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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路与陆路:中古时代东西交流研究
作者:刘迎胜
内容简介
《海路与陆路》是蒙元史、海外交通史专家刘迎胜教授近20年有关中外关系史研究成果的精选。全书分为海、陆两编。海路编从新的视角考察了东洋与西洋的概念,探求了郑和及其以前时代中国在西太平洋-北印度洋海域的活动,澳门在东西交流中所起的作用。陆路编从中古时代大漠南北游牧民族的迁移活动出发,以汉-伊斯兰史料对比的角度,研讨元明两代汉地与内陆亚洲之关系。
《清华国学丛书》总序
在现代中国,“国学研究”就其内容而言即国人对于中国文化之研究。中国文化有几千年连续发展的历史,中国文化的体系博大精深。经过百年来与外来文明的融汇,中国文化不断实现着新的发展与更新。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不断发展、全球化浪潮冲击世界的今天,更全面、更深入地认识中华文明及其历史发展,发扬优秀的中国传统文化,已经成为新时代的重要使命。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的恢复建立,就是要为中华文明的伟大复兴,为中国文化走向世界,为中国学术的卓越发展,为重振清华大学中国文化研究的雄风而尽其努力。
在清华的历史上,1925年曾成立清华研究院国学门,当时亦通称清华国学研究院,后因各种原因,在1929年停办。在短短的四年当中,毕业学生近七十名,其中后来成为我国人文学界著名学者的近五十人。清华国学研究院指导学生的教授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四位先生,后被称为四大导师,清华国学研究院的研究在当时代表了我国国学研究的最高水平,其教育人才的成就也成为我国近代教育史的一段佳话。
关于老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宗旨和精神,吴宓在《清华开办研究院之宗旨及经过》中明确地指出:“惟兹所谓国学者,乃指中国学术文化之全体而言。而研究之道,尤注重正确精密之方法,并取材于欧美学者研究东方语言及中国文化之成绩,此又本校研究院之异于国内之研究国学者也。”近代以来,“国学”概念的使用有不同的用法,吴宓的提法代表了当时多数学者的用法。后来清华国学研究院的教研实践也显示出,清华国学研究院对“国学”和国学研究的理解,始终是把国学作为一种学术、教育的概念,明确国学研究的对象即中国传统学术文化,以国学研究作为一种学术研究的体系。在研究方法上,则特别注重吸取当时世界上欧美等国研究中国文化的成果和方法。这表明,老清华国学研究院以研究中国传统文化为本色,但从一开始就不是守旧的,而是追求创新和卓越的,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学术追求指向的不是限于传统的学术形态与方法,而是通向新的、近代的、世界性的学术发展。
所以,这种求新的世界眼光,是清华国学研究院得以取得如此成就和如此影响的根本原因之一。事实上,在20世纪20年代,在大学里成立国学研究的院所,清华并不是第一家,前有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1922)、东南大学国学院(1924),后有厦门大学国学研究院(1926)、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1928),尤其是北京大学国学研究所成立早,人员多,在当时影响广泛,但最终还是清华国学研究院后来居上,声望和成就超出于其他国学院所,成为现代中国学术史的标志。究其原因,除了王国维等人本身是当时我国国学研究冠绝一世的大师外,主要有二:一是清华国学研究院以中西文化融合的文化观作为基础,在中国文化的研究方面,沉潜坚定,不受激进主义的文化观念所影响;二是把国人的国学研究和世界汉学、东方学的研究连成一体,以追求创新和卓越的精神,置身在世界性的中国文化研究前沿,具有世界的学术眼光。
老清华国学研究院是不可复制的,但它的精神和宗旨在今天仍然有其不可磨灭的价值。今天的清华大学国学院,依然承续老清华国学研究院对国学概念的理解和使用,我们也将以“中国主体、世界眼光”为宗旨传承老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学术精神。“国学研究”是中国学者对自己的历史文化的研究,必须突出中国文化的主体性;但这种文化主体性的挺立,不是闭关自守、自说自话,而是在世界文化和世界性的中国文化研究中确立起自己的地位。
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力图秉承老清华研究院国学门的精神,接续20世纪三四十年代清华人文研究的传统,参与新时期以来清华文科的恢复振兴,力求把“清华国学研究院”办成具有世界影响的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为中国文化研究提供一个一流的国际化的平台。研究院将依托清华大学现有人文学的多学科条件,关注世界范围内中国研究的进展,内外沟通、交叉并进,既关注传统学术的总体与特色,又着重围绕中国哲学、中国史学、中国美学与文学、世界汉学进行多维度的深入研究,以高端成果、高端讲座、高端刊物、高端丛书为特色,为发展国际化的中国文化研究做出贡献。
《清华国学丛书》是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主办的几种高端丛书之一,丛书主要收入本院教授、访问学人的研究成果,及本院策划立项的研究项目成果。这些成果在完成之后,经过遴选而收入本丛书,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
2011年1月
“东洋”与“西洋”的由来
“东洋”与“西洋”是两个使用频率很高的词汇。近代以来,在汉语中“东洋”基本指日本,而在日本则多指亚洲。而“西洋”,清末以后多指泰西,即欧美。在当代随着郑和下西洋历史的普及,“西洋”在汉语中几乎成为明代北印度洋海域的代称。人们不禁会问,在历史上“东洋”与“西洋”的概念是如何产生的?要回答这个提问,就不能不涉及古代中国对海域的命名。
中国人虽然很早就熟悉了西太平洋—印度洋—地中海(大西洋)海区,但史籍文献中有关这片地区内海洋的名称却很不一致,有时同一海区在不同的文献中以不同的名称出现,例如今阿拉伯海,在不同的文献中分别被称为“西海”或“东大食海”;有时同一名称指不同的海洋,例如“南海”,时而指中国以南诸海,时而指印度以南今斯里兰卡周围的海区,名称使用相当混乱。直至唐末以后,才产生了“东洋”与“西洋”这两个大概念,文献中对东南亚—印度洋海区的命名渐渐统一,并在民间一直沿用到清代。当然,在不同的时代,“东洋”和“西洋”的含义也不一样。后来在“东洋”、“西洋”的基础上又产生了“南洋”的名称。明末以后,随着西方近代地理知识的传入,中国人渐知世界是球形的,也慢慢了解了西方人对世界大洲大洋的划分和命名,并用以取代了中国的传统名称。
一、海外地名的外国坐标系统
古代中国虽未像希腊人一样产生大地球形说与统一的世界地理理论,但描述海外地理的图籍却并不回避异域的地理方位问题。同样,中国古籍中所提及遥远海域的名称,往往包含其方位的概念。而言及地理方位则必然涉及地理坐标中心,即观察原点,因此中国古籍中的异域海区名称中潜含着坐标的概念,是值得分析的。
笔者以为,前述中国古代历史上对西太平洋—印度洋—地中海海区命名的混乱,其原因在于地理坐标系的不一致,换而言之,古代汉籍中的域外海区名称中内含的地理方位的坐标原点,即中心很可能不一致。那么,为什么会产生坐标原点不一致的问题呢?笔者认为,应与古代中国海外地理知识的来源有关。
俗话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人们许多知识并非来自亲历亲见,而是通过某种中介了解。一个人是这样,一个民族也是这样。以此观之,我们不能以为,中国古籍中所记载的域外海区的一切知识,都来自中国舟师,即航海家的独立观察与调研。其实古代中国人的海外地理知识来源不一。有的来自中国旅行家、航海家的独立观察,其地理坐标中心,即观察视角在中国本土,在这种坐标系下产生的海区名称,我们可称为中国土生海域名称;而有的则受之于外人,其内含地理坐标中心点原本在异域。
从史料上看,在秦汉时代,中国土生的海域名称一般指中国周边近海,这与当时中国舟师驾船航行的范围大致在中国近海有关。中国人的东南亚—印度洋—西亚地区的地理知识中有许多源于外国。受之于外人的,并非单源,也是多源的。笔者大致将其分为受之于印度人和受之于西亚人两大类。
因此,古代中国对东南亚—印度洋—地中海地区地理名称,也明显地可以区分为中国土生的名称和外国坐标系统两大类,而外国坐标系又可大致地分为南亚系统和西亚—东地中海系统两大类。
(一)南亚坐标系统
先说汉文史籍中以南亚为地理观察中心点而产生的海名。南亚次大陆如一个巨大的半岛伸入印度洋中,地处孟加拉湾和阿拉伯海之间。以印度为中心,孟加拉湾在东边,故称为东海或东南海;阿拉伯海在西面,故称为西海或西南海。这种以印度为观察原点命名海区的坐标系,笔者称为南亚坐标系。印度的佛经中经常提到,恒河注入东海(或东南海),印度河流入西海(或西南海)。(注:参见拙文《徙多河考》,载《禅学研究》第1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76—189页。)而印度以南的印度洋海域则为南海。古代南亚人的这种地理观念也随着佛教输入东亚。《敦煌石室遗书》所收之高丽僧慧超《往五天竺国传》提到大实(按即大食)“常于西海泛舶入南海,向师子国取诸宝物”。慧超所言为印度事,“西海”即指今之阿拉伯海,而“南海”乃指今斯里兰卡周围海域。这种以印度为中心的地理坐标可以在许多汉文史籍中找到,例如:
“东海”:北魏时郦道元的地理名著提到“恒水东流入东海”。(注:郦道元著、王先谦校:《水经注》卷1(水一),巴蜀出版社,1985年,第55页(叶十六)。)
“西海”:《后汉书·西域传》中有关印度的文字称:“从月氏、高附国以西,南至于西海……皆身毒(按即今之印度)之地。”《佛祖统纪》卷32《世界名体志》15之2所刊“西土五印之图”中印度以西海域注明“西海”。
“南海”: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序中提到的“北天南海之郡,纯是小乘”。“北天”指北天竺,“南海”指今之斯里兰卡。《佛祖统纪》卷44《法运通塞志》第17和卷45第17之12所提到的“南海注辇国遣使来贡”等。“注辇国”即明代之“西洋锁里”,今印度东南海岸。“南海”指印度南部周围海域。
不过古代中国人并不滥用印度系统的海名。一般只是中国人在叙述印度地理时,才常常套用印度人的地理观念。
(二)西亚—东地中海坐标系统
早期汉文史籍中以西亚为观察中心而命名的海名,集中在记述西亚、大秦国(佛林)等地的文字之中,其中主要是“西海”。以西亚为观察中心点的“西海”的名称产生得很早,在西汉时代已经见于史乘,司马迁在记载大宛时,提到在“安息西数千里”的条支国“临西海”。(注:《史记》卷123《大宛传》。)后来“西海”这个地理名称在汉文史籍中固定下来,为历代史家所沿用。班固也说条支国“临西海”,由此“乘水西行,可百余日,近日所入”。(注:《汉书》卷96《西域传》。)
至于西亚的“西海”的地望,班固在记载大秦国时说:“大秦国一名犁靬,在西海之西。”(注:《后汉书》卷88《西域传》。)“犁靬”即今埃及亚历山大城。单从字面上看,这里的“西海”似指地中海。地中海位于西亚之西,可称西海;而亚历山大城因与西亚隔地中海相望,称为“海西国”顺理成章。但仔细查检《后汉书·西域传》发现,班固在叙述公元97年班超遣甘英出使大秦时提到,“从斯宾南行渡河,又西南至于罗国九百六十里,安息西界矣。由此南乘海,乃通大秦。其土多海西珍奇异物焉。”这里的“斯宾”即波斯故都泰西封(Ktesiphon),于罗即希罗(Hira)古城,位于今伊拉克底格里斯河畔。而通往大秦国的海,即“西海”,应当就是波斯湾。“海西珍奇异物”乃指波斯湾、阿拉伯海和红海以西地区的物产。《魏略·西戎传》在介绍大秦时说:“其国在海西,故俗谓之‘海西’。有河出其国,西又有大海。”这里的“河”指今尼罗河,大秦以西的海,才是地中海。
由此可知,以西亚为地理坐标中心的“西海”,最初是指波斯湾、阿拉伯海北部和红海这一片海域,不同于以印度为坐标中心的“西海”。换句话说,在古代汉籍中,两个“西海”同名而不同地。它们同名,即均称为“西海”的原因,不过是直接将域外文化体系借入的缘故。
“海西”的名称在东汉时作为大秦的代名已经广为人知。《后汉书》卷86《西南夷传》在描述永宁元年(120)大秦幻人自掸国来朝时提到,这些大秦幻人“自言我‘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除了“海西”之外,《魏略》还提到了“海北”和“海东”的概念。所有这些“西海”、“海西”、“海东”和“海北”,都是以西亚为观察中心而产生的地名。
当然,后来“西海”的概念渐渐发生一些变化,不再限于北印度洋水域的波斯湾—阿拉伯海—红海,有时也指地中海。例如《隋书·裴矩传》中描述敦煌通西域的三条道路中的后两条道时说,从敦煌经葱岭、苏对沙那、波斯达于“西海”;又说,从敦煌经葱岭、吐火罗、北婆罗门亦达于“西海”。这两个“西海”分别是波斯湾和阿拉伯海,同于东汉时代的“西海”。而裴矩所述的第一条道却说,从伊吾(今哈密)经南西伯利亚、欧亚草原至拂林国,达于西海。这里的“拂林”乃指拜占廷帝国,而“西海”显然是黑海或地中海。公元751年唐军在怛罗斯为大食战败,大批唐军被俘后被押往大食,《通典》的作者之侄杜环在行。他在大食留居达12年之久,返回中国后著《经行记》,提到弗林“常与大食相御,西枕西海,南枕南海”。这里的“西海”也是指今地中海,而“南海”则显然是指今“红海”。
大食帝国兴起以后,汉文史籍中的外来的西印度洋—地中海海区名称也随之变化,但以西亚—东地中海地区为地理坐标中心来命名的原则仍然存在。
最明显不过的例子便是宋代周去非的《岭外代答》所提到的“东大食海”和“西大食海”。关于所谓“东大食海”,周去非说,天竺以西有海“曰东大食海,渡之而西则大食诸国也”。唐代航海家们就已经知道,阿拉伯海之西岸皆属大食。贾耽的“广州通海夷道”提到“自婆罗门南境”,至波斯湾的乌剌国,皆缘海东岸行。其西岸之西,皆大食国。以贾耽之语与周去非所记相较,可见两者甚为接近。稍知现代地理的人一望可知,周去非所谓“东大食海”,与贾耽所称之位于婆罗门南境与大食之间的海为同一海域。此海乃指今之阿拉伯海、波斯湾与红海。就是说,唐代舟师已知从印度南部向波斯湾航行,须循阿拉伯海东岸行,而此海以西则属大食。
至于所谓“西大食海”,周去非说:“大食之地甚广,其国甚多,不可悉载。又其西有海,名‘西大食海’。渡之而西则木兰皮诸国凡千余。更西则日之所入,不得而闻也。”很显然,这里的“西大食海”就是地中海及与之毗连的北大西洋。“木兰皮”即阿拉伯语maghrib的音译,意为“西方”。“木兰皮诸国”即今北非阿拉伯马革里布诸国。地中海是当时中国人地理知识的极限,“更西则日之所入。不得而闻也”。周去非所记当来自大食海商,可见地中海与大西洋的交接处,也是大食人的地理知识极限。
从地理学的角度观察,所谓“东大食海”与“西大食海”的命名原则,乃是以阿拉伯帝国的重心今西亚地区的南部地区为观察中心,即坐标中心点。周去非在提到“西大食海”这个名称之后,接着提到“渡之而西则木兰皮诸国”这一点提示我们,不仅“东大食海”、“西大食海”这一对海外的地理坐标是以西亚为中心,而且其名称本身可能也是外来的。
公元12世纪斯加里野国(今意大利西西里岛)地理学家爱德利奚(Edrisi)于1153—1154年间著《地理书》,其中地图注有海名Bahr al-Muslim al-Gharbi,意即“西穆斯林海”(注:乌马里:《眼历诸国行纪》,克劳斯·来西阿拉伯语原文摘录与德译合璧本《蒙古世界帝国——乌马里在其著作〈眼历诸国行纪〉中对蒙古帝国的描述》,威斯巴登,1968年(Masalik al-absar fi mamalik al-amsar,Das mongolische Weltreich,Al-‘Umari’s Darstellung der mongolischen Reiche in seinem Werk Masalik al-absar fi mamlik al-amsar,übersetzt von Klaus Lech,Wiesbaden,1968),第31l页,注106;来西认为此即北大西洋,此图现在从网上可以下载。),此海在元代阿拉伯史家乌马里的《眼历诸国行纪》中写作Bahr al-Gharbi(注:乌马里:《眼历诸国行纪》,克劳斯·来西阿拉伯语原文摘录与德译合璧本《蒙古世界帝国——乌马里在其著作〈眼历诸国行纪〉中对蒙古帝国的描述》,阿拉伯文原文,第77页,第7行;德译,第143页。),意为“西海”。公元10世纪后半叶成书的波斯无名氏著作《世界境域志》中描述了“西海”的范围,说它从苏丹和木兰皮(Maghrib)诸国的极边开始,直至芦眉(Rum,今小亚)海峡。(注:波斯佚名作者:《世界境域志》米诺尔斯基英译本,伦敦,1970年(Hudūd al-‘Alām,The Regions of the World,tr.by W.Minorsky,London,1970),第52页。)
若将穆斯林地理图志中爱德利奚的Bahr al-Muslim al-Gharbi即“西穆斯林海”、《世界境域志》及乌马里书中的Bahr al-Gharbi即“西海”,与周去非的记载相对照,可推知周去非从大食海商口中听说的,很可能是Bahr al-Muslim al-Gharbi即“西穆斯林海”这个名字。换而言之,“西大食海”当系Bahr al-Muslim al-Gharbi即“西穆斯林海”的汉译。阿拉伯地理文献中还有“木兰皮海”(Bahr al-Maghrib)或“芦眉海”(“拜占廷海”,Bahr al-Rum)(注:《伊斯兰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 of lslam,E.J.Brill,New Edition),第1册,第933—936页。),均指地中海。
周去非的“东大食海”亦可能有西域图籍的背景。若查检穆斯林地志中有关印度洋的记载,可发现《世界境域志》描述过一个名曰“大海”(Bahr al-’Azam)的大洋,说它与中国相通,有五个海湾:
第一个海湾起始于阿比西尼亚,面对苏丹,向西伸延,称为“拨拔力”(Barbari)湾。按,此即今之红海南端与阿拉伯海相接处之亚丁湾。
第二个海湾与第一个海湾相连,向北方伸延,直至埃及之境,越来越窄,北头最窄处仅一海里宽,称为“阿拉伯湾”。按,此海即今之红海。
第三个海湾起始于法尔斯(Fars)海岸,向西北延伸。阿拉伯之地均位于此海与上述之“阿拉伯湾”之间。按,此海即今之波斯湾。
第四个海湾称为“波斯”(Pars)海,起始于波斯之边界,彼处很窄,延伸到忻都边界。按,此海应即今之阿曼湾。
第五个海湾称始于印度斯坦国边界,向北方伸延,成为一个海湾,称为“忻都”湾。按,此海似应为今之孟加拉湾。(注:《世界境域志》米诺尔斯基英译本,译文第52—53,179—180页注3。)
波斯无名氏作者所提到的这个“大海”,除了其中第四个海湾以外,其整个地理范围应当大致与周去非的“东大食海”相当。
二、中国土生海外地名
前面谈的都是地理坐标中心在外国的北印度洋—地中海海域名称。先秦时代,中国人的海外地理知识尚很有限,但已经认识到九州(即中国)虽大,但也不过是天下的一部分。天下虽大,却不如海洋广大。战国时齐人邹衍的赤县神州外有裨海环之,天下各州亦同样有小海环抱,而世界陆地又有大瀛海环抱的学说,就是这种观念的反映。
(一)南海、西南海及其他
秦汉以后,中国舟师和商贾在世世代代的航海活动中,越来越多地认识了海洋,也因之建立了坐标中心在中国本土的海洋命名体系,而其中与东南亚—印度洋贸易关系最重为密切的莫过于“南海”。中国海岸的大致轮廓线为南北向,要出洋航向东南亚—印度洋海域,必须向南航行。先秦时代中国人已经有“南海”的概念,泛指中国南方及其附近洋面,并兼指今之东海。汉以后,渐专指中国以南海面。故中国人的“南海”与印度人、西亚人的“南海”是不同的海。
在航海和域外地理知识不够发达的时代,“南海”这个地理概念所覆盖的范围相当广,除了指中国以南海域以外,也指东南亚和东印度洋诸地。唐代有“广州地际南海,每岁有昆仑乘舶,以珍物与中国交市”(注:《旧唐书》卷89《王方庆传》;《新唐书》卷116《王綝传》云:“南海岁有昆仑舶。”)的记载。这里的“昆仑”即指东南亚、东印度洋诸地。龙朔三年(663),“南海真腊国”延请唐朝僧人那提三藏,那提以赴南海采药为名请求出洋,受敕命赴南海后长留不返。(注:释道宣:《续高僧传》第2集,卷5《那提三藏传》。)《新唐书》卷222记载,有“盘盘国”位于“南海曲”,即今暹逻湾西岸之马来半岛。唐代人习惯上把海外贸易蕃舶称为“南海舶”,意从南海来也。
值得注意的是,唐及唐以前,中国水手在航海中特别注意辨识江河入海处,以此为目的港和中转港的标志。例如《梁书》在描述从扶南(今柬埔寨)至印度的航路时说:“从扶南发投拘利口,循海大湾中,正西北入,历湾边数国,可一年余,到天竺江口,逆水行七千里乃至焉”。(注:《梁书》卷54《中天竺国》。)在这短短数十个字中,无一提到沿途所经的海名,但却提到了两个河口,即“拘利口”(或“投拘利口”)和“天竺江口”。这里的“天竺江口”,即今之恒河河口。唐贾耽在《广州通海夷道》中在叙述印度西海岸的航线时,提到西天竺“有弥兰大河,一曰新头河”,由此入海。这里的“弥兰”河(新头河)河口,即今之巴基斯坦的第一大城卡拉奇以西的印度河河口。在描写今波斯湾内伊拉克、伊朗两国交界处航线时,贾耽又说“又西一日行,至乌剌国,乃大食国之弗利剌河,南入于海”。这里的“弗利剌河”口,即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汇流后形成的夏吐·阿拉伯河的入海处。这些都说明,除了今南中国海南部被称为“涨海”以外,当时的中国水手似乎仅满足于“南海”这个泛指名称,并不留意域外海洋的具体名称。
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航海家积累的海外地理知识日见丰富,方位概念也愈加准确。唐代中国航海家在“南海”的概念(即今之东南亚)以外,又区分出一个新的概念“西南海”,专指北印度洋。《新唐书》卷221《西域传》说“师子”国(今之斯里兰卡)“居西南海中”(注:《通典》卷193则云:“师子国……在西海之中。”),这里的“西南海”指今印巴次大陆南部周围海域。
唐末段成式在记述拨拔力国(今非洲东岸之索马里沿海地区)的地望时,说此国“在西南海中”(注:《酉阳杂俎》卷4;《新唐书》卷221《西域传》说“大食西南属海,海中有拨拔力种”。),这里的“西南海”又指今之阿拉伯海。如果我们比较一下“南海”与“西南海”的异同,则会发现“南海”与“西南海”的概念的观察中心点都在中国本土,而后产生的“西南海”比原先模糊的“南海”更具方位感。
唐人的“西南海”概念在宋代继续沿用。周去非提到过“西南海上波斯国”。(注:《岭外代答》卷3;《诸蕃志》卷上录此段。)赵汝适在谈及“昆仑层期国”(即今东非坦桑尼亚之桑给巴尔岛)时说,此国“在西南海上”。(注:《诸蕃志》卷上“海上杂国”。)蒙古国时宪宗蒙哥遣使西域宗王旭烈兀,汉人刘郁在行。他曾记载到波斯的“失罗子国”(即今之伊朗设拉子城),说“其西南海”中出珠。(注:刘郁:《西使记》,中华书局标点本。)所有这些“西南海”均与唐时一样,指北印度洋诸海。显然史籍中的这些“南海”、“西南海”的概念都是在中国产生的,是中国舟师独立命名的,其地理坐标中心均在中国。
五代、宋是中国海外地理学飞跃发展的时代。周去非除了借用穆斯林科学中的以西亚为中心地理命名体系,使用“东大食海”和“西大食海”以表示西北印度洋和地中海,并沿用唐代产生的“西南海”以重复表示北印度洋以外,还提到了一系列新地理名称,指西太平洋和印度洋的不同的水域。例如用“东大洋海”的名称指今印尼爪哇以东的大洋,即西太平洋;用“南大洋海”的概念表示三佛齐以南的大洋,即今之南太平洋和南印度洋水域。今孟加拉湾,在宋代则被称为“细兰海”,得名于“细兰国”,即今之斯里兰卡。而元代以后,又进一步把位于今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与斯里兰卡之间的南孟加拉湾称为“喃巫哩洋”。这些都是前代未闻之事。
(二)东洋与西洋
五代、宋时航海地理学的另一个重大进步是产生了“东洋”和“西洋”的观念。明代张燮所著《东西洋考》“文莱”条中提到,文莱为“东洋尽处,西洋所自起也”。这一记载成为许多学者研究“东洋”与“西洋”的地理划分的依据。“东洋”与“西洋”的地理范围的确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一点给研究者们增加了许多困难,但单从地名考订上下功夫,很难解释清这个问题。这里我们先从理清明以前史料中有关东洋与西洋的记载着手。
“西洋”的名称初见于五代。据《西山杂志》记载,泉州蒲氏家族成员蒲有良五代时“之占城,司西洋转运使”,宋末其族人蒲甲又“司占城西洋之转运使”。(注:蔡永蒹:《西山杂志》卷一,蒲厝条,抄本,福建晋江县图书馆藏;此据庄为矶:《泉州宋船为蒲家私船考》,载《中国与海上丝绸之路》,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见第347页。)足见“西洋”的地理概念在宋代一直为人所沿用。
古代中国犹太人最集中的地方是开封。开封犹太寺院中曾有四通碑文,其中最早的镌刻于明弘治二年。碑文中说,开封的犹太人因“进贡西洋布于宋”,宋帝下旨曰:“归我中夏,遵守祖风,留遗汴梁”。他们于是在开封定居下来。犹太人因进贡“西洋布”来到宋朝,说明宋代“西洋”的概念已使用很广。
除了“西洋”之外,宋元时代还有“小西洋”的地理概念。这个名称见于元人陈大震所著《大德南海志》。《志》文说,“单马令国管小西洋:日啰亭、达剌希、崧古啰、凌牙苏家、沙里、佛啰安、吉兰丹、晏头、丁伽芦、迫嘉、朋亨、口兰丹”;“三佛齐国管小西洋:龙牙山、龙牙门、便塾、榄邦、棚加、不理东、监篦、哑鲁、亭停、不剌、无思忻、深没陀罗、南无里、不斯麻、细兰、没里琶都、宾撮”诸地。所谓“小西洋”很近于《西山杂志》所提到的五代、宋时泉州蒲氏家族所经营的“占城西洋转运使”中所提到的“西洋”,大体上指今马来半岛和印尼苏门答腊周围海域,略小于明代《东西洋考》中的“西洋”。提到“小西洋”的《大德南海志》成书上距宋亡不过20余年光景,所以“小西洋”很可能也是宋时遗留下来的旧名。
宋元时代“西洋”的概念已经广为使用。从现在文献资料看,宋元时代的“西洋”与五代时的“西洋”名称虽同,但地理范围有很大变化。元刘敏中所著《中庵集》之《不阿里神道碑铭》提到不阿里的远祖从西域的“哈剌哈底”徙居“西洋”,后来在那里定居下来。比较《元史·马八儿传》可知,所谓“西洋”国就是位于今印度东南岸海的马八儿国(Ma‘abar)。(注:参见陈高华:《印度马八儿王子孛哈里来华新考》,载《南开大学学报》1980年第4期。)
不阿里在元世祖时曾任马八儿国宰相,多次接待过元朝过往使臣。由此可见其祖先移居“西洋”事在宋代。
汪大渊的《岛夷志略》也多处提到“西洋”,如:“苏禄”条中提到“西洋之第三港”(注:汪大渊:《岛夷志略》,苏继庼校注本《岛夷志略校释》,中华书局,1981年,第178页,并见287页。);“旧港”条提到“西洋人”(注:同上书,第187页。);“龙牙门”条和“北溜”条提到“舶往西洋”(注:汪大渊:《岛夷志略》,苏继庼校注本《岛夷志略校释》,中华书局,第214、264页。);“昆仑”条提到“舶泛西洋”(注:同上书,第218页。);“大八丹”条称其“国居西洋之后”(注:同上书,第280页。);“万里石塘”条两次提到“至西洋”(注:同上书,第318页。);“大乌爹”条分别提到“界西洋之中峰”和“西洋诸番国”(注:同上书,第339页。);“天堂”条说“西洋亦有路通”(注:同上书,第352页。);“甘埋里”条说“商贩于西洋互易”等。(注:同上书,第364页。)所有这些“西洋”应当都是指马八儿及其周围地区。《岛夷志略》中还多处提到“西洋布”或“西洋丝布”(注:同上书,“无枝拔”条,第38页;“淡邈”条,第133页;“古里地闷”条,第209页;“须文答剌”条,第240页。),这种“西洋布”与《真腊风土记》中所记“来自西洋”的布(注:周达观:《真腊风土记》,夏鼐校注本《真腊风土记校注》,中华书局,1981年,第76页。),应当都是马八儿一带出产的纺织品。
元人周致中所撰《异域志》两次提到“西洋国”。其一是“虎六母思”(今波斯湾口伊朗忽鲁谟斯)条。条中说,此国风土物产“与西洋国颇同”。其二是“西洋国”条。条中说,此国“在西南海中,地产珊瑚、宝石等物,所织绵布绝细,莹洁如纸”。校注者陆峻岭认为,这里提到的“西洋国”就是古里(即元代之俱蓝)。此说误,“西洋国”应当是马八儿,而当地出产的“莹洁如纸”的棉布,应当就是开封犹太人寺院中弘治二年碑和汪大渊提到的“西洋布”和或“西洋丝布”。
“东洋”的名称可能与宋代的“东大洋海”有关。“东洋”的概念初见于元人陈大震所著《大德南海志》,分为“大东洋”与“小东洋”。《志》文说:
东洋:
佛坭国管小东洋:麻里芦、麻叶、美昆、蒲端、苏录、沙胡重、哑陈、麻拏罗奴、文杜陵。
单重布罗国管大东洋:论杜、三哑思、沙啰沟、塔不辛地、沙棚沟、涂离、遍奴忻、勿里心、王琶华、都芦辛、啰愇、西夷涂、质黎、故梅、讫丁银、呼芦漫头、琶设、故提、频底贤、孟嘉失、乌谭麻、苏华公、文鲁古、盟崖、盘檀。
阇婆国管大东洋:孙条、陀杂、白花湾、淡墨、熙宁、啰心、重伽芦、不直干、陀达、蒲盘、布提、不者啰干、打工、琶离、故鸾、火山、地漫。(注:陈大震:《大德南海志》残卷,北京图书馆藏本。)
从陈大震所提到的上述地名来看,元初和元中期时代的“东洋”主要指今菲律宾诸岛、加里曼丹岛和爪哇岛以东之西太平洋海域。其中之“小东洋”主要指今菲律宾诸岛和加里曼丹岛,由佛坭国(今文莱)管领。而“大东洋”主要指加里曼丹岛以南直至今澳洲之海域。“大东洋”又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部包括今印尼马鲁古群岛以东诸地,西部主要是今印尼爪哇、巴厘诸岛。(注:陈连庆:《〈大德南海志〉所见西域南海诸国考实》,载《文史》第27辑,1986年,第145—164页。)
汪大渊也提到了“东洋”。他在“爪哇”条中提到爪哇岛“实甲东洋诸蕃”(注:汪大渊:《岛夷志略》,苏继庼校注本《岛夷志略校释》,第159页。);在记述位于“海东一隅”的“毗舍耶”时,他又说,“东洋闻毗舍耶之名,皆畏避之也”。在“尖山”条中,他说“兹山盘据于‘小东洋’”。(注:汪大渊:《岛夷志略》,苏继庼校注本《岛夷志略校释》,第193页。)汪大渊虽然没有提到“大东洋”,但想必他也是知道这个名称的。
《南海志》主要记叙广东与外蕃的往来,而《岛夷志略》则叙述福建与海外的联系。“东洋”的名称虽初见于元人陈大震所著《大德南海志》,如果此名称在入元后才产生,则不可能在短短数十年内为广东、福建等广大地区的海商所熟知。足见元代的“东洋”、“大东洋”、“小东洋”等地理概念,只不过是沿用了宋代的旧称而已。
元以后“东洋”与“西洋”的概念继续为人们所袭用。明代张燮的《东西洋考》中只有“东洋”的总名称,不再有“大东洋”与“小东洋”之分。但张燮的“东洋”,大体上相当于宋、元时代的“小东洋”,也即今菲律宾列岛与加里曼丹岛附近海域。而宋元时代属于大东洋的“文鲁居”(单重布罗国管下),在《东西洋考》中译称为“美洛居”或“米六合”,被划入“东洋”的范围。同样,《东西洋考》中只有“西洋”这个名称,相当于宋元时代的“小西洋”的概念。而宋元时代的“西洋”,即今印度东南沿海的马八儿等地,在郑和时代被称为“西洋锁里”,但不见于张燮的著作。
(三)下番航线与东西洋的划分
前已提及,唐和唐以前,中国舟师在异域远洋航行时,特别注意航线所经的河川入海处,以为目的港和中转港的标志。此前已提及,《梁书》在描述从扶南(今柬埔寨)至印度的航路时说,从扶南发投拘利口,循海大湾行,可至天竺江口。(注:《梁书》卷54《中天竺国》。)这段文字无一处提到沿途所经的海名,但却提到了两个河口,即“拘利口”(或“投拘利口”)和“天竺江口”。可见中国舟师泛舟远航时,身处流动的船舶,在水天一色的茫茫大海中,非常注意目力所能及的陆地的地貌特征,依靠河口这样一类的重要地理方位标志物来控制航线。因此可以说,依据航线判断海外地理,是中国舟师的古老的传统。
前面所引述的《东西洋考》“文莱”条中提到,文莱为“东洋尽处,西洋所自起也”。但许多依此研究“东洋”与“西洋”的地理划分的学者,却往往不得要领。所幸张燮在《舟师考》中叙述了“西洋针路”和“东洋针路”。据此我们可以推断,“东洋”与“西洋”的区分的基本依据在于航线的根本不同。
笔者据张燮在《舟师考》中分别述及“西洋针路”和“东洋针路”推断,“东洋”与“西洋”的区分的基本依据在于,从中国大陆出海下番的航线的不同。1989—1990年笔者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起的海上丝绸之路考察途中,在航经南海时,形成了东洋、西洋的概念与南海有关的想法,认为东洋与西洋最初并非地理概念,而是航线概念,沿南海以东航行所经诸地为东洋,沿南海以西航线航行所历各处为西洋,东、西两洋隔南海相望;并在1990年春节期间在泉州举行的海上丝绸之路讨论会上与学者们,包括香港学者陈佳荣进行交流。后来,陈佳荣先生在出席南京郑和研究会议时,在其提交的论文《郑和航行时期的东西洋》中,对东西洋概念的有了进一步论述,南海的珊瑚礁“千里长沙”和“万里石塘”是古代航海的高风险区,舟师皆知回避,故南海成为东西洋的天然分界。(注:载《走向海洋的中国人》,北京,1996年,第136—143页。)
由此可见,大致从宋代起,中国海船出洋前往今东南亚和北印度洋海区大体有两条航线:
一是从福建、广东大体沿东亚大陆海岸线南下,以大陆沿海的地形为标志物导航,过印支半岛,进入暹逻湾,继续向西,所经海外诸地皆称为“西洋”。前引《西山杂志》记载,泉州蒲氏家族成员蒲有良五代时“之占城,司西洋转运使”,宋末其族人蒲甲又“司占城西洋之转运使”。(注:蔡永蒹:《西山杂志》卷一,蒲厝条,抄本;此据庄为矶:《泉州宋船为蒲家私船考》,《中国与海上丝绸之路》,第347页。)泉州蒲氏任“占城西洋转运使”时,所经营的就是西洋航线的贸易。宋元时代,此航线所经诸地又称为“小西洋”。我们可将此航线形象地称为“大陆航线”。过“小西洋”后,再向西便是印度,这里在宋元时代被称为“西洋”。
另一条航线是从大陆出发向东航行,先横渡今台湾海峡(对福建海舶而言)至流求(今台湾),或先横渡南海北部(对广东海舶而言),至吕宋诸岛;然后再沿今菲律宾列岛南下,以西太平洋岛弧的南部诸岛为导航的标志物,所经诸地皆称为“东洋”。我们可称此航线为“岛屿航线”。“东洋”中的菲律宾诸岛与加里曼丹岛附近的南海海域被称为“小东洋”。加里曼丹岛以南海域称为“大东洋”。从“小东洋”进入“大东洋”有两条航线,一是从加里曼丹岛西部沿海进入“大东洋”,此即“大东洋”的西部,指今爪哇海和巴厘海。一是从加里曼丹岛与今菲律宾的巴拉望群岛之间的海峡穿过,进入苏禄海,再沿加里曼丹岛东部沿海南下,此即“大东洋”的东部,即今之苏拉威西海、马鲁古海、班达海和佛罗勒斯海诸地。
总之,“东洋”与“西洋”的概念起源于航线的不同。若要论其地理范围,则“东洋”大体上指今南海以东,而“西洋”则大体指今南海以西地区。“东洋”与“西洋”隔南海相望,他们之间的基本地理分界便是南海。
[原文发表于《走向海洋的中国人:郑和下西洋59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南京郑和研究会编,海潮出版社,1996年,第120—135页。收入本书时有修改。]
从《不阿里神道碑铭》看南印度与元朝及波斯湾的交通
元刘敏中《中庵先生刘文简公文集》(简称《中庵集》)中有《敕赐资德大夫中书右丞商议福建等处行中书省省事赠荣禄大夫司空景义公不阿里神道碑铭》(简称《不阿里神道碑铭》)。碑文中有今南印度东海岸马八儿国的资料。笔者在《元代摄思廉、益绵、没塔完里及谟阿津等四回回教职考》(注:载《西北民族文丛》1984年第2辑。)一文的注释中(56),对碑文进行了初步讨论,但离问题解决尚有距离,后见陈高华1980年文《印度马八儿王子孛哈里来华新考》(注:《南开大学学报》1980第4期。),心中存疑半为冰释,但似稍嫌不足。
最早提出元代马八儿王子孛哈里来华问题的是日本学者桑原骘藏《蒲寿庚考》一书(注:陈裕菁汉译本,中华书局,1954年,第88—89页。),其主要根据是成书于1485年的朝鲜史籍《东国通鉴》卷40《忠宣王一》的记载,忠烈王二十四年(1298)六月:
马八国王子孛哈里遣使来献银丝帽、金绣手帕、沉香、土布。先是,王以蔡仁揆女归丞相桑哥。桑哥诛,帝以蔡氏赐孛哈里。孛哈里与其王有隙,奔于元,居泉州。至是,以蔡氏故,遣使通之。
桑原氏还进一步推论:波斯湾怯失(Kish)岛国有王子法哈耳乌丁·阿合马(Fakhr al-Din Ahmad),受波斯伊利汗合赞之命使元,居数年后踏上归程,于1305年,在赴马八儿的旅途中病逝。此人即孛哈里。桑原氏对上述朝鲜史料解释的前半部饶有趣味,惟他把孛哈里比附为伊利汗合赞使臣法哈耳乌丁则牵强附会,难以自圆其说。
陈文多有发明,他首先指出《东国史鉴》所记,乃本于1451年成书的郑麟趾《高丽史》卷33《忠宣王世家一》(第514—515页)。其次,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陈高华把《不阿里神道碑铭》中提到的“西洋国”考定为马八儿,并认定《元史·马八儿等国传》中提到的马八儿国丞相不阿里,与《不阿里神道碑铭》中的不阿里,以及朝鲜史料中提到的孛哈里是同一人。陈高华还正确地把《不阿里神道碑铭》中出现的海外“亲王阿八合、哈散二邸”,解释为先后得立为伊利汗的阿八哈和合赞。陈文把朝鲜史料中提到的孛哈里“与其国主有隙,奔于元,居泉州”,并得赐蔡氏,与《马八儿等国传》中提到的不阿里同其国主的矛盾,以及《不阿里神道碑铭》所记不阿里入元后得赐蔡氏,居泉州的记载联系起来。总之可以说,由于陈文的发表,有关孛哈里与不阿里勘同的问题,以及有关《不阿里神道碑铭》中印度与元朝往来的记载问题,均已获得较为满意的解决,比起桑原骘藏来,确实前进了一大步。
《不阿里神道碑铭》记曰:“按礼部事状”,不阿里“本名撒亦的,西域人”。撒亦的,陈高华已把它复原为Sayyid。这个字在《元史》中又音译作“赛夷”,今译音为赛义德,乃阿拉伯语,指亲王、领主或以个人资质、出身而著称的人。在这后一层意义上,Sayyid在整个阿拉伯世界,几乎都是指穆罕默德的后裔。
碑文继之又记曰:撒亦的“远祖徙西洋”。西洋,如前所述,是宋元时代中国对马八儿的别称。马八儿乃阿拉伯语ma’bar的音译,意为滩头、渡口、摆渡,其复数为ma’abar。以名观之,这里是印度南部的伊斯兰化地区。印度北部的伊斯兰化,几乎完全是历史上西亚和中亚的伊斯兰国家武力入侵造成的。但是马八儿这样位于印度南部地区的伊斯兰化,却是由回回商业势力造成的。至少,这种伊斯兰化在社会上层已很普遍,因为除不阿里父子外,《马八儿等国传》提到其国的另一位宰相马因的,不阿里遣往元朝的使臣札马里丁,其国王称呼算弹,皆为阿拉伯文。又《元史》所载延祐元年(1314)闰三月,有马八儿国主昔剌木丁和其臣爱思丁(注:《元史》卷25《仁宗纪》。),他们的名字也都是阿拉伯文。至于社会下层,《马可波罗游记》说马八儿的国民是偶像教徒(注:《马可波罗游记》穆勒、伯希和英译本(Marco Polo,The Description of the World,tr.by A.C.Moule&P.Pelliot),伦敦,1938年,第387—388页。),《元史》中载至元二十四年(1287)世祖派畏兀儿人亦黑迷失使“马八儿国,取佛钵舍利”。(注:《元史》卷131《亦黑迷失传》。)马八儿之名何时出现,目前尚不清楚。这个国家在宋明的汉文史料中先后被称为注辇(Cola)和锁里。从现有材料判断,“注辇”是这个地方的本名;“马八儿”(Ma’bar)则是回回商人所起的阿拉伯文名字,或是当地伊斯兰化后出现的名称,而“西洋国”,则是中国人对它的称呼,这个名字大约出现在宋元之交。
不阿里的故乡曰哈剌哈底,这个地方,陈文说:“不见于我国其他记载,其地方不可考。”波斯湾口古忽鲁谟思国对岸(今阿曼)有古城,名Qalhāt,今为废墟,应该就是不阿里的故乡哈剌哈底的遗址。实际上,Qalhāt这个词经突厥人或蒙古人之口唸出,由于突厥蒙古语的元音和谐律的作用,词中的无摩擦送气辅音h,在与后元音相遇时,自然地发作kh,于是这个词读作Qalkhāt,由此再经汉人重译音写,就成了哈剌哈底。而如果不经过突厥人或蒙古人的中介,汉人直接从回回人口中听得读音,转写出来,哈剌哈底这个名字中的第二个“哈”字,很可能不译写出来。伯希和已注意到Qalhāt(哈剌哈底)就是赵汝适《诸蕃志》中的伽力吉(注:伯希和:《马可波罗注》(Notes on Marco Polo),巴黎,1959年,第138页。),此乃阿曼最古之城市,东距今佐法尔约九百公里,位于海边。
这样,哈剌哈底又可勘同为《马可波罗游记》中的Calatu(注:《马可波罗游记》穆勒、伯希和英译本,第444页。)之地,冯承钧把这个地名译为哈剌图。(注:《马可波罗游记》冯承钧汉泽本,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769页。)其实Calatu的读法在当时汉籍中出现过。《大德南海志》中,阔里抹思(忽鲁谟思)条下,紧接着就写着一个地名:加剌都(注:《大德南海志》残本,北京图书馆藏本,卷7,诸蕃国,第21页。《大德南海志》原书20卷,今存元刻本6—7卷。阔里抹思(忽鲁谟思)几个字在元刻本中较淡,但仍可辨认。),它显然就是《马可波罗游记》中的Calatu。Qalhāt这个词中的无磨擦喉音h,在用缺乏这种音位的语言读时,极易失落,马可波罗的Calatu(注:16世纪时,葡萄牙人称之为Calalyate,也是一个证据。),《诸蕃志》中的伽里吉和《大德南海志》中的加剌都就是这种情况。
当然只从对音上来推定哈剌哈底就是加剌都,难免有证据不足之嫌。除了《大德南海志》把加剌都书于阔里抹思之下,是我们把它比定为Qalhāt的一个很好旁证之外,明茅元仪编辑的《武备志》卷240中有《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蕃图》,即所谓《郑和航海图》,其中图二十,在印度西海岸西北行至波斯湾的航道上,自下而上刻有数道航线,并标有文字说明。其中四条航线通达一个称为加剌哈的地方,这四条航线分别是(自下而上):
一、自印度西海岸莽葛奴儿(Mangalore,今芒格洛尔)西北行,“用丹戍针八十五更,又用辛戍针四十更,船收加剌哈”。
二、自阿者刁(今地不详,当在印度西海岸,莽葛奴儿之北)西北行,“用辛戌针一百更,船收加剌哈”。
三、自阿者刁西北行“用丹戌针一百二更,船收加剌哈”。
四、自缠打兀儿(今地不详,当在印度西海岸,莽葛奴儿之北)西北行,“用辛酉针八十七更,船收加剌哈”。
已故向达先生在《整理郑和航海图序言》中已确定,这个加剌哈,就是《马可波罗游记》中的Calatu。从《郑和航海图》所记文字看来,15世纪初叶郑和出使时,曾几次到过这里。
不阿里的祖先从哈剌哈底移居马八儿,郑和从印度西海岸航达加剌哈。马八儿与哈剌哈底之间的传统贸易关系则是这种往来的基础。《马八儿等国传》记马八儿宰相马因的、不阿里,对元使臣哈撒儿海牙和杨庭璧说:“[马八儿国王]闻天使(按指元使臣)来,对众称本国贫陋。此是妄言。凡回回国金珠宝贝尽出本国,其余回回尽来商贾。”(注:《元史》卷210。)所谓“其余回回”,无疑包括不阿里的故乡哈剌哈底。《不阿里神道碑铭》提到,不阿里的“远祖徙西洋(马八儿国)。西洋地负海,饶货,因世为贾贩以居”。不阿里的远祖自哈剌哈底迁居马八儿,犹如唐中叶以后来华的大食人逐渐定居于泉州和广州等地一样。不阿里的远祖虽居于马八儿,想必仍同于许多回回贾贩,经常乘海舶往来于印度与哈剌哈底或其他回回之地贸易。这些回回贾贩与马八儿国上层统治集团有密切的联系,以海外珍奇取悦于他们。不阿里之父老不阿里“得幸西洋主”(马八儿国王)。马八儿国王“弟有五人”(注:《不阿里神道碑铭》。),老不阿里竟能与其“诸弟齿”,因称六弟,不久又受命“总领诸部”。回回富商与当地统治集团相结合后,势力大增,以致老不阿里“益富贵,侍妾至三百人,象床黄金称是”。回回富商在马八儿的强大势力,还可以从老不阿里死后,其子撒亦的(即本文中的不阿里)袭其职得到证明。《不阿里神道碑铭》记曰:“不阿里殁,公(按指撒亦的)克绍其业,主益宠,凡召命惟以父名,故其名不行而但以父名称焉。”回回贾贩在马八儿立足,虽然其中部分人加入当地统治集团,但他们并未放弃贾贩专长,也不认为自己已归化为马八儿人。不阿里家族居马八儿数世,仍能清楚地说出其祖居地为哈剌哈底,这说明当时马八儿的回回人中,有相当部分可能属于侨民性质。
《马可波罗游记》中有关加剌都(Calatu)与马八儿之间的繁盛的贸易,亦可作为加剌都与哈剌哈底为同名异译的一个旁证:
加剌都也是一个国家,其实是一座大城,位于海湾之内,海湾亦称为加剌都湾。
此外,我很确切地告诉您,许多商人驶着船只,从印度带来大量货物,它们在此销路极好,因为货物和香料从此城运往内陆许多城市和村庄。我还告诉您,许多优良的阿拉伯战马由此城运入印度,因此贾贩们赚取大利。因为您可能知道,从此地以及我前面已经告诉您的其他地方,每年有大量优良的阿拉伯战马被运入印度,其数量如此之大,以致无法讲出。(注:《马可波罗游记》穆勒、伯希和英译本,第386页。)
印度南部的大量财富,就是通过诸如此类的途径流入阿拉伯之地。无怪乎马八儿国宰相马因的和不阿里对元使臣说:“凡回回国金珠宝贝尽出本国。”而加剌都正是这种经济往来的孔道之一。
哈剌哈底(或加剌都)不仅是阿拉伯通往印度的要道,也是阿拉伯同中国贸易往来的重要港口。《诸蕃志》中出现了伽力吉的名称,《大德南海志》在诸蕃国项下著录了加剌都,就是不阿里的故乡与中国往来的记录。
元世祖忽必烈灭宋后,有意布威信于海外。至元十五年(1287)八月,任命唆都、蒲寿庚为福建行省左丞,并下诏曰:“诸蕃国列居东南岛屿者,皆有慕义之心,可因蕃船诸人宣布朕意。诚能来朝,朕将宠礼之。其往来互市,各从所欲。”(注:《元史》卷10《世祖纪》。)在此之前,元廷曾有过一番讨论。世祖最初曾有意以武力征服马八儿,因畏吾儿人迦鲁纳答思劝阻,乃放弃武力,改用招谕的办法。《元史》记:“朝议兴兵讨暹国、罗斛、马八儿、俱蓝、苏木都剌诸国,迦鲁纳答思奏:‘此皆蕞尔之国,纵得之,何益?兴兵徒残民命,莫若遣使谕以祸福,不服而攻,未晚也。’帝纳其言,命岳剌也奴、帖灭等往使,降者二十余国。”(注:《元史》卷134《迦鲁纳答思传》。关于迦鲁纳答思,参见拙文《元代西北地区的佛教》,载南京大学《元史及北方民族史研究集刊》第6期,1982年。)马八儿向元朝表示“归顺”的时间目前尚不能确定。据《元史》记载,至元十六年(1279)六月,“占城、马八儿诸国遣使以珍物及象、犀各一来献”,次年八月,“占城、马八儿国皆遣使奉表称臣,贡宝物犀象”。这样看来,元灭宋后,与马八儿的交往大约开始于1279年。
马八儿“归附”元朝,显然系南印度回回富商势力推动所致。其国王五兄弟并非自愿如此。《马八儿等国传》提到:至元十八年(1281),元使臣哈撒儿海牙、杨庭璧往俱蓝国招谕,至锡兰因阻风乏粮,乃至马八儿,打算假陆路前往。其国宰相马因的,“乃托以不通为辞”。又与宰相不阿里相见,要求假道,亦以他事辞。此事或可以当时马八儿正欲与俱蓝交兵来解释。而后来马因的和不阿里两人私下对元使臣所言:“乞为达朝廷,我一心愿为皇帝奴。我使札马里丁入朝,我大必阇赤赴算弹(华言国主也)告变,算弹籍我金银田产妻孥,又欲杀我,我诡辞得免”,这些话披露了马八儿国当地贵族,与回回商贾势力集团,在对待蒙古朝廷的态度上的差别,反映出马八儿国内回回富商,为与元交往,甚至甘冒杀身之祸。而与之相反,国王五兄弟“及闻天使来,对众称本国贫陋”,才是马八儿土著统治集团回避与元朝交往的真实立场。
中唐以降,回回商贾活跃于西亚至远东的航海交通线上。大食、中国发生的事,通过贾贩的媒介,得以互相闻知。忽必烈招降东南海外,首先不是派出使臣,而是请浮海入华的蕃商在归返时,带上元政府的招谕口讯,即所谓“可因蕃船诸人宣布朕意”(注:《元史》卷10《世祖纪》。),就是一个明证。蒙古武力西及大食,占据了回回人大半故土。宋朝是当时世界东方经济最发达的大国,也无法抵御蒙古铁蹄。《不阿里神道碑铭》明确地描述了元灭宋在海外引起的震动,“圣朝之平宋也,公(按指不阿里)闻之喜曰:‘中国大,圣人混一区宇,天下太平矣。盍往归之’。”蒙古国土纵横万里,往来于印度洋、太平洋东西的回回贾客皆闻其武力之盛。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们纷纷结悦于蒙古贵族。这应当是散居在印度南部的回回富商,比当地土著贵族更积极地与蒙古贵族结交的原因。《马八儿等国传》所记,不阿里和马因的等人背着国王五兄弟向元朝遣使一事,在《不阿里神道碑铭》中有记载:不阿里“独遣使以方物入贡,极诸瓖异,自是踵岁不绝”。除此而外,不阿里等侨居马八儿的回回人,还与伊利汗国保持联系,凡元廷、伊利汗国使臣涉海往来,“恒预为具舟栰,必济乃己”。(注:刘敏中:《中庵集》元刊本,卷4。)用心可谓良苦。
不阿里等进入马八儿统治上层的回回人,为自身计背着当地贵族集团,私下与蒙古人拉关系,甚至不经国王同意,擅自派人入元表示“归附”的作法,必然激化他们与当地贵族之间的矛盾。看来,马八儿国王对不阿里等人早有戒心,在他们身边派有起耳目作用的“必阇赤”,即书记官。以致不阿里、马因的私自遣使入元事发,几乎招致杀身大祸。(注:《元史》卷14《世祖纪》。)
不阿里、马因的当政期间,马八儿与元朝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元史》中留下了许多有关于此的记录。例如,至元十七年(1280)十—月,“翰林学士承旨和礼霍孙等言:‘俱蓝、马八、阇婆,交趾等国俱遣使进表,乞答诏。’从之”。次年(1281),朝廷赐出使马八国俺都剌(‘Abd al-Allāh)等。至元十九年十一月,“马八儿国遣使以金叶书及土物来贡”。自是累年不绝,所进奉者有珍珠、异宝、缣段、铜盾等。(注:参见《元史》卷11,卷12,卷13,卷14,卷15,卷16。)至元二十四年(1287),马八儿又遣使“进奇兽一,类骡而巨,毛黑白间错,名阿塔必即”。当系斑马。这种奇兽又被称为“斑驴”。不阿里逃奔元朝后,元与马八儿仍维持着友好关系。这说明不阿里等回回商人所主张的对元友好的政策,在客观上对马八儿和元都是有益的。成宗即位后,元贞二年(1296)秋七月,元廷又“遣岳乐也奴等使马八儿国”。(注:《元史》卷19《成宗纪》。这个岳乐也奴,可能就是《迦鲁纳答思传》中提到的,受命忽必烈出使海外的岳剌也奴。)大德元年秋七月,“赐马八儿塔喜二珠虎符”。(注:《元史》卷19《成宗纪》。)仁宗延祐元年闰三月,马八儿国王“昔剌木丁遣其臣爱思丁贡方物”,诸如此类的记载《元史》中还有许多。双方的这种频繁往来,不仅是友好关系的象征,也是航海科学发达的标志。
13世纪中至末叶,马八儿国由兄弟五人统治的史实,还见于《元史·马八儿等国传》:“今算弹兄弟五人皆聚加一之地,议与俱蓝交兵。”(注:《元史》25《仁宗纪》。)又见于马可波罗的记载:“您应知,此国有五位国王,他们都是亲兄弟,我将告诉您他们每人自身的情况。”(注:《马可波罗游记》穆勒、伯希和英译本,第381页。)
马八儿国议与俱蓝交兵,事在至元十八年(1381),但不见其他史籍记载。《马八儿等国传》说:“海外诸蕃国,惟马八儿与俱蓝足以纲领诸国,而俱蓝又为马八儿后障。”南印度的这两个大国此次冲突的原因及具体经过,笔者限于见闻,目前尚不清楚,有待于向研究印度中世纪史的专家学者求教。
加一之地,亦见于《大德南海志》马八儿项下,写作伽一。一般认为,加一乃马可波罗提到的Cail城:“Cail是一座大而华贵的城市,从属于前面提到的马八儿国的五兄弟国王的阿私阿梨(Asciar)第一位兄弟。”(注:同上书,第412页。)今地在多摩罗波你(Tāmraparnī)河畔的Palayakāyal,是一个小村镇,距其河口约一英里半。在泰米尔语中,其名称意为咸水湖,或泻湖。(注:《马可波罗注》,第140页。)明代郑和航海,曾三度到过此城,在《明史》中称为加异勒,其文曰:“加异勒,西洋小国也。永乐六年遣郑和齐诏招谕,赐以锦绮、纱罗。九年,其酋长葛卜者麻遣使奉表,贡方物。命赐宴及冠带、彩幣、宝钞。十年,和再使其国,后凡三入贡。宣德五年,和复使其国。八年又偕阿丹等十一国来贡。”(注:《明史》卷326《外国传》,标点本,第8454页。)《郑和航海图》图十九,在锡兰岛对岸有地名曰翼城,向达认为,此即加异勒城。(注:向达整理《郑和航海图》,地名索引,第42页;图幅,第57页。)
最后,关于不阿里或孛哈里名称的复原问题,似应简单说几句。在陈文的英文标题中,孛哈里被复原为Bkhali。按笔者管见,不阿里的译名较准确,既见于《马八儿等国传》,又见于《不阿里神道碑铭》。不阿里和孛哈里这两词的相异处,可能是由蒙古语的词首磨擦音h引起的。词首磨擦音一般出现在某些词的词首,如:
《元朝秘史》§163的亦赫额勒(护助),磨擦音h位于第二音节上,被蒙古语专家看作是一个例外现象。(注:额尔登泰、乌云达赉、阿萨拉图等著:《〈蒙古秘史〉词汇选释》,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4—18页。)不阿里的名字,很可能在蒙古人口中读成了孛哈里,也是同一道理的猜测。
不阿里的“不”字应是阿拉伯语Abū的译音,意为父亲,有《元史》中所记伊利汗不赛因(AbūSayyid)为证。阿里(‘Alī)也是阿拉伯语,译言高贵的。
[原文载《历史地理》,第7辑,上海,1990年。]
宋元时代的马八儿、西洋、南毗与印度
马八儿为中古时代印度东南海岸的一个重要王国,据中西海上交通必经之地,与葡属果阿的地位有几分相似。马八儿(Ma’abar)这个国名是阿拉伯语,意为“渡口”。回回商人11、12世纪起便在这里定居。13世纪,其名称开始出现于巴格达学者阿卜杜·拉替夫(’Abd al-Latif al-Baghdadi)的编年史。(注:Kitab al-ifada wa al i’tibar,大马士革,1983年,第30页。)他在描述阿拉伯与南印度的贸易联系时提到了马八儿。马八儿这个由回回人商业势力造成的南印度王国,后来被统治印度北方的德里算端国所灭。
最早注意马八儿的现代学者是英国人亨利·玉尔,他在把元代汉文史料翻译成英语时,介绍了马八儿。最早仔细研究马八儿与东亚关系的是日本学者桑原骘藏。他研究了成书于1485年的朝鲜史籍《东国通鉴》卷40《忠宣王一》中的记载,在其书《蒲寿庚考》中,他提出:波斯湾怯失(Kish)岛国有王子法合鲁丁·阿合马(Fakhr al-Din Ahmad),受波斯伊利汗合赞之命使元,居数年后踏上归程,于1305年在赴马八儿的旅途中病逝。此人即孛哈里。(注:陈裕菁译本,中华书局,1954年,第88—89页。)
在桑原氏的基础上,陈高华先生对蒙元帝国与马八儿的交往作了进一步研究。他指出桑原所引《东国通鉴》所记有关马八儿的记载,乃本于1451年成书之郑麟趾的《高丽史》卷33《忠宣王世家一》。陈高华注意到元代文人刘敏中的《中庵先生刘文简公文集》(以下简称《中庵集》)中有《不阿里神道碑铭》。他把此碑文中提到的“西洋国”考为马八儿,并认定《元史·马八儿等国传》中提到的马八儿国丞相不阿里,与《不阿里神道碑铭》中的不阿里,以及朝鲜史料中提到的孛哈里为同一人;把不阿里的“本名撤亦的”,复原为阿拉伯文Sayyid;把《不阿里神道碑铭》中提到海外“亲王阿八合、哈散二邸”,解释为先后得立为波斯伊利汗的阿八哈和合赞;并把朝鲜史料中提到的孛哈里“与其国主有隙,奔于元,居泉州”,并得赐蔡氏,与《元史·马八儿等国传》中提到的不阿里同其国主的矛盾,及《不阿里神道碑铭》所记不阿里入元后得赐蔡氏,居泉州的记载联系起来(注:陈高华:《印度马八儿王子孛哈里来华新考》,《南开大学学报》1980年第4期。),比桑原骘藏确实前进了一大步。
笔者也曾注意到《不阿里神道碑》,对“西洋国”与马八儿的勘同及元与马八儿的交往作了初步讨论(注:《元代摄思廉、益绵、没塔完里及谟阿津等四回回教职考》,载《西北民族文丛》1984年第2辑,见注56。),见陈文后,又作了进一步研究,论证了《不阿里神道碑》所述不阿里的故乡“哈剌哈底”,应为波斯湾口古忽鲁谟思国对岸古城废墟Qalhat,此乃今阿曼国最古之城市,东距今佐法尔约900公里,位于海边。Qalhat这个词经突厥人或蒙古人之口说出,由于突厥、蒙古语元音和谐律的作用,阿拉伯语中的无磨擦送气辅音h,在与后元音相遇时,自然地发作kh,读作Qalkhat,由此再经汉人重译音写,就成了“哈剌哈底”,将哈剌哈底与赵汝适《诸蕃志》中的伽力吉、《大德南海志》中的加剌都、《马可波罗游记》中的Calatu、明茅元议《武备志》卷240之《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蕃图》,即所谓《郑和航海图》中之加剌哈及16世纪时葡萄牙人所记之Calayate作对比研究,探讨马八儿国与哈剌哈底之间的传统海上贸易关系;研究元与马八儿交往史。(注:《从〈不阿里神道碑铭〉看南印度与元朝及波斯湾的交通》,载《历史地理》,第7辑,1990年。)
本文拟在上述研究的基础上,从有关宋元时代的“西洋”,南毗国、波斯文史史料中的马八儿和近年来国外考古学界对马八儿国的发掘等诸方面,对宋元时代有关南印度的课题作进一步研究。
一、西洋
马八儿,在伊斯兰化以前称为“注辇”(Cola)。注辇是10—14世纪北印洋印度洋的海上强国。宋大中祥符八年(1015),注辇王遣使娑里三文、副使蒲加心(Abu Qasim)历四年航行抵达中国,向宋廷进贡珍珠、碧颇黎等物,宋廷给以大量回赐。(注:《宋会要辑稿》,蕃夷七,第7849页;此次出使亦见于《宋史》卷489《注辇传》。)据《宋会要辑稿》页7849夹引《山堂考索》记载,注辇王此次之所以遣使入宋,是因为有商舶自宋抵其国,告以宋帝向上天祈福的活动。注辇王表示,近十年来海上波澜不兴,其国故老传说此必因中国圣人之故,所以遣使。次年注辇再遣使入贡,宋鸿胪寺臣绘其风俗衣冠为图以献。同时规定,注辇、大食和三佛齐等国贡使随员只限20员。(注:《宋会要辑稿》,第7849页。)明道二年(1033)注辇使臣抵宋进贡。(注:同上书,第7851—7852页。)熙宁十年(1077),注辇王再遣向宋进献,宋廷也给以回赐。(注:《宋会要辑稿》,第7856页,此次使亦见于《宋史》卷489《注辇传》。)有关注辇的汉文史料散见于诸书,限于篇幅,这里从略。
辨明宋元时代的“西洋国”与马八儿的关系后,继续寻找有关这一时代“西洋”的史料可能成为进一步研究的切入点。“西洋”这个地理的名称因明代郑和的远航而广为人知,学者们在探究中国航海史时,多将“西洋”这个概念上推至元代。
我们在追寻“西洋”这个名称的起源时,发现《西山杂志》记载,泉州蒲氏家族成员蒲有良五代时“之占城,司西洋转运使”、宋末其族人蒲甲又“司占城西洋之转运使”。(注:蔡永蒹:《西山杂志》卷一,蒲厝条,抄本;此据庄为矶:《泉州宋船为蒲家私船考》,载《中国与海上丝绸之路》,第347页。)故而“西洋”的地理概念似应起源于五代。
古代中国犹太人最集中的居住地在开封。那里的犹太社团在鸦片战争以后不久完全消亡。幸而有四通碑文留传下来,先后镌刻于明弘治二年(1489)、明正德七年(1512)和清康熙初年(1663、1697)。这四通碑文是研究犹太教入华史的宝贵原始资料,也是中外学术著作论述这个课题的主要凭借之一。
明弘治二年(1489)碑碑文在提到开封的犹太人的来历时说,他们“出自天竺”,因“进贡西洋布于宋”,宋帝下诣曰“归我中夏,遵守祖风,留遗汴梁”。宋代既有“西洋布”,则当然有“西洋”的概念。足见“西洋”的概念为宋人所沿用。
明正德七年(1512)碑文说,“一赐乐业(注:即以色列(Israel)的宋代音译。)教始祖阿耽(注:即《圣经》所载人类始祖“亚当”(Adam)的宋代音译。),本出天竺西域”。康熙二年(1663)碑文也说,他的宗教“起于天竺”。(注:《中国境内的犹太人的若干历史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见第五章、第六章。)陈垣先生在《开封一赐乐业教考》中说,弘治、正德两碑的拓本中都缺“天竺”字样,像是访碑者以为错误而把它凿去了的。今查意大利传教士骆保禄(Gozano Gianpaolo)在18世纪最初20年在开封抄禄明正德七年碑文影印件,当时“天竺”两字尚存。可见这些犹太人所进贡的“西洋布”应出自“天竺”,即印度,而“西洋”亦应在印度求之。潘光旦先生曾论证了开封犹太人的主体的祖先离开中东本土之后,约在印度的孟买一带定居约一千一百年,然后循海道东来中国。(注:同上书,第318页。)换而言之,他将“西洋”置于印度今孟买。
除了“西洋”之外,宋元时代还有“小西洋”的地理概念。这一点笔者已在《“东洋”与“西洋”的由来》中详论,兹不重复。
从现在文献资料看,宋元时代的“西洋”与五代时的“西洋”名称虽同,但地理含义有很大变代。汪大渊《岛夷志略》“万里石塘”条提到,万里石塘(今西沙群岛)有三脉,其中一脉“至西洋遐昆仑”。(注:见拙文《“东洋”与“西洋”的由来》,本书第1—19页。)“东洋”与“西洋”起初并非地理概念。南海从北向南分布南海诸岛,包括许多潜伏于水下的暗沙,对海舶的安全构成极大的威胁。中国舟师出海时,为避开南海诸岛,并便于导航,往往先渡东海至流求(今台湾),由此向南经吕宋列岛,再向南,此为东洋航线;或沿东亚大陆南行,此为“西洋航线”。蒲氏祖先“占城西洋转运使”和汪大渊所云“至西洋遐昆仑”中的“西洋”应首先从这一层意义上去理解。
元代明确提到西洋的地望的有两种资料。一种是上述刘敏中所写之《不阿里神道碑铭》,此神道碑中的“西洋”国,是位于今印度东南岸海的马八儿国(Ma’abar)的汉名。汪大渊的《岛夷志略》在“古里佛”条中说,古里佛是“西洋诸番之马头也”。这里的“西洋”指的是印度南部地区。因此元代的“西洋”究竟指何处,须视具体情况而论。
《岛夷志略》多处提到“西洋”。此名亦见于周致中的《异域志》。今录之如下,以资比较:
(一)“西洋”
《岛夷志略》“昆仑”条提到“舶泛西洋者,必掠之,顺风七书夜可渡”。(注:汪大渊:《岛夷志略》,苏继庼校注本《岛夷志略校释》,中华书局,1981年,第218页。)这里是说从中国前往南印度,必经昆仑(今越南南方之昆仑岛)。同书“龙牙门”条在描述龙牙门(今新加坡)时提到,“舶往西洋,本番置之不问。回船之际,至吉利门”时,舶人须严加防备当地海盗。(注:同上书,第214页。“吉利门”此处指今新加坡附近之卡里蒙群岛(puan Kerimun)。)此处之西洋亦应指印度南部。这段史料说是经由新加坡海峡航向印度南部的商舶在回程时必须提防海盗。
“北溜”条提到“舶往西洋,过僧伽剌傍,潮流迅急,更值风逆,辄漂此国”。(注:同上书,第264页。“北溜”为今马尔代夫群岛之主岛马累(Male)之元代译音。)这里的西洋很可能是指马八儿的俱蓝地区。从《元史·马八儿传》看,至元十八年(1281)杨庭璧出使俱蓝时,就取道锡兰,因风阻而北行至马八儿。根据汪大渊此处的记载,过锡兰后,如潮流迅急,加之信风不顺,海舶可能一直漂到马尔代夫群岛。
汪大渊《岛夷志略》“万里石塘”条提到自泉州海外之岱屿门“挂四帆,乘风破浪,海上若飞。至西洋或百日之外”。(注:汪大渊:《岛夷志略》,苏继庼校注本《岛夷志略校释》,第318页。)这里的西洋当指印度南部。从元代杨庭璧出使马八儿的经历看,从泉州启航,若逢顺风,的确三月以内可达马八儿。
“大八丹”条称其“国居中西洋之后”,“田平丰稔”、“地产绵布”。(注:同上书,第280页。)关于大八丹的地望,日本学者藤田丰八不清楚,美国学者柔克义(W.W.Rockhill)认为大八丹为印度西南马拉巴尔(Malabar)的Dudhattan的译音。苏继庼则认为14世纪中叶摩洛哥航海家至马拉巴尔,提到两个地名,一个是Dahfattan,另一个是Budhattan。他认为大八丹是Dahfattan的译音。至于大八丹“国居西洋之后”一句,苏氏认为“本书‘西洋’一名,其义广狭不一。广义之‘西洋’殆指西南海域;狭义之‘西洋’则指大食海区域”。苏氏限于时代,不明白“西洋”与马八儿及与南印度的关系。五代至宋时,逐渐出现以中国地理坐标中心的海外地名,“西洋”的出现的便是一例。理解这一点,就可明白“国居西洋之后”,是说从中国出发航海,先至“西洋”,再至大八丹。如是,则大八丹应位于“西洋”以西不远处海滨。上文已经提到,元代有时“西洋”是马八儿的汉名,其地位于今印度的泰米尔那度州。大八丹亦应位于该州某地。
20世纪80年代,印度泰米尔那度大学考古学教授苏拔拉雅鲁(Y.Subbarayalu)于斯里兰卡满泰半岛相对的印度南端海滨的一个名曰帕里雅八丹(Pariyapattinam)的小村中发现了一些13—14世纪的中国龙泉青瓷碎片和一些14世纪景德镇的青花瓷片。日本东京大学教授辛岛昇认为,这个名曰帕里雅八丹的小村就是大八丹。因为pariya在泰米尔语中意为“大”,而pattinnam则意为“港市”。
“大乌爹”条说其“界西洋之中峰”,并说其国“煮海为盐”,“地产布匹、猫儿眼睛、鸦鹘石、翠羽”。货币如“西洋诸番国,铸为大小金钱使用,与中国铜钱异”。(注:汪大渊:《岛夷志略》,苏继庼校注本《岛夷志略校释》,第339页。)此大乌爹国,柔克义认为在非洲,沈增植与藤田丰八皆认为在印度。苏继庼认为在孟加拉湾西北印度之奥里萨(Orissa),此说恐不确。大乌爹地界“西洋之中峰”,当与马八儿和俱蓝相去不远。从其地出产猫睛石、鸦鹘石看,亦应在南印度。至于所谓“西洋诸番国”,当指马八儿、俱蓝附近各国。
“天堂”条(即今麦加)说,“云南有路可通,一年之上可至其地。西洋亦有路通”。(注:同上书,第352页。)云南自元初世祖命赛典赤为行省平章以来,许多穆斯林移居其地。穆斯林五大功课规定一生中在条件许可时,应赴麦加朝圣,故元代云南穆斯林赴“天堂”者不乏其人。曾朝过圣之穆斯林称“哈吉”。郑和之父名马哈吉,当去过麦加。从云南赴麦加应取道缅甸。所谓“西洋亦有路通”意为从马八儿、俱监亦可赴天方。
“甘埋里”条称其国“与佛朗相近,乘风张帆二月可至小俱喃”,又说“所有木香、琥珀之类,均产自佛朗国来,商贩于西洋互易”。(注:同上书,第364页。)甘埋里的地望,诸家所说不一。大体上指南印度洋科摩罗群岛与忽鲁谟斯两说。佛朗为阿拉伯语Franak,乃对欧洲和十字军的称呼,源于“法兰克”。其地既与佛朗相近,则上述两说皆有可疑处。此问题因与本课题偏离较远,留待以后讨论。“商贩于西洋互易”是说甘埋里商贩从欧洲或东地中海地区所贩商品,都运至马八儿、俱监一带交易。
(二)“西洋第三港”
《岛夷志略》“苏禄”条在介绍各种珍珠时说,有“出于西洋之第三港”,同段另一处又径称“第三港”。“第三港”条中,汪大渊又提到:“第三港古号马渊,今名新港,口岸分南北,民结屋而居。田土、气候、风俗、男女与八丹同。去此港八十余里,洋名大朗,蚌珠海内最富。”作者还详述了当地采取珍珠的过程。(注:汪大渊:《岛夷志略》,苏继庼校注本《岛夷志略校释》,第178、287页。)第三港的珍珠不但运销海外,也贩至印度南部其他港转口。在同书“沙里八丹”条中,汪大渊即提到,“地产八丹布”,“珍珠由第三港来”。
此“第三港”名称的来历,苏继庼认为“乃以其位于蒂鲁钦杜尔(Tiruchendur)与卡亚帕塔纳姆(Kayalpatanam)二港之北,顺次为第三,故有第三港之名”。清末民初沈曾植曾认为它的古名“马渊”与《海录》之“马英”有关,当位于印度西南之地。苏继庼认为当为铜叶河下游加一港外淤岸之新港“奔颜加一”(Punnei-Kayal)。苏氏还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提出《岛夷志略》“西洋第三港”条中有关采珠的记载,与《马可波罗游记》所述在马八儿附近采珠恰恰相吻,并认为自古锡兰以海珠为名产,当出于此附近。苏继庼进而考定,“印度半岛南端有铜叶河(Tamraparni)注入马纳尔湾中”,希腊人已称为“真珠大市场”。其下游有“加一”港口,为泰米尔语“水道”之义。此“第三港”与“新港”及《元史·马八儿传》中之“新村马头”皆为其地。至于距“第三港”八十里之“大朗洋”,苏氏认为当为铜叶河梵名Tambraparni的音译,其地即马纳尔湾之珠池。(注:同上书,第288—290页,见注释。)由此观之,“第三港”为马八儿重要港中,盛产珍珠。
(三)西洋人
《岛夷志略》“旧港”条提到当地土地肥美,或云“一季种榖,三年生金,言其榖变为金也”。后来“西洋人闻其田美,每乘舟取田内之骨,发归彼田为之脉而种榖”,因此“旧港之田不复生金”。(注:汪大渊:《岛夷志略》,苏继庼校注本《岛夷志略校释》,第187页。)泛舟至旧港取土的当为马八儿人或俱蓝人。
(四)西洋国
元末明初周致中曾著有《异域志》,书中提到一个“西洋国”,说“在西南海中,地产珊瑚、宝石等物”。同书在“虎六母思”(忽鲁谟斯)条中又说,“其国地西南海中。回纥之国。其地至热,出番布珍宝,与西洋国颇同。”(注:中华书局点校本,1981年,第23页。)同书“黑暗国”条述曰“地产犀牛,与回鹘同,即南海中回回也,未尝入中国,其俗皆与西洋同”。(注:同上书,第30页。)这里所提到的“西洋国”,校注者陆峻岭认为就是“古里”,即元代之俱蓝。此说乃本于《岛夷志略》。如前所述,元代的“西洋国”应当指不阿里的祖国马八儿(注:参见拙文《“东洋”与“西洋”的由来》,见本书第13页。)、俱蓝(古里)和南印度。
元以后“西洋”的概念继续为中国人袭用,但其意义与元代相较有了一些区别,其地理范围各书记载也不一致。《东西洋考》中的“西洋”,约相当于宋元时代的“小西洋”的概念。而宋元时代南印度的汉名“西洋”在郑和时代被称为“西洋锁里”。元代“西洋”兼指古里或印度南部其他地方的意义在明清两代继续使用。如巩珍《西洋番国志》在“古里国”条中说:“古里国,此西洋之大国也”。(注:向达校注本,中华书局,1981年,第27页。)此外“西洋”在明代又兼指印度和印度以西地域,这一点广为人知,此处不赘。
“西洋”的称呼一直沿用到清代。清康熙时水师将领陈伦炯把印度称为“小西洋”。(注:李长傅校注、陈代光整理:《〈海国闻见录〉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61—62页。)
《大清会典》多次提到康熙年中“西洋国”的入贡,并说“西洋国在西洋海中”。这里的“西洋国”仍然是指印度南部。
二、西洋布和西洋丝布
上文提到,明弘治二年(1489)碑碑文在提到开封的犹太人的来历时说他们“出自天竺”,因“进贡西洋布于宋”,而“留遗汴梁”。这种布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在东南亚和北印度洋地区广为流行,曾有数种元明文献提及。
周达观于元成宗元贞元年奉使真腊(柬埔寨),曾在其国居住一个年余,他在其游记的“服饰”一节中提到“其国中虽自织布,暹逻及占城皆有来者,往往以来自西洋者为上,以其精巧而细美故也”。(注:《真腊风土记》,夏鼎校注本《真腊风土记校注》,中华书局,1981年,第137页。)就是说“西洋布”较真腊土产布和暹逻、占城之布质量为上。陈正祥在论及真腊流行的“西洋布”时已经指出:“此处所谓西洋,可能指印度一带,并非今天所指西洋。”(注:《中国游记选注》第一集,第四篇《真腊风土记》,香港商务印书馆,第137页。)
《岛夷志略》“无枝拔”条记述说,当地“贸易之货,用西洋布、青白处州瓷器、瓦坛、铁鼎之属”。(注:《岛夷志略》,第38页。)在同书“淡邈”条汪大渊又说,贸易“货用黄硝珠、麒麟、西洋丝布、粗碗、青器、铜鼎之属”。(注:同上书,第133页。)同书“古里地闷”条,作者述曰“以银、铁、碗、西洋丝布、色绢之属为之贸易”。(注:同上书,第209页。)在同书“须文答剌”条中,作者说:“贸易之货,用西洋丝布,樟脑、蔷薇水、黄油伞、青布、五色缎之属”。(注:同上书,第240页。)这里所述“贸易之货”,应当是指华商与当地商人交易时所提供的商品。可见中国商人下番并非只从事中外贸易,而有不少商人往返于北印度洋各地从事买贩谋生,“西洋布”是他们发现的在海外畅销的商品之一。
“西洋布”或“西洋丝布”应当都是印度南部出产的纺织品。至于其质地究竟如何,周达观说西洋国“所织绵布绝细,莹洁如纸”。这里的“所织绵布”,应当就是西洋布,系一种棉纺织品。明张燮的《东西洋考》“哑齐”条“物产”部分在描述西洋布时引述《明一统志》说,西洋布又名“阔布”。他又引《华夷考》说:“西洋布幅广四、五尺,精者价乃胜缎。”(注:中华书局,1981年,第755页。)明曹昭在其所著《新增格古要论》中说,他的一位亲戚得到过西洋布,“其白如雪,阔七、八尺。”(注:卷8,叶五,北京中国书店刊本。)因其“绝细”和“莹洁如纸”的质地,价格居然超过锦缎,难怪会受到海外诸国人欢迎。
至于“西洋布”的产地,《西域番国志》“古里国”条说:“西洋布,本国名‘奢黎布’,出于邻境坎巴夷(今印度西海岸坎贝)等处。每匹阔四尺五寸,长二丈五尺。彼处卖金钱八个或十个”。(注:向达校注本,第30页;又见于《瀛涯胜览》“古里国条”。)据《环宇通志》卷118记载,忽鲁谟斯亦出产“西洋布”。
开封犹太人祖先向北宋朝廷“进贡”的“西洋布”,与元代《岛夷志略》等书中提到的“西洋布”应当是同一类产品。看来不但东南亚、北印度洋地区的居民喜欢这种纺织品,宋元时的中国人也不例外,所以宋朝皇帝才会允许这些贾贩于印度与中国之间的犹太人定居中原。
明代东南亚诸地“西洋布”仍然流行不衰。《明会典》卷105《暹罗》所列进贡物品有“西布”。(注:此记载亦见于《明史》卷324《暹罗传》;及《殊域周咨录》卷8《暹逻》。)据张燮记载,西洋布输入过去从未征税,至明代方开征入关税,每疋税银一分七厘。(注:《东西洋考》,中华书局,1981年,第146页。)
明永乐初年成立了一个“四夷馆”,相当于一所“亚洲研究院”。其中有一个“回回馆”,相当于“波斯语系”。回回馆为教学曾编写过一部《回回馆杂字》。当时人尚不知按字母排列的方法,故所有词汇均按其意义分类,所以是一部波斯语—汉语分类词典。在《杂字补》“衣服门”,收有一个词“西洋布,拍蓝,bairam”。(注:见本田实信:《〈回回馆译语〉に就いて》,第11辑,北海道大学文学部纪要,第192页,第881词。)“拍蓝,bairam”在波斯语中,指一种质地优良的丝料。它应当就是所谓的“西洋丝布”。
此外在明会同馆所编《回回馆译语》“衣服门”中也收有一个词“西洋巾,克儿把思·微剌叶剔”。会同馆本《译语》是一种纯汉字的波斯语—汉语分类词典,其中多数词可以按其汉字释义和注音在波斯语中找到。这个所谓的“西洋巾,克儿把思·微剌叶剔”可还原为波斯语karbas-i vilayat。“克儿把思”(karbas)意为帆布,粗布;“微剌叶剔”(vilayat)意为国家,并无西域或西洋的意思。回回人说karbas-i vilayat犹言家乡之粗布巾。《西洋番国志》提到,坎巴夷当地人“亦以蚕丝练织各色间道花手巾,阔四五尺,长一丈二、三尺有余,每手巾卖金钱一百个”。(注:向达校注本,第30页。)坎巴夷出产的细布既称为“西洋布”,其他出产的丝巾亦可称为“西洋丝巾”。明黄省曾就径称为“西洋手巾”。(注:《西洋朝贡典录》,谢方校注本,中华书局,1982年,第100页。)它与《回回馆杂字》提到的“西洋巾,克儿把思·微剌叶剔”(karbas-i vilayat)是不是同一种纺织品,尚有待于研究。
明曹昭还提到过一种“西洋剪绒单”。他说这种纺织品“出西番,绒布织者。其红绿色年远日晒,永不褪色,紧而且细,织大小蕃犬,方而不长,又谓之‘同盆单’,亦难得”。(注:《新增格古要论》卷8,叶五,北京中国书店刊本。)所谓剪绒即地毯。这种纺织品早在元代即输入中国。元《大德南海志》卷7在“舶货”条中提到了“剪绒单”。(注:《元大德〈南海志〉残本》(附辑佚),广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既名之为“西洋剪绒单”,可能来自马八儿或印度南部。
“西洋布”的称呼一直沿用到清代。清陈伦炯在述“小西洋”(即印度)时说,当地“人即西域状,鬈须环耳,衣西洋布”。(注:李长傅校注,陈代光整理:《〈海国闻见录〉校注》,第61—62页。)
三、南毗国
与马八儿有关的宋元明时代南印度地名中还有一个“南毗国”。探寻汉文史料中有关“南毗”的记载,也成为一件有意义的工作。
南毗国最早见于宋末赵汝适的《诸蕃志》。在明代“南毗”常写作“南毘”、“毘”为“毗”之异体字。某些明代史籍中,“毘”写作“昆”。多数学者认识到“南昆”只不过是抄写笔误所致。但仍有少数学者不作考订。如余思黎校注之罗日炯的《咸宾录》(注:中华书局点校本,见第150页。)、郑鹤声、郑一钧之《郑和下西洋资料汇编》(注:齐鲁书社,1983年,卷2(1),第797—811页。)等均沿用误写之“南昆”。
德国学者夏德(Friedrich Hirth)在其《〈诸蕃志〉译注》中认为南毗国应为印度之马拉巴尔(Malabar)。(注:Friedrich Hirth and W.W.Rockhill,Zhao Rugua,His Work on the Chinese Arab Trade in the 12th-13thCenturies,entitled Zhu Fan Zhi,St.Petersburg,1911.)有些学者以为,南毗应为汉语对婆罗门的Nair或Namburi的译音。伯希和认为此说较可接受。冯承钧在注释《诸蕃志》时,介绍了其说。(注:《〈诸蕃志〉校注》,中华书局,1956年,第30—31页注1。)多数学者接受了柔克义、夏德和伯希和之说,只要史籍中出现“南毗”的名称,便总是以上述国外名家的意见注释之。(注:例如黄省曾:《西洋朝贡典录》,谢方校注本,中华书局,见第95页注2,第99页注4;冯承钧、陆峻岭:《西域地名》,中华书局,1980年,见第62页;陈佳荣、谢方、陆峻岭:《古代南海地名汇释》,中华书局,1986年,见第990、1004页;马欢:《瀛涯胜览》,冯承钧校注本,中华书局,1955年。)
南毗国的名称在《诸蕃志》中出现过多次。
在“蓝无里国、细兰国”条中,作者说“蓝无里国(今苏门答腊西北角)……北风二十余日到南毗管下细兰国”。(注:冯承钧校注本。)可见宋末时,南毗在南印度的势力渡海可达今斯里兰卡之地。
在“南毗国、故临国”条中,作者写道:“南毗国在西南之极,自三佛齐便风月余可到。国都号‘蔑阿抹’,唐语曰‘礼司’。”作者说,南毗国最远,少有番舶前往。其国之商贾常与三佛齐的商贩于吉罗达弄之地换货。赵汝适接着描述“故临国,自南毗舟行,顺风五日可到。泉舶四十余日到蓝无里住冬,至次年再发,一月始达。土俗大率与南毗无异……每岁自三佛齐、监篾、吉陀等国发船,博易用货亦与南毗同”。
《诸蕃志》所载南毗国的属国有:故临(Quilon)(注:元代称俱蓝(Kollam)。)、胡辣茶(Gujarat)(注:今印度西海岸,近今巴基斯坦边界。)、甘琶逸(Cambay)(注:《郑和航海图》中有坎八叶,即此。其今地位于今印度西海岸坎贝湾(Cambay)之坎八特(Khambat)。)、弼离沙(注:即今印度古吉拉特邦之Bharuch。)、麻罗华(Malawa)(注:即今印度古吉拉特邦纳马丹(Namadan)河北之马勒华高地(Malwa Platau)。)、冯牙罗(Manglore)(注:在《郑和航海图》中称为莽葛奴儿。)、麻哩抹(Malabar)(注:唐贡耽之《皇华四达记》中称为“没来国”。)等。
在同书卷下“胡椒”条,作者说:“或曰[胡椒]南毗无离拔国至多。番商贩之于者婆,来自无离拔也。”(注:冯承钧校注本,第123页。)无离拔即南毗属国麻哩抹(Malabar)。前面提到的南毗属国皆位于今印度西海岸,马八儿亦应如此。由此观之,夏德的意见有一定道理。
但赵汝适的另一些记载却显示南毗应位于印度东南海岸。在“海上杂国”条中,作者叙述“宴陀蛮”之地时说,当地“有井,每岁两次水溢,流入于海。所过沙石经此水浸皆成金。阖山人常祭此井。如铜、铅、铁、锡,用火烧红,取此水沃之,辄变成金。旧传曾有商舶坏,船人扶竹木随浪漂漾至此山。知有圣水,潜以竹筒盛满,乘木筏随浪漂漾至南毗国。以水献南毗国王,试之果验。南毗王遂兴兵,谋奄有其山。船未至间,遭恶风漂回,船人漂至山,尽为山蛮所食”。(注:冯承钧校注本,第70—71页。)宴陀蛮即今安德曼群岛,从上文“宴陀蛮”与南毗间的漂流的记载看来,南毗国如位于马拉巴尔,则漂流至宴陀蛮须绕过印度南端,似不可行,故南毗应在印度东南海岸,与夏德的意见相左。
同书“猫儿睛”条记载“猫儿睛状如母指大,即小石也。莹洁明透,如猫儿眼,故名。出南毗国。国有江曰淡水江,诸流迤汇”。(注:同上书,第130页。)上引《岛夷志略》“大乌爹”条说其国“界西洋之中峰”,并说其国“地产猫儿眼睛”。两书所记当是同一地方。
元代文献对判明元代南毗的地望有重要意义。《大德南海志》有入贡番舶表,其中包括“南毗马八儿国”,即把南毗与马八儿联在一起并提。这使人们联想起上引《诸蕃志》中所提到的南毗国的都城“蔑阿抹”,此名似为Ma’abar之译音。(注:此比定参见陈连庆:《〈大德南海志〉所见西域南海诸国考实》,载《文史》,第27辑,见第157页。)如果将“蔑阿抹”与马八儿的勘同不误,则这是我们所见的最早将南毗与马八儿挂钩的史料。同时《南海志》还列出了“南毗马八儿国”的属国,计有:
细蓝。古之师子国,旧译锡兰,即今之斯里兰卡。此国在《诸蕃志》中已列为南毗属国,见上。
伽一。《元史·马八儿传》记载,当元廷使臣杨庭璧抵达马八儿时,马八儿正聚兵于加一之地,欲与俱蓝交战。加一即此咖一,在《马可波罗游记》中写作Cail,《郑和航海图》中此地标作翼城。其今地位于印度半岛南端之Tuticorin。
忽里法丹。陈连庆认为,很可能是印度半岛东岸之Musulipatam。(注:见陈连庆,《〈大德南海志〉所见西域南海诸国考实》。)南毗马八儿的属国还有差里野括(注:《南海志》所列故临属国中有“差里也”,应即此地。)、拨的侄和古打林,均待研究。
另一份有关南毗与马八儿关系的重要史料是《闽泉州吴兴分派卿田尤氏族谱》,其中记载道“元镇国将军加九锡,充马八儿国宣抚使尤永贤公(……)”于至元十三年归世祖,授虎符招威将军,管军万户(……)十七年入觐(……)授占城、马八儿国宣抚使(……)奉旨招谕,盖南毗也。航海逾年,始至马八儿国,宣上威德,国人风从而靡”。(注:这段重要的史料见于杨钦章所撰《元代泉州与南印度关系新证》,载《中国与海上丝绸之路》,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见第200页。)《族谱》中明确记载,南毗就是马八儿。这位尤永贤奉使时间恰在元灭宋之后,很可能就在杨庭璧首次出使的前后,甚至可能是杨庭璧使团中的一员。
明代有关南毗国的资料主要是郑和航海的资料,这些材料被反复抄录。(注:引述南毗资料的明代文献粗略统计有:黄省曾:《西洋番国志》;马欢:《瀛涯胜览》;罗日炯:《咸宾录》;严从简:《殊域周咨录》;杨一葵:《裔乘》;茅瑞征:《皇明象胥录》;查继佐:《罪惟录》;郑晓:《皇明四夷考》;《海国广记》;及《明史》卷326等。)在明代史料中,“南毗”皆指柯枝和古里的统治阶级而言。例如在巩珍的《西洋番国志》中,作者在描述柯枝国时说,其“国人有五等。一等名南毗,与王同类,中有剃头挂线在颈者最为贵族。二等回回人。三等名哲地,乃是国中财主。四等名革令,专为牙保。五等名木瓜,最卑贱。木瓜居住俱在海滨,屋檐不得过三尺。着衣上不过脐,下不过膝。路遇南毗、哲地,皆俯伏,候过乃起”。同书在记载古里国时又说“其国亦有五等,名回回、南毗、哲地、革令、木瓜。王南毗人,其头目皆回回人。云先王尝与回回言:‘誓不食牛则不食猪。’至今尚然。王信佛教,敬象及牛”。(注:《西洋番国志》,向达校注本,中华书局,1982年,第25—26页。)
综上所述,南毗与马八儿的关系似可这样概括:在宋末以前的某一个时候,南毗的势力曾达到相当大的范围,包括今印度南部和西部的大部分地区和今斯里兰卡。反映在史料中就是《诸蕃志》中所列出的那些属国。但至宋末元初,南毗的国势大为衰落,其统治地域大致就是马八儿,属国包括今斯里兰卡等地。
笔者认为,南毗作为族名的译音,其起首鼻唇音N-很可能译写的是齿音D-。例如唐代摩尼教经卷中以汉字“讷”(*nuet)译写中古波斯语和粟特语的名称dol。而摩尼教经dewan(《律藏经》、《药藏经》)被音译为“泥万”或“宁万”。这种译音规律在晚出的文献中亦可见到。例如明代《东西洋考》中提到的南洋的封号“哪督”显系马来语Datuk的音译。同书还把今菲律宾棉兰老岛北部的Dapitan音写为“呐哔啴”。
由此笔者设想,“南毗”很可能源于南部印度的土著居民“达罗毗荼”(Dravida)这个名称。其勘同似可按如下思路推想:Nanbi(南毗,今普通话读音)<Nambi(元代汉语官话读音)<Dravida(达罗毗荼)。
20世纪30年代以来,泉州曾多次发现元代湿婆教石雕遗物,总共200余方。近年来屡有新发现。1984年底,学者们在泉州通淮门城墙约两里处发现一方湿婆教石刻。该石呈长方形,体积为47×57×22厘米,石质为辉绿岩。其主体部分刻城屋形方龛,龛顶正中为一钟形纹饰,屋脊顶层饰有狮子头像,屋宇下左右各刻有一根多层相叠的莲花柱,龛内正中雕刻着一塔状磨盘,承托在盛开的莲花之上。其左右各有一神像,头戴宝冠、颈项上饰念珠,腕上套有镯环,以同样姿式坐在莲座上。这里的神像应为印度教破坏之神湿婆(Siva)或其追随者,而龛内的塔状磨盘则应为湿婆最基本的化身林加。湿婆教认为在破坏之后必然要创造,湿婆虽然是破坏之神,也有创造能力。林加,即男根是其象征。此石刻属于湿婆教建筑外观饰物,常嵌在内殿的层楼顶上。50年代初期吴文良曾收集类似的龛状石。(注:《泉州宗教石刻》,图111—114。)湿婆教的神像在泉州一带发现得不少。
1985年以后,泉州又征集到多件湿婆教石刻。其中有“花朵式”柱头两方。一方为25×98×98厘米,前后两面各雕有莲瓣及十字形花朵,两侧花朵对称向下垂。另一方为26×86×86厘米,形制与前一块一致。泉州出土的花朵式柱头很多,都为南天竺式样,具有犍陀罗艺术的风格。1985年在泉州南门附近发现了希腊式柱头石,1989年在鹿园灵山附近发现了葫芦状柱顶石。另外还在筑路施工中发现过石横枋,两端雕有花纹,左侧有眼镜蛇相交的变形图案,右侧长方形框内雕有海棠花,边缘雕有斜形莲瓣。此石当为廊柱柱头檐之间的横向梁枋。这类横枋1988年还发现过一件。
今印度南部及斯里兰卡北部主要居民泰米尔人即为达罗毗荼人后裔。1956年吴文良曾在泉州五堡街豆芽巷发现过域外文字的碑铭。(注:《泉州宗教石刻》,补图1、2。)后经印度学者和日本学者辨认为泰米尔文。(注:〔印〕萨布拉玛尼恩:《中古时代中国的泰米尔人聚居地》,载《南印度研究》,马德拉斯,1978年(T.N.Subzamahiam,“A Tamil Colony in Medieavel China,”South Indian Studies,Madras,1978);辛岛昇:《13世纪末南印度与中国之间的交流——围绕泉州泰米尔石刻与〈元史·马八儿等国传〉》,汲古书院,昭和63年;并见辛岛昇:《13—14世纪南印度与中国的贸易关系》,载《东西海上交流史研究》,东京,1989年(Karashima Nooboru,“Trade Relations between South India and China duing the 13thand 14th Centuries,”East-West Maritime Relations,vol.1,Study Group of East-West Maritime Relations,The Middle Eastern Cultural Center in Japan,Todyo,1989),第74页。)泉州的这些印度教石刻证明元代这里曾经存在着湿婆教寺院。(注:杨钦章:《元代泉州与南印度关系新证》,载《中国与海上丝绸之路》。)
在泉州活动的湿婆教徒主要应是从南印度的马八儿泛海而来的商旅。马八儿又称南毗国,宋元明时代与泉州的海上联系十分密切。据赵汝适记载,宋末有南毗国人时罗巴智力干父子居于泉州城南。泉州城南正是大批湿婆教石刻和上述泰米尔文碑文的出土地点。可以设想,时罗巴智力干父子,是当时居于泉州的湿婆教徒社团中的成员。这些泰米尔文碑文和这些婆罗门教石该是马八儿居民与泉州城历史关系的见证。
四、波斯文中史籍中的马八儿及有关马八儿国的考古发现
马八儿这个国名见于《元史》、《大德南海志》、《闽泉州吴兴分派卿田尤氏族谱》(详见后)。在汪大渊《岛夷志略》中有“马八屿”一节。除汉文史料外,元代波斯文也提到过马八儿。将波斯史家的记载与汉文史料相对照,有助于深化我们对马八儿的认识。
元代波斯伊利汗朝史家拉施都丁在其著作《史集》中提到:“中国人称为舯(Junk)的像小山一样的大船从秦和马秦,以及忻都、印度带来各种各样的商口。商人们从马八儿输出丝料、香料树根;人们从海中采获大珠。此国之产品被运销亦剌黑(伊拉克‘Iraq)、呼罗珊、苫国、芦眉和佛浪。此国出产宝石、药草,在海上出产大量的珍珠。”在拉施都丁笔下,马八儿是东西贸易的极为重要的中介点。不仅印度本土南北土产在这里汇集,中国商人也经常光顾此地。马八儿当地特产也被商贾带至世界各地。
《史集》还提到,伊利汗国忽鲁谟斯附近基什岛(Kish)之王灭里·札马剌丁·亦卜剌金(Melik Jamal al-Din)与马八儿的君主达成协议,每年由商人们应从基什岛向马八儿运销1400匹马,此外从其他各岛还要运来一万匹。这种马的价格是每匹220底纳。(注:日本学者辛岛昇因未直接查核,把这一段记载误为瓦撒夫的叙述。见辛岛昇:《13—14世纪南印度与中国的贸易关系》,第75页。)这种协议的背后反映出马八儿雄厚的财力。至元十八年(1281)元使杨庭璧至马八儿,马八儿宰相不阿里、马因的对元使说:“凡回回国金珠宝贝尽出本国,其余回回尽来商贾。”(注:《元史》卷210《马八儿传》,中华书局点校本,第4670页。)本地独特的土产和东西商贾为这里带来了丰厚的财政收入。
至于马八儿的疆域,拉施都丁不甚清楚,仅说其国土从俱蓝伸展到Nilawar,其境土沿海岸延伸300法剌商(约1800公里)。(注:《史集》卡尔扬刊本(Karl Jahn,Rashid al-Din’s History of India,the Hague,1956)。但在哈沙尼所引《史集》的这段记载时,地名Nilawar写作Silawar。见《完者都史》(Tarikh-i UIjaitu),Maryam Parvīsī-Berger校译本,波斯文,页119a;德译本,第157页。)拉施都丁同时代的地理学家阿布尔非达提到,马八儿的领土从俱蓝东面开始,也即从Manibar开始,共四日程。他还指出了几座马八儿的城镇名称,如Manifatan。而其首都为Biyardawal。(注:此书以波斯文写成,有A.Ayati波斯文译本:Taqwin al-buldan,德黑兰,1970年,见第401—403、410—411页。)
还在英占时期,就有不少学者对马八儿的钱币作过研究。目前所知最早对此探讨的罗杰斯,他曾写过题为《马八儿国王的钱币》的论文。(注:C.J.Rogers,“Coins of Kings of Ma’abar,”Journal of Asiatic Society of Bengal,1895.)此后,研究马八儿钱币者代有其人。
1987年印度考古学家对大八丹进行了发掘,共发现了1000多块中国陶瓷残片,其中青瓷占60%(龙泉青瓷占35%,福建青瓷占25%);白瓷占15%(德化白瓷占10%,景德镇白瓷为5%);青花瓷为10%;其他陶瓷为5%,其中最早的一片似为9—10世纪的邢州窑产品。(注:辛岛昇:《13—14世纪南印度与中国的贸易关系》,第63页。)
南印度与中国之间的密切往来是双向的,既有湿婆教徒入华,也有中国人旅居于彼。《岛夷志略》“土塔”条记载,南印度八丹之地有“土塔”,“居八丹之平原,木石围绕,有土砖甃塔,高数丈”。上有汉字书云“‘咸淳三年毕工’。传闻中国人其年敀贩彼,为书于石刻之,至今不磨灭焉”。(注:《岛夷志略》,中华书局标点本,第285页。)藤田丰八指出,此“土塔”应即玉尔氏注《马可·波罗游记》时提到的南印度Negapatam西北约一英里处砖塔,俗称为“中国塔”。此塔1847年尚存三层,至1859年颓坏不可复缮。(注:同上书,第286—287页。)此“土塔”所处“八丹之平原”中之“八丹”,应为泰米尔语Pattinam的音译,意为“城墙围起来的城镇”。(注:见辛岛昇:《13—14世纪南印度与中国的贸易关系》,第62页。)此塔建于咸淳三年(1267),已在宋末。
西方学者还在南印度发现许多马八儿时代的伊斯兰式样建筑,多属14世纪后半叶的14世纪末期。(注:Mehrdad Shokoohy,“Architecture of the Sultanates of Ma’abar in Madura,and Other Muslim Monuments in South India,”JRAS,1991,part 1.)
五、海上丝路的要冲
南印度的马八儿、俱蓝在中古时代东西海路交通中居于十分重要的地位。据《元史》卷210《马八儿等国传》记载,“海外诸蕃国,惟马八儿与俱蓝足以纲领诸国,而俱蓝又为马八儿后障”。从俱蓝“阿不合大王城(注:应位于今波斯湾内。),水路得便风,约十五日可到”。因为南印度地处远东与西亚之间,成为东西往来的中转站。不阿里在马八儿任宰相时,凡元廷与波斯伊利汗国史臣往来路经其地时,他都“预为具舟筏,必济乃已”。(注:刘敏中:《不阿里神道碑铭》,《中庵集》卷4,第92册,北京图书馆珍本丛刊,第302页。)
从地理上看,印度次大陆把印度洋分为东西两部分。但南印度在东西海路交通上的这种重要地位并非仅仅因为其地理位置位于东西之间。在蒸汽机发明之前,海舶远航的动力主要是风力。从中国东部沿海启程,主要依靠西北季风,而从南海返航则有赖于东南季风。故海舶多择每年仲冬从中国启航,而返航则多在春季。
上文提到至元十八年(1281)年正月,元使杨庭璧等出使俱蓝,“自泉州入海。三月份,抵僧伽耶山(今斯里兰卡)”,因风阻而转向马八儿登陆,打算沿陆路穿越印度南部赴俱蓝。中国东南沿海每年从12月份起北风劲吹,杨庭璧等出发约晚了一个月,所以未能抵达目的地俱蓝。上文汪大渊《岛夷志略》“万里石塘”条提到自泉州海外之岱屿门“挂四帆,乘风破浪,海上若飞。至西洋或百日之外”。(注:《岛夷志略》,第318页。)由此观之,马八儿和南印度诸地恰处于从中国赴西亚的一次季风动力航海的极限。来自于远东的船舶必在此处候风,等待印度洋东南季风,以继续向西航行。
葡萄牙人发现了绕过非洲从欧洲直航远东的航线后,虽然航海科学有很大进步,但以季风为主要动力这一点却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未发生变化。葡萄牙人在东方建立了一些殖民据点,其中包括印度的果阿与我国的澳门。果阿与澳门之间长期维持着固定的关系。澳门与果阿的联系与宋元时代中国东部沿海与印度南部的往来有一定的可比性。这种往来除了葡属殖民地的因素之外,从季风航海的角度看,实际上是中国东南沿海与印度南部地区传统联系的继续。虽然季风航海的时代早已结束,果阿也早已不再为葡萄牙所有。但我希望1999年度澳门回归之后,澳门与果阿的联系能够进一步保持下去。中国东南沿海与印度南部的联系传统应当受到珍视。
[原文载《文化杂志》,第23期,澳门文化司署编辑出版,1997年冬。]
汪大渊两次出洋初考
郑和远航是我国和亚洲航海史上光辉的一页。研究郑和不可不注意明以前我国的海上活动。汪大渊是元代著名航海家,可谓郑和的前驱之一,著有《岛夷志》。《岛夷志》书中所述,系汪大渊出海访问的记录。
汪大渊在其《〈岛夷志〉薮后序》说,他“至正己丑”(1349)经过泉南时,适逢吴鉴奉命续修《清源郡志》,因汪大渊知外夷事,故应邀著《岛夷志》附于《清源续志》之后。后来汪大渊又在南昌刊行是书,“以广其传”。入明后,书名被改为《岛夷志略》。
汪大渊自述其书中所记“山川、风俗、风景、物产之诡异,与夫可怪、可愕、可鄙、可笑之事,皆身所游览,耳目所亲见。传说之事则不载焉”。元代张翥在为其书所写序言中表示:“非亲见不书,则信乎其可徵也。”(注: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中华书局,1981年,第1页。张翥,元末文人,曾任职翰林院。《元史》卷186有传。)故而吴鉴在另一篇序中说,“以君传者,其言必信”。(注:同上书,第5页。)汪大渊本人的自述和吴鉴、张翥两位元人的赞辞对后人有很深的影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71《史部地理类四》将《岛夷志略》与各史外国传和古代其他海外志书相比,说“诸史外国列传秉笔之人,皆未尝自历其地,即赵汝适《诸蕃志》之类,亦多得之于市舶之口传。大渊此书皆亲历而手记之,究非空谈无徵者比”。
西方学者多肯定《岛夷志略》的价值,但柔克义对汪大渊是否真正到过其书中所提到的个别地方,如马鲁涧、麻呵斯离持怀疑态度。(注:《通报》,1913年,第475页及以下。马鲁涧,柔克义比定为麻里兀,即今土库曼斯坦马里(Merv),不确,当为蔑刺合(Maragha),今伊郎哈马丹;麻呵斯离,柔克义勘定为今伊拉克摩苏尔(Mosul)。)查《岛夷志略》“暹”条云:“至正己丑夏五月,降于罗斛。”(注:同上书,第154页。)至正己丑即1349年,此年冬汪大渊已在泉州写书。据其生年推算,此年他并未出洋,故有关暹国降罗斛事,亦得之传闻,而非亲见。
关于其海外经历,汪大渊在《〈岛夷志〉后序》说,他“少时尝附舶以浮于海”。(注:同上书,第385页。)张翥至正十年(1350)在《岛夷志略序》中对汪大渊的海外经历有重要补充,他说“江西汪君焕章,当冠年,尝两附舶东西洋”。(注:同上书,第1页。)焕章为汪大渊字。古时男子年20而冠,“冠年”指20岁。换言之汪大渊曾两度搭便船出东西洋。
汪大渊在《岛夷志略》“大佛山”(位于今斯里兰卡)条中提到,他于“至顺庚午冬十月十有二日”(1330年11月22日)“卸帆于山下”。是年应即汪大渊的“冠年”,由此倒推汪大渊当生于1310年或1311年。
汪大渊并未详述他的两次航海经历。《四库总目提要》卷71《史部地理类四》认为汪大渊出海在“至正中”。《四库简明目录》卷7《史部地理类》因袭此议,清丁丙《善本室藏书志》卷12亦持此说。至正(1341—1368)为顺帝年号,“至正中”当指14世纪50年代中叶。冯承钧《中国南洋交通史》第9章附合此议,区别仅在于把“至正中”改为“至正间”。这些看法与上引《岛夷志略》中“大佛山”条“至顺庚午冬十月十有二日”的日期显然不符,足见四库馆臣、丁丙和冯承钧均未细读《岛夷志略》。
柔克义是最早注意到汪大渊的出洋时间问题的西方学者。他根据上引《岛夷志略》中“大佛山”的记载,认为汪大渊二次出海中的一次在1330年。(注:《通报》,1913年,第475页及以下。)此说显然较上引诸说胜出一筹。法国学者伯希和(Paul Pelliot)在柔克义的基础上进一步推测,汪大渊的第一次出洋事在1329年至1331年间,或1330年至1331年间;第二次航海事在1343年至1345年间。(注: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第396—399页,附录13《伯希和记〈岛夷志略〉》,见第399页。)
苏继庼是我国现代对《岛夷志略》作过详细研究的杰出学者。他对汪大渊两次出海的时间的推测与伯希和大致相近,第一次出洋在“公元1330年(元顺帝至顺元)”,归国在“公元1334年(元顺帝元统二)”夏秋间。(注:至顺为元文宗年号,非顺帝年号,这里苏继庼有误。)其第二次出洋在顺帝至元三年(1337),而归国在顺帝五年(1339)。(注: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释》,第10页。)
综上所述,《岛夷志略》“大佛山”(位于今斯里兰卡)条中“至顺庚午冬十月十有二日”(1330年11月22日)是一条极为重要资料。此条当出自汪大渊的海外笔记。至顺庚午即至顺元年(1330)。此年五月份以前仍沿用天历年号,称天历三年。足见汪大渊此次出洋必在五月改元之后,故在海外才可能使用刚改元的至顺年号。伯希和有关他首次出海在1329年之议未考虑此点,似嫌不足。对比元代至元十八年(1281)元使臣杨庭璧出使南亚,于正月启程,至三月因风阻停于今斯里兰卡,旅途花费三个月。如汪大渊亦以同样方式直航“大佛山”,则自福建启程约在1330年8月底。但8月正值夏秋相交之际,北风尚未起,福建海舶此时不可能出航南海,故并不能以此简单倒推。
汪人渊自述他“少时尝附舶以浮于海”;张翥则补充说汪大渊“两附舶东西洋”均在“冠年”,足见其两次出洋均在青年时代。由是观之伯希和与苏继庼有关他第二次出海时间的上述推断,似有疑问。
如上所述,前人对汪大渊出海外活动的研究集中在他出洋的时间上。本文拟集中讨论他出海的航路。
一、《大德南海志》中的“东洋”
五代、宋时航海地理学的另一个重大进步是产生了“东洋”和“西洋”的观念。“东洋”的名称可能与宋代的“东大洋海”有关。“东洋”的概念初见于元人陈大震所著《大德南海志》,分为“大东洋”与“小东洋”。
《东西洋考》“文莱”条中提到,文莱为“东洋尽处,西洋所自起也”。许多学者据此研究“东洋”与“西洋”的地理划分。“东洋”与“西洋”的地理范围的确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一点给研究者们增加了许多困难。但单从地名考订上下功夫,很难解释清这个问题。所幸张燮在《舟师考》中分别叙述了“西洋针路”和“东洋针路”。据此笔者推断,“东洋”与“西洋”的区分的基本依据在于航线的根本不同:东洋与西洋的概念起源于从中国大陆出洋的航线。自宋代起,中国海船出洋前往今东南亚和北印度洋海区大体有两条航线,一是从大陆出发向东航行,经澎湖抵台湾,再沿台湾、菲律宾列岛、加里曼丹等西太平洋岛弧南下,是为东洋航线。二是沿大陆近海航行,过印支半岛,进入暹逻湾,是为西洋航线。(注:参见拙文《“东洋”与“西洋”的由来》,本书第1—19页。)香港学者陈佳荣在其论文《郑和航行时期的东西洋》中,对东西洋概念的来源有重要论述,笔者深受其益。他指出:南海的珊瑚礁“千里长沙”和“万里石塘”是古代航海的高风险区,舟师皆知回避,故南海成为东西洋的天然分界。(注:载《走向海洋的中国人》,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36—143页。)
由此可见,当时中国海舶下番出洋只能在东洋与西洋两条航线中择取其一,汪大渊也不例外。以此点出发,可望对汪大渊两次出洋的经历重作探讨。
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仍是上述《岛夷志略》“大佛山”条中有关“至顺庚午冬十月十有二日”(1330年11月22日)“卸帆于山下”的记载。前已述及,大佛山位于今斯里兰卡,属于“西洋”,故他第一次出洋是“下西洋”。由此观之,《岛夷志略》中有关“西洋”诸地的记载大多取之于此次出洋的记录。反之,汪大渊第二次出海乃赴“东洋”。
至于元代“东洋”的范围,《大德南海志》卷7有明确记载:
东洋:
佛坭国管小东洋:麻里芦、麻叶、美昆、蒲端、苏录、沙胡重、哑陈、麻拿罗奴、文杜陵。
单重布罗国管大东洋:论杜、三哑思、沙啰沟、塔不辛地、沙棚沟、涂离、遍奴忻、勿里心、王琶华、都芦辛、罗愇、西夷涂、质黎、故梅、讫丁银、呼芦漫头、琶设、故提、频底贤、孟嘉失、乌谭麻、苏华公、文鲁古、盟崖、盘檀。
阇婆国管大东洋:孙条、陀杂、白花湾、淡墨、熙宁、啰心、重伽芦、不直干、陀达、蒲盘、布提、不者啰干、打工、琶离、故鸾、火山、地漫。(注:陈大震:《大德南海志》残卷,北京图书馆藏本,影印于《宋元方志丛刊》,中华书局,1990年,第8册,第8431—8432页;《元〈大德南海志〉残本》,广州史志丛刊,广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1991年,第47页。)
从上述陈大震的描述来看,元代“东洋”包括佛坭、单重布罗与阇婆附近三大片海域及其附属岛屿。我国学者陈连庆对《大德南海志》中上述有关记载作过杰出的研究,惟其所引《南海志》原文有个别错字。(注:陈连庆:《〈大德南海志〉所见西域南海诸国考实》,载《文史》,第27辑,1986年。)
先说《南海志》中的“小东洋”。小东洋中最强国为佛坭,即渤泥,指今文莱(Brunei)及北加里曼丹岛东马来西亚所属沙巴、沙捞越诸地。麻里芦,日本学者藤田丰八以为即今菲律宾马尼拉(Manila)的元代音译。麻叶,当为今菲律宾民都洛岛(Mindoro)的古称Mait的元代音译。美昆,陈连庆以为今地不详。浦端,陈连庆认为今地不详,当即今菲律宾棉兰老岛(Mindanao)北部之武端(Butuan)。苏录,即今菲律宾苏禄(Sulu)群岛。沙胡重、哑陈两地,陈连庆认为今地不详。(注:此哑陈当非苏门答腊岛东北之哑陈。)麻拿罗奴,当位于今沙捞越境内。文杜陵,当指今印尼爪哇岛以东之马都拉岛(Madoera)。由此可见,所谓“小东洋”乃指吕宋群岛、加里曼丹岛及其南的马都拉岛附近海域。
次说“大东洋”。大东洋分两部分。其中一部分中最强国为单重布罗,即《诸蕃志》中的丹重布罗,陈连庆认为此乃爪哇人对加里曼丹的称呼Tanjongpura的元代音译。查马来语tanjung意为岬、角,pura指巴厘教寺院。(注:《印尼语—英语辞典》(Kamus Indonesia-Inggris),雅加达,1990年,第552、441页。)今加里曼丹岛东部仍有不少地名由tanjung构成,如Tanjunhulu,Tanjung Buaya,Tanjungredeb,Tanjungbatu等。
在单重布罗所管辖的下列诸地:论杜、三哑思、沙啰沟、塔不辛地、沙棚沟、涂离、遍奴忻、勿里心、王琶华、都芦辛、罗愇、西夷涂、质黎、故梅、讫丁银、呼芦漫头、琶设、故提、频底贤、孟嘉失、乌潭麻、苏华公、文鲁古、盟崖、盘檀中,陈连庆择其可识者勘同如下:罗愇,当系单重布罗西侧之港口;呼芦漫头,即《诸蕃志》中之呼卢曼头,今加里曼丹西南近海中卡里马塔群岛之古译。故提,即今加里曼丹东南部拉乌特岛(Laut)北部哥打巴鲁(Kotabaru)一带。孟嘉失,即今印尼苏拉威西岛南端之望加锡之古译。苏华公,即《诸蕃志》中之沙华公,今加里曼丹岛东南之塞布库岛(Sebuku)之古译。文鲁古,即《诸蕃志》之忽努孤,今印尼之马鲁古(Maluku)群岛之古译。盘檀,即今印尼马鲁古群岛以南之班达(Banda)群岛之元代音译。
陈连庆的上述地名的考证应基本可信。由此观之,大东洋的第一部分乃指今加里曼丹岛南部、苏拉威西海以南至班达海之间海域。以海路观之,这一带诸番国多从今苏拉威西岛两侧的望加锡海峡、马鲁古海峡北上,进入苏拉威西海,再越苏禄海和巴拉望海峡,进入南海西侧,由此北上,经吕宋列岛抵台湾,再东行越台湾海峡,在我国大陆登岸。总之,“大东洋”的这一部分的居民系经加里曼丹岛东部海路与我国交往。
再说大东洋的第二部分。此部分最强国为阇婆国,即爪哇。其辖下诸地孙条、陀杂、白花湾、淡墨、熙宁、啰心、重伽芦、不直干、陀达、蒲盘、布提、不者啰干、打工、琶离、故鸾、火山、地漫中,陈连庆择可识者作如下勘同:孙条,《诸蕃志》作孙他或新拖,爪哇岛西部,今译作巽他。熙宁,今译作谏义里(Kediri),位于今印尼东爪哇省苏腊巴亚(Surabaya,泗水)西南。重伽芦,即《诸蕃志》、《元史》中之戎牙路,位于今泗水。不直干,即《元史》中之八节涧,当为泗水之南之Bekechak河口。不者啰干,即今北爪哇之北加浪岸(Pekalongan)。琶离,即今爪哇以东之巴厘岛(Bali)。地漫,《诸蕃志》译作底门,今帝汶。
陈连庆的上述考证应亦基本可信。由上观之,大东洋的第二部分以爪哇岛为中心,向东延伸至帝汶。从航线的观点看,这—带诸番国应从爪哇岛北岸、经巽他海峡北上,沿加里曼丹北岸东行,经巴拉望群岛、吕宋诸岛、台湾抵中国大陆。总之,大东洋这一部分地区的居民系经加里曼丹岛西部、北部、沿南海西侧北上与中国联系。
由上叙述可知,《大德南海志》提到的“东洋”主要指从台湾南下航行所经诸地:菲律宾诸岛、加里曼丹岛,加里曼丹岛以南、爪哇岛以东之西太平洋海域。其中之“小东洋”主要指今菲律宾诸岛和加里曼丹岛,由佛坭国(即孛泥,今文莱)管领。而“大东洋”主要指加里曼丹岛以南直至今澳洲之海域。“大东洋”又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部包括今印尼马鲁古群岛、班达群岛以东诸地,西部主要是今印尼爪哇、巴厘诸岛。
逆而言之,东洋诸番从我国大陆归回的航线(或我国海舶前往“东洋”的航线)是:先横渡今台湾海峡至流求(今台湾),以西太平洋岛弧的南部诸岛为导航的标志物,所以可形象地称此航线为“岛屿航线”。此航线先入“小东洋”:南下经吕宋诸岛、巴拉望群岛抵加里曼丹岛。此岛以南为“大东洋”。从“小东洋”进入“大东洋”有两条航线,一是从加里曼丹岛西部沿海进入“大东洋”的西南部,指今爪哇海和巴厘海。二是从加里曼丹岛与今菲律宾的巴拉望群岛之间的海峡穿过,进入苏禄海,再沿加里曼丹岛东部沿海南下,此即“大东洋”的东北部,即今之苏拉威西海、马鲁古海、班达海和佛罗勒斯海诸地。
二、汪大渊的“东洋”之行
《岛夷志略》描述了99个国家和地区。上述地名可以依照与《大德南海志》“东洋”和“西洋”各处地名的比定,分别划入“东洋”和“西洋”两大组。如我们试将《岛夷志略》中的99个地名顺序编号,并将其中属于“东洋”的地名按先后顺序排列,可得下列结果:
(1)澎湖——元代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曾派水军6000征服其地。(注:《元史》卷210,《瑠球传》记载。)
(2)琉球——今台湾。
(3)三屿——位于今吕宋岛(Luzon)。至元二十八年元军出征琉球(今台湾)时,军中有三屿人陈辉。(注:同上。)可见宋元时吕宋已有汉人。
(4)麻逸——《大德南海志》作麻叶,今菲律宾民都洛岛(Mindoro)。
(14)麻里鲁——《大德南海志》作麻里芦,今菲律宾马尼拉(Manila)。
(27)尖山——今巴拉望群岛(Palawan)。
(28)八节那间——即《大德南海志》中之不者啰干,今北爪哇之北加浪岸(Pekalongan)。
(31)渤泥——今文莱(Brunei)及沙捞越(Serawak)、沙巴(Sabah)。
(34)爪哇。
(35)重伽罗——《大德南海志》作重伽芦,今地在东爪哇Jangala,即今东爪哇首府苏腊巴亚(Surabaya,当地华人称泗水)。
(37)文诞——《大德南海志》作盘檀,今班达(Banda)群岛,位于今东经130度,南纬五度左右。
(38)苏禄——今菲律宾苏禄(Sulu)群岛。
(40)苏门旁——今印尼马都拉(Madura)岛南部港市三邦(Sampang)。
(43)毗舍耶——诸家皆认为为吕宋群岛中的美沙鄢(Visayan)人的音译。苏继庼置之于今班乃群岛东南岸之哑陈(Otan)。
(45)蒲奔——今加里曼丹岛南部。
(46)假里马达——即《大德南海志》中之呼芦漫头,《诸蕃志》中之呼卢曼头,今加里曼丹岛西南近海中之卡里马塔(Karimata)群岛。
(47)文老古——即《大德南海志》中之文鲁古,今印尼马鲁古(Maluku)群岛。
(48)古里地闷——即《大德南海志》之地漫,《诸蕃志》译作底门,今帝汶岛(Timor)。汪大渊说,过去泉州之吴宅曾发舶梢众百有余人,到那里贸易。在彼处因染病死亡达十之八九。至元二十八年元军兴师出征琉球(台湾)时,曾有“书生吴志斗上言”,自称“生长福建,熟知海道利病”。(注:《元史》卷210,《瑠球传》记载。)这位熟知航海的吴志斗可能与上述吴氏家族有关。汪大渊称此岛有12个码头,可见他曾乘舟绕行帝汶岛。帝汶南距澳洲大陆不远,故汪大渊可能听说过澳洲的情况。
(58)勾栏山——此名亦见于《元史·史弼传》,《元史·爪哇传》作拘栏山,今加里曼丹岛西南之格兰岛(Gelam),位于今卡里马塔群岛东南。
(88)万年港——即明代所称之毛文蜡、毛花腊,今文莱港。
我们可将上述《岛夷志略》中的东洋地名分为3组:
第一组。《岛夷志略》中最先提到的4个地名均属“东洋”:(1)澎湖、(2)琉球、(3)三屿和(4)麻逸。其排列顺序透露出汪大渊此次系从福建沿海(例如泉州)启程,其至“东洋”的基本航线为:横渡台湾海峡经澎湖至台湾,再向南航,经吕宋至民都洛。
第二组。在(4)麻逸以后,汪大渊在其书中从(14)麻里鲁到(38)苏禄,先后提到了8个属于东洋的地方,其排列先后顺序大致勾勒出汪大渊从吕宋继续赴“东洋”其他地方并返回中国的大致航路:(14)麻里鲁、(27)尖山、(28)八节那间、(31)渤泥、(34)爪哇、(35)重伽罗、(37)文诞和(38)苏禄。即从马尼拉湾向南航行,沿巴拉望群岛而下,沿加里曼岛北岸的沙巴、文莱和沙捞越向西南航,越爪哇海至爪哇,再东行经巴厘海和班达海,至班达群岛(文诞),由此北航经苏禄归回。上述8个地名中,只有“八节那间”与“渤泥”的排列顺序与航向颠倒。此航线吕宋以南部分大致与《南海志》爪哇国所管大东洋相同。而其后一部分大致同于《南海志》中单重布罗国所管大东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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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西洋考》的《舟师考》一节中有东洋针路,《顺风相送》中的“福建往琉球”、“泉州往勃泥即文莱”、“吕宋往文莱”及“文莱回吕宋”等的针路。《指南正法》中亦有“福州往琉球针”、“琉球回福州针”等,这些针路均为舟师世代航海的经验积累。汪大渊前往东洋时,应当即循类似针路而行。
第三组。(40)苏门旁之后至书末,汪大渊又叙述了8个东洋地名,从航线的观点看,其排列顺序较为零乱:即(40)苏门旁、(43)毗舍耶、(45)蒲奔、(46)假里马达、(47)文老古、(48)古里地闷、(58)勾栏山及(88)万年港。这些部分可视为汪大渊对自己上述东洋之行记载的补充。
其中(88)万年港、(46)假里马达和(58)勾栏山等3个地名补充了汪大渊自文莱赴爪哇的航程细节。而(40)苏门旁、文老古和古里地闷等地名的出现,透露出汪大渊在历经爪哇的八节那间、重伽罗之后,取道今马都拉岛(Madura)南部继续东行,驶出《大德南海志》中爪哇国所管的大东洋区域,进入单重布罗国所管大东洋水域。其具体航线大致为:历巴厘(Bali)岛、龙目岛(Lumbok)、松巴哇岛(Sumbawa),经松巴(Sumbd)海峡、萨武海(Sawu),抵达位于小巽他群岛的帝汶岛(Timor,古里地闷),迫近澳洲大陆北岸。由此北经班达海中的班达(Banda)岛,经马鲁古海归国。
近一个世纪后郑和前往爪哇时,并未取上述东洋航路,而是与史弼、高兴所率元军征爪哇时一样,取道占城。
以上所论多涉及宋元时福建泉州对外交往史事。此次会议所在地太仓浏河港在元代对外贸易亦已繁盛。明人王彝写有《泉州两义士传》,收于《王常宗集》续补遗内。该传提到元末泉州的两位海商孙天富、陈宝生曾下番至高句丽、爪哇、罗斛等国,在海外很有名声。俩人中至少陈宝生为海商世胄。顺帝朝末年,此二人已移居太仓。可见元代泉州海商与太仓有密切联系。王彝还提到过—位泉州海商朱道山,说他在元代“以宝货往来海上,务有信义,故海内外之为商者皆推焉以为师”。后来朱道山“首率群商”降附朱元璋,“入贡于朝”,受到明太祖的优遇。消息传到海外,番商纷纷驱舟“集于龙河,而远人之来得以望都城而瞻宫阙”。(注:《四库珍本三集》。参见陈高华:《元代泉州舶商》,载《元史研究论稿》,中华书局,1991年,第429—431页。)龙河当即郑和时代南京宝船厂所在之龙江。足见明初海外交通乃承袭元时传统。
[统原载《郑和与海洋》,江苏省/南京郑和研究会编,中国农业出版社,1999年。]
海图、针路与回回地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