完全不记得决斗的事情了。” “据说如果喝酒喝多了就会发生这种事啊。”我刚说完,就觉得这话说得太不谨慎了,有些后悔。但尼古拉的声音并没有什么变化——冷静,并且带着似乎放弃一切的冷笑。 “裁判官们也这么说。但父亲在决斗前绝不会喝酒。如果他真的喝了多到会让人丧失记忆的酒,那小屋里的陶杯和父亲的身上都没有酒味,这该如何解释呢?特鲁瓦的人们都没想到,父亲会以背誓者的身份死去。他被安葬在牺牲者墓地而不是外国人墓地,这一点算是谢天谢地了。 “可是我没办法继续待在特鲁瓦了。我的母亲在生我的时候就死了,父亲也丧失名誉离开了人世,我作为背誓者的孩子遭到大家的排挤与厌恶。我弄不到食物,知道自己在特鲁瓦已经活不下去……在我打算离开特鲁瓦的那天,师父到了。” 门口大厅里,只回荡着他的讲述以及薪柴燃烧的声音。 “师父调查了父亲决斗前一天滞留过的小屋,在杯子上发现了魔术的痕迹。他说那个魔术叫‘遗忘川之泪’,会让被施咒的水变成失忆药。父亲因此忘记了决斗的约定。我并没有立刻相信他的话,但相比之下,父亲忘记誓言这件事更加不可能,所以我选择相信师父。因此我在特鲁瓦城中给他带路,搜寻还潜伏在城里某处的暗杀骑士……” “你报仇了吗?” 尼古拉微微摇了摇头。 “很可惜,让他逃掉了。暗杀骑士真的很难缠,跑得也很快。虽然我知道委托人肯定是祭司,但根本没有找到证据。完全失败了。”说完,他瞥了我一眼,又补充道:“给我父亲设陷阱的不是埃德里克,是另一个暗杀骑士。‘如果我们在特鲁瓦抓住了他,领主大人就能够平安无事’,这种假设并不成立。” 我并没有这么想,便摆摆手想让他安心下来。 “这么看来,你也跟我一样呢。” 可是他稍微别开了视线。“我的父亲只是个决斗士而已,跟领主大人不一样。”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指,思念家人的心情是相同的。 我很想这么告诉他,但在那之前,尼古拉坚定有力地这么说道:“不过,我能明白阿米娜小姐的心情。” “……你真的明白吗?” “大概吧。”他点点头,组织了一下语言,“父亲的死让我的人生完全失去了方向。我还是想要留在特鲁瓦的呢。父亲也有很多东西想要教我。 “但人终有一死。在战斗中也会发生无法预料的事情。就算堂堂正正地决斗,父亲也不一定必胜。现在就是这样一个时代,连圣礼都没见过就死去也并不奇怪。我已经做好觉悟了。 “但父亲这样死去我不能接受。被欺骗后,英名扫地地被杀死,说实话我咽不下这口气。这是暗杀骑士欠我的,无论如何我都要让他血债血偿!” 深夜的修道院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唯有安灵礼拜堂回响着彻夜的祈祷声。尼古拉好像把这一切都忘了,提高了嗓门。但我并不想阻止他。正如他所言。暗杀骑士欠我一笔债——父亲的性命和我的人生。 尼古拉小声叹了口气,像是对刚才显露年龄的亢奋感到羞愧。他盯着我说道:“阿米娜小姐让我明白了,如果为了复仇想要战斗的话,就应该去战斗。既然目标相同,我将为阿米娜小姐而战。我赌上自己与父亲的剑在此立下誓言。” 虽然我是埃尔文家的女儿,但没有任何一个骑士效忠于我。他们都曾是父亲的骑士,现在则是兄长的骑士。 但现在,这个不善言辞的少年发誓将为我而战。他是我的第一个骑士。好不容易有了个骑士,要是他再长高一点该多好啊。 不知何时,敲钟的男人已经登上了钟楼。在略微带有一些热气的夜晚的空气中,宵课的钟声开始回荡起来。 冬日七夜 不知何时,夜空中布满了厚厚的云层。 月光被云层挡住,照不到地面。城里漆黑一片,分不清哪里是街道哪里是荒野。在这看不分明陆地与大海的夜里,我们把自己深深地隐藏在兜帽下面,疾步走着。唯一的照明就是尼古拉手中的提灯,但那光线实在太弱,眼看就要被黑暗吞噬。在这么漆黑的夜里,就算是夜间大盗也没办法出门行窃吧。一股不知名的恐惧令我脚步畏缩。值得依靠的只有走在前面的尼古拉。 在提灯的所照之处,忽然出现了一堵矮墙。我这才意识到,我们已经不知何时进入了索伦城里。尼古拉转过头来,用法兰西语说道:“我不认路。虽然很抱歉,但从这里开始,请阿米娜小姐走在前面吧。” 他说完,将提灯递了过来。他的手,非常温暖。 一到夜里,在间隔索伦和小索伦的狭窄的海峡里,海流会快得惊人。连绵不绝的海浪声让人感觉地面仿佛都在震动。 我在渡口处看到了一丝微弱的灯光。法尔克已经先到了,靠着小船屋来躲避呼啸的海风。他的提灯挂在墙上。当我们走近到差不多能认出脸来的时候,他低下了头,说:“在这种时间叫您出来深感抱歉。不过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然后他换成法兰西语问尼古拉:“那件事怎么样?” “如您所料。” “嗯,果然啊。” “对了,顺便还有个事我也说一下,阿米娜小姐会说法兰西语。” “啊是么。”正如尼古拉所言,法尔克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转过身面对我,说道:“让您现在过来这里有两个理由。其一是要告诉你我今天的收获。” “你已经知道是谁杀害了父亲吗?” “没有,这还做不到。毕竟需要调查的人还有很多。” “那是知道了能够排除的人吗?” 法尔克沉默地盯了我一会,开口道:“这个问题问得很聪明,但要回答这个问题现在还为时尚早。在把所有的东西告诉您之前,我还不能透露怀疑的对象。” “为什么?” “这是前辈的智慧。如果总是进行不彻底的告发,会给暗杀骑士可乘之机。” 我没有批评他们的做法,只是用沉默在催促他继续。 “我发现了很多细节,但今晚要告诉阿米娜小姐的只有一件事。而这并不是小事。” 挂着的提灯被风一吹,让法尔克的影子也摇晃了起来。然后,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句话:“康拉德?诺多法是个大盗。” “……诶?” “我说,那个德意志骑士,是个在晚上行窃的大盗。” 康拉德。他确实不像受过什么良好的教育,毕竟他的兵士看起来都不是什么正派人。但就算这么说,我也没想到他会是一个连灵魂都堕落了的坏人。这怎么可能。 “如此揭发他,到底有什么理由呢?”我的语气严肃起来。 “您的怀疑很有道理。有件事情如果您不知道的话,那这个结论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阿米娜小姐,您见过康拉德房间里那个形状像手一样的装饰品吗?” 我回忆了一下,我在那废墟一般的兵营里的指挥官室——康拉德使用的房间里看到的东西。 “嗯。是那个木制底座上有很多盘节、奇怪而丑陋的烛台吧?如果不是放着烧完的蜡烛,我还不知道那是个烛台呢。” “您观察得很仔细。但是,用丑陋这种词来评价它并不合适。”为了不被风声和海浪声盖过,法尔克提高了音量。“那是‘盗贼的蜡烛’。据说是以未受洗礼便夭折的婴儿的手为材料做的。” “不会吧……” “但我觉得康拉德自己不会去盗墓,就连他知不知道有关材料的事情我都很怀疑。无论是从产婆那里买来夭折的婴儿也好,还是盗墓者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也好,这些都只是传言而已。而且,这也不是问题的关键。 “虽然名为‘盗贼的蜡烛’,但蜡烛并不重要,关键是那个烛台。如果使用者不是真正的主人,那也就是个普通的烛台而已,但真正的主人将手放上去的时候,那就成为了一件魔法物品。” “魔法……撒拉逊的!?“ 持有撒拉逊的魔术物品这件事本身就说明康拉德是暗杀骑士吧?我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门,法尔克示意我冷静。 “不,那是日耳曼魔术。我听说魔女经常使用它。不管怎么说,那都和暗杀骑士的魔术不一样。” 诅咒和魔法都存在,并且近在咫尺。但没想到的是,那个骑士居然带着魔法物品。“我没法马上相信你说的,但既然你这么说了就说明这是事实吧。那是怎样一种魔术呢?” 法尔克摸了摸下巴,说道:“点燃蜡烛,提在手中的时候,主人的身影将会消失。” “会消失?” “会消失。正如‘盗贼的蜡烛’其名。”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盗贼……如果真的能让身影消失的话,那也能用来杀人吧?” “您说得很对,我直接说明结论吧。除了能让主人的身影消失以外,‘盗贼的蜡烛’还有一点奇妙之处。蜡烛上的火苗无论遭受风吹还是水浇都不会熄灭。并且只要火还在燃烧,主人就不能够将烛台放下。也就是说,主人必须保持一只手提着东西的状态直到蜡烛自然燃尽,而能够灭火的方法只有一种。” 我深呼一口气。“肯定不是什么好方法吧。” 法尔克忽然意味深长地沉默了下来。 “你说吧。” “那就如您所愿……只有新鲜的母乳能够将火苗熄灭。而昨晚,康拉德的士兵们买来的妓女中没人有母乳。” 我知道自己脸红了。但若是明显地表现出羞涩,反而会更尴尬。我假装平静。 “这样啊。‘盗贼的蜡烛’如果是用婴儿的手做的,这倒也挺合理。” 法尔克找妓女们问话的机会只有今天晚上。所以才让尼古拉担任护卫一个人去探访的吧。确实,把尼古拉带到那种地方去有点太早了。 这样我就明白了,为什么法尔克白天听完康拉德的话以后会特地询问一下蜡烛的事。但是,“康拉德持有能够让身影消失的魔法物品这件事我已经了解了。但仅凭这一点也不能说他是个夜间大盗吧。” 法尔克的语气今晚第一次缓和了下来。“正如您所言。” “那……” “他发现到访兵营的客人是我们几个的时候,迅速把桌面上的东西藏在了手里。这您注意到了吗?” 我摇了摇头。那间房子很暗,我被康拉德的表情吸引了注意力。 “他的动作很快。但我的眼力也很好。那一瞬间,他藏起来的东西是——” 那是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猜到了。“啊,我知道了……银戒指对吧?” “没错。”他点点头,“他藏起来的是一个装饰着七宝的银戒指。康拉德在我们开门的瞬间,可以把‘盗贼的蜡烛’藏起来。然而,他藏起来的却是戒指。他是因为怕被发现,心有不安。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怀疑,那个戒指或许是偷来的。 “所以我才问家令,是不是有那样的东西被偷了。但是正如阿米娜小姐所知,那不是埃尔文家的东西。虽然索伦是个富裕的岛屿,但会被能够隐藏身姿的大盗盯上的地方也不多吧。如果不是领主馆的话,或许是市长家。又或许是……”法尔克忽然对我身后的法尔克说道,“尼古拉,既然她能听懂法兰西语,那你来报告吧。” “好的。”尼古拉深深地藏在兜帽下面,说道,“阿米娜小姐在前夜式上做祷告的时候,我去确认了一下。包括银质戒指在内,索伦修道院丢失了好几件财物。在我前去询问之前,修道士们甚至都没发现东西被偷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游历骑士康拉德?诺多法不仅是个夜间大盗,还是个魔术师,虽然他只会使用魔法物品。而且他居然盯上了修道院,他是真的不怕死后的审判吗? “偷点东西当然用不了那么多时间,但因为他手上拿着‘盗贼的蜡烛’。” 法尔克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康拉德昨晚潜入修道院进行了盗窃。这并不能证明他没有时间去刺杀父亲。 “……康拉德的所作所为我知道了。不管怎么说,”我必须把这一点说出来,“法尔克,你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我说过很多次了,在夜里,索伦和小索伦是隔绝的。谁都不能渡过海峡。你也能听见这海浪声吧?”一颗星星都见不到的暗夜之中,我指向轰鸣的海面。“撒拉逊人的秘术也好,日耳曼魔术也好,只要不能渡过这片海域就毫无意义。” 我心里知道,正是因为这股海流,小索伦岛才易守难攻。 但我自己也知道,我夸耀这天堑的声音,确实有些底气不足。没错,如果真的是谁都不能渡过的海峡的话,法尔克就不必在这深夜把我叫过来了。 他开口了:“我没有忽视任何细节。如您所料,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把那当成一个难题。我不像您和那个船夫那一样对海峡的守护深信不疑。” 原来如此。无论我跟他说几次夜晚小索伦岛的守护坚如磐石,法尔克都不会往心里去。如果他相信海峡无法渡过,就应该会认为‘走狗’在小索伦岛上了。但他最先调查的却是在兵寨中的埃布、在兵营里的康拉德,以及在挑夫大街的伊特尔的弟弟希姆。向住在小索伦岛的伊沃德问话也是在我因为要准备前夜式而回到小索伦岛之后的事。 “为什么呢?” 听我这么问,法尔克若无其事地开口了:“因为,上个月去世的埃德温?休尔是夜间警卫。” “啊。” “埃尔文家即使在夜里也不会放松警戒。这就意味着,即使世人都相信‘在晚上没办法渡过索伦与小索伦之间的海峡’,埃尔文家也偏偏不相信。” 那么,法尔克在离开欧洲大陆、踏上索伦岛前,就已经认为海峡是能够渡过的吗? “最后让我的半信半疑成为确信的,是那块燕麦饼干。” 昨天,尼古拉想要偷偷吃却被风吹走的那块饼干,今天早上却发现被人踩碎了。 “虽然那件事的起因是尼古拉不懂礼节,但产生的结果却相当幸运。那块饼干所指明的事实,阿米娜小姐您已经察觉到了吧。” “一开始,看到你们在一块饼干上纠缠不清,我有点吃惊,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说对了,后来我确实注意到了。踩碎那块饼干的是‘走狗’吧。” “与其他的事实综合起来考虑,没有别的可能性。如果没有那块饼干的话,可能使用魔术也能找到入侵者的足迹,但那样也会耗费很多时间。可以说,这件事情是很幸运的。此外,饼干所在的位置以及所处的状态,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 碎掉的饼干在距离道路约20码的地方。 “渡海上岸的人在黑暗中看不清方向踩到了饼干。那个地方并不在连接渡口与领主馆的道路上。渡海的人并不是从渡口登上小索伦岛的……也就是说,他没有乘船,而是靠双脚渡海的。” 一阵强风吹过。 法尔克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空,低声接着说道:“海峡可以渡过。虽然难以置信,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方法能够说明这一状况。这对索伦而言应该是最重大的秘密。阿米娜小姐自己是不可能说明这一点的吧。因此,我只能自己去确认了。” 他取下提灯,拿在手里。 迈步走向轰鸣的大海,他只回了一次头,用法兰西语对尼古拉温柔地说:“我出发了。” “就算你掉到海里被冲走了,我也不会去救你的哦。” 听到尼古拉嘴上不饶人,法尔克只是笑笑,然后开始向前走,直入海中。他走向的那片间隔索伦与小索伦的海峡,每年都会夺走几个夜间大盗的性命、。 这片水域,在白天,马多克会操纵船桨驾船渡过。现在这片一百五十码宽的海面则是海浪翻腾。他手执提灯,一步步走近。玻璃的纯度很高,蜡烛也是明亮的上等品。但仅仅离开数码后,那烛光就变得十分黯淡。这景象,完全像是一个想要自杀的人在走向死亡之海。 已到达岸边的法尔克停下脚步。然后,他只是迅速地回了一下头,便跃入海中。 那时,我紧紧地握住了拳头,连指甲都深陷入肉中。 我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虽然知道,但依然感到毛骨悚然。法尔克不可能不害怕。并不怀疑法尔克会成功的尼古拉,也肯定会害怕。 过了短短的一瞬,提灯的光亮又浮现在了海面上。 那一点明光在逐渐远离。 一点点,一点点,向着小索伦岛。 难攻不落的小索伦岛的秘密,被法尔克看穿了。 这个海峡里暗礁密布。就算是吃水很浅的马多克的渡船,稍微不留神也会撞上礁石。也就是说,只要海水退去,岩石就会露出海面。 但是,无论多大的退潮,也不能让礁石露出海面。海潮有涨有落。索伦和小索伦岛无法被地面连结起来。 我一直坚信着。 但事实并非如此。此时此刻,法尔克正走在海面上。 在十一月到十二月,北海的潮位是一年中最低的。原因无人知晓。有人说是极北之地的龙之所为,也有人说是异教的女神造成的。正常的时候潮位相差很小,光靠那点潮水涨落没办法让道路露出海面。 十一月的满月前后,大概有七天时间。只有这七天,在宵课钟声敲响时,海水会退去,在月光的照耀下,海浪中会出现一条路。 我并没有见过。虽然我听父亲说过,但今晚却是第一次见。冬日的七夜,小索伦失去了守护。虽然说是一条路,但也不过是一些较高的礁石从海中浅浅地探出头来而已,要渡海的人必须在那些可以落脚的石头上跳着前进。这条路无法让军队通过。只能通行一个或几个、有勇气不怕掉进海里的人。 知道这条路的人确实只有极少数。连负责渡船的马多克应该也不知道。 我和亚当是知道的。被杀的守卫埃德温受到父亲常年的信任,因此也知道。至于现在负责夜间警卫的马修知道与否,我就不清楚了。 偶然看到这条路的民众也基本上可以不予考虑。在冬天的午夜,离开城镇,站在海边,发现仅七个晚上在宵课钟声敲响前后的一小段时间里才会显现的道路,这样的人我觉得至今为止也不会有一个。以前在城北设有城门,会惩罚那些在夜晚接近海峡的人。这是为了守护秘密,而现在城门已经不关了。父亲觉得,理由不明的守卫反而会招来不必要的怀疑。 我心里是明白的。杀害了父亲的‘走狗’就是从这条路过来的,他并不在小索伦岛,而是在索伦。所以他才踩碎了那块饼干。但我还是想要否定这一点,因为我不愿相信这一切。能够突破守卫的时间,整整一年中只有七个晚上。我不愿相信,刺客就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过来的。 现在我才悔恨不已。一个刺客潜入并刺杀父亲,别说七个晚上,连一个晚上都显得太长。 法尔克渡过了海峡,然后回来了。 尼古拉小跑着迎了上去。他站在水边,将手使劲往前伸。法尔克也伸出了手,当他觉得抓稳了的时候,用力一拉上了岸。尼古拉说:“大晚上在海面上走是什么感觉呢?” “感觉不太好啊,感觉像是走在悬崖边上。” 对话随着风传到了我的耳中。 法尔克拿着提灯,向我走来。 “如您所见,阿米娜小姐,我已经证明了昨晚的小索伦岛并不是封闭的。” “……很精彩。没想到你居然能注意到这条路。” “我从一开始就怀疑了。不过,还是在听了阿米娜小姐的话之后才确信。” “我说了什么?” 海面上的道路,不用说,这是索伦最大的秘密之一。我不可能透露一丝一毫与此有关的信息。可能是察觉到我的声音起了变化,法尔克安慰似的说:“昨天,在渡船上前去会见领主的时候,阿米娜小姐说过,‘晚上退潮的时候更容易触礁,尤其是现在这个时期。’在白天,有些石头的深度也只要伸手就能够到,我就想,如果晚上退潮了会怎么样。”居然是从这种地方注意到的。虽然尼古拉之前那么说,但我不认为法尔克是个单纯的人。“上个月杀害了埃德温的埃德里克,或许也是通过这条路逃出小索伦的。” 这不可能。可是,他连指出错误的时间都没给我,又接着说:“当然,我并不认为这条路会常常露出水面。只有在特定的条件下才会显露出来吧。就我个人的观点,埃德里克在杀害了埃德温以后,一直潜伏在小索伦岛的某处,直到能够混入其他客人的机会到来。因为你们认为埃德温是病死的,所以应该没有搜索过岛屿。” 我已经死心了。“骑士菲兹琼,无论如何,请你不要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 “我明白。”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刚刚的冒险,再次站在我面前,用与之前一样冷静的声音说:“其实,只要知道了‘能通过某种方法渡过海峡’,那种方法具体是什么对我们而言并不重要。这样一来,就不能将康拉德和伊特尔从‘走狗’中排除了。只要明白这一点就足够了。我发誓不会随意张扬。” 我觉得天空忽然有些发白。他不知不觉间已经与我四目相对。 “我们揭露了秘密。但这全都是为了讨伐暗杀骑士。虽然我并不讨厌自己去解开难题,但如果您能一开始就告诉我们的话,也能节省下宝贵的时间。阿米娜小姐,你没有说出索伦的秘密,对此我并不打算批评。但是……还有什么能够告诉我们的秘密吗?” 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呢? 这是不可能的。知道这件事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法尔克肯定没有看到丝毫的预兆。 但是,他这样轻易地就看穿了索伦的守护,我不由得感到,对他隐瞒事实也是没有意义的。 说出来吧。既然已经决定,我便挺起了胸,让自己的话语中不再充满迷茫。 “明白了。我相信你的能力。” 我向小索伦的方向看去。但离天亮尚有一段时间,本应出现在视野中的领主馆,融合在周围的阴影之中,连轮廓都看不见。 “在领主馆西边的塔里,囚禁着一个被诅咒的维京人俘虏。因为诅咒,他获得了不死之躯,在那里被囚禁了二十年。他的名字叫托斯坦?塔吉尔森,看起来二十岁左右,很高。他的嘴唇颜色有些怪异,你看了就知道了。” “俘虏……不死之身?” “没错。而且……”在听到伊沃德的叙事诗之前,亚丝米娜告诉了我这件事。塔下面的锁大开着,她觉得很奇怪,就上去看了一下。亚丝米娜是知道我和托斯坦有交流并且还会给我提供帮助的唯一一个侍女。如果她没发现的话,短时间内我肯定是不会注意到的。 “我能保证,直到昨晚之前他都在。今天早上,在搜索有没有奇怪的人潜伏在岛上的时候,我的侍女发现了一件怪事。囚禁他的房间的门这二十年来一次都没有打开过。并且……现在也是锁着的。门关着,锁也完好无损的同时,只有托斯坦的身影不见了。被诅咒的维京人,昨晚,在封闭的监狱里消失了!” 第四章暴风雨前的钟声 流言就是流言 在索伦岛上的别墅里,我从短暂的睡眠中醒来。 这天,索伦迎来了令人不安的早晨。 领主死亡的事实已经人尽皆知。住在索伦的民众,到底有多少人从心底里欢迎亚当成为新领主呢?父亲精斟细酌地为索伦的发展而操劳,采取巧妙的策略来平衡与市民宣誓共同体的关系,既不给他们太多的权利亦不施加太多责任。这种平衡感亚当能够掌握得了吗? 修道院晚上遭到了盗窃,这则消息不久也在岛上传开了。没人受伤,甚至都没有人看到奇怪的人影。然而,最有价值的几件财宝却不翼而飞。我不知道是谁传出了这一消息,但却知道这是事实。信仰坚定的人们明显表示出了对修道院被亵渎的厌恶,就算不是这样,为富一方的财主们也开始担心,这个奇妙的窃贼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自己。 他们仍不知道被诅咒的维京人即将攻来的这一命运。但坚守着瞭望台的卫兵们神色比以前更紧张。应募的年轻人从早上开始就纷纷前往兵寨。兵寨里除了士兵,还运送进去了火把与木柴。亚当与佣兵们签订了契约的流言也开始流传起来。 没有人在谈论托斯坦?塔吉尔森。本来知道他存在的人就很少。知道他消失的,除了东方的骑士,就只有我和亚丝米娜了。 让索伦陷入更深的不安的,是从早上开始下的这场雪。雪量不是很大,但细细的雪粉被风席卷着漫天飞舞,十码之外的地方就看不清了。清晨的港口,吕贝克的商人汉斯?门蒂尔一看到我就快步赶来,滔滔不绝地开始说起来,简直像这场雪是我引起的一样。 “阿米娜,你看啊,这还是第一次这么早下雪呢!长年乘船的经历让我对天气很敏感,可是直到昨天为止都没有一点下雪的征兆。这雪下得可真是奇妙啊,就像是要把我们封锁起来一样……本来今天应该乘船出发去伦敦的,这雪一下就没法走了。也不知道圣诞节的时候能不能回到吕贝克呢。” 接着他像是刚刚才想起来,让失去父亲的我节哀顺变。 不管是在所有的船都无法动弹的港口也好,还是在看不清前方的街道上也好,人们口中传达的都是不安的心情。也有人在谈论毫无根据的有关父亲之死的流言。 传入我耳中的流言,还有说父亲是被亚当谋杀的。 观察了整条街的情况后,我没有回到小索伦岛,而是来到了赛蒙?多多的店里。这里夜晚会挤满沉溺于麦酒的男人们,早上却很安静,尼古拉一个人占了一张大桌子,正在等待侍从端上早餐。 “法尔克呢?” “他正在二楼房间里保养剑呢。他说海风很强,感觉剑好像生锈了。要我带你去吗?或者你稍等一会,他马上就下来。” 虽然尼古拉这么说,但我还是说:“不,我自己上去吧。” 虽然我不想打扰法尔克,但我有话想跟他私底下说。 旅店二层是客房。在赛蒙的店里,只要足够大方,就能够住进带床的单人间。法尔克就是如此。不过这也是当然的,毕竟身上带着的魔法物品和秘密药物决不能被偷走。 看到我的到访,法尔克并不惊讶。“你有什么话想说吧?” 他很快就察觉到了。 首先要说的是关于街头的流言,那些都是对父亲的死毫无根据的揣测。 “很遗憾,要制止流言是很难的。”法尔克说道,目光都没有从拔出的剑上离开。“关于暗杀骑士和他们的魔术,医院骑士团并没有打算特意隐瞒。但就算如此,也没有想要进行宣传。如果让这种几乎能够确保暗杀成功的魔术师存在的消息扩散开来,会有成群结队的人就算倾尽家产也要雇佣他们吧?根据阿米娜小姐您自己的判断,现在让葬礼顺利地进行下去才是唯一能够阻止流言的手段吧?” 法尔克的剑很奇怪,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扭曲状。刀身很宽,并且只有一面有剑刃,看起来就像铁匠学徒用力过度做出来的废品。这就是东方的武器吗?法尔克仔细端详了一下,没发现剑上有什么异样,开始涂抹防止生锈的油。 我看着他的操作,接着说道:“流言就是流言。虽然有危险,但我并不打算做什么。不过我不知道亚当听到以后会怎么样。”谨慎起见,我又加了一句:“如果你能尽快查明‘走狗’的身份的话,就能够告诉民众更多有关父亲死去的细节了。” “您的要求确实严格。要迅速准确地找到‘走狗’很困难,但我会尽力而为。”他涂完油之后,把剑靠在墙上,然后抬起头问道:“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是的。有件事情一定要让你知道,还得找个没人的地方。” “洗耳恭听。” 我稍微感到有些紧张,问道:“我听说你和暗杀骑士埃德里克是兄弟。这是真的吗?” 尼古拉说法尔克并没有隐瞒这件事,但我不能不确认。 法尔克苦笑了一下。 “尼古拉说的吧?真是个老实孩子。”然后,他的表情又恢复了正常,“没错,是这样。我和埃德里克?菲兹琼确实是兄弟。我比他大一岁,这一点尼古拉也说了吧?” 果然是真的。 “那就是说,杀害了我父亲的是你的亲人!骑士菲兹琼,你有义务进行赔罪!” 听我说完,法尔克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 不一会,那股视线让我感到难以忍受,我就移开了目光。没错,我明明知道他为了追捕埃德里克而长途跋涉来到这里。 他终于开口了:“法律是这样规定的。如果索伦的法律要求我这样做,我愿意服从。” “对不起。我情不自禁地……” “不,没关系。自己所爱的人被杀害了,当然很难保持理性。但是阿米娜小姐,如果您怀疑我会因为自己是哥哥就在战斗中手下留情的话,我可以先跟你保证那不可能。” 我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心。世间有不少兄弟相争的故事,英格兰国王理查德陛下和弟弟约翰殿下就是一个典型例子。但同时,大部分的兄弟之间都是会相互同情的吧?就算暗杀骑士是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敌人,真到命悬一线的时刻,法尔克还会讨伐埃德里克吗? “为什么呢?你想说你忠于使命到了这个可以忘记血肉亲情的程度吗?” 听我这么问,法尔克稍微思考了一下,望向窗外,然后缓缓地说道:“那就请您听我说说过去的故事吧。您会明白我的觉悟。” “我们的父亲叫做吉尔伯特,他也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但他和撒拉逊的魔术没有任何纠葛。他终生奉行骑士团原本的使命,保护旅人免受强盗袭击并救助伤员病患。他在骑士团里地位并不高,但公正温厚,深得兄弟们仰慕。 “我和埃德里克在父亲的屋檐下自由自在地长大。我喜爱歌唱与作诗,同时也磨练自己的剑技。埃德里克则是一个求知欲旺盛的男人。可是我们二人之间并没有相互看不顺眼的地方,而是互相弥补对方的不足之处。我的拉丁语是他教的,他现在精湛的剑技则是我的功劳。” 法尔克并没有看我,他的目光像是聚焦在遥远的某处。 “长大以后,我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开始讨伐强盗。之后我的能力被人们承认,我也成为一名队长,负责的黎波里周围的警戒。每周一我都会离开的黎波里,到周六才回来。当然实际上我经常找各种理由在周中回来,这个任务还是挺轻松的。 “埃德里克却走上了魔术的道路。修行魔术的骑士也分为两类:专门以消灭暗杀骑士为使命的猎人和进一步分析研究撒拉逊魔术的研究者。当然,埃德里克选择成为了研究者。关于那时候埃德里克取得的成绩我知道得并不清楚,但他好像很快就出名了。” 也就是说,法尔克和埃德里克兄弟俩年纪轻轻就都出人头地了。确实是很优秀。 “那是某年年末的事情了。我像往常一样离开城市到荒野中巡逻,当我周六回去的时候,却接到了噩耗——父亲吉尔伯特死了。从尸体上出现的特征性的斑点来看,他很明显死于撒拉逊人的魔术。使用暗杀魔术的只是撒拉逊人中占据阿拉穆特城的一派。那时,父亲把一个被阿拉穆特追捕的男人藏了起来。 【阿拉穆特:里海南岸的一个古代城堡遗迹,位于今伊朗吉兰省境内,在厄尔布尔士山脉的3000米高峰之上,距离德黑兰约100公里。——译者注】 “如果我不是在击退强盗的事业里获得了满足感,而是更多地留意父亲周围的话,也许会有办法能够守护他。每当这么想,我就会被悔恨所包围,进而将怒气发泄到埃德里克身上。我质问他:‘你不是在家吗?你不是对阿拉穆特的魔术很熟悉吗?为什么没有守护好父亲,连复仇都做不到呢?’” 说到这里,法尔克长长地叹了口气。 “自那以后,我就失去了和埃德里克对话的机会。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研究中,连家都不回了。而且我也结婚了,想把更多的注意力从弟弟身上转移到了自己的家庭中。” “法尔克,原来你结婚了啊?” 他在外漂泊了这么久,我以为他没有家人。 法尔克笑着答道:“我曾有个叫莫妮卡的妻子。她真是个美丽而温柔的女人,说到底我还是配不上她。” “曾……这么说的话……” “这些事我也会按顺序来说明的。” 我点点头,闭上了嘴。 “从那之后过了几年。为了追捕暗杀骑士,医院骑士团发起了一次大规模的清剿行动。我在列入清剿目标的名册上见到了埃德里克的名字。 “那时候我很难相信,想着是不是他们搞错了。但我又忽然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感到这确实有可能。埃德里克放弃了没能保护好父亲的魔术研究,转而追求更具实战性的魔术,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成为了暗杀骑士……” “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决定要讨伐埃德里克了吗?” 法尔克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有。我反而要求离开讨伐埃德里克的队伍。虽然他已经堕落,但要以亲弟弟作为对手,我实在是下不去手。听了我的理由,我便很简单地被调走了。毕竟要讨伐的暗杀骑士还有很多。然后我加入了战斗,尽管失去了同伴,但我最终还是手刃了那个已经垂垂老矣的暗杀骑士……然而,这却是我和他第二次命运的分歧。 “暗杀骑士是在导师的指导下学习魔术的。因为魔术的内容一旦外漏,二人便会立刻被判死刑,所以师徒之间的羁绊很深。在同伴中,也有人声称他们的师徒关系如此紧密还有别的理由。一种说法是,掌握魔术要冒生命危险,在共同渡过危机的过程中他们的感情就会像战友一样被加强;更有甚者,还提出了他们两个堕落的人肯定沉溺于男色这种不着边际的想法。 “但不管怎么说,如果自己的导师被杀害了,暗杀骑士的复仇之心会变得非常惊人。而我杀掉的那个暗杀骑士,正是埃德里克的导师。” “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听我这么问,法尔克回答:“不,我完全不知道。但埃德里克并不这么认为。他不知从哪听说了我变更任务目标的事情,可能是有叛徒。从他的角度来看,会认为我一开始就瞄准了他的导师。 “一天夜里,我正急着赶回家,埃德里克出现在了我面前。见到他,我是有很多话想说的。我还考虑过,通过劝说将他从暗杀骑士的迷途上拯救回来。但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美好。埃德里克根本没打算听我的话,只是跟我说了一句,‘我杀了你最重要的人,以报导师之仇。’ “我回到家,就看到了妻子的尸体……莫妮卡的心脏被一剑刺穿。” 这是多久以前的故事呢?法尔克看起来只有三十岁,但刚才盯着地板上一点,双眼无神地讲述着的他,看起来有五十岁,不,甚至更老。 “那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但那些都不重要。我想让阿米娜小姐理解的是,赌上我妻子莫妮卡,以及众多被埃德里克杀害的兄弟手足们的魂魄,我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一刀斩落。” 法尔克停止了讲述。 我和尼古拉都失去了父亲。而法尔克失去了妻子,说不定弟弟也算在内。也可以说,为了完成使命离开生养他的的黎波里,来到如此遥远之地的法尔克,连故乡都失去了。我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 尽管如此,我只能这么告诉他:“法尔克,我不应该怀疑你。” 他微笑着,抚摸了一下下巴上那道新的疤痕,说道:“没事……我又情不自禁地讲起了以前的故事。” “至今你已经经历了很多战斗,除了下巴,其他地方也有很多伤吧?” 我本想赞扬一下他的勇武,但法尔克无奈地苦笑了起来,说:“啊,下巴上这道疤稍微有点特别。” “特别?” “是啊。我在普罗万的集市上喝酒,等清醒的时候就带上了这样的伤,大概是醉醺醺的时候在刀或者什么东西上划了一下吧。明明身上各处的伤痕都象征着荣誉,偏偏这最显眼的一处伤疤却来得这么糗,实在是有点郁闷。这件事我还瞒着尼古拉呢。” 法尔克轻松地朝我笑了笑,像是要忘记刚才那个忧郁的故事。 右手里有刀 法尔克说还需要花点时间打点,我就先下楼了。感觉在楼上讲了好久的话,但实际上好像并没有那么长。尼古拉刚开始吃早餐。 我坐在尼古拉对面的长椅上。刚坐下,他就问我:“阿米娜小姐,康拉德要怎么处置?” 康拉德。身为游历骑士,却也是个盯上了修道院的胆大包天的大盗。 这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修道院遭窃煽动了市民的不安,但我也无能为力。 “我也不能告发他啊,要是亚当的话可能就会这么做。” “这件事还没有告诉新领主吗?” 桌上的汤槽里,还剩下一点点汤。尼古拉把面包在那点汤里蘸了蘸,低声说道:“好像师父对阿米娜小姐不会告发他心知肚明。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将吸饱汤汁的面包塞进嘴里,暂时沉默了。不一会,传来吞咽的声音,他微微点了点头。“啊,因为兵力会减少吧。” 正是如此。 虽然我不懂战争,但不管是托斯坦?塔吉尔森的逃亡还是现在索伦下个不停的雪,都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尽管康拉德是个窃贼,但他和他率领的十个佣兵是不可缺少的。总有一天会对他施行正义的制裁,但现在并不合适。 没想到,尼古拉接下来的话跟我的想法完全不一样。 “不过,就算赢了这场战争,康拉德他们也无法获得掠夺权……他很想捞一票吧。你只当是被偷偷地掠夺了一点东西,就不会那么生气了。” “亏你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话。被盯上的可是修道院啊。” “这跟是哪里遭窃关系不大吧。相比真的遭到掠夺,现在的情况还是很幸运的。” 他若无其事地说完,然后擦了擦手指。我很不解。索伦没有遭受过掠夺,而且我也没有听人描述过掠夺到底是怎样的。但尼古拉或许是知道。 我心情沉重地环视了一下店里。可能是因为下雪的原因,店里比平时要昏暗一些。赛蒙身着做工精致的衣服,一与我的目光对上,便故作沉痛地朝我致意。他是个又高又瘦,表情总是十分夸张的男人。远处的桌边坐着三个看起来像商人的男人,吃着跟尼古拉一样的面包。店里的客人只有这几个。 “师父还没有准备好吗?” “刚才我不请自来,打断了他的准备。” “嗯。反正马上就来了。” 他说完,把最后一口面包放进嘴里,并没有问我找法尔克有什么事。 正如尼古拉所言,法尔克不一会就下来了。他在下楼的时候叫了赛蒙一声,简短地交谈了两句。然后他在尼古拉的身边坐下。 “很抱歉阿米娜小姐,我得先吃饭才行。” 我担心留在这里会打扰他吃饭,但现在离席也不太合适,所以我还是保持原样坐在长椅上。 “街上似乎已经流传起了修道院被盗的消息。”尼古拉用法兰西语报告。“阿米娜小姐决定不告发康拉德。” 他似乎早已有了结论,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在等待早饭的时间里,他将调查的进展汇报给我。 “昨晚,哈尔?艾玛没有回住处。店主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艾玛?这可真奇怪。” “确实。” 艾玛不仅不懂英格兰语,还是个女人。我并不知道索伦是否存在着语言不通的女人能够度过一夜的地方。说不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艾玛是个强悍的战士,连埃布?哈巴德和守兵们都难以与之匹敌,被拦路抢劫的强盗们干掉应该不可能吧。 “她的行李放在房间里,应该没有离开岛。” “那总有一天会找到她的。” “没错。但还是应该尽快搜索。”法尔克说完,忽然盯住了我。“……还有,艾玛不只是昨晚,前一天晚上也没有回住处。房主还作证说,她白天出入了好几次。” 前一天晚上,也就是父亲被杀的那一夜。我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变得僵硬。赛蒙似乎从旁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从侧面靠近了过来。然后他故作深沉地说:“确实如此,阿米娜小姐。我要遵守职业道德不能拒绝投宿的客人,但我还是觉得那个女人很可疑。在大晚上出去到底有什么企图,我非常担心。我也听说了修道院遭窃的事情。我呢,倒是怀疑这是不是那个女人搞的鬼。不敢相信基督徒会做出这样亵渎的行为。我曾有过必须尽快把这个推测告诉亚当大人的想法,但又觉得他刚刚上任,肯定很忙,我不能将还没确定的信息去禀报给他,占用他的时间,因此现在还犹豫不决不知如何是好。而就在这时阿米娜小姐光临此地,我只觉得这是神的旨意。因此,希望您能理解。我绝不是……”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有些厌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艾玛是窃贼的话,我会跟亚当说,让他不要追究你的责任。” “啊,请您务必!阿米娜小姐能为鄙人如此着想,着实万分感谢。”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他为自己的旅店考虑也是理所应当的,对此我无法进行责难。但我无论如何都对赛蒙没有好感。说什么出于职业道德不能拒绝客人,都是骗人的。他经常把客人赶走,这件事我是知道的。但他却让艾玛留宿,肯定是她出了个好价钱。从她那里拿到了该拿的东西后,一有怀疑就立刻告密,这可不是什么高尚的行为。 “呀,这位客人还没吃饭呢。我马上去准备,请稍等片刻。” 赛蒙说完就迅速走进了厨房,大概是察觉到了自己不是很受欢迎。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回到了正题上。 “那今天先去搜索哈尔?艾玛吗?” “我很想这么做,但时间有限。艾玛就让尼古拉去找吧。她是个引人注目的女子,应该有人看到过。” 我瞄了尼古拉一眼,他正看着旁边发呆。好像对我们用英格兰语的对话一点都没听。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先到小索伦岛去。俘虏托斯坦的消失是一件重要的事。您说他在封闭的监狱里消失了,我必须先去现场查看一下才能发表意见。我并没有怀疑阿米娜小姐的话,只是我觉得说不准会有谁都没发现的暗道。” 没有这种东西。那个房间原本是士兵的休息室,不可能有暗道之类的。前去一看便知,所以我没有在此对法尔克的言论进行反驳。 “然后我们马上去见苏威德?纳崔尔。我已将来意写信告知于他。我还通知了伊特尔?阿普?托马斯到港口来。” “这样啊。那后面找到艾玛以后,就跟所有人都能进行交谈了。” “时间比较紧迫。”法尔克忽然止住了话头,然后徐徐开口问道:“民众之间,是否已经流传起了领主大人死于谋杀的传言?” 我一时难以回答。 他提问的意图显而易见。如果民众接受了谋杀的说法,就会认为凶手是身处小索伦岛的某人。他们并不知道,在冬日的七个夜晚,小索伦岛会失去索伦的守护。但那天晚上在小索伦岛上的,除了吟游诗人伊沃德以外,就只有埃尔文家的佣人们和我了。如果传言说是这些人中的某人杀害了领主的话,会在索伦引发更大的不安。 我自己也能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么底气不足。 “现在好像还没有这样的传言。” 但这只是因为在城里巡视过的我还没有听到而已。昨天,公示人在街道拐角处宣布父亲的死讯时,就已经有人窃窃私语说这是谋杀。说不定民众已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只是在我面前闭口不谈而已。 “确实时间紧迫啊。”法尔克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不过现在要先吃饭。” 一位端着面包和汤碗的少女从厨房左右张望着走了出来。她一头银发,面部轮廓十分惹人喜爱,但脸上的雀斑却很显眼,看起来还有点睡眠不足。法尔克伸手招呼她,她便笑嘻嘻地走过来,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她没有把盘子放在尼古拉面前而是给了法尔克,大概是赛蒙的指示吧。 “请慢用!” 她看起来睡眼惺忪,但确实很精神。对这个小姑娘我没什么印象,可能是赛蒙新雇的。烤好的面包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汤里除了洋葱和卷心菜,还有几块鲱鱼。 “一大早就吃鱼啊。”尼古拉刚才喝的汤里只有焉巴巴的蔬菜,不满地嘟哝道,“我喝的汤里没有鱼,而师父的却有啊。” 法尔克无语。尼古拉的语气实在是充满了怨恨,我便笑着打圆场:“是赛蒙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加的哦。大概下次你的碗里也会有些好东西的。” “要是这样就好了。” 尼古拉像看着自己碗里的东西一样,正热切地注视着那几块鲱鱼。特鲁瓦是个内陆城市,大概鲱鱼是很罕见的。 “对了,尼古拉。” “嗯,怎么?” “我想问你,莫非……”法尔克话没说完,忽然—— “糟糕!”他像是被人猛地揪住了心脏一般,发出了惨叫。 法尔克右手抓住自己的喉咙,桌上还放着只咬了一口的蘸了汤的面包。晒成古铜色的法尔克的脸,眼看着渐渐变得乌青。 “师父!” 尼古拉大喊着站了起来。法尔克右手就这样抓着喉咙,左手朝腰间的皮袋中伸去。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手指在激烈地痉挛。 毒。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也站了起来。我该怎么做?在别的桌子上吃饭的那些商人一样的男人们,注意到这边的异样,也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法尔克艰难地挤出了一个词:“追。” 尼古拉跳了起来,在地面上重重地蹬了一下,顺手拔出短剑,冲向厨房。不一会就传来了锅碗之类被打翻的尖锐声响。急不成句的怒吼,然后不断传来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也就是说,被推断为下毒者的家伙还在厨房里。 回头一看,法尔克的面孔已经变得乌黑,我能感受到那浓郁的死亡阴影。我无能为力,却不能无动于衷,便绕过桌子,想去安抚一下他。 “法尔克!振作一点!” 他的左手颤抖不止,在茫然地摸索着腰间的皮袋。当我打算替他取东西的时候,他终于抓住了袋子上的细绳,将手指伸进缩紧着的袋口。 一阵巨响传来,一个人从厨房里飞了出来。那个人仰面摔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我本以为是尼古拉,但并不是。是刚才给法尔克端来早饭的那个女孩子。我还想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却看到她右手里的刀闪耀着锋利的光芒,面容扭曲着,充满了恶魔一般的憎恨。 她一下坐了起来,迅速地环视四周,目光停留在痛苦的法尔克身上。然后她与我对上了视线。 暗杀者露出狞笑。我变得浑身僵硬——我会被杀掉。 但在她站起来之前,尼古拉已经赶到了我和她中间。他把短剑端在胸前,冷冷地说:“可以杀掉吗?” 法尔克的上半身瘫软在桌子上,伴随着每次痛苦的呼吸全身都会剧烈颤抖。尼古拉明白他没法回答后,大喊道:“那我就动手了!” 但那个侍女并不打算束手就擒。 “你太慢了哦。”她这么说了一句便转过身去,在木制的地板上用力一蹬,飞也似的向门口冲去。 “切。” 尼古拉也意识到自己慢了一步,但并不打算追。就在侍女准备打开门的时候—— 门开了。街上的光线与风雪一口气灌了进来。 门口站着一个涂黑口红的女人,她背对着身后的街道,披着斗篷。哈尔?艾玛回来了。 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呢?趴在桌子上的法尔克,手执短剑的尼古拉,大概已经脸色发白动弹不得的我。以及那个顺势跳向艾玛的侍女。 “刀上有毒!” 尼古拉用法兰西语喊的这句话不知艾玛有没有听到。 伴随着一阵尖利的声音,侍女的突击被弹了回来。艾玛手里握着不知何时拔出的短剑。 她斗篷上的积雪轻舞飞扬。 在雪花落地之前,那个侍女还劈砍了两三次。她那比我还细的手腕,飞速挥舞着闪耀着光芒的小刀,传来划破空气的“咻咻”声。但艾玛面不改色,只是稍微移动了一下短剑就将她用小刀的攻击全部化解。她使剑的样子像是面前毫无危险。难怪埃布和守兵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她没有把视线从对手身上挪开,一边防御着侍女的小刀一边向我问道:“这人,是谁?” 生疏的英格兰语。 我喊道:“她是个杀手,别让她跑了!” 听到我这句话,艾玛似乎稍微点了点头。她将短剑重新握好。 侍女向后跳开。她估计意识到此路不通,就向厨房那边看去,可能打算从后门逃走。但尼古拉做好了保护我和法尔克的准备,站在靠近厨房的位置上。侍女大概是觉得比起艾玛,尼古拉更容易对付,就将刀口转向了这边。 艾玛往前迈了一小步。突然,尼古拉大声喊道:“你别动,这家伙让我来解决。” 侍女看准这个时机一跃而起。 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侍女拼命向前伸直手臂,将小刀向前刺去。尼古拉无言地将她的攻击挡开,发出了一阵刺痛耳膜的声音。暗杀者毫不畏惧,一次又一次地挥舞着小刀。 尼古拉并不打算攻击她的身体。他微微侧身避开深入的突刺,瞄准了拿着刀准备收回的那只手。在我看来,尼古拉只是翻转了一下手腕。但伴随着“啊”的一声惨叫,鲜血四溅。尼古拉的短剑切断了侍女的右手腕。 她面容扭曲着,将小刀换到了左手中,但她没能将它挥舞起来。冲进她怀里的尼古拉将短剑刺进了她的胸口。插得很深,没至剑柄。她还尝试着要移动那只拿着小刀的手。尼古拉接下来的动作有些出乎意料。他将唯一的短剑就这样插在敌人的胸口,然后一拳打在了对方的下巴上。 暗杀者的身体被打得转了一圈,然后仰面倒在了地上。血流了一地。 尼古拉的短剑,都没有长到能够刺穿敌人的身体。 尼古拉用脚尖踢了踢倒下的侍女。她像个沙袋一样,任人摆弄。眼睛大睁着,充满了怨恨,却已失去光芒。尼古拉踢了一脚又一脚,并不是要侮辱死者,而是在确认是否已经真的死亡。当终于确信时,他的身子忽然松懈了下来。 “师父!”他喊道,然后回头。我也看向法尔克。刚才还在剧烈抽动着的背,现在已经不动了。 “死了?”像是对这个词有了反应,趴在桌子上的法尔克长长地呼了口气。我对尼古拉叫道:“他还有呼吸,还活着!” 尼古拉用袖口擦了擦沾上了鲜血的脸颊。 “看来解毒赶上了呢。” “你不担心吗?” “师父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死掉呢。” 他嘴上这么说,但听起来只是在勉强。因为他脸色苍白,还不断发出像是来自内心深处的叹息声。 “真的是毒药吗?” 他点点头,说道:“没错。是我大意了……” 这时传来一句绵软而沙哑的回应:“真是失策,没想到城里居然会有陷阱。” 是法尔克。他想办法撑了起来。刚吃完毒药之后乌黑的脸色现在已转为铁青。他咳了几下,一字一顿地慢慢说道:“这是我的失策。杀了她也是无可奈何。” “对手很强,没办法生擒她。” “你干得很好。” 法尔克勉强挤出这几个字,尼古拉的表情变得缓和了。但那只是一瞬间,立刻又变得面无表情。他在尸体旁蹲下,抽出她的腰带,然后用它小心翼翼地将那把小刀包了起来。 “搞、搞什么啊。杀掉了啊。” 坐在别桌的几个男人,传来了一阵嘲弄。现在正是机会。我对那几个因恐怖而表情扭曲的男人命令道:“你们几个,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事吧。我是领主的妹妹——阿米娜?埃尔文。占用你们一点时间。请你们到山丘上的兵寨去,报告给埃布?哈巴德或者其他代理人,说‘骑士法尔克?菲兹琼在赛蒙的店里遭到袭击。请到店里来处理被反击杀死的暗杀者的尸体。’” 他们干脆地点了点头,立刻离开了旅店,像是很庆幸能够离开这个地方。 不知何时,艾玛的身影消失了。她轻而易举地防住了暗杀者的刀刃,因为嫌麻烦,在人群聚集之前就消失了。马扎尔人都是这样的吗? 我靠近死者。 袭击者还很年轻,大概跟我同龄,说不定还要更年轻一些。但走近一看,却发现她非常瘦弱,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吃不饱饭。被尼古拉一刀切断的手腕,也细得让人惊讶。 我抬头看向厨房深处。 还有一具尸体。精致的衣服上沾满了鲜血,喉咙被割开,那是赛蒙?多多。 失去生命光芒的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他的嘴大张着,似乎在抗议些什么。 光滑的象牙 当看到被钉在座位上的父亲时,我也只是因为震惊而停住了脚步,而看到赛蒙的尸体后我似乎失去了意识。 “阿米娜小姐!阿米娜小姐!” 把我摇醒的是埃布手下的一个年轻卫兵。我见过他几次,是个经验不足的士兵。他似乎不敢用手碰我,只用手指将我摇醒。 我感觉头晕目眩,很不舒服。但我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赛蒙死了。 这个士兵立刻大声招呼埃布,埃布立刻赶到我身边,单膝跪地,说道:“阿米娜小姐,您没事吧?” “我没事。赛蒙他……法尔克呢?” 我四处张望着坐了起来。埃布用手扶着我的背。 “赛蒙已经不行了。菲兹琼大人并无大碍。” 明明刚才都已经一只脚跨进另一个世界的法尔克,现在丝毫看不出衰弱的模样,正有力地对尼古拉下指示。看来是在调查袭击者的来历。尼古拉从仰面朝天的尸体上拔出自己的短剑。他在袭击者的衣服上将自己的短剑擦干净,丝毫不在意汩汩流出的鲜血。 埃布告诉我说:“这个侍女不是索伦人。大概是从岛外面来的。据菲兹琼大人说,她的持有物中有些英格兰没有的东西。”然后他又小声补充,“这是在索伦发生的杀人事件,可以交给他调查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守护索伦的法律是埃尔文家的义务,不过…… 我也压低声音说:“交给他吧。对了,先别告诉亚当。” “我明白。” 我借力埃布的手站了起来。埃布带了两个卫兵过来。不过他们也对这街上发生杀人案还不习惯,一看到血泊便面色苍白。 “我听说那个侍女尝试毒杀菲兹琼大人。然后他命令随从去追那个侍女,她在反击中被杀掉了。” “你说的没错,整件事我都看到了。赛蒙的死他们没有责任,杀掉那个侍女也是迫不得已。埃布,如果可以的话……”法尔克他们杀了那个侍女是事实。这样下去法尔克他们会被关押起来,但已经没有这样的时间了。“……请不要逮捕他们。为了探明父亲死亡的真相,他们是必要的。如果失去他们,只会让凶手在阴影里偷笑。” 我自己也认为这是个勉强的请求。但埃布出乎意料地干脆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如果菲兹琼大人确实遭到袭击,那这应该是杀害罗兰德大人的凶手的阴谋。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谢谢你。” 不知不觉,埃布已经成为了一个值得依靠的男人。我心怀着感激,开始扫视起店里。去叫卫兵的几个商人们没有回来。 “赛蒙有个妻子。通知她了吗?” “是的。她正在里面休息。”然后他不无感慨地接着说,“我本来以为她不是什么好妻子,但她对赛蒙的死好像感到非常伤心,整个人像是丢掉了魂魄。” 赛蒙的妻子非常漂亮,喜欢张扬,与赛蒙相比实在太过年轻,关于她的传言都没什么好话。但我感觉能够理解她的心情。虽然我讨厌赛蒙,但也不愿看到他如此惨死。 袭击者只是因为赛蒙妨碍她在法尔克的食物里下毒就把他杀掉了,这一点想必谁都不会怀疑。 那种死法是不可接受的。人应该一边接受祭司的祷告,一边躺在床上安然去世。 “等她冷静下来,这么跟她说:赛蒙的葬礼和弥撒,埃尔文家会来帮忙。” “我明白了,会原话转达。” 虽然不知这样做能否稍微安抚一下她的灵魂,但什么都不做我也过意不去。 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喊声。 “不要碰那个!” 看到一个卫兵打算收拾一下桌子上没吃完的面包,法尔克突然大喊,其激动显而易见。 “怎么了?不能扔掉吗?” “别小看那种猛毒,只要用手碰到就会有生命危险。” 那个卫兵吓得翻了翻白眼,赶紧将手收回。我刚才亲眼见到那毒药的效力,知道法尔克所言不虚。 “用布把它包起来然后扔到火堆里去。注意最好不要吸进烟雾。汤也一样,用布吸干净然后烧掉。” 卫兵们不安地窥伺着埃布的表情。他神色凝重,命令道:“照他说的办。” 法尔克看了一眼那些不情愿地开始收拾残局的卫兵,低头对我说道:“让您见笑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着就好……难道那个小姑娘就是暗杀骑士吗?” “不是,那不是我追捕的埃德里克。请看这个。” 看法尔克朝自己示意,尼古拉伸手递出了一把小刀。小刀使用光滑的象牙打磨而成,剑鞘和刀柄上都刻有蛇的花纹,让人稍感不快。 “这是袭击者携带的、撒拉逊人使用的一种被称为‘片刃’的短剑。暗杀骑士会将其作为信物交给弟子。” “弟子?就是刚才那个年轻的姑娘?” “只能这样认为。虽然以前没有出现过暗杀骑士在欧洲收弟子的案例,但女弟子还是有的。暗杀骑士不会轻易现身,他们的弟子也是同样。” “所以才使用毒药啊。如果艾玛没有出现的话就让她逃掉了。” 法尔克的说法却很谨慎:“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她使用的毒药被称为‘埃米尔霉菌’,确实毒性很强……” 【埃米尔:关于这个埃米尔,我没法判断作者的灵感是来自于比利时的细菌学家émilePierre-Marie van Ermengem(1851年8月15日-1932年9月30日),还是来自丹麦的真菌学家Emil Christian Hansen(1842年5月8日-1909年8月27日),根据整个小说都围绕着出自丹麦的维京人,我觉得是丹麦的埃米尔可能性比较大。——译者注】 但法尔克活了下来。袭击失败。 “你带着解毒剂。” “‘埃米尔霉菌’已经夺走了数名同伴的生命,所以我们都带着解药。暗杀骑士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明知你们带着解药却依然下毒?这是威胁吗?” “他们不会做威胁这种事。只要出手,目标与暗杀骑士必有一死。”他断然说完,然后一字一顿地补充,像是在确认什么,“而且他们也不会做出浪费弟子生命这样的事。跟我们骑士团一样,暗杀骑士培育子弟也是非常耗费时间和金钱的。不会让他们白白送死。尽管如此,但在这次袭击中那个弟子似乎没有活着回去的打算。就算我来不及解毒死掉了,尼古拉也一定会把她杀掉吧。”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如果推测一下,能够给出几种解释,但我们终究会弄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原因。现在必须行动了。” 他说着,试图向前迈步。 但尼古拉却拉住了他的袖子。 “等一下,师父。你打算就这样开始调查吗?” 法尔克不快地皱起了眉头:“没错。弟子死了,埃德里克还活着。” “不要勉强了,你的手脚明明都还在颤抖。” 我站得离法尔克有一点距离,而且赛蒙的店里比较暗,所以在尼古拉点破之前都一直没注意到。 法尔克的指尖在微微抽搐,膝盖也抖动不止。失去血色的面庞还没恢复元气,在寒冷的十一月额头上却渗满了汗滴。猛毒并没有夺走法尔克的性命,但依然给他的身体带来了深深的伤害。 “你打算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走吗?这样真是碍手碍脚。你给我指示吧,我什么都会去做。” 见尼古拉紧握着自己的手腕,法尔克微笑着说:“你这个随从真不会说话。” “是你教得不好。” “你还敢说。不过你说的也没错,现在的状态也没办法去四处调查。” “正是如此。师父就在房间里休息吧。” 法尔克摇了摇头,把手伸进放着解毒剂的皮袋子里。 “没时间了……我还没告诉过你吧?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有一种秘术。” 他取出来了一个小玻璃瓶。那么小的瓶子我在索伦岛还没有见过。能把玻璃加工成那么小的瓶子的,就只有东方的撒拉逊人了吧。 “这是‘霍山的秘药’,只要喝下去,就能够忘记疼痛与疲劳,能够坚持战斗一整晚。” 【‘霍山的秘药’:直译为山中老人的秘药,但本书中的魔法大部分都是5个字的,而且似乎在倚天屠龙记里有一个暗杀帝国有关的山中老人名字叫霍山,因此我决定这么译。轻喷。——译者注。 感谢@ThomasJP的评论补充:山中老人,就是哈萨辛教派,也应该就是文中所谓的萨拉逊魔法暗杀者。阿拉玛塔城是传说中山中老人的神秘据点。霍山就是哈桑,山中老人的首领,哈萨辛这个词也是来自哈桑这个名字。看这故事一开始的叙述就该想到山中老人了,中世纪十字军背景的故事扯到这个典故很自然。】 尼古拉面露厌恶地说:“我知道撒拉逊人的魔术很厉害。但世界上不可能有这种灵丹妙药吧?否则为何直到现在都没有广泛使用呢?” “这种药虽然效果很明显,但对身体的损害也很大,如果服用过量就相当于自杀。而且这种药和暗杀骑士的魔术很接近,经常使用的话会被自己的同伴盯上。你不要在别人面前说啊。” 他打开瓶盖。空气中飘来一股香味,像是熬出来的花蜜。 “如果药效过了,整个人会动弹不得。不过药效应该能持续一天。” “一天你就能抓住埃德里克?” “没错。我也很期待你的表现。” 说完,法尔克微微一笑,将瓶中的药物一饮而尽。 我并不知道‘霍山的秘药’是否真的能够消除疼痛和疲劳,说不定这都是为了让尼古拉同意自己继续调查而用的障眼法。 就算没有这种药效,法尔克也不打算放慢追捕暗杀骑士的脚步。尼古拉见无法阻止他,便叹了口气,背起了地上的背箧。 “效果真是惊人。我们出发吧。” 赛蒙的尸体被送到了修道院,等待葬礼的开始。今天要埋葬父亲,赛蒙不得不按顺序等待。 至于袭击者,没人知道她是不是基督教徒。要怎样处理她的尸体,埃布一定会想出好办法的。 真是不可思议。刚才置身于鲜血四溅的赛蒙的旅店里明明完全没有感觉,一走出门,来到大雪纷飞的鱼市广场,却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旅店门口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大概是看到了刚才冲过来的卫兵。但似乎谁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看到我走出店门,不知谁说了一句“看啊,阿米娜小姐在里面”。 赛蒙惨死的消息立刻就在街上传开了,那个无名侍女的死也同样。这也不能说索伦的市民道德恶劣、非常冷漠。粗俗的船夫们经常打架,偶尔也会有人死去,但做买卖的商人被杀死还是很少见的。这二人的死,让索伦城中笼罩上了一层更深的恐惧。 人群中有些熟识的面孔。不过现在,我想避人耳目,就低下头跟着法尔克他们离开了广场。愿漫天的雪花能隐藏我的身姿。 法尔克边走边说道:“刚才,哈尔?艾玛好像在吧?” “没错。如果她没来的话,下毒的人就逃到街道上去了,事情会变得很棘手。” “我看得不是很真切。就你所见,艾玛怎么样?” “实在是非常……厉害。”尼古拉叹气似的接着说,“剑使得非常好,整个防御一步都没有退,实在是难以置信。无论什么方法都应该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但艾玛只用手部动作就把攻击挡下来了。” “这样……用‘厉害’来形容可能不太准确啊。” “确实呢。感觉应该说‘不知何为恐惧’。”尼古拉又向前迈了几步,低声道歉,“应该把她留下来的,抱歉。” 法尔克没有说什么,伸手在斗篷上已经积满雪的尼古拉头上“砰砰”地敲了两下。 织工大街上没什么人。街上大雪纷飞,人们肯定都在家里工作。我们穿过北门来到渡口,准备前往小索伦岛,去解开消失的俘虏之谜。 索伦岛的北边,马多克如往常一样把守着前往小索伦岛的渡口。这天气就十一月而言也太过寒冷刺骨,他在小小的火堆旁烤火取暖。他一直盯着雪幕中逐渐走近的我们,但直到能看清我们的脸时才明显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不是阿米娜小姐吗,居然在这种大雪天赶过来。” “请你送我们过去。现在能出发吗?” “嗯,没问题。” 好像没有人要使用渡船,船用绳索固定着。不过海峡对面隐没在风雪之中,就算呼叫渡船的旗子升起来这边也看不到。在马多克解开绳索的这一小段时间里,静静地伫立等待让人感到寒风似乎钻进了骨头。 海峡中波浪很高,一阵一阵碎成白色的浪花。昨晚出现的礁石路此刻沉入海底,踪迹全无。 不久,小索伦岛就从雪幕的另一边,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 数千天的刻痕 小索伦岛。 这个小岛上只有埃尔文家的领主馆,在岛的一角伫立着一座高塔。 这座塔是很久以前,在维京人的威胁尚未成为传说的时候,为了尽早发现袭击索伦的海盗而建立起来的。但随着时代变迁,索伦岛上的兵营里也设立了瞭望台,这座塔的使命便宣告终结。就算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亡父已经预告了维京人的袭击,那座塔里依然没有布置一名卫兵。 可那座塔现在也不是景观建筑。就连侍奉埃尔文家的人们也基本上不知道这一事实——那是一座关押着一名俘虏的监狱。 托斯坦?塔吉尔森在特塞尔岛的决战中败给了父亲,之后就一直被关在塔里。他拒绝了我无数次向他提议的俘虏宣誓,放弃了恢复自由的机会。他说,自己正在等待自己的君主。 在父亲死去的夜里,他也从房间里消失了。明明这个房间被一把古老的锁紧锁着,就算拿到了钥匙也不见得能打开。我的侍女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自己也去确认过。聆听完吟游诗人伊沃德的叙事诗,回去换衣服之前,我在亚丝米娜的陪伴下前往西边的塔。我并非怀疑她所言不实,只是不愿相信并非自身亲眼所见的东西。并且托斯坦从那个封闭的房间里消失——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难以置信了。但是,透过铁门上栏杆的空隙,我只看到了空荡荡的屋子…… 人无法像轻烟一般消失。不过,托斯坦也不算是普通的人类,而是连死亡的权利都被剥夺了的被诅咒的维京人。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穿过这扇铁门! 暴露在狂风中的渡船剧烈地摇晃着,手指和耳朵都冻僵了。法尔克和尼古拉一言不发,但从脸色上来看,很明显都冷得不行。 但我们没有时间进入领主馆温暖身子。大门前,马修蹲着在搓手,他今天值日班。看到我,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我不打算将他怠惰的行为一一点出指责。自己执勤的时间里领主被杀害了,他还是这么悠然自得,跟他说什么都只是对牛弹琴。 “阿米娜小姐,正好现在……” 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去转告亚丝米娜:准备三副带兜帽的干燥斗篷,给骑士菲兹琼、尼古拉和我;然后调制三杯加入蜂蜜的温葡萄酒,送到西边的塔上来。” 没有被斥责,大概他心里松了口气,“是”地答了一句后转身进入领主馆。法尔克对着他的背影叫到:“你是马修?希克森吗?前天真是让你受惊了。杀害先代领主的敌人是个令人恐惧的对手,无论你多么尽忠职守,大概也没法防住他。” 马修回头,卑微地笑了一下,说道:“听到骑士大人您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前天晚上下雨了吧?” “诶,没错。一到冬天,这份担子就变重了。” 法尔克挥挥手,示意马修可以离开了。 其实,前天夜里天气晴朗。马修回答说那天晚上下雨了,就说明马修根本没有好好站岗。可能睡着了,也可能是根本就没有站在外面。法尔克似乎也怀疑马修的忠诚。他注意到我的视线,便说道:“‘走狗’在小索伦岛上岸以后,大概避开了领主馆的正面,采取了迂回的方式进入。因为他猜到门口会有看门的。从地形上来看,如果从西边迂回过来的话,在领主馆门口就什么都看不到。就算他真的老老实实地守着大门,也不能看到任何可疑的东西。” 但如果不是马修,而是埃德温的话……虽然他会喝得酩酊大醉,但他不会死站在门口,在领主馆周围巡逻也不会觉得烦。 我们来到了西边的塔下。 建筑此塔的石材,是从索伦岛上切割下来的。索伦岛上所有的石头都是黑色的,因此这座塔通体漆黑。不过,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能发现石头上还是夹杂着一些红点。去见托斯坦的时候一般都是晚上,我还没在白天接近过这座塔。因此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座熟悉的塔的颜色。 塔身各处都开有窗户,看起来杂乱无章的,实际上这些窗户是沿着塔内侧螺旋形的楼梯排列起来的。 “真是好高啊。”法尔克抬头看着高塔,随口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这座塔有65英尺(约二十米)。本来是用来监视海面的,所以造得很高。” “关押俘虏的那间房的窗子,从这里能看见吗?” “不行。要绕到另一边去。” 可是左右两边建有低矮的石墙,没办法直接过去。只能出门沿着石墙外侧走。 法尔克低声道:“真是破败不堪。” 石墙的一部分已经崩塌,镶嵌在橡木门上的铁板都锈成了深红色。虽然这是已被弃用的监狱,但也是埃尔文家的建筑物。 这么不得体的一面被人看到,我只能假装平静地说:“现在已经不再使用了。而且家佣们被禁止靠近这边,客人们也不会到这座塔来。” “那也就是谁都不会靠近这里咯?” “我觉得应该没有人会自愿过来。但也不能说绝对没有人会靠近。” 法尔克思索着什么,然后抬头仰望狂风呼啸的天空,说:“先进去看看吧。” 橡木门没有上锁。尽管大雪纷飞遮住了太阳,但我这还是第一次从下往上仰视有光线射入的西之塔。 螺旋石阶旋转着,直上高处。在射入的光线照耀下,能够看见飞舞的尘埃。堆石而造的这座塔看起来并不坚固。外面的石壁已经四处破损,现在抬头一看,似乎觉得立刻就会塌下来。 我率先登上石阶。刚登上几级,就听到后方传来了尼古拉的低语:“师父……” 他挂念着师父的身体,但法尔克没有回应,大概意思是让他别唠唠叨叨的。 平时都是手执提灯登上这座塔,现在只靠从窗口射进的光线就能看清脚下。不知在螺旋上绕了几圈,不一会就来到了关押托斯坦的房间。挂在厚实门扉上的锁已经锈死。从门上的小窗往里看去,已见不到被诅咒的维京人的身影。 他没有宣誓效忠,但以俘虏的身份逃跑也是背叛。不过,此刻看着这空无一人的房间,知道他真的离开,心中不免涌起一股寂寞。这也算是我自己的任性吧。在失去父亲的现在,我希望他能在这里。 我把位置让给之后跟上来的法尔克。 “就是这个房间。” “托斯坦?塔吉尔森这二十年一直被关在这里吗?” “没错。” “只有一个人?” “是啊。” 他朝房间里看了一眼,低声说:“普通人是忍耐不了的吧。被诅咒的维京人,他们的心灵似乎非常坚韧。” 这一点他说得不对。不是被诅咒的维京人,而是托斯坦的心灵十分坚韧。这次,因为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导致被诅咒的维京人过早地被解放出来。但就算要等上百年,托斯坦也会忠诚地等待那一天到来。 “那就把这扇门打开吧。” 面对法尔克提出的要求,我只能摇摇头。 “钥匙应该在父亲的遗物中,不在我这里。而且……你看看钥匙孔。” 铸铁材质的锁孔,跟塔底入口处嵌入门里的金属板一样,已经锈得发红。 “这么看来,就算有钥匙也不知能不能打开。”法尔克蹲下身子,仔细查看锁孔,然后便轻松地得出结论,“锁孔被铁锈以及尘土完全堵住了。而且可以肯定,这扇门在最近没有被打开过。” 接着他起身仔细调查整扇门。 尼古拉说道:“师父,你这是在干啥啊?在这走来走去小心别掉下去了。” “你真是一点都不懂得尊敬师父呢。这是个好机会,尼古拉。你来想一想,在这把锁没有被使用过的条件下,怎样才能让一个人从这个房间里消失?” 尼古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我知道师父在想什么。你是认为,有人拆下了铰链,然后把整个门卸下来了是吧?” 法尔克瞥了一眼自己的随从,说:“我完全没有这么考虑过,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那结果如何?” “铰链上没有异常。这扇门在很长的时间——估计是在这二十年里,没有以任何形式被打开过。” 法尔克把脸贴在门上小窗的铁栏杆上,仔细观察着房间的每个角落。 “地板上有一枚像钉子一样的东西。前面的墙壁上说不定写了什么东西。” “没想到托斯坦还会写字呢。” 就算有二十年的时间,就算是不死之身,没有学习的机会也无法自然地领悟出文字的写法。 “与外界联系只能通过那扇采光的窗户吗?不过那扇窗确实很小。” “为了在发生战争时外面的飞矢不容易飞进来而故意开得很小的。” “原来如此……”他沉吟一句,向后退了两步。“阿米娜小姐,请您再确认一次。真的没有什么东西从这间房里消失吗?” 他退开后我也从小窗向内望去,但这间房子里本来就空无一物。 绣着家徽的三角锦旗,残破不堪地挂在墙上。 以前士兵们使用的长椅与桌子,大概已经无法使用了,不过看起来并没有被移动过。里面一共只有这些东西。 “嗯,确实没有。”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 之后尼古拉也靠了上去。他个子比较矮,够不到窗子的高度,便伸手抓住铁栏杆,用手臂的力量将自己的身体拉了起来。他夹紧手臂,凝神朝房间中看去。 “除了比较暗以外,跟普通的客房没什么大区别呢。被诅咒的维京人不会睡觉,所以睡觉用的草席也没有必要啊。” “客房的门不会上锁。” “我倒是记得有一次师父还没付钱就走了,结果我被当成人质关起来了呢。” 法尔克不打算再回应尼古拉的吐槽了。“你还发现了什么?” “嗯……”大概是手臂酸了,他说到一半时从铁栏杆上放开了手,然后向下走了几级石阶,用手在衣服上一边擦一边说道:“铁栏杆挡在这里导致视线受阻,不过前面的墙上好像有点什么。” 这句话刚才法尔克已经用英格兰语跟我说过了,所以尼古拉没听到。不过,关于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尼古拉似乎有别的看法。 “我只是做个假设,说不定那个俘虏没有离开这里。如果他紧紧地贴在这边的墙上,看起来也会像已经不在了一样吧?” 他的想法很天真。但法尔克似乎不这么认为。 “想法不错。‘一个人从没有出口的房间里消失了’,这么考虑很难接受。换成‘看起来是一个人从没有出口的房间里消失了,而他实际上没有离开’,这样想更加简单。尼古拉,那你要怎么证明这一点呢?” “从外面的窗户往里看就行了。幸运的是这间房距离塔顶并不远,师父觉得有必要的话我就从塔顶垂绳下去确认。” “你自己怎么认为?” “值得一试。就算俘虏不在里面,也可能会有别的发现。而且……那个窗户确实很小,不过我说不定能钻进去。”他忽然提高了嗓门。 这也太危险了!今天下着大雪,风也感觉比平时要强。如果绳子断了从六十五码的高空落下去,肯定会没命。托斯坦不会玩这种游戏,因此没有必要让尼古拉去冒这个险。 但法尔克无情地点点头:“好,你试试吧。” 绳子,就在尼古拉随身带着的小布袋中。 这种事尼古拉大概已经做过多次。他说了句“我一个人就够了”便跑向了屋顶。 不一会,从窗户另一边就垂下了一根绳。我本以为为了让自己不掉下去尼古拉会把绳子绑在身上,没想到迅速爬下来的尼古拉只是用双手握着绳子而已。 “师父,我到了。” 尼古拉似乎完全不惧高度,法尔克也面无表情。但等回过神来,我的双手已经掩住面颊。在那种情况下只要手上稍有打滑就全完了。我的心脏如早晨的大钟,激烈地鼓动着,让我不忍直视。 “尼古拉,够了,快点上去。”我情不自禁地用法兰西语对他说道,“这样太危险了。托斯坦确实不在吧?” 不过尼古拉微微皱起了眉头。“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俘虏似乎确实没有藏起来。”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大概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寒冷。狂风毫无阻挡地吹向斗篷已经被雪水润湿的尼古拉。如果他的手冻得失去知觉就完蛋了。 “知道这些就够了吧?” “不。这个窗口果然可以进去呢。哎~嘿。” 他说着,伸手抓住了小窗的边缘。忽然,尼古拉发出了一声惊呼:“哇,好冷!” 然后他松开了那只手。我的喉咙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不由得闭上了双眼。 ……尼古拉虽然一只手搭在了窗沿上,但还有一只手握着绳子。我明明知道,却依然害怕。尼古拉把空着的那只手在斗篷上摩擦暖和了一下,再一次抓住了窗沿。这一次,他让身体充分稳定下来,然后将自己的红毛脑袋挤进了窗口里。 “真是够险的。”法尔克对他说。 窗口的深度与塔壁厚度是相同的。为了经受战火的洗礼,塔壁造得非常厚实,因此尼古拉整个身体都嵌在了窗口里。 他扭动着身子,说:“我穿得太厚了。要是平时的衣服肯定可以顺畅地通过。” “可以通过吗?” “只是短剑卡住了,没问题。” 法尔克瞟了一眼在窗口中蠕动的尼古拉,然后问我:“消失的俘虏,身材比尼古拉还瘦吗?”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怎么会!虽然他很年轻,但确实是个成年的战士。就算说不上是魁梧健硕,也比尼古拉的块头要大得多。” “关键不是身高,而是肩宽和腰围,这方面呢?” 我试着回忆。夜下,在提灯的微光中浮现出的托斯坦的身姿。但其太过模糊,在记忆中也被铁窗遮挡而看不分明。我只能这么说:“反正他绝不可能比尼古拉瘦小。” 听到这句话,法尔克少见地辩解似的挤出笑脸。 “我只是确认一下。那这就说明,这扇窗不能作为逃脱口来使用。” “我应该已经说过了。” 法尔克的表情浮现出一丝困惑。他皱起眉头抱起胸,小声嘟囔着,然后盯着我说:“……阿米娜小姐,老实说吧,我一直觉得那个俘虏从那扇小窗跳下了这座塔。如果是普通人,从超过五十英尺高的塔上跳下绝不算是一条生路,但托斯坦是被诅咒的维京人。如果伊沃德诗歌里的描述正确的话,他们是只要不把头砍掉就绝不会死亡的怪物。如果这座监狱正如阿米娜小姐您描述的那样,出口就只有那扇窗了。这是我的想法。” 他将视线再次移回铁门。现在尼古拉正在努力钻进窗子。 “那扇窗的大小不够大人进出,顶多只能让头通过吧?” 没错。托斯坦不可能从那个采光口出去。但另一个出口——这扇铁门,也完全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 “这还真是个异常难解的谜呢……” 这时,尼古拉爬进了屋子,发出了些轻微的声音。他把头先伸进窗口,因此会头先着地,不过这个窗户为了方便士兵能够观察外面的状况开得很低。他用手撑地改变了一下自己的姿势,然后安全着陆。接着,他长出了一口气。 “师父,这边墙上的东西好惊人!” “怎么了?尼古拉,你发现了什么?” 然后他微微耸了耸肩,说:“钉子的刻痕。” “……只有这个?”不过法尔克领悟地很快,“他是在记录已经过去的日子吗?” “没错。” “是四竖加一横?” “对。”接着尼古拉露出了稍感厌恶的表情,“整面墙,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被这种记号覆盖了。这大概是几千天积累下来的刻痕吧。……师父,至今我已经见过不少令人不快的东西了。但这堵墙,会让我做噩梦的。” 法尔克命令尼古拉探索一下有没有秘密通道。尼古拉迅速摸索,在墙壁和地板上四处敲击,最后还是摇摇头。就算我身在领主家,也没听说过这座塔里有任何隐藏的通道。法尔克不再刻意坚持,接受了这个事实,说:“看来没有这样的通道。” 我们在塔底碰到了赶来的亚丝米娜。 她带着三副斗篷,以及三杯微热的蜂蜜葡萄酒。我本来以为她一个人拿不下,肯定会找人帮忙,没想到她居然推了辆小货车过来。在薄薄积起来的雪地上,蜿蜒出一条长长的车辙。我便问她为什么会推车来。她答道:“我觉得肯定会问我托斯坦的事,没有外人会比较妥当。” 她平时反应挺迟钝的,今天的判断倒是很准确。 但在提问之前,我们先用蜂蜜葡萄酒暖了暖身子。亚丝米娜体贴地用小木桶来装葡萄酒,可以想喝多少倒多少。 这对刚才暴露在冬季的海风中在塔的外壁爬上爬下的尼古拉而言,真是意料之外的礼物。他刚才还有些面色难看,现在则把酒杯像宝物似的抱在胸口,一口吞下,就连眼角都绽放出了幸福的光芒。这样的姿态才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他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目不转睛地盯住了葡萄酒的表面。 “怎么?酒太辣了?” “不是……有些怀念特鲁瓦的葡萄酒。” 索伦的气候非常严酷,葡萄无法结果。这些是通过法兰西的船运送过来的,所以应该跟尼古拉在特鲁瓦喝的酒没有太大的差别。又或许是心情所致。 法尔克一声不吭地喝干一杯,然后在空杯子里又倒了半杯。我喝了一杯,感到心满意足,就让亚丝米娜来帮我换衣服。不过只需要换一下斗篷就够了,并不麻烦。斗篷用鞣制的皮革制成,有点沉,不过只要能在这种大雪天里保暖就足够了。 我换好斗篷,对尼古拉说:“今天太冷,我帮你也准备了斗篷。、” 尼古拉的灰色斗篷脏兮兮的,看起来也很薄,不防风。但尼古拉摇了摇头,说:“不用了,这待遇我担待不起。” 他这句话让我觉得有些见外。 “别这么说嘛。但如果你觉得穿上这个行动不便的话,我就不勉强了。” “倒也不是。” “那就穿上试试。”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拔剑,可能会砍伤斗篷,或者把它弄脏。” “没关系。你不讨厌的话我就送给你了。” 大概是觉得一直推辞也不好,尼古拉勉勉强强地接过了斗篷,然后脱下灰色的斗篷换上革制的。忽然,他瞪大了眼睛。 “……嚯。” “很暖和吧?” 尼古拉隔着斗篷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像是感到难以置信。然后他依旧大睁着眼睛对法尔克说:“师父!这真是太棒了!风完全透不进来!” 正把第二口葡萄酒含在口中仔细品味的法尔克,瞥了一眼尼古拉,低声说:“挺合身的。” “诶。啊……” 不说我还没发现。尼古拉和我的斗篷,从质地、系绳方法到大小都一模一样。不过,这两件斗篷都是在波内斯市长的店里定做的,所以并不奇怪。 法尔克喝干杯子中最后一滴酒,然后若无其事地说:“那我就借来一用。” 他说完,换上了斗篷。虽然法尔克的斗篷也是在同一家店里定做的,但大小不合适,因此看起来不太合身。尼古拉穿着的是我的备用品,而法尔克穿着的则属于已逝的埃德温,是父亲为了在冬天还要值夜班的他专门制作的。很高兴能有人再次穿上它。 法尔克把斗篷前面系好,然后说:“我们去确认一下塔的外壁,如果能有什么线索就好了……你叫亚丝米娜是吧?你也一起来。” 在前往石墙另一侧的途中,法尔克向亚丝米娜开口问道:“是你发现俘虏不见了?” “是的。” “在昨天家令洛斯艾尔指示搜索全岛的时候?” “没错。” 亚丝米娜不说废话,老老实实地回答。她平时是个挺开朗的女孩,可能是不习惯这样的氛围吧。 法尔克也不绕弯子,又提出了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想到要来检查一下这座塔呢?” “洛斯艾尔大人说不能漏掉任何角落。” “佣人是禁止靠近这座塔的吧?” “确实是这样。”她略微迟疑了一下,“……我陪阿米娜小姐上来过许多次了。我只是觉得,别人都不会检查这里,如果我也不来的话……” 法尔克抚摸着带伤的下巴,说:“原来如此。然后你就看了一眼这间小屋,发现俘虏不在。这件事你告诉洛斯艾尔了吗?” “没有。”亚丝米娜无力地摇摇头,“关于托斯坦的事,我觉得首先应该告诉阿米娜小姐,所以还没有跟家令大人说。况且我也不知道,家令大人是否知道托斯坦的事情。” 确实,这一点连我都不知道。至今我未曾跟任何人说过西边塔里有个被诅咒的维京人。直到刚才,我都一直认为洛斯艾尔不可能知道他的存在,但昨天他展现出对这个家中财产了如指掌,说不定他比我想象的要更了解这个家。 “原来如此。”法尔克扭头对我说,“阿米娜小姐,无论如何俘虏都消失了。我觉得应该让埃布大人下令出动卫兵,不过……” 我心里有数。这样做的话,托斯坦的事情就会在索伦传开,因此即使会让他逃走,我也不想去穷追不舍。因为我不愿在早已躁动不安的索伦中散播新的恐慌。 “……我正在考虑。”我勉强敷衍过去。 法尔克并没有说必须要这么做。他看着亚丝米娜,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对了,塔顶上有什么吗?” “诶?”亚丝米娜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个小房间只建在塔的中段。你是为了不留下任何搜索的死角才进入塔里的,难道没去顶部的瞭望台看看吗?” “啊,这个……”亚丝米娜一时语塞,最后还是用细微得像是被风刮走了的声音说,“我当时看到托斯坦不在大吃一惊,就没有上屋顶去看。十分抱歉,我没能完成交代自己的任务。” “没关系,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第一次从法尔克口中听到这种鼓励的话语。 我们来到塔底。 包围着塔的除了石壁还有一些不深的壕沟。 但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小索伦岛裸露的岩石表面和荒凉的地面在延伸。法尔克站在塔的正下方,仰望关押托斯坦的房间。那间房子高高在上,从墙壁上切割出来的窗子看起来更小了。 尼古拉看着脚下,飞雪在壕沟中积起小小的雪堆。 “有脚印吗?”法尔克保持着抬头的姿势,询问道。 尼古拉立刻回答:“地面很硬,不知能不能留下。要用‘雷柏的粉末’吗?” “那个用在风大的地方效果不好。” 尼古拉没有反驳,默默地扫视着壕沟里。 像是忽然意识到我站在身边,法尔克忽然自言自语似的呢喃道:“唯此方法……从那间房里脱身的方法并非不存在,但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想不到俘虏之身居然能做出这种事。但如果,如果说……” 他盯着这座维京人从中消失的塔,最后陷入了沉默。 托斯坦的消失,一定在父亲死去的那天夜里起到了什么作用。来自东方的骑士沉思了很长时间,最后开口:“没时间了,我们出发吧。” 除了将谜遗留下来别无他法。 太过巨大的门 港口有很多人。都是拥有商船的商人和渔民。他们还不知道赛蒙的旅店里发生的骚乱,大概是在等待这奇妙的雪一停就立刻出船。所以大部分人都没什么活力,仰望着上方,向天空投去期待的眼神。汉斯?门蒂尔也是其中之一。就算现在立刻天晴,要如何分配出港的次序也一定是件让人头疼的事。 因为使用货车比较多,所以唯独在港口以及连结港口的仓库街周围铺设了石板路。从平时货物装卸不断、总是热热闹闹的栈桥附近向南走去,可以看到向大海深处伸展的海岬。这绵延数百码的海岬被改造成了索伦的仓库街。 那边有数十年前埃尔文家设置的老仓库,以及富有的商人们建造的新仓库。这些傲然耸立的仓库都是石造的,但周围也有为数众多木造的小仓库。每一间仓库都很高,像是要在有限的土地上尽量多储备物资。不只是商人的仓库,在仓库的墙与墙之间还隐蔽地建有渔民的置物间和船屋。这些都是木造建筑,其中有不少破破烂烂的,都是将毁坏的船用做材料搭建而成。 自称为魔术师的撒拉逊人苏威德?纳崔尔好像借住在埃尔文家的军用仓库。 虽然被称为军用仓库,但索伦的卫兵基本上都集中在山丘上的兵寨里,港口并没有放什么重要的物资。靠近海岬尖端的古旧仓库里,应该只有些出船时需要的苏打水和饼干,还有备用帆、备用桨,以及箭矢、木楔。平时连看守的卫兵都没有。 建造用的石材呈现泛黑的灰色。平时一直插在门上的门闩被取了下来,表示里面有人。法尔克伸手准备敲门,尼古拉却直接从旁一把将门推开。要敲门的话,这扇门实在太大了。 从小窗依稀透进一些光线。 地上散乱着陈旧的木箱和中段隆起的大桶。除此之外还有些修理木船用的材料,以及等待修补的破船帆。本应在这的各种武器却没见到,大概都被转移到兵寨里去了。仓库空旷而静谧,门外怒吼的风声完全传不进来。 在仓库的正中央,有一张干草铺成的床铺。那真是一个很小的草垛,让身材像孩子一样的苏威德用正合适。 “师父……” 直到听见尼古拉的低语,我才注意到自己面前的东西。它太过光明正大,我反倒视而不见。将其纳入眼底的一瞬,我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惊呼。 仓库中间有一个巨大的青铜巨人,跪在地上,似乎像在对什么人宣誓效忠。它戴着饰有羽毛的头盔以及胸甲,脚上只穿了双简朴的拖鞋。身高正如埃布所言接近十码(约三米)。五官非常明显,粗壮的手臂以及腹部,那肌肉简直就像真的一样……不,应该说比活人更加栩栩如生。到底用怎样的技巧才能制作出如此精巧的人偶呢?令人不禁担忧会触怒神明。 尼古拉吞了口口水。“这个真的能动起来进行战斗吗?如果它突然暴走了……该怎么把它停下来?” 没错。就算知道它不是索伦的敌人,也会不禁想一想,如果这个怪物袭击索伦的城镇会变成什么样。本来听说苏威德带了一个青铜人偶过来时,我心里还想象过一些骗小孩的玩偶的模样。 “法尔克,你了解撒拉逊人的魔术吧。这东西真的能动?” 就算听到了我用颤抖的声音这么问,法尔克也只是无言地仰视着巨人。终于,他开口道:“不,这个嘛……” 他正准备说下去时,从暗处传来了沙哑的声音。“让你久等了,基督教的骑士。没记错的话,你是领主的女儿吧?” 苏威德?纳崔尔。明明一直在那里,难道是躲在暗处观察情况吗? 与在领主馆的作战室里见面时并无不同,他依然用兜帽将脸深深隐藏。虽然他本人为那受诅咒的模样感到羞耻,但我知道,那下面藏着的是一个卷发可爱的孩子。 他拿着手中的一封信,哗啦哗啦的甩了几下,说:“这封信是你寄给我的吧?我没想到这里居然有人能说阿拉伯语。虽然你在信中写明有要事相问,但我也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你就简要说明一下吧。” 虽然他的英格兰语没有说错,但讲得磕磕绊绊,发音也有些奇怪。法尔克应该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操着一种奇怪的语言开始跟苏威德交谈。苏威德对此并不惊讶,立刻流畅地回答起来。 我低声问尼古拉:“他们在说什么?” 尼古拉的表情变得非常郁闷:“这个您问我吗?” “不能问吗?” “我连英格兰语都不懂,怎么可能听得懂那个啊。” 法尔克貌似听见了这边的对话。他和苏威德谈了一会,然后回过头来用法兰西语说明道:“这是撒拉逊人用的语言。我看他用英格兰语说话不太方便就提出用那种语言交流,但他拒绝了。他说,我们要问什么他已经明白了,应该能够用阿米娜也能听懂的话来回答。” 我以前只通过十字军的传说了解过撒拉逊人,因此也感到奇怪,自己居然会期待他们是公正的。但苏威德能够体谅我的心情。对此,我得稍微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 “好了,你们想问的是前天晚上发生的事吧?你们觉得是我杀了领主。” 他讨厌拐弯抹角,自己也这么说过。我情不自禁地张口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他的喉咙里传来了呼哧呼哧的笑声。 “撒拉逊人的城市中来了基督教徒的那天夜里,如果太守被杀了,谁都会怀疑那个基督教徒吧。大家都是这样。” 法尔克不夹杂丝毫感情地开口了:“被怀疑也无可厚非,但自己并没有做这种事。你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为了证明他不是凶手,需要昨天整晚都和他在一起的人的证词。不过相比起其他的地方,港口晚上的人更少一些,因为半夜入港的船只是非常稀少的。这一点苏威德自己也明白。“虽然唯一的神明知晓我的清白,但我却无法给你们证明这一点。很遗憾。” 但他的语调听起来不仅没有变得深沉反而充满了悠然感。“骑士啊,你要把我投进监狱吗?” 法尔克默默注视苏威德片刻,然后,轻哼一声。“如果我说要这么做的话,你就会出动那个人偶。” “因为你们没有抓我的理由。仅此而已。” “你还是别太自大了。这个岛上可没有你的伙伴。” “伙伴只要我的巨人就够了。” 法尔克故意采用了一种傲然的姿态,不知是不是在盘算着什么。他嘴角浮现出冷笑,说:“‘我的巨人’。真是虚张声势。这不可能是你的魔术,甚至都不是撒拉逊人自己制作的玩意。” 苏威德的眉毛猛地跳了一下。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是希腊人的遗物!以前守护克里特岛的青铜巨人塔洛斯,我听说现在还偶尔会有他的同类从地底被发现。希腊的住民怎么可能把这个卖给并非基督教徒的撒拉逊人呢!” 原来是这样!希腊! 与真人如此接近的人偶让人感觉是在冒渎神明。无意识中,我觉得那不是出自基督教徒之手。同时我又觉得那也不像是撒拉逊人制作的,因为听说他们比基督教徒更强烈地排斥人偶雕像。 隐藏在兜帽下的苏威德看不到表情。但他低声道出的话语中明显蕴含着怒气:“你身为基督教徒却如此见多识广,而且还会说阿拉伯语。你是什么人?” “我也学过魔术。” “你?”苏威德笑了。他拼命克制的笑声,回响在空荡荡的仓库里。“哈,基督徒的魔术!我倒是听说过。用剑在地上划拉两下,装模作样地挥动手臂,大喊着:‘以上帝之名,召唤你们这些地狱之王——希特拉耶尔、马兰达、塔玛奥、法拉乌尔,以及托拉米。我命令你们——’……这样的把戏。” 从他口中说出的,确实是咒语。 用英格兰语而不是正确的拉丁语咏唱的咒语虽然没有意义,但让人禁不住背部窜过一股寒意。禁忌的词语通常会产生禁忌的后果。 看到我僵硬的表情,苏威德再次笑道:“真是可笑!简直就像是把恶灵关在神灯里的神话一样。用猪油润滑来打磨利剑的人怎么可能会魔术!真正的魔术才没有那样的花拳绣腿,而是更加复杂的东西。” 不过法尔克对这样的嘲笑不以介怀。 “我倒是听说过,在英格兰和法兰西的宫廷里很流行这样的魔术。你嘲笑得很在点子上。不过我的魔术可不是那样的把戏。” “嚯?有哪里不一样呢?” 法尔克缓缓开口回答,像是等待着对方开口问一样:“我,是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 摇摆着双肩的苏威德停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苏威德的话语里夹杂着一丝讽刺,“真是辛苦你了。从的黎波里跋山涉水,为了抓捕背叛者而四处追踪。不过不巧的是,我并不畏惧阿拉穆特异教徒的魔术。那对别人很奏效吧?” 【阿拉穆特:一座在11至12世纪期间由黎凡特刺客掌控的城堡,位于波斯。——译者注】 “看起来,虽然你听闻过我们的大名,却并不了解我们的手段呢。你觉得我会光凭你几句话就退缩吗?” “那可怎么办呢。难道要等到人死之后再施展‘骑士的暗光’吗?” 在黑暗中这股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连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尼古拉悄悄地移动到了我和苏威德之间的位置上。 让人连眨眼都做不到的紧迫感,我有些呼吸困难。 可这份沉重的静默却被轻轻打破了。法尔克微微叹了口气。 “还是不要乱来比较好。在这里讨伐你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气氛忽然间缓和了。应该听不懂对话的尼古拉也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身体放松了下来。 苏威德嘲笑道:“就此停手也未尝不可。勉强确实不好。” “但是。”法尔克又顺口说道,“我必须看看你是不是真正的魔术师。此刻,你能否在这里让我见识一下魔术呢?” 这是明显的挑衅。但对方却毫无兴趣地摇摇头。 “别说笑了。你想让我点石成金吗?” “我并不打算这样刁难你。但若不探明你是真的魔术师,还是将古希腊的遗物占为己有虚张声势的骗子,会对我们的搜查造成很大的阻碍。” 苏威德直勾勾地盯着法尔克。最后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简直就像是在安抚顽皮的孩子。 “我对你们的搜查毫无兴趣。不过这样你就满足了吗?” 他拔出腰间的短剑。剑柄和剑身都呈现出流畅的曲线,充满了异国风情。我忽然回想起,这把剑与赛蒙的店里下毒的袭击者的持剑有着相似的外形。他看起来不打算挥剑砍来,而是把剑放在了地上。 “虽然我还远未掌握魔术的精髓,但还是让你们开一下眼界吧。” 他慢慢地抬起右手。 就像法尔克使用魔术的时候一样,苏威德不咏唱仪式意味浓厚的咒语,也不对恶魔或精灵祈祷。明明不觉得上面灌注了什么力量,但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短剑逐渐漂浮起来。 从小窗照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线中,漂浮着细细的尘土。苏威德的短剑浮于其中。 我说不出话来,目光完全被短剑吸引住了。 半空中的剑轻巧地回转一圈,然后,仿佛面前就有一个看不见的巨大敌人,劈斩而下。在即将触地的瞬间它又忽然停止,如顺从的小狗一般被吸回了苏威德的手边。 他抓住漂浮着的剑柄,将其收回剑鞘。他脸上毫无得意的神色,似乎在抱怨又陪我们演了一出无聊的小品。 “如何,满意了吗?” 无论内心如何,法尔克的脸上仍未流露出一丝惊讶。 “原来如此。”他低语一声,然后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剑柄上,“但我想再试一次。你只是让你的剑飘在空中,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把戏……” 苏威德不屑地嘟哝了一句。然后他似乎意识到那并不是英格兰语,特意重新说:“蠢货。” 法尔克并不在意,从剑鞘中将剑完全拔出。法尔克的剑也是弯曲的,不过并不像苏威德的那样是弯柄的。 法尔克持剑,递给了苏威德。“你能用这把剑让我再见识一次魔术吗?” 但苏威德明显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我拒绝。” “舍不得拿出手?果然秘术让人看几次机关就会暴露呀。” 不愧是自诩为魔术师的人。即使被如此挑衅,也不会被热血冲昏头脑。苏威德冷静地说道:“如果你想要的话,我能为你展示无数次。我跟那些一心只想着保守秘密让自己看起来更有脸面的基督徒魔术师可不一样。但我拒绝使用你的剑,那会让我沾染污秽。如果你还想看别的什么东西,就拿些棍棒过来。”他不再等待法尔克的回答,转过身去背对我们。“好了,现在请你们出去吧。我应该说过我有事情要做。” 他抬头望向青铜人偶。与孩子一样高的他相比,人偶足有三倍高。 “战争就快来了吧。在让塔洛斯动起来之前需要做些准备。你们已经浪费了我宝贵的时间。领主没有与我约定报酬,而是给了我一些面包。如果不能靠战斗来回报他的话,我就欠领主一份人情了。” 亡者之船 在与苏威德交谈的片刻,雪下得更大了。 风也呼啸得更加猛烈,大雪从天而降,又被从地上席卷而起,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这样的天气是不能出港的。人们都躲在家里,连街上都不愿意去。 在纷飞的大雪中,有一个人影踏着石板向这边走来。看起来那个人一直在等我们出来。看到他的脸,法尔克少见地“哦”地惊呼了一声。 他穿着手工缝纫而成的朴素衣服,拉弓的右手戴着手套。个子很矮,不过体格非常健壮,让人觉得像一块稳固的大石头。那是威尔士的弓兵——伊特尔?阿普?托马斯。 “我们正打算去找你。出什么事了吗?” 法尔克这么问也是理所当然。伊特尔肩上扛着比自己的身高还长的弓,提着插满箭矢的箭筒。我听说过威尔士的长弓,但这尺寸出乎我的意料。弓弦的长度估计有本岛守兵使用的弓的三倍。他的皮带上插着短剑,处于一种随时可以加入战斗的全副武装状态。 “什么都没有……现在还什么都没有。”他心情看起来很差,对我低头行礼,“阿米娜小姐也在啊。关于领主大人的死,请节哀顺变。我只是在前天与他见过一面,不过立刻就明白他是一个优秀的领主。真是非常遗憾。” 我微微点头。“谢谢你,伊特尔。父亲曾希望你能在实战中展示自己使弓的技术,现在作为替代,就让亚当看看吧。请你尽一己之力。” “一定如您所言。”他再次低头致意,然后转向法尔克,“有人转告我说您来过我在港口的住处。因为没时间多等了所以我亲自过来了。” “没时间?” “嗯。以这不详的大雪作为先锋,他们就快要到了。” “他们”,也就是被诅咒的维京人。这场奇妙的大雪真的与他们有关吗? “这是谁说的?”我不禁开口问道。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说:“那家伙。” 被纷飞的大雪阻挡了视线,我们都没有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 那人很高,还穿着锁甲,动一下,便会发出金属相碰的声音。同时,也像伊特尔一样握着武器——一把长柄宽刃战斧。那是马扎尔佣兵——哈尔?艾玛。她用右手提着这把连铁甲都能斩断的恐怖武器,似乎并不觉得沉重。她的脸上依然脏兮兮的,还是涂着黑色的口红。我从未见过使用这么重武装的女人。不,连男性骑士也没有人使用这样的斧子。之前在赛蒙?多多的店里阻止暗杀者的时候,她用的是短剑。她真的能挥动这样的斧子吗? 可现在有更大的疑问需要解释。 “艾玛说被诅咒的维京人已经不远了?她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另外,士兵们相信吗?” “不,谁都不信。只是对我而言,大海神秘莫测。如果有人提醒我危险将近,那我一定会我对此做好准备。” 艾玛盯着海面,目光聚焦在遥远的彼方,就像之前在小索伦岛上一样。明明周围被大雪包围,什么都看不见。 法尔克的表情中流露出疑惑,理由显而易见,他在犹豫该先向谁问话。但伊特尔没有等他做出判断。 “骑士大人。正因是现在这种紧急情况,如果有事要问我就趁现在吧。一旦开战,就说不准了……搞不好还会被神明召唤走。” 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像是在说,也许明天的天气会很差。法尔克似乎也下定决心。 “是啊。对我而言也是一样。”然后他换了个语调,“站在雪中说话我很抱歉,那我就问了……伊特尔,我听希姆说,你们在威尔士被怀疑偷猎。但我想知道的是那之前发生的事。” “之前?”伊特尔神色凝重,“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在追捕杀害领主大人的凶手呢。难道我猜错了?如果是关于格洛斯特郡的那个混蛋日耳曼领主的事,我没有必要跟你说。” “我所调查的,确实是索伦领主的死。”法尔克语气坚定,“但我无论如何都要打听一下你在不列颠群岛经历的事。” “你不会理解的。” “为了让我理解,多花点时间说明也没关系。” 支支吾吾、语气略显不快的伊特尔立刻放弃了抵抗。 “反正,关于凶手我是完全不清楚的。如果你想知道那些事的话,我就通通告诉你好了。我们从哪说起呢?” “我想知道的很简单。”法尔克的语气有些劝解的意思,“听说希姆本来是牧羊人。那么,你在格洛斯特干什么呢?” 之前,法尔克偶尔也会提出唐突的问题让人难以揣测其意图。但这次对伊特尔的提问却是完全令人摸不着头脑。即使是表示什么都愿意说明的伊特尔也感到迷惑。 “你特意叫我出来,就是想知道这种事情吗……我是个铁匠。” “没想到是铁匠。做打铁铸造之类的工作吗?” “也不是不做。”沉默寡言的伊特尔紧闭双唇,嘴角处挂上了一丝微微的笑容。提到从前引以为豪的事业,他的胸膛稍微挺起了一些。“我擅长制作饰品。我做的皮带扣可是一绝。” “那你的弓术是在哪里学会的?” “无论做什么工作,连弓都不会使就无法独当一面。” 不知这是他生活地区的传统,还是整个威尔士的人都这样。不过,说前面这个粗俗的男人是精于制作饰品的工匠,稍微有些难以置信。 “这样啊。”法尔克似乎对这个回答猜到了个大概。他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接着问:“希姆说,他的腿是被打断的。” “那家伙,连这个都说了吗?” “所以,我想问你的是,工于饰品的你……” 然而法尔克没能继续问下去。 我只觉得一阵强风猛地一吹,之前封锁着索伦的大雪奇迹般地戛然而止。被白雪占领的视野,又像往常一样能够伸展到遥远的北海彼岸。 冬日阴郁的北海。雪一停,空气感觉更加沉重。眼前是见惯的索伦海湾。 接着,“咚——咚——”的闷响传入了我的耳中。 一听便知,那是为了让撑船的杆整齐划一,敲击蒙皮盾牌的声音。 “师父。”尼古拉简短地警告一声,指向海湾的中央。 船头与船尾异常地翘起,简直都离开了海面。船中央立着十码左右的主桅,上面横着差不多同样长度的横杆。船帆上的条纹红黄相间,但严重褪色,并且破败不堪地耷拉着,感觉根本不是用来作船帆的。代替不兜风的帆,几十支撑杆合着敲木盾的声音在撑船。令人感到恐惧的是,那其中有一些撑杆已经在途中断掉,但依旧在空洞而机械地运动着。 侧舷高耸,红黑配色的圆盾紧密地固定其上,但上面却密密麻麻地插满了箭矢。随着时间流逝,箭羽已经腐朽,这艘看起来像是用箭矢装饰起来的船,正以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惊人速度在海面上滑行。 并且,船头明显是龙的形状。 明明父亲如此周密地戒备,并且可能还因此而死,可我依然还是在心里的某处,不相信这一时刻将会到来。 从雪中现身的,正是古老的传说中—— 维京人的龙船。 船不止一艘。除了龙船以外,还有两艘细长的小型船在并排行驶着。 我不由自主地在胸口划着十字。 亡者之船。被诅咒的维京人,真的来了。伴随着纷飞的大雪,以及沉重的鼓声。 “……他们来了,维京人。真的过来了。” 我的呢喃还未完,耳边就传来刺穿空气的声音。 威尔士的伊特尔?阿普?托马斯,朝着刚刚清晰起来的视野前方,毫不犹豫地射出长箭。 那支箭,昭示着战斗的开始。 最多三十八人 距离大概有八十码。 伊特尔的箭并非笔直向前,而是朝天射出。上升,然后下降。我的眼睛无法捕捉飞向远方的细长箭矢。然而,我看到那个站在船头的男人忽然踉跄了一下,径直坠入了海里。 “一发命中。”伊特尔自言自语道。他的射击毫不犹豫,反而令我有些畏惧。 三艘船没有任何减速,朝着港口最深处笔直突进。没有一个人为了拿弓放下手中的撑杆。以那样的速度,港口的守卫根本来不及备战。 伊特尔的箭矢不仅准,而且快。他将箭筒放在地面的石板上,用脚踩住,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拉紧麻制的弓弦,两支、三支,站在原地不断放箭。第四支箭搭上弦时,之前的箭才抵达目标,又一个人从船上落水。这次掉下去的看起来是一个带着大角头盔的男人。 伊特尔在射第五支时停了下来,小声嘟哝道:“这地方不好呀。” 三艘敌船在逐渐远离我们所在的仓库街。一瞬间,敌人与我们就拉开到一百码的距离。这样伊特尔的箭就无法抵达。 “我换个地儿。”他甩下这句话,捡起箭筒飞也似的跑开了。我们连他要去哪都没来得及问。 “诶?艾玛呢?”尼古拉小声问道。确实,本来应该在这里的哈尔?艾玛也不见了。她比伊特尔离开得更早吧。就像在赛蒙的旅店时一样,等想起来时她就已经不见了。 法尔克脸上是从未显露过的严峻表情。“怎么办,师父?” 法尔克没有回答尼古拉的问题,向我问道:“这条仓库街通向哪里?” “直接通往海角。” “怎么回到镇上?” “只能穿过港口回到来时的那条路上。” 听我说完,法尔克便不再迷惑:“在这里待着会被包围。如果不在港口被攻占前让你逃到小索伦岛就糟糕了。” “……啊!” 确实,如果维京人袭击仓库街的话我们就无路可逃了。无论我是否要逃到小索伦岛去避难,这里都很危险。 他用法兰西语迅速对尼古拉做出了指示:“穿过港口回到广场,然后向北去小索伦岛。我走在前面,你保护好阿米娜小姐。” “我明白了。”尼古拉干脆利落地回答。我瞥了一眼苏威德藏身的仓库。大概是没有时间仔细关紧,门微微开着。我朝那边大喊:“苏威德!维京人来啦!” 不知这喊声有没有传到他耳中,但我已没有时间进入仓库去警告他了。眼看着敌船已经靠近港口的栈桥。在那里的都是些在祈祷雪停以便出海的商人和渔民。 “出发了,你们跟紧。”法尔克说完,仰起头,抓住腰间的剑,踏着仓库街的石板路无暇旁顾地向前奔去。然后是我,尼古拉在最后。 这时,钟楼的钟声开始敲响。在高昂刺耳的钟声下,我们开始奔跑。 我几乎都已经忘了,港口里还有钟楼。 修道院的大钟是用来报时的。而港口的钟被称为暴风雨之钟,只有在宣告紧急时刻时才会敲响。虽然这么说,只要是索伦的船员,基本上都不会看错暴风雨的预兆。特地敲响钟声提醒的情况到目前为止一次都没有过。 但现在,钟被敲响了。钟声经久不息,宣告敌袭。 率先离开的伊特尔已完全不见踪影。他大概是想找个好地方狙击维京人。他还有个叫希姆的弟弟。如果他所言不虚,希姆应该也可以成为战力。艾玛也像消失了一般完全不知在何处。 包括一座修理中的栈桥,港口的栈桥一共有六座,旁边停放着几艘因为下雪不能出海的商船。当我们终于接近港口的时候,龙船已经横停在栈桥旁,战斗开始了。 不,那不能称为战斗。 “不行,这边已经完了。他们比我们先到一步。”法尔克停下了脚步,接着说,“这样根本无法接近。” 屠杀。 商人和渔民似乎都没想到突入的龙船上都是敌人。眼尖的几个人可能逃了出去,但数十码前,迟了一步的男人们命运便极为悲惨。 被诅咒的维京人。我看见了他们的模样。几乎没有人穿着铠甲,身上只挂着一些破破烂烂的布。不过,很多人都戴着头盔。就像之前伊特尔射落的那人一样,能看到好几个人的头盔上带着角。但大部分的人戴的头盔,是一种除了带有一块从额头上垂下来保护鼻子的铁板以外,没有任何防护的帽子。很多人拿剑,也有人执斧。弓和枪倒是没见到。 此外,他们所有人的脸色都令人感到惊恐。他们看起来都是胡子拉碴的坚强的男人,但全都面色乌青,证明他们是已经远离安详睡眠的亡者。即便是在动手杀戮的情况下,也没有显示出任何亢奋与愤怒之类的感情。毫无表情的战士们,现在从三艘船上下来,排成了快要将港口吞没的军阵。 他们只管前进、举剑,再劈下。但那一击便已不是普通人能做到。我看到背对他们大喊着“救命”的渔民从肩膀到腰部被一刀砍断,一分为二的身体倒在石板路上。 “怎么会这样。”我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这里明明是索伦!” 我终于注意到,港口中弥漫的悲鸣声。男人们的,以及少量尖利的女人的惨叫。突然的袭击者使他们惊慌失措,寻求救援。埃尔文家应该守护的民众正在等待救援! 但港口的据点却几乎没有士兵。为维京人来袭而备战的这个时刻,那里都只有三名士兵。在分乘三艘船奔袭而来的维京人面前,这点人数根本无法抵抗。 守卫大队在哪里呢?亚当和骑士们没有来吗?我思考着,扫视了一遍港口,在堆积如山的死者中,看到了身着铠甲的守卫们的身影。有一个从腰部上下半身分离,另一个被从正面劈斩而下,连头都烂了。穿着铠甲的尸体有两具。他们在我从仓库街跑到港口的转瞬之间就被干掉了。 但守兵应该有三人。剩下的那个在哪?也许掉到海里了?或者是去亚当那里呼叫援兵了?无论如何,只要听到这不断鸣响的钟声,亚当就会出动士兵吧。我抬头,想看看到底是谁在敲钟,却发现是一个不知为何会来到港口的小孩子,蹲在上面在拖动大槌。幸好被诅咒的维京人并没有要让钟声停止这样的智慧,无人接近钟楼。 “该怎么做?”尼古拉问道。 “这样下去,港口立刻就会被敌人压制,到时候就无路可逃了。” “我明白,但我们能突破吗?” 尼古拉抓住我的手,将我拉到了小船屋的阴影里。我都没注意到自己一直藏在这样的隐蔽处。为了不让眼前的杀戮者发现,法尔克和尼古拉都勾着腰,抑制住呼吸声。法尔克是骑士,不过没有人能够命令他去战斗。就靠他一个人,或者和尼古拉两个人,又能对那支疯狂的军团做什么呢? “……不行。只能等待援军来了。”尼古拉盯着通往渔民广场的唯一一条路——货车大道,这么说道。从我们藏身的小船屋到货车大道的入口,大约有七十码。明明近在咫尺,却像是在遥不可及的世界尽头。 “援军会来的吧?” “谁知道呢。”法尔克低声回答,目光并没有从战场上移开。“亚当?埃尔文是一个怎样的将领,没有人知道。也许他会放弃镇上还活着的人,窝在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啊。”尼古拉叹了口气,“这确实有可能。” 我觉得不会这样。亚当一定在听闻敌人到达后就会开始突击。不是为了帮助镇民,而是为了夸耀自己的勇武。不过,我心里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可能不会来。毕竟他从小就是一个胆小鬼。胆小怕事的性格是否真的消失了,其实我并不知晓。 “尼古拉。”法尔克的声音恢复了冷静,“敌人有多少?” 尼古拉大概早就已经数过了,迅速回答道:“五十人。可能还有一些,但绝不会超过七十。” 不会吧。怎么可能这么少。持剑握斧的战士都有那么多!不知有一百还是两百人。反正五十个根本不可能! 但法尔克点了点头。“差不多,如果船上没有任何人留下的话。但我们的战斗力确实只有三十六人啊。” “算上师父和我就有三十八个。” “如果大家齐心协力,倒也不是不能一战。毕竟我们有地利。” 尼古拉摇摇头。“不可能齐心协力吧。就凭刚雇来的佣兵团和那几个自负的人。” “你这家伙,真是让人丧气。” “师父才是呢,总是把渺茫的希望挂在嘴上,真不像话。” 考虑到现在的情况,法尔克缓和了语气。“如果是以暗杀骑士为对手,我会抛弃那些毫无根据的希望。不过若是战争,那就另说了。” “因为有神的帮助?” “我倒是想要啊。” 不知他俩是真的有闲情还是假装心平气和给我看。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帮助那些来不及逃跑的镇民和商人了。眼前的屠杀无法阻止,幸存的人只剩下五个。同时维京人也在防止那五个人逃跑。 敲钟的孩子,不知是累了还是失去了希望,蹲在上面不再动作。安静下来的港口上,手握武器的维京人在寻找猎物。 “不过,他们马上就要攻进镇里了啊。这样的话如果不从后面直接超过他们就回不到小索伦岛了。” “只要穿过那条路就能回到镇上。不是还有路吗?” “所以我不是在说没有办法走那条路吗?” “我知道……等等。” 法尔克忽然止住了。 港口上依然存活的一个男人,向这边逃了过来。我认识他,他是一个渔民,名叫杰克。他作为渔民太过笨拙,因此在业内被称为“呆子杰克”。但他确实是个善良之人。 他按住被满是鲜血的肩膀,拼命地逃了过来。一个维京人离开了大部队,来追杰克。他蓬头垢面,体格壮硕,乌青的嘴唇满是裂纹,眼窝深陷,眼神浑浊,毫无感情地盯着杰克。他已经追到杰克身后,挥起了生锈的剑。 “杰克!”我的悲鸣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听到喊声的杰克回头一看,立刻蹲下,擦身而过的剑只是切断了他几根头发。但救他一命的代价是昂贵的,维京人发现了我们。 那浑浊的眼眸,正直勾勾地注视着我……我动弹不得,全身贯穿着死亡的预感。 拔剑声传到我的耳中。法尔克和尼古拉,两人站在了我身前。在远离了安息的不详的死人面前,他们俩没有任何犹豫。 “开干咯!” “好的!” 法尔克单手握剑,那把剑诡异地弯曲着。尼古拉则手握短剑。法尔克站在维京人的正面,我正在想他有没有把剑架在身前时,尼古拉忽然一蹬石板绕到了维京人左侧。 维京人没有被尼古拉的动作吸引注意力。他自如地用小臂挥起长剑,看起来像是在赶走讨厌的飞虫。 法尔克用剑接下这一击。 但却没有完全接住。维京人看起来几乎没有用力,法尔克的剑却严重偏斜,身强力壮的法尔克自己也踉跄了一下。从我的角度看,他的颈部毫无防备,下一瞬间,维京人只是扭了一下手腕,剑就几乎要砍到法尔克的脖子。 但是,维京人的肋部完全空了出来。 我明明看得很仔细,却不知事情是怎么发展的。回过神来,尼古拉已将短剑从肋部插进了维京人的身体。 短剑刺入了一半的深度,肯定已经切开了他的内脏。 然而维京人扭头看了一眼尼古拉,手脚未动,被短剑刺入的身子只是用力一扭,尼古拉便被甩了出去,飞到几码外在石板地上重重地摔了个大跟头。他的表情中明显浮现出了惊恐。回过神来,我已经开始大喊:“尼古拉,快跑!” 尼古拉的短剑插在维京人的腋下,他已经没有武器了。维京人俯视着尼古拉,就在那一刻。 法尔克双手重新握好剑,架在肩上。然后右脚向前踏出一大步,然后像发动过肩摔似的转动上半身。接着传来了从未听过的令人厌恶的声音。连与其相似的声响我都回忆不出来。 维京人的头颅飞向半空。 没有血,只是喷出了一些红色的烟尘一样的东西。那东西让人生厌,不过却在日光下渐渐飘渺,不一会就消失了。 失去头颅的维京人,依然站立了一会。握剑的手看起来也没有放松。就在我想到他会不会还能动这样令人浑身血液凝固的想法时,他终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如身体中的空气被抽净一般,他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得救了。 明明切开了一个人,法尔克的剑伤却没有沾血。法尔克提着剑,俯视着维京人的尸体。尼古拉还没站起来,但我听到了他瑟瑟发抖的呢喃。 “刚才的,是什么……太不公平了吧。” 被诅咒的维京人的臂力是常人无法比拟的。没人能与他们堂堂正正地战斗并获胜。尽管法尔克和尼古拉好不容易取得了胜利,但这样的战斗过程能够持续吗?还是说,只能依靠昨天从伊沃德那听来的叙事诗了呢? 法尔克忽然抬头,说:“阿米娜小姐。这是神助啊。” 他大概是在说刚才的胜利。 但我似乎想错了。他举起剑,指向货车大道。 能看到闪耀着的剑与枪。但是,拿着它们的那些男人们,穿戴着各式各样的铠甲和头盔,也有人穿得像维京人。他们脸上的粗野表情与骑士的骄傲相去甚远。 但那确实是援军。 德意志的游历骑士康拉德?诺多法和他的手下,出现在了货车大道的这一头。 掉落的银币 康拉德的军阵,加上他自己应该也不超过十一人。但一见之下那却是那么可靠! 本以为维京人只不过是一群将眼前所见杀戮殆尽的野兽,但似乎并非如此。他们没有立刻突击进攻新出现的军队,而是在远处观察情况。佣兵们嗅到了战斗的血腥味,毫不掩饰自己的亢奋。维京人则显得面无表情。看到两队人马相互注视的奇妙一幕,法尔克小声说:“机不可失。” 我点点头,躬下身子对杰克说:“你还能走吧?” 他铁青着脸,点头如捣蒜。 法尔克无声地挥了一下手,说时迟那时快,我们从小船屋的阴影里飞也似的冲了出来。维京人不可能没有发现,但由于佣兵们的警戒,谁都没有轻举妄动。幸运的是,他们不使用投掷武器。我们一口气冲过了七十码,与康拉德他们会和。佩戴胸甲与头盔的康拉德,看到我气喘吁吁的样子,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这还真是奇遇啊,阿米娜小姐。没想到您居然在这里!原来杀入敌阵的头功已经被人抢了啊!”然后他环视了一圈尸横遍野惨不忍睹的港口,咬紧牙关挤出一句:“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知道他是个夜间出行的大盗,也知道他绝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但他没有逃跑,而是立刻带领部下赶来此地。考虑到他们的驻地兵营距此处的距离,应该是听到敲钟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谢谢你能赶来。” 感谢的话自然而然地从我的口中说了出来。康拉德点点头,然后问我:“新的领主大人,现在何处?” “他还没来呢。港口的守兵全灭了,现在你们是先锋。” 康拉德神色凝重。“没来?那我们怎么办?” 不管做什么,面前的索伦士兵和民众都被杀了,敌人就在眼前。已经身在此处的康拉德说的是什么话。 “如果没有领主大人的命令的话……”他一边说着,一边斜眼看着我。 一丝不安掠过我的心头。 原来康拉德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战斗。趁着亚当不在的时候说这话,是想趁机逃跑,还是打算借机提高报酬呢?他难道会说“如果不把约定的报酬增加一倍就不战斗”吗? 我正在思考时,却听到尼古拉用法兰西语在我耳边低声说:“他是不想在结束战斗以后被人当成是自愿加入战斗。只要你现在命令他们战斗,他们就会行动。” 啊。 原来如此。雇佣康拉德的是索伦的领主,前天是父亲,现在是亚当。如果未曾获得允许就进行战斗,就算胜利了也会被人说“那是你们的擅自行动”,有可能无法拿到报酬。父亲绝不会说这种话,大概亚当也不会,但康拉德会担心这一点也情有可原。对自己心里的怀疑,我感到羞耻。如果能早些想到这一点就好了。 康拉德这一伙人大部分来自撒克逊。我咬紧牙关,用力吸了一口气。克制住双腿的颤抖,让自己忘记对死亡的恐惧。我环视了一圈他们的面容:有的脸上胡子拉碴,有的脸上布满伤痕,有的失去了一只眼睛,有的脸上曾被烧伤,有的人牙都不齐。我用低地撒克逊语大喊道: “勇士们!感谢你们能前来此地!为了守护我们索伦……我以埃尔文之名命令你们,让我见识一下你们的力量!” 他们明明只有十个人,激昂的呐喊声却震天动地。向天举起的剑与枪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阿米娜?埃尔文大人的命令!贱人们,收获的时候到了!给我记好了,只有把头砍掉才能杀死他们!” 佣兵们纷纷挥动自己的武器,开始向五倍于己方的敌军发起突击。康拉德迅速对我说:“我们人数不敌对手,必须退到鱼市广场一决胜负。阿米娜小姐请退下吧。” “你自己注意。敌人不是人类。” 康拉德点头,然后笑了起来:“阿米娜小姐,你抢了我的台词呢。” 拔剑,他也投身加入了战斗。 法尔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对我说:“他们很快就会撤退的。我们先走吧。” “但是!” “我们在这里碍手碍脚,这一点您心知肚明吧!” 我牙根紧咬。就算我因为责任感想要留在这里,也只是添乱而已。我接受了法尔克的建议,朝货车大道飞奔而去。金属相碰的声音,似乎在后方逐渐逼近。 路上已经没有人影。平时这条路上都是从港口搬运货物的马车,非常热闹,但现在似乎都已经四散奔逃去了。掉落的束口布袋、脱了一只的鞋、堆满圆桶的马车。我只是简单瞥了一眼路上散乱的杂物,继续向前奔跑。 从仓库街经过港口到货车大道,已经跑了相当长的距离。尽管我知道身后就是敌人,但依然气喘吁吁,迈不开腿。杰克受了重伤依旧拼命跟着我们,似乎已经快不行了。在最后跑着的尼古拉大喊了一声“师父”,跑在最前面的法尔克稍微放慢了一些脚步。 穿过货车大道这平缓的上坡,我们进入了鱼市广场。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被喧闹声包围了。惊恐的惨叫,焦躁的怒吼,哀伤的啜泣,不安的低语。 “他们是什么东西!畜生,到底是什么!” “谁看到我老婆了?有谁看到我老婆了吗?……” “如果罗兰德大人还健在的话。如果是罗兰德大人的话……” 有不少民众逃到了此处。大家都是一副不安的表情。有些人大概是在逃跑的时候摔倒或者撞到了什么,鼻青脸肿的。健壮的年轻人似乎已经先一步逃走了,这里大多是老人和孩子。 未着铠甲的埃布?哈巴德,站在他们的面前,正在大声通告:“离开城市,越过山丘,到岛的另一边去!” 逃向索伦岛西侧,登上山丘,就能进入一览无余的平原。埃布正在将民众向那边疏导。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不能去兵寨吗?” 埃布的表情有些为难。 “新的领主大人正在做出击的准备,所以现在不能进兵寨。” 就算逃到了平原上,也没有能够藏身的场所。民众自然会感到不满与不安。但埃布说:“总而言之,这里是最危险的。敌人穿过港口就到这里了!” 听到他抬高音量,民众们也慢慢地开始行动起来。 渔民杰克也加入了那群民众之中。他对我颌首致意,离开前还在不断念叨着“万分感谢。愿神保佑您平安无事。”从最初的敌袭中苟活下来的人到底有多少呢?不管有多少,他最终都加入了少数的生还者行列。 埃布注意到我的存在,立刻奔了过来。 “阿米娜小姐!” 他本该在赛蒙的店里检查处理那两具尸体,但这边事态更为紧急,那边他就暂且不管了。 “您没事真是万幸。我听说港口的所有人都被杀死了。” “如果这个东方的骑士和那个游历骑士有一个没来的话,我大概就没法站在这里了。康拉德正在战斗,但人数劣势。亚当和骑士们呢?” 埃布摇摇头:“他们正在兵寨里做出击准备。我请求了增派援军,但只来了五个士兵。” “准备?亚当有什么战术吗?” “根据传令,他们似乎在磨剑。好像还有人在吃饭。” 岂有此理! 从现在开始磨剑的话,等他们出来估计索伦已经全灭了。即使获胜,民众的尸体也会堆积成山。亚当平时连这种小事都不做吗? 但现在不是责难他的时候。我迅速说道:“康拉德说会把敌人引诱到这里来。你听到过什么别的消息吗?” “没有。”埃布瞪大眼睛,“什么都没有……不过,我觉得光靠他们大概撑不住。我去部署士兵。” 眼前所见,在广场上的净是些步履蹒跚额民众,让人看着心急。 忽然,广场一头的民众中传来了惨叫,接着民众如潮水般陷入了混乱。老人被踩踏,孩子们开始嚎啕大哭,人群如惊涛骇浪般,毫无头绪地四散奔逃,只想逃离鱼市广场。 “怎么回事!” 埃布大声询问的,是一栋看起来空无一人的建筑物。但一个士兵的身影应声出现在了房顶上。 “德意志的佣兵们逃过来了,可恶,海盗们也追过来了!” “好的,如果他们经过了丽芙的店就通知我。” 埃布命令完,拔出剑。那是闪着银光的笔直长剑。他转身对我说:“阿米娜小姐,请您快逃。” 我确实想要逃跑。一想起刚才在小船屋遭到袭击的事情我就会两腿发抖。我确实想就这么跑掉。 但事到如今已不能这么做。 我命令康拉德和他的士兵们进行战斗。如果他们打算在这里拼死抵抗的话,我就必须留下来看到最后。因为是我让他们赌上了性命,不能只有我一个人逃走。何况,“只要亚当没来我就不能走!” 监督战斗本来是亚当的工作。就算不是他,也至少应该是某个骑士来比较好。但他们都没有来。不能把责任全部交给见习骑士埃布。战场上一个埃尔文家的人都没有,作为领主家是失职的。如果只有我在这里,不管将要面对的事情有多么恐怖,我也必须留下来。 法尔克回头。他们为了让我逃脱刚才进行了殊死搏斗。虽然我不想让他们的努力化为泡影,但此时此刻,我不能离开这里。 “觉悟值得倾佩。”法尔克朝我点点头。 然后,他拔出了他那弯曲的剑。“那我也尽到骑士最后的职责吧。埃布,算上我,你来下命令。” 埃布有些惊讶,不过立刻点头。“我明白了。那你跟我一组进行防守战斗。” 法尔克点点头,看向了尼古拉。尼古拉什么都没说,机敏地站到了我面前。 “他们来了!”屋顶上的士兵大喊。 “好,发射!” 埃布一声令下,许多士兵出现在了包围广场的众多建筑物顶上。他们一齐拉弓。 数不清的箭矢被射向空中。 飞越过撤退的德意志佣兵,箭矢开始下落。 士兵们都憋着一股劲拼命地放箭。刚看到取箭、张弓、拨弦,下一支箭又已握在手中。 其中有的人非常快,也有人非常慢。 动作慢的用的不是弓而是弩。他穿着袖口已经烂掉的旧衣服,头上卷着脏兮兮的破布。看起来不是索伦的卫兵,我不禁思考起他们的身份来。康拉德的手下中应该有擅长使弩的人。他架好箭,全身纹丝不动地固定好狙击姿势,稳稳地扣下扳机。急速射出的箭矢,威力明显比其他士兵使用的弓要强得多。 而那个动作神速的,不是别人,正是来自威尔士的伊特尔。他在赛蒙的旅店屋顶摆好阵势,刚刚放手的弓弦震动的声音还未散尽,下一支又已箭在弦上。每当他射出一支,弟弟希姆就会将下一支箭递到他手上。他们在店里架了梯子,危急关头可以立刻下来准备转移。 五名索伦士兵,一名康拉德的手下,还有伊特尔。他们七人制造出的箭雨,能够挡住多少维京人呢?全部挡住当然是不可能的。在冲进广场里的康拉德他们的身后一点,维京人正在逼近。他们眼中容不下任何东西,脚步迅速得让人胆寒。 埃布举起剑,大喊:“我们上!在这里拦住他们!” 之后,便是地狱般的乱战。 已经有不少佣兵手部负伤。有些人连称手的武器都没有,随手捡了根木棒在战斗。 维京人似乎没有全部进入货车大道,相比在港口时看到的人数要少一些。单从人数上来看已经势均力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伊沃德的叙事诗中说得并没有错,维京人不使用投掷武器,也不会互相帮助。挥舞剑斧只是为了将面前的敌人杀戮殆尽。 “如果这里被突破就完蛋了。大家加把劲!”提高音量的康拉德,满脸是血。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同伴的。 冰雪在他们脚下消融,一片泥泞。烂泥飞溅,与鲜血混在一起。被踢倒的桶里,腌渍的胡萝卜堆了一地,一转眼就被踩得稀烂。屋顶上的士兵也提枪冲到了广场上,不知是射尽了箭还是担心短兵相接中伤害到友军。金属的撞击声,肉体的贯穿声。此外还有震天的呐喊声。 尼古拉扯了扯我的衣袖。“阿米娜小姐。我明白您的感受,但这里太危险了,我们稍微离开一点吧?” 我照他所说退开了。 康拉德、埃布和法尔克三人,应该说不出所料正在进行着激烈而精彩的战斗。康拉德保护自己的同时,也关注着陷入危机之中的同伴。埃布表情紧张而僵硬,但并不惧怕维京人那惊人的臂力,果断地与他们你来我往相互攻击着。埃布的这股勇气有时会让他突得太过深入,法尔克便会用他那弯曲的剑守护他的身后。 然而,他们的英勇奋战并不足以在战斗中给我军带来优势。 一名佣兵用木盾挡住劈斩而下的斧头,同时发出了短暂的惨叫。虽然斧头没有将木盾直接砍断,但佣兵的手臂骨折了。那只左手无力地垂下,再也抬不起来。 “混蛋。康拉德!” 他用低地撒克逊与请求帮助。在敌我难辨的混战中,康拉德依然捕捉到了这声对自己的呼喊。他想要转身冲向那人,但似乎来不及了。被挡住的斧头再次抬起,就在它落下前。 “哥,那边!” 希姆的话音刚落,那个维京人的背上就已经插上了一支箭,来自伊特尔。维京人顿住了一瞬,然后接着抬高斧头,就是这点时间,让康拉德赶上了。他如切除杂草一般准确捕捉到了维京人的手肘,将右臂整齐地切断。 但这样维京人不会倒下。就算背部中箭,失去手臂,喷出的也不是血而是红色的烟尘。被诅咒的维京人捡起了自己的手臂,就像是在捡一枚掉落的银币一般。然后他将手臂的断口接上,眼看着他的手臂又恢复了原样……虽然在传说中听过,但亲眼见到还是让人深感不快。 “可恶的怪物。”康拉德咒骂一句。 手臂被折断的佣兵因疼痛而不断呻吟,连剑也无法握紧。这果然是一场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战斗。 我们有没有胜算呢? “这下糟了。”同样观察着整个战场的尼古拉自言自语道。 “是啊。如果亚当再不来,就撑不了多久了。” “诶?啊,那当然也是啦。”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的是法尔克。“我说的是师父。他今天早上刚到鬼门关闯了一回,虽然我不知道那种奇怪的药能有怎样的效果,但如果坚持这样战斗的话……” 他没再说下去,而是突然动了起来。他把手伸进斗篷里,一瞬间就把什么东西扔了出去。 我一看,一颗飞石击中了从后方接近法尔克的维京人的后脑勺。虽然这对维京人没有丝毫影响,但法尔克却听到飞石的声音回头过来,将弯曲的剑挥向他的脖颈。 “……我们刚才讲到哪了?” “不,我已经明白了。” 确实如此。法尔克被人下毒,差点就一命呜呼。虽然现在靠着秘药的力量还能动,但东方的秘药真的能将他完全治愈吗? “伊特尔!” 尖利的警告声传来。那是法尔克在呼喊列阵于赛蒙旅店屋顶的伊特尔。 伊特尔在集中精力拉弓,希姆则在一边递箭一边指示下一个目标。正因如此,两人的身边才是死角。他们没发现一个维京人已经登上了梯子。虽然听到法尔克的提醒,但已经来不及推倒梯子了。 爬上屋顶的维京人挥起了斧子。伊特尔屈身躲过一击,将手中的长弓扔掉,然后拔出腰间的短剑,与维京人对峙。他咆哮着一刀劈向维京人,对方却轻而易举地把剑挡开了。伊特尔难以握住剑,伴随着尖锐的声音,短剑被弹上了空中。正当我觉得他们已经不行的时候,希姆冲了过去。他直接撞向维京人的身体。在屋顶上脚踩不稳,就算是维京人也无法完全消去这一撞的力量。两人的身影纠缠着,一齐从屋顶上落了下去。 伊特尔大喊了一句什么,我并没有听懂,大概是威尔士语。撞在广场地面上的两个人都迅速地站了起来。因为着地时是维京人在下,希姆似乎没有受什么伤。维京人若无其事地握好斧子,对此我已见怪不怪。伊特尔拔剑时丢下的弓,从屋顶落了下来。他也只好从屋顶上下来。 但我已没工夫担心他俩了。 从混战中冲出来的两个维京人朝我们走来。一个握着剑,另一个拿着棍。尼古拉咒骂着:“可恶,就来了吗。” 他从斗蓬里拿出石子,朝一个维京人扔去。飞石准确地击中了维京人的鼻梁,但对方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尼古拉头也不回地对我说:“阿米娜小姐,请您快逃吧。我只能挡住一个人。” “可是……” “不能让您在这里白白死去。赶快走!” 我慢慢向后退。我的腰带上插着短剑,但那是装饰着宝石与金银的细剑,并不适合战斗。但总比手无寸铁要好。我伸手向腰间摸去。不经意地回头一撇,我看到织工大街绵延向远方。虽然这条路并不长,但现在开始跑大概是逃不掉的。 尼古拉奔跑着,像是要削平地面一样在低处挥舞短剑。他将维京人小腿以下的部分齐刷刷地砍断。上方,伴随着逐渐增强的吼叫,剑刃已经逼近了他低矮的身姿。他机灵地就地一滚,躲了过去。 但同时对付两个人还是太勉强。他滚向的那边,另一个人的棍棒正在等着他。从下向上撩起的一击,尼古拉仍想通过身体的扭动躲过去。 就像养马人扔出干草堆一样,尼古拉的身子飞了出去,摔倒了放在广场上的木架上。。伴随着木头折断的声音,木片四散飞开。我感到自己的心脏被冰冷的手攫住了。 “尼古拉!” 但我并没有时间去确认他的情况。一个维京人向尼古拉走了过去,另一个人盯着我向我走来,速度很快。我看到他的棍子上沾着鲜血。 我睁大双眼祈祷着。 祈祷亚当带着援军在这个瞬间出现。 祈祷神的帮助。 救援,与我预想的形式完全不同。 挡住维京人那根长棍的,是一个提枪的高大身影。他用枪柄吃下长棍的一击,然后在对方腹部猛踢一脚,对方应声飞开。待距离拉开后,他果断地一枪刺去。被一枪刺穿的维京人倒在地上,他重新握好枪,扎穿了对方脖颈。 待维京人不再动弹,他回头对我说:“你还真是乱来啊,阿米娜。再不退下可就有危险啦。” 苍白的皮肤,毫无血色的嘴唇。但他的笑容相当精悍。 从小索伦岛西边的塔中消失的俘虏。被诅咒的维京人——托斯坦?塔吉尔森。 我曾以为,他已永远地消失在了某处。我甚至怀疑,从封闭房间中消失的他,是不是已经化为了一缕烟尘。 如果不是这样,就算他真的凭借某种手段从那间屋子里逃了出去,最后也会回到维京人那边成为我的敌人。我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了。 但是,他回来了。并且守护了我! 斧头的轨迹 托斯坦的枪从中间部位折断,大概是承受不了突刺的力量吧。他腰间的皮带上插着一把陈旧的短剑,但用它来战斗实在让人提心吊胆。他从刚刚杀掉的敌人手中夺取了长棍,轻轻挥舞两下,确认手感。 我有好多为什么想问他。为什么逃跑?为什么回来?又为什么宁可杀死这些等待了这么长时间的伙伴也要来帮助我呢? 在我还来不及张口时,战场上忽然回荡起低沉的长鸣——那是角笛声。我本以为是姗姗来迟的亚当,但这音色与索伦卫兵使用的不同。更低沉,也更悲凉。 随着角笛响起,维京人都停止了动作。就连正在和佣兵们近身缠斗的维京人,也毫无防备地将头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他们迅速转身,跑向货车大道。那条路只能通向港口。 他们回到了来时的路上。 正在撤退。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康拉德却毫不犹豫地命令道:“敌人撤退了!我们胜利了!……追杀他们!” 这声呼喊带来的效果是惊人的。刚刚还被维京人过人的臂力逼迫得只能勉强自保的佣兵们,呐喊着从维京人的背后发起了攻击。“胜利”这个词,激起了其实还没有获胜的佣兵们的气势。即便是在我看来已经因为负伤命不久矣的男人,也举起武器咆哮起来。 深入广场的两个维京人,与同伴分开了。佣兵们拍马赶到,两人转眼间就被从四面八方刺穿。动弹不得的他们被砍掉了头颅。 “我们上!” 康拉德一马当先,追击撤退到货车大道的维京人。为了不错失战机,埃布也命令守兵:“追击!不要让佣兵们抢功!冲啊!” 法尔克并没有立即行动。他慎重地环视了一圈,然后在广场一角发现了随从的身影,喊道:“尼古拉,没事吧?” 尼古拉浑身是泥地站在那里。他摇摇晃晃地小跑着过来。 “没事吧?” 被那样夸张地撞飞,还能活着就已经是奇迹了。尼古拉皱了皱眉头,一如平常地用略带讽刺的语气说道:“真是危险。还好阿米娜小姐没事。” “怎么会……我还以为你肯定已经不行了。” 听我这么说,他摊开手掌让我看。那是一把完全断掉的短剑柄。 “这个承受住了攻击,不过完全是碰巧的。可惜这把剑还是挺贵的。” “生命价更高啊!” 我发出了连自己的不认识的声音。刚才的喊叫宛如哀鸣。尼古拉的眼中浮现出一丝困惑。 “本来应该是我来担心您的安危。没有帮上什么忙,很抱歉。” “才没这回事……” 他没有听我说完,转向了法尔克:“我没事。不过师父你也太拼了吧?” 法尔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浑身污泥的随从,发现他并没有受重伤,便只是点点头。然后他望向维京人撤退的货车大道,低语:“为什么撤退了?难道是他们的陷阱?” “不。因为族长有危险了。”回答他的是托斯坦。 法尔克回头,盯着嘴唇发紫的被诅咒的维京人看了一会,忽然瞪大眼睛架起了剑。但托斯坦笑着放下了握着长棍的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 “青铜巨人正在港口肆虐。所以族长才把士兵叫回去的吧。” 法尔克缓缓地放下剑。在这短暂的一瞬,他似乎将所有的事情都看透了。 “你就是逃出去的俘虏吧。名叫托斯坦?塔吉尔森?” “没错。” 两人相互端详了一会。法尔克的脸上在战斗中站满了尘土,衣服上都是佣兵们飞溅出来的鲜血。托斯坦的脸上总是万年不变地一片苍白,明明没有什么生命的气息,但他的嘴角却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终于,法尔克抖了抖身上的斗篷。“好吧。这可是个好机会。” 正当法尔克准备迈步时,尼古拉高亢的声音响起。我没想到那声音听来居然如此悲痛。 “师父!” “干嘛?有问题之后再说。” “什么啊!不能再让您去了,您已经够拼命了!”尼古拉用手指着我,“正如所见,阿米娜小姐也没事。虽然不是我守护住的。再战斗也没有任何好处了。简单地说,您已经处于死亡边缘了。没发现自己挥剑的动作有多迟钝吗?” 我不想让法尔克死。因为毒药而变得衰弱的法尔克,我不愿再让他去战场。 但法尔克只是瞥了一眼如此为他着想的尼古拉。 “尼古拉。我曾把你作为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一员,传授过你一些秘术与心得吧?” “是的。” “但我并没有把你当成骑士来教导。记住,我们决不能中途退出战斗。这个给你。” 法尔克从夹在皮带下的剑鞘中拔出短剑,抛给了尼古拉。没等尼古拉接到手,他就扭头朝通往港口的道路上跑去。 抓住空中的短剑,尼古拉刚跟在他身后跑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他回头看着我。 他犹豫的理由只有一个。 “如果我跟你去,可能又会让你身处险境。可是很抱歉,尼古拉,我也不能半途逃离战斗。” 命令士兵们战斗的责任,现在落在我的肩上。因为新的领主还没有来。 然后我对不理解法兰西语的托斯坦说:“托斯坦,你过来是为了和什么人战斗?” 他的心似乎早已飞到了战场上。他望向港口,回答道:“与我主的敌人。并且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也不想让你死掉。” “这个叫尼古拉的小伙子会保护我的。你去进行你的战斗吧。” 主战场已经移动。 我们跨过地上翻倒的尸体与伤者,开始奔跑。 维京人在货车大道上受到追击,留下了几具没有头颅的尸体。 穿过货车大道后开始的战斗,与之前所经历的完全不同。康拉德的佣兵们,埃布和守兵们,他们的战意依旧高涨,但战斗的主角已经不是他们。 停靠在栈桥上的三艘敌船,在其中最大的龙船边,正如托斯坦所言,青铜巨人正在活动。在军用仓库的黑暗中看到它的时候,还只是一些金属块,因为与人形太过相似而令人惊恐。而现在,它却在模仿生命。 本来应该由青铜铸成的巨人,宛如血肉浇筑而成一般流畅地运动着。它敏捷地挥动着手臂,用拳头重殴着被诅咒的维京人。被青铜之拳击中,就算是力大无穷的维京人也如小丑般飞了出去。 不管维京人遭受了怎样的重击,还是能慢慢地爬起来。但并不是说拳击完全没有效果。也有些维京人折断的骨头刺破了皮肤,手臂也掉在地上。虽然他们感受不到疼痛,但身体被破坏会导致移动缓慢。要治好损伤的部位需要耗费时间,趁着这个机会,士兵们攻了过去。被重重击飞的维京人,在站起来之前就被远远地围着巨人的士兵们用长枪刺穿取下了首级。 被诅咒的维京人不断挑战青铜巨人,用武器砍它。但是,能够一刀斩断血肉之躯的攻击却无法在巨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希腊风的脸上连疼痛的表情也未浮现,它只是挥舞手臂,继续击飞敌人。 “……这啥玩意?”尼古拉怔怔地呢喃。我大概也是同样的表情吧。 这不是我所熟知的欧洲战争。 这时,新的呐喊声从马车大街传来。我还在想,虽然有点迟了,是不是亚当赶来了呢?我欣喜地回头,但看到的却不是骑士们。拿着朴素的长枪、短弓、棍棒,以及燃烧着的火把的一伙人,大约有二三十个。没有人身着铠甲。带头的略有些显老的男人,正是裁缝——马丁?波内斯市长。他一看到我,就大声招呼道:“我来晚了!宣誓共同体民兵二十六人,遵从特许状中应尽的义务,赶来助阵!” 我握紧了拳头。这样一来,在人数上我们就有优势了。 “辛苦您了。敌人很强,请你们务必一个一个消灭他们!这绝不是对你们战斗力的侮辱。” “明白了。前进!” 青铜巨人和被诅咒的维京人,是连久经沙场的勇士都胆怯的异样存在。但相比这些考虑,民兵们更对港口上散乱的同伴们的尸体感到愤怒。波内斯的号令一出,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突击。当然,只要不被砍头,维京人就能再次爬起来。不过对未经训练的民兵不能抱有太高的要求,只要他们能帮助卫兵和佣兵们就足够了。 青铜巨人依然是战斗的核心。尽管如此,巨人一次能够对付的最多也就是五个人。以巨人为圆心,亡者与生者的战斗依然在持续着。强力的队友,曾经击退过敌人一次的自信,此外援军的到来也给他们带来了力量,士兵们未现任何疲劳。埃布、康拉德,以及法尔克,都举着各自闪耀着光芒的利剑持续战斗着。 我和尼古拉站在货车大道的一端,观察战况。托斯坦并没有加入战斗的意思,一直站在我们身边。当我们目光相遇,他微笑着对我说:“我现在去的话,就得和索伦的士兵战斗了。” 确实,托斯坦的容貌和被诅咒的维京人一样。贸然接近的话,会被自己人攻击吧。 “这样下去族长一定会出面的。等到那时。”他说着,握紧了已不知何时从长棍换成的斧头。 “阿米娜小姐,看那个。”尼古拉招呼我。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上演了这出逆转好戏的苏威德?纳崔尔正朝这边走来。明明身边数码外就是相互缠斗的佣兵和维京人,他的步点却没有丝毫焦急。如之前所见,他戴着大而深的兜帽,不知看着何方。 我略带惊讶地前去迎接他。苏威德深行一礼,说:“您来了啊。领主怎么没来?” “他不在这里。” 我不敢告诉他领主还没来,就模糊地回答一句。苏威德的语气中明显夹杂了困惑。 “不在?这可麻烦了呢。我有话要跟他说。” “亚当不在,你就说给我听吧。” 他沉默了,似乎在兜帽下掂量我的价值。 但是战场上时间宝贵。苏威德叹了口气,勉为其难地开口:“那我就直言了。正如您所见,我履行了我作为佣兵的职责。” “没错。” “可是之前的领主没有跟我约定报酬。所以,我现在要跟新的领主商量。” 我点头。亚当可能不会那么爽快地答应。但看着眼前的战场,索伦要支付给他报酬是显而易见的。 “嗯。我会按照父亲召集佣兵时的条件支付报酬的。我会转告亚当。” 苏威德摇摇头:“不,那可不行。” “那就在战争结束后,付给你与功绩相当的金币。” 他没有点头认同。我神情凝重。 “你想要什么?” “我要的东西并没有改变。使用魔术是要花钱的。只是,连战斗都赶不上的男人,与他的约定让人无法信任。领主的女儿啊。我们从不会让女人上战场,但不知道基督教徒是什么想法。不过既然这里只有你,你就是大将。就算报酬是亚当来付,你还是给我一份契约证明吧。” “但我现在没带什么能作为信物的东西。” “并不是什么都没带吧。” 他的话也有道理。正如康拉德要命令部下战斗需要我的誓言,苏威德也需要我的保证金。 我带的这把短剑虽然不适合战斗,但上面嵌着宝石。我从腰间取下短剑,递给他。 “那我把这个给你。” 苏威德依然眉头紧锁。“之前我告诉过你吧,这个不行。如果未曾涂抹止锈剂的话就另当别论了。你给我一枚银币就够了。带了吗?” “……啊,这样的话。” 我把布袋中装着的银币一把抓出,全部给他。这次苏威德默默地接了过去。 他藏在兜帽下,看着眼前的战场。 “塔洛斯还能坚持战斗一段时间。但不能永远持续下去。必须在它停下来之前决出胜负。我也累了,要去休息了。” 然后,他背对着我们,步行离去了。 战场的剧变,就是在那之后发生的。 波内斯市长率领的民兵们穿越混乱的战场,接近栈桥。被诅咒的维京人的三艘船中有两艘被称为长船,没有甲板。民兵们手握火把。 “赶快!放火!”波内斯大喊一声,火把被一齐扔向了其中一艘。 火焰迅速蔓延,点燃了破旧的船帆,冒起滚滚白烟。维京人的船只陷入了火海。 “你们这群混蛋,见鬼去吧!” “休想活着回去!” 被火光照亮的民兵们气势也上来了。 船是否会随着维京人一起长眠于海底呢?还是会就这样漂浮到北海上去,不再有主人呢?先不考虑那么远,经过漫长的岁月,腐朽的船只已经无法承受这毫不留情的大火。嘎吱嘎吱的声音传来,船从中部桅杆底部断为两截。尖细的船头与船尾翘向空中,在熊熊大火中沉没了。这鲜明的光景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脑海中。 正在近身交战中的士兵们和因为大火而亢奋不已的民兵们可能都没注意到。这一幕,只有远离战场一直在观察战况的我们才能最先发现。 三艘船中,只有一艘被称为龙船的大型船。 在那艘船的甲板上,出现了一个未曾见过的维京人。他头上戴着灰色的头冠,腰上挂着角笛。也就是说,是他吹响了角笛把维京人从鱼市广场召唤回来的。 看到他的身影,托斯坦自言自语道:“出来了……果然在那里啊。” 然后,他转头对我说:“阿米娜,就此告辞。我要赶赴我的战场了。再见。” 他的语气带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绝决。我不禁开口说:“托斯坦,要活着回来。” 他露出了假装困惑的笑容。那笑容,我在西边高塔的监狱中曾偶尔能看到。“你忘了吗?我本来就已经死了。” 说完,托斯坦握紧斧头,朝着混乱的栈桥前疾跑而去。 他从一开始就在等着那个男人啊。那个人肯定就是维京人的族长。能够击败他,战争大概就结束了吧。托斯坦肯定知道答案,但他现在正处在乱战的中心区,穿过枪与斧的空隙,向栈桥奔跑而去。 不过,一直在等待族长现身的,并不只有他一个。 从我的视界外忽然冲进了一个人影。从头盔中露出长长的金发,她的脸在眼睛以下全部涂成了黑色,连嘴唇也是黑的。看到她冲入战场的身姿,我便明白脸上那些脏污应该是战斗妆。 确实,至今为止她都没有在战场上出现过。哈尔?艾玛,扛着她的战斧向这边跑来。 艾玛的目标,显然只有站在龙船上的族长一人。她目不斜视地朝栈桥一路冲去。她身穿锁甲,扛着巨大的战斧,却以惊人的速度,一瞬间就从空当中钻过了那些注意到她的到来而向她挥剑的维京人。面对挡在她路上的敌人,她挥起了战斧。 “诶。”尼古拉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可以理解。艾玛的斧头击飞了维京人。 落地的维京人,胸口横刻着一条深深地伤痕。如果艾玛站稳再发力的话,维京人大概就被一劈为二了。 趁着她速度减慢的机会,正前方的维京人举剑砍来。艾玛的斧头接住了那一剑。连我所在的地方都能听到那沉闷的撞击声。不过她并没有打算跟对方比拼力量的打算,迈出一只脚,闪开身子,收不住力的维京人向前一个踉跄。她用肘部击打了一下维京人的后脑,他的头重重的撞在了地面上,然后她又开始奔跑。 托斯坦也在穿越战场,但他的情况就要危险得多。索伦的守兵和佣兵都对他刀剑相向,而且不知为何,连被诅咒的维京人都要攻击他。托斯坦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停下脚步,很难接近目标栈桥。 艾玛则像离弦之箭一般,不是将砍来的维京人一刀斩落,就是闪身躲过继续奔跑。她穿过青铜巨人的腋下,终于来到了栈桥。 龙船上的族长,身边有两名护卫。他们看到艾玛,走了下来,在栈桥上摆好迎击姿势。狭长的栈桥上,两人挡在前面,没法像之前那样强突。 就在此时,一名护卫忽然落海。我本以为是他没站稳忽然滑进了海里,但很显然并非如此。我一回头,看到了伊特尔?阿普?托马斯。这里距离栈桥不足一百码,是他射落了那个护卫。 一些维京人意识到族长面临危机,转身想去救场。但这时托斯坦拍马赶到。他站在栈桥的一端,阻止想要赶回去的维京人。他似乎是在为艾玛创造舞台。 栈桥上,站着艾玛和一名护卫。这场战斗刚开始便已结束。艾玛向前冲去,直接撞向对方。护卫没能承住这一击。不知如果两人用武器互相攻击会如何,总之,护卫就这样掉到了海里。 她终于登上龙船。族长缓缓拔出腰间的长剑。那不是维京人使用的宽刃剑。剑看起来有些奢华,大概是从哪里掠夺而来的。 被折断的长船燃烧的火光照亮,在现在已经成为传说的龙船上,两名战士挥刃相向。 谁也没想到,这场战争的决胜,会变成一对一的单挑。 一瞬的相互瞪视。马扎尔女战士和被诅咒的维京人族长都没有报上自己的姓名。两人看准时机举起武器,挥舞而下。战斧与长剑相碰,四射的火花宣告了战斗的开始。 一回合。两回合。艾玛执斧进攻,族长举剑招架。船上摇摆不定,脚踩不稳。但他们的战斗让人完全意识不到是在船上。 之前在作战室里,埃布曾说自己完全打不过艾玛。我记得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在笑他。不过埃布所言不虚。现在只要看看艾玛的猛攻,就让我感到阵阵寒意。以力量见长的维京人作为对手,她也没有给对方一丝反击的机会。 “她没问题吧?”但我却听到了尼古拉的低语。 “怎么了?看起来艾玛很占优势啊。” “那把斧头太大了,不适合单挑。你看,为了不让弧线太大,她的手臂紧贴在肋部呢。”是这样吗?我不太懂战斗。“如果不能放开手脚的话……” 他还没说完。就在斜向下劈去的斧头归位前,族长向前刺出自己的剑,刺穿了锁甲保护的左肩。 “啊!”我不禁惊呼一声。 艾玛后跳一步,躲避下一次攻击。她左手依然握着斧头,但好像已经无法发力。难道她只能单靠右手战斗了吗?我回头对伊特尔说:“伊特尔,你能射中吧?” 伊特尔挑了挑眉毛。“……如果是静止不动的目标倒还好,在这种情况下不行。如果射到那个女的也无所谓的话,我可以试试。” 可能会射到艾玛。但只有这么做才有胜算。 但是艾玛的行动出乎意料。她用右手大幅挥动斧头,摆出蓄势的动作。斧子几乎触到了身后的船板。 然后她拼尽全力地一挥而下。 在狭窄的船上,左右都无处可躲。族长并不后退,举起剑。一直线落下的斧头的轨迹谁都一目了然。族长的剑轻松地挡到了巨斧。 那边传来了尖锐的声响。 这一幕令人难以置信。艾玛的战斧,砍断了族长的剑。斧头并未因此停下,而是借势砍入族长的肩膀,从腰部穿出。战斧斜着将维京人的族长劈成两截。从海面上来的风,卷起阵阵赤色烟尘。 战场上的所有人都呐喊起来。连不说话的被诅咒的维京人,都吵嚷起来。士兵们的欢呼声逐渐成了获得胜利的怒吼。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也在全力呐喊着。 这是艾玛的胜利。 也是索伦的胜利! 将剑砍断,身体斩为两半,至此依然充满力量。艾玛的斧头深深地砍进了船底。在拔出斧头前的一瞬间,一个维京人冲了回来,向艾玛飞踹而去。仿佛之前的奋战都是幻觉一般,她被轻飘飘地踢飞,落入海中。在水花消散前,那个维京人用左手握住角笛,长长地吹响了。 听到角笛声,被诅咒的维京人停止了战斗。就像之前在广场上一样,他们丝毫不顾面前的敌人,一心只顾撤退。守着栈桥的托斯坦没有妨碍他们,退到一边给他们让路。 攻来时迅雷不及掩耳,撤退时也十分迅速。角笛余声依旧悠悠回荡之时,他们依次登上两艘船。尽管因为大火失去了一艘船,但他们也跟埃尔文家族往来交战了数次,人数减少了不少,所以很快就全员登船完毕。 这时,我的身后又传来了呐喊声。回头一看,骑士们戴着头盔,银色的盔甲外面包着红色的外套,沿着货车大道向这边赶来。作为两翼标志的是举旗的卫兵,旗帜上印有埃尔文的家徽。集团先头的骑士大喊:“敌人要逃跑了,快追!” 因为带着头盔无法辨认清楚,但我觉得那是亚当。 等自傲的骑士们终于抵达港口的时候,龙船和长船都已经离开栈桥,绝尘而去。 一道血痕 战斗结束,索伦守住了。 “哼,懦夫。跑得还真快。各位,我们胜利咯!” 在亚当的口中,这场战斗成了“被诅咒的维京人害怕与骑士战斗而逃跑”的剧情。骑士们发出胜利的欢呼,浑身血污的佣兵和士兵们也附和着欢呼起来。 当然事实绝非如此。被诅咒的维京人是我们以血的代价赶走的,并不是单纯的逃亡。但以命相搏的埃布、伊特尔,以及康拉德,都一言不发。 见证了战争的终结,伊特尔对我说了一句“希姆那家伙受伤了”,便就此退场。 苏威德的青铜巨人停止了动作,静静地伫立着,似乎从一开始就是港口上的一尊装饰雕像。苏威德没有现身。 托斯坦避开骑士们的视线,偷偷地进入了货车大道入口处的小屋。看到这一切,我也没多说什么。 康拉德整顿好佣兵们,正在向亚当报告。或轻或重,佣兵们个个都受了伤。康拉德自己也有些蹒跚。 埃布似乎右手有伤,正用左手用力压着右臂,靠在一个士兵身上保持平衡。 我看了一眼,吟游诗人伊沃德?萨姆斯也在亚当的骑士队伍中。他的表情极为复杂,看向亚当的视线看起来甚至带有怨恨。他必须歌颂战斗,但却为时已晚。 然而,艾玛并没有浮起来。 那个马扎尔人,单挑决战的代价就是沉入海底吗?我小跑着穿过沉浸在胜利的激动中的港口,向栈桥而去。 我在栈桥中部窥伺着海面。现在的北海风平浪静,与刚才袭击索伦的恐怖战斗形成巨大反差。栈桥的立柱被波浪冲刷着。我问追我而来的尼古拉:“她是掉在这附近的吧?” “应该没错。但是,阿米娜小姐。” 我明白尼古拉想说什么。艾玛穿着锁甲。虽然我没有穿过,但曾帮父亲拿过,沉甸甸的。穿着那种东西不可能浮起来。但她是这场战斗的英雄,不能放弃搜寻。 “……很遗憾。”尼古拉轻轻地说。就在这时,漆黑的海底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动了一下。 是手。人类的手。那只手抓住栈桥的立柱,逐渐接近海面。 “还活着呢!尼古拉,她还活着。” “诶。” “要上来了!” 艾玛想办法抓住海中的立柱正在往上爬。她忍受着被拖入海底的重量,向上攀爬着。我不禁将手伸向海中。 有人将手搭在我的肩头。 “阿米娜小姐,请您退后。” 我回头一看,是法尔克。 “师父。”尼古拉大声说,“受伤了吗?……这不是受伤了吗!有血!” 仔细一看,他的右手护甲上有一道血痕,正淌着鲜血。这么一说法尔克似乎才刚刚意识到。他轻轻握了一下右手,然后松开。 “划伤而已。” “……什么嘛。看起来也是。” 我追着尼古拉的目光,看到法尔克的袖子被割开了。在开口处能看到一条细长的伤痕。大概是被剑刃划伤的吧。连续进行了那么久的战斗,居然只受了这点伤。不知该说他运气好还是精通战斗。大概两方面的因素都有。 法尔克似乎也不疼,跪在栈桥上,将流着血的右手伸向海面。艾玛已经爬到能看清表情的地方了。她从海浪间伸出一只手,法尔克紧紧抓住,接着她的脸浮出水面。这时我才发现,为了不让法尔克也掉到海里,尼古拉从后面稳稳地抱住了他。 哈尔?艾玛被拉上了栈桥。她的头盔掉了,战斧也不在手中,不过人还活着。她吐出了大量的海水,但从她的表情中看不出痛苦。十一月的海水冰冷刺骨,不尽快让她去火边烤一烤的话,好不容易在战争中存活下来也可能会冻死。 但与她视线相交的瞬间,我的担心变成了震惊。之前,连在作战室里与父亲见面的时候,艾玛的脸上都盖着一层薄薄的尘土。但现在,她被海水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了本来的面容。被头盔盖住的金发,从未交汇过视线的蓝色眼眸。虽然脸上没什么血色,但她的五官精致得让人窒息。暗红色的口红在水里也没有被洗掉,但艾玛若是涂上我的口红,该有多么美艳动人啊。 这就是,单枪匹马闯入维京人群的勇猛战士的素颜。 艾玛立刻别开了脸,我也恢复了意识。我解开胸口的系绳,脱下自己的斗篷,披在艾玛肩上。她睁大双眼,显得很惊讶。我明明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如今却因不知如何表达而感到焦急。 看我犹豫不决,法尔克在边上插嘴了。“精彩的战斗。我在东方见过各种各样的勇士,但没有人像你这么厉害。何况还是个女人。” 他的语气如此平淡,反而让我吃惊。 “法尔克,哈尔?艾玛不懂英格兰语。” 可法尔克摇了摇头:“不。虽然我不知道她掌握得如何,但她会说英格兰语。” “你没有跟她说过话吧?你怎么知道的?”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之前警告伊特尔和执勤士兵,说这场奇妙的雪是维京人袭来的预兆的,是谁呢?” 啊。我不禁失声。 艾玛缓缓站起。从她的衣摆上不断滴下海水,她开口了:“英格兰的语言,稍微,能明白一些。骑士啊,你也很勇敢。” 靠简短的语句能够交谈,就不需要长篇大论。我握住艾玛的手。虽然她的手像冰块一样寒冷,我还是紧紧握住。 “哈尔?艾玛。你拯救了索伦。我由衷地,感谢你。”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终于开口道:“谢谢。” “诶?” “谢谢你的斗篷。” 她留下这一句,就走开了。在栈桥的另一头,以亚当为中心的胜利欢呼仍在持续。 法尔克叫住她。 “艾玛。对不起,我有些事必须要问你。”艾玛回头。“想问你的只有两个。你有没有告诉过其他人前天晚上领主会在哪里?” “没有。” 回答很快,很短,没有任何多余的说明。 “那么另一个问题。前天晚上,你在哪里?” 面对这个问题,艾玛沉默片刻。 已经向赛蒙?多多证实过,那天晚上,她没有回住处。虽然赛蒙已经死了,但那家旅店并不是他一个人经营的,其他人也能证实这一点。 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不知怎么用英格兰语回答,艾玛最后只是说:“荒野上。” “诶?你说你在哪?” “荒野。城外。” 索伦岛上还有一大片未经开垦的土地。她说的就是那一带。既然在索伦的上等旅店投宿,为何又要到那样的地方过夜呢? 但法尔克点了点头,不再追问。“我明白了。很抱歉耽误你了。” 听到这句话,艾玛就离开了。 如果在栈桥的那一边,她能受到欢迎就好了。她那结束战争的单打独斗,如果能比佣兵或其他任何人都受到亚当的承认就好了。 我知道,这很难。 如果艾玛被承认是英雄的话,为什么没有人来帮助沉入海里的她呢?艾玛战绩显赫,但大概不会被承认。 因为她是马扎尔人。因为没有人认识她。 真的是赤手空拳? 港口上尸横遍野。 都是在最初的袭击中被杀害的士兵、渔民和商人们,还有在最后的战斗中殒命的佣兵。埃布指挥的守兵有不少人受了重伤,所幸无人身亡。波内斯市长带来的民兵都只负了轻伤。 此外,还有些被打倒的维京人的尸体。 法尔克走近一具尸体,不带丝毫胜利的喜悦。石板路上沾满了喷溅出的血液。 “师父?”尼古拉叫道。 法尔克观察的是一具维京人的尸体。在亢奋的战斗中并不太在意,不过一旦缓过神来,我就再难直视尸体,只能移开视线。 “这是我杀的。你对他有印象吗?” 听到师父这么说,尼古拉也开始观察起来。我也战战兢兢地看过去。 维京人的头被砍掉,身体与头分落两处。他头上戴着有角的头盔,喉咙处插着一根长箭,胸口中央有巨大的贯穿伤口。箭已经折断,箭羽一根不剩。奇妙的是,尸体湿漉漉的。 “我记得。是刚开始战斗的时候被伊特尔射落的那个人吧。” 法尔克点头,一直盯着脚下的尸体。“被诅咒的维京人真是怪物,比我想象中与活人有更大的差距。你看。在港口上,他们没有流一滴血。所有的血都是活人的。被诅咒的维京人体内并没有血液。” “是这样没错。就算被砍了,也只是会喷出赤色烟尘一样的东西。真是不祥。” “你好好想想吧。” “想什么?”刚说出口,尼古拉的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啊,是这样啊。” 法尔克再次俯视起尸体来。 他忽然抬头,环视四周。“托斯坦在哪?” 虽然他们不会说出来,但我知道托斯坦的处境真是很危险。他尽管是个被囚禁了二十年的俘虏,却在父亲被杀死的那天晚上逃走了。而且暗杀骑士在杀害埃德温?休尔的时候潜入了岛上,托斯坦当时也在小索伦岛。也就是说,他有可能被施加了魔术。 但如果他是‘走狗’的话也有蹊跷。比如,他应该不知道领主当晚在作战室里。而且那天晚上,他不是还和我说了话吗?绝不可能是他。但无论如何,怀疑托斯坦也情有可原。毕竟逃跑这一行为实在可疑。 如果根据法尔克的询问,排除了被诅咒的维京人是‘走狗’的可能性,那对托斯坦而言绝对是好事。 “法尔克,尼古拉,跟我来……注意别引人注目。” 我带他们二人去找托斯坦。 货车大道上的那个小屋,正是为了停放货车而设立的。因为我一直盯着托斯坦,所以知道他在那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托斯坦,因此没有跟别人说还有个维京人躲在那里。 因为从早上开始就没有船能出入港,所以小屋里没有等待出发的货车。托斯坦?塔吉尔森蹲在一个角落里,似乎在躲避阳光。看到我,他站了起来,脸上没有欣喜也没有忧愁。他依然穿着俘虏时期的麻布衣服,下摆上沾了些血。皮带上插着一把老旧的短剑,剑鞘上刻着他的首字母T?T。 “哟,阿米娜。你带着帮手来逮捕我了吗?” “还没决定要不要这么做呢。” “我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说。但是,好像没有时间了。” 也许是心理作用,托斯坦似乎放松了下来。我向他走近一步。 “但我必须先向你道谢。感谢你在广场上帮我。如果你没来的话,我就没命了。” “啊。”托斯坦看起来已经忘了这事。“我都忘了。不用谢,这种小事我随时都愿意帮忙。” “你真是很厉害呢。从孩提时代起我就一直在跟你聊天,却从来没发现这一点。” “在监狱里没有必要炫耀勇武吧?”他苦笑一下,“不,其实啊,过了二十年我还能像以前一样战斗,真是不可思议。要是常人的话,应该会变得年老体弱的。” “我很担心你。”我说完,吞了吞口水,“你从那座高塔里消失了。我父亲被杀害,骑士被人下毒,旅馆的主人也卷入事件里死了。……我担心你是不是也死了,然后被某种东方的恶毒魔术弄得尸骨无存。” 忽然,托斯坦睁开了眼睛。“对不起,没想到会让你担心。” “你到底是怎么出去的?难道被诅咒的维京人还有我所不知道的神奇能力吗?” “这个嘛。”他欲言又止,“其实我不想说。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这样被你逼问我也很为难。”接着,他低下头,闭上嘴。 法尔克接上托斯坦的话。 “阿米娜小姐。时间宝贵。既然他不愿意说,那我来说明如何?” “你明白了吗?他消失的方法?” “没错。”他用力点头。“当时在小索伦岛上的塔里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猜到了。倘若伊沃德的叙事诗所言为实的话,从那间封闭的房间里脱离的方法也并非不存在。然后通过刚才的战斗,我终于确信自己大胆的推测应该指明了真相。” 法尔克忽然意味深长地看着托斯坦,像是在问他自己能不能说。对此,托斯坦略显孤单地笑着点点头。盯着托斯坦的片刻,法尔克脸上似乎充满同情。 不过法尔克立刻打消了这些念头,回到了本来那个毅然的骑士。 “那我开始说明。他从上锁的房间里消失了。出入口有两个。一个是铁门,但门在二十年间从未打开过。另一个出入口就是采光的小窗,小到连尼古拉都只能勉强穿过。” “诶,没错。” “但出口确实就是那扇窗。” 我沉默不语。法尔克所说的事不可能发生 他接着说:“确实,那扇窗户没法通过……如果是成年人类的话。” “托斯坦是成年人哦。不过……” 他不是人类。 他是被诅咒的维京人,虽然可能本来是人类,但现在的身体并不适用人类的法则。在刚才的战争中我已亲眼见到。 但是,就算他拥有被诅咒的身体,也不能自由自在地变换身体形状。 “虽然他不会死,但既不会变成烟也不会变成水。不可能从房间里逃脱的。” 法尔克摇摇头。“没有这个必要。就算不变成烟,他也能通过那扇窗。” “如果变得像尼古拉那么小就行了,对吧?” “如您所言。” 托斯坦变得像尼古拉那么小。 仔细考虑一下的话,问题不在于大小而是宽度。相比尼古拉,托斯坦的肩膀要宽厚得多。只要那里不变小,就无法通过。 ……变小? “啊。”我的脸一下变得刷白。 我想起来了。我看到过肩膀宽度变小的维京人。 在龙船上的单挑中。激烈的战斗结束前,艾玛把族长劈开了。从肩膀砍入的战斧将身体斜着劈开,直至另一侧的腰际。族长被一劈为二。 那时候,族长的肩宽就变小了。 我不禁扭头看向托斯坦:“你……不会把自己的身体……” 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反而说明这就是答案。 观察着无言的托斯坦,法尔克开口道:“他首先将自己的身体切成了小块,小到能够从那个窗口中穿过。” “但是窗外什么都没有,并且距离地面五十码高。” 下一句话被我吞了回去。从五十码的高度掉下去肯定没救了。但这说到底也只适用于活人。 “没错,他确实掉下去了。他先让一部分身体掉下去,最后才是连着脑袋的部分。那间房子的窗口开在能让士兵轻松地看到外面的低处,正是这一点帮了他大忙吧。地板上可能还留着一些红色的粉尘。但尼古拉并不详细了解被诅咒的维京人,漏看了这一点也不能算他的失败。” 被诅咒的维京人,只要不砍掉头,就不会死。也感觉不到疼痛。 并且就算他们被砍掉四肢,将伤口对接起来就可以恢复原状。 人类绝对无法逃脱的监狱。但如果是被诅咒的维京人就有办法。那天晚上,在黑暗中,托斯坦曾将自己大卸八块,逃到外面……恐怕是在下面的坑里再次把自己接起来的吧。 “托斯坦,是这样的吗?” 被这么一问,至今一直闭口不谈的他似乎放弃了抵抗,说道:“没错。我正是用他所说的方法逃出来的。你待我如此亲切,我却什么都不跟你说,非常抱歉。” “你拒绝了俘虏宣誓,这并不是背信弃义。而且,我其实一直在期待你从那里离开的那天。不用道歉。” “这也是我想跟你说的二件事。看到你并不责怪我,这让我很高兴。” “但为什么要选在前天呢?” 他并不是在父亲死的那天才变成被诅咒的维京人的。这二十年来一直都是。然而他却选择了前天逃出监狱。 黑暗中,他的眼神流露着些许悲伤。“我曾经说过,这样做的理由。” 是这样吗?我与他交谈太多,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对遥远家乡的思念,对再次出海的憧憬。还是说。 “……是啊,你曾说过。想要回到君主身边。” “没错。我知道君主总有一天会来索伦的。在那之前,没有必要逃跑。” 我想到了那场战斗。尽管沿路被索伦的士兵和维京人袭击,依旧冲向族长所在的龙船的他的身影。 “那你等待族长到来,不是为了帮助他,而是为了杀了他吗?为此你等待了二十年?” 托斯坦缓缓地,摇了摇头。 “对此我不能回答。抱歉。”然后他接着说,“我最想告诉你的还没有说。阿米娜,对你父亲的死我表示遗憾。在你出生前,我就欠他一份情。对此我还没做出任何回报他就永远长眠了,我也感到懊悔不已。” 他没有说谎。 父亲几乎没有去探视过托斯坦。但对这个拒绝宣誓的俘虏,他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无论是直接将他砍头简单地结束这一切,还是将他作为恶魔之力的代表交给教会,都是不错的办法。当然也可以将他作为罕见的生物卖给威斯敏斯特教堂。但父亲什么都没有做,偶尔还会劝说他宣誓来换取自身的自由。 我对他微微一笑。“谢谢你,托斯坦。你能为父亲着想我很欣慰。刚才也说了,我不会责怪你的逃亡。不过……” 我看向法尔克,询问他能否告诉托斯坦暗杀骑士和魔术的事情。目光交汇,法尔克低声说了句“请吧”。 要告知他这一消息,我也必须鼓起勇气。在港口、货车大道和鱼市广场见证了大家的英勇奋战后,我已经不再胆怯。 “我们怀疑你杀了父亲。” “考虑到我的行动,我知道会有人这么想。但是阿米娜,你也这么认为吗?” “我不认为是你干的。但是,说不定有人能让你这么做。” 托斯坦诧异地沉默着,像是在揣测我的意思。我接着说:“之前,有个令人恐怖的魔术师来到了城里。他能够用魔术操纵他人,命令他们杀掉盯上的敌人。有人被操纵杀害了领主,可能就是你。” 托斯坦耸耸肩:“我以前是不相信这种话的。但现在,知道这世界上能有被诅咒的不死存在,我认为这种魔术可能也是有的。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然后我瞄了一眼法尔克。他点点头,接上话:“我还没自报家门。我是的黎波里伯国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名叫法尔克?菲兹琼。正在调查罗兰德被杀一事。” “我是托斯坦?塔吉尔森。我看到了你的战斗,非常精彩。” 法尔克只是点头,没有回应这句赞美。他威风凛凛地伫立着,没有显示出丝毫让步。 “战斗的事情先不说了。现在在调查杀人事件……刚才阿米娜小姐说的稍微有些差错。我怀疑所有的人,但只有你我并不怀疑。” “那还真是感谢啊。”托斯坦说着,笑了起来,“但你为什么不怀疑我呢?” “完成魔术需要材料。除了葡萄酒和银质短剑外,最重要的是施展魔术的对象的鲜血。” 法尔克确实说过。‘强加的信条’这一魔术施行时,要偷偷取得对手的鲜血涂在银质短剑上。 “但通过刚才的战斗,我发现被诅咒的维京人不会流血。即使身体被切开也只会出来一些粉尘。” 啊,没错。 确实如此。在战斗中有很多维京人负伤,但不管是断脚还是掉头,即使是身体被一分为二,他们也不流血。 “暗杀骑士的魔术中,还有很多不明之处。不过,他们不能盗取不流血的目标身上的血液。就算那种赤色的粉尘以前是鲜血,现在也不是能够用于施展魔术的新鲜血液。这一点是清楚的。也就是说,没有必要怀疑被诅咒的维京人。” 从我的喉咙中漏出一声长叹。本来托斯坦就没被列入可能是‘走狗’的八人中。虽然基本上没有怀疑他,不过看到作为逃亡者的他能够被法尔克公平对待,我也就安心了。 托斯坦颌首道:“那就好。那么,能不能听听我的话呢?如果我见到了阿米娜,有三件事想告诉她。这其中两件已经说过了,还剩最后一件。” “那就别跟我说,跟阿米娜小姐说吧。” “不,我也想让你知道。”他青紫的嘴唇慎重地挑选着词汇,“我看到了凶手。” 前夜,父亲死去的那天夜里,托斯坦逃离了小索伦岛。 不过,具体时间并不清楚。发现托斯坦逃跑是在第二天早上,搜索小索伦岛有没有外人躲藏的时候。 如果父亲先被杀害,然后托斯坦才逃出来的话。没错,他可能看到了凶手。毕竟维京人是不用睡觉的。 “你看到了吗?”本以为询问到此结束的法尔克,表情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我认为自己看到了。但如果那天晚上从有两个以上的人从西边的门进入领主馆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应该不会。法尔克他们已经让足迹显现了出来。根据足迹,那天晚上,从西边的门潜入领主馆的,只有凶手一人。 “告诉我,托斯坦。凶手是什么人?个子高吗?穿着什么衣服?你能说出他的名字吗?” “冷静点,阿米娜。” 他将步步紧逼的我用手止住。 “如果我知道是谁,不可能沉默到现在。在那座高塔中你认为我能看到脸吗?身高也不可能说清楚,从上往下看无法分辨。” “但是,有什么……” 法尔克并没有阻止紧咬不放的我,而是插嘴问道:“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都是重要的线索。请你按顺序说明。” 托斯坦点头,开始往下说。 “那天晚上,我决定逃出监狱。关于理由,并非现在的重点,我也没打算说。小索伦和索伦之间的海峡,我觉得总能有办法过去。那位骑士大人应该明白,我们维京人在海里也可活动自如。 “不过我知道,晚上海峡中海流的流速很快。就算在水里不会溺死,我也不想被冲到北海里去。此外还有灯光的问题。我们被诅咒的时候获得了骇人的力量,但并没有获得一双敏锐的眼睛。在漆黑一片中依然无法辨明方向。虽然那天是满月,但还是担心什么时候会被云遮起来。于是我便决定在黎明,天空露出鱼肚白,但谁都还没起来的时候逃跑。 “终于,宵课的钟声响起。那钟声我已听过无数遍,这个修道院的大钟音色很美。就在那之后,我一边思考着该逃往何处一边眺望窗外,却看到了有人正在接近领主馆。他的样子我并没有看清楚,只是看到了逐渐靠近的一点灯光。” “那是火把吗?”法尔克这么问。 托斯坦立刻接道:“我觉得那是灯笼或者提灯,不是火把。因为光线比较昏暗。 “我当时在猜,这大晚上的是什么人跑过来。埃德温?休尔,那个勇敢的士兵还是挺勤劳的,也会在半夜巡逻。但他已经死了。是不是哪个新上任的代替了他,从那天晚上开始执行夜间警卫了呢?我带着这样的疑惑,热心地盯着那灯光看。毕竟我是要逃跑的,被人看到就糟糕了。 “结果,我还是没看出来那到底是男是女。那人衣服的下摆似乎在不停飘动,而且似乎穿着披风,不过……在十一月的北海,也没有人敢不穿披风就四处游荡吧?” 没错。那天出现在作战室里的人,除了埃布以外全部都有披风。不同只在于披风上有没有帽子。 “那个人毫不犹豫地走近领主馆。他没有绕到正面的玄关,让我感到很奇怪。仔细一看,他从西边的小门进入了领主馆……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出来了。” 在这很短的时间里父亲被杀了,从正面被一剑刺穿。 “回去的时候与来时没什么差别。不紧不慢地走远了。窗户的位置不太好,没法看到他离开小索伦岛。 “我最终意识到那个人是凶手的时候,是在黎明离开小索伦岛之后的事了。公示人宣告领主辞世,有流言说好像是被人杀害的。阿米娜,也许现在说这些事并没有意义,但我非常后悔。如果我能再提早一些出去,说不定就能碰上他了。” 战争迫在眉睫之时,索伦的领主被暗杀了。为此,可能必须有人要负责。但不会是托斯坦。我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法尔克注视着就此沉默的托斯坦。或者说,他用似乎能看穿一切的锐利目光,审视着托斯坦。 最后,他低声说:“看起来不像是谎言,但也没有全部说实话啊。” 托斯坦没有生气,冷静地反问到:“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有些事情你觉得没有必要,就没有说。但现在,那确实是必要的。”法尔克抬手,指向托斯坦腰间插在皮带上的短剑。“那应该是你的东西。你不会说那是在战斗中从同胞那里抢来的吧?” 听到这句话,托斯坦面容扭曲,露出了后悔的表情。 “你作为俘虏被囚禁,并且听说你还拒绝了俘虏宣誓。就算宽大待人如罗兰德大人,也不可能让俘虏留着武器。那把短剑应该被没收保管在某处。” 我的胸口忽然感到强烈的冲击。没错,当然不会让托斯坦带着武器。而且他的短剑就放在父亲那里。 “检查塔的时候,我想象过你的逃跑方法。我并没有直接见过被诅咒的维京人,最后还是留有疑问,怀疑你们能不能赤手空拳把自己肢解。可我看到你的短剑就明白了。短剑入手的那天晚上,越狱的条件就凑齐了。不过,领主被杀的第二天早上,在家令洛斯艾尔的指挥下,小索伦岛被里里外外仔细核查了一遍,但报告说没有东西消失不见。” 我想要捂住双耳。法尔克的话所指明的真相,我心里清楚。 “也就是说,在佣人中有内应。那个人从领主馆中找出短剑,交给了你。而且被洛斯艾尔命令核查时,明知短剑已经不在了,却依然报告说并没有东西不见。” 知道西边塔中囚禁着托斯坦的佣人并不多。如果考虑到那人还愿意为他做什么事的话,就只有一个人。 “亚丝米娜……” 托斯坦紧咬着青紫的嘴唇,沉默不语。 亚丝米娜?博蒙特。我那稍微有些笨拙的侍女。我曾说,托斯坦逃走并非违背誓言。但亚丝米娜将短剑交给托斯坦,则是不折不扣的背叛。她到底,为什么。 法尔克不顾我的疑惑,接着问道:“我不打算指责你的逃跑,也对谁帮助了你毫无兴趣。所以我当时没有明说。但是要阻止‘走狗’,这点必须问清楚。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可以了。你看到的那个人影,来帮助你越狱的那个人也看到了吗?” 托斯坦已经不再否认有帮手这个事实。他微微点头。“我当时跟她说,有什么人来了。她说她在上来的途中也从采光口看到了,还在想那会是谁呢。” “……这样啊。” 法尔克没有再问任何问题。他闭上嘴,伫立在原地。最后还是尼古拉担心地叫了声“师父”。 像是冻僵了一般站立不动的他,听到这声呼喊,如梦方醒地抬起头,呢喃道:“果然是这样啊。” 理性与逻辑 “师父,接下来干什么。”离开货车大道后,尼古拉问道。 法尔克仰望着冬日的晴空回答道:“没有接下来了。” “就是说,真的?” “没错。”他说。与初次见面时别无二致的冷淡眼神,碰到任何事都不会动摇。“谁被暗杀骑士埃德里克操纵杀害了领主,这已经能从目前已知的信息推断出来了。”然后他带着告诫的口吻对尼古拉说,“你也应该明白了。不,正因是你,才必须明白。尼古拉,不要忽略任何东西,努力思考。你有这样的能力,也有直视真实的勇气。理性与逻辑能打破魔术,要证明这一点。并且,在需要之时,不要迷茫,去完成你的使命。” 尼古拉一脸迷茫,像是法尔克忽然从法兰西语切换成了拉丁语一样。 既然明白了真相,我希望他能告诉我。毕竟我有这样的权利。 我表明了一下自己的主张,法尔克却顽固地不肯让步。 “我们有时会揭露他人的秘密。为此也没少使用魔术。有时候,相比剥夺人命的暗杀骑士会造成更大的伤害。为了完成我们的使命,同时约束自己,我们在揭开真相时要进行一套仪式。” “仪式……” “召集事件相关人员,我们会告诉大家我们知道与不知道的信息,还会说明从已知的信息能够推测出什么。在此基础上,这次我们会指出谁是‘走狗’。请您稍安勿躁,今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第五章仪式 谁是走狗 地面上交替贴着黑白瓷砖,暖炉中,火焰熊熊燃烧。不仅墙上插着备用的火把,所有的烛台也都整齐排列着,整个大厅里流光溢彩,恍如白昼。 长桌上铺有台布,摆放着青铜水壶,还有陶制与牛角的酒杯。铅锡制的碗中盛满梨与苹果。把沾了香料的牛羊肉往烤得干硬的面包上一放,吸饱了油脂的面包就软了下来。杏仁做的布丁、以及梨子派等点心,大部分都进了客人们的肚子里。 击退维京人的那天,父亲罗兰德的葬礼被顺延到了翌日,小索伦的领主馆中摆开了庆祝胜利的宴席。上等座的桌子被垫高了一些,亚当靠着墙壁坐在最里面,埃尔文家的骑士们坐在长椅上,谈笑风生。神圣罗马帝国的骑士康拉德,以及的黎波里伯国骑士法尔克也坐在那一带。 放置在较低处的桌子,上面摆着不少烛台。见习骑士埃布坐在这里。代表民兵的波内斯市长坐在他对面。在战斗中有功的士兵们也被邀请前来赴宴。伊特尔的席位相当低,撒克逊人苏威德和马扎尔人艾玛占据了桌子最远的那一端。 在亚丝米娜的带领下,佣人们在厨房与大厅之间穿梭忙碌。晚课的钟声早已响过,小索伦与索伦失去了联系。前来赴宴的人们今晚将在领主馆中滞留一夜。现在佣人们应该正在抓紧用干草铺床。 刚刚吃过一轮,接下来轮到葡萄酒、麦酒和蜂蜜酒当主角了。亚当非常愉快地叫来伊沃德?萨姆斯,命令道:“来,歌颂一下这次的胜利!” 伊沃德恭恭敬敬地遵从命令,开始高歌,高傲的索伦领主亚当和他的骑士们是如何英勇地向维京人发起突击。他们的英雄事迹在赞歌中被华丽的辞藻描绘着。只是,在歌颂胜利的场景时,伊沃德唱了一句“穿着无皱的战衣举起闪闪发亮的剑”。这是他对骑士们完全没有参加战斗的隐晦的讽刺吧。可是,大厅里的骑士们依然给予了他热烈的喝彩。他们似乎沉浸在对自己荣誉的歌颂之中,对细微之处毫不关心。 酒过三巡,面色潮红的亚当,握杯站立起来。他故意咳了几声,让全场安静下来,然后大声道:“好嘞!我勇敢的战士们,宴会这才刚刚开始!今夜,让我们喝空酒窖,开怀畅饮到天明!” 法尔克很明显在等待这一时刻。他从长椅上站起来,面向亚当行礼,然后毕恭毕敬地说:“抱歉阁下,在这举杯欢庆的时刻打断你们。此时此地,我有必须要向阁下禀报的事情。” 亚当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他的心思我了如指掌。无论声势虚张得多么厉害,法尔克他们赌上性命进行战斗,亚当他们却连战斗都没赶上,这也是事实。亚当非常害怕这一点被当众指出。亚当加大了声音,像是要掩盖自己的惊慌。 “哦,骑士菲兹琼。你想说什么?若是能带来些东方的秘闻,倒是可以让宴会更上高潮呢。” “很遗憾,不能满足阁下的期待。关于先代领主罗兰德大人身亡的真相,我必须要在这里说出来。” 亚当眉头一锁,表情变得复杂。一方面,发现法尔克并不是打算指责自己在战场上不作为,让他安下心来,另一方面,他大概也不愿意让关于生死的不吉利的谈话妨碍宴会的进行。但是,父亲的死,也绝不能无视。于是他强作笑颜。 “必须要现在说吗?” 法尔克毫不停顿,用力点头。“没错。我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是因为在这个宴会上差不多集中了与事件有关的所有人员。阁下的妹妹——阿米娜大人指派我追捕凶手,同时我作为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也必须尽到自己的职责。为此,在被怀疑的所有人面前揭示真相是非常重要的。” 亚当缓缓坐下。虽然这个话题与宴会的主题不符,但亚当应该也不想让父亲的死就此过去。他面露苦色地说:“……好吧。你说说看。” “十分感谢。”面对回归平静的大厅,法尔克朗声说道,“那我就开始了。” 大厅一隅,尼古拉站在一扇光线照不到的门前。我注意到他,便走了过去。 “尼古拉,你为什么在这里?不用去帮法尔克吗?” 他一直注视着法尔克,回答道:“原则上,一旦仪式开始,我就必须封锁出口。不过这里有卫兵,倒是可以交给他们。”之后,他像是忽然回过神来,问我:“阿米娜小姐才是,怎么过来了?不留在上等座那边吗?” “这场宴会是亚当主办的。接受先代领主死亡报告的也是他。本来,我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啦。” “……那我们俩就待在这角落里吧。” “是啊。” 尼古拉盯着法尔克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低下了头,显得很焦急,身子也跟着摇晃起来。 “怎么了?” “不知道师父说了什么。这是他第一次用英格兰语举行仪式,有些不习惯。” 原来如此。他不知道师父在说什么。 接下来就要揭开父亲之死的真相了,不知为何我却微笑起来:“你不知道谁是‘走狗’吗?” 看尼古拉的表情似乎有些愠怒。 “我也能把怀疑范围缩小到四人……不,三人。师父也太大胆了。我这还是第一次对听不懂师父的话感到如此焦急。” “是吗。那我来帮你翻译吧。” 尼古拉睁大眼睛,慌忙答道:“不必了,怎么能让阿米娜小姐做这种事。” “没事啦。” 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 “企图杀害罗兰德大人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是谁。他叫埃德里克,与我同为的黎波里伯国出身。埃德里克是个被称为暗杀骑士、收钱杀人的男人,我一路追捕他来到了索伦岛。” “那你不应该立刻去追捕他吗?” 亚当插了一句,法尔克静静地听完。 “阁下,请稍安勿躁。埃德里克掌握着撒拉逊人令人惊恐的秘术,这其中最卑劣的魔术,可以操纵他人。埃德里克向物色到的人选施放牛虻,盗取对方的血液,利用魔术操作血液的主人,命令他去杀害别人。被施术者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杀害目标。 “现在我已判明的,是杀害罗兰德大人的凶手,也就是埃德里克魔术的牺牲者——我们称之为‘走狗’。” 大厅里人们交头接耳。 居然存在这样的魔术,一时间大家都不能相信吧。这很正常,我一开始也是如此。还有骑士甚至出言不逊嘲笑法尔克。但法尔克将此完全无视,精力集中于自己应该说的事情上。 “罗兰德大人前天夜里,在作战室里被杀害了。我作为追捕埃德里克的人,掌握了一些必要的魔术。在这些魔术的帮助下,已经查明了一些事实。 “一、‘走狗’是从领主馆西边、楼梯后面的常用门进入其中的。 “二、‘走狗’是单独行动的。 “三、‘走狗’未有任何犹豫直接走向了作战室。 “四、‘走狗’取下了作战室里装饰着的剑。 “五、‘走狗’用右手稳稳地握住了那把剑。 “六、‘走狗’从作战室的入口开始,只用六步就冲到了房间最深处刺杀了罗兰德大人。 “七、‘走狗’会说英格兰语以及阿拉伯语,是被这两种语言之一施下了魔术。 “这其中的几条,表明‘走狗’在前天下午晚课钟声敲响以前,同席参加了作战室里的会见。这是因为,当晚,罗兰德大人留在作战室里这件事,他只在下午的会见中跟人提过。也就是说,知道这件事的只有骑士康拉德?诺多法、佣兵伊特尔?阿普?托马斯、哈尔?艾玛、苏威德?纳崔尔、吟游诗人伊沃德?萨姆斯、见习骑士埃布?哈巴德,以及阁下的妹妹阿米娜?埃尔文。 “一开始,索伦市长马丁?波内斯也同席,但罗兰德大人说当晚会在作战室过夜时,波内斯市长已经离开了。此外,还有一个当时不在场但也不能排除怀疑的人,就是贵家的家令——洛斯艾尔?福勒。他被指派了任务,所以知道罗兰德大人在作战室里。” 嘈杂声渐渐减弱。无论相不相信暗杀骑士的魔术,亚当和骑士、守兵们都不在嫌疑人之列。知道了这一点后,他们便安静下来。 法尔克接着开口。 “之前已经确认过,如果作战室的门关着,说话声不会传到门外。并且,之前指出的这八人都没有将这一信息跟别人说过,这一点也得到了确认。 “当然,也有可能某人记错了,不自觉地跟人提到过这一点。但是要暗杀罗兰德大人,埃德里克自然会挑选能够接触罗兰德大人的人。那么其他必须听某人不经意间说漏嘴,才能知道领主大人的所在地的人,要将他们考虑为‘走狗’就有些勉强了。 “综前所述,我认为这八个人中的某个人就是‘走狗’。” “那不是板上钉钉了吗。”亚当举起手,略显得意地说,“肯定是这个吟游诗人。” 我看到,被亚当指着的伊沃德,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以吟游诗人为代表的旅行艺人都属于弱势一方,一旦出了什么乱子就容易被怀疑。只是,亚当指出这一点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偏见。 “父亲是在晚上被杀的。在夜晚,这个小索伦岛和索伦岛之间被湍急的海流隔开。住在这个岛上人都知道这一点。而你刚才所列举的八人中,前天晚上留在小索伦岛的只有伊沃德、阿米娜以及洛斯艾尔。你难道想告发我的妹妹或是家令吗?” 但是法尔克坚定地反驳了他的论断:“阁下,并非如此。实际上,我正是第一个排除了伊沃德的嫌疑。” “什么?” “这是因为,在小索伦岛的外围、面朝索伦岛靠近海峡的地方留下了‘走狗’的足迹。那是一块被踩碎的燕麦饼干。这块饼干,是前天傍晚,在会见之前掉在那里的。之后,直到第二天早晨家令洛斯艾尔?福勒指挥搜索发现饼干时,都没有人靠近过那里。这块饼干掉在那里,并且被‘走狗’踩碎,这着实可以说是神赐的侥幸。如果没有发现这一线索,我的调查将会复杂许多倍。 “不过洛斯艾尔是个慎重的男子。他委婉地警告我说,不能确定除了凶手以外的任何人都不会踩到那块饼干。换言之,他是在提醒我,当晚有一个人,没有人能把握他的行动。那正是罗兰德大人。不能断言,他当晚没有因为什么理由离开领主馆,来到过眺望海峡的地方。 “这个想法虽然不错,但再通过一些观察和考量就能明白这并不正确。因为饼干被海水打湿了。我触摸并且亲口舔了一下,所以明白这一点。但掉落的时候那块饼干是干燥的,掉落的地方也没有距离大海近到能被海浪的飞沫打湿。” 亚当似乎难以接受一块饼干能有这么重要的意义,感到很惊讶。 “为什么连那块饼干是傍晚掉的你都知道呢?” “确实,我刚才应该先说出来。因为弄掉那块饼干的正是我的助手尼古拉?帕戈。” 亚当哼了一声,催促着继续。 “本来,罗兰德大人在夜里一个人亲自跑到那里去也不太可能。我认为,罗兰德大人特地说明自己当晚会在作战室里过夜,是在暗示在场的某人当晚过来拜访自己。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恐怕是跟伊沃德有秘事相谈吧。” 不,这里错了。但我没有插嘴。那天晚上,父亲在等待某人到来的可能性很大,但那不是伊沃德。他在饭后已经被父亲叫去会客室交谈过了。 法尔克绝不可能忘记这一事实。那这难道是什么策略吗?我选择沉默。 “不管怎么说,既然罗兰德大人有这样的想法,就无法想象他会离开作战室到海角去。再考虑到饼干被打湿,可以说,罗兰德大人出门行走的可能性已经被排除了。也就是说,除了踩碎饼干的人鞋子以及衣服都是湿的以外,饼干被打湿这一点没有别的解释了。罗兰德大人晚上走到海边,将靴子浸泡在海水中,然后打算回去时踩到了饼干……这么考虑的话,只能说是在强词夺理了。 “同样的道理,可以认为,不是在小索伦岛上的任何一个人用海水打湿的脚踩到了饼干。阁下刚才问我是不是想要告发阿米娜小姐或洛斯艾尔。如果确定了真相,无论是谁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告发出来。不过幸运的是,因为和伊沃德相同的理由,阿米娜小姐和洛斯艾尔都被从凶手的怀疑中排除了。” 我一直与法尔克一同行动,知道自己仍有身为‘走狗’的可能性。但另一方面,我现在知道了伊沃德不是‘走狗’,同时自己也不是,因此我并没有感到十分不安。 法尔克又加了一句。 “此外,我还能断言,在那天晚上,就算有人打算秘密逃出小索伦岛,也不可能是那个人踩到了饼干。” 我隐约觉得法尔克指的是托斯坦?塔吉尔森的事。踩到尼古拉饼干的不是父亲,也不是那天晚上逃离小索伦岛的托斯坦。 “综上所述,在那里留下足迹的,只可能是在深夜登上小索伦岛双脚湿透的入侵者。也就是说,当晚待在索伦岛的五人之一,正是杀害了罗兰德大人的‘走狗’。”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一个骑士大吼着站了起来,“索伦的天堑是铜墙铁壁。在晚上从索伦岛出发渡海到小索伦岛是不可能的。只要你不能证明这个可能性的存在,你的话就毫无可信度。” 很正确的批判。但法尔克完全不为所动。 “你这种想法很危险,甚至可以说是落入了陷阱。” “你在说什么!这是事实!” 法尔克面向那个骑士。 “那我就给你上一课。索伦的天堑,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一扇上锁的门。假设在这房间里有人被杀害了,并且里面没有其他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搜寻凶手,首先应该做什么呢? “以前,我们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们,一直试图查明给房门上锁或者从上锁的房间脱身的方法。他们花费大量的时间,看穿了很多被巧妙隐藏起来的盲点以及值得钦佩的小装置。 “但是这对确定谁是凶手毫无助益!因为相比那些只有一个人能做到的上锁方法,只要明白了原理谁都能操作的方法要多得多。假设我在这里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找到了能够穿过索伦天堑的方法,但如果那五个人谁都能做到呢?这只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 “这种‘密室’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暗杀骑士用来争取时间的把戏。我们得到的教训是,碰到这种无法理解的‘密室’情况,解释为‘通过某种方法关上的’就可以了。 “在索伦,现在的情况下能够想到几种方法。比如说,‘走狗’比之前成功渡过海峡的任何人游泳技术都要好,连海峡中湍急的海流他都不放在眼里。或者他是个技术精湛的船夫。又或者索伦和小索伦之间有一条挖出来的秘密隧道,他不知道什么原因知道了这一点。可能在我们所不知道的秘术中,有能够让人在水下呼吸或是在空中飞舞的方法,‘走狗’学会了这种技术。根本没有必要去考虑这些方法哪个比较好,也没有必要确定‘走狗’到底用了哪一种。这件事可以放到以后再解决……你所说的乍看之下是正确的,但决不能拘泥于此。” 实际上,法尔克已经证实了在夜晚能够渡过海峡。但他没有说出来。可能是因为我拜托过他让他不要暴露索伦天堑的秘密吧。 骑士沉默了,然后缓缓在长椅上坐下。 确认了这一点,法尔克继续说了下去。 “接下来,让我们探讨一下,在剩下的五个人中,到底谁才是‘走狗’吧。” 剩下的只有一个 那五人的表情各不相同。 埃布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快。他对父亲感恩至极,那份忠诚也在这次的战斗中充分证明了。他受伤的手臂上绑着固定用的木棍,缠着一圈圈绷带。为名誉而负伤的这天,却被怀疑杀害领主,也确实不可能冷静得下来吧。 康拉德悠闲地端着杯子,坐在角落里。那表情像是在说“随你说什么我洗耳恭听”。我无法判断他是不是在虚张声势。他是偷盗了修道院的人,是不是正因如此他才觉得自己跟杀人毫无关系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呢? 伊特尔默默地关注着事态的变化,但眼神中不时透露着不安。也许他从来没有相信过领主和骑士吧。虽然法尔克没有把罪名强加给吟游诗人,但他恐怕在怀疑会不会强加给身为威尔士人的他。 艾玛几乎看不到表情。可怜的是,明明被怀疑是凶手,她却似乎理解不了比较复杂的英格兰语。之前落海时那一尘不染的秀美面容,现在又恢复了脏兮兮的样子。是不是休息的床上没有换上干净的干草呢? 苏威德披着兜帽,看不到脸。但我觉得似乎在他的嘴角看到了一丝讥讽的冷笑。苏威德知道暗杀骑士,也许他是想看看法尔克的手段有多高明吧。但他或许并没有想过自己会是凶手。 “首先,我从能够简单证明的人物开始。” 他说完,扫视了一遍大厅里的佣兵和守兵。 目光停留之处,正是埃布。 “埃布?哈巴德。基本上没什么要考虑的,他不是‘走狗’。” 听到这句话,埃布不仅没有满意,反而似乎更加愤怒了。要是场合身份允许,他大概会大喊一声“废话!”吧。 法尔克转向亚当做出说明。 “我做出如此结论,是因为他当时在兵寨里。根据逝去的罗兰德大人的命令,他在兵寨彻夜监视着敌情。并且阁下心里也清楚,这座索伦兵寨只有一扇门,并且根据罗兰德大人的命令,当晚加强了守卫。不被任何人看见出入兵寨是不可能的。同时,领主大人被杀害时,有一名士兵跟埃布一起在值夜班。那个士兵在外面放哨,因此身在寨中的埃布便洗清了嫌疑。” 我也知道埃布不可能是‘走狗’。 当我把这段话用法兰西语翻译给尼古拉时,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接下来,是他。” 法尔克指向的,是坐在下座另一头的苏威德。 “关于他,有一些需要讨论的地方。之所以这么说,因为他是魔术师,能够用魔法做到一些通常不可能办到的事,所以我才无法放下对他的怀疑。就比如我之前说无法得出结论的索伦天堑问题,如果是他,说不定可以利用那个青铜巨人渡过海峡。如果巨人能在水中运动,那只要乘坐在他高举出水面的手上就行。 “但若是排除魔法这个因素,应该没有人比他更不适合当‘走狗’了吧。如果我们相信他说的话,他因为诅咒身材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暗杀骑士会选一个小孩,同时还是一个可能会用自己意想不到的方法破掉自己魔术的魔术师来当走狗吗?” 一涉及到容姿,苏威德就将头埋下去了一些,让自己本就已经隐藏在兜帽之下的身姿更难被看到。苏威德在战斗中展现出如此强大的魔术,却对自己的外貌感到如此羞耻。 “虽然我这么说,但当然不能仅凭这点臆测就排除他的杀人嫌疑。那让我们认真来讨论一下。他的身体不适合杀人,这一点并没有变化。刺杀罗兰德大人的剑装饰在作战室的墙壁上,悬挂的高度连我的助手尼古拉要伸手够到都有点困难。 “在认为他就是‘走狗’的情况下,他必须用某种手段将那把剑拿到手。但他比尼古拉还矮。在考虑他使用魔法之前,我想让各位对作战室的情况有了解的人回忆一下。那间房里还有其他好多件武器。事实上,在那把刺杀用的长剑下方,在更容易伸手够到的地方就挂着一把短柄斧。为什么不用斧头而使用长剑呢?这是因为那把武器对‘走狗’而言更容易拿到,用起来也更顺手。对苏威德而言任何一条都合不上。苏威德偏偏要选一把挂在够不着的地方的武器,我不知道是什么理由。假设尽管如此他还是拿到了剑吧,那也还有步幅的问题……” 法尔克停顿了一会。他环视大厅一周,像是在确认了众人的表情之后才继续开口。 “这样的事情无论说多少次,人们都会这么回应吧:苏威德不是魔术师吗?他都能操纵那么恐怖的青铜巨人了,若是如此,利用魔术伸长手脚,身高和步幅的问题不都解决了吗?我知道没有这么方便的魔术。但是,相比坚称没有这样的魔术,还有更加重要的理由……阁下,您知道撒拉逊人有什么事情是绝对不会做的吗?” 被这么一问,亚当略带怒气地说:“不知道,我对此不感兴趣。” “那请您记好了。他们不喝酒。虽然并非所有的撒拉逊人都滴酒不沾这么严格。而他们比酒更加忌讳的,则是猪。相比我们基督教徒周五不能食用兽肉的禁忌,他们对此戒律的遵守要严格得多。不,其实他们连猪都不碰。对他们而言,猪就是污秽的象征。” 我与亚当一样,对撒拉逊人的戒律一无所知。然而听到这一条时,我点了点头。父亲见到苏威德的时候,与他约定要给他一人份的面包。那时候父亲是这么说的,“我尊重你们的戒律,绝不会在其中添加猪肉与酒品。” “我才不管撒拉逊人是怎么想的。但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奇怪吗?” “事实上,我们使用猪油来防止剑刃生锈。” 忽然,大厅里笼罩了一种奇妙的氛围。我也疑惑地歪着头。是这样吗? 终于,有些怯场的埃布还是提出了异议:“菲兹琼大人,我们不用猪油。” 法尔克浮现出了一丝微笑,像是在等待某人这么说。 “没错,确实如此。比如我用的就是橄榄油和东方产的丁香油的混合物。虽然我不知道索伦用的是什么,但很明显不是容易变色并且有臭味的猪油。 “但是有人不知道这一点。从出生至今都没有碰过猪的人——撒拉逊人苏威德?纳崔尔,听说我们使用猪油来防止剑刃生锈这种错误的传言,并且相信了。” 我一看,一直低着头的苏威德此时扬起了头,朝向法尔克。兜帽挡着看不到表情,不过应该是一脸惊愕吧。法尔克转身面对他,开口。 “必须要获得正确知识的魔术师,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被流言欺骗了啊。” “你不要自以为是了。你们的剑上涂了什么,与我何干!” “但这误解却是你无罪的证明。” 在军用仓库里,苏威德嘲笑基督教徒是“用猪油润滑来打磨利剑的人”。我当时听到这话时只是想居然还有这样的魔术,没想到我完全误解了,是他一直相信基督教徒的剑一般都是这么保养的。 我忽然明白了。之前的战斗中,要求报酬信物的苏威德,为什么会拒绝我镶有宝石的短剑而是说一枚银币就够了——因为他觉得我的短剑上涂着猪油。 法尔克再次环视四周。 “‘走狗’本可以选择其他方法。在所有的方法中,使用作战室的剑是可行的,于是便这么操作了。但如果苏威德是‘走狗’的话,就偏偏不能使用这把剑。假设他有不得不使用作战室中武器的理由,那边也有槌和棍棒之类的东西。” “但是法尔克,你忘了吗?”插嘴的是亚当,“那个撒克逊人能操纵青铜巨人啊,肯定是那个巨人轻松取下了剑,冲过了整个作战室,杀害了父亲。” 法尔克只是微笑地回应道。 “您说得很对,阁下。若是青铜巨人确能办到。但是,请您务必想想,西边的常用门是怎样的。” 没错,那是一扇小门。 连尼古拉不蹲下身子都不能穿过。要是想让青铜巨人穿过,必须把门扩大三倍吧。 “并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没有留下那样的足迹。这样苏威德也被排除了嫌疑。” “接下来,考虑一下伊特尔。”法尔克说完,闭目沉思片刻,“……他也是个小个子,不过并没有矮到够不着剑。他擅长使弓,但不能因此就说他用剑不自然。前天晚上,也没有一直盯着他行动的守兵。要将他排除嫌疑真是相当困难。” 然后,他忽然转向亚当。 “对了,阁下。我有件事想要确认一下。” 亚当很不耐烦,皱着眉头用低沉的声音说:“什么?” “先代领主罗兰德大人,与伊特尔约定过会给他弟弟同样的报酬。这两个人的奋战获得了大家的广泛承认。阁下也会继承罗兰德大人的约定,付给他们约好的报酬吧?” 虽然亚当不精于计算,但至少不是个吝啬鬼。他想当然地点了点头。 “那当然了。听说希姆还负伤了。因求名誉而负伤,为此我会给予银币的报酬。” “听您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但这与凶手有什么关系吗?” “有。如果我没有确认这份约定的话,会对伊特尔感到内疚吧。” 伊特尔的表情忽然凝固了,似乎是明白了法尔克话里的话。不过他没有大声阻止他,而是浑身僵硬地坐在长椅上,渐渐紧张起来。 “阁下,实际上,希姆?阿普?托马斯的脚上有旧伤。他没有办法正常走路。这是因为以前他们兄弟住在格洛斯特郡时,曾受到日耳曼庄园领主莫须有的怀疑经受拷问所致。” “什么?”亚当锐利的视线瞥向埃布。“埃布,这件事你知道吗?” 审查佣兵的是埃布。他堂堂正正地接受了新君主的质问,起身,将手按在胸口,低下头。 “是的阁下,我知道。” “你知道这一点依然向父亲推荐他当佣兵了对吧?” “没错。”埃布抬起头,“伊特尔使用长弓的技术确实极为精湛。他的箭能够飞向我们远不能及之处,可谓百步穿杨。希姆在战场上迅速索敌,转瞬之间就让对方沐浴在箭雨之中,可以说是个非常好的帮手。我认为,如果他能够辅助好弓手,那么脚不太好也没什么问题。并且希姆确实勇敢地参与了战斗。阁下,我自觉推荐希姆作为佣兵是正确的。” “唔……原来如此。”亚当并没有亲眼见到伊特尔他们在战场上是怎么战斗的。他很明显地在逃避这样的话题。 “我明白了。报酬没有问题。但是这又有什么奇怪的?” “嗯,”法尔克点点头,又往后说道,“这个日耳曼庄园领主不仅是对希姆,连伊特尔也施加了拷问。他们兄弟俩历经千辛万苦从他手中逃了出来,现在便成了索伦的佣兵。希姆以前是牧羊人,因为脚痛现在没办法继续从事那份工作了。这是我无意间从希姆口中听到的。” 他像是在唤起记忆,视线飘向空中。 “‘敝人原本是个还算有点本领的牧羊人,大哥也是个优秀的手艺人。但是如今我们已无法继续从事旧业,也不能回家乡。’无法回到故乡可以理解,他们逃出来的时候,揍倒了庄园领主,如果回去会受到更加严厉的责罚。希姆无法继续放羊,原因刚才已经说过了。不过,伊特尔是为什么呢?” 这时,我看到伊特尔嘀咕了一句,但并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大概是“所以你才问我在格洛斯特郡干什么吧”之类的话。 “他是个金匠,善于制作首饰,可他也断了继续做金匠的前途。我打算弄明白他到底受到了怎样的刑罚。可不巧的是,就在那时,被诅咒的维京人开始了进攻,话说到一半就中断了。不过,我想就算我直接问他也不会说的。 “但是阁下,人在战斗中很难伪装自己,有时候能比一个人说的话更有力地展现一个人。他在广场战斗的时候,爬上屋顶狙击维京人。但他没有注意脚下的情况。等他注意到一个维京人爬上了梯子时为时已晚。为了应付眼前迫近的敌人,他做出了何种反应呢?” 我看见了那一幕。但却没有意识到有哪里奇怪。 法尔克开始字字铿锵地说下去。 “伊特尔扔下了左手握着的长弓,然后又用左手拔出了剑。弓从屋顶上落了下去,伊特尔不得不从利于射箭的屋顶上下来。为什么他不用右手拔剑呢?我不知道他的惯用手是哪只。但就算他是左撇子,也应该有什么理由,才会让他扔下相当于命根子的弓而用左手拔剑。 “将他那一瞬间的动作,和他不能继续做金匠这一事实结合起来考虑,一切便清楚了……阁下也知道,用于拉弓的右手指,只需要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就够了。” 法尔克面向伊特尔,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伊特尔,亚当阁下已经约定了与你的报酬。你的弓术也获得了大家的认可。现在把手套摘下来也没有关系了。” 在法尔克讲述的这段时间,伊特尔也一直在思考吧。 支付给佣兵的佣金,谁都会想要削减。佣兵若是让人看到了自己的缺陷,雇主必会抓着这点不放来减少报酬吧。所以伊特尔一直沉默至今。 他似乎下定决心,用左手捏住右手手套,慢慢地拉了下来。 大厅里出现了一阵骚动。 伊特尔的右手,失去了大拇指。在关节处被整齐地切落了。 “刺向罗兰德大人的剑,是用右手的五指紧紧握住的。因此伊特尔可以排除嫌疑。” 在还未散去的喧闹中,法尔克如此说道。 “接下来是骑士康拉德?诺多法!”等伊特尔重新戴上手套,法尔克继续开口了,“他前天夜里应该在分配到的兵营中过夜,但实际上并非完全如此。虽然有佣兵在夜间放哨,但兵营的出口不只有一个。康拉德从别的佣兵视线不及的后门出入是完全可能的。” 与之前三人不同,康拉德是个骑士。虽说他是个没有主君的游历骑士,但看到同样身份的他被当作罪人来调查,坐在上等座的骑士们不由得流露出了冷峻的眼神。不过没有人说话打断法尔克。我长年观察着这群骑士们,所以知道他们的想法。虽然康拉德确实与他们身份相同,但挺身而出为他说话未免会让他的手下感到太过奇怪。 察觉到周围的气氛,康拉德反倒悠闲地放下手中角杯,露出了一抹微笑。 “骑士菲兹琼。我知道你为埃尔文家族尽心尽力,但要告发别人还是慎重为妙。” “我会注意的。”法尔克冷冷地回应一句,然后轻咳一声。之后他又轻声说道:“话说回来,阁下。您是否听闻过索伦修道院发生的被盗案件?” 听到与父亲的死无关的问题,亚当感到迷惑。 “啊,我听说了。说是有不少修道士醒着,但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宝物就被盗了。” “您知道就好办了。” 法尔克注视着康拉德。 听到修道院时,康拉德表情中的悠闲顿时烟消云散,相反地露出了狰狞的凶光。这是我在战场上见到的神情。 法尔克指着他说:“我要告发骑士康拉德?诺多法盗窃修道院一罪。前天晚上,潜入修道院,盗走镶嵌着七宝的戒指以及众多财宝的人,就是他。” “什、什么!” 大喊出来的不是康拉德,而是周围的骑士们。亚当则一脸茫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骑士菲兹琼,你的意思是,骑士诺多法是个大盗吗?!” 面对激动得像是自己被揭发一样的骑士,法尔克只是平静地回答:“正是如此。” 另两个骑士也唾沫横飞地大吼。 “这种程度的侮辱已经可以诉诸决斗了啊!” “康拉德你希望决斗的话就站起来!” 亚当似乎终于认清了眼前的事态,举手制止骑士们。 “等等,各位,等一下!既然你能如此断然地说出这番话,想必有绝对的自信吧?” “那是自然。”他稍微挺起了胸,“我亲眼在他的房间里看到了那个戒指。” 听到这句话,康拉德第一次开口了。 “只有你看见,这点证据可不够充分呐。如果像刚才的证人一样,阿米娜小姐也看到了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很遗憾,我无法在此说出“我看到了”这句话。造访兵营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拂过桌面,胆却并没有看到他到底藏起了什么。 看到我沉默不语,康拉德露出了笑容。“就算你的随从说他看到了也无济于事哦。好了,怎么办呢?要来决定一下哪天决斗吗?” 周围涌起一阵低沉的感叹声,接着是亢奋的叫喊。在击退被诅咒的维京人这天就期待着战友间的决斗,这是有多么嗜血啊! 法尔克没有回应康拉德的挑衅。他转向亚当,语气比之前更加恭敬。 “阁下,如果我请您现在立刻逮捕康拉德,调查他的所有物,您会这样做吗?” 对此,亚当的回答很快:“不,这样不行。只靠你的一面之词,正如骑士诺多法所言,这样是不够的。” “之前,您说过,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潜入修道院的大盗。” “我确实是这么说的。” 法尔克沉吟片刻。 “那如果我说,康拉德身怀能够让身影消失的魔术的话呢?会使用那种魔术的人来到索伦之后,就出现了能够在不被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进行盗窃的夜间大盗。如果是这样的话,您愿意调查康拉德吗?” 亚当大张着嘴,一开一合。 那一瞬间在康拉德脸上出现的一丝胆怯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的敌人不容易对付,但他却绝不承认失败。身为骑士,在战斗中取胜然后进行掠夺倒也算了,让自己的身影消失进行偷盗,这已经不能用不名誉来形容了。 他曾说,自己来索伦是为追求勇武之名。可一旦让他拼上性命,他也会临阵脱逃吧。 亚当勉强挤出一丝声音。“如果真有这样的魔术,那我会进行调查。” “深感光荣。”法尔克抬起低下的头,转向康拉德,“如你所闻,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 法尔克的声音中更添厉色。“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等到晚上。后来我才明白你是在等待离开兵营的时机。喏,借来的东西,现在还给你。” 他说着,蹲了下去,从桌子下面取出了某件东西。 啊,我不由得叫道。那正是当时在康拉德的屋子里见到过的由腐朽的手做成的装饰物——‘盗贼的蜡烛’! 与被诅咒的维京人战斗结束后,法尔克立刻就到了小索伦岛。他哪里都没去。不过尼古拉倒是有一段时间没见到身影…… 我看向身旁站着的尼古拉。他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但却像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一般面无表情。 “阁下。这是日耳曼人的魔术,被称为‘盗贼的蜡烛’。无关之人就算点燃了这根蜡烛,也不会发生任何事。但正式的主人点燃蜡烛之时,这个魔术就会让那个人踪迹全无……我的助手从康拉德的房间里借来了这个。” “关我屁事!法尔克你个混蛋!” 就在此时。 仅仅片刻,法尔克与康拉德四目相对。法尔克的眼神中没有责备也没有亢奋,只是带着难以言喻的真挚表情注视着他。 于是,康拉德将来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法尔克取出蜡烛,用桌子上点燃的烛台引燃蜡烛,然后放在‘盗贼的蜡烛’上。蜡烛的火焰被微弱的空气流吹动,摇曳不止。 “如您所见,只是火焰在燃烧。但是,如果康拉德是这个烛台真正的主人的话。” 他麻利的伸出手,将‘盗贼的蜡烛’递到了康拉德面前。大厅里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吞了吞口水,目不转睛地关注着事情的进展。 康拉德无法拒绝。他伸出手,接过了火苗不停摇晃的烛台。 下一瞬间,他的身影便消失了。 “哦!” “怎么可能!” 大厅里顿时沸腾起来。骑士们全都从长椅上站起,连亚当都惊慌得碰倒了杯子,葡萄酒染红了桌布。 所有人都盯着刚才康拉德所在的位置。明明刚刚才和传说中被诅咒的维京人战斗过,此刻却不愿意相信有施加魔法的烛台能够让主人的身影消。 看着这混乱渐渐平静的我,感到耳边忽然吹过一股微风,便移开了视线,却发现本该把守大门的尼古拉却将门稍微打开了一条缝隙。我正想问他在干什么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股蜡烛燃烧的独特气味。 尼古拉朝空无一人的地方说:“请你别介意。我们不得不出此下策。” 从空无一人的地方传来了法兰西语的回应。 “只是在你死我活的战斗中输了而已,我才没有怨言呢。代我向来自的黎波里的法尔克问好哦。” 蜡烛的气味消失后,尼古拉趁大家都还没注意到,又轻轻关上了门。 “好了,接下来回到正题。”法尔克若无其事地说。 “等一下,法尔克。康拉德这家伙呢?”亚当喊道。 法尔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大概在这岛上某处吧。阁下,我只想要继续推进关于杀害了罗兰德大人的凶手的讨论。” “这是什么话。指出康拉德是夜间大盗的可是你啊!” “没错。他确实是大盗。但并不能由此推出前天晚上刺杀罗兰德大人的不是他。在修道院进行偷盗以后,就这样来到小索伦岛杀害罗兰德大人,然后在天亮之前回到兵营,这是可以实现的。阁下,关于康拉德的讨论还远没有结束呢。” “可是……” 面对不知该优先关心什么而处于混乱之中的亚当,法尔克又补上了一句:“说起来,我好像还没告诉您。前天晚上有人看到了‘走狗’。” “什么!”亚当果然满脸通红地怒吼起来,“你怎么到现在才说!之前说那么长一通又有什么用!” “阁下,请安静。虽然有人看到,但实在是太远了,连那人是谁都看不清楚,只是个不太牢靠的证言。甚至连男女都不知道。他说,只是看到了一个提着灯笼或提灯的人。” “那目击者是谁?在这样的深夜里!” 法尔克皱起眉头。“很抱歉,这很难说。”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阁下,我再次申明。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一直以来只是在追捕暗杀骑士。在这次事件中,判断谁是‘走狗’才是我们的使命。我只是受阿米娜小姐之托,查明是谁杀害了罗兰德大人而已。我不能在此明说是谁看到了人影。” 我感到手心渗出了汗。亚当会接受法尔克的说法吗?但如果法尔克在这里说出了真相,那托斯坦的逃亡和亚丝米娜的背叛就会暴露。大概亚当此时还没有留意到托斯坦已经逃跑。如果他知道了,恐怕会立刻下令追捕托斯坦,亚丝米娜也会被逮捕,面临死刑。我不能想象亚丝米娜的心情,也没有想过要让她受到严酷的责罚。 亚当正要说话,却被法尔克高声打断了。 “虽然我这么说,但阁下有知道一切的权利和义务。一切结束后,我会将所有的真相单独告知阁下您。这样如何?” 亚当抿嘴不语。 “……可是如果没有证人的话,就不知道这证言的真实性。” “关于这一点您大可放心。实际上,阿米娜小姐也听到了这个证言。” “阿米娜?” 这时,亚当第一次将视线转向了我。 视野一角,亚丝米娜慢慢地从厨房中走了出来。看到她,我才察觉到法尔克的用意。 托斯坦的逃亡无法永远保密下去。成为领主的亚当不久就会开始考虑已经囚禁了二十年的被诅咒的维京人该如何处置的问题。到时候一定会发现的。 另一方面,想要掩盖亚丝米娜的罪行也很困难。知道托斯坦逃跑的消息后,很快就会发现那把短剑消失吧。一旦心生“是不是有人帮忙”的疑念,嫌疑人就只能锁定在亚丝米娜和我身上了。 也就是说,法尔克正在给亚丝米娜争取一些逃跑的时间。 他似乎真的对惩罚暗杀骑士之外的人不感兴趣。将‘盗贼的蜡烛’递给康拉德,也很明显是为了让他逃跑。 既然如此,我就不能在此说出亚丝米娜的名字。 “诶,我确实听到了。” 必须想办法。 “我确实听到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已经把追查父亲死亡真相的任务交给法尔克了。如果他已经决定在这个场合缄口不语,而我却说出来了,那不是对自己的背叛吗?亚当,很抱歉,这件事之后再告诉你。到时候,是否要让其他的骑士和民众知道,就由你来决定吧。” 将调查父亲死亡真相的权力赋予我的,不是别人,正是亚当。虽然他看起来还未释然,但听到之后会把一切真相全部告诉自己一人,似乎已打算妥协。 “……好吧。如果有你们所说的证人的话。但你也不能说那人就是康拉德吧。” “没错。”法尔克迅速点点头,“不是康拉德。” 亚当好不容易察觉到了语义的不同,说:“等等。‘不能确定那人不是康拉德’这句话的意思和‘不是康拉德’不一样吧?” “其实是一样的,阁下。这是因为您不知道‘盗贼的蜡烛’这个魔术的性质。” 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原来如此,所以他才放走了康拉德啊。 法尔克说。 “‘盗贼的蜡烛’上燃烧的火苗,即使遭到风吹水浇也不会熄灭。并且只要火还在燃烧,它的主人就无法放手。只能等到蜡烛燃尽。传言说,只有新鲜的母乳才能浇灭火焰。我调查过康拉德的周围,没有发现那样的女人。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康拉德使用的蜡烛是从名叫汉斯?门蒂尔的商人手中购买的,六根一组。汉斯曾说,那种蜡烛只要一根就能保证烧一晚上。并且昨天就我所见,‘盗贼的蜡烛’上面的蜡烛确实燃烧到了最后。” 不知何时,大厅里变得鸦雀无声,只回荡着法尔克的声音。 “请您想一想。前天,康拉德一整个晚上都处于别人看不见的状态。如果真是谁都看不到他的话,就很容易刺杀罗兰德大人吧。但是,‘走狗’被人目击到了。可只有康拉德是绝对不可能被看到的。所以,康拉德也被排除了嫌疑。” 至此,我才终于明白,法尔克之前在这个问题上钻牛角尖的用意。 如果只有托斯坦看到了‘走狗’,那么法尔克可能会这么想:不流血的被诅咒的维京人不会对暗杀骑士的魔术产生反应,那么说不定‘盗贼的蜡烛’对维京人也不起作用。 但在他的追问下,发现协助者亚丝米娜?博蒙特也看到了同样景象。那一瞬间,法尔克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吧。 如宣读圣书的祭司一般庄重,法尔克说出了接下来的一番话。 “剩下的只有一个。哈尔?艾玛在前天晚上,没有回到住处。既然其他的所有可能性都被排除了,那么便能得出结论——被埃德里克的魔术操纵杀害罗兰德大人的凶手就是她。” 父亲的怀中 站在大厅墙边的佣人们端着酒壶窥探这边的情况,渐渐停下了斟酒的动作。 法尔克的话给大厅笼罩上了一层异样的氛围。艾玛坐在下座最远端的座位上,周围喝酒的守兵们都扭着身子远远地逃开了,在骚动中用带着杀气的目光狠狠瞪着艾玛。然而艾玛却似乎完全没有听懂之前的英格兰语,只是呆呆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墙壁。 一个骑士突然大喊:“果然如此啊!这是个马扎尔人,是异教徒!肯定是一不留神被她骗了,然后领主才被杀害了!” 马扎尔人与异教徒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同时暗杀骑士使用的是魔术而非骗术。但他的话发挥了恐怖的力量,让大家对这些都视而不见。 “没错,就是那个女人!” “女人居然还能当佣兵?我早就觉得奇怪了!” 听到骑士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守兵们也变得激动起来。甚至有人站起来指着艾玛骂:“你个魔女,就是你杀了罗兰德大人!” 其他人向亚当请愿:“领主大人,请您务必制裁她。这个女人是灾祸的化身。” 骑士倒也算了,在守兵中应该有人跟艾玛并肩战斗过。但是谁也不愿与她为友。在今天的战斗中,他们能够存活下来,说全是艾玛的功劳也不为过。 可我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哈尔?艾玛太过强大了。她挥舞比自己身高还长的战斧,只身冲进敌船,在单挑中斩落对方大将。对于强大的未知带来的恐惧,伴随着对她的活跃表现的嫉妒,他们的心情一定如此。 此时此刻,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法尔克的指证,与我所见完全一致。可能是‘走狗’的八个人被一个一个排除嫌疑,只留下了艾玛。所以艾玛就是‘走狗’吗? 那天晚上,宵课钟声鸣响时,拜访父亲并将父亲钉死在椅子上的是艾玛。虽然她是被操纵的,但确实是她亲手杀死了父亲。 尽管知道这一点,却不知为何没有憎恨涌上心头。我曾觉得,当一切真相大白之时,就算知道凶手同时也是受害者,我没有自信能够保持平静。我认为自己会陷入复仇的漩涡之中。然而,现在我却无法将艾玛当作仇人。 憎恶的叫喊声渐渐充满了整间大厅。只有艾玛本人还很平静,似乎在注视着遥远的某处。士兵们不是在竭尽全力地咒骂艾玛就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没有人愿意袒护马扎尔人吧。正当我如此认为之时。 “请等一下,骑士菲兹琼。” 有人用颤抖的声音提出了异议。 是埃布。他折断的手臂被木棒固定着,站了起来。 “您说的话有些自相矛盾。之前您也说过,‘走狗’是会说英格兰语的。可艾玛不会说英格兰语。” 法尔克缓缓摇头。 “我说的应该是‘英格兰语或阿拉伯语’。她也许会说阿拉伯语,或者只是假装不会说英格兰语。无论如何,既然其他所有可能性都被否定了,她就是那个‘某人’也是合乎情理的。” 一直假装能懂一门语言是困难的,但假装不懂却很容易。艾玛实际上跟我说过几个单词,要是她真的能说更多也没什么奇怪。 埃布鼓起勇气为她鸣不平的心情我也理解。她应该被当作英雄,接受赞美。然而她获得的却是凶手的污名,实在是太残酷了。然而埃布的发言却没有获得任何人的赞同。 最后,法尔克对亚当行了一礼,说:“她是被暗杀骑士埃德里克操纵的悲哀的牺牲者。这个魔术要解开,我想还需要一些时间。之后便会服从阁下的安排。” 他指的是裁决。亚当拍着膝盖,点头道:“好的!骑士菲兹琼,辛苦你了。要是没有你,肯定就不能报杀父之仇了……把那个女的抓起来!” 守兵们站了起来,拔出剑。骑士们也悠然地离开了餐桌。一开始,艾玛有些惊讶地歪着那脏兮兮的脸蛋。她的罪名是杀害领主。虽然是被操纵的,但很难想象亚当会免除她的死刑。我祈祷着。但愿亚当所下的刑罚,能够少一些痛苦。 看到我闭上眼在祈祷,尼古拉见情况实在是难以理解,便对我说:“抱歉,阿米娜小姐。你能帮我翻译一下吗?” 之前我全部都翻译了,只留下法尔克告发的部分没有说给他听。尼古拉不知为何,一直用有些胆怯的目光在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被逐渐包围的艾玛,以及结束使命的法尔克。 我将故事的经过,法尔克的告发都告诉了尼古拉。他侍奉的骑士获得了胜利。 尼古拉阴沉的脸上,忽然失去了所有表情。 “艾玛是‘走狗’?师父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是啊。其他所有人都不是,只剩下她了。” 所以艾玛才被人围了起来。现在艾玛没有携带武器。如果她抵抗的话,肯定会被当场杀掉吧。 尼古拉一个人自言自语:“怎么可能啊。肯定不对。但师父真的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吗?” 事到如今,他还在说什么呢。我有些在意,便侧耳倾听。他开始不断重复同一句话。 “不要迷茫,去完成你的使命……不要迷茫,去完成你的使命。不要迷茫,去完成你的使命!师父,你是说要我来终结这一切吗?” 在需要之时,不要迷茫,去完成你的使命。 这是在与维京人大战后,法尔克说给尼古拉听的。 我本以为,那就是一句普通的教诲。像“你要感谢神明”、“你要尊敬国王”这样,让他“要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仅此而已。 然而尼古拉此刻,却在反复念叨这一句,像是其中隐藏着什么秘密一般。他低着的头,终于抬起看向了法尔克。 在宴席上的法尔克也在注视着尼古拉。 两人目光交汇。 尼古拉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 “师父,你究竟要给我添多少麻烦啊……”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奇怪的口音,用英格兰语大喊:“快住手!” 守兵们,以及骑士们。佣兵、市民以及佣人们。直到此刻为止,他作为东方骑士的随从都没有被他们放在眼里吧。但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尼古拉身上。 “阿米娜小姐。请您把我说的话翻译成英格兰语。” 侧脸看去,尼古拉是认真的。他死死地盯着上等席。虽然我不知道他打算说什么,但只是翻译的话我可以做到。尽管有些犹豫,我还是“嗯”地应了一声。 但接下来他说出的那句话,却让我难以置信。 “尼古拉,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请你赶快。如果要威胁你才说的话,我也不会犹豫。” 他的手伸向了腰间的短剑。 尼古拉的话不是一句“开个玩笑”就能混过去的。并且,拔剑威胁我也是相当重的罪。他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我吞了口口水,在不知道说出这句话事情会如何进展的情况下,将他的话说给大厅里的人听。 “请退下!哈尔?艾玛不是‘走狗’。杀害父亲的另有其人。” 亚当一蹬椅子站了起来。 “阿米娜,你忽然之间说什么胡话。这是你全权委托的法尔克所下的结论。” “不,这不是我说的,而是这边的尼古拉。他不会说英格兰语,所以由我代为转述。” “尼古拉?那是谁?” 我没时间把这些对话一一转达给尼古拉。我只是将他在我耳边的低语,不加思索地翻译英格兰语而已。 “凶手不是艾玛。这是因为,阿米娜,也就是我自己亲眼所见,暗杀骑士的魔术对她不起作用。艾玛绝对不可能被‘强加的信条’所操控。” 虽然说出了这句话,但我并没有看到过所谓“艾玛不会被魔术操纵”的场景。我正想质问他是不是打算让我撒谎,可他却根本没看我。 “怎么了阿米娜。那个随从说了什么?” “诶,啊啊。”尼古拉说得很快,我拼尽全力才能将他的话正确传达出来,“过去二十年,这个岛上囚禁着一个被诅咒的维京人。他为了效忠不知何时会归来的君主,拒绝了俘虏宣誓。 “直到前天,他逃出了这个岛。为什么是这一天呢?答案很明显。在前天造访小索伦的客人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君主。他从被囚禁的房间小窗里看到了君主。” 难以置信这居然是我的声音。虽然是被强迫的,但法尔克所掩盖的托斯坦的逃跑,竟从我自己的嘴里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那个维京人逃跑了?” 如我所料,亚当神色大变。但是尼古拉的手握着腰间的短剑,不允许我保持沉默。他稍微加大了嗓门。 “前天,前任领主迎来了法尔克一行。当时他是坐着接待他们的。之后市长进来时,他也坐着。但最后当佣兵进入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如此不合理的行为我是不会漏看的。面对骑士和市长都是坐着接待的领主,却站起来迎接佣兵。他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作为佣兵出现的人物中,有一个领主所尊敬的人物。” 父亲当时确实是那样做的。虽然我并不是没有感到过奇怪,但也没有细想其中的深意。可确如尼古拉所言。他对佣兵而不是骑士和市长行礼,我应该注意到这其中的理由。 “除此之外,更明显的证据就是今天的战斗。” 尼古拉一改之前呢喃般的轻声细语,声音响彻大厅。我将大部分人都理解不了的这种语言,翻译给大家。 “有谁能跟被诅咒的维京人势均力敌地战斗?骑士,守兵,佣兵,都无法与维京人正面交锋。光是保护好自己就已经精疲力尽,甚至还有很多人连这都做不到,战死沙场。那是因为被诅咒的维京人无惧受伤,并且拥有单纯而恐怖的巨大力量。为了能跟维京人打成平手,只有等到苏威德的青铜巨人出动。 “然而艾玛却不一样!她突入被诅咒的维京人群中,接住他们的剑斧,还能抵挡回去。在索伦战斗的所有人类都做不到的事,只有她能做到。这是为什么? “龙船袭来的时候,伊特尔将一个被诅咒的维京人射落海中。可那个维京人却参加了港口上最后的战斗。也就是说,他们掉到海里也不会死,至少能够比人类在海中行动长得多的时间。再看艾玛,她穿着锁甲沉入海底,本来应该不可能生还的。经过那么长的时间,人早就没气了,但她却成功回到了海面上。这是为什么?” 原封不动地翻译着尼古拉的话,我同时自己也在思考他提出来的问题。为什么艾玛能够与维京人势均力敌呢? 为了说出这个答案,我不得不调整了一下呼吸。 “答案只有一个……因为她自己就是被诅咒的维京人!” 惊讶声、恐惧地喊声、不信任的声音一齐涌上,整座大厅都在震动。 守兵们的表情一瞬间蒙上了惊恐。连骑士们都停止了动作。此时尼古拉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我的声音。 “艾玛,现在一切都已明了。把你的口红抹掉吧!” 我没有使用复杂的单词。所以艾玛才听懂了吗?还是正如法尔克所言,她事实上能够听懂英语呢?对之前所有的骚动都毫无反应的艾玛,扭头看向我和尼古拉。她那涂着暗红色口红的嘴角微笑起来。 “你真是看得很仔细呢。” “快点!” “……好吧。” 她将手伸向桌上剩下的盛羊肉的盘,用手指沾了一点边缘上积着的油脂,然后抹在了自己的嘴唇上。接着她抓住桌布一角,擦了擦嘴。这段时间里,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停下动作,抬起头,回过头来的艾玛的嘴唇。 “青色的!” “被诅咒的维京人!” 传来悲鸣般的叫声。 也许是稍微冷静了一些,尼古拉的声音渐弱。 “被这座岛上的俘虏尊为主君,先代领主抱有敬意的被诅咒的维京人。你……就是伊沃德的诗歌中那个‘王之子’吧?” 【当时叙事诗应该是用英格兰语唱的吧?难不成阿米娜还翻译给尼古拉听了?否则尼古拉怎么会知道王之子这东西?——译者吐了个槽】 一改之前的面无表情,艾玛似乎变得相当愉快。 “我还想再糊弄过去呢,没想到连这都被你看穿了。” 然后她转身面向亚当,优雅地行礼。“我为之前无视礼节隐姓埋名深表歉意。我名为芙蕾雅?拉鲁斯多蒂尔。以前我曾被您的父亲大人所救。” 【Freja Larusdottir:这复杂的姓居然还真不是作者瞎编的——译者注】 亚当没有回礼。他左右四顾,不知该向谁作答,又如何作答。最后,他的目光停在法尔克身上,大声说:“法尔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至此,法尔克没有对尼古拉的反驳做出任何回应。他只是沉默地听着我的转述,观察着自称艾玛的女人的举动。他不知有没有听进亚当的声音,只是直直地盯着尼古拉,然后他开口了。 “被诅咒的维京人不会流血。因此暗杀骑士的魔术不起作用,所以也不可能是‘走狗’……原来如此,似乎挺有道理。但是尼古拉,你打算指认谁为‘走狗’呢?” 我将此话翻译成法兰西语,尼古拉听了,忽然用力地将牙咬得嘎吱作响。然后他抬起手臂,伸出手指,大喊: “法尔克?菲兹琼,‘走狗’就是你!” 就算不懂法兰西语,但听到尼古拉说出的名字,看到他手指的指向,谁都能明白被告发的是法尔克。从东方而来的骑士,以及他的随从。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俩身上。 我成了尼古拉的代言。 “法尔克之前的推理都是正确的,‘走狗’一定是前天在作战室里的人。然后所有人都被排除了嫌疑。剩下的只有两个,尼古拉或者法尔克。” “那就是你吧。” “不对。尼古拉没有办法只用六步就从作战室的入口刺杀领主。并且最重要的是,前天,先代领主被杀时,宵课的钟声正好鸣响,那时尼古拉正在赛蒙的店里和佣人们交谈。” “但‘走狗’不是我。那是因为,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绝不会输给暗杀骑士。” 听到这一句,尼古拉发出了一声纯粹的吼叫。他一口气拔出腰间的短剑。周围的人喧闹起来,纷纷想要逃离。他垂下剑,用难以想象是少年所有的冷峻浑厚的声音大声喊道: “没错!医院骑士团是不会输的。所以你不是骑士团的骑士。你的名字不是法尔克,你不是我的师父!你正是法尔克的弟弟、杀害先代领主的真凶、与法尔克头发和眼珠的颜色都一样的那个家伙,也就是暗杀骑士埃德里克?菲兹琼!” 我看到了。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法尔克笑了。他用饱含慈爱与严厉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弟子。我对那样的目光还有印象。没错,在那天晚上。父亲把我叫到作战室里去的那天晚上。 父亲在夸我是个聪明的女儿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我用英格兰语大声宣布了他的告发。此时,法尔克的面容丑陋地扭曲着。看到他那充满杀意与憎恨的面容,大厅里的所有人都会认为尼古拉的告发是正确的吧。并且法尔克自己也像是要佐证尼古拉的推理一般如此说道: “我真是后悔,太小瞧你了。早知如此,就把握住随时都有的机会杀掉你了。呐,尼古拉?帕戈。继承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志向的孩子啊,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尼古拉向前伸出短剑。他用发音极为古怪的英语,自己回答道:“我要杀了你。” 法尔克也拔出了剑。那把奇妙地扭曲着的剑。然后他说:“区区随从想杀了暗杀骑士?别太得意忘形了!”他将剑斜举于身前。“我就最后陪你练习一次!” 尼古拉不再说话。 他一蹬地面,在左右分开的人群中间,一直线地向前冲去。 满座的骑士与守兵,根本无暇出手。 本应庆祝战争胜利的大厅里,此刻鸦雀无声。 法尔克的剑劈开了尼古拉的斗篷。 尼古拉则身处法尔克持剑的手臂内侧。他的短剑无畏地一往直前,带着冲刺的速度径直奔向了法尔克的胸口。那场景,简直就像冲进父亲怀中的孩子。然而尼古拉的短剑,深深刺入了法尔克的左胸,没至剑柄。 法尔克屈膝跪下。尼古拉蹲在瓷砖地面上,支撑着他的身体。 法尔克的手在地面上摸索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可只有血泊在渐渐扩大,手的动作逐渐迟缓下来。 终于,他的双手完全停下时,那动作,简直就是紧紧抱着尼古拉。 剑从法尔克手中滑落,掉在大厅的瓷砖地面上,发出空虚的撞击声。 终章彼方 折断的龙骨 第二天,索伦迎来了十一月中难得的晴天。 在圣歌与花朵包围中,索伦群岛的先代领主罗兰德?埃尔文,在修道院的墓地被安葬。 杀害先代领主的是暗杀骑士埃德里克?菲兹琼。 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尼古拉?帕戈,看穿了假冒兄长法尔克之名的暗杀骑士埃德里克的真实身份,在新领主亚当?埃尔文的面前精彩地击败了他。亚当赞赏了尼古拉的功绩,赏赐了银币。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索伦岛东南方向海湾是天然的优良港口,西边的海岸线则是笔直的岩壁,一般的船只无法接近。然而就在这样险峻的地形中,漂浮着一艘船——一艘细长得让人怀疑其可靠性的长船。那是维京人的船。 从船上伸出来的绳子,系在附近的岩石上。哈尔?艾玛就站在旁边……不,是芙蕾雅?拉鲁斯多蒂尔。战斧和锁甲都已经装上了船,之后只需等待乘客。她那青色的嘴唇看起来果然还是有些令人害怕,但我还是向她询问:“托斯坦不在一起吗?” 昨天,待骚乱平息我回过神来,她已消失在了大厅里。她只在我房间里留了一封信,说如果想要道别的话就到索伦的西边来。 她说:“托斯坦让一个基督教的小姑娘背负了罪名。在你尽到对她的责任之前,我不允许你回到我身边。我是这么跟他说的。” 她指的是亚丝米娜。她也不在。果然她是和托斯坦在一起吗?听到这个消息,我稍感安心。 现在两个人都不在了,那么亚丝米娜宁愿犯罪也要帮助托斯坦的理由便无从得知。大概,是因为某种压抑不了的激情吧。我不羡慕亚丝米娜。但是,也希望她能幸福。 芙蕾雅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自己是被诅咒的维京人,经常把脸上弄得脏兮兮,假装语言不通,一直注视着远方。现在她擦去了自己的泥土妆,露出了白皙的肌肤。不知该说“尽管如此”还是“理所当然”,虽然那种白毫无生气,但太阳下的她却美得让人觉得她不属于这世界。 我想问的不只有托斯坦。 “那天,父亲说明自己晚上会在作战室里,是想找你来聊聊吧。可你为什么没有来呢?” “因为我没什么想跟他说的。” “警告父亲袭击将近的也是你吧?还送来了黄金短剑。” “……那是我们的约定。我被罗兰德所救。他为我这个亡者换上了生者的衣服,尽管并非有意为之,我还是恢复了理智。虽然我想回报这份恩情,但罗兰德的儿子似乎想要抓我。” 亚当命令守兵将芙蕾雅和托斯坦抓起来。抓起来以后,他肯定不会像父亲那样处理他们,而是会砍下他们的头。被父亲敬称为“索伦的守护者”,芙蕾雅却依然只能逃离索伦。 “你拯救了索伦。这就够了。” 可听到这话的芙蕾雅只是摇了摇她的一头金发。 “他们只是被赶回去了。一定还会回来的。” “我明白。他们不会死,将永远渴求着索伦岛。父亲是这么说的。” 亚当应该也知道这一点。然而他却依然将芙蕾雅视作敌人。他果然只是我所熟知的那个亚当——既不英明,也不卓越。 我眺望远方。被诅咒的维京人乘浪而去,现在芙蕾雅也要前往彼方的大海。 “你要去哪里?你也永远无法死去,之后怎么打算呢?” 芙蕾雅也望向海面。 “我要解开我们一族的诅咒,让他们获得永久的安息。就算耗费数百年,也一定要成功。这是我作为族长的女儿应尽的义务。” “……芙蕾雅,诅咒到底是什么?父亲说,罗伯特?埃尔文攻占了这座岛,赶走了被诅咒的维京人。可你们为什么会被诅咒?” 芙蕾雅转过头,直直地看着我,像是在估计我这个人的价值一样。芙蕾雅的目光并不澄澈。然而我觉得那其中闪烁着深不见底的睿智。她活了百年以上。而仅仅十六岁的我,在她看来应该是傻乎乎的吧。 她终于开口了。“这是连罗兰德都不知道的真相。你做好觉悟了吗?” 如果芙蕾雅对自己的族人要尽到义务的话,我至少也肩负着一点对索伦的义务。我坚定地点头。 “好。” 寒风吹过。北海的海浪打在索伦岛上,碎成浪花,就像百年前一样。 芙蕾雅娓娓道来。 “我们原来住在这座岛上。有一天,族里的背叛者率领军队占领了这座岛。很多同伴被杀害,土地也被夺走了。幸存下来的人为了复仇开始使用如尼魔术(Rune magic)。现在我很后悔,当时不应该那么做。” “为了复仇,你们诅咒了自己吗?” “没错。” “背叛者上了年纪之后就死了吧?复仇应该结束了啊。” 虽然我这么问,但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 占领索伦群岛的维京人背叛者,他将自己的族人驱逐出去之后在岛上干了什么呢? 一定是用奴隶建起了城镇和港口。这个城市作为北海贸易的驿站迅速繁荣,背叛者作为领主而君临此地。 但他并没有住在城里。他在防守坚固的小索伦岛上建造了领主馆,这简直就是隐居。为了隐藏自己是维京人这一过往,他用别的名字宣誓效忠英格兰王室。 “还是说,直到除尽他的子孙之前都不会结束呢?” “在那之前我会结束这一切。背叛者的子孙并没有罪过。是吧,阿米娜?罗兰德多蒂尔?” 一个低矮的身影从草地另一边走来。 他来索伦的时候总是出双入对,而现在却形单影只地走着。 “我倒是想要欢送你离开呢。” 听到我走近他时这么说道,看穿杀害领主的罪人的功臣——尼古拉?帕戈微微摇了摇头。 “还是不要引人注目为妙。” 尼古拉系着带兜帽的斗篷,背着背箧。他的打扮与之前一样,只是在腰带上又多加了一个皮袋。并且他也不再佩戴短剑,而是带上了那把奇妙地弯曲着的剑。 在混乱的最后,亚当放弃了思考。他不再尝试理解孰是孰非,而是将与暗杀骑士相关的一切都作为麻烦驱逐了出去。他给了尼古拉一些银币,但那不过是为了打发他走的手段而已。 “而且我说了用不着船费的。” 芙蕾雅说要载他一程,作为将她从莫须有的罪名中解救出来的谢礼。虽说今天晴空万里,但之后北海马上将迎来不适合航海的季节。不过坐上维京人的长船就很让人安心了。 尼古拉忽然望向了城镇的方向。 “棺材钱,谢谢你帮我出了。虽然我还想改一下墓碑的……唉,没事,总有一天我会改回来的。” “不用谢。我什么忙都没帮上。” 法尔克被葬在了城外的外国人墓地。尼古拉的担心也情有可原,因为墓碑上刻的名字是“埃德里克?菲兹琼”。 看到他比我想象的更坚强,我便问道:“对了尼古拉,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法尔克的?如果没有任何怀疑,是不可能在那样的情况下告发他的吧?” 尼古拉低下头。 “要说是从什么时候的话,那确实是挺早了。最开始是在我发现凶器是作战室里的剑的时候。” “……这还真是从一开始就发现了啊。” “我认为,如果康拉德或者伊特尔是‘走狗’的话,还是会使用习惯的武器才对。虽然师父说,因为不愿使用自己的剑而留下证据,但我还是觉得使用不熟悉的剑会更危险。就算剑的长度上只有一指的差别,使用起来的手感也会差很多。 “于是我便想到,冒着这样的危险使用作战室里的剑,是不是因为‘走狗’惯用的武器非常罕见呢?” 他将手放在了腰间的剑上——那是在索伦从未见过、以奇妙的弧度弯曲着的剑。 “师父的剑是融合了撒拉逊人的技术打造出来的,不适合突刺,但适合劈斩。不是欧洲那种小儿科的剑能够比拟的。只要看过这把剑造成的伤口就知道其劈斩的威力非比寻常。” 那种切割感昨天我已经见识过了。在港口守护我的,正是这把剑和法尔克。 “之后是了解到‘走狗’并没有从一开始就袭击领主而是先和领主平心交谈了一阵的时候。领主大人在等人这一点没问题。但如果领主大人料想的客人和‘走狗’不是同一个人的话,为什么‘走狗’能够进入作战室呢?如果是伊特尔或者苏威德的话根本不可能进去,康拉德大概也困难。领主大人可能会想‘这么晚会有什么事’反而警戒起来。如此一来,领主大人就不可能在剑都没拔的情况下被轻易杀掉。 “于是,目标就限定在了深夜突然造访,领主大人会思考有什么事但依然会开门迎客的人身上。是领主大人的客人伊沃德,还是见习骑士埃布?并且我,以及警告了暗杀骑士的法尔克?菲兹琼,说不定也都可以进入。” 父亲不知道‘强加的信条’这样的魔术的存在。如果他认为是法尔克带着有关暗杀骑士的最新情况前来的话,也许就会让他进来。 “说到底,还是因为师父是个能看到很多细节的人啊。” 尼古拉说着,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嘲笑。但那只是嘴角,他的眼睛看起来似乎快要哭出来。 “不管‘走狗’是谁,都应该认为他有在夜晚渡海的方法。师父曾这么说过。这样考虑的话,就不会错误排除那些不应该排除嫌疑的人。这种想法是正确的。 “但实际上,你觉得佣兵们会注意到海面上的道路吗?那条隐蔽的小道,一个耳聪目明的人得凭直觉才能发现它。我也没有注意到。除了师父以外,我觉得不会再有人能够注意到了。并且在已知的范围内,能够渡海的方法就只有这一种了。” 因此,尼古拉一直认为,就算是法尔克也不能排除可能。在遵从法尔克的命令行动时如此,在赛蒙的旅店法尔克被下毒时亦是如此。甚至连法尔克与被诅咒的维京人勇猛作战时依旧是这样。 “这些想法你没有跟法尔克说吗?如果他是‘走狗’,不解除魔法的话可是会死的啊?” “啊,这个……”他迟疑了一下,“因为我确实不敢相信。倒不如说……我是不想相信这一点。” 法尔克真的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吗? “……呐。你觉得法尔克是怎么想的?他真的没有察觉艾玛是被诅咒的维京人吗?” 听我这么问,尼古拉立刻回答。 “他注意到了哦。连我都注意到的事情,师父是不可能注意不到的。” 但是昨晚,法尔克差点就将罪名扣到了艾玛头上。 “那如果你没有那样反驳呢?” “他知道我会的。要知道,为了让我做出那番反驳,那家伙特地跟我说了那样一番话啊。” 法尔克告发艾玛之后的某一瞬间,我记得清清楚楚。法尔克和尼古拉分别站在大厅两端,但视线却在空中交汇。尼古拉曾拼命挤出一句:“你到底要给我添多少麻烦啊……” 尼古拉开始反驳,是那之后的事。 “我猜,师父在明白了自己就是‘走狗’的时候,便已经决心赴死了。作为一个基督徒是不能自杀的,但认输接受制裁也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战斗还在持续。” 他似乎有些厌倦。 “之后,暗杀骑士还会不断涌入欧洲。追随着他们,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也会过来。在最初的事件中骑士团如果输了,之后的骑士们就无法获得信任。必须要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暗杀骑士是赢不了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这一原则,若不赌上性命去遵守,便会给同伴们带来危险。 “要惩罚失去名誉的自己,同时还要让整个事件以医院骑士团的胜利告终。为此,师父只能让自己成为暗杀骑士……真是的,最后的最后还要给我找麻烦。” 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与暗杀骑士,他们之间的战斗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想到他们身上背负的沉重使命,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们是什么时候商量好的?你接受了这个提议?” 尼古拉忽然一脸倦容地笑了。“我们才没有商量呢。” “诶?” “这一切,都是我当时觉得在那种情况下师父肯定会这么想,然后临场发挥的。我说自己晚上在和佣人们交谈什么的都是假的,现在想来我还挺佩服自己的呢。” 他盯着自己的手心,似乎上面还残留着当时的触感。 “临终前,师父表扬我了。说我干得漂亮,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他真是好过分。也不管我接不接受,独自创造出只能如此破局的局面,简直就是在给我设套……这么过分的人,以后没有机会再见了吧。” 一阵风吹过,风向发生了改变。 我微微俯身,问他:“真正的埃德里克,现在在哪呢?” 尼古拉轻描淡写地答道:“啊,大概死了吧。” 他说得很轻巧,可埃德里克对我而言是杀父仇人。我不禁提高了嗓门。 “为什么!” “为什么?请想一下昨天早上发生的事。” 在赛蒙的旅店里发生的事。暗杀骑士的弟子在法尔克的食物里下毒,还杀了赛蒙。 “暗杀骑士的弟子采用那么鲁莽的战术并不正常。那个少女是不可能活着回去的。如果埃德里克还活着,绝不可能让自己耗费时间和金钱培养出来的弟子去做这种牺牲。正因为师父死了,弟子才做好死的觉悟发起战斗的吧……我感觉,那也是一场复仇。” 确实那次袭击很不明智。对此法尔克也很惊讶。明知自己有解药还下毒,这可不是暗杀骑士的作风。 我曾听闻暗杀骑士与导师的羁绊非常强。那个少女,想必是无论如何也要杀了法尔克吧。 “那埃德里克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听我再次询问这个问题,尼古拉有些困扰地皱起眉头。 “谁知道呢……但我觉得大概是在普罗万的大集市上吧。” “这也太奇怪了啊。那不是在你们到索伦之前吗?” 对于简直毫无理解力的我,他只能强忍着继续解释。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师父被施予了‘强加的信条’。不过暗杀骑士为了使用这个魔术,必须要盗取师父的新鲜血液。虽然平时是使用虻虫之类的来偷血,但不巧师父是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应该随身带着驱赶暗杀骑士的虻虫以及蛇类的护符。” 没错。他确实这么说过。所以自己的血没有被偷。因此自己不是‘走狗’。 “但埃德里克还是在对师父施加了魔术,方法只有一个。” “……直接战斗。” 尼古拉点头,将脸转向风吹来的方向。 “原因我并不知晓。可能是埃德里克为了攻陷医院骑士团,冒险挑战了师父。或许师父盯着埃德里克,一直在追赶他,最后就发生了战斗。不管怎么说,他都得到了师父的血。埃德里克只要用剑在师父身上划过就足够了。 “但师父总是说,医院骑士团的骑士和暗杀骑士战斗,但双方都活下来这种事还没有过先例。师父是个很厉害的骑士,不可能未给对方一击就输掉。虽然师父中了魔术,但埃德里克也不可能活很久吧。” 最终,从东方来的兄弟俩相斗而亡。 而我的父亲则被死者的魔术杀害了。 但这还是很奇怪。我的声音不禁充满了责备。 “如果那两人战斗过,法尔克应该记得啊。毕竟被埃德里克夺走了鲜血。” 尼古拉轻声叹了口气。“我父亲临终前的话,我记得跟阿米娜小姐说过吧?” “啊……” 他的父亲,忘记了决斗的誓言而遭受惩罚,死去了。我怎么忘记了呢。 “‘遗忘川之泪’。” “你想起来了吗?师父的下颚上有一个新的伤口。那是在普罗万的集市弄上去的,但我问师父时,他却说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怎么弄上去的了。” 然后,尼古拉转过头去,用至今都没有听到过的语气狠狠地说: “只恨,我的观察力还远未成熟。明明知道了杀害父亲的魔术,居然还被同样的手段再次蒙骗……我该怎么跟师父交代啊!” 六时祷告的钟声鸣响。从沿海的石堆上传来芙蕾雅的声音。 “差不多该准备出发了。这个岛不宜久留。” 尼古拉朝芙蕾雅点点头,然后对我微微一笑。“阿米娜小姐,我就此告辞。” “你今后怎么打算?” “我打算先到特塞尔岛去。听阿米娜小姐所言,袭击特塞尔岛修道院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埃德里克的雇主。” 像这样在阳光下看他的脸,还是稚气未脱。 然而尼古拉并不是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他连团员都算不上。歼灭从遥远的东方圣地逃亡欧洲的魔术师,并不是他本来的命运。如今法尔克?菲兹琼已故,他本可以忘掉这一切继续生活下去。但他似乎从没有这么想过。 昨天死了很多人。我不想让尼古拉死。 “你一定是想继承法尔克的遗志吧?” 结果尼古拉撅着嘴简短地回答:“也有这样的打算。” “还是想要为父报仇?” “当然,这也是原因之一。” 然后,他无言地看着我。被他浅灰色的瞳孔直盯着,我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终于,尼古拉用低沉的声音问道:“阿米娜小姐,您不会忘了吧?” 我知道他没有忘记,那天晚上的起誓。‘走狗’已经消失,埃德里克的死也差不多已板上钉钉,他如果想要终结这段誓言也没关系。 我缓缓摇头。“没有,没有忘……你曾起誓,将为我战斗。” 他坚定地点点头。 “没错,我将赌上我和父亲的剑。” “那么,尼古拉。”我说着,取下自己的戒指——镶嵌着紫水晶的黄金戒指。直到昨天我都没有戴过,我正是为此刻将其戴上的。 “我把这个戒指给你,作为查明父亲死亡真相的谢礼,以及保护我、为埃尔文家族而战的报酬的一部分……并且,这也是再会的约定。” 我伸手向前,尼古拉小心翼翼地将其接过。 “我心怀感激地收下了。但‘再会’是指什么?阿米娜小姐是要去女子修道院没错吧?” “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我垂下视线,回想起了昨天的事。我命令佣兵们去战斗,将尼古拉的话化作自己的语言说给在场所有人听,同时还明白了兄长亚当?埃尔文是个不靠谱的男人。 我抬头,微笑。 “我在尘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没办法加入神的家族呢。直到亚当足够成熟为止吧。” 即使为此我将一生都被囚禁在索伦岛。与尼古拉投身于玩命的战争相比,做出这番觉悟还是太轻松了。 “那倒挺好。”尼古拉对我的决定表示赞同,“盯上索伦的那个家伙,先后派了暗杀骑士和维京人前来。这绝不是结束。一旦你再次感受到了暗杀骑士的气息,请务必叫我回来。我会拍马赶来。” 他是我的第一个骑士,我当然会想这么做。 “不过,你要和暗杀骑士作战吧?我倒是可以拜托商人们帮忙,但若是四处寻找你,岂不是会被敌人知道你的所在?” 尼古拉歪头思索。“所言极是……那我们来定一个暗号?一旦我在欧洲的某处听到或者看到这句话,就会回到索伦。” “这样不错。” “不过,要是这句话和骑士团或者暗杀骑士有所关联可就麻烦了。阿米娜小姐,你有什么主意吗?” 被这样一问,我开始回忆起这三天里发生的故事。初遇法尔克和尼古拉。父亲的死。复仇之心。在修道院里的篝火边聊天的夜晚。与被诅咒的维京人战斗。在庆祝胜利的晚宴上发生的事。 无论哪一件事,记忆都与东方的来访者紧密地联系着。要选一个和骑士没有联系的词语的话。 “当时船在燃烧。” “船?啊,维京人的长船啊。” 被点燃后,断为两截沉没的船。我无意识地如此说道。 “折断的龙骨。尼古拉,你在欧洲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回来吧。” 徐徐的清风吹来,让人感觉简直不是十一月的北海。今天着实是个适合出海的好日子。 尼古拉?帕戈和芙蕾雅?拉鲁斯多蒂尔。 载着将索伦从死地救出的两人,长船朝北海进发。 我站在索伦冬日的山岗上目送他们远去。长船乘着微风逐渐加速,朝着我可能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彼方,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后记 我深深陶醉于推理小说的多样性。在各式各样的流派中最令我震惊的,应该说是特殊的背景设定。它就像捉摸不定的曲线球。 西泽保彦的《死了七次的男人》中同一时间段不断重复,山口雅也的《活尸之死》中死者昂首阔步。有天使注视的《天使的杀人》,以冥府为舞台的《死去的侦探》辻真先。兰德尔?加勒特的《魔术师太多》中魔法横溢。这些书中引入了与日常世界不同的逻辑,遵守特殊的逻辑构建了推理小说。如果这都能做到,还有什么不能的呢?为此所鼓舞,我在2001年左右,开始参考以前的资料创作长篇小说。 要写一本特殊背景设定的推理小说,该选择什么素材呢?当时的我,选择了稍微了解一些的剑与魔法的世界,并将其公布在网络上。我一点点书写着小说漫长的“问题篇”,只把写好的部分提供给读者。就这样,我和当时数量稀少但非常重要的读者们玩起了推理游戏。 最终完成的小说虽说尚显稚拙,但我却因为那部作品而确信了很多事。比如,特殊设定容易凸显出“与读者的智力游戏”这一推理小说本来的魅力。由于在要解开的谜团上加上了应该考虑的规则,论点就更容易看清楚。 不过,我没能给当时的读者们奉上“解决篇”。正确地说,是在公开之后几天就不得不全部撤回了。 因为我决定作为职业作家出道。 随着时间流逝,我已与数家出版社合作过。某天,与编辑的对话谈到了我作为业余作家时的习作。我深感怀念地谈起了以剑与魔法的世界为舞台的特殊设定推理小说。说如果有机会,自己想要把“解决篇”献给大家,并且也有些想要重写的地方。我当时说,实际上这还是很难实现。 机遇在不经意间降临了。在Mystery?Frontier的七周年纪念企划时,主办方向我提出能不能随便写点什么。我就想起了那本特殊设定的推理小说。最开始是半开玩笑的,但谈了几次后,便决定要干。也算是弄假成真。 然而一开始重写,却发现出乎意料地困难。以前我写的是完全以异世界为舞台的幻想中的推理小说。我的读者现在看到这样的书会高兴吗?选择幻想类是因为,这样似乎可以给故事设定比推理小说更为纯粹的规则。可能这作为智力游戏也确实引起了人们的兴趣。但不可否认的是,规则设定太完美,就降低了小说阅读的趣味性。。 考虑再三,我将舞台从异世界拉回了十二世纪末的欧洲。为什么是这个时代呢?因为这是狮心王查理的时代,是萨拉丁的时代。之后的英格兰由无地王约翰统治。根据传说,这个时期,罗宾汉就在舍伍德的森林里。 但是我选择这个时代,并非因为他们活在那个时期。从推理小说的角度来看,最伟大的男人——舒兹伯利的修道士Brother Cadfael在这个时代留下了踪影。 【这个Brother Cadfael是谁,有兴趣的人去查一下维基百科英文版吧。这是一系列作品中的虚构人物,而且似乎没有对应的中文译名。】 二〇一〇年十月 米泽穗信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