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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中华史:祖先
作者:易中天
内容简介
看清自己,必定先要追根寻源。神话和传说,都是民族的童年记忆,无不隐含着某种文化的秘密和梦想。神的历史就是人的历史,是人类自我认识的心灵史。只要抹去神秘的色彩,我们就能打开迷宫,依稀看见一些真实的东西。 《易中天中华史:祖先》和您一起探寻中 华文明的源头,发现我们祖先女娲、夏娃、伏羲、炎黄、尧舜的本来面目。
第一章 夏娃造反 创世与造人
梦中惊醒后,女娲开始造人。
说不清那是早晨还是黄昏。天边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同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另一边是月亮,生铁般又白又冷。二者之间,是忽明忽灭的星星和来历不明的浮云。
女娲却并不理会谁在下去,谁正上来。[1]
女娲是一只大青蛙。
不对吧?传说中的女娲不是蛇吗?在《山海经》,在画像石,女娲和伏羲一样都是人首蛇身。而且,他们的蛇尾还相互缠绕在一起,分明是准备传宗接代的意思。
更何况,只有蛇才会最终变成龙,蛙就不行。如果女娲是蛙,龙的传人岂非成了“蛙的传人”?
女娲怎么会是蛙?又怎么可能是蛙?
因为她原本是蛙。[2]
变成蛇,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时间不晚于汉。
女娲的名字,最早出现于《楚辞·天问》,但没有说是蛇还是蛙。所谓“人头蛇身”的文字记载,最早见于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图画形象,最早见于汉画像石。可见女娲是蛇,应为汉代的说法,并无原始依据。
娲,今人读“蛙”,古人读“呱”,正是青蛙的声音。可见娲就是蛙,女娲就是女蛙,只不过是伟大的、神圣的、创造生命的蛙。这样的神蛙或圣蛙,当然不能写成青蛙的蛙,必须特别创造一个字专门用在她的身上。尽管我们还没有发现这个字的甲骨文或金文,但在南太平洋巴布亚新几内亚的蛙人图上,却可以依稀看见当年的风采。[3]
此图来自大洋洲巴布亚新几内亚,图中形象均为生殖崇拜象征。其中鱼、蛙、花象征女性生殖崇拜,鸟象征男性生殖崇拜,详见本卷后面几章的论述。画面主体形象是蛙人,可看作“大洋洲的女娲”。
这,又哪有一丁点蛇的影子?
相反,女娲是蛙,却像古埃及的太阳神荷鲁斯是鹰一样无可怀疑。更何况,是蛙才可能造人。龙和蛇,都不会。至于其中的原因和奥秘,我们以后再说。
但,女娲造人,跟上帝(God)不同。[4]
上帝造人是一次性的。在创造世界的最后一天,上帝先用泥土造了亚当,又用亚当的肋骨造了夏娃,再把他们安顿在伊甸园,就完成了所有的工作。之后,是休息。哪怕他俩不听告诫,被蛇诱惑,偷吃禁果,犯下原罪,也不管。
显然,上帝造人很轻松,甚至有点漫不经心。
女娲就辛苦得多。她先是用黄土和泥,把人一个又一个地捏出来。我们不知道她老人家最早捏出来的是男人还是女人,也不知道开始的时候造了多少,但可以肯定绝非只有一男一女。而且女娲的本意,竟是要造出全体人类。
这当然不堪重负。于是灵机一动的女娲,便只好扯下一根藤条沾上泥浆,再举起一甩,把人批量地甩出来。因此后来有人说,富贵者,就是女娲用黄土亲手所造;贫贱者,则只是当时洒落在地上的泥浆。[5]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女娲又只好向地位更高的神申请媒人的职位,以便帮人谈婚论嫁,让人类自己男女结合,繁衍生息。[6]
直到这时,女娲才光荣退休。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某年,女娲的子孙中一个名叫共工的家伙闹情绪,一头撞断了擎天柱不周山,结果天崩地裂,水深火热,女娲也只好挺身而出救苦救难。她先是烧炼了五色的石头填补天上的漏洞,然后又砍断一只大鳌的四条腿作为柱子,把眼看就要坍塌下来的天穹重新支撑起来,这才让世界恢复正常,让人类重归安宁。[7]
奇怪!女娲为什么要忙个不停,又一管到底呢?
很简单,女娲不是造物主,不是创世神。创世神只需要揭开序幕,造出一男一女,就可以不闻不问,一切皆由被创造者好自为之,或咎由自取。可惜女娲不是。除了人,天地万物都不与她相干,就连做媒也要别的神批准。难怪《楚辞·天问》会质疑:女娲有身体,她是谁造的?[8]
问得好!因为这其实是在问——
世界是谁创造的?
谁才是终极创造者?
抱歉,无可奉告,因为我们没有创世神。盘古,只是分开了原本就有的天地;混沌,则连自己都是被开窍的。他们都不是创造者。按照中国哲学,世界的真正创造者是道,或者易。道,倒是跟上帝一样无象无形,但可惜没有动手,也不是神。《周易》的易,就更没有神性和神格。
也就是说,终极创造者缺位。
没有终极创造者,或终极创造者没有神性和神格,是中华文明的一大特点。它对于我们民族的深刻影响,以及由此造成的成败得失,无疑是一个只能从长计议慢慢道来的话题。现在能够肯定的是:在世界神话的谱系里,女娲不是第一个神,也不是第一个人,甚至不是第一个女人。
第一个女人是谁?
夏娃。
[1]女娲造人时的场景描述,出自鲁迅《补天》,原文是:粉红色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的眨眼。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然而伊并不理会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
[2]理由详见本书第二章。
[3]娲的读音,《汉语大字典》称:《广韵》古华切,平麻见。又古蛙切,《正字通》音蛙。歌部。有人说娲要读蜗,因此女娲是蜗牛。实际上,蜗牛的蜗,古音也是“古华切,平麻见。又古蛙切。歌部”,跟娲的读音一样,也是“呱”。娲和蜗,声符相同,古音也相同(见母,歌部),但没有意义上的关联或文字通用的证据。此说承李蓬勃先生指教,谨此鸣谢!
[4]上帝造人,见《圣经·创世记》。
[5]见《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风俗通义》: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絚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贫贱者,引绳絚人也。
[6]见《绎史》卷三引《风俗通义》:女娲祷祠神,祈而为女媒,因置昏(婚)姻。
[7]见《淮南子·览冥篇》、《列子·汤问》。
[8]《楚辞·天问》:“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第一章 夏娃造反 女娲的前身
夏娃是女娲的前身。
女娲有前身吗?有。因为她是母亲,或母亲神。她的造人,她的做媒,她的补天,都意味着母亲的伟大和慈爱。我们并不知道她造了多少人,又造了多少天,先造男还是先造女。这些问题,都没人能回答,也没人去关注。因为对于母亲来说,所有这些都根本就不成问题。
人,总是先成为少女,再成为母亲的。
因此,女娲必有前身。
但,为什么是夏娃?她俩有关系吗?
有。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实际上,自从人在自己的世界里睁开了眼睛,一个巨大的问号就长期悬挂在他的头顶: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是必须回答的。作为地球上唯一具有自我意识的物种,人类需要这样一种解释、慰藉和安顿。无此交代,我们将心神不宁。
这个交代,就叫“身份认同”。
身份认同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它表现为现实,表现为历史,也表现为神话。实际上,作为世界各民族都有的文化遗产,神话和传说绝非碰巧的偶然存在。人类创造它们,无非是要借助神和神话传说人物,弄清来历,记录历史,解释现象,回答问题。有此履历和档案,焦虑才会克服,冲动才能满足,身份的认同才有了可能。
有此认同,我才是我,我们才是我们。
创世神话,就这样不由自主地产生。因此,它们绝不是茶余饭后的街谈巷议或蜚短流长,而是民族的信念和信仰。这样的神话,我们民族一定有过,麻烦仅仅在于失传。或者说,被有意删除,就像给女娲动了手术。
也只能借鸡下蛋,以他山之石攻我山之玉。
好在人就是人。尤其是在远古原始时代,世界各民族的思路、模式和方法论,大同小异,如出一辙。几乎所有的创世神话都在重复虚构,而且惊人地相似。比方说,中国和西方的神话都认为,世界上原本没有人,人是被创造出来的。造人的材料都是泥土,创造者也都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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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是世界范围的集体梦幻。
这就可以资源共享。
比方说,把夏娃看作地球上第一个女人。
可惜夏娃也有麻烦。夏娃的麻烦在于,她是世界上第一个女人,却不是第一个人。第一个人是亚当,夏娃却是用亚当的肋骨创造的,是第二个人。只不过上帝在动这手术时,似乎没有使用麻醉剂,而是用了催眠术。
然而由此产生的问题却让人大惑不解:女人跟男人的肋骨,又有什么关系?作为上帝的创造物,夏娃为什么要跟上帝作对?作为亚当的肋骨,她又为什么要去诱惑亚当?亚当的肋骨诱惑亚当,岂非自己诱惑自己?
这是一个“达芬奇密码”。
密码套着密码,疑云罩着疑云。过去我们只知道女娲来历不明,现在看来夏娃也履历不清。她们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关系,却反倒可以确定。甚至她们承担的文化角色和历史使命,还会一脉相承。
因此,必须侦破此案。
其实这并不难。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关键在于我们能不能真正走进作案现场—— 伊甸园。
谜底,也许就藏在那园子的某个洞穴里。
第一章 夏娃造反 走进伊甸
伊甸园,在东方,有人说它就是中国的新疆和田。和田古名于阗。于阗、伊甸,读音相近,没准是同一个地方。更何况,那里还有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亚当和夏娃遮身蔽体的叶子,就是从那棵树上扯下来的吧?
这当然是姑妄言之,也只能姑妄听之。其实,伊甸园可以是空间概念,更可以看作时间概念。或者说,世界上也许并没有什么“伊甸园地区”,却未必没有“伊甸园时代”。
问题仅仅在于,它是什么时候?
心智初萌的小儿时节。
小儿时节的人类可怜兮兮,只能组成最小的群体来各自谋生,甚至只不过把猿群变成了人群。这在人类学上就叫原始群(primitive horde)。原始群是分散、弱小和自生自灭的,由此构成了人类早期的文化点。这些小不点大多烟消云散,只留下些许蛛丝马迹供考古学家研究和凭吊。
存活下来的原始群,则会形成靠血缘关系相结合的血亲团体,这就是氏族(clan)。氏族联合起来就是部落(tribe),部落联合起来就是部落联盟(tribal confederacy)。当部落联盟足够强大时,就会进入文明,变成国家(state)。
国家的诞生是文明的标志,社会的发展则是人类族群通过迁徙、兼并、繁衍和扩容,不断变化壮大的过程。从原始群到氏族是由点到面,然后则是由面到片(部落),由片到圈(部落联盟),最后由圈到国(国家)。
一言以蔽之:点、面、片、圈、国。
显然,这些类型既是组织形式和社会形态,也是历史阶段,因此都该有神话传说中的代表人物。比方说,代表国家诞生的是夏启,代表部落联盟的是尧舜,代表部落的是炎黄,代表父系氏族和母系氏族的是伏羲和女娲。
那么,代表原始群的是谁?
夏娃,也只能是夏娃。
这似乎不对,也不爽,但没有办法。文化符号是要有内涵的,其中必须有密码。女娲造的人,不管是捏出来的还是甩出来的,有内涵有密码吗?没有,甚至没有性别。他们也没在伊甸园待过,无法成为我们的向导和线人。
夏娃却一身是谜。
比如上帝造夏娃,为什么不再用泥土,却要从亚当身上卸下一根肋骨?有人说是为了表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好,就算是吧,那为什么不能先造夏娃,再用夏娃的肋骨造亚当?女人的一半也是男人呀!
这样问,是问不出名堂的。
正确的方法,是倒过来推理。
怎样倒推?
看结果。
上帝这样造人的结果是什么?是夏娃在伊甸园大造其反,惹是生非。受蛇诱惑的是她,偷吃禁果的是她,怂恿亚当也犯下原罪的还是她,简直就是害群之马。
这一点都不奇怪。夏娃在伊甸园原本就是异性,也是异类。亚当被造在先,她在后;亚当的原材料是泥土,她是肋骨;亚当是男人,她是女人。夏娃与亚当,既不同时,也不同质,还不同性。若不招惹是非,才是怪事!
这就让人起疑。
上帝,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造出这么个狐狸精?难道全知全能的主,竟不知道这娘们是迟早要颠覆伊甸园的?
还有诱惑夏娃的那条蛇,又从哪里来,是什么玩意?如果它也是上帝所造,则无异于创造了罪恶;如果是别处混入,则无异于纵容了罪恶。创造也好,纵容也罢,上帝并不全善;如果蛇的混入上帝并不知情,则不全知;如果知情而不能阻止,则不全能。既不全知,又不全能,还不全善,则上帝何以为之神,还是绝对和唯一的?[9]
诸如此类的问题,不胜枚举。但有一点却很靠谱,那就是亚当和夏娃吃下智慧果,变得“心明眼亮”以后,便立即慌乱起来。情急之下他们的第一反应,竟是用无花果叶发明了人类的第一条三角裤。
是什么让他俩惊慌失措?是那赤裸的身体么?
正是。
很好!秘密也就在此。
[9]伊甸园的故事恐怕是一个惊天疑案,疑案的背后是上帝的良苦用心,而勘破此案则需要人类的卓越智慧。这就只能另案处理,再写一本书来讨论,书名也许就叫《上帝的预谋》。
第一章 夏娃造反 为什么是裸猿
亚当和夏娃扯下无花果叶那一刻,是全人类的人之初。
太阳依旧是暖洋洋的。风在林间穿梭,并没有传播小道消息。瀑布一如既往地飞流直下,花儿兴奋或寂寞地开放着,鱼们都不说话。剑齿虎慢条斯理地闲庭信步,照例惊起草丛中的山鸡。一切都没变,变了的只有人。
是啊,人类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鸟有羽,兽有毛,鱼有鳞,龟有甲,几乎所有的动物都衣冠楚楚。唯独人,除了头部、阴部和腋下,基本裸露,寸草不生。难怪英国动物学家莫里斯要管人类叫“裸猿”,这样的猿确实独一份。
人,你这样一丝不挂地鹤立鸡群,不孤独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
实际上,人类原本跟其他灵长目动物一样,也是浑身长毛的。灵长目分三科:猴、猿、人。猿科与猴科的区别是无尾,人科与猿科的区别是无毛。无毛无尾却有皮下脂肪,这在一百九十多种灵长目动物中,是唯一的例外。
就连其他“裸友”,在现存四千二百多种哺乳动物中也为数不多。它们是少数非同一般的庞然大物(如犀牛和大象),掘地三尺的潜伏特工(如鼹鼠和犰狳),翻江倒海的水中健儿(如河马和海豚),但统统加起来也仍是“少数民族”。何况犀牛和大象还是有尾巴的。更何况这些裸体动物的生存环境和生存方式,跟人类还是那样的不同。
其实有条尾巴也不错,比如《阿凡达》里面潘多拉星的纳威人。但所有的猿,大猩猩、黑猩猩、长臂猿,都没尾巴,也没有颊囊。所有的人,包括外星人,也都没有毛,比如纳威人和ET。这当然是地球人的想象,但天才的卡梅隆宁肯让他们长尾巴,也不让他们长毛,可见裸体的重要。
这就需要强有力的正当理由。
科学界也有种种假说。比较靠谱的说法,是森林猿在变成平原猿之前,先变成了海洋猿。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人类跟鲸和海豚一样,无毛而有皮下脂肪;为什么我们可以在水中游刃有余,黑猩猩却只能望洋兴叹。就连流线型体形和直立行走的姿势,也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10]
可惜这种假说,至今未能得到考古学的支持。没有化石,一切都是猜想。莫里斯说,人类从毛猿变成裸猿,不是要做脱衣舞娘,而是要当运动健将。也就是说,为了与那些动物界的职业杀手逐鹿中原,人类必须露出皮肤,增加汗腺,以便在狂奔之时快速降温,这样才能生存下来。
这当然很历史唯物主义。但,为什么那些同样面临生死存亡的动物,包括狩猎的狮和虎,逃命的兔和鼠,都不必多此一举,唯独人类需要?难道仅仅因为我们原本生活在森林,是平原上的外来户?
找不到原因,就只能看结果,从结果中寻找动机。那么,裸猿毅然脱掉那身裘皮大衣,又得到了什么好处?
变得性感。
任何有过正常性生活的人都知道,赤身裸体和衣冠楚楚,哪一种更能给人性的刺激。《阿凡达》里的纳威人光着身子,就因为他们也要恋爱并做爱。但这跟我们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偷吃禁果之前,亚当和夏娃是长毛的?
嘿嘿,难讲。
实际上,要解开这个谜团,必须先回答两个问题。第一,变成裸猿以后,人是不是变性感了?这是事实判断。第二,性感对人类的文化和文明,有没有哪怕是负面的作用和影响?这是价值判断。第一个问题必须先回答。因为没有事实判断,价值判断就等于零。
[10]关于人类为什么成为裸猿,科学界有多种说法,比如幼态延续(黑猩猩的幼崽无毛)、信号识别(把自己跟其他猿类区别开来)、贪图凉快(走出浓荫覆盖的森林后,类人猿为了防止中暑)。此外,还有说是因为烤火,因为担心吃饭时把身上弄脏,害怕长寄生虫等等。详见莫里斯《裸猿》。
第一章 夏娃造反 与神合谋
事实是毋庸置疑的。
人,肯定是地球上性能力和性快感最强的物种。人类不像其他哺乳动物还有发情期,反倒随时随地都可以想做就做。次数的频繁,姿势的多样,感觉的欲仙欲死,动作的花样翻新,更是让动物们望尘莫及。是啊,黑猩猩的阴茎小如钉子,狒狒的交配时间超不过十秒,哪能有高潮?[11]
当然,即便只有几秒,雄性动物也至少会有射精的快感。自然界的这种规律或安排,显然是为了保证它们时刻处于战备状态,同时也是对它们良好表现的犒劳和奖赏。
雌性动物却不会“为性交而性交”。对于它们来说,性不是生活,而是任务,即怀孕的条件和必需。因此,它们只在发情期交配,并且会没脸没皮地勾引雄性,贪得无厌地接受插入。但这并非性欲旺盛,只不过是为了增加受孕的机会而已。因此,母猴们往往对公猴的表现无动于衷。而且一旦交配结束,便会若无其事地一走了之。
显然,动物的两性关系,没有超越生育目的。
只有生殖,也就没有性。没有性,便不需要性感。性感既然只属于人,那它就是人性。
人之初,性本性。
事实上,性感就是性别的美感,同时也是性爱的快感。快感也好,美感也好,所有的可能都来自人猿之别,甚至就是对“从猿到人”之革命成果的直接享受。
比如直立。
直立使男女双方面对面时,性信号区和性敏感区,包括可以传情的眉目,准备接吻的嘴唇,能够抚摸的乳房,终将紧密结合的生殖器,都一览无遗;也使人类能够面对面地性交,并在做爱时凝视和亲吻对方。当然,还可以自由地变换各种姿势和体位,这可比动物们爽多了。
还有用手。
没有一双灵巧的手,拥抱和抚摸,前戏和后戏,便都不可能。但如果没有体毛的脱去,皮肤的裸露,所有这些都将大为逊色。你能想象两个毛茸茸的人抱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吗?取暖倒是合适,做爱就不好说。
直立、用手、裸露皮肤,是人类进化的三大成果。正是这些革命成果,使性变成生活。
现在我们知道,上帝造人为什么分了两次,又使用两种材料了。因为人的进化是分阶段的。从猿,到类人猿,到类猿人,再到人,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其中质的飞跃和变化,则是由“正在形成的人”,到“完全形成的人”。
亚当就是前者,夏娃就是后者。夏娃肯定是裸猿。至于亚当,是毛猿还是半裸,无可奉告。
但,类人与人类,界限分明。
完全成人的标志是有了意识,这表现为偷吃禁果,心明眼亮。完全成人以后就必须告别自然界,这表现为逐出乐园,自己谋生。初步成人靠自然,因此泥土造亚当;完全形成靠自己,因此肋骨造夏娃。至于那条蛇,则其实是藏在人类内心深处的,所以上帝管不了,也不能去管。
这是人与神的一次合谋。
问题是,为什么只能是亚当的肋骨造夏娃,不能是夏娃的造亚当?或者说,为什么夏娃只能在亚当之后?
因为只有夏娃,才能迈出革命性的关键一步。
这一步,就是从生殖到性。
[11]据科学家研究,男子的阴茎在勃起时,会雄踞灵长目动物之首;雌性的性高潮,则为人类所独有。请参看莫里斯《裸猿》。
第一章 夏娃造反 第一次革命
生殖变成性,是从猿到人的重要转折。它的深刻意义和深远影响,绝不亚于人类历史上任何一次革命。
领导和发动这次革命的,是夏娃。
当然是夏娃,也只能是夏娃。或者说,是女人。道理则很简单:动物之所以没有性,完全因为雌性除了生殖目的别无所求。不难想象,如果它们也有“无关生育的性欲”,自然界就会有妓院了,只不过性工作者会是雄性。
显然,我们不能指望亚当来革命,他也革不了。从生殖到性,真正发生了变化的只可能是女人;起着决定作用和关键作用的,也只可能是她们。所以,蛇想要引诱和能够引诱的,必定是夏娃。夏娃接受蛇的诱惑,则说明她觉得男人那东西挺好。或者说,女人已经有了“性趣”。
女人解放,人类也就解放了。
事实上,女人如果没有性的愉悦,她们就不会在没有生育需求时,也对男人的要求说OK。同样,也只有在女人体验到性高潮,至少体验到性快感,而且有了性冲动和性需求时,交配才变成了做爱。这时,男人体验到的快感,跟他充当雄性动物之日,堪称天壤之别,完全两样。
由此带来的结果,也有两个。
第一个结果,是人类对性生活兴趣盎然乐此不疲。第二个结果,则是女人在一段时间内,只愿跟某个男人做爱,反之也一样。这在女人是相对容易的,对于男人则比较难。于是上帝只好亲自出手,让伊甸园里那条蛇失去了翅膀。其中的文化指令十分明确:不得花心!
不过,这种两情相悦的爱情,很快就变成了冒名爱情的婚姻。毫无疑问,这里面显然有着实用和功利的考虑。一个直截了当的原因是社会分工:男人必须狩猎,女人必须看家。结果是,女人不能任由男人在外寻花问柳,自己和孩子则饥肠辘辘,嗷嗷待哺;男人也不能容忍自己历尽艰辛带回战利品,却在家里看见了“她的他”。
所谓“对偶关系”,就这样形成了。
与之相适应或相配套的生理变化,是女人即便怀孕,甚至在月经期,也能接受并满足男人的求欢。因为让男人长期处于性饥渴状态,显然是不现实的。所以,女人必须对自己的身体做出调整,以免爱情或婚姻崩溃;而当女人能够这样调整时,人类距离动物便已经十万八千里。
此时的伊甸园,堪称天翻地覆。
起先是生殖变成了性,然后是性变成了爱情。再然后,爱情异化为婚姻,婚姻产生了家庭,家庭构成了氏族,氏族变成了部落和部落联盟,最后又产生了国家。我们原来的那个猿群,也就在这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社会。
这一切,又都因为女人。起先是夏娃,然后是女娲。
夏娃是少女时代的女娲,女娲是成熟阶段的夏娃。夏娃变成女娲,就是蒙昧时代变成了野蛮时代。这个新时代是以制陶术开场的,正如前者的标志性成果是吃鱼和用火。有了火,黑夜不再漫长。有了陶,文化就能留下足迹,我们也很快就会在那些荒古的遗物上看见女娲的微笑。[12]
值夜班的猫头鹰,可以歇息了。
黎明的天空曙光初现,晨星犹在,月色朦胧。功成身退的夏娃将亲眼目睹女娲一鸣惊人地横空出世,并见证她作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女神,光芒四射地站在风起云涌的黄土高坡,成为中华史上第一座文化里程碑。
[12]将人类的历史进程分为蒙昧时代、野蛮时代和文明时代三个阶段,是摩尔根的观点。请参看摩尔根《古代社会》,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第二章 女娲登坛 死对头
重见天日的女娲,样子并不好看。
这里说的“女娲”,在欧洲被叫做“维纳斯”。她们是一些考古发现,即原始民族塑造的母亲神像。其中最古老也最有代表性的有两件:一件是法国出土的浅浮雕,叫“洛塞尔的维纳斯”;另一件是奥地利出土的圆雕,叫“温林多夫的维纳斯”。她们的岁数,都在二万五千年左右。
后来,越来越多的“维纳斯”在世界各地相继出土,以至于在法兰西西部到俄罗斯中部之间,形成了一条延绵1100英里的“维纳斯环带”(venus zone)。
当然,这是西方人的命名。如果愿意,也可以叫“洛塞尔或温林多夫的女娲”。咱们自己的“维纳斯”则在山海关外的红山文化遗址出土,一共两件,年龄大约五千多岁。
抱歉打扰了,老奶奶们!
唤醒这些女娲或维纳斯的不是王子之吻,而是考古队的锄头。事实上,她们恐怕也实在不好意思叫做睡美人。没错,这些神像无一例外的都是裸体女人,乳大、臀肥、性三角区线条明晰,却一点都不性感。她们或者面目模糊,或者表情呆板,或者头部低垂,或者双臂萎缩,或者腹部隆起,或者全身肥胖,或者双腿变成了一根细细的棒子,根本就没法跟古希腊那断臂的维纳斯相提并论。
至于咱们那两位老祖母,干脆就是孕妇。
显然,这不可能是性爱之神夏娃,只可能是母亲之神女娲。乳大意味着奶多,臀肥意味着善育,性三角区线条明晰则意味着孩子从那里出生。安纳托利亚的一尊撒塔尔·胡尤克女神像,就明明白白是在分娩。
这是一尊撒塔尔·胡尤克分娩女神像,出自约公元前6000年的安纳托利亚。杰克·佩奇根据詹姆斯·梅拉特的画所作。
是啊,豆蔻年华体态玲珑的待嫁少女,在远古时代其实并不招人待见。史前艺术家们情有独钟的,是强健壮硕能怀孕会生育多子多孙的母亲。[1]
不过也有例外。
例外是在摩尔达维亚地区的维克瓦丁茨发现的,那是一尊属于晚期库库泰尼(Cucuteni)文化的黏土小塑像,全身赤裸,两腿修长,腰肢纤细,阴部明晰,十分性感。但这位在小女孩墓中被叫醒的女神,却被考古学家命名为“白夫人”。她的造型,则被解释为“躺在那里等待埋葬”。[2]
没错,她是死神。
死亡女神,是女娲和维纳斯们的“死对头”。
摩尔达维亚的维克瓦丁茨墓地发现的黏土小塑像,俗称白夫人。
毫无疑问,死对头当然得是另一种样子。但生育女神肥胖臃肿,死亡女神身材曼妙,却实在让人大跌眼镜。原始人为什么要这样塑造他们的女神,一定要弄得“生不如死”呢?是审美观不同,还是价值观相异?难道美丽是危险品,粗笨反倒是可靠的?或者我们眼中的性感魅力,对他们居然毫无意义,还必须敬而远之,甚至避之唯恐不及?
没人知道。
也许,他们就像汤加人,以胖为美。也许,他们当中早夭的少女,从来就不曾有过身孕。这都是有可能的。一个少女好不容易才长大成人,还没来得及做母亲就死于非命,请问还有比这更让原始人无法接受的人间悲剧吗?
那好,死神就该是这副模样。
死神曼妙身材的背后,是深深的恐惧。是啊,谁能承受入墓前的战栗,谁能想象不再醒来的长眠。何况那时的人类多么弱小,生命又多么脆弱。自然的灾难,意外的事故,野兽的伤害,敌人的攻击,片刻之间就会夺人性命。谁都不知道性感美丽的死亡女神,什么时候会抛来媚眼,送去飞吻。[3]
亲人尸骨前,是流干的泪水;突然袭击时,是无助的目光。然而也就在一次又一次的哭泣之后,理性的精神也在闪耀和升腾:哭是没有用的,怕是不必要的,重要的是想方设法活下来,并把种族延续下去。
置于死地而后生。丧钟敲响之时,号角与战鼓齐鸣。原始人下定决心,要跟死神打一场拉锯战。
女娲诞生了。
[1]请参看雷·肯拜尔等《世界雕塑史》。
[2]摩尔达维亚在东欧,位于喀尔巴阡山和普鲁特河之间,包括今罗马尼亚东北部、摩尔多瓦、乌克兰的局部地区。关于“白夫人”塑像的情况,见戴维·李明《欧洲神话的世界》。
[3]原始人类的死亡情况已无法统计和描述。但可以肯定,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类最普遍最根深蒂固的本能,意识到死亡则是人类进化的最早成果。请参看卡西尔《人论》,卡尔·萨根《伊甸园的飞龙》。
第二章 女娲登坛 灵魂是个流浪汉
女娲诞生于一个不解之谜—— 死亡。
实际上,自从心智初开的人类意识到自己终有一死,这个问题就一直在困惑着他们。人既然活着,为什么要死,又为什么会死?人死以后,到哪去了?他是在到处流浪,还是已重新定居?不辞而别的他,还会回来吗?
这其实是在问:什么是死亡?
对死亡最直截了当的理解,当然就是“我没了”。问题在于,明明白白存在的“我”怎么会没了,又怎么能没了?“我没了”这件事,我知道吗?如果我知道,那么我还在;如果不知道,又怎么证明没了的是我,不是别人?
这可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事。
结论也只有一个:我还在,只不过换了地方。
换地方是可以的,也是可能的。因为在原始人看来,所有的存在,花、草、鱼、鸟、蛇、牛,当然还包括人,都有灵魂,叫“万物有灵”。至于肉体,则不过是灵魂寄居的地方。既然是寄居,就有可能搬家,因为帐篷总会被拆掉。肉体拆迁就是死,灵魂搬家就是转世。或者说,死亡就是灵魂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就像游牧民族的转场。
灵魂是个流浪汉,命运叫他奔向远方,奔向远方。
万物皆有灵,灵魂可转世,这就是最原始的人生哲学。当然,怎么转,是转到冬窝子还是夏牧场,是立地成佛还是做牛做马,要到很久以后才能由宗教来回答,原始人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如果灵魂不过换了地方,那我就没死。
很好!这足以对付死亡,战胜对死亡的恐惧。因为它意味着一种信念:人其实是永生的。肉体可能会消失,但灵魂不死;个体可能会倒下,但族群不亡。族群的、集体的、同类的生命,将不断延续下去。反正一个灵魂离开了故土,就会马上找到新居。因此,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开始。
这就要做两件事,一是安顿,二是礼赞。
被安顿的是逝者。
安顿逝者是天经地义的。这不仅基于对他们的留恋和尊重,也基于灵魂不死的观念。因此,旧石器时代的尼安德特人(早期智人)和山顶洞人(晚期智人)都有墓葬,也都有随葬的工具、食物甚至首饰。那意思也很清楚:灵魂既然上路,就得带点干粮;逝者也其实没死,随时都可能活过来。
这就不但要有随葬品,甚至还要做成木乃伊,或者由巫师招魂。反正,葬礼是必需的。古埃及贵族的坟墓里,甚至会有上好的葡萄酒,以便他们开怀痛饮,或举办酒会。
被礼赞的则是女人。
赞美女人也是天经地义的,因为女人是生命之源,是灵魂新居的建设者和创造者,而且最不怕死,至少不怕流血。她们每个月都要流血,也没死。哪怕生产的时候要出血,也不过是让新的生命接受了一次特别的洗礼。
显然,生与死,秘密都在女人身上。
没错,只有女人,才掌握了人世间的“一号机密”。
这就必须礼赞,必须崇拜,必须用雕塑、绘画、搭建祭坛等方式,把女人和女性生殖器特别地制作出来。最著名的例子,有云南剑川的“阿央白”,红山文化遗址的祭坛,以及大批的“维纳斯”和少量的“白夫人”。
母亲神多死神少,并不奇怪;前者丑后者美,则也许是反其道而行之。土家族,不就是婚礼时泣不成声,谓之“哭嫁”;葬礼时手舞足蹈,谓之“跳丧”吗?但可以肯定,无论美丑生死,都取决于女人,也只能取决于女人。
因此人类最早的神,清一色的都是女神。[4]
古代爱琴海地区的米诺斯(Minos)文明,更是以女神为中心。有一个克里特的印章展示了这样的场面:乳房丰满的女神高高站在世界之巅,骄傲地举起一条蛇,向世人炫耀女性的君临天下;一个身材健美的青年男子站在下面,崇敬而兴奋地向她欢呼,阴茎雄起,蔚为壮观。[5]
约存在于公元前3000年至前1450年。米诺斯文明发展主要集中在克里特岛,突出特点是崇拜女神而非男神。图为克里特印章展示。
如此场面,绝非色情或淫秽,也非游戏或胡闹,而是一种极其神圣而庄严的仪式。在此仪式上,勃起即致敬。勃起的阴茎,是生命力的体现,也是女神的赞美诗。
这种仪式,就叫“生殖崇拜”。
[4]人类最早的神是女神,为考古学家和神话学家们所熟知。古希腊神话中,便有大量女神,如天后赫拉、冥后珀耳塞福涅、灶神赫斯提娅、大地女神盖娅、爱神与美神阿芙洛狄忒、智慧女神雅典娜、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青春女神赫柏、胜利女神尼姬、正义女神忒弥斯、记忆女神摩涅莫绪涅、丰产女神德墨忒尔、海洋女神欧律诺墨等。但在我们民族,主神中的女神只剩下女娲,其余为次神,甚至妖。
[5]米诺斯是爱琴海地区的古代文明,出现于古希腊迈锡尼文明之前的青铜时代,约存在于公元前3000年至前1450年。该文明的发展主要集中在克里特岛,突出特点是崇拜女神而非男神。请参看戴维·李明《欧洲神话的世界》。
第二章 女娲登坛 蛙女神
生殖崇拜是女娲的杰作。
这其实是逼出来的。原始人寿命极短,尼安德特人平均不到二十岁,山顶洞人没谁能活过三十。既然活不长又死得快,就只能生得多。毕竟,能对抗高死亡率的,只有高出生率。所以女娲必须不辞劳苦地批量生产人类,甚至不惜抡起藤条沾上泥浆甩。在与死神的搏斗中,这是最实在的一招。
是啊,斗不过豺狼虎豹,咱学兔子还不行吗?
然而多生几个真是谈何容易。谁都知道,并非每次性交都有结果,生男生女也全凭运气。看来冥冥之中另有一种神秘力量,在左右和掌控着命中率。对这样的力量,岂能不恭敬有加顶礼膜拜,又岂能不想方设法弄到自己身上?
膜拜的目的是获取,获取的方法是巫术。巫术的规则是相似律和接触律,比如胆大妄为就叫“吃了豹子胆”,韬光养晦就叫“夹起狗尾巴”。这种文学修辞其实是巫术遗风。要知道,原始时代的战士,是当真要吃豹子胆的。
获取神秘的生殖力量,也如此。
于是女娲和她众多的姐妹,便在世界范围内雨后春笋般地被创造出来。这是对女性生殖能力的直接崇拜,而且这种崇拜是实用主义的。因此,隆起的腹部是她们的骄傲,丰满的乳房是她们的勋章,荷塘的蛙鸣是她们的《欢乐颂》,水里的鱼儿则是她们的万千化身。
是的,鱼和蛙。它们频繁地出现在新石器时代的陶器上。
这是一些令人过目不忘的形象,或写实,或写意,或抽象,或便化(简约化变形),形成序列,蔚为大观。尤其是半坡的鱼纹和马家窑的蛙纹,形神兼备,生机勃勃,充满活力。你看那一排排并行的鱼儿,气势是何等地磅礴;你看那划水中成长的幼蛙,身姿又何其优雅和从容。[6]
不必为此感到惊异。毕竟,那里面投射了原始先民浓浓的情感和深深的祝福。因此,每当我们凝视这些远古的神秘图案,扑面而来的便是潮乎乎的生命气息。
此致敬礼!你们这些生殖崇拜的文化符号,你们这些女娲的绶带和徽章。
但,为什么是它俩?
因为长得像又生得多。鱼和蛙,确实能给心智初萌的人类以太多的联想。鱼唇跟阴唇,不都是开开合合吗?青蛙跟孕妇,不都是大腹便便吗?不信去看姜寨一期的双鱼纹,简直就是女性生殖器的生理解剖图。
何况鱼子又何其之多啊!青蛙也是一夜春雨便蝌蚪成群。这难道不意味着旺盛的生命力?所以庙底沟的蛙纹,便特地在腹部画了很多点;马家窑的蛙纹,还特地画出了产道口。
甘肃出土马家窑类型蛙纹,特地画出了产道口,而且产道口在中医学上就叫“蛤蟆口”。
实际上,从蝌蚪到幼虫,再到成形的蛙,在彩陶纹饰中应有尽有。这当然绝非偶然。
有蛙有鱼,锣齐鼓齐。鱼象征着女阴,也象征受精;蛙象征着子宫,也象征怀孕。难怪姜寨一期的那个陶盆内壁,会画了两对双鱼和蛙纹。这可是一整套“女性生殖系统”。掌握了这套系统,我们就能像迦太基统帅汉尼拔访问罗马一样,叩响生命之门,并长驱直入。[7]
从中不难看出蛙纹的全面性和丰富性,据郑为著《中国彩陶艺术》。
新石器时代遗物,陕西临潼姜寨遗址出土。
死亡线上走投无路的人,绝处逢生。
也许,这就是女娲的身世之谜——女娲就是女蛙,是主管生育的蛙女神,也是率领我们迎战死亡的胜利女神。她老人家是蛙,我们的孩子才是娃。娃娃落地,呱呱而鸣,于是荷塘之中月色之下,便是一片生命的交响。[8]
死神,你听见了吗?
[6]请参看郑为《中国彩陶艺术》。
[7]鱼是女阴的象征,蛙是子宫的象征。女性生殖崇拜的象征还有花,均引自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实际上,花就是植物的生殖器,果则是植物的后来人。所以“姑娘好像花一样”:含苞欲放是新婚之夜,豆蔻年华是待嫁之时,大多数动物的发情期则在春暖花开时。
[8]实际上,根据前引赵国华先生《生殖崇拜文化论》的研究成果,完全可以断定女娲绝不可能是“蛇妹妹”,只可能是“蛙女神”。
第二章 女娲登坛 月亮不说
听见了这蛙声的,是月亮。
月亮知道女人太多的秘密。
女人跟月亮,是同一时刻被造物主发明出来的吧?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相似和关联。月经一月一次,这就是关联;肚子有盈有亏,这就是相似。月亮就像巨大的青蛙或伟大的孕妇——圆了,是正在怀孕;扁了,是刚生孩子。生出满天星斗的月亮,岂能不是神蛙或蛙神?
代表月亮的这只神蛙就叫蟾蜍。它或者在月亮中,或者就是月亮,甚至就是补天的女娲。姜寨出土的彩陶上,有一个腹部布满斑点的蛙形图案,就是她的形象。那些原本表示多子多孙的斑点,后来就成了补天的石子;而用来代替擎天支柱的所谓鳌足,则实际上是蛙腿。
女娲,其实是牺牲了自己,才成全了我们的。
一只巨大的青蛙,四条蛙腿支撑起残缺不全摇摇欲坠的天穹,身体中孕育已久的生命力在瞬间爆发,宇宙大爆炸般地化作满天繁星,这是何等惊心动魄的伟大!难怪月亮的面孔会生铁般地又白又冷,那是因为产后大出血。这可比仅仅把诺亚方舟恩赐予某些特权人物,要伟大得多!
这就是女娲的星空,它同样充满疑团。
众所周知,肚子有规律地膨胀和缩小,月亮、青蛙和女人都会,太阳和男人则不会。一个月一次的月经男人没有,跟太阳就更没关系。因此,月亮神就该是女的,太阳神当然是男的,比如古埃及的月亮女神贝斯特,古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她在罗马神话中叫狄安娜)。[9]
这样看,我们民族的太阳神和月亮神,就该是伏羲和女娲。因为伏羲手上捧的是太阳,里面有一只太阳神鸟;女娲手上捧的是月亮,里面有一只月亮神蛙。这不就是中华版的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吗?[10]
然而在文献资料中,我们的太阳和月亮都是女神。太阳神叫羲和,月亮神叫常羲,还居然都是帝俊的妻子。帝俊据说就是帝喾(读如酷,五帝之一),甚至就是舜。这就更是一笔糊涂账。再说了,羲和、常羲、伏羲,这三个“羲”有没有关系?如果没,为什么?如果有,是什么?[11]
据四川郫县出土一号东汉砖室墓石棺。
实际上,羲和并非太阳神,常羲也非月亮神,她们都是母亲神。羲和生了十个太阳,都是儿子;常羲生了十二个月亮,都是女儿。她们也像所有的母亲一样,要给自己的孩子洗澡。只不过,羲和的浴场在东南,常羲的在西北。
那么,后羿和嫦娥,会是太阳神和月亮神吗?好像又是又不是。如果不是,为什么会跟太阳和月亮有关?如果是,嫦娥为什么要奔月,难道她原本不在那里?后羿又为什么要射日,难道他跟自己过不去?
没有人知道。
看来,有必要传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出庭作证。
[9]太阳神和月亮神的性别,世界各民族并不完全一样,这里暂不讨论。
[10]伏羲又叫伏戏、庖牺、宓羲、虑羲。被明确看作神农之前的圣王,始于《战国策》。他可能是雷神之子,见袁珂《中国古代神话》。又,《文选·洛神赋》注称洛神宓妃即伏羲之女。
[11]羲和,见《山海经·大荒南经》;常羲,见《山海经·大荒西经》。帝俊就是帝喾,甚至是舜,见袁珂《中国古代神话》。
第二章 女娲登坛 作证还是作案
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其实也都有案在身。
众所周知,阿尔忒弥斯和阿波罗,都是宙斯跟暗夜女神勒托的孩子,而且是孪生。这倒是说得过去。万神之王要给暗夜以光明,当然要一次性地生出月亮和太阳。阿尔忒弥斯作为月亮女神也没问题,她出生的时候,眉心便嵌着耀眼的月亮,左手拿箭右手拿弓,全身闪耀着圣洁的光芒。
阿波罗的太阳神身份却大为可疑。因为真正的太阳神是赫利俄斯,阿波罗只是光明之神。但,既然不是太阳神,为什么眉心会嵌着耀眼的太阳?
也许,他至少是半个太阳神。
或者说,有人希望他是。
事实上,阿波罗必须成为太阳神,才能与阿尔忒弥斯成双成对。然而他俩究竟是兄妹,还是姐弟,希腊人自己也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一种版本说,阿尔忒弥斯出生后,便充当了母亲的助产士,帮助勒托生下了阿波罗,所以她又是接生女神。另一种版本则说,阿尔忒弥斯那修长曼妙的躯体,其实是阿波罗出生后,用自己的手牵出来的。
据以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为主题的古希腊陶杯图案。此杯由陶工布吕格斯制作于公元前470年,现藏于法国卢浮宫。
额头闪光的太阳哥哥喷薄而出,坚强有力的手牵出体态玲珑的月亮妹妹,画面感确实很好。
但,这是作证,还是作案?
作案。
因为太阳绝不会升起在月亮之前。
事实上在远古文化系统中,太阳和月亮是两种符号,也是两个时代的象征。太阳代表雄性和男人,月亮代表雌性和女人。那么,人类最先崇拜的,是哪种生殖力量?
雌性。因为所有人都是女人生的。
因此最先亮相的,也一定是女性的文化代码。这些文化代码包括鱼、蛙、月亮,还有大地。有了象征母亲和母性的大地,才会轮到种子和种子的携带者,即雄性或男人,以及他们的文化符号,包括下一章要讲到的鸟、蛇、太阳。[12]
所以,作为月亮女神和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一定在前;作为光明之神和文艺之神,以及“准太阳神”或“伪太阳神”,阿波罗一定在后。也就是说,当阿尔忒弥斯驾着月之车飞过天际穿行丛林时,眉心嵌着太阳的阿波罗,应该还在娘胎之中。两个版本并存,就说明真相没有完全被遮蔽。
同样,手捧月亮的女娲一定在先,手捧太阳的伏羲一定在后,羲和与常羲则更在伏羲之后。女娲也不可能是伏羲的妹妹,更不可能是蛇,只可能是蛙。
蛙变成蛇,显然是有人做了手脚。
侦破此案并不难。找到相关利益人,就能发现犯罪嫌疑人;看谁能够从中渔利,就能知道犯罪动机。那么,女娲变成蛇,对谁最有好处?伏羲,或伏羲的粉丝和接班人。道理也很简单:如果伏羲和女娲都是蛇,谁先谁后就说不清,后来者也就可以居上。比方说,把伏羲说成女娲的哥哥。
伏羲在前,女娲在后,又有什么意义?证明男尊女卑天经地义。因此,女娲的手术非动不可。犯罪嫌疑人,则八成是鼓吹男权社会纲常伦理的那些家伙。只不过,他们做贼心虚手忙脚乱,还是留下了无可辩驳的证据——在几乎所有的画像和造像中,女娲手中都是月亮,伏羲手中都是太阳。
何况女娲的月亮里,还明明白白有一只蟾蜍。
这可是铁证如山!
但能够给女娲做整容手术,则说明世道变了。怎么变?氏族社会从母系变成了父系。父系社会是男人的江湖,他们当然有能力也有权力篡改历史。于是一切都颠倒过来,女娲和伏羲变成了兄妹,嫦娥和后羿变成了夫妻,后出生的阿波罗也变成了阿尔忒弥斯的哥哥。
这种世界性和历史性的错乱,恐怕没人能够纠正。
[12]大地在中西方都是女性的,比如希腊的盖娅和中国的坤卦。
第二章 女娲登坛 嫦娥的私奔
女娲被人暗算后,嫦娥便私奔了。[13]
这是“一个人的私奔”。没人怂恿,没人策划,没人带领,没人追随,没有约会也没人等她,但义无反顾,头也不回。
咦?这明明是叛逃嘛,怎么是私奔呢?
因为嫦娥其实是逃避,逃避一个她无法适应又无法反抗的环境——男权社会。她的逃避也纯粹是个人和私下的,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也不会有连锁反应。如此自我放逐,恐怕连“不合作主义”都谈不上。
嫦娥,是“惹不起躲得起”。
这当然不好意思叫叛逃,只能叫私奔。
但,新生的、血气方刚蒸蒸日上的父系社会和时代,真的必须逃避吗?
也许。
表面上来看,从母系到父系,只是改变了血统的计算方式,但二者之间的区别却是本质性的。母系氏族是“非权力社会”。在那里,只有管理,没有统治;只有心意,没有权力。女性首领们面对的是真正的子民,给予的是真正的关爱。她们甚至用不着刻意提倡什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因为那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就不能叫“女权社会”,只能叫“母爱社会”。
那是我们民族的春天,也是世界各民族的花季。男女杂游,不媒不聘;但知其母,不知其父。性关系自由,选择权则主要在女性。她甚至可以同时拥有多个男友,只要她愿意。唯一的“霸道”,是对性伙伴的择优录取。[14]
但女人拥有选择权,是为了种族的延续,因此也不会对落选者冷嘲热讽、赶尽杀绝。何况选择是双向和自由的,没有强奸,也没有卖淫;没有感情纠葛,也没有财产纠纷。
父系氏族却不是这样。
毫无疑问,父系氏族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权力社会”。也许,它只能叫“半权力社会”或“前权力社会”。但不管怎么说,自从母系变成父系,权力就被发明了出来,并成为男人手里可以生杀予夺的指挥刀。
实际上,如果没有权力问题,变革就没有必要;而权力一旦诞生,刹车就没有可能。结果,也许几百年,也许上千年,一切都今非昔比。管理变成统治,拥有变成占有,安排变成指使,安顿变成奴役,监狱、军队、政府和国家被相继发明了出来。母爱社会变成了男权社会,并延续至今。
女娲的时代终结,嫦娥的好日子也过完了。
也许就在这个时候,或者更晚一些,嫦娥悄然来到女娲造人的地方。她看到了什么呢?她会看见天边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同流动的金球正在冉冉升起。另一边那生铁般又白又冷的月亮,则正在悄然落下。
生铁般又白又冷,正是月亮女神形象和性格的写照。
是的,阿尔忒弥斯身材曼妙,两腿修长,腰肢纤细,皮肤白皙,通身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她睫毛浓密,目光澄澈而又灵动;红唇小巧,嘴角挂着一丝庄重和威严。这是一种高贵的冷漠,圣洁的美丽,不容侵犯,不容亵渎。
然而那生铁般又白又冷的骄傲,却与内心的柔软包容共存。作为处女的保护神,也作为独立自由的象征,阿尔忒弥斯拒绝了众多的求婚者,却偏偏庇护那些不受爱神摆布的青年男女。也许,蔑视权威,反抗世俗,保护弱者,这就是月亮的性格?难怪嫦娥要奔向月亮,也只能奔向月亮了。
再见了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女儿吧!
[13]赵国华先生《生殖崇拜文化论》认为,蟾字转音,就是嫦,即“嫦娥”。蜍字转音,就是兔,即“玉兔”。但嫦娥本名恒娥。因为避汉文帝刘恒的讳,才改为嫦娥。赵说似可商榷。
[14]男女杂游,不媒不聘,见《列子·汤问》;但知其母,不知其父,见《白虎通·号篇》。
第三章 伏羲设局 日出时分
暮春之后是初夏。太阳升起前,有雾。
迷雾笼罩着史前文化,遮掩了阴谋与阳谋、真情与真相。我们曾经纳闷,后羿射日之后,嫦娥为什么要奔月。那里面,并没有她的情郎。同样,我们也不知道,阿波罗为什么要设下陷阱,让阿尔忒弥斯射杀了自己的恋人奥利温。奥利温并不是他的情敌。但是我们知道,阿波罗和伏羲都与太阳有关,也都是蛇,或曾经表现为蛇。
为什么是蛇呢?蛇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也许有人会喜欢蛇,认为它神秘、冷峻、有头脑,特立独行。也有人讨厌蛇,觉得它丑陋、阴险、冷血、变态。更重要的是,蛇和蛙本是死对头。蛇,是长虫。青蛙吃虫,蛇又吃蛙。蛇与蛙,如何相容,岂能相容?
因此,女娲让蛇出场,后来还变身为蛇,必有原因。
原因复杂而多项。,最直截了当的动因是男人要搞“文化革命”。也许,这场革命是非暴力和渐进的;也许,革命的意识模糊而朦胧;也许,这事其实酝酿了很久很久;也许,它的背后有着经济的推动和考量。是的,也许。
但不管怎么说,氏族的男人和女人终于都认为,仅有女性生殖崇拜远远不够,还必须承认男性在生命创造中的作用,并用一种合乎逻辑和法理的形式予以肯定。
男性生殖崇拜开始了。
这就需要象征物,而蛇是合适的。事实上,蛇与阴茎有太多的相似,比如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比如平时绵软,用时坚挺。当然,还有那毋庸置疑的攻击性。因此,当它潜伏在伊甸园时,上帝也只好装作没看见。
其实在蛇之前,男性的象征便已出现,这就是鸟。鸟的崇拜要早于蛇,待遇也比蛇高。直到现在,它也仍是男性生殖器的代名词。这种指代甚至是一种“国际惯例”,比如英国人就把男人那玩意称为小公鸡(cock)。
鸟和蛇,是男性生殖崇拜的文化符号和代码。[1]
当然还有太阳。
太阳也是非有不可的。而且,正如月亮里面有一只神蛙名叫蟾蜍,太阳当中也有一只神鸟名叫金乌。蟾蜍就是象征女性的蛙,金乌就是象征男性的鸟。只不过金乌有三条腿,有的身上还背负着太阳。有了这只“三足神鸟”,男人的太阳就能够冉冉升起,还能飞向不知终点的远方。
月亮有神蛙,太阳有神鸟,也没什么不好。
女娲她们当年,大约就是这样想的。代表女性的鱼女和蛙女,甚至有可能欢迎代表男性的鸟人和蛇人登堂入室,与她们一起建设新生活,共谋发展,同享太平。
可惜谁都没有想到,是鸟就会叫会飞,甚至一飞冲天一鸣惊人。她们更没想到,鸟的背后还藏着一条蛇。蛇是一定要吃青蛙的,下手只是迟早的事。只要太阳的光芒盖过月亮,蛇就一定会把母爱社会变成男权社会,并永不交权。
这可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父系氏族的日出时分到了。在血红的云彩里,在荒古的熔岩中,一轮红日如同流动的金球喷薄而出。它的当中或身下则是一只金色的神鸟,正张开巨大的翅膀,雄姿英发,傲然飞翔。另一边,悄然落下的月亮生铁般又白又冷,说不清是在默默祝福,还是黯然神伤。
现在已经很难确定,这只负日远行的三足神鸟究竟从哪里起飞。海上?山中?桑林?都有可能。但不管怎么说,当它背负青天往下看时,应该看到一个人首蛇身的小伙子正英俊亮相,大踏步地从后台走向了前台。
他的名字,就叫伏羲。
[1]根据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的研究,鸟成为男性生殖崇拜的象征物,是因为有蛋(卵)。原始人看见雏鸟从鸟蛋中孵出,婴儿从胞衣中产出,而且做爱时男人的睾丸会收紧并提上去,便误以为新生命就是睾丸里的蛋进入了女人的子宫,因此谁的蛋多谁就最有生殖力。何况鸟的头颈,一会儿伸出来,一会儿缩进去,一会儿昂起来,一会儿垂下去,也很像阴茎。这又是一整套系统。
第三章 伏羲设局 天下第一厨
伏羲身上,有股子烤羊肉味儿。
当然,这里说的伏羲跟女娲一样,并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文化符号,代表的是父系氏族社会。这个社会的历史少说也有上千年,但无论是早期还是晚期,也不管这当中出了多少个代表,我们都通通称之为伏羲。
而且照理说,他们也都该是蛇神。
但是奇怪,伏羲出生那天,我们只看到太阳很好,完全看不见蛇的影子。没错,一点都没有。
跟女娲的娲一样,伏羲的羲,差不多也是一个特别创造出来的字。除了用于伏羲,以及其他一些神话人物,比如羲和、羲仲、羲均、常羲,另外一个意思就是“气之吹嘘”,也就是气息舒展而出的状态。
什么气?
羊肉味呗!
羲,无疑与羊有关。金文的羲,就是上面一个“羊”,中间一个“我”,下面一个“兮”;或者上面一个“義”,下面一个“兮”。这个字加上“牛”字旁,就是犧,牺牲的牺。
![]() | ◎金文“羲”(羲妣尊彝) 据林义光《文源》卷十一。 |
![]() | ◎甲骨文“羲”(前二·七·五) 此字旧无人识,据施谢捷先生考证,它就是后来“羲”字的“初文”(最原始符号),上面部分是“我”,下面部分是“兮”。吴荣光先生则认为,兮就是羲的“省文”(简写)。 |
![]() | ◎甲骨文“我”(甲二二六七) 很明显可以看出是兵器。 |
![]() | ◎甲骨文“義” (掇二·四五,人头骨刻辞) |
![]() | ◎金文“羲”(促义父盨) 两种字形,都一目了然,就是兵器(我)加上羊。意思要么是杀羊,要么是杀羊的人。为什么要杀羊呢?请神吃饭 。 |
![]() | ◎甲骨文“礼”(豊) (甲一九三三) |
![]() | ◎金文“礼”(豊) (豊卣) |
![]() | ◎甲骨文“美” (一二六九) |
![]() | ◎金文“美” (美爵) |
阶段 | 原始群 | 母系氏族 | 父系氏族 |
---|---|---|---|
标志 | 劳动工具 | 女性崇拜 | 男性崇拜 |
符号 | ![]() | ![]() | ![]() |
代表 | 夏娃![]() | 女娲![]() | 伏羲![]() |
意义 | 从猿到人 | 自然到文化 | 母爱到男权 |
![]() | ◎甲骨文“羌” (后一·三零·一四) |
![]() | ◎甲骨文“姜” (河三·三) |
![]() | ◎甲骨文“帝” (甲七七九帝臣) |
![]() | ◎金文“皇” (促辛父簋) |
![]() | ◎甲骨文“姬” (前一·三五·六) |
![]() | ◎金文“姬” (商尊) |
![]() | ◎甲骨文“虫” (铁四六·二) |
![]() | ◎金文“虫” (虫舀鼎) |
![]() | ◎甲骨文“它” (前七·九·四) |
![]() | ◎金文“它” (封孙宅) |
![]() | ◎甲骨文“止” (甲一四四○)孙治让先生认为是“象足而有三指”。 |
![]() | ◎古陶文“止” (1·5 独字)更明显地就是脚指头。 |
![]() | ◎金文“鲧” (鲧還鼎) |
![]() | ◎金文“鲧” (
第六章 尧舜下课 部落大联盟
可以有,也应该有,但要重新解释。
为什么应该有?因为时代需要标志,需要象征,需要代表。部落的代表是炎黄,国家的代表是夏启。二者之间,部落联盟的时代谁来领衔?只能是尧舜。既然如此,何妨不论真假,权当他们是符号,是代码?
但,该说明的还得说明。一,黄帝、颛顼、帝喾、尧,无血缘关系,更不是祖孙父子;二,尧和舜,并非道德高标,只是曾经的存在;三,他俩也不是什么天子。天子的概念要到西周才有,目的则是解释政权的合法性。尧舜时代尚无君主,也没有国家和天下的概念,哪来的天子?
不是天子,又是什么?
部落联盟的CEO。
联盟从黄帝时代就开始了,之前则是战争,包括炎帝与黄帝的阪泉之战,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这是当时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是的,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中华大地就是全世界。远在天边的埃及、苏美尔、哈拉巴、克里特等等,并不在我们视野中。
战争的结果是联盟,联盟的结果是产生了部族。部族是从氏族到民族的过渡阶段和中间环节。尧舜之世,就是部族的时代。之后,才变成民族,也就是以禹为始祖的夏族。《诗经》歌颂禹,并非没有道理,没有原因。
但,作为部族时代的标志,尧舜的意义同样重大。
意义重大的尧和舜,是部落联盟的领袖。而且那时的情况,可能真如郭沫若和翦伯赞先生所说,是实行“二头政长”或“二头军务”的配置,双执政制。[7]
双执政,就是CEO(首席执行官)加COO(首席运营官)。开始,尧是首席执行官,舜是首席运营官;后来,舜是首席执行官,禹是首席运营官;再后来,禹是首席执行官,益是首席运营官。等到启废禅让,这个制度才终结。
首席执行官和首席运营官,不一定有血缘关系。尧舜禹,就没有。他们是选出来的。选举权,首先在“四岳”。舜和禹,就得自他们的举荐。
四岳是谁?《史记》没说。就连四岳是一个人,还是四个人,还是许多人,也不清楚。《国语》说是共工的四个从孙,但这是靠不住的。可能的情况是:当时大联盟下面还有小联盟。四岳,就是小联盟的CEO或COO。[8]
除了四岳,还有“十二牧”。
十二牧,也就是各个大部落的酋长。这些大部落分散在各地,酋长们当然也分散在各地。联盟有重大事务,才到总部来开会。当然,他们也可能派有驻会的代表,这些代表应该也可以叫十二牧。
然后就是“百姓”。
百姓不是小民,是氏族长。这些氏族都来自母系,因此都有“姓”;数量则很多,因此叫“百姓”。当然,百姓并不一定就是一百个。正如四岳和十二牧,不一定就是四个和十二个。四、十二、百,只是表明小联盟数量最少,部落多一点,氏族数量最多。
所以远古的百姓(氏族长),其实地位很高,他们后来又叫百官和百工。真正地位低的,叫黎民,即战败者。黎民百姓合为一词,是很晚的事。
百姓:氏族。
十二牧:部落。
四岳:部落联盟。
尧舜:部落大联盟。
![]() 1. 出发点2011年5月12日,我到上海拜见吴敬琏先生,向他老人家讨教一些学术问题。没想到的是,谈到最后,吴先生反过来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怎样保证你说的历史是真实的? 老先生问得有道理! 据我所知,这也是许多人想问的,而且不难回答。只不过在此之前,必须先弄清楚我们为什么要有历史或历史学。 这才是根本性的。 是啊,我们为什么要有历史,又为什么要学历史、讲历史、讨论历史呢?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吗?有五花八门的野史、段子、道听途说和流言蜚语足矣,用不着管它是否真实。为了学习权术权谋,处理人际关系,对付张三李四吗?有《三国演义》之类的玩意也就够了,同样用不着管它是否真实。 那么,为什么总会有人,哪怕是一部分人,极其看重历史的真实性,对正说比戏说更有兴趣呢? 也许,追求真实是人的本性。 真相从来就是有魅力的,它满足的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朴素好奇心。这种好奇心就连某些动物都有。比如科考队架设在北冰洋用来偷拍的摄像机,尽管伪装成雪块,也会被北极熊们统统拆掉,因为它们很想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小孩子会把自己的玩具大卸八块,也如此。 好奇心是天然的。 事实上,好奇心几乎是所有文化和文明成果的出发点。科学是对自然的好奇,艺术是对心灵的好奇,宗教是对归宿的好奇,文学是对生活的好奇。就连巫术也如此,它是对命运的好奇,也是对掌握命运之可能的好奇。 那么历史呢?2. 目的地表面上看,历史是对过去的好奇,其实不然。 作为“故事” ──已故的事件,历史就是历史。你知道也好,不知也罢,正说也好,戏说也罢,它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并不会因为我们的确知或无知而稍有改变。那么,又何必一定要知道真相呢? 因为我们就是历史,历史就是我们。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每个人都生活在历史当中。我们的今天,对于明天就是历史,正如此刻是昨天的延续。 了解历史,是为了看清自己。 这就必须知道来龙去脉。只有知道从哪里来,才知道到哪里去,包括要到哪里去和能到哪里去。也就是说,追根寻源,是为了建立文化系统,实现身份认同,找到人生坐标。 这是我们的目的地。 何况童年是值得追忆的。没人不想知道自己是谁生的,家在何处,小时候长什么样,有过怎样的天真和顽皮。因此本中华史的第一部便是“中华根”,第一卷则是《祖先》。 找到了祖先,就找到了根本。 但这很难。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下的文物也不说话。它们集体地保持沉默,共同看守着那亘古的秘密,要到世界末日才会重新咆哮和歌唱。 能帮上忙的,也许只有神话和传说。 神话和传说,就是民族的童年记忆。童年的记忆难免模糊,甚至错乱,何况还会被非法或合法地投放添加剂。于是一片光怪陆离之中,便既有神话和童话,又有鬼话、胡话和谎话,而且结结实实地冻成了冰块。 我们的舰队,刚刚出发就一脚踏进了北冰洋。3. 北冰洋冰块是两三千多年前甚至更早就结成的,因此不但“骗了无涯过客”,也瞒过了千万双睿智的眼睛。比如女娲和伏羲都“人首蛇身”,甚至是夫妻或兄妹;炎帝姓姜,黄帝姓姬是因为住在姜水和姬水,等等等等。这些说法基本上被学界普遍认同,很少有人想到其实是谎言。 还有尧舜,也很可疑。 可疑并不奇怪。事实上,任何由文字构建的历史,都是拥有话语权的人在书写;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也一定是统治阶级的。为了获得和保有控股权,他们用官方意识形态将神话传说包装上市,把史前变成创业板,把先民变成股民。 这就要重新审视,但不意味着全盘否定,更不意味着那些看起来荒诞不经的只言片语就一定不靠谱。相反,所有民族的神话和传说,都是历史上突出片段的记录,也无不隐含着某种文化的秘密和梦想。要知道,神的世界就是人的世界,神的历史就是人的历史,是人类自我认识的心灵史。只不过,云遮雾障,真伪难辨,语焉不详。 必须破译这些“达·芬奇密码”。 实际上,传说中的神或人,就是一些文化的符号和代码,是远古历史的象形文字。只要抹去神秘的油彩,我们就能打开迷宫,依稀看见一些真实的东西。 是的,依稀。 问题是如何鉴别真伪,完成我们的破冰之旅。拿着一张标错方向、航道和岛屿名称的海图,是找不着北的。 也许,需要导航仪。4. 导航仪导航仪有三个:直觉、逻辑、证据。 直觉是必需的,它会告诉我们哪里不对,哪里出了问题,或有问题需要研究。这种能力来自天赋,也来自经验。经验证明,越是众口一词,越是问题多多。史家认识一致的地方,往往就是误区密集之处,这几乎是屡试不爽的。 因此,那些由官方意识形态和国民集体无意识塑造的历史,未必是本来面目。背后那张脸,也许更真实。 尽信书不如无书,无怀疑即无学问。 怀疑、批判、分析、实证,加起来就是科学精神。有此精神,就不会死读书,也就会有直觉。 因此,我在1988年读了赵国华先生的《生殖崇拜文化论》后,便断定女娲绝不可能是“蛇妹妹”,只可能是“蛙女神”。鲧则应该是禹的“母亲”,而不是“父亲”。或者说,这个族群经历了母系氏族、父系氏族和部落三个阶段。鲧,是母系氏族时期族群的称号。它可能延续到部落时期,但最终还是会更换为代表父系的禹。 这是可以由逻辑推理来证明的,逻辑决定了所有文化现象和文化模式发生的先后次序。事实上在原始时代,人们都只认识母亲,不知父亲是谁。世界各民族最早的神,也清一色是女神。毕竟,所有人都是女人生的。因此男性生殖崇拜一定在女性崇拜之后,然后才可能有图腾崇拜和祖宗崇拜。既然如此,女娲怎么可能跟伏羲一样是蛇?鱼崇拜的鲧,跟蛇崇拜的禹,又怎么可能是父子? 逻辑比知识和经验都重要,也比学术权威的说法更可靠。因为逻辑是公器,不会屈从强权,迁就庸众,迎合学界,讨好媒体。如果直觉与逻辑相一致,结论就不会太离谱。 需要的,只是证据。5. 发现号证据也有三种。 第一种是民国以来老一辈历史学家的研究成果。这些老先生往往都学贯中西,兼有清代朴学的功底,近代西学的眼光,许多结论是靠得住的。第二种是比较可靠的历史典籍,比如《诗经》和《左传》,但对《尚书》和《国语》就得小心。最可靠的是第三种,即出土文物和古文字。因为甲骨文和金文,彩陶和青铜器,都不会撒谎,也没有添加剂。因此,如果前两种证据与第三种相冲突,必以出土文物和古文字为准。 绝对的真实没人能够做到。但有此三招,就可能更接近相对的真实。当然,接近而已。 必须感谢前辈学人,他们早就发现了古代文献的可疑之处。必须感谢文字学家,他们早就在揭示古代文化的秘密。还必须感谢国际关系学院李蓬勃先生,他在我还没买到《古文字诂林》时,将相关内容拍成照片发到我邮箱,并对我的某些误解和误读进行了纠正。 于是我确认:女娲是蛙,伏羲是羊,炎帝是三皇,黄帝不姓黄。我也有了新的发现,比如炎帝的妈妈是“牧羊女”,黄帝的妈妈是“漂亮妞”,而蚩尤则其实是“蛇灾”。这些结论,都可以从这三种证据那里得到强有力的支持。正是这些证据,为我们的发现之旅保驾护航。 北冰洋上,破冰船锐不可当。 它的名字,叫“发现号”。 很好!有直觉、逻辑和证据做导航仪,有前辈学人、历史典籍、出土文物和古文字做护驾者,我们的“发现号”就不会变成当年的“泰坦尼克”。6. 处女航破冰船直抵目的地。 本次航行的目的地是文化系统,以后才是身份认同。 这也是“易中天中华史”前三卷的任务。第一卷《祖先》,建立史前文化系统;第二卷《国家》,建立世界文明系统;第三卷《奠基者》,建立中华文明系统。系统建立,坐标就清清楚楚明白无误了。 为此,本卷得出以下最重要的结论:从史前到文明,人类的社会组织依次是原始群、氏族、部落、部落联盟、国家。从文化程度看,它们可以称之为点、面、片、圈、国。其中,夏娃代表原始群,女娲和伏羲代表氏族,炎帝和黄帝代表部落,尧舜禹代表部落联盟,夏商周代表国家时代,只不过分别是部落国家(夏)、部落国家联盟(商)和国家联盟(周)。 从氏族,到部落,再到国家,也都有各自的文化标志。在我们历史上,则依次是生殖崇拜、图腾崇拜和祖宗崇拜。生殖崇拜和图腾崇拜是世界各民族都有的,祖宗崇拜则是中国特色。正是它,决定了我们民族今后要走的路。 因此,尽管祖宗崇拜要到第二卷才会讲述,中华文明最核心的秘密则要到第三卷才能揭晓,但有此系统,我们的舰队就算一路凯歌到达了北极。 处女航成功了! 完成了破冰之旅的舰艇,将被开回船坞进行装修,然后交付诸位使用。至于我们,则将进入下一个航程。 下回我们不坐船,改乘飞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