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缥缈·阎浮卷
作者:白姬绾
内容简介
盛唐,长安,百鬼夜行,千妖伏聚。 西市坊间,阴阳交界处,有一座神秘虚无的缥缈阁。缥缈阁中,贩卖奇珍异宝,七情六欲。人,妖,鬼,神往来其间。 缥缈阁在哪里? 无缘者,擦肩难见; 有缘者,千里来寻。 世间为什么要有缥缈阁? 众生有了欲望,世间便有了缥缈阁。
序
盛唐,长安,百鬼夜行,千妖伏聚。
西市坊间,阴阳交界处,有一座神秘虚无的缥缈阁。缥缈阁中,贩卖奇珍异宝,七情六欲。人,妖,鬼,神往来其间。
缥缈阁在哪里?
无缘者,擦肩难见;
有缘者,千里来寻。
世间为什么要有缥缈阁?
众生有了欲望,世间便有了缥缈阁。
第一折:《玉方舟》
第一章 春雨
长安,西市。
正是初春三月,芳草碧色,萋萋似玉。
元曜站在缥缈阁后院的回廊下,望着细雨蒙蒙的庭院,他有心想吟一首春雨之诗,但一时之间又没有什么灵感。
一只黑猫从走廊飞奔而来,看见元曜呆呆地看雨,它气不打一处来,大声骂道:“死书呆子!下雨了也不告诉爷一声!爷腌了一条鱼挂在桃树上打算晾成鱼干呢!这下完了!腌鱼淋了雨,味道全毁了!”
黑猫不顾下雨,奔去桃树下抢救腌鱼,幸好雨下得不大,又有桃树枝遮掩,腌鱼并没有淋到雨。
离奴正打算把腌鱼拿去厨房,突然春雨下大了起来,雨声稀里哗啦。
离奴犯难了,它如果直接提着腌鱼冲出去,淋湿了猫毛事小,淋坏了腌鱼事大。它看见站在回廊的小书生,眼珠一转,大声吩咐道:“书呆子,你快过来用身体替爷挡雨,让爷把鱼拿去厨房!”
元曜一听,道:“小生又不是伞,为什么要用身体替你挡雨?”
离奴道:“因为书呆子你淋湿了没什么关系,爷和鱼淋湿了可不行。”
元曜一愣,生气地道:“离奴老弟此言差矣!你和鱼腹中空空,淋湿了倒也没什么,小生的肚子里全是圣贤书,淋湿了满腹经纶可不行。”
“臭书呆子,少贫嘴!快过来!”离奴恶狠狠地道。
“小生不过去!”元曜梗着脖子道。不过,春雨寒湿,他担心离奴淋雨着凉,于是还是道:“你稍等,小生去给你拿雨伞。”
“书呆子,你快去快回!”离奴颐指气使地道。
元曜转身回缥缈阁的大厅拿伞,黑猫拎着腌鱼在桃树下等着。
元曜疾步回到大厅,他从伞壶中取了一把岸芷汀兰伞。元曜正要回后院时,韦彦打着一把枯枝连理伞走进了缥缈阁,他的神色十分愁闷。
韦彦一看见元曜,便不由分说地拉住他,道:“轩之,白姬呢?”
元曜道:“白姬去洛阳了。丹阳,你怎么了?”
韦彦问道:“白姬去洛阳干什么?她什么时候回来?”
元曜道:“白姬的侄子陶五公子从东海运了一些宝物来,因为陶五公子的死敌正好在长安,所以他不肯来长安,只肯在洛阳等白姬过去取宝物。白姬只好去取了。她走了三天了,走前也没有交代归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韦彦愁道:“白姬不在,这可如何是好!”
元曜问道:“丹阳,发生什么事了?”
韦彦望着元曜,心念一转,道:“白姬不在,轩之也可以!轩之你天天在缥缈阁跟着白姬耳濡目染,也算是见多识广。我府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你快跟我去看看吧!”
还没等元曜回答,韦彦不由分说地拉着小书生走出缥缈阁。
小书生没有韦彦力气大,反抗不了,急忙道:“丹阳你稍等,离奴老弟还在后院桃树下,小生还得给它送伞呢!”
韦彦急道:“一只猫哪有那么娇气,雨又不大,淋不坏的。我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耽误不得,轩之,快走吧!”
小书生一路上跟韦彦拉拉扯扯,最后被韦彦塞进了停在巷口的马车里,马车在春雨中缓缓向光德坊的韦府行去。
缥缈阁后院的桃树下,一只黑猫拎着腌鱼站着傻等着元曜送伞,它已经被春雨淋成了落汤猫。
光德坊,韦府。
元曜走进韦府时,韦府中十分混乱,仆人们来来往往,一脸凝重。
元曜心中好奇,但韦彦也没有说什么,只领着他进了燃犀楼。
燃犀楼里,元曜和韦彦盘腿坐在罗汉床上,韦彦的娈童南风给他们端来了茶水。南风的手臂上缠着绷带,还隐隐浸出血迹。
韦彦见了,道:“南风,你手上有伤,这种端茶送水的活儿让仆人做就是了。”
南风道:“一点小伤而已,公子不必担心。刚才听垂花堂那边的仆人说,小姐已经赶回家了。”
韦彦点点头,他想起了什么,又忧心地问道:“帝乙锁好了吗?”
南风愁道:“锁好了。可是,并没有什么用,恐怕今晚还是老样子。”
元曜忍不住了,问道:“丹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韦彦叹了一口气,道:“说来话长,一件事与二娘有关,一件事与帝乙有关,先说二娘的事情吧。”
元曜问道:“韦夫人出什么事情了?”
韦彦道:“昨天二娘去南郊凌霄庵还愿,在凌霄庵住了一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变得不生不死,昏迷不醒。今天早上,凌霄庵的尼姑和仆人们把二娘送了回来,父亲急忙请来了大夫,大夫也诊断不出任何病症,束手无策,父亲十分着急,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元曜大惊,道:“这种疑难杂症的事情,大夫都解决不了,你找小生恐怕也没有用……”
韦彦道:“轩之,你在缥缈阁中各种奇怪的事情都见过,说不定有办法,先去看一看吧。”
小书生道:“看一看当然可以,如果小生能够效力,也定不推辞。”
韦彦先让仆人去垂花堂禀报韦德玄,然后才带小书生过去。韦彦、元曜离开燃犀楼,打着伞穿过花园,来到了安置韦郑氏的垂花堂。
垂花堂外仆从站了一堆,还有两个提药箱的大夫,人人脸色惊恐。
垂花堂的内室里,韦郑氏躺在床上,韦德玄一脸愁容地站在轩窗边,韦非烟坐在床边泣不成声。不远处,一个尼姑和两个仆妇瑟瑟发抖地站着。
韦彦、元曜向韦德玄请安,韦德玄叹了一口气,老泪纵横地道:“家门不幸!又遇上了怪力乱神之事!元世侄颇通这些子不语之状,你且去看看你伯母到底撞了什么邪吧!”
元曜作了一揖,道:“世伯万勿太忧心,小侄定当尽力。”
元曜走到罗汉床边,韦非烟泣不成声地道:“元公子,你一定要救活我母亲——呜呜呜——”
韦郑氏躺在床上,如同睡着了一般,脸色十分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
元曜轻声说了一句:“告罪了。”
元曜把手伸向韦郑氏的鼻子,韦郑氏的皮肤触手冰凉,但鼻端尚有一丝微弱的呼吸。
韦彦问道:“轩之,你见过这种情况吗?”
元曜道:“小生并没有见过。伯母到底遇上了什么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旁边站着的尼姑叫慧清,是凌霄庵派来送韦郑氏回来的。慧清见元曜询问,双手合十,答道:“阿弥陀佛,这件事情颇为……难以启齿。佛门清净地,本不该,但是……”
慧清望着韦德玄,吞吞吐吐许久,才道出了原委。
昨夜,韦郑氏夜宿凌霄庵,一切都没有什么异状。
半夜时分,万籁俱静,有一个起夜的小尼姑慧觉从茅房出来时,看见了一个男子跟一个女子在花丛之间拉拉扯扯,形状亲密。
慧觉吓了一跳,她定睛一看,男的她不认识,女的她认识,正是客宿庵中的韦郑氏。
慧觉年纪小,一时之间吓得愣住,又不敢喊人,只觉得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慧觉发愣的时候,男子跟韦郑氏突然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慧觉胆小怕事,就假装没看见这件事情,偷偷地回去睡了。
第二天,韦郑氏的丫鬟发现韦郑氏不见了,找遍了凌霄庵也没找到人。大家十分着急,到处找人。找了许久,才在凌霄庵后山的树林里找到了昏迷在草地上的韦郑氏。
韦郑氏的家仆责怪凌霄庵,说主母在凌霄庵出事,凌霄庵必须负责。主母若有三长两短,一定来拿凌霄庵的一众尼姑是问。
慧觉这才说出昨夜看见的事情。
尼姑们纷纷辩解是韦夫人自己深夜与男子私会,才变成了这副模样,与凌霄庵无关,反而有辱凌霄庵的清誉。
韦家的仆从当然不信,便与凌霄庵的尼姑们吵了起来。
众人没吵出结果,又念着当务之急是韦郑氏的安危,于是仆从与尼姑们就把韦郑氏送回了韦府。
韦德玄一听,心中一万个不相信,连连摆手道:“不可能!不可能!内人绝不可能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这其中一定有曲折!”
韦彦生气地质问韦郑氏的丫鬟:“昨天晚上你们没有陪着夫人吗?夫人半夜出去了你们都不知道?!”
丫鬟吓得急忙跪下,哭道:“奴婢昨夜伺候夫人入睡后,就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和衣躺下了。不知道为什么,昨夜奴婢睡得特别沉,一觉就到了大天亮,夫人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离开,奴婢完全不知道。奴婢不该睡得太沉,奴婢该死!请老爷、公子恕罪!”
元曜听到这种家丑不可外扬的事情,只恨不得自己没来韦府。可是,现在又不好告辞离去,只好继续听下去。
韦非烟停止了哭泣,想了想,道:“娘肯定不会在凌霄庵私会男子,怕不是遇到了妖邪?听说,荒山野岭之中有野狐狸猫之类的妖怪,善于变化成美男子,专门诱惑妇女。那诱拐娘的男子莫不是妖怪?”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些怪力乱神之物所为!!”韦德玄肯定地道。
韦彦道:“父亲大人,要不我现在就去江城观请个道士去凌霄庵降妖除魔?”
韦德玄道:“降妖除魔都是后话,现在当务之急赶紧治好你娘才是正经。既然元世侄也没有办法,那就请个道士来看看吧。”
“是,父亲大人。”韦彦领命道。
元曜留下也没有用,就趁机跟韦彦一起离开了垂花堂。
韦彦离开了垂花堂,他只吩咐了一名家仆去江城观请道士,自己却带着小书生回到了燃犀楼。
“轩之,我这儿还有一件怪事,你一定得看看。”
“什么怪事?”元曜好奇地问道。
韦彦带着元曜来到一间幽暗的房间,房间中央有一个巨大的铁笼子,铁笼子里正匍匐着一只老虎。
老虎被一条铁链锁着,匍伏假寐,它的身上有几道血淋淋的伤口,嘴角和锋利如刀刃的爪子上带着干涸的血迹。
这不是韦彦养的老虎帝乙吗?元曜在心里道。
帝乙一看见元曜,倏地一下人立而起,张牙舞爪地朝小书生扑来。
“嗷呜——嗷呜嗷呜——”帝乙张开血盆大口,龇牙咧嘴。
虽然帝乙被铁笼和锁链束缚,那股欲择人而食的气势也十分吓人。
元曜吓得缩步不前,颤声道:“丹阳,帝乙的脾气怎么变得这么暴躁了?”
韦彦叹了一口气,道:“这就是我要让你看的怪事了。帝乙的脾气一向温驯,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它突然性情大变。事情大约是从三天前开始的,没有征兆的,它半夜跑了出去,第二天带着一身伤痕回来,爪子和嘴角也有血迹。我担心它是不是在外面伤了人,可是坊间也没听说有人被猛虎所伤。晚上它又跑了出去,天亮才回来,又是一身伤痕,一连几天都这样。把它关进笼子里,或锁起来也没有用,它照样晚上跑出去,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它性情大变,还抓伤了一直在饲养它的南风。轩之你擅长与动物相处,猫啊狐啊都跟你相处融洽,也许你也能跟帝乙沟通一下,问出个子丑寅卯。”
元曜一听,急忙摆手,道:“小生可没有这个才能。不过,小生试着问一问吧。”
元曜鼓足勇气,走到铁笼边。
“嗷呜——嗷呜嗷呜——”帝乙一直凶恶地朝着小书生龇牙咧嘴,虎啸如云。
小书生问道:“虎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丹阳非常关心你,如果小生能够代为传达,请告知小生。”
韦彦低声咳道:“咳咳,轩之,帝乙是一只母虎,不是虎兄。”
啊!元曜这才知道原来帝乙是一只母老虎,以前虽然见过帝乙不少次,但从没有注意它的性别,也没有关心过。
元曜作了一揖,又开口道:“这位虎大姐,敢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丹阳非常关心你,如果小生能够代为传达,请告知小生。”
“嗷呜——嗷呜嗷呜——”帝乙以爪顿地,咆哮连连。
元曜与帝乙对视,但见它血红的双目之中杀气腾腾,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份杀气之下却又隐藏着一丝悲天悯人的慈悲。
帝乙不吐人语,小书生不能明白它的意思,无法帮韦彦解惑。
小书生挠头道:“丹阳,要不还是等白姬回来再说吧,小生不通非人的语言,白姬肯定能明白帝乙的意思。”
韦彦尚未回答。
囚笼之中的帝乙一听见“白姬”两个字,变得愈加狂躁起来,它低头伏背,身形突然迎风暴长,紧紧束缚它的锁链应声而断。它尖利的指甲也突然伸长了一尺有余,如同刀刃一般划破了铁笼子。
猛虎出笼,全场肃静。
元曜、韦彦、和一干仆从吓得瑟瑟发抖,连逃跑都不敢迈步。
帝乙用血红的双目扫了一眼众人,身形暴起,几个起落就离开了燃犀楼。
帝乙跑了之后,众人才回过魂来。仆从们急忙呼喊起来,声嘶力竭:“老虎逃跑了啊!大家快去追老虎啊——”
韦彦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道:“白天就跑出去,这还是第一次!”
元曜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道:“丹阳不必担心,说不定它晚上就回来了!”
帝乙不见踪迹,韦郑氏昏迷不醒,韦府一片兵荒马乱,元曜闲坐了一会儿,婉拒了韦彦的留饭,就告辞回缥缈阁了。
第二章 蜀国
西市,缥缈阁。
春雨已经停了,元曜刚进缥缈阁的大门,就隐约听见里间有人说话。
难道,有客人来了吗?元曜疾步走到里间外,侧耳倾听。
里间内,蝶戏牡丹屏风旁,一身白衣的女子正坐在青玉案边若有所思地喝茶,一只全身湿漉漉的黑猫伏在地上哭诉道:“主人啊,您是不知道,这日子没法过了!您离开的这几天,书呆子一天到晚都偷懒不干活,成天木头人儿似得杵在那儿看他那狗屁书,碗里的芋头戳一下还动一下呢,他连戳都戳不动。好不容易让他去干点儿活儿吧,一转头他就没影儿了。如果不是离奴任劳任怨,一天吃得比猫少,干得比狗多,缥缈阁真是撑不下去了!您看,连下雨离奴都不忘记干活儿,连猫毛都淋湿了。那书呆子却连个人影都不见,不知道跑哪儿偷懒去了,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原来是白姬回来了,离奴正在告状。
元曜心里有点生气,离奴总是喜欢背着他向白姬告状,害他被扣工钱。
白姬不知道听进去离奴说什么了没有,一脸恍惚的表情,她喃喃道:“日子是没法过了啊!末日都快来了,这世界都快没了,大家凑合着活吧。”
黑猫道:“主人,依离奴之见,得扣书呆子的工钱!末日来了,也得扣!”
元曜在外面听不下去了,他急忙跑进去,问道:“白姬,你刚才说什么末日啊?听起来有点严重。”
“啊,轩之回来了呀。”白姬抬头笑道,她顺手给元曜到了一杯清茶。
元曜在青玉案另一边坐下,无视离奴快要杀死他的目光,喝了一口茶,问道:“白姬,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啊,听起来让人觉得不安。”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总之,没几天安生日子了,凑合着活吧。”
黑猫开口道:“主人,那扣工钱的事……?”
白姬笑道:“既然你坚持,那就你和轩之一人扣一吊钱吧。”
黑猫惊道:“主人,离奴说的是扣书呆子的工钱,没说扣离奴的!”
白姬起身,笑道:“反正都快末日了,你们拿着工钱也没地方花,就顺便都扣了吧。”
说完,白姬就飘走了。
离奴十分生气,又不敢发作,看见元曜在喝茶,它直扑上去挠他:“臭书呆子!都是你害爷被扣了工钱!爷挠死你!”
元曜吓得直躲,嚎道:“离奴老弟,这关小生什么事?明明是你自己做小人背后告状,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
元曜为了躲离奴,逃到了后院。
白姬站在廊檐下长吁短叹,一脸愁容。
元曜很少看见白姬这副模样,心中有些好奇她刚才说的末日的话。他忍不住走过去,问道:“白姬,你去洛阳置办的货物呢?大厅和里间都没看见,你放在哪儿了?小生去归置一下。”
白姬愁道:“大部分货物还在洛阳,没心思拿。我先回来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竟然让这条贪财重利的龙妖连货物都不要了?!
元曜问道:“你这次去洛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生感觉白姬你好像有烦心事,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说出来,小生虽然无力解决,但也可为你分担一二。”
白姬道:“本来都死到临头了,不想轩之最后几天都过不好,不打算跟轩之说。既然轩之问了,那我就说了吧。轩之,这个世界快没了,一场大洪水会汹涌而来,不仅长安、洛阳会被淹没,东到扶桑,西到波斯,北到突厥,南到天竺,都会被这场滔天洪水淹没,没有谁活得了。”
元曜一惊,急忙掏了掏耳朵,道:“小生没听错吧?大春天的,高山上的积雪都还没化,哪儿来的洪水啊?”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古蜀国来的洪水。”
元曜又是一惊,道:“古蜀国?是那个传说中由鱼凫氏建立起来的蜀山氏王朝吗?”
白姬笑道:“是的。看来轩之平常的闲书没有白看,知道的还不少。”
元曜手舞足蹈地道:“古蜀国早就没了,它发哪门子的大洪水?”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古蜀国是早就没了,但玉方舟还在呢。古蜀王也还在玉方舟上呢。”
“白姬,急死小生了,你说话不要一句一句的,请一口气说清楚来龙去脉!”
“瞧轩之这话说的,饭得一口一口的吃,话也得一句一句的说。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得从古蜀国说起,古蜀国有一个镇国之宝叫玉方舟……”
“砰隆——”白姬尚未说完,一个晴天霹雳响起,地面突然晃动起来,整个缥缈阁也摇动了起来,白姬、元曜二人几乎站立不稳。
一只黑猫急急忙忙飞奔而来,惊嚎道:“主人,不好了!见了鬼了,大厅的墙壁无缘无故都裂开了!”
白姬一愣,她镇定下来,掐指一算,顿时心下明了。
白姬飘向庭院中央,她双手抬起,一道白光冲天而起。
元曜抱着廊柱远远望着,但见白光冲破了庭院无形的屏障,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就在这时,天上掉下来一人一兽,滚倒在草地上。那人急忙站起来,却是一个穿着紫金华袍的道士。那兽眼如铜铃,鬃毛飞扬,仿佛一只气宇轩昂的雄狮。
元曜定睛望去,认出了从天而降的是光臧和狮火。
光臧是李淳风的弟子,他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更擅长降妖伏魔,颇得武皇宠信,现任大唐国师。狮火是一只狻猊,它是白姬的九个侄子之一,一直跟着光臧修行,被武皇封为护国神兽。光臧跟白姬有多年恩怨,是冤家对头,白姬一直用结界防着光臧,不让他找到缥缈阁。
今天,光臧和狮火居然从天而降,掉到了缥缈阁的院子里,这还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光臧和狮火掉下来时,缥缈阁的晃动也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骚动都是幻觉,一切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微风徐来,青草伏地,白姬和光臧站在庭院里,互相对望着。轻风扬起了二人的衣袂,两人的眼神锋利如刀,交织着多年的恩怨。
在元曜看来,一人一妖的斗法一触即发。
元曜心里发苦,不知道该怎么阻止。
黑猫呸了一口,煽风点火道:“还以为是见鬼了,原来是牛鼻子搞的鬼,差点把缥缈阁拆了!主人,你可不要放过他!”
白姬却突然笑了,她袅袅行了一礼,道:“原来是国师大驾光临,您派人递个帖子,我一定烹茶煮酒,伏地恭候,您何苦突然从天而降,破我结界?叫人看见了,还说我故意躲着国师呢。”
光臧哼了一声,道:“龙妖,你把缥缈阁藏得深,本国师若不破结界,哪能得来?”
白姬打了一个哈哈,笑道:“国师既然来了,就进来喝杯茶吧。离奴,去烧水烹茶。”
光臧一抬手,道:“不必了。本国师没心情喝茶,就站在这里说几句话。”
白姬笑道:“敢问国师有何赐教?”
光臧忧心忡忡地道:“好好的,你把玉方舟弄上岸干什么?那东西就让它在海里漂着不好吗?玉方舟现世,必有滔天洪水淹没人世,这下子可怎么办?”
白姬笑道:“原来国师已经知道了。其实,这事不能怪我,我也是到洛阳了才知道的。要怪只能怪陶五糊涂,误把玉方舟弄上了岸。”
狮火插嘴道:“看吧,国师,我就说了不关姑姑的事,一定都是五哥那颟顸糊涂的家伙干的好事!”
光臧没有理会狻猊,问白姬道:“玉方舟现在在哪里?”
白姬红唇微挑,笑道:“在缥缈阁的……三楼。”
元曜心中一凛,三楼?!那个不存在的三楼,元曜从没有去过,白姬也一直不许他去的诡异三楼。
光臧也心中一凛,道:“你把玉方舟放在缥缈阁?!难道你还以为大洪水来了你能阻挡不成?”
白姬笑道:“洪水灭世,是一场天劫,连神仙佛陀都没有办法阻止,我只是区区一条天龙,没有阻止天劫的能耐。玉方舟既然已经现世,放在哪里都不会改变这个谶言,放在缥缈阁里,不过是因为缘起在缥缈阁,一切还得仰仗国师来想办法。”
光臧道:“天地浩劫,必有异象,本国师并没有占卜出丝毫异象,这件事也未必那么糟糕。这样好了,玉方舟先放在缥缈阁,本国师回去想一想办法,一旦有什么眉目,派纸人给你传信。”
白姬问道:“国师不看一眼玉方舟吗?”
光臧道:“不看了,那东西凡人看了折寿,就此告辞了。”
光臧和狮火告辞离开了。
白姬愁容满面地回到里间,坐在青玉案边,托腮发呆。
元曜重新去沏了一壶阳羡茶,拿了一碟杏仁酥,一碟蔷薇糕,端到了白姬面前。
“白姬,吃些点心吧。”元曜一边给白姬倒茶,一边笑道。
“轩之也坐下一起喝茶吃点心吧。”白姬笑道。
元曜在白姬对面坐下,他十分好奇玉方舟的事情,一边喝茶,一边问道:“白姬,玉方舟是什么?”
白姬笑道:“玉方舟是古蜀国的宝物。这件传说中的宝物蕴藏着灭世的强大力量,据说玉方舟现世,必有滔天洪水淹没人世。”
元曜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说呢?”
白姬笑道:“轩之想不想看一看玉方舟?轩之见到玉方舟了,就明白了。”
元曜十分好奇,道:“如果可以的话,小生愿意开开眼界,一睹神物。”
白姬站起身来,走向二楼。
元曜起身跟了上去。
白姬走上二楼,来到了通往三楼的楼梯口。白姬踏上了楼梯,她向元曜伸出纤纤玉手,道:“轩之,闭上眼睛跟我走。我不叫你睁眼,千万不要睁眼。”
元曜闭上了眼睛,他搭着白姬的手,一步一步走上楼梯。
元曜看不见,他只觉得脚下不像是走在楼梯上,而仿佛是踏在云端,软绵绵的。他不敢睁开眼睛看,只搭着白姬的手走。
“停下。轩之,可以睁开眼睛了。”白姬的声音响起。
第三章 凌霄
元曜睁开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四周一片黑暗。这种黑暗不是深夜的暗黑,倒像是黄昏掌灯时节的昏蒙,不至于看不见东西,但也看得不清楚。
等眼睛稍微适应了这种昏蒙,元曜发现自己并不是站在房间里,而是站在无边无际的荒野上。
“白姬,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缥缈阁的三楼呀。”
“这不是缥缈阁……缥缈阁没有这么大的房间,这里没有屋顶,也没有围墙。”
白姬笑了,道:“这里才是缥缈阁的本来面目。轩之愿意的话,可以叫这里时间荒野,因为这里是过去与未来同时存在的地方。”
一听到白姬说起一些玄妙难解的存在,元曜的脑袋就疼。
“白姬,小生听不明白,你还是给小生看玉方舟吧。”
白姬笑道:“玉方舟,就在你眼前。”
元曜定睛望去,但见昏暗之光散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发出光晕的奇妙神物。
这是一条方形的大船,船体分为上、中、下三层,每一层船体都有一个布局精巧的船仓,船舱上有祭祀立人、神人头像、玉琮、神兽、蛇、羊、虎、花、杜鹃鸟等等。在玉船的上层,四个角落处各有一个表情庄严而虔诚的古蜀国神人头像,仿佛是神圣的大祭司。祭司头像两侧是鱼纹饰和玉戈,而中间部分是玉琮,代表祭祀的神坛,神坛周围是八只鸟,四只是杜鹃,四只是鸠。
元曜看着如此巧夺天工的神物,心中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
“原来,玉方舟是这个意思呀。”
白姬笑道:“古蜀国经常遭受洪水的侵袭,古蜀国的消失也是因为大洪水带来了灭顶之灾,万物灭绝,方舟载生,洪水过后,文明复苏。玉方舟的意义就在于复苏与救赎,而它的出现也伴随着洪水与毁灭。”
元曜好奇地问道:“玉方舟以前在哪里?为什么现在突然出现,还到了缥缈阁?”
白姬若有所思地道:“方舟嘛,自然是飘在海里。为什么会出现在缥缈阁,这都怪陶五那个糊涂家伙,它送宝物来岸上时,稀里糊涂地把这个玩意儿打捞了上来。不过,玉方舟是神物,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现世,更不可能阴差阳错地上岸到了缥缈阁,我总觉得有缘法在其中,但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明白,所以暂时先把它放在时间荒野里。”
“白姬,玉方舟现世,必有滔天洪水淹没人世,这是真的吗?”
白姬忧心忡忡地道:“这是自古以来流传的谶言,想必不会有假,但是玉方舟从来没有现世,所以也不知道谶言是不是真。姑且,就当真的看待吧,做最坏的打算总不会错。”
“那万一大洪水是真的,有什么办法阻止呢?”元曜也开始担忧起来。
“不知道呢,光臧国师也在想办法。现在,很多非人也得到了玉方舟现世的消息,它们也会想办法,毕竟日子过得好好的,谁也不想世界突然毁灭。”
“白姬,你为什么不去求佛祖和神仙呢?他们法力无边,肯定有办法。”
“唔,轩之,天劫这种事情佛祖和神仙都管不了。而且,他们也不会管,毕竟大洪水又淹不到天界和西天。”
“那,这可如何是好呢!”小书生急得绕着玉方舟团团转。
白姬也愁眉不展。
元曜望着玉方舟,突然他好像发现了什么,凑过去盯着玉方舟细看。
“轩之怎么了?”白姬问道。
元曜指着玉方舟上层的船舱,道:“白姬,你看,这玉方舟上的蛇、羊、鸟、兔、牛、马、鱼之类的动物都是成双的,但这白虎只有一只,而且还没有眼睛。”
白姬睨目望去,确实如元曜所言,玉方舟上的动物都是成双成对的,唯独这白虎只剩孤零零一只,而且这一只白虎还没有眼睛。
“轩之的眼神挺好!白虎是蜀山氏的图腾圣物,是战神的化身,少了一只可不是吉兆。”白姬若有所思地道。
元曜突然想到了什么,道:“对了,白姬,丹阳今天来过缥缈阁了,他家里出了一些怪事。韦夫人去凌霄庵上香,不知道遇上了什么,变得不死不活了,可急坏了韦府上下。还有,丹阳养的老虎帝乙变得行为异常,很是可怕。丹阳火急火燎地急着找你帮忙看一看是什么情况。”
白姬笑了,道:“都已经到末日了,谁还管得着谁家的闲事,让韦公子自求多福吧。”
元曜道:“白姬,不知道你发现没有,小生总觉得这玉方舟上的白虎与帝乙长得很像。除了毛色不同,它们的形态几乎是一模一样。”
白姬一挑蛾眉,道:“那还是去韦府走一趟吧。”
已是下午光景,白姬、元曜离开缥缈阁,往韦府而去。
韦府在光德坊,离西市不算太远,不多时白姬、元曜就到了。
元曜说明来意,门仆急忙进去通传,不一会儿韦彦亲自出来迎接,将白姬、元曜带入了垂花堂。
韦德玄有公事去大明宫了,韦非烟守候了母亲大半天,暂且下去歇息去了,垂花堂里只剩下几个仆妇在照顾昏死的韦郑氏。
白姬走到床边,看了一眼昏死的韦郑氏,她翕动鼻翼,道:“有伥的味道。”
韦彦问道:“什么意思?”
白姬道:“韦夫人这是被伥鬼摄去了魂魄。你且别急,带我去看看帝乙吧。”
韦彦道:“帝乙还没回来呢,不知道去了哪里。”
“带我去看看关帝乙的地方。”
“好。”
韦彦带着白姬、元曜来到燃犀楼,进入一个幽暗的房间,走到关押帝乙的铁笼子前面。铁笼子和铁锁链都已破败不堪,地上还有斑斑血迹,不知道是帝乙的,还是谁的。
白姬弯下腰来,用手沾了一点血迹,在鼻端嗅了嗅。
“有意思。藏得真够深啊,以前都没有发现它竟不是普通的老虎。”白姬的红唇挑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韦彦听得心里发毛。
元曜也忍不住问道:“白姬,是不是帝乙杀了人啊?”
白姬没有回答元曜的话,她笑着问韦彦道:“韦公子是怎么得到帝乙的?又为什么会给它取名叫帝乙?”
韦彦想了想,道:“帝乙是我在西市从胡人手里买的,买它回来的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只十分威猛的白虎,它口吐人语,说自己叫帝乙。第二天,我就把买来的老虎取名叫帝乙了。”
白姬喃喃道:“原来,玉方舟的事情早有征兆,看来一切都是缘法。轩之,我们出城去凌霄庵看一看。”
趁着天色未晚,白姬、元曜告辞离开韦府,他们回缥缈阁跟离奴交代了一声,就牵了两匹画里的天马,踏着苍茫的暮色骑马出城了。
凌霄庵位于长安城西南郊,路途不近,元曜一天都在奔波,没有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
“白姬,今天午饭晚饭都没有吃,小生肚子有些饥饿。”元曜拉长了声音道。
白姬笑道:“都快世界末日了,还吃什么饭,凑合着活吧。”
元曜苦着脸道:“俗话说,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哪怕世界末日,也得吃饱不是。”
白姬道:“轩之暂且忍耐一下,等到了凌霄庵,我们在凌霄庵讨点吃食吧。”
黄昏时刻,晚风吹过树林,木叶发出飒飒的声响。林叶深处有一双血红的眼睛,仿佛猛兽盯着猎物一般盯着远去的二人二马。
白姬猛然回头,她的眼眸瞬间变成了金色,灼灼如琥珀。
那木叶之间的血红双目一瞬间就消失无踪了。
“白姬,你怎么了?”元曜奇怪地道。
“没事。一只兔子跑过去而已。”白姬的笑容缥缈如风。
凌霄庵。
白姬、元曜抵达凌霄庵时,已是暮色四合,星斗如棋了。
凌霄庵早已闭门点灯,白姬、元曜去敲门,好一会儿,才有几个尼姑结伴一起来开门。元曜定睛一看,那几个尼姑之中有一个中年尼姑他认得,正是上午在韦府见过的慧清。
慧清也认出了元曜,她一愣,疑惑地问道:“这不是在韦府见过的元公子吗?”
元曜作了一揖,道:“小生见过慧清师太。”
慧清望着元曜、白姬,疑惑且戒备地道:“天色这么晚了,你们来凌霄庵做什么?”
元曜还没开口,白姬已经笑道:“是这样的,韦夫人现在还昏迷不醒,她是在贵庵被妖怪摄了魂魄,韦府请我来贵庵降妖招魂。事不宜迟,我跟轩之就急忙赶来了,还请师太留我跟轩之在贵庵待一晚上。”
慧清不大相信,她上上下下打量白姬,道:“你……会降妖招魂?”
白姬笑道:“不瞒师太,我是个女道士。今儿来得匆忙,没有穿道袍。”
慧清不相信,但看见元曜确实是韦府见过的,所以也就将信将疑。她道:“天色已晚,两位又是因韦夫人而来,那就请进吧。”
慧清领着白姬、元曜进了凌霄庵,因为主持师太年迈体弱,已经睡下了,慧清就没有去禀报,她作主留下了白姬、元曜二人。
凌霄庵中,尼姑们生活起居的禅房在东院,给香客留宿的客房在西院。因为早上出了韦郑氏的事情,本来在西院留宿的几个香客也都因为害怕而离开了,今天凌霄庵一直闭门谢绝香客。此时此刻,西院的十几间客房一个人也没有,整个院落都安静得有些可怕。
慧清提着一盏橘红色的灯笼,带着白姬、元曜来到一间十分静雅的禅房前,她的神色有些害怕,道:“这一间就是韦夫人昨夜住的房间了。”
白姬笑道:“有劳慧清师太,今晚我跟轩之就住在此处了。请告知诸位师太一声,今晚无论西院有什么动静,都不要过来,安心睡觉就是了。”
元曜腹中饥饿,有心想开口讨一些晚饭吃,可是一路进来看见凌霄庵关门闭户,料想厨房早就熄了灶,众尼姑也都歇息了,实在开不了口麻烦别人。
慧清心中恐惧,应了白姬一声,忧心忡忡地走了。
第四章 帝甲
白姬并没有走进房间,她来到了庭院中央的草地上,在几株凤尾竹下站定,盘腿坐了下来。
元曜跟着白姬,也坐了下来。
“白姬,小生肚子好饿啊……”元曜摸着瘪瘪的肚子,道。
“那就,来一点吃的吧。”白姬对着虚空,笑道。
元曜抬头四望空寂的庭院,除了几株凤尾竹,一地花草,就是无尽的昏暗。
“白姬,你在跟谁说话呢?”元曜好奇地道。
“嘘!”白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不一会儿,虚空中飘来一列吃食,伴随着饭菜的诱人香味。
元曜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从虚空中飘来的两碗热气腾腾的馎饦汤,一盘烤得焦黄的金乳酥,一盘绿油油的煮薤菜,一碟白晶晶的豆蔻笋,还有一个红梅青瓷酒壶和两个杯子。
白姬笑道:“今天是来办正事的,喝酒误事,酒就算了。”
那一个红梅青瓷酒壶和两个杯子居然就沿着原路飞回去了!
元曜吃惊得张大了嘴。
菜肴和馎饦汤以及汤勺碗筷都在白姬和元曜面前轻轻落下,稳稳地摆好了。
白姬端起馎饦汤,喝了一口,惬意地道:“春夜风寒,这馎饦汤很是驱寒气呢!”
元曜端起馎饦汤,喝了一口,道:“白姬,这是谁给我们做的晚饭呀?还是现做的,冒着热气呢。”
白姬笑道:“其实,也是托了轩之的福,才能吃上。轩之忘了谁在凌霄庵出家吗?”
元曜想了想,惊道:“玉鬼公主!!!”
一只狸花猫在月亮门外露出半个头,远远地望着元曜,眼神亮晶晶的。
“额!多谢玉鬼公主盛情款待!”元曜急忙道谢。
狸花猫十分害羞,激动地跑了。
白姬、元曜开始吃晚饭,元曜十分饥饿,顾不得许多,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白姬突然想起了什么,笑道:“不能光顾着吃,还有正事呢。”
白姬放下碗筷,从衣袖里拿出一叠小纸人,她对着小纸人吹了一口气,小纸人纷纷飞走,飘然落在地上。
小纸人落在地上,化作了一个个形色各异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过面目十分模糊,他们在庭院里走来走去。
元曜仔细看了一下,发现这些“人”的头顶上会冒出一缕一缕烟雾一样的东西。
元曜一边吃饭,一边问道:“白姬,这些纸人为什么头顶冒烟?”
白姬一边吃饭,一边答道:“那不是烟,是人气,摄魂的伥鬼最喜欢人气了。”
“伥鬼是什么?”
“轩之后半夜就知道了。”
那群纸“人”在庭院走动了一会儿,就分别去客房了。西院本来空落落的,现在仿佛住满了香客,一下子变得灯火煌煌,人气十足。
白姬、元曜吃完了晚饭,继续坐在凤尾竹的阴影处等着。
白姬结跏趺坐静静地坐着,她衣衫单薄,好似也不觉得冷。
元曜吃饱了就犯困,春夜十分寒冷,他去客房抱了一床棉被,把自己裹在棉被里,挨着白姬坐着,时不时地打盹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弦月已经移过了中天,元曜被一阵开门声惊扰,从似梦非梦中醒来。他睁开眼睛,但见白姬正盯着某一处,仿佛猛兽狩猎一般,双目灼灼如火。
元曜顺着白姬的目光望去,但见一个高大的男子从一间客房之中牵出了一名“女子”。元曜知道那女子是纸人,但那高大的男子是谁?他头上没有冒烟,明显不是纸人,深更半夜他来尼姑庵里干什么?
就在这时,另一间房门也“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身形丰满的女子牵着一个青年“男子”走了出来。
高大的男子牵着纸人“女子”走到庭院中央,他们动作亲密,卿卿我我。
身形丰满的女子也牵着纸人“男子”走到庭院中样,他们动作亲密,卿卿我我。
月光如流水,庭院正中又很开阔,没有遮挡,元曜看清了那个身形丰满的女子,不由得吓了一跳。
那身形丰满的女子分明就是韦郑氏!
韦郑氏不是在垂花堂里躺着昏迷不醒吗?怎么会深夜跑到凌霄庵?她这又是在做什么?
庭院中央,高大的男子把纸人“女子”背到了背上,他的身形动作灵巧得不像人类,几个起落就翻出了西院,不知道去哪里了。
韦郑氏也把纸人“男子”背到了背上,她的身形动作也十分灵巧,几个起落就翻出了西院,不知道去哪里了。
白姬急忙起身,拉住元曜,飞身追上。
元曜只觉得自己被白姬拉着在天上飞蹿,时上时下,快如疾风。
元曜恍恍惚惚,仿佛在做梦一样。
蹿了不一会儿,白姬停了下来,元曜才踏到了实地上。
元曜借着月光一看,这是一片荒山野岭,四周林木错落,怪石嶙峋。
白姬、元曜躲在一块巨石后面,有树枝阴影遮挡着他们。
离白姬、元曜藏身处不远的地方,安静地伏着一只双目通红的巨兽。因为它正好站在阴影处,看不清是什么模样。
高大的男子和韦郑氏把掳来的“人”放在巨兽面前,纸人此刻已然昏迷不醒,男子和韦郑氏则木然地站立着。
那巨兽起身,一步一步朝“人”走去。
巨兽离开了阴影,元曜这才看清它的模样,原来是一只巨大的白虎。这白虎身形雄壮,威风凛凛,它长着一双赤红的血目,森森獠牙利如刀刃,仿佛随时准备择人而食。
白虎俯身嗅了嗅“人”,它暴怒而起,伸爪将“人”撕碎,咆哮如雷。
“人”被白虎撕碎的瞬间,变回了纸人模样,纸屑飞扬。
白虎口吐人语,道:“没用的东西!叫你们去迷人摄魂,你们竟反被人迷惑,带来了纸人!”
高大的男子和韦郑氏瑟瑟发抖,十分恐惧。
白姬手心泛起一道金光,正欲有所行动,突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飞一般掠到白虎面前。
那道黑影停立站定,竟也是一只猛虎!这是一只身形矫健的黄色猛虎,双目通红,獠牙森森。这只猛虎与白虎除了毛色不同,五官形态都长得极为相似,仿佛镜子的两面。
元曜认识这只黄色猛虎,正是帝乙。今天白天帝乙从韦彦和元曜眼底下逃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想到此时此刻它竟出现在这里。
“嗷呜——嗷嗷呜——”帝乙与白虎对峙着,互相咆哮嘶吼,仿佛想要吞噬对方。
白虎吼道:“帝乙,都三天了,你还真是没完没了,纠缠不清。把这一身俗气的黄皮褪掉,我看了扎眼。”
帝乙抖了抖身体,毛皮上闪过一道水纹,黄色的虎皮逐渐变回了光华耀夜的白色。
帝乙也口吐人语,道:“帝甲,你一上岸就作恶,快把这些伥鬼放了。”
帝甲道:“原来,这些纸人是你搞的鬼。我不过是享用一些人类的魂魄而已,反正他们也没几天可活了,比起将要经历的灾难与痛苦,现在被我享用倒是他们的福气。”
帝乙没有承认纸人的事,也没有分辩,它道:“我追你三夜,是想知道,你也从玉方舟上逃跑了么?”
帝甲没有正面回答帝乙,它道:“玉方舟飘在海上,又有蜀王的禁锢。我可没有你的机缘,有仙人指引,能够逃上岸逍遥那么多年。”
帝乙的声音有些颤抖,道:“那么,你现在在这里,这就是说千妖百鬼之间的传言是真的?玉方舟真的……上了岸么?玉方舟不是永远上不了岸吗?”
帝甲扑跃而起,一爪将帝乙撂倒,踩着它的脖子,恶狠狠地道:“谁叫你当年要逃走?有你在岸上,就是契机,玉方舟迟早会上岸。饕餮的出现,是必然的,他把玉方舟带上岸,也是必然。玉方舟一旦上岸,大灾难会带走所有的生命,只有一部分幸运儿会被蜀王选中,跟我们一样,被囚禁……不,被保护在玉方舟上,生生世世飘荡在海上,永永远远上不了岸。”
帝乙狂怒,翻身跃起,将帝甲远远摔开。它愤怒地扑向帝甲,将利刃般的爪子抵在帝甲的脖子上,咆哮如雷霆:“我受够了待在玉方舟上,我受够了这无涯的囚禁!玉方舟不能上岸,绝对不能,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无辜的生命,他们不能死去,这个世界不能被毁灭。”
帝甲冷冷道:“晚了,玉方舟已经上岸了。这个世界,即将被大洪水淹没,会跟古蜀国一样从此消失。”
帝乙问道:“玉方舟现在在哪里?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蜀王呢?”
帝甲没有回答帝乙的话。
元曜听着两只白虎的谈话,心中无由地感到恐惧。他转头向白姬望去,却发现白姬竟然施施然走了出去,他吓了一跳,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
白姬突然出现在眼前,让帝甲、帝乙都感到吃惊,帝乙松开了帝甲,两虎一起朝着白姬龇牙咧嘴,做出攻击的姿势。
帝甲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帝乙神色复杂,道:“缥缈阁的白姬——你来这里干什么?”
白姬只是微笑,没有答话。
帝甲问帝乙,道:“缥缈阁的白姬是什么人?她身上有很强大的力量。”
帝乙放松了攻击姿态,道:“她是四海之主,龙族之王。”
白姬笑道:“早就不是四海之主,龙族之王了,我只是一个生意人。”
帝乙走到白姬身边,道:“白姬,我正好有一笔生意要跟你做。”
白姬垂头望向帝乙,她金色的双眸对上它血红的双目,一人一虎的目光交汇,仿若流星与闪电。
白姬笑了,道:“这笔生意太大了,缥缈阁做不下来。”
帝乙道:“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界被大洪水毁灭吗?”
白姬道:“世界毁灭,非我所愿。”
帝乙哀求:“你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一定有办法阻止谶言。”
白姬望着帝乙,道:“你是白虎,是蜀山氏的战神,为何如此慈悲?”
帝乙道:“因为,我喜欢这个世界。”
帝乙的目光之中有日月星辰,有山河万里,有无尽的温柔与眷恋。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我从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欲望’,这么美的因果让人无法拒绝。如果,拯救世界是你的愿望,我会替你实现。但是,一物换一物,你必须付出代价。”
帝乙跪伏在地上,道:“只要您能实现我的愿望,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帝甲因为被忽视,十分不满,它咆哮道:“什么因果欲望!一切都是白费力气,没有谁能逆改谶言,扭转乾坤,连蜀王都没有这个能耐!”
帝乙问道:“帝甲,玉方舟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三天前明明有它上岸的气息,现在却丝毫感觉不到了?照理说,已经三天了,天罚也该开始了,为什么大洪水现在还没有来?”
帝甲道:“三天前,玉方舟一上岸,我就离开了玉方舟,我循着你的气息,来到了长安。玉方舟在哪里,我不知道。洪水为什么还没有来,我也不知道。”
白姬幽幽地道:“玉方舟在缥缈阁。它被我放置在时间荒野之中,在时间荒野之中,时间可以暂时停止,所以天罚还没有到来。不过,时间不会一直停止,玉方舟的时间随时都会重新流动,大洪水也很快就将到来。”
帝乙的眼中充满了忧焚。
帝甲喋喋笑道:“这是天罚,这是宿命,谁也逃不了!哈哈哈哈——”
帝乙对帝甲道:“我不打算逃,你也别想逃,跟我回玉方舟去见蜀王。”
帝甲一凛,虎跃而起,想要逃跑。
帝乙尚未追上去,白姬已经拂袖而起,一道金光散作一道光网向帝甲兜头罩去。
帝甲被困在光网之中,不得出路。
“放开我——”帝甲暴怒地挣扎。
帝乙道:“帝甲,跟我回去吧,我们是被神明选中的,注定要待在玉方舟上,谁也逃不了。”
“放开我!我绝不回去!”帝甲暴怒地挣扎。
“你不必回去。”白姬笑了,她的声音缥缈如风,道:“因为,你根本就没有逃出玉方舟。”
随着白姬的话音落下,金色光网里的白虎渐渐消失,白虎的形态化作了一双虎睛。仿佛冰雪在火焰之中融化,那双虎睛在虚空之中渐渐消失。
“我不要——回去——啊——”帝甲的呐喊撕心裂肺,逐渐消散在风里。
虎睛在虚空之中消失的那一瞬间,浮荡在幽暗的缥缈阁三楼的玉方舟上,那只失去双目的白虎突然有了眼睛,那双血红的眼睛望着时间荒野,灼灼如火。
帝乙喃喃道:“原来,是幻睛。它还是没有逃出来。”
第五章 天劫
元曜见可怕的帝甲消失了,才敢走出来。他来到木偶一般静静地站在一边的高大男子和韦郑氏身边,问道:“白姬,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这是韦夫人吗?”
白姬走到元曜身边,道:“轩之听过‘为虎作伥’这句成语吗?这个男子应该是被帝甲摄来的魂魄,他又帮着帝甲摄了韦夫人的魂,今夜他和韦夫人又替帝甲摄魂。”
元曜扶额称幸,道:“幸好今夜我们来到了凌霄庵,而白姬你用了纸人,不然凌霄庵里的师太们就危险了!这位兄台和韦夫人还有救吗?”
白姬道:“有救。”
白姬将手拂过高大男子和韦郑氏,两人顿时如轻烟般消散。两人消失不见的地方,留下了两粒金丹。
白姬将两丸丹药拾起,道:“把这魂丹给失魂之人吃下去,魂魄归位,人就好了。”
元曜高兴地道:“太好了。”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轩之不必太过高兴,即使这两位现在能救回来,等过几天大洪水来临,就又死了。人类,还真是脆弱呀。”
元曜、帝乙都唏嘘不已。
白姬将两粒魂丹交给帝乙,让它送去给魂丹的主人吃下去。韦夫人的倒是好送,那名男子的要麻烦一些,因为不知道他是谁,得循着魂丹的气息去找主人。
白姬跟帝乙约定好,帝乙办完这件事情,就去缥缈阁找白姬。
白姬、元曜回到了凌霄庵,回到了西院,白姬收回了所有纸人。因为实在太累了,白姬、元曜分别找了一间客房,进去歇息了。
“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今晚也得睡足呀。”小书生进入梦乡之前,裹在被子里喃喃自语道。
第二天一早,白姬、元曜就起床了,他们来到佛殿向慧清告辞。
慧清吞吞吐吐地问道:“阿弥陀佛,昨夜,我们住在东院的人都听见西院人声鼎沸,像是住了很多人一样。而且,熄了火的厨房也有人用过,还做了馎饦汤,一堆碗筷盘碟堆在灶上没洗,这也太奇怪了。”
白姬笑道:“怎么可能?想必是师太们听错了。至于厨房,想必是哪位师太深夜饿了去做夜宵吃了。”
慧清道:“也许是这样吧。那,两位施主降妖伏魔了吗?”
白姬笑道:“没有降妖,也没有伏魔,不过韦夫人想必已经醒来了,师太不必担心韦府会找贵庵的麻烦。”
慧清十分高兴,道:“阿弥陀佛!实在太好了!”
慧清盛情留白姬、元曜吃早斋,白姬、元曜急着赶回缥缈阁,没有心情吃,婉言谢绝了。
元曜想去向玉鬼公主道个别,白姬领元曜来到大殿后面的禅房,两人隔着窗户向里望去,但见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尼姑正盘坐在蒲团上念经,一只花狸猫蜷在经书上睡得正香。
一看玉鬼公主还没起床,白姬、元曜就没有打扰它,悄悄地退出大殿,出了凌霄庵,骑马回长安城了。
西市,缥缈阁。
白姬、元曜回到缥缈阁,他们刚走进大厅,就听见后院传来乒乒咚咚的声响,两人心中奇怪,急忙奔向后院。
后院中,一只黑猫正拿着锤子在做木匠活儿,草地上堆满了木料,甚至还有一截巨大的树干。阿绯坐在桃树下嘤嘤哭泣,哭得桃花带雨。
元曜仔细一看离奴在做的东西,虽然还没有成形,但隐约有个船的雏形。
黑猫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它看见白姬、元曜,也没停下手上的活儿。
“主人,书呆子,你们回来了。”
白姬黑着脸问道:“离奴,你这是在干什么?”
离奴道:“主人,离奴在做船呢!听说,大洪水快要来了,不仅长安城,连整个世界都会被淹没。离奴寻思着赶紧做一条船,搞不好能逃生。离奴亲自去城外砍了树来,整整做了一个晚上,累得离奴整只猫都散架了。”
白姬的脸更黑了,她指着阿绯,道:“那阿绯在哭什么?”
离奴尚未回答,阿绯已抢着哭答道:“白姬,您可得给我做主,这黑猫说木料不够,打算把我砍了做船。”
元曜道:“离奴老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木料不够你去集市买就是了,砍阿绯做什么?”
离奴道:“来不及去买了。大洪水随时都会来,船得赶紧做好。反正大洪水来了,阿绯也逃不了,不如伐作木料造成船,还能物尽其用。”
阿绯哭得更伤心了,道:“你们听听,它这是什么话。”
离奴道:“主人,离奴都打算好了。等大洪水来了,主人、书呆子、离奴就都上船,对了,还有玳瑁,离奴不能丢下它,它毕竟是离奴的亲妹妹。唔,如果遇上胡十三郎那只臭狐狸,也把它捎上吧。离奴把船做大一些,多存放一些香鱼干,这样我们在洪水中也不会饿死,等大洪水退了,我们就活下来了。”
白姬扶额,道:“离奴,末日逃生你都不忘记带上我跟轩之,这让我很感动。但是,你做船也没有什么用,那可是大洪水,传说中从九天骤降,滔天如洪,一瞬间就会淹没整个世界。”
元曜想了想那场景,也道:“离奴老弟,先不说你这船来不来得及做好,即使做好了,你这船在大洪水里还没飘起来,估计就被巨浪卷翻了。”
离奴生气地瞪着元曜,道:“就你话多,不带你了。”
“额!”元曜不敢再说话了。
白姬走过去安慰了阿绯几句,并且保证不会砍它。阿绯这才哭唧唧地回桃树上去了。
离奴对白姬道:“主人,这船还造不造了?”
白姬一边往前面走去,一边道:“你喜欢造船,那就造着玩儿吧。别砍阿绯就行了。”
元曜急忙跟着白姬离开了。
离奴站在后院里,它想了想,突然一把扔掉了手里的锤子,道:“爷才不喜欢造船呢!爱咋的咋的吧!大不了淹死算了。”
里间中,彩蝶戏牡丹屏风旁,白姬又坐在青玉案旁发呆。
元曜去沏了一壶蒙顶茶,拿了一碟蔷薇糕,送到了白姬面前。
元曜在白姬对面坐下,道:“白姬,小生想了想,觉得你肯定有办法阻止洪水。”
白姬一愣,道:“轩之为什么这么说?”
元曜道:“你是天龙,龙是水神,你又是什么四海之主,对付水应该是你颇为拿手的事情。”
白姬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这灭世的大洪水是天劫,我就是八海之主也没有用。”
元曜道:“那总得想个什么办法。”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呢。”
就在这时,离奴跑了进来,它道:“末日快来了,怎么也得吃饱了再死,离奴打算做点好吃的。主人、书呆子,你们想吃什么?可以不吃鱼。”
白姬道:“绯羊卷、乌雌鸡羹、樱桃醍醐酪。”
元曜道:“椒豉鸭、蒜泥蒸肉、团油饭。”
离奴愣了一下,道:“没想到主人和书呆子胃口还挺好。离奴这就去集市买菜。”
离奴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主人,昨天晚上牛鼻子派纸人送来了一封信,是给您的。”
“拿上来。”白姬道。
离奴跑去外面,不一会儿,拿了一封信来了。
白姬接过信一看,信封封口处画着咒符。她破开咒符,抽出信来,打开信纸,上面只写了八个字:地母后土,不焚之火。
白姬眼前一亮,她红唇挑起一抹月牙一样的弧度,笑道:“不愧是光臧,可惜是个凡人,不然凭他一己之力便可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白姬想了想,她将信纸一撕为二,把地母后土装回了信封,留下了不焚之火。
白姬把信封递给离奴,道:“你买完菜之后顺便去一趟大角观,把这个交给光臧国师。”
“是,主人。”离奴领命而去。
元曜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地母后土,不焚之火是什么意思?”
白姬笑道:“地母就是掌阴阳,育万物的大地之母,她是最早的大地之王,主宰大地的山川江河。后土,是大地的土壤之源,汇聚了天地灵气。不焚之火是一种传说中的火焰,据说它永不熄灭,能够焚烧一切坚不可摧之物。”
“这些与大洪水到来有什么关系?”元曜仍旧一头雾水。
白姬笑道:“天有五行,金木水火土,分时化育,以成万物。五行相生相克,是为天道。土克水,火克金,光臧国师的意思是拿后土来克制大洪水。”
元曜恍然大悟,道:“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但是这……能行得通吗?”
白姬笑道:“不知道。姑且一试吧。”
元曜又有点不明白了,问道:“后土在哪儿?”
白姬笑道:“在地母手中。”
“土克水也就罢了,火克金是指什么?要拿不焚之火烧什么?”
白姬的眼睛亮了,她道:“烧青冥玄铁。后土是被封印的神物,封印它的匣子是青冥玄铁所筑,得把它烧开。青冥玄铁是上古神物,只有不焚之火,才能烧化青冥玄铁,让后土重现人世。”
元曜又不明白了,问道:“那你把光臧国师的信一撕为二,留下不焚之火是什么意思?”
白姬笑了,道:“拯救世界这种大事情,一个人可干不来。我的意思是光臧国师去找后土,我去拿不焚之火。”
元曜又问道:“不焚之火在哪儿?”
“火祆教。”白姬的笑容有些诡异,让人不寒而栗。
这时,帝乙正好按约定来到了缥缈阁,它仍旧是白虎的形态,它走进来时,踏地无声。
帝乙一跃而起,踏上了青玉案。它用血红的双目凝视着白姬,道:“那个男人和韦夫人都已经醒了,我按约定来了。白姬,能带我去时间荒野看一看玉方舟吗?”
白姬道:“不急。如果你真想保护这个世界,那就先跟我去取不焚之火。”
“去哪儿取?”
“火祆教。”
“可以。”白虎倏然一变,化作了一名英气勃勃的戎装女子。女子五官英秀,她身披白色铠甲,身形修长而矫健。她高高地绾起云髻,漆黑的长发如流瀑般飞扬。
元曜忍不住张大了嘴巴。原来,帝乙化人是这般模样,倒像是一个英姿勃勃的女将军!
“那么,现在就出发吧。”白姬愉快地道。
“白姬,小生要去吗?”元曜问道。
“轩之想跟来就跟来,若是不想来,留在缥缈阁看店也行。”白姬笑道。
元曜想了想,还是好奇心胜过了害怕。
“那,小生也一起去吧。”
“那就出发吧。”
第六章 火祆
时值盛唐,万国来朝,长安是东方世界最大的都市,与西方大秦国的罗马遥遥相映,如同镶嵌在世间最东方和最西方的两粒明珠。大秦、波斯、楼兰、天竺、倭国、高丽等国的贵族、商人、僧侣、均不辞万里辛劳,慕名云集长安,或瞻仰大唐风物,或贸易奇珍异宝,或传播宗教信仰。
火祆教,又叫琐罗亚斯德教,长安街头坊间都叫它拜火教。火祆教是波斯帝国的国教,这个教派信奉智慧之主——阿胡拉·马兹达。他们认为智慧之主创造了世界,也创造了“无限的光明”——火,教众们把拜火作为职责,在火中追求自己的信仰。
随着丝绸之路的打开,东西方世界往来频繁,早在汉朝时期,火祆教就已经传播到了中土,到了唐朝时期,大唐以博大的胸襟容纳万国来朝,也接受与融合各种异邦的宗教信仰,给予外邦文化生长发芽的沃土,任其生长在自己的国土上。
长安城内,波斯胡寺和祆祠一共有大大小小七个,集中在布政坊、义宁坊和醴泉坊。火祆教的信众不仅有胡人,也有大唐人,天竺人、倭人、高丽人。
醴泉坊,阿胡拉祆祠。
这是长安城最大的祆祠,一座极具波斯风情的建筑,却又融合了中土建筑的飞檐斗拱,正面大门的墙顶上有一个侧面站立的三翼神人图腾。那神人高鼻深目,手拿黄金圈,看上去很威严。
元曜以前偶尔会路过阿胡拉祆祠,但是他对火祆教没有兴趣,从没有上心过,更没进去过。今天似乎有什么活动,祆祠外面的广场上信众很多,人烟鼎沸。
火祆教崇尚白色,教众全都穿着一袭白袍,还包裹着白头巾。
元曜看见满目尽是高鼻深目的胡人,也听不懂他们唧唧呱呱的言语,心中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姬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三条白头巾,自己学着火祆教信众一样,兜头盖脸围裹着。她递给元曜、帝乙一人一条,笑道:“裹上吧,入乡随俗。”
元曜没有办法,只好接过来,胡乱裹了。
帝乙十分不屑,不肯裹,道:“我乃古蜀国的神兽,岂能跟这些蛮夷之国的邪教异端同流合污?”
白姬把白头巾兜头给帝乙罩上,道:“我还是龙族之王呢,这不也裹着吗?世界都要毁灭了,就不要讲究这些了,赶紧混进去参加拜火祭吧。”
帝乙十分不乐意,但也没有扯下白头巾。
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什么拜火祭?”
白姬道:“轩之没听见这些人的谈话吗?今天我们来得巧,正赶上他们的大祭典,他们要把镇教之宝——无限的光明之火拿出来拜。”
火有什么好拜的?元曜不能理解这些异教徒的行为,但好像又懂了什么,道:“无限的光明之火就是你要找的不焚之火,对不对?”
白姬笑而不语。
白姬、元曜、帝乙穿过广场的人群,走向祆祠。一路上,有一个引路人模样的祭司唧唧呱呱地用胡语跟他们说话,元曜听不懂,帝乙也听不懂,幸好白姬还能呱呱唧唧地回几句,白姬对着三翼神人图腾作出夸张的膜拜姿势,感动得涕泪横流。
元曜嘴角抽搐,这条龙妖装信徒居然还装得这么虔诚,看来为了不焚之火,她也是拼了。
帝乙不想看白姬丑态百出,干脆拉低了头巾,把眼睛也遮起来了。
元曜小声地对白姬道:“白姬,想不到你还会胡语!”
白姬小声地对元曜道:“轩之也该与时俱进,学一学外邦语言,不要老是只读《论语》!”
元曜嘀咕道:“小生才不学呢。”
引路祭司被白姬的虔诚感动,亲自指引白姬、元曜、帝乙三人穿过三翼神人图腾的拱门,进入圣祠。
圣堂里面,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很多白袍信徒或盘坐在波斯地毯上念经,或匍匐祷告。祭司领着白姬、元曜、帝乙三人穿过人群,七转八绕,踏上了一条通往地下的道路。原来,地下还有一个更大的圣堂。
地下圣堂十分宽阔,因为在地下,所以没有光线,但是此刻却亮如白昼。因为圣堂中央有一个大祭台,大祭台上放着十个圣火盘,圣火盘的摆放宛如波斯菊盛*开,拱托着中间的圣火坛。圣火坛中火焰徐徐,熊熊燃烧。
大祭台的周围人山人海,白衣白袍的信徒们都对着中央祭台的圣火顶礼膜拜。
祭司没有跟白姬、元曜、帝乙下来,白姬等三人找了一个空地站定,因为周围的人都在跪拜,他们为了不引人注目,只好也跪下,胡乱跟着拜。
拜了一会儿,帝乙觉得不对劲了。她道:“不对啊,我们是来取火的,不是来拜火的,不焚之火就在眼前,白姬你还在等什么?”
“嘘——”白姬一边拜,一遍指着圣火的上空。
元曜、帝乙顺着白姬所指望去,顿时抽了一口冷气。
圣火之上,竟有一个巨大的三翼神人,三翼神人如幻影般贴在穹顶之中,俯视着膜拜圣火的苍生。
“圣火有神人守着,不能操之过急,得想个办法去取火。”白姬低声道。
帝乙性格十分急躁,根本没听完白姬的话,她倏然化作一头巨大的白虎,双目似血,利爪如刀。
“大洪水迫在眉睫,别耽误时间了。我去干掉这三翼鸟人,你去取圣火!我早就看这些邪教异端不顺眼了,让他们见识一下我古蜀国的力量!”
白姬急忙阻止,道:“神人与圣火是一体的,你杀了神人圣火就会熄灭——”
元曜急忙阻止,道:“白虎大姐,使不得,万万不可冲动——”
帝乙根本没听到,早已暴怒而起,咆哮如雷地冲向苍穹的三翼神人了。
“坏了!轩之快去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白姬说完,也倏然化作一道白光,疾风般卷向中央祭台。
元曜还没反应过来,但见地下圣堂骚动如潮,人群顿时乱了起来。
一头猛虎蹿上祭台,与天空中的三翼神人对峙,神人抛出黄金圈,猛虎一个闪身躲开。黄金圈的威力将地面劈出了一条裂缝。
猛虎咆哮着冲向神人,神人挥展两道羽翼,一股疾风卷了过来,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白虎的冲击被屏障抵挡,无法突破分毫。
而神人的第三道羽翼展开,竟射出无数尖利的长剑。
长剑破空而来,眼看就要将白虎扎成刺猬。
突然,一道白光闪过,一条白龙从虚空飞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冲破了屏障,而那破空的长剑竟纷纷折断,掉落在地上。
三翼神人大怒,突然将手上的神杖举起,引起天雷阵阵。
白龙咆哮着,却有一道道闪电划破天幕。
猛虎嘶吼着,整个祆祠都地动山摇地晃动着。
神人、天龙、白虎在地下圣堂打了起来,雷鸣电闪,风卷云啸。
突然发生了这等变故,出现了这种异状,信众们吓得屁滚尿流,顾不得再拜了,纷纷拔腿逃跑。
元曜也十分害怕,他顾不得看龙虎斗神人,只一心跟着人流躲闪逃蹿。眼看着就要逃出地下圣堂了,元曜回头一看,但见神人与龙虎早已冲破穹顶,去地面上打斗了。而那不焚的圣火却还在圣火坛上熊熊燃烧,仿如绽放的波斯菊。
元曜咬了咬牙,他狠下心来,转身逆着人潮又回去了。
因为现场混乱,大家都顾着逃命,大祭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元曜跌跌撞撞地跑到大祭台上,来到圣火坛边,近距离地看这不焚之火,才发现它竟如此美丽。
火蓝色的烈焰仿佛有生命一般,随着微风摇摆,时高时低,光华耀世。
元曜忍不住伸出手,想触碰这么美的火焰。谁知道,他刚伸出手,一簇火苗仿佛有生命一般钻入了他的手心。
元曜吃了一惊,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心,火苗旺盛地燃烧着,却丝毫感觉不到烫手。
元曜甩了甩手,火苗却甩不掉。
元曜把手捏成拳头,火苗顿时不见了。
元曜松了一口气,他把手捏成拳头,跑了。
元曜离开地下圣堂的瞬间,圣坛上熊熊燃烧的不焚之火熄灭了,地下圣堂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醴泉坊,坍塌的阿胡拉祆祠外,一个白衣女子与另一个白戎装女子一边离开,一边互相抱怨。
白姬道:“真是白跑一趟,白打了一场。那三翼神人是真神的幻影,它是这座祆祠的不焚之火的守护者,你把它打没了,圣火也熄了。”
帝乙道:“白姬大人,您又不早说。再说,这三翼鸟人可是真神的幻影,我只是一只白虎,可没有能耐把他打得灰飞烟灭,它明明是你打没的。”
白姬道:“我那是为了救你。”
帝乙道:“多谢白姬大人救命之恩。可现在怎么办?没有取到不焚之火,怎么阻止大洪水?”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没有指望了,长安城的七个祆祠,只有这阿胡拉祆祠有圣火。如今,圣火已然熄灭,其它的不焚之火都远在波斯,我们也赶不及去波斯取火。”
帝乙愁眉深锁,悔恨莫及,道:“都怪我不该冲动行事。”
就在这时,一个呆头呆脑的书生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他看见白姬、帝乙,神色激动地道:
“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们了,小生等了你们好久!”
白姬打量了元曜一眼,笑道:“轩之全须全尾的,真是太好了,那里面有不少受伤的人呢。”
元曜急道:“你们取到不焚之火了吗?”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没取到,不焚之火熄了。看来,这个世界免不了一场大洪水了。”
帝乙也神色沉重。
元曜伸出右手,他的右手一直捏成拳头状。
“白姬,你看。”元曜缓缓张开右手,一团火蓝色的烈焰从他手心窜起。
帝乙死死地盯着不焚之火,她血红的双眸中倒映着两团燃烧的烈焰。
白姬红唇挑起,笑了。
第七章 荒野
西市,缥缈阁。
白姬、元曜、帝乙回到缥缈阁的时候,离奴早已经买菜回来了,它正在厨房热火朝天地做饭。离奴昨晚熬夜打造了一半的船,现在已经被劈成了木柴,变成了灶上燃烧的柴火。
离奴听见白姬回来了,一溜烟儿跑了出去,上来禀报。
“主人,离奴把信送去了大角观,牛鼻子看了信之后,郑重其事地交给了离奴一个东西,让离奴带给您。牛鼻子说这是他师父留下的遗物。牛鼻子还说,他是凡人,只能做到这里了,其它的就靠主人您了,请您务必以苍生为念,阻止这场灭顶之灾。”
白姬问道:“东西在哪里?”
离奴道:“离奴放在里间的青玉案上了。”
白姬、元曜、帝乙急忙走到里间,但见青玉案上放着一个古朴的黑匣子。
白姬走过去,拿起黑匣子。黑匣子由玄铁铸成,入手沉重而冰冷,上面纹绘着古老的咒语与玄妙的图腾。
元曜问道:“这是什么?”
白姬笑了,道:“后土。”
元曜疑惑地道:“光臧国师这么快就把后土送来了?咱们去取不焚之火,都花了好一番力气呢。”
白姬笑着摇头道:“是我大意了,我早该想到,光臧能想出以后土克制大洪水,必定是因为他有后土。光臧的师父是李淳风,李淳风手中可有不少仙家的好东西。早知道如此,不焚之火都该让光臧去取,他是大唐的国师,祆祠的大祭司都得让他三分,他去祆祠取火,易如反掌。我们坐在缥缈阁里喝茶等着就是,白白地跑去打闹折腾了一场,真是失算了。”
帝乙已经迫不及待了,道:“白姬,后土有了,不焚之火也有了,我们快去时间荒野找玉方舟吧。”
白姬笑道:“跟我来。”
元曜道问道:“白姬,小生也要去吗?”
白姬笑道:“不焚之火在轩之手上呢,轩之当然要去啦。”
元曜只好打消了坐着喝茶等待白姬、帝乙去拯救世界的念头。
离奴道:“主人,离奴跟你一起去拯救世界。”
白姬笑道:“离奴,你还是留下下做饭吧,万一失败了,我们也好回来吃最后一顿丰盛的晚餐。”
离奴握紧猫爪,郑重地道:“主人请放心地去吧,离奴一定尽全力做好这顿最后的晚餐。”
元曜苦着脸道:“离奴老弟,请不要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白姬、元曜、帝乙向二楼走去,三人进入仓库,来到通往三楼的阶梯前,都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白姬望着阶梯的尽头,神色凝重。
元曜望着阶梯的尽头,神色迷茫。
帝乙望着阶梯的尽头,神色复杂。
白姬望着帝乙,温柔地道:“帝乙,你可要想好,一旦踏上了这楼梯,无论成败,你都回不来了。”
元曜心中一凛。通过之前凌霄庵外帝甲帝乙的谈话,元曜知道帝乙是玉方舟上的一只白虎,它好不容易从玉方舟上逃出来,现在它却主动要去找玉方舟,还要阻止大洪水,拯救这个世界,这等于是放弃了自由,走上了一条无比艰辛的没有回头路的死路。
帝乙沉思了一会儿,神色坚定。
“从玉方舟上岸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能保全这个世界,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温柔。”
“那就走吧。”白姬拿着后土,踏上了楼梯。
元曜是凡人,即使眼看着楼梯在脚下,也没法走上楼梯。
帝乙化作一只矫健的白虎,驮着闭着眼睛的元曜,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楼梯。
元曜只觉得耳畔呼呼生风,不多一会儿,他感到帝乙停下了脚步。
元曜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昏蒙的时间荒野之中。
玉方舟静静地浮荡在不远处的虚空之中,仿佛飘摇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上。
元曜发现玉方舟跟上次看见时有微妙的不同,它的船舱各处竟像是裂开一般,呈现出金红色的纹路。那纹路之中隐隐透出血红的光芒,十分不祥。不祥的纹路组成一个个齿轮的形状,齿轮上布满了诡异的图腾,看上去让人莫名地胆战心惊。齿轮在以极慢的速度旋转,旋转,旋转。
白姬的神色变得更加沉重了。
“糟了,天劫已经开始了!”帝乙用力地将利刃一般的爪子顿在地上,它太过用力,虎爪上甚至渗出了血迹。
白姬结了一个五行诀的手印,虚空之中突然布满了奇怪的金色咒文,这些咒文飞快地移动,形成一个流水一般的圆形的空间。
玉方舟、白姬、元曜、帝乙都被包围在五行诀的结界之中。
白姬望着玉方舟,洪声道:“蜀王陛下,您来缥缈阁这么久了,天劫之轮都开始转动了,您还不肯现身一见吗?”
随着白姬的声音落下,玉方舟上发出万道光芒,光芒之中走出来一名魁梧的男子和一群动物。
蜀王十分高大魁梧,他大眼直鼻,方颐大耳,头戴七色鸟羽王冠,身穿左衽长袍,脚上佩戴着银镯。那一群动物之中有白虎帝甲,有猎豹、有巨蟒、有熊,有麋鹿,有鳄鱼、有羊、有马、还有一群神鸟。
蜀王身边的动物种类繁多,但每一种动物都只有两个,一公一母。除了白虎,白虎只有帝甲一只,帝乙在白姬身边。
白姬望着蜀王,蜀王也望着白姬,他们站在时间荒野之上,因为世界的存亡而对峙,谁也不肯低头。
帝乙被蜀王的威严所震慑,它伏地道:“帝乙参见蜀王陛下。”
蜀王冷冷地俯视着逃走的白虎,声如洪钟。
“你这个逃奴还知道回来?”
帝乙垂目道:“帝乙自知罪不可赦,愿意领受任何惩罚。但是,蜀王陛下,您为何如此狠心,为了追拿帝乙,竟然让玉方舟上岸?您明知玉方舟既是救赎的希望,又带着灭世的诅咒,玉方舟一旦上岸,这个世界就会被大洪水淹没,如同古蜀国一样。您为何如此铁石心肠,让这个世界遭遇跟古蜀国一样的灭顶之灾,让这个世界的生灵承受死亡的痛苦?”
蜀王冷冷地道:“孤才不管这个世界!孤只知道,玉方舟上的生灵都是孤救出来的,一个都不能少!毁灭这个世界的人是你啊,帝乙,你不逃离玉方舟,你不来到这个世界,不来到这个长安城,玉方舟是没有办法跟来的。”
帝乙的双目竟流出血泪,它痛苦地道:“我悔不当初!如果知道会有今天,我宁愿被囚禁着,忍受着不能自由的痛苦,也不来这个世界。蜀王陛下,您曾经是一国之王,也曾经那么爱着您的子民,您的苍生,我以为您有慈悲之心,不会以毁灭一个世界的代价来追拿一个区区的我。”
蜀王冷冷地道:“玉方舟上的生灵都是孤救出来的,一个都不能少。你们跟着孤,乖乖地待在玉方舟上,才能得到救赎。帝乙,孤对你有救命之恩,在玉方舟上也从未亏待你,你为什么要逃跑?”
帝乙痛苦地道:“一开始,我很感激您,是您在大灾难到来之前挑选了我,拯救了我的生命,让我逃过了跟同类一起死亡的宿命。可是,大灾难过去了,我们也没办法靠岸,因为玉方舟被上天诅咒了。永远飘荡在大海之中,永远靠不了岸,永远在玉方舟上活着,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更痛苦的折磨。我受够了,我想要离开,我想回到人世,我想在开满杜鹃花的山林间奔跑,我喜欢薜荔与藤萝的颜色,我更爱山谷之间潺潺流动的溪水,我不想永远飘荡在海中,我不想被困在孤舟之中。我在梦中遇上了神仙,他见我可怜,指点我逃走。我达成了夙愿,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不幸。您并没有亏待过我,可我想要自由。”
蜀王疯狂而愤怒地道:“自由?自由就是死!玉方舟没有被上苍诅咒,它是被上苍保护的,你们都是被孤保护的!人世间充满了灾难,迟早会被毁灭,待在玉方舟上才安全。孤没有囚禁你们,孤是在保护你们,孤爱着你们,你们是孤最后的子民。”
蜀王的情绪剧烈波动,而玉方舟上布满诡异图腾的血红齿轮开始加速运转,一圈又一圈。
“不好了!”白姬花容失色地道。
元曜忍不住大声道:“蜀王陛下,帝乙,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小生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现在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把拯救世界这件正事办了?”
蜀王恶狠狠地道:“已经晚了,天罚已经开始了。从来没有人,能够阻止天罚!”
白姬笑了,她把黑匣子高高举起,道:“也许没有人能够阻止天罚,可我,不是人。”
黑匣子漂浮在半空中,在昏暗的时间荒野上发出了沉沉幽光。
“轩之,不焚之火。”白姬朗声道。
元曜闻言,急忙将一直握紧拳头的右手伸出来,展开了五指。
元曜的掌心烧燃着一朵火焰之花。
白姬念动咒语,将手指指向元曜的掌心花。
火蓝色的烈焰升腾而起,仿佛有生命一般,离开了元曜的手掌,卷向半空中的黑匣子。
元曜觉得手心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掌心竟都被烧糊了。可是他此刻也顾不得叫疼,只担心世界的安危,他忧焚地望向半空中的黑匣子。
黑匣子被不焚之火团团包围,青冥寒铁被熊熊火焰逐渐融化,黑匣子上的咒符封印逐渐消失。
与此同时,玉方舟上的血红齿轮飞速运转起来。
蜀王望着黑匣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喃喃道:“这是……后土?不行,你们这样做会毁了玉方舟!!!”
蜀王暴怒而起,他身边的虚空之中出现两柄巨大的战斧。
蜀王抡起战斧,向黑匣子劈头砸去。
白姬翩然而至,她只是微微一拂袖,蜀王和他的战斧还没触碰到黑匣子就远远地摔了开去。
蜀王狂怒,他站起来拿着战斧冲向白姬。
“别闹,我可不跟人类打。”白姬笑了,她轻轻一勾手指,蜀王又一次被狠狠地摔开。
元曜忍不住问白姬道:“你为什么不跟人类打?”
白姬笑道:“我好歹也是龙族之王,曾经打遍三界六道无敌手。我不跟人类打,就跟人类不会跟蝼蚁打斗一个道理。赢了,也没什么成就感。”
元曜暗暗翻了一个白眼。
蜀王被摔开两次,他更加暴怒了,他咆哮着对玉方舟上的神兽们道:“你们还站着干什么?杀了这条龙妖,保护玉方舟!”
第八章 方舟
玉方舟上的神兽们得令,一起向白姬、元曜、帝乙逼迫而来。白虎、猎豹、黑熊、犀牛在嘶吼,巨蟒、鳄鱼、蜥蜴在嘶嘶而鸣,秃鹰、斑鸠、鬼鸮展翅而翔,所有的神兽都妖化成攻击的姿态。
神兽们一步步迫近,神情凶恶,似乎要将白姬、元曜、帝乙撕碎。
“嗷呜——”帝乙龇牙咧嘴,咆哮着摆出攻击的架势。
元曜冷汗直冒,心中暗自思忖。白姬虽然厉害,可是双拳难敌四手,架不住这些妖兽数量多,它们蜂拥而上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打起来,白姬可以自保,帝乙可以自保,他可就完蛋了,不知道会丧命在哪只猛兽的利爪之下。
元曜正心念电转,那群妖兽却已经一跃而起,发动了进攻。
白姬一点也不着急,气定神闲地念动咒语。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群妖兽竟然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定格在了半空中,它们还保持着凶恶的攻击姿态,只是完全动弹不了。
一滴冷汗滑过元曜的额头。
“白姬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帝乙忍不住问出了元曜心头的疑惑。
白姬笑道:“你忘了这是在哪里吗?这可是我花了三千年才做好的时间荒野,时间荒野汇聚着过去与未来,可以定格时间,我只是把它们定格在刚才攻击的那一瞬间而已。”
蜀王暴怒如雷,但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冥玄铁被不焚之火融化,后土从黑匣子之中逐渐显露出来。
玉方舟上的红色齿轮飞快地旋转起来,如疾风一样。
突然之间,血红齿轮停止了运转,惊天动地一声巨啸之后,玉方舟上涌出了一股巨大的洪水。
而此时此刻,青冥玄铁还未燃烧殆尽,后土的封印还没有完全解开。
糟了!大洪水竟比后土先一步!元曜心中暗道糟糕,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里。
“你们迟了一步,天劫不可逆转!哈哈哈哈——”蜀王疯狂地大笑起来。
眼看着大洪水将要汹涌而出,吞没整个世界,帝乙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白姬却没有放弃,她化身为一条巨大的白龙,昂啸而起,一跃冲天。白龙身体如灵蛇,犄角如珊瑚,利爪如镰刀,须鬣如枪戟。
白龙身上遍布金色与冰蓝色交织的火焰,照彻了幽暗的时间荒野。白龙的瞳孔金光灼灼,它突然扑向玉方舟,须鬣戟张,张开巨口,将涌向人世间的洪水吞入口中。
滔天的洪水被吸入白龙腹中。
然而,洪水越来越大,如成倍膨胀的猛兽,不过一会儿,就像是天上破了一个大窟窿一样,大洪水以无法遏制之势汹涌而出。
白龙十分吃力,它不断地吞噬着涌向人世间的洪水。它的肚腹根本承受不了那么多的水,眼看着它的肚子被撑得越来越大,如同一个圆球一般。
白姬再喝下去,肚子会不会被洪水撑爆了?!元曜十分担心,他恨不得能用自己的身体去堵住那个窟窿,以免白姬遭受这样的折磨,可是他却无能为力。
白龙的表情十分痛苦,它的身形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但它还是坚持吞噬洪水,逆天而行。
蜀王有些动容,他停止了狂笑,静静地看着正在吞水的巨龙。
帝乙早已看不下去,它一跃而起,冲向不焚之火,它忍耐着剧痛将爪子伸入火焰之中,将剩下的三分之一的带着滚烫熔浆的青冥玄铁从后土之上扒开。
火红的玄铁熔浆腐蚀了帝乙的右爪,虎爪上皮肉尽皆腐烂,只剩森森白骨。帝乙承受着烈焰蚀骨的痛苦,表情扭曲,额上汗如雨下。
后土破封印而出,如同一道滚滚浊流冲向滔天之水。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后土所过之处,遏止了水势,大洪水被吸入土中,不再成灾。
天上的巨龙松了一口气,她因势利导,将后土引向玉方舟。
后土将玉方舟包围,土壤全都涌进了船舱各处金红色的纹路中,随着后土没入其中,金红色的纹路逐渐消失。当后土填满不祥的纹路之时,血红的齿轮也逐渐消失不见了。
玉方舟恢复了本来的模样,安静地漂浮在时间荒野之中。
元曜定睛望去,他觉得玉方舟的模样虽然没有变化,但总觉得似乎已经不再像之前那么诡异了。
白龙翩然落地,化作了一名衣带纷飞的白衣女子。
白姬扶着肚子,表情看上去很难受,恐怕是水喝多了。
元曜急忙跑过去搀扶,关切地道:“白姬,你没事吧?”
白姬摆摆手,道:“至少三个月,我不想喝水了。”
帝乙忍耐着虎爪化白骨的剧痛,向白姬投去感激的目光。
白姬挥了挥手,一道白光闪没,白虎、猎豹、黑熊、犀牛、巨蟒、鳄鱼、蜥蜴、秃鹰、斑鸠、鬼鸮之类的神兽也恢复能动了。神兽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面面相觑,满脸疑惑。
蜀王不可置信地望着白姬,她竟然真的逆改天命,阻止了这一场人间的大灾难!她为什么能够做到,她为什么要不顾性命地做这一切?
蜀王吼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为了人间做到这种地步?你有时间荒野,大洪水来了,你也不会死,缥缈阁也不会被毁掉,你为什么要为这个人间不顾性命到如此地步?”
白姬笑了,道:“因为,我亦人间客。”
蜀王震惊了,他低头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突然之间,白姬之前结下的五行诀结界飞速扭曲起来,结界以玉方舟为圆心逐渐缩小。
白姬道:“不好!玉方舟的时间又开始启动了!蜀王陛下,您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任由玉方舟在这时间荒野里毁灭,您跟玉方舟上您所有的子民一起灰飞烟灭;二是我打开一条通往东海的路,您和您所有的子民马上回玉方舟上,我送你们离开!马上走!刻不容缓!”
神兽们听了白姬此语,受了惊吓,纷纷化为玉兽回到玉方舟上。
蜀王深深地望了白姬一眼,叹道:“孤枉为人王,竟还不如一条龙妖能体谅人间疾苦,怜悯苍生。”
蜀王也化作一道光芒,回去了玉方舟上。
“白姬大人,谢谢您。再见了。”帝乙伏地向白姬行了一礼,道了一声感谢,又说了一句永别,也化作了一道光芒,回去了玉方舟上。
五行诀结界越缩越小,眼看着结界缩小至玉方舟大小时,白姬单膝跪在地上,她念动咒语,手心光芒暴增。
“砰隆隆——”白姬以手劈地,一条金芒旋转的通道破开时间荒野,通往不知名的悠远之地。
玉方舟倏然启动,驶向白姬劈开的通路,去往不知名的远方。
元曜最后一次望向这一艘带来灭世诅咒,也带去复苏救赎的玉方舟,但见三层船舱上的祭祀立人、神人头像、玉琮、神兽、蛇、羊、虎也都回过头来望着他,神坛周围的四只神鸟发出悠长的鸣叫,仿佛是玉方舟再一次启程的号角。
玉方舟越驶越远,直到看不见了。
茫茫沧海孤帆远,从此方舟不渡人。
玉方舟消失的一瞬间,白姬在时间荒野上劈开的通路也消失不见了。
白姬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整个世界的重量。她吃力地站起来,对元曜笑道:“轩之,我肚子饿了,离奴的晚饭想必也做好了,我们回去吃晚饭吧。”
元曜一惊,道:“你喝了那么多水,还吃得下饭?”
白姬一听见水,就恶心地道:“不要再提水了,好想吐。”
元曜闭着眼睛,伸手扶着白姬走出时间荒野,回去缥缈阁。
白姬看见元曜的手心被不焚之火烧得皮肉焦糊,有些动容。
“轩之,你平时受一点疼痛就哎哟哟地叫唤,今天手都烧成这样了,怎么不见你喊疼?”
元曜笑道:“不疼的,比起你和虎大姐受的苦,小生这一点伤不算什么。”
白姬笑道:“伤成这样,不疼是假的。”
元曜笑道:“白姬,虽然虎大姐已经向你道谢了,但小生仍旧要谢谢你救了这个人间。”
“轩之不必客气,我只是为了帝乙的因果而已。”
“白姬,其实你喜欢这个人间,对不对?”
“一点也不喜欢,我只是为了因果。”
“白姬你就不要嘴硬了,你不喜欢这个人间的话,你为什么会说“我亦人间客?“”
“随口一说而已。”
说话之间,白姬、元曜已经站在了缥缈阁二楼上。
“白姬,小生先下去告诉离奴老弟不会有大洪水了,免得他担心!”元曜一睁开眼睛,就兴高采烈地跑下楼去了。
白姬扶着楼梯的栏杆,望着小书生跑下去的背影,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大洪水来了,我能带走缥缈阁,能带走离奴,却带不走轩之。因为轩之是这个人间的人,所以我必须拯救这个人间啊!”
缥缈阁,后院。
白姬、元曜、离奴围坐在梨花木案前吃晚饭,绯羊卷、乌雌鸡羹、樱桃醍醐酪、椒豉鸭、蒜泥蒸肉、团油饭,魴鳞切鲙、杂鱼炖豆腐,清蒸大草鱼,各种美味佳肴摆了满满一桌子。
因为不用再担心世界末日,白姬、元曜、离奴兴高采烈,胃口也非常好。
元曜望了一眼吃得津津有味的白姬,道:“白姬,你还是少吃一点吧,你之前喝了那么多水,现在又吃这么多,别撑坏了肚子。”
白姬笑道:“轩之不必担心,饭菜是装在另一个肚子里的。”
元曜疑惑地道:“龙难道还有两个肚子不成?”
白姬吃了一口绯羊卷,笑道:“轩之有所不知,龙有一百零八个肚子呢。”
“不会吧?!”元曜吃惊地张大了嘴,筷子都从手上滑落了。
白姬促狭地笑道:“逗轩之玩儿呢。”
元曜生气地捡起筷子,吃了一口蒜泥蒸肉,道:“请不要愚弄小生!!!”
离奴问道:“主人,那玉方舟去哪里了?”
白姬道:“回海里了。”
离奴又问道:“它还会上岸吗?”
白姬道:“希望不会,不然又得拯救一次世界。下一次,可没有这么幸运,能找到后土了。”
元曜问道:“那,虎大姐不会再回来了吗?”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帝乙不能回来了。它得永远留在玉方舟上,这是它付出的代价。”
元曜喃喃道:“可是,丹阳还在等它回燃犀楼呢。”
一想到帝乙那么喜欢这个人间,却为了拯救这个人间而不得不永远离开,被囚禁在玉方舟上,失去自由,元曜的就没有吃饭的胃口了。
猛虎尚且如此慈悲,怜悯苍生,拯救无辜。而人呢,人不应该更加以慈悲和感恩之心对待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生命吗?
“以前,总是很害怕虎大姐,每次在燃犀楼看见它就绕道走。早知道它如此善良,以前就该多跟它相处一下了,它其实有一颗慈悲的心。”
“轩之忘了,帝乙还咬过你吗?”
“那是它吓唬小生啦,如果它真心咬小生,小生也不会还活着了。”
“这倒也是。”
离奴道:“既然世界还没到末日,离奴不得不说一句话了。”
白姬、元曜好奇地望着离奴。
离奴顿了顿,道:“从今以后,缥缈阁还是吃鱼。”
白姬、元曜反应过来,开始疯狂地吃桌上的绯羊卷、乌雌鸡羹、樱桃醍醐酪、椒豉鸭、蒜泥蒸肉、团油饭,因为以后就吃不到了。
第九章 尾声
草长莺飞,艳阳高照。
西市,缥缈阁。
一大早,元曜被离奴使唤去集市买菜,他买完菜回来,发现白姬特别高兴。
原来,白姬放在洛阳的一堆宝物被送来了缥缈阁,好像是陶五送来的。元曜回来时,陶五已经走了。元曜听说了陶五很多次,一直没有见过,这一次又错过了。
白姬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使唤离奴把宝物分类归置,珍珠珊瑚硨磲龙涎香之类的宝物一部分被放置在了货架上,一部分被收进了仓库,一些不知名的贴着封印的宝物全被放进了仓库里。
元曜也想见识一下这些四海奇珍,他急忙去厨房放下了菜篮子,跑去帮白姬一起归置。
白姬正在摆弄一个磨盘大小的血红珊瑚,她看见元曜来了,道:“轩之啊,总觉得四海里的宝物越来越不如以前了。”
元曜从未见过如此美的血珊瑚,道:“这些已经很好了呀。”
白姬叹道:“以前送来的血珊瑚啊硨磲啊都有一面墙壁大小,现在只有磨盘大小了,成色也不好。以前送来的东珠、夜明珠、黑珍珠、金珍珠都有拳头大小,现在送来这一堆珠子都只有拇指大小,成色也一般。”
元曜低头望向地上,地上堆满了一堆各色珍珠,大多数都是拇指大小,有几颗有拳头大小,圆润光滑,色泽饱满。
这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啊!元曜在心里道。
“白姬,你也太苛刻了吧,小生觉得这些就挺好了。”
“轩之不识货。”白姬生气地道。
“白姬,四海每十年就给缥缈阁运送宝物上岸,这些年来都运送了多少了,海底哪有那么多墙壁大的珊瑚、拳头大的珍珠,他们也尽力了,你不必为难他们。”
“轩之有所不知,四海里的珍宝是无穷无尽,取之不竭的,他们越来越敷衍我,只是因为我很久没有回海里了。我的威信已经不如当年了,我显赫的声威在龙族之中已经逐渐消失,不复存在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白姬,你不必担心,终有一天,你一定能重归海里。”元曜安慰白姬道。
白姬望着远方,眼神锋利如刀,红唇挑起一个月牙般的弧度。
“我不仅要重归四海,我不仅要成佛,我还要………”
“轩之——轩之——”一个人大喊大叫地跑进缥缈阁,打断了白姬的话语。
来人是韦彦,他跑得满头大汗,还抱着一只小老虎。这是一只还不满月的小虎,仿佛一只猫,全身毛色金黄,额头带着王字,两只黑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原来是丹阳。”元曜笑道。
白姬盯着韦彦怀里的小老虎。
韦彦看见了一屋子珊瑚硨磲,一地珍珠,眼睛亮了,笑道:“白姬,你又弄了不少好东西。”
白姬笑道:“韦公子挑几样喜欢的买回去吧。都是老友,我给你最低价。”
韦彦愁道:“最近手头紧,买不起。白姬,你还是留着好东西去宰别人吧。”
白姬以袖掩面,道:“韦公子说笑了。”
元曜笑道:“丹阳,你怎么有空来缥缈阁,韦夫人可大安了?”
韦彦道:“二娘已经醒来了。不过,帝乙一直没有回来,我十分挂念它,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
想到帝乙,白姬、元曜都有些神色黯然。
元曜道:“也许帝乙去了它应该去的地方了,丹阳不要太过记挂。”
韦彦道:“对了,轩之,我是特意来给你看看小帝乙的。你看,这是小帝乙。”
元曜望着韦彦怀里的小老虎,道:“这是……你新买的老虎?”
韦彦摇头,道:“不是买的。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太过记挂帝乙,昨天晚上就在它笼子边守着,以为它会回来。我在铁笼子边睡着了,今天早上就看见这只小老虎在笼子里。这肯定是帝乙回来了!所以我叫它小帝乙。我吃过早饭就赶紧抱来给你们看一看,因为小帝乙出现得有点奇怪,会不会是妖怪?”
元曜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这只小老虎莫非真是帝乙?帝乙不是在玉方舟上吗?难道它又逃回来了?玉方舟会不会又跟着帝乙来到岸上?这一次,玉方舟会不会又给人间带来灭顶之灾?
白姬伸手逗弄韦彦怀里的小老虎,笑道:“韦公子,这小老虎跟你有缘。放心吧,它不是妖异,不会给你带来灾祸,你可以安心地养着它。”
小老虎伸出右爪跟白姬玩耍,元曜吃惊地看见小老虎的右爪竟是雪白色的,与它本身的毛色格格不入。当时在时间荒野,帝乙为了后土早一点破除封印,不惜以右爪去碰正被不焚之火灼烧的青冥玄铁,赤红的铁浆腐蚀了它的右爪,融化了皮肉,只剩森森白骨。
这只小老虎真的是帝乙!一定是帝乙!元曜在心里吼道。
“太好了,这我就放心了!我一定好好养着小帝乙。”韦彦开心地道。
因为见白姬、元曜在忙着归置货物,韦彦也不便多留,就抱着小帝乙告辞了。
韦彦刚一离开,元曜就忍不住问道:“白姬,这小老虎是不是帝乙?”
白姬道:“是,也不是。帝乙还在玉方舟上呢。”
元曜一头雾水,道:“小生不明白。”
白姬笑道:“这只小老虎是帝乙的血肉和它对人间的深深的思念所化。轩之可以把它看作帝乙留在人间的右爪。”
“原来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元曜又想到了什么,急道:“小帝乙不会引来玉方舟吧?”
白姬笑了,道:“难说。也许会引来,也许不会,不过即使会引来玉方舟,那也是几千年以后的事情了,轩之是赶不上了,也就不必替后人操心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小生还是很担心将来大洪水会到来,世界会毁灭。”小书生忧心忡忡地道。
“蜀王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这个世界迟早会毁灭的,只有毁灭,才有新生。这是玉方舟存在的意义,也是整个婆娑世界的意义。”
“小生不想明白那些玄妙难解的意义。小生只希望这个世界能永永远远存在,大家能够永永远远地活下去,不会有毁灭,不会有死亡,不会有痛苦,也不会有悲伤。”
小书生望着白姬,眼神明亮如星辰。
白姬望着小书生,笑道:“轩之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啊。”
一阵风吹来,地上的珍珠四处滚动,风吹上硨磲发出的回音,仿佛玉方舟上神鸟悠长的鸣叫。
(玉方舟。完)
第二折:《人皮伞》
第一章 依柳
长安,缥缈阁。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缥缈阁的后院中,白姬躺在美人靠上晒太阳,元曜坐在草地上读书,离奴去集市买鱼去了,还没有回来。
因为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太过舒服,白姬渐渐地睡了过去。
“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小书生摇头晃脑地道。
刚入眠的白姬被小书生读书的声音惊醒,她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小书生继续摇头晃脑地道。
白姬皱眉,也摇头晃脑地道:“子曰:不能吵人睡觉。”
元曜一愣,挠头道:“小生怎么不记得子有这样曰过?”
白姬笑道:“一定有这样曰过,不信轩之翻找一下。”
元曜闭嘴,捧起《论语》,一页一页,一行一行地翻查这句话。
元曜安静下来了,白姬惬意地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白姬刚刚入眠,又一阵吵嚷声突然响起,把她惊醒。
“奇怪,缥缈阁里的人呢?轩之?轩之你在哪儿?”韦彦一路疾步走来了后院,一边走,还一边喊元曜。
“丹阳,小生在这里呢!”小书生一边认真地翻书,一边抬头道。
韦彦看见白姬、元曜在后院晒太阳,一摇折扇,笑道:“白姬、轩之,你们好生舒服,生意都不做了,在后院享清福。”
白姬打了一个呵欠,坐起身来,笑道:“春困秋乏,阳光又这么好,少不得忙里偷闲躲个懒。韦公子既然来了,我得起来好好招呼。”
韦彦笑道:“不用,你睡你的,我是来找轩之的。”
元曜一听这话,道:“不知丹阳找小生有何事情?”
韦彦笑道:“今天曲江有一个踏春游会,是凤阁做东办的,广邀长安有才之士。听说,一些新晋的文臣武将都会参加,难得有此盛会,又是群英荟萃,我带轩之去见识一下,结交一些良师益友。”
元曜一听见有很多有才之士,十分神往,合上了《论语》,道:“学贵得师,亦贵得友,小生很想去见识一番。”
韦彦苦着脸道:“白姬,今天借轩之多少银子?”
白姬笑道:“赶紧带轩之走吧。今天借轩之不收钱,我只求睡一个清静觉。”
于是,元曜就跟韦彦走了。
白姬打了一个呵欠,继续瘫在美人靠上睡觉,这一次很快入眠,睡得十分香甜。
曲江池,芙蓉园。
春风拂面,草长莺飞,曲江池畔桃红柳绿,彩蝶翩飞。凤阁在芙蓉园里举行了一场热闹非凡的踏春会,与会者尽是长安城里的有才之士,当然也不乏达官显贵,更有不少红粉佳人。
踏春会上,有人对着曲江池赏景喝酒,搜肠刮肚地吟哦诗篇。有人在泼墨挥毫,就着如画的春景绘制丹青画卷。有人在凝神倾听红粉佳人的琵琶曲。有人三五成群地在高谈阔论,抒发一些对朝廷时政的看法。还有一些穿着窄袖胡服的武人在切磋拳脚。
韦彦跟元曜一路穿过人群,韦彦不时地遇见一些同僚,停下来互相打一个招呼。两人在人群里东看看,西瞅瞅,正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突然有一个人在不远处的依柳亭里向他们挥手打招呼:“轩之,姓韦的,这边!”
元曜定睛一看,原来是裴先。裴先,字仲华,现任左金吾卫大将军。裴先是韦彦的表哥,但是他一向与韦彦不和睦,是死对头。裴先不喜欢韦彦,却很喜欢元曜。
元曜高兴地道:“仲华兄,你也在这里!”
韦彦不高兴地道:“姓裴的,你也在?”
元曜、韦彦走向裴先,裴先把两人迎进依柳亭中。依柳亭之中,有五六个穿着胡服的男子正坐着饮酒,谈笑风生。他们都高大魁梧,配着刀剑,看样子似乎是武人。
裴先将元曜、韦彦与在座的人互相介绍了一番,原来在座的都是大唐武将,有怀化将军,有上都尉,也有金吾卫。互相礼毕,大家坐在一起喝酒聊天。
文人在一起聊诗词歌赋,武人在一起自然免不了切磋拳脚。谈得兴起时,姓张的怀化将军跟姓赵的上都尉开始在依柳亭前面的空地上比划拳脚。
裴先对韦彦笑道:“不如,我俩也比划比划?”
韦彦一听,冷哼道:“比划就比划,谁怕谁?”
裴先和韦彦恨恨地望了一眼对方,起身走出依柳亭。
元曜担心韦彦挨揍,急忙大声道:“丹阳、仲华,切磋武艺而已,点到为止,不能伤人。”
裴先笑道:“轩之放心,我下手有分寸。”
韦彦不高兴地道:“嘁,谁揍谁还不一定呢!”
裴先和韦彦去空地上打架了,元曜一个人坐在几个武人之中,因为插不上什么话,觉得有些无聊。这时候,与元曜同座的武将们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他们将目光望向了西北方向,并且窃窃私语起来。
元曜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但见一个十分瘦削的男子朝这边走来。那男子穿着一身圆领窄袖胡服,足登乌云靴,也佩戴着长剑。
不知道为什么,元曜望见那男子时,背后蓦然腾起一阵寒气,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众武将低声道:“快看,那就是新晋的明威将军刘晋鹏。”
“听说他战功彪炳,在安西都护府把回鹘人打出了龟兹,收复了安西四镇。”
“真是前途无量,令人羡慕!”
“还有更让人羡慕的。他这次回长安不仅被太后封为明威将军,官运亨通,还抱得美人归呢。”
“什么情况?”
“光禄大夫沈自道看上了他,要把女儿沈筠娘嫁给他呢!沈筠娘可是才貌双全的名媛,既知书识礼,又美若天仙,多少仕宦子弟排着队去沈府提亲,沈大人都看不上,唯独看中了刘将军。”
“哎呀,真让人羡慕啊。”
“那他这次回长安了,还会回安西都护府吗?”
“估计成完亲了会回去吧。”
元曜听得一头冷汗,只道是文人扎堆爱八卦,想不到武人扎堆也一样。
刘晋鹏本来是沿着大路经过,但是看见了依柳亭里的一众人,就转道走了过来。
众人见刘晋鹏走了来,急忙闭了嘴,站起身来。元曜也急忙站了起来。
张将军、赵都尉见刘晋鹏走了过来,停止了切磋,抱手跟他打了一个招呼。裴先和韦彦也停止了打架,裴先似乎跟刘晋鹏熟识,他不跟韦彦继续打了,扔下被揍得躺在地上的韦彦,笑着跟刘晋鹏一起走来依柳亭。
刘晋鹏走近了,元曜突然觉得一阵寒气从脚底蹿到头顶,他不由得又打了一个哆嗦。
刘晋鹏年纪不过三十上下,面长鼻广,印堂狭窄,嘴唇薄如一条直线,嘴角微微下垂。刘晋鹏的身形十分瘦削,五指细长而弯曲,仿佛是鹰爪。
刘晋鹏向大家拱手作礼,道:“今日风和日丽,诸位同僚一起赏春饮酒,好雅兴,好快活。”
众人也向刘晋鹏行了一礼,寒暄了几句。
张将军笑道:“我们也是闲来无事,来这踏春会凑个热闹,刘将军坐下来一起喝几杯?”
刘晋鹏笑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刘某也很想和诸位一聚,但是刘某已经先和沈大人说好了一起踏春。刘某过来向诸位打个招呼,还得去赴沈大人之约。”
赵都尉笑道:“陪泰山大人踏春自然比与我等闲人喝酒更重要,刘将军请自便,请自便。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众人也笑了起来。
刘晋鹏笑道:“还不是泰山大人,刘某跟沈小姐尚未成亲,尚未成亲。”
张将军笑道:“沈大人对刘将军青眼有加,叫泰山大人也是迟早的事情。刘将军,大喜的时日,可别忘了请我们去喝一杯喜酒。”
众人纷纷附和,要去喝刘晋鹏的喜酒。
刘晋鹏打了个哈哈,笑道:“一定请诸位,一定请诸位。刘某还要去赴约,就先告辞了。”
众人又见了一礼,刘晋鹏转身离开了。
刘晋鹏走了,元曜却还是觉得很冷,他不由得又打了一个哆嗦。
韦彦见了,有点奇怪,他小声地对元曜道:“轩之,你怎么了?”
元曜小声地道:“丹阳,你不觉得突然变冷了吗?”
韦彦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道:“哪里冷了?这春日的暖阳还让人觉得有些冒汗呢。”
元曜觉得越来越冷,仿佛有谁对着他的脖子吹寒气。他蓦地转过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刘晋鹏走了之后,众武将又开始一边喝酒,一边八卦。
“你们知道吗?这刘将军虽说是骁勇善战,但是他打起仗来,行军经过之处,血流成河,寸草不生。”
“我也听说过,他打起仗来,以杀人为乐。”
“我有一个表弟是他麾下的战将,跟着他征战多年,听我表弟说,他有一个癖好。”
“什么癖好?”
“他喜欢……吃人肉。他的营帐里挂满了人尸和骨肉,他饿了就拿匕首割下一块人肉,在火上烤了下酒吃!”
“你这也太胡说八道了!哈哈哈哈!”
“你们别笑,是真的啦。”
元曜越来越冷,忍不住直打哆嗦。
裴先和韦彦看出了小书生不大对劲,急忙关切地问道:“轩之,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轩之,你怎么不停地打哆嗦?”
元曜觉得寒冷得难受,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着凉了,他想回缥缈阁,喝一杯热茶,躺进被子里。
他抱歉地笑道:“真是万分抱歉,小生好像身体有些不适,想先告辞了。”
韦彦急忙道:“轩之,我送你回去。”
元曜道:“不必麻烦了,小生能够自己回去。”
裴先道:“轩之,就让他送你吧。你一个人回去,我也不放心。”
无法推却裴先、韦彦的热情,元曜只好同意了韦彦送自己回去。韦彦、元曜与众武将告辞之后,相携离去了。
众武将望着元曜与韦彦走远的背影,又开始一边喝酒,一边八卦:
“看吧,读书人就是弱不禁风,风一吹就病了!”
“还是我等习武之人身强力壮,能吃能喝,没灾没病。”
“所以说,还是习武好啊!”
元曜和韦彦一起离开了喧嚣的芙蓉园。
元曜坐在韦彦的马车里,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马车里也能感觉到一股寒气。这股寒气似乎是从他的身后传来,可他转过身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韦彦坐在元曜旁边,却热得冒汗。
元曜忍不住拿起马车上的毯子,裹紧了身体,却还是不时地打哆嗦。
韦彦关切地道:“轩之,你这不会是生病了吧?不如先去光德坊张大夫那里瞧一瞧?”
元曜摆手道:“不必麻烦了,应该只是着凉了,小生回缥缈阁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韦彦道:“那也好。”
马车缓缓行驶到西市,在通往缥缈阁的巷子前停住了。韦彦把小书生搀下马车,要扶他去缥缈阁。
元曜推辞道:“小生自己进去就行了。有劳丹阳了。”
韦彦还惦记着芙蓉园的踏春会,准备赶回去继续参加,也就不送小书生回缥缈阁了。
元曜哆嗦着走进死巷之中,韦彦目送他进去。突然,一个晃眼之间,韦彦仿佛看见元曜身后有一个纤细的人影。没有下雨,那人却打着一把伞,亦步亦趋地跟着小书生。
韦彦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去,又只见小书生一个人渐渐走远。
“可能是……眼花了吧。”
韦彦笑着摇摇头,又登上马车,去往芙蓉园了。
第二章 伞鬼
缥缈阁,大厅。
离奴已经买菜回来了,他正倚靠在柜台上津津有味地吃着香鱼干。
元曜走进来,离奴抬起头,他看见小书生背后时不由得愣了一下。
“离奴老弟,你回来了。”元曜打了个招呼。
离奴点点头,他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元曜在里间抱了一床波斯羊绒毯走向后院,他打算沏一壶红枣茶暖暖身子,再在太阳下暖呼呼地睡一觉。
白姬已经睡醒了,正闭目在阳光底下结跏趺坐打坐。
白姬听见声音,睁开了眼睛,当她看见瑟瑟发抖的小书生时,眼神幽幽一亮,嘴角泛起一抹诡笑。
“踏春会不好玩吗?轩之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白姬笑道。
元曜愁眉苦脸地道:“小生突然感染了风寒,只觉得背后很冷,精神也不大好,故而先回来休息了。”
白姬以袖掩唇,道:“背后很冷,那是因为轩之背后有一个……鬼呀。”
“什么?”元曜急忙转头,却见身后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哪里有鬼?白姬,你又吓唬小生!”小书生生气地道。
“哎呀,看来,她有点怕生,不想现身,也不想说话呢。”白姬凝视着元曜的背后,喃喃道。
元曜又急忙回过头几次,可是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从白姬的角度望去,但见一名女子打着伞,紧紧地贴在元曜身后。女子身形单薄,雨伞低低地遮住了头脸。蓦然间,那女子抬起了伞,仰头远远地望向白姬,黑洞洞的眼睛,如弯月一样的口。
白姬一瞬间有些错愕,她凝视着女子的脸,声音缥缈如风。
“这件事情,有趣。”
“白姬,不要吓唬小生啦。”元曜见白姬一直盯着自己身后,不安地道。
元曜去厨房沏了一壶红枣茶,还加了一些驱寒的姜片,他喝了暖呼呼的红枣姜茶,裹着柔软的波斯毯,躺在后院的阳光下睡着了。
元曜一觉睡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白姬已经不在后院了,离奴在厨房忙忙碌碌地做晚饭。
元曜感到有些奇怪,他躺了一下午,偷了一下午懒,离奴居然都没来把他挠醒,也没骂他偷懒不干活。这实在是一件反常的事情!而且,离奴跑到井边打水时,它远远地望着坐在草地上刚醒来的小书生,不仅没有开骂,眼神还十分诡异。
一阵晚风吹过,元曜觉得背后十分寒冷,他感到有些异常,于是跑去大厅找白姬。
白姬正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摆放刚从仓库拿出的一些玉器、香料、宝石。
小书生着急地道:“白姬,你告诉小生,小生背后到底有什么?”
白姬回头望了元曜一眼,笑道:“我不是告诉轩之了吗,你背后有一个鬼呀。”
小书生急得手舞足蹈,道:“鬼?小生怎么看不见?”
“因为鬼在轩之背后呀,她可能不想让轩之看见,所以轩之看不见。”
小书生激动地道:“小生不想被鬼缠身,白姬你快把它弄走!!!”
“能进缥缈阁,就是有缘之客。她不想走,我也没有办法呢。我是开店的,总不能赶走客人,轩之忍耐一下吧。”
“那,白姬你问问它想买什么,让它买了赶紧离开小生吧。一想到身后跟着一个鬼,小生就头皮发麻。”
白姬以袖掩唇,道:“她,不肯说呢。”
“它为什么不肯说?”
白姬笑得深沉,道:“因为,她充满了怨恨之气,她的语言充满了剧毒,一说出来,就会有人丧命。”
小书生吓得牙齿直打颤。
“哎呀,缥缈阁里最近也没什么有趣的宝物了,要不要自己动手做一个呢。”白姬一边将苏合香放上货架,一边喃喃道。
后院,梨花木案边,白姬、元曜、离奴坐在一起吃晚饭。
木案上摆着一盆鲫鱼豆腐汤、一盅芦芽鸡蛋羹、一条椒盐烤大草鱼,还有三碗香喷喷的绿粳米饭。椒盐烤大草鱼一向是离奴的拿手菜,椒盐是它的秘制配方,这一次烤得火候也掌握得恰到好处,整条鱼椒香四溢,鲜嫩可口。
白姬的胃口不是太好,一碗粳米饭半天才吃了两口,也不怎么夹菜。
离奴也是一样,它一看见元曜背后,就吃不下去。
一桌子菜就元曜一个人举箸如飞,吃得津津有味。
元曜感到有些奇怪,放在平时,这一条椒盐烤大草鱼离奴自己都能吃掉大半条,今天怎么不见它动筷子?
元曜问道:“白姬、离奴老弟,你们怎么没胃口?”
离奴刚要开口说话,白姬已经抢先说道:“下午有点着凉了,没什么胃口。轩之多吃一些。”
白姬对离奴使了一个眼色,离奴闷哼了一声,道:“着凉了,吃不下。书呆子你多吃。”
元曜摇头晃脑地道:“白姬、离奴老弟,你们要多保重身体。”
然后,在白姬、离奴两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下,反应迟钝的小书生津津有味地扫荡着木案上的菜肴。
春光明媚,桃红柳绿。
缥缈阁中,漫漫春光无以消磨,白姬正坐在青玉案边读一本元曜买回来的坊间传奇读本。离奴去集市买菜去了,元曜正在大厅用鸡毛掸子清扫货架上的灰尘。
从昨天开始,元曜背后就跟了一个鬼,他时不时地会觉得背后发冷。那鬼不言不语,就这么跟着元曜,元曜连它的样子也没见过。
元曜十分害怕,想把鬼撵走,白姬不肯帮他,他自己也没办法撵,只好就这么凑合着过。所幸,除了偶尔背后发寒,小书生的身体倒也没有别的不适。
突然,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个人走进了缥缈阁。
元曜回头一看,原来是韦彦。
韦彦穿着一身绣着竹菊的紫色锦袍,束着碧玉腰带。初夏都还没到,他就已经拿着一柄泥金扇,附庸风雅地扇来合去。
韦彦见小书生正在勤劳地干活,他一展泥金扇,笑了。
“轩之真勤劳,一大早就干活,看来昨天的风寒已经痊愈了。”
因为不能告诉韦彦自己其实是在踏春会上被鬼附身了,元曜只好笑道:“多谢丹阳记挂,小生好多了。白姬在里间看书,丹阳要买什么宝物?小生去叫白姬出来?”
韦彦笑道:“我今天不是来买宝物的。我是来送帖子的。”
元曜奇怪地道:“送什么帖子?给谁送?”
韦彦从衣袖中拿出一张芙蓉图案的洒金拜帖,促狭地笑道:“给白姬,不,龙公子送帖子。”
白姬听见外面的动静,早已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她站在货架旁边,笑吟吟地望着韦彦道:“谁给我送帖子?还劳韦公子大驾亲自跑一趟。”
韦彦阴阴一笑,道:“是非烟那个臭丫头。”
白姬微微一愣,道:“哦?武夫人为什么给我送帖子?”
韦彦笑道:“非烟那丫头在武府办了一个赏花会,想请轩之和龙公子去。可她找不到缥缈阁,就去我那儿拜托我来缥缈阁给龙公子送帖子。我本来懒得管她的闲事,可是一听是送给龙公子,立应承下来了。”
韦彦和韦非烟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是他俩一向不和睦,互相仇视,互相看彼此的笑话。韦彦和韦非烟命数特异,并且截然相反,韦彦即使没有“欲望”,也能走进缥缈阁。韦非烟即使有着强烈的“欲望”,也无法走进缥缈阁。
韦非烟曾经在竹夫人事件中对龙公子一见钟情,心生爱慕,一直想请龙公子去武府喝茶。白姬一直推拒不去,韦非烟却还念念不忘龙公子。
元曜冷汗,他心中暗忖,韦彦大概是在坑妹。韦彦绝不会热心地帮非烟小姐,他这次肯帮非烟小姐送帖子,肯定是因为他知道白姬就是龙公子,而非烟小姐喜欢白姬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想看她的笑话。
白姬可能是闲得无聊了,居然问道:“武夫人什么时候办赏花会?”
元曜冷汗,道:“白姬,你不会想去吧?”
韦彦一展折扇,答道:“今天。”
白姬笑眯眯地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就去凑个热闹吧。”
韦彦笑道:“那就去吧。”
白姬笑道:“轩之去不去?”
元曜不想趟浑水,正要开口推拒,韦彦已经抢答道:“轩之也去啦。如果没有轩之,我一刻也不想待在武府。”
“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一起去赏花。”白姬笑眯眯地道。
元曜没办法开口拒绝,只好同意一起去赏花了。
白姬去楼上换了一身白底暗绣云纹的圆领窄袖胡服,腰束鸾玉扣,黑发束作一个髻,戴上一个鹖冠。
韦彦是一个英俊的翩翩贵公子,龙公子与他站在一起,倒像是一个风姿比他更胜几分的俊俏美男子。元曜跟他们站在一起,觉得自己平凡无奇,没有他们好看,不由得有些生闷气。
白姬、元曜、韦彦离开缥缈阁,在巷口乘上韦彦的马车,一起去位于太平坊的武府。
第三章 花宴(上)
太平坊,武府。
春意盎然,百花争艳。武府的花园之中春花灿漫,万紫千红。海棠、碧桃、杏花在和煦的阳光下争相吐蕊怒放。荷包牡丹半开半闭,静静地躺在绿叶之中。金雀花、仙客来在池塘畔舒缓展叶,虞美人、白鹤芋、三色堇在草丛之中随风摇曳。
一架美丽繁茂的紫藤花架下,摆着一张长约七米,宽约三米的宴会桌,桌上摆满了鲜果、糕点、和美酒。
韦非烟坐在上首,她的贴身丫鬟红线侍立在她身后。龙公子、韦彦、元曜依次坐在韦非烟旁边。龙公子能来一起赏花,这让韦非烟非常高兴,她不仅拿出来珍藏的西域葡萄酒待客,还特意让龙公子越过韦彦,坐在自己的旁边。
龙公子笑眯眯地坐在韦非烟旁边,一边品尝葡萄美酒,一边和韦非烟闲聊。
“承蒙武夫人邀请,今日能赏得如此百花美景,品得如此醇美佳酿,龙某真是幸甚至哉!”
韦非烟穿着一身烟霞色长裙,挽着半透明鲛绡披帛,她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还以为龙公子你不来了呢。之前让元公子请了你几次,你都不来。这次你能来,我真开心。”
“哈哈哈,之前我都不在长安,去洛阳了,昨天才刚回来。”龙公子打哈哈道。
“你还住在缥缈阁吗?”
“是的。”
韦非烟以骨扇掩面,问道:“龙公子为什么一来长安就住在缥缈阁?难道你跟白姬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咳咳咳咳——”元曜呛出了一口葡萄美酒。
韦彦以看好戏的表情忍俊不禁。
龙公子一愣,问道:“什么是……不同寻常的关系?”
韦非烟羞涩地道:“就是……你……龙公子你是不是喜欢白姬……想娶白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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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咳……”元曜几乎要把肺给咳出来了。
韦彦一展泥金扇,把脸挡住,拼命地忍住笑意。
龙公子一听,笑道:“娶白姬?快别说了,想都不敢想,龙某哪有那福气。”
元曜、韦彦一脸黑线,嘴角抽搐。
韦非烟开心地道:“原来是我想多了,真是太好了。”
龙公子笑道:“龙某住在缥缈阁,是因为跟白姬是亲戚,故而客住。”
韦非烟笑道:“虽说是亲戚,但缥缈阁毕竟是做生意的地方,龙公子一直打扰白姬也不太好。如不嫌弃,龙公子可搬来武府住,反正我这儿客房多得是,既清净又雅致。”
龙公子笑道:“也好,承蒙武夫人盛情,回头龙某就搬过来。”
“这怎么行?你不可以搬来!”元曜忍不住大声吼道。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韦非烟、龙公子、韦彦、红线和几名侍立的婢女一起吃惊地望着小书生。
元曜冷汗,手舞足蹈地解释道:“小生……小生……的意思是小生舍不得龙兄搬走,小生每天还得和龙兄探讨四书五经,切磋学问。”
韦非烟笑道:“武府有的是客房,元公子也可以一起搬来武府。”
韦彦一展泥金扇,道:“轩之搬来的话,我也要搬来一起住。”
韦非烟不高兴地道:“就你不可以搬来,我这儿没有你的房间。”
韦彦也不高兴了,道:“你们听听,这像是妹妹对兄长说的话吗?”
众人正吵闹着赏花,突然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下人前来向韦非烟禀报事情。
“禀报夫人,沈小姐前来拜访。不知道是说您不在府上,还是让她在花厅等候?”
韦非烟笑道:“她这一段时间正心情不佳呢,带她来这儿一起赏花解闷吧。她又不是外人。”
“是。”管家领命而去。
韦彦沉思了一下,问道:“沈小姐?就是跟你从小玩到大的那个沈筠娘?”
韦非烟笑道:“是她。说起来,两年前父亲大人还跟沈大人商量,要将她嫁给你呢。可你却死活不愿意,真是没福气啊。”
韦彦一展泥金扇,豪气地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先立业,后成家。”
韦非烟扑哧一声笑了,道:“就你?立业?看来,你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韦彦倒也不生气,笑道:“怕什么,有轩之陪我打光棍。”
元曜一听,道:“那个,丹阳,小生倒还是想娶一个妻子。”
韦彦一收泥金扇,不高兴地道:“轩之,你不会想娶白姬吧?”
“不,不,不——”元曜一听,面红耳赤,急忙摆手。
龙公子不高兴了,道:“好好的,又提白姬做什么?”
众人正吵闹成一团,一名芳容丽质的女子带着两个侍女走了过来,正是沈筠娘。
元曜抬头向沈筠娘望去,但见她不过十八年岁,眸若星辰,唇似樱珠,眉梢眼角藏着秀气,清素若九秋之菊。沈筠娘穿着一身雨过天晴色齐胸襦裙,挽着水湖蓝鲛绡披帛,她梳着半翻髻,头上插了一支雀口衔珠金步摇。
韦非烟见沈筠娘来了,急忙起身,众人也急忙起身互相见礼。沈筠娘见在座一众都是男子,其中还有韦彦,她略有些羞涩。
韦非烟早已吩咐下人在自己身边添了一张胡床,她亲热地拉沈筠娘坐下。
“我还说这几天去看你,没想到你倒是先来看我了。龙公子、元公子、韦彦都不是外人,你不必拘束。”
沈筠娘笑了笑,坐下了。
坐近了,元曜才看见沈筠娘的脸色十分疲惫,眼睛里也充满了忧愁与……恐惧?
韦非烟也看出了沈筠娘神色不对,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看上去似乎不太好?”
龙公子瞥了一眼沈筠娘,他的嘴角扬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沈筠娘犹豫了一下,才道:“不知道该怎么说,家里发生了恐怖的怪事情,家父昨夜也吓病了。现在家里一团糟糕,很多东西都没有准备好,不知道该怎么办婚事呢。”
“怎么回事?”韦非烟问道。
沈筠娘的嘴唇一瞬间变得煞白,她嘴唇张了半天,却不敢说出来。
龙公子见沈筠娘如此恐惧,温和地笑道:“沈姑娘不要害怕,无论你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说出来就好了。”
韦非烟也道:“对,龙公子、元公子是从缥缈阁来的,缥缈阁的白姬是一个异人,神通广大,十分有本事。之前我给你说过我返魂重生的事情,那是多亏了元公子和白姬帮忙。你的苦恼,不必隐瞒,不如原原本本告诉龙公子和元公子,他们回缥缈阁告诉白姬,请白姬帮忙,一定能够为你分忧。”
龙公子的话语本就让沈筠娘有些动心,再加上韦非烟一劝说,沈筠娘顿时放下了戒备,她强忍着恐惧,在三月的春风暖阳之中,向众人道出了自己的苦恼。
第三章 花宴(下)
沈筠娘是光禄大夫沈自道的女儿,一向被沈自道宠为掌上明珠。沈筠娘才貌双全,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名媛,很多仕宦子弟前来沈府提亲。自从跟韦家的亲事不成功之后,沈自道对于一众提亲者总是没有瞧上眼的。今年开春时节,沈自道看中了刚晋封为明威将军的刘晋鹏,觉得他前途无量,可以匹配自己的爱女。
刘晋鹏在沈府见过一次沈筠娘之后,也托媒人来沈府提了亲。沈自道很高兴,合完八字没有冲突之后,就应承下来了。
沈筠娘对于这件亲事既没有特别开心,也没有特别抵触,就一切听从父母之命了。
因为刘晋鹏是奉召来长安受封的,他还要回安西都护府去,所以婚礼事宜一切从简。刘晋鹏打算尽快择日完婚,然后带着沈筠娘回安西都护府。沈自道看中的是刘晋鹏的远大前程,并不注重繁文缛节,也只想赶紧纳聘订礼,让两人尽早完婚。
因为谈婚论嫁,沈自道少不得问及刘晋鹏的高堂。刘晋鹏回答说,他出生行伍,从军多年,父母俱远在家乡益州,这一时半会儿也来不及请父母来长安见礼,不如成婚以后再带沈筠娘回家乡拜见公婆。
沈自道思忖了一下,武将常年征战在外,也不可能随时带着高堂,便同意了。
怪事情发生在刘晋鹏带着聘礼来沈府纳聘的那一天。刘晋鹏纳了聘礼,与沈自道商量了一个良辰吉日,双方定下了婚期。
当天晚上,沈筠娘正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绣花,她的贴身丫鬟喜儿去厨房给她准备冰糖燕窝粥去了。突然之间,她觉得背后一阵凉风吹过,关好的窗户“吱呀——”一声开了。
沈筠娘吓了一跳,她正想着是不是喜儿没有锁好窗子,恍惚之间,她仿佛看见轩窗外站了两个人。
谁站在窗外?!沈筠娘心中疑惑,因为是无星无月的深夜,外面黑蒙蒙的,她看不清楚那两个人,但只见那两个人似乎打着伞。
外面下雨了吗?沈筠娘在心中暗道。
那两个人突然动了,他们的身影一摇一摆,一摇一摆。
沈筠娘有些好奇,她一向胆子颇大,正要站起身走去窗边看看那两个人。
“吱呀——”一声,房门突然开了,喜儿端着一碗冰糖燕窝粥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窗户外那两个人影倏然一下不见了。
“小姐,你怎么把窗户打开了?”喜儿放下燕窝粥,笑道。
沈筠娘摇头道:“不是我打开的,刚才窗外站着两个人。”
“吓!”喜儿吓了一跳,笑容瞬间不见了,她颤声道:“小姐,那窗外是池塘,怎么可能站了两个人?”
啊!沈筠娘这才突然想起,这间闺房是临水的轩舍,窗外是一片池塘,池塘上怎么可能站着两个人?
沈筠娘揉了揉额头,道:“可能是一直低头绣花,眼睛太累了,刚才看错了。”
喜儿一边走过去关窗户,一边笑道:“小姐,喝了这碗冰糖燕窝粥就早点歇息吧。大喜的日子就快到了,您可千万保重身体。”
沈筠娘点点头,她也觉得有些累了,于是喝完冰糖燕窝粥,就睡下了。
第二天晚上,怪事情又发生了。
月色微凉,沈筠娘坐在灯烛下读《诗经》,喜儿陪伴在一旁,但她有些困了,已经倚着木案睡着了。
沈筠娘看完《周南·桃夭》,想到自己马上要嫁人,也希望自己能够“之子于归,宜室其家”。一想到这些,她又有些羞涩,她抬头向自己的床上望去,床上放着她婚礼当天要穿的凤冠霞帔。
大红的喜裙上有几颗珍珠需要重新缀一下,还有几朵牡丹花需要以更鲜艳的颜色锁绣一下,这样才能让婚礼当天的自己更加明艳动人。
沈筠娘正想着明天一早就亲自动手针黹,别人的手艺她不放心,也不满意。冷不丁,沈筠娘看见凤冠霞帔之上,站着两个人。
两个打伞的人。
沈筠娘揉了揉眼睛,不是她眼花,她的床上确实站着两个打伞的人。那两个人踩着她大喜之日将穿戴的凤冠霞帔,身影一摇一摆,一摇一摆。
沈筠娘这才发现,那两个人一摇一摆是在摇头。因为逆着灯火,那两个人又打着伞,根本看不清那两人的模样,但是从身形衣着看来,应该是两个佝偻的老人。一个是老翁,一个是老妪。
老翁与老妪远远的望着沈筠娘,身影一摇一摆,一摇一摆。
这两个打伞的人莫非是……鬼?!沈筠娘心中十分恐惧,鬼为什么出现在她的房间里?还打着伞?还对她摇头?
因为太过恐惧,沈筠娘手里拿的《诗经》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啪嗒”一声。
喜儿被惊醒了,她睁开眼,只见沈筠娘恐惧地望着床上。
“小姐,你怎么了?”喜儿也转头向床上望去。
喜儿趴着睡觉的木案离床不远,从喜儿的位置望去,她能够看清床上之人。
“吓!”喜儿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
“来人啊啊啊啊——”沈筠娘吓得惊叫起来,仆妇下人们听见动静,纷纷赶了过来。
在仆妇们推门进来的瞬间,床上的两个伞鬼倏地消失了。
沈筠娘指着床上,颤声对众人道:“有鬼!有鬼啊——”
仆妇们面面相觑,在房间四处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小姐,您是不是看错了?”仆妇们一边安慰沈筠娘,一边又扶起昏厥的喜儿,掐人中,灌热水。
沈筠娘呆呆愣愣地站着。
不一会儿,喜儿悠悠醒来,她一醒来就惊恐万端,她颤抖着指着床上,撕心裂肺地喊道:“床上有鬼!他们……他们……没有皮……血肉模糊……好可怕……好可怕啊啊啊……”
沈筠娘闻言,突然软倒在地,晕厥过去。
沈府上下一团忙乱,甚至惊动了沈自道,整个沈府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从这以后,那两个据喜儿所说没有皮的血肉模糊的伞鬼经常出现在沈府,许多人都见到了,包括沈自道。沈府上下人心惶惶,众人都很害怕。
眼看婚期越来越近,沈府上下却因为闹鬼而有些力不从心,很多婚礼上要用的东西都还没有准备好。沈自道还吓得生病了,沈筠娘也是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不但完全没有出嫁的喜悦心情,反而整个人都忧愁恐惧得消瘦憔悴了。
沈筠娘说完这一切,忍不住哭道:“我从未做过害人之事,家父也为人厚道,从不伤天害理,不知道为什么家里会出现如此恐怖的鬼,惊吓一家子人,阻挠我的婚事。”
韦非烟安慰道:“这事确实离奇,要不去江城观请一个法力高深的道士去沈府捉鬼?”
沈筠娘哭道:“请过,没有用。道士看见那两个伞鬼,摇摇头,说收这么可怜的鬼会有损修为,一切自有缘法,就走了。”
龙公子沉思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道:“又是两个伞鬼……这件事情变得有点让人费解了。”
元曜道:“白……龙兄,不如你去沈府收鬼吧。总觉得沈小姐一家很可怜,而且不能因为闹鬼,耽误了沈小姐的终身大事。”
韦彦也附和道:“这个提议不错。龙兄,去沈府收鬼的时候带上我,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鬼呢!”
龙公子笑着婉拒道:“你们太抬举龙某了,就龙某这点三脚猫的道行哪里能降妖收鬼?别反倒叫鬼给收了。”
韦非烟担心地道:“龙公子别去,请保重自己。”
韦彦眨了眨眼睛,一展泥金扇,笑道:“不如,回去告诉白姬,让白姬去。白姬一定收得了沈府的鬼。”
韦非烟第一次不跟兄长作对了,她附和道:“兄长说得对,请白姬去沈府收鬼,她法力高深,一定没问题。”
小书生也赞同道:“无论怎么样,帮助别人是一件好事情。龙兄,你就让白姬去帮帮沈家吧。”
龙公子笑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龙某就回去拜托白姬吧。不过,她不一定会去,毕竟江城观的道士都说了,一切自有缘法。”
沈筠娘一听,心中燃起了希望。她站起身来,盈盈一拜,道:“无论那位白姬能不能来沈府捉鬼,筠娘都在此谢过诸位的古道热肠。”
众人急忙起身回礼,说了一番客气话。大家在春风与春花之中喝酒饮酒,吟诗作赋,击节高歌,度过了愉快的一天。沈筠娘一扫愁容,暂时忘却了烦恼,在花宴之中开心地笑了。
第四章 悲啼
春风十里,绿杨烟轻。
缥缈阁里,离奴闲来无事,倚在大厅的柜台边一边吃香鱼干,一边看店。因为没有生意,白姬十分无聊,听说最近长安城里流行悲啼妆,她拿了一面铜镜,一堆脂粉黛膏,坐在里间的青玉案旁,开始化妆。
元曜因为被鬼缠身,时而冷得寒不可耐,所以他把开春时刚收起来的暖手炉又翻了出来,加上炭火,时不时地抱着。
元曜抱着暖手炉,坐在白姬对面,一边看她化妆,一边打瞌睡。
白姬梳着圆环椎髻,双眉化作八字形,两腮不施红粉,只以黑色的膏涂在唇上。这种妆容形似悲啼,笑也像是哭。
白姬笑道:“轩之,好看吗?”
元曜睡眼惺忪地望去,一下子惊醒了,道:“哎呀妈呀,吓死小生了,小生还以为身后的鬼出现了呢!白姬,你这妆容有点诡异啊!”
白姬不高兴了,道:“轩之真是不懂得欣赏美,这悲啼妆可是时下贵妇淑媛们最流行的妆容呢。”
元曜冷汗,道:“这……这……小生愚钝,实在是不懂贵妇淑媛们的时尚潮流……”
“不懂就学,轩之要多学习时尚潮流。”白姬对着海兽葡萄镜左看右看,十分满意。可是,看了一会儿,她也看腻了,又开始无聊了。“最近都没有生意,漫漫时光无以消磨,人生还真是无趣啊。”
元曜道:“不如,你去沈府帮沈小姐捉鬼吧。昨天的花宴上,你不是答应过吗?”
白姬笑了,道:“说到这个事情啊,我突然想做一件有趣的东西了。只是,材料还不知道在哪里。”
白姬瞥向了元曜背后,眼神深不可测。
“你还是不想开口吗?”
元曜只觉得背后蓦地一寒。他的身后却没有人回答白姬的问话。
元曜不死心地问道:“白姬,沈府你还去不去?”
白姬摇头,笑道:“不去。”
元曜谆谆善诱道:“白姬,帮助沈小姐一家是一件好事情。你不是觉得人生无趣吗?做好事能让你觉得人生充实。”
白姬笑了,道:“去沈家驱鬼可未必是好事。”
元曜奇怪地道:“为什么?”
白姬笑了,道:“因为人比鬼更可怕。”
元曜惊道:“什么意思?”
“轩之不必多问,一切自有缘法。”
白姬、元曜正在里间说话,离奴的声音从大厅传来,似乎是有客人来了,他正在招呼。
“这位客人您想买什么?”
难得有客人上门,白姬开心地站起身来,去外面了。
不知道为什么,元曜突然觉得背后很冷,如坠冰窟。元曜哆嗦着站起身,也去大厅了。
大厅里,一名胡服男子正在跟离奴说话。那男子年纪不过三十上下,面长鼻广,印堂狭窄,嘴唇薄如一条直线,嘴角微微下垂。他的身形十分瘦削,五指细长而弯曲,仿佛是鹰爪。
“我想买一件能够镇宅驱邪的物件。”男子漫不经心地道。
离奴一见白姬出来了,笑道:“我家主人出来了,客人有什么需求,还是跟我家主人说吧。”
男子回头,他一看见白姬,眼睛突然亮了。他用鹰隼一眼的目光打量着白姬,嘴角浮起一抹笑意,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姬一看见男子,眼睛突然也亮了。
元曜哆嗦着走出来,一看见男子,愣了一下,这不是前天芙蓉园踏春会上见过的明威将军刘晋鹏么?他怎么来缥缈阁了?他怎么能踏进缥缈阁?!
刘晋鹏对元曜全无印象,他只扫了元曜一眼,又把目光放在了白姬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元曜觉得背后更冷了。
白姬笑道:“这位客人想买什么?”
刘晋鹏眼神迷离地道:“一把伞……不,是这样的,我的一位朋友家宅闹鬼,我想买一件能镇宅的宝物。”
白姬望了一眼元曜身后,又望了一眼刘晋鹏,笑道:“客人也信鬼神之说吗?”
刘晋鹏摇头,道:“刘某征战沙场,杀人无数,从不信鬼神之说。”
白姬嘴角浮出一个弯月般的笑容,因为乌啼妆的缘故,这笑容像是在哭。
“那,客人相信因果报应吗?”
刘晋鹏摇头笑道:“也不信。这世间哪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白姬望着刘晋鹏,刘晋鹏也望着白姬,两个人各怀心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元曜只觉得背后的寒气一阵阵袭来,几乎让他想把棉被裹上。
“很疼啊……好痛啊……无法呼吸……冷……冷……”元曜隐隐约约听见背后有女子在断断续续地说话,他急忙回过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谁在背后说话?难道是一直跟着他的鬼?原来它是一个女鬼?!为什么她一直不说话,今天看见刘晋鹏了却说话了?元曜仔细想来,这个女鬼跟着他是从他在芙蓉园的依柳亭见到刘晋鹏开始的,难道这女鬼跟刘晋鹏有关系?!!
小书生心念电转,思绪如麻。等他回过神来时,却发现白姬和刘晋鹏已经去里间了。
元曜急忙跟了过去,想提醒白姬刘晋鹏跟他身后的鬼有关。
里间之中,彩蝶戏牡丹屏风旁,白姬和刘晋鹏在青玉案边相对跪坐着,正在亲热地聊天。
元曜只好躲在门外偷听。
刘晋鹏自报家门之后,白姬殷勤地笑道:“原来客人是鼎鼎大名的明威将军,怪不得一表人才,气度不凡。”
刘晋鹏又询问白姬的身世。
白姬笑着道:“我是一个孤女,无父母兄弟,也尚无夫婿,如今在这长安西市开这一家杂货店糊口,只得两个伙计帮衬,一年到头也没什么生意,只怕这店都难以支撑下去了。”
刘晋鹏闻言,目光闪烁地道:“不瞒白姑娘,刘某对你一见钟情,经过刚才的言谈相处,已觉情难自拔,刘某有意娶你为妻,不知你意下如何?”
元曜闻言,惊得差点跌倒。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奴也跑来偷听了,他扶起差点跌倒的元曜,一起继续偷听。
白姬笑了,可是因为乌啼妆,看起来像是在哭。
“刘将军的家乡在何处?父母家人在哪里?”
刘晋鹏垂下头来,笑了。
“我家乡在益州,父母也俱在益州,并没有兄弟姐妹。”
“哦?那您父母以何为业?”
刘晋鹏眼神闪烁,道:“我父母是……做雨伞的,小时候家里穷困,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着父母做雨伞。”
“从一个穷困人家的小孩成为如今威震安西都护府的明威将军,刘将军一定吃过不少苦。”
刘晋鹏如鹰爪一般的手微微发抖,他笑道:“刘某能爬到今天的位置,都是一条一条人命换来的。倒也谈不上吃苦,杀人恰好是刘某擅长的事情。”
“刘将军喜欢杀人吗?”白姬笑眯眯地问道。
刘晋鹏睨目道:“刘某不杀人,就没法活呢。”
“白姬冒昧问一句,刘将军有过妻室吗?”
刘晋鹏笑了,道:“有过。不过,她死了。”
“哦,刘夫人是怎么死的?”
“她身体弱,不习惯关外风沙,病死的。”
“她叫什么名字?”
“碧霜。”
“原来,她叫碧霜。”白姬若有所思地笑道。
“刘某的提议不知道白姬姑娘意下如何?”刘晋鹏笑道。
白姬以袖掩面,笑道:“终身大事,不可仓促,容我考虑一夜再做回答。”
刘晋鹏笑道:“可以。那刘某明天再来。”
刘晋鹏留下了两锭黄金,却没有带走任何货物。按他的说法,这黄金是留给白姬的定情之物。
刘晋鹏走出来时,元曜、离奴急忙闪开了,一个站在货架边假装摆放货物,一个站在花瓶边假装在擦灰,刘晋鹏就像没有看见他们一样,愉快地离开了。
刘晋鹏一离开,元曜就忍不住飞快地跑进里间,激动地问道:“白姬,你真的要嫁给刘将军吗?这刘将军也是的,他明明要娶沈小姐了,为什么还跟你求婚,简直是把婚姻大事当儿戏。”
白姬示意元曜坐下,笑道:“轩之,坐吧。你觉得我会嫁给刘将军吗?”
元曜坐下来,不高兴地道:“小生觉得不会。可是,你为什么不一口回绝呢?”
白姬笑道:“因为,我打算做一件有趣的东西。”
元曜不高兴地道:“什么东西?”
白姬没有回答,却望着元曜道背后,道:“碧霜,刘夫人,你还不肯说话吗?”
元曜突然觉得身后寒风阵阵,刺骨入髓。
一个凄冷的女声满怀怨恨地道:“很疼啊……好痛啊……无法呼吸……冷……冷……”
元曜急忙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过了许久,元曜的背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过,青玉案上,刘晋鹏留下的两锭黄金开始汩汩流血,红色蔓延。
白姬无奈地道:“碧霜,你不说出你的诉求,那我只好……做我的事情了。”
元曜只觉得背后冒出一阵阵寒气,却无人言语。
白姬出门了一趟,她回来的时候,拿着一些碧绿的竹条。
元曜很好奇,忍不住问道:“白姬,你这是要干什么?”
白姬笑眯眯地道:“做伞呀。这可是我特意从城外的紫竹林里伐来的好竹呢。”
白姬吩咐元曜把竹条拿去后院,她拿着一把锋利的胡刀,开始削伞骨。
元曜觉得奇怪,缥缈阁里还有好多雨伞,白姬做伞干什么?即使缥缈阁里的雨伞不够用,去西市雨伞铺子里买就是了,何必自己动手做?
元曜问道:“白姬,你为什么要自己动手做伞?”
“因为,好不容易遇到好材料呢。而且,缥缈阁里很久没有有趣的东西了。”
“自己做的伞很有趣吗?”
“当然呀。”白姬笑道。
元曜一头雾水,但又问不清楚,只好闭嘴不问了。
白姬忙碌了一下午,吃过了晚饭之后,她又继续忙碌,经过锯竹、刨青、劈条、削骨、锯槽、钻孔等一系列工序,月上中天的时候,她才把竹条做成了一把初具规模的伞骨。
白姬把伞骨放在月光下晾晒,就去睡觉了。离奴早就睡着了。元曜在灯火下看了一会儿书,也睡了。
第五章 碧霜
月光如水,照射在白姬晾晒的伞骨上。一个打着伞的女子身影在伞骨旁边流连,她默默地站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沿着回廊走到了大厅。
大厅之中,元曜躺在寝具上睡得香甜,鼾声如雷。
打伞女鬼在熟睡的小书生身边跪下,她倏尔化作一道幻影,进入了小书生的梦里。
在梦里,元曜看见了一个女子的记忆,女子的名字叫做碧霜。
碧霜是益州人氏,她是芙蓉城中风月楼里的红牌歌妓,姿容妖娆,艳名远播。
有一天,碧霜带着两个丫鬟去芙蓉城外的芦月庵上香,在回城的山路上,她遇见了两名悍匪。悍匪们抢了钱财,杀死了一个丫鬟,并将碧霜绑劫了。另一个丫鬟逃跑了。
两个悍匪似乎早有预谋,他们将碧霜藏于一座山野荒寺之中,他们逼迫碧霜写下一封被绑架的求救信,他们打算把信送去风月楼,从老鸨那儿勒索钱财。然而同时,他们根本没打算让碧霜活着离开,在逼迫碧霜写完信之后,他们凌·辱了碧霜,并打算将她勒死。
碧霜非常恐惧,非常绝望,在她遭受凌·辱,正被一名悍匪勒住脖子,几乎窒息死亡的时候,她看见了一名年轻男子闯入了荒寺。
那男子身形瘦削,五指细长而弯曲,仿佛是鹰爪。他面长鼻广,印堂狭窄,嘴唇薄如一条直线,嘴角微微下垂。
男子突然出现在荒寺之中,眉梢眼角都带着浓烈的杀意,他手持一根粗圆的木棍,他用力地将木棍击向正在用绳索勒碧霜的悍匪的头。
男子看起来瘦弱,可是力气非常巨大。他这一击之下,悍匪的脑袋如西瓜般崩裂,粉红的脑浆飞溅得到处都是。
有一些带血的脑浆甚至飞入了碧霜因窒息而张开的嘴里。
另一个悍匪反应过来,顾不得衣衫不整,顺手抄起身边的朴刀,跃身向男子劈去。
男子似乎精通武艺,他飞身躲开的同时,一棍子击向悍匪的手。
“啪嗒!”悍匪的手臂被木棍击中,他的朴刀掉落在地上。悍匪软倒在地上,抱着骨折的手哀嚎不已。
男子的眼中涌起了一丝克制不住的兴奋,仿佛嗜血的恶兽嗅到了梦寐以求的香甜血腥味。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悍匪跪在地上,苦苦求饶。
男子充耳不闻,他微笑着举起木棍,将鬼哭狼嚎的悍匪活活地打死了。
碧霜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在她眼前,两名悍匪的脑浆和血肉溅了她一身,这座废弃的荒寺之中充满了血腥与罪恶,仿佛是修罗地狱一般。
不知道为什么,本应该十分恐惧的碧霜仿佛被什么蛊惑一般,她对这个沉溺于鲜血与杀戮的陌生男子产生了无以名状的爱意。
男子杀死了两名悍匪,他转头望向碧霜,在看见碧霜雪白如绸缎的皮肤时,他的眼神开始迷离了,他一步一步走向碧霜。
碧霜是青楼女子,她见惯了男性迷离的眼神,她把男子的眼神理解为爱欲。
男子与碧霜在充满了血和尸体碎片的荒寺之中相爱了。
月光之下,满地血尸之中,他们热情地拥抱。
碧霜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用死亡拯救她的男子。
哪怕,这个男子是一个魔鬼。她绝望濒死的时候,神佛没有救她,魔鬼救了她,所以她爱上了魔鬼。
这个年轻男子名叫刘晋鹏,也是益州人氏,他家住在芙蓉城外,父母以做伞为业。刘晋鹏家十分穷苦,他从小没有上私塾,只跟着一些流浪武人学习棍棒武艺。
昨天,刘晋鹏因为跟流浪武人学武太入迷了,延误了回家的时辰,为了抄近路回家,他才穿过人迹罕至的树林,偶遇了悍匪在荒寺之中虐杀碧霜。
刘晋鹏杀了两个悍匪,碧霜担心惹来麻烦,他们一早就收拾东西,包括悍匪逼迫碧霜写的信,离开了荒寺。
碧霜为了不给刘晋鹏带来麻烦,只得回去了风月楼,她谎称是趁匪徒不备之时逃了出来,众人都为她感到庆幸,并没有人怀疑她。官府按照碧霜的供词去捉拿两名悍匪,然而悍匪似乎是外乡人,碧霜的供词又是谎言,一时之间也没有线索。
许多天之后,荒寺之中的两具尸体才被人发现,因为正值炎炎夏日,尸体腐烂得无法辨识,官府也只得归作无头公案。
碧霜回风月楼之后,她与刘晋鹏还常常见面,有时候是碧霜以上香为借口偷溜出来找刘晋鹏,有时候是刘晋鹏来风月楼找碧霜。刘晋鹏一贫如洗,他出入风月楼的花销都是碧霜的积蓄。
碧霜深爱着刘晋鹏,如着了魔一般。而风月楼里的人,却十分恐惧刘晋鹏。如果哪位歌妓豢养的猫狗不见了,那必然是形容凄惨地死在了花园里,必定是刘晋鹏所为。刘晋鹏喜欢杀戮,只有杀戮能让他感到快乐。众人惧怕刘晋鹏,也不想得罪碧霜,都是敢怒不敢言。
刘晋鹏最爱碧霜的皮肤,他常常眼神迷离地抚摸着碧霜雪白的肌肤,用手指勾勒出一道一道的条纹,不知道在想什么。
碧霜把这种行为理解为爱,每当刘晋鹏抚摸她的肌肤时,她就感到非常幸福。
有一天,刘晋鹏来向碧霜告别,他说他打算去西北参军。如果将来荣归故里,他就替碧霜赎身,娶她为妻。
碧霜十分不舍,她思前想后,却也同意了。如果他们想要成为夫妇,永远在一起,刘晋鹏必须要有一个前程,她才能有一个出路,她不能只顾眼前而不顾将来。
碧霜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全部给了刘晋鹏,让他拿一半安置父母,一半当作路费。
于是,刘晋鹏就走了。
刘晋鹏一走,鸿雁渐绝。碧霜思之如狂,在风月楼里度日如年,她常常从西北来的客人口中打听刘晋鹏,却没有任何消息。
因为思念刘晋鹏,碧霜曾经去城外去找过刘晋鹏的父母,她以为刘晋鹏即使不给她写信,也一定会给父母写信。刘晋鹏的父母肯定会有他的书信消息。然而,碧霜去城郊打听着找到刘晋鹏家时,他家却早已空废了许久。据邻居们所说,刘晋鹏和他的父母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碧霜再一细打听刘晋鹏一家失踪的具体时间,才发现正是刘晋鹏跟她说要去西北从军之时。难道刘晋鹏是在骗她?他并没有去从军,他拿了她的钱财之后就带着父母去别处了?
碧霜十分心寒,十分绝望,她恨刘晋鹏欺骗自己,同时却还深爱着他。
然而,刘晋鹏并没有欺骗碧霜,三年之后他如约回来接碧霜了。刘晋鹏回到益州时,已经因为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了昭武都尉。
碧霜十分惊喜,两人久别重逢,自然是诉不尽的恩爱。碧霜对刘晋鹏的所有猜疑,所有怨恨都烟消云散,所剩的只有如痴如狂的爱意。
刘晋鹏按照约定替碧霜赎了身,并娶她为妻,将她带去了西北之地,跟随自己东征西战。
碧霜一开始沉溺在巨大的幸福之中,并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甚至连塞外风沙苦寒的艰难日子,她都甘之如饴。对于刘晋鹏虐杀俘虏,残杀将士的残暴行为,她也看作是一个武将建功立业所必须做的事情。
后来,渐渐的,跟刘晋鹏生活久了,碧霜也觉得不对劲了。刘晋鹏看起来与常人一样,但又与常人不一样,他暴躁易怒,残酷嗜血,对于人或其它生命,他天生缺乏同情心与怜悯心。用残酷的方式杀死各种生命,包括人类,是刘晋鹏生命中唯一的乐趣。
碧霜回想起她第一次遇见刘晋鹏的情形,他如魔鬼一般降临于荒寺之中,用木棍将一名悍匪打得脑浆迸飞,又将另一名悍匪活活打死。现在想来,他杀人时的表情无比狂热,无比满足,无比愉悦,仿佛是一个小孩子正在吃最甜美的糖果。
这是不正常的。
讽刺的是,刘晋鹏残忍嗜杀的本性,以及对于生命的漠视,在征战沙场之时却为他带来了无上荣耀。沙场是残酷之人的游乐之所,没有慈悲之心的人才能在征战杀伐之中如鱼得水。
刘晋鹏杀的人越来越多,他的立下功勋也越来越大,西北之地的人们害怕他,恐惧他,却也敬畏他,甚至崇拜他。
碧霜爱着刘晋鹏,却也越来越害怕他,她害怕看见各种各样的尸体,也害怕看见各种各样的生命在她眼前如云烟般消亡。
这一年秋天,碧霜生病了。她的病,是心病。
碧霜对刘晋鹏道:“夫君,妾身生长在水乡之地,这副病躯在大漠风沙之中只怕不能得愈,不如趁着还有一些力气,您派人送妾身去巴西郡的公婆家,一来养病,二来拜见公婆姑姐,三来从此日夜侍奉公婆,为夫君与妾身尽孝心。”
之前,碧霜说起刘晋鹏离开益州去投军之后,她去找过刘晋鹏的父母,刘家却已人去屋空许久。刘晋鹏解释说自己去投军,怕父母年迈无人照应,故而将父母送去了远嫁巴蜀郡的姐姐那里,所以房屋都空置着。如今,父母已在巴蜀郡安家,由姐姐照应。
碧霜打算离开刘晋鹏,不再看他杀戮生命的恶行,她打算在远方替他尽孝,为他吃斋念佛积功德,以另一种方式来爱他。
刘晋鹏刚虐杀了一些不肯投降的战俘,他用沾血的手抚摸着碧霜光洁的脸庞,眼中闪过残忍而冷漠的光。
“你也恐惧我,想离开我吗?”刘晋鹏冷冷地道。
碧霜摇头,她刚想开口,刘晋鹏却掐住了她的脖子,让她无法言语。
“你不能去巴蜀郡,因为我父母不在那儿,我也没有姐姐。”刘晋鹏一边面无表情地道,一边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碧霜睁大了眼睛,她张开口,却无法呼吸。
“爹娘和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会让你们离开我。”刘晋鹏声音冰冷,但眼里却闪烁出狂热的光芒。
碧霜太熟悉刘晋鹏了,每当他眼里闪烁出狂热光芒时,就有人会悲惨地死去。
谁?谁会死去?
这一次,谁会死去?
刘晋鹏的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碧霜无法呼吸,越来越难受。
碧霜的眼前产生了幻觉,她仿佛回到了七年之前,在芙蓉城外那个荒山野寺之中,她被一个悍匪掐住了脖子,呼吸越来越困难,即将死去。
那时,刘晋鹏出现了,拯救了她。
这一次,刘晋鹏掐死了她。
这七年从魔鬼手中偷来的生仿佛是一场梦。
这一场梦中,她与魔鬼爱恨缠绵,最终又死于魔鬼之手。
元曜倏然从噩梦中惊醒,他坐起身来,望着空荡荡的大厅,心中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元曜感觉到脸上冰凉一片,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他早已泪流满面。
“呜呜——呜呜呜——”元曜听到有女子在静夜之中悲伤地哭泣,但他却看不见她。
“喔呜唔——”一声悠长的鸡鸣划破了黑暗的夜,东方天空渐渐泛白,天亮了。
第六章 鬼语
因为做了昨夜血腥悲伤的怪梦,元曜心情压抑,连吃早饭都没有胃口,一碗鱼肉粥喝了半口就咽不下了。
白姬也没有胃口,她一心扑在她的伞上。白姬草草敷衍了几口鱼肉粥,就拿了各种工具坐在后院之中,开始了把伞骨钻孔、拼架、串线的工序。
离奴一见自己精心做的早饭剩了一大堆,它不敢数落白姬,只大骂元曜无用,连吃饭都不给力。
元曜闷闷地打扫地面,擦净货架,今天缥缈阁照样门可罗雀,没有客人上门。离奴倚在柜台上吃香鱼干,元曜忙完杂务之后,见阳光很好,就去后院晒太阳。
白姬还在后院摆弄伞骨,元曜忍不住过去看,但见伞骨已经定型完成了,二十八根紫竹伞骨,形成一道彩虹,似乎只差伞面了。可是,地上却没有做伞面的油皮纸,白姬似乎暂时也不打算做伞面,只在伞骨上琢磨细节,力求完美。
元曜道:“白姬,你不打算做伞面吗?小生记得二楼仓库里还有一些上好的油皮纸,要不要小生去替你拿来?”
白姬神秘一笑,道:“不必了。我这把伞,可不打算糊油皮纸。”
元曜奇道:“那你打算糊什么?”
白姬没有回答元曜的问题,她望了望元曜,笑道:“轩之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昨晚没有睡好?”
元曜悲伤地道:“小生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碧霜和刘将军的事情了。”
“哦?”白姬饶有兴趣,笑道:“你梦见什么了?”
元曜在白姬身边坐下,在春日的阳光之中,向白姬讲诉了昨晚的梦境。
白姬听完之后,喃喃道:“人性太复杂了。生与死,爱与恨都在一线之隔,一念之间。”
元曜十分悲伤,道:“小生不明白刘将军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他为什么要杀死碧霜,不,刘夫人呢?”
白姬道:“最可怕的恶,是没有因果和逻辑的。”
元曜道:“小生一向充满了好奇心,总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可是这一次,小生竟完全不想知道这件事,不想明白这一切。因为,这一切太可怕了,有些人比鬼怪还要可怕。”
如果可以,元曜宁愿那天他没有去曲江池,没有去参加踏春会,这样他就不会遇见刘晋鹏,也不会把碧霜带回缥缈阁,更不会做昨晚那一场可怕的梦了。
“这一切,可由不得轩之了。”白姬笑道。
白姬、元曜正在闲聊,韦彦突然来到了缥缈阁,他径直来到后院,一看见白姬、元曜,就兴奋地道:“白姬、轩之,我们去沈府捉鬼吧!”
白姬笑着推辞道:“韦公子快不要说笑了,我只是一个柔弱女子,那里捉得住什么鬼?不如,韦公子你带着轩之去捉好了。”
元曜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个女鬼呢,他一听这话,急忙摆手道:“小生只是一个读书人,也没有降妖捉鬼的本事。”
韦彦叹了一口气,道:“你们都不肯去,看来沈小姐的婚事是办不成了。”
元曜忍不住道:“那位刘将军恐怕不是什么好人,沈小姐的婚事办不了,也不是一件坏事。”
韦彦侧目望向白姬、元曜,道:“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白姬、元曜急忙一起连连摆手,笑道:“韦公子多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丹阳,你想多了,小生并不知道什么。”
韦彦扫了一眼白姬,笑道:“白姬,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吧。”
“哦?什么交易?”白姬十分感兴趣。
韦彦笑道:“你是知道的,我一向对怪力乱神的事情颇有兴趣。可是,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鬼,难得沈府里有伞鬼,你带我去见上一见,多少银子你说了算。”
白姬挑眉,道:“一百两。”
韦彦寻思了一下,道:“见两个货真价实的鬼,一百两银子倒也不算贵。”
白姬笑道:“韦公子说笑了,我说的是黄金……”
韦彦嚎道:“你怎么不去抢?!”
白姬笑眯眯地道:“抢劫哪有宰人乐趣无穷……咳咳,韦公子说笑了,沈府的鬼可不是一般的鬼,是伞鬼,因为死状凄惨,所以模样狰狞,实在是难得一见,只收您一百两黄金已经很便宜了。”
韦彦咬咬牙,道:“五十两黄金我就去见一见。”
白姬眨了眨眼,笑道:“八十两。”
韦彦想了想,道:“八十两也可以,但有两个条件。你得保证我的安全,还得让我听见伞鬼说话。我还从来没有听见过鬼语。”
白姬笑眯眯地道:“成交。韦公子是熟客,我还另外附赠一个轩之陪着你。”
元曜瞪大了眼睛,道:“小生可不想去沈府见鬼!”
韦彦似乎没有听见小书生反对的话,笑道:“还是白姬会做生意,成交。”
元曜气呼呼地道:“小生不去沈府啊!”
白姬似乎没有听见小书生反对的话,笑道:“那么,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元曜吼道:“一点也不愉快呀!”
白姬交代了离奴几句,就跟韦彦一起拉扯着元曜去沈府了。
白姬、元曜、韦彦三人来到了沈府。韦彦向沈府门口的仆人表明身份,说三人是沈筠娘请来捉鬼的,仆人进去禀报了之后,很快就请白姬、元曜、韦彦三人进去了。
沈自道受了伞鬼惊吓,卧病在床。沈自道是一个鳏夫,没有妻室,他生病之后,沈府的事情都由沈筠娘主持。沈筠娘请白姬、元曜、韦彦三人在花厅奉茶,互相见过礼之后,元曜发现沈筠娘的脸色更憔悴了。
沈筠娘看见白姬时,不由得一惊,道:“白姬姑娘的模样怎么跟上次见到的那位龙公子一模一样?咦,龙公子今日怎么没来?”
元曜不由得冷汗。
白姬笑道:“我跟龙公子是近亲,自然长得颇像。龙公子有急事去洛阳了,很长时间都不会回长安了。”
沈筠娘道:“非烟知道龙公子走了,可要伤怀一阵子了。白姬姑娘,你们打算怎么捉鬼?可需要什么法器,我这就让下人去准备?”
白姬笑道:“什么法器都不需要,只需要沈小姐您准备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沈筠娘好奇地问道。
“勇气。”白姬笑道。
沈筠娘心中疑惑,但她的眼底却透出无限的勇气。
沈府,后花园。
月上中天,在池塘畔的水榭之中,白姬、元曜、韦彦、沈筠娘一起席地而坐,喝酒赏月。水榭之中飞舞着无数的纱帘,雪白的纱帘将美丽的月色衬托得更加梦幻。沈府的仆从婢女们,包括喜儿,因为害怕见到伞鬼,都早早地睡觉了,沈府之中此刻只有水榭之中的四人清醒着。
沈筠娘有些害怕,但因为白姬、元曜、韦彦都在,尤其是韦彦也在,她就莫名地安心了许多,可是还是十分担心。
“白姬,酒已经喝了许久了,月色也赏得差不多了,您什么时候开始捉鬼?”沈筠娘小心翼翼地问道。
元曜也有点好奇沈府之中的伞鬼是怎么一回事了。
韦彦兴奋极了,眉飞色舞地左顾右盼。
白姬喝了一口素瓷杯中的清酒,她伸出手指,指了指水榭东南角落。
“他们已经在那儿许久了,闷头喝酒也是无趣,不如我们跟鬼聊聊天吧。”
沈筠娘回头往东北角一看,几乎要吓晕过去。
东北角飘飞的白纱之后,跪坐着两个人影。从轮廓上看来,正是之前在沈府出现的伞鬼,一个老翁,一个老妪。他们仍旧打着伞,形态诡异。
元曜也吃了一惊。
韦彦胆子奇大,他居然跑过去,掀开了白纱,想看清楚伞鬼是什么模样。
然而,白纱之后,却没有任何人。两个伞鬼似乎只是白纱之上的幻影,犹如皮影戏人物一般。
韦彦十分失望,他回到了原地,再度坐下来。
沈筠娘颤声道:“白姬,我请您来是为了捉鬼,不是为了跟它们聊天……”
白姬笑道:“夜深人静,聊一聊也是好的。沈小姐不想跟他们聊,他们却有话对沈小姐说呢。”
沈筠娘恐惧地道:“它们有话……跟我说?”
白姬笑道:“他们不出现在韦府,不出现在缥缈阁,不出现在别人家,偏偏出现在沈府,还出现在您眼前,自然是有话跟您说了。”
沈筠娘十分害怕,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那两个鬼。
白姬笑道:“沈小姐不是准备好勇气了吗?能不能驱鬼,就看您的勇气了。”
韦彦道:“筠娘,不如你就听听这两个鬼想说的话吧。它们说完它们想说的了,自然就离开沈府了。”
元曜也道:“沈小姐不要害怕,我们都陪在您身边,看起来这两位鬼并没有恶意。”
白姬、韦彦、元曜的话语给了沈筠娘勇气,她咬了咬牙,站起身来,走到东南角,跪坐在白纱之前。
沈筠娘与两个伞鬼之间,只隔着一道缥缈的纱帘。
沈筠娘鼓起勇气,道:“不知道两位有什么话要对筠娘说?”
虚空之中,有两个声音幽幽响起,仿如叹息。
苍老的男声道:“请沈小姐推却婚事。”
苍老的女声道:“请沈小姐务必推却婚事。”
沈筠娘奇怪地道:“您二位出现在沈府,就是为了让我推却婚事?”
老翁道:“是的”
沈筠娘心中疑惑,问道:“如果我退婚,你们就会离开?”
老妪道:“是的。”
沈筠娘想了想,问道:“恕筠娘冒昧问一句,您二位不惜以鬼身现于人世来阻扰我的婚事,难道是因为与我沈家有过节?”
老翁道:“老朽与沈家无仇无怨。”
老妪道:“老婆子与沈家无仇无怨。”
沈筠娘又问道:“那就是您二位与刘将军是仇人?”
老翁发出了一声长叹,道:“老朽是他父亲。”
老妪发出了喋喋的尖笑声,道:“老婆子是他母亲。”
沈筠娘震惊,聪敏如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双手开始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
沈筠娘俯首,诚恳地道:“筠娘一定退婚。谢谢二位长辈给予筠娘警示,止筠娘于悬崖处,救了筠娘一命。”
老翁与老妪长叹一声,无限欣慰。
老翁与老妪的身影渐渐在纱帘上变得淡薄,慢慢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沈筠娘软倒在地上,她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韦彦急忙跑过去扶起她,他紧握住她的手,给她以勇气。
元曜挠头,奇道:“这么快鬼就驱走了?”
白姬笑道:“事情本来就不复杂,驱鬼当然很简单呀。”
白姬对沈筠娘道:“从今以后,他们不会再出现在沈府了。”
沈筠娘木然地点头。
白姬饶有趣味地望着沈筠娘,道:“你这么爽快地同意了他们的诉求,也不多问什么,难道你不好奇其中的原委吗?”
沈筠娘转目望向白姬,缓缓道:“有些事情,筠娘不想知道。筠娘在人世,不欲问鬼道。筠娘只知道婚姻大事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刘将军的父母不同意这门亲事,那这亲事就不能成。筠娘绝不嫁给刘将军。”
白姬笑了,道:“沈小姐很有趣,比韦公子有趣多了。”
韦彦不高兴地道:“白姬,我可没什么趣。时间已晚,鬼也见了,筠娘也受了惊吓,不如大家都早点休息吧。”
元曜也十分困了,他打了一个哈欠,道:“丹阳言之有理。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大家还是早些休息吧。”
这一晚,白姬、元曜、韦彦住在沈府的客房里,他们回到各自的房间,早早地就睡了。
深夜时分,元曜被一阵窃窃私语惊醒,他恍恍惚惚地坐起来,走向声音传来的窗户边。元曜往窗外望去,只见白姬正站在一株老槐树下跟什么人说话。
元曜定睛望去,但见跟白姬说话的是两个打伞的人。从两人模糊的身形看来,就是之前出现在水榭白纱之后的两个伞鬼。
元曜感到十分奇怪,又觉得十分害怕。
“吱呀——”一声,冰冷的夜风突然吹动了元曜面前的窗户,小书生的心中不由得咯噔一跳。
白姬和两个伞鬼转过头,向元曜望来。
月光透过老槐树的缝隙洒下来,两个伞鬼的脸在月光之中渐渐浮现出来,他们面目全非,血肉模糊,脸上和身上的皮肤仿佛被谁撕了去,只剩下腐烂的血红色筋肉。
两个伞鬼用血红的眼睛盯着元曜,他们突然发出鬼哭狼嚎的喋喋尖啸,倏地向元曜扑过来。
元曜吓得心惊胆裂,双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第七章 噩梦
元曜做了一个恐怖的噩梦。
元曜梦见了一座堆满了雨伞的破旧房子,房子中住着一对夫妻,他们过着贫苦的生活,以做伞为业。
这对夫妻五十岁才有一个儿子,他们非常溺爱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从小就喜欢杀死各种小动物,他喜欢踩踏昆虫,他喜欢活活地烧死老鼠,他最爱把青蛙的腿血淋淋地撕扯下来。到了十五岁以后,他开始偷偷地把同村人养的鸡鸭的脖子扭断,用钝器活生生地打死流浪的野狗,或者捉住野猫之后开肠破肚取乐,看着生命消亡能带给他愉悦的满足感。夫妻俩对于孩子的残忍行为从来没有制止过,一来因为他们必须努力地工作才能糊口,没有时间管孩子,二来他们太溺爱孩子,不忍心责备管教他。
夫妻俩很穷,没有钱送孩子去私塾,孩子混到了二十岁以后,除了帮家里干一些粗活,就是跟着流浪武人学一些拳脚功夫。夫妻俩不懂诗书礼义,也没有闲工夫教养儿子,他们觉得儿子能够健康长大就可以了。儿子越来越残暴,性格也越来越古怪,他虐杀的动物也越来越多了。直到有一天,杀死动物已经无法让儿子感到愉悦,他开始杀人了。
院子里经常会出现各种奇形怪状的动物尸体,夫妻俩也没有往心里去,只是觉得儿子太调皮了,等他娶了媳妇就好了。
有一天晚上,夫妻俩在树林里伐做伞骨的竹子,他们很晚才回来。夫妻俩回到家里,发现柴房里有一具被柴刀砍断脖颈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因为柴刀很钝,那具尸体的脖子被反复砍了很多下,许多碎骨渣子掉在地上,浸泡在鲜血中。
夫妻俩吓得要死,他们鼓足勇气细看死尸的面孔,才发现竟然是游荡在周边村落的流浪武人,他们的儿子一直跟着这个武人学拳脚。
夫妻俩惊慌失措,他们本想立刻去报官,儿子却神情平静地告诉父母这个人是他杀死的。儿子的语气十分冷漠,神情也十分淡漠,仿佛倒在血泊里的人尸跟一只昆虫,一只青蛙,一只猫狗的尸体没有任何区别。
夫妻俩既震惊,又恐惧,他们思前想后,终于还是不忍心去报官。夫妻俩趁着夜色挖了一个土坑,将流浪武人的尸体埋在了院子里,又仔仔细细地打扫柴房,将血迹都收拾干净了。
流浪武人无亲无故,居无定所,他失踪了也没有人报案,大家只以为他流浪去别处了。
从此以后,夫妻俩开始害怕儿子,他们每天都担心再在家里发现人的尸体,也恐惧着埋在庭院里的冤魂。做父亲的本想从此好好管教儿子,可是已经晚了,已经管不了了。父亲管教不了儿子,母亲更管不了儿子,儿子变得更加残暴了,他变本加厉地虐杀各种各样的生命。
夫妻俩每天惶惶不可终日,自从儿子结交了芙蓉城里风月楼的歌妓,常常不回家,他们更加担心会惹出祸事。
有一天,夫妻俩听说在离村子不远的郊野荒寺中发现了两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官府正在四处收集线索,他们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儿子干的。可是,最后,因为没有线索,这件事情成了无头悬案。
夫妻俩受不了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也打从心底恐惧自己的儿子,他们决定离开这个噩梦之地,去别处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做父亲的打算趁着儿子在芙蓉城风月楼厮混时偷偷离开,可是做母亲的终究心软,想跟儿子告个别再走。
这一天下午,儿子从芙蓉城回来了,夫妻俩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还买了一坛酒,打算跟儿子告别。在饭桌上听着父母亲口说要抛弃自己,离开自己,儿子突然情绪暴躁,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在大醉之中,与父母发生了争执。儿子在暴怒之中不可遏制地化作了魔鬼,他用酒坛砸碎了父亲的头,用削竹子的镰刀杀死了母亲。
儿子酒醒之后,已是三更天,油灯尚未熄灭,桌上的酒菜也还剩许多。两个老人的尸体躺在地上,满地是血。
一阵冷风吹过,儿子站在父母的尸体前面,突然觉得孤独。他望了一眼父母的尸体,又望了一眼周围各种各样的半成品雨伞,突然裂开嘴笑了。
“爹,娘,我不会让你们离开我。”
昏暗的灯烛之下,儿子拿来锋利的刀子,蹲在血泊之中,开始剥两具尸体的人皮。
儿子满手满脸都是鲜血,他疯狂地笑道:“把你们做成伞,你们就可以替我遮风挡雨,一直陪着我了。”
两具尸体用无神的眼睛望着天空,不能瞑目。
元曜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躺在沈府客房的床上,昨晚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场梦。一场血腥而悲伤的梦。
元曜觉得很难过,不由得蒙头大哭了一场。
沈筠娘招待白姬、元曜、韦彦吃早饭,白姬三人吃完早饭之后就告辞离开了。韦彦回韦府,白姬、元曜回缥缈阁。
回缥缈阁的路上,小书生一直闷闷不乐,心情压抑。
白姬笑道:“轩之怎么闷闷不乐?”
元曜问道:“白姬,昨晚的那两位伞鬼去哪儿了?”
白姬笑道:“也许还在长安吧。不过,他们不会再在沈府了。”
元曜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问道:“这两位伞鬼是……刘将军的父母吗?小生昨晚梦见少年时的刘将军了,他实在太可怕了。他的恶,难以用常理来理解,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可怕的人吗?”
白姬笑道:“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纯粹的恶,是没有因果和逻辑的,是常人难以想象和理解的。”
元曜打了一个哆嗦,道:“小生完全没法理解,也想不明白。”
白姬笑道:“不明白,才是正常人呀。”
说话之间,白姬、元曜已走到了西市,回到了缥缈阁。
离奴闲来无事,正倚在柜台上吃香鱼干,他见白姬、元曜回来了,急忙笑道:“主人,书呆子,你们回来了。外面风寒,离奴去给主人您沏一壶热茶。”
白姬笑道:“沏一壶雨前龙井吧。”
白姬、元曜走进里间,坐在青玉案旁。不一会儿,离奴把一壶雨前龙井、一碟玉露团、一碟蔷薇糕,两个荷叶茶杯拿了上来。
离奴禀报道:“主人,昨天您走之后,那位刘将军来过了,他见您不在,十分失望,离奴让他今天再来找您。”
白姬的嘴角勾起一抹诡笑,道:“我做的伞骨呢?”
离奴笑道:“离奴把它晾在后院回廊里了。”
白姬笑道:“刘将军今天不一定能来,如果他来了,那缥缈阁今天就不做生意了。”
离奴也笑道:“主人,依离奴之见,今天不如让书呆子出去待一天,免得他受了惊吓,更傻头傻脑了。”
白姬笑道:“不必,轩之迟早得习惯缥缈阁里的一切。”
元曜听得一头雾水,问道:“白姬,离奴老弟,你们在说什么?”
白姬笑道:“我们在说已经惊蛰了,接下来怕是春雨连绵,得赶紧把雨伞做好,免得耽误了用伞。”
元曜糊里糊涂地笑道:“那是得赶紧做好了。”
中午时分,长安城开始下起了春雨。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寒风夹雨,雷声阵阵。
下午的时候,刘晋鹏果然又来缥缈阁了。
刘晋鹏没有打伞,衣衫和头发都湿漉漉的,他腰间佩戴着一把横刀,他的表情十分阴郁,眼中隐藏着暴戾与愤怒。
离奴正百无聊赖地倚在柜台边吃香鱼干,他一见刘晋鹏进来,眼睛突然亮了。
离奴笑道:“刘将军,您来了,主人在里间呢。”
“嗯。”刘晋鹏见缥缈阁冷冷清清,没有客人,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刘晋鹏按了按手中佩刀,疾步走向里间。
离奴想了想,神情有点兴奋,跑去把店门关死了。
第八章 人皮
白姬坐在青玉案边,正拿着小刷子细心地在给伞骨上桐油。
刘晋鹏持刀走进来,她只是抬眸望了一眼,一点也不吃惊。
刘晋鹏见白姬在做伞骨,倒是露出了一丝诧异神色。不过,他很快平静下来了,他按着佩刀在白姬对面跪坐下来。
白姬笑道:“刘将军,您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
刘晋鹏道:“今天发生了一件事让刘某颜面扫地,沦为众人笑柄。”
白姬放下伞骨,笑道:“哦,是什么事情?”
刘晋鹏愤然道:“不瞒白姬姑娘,刘某曾与沈家定下婚约,可是今天沈家悔婚,沈小姐口口声声说宁死也不愿下嫁一个杀父弑母之人,引得众人流言蜚语。”
白姬笑道:“那您是一个杀父弑母之人吗?”
刘晋鹏犹疑了一下,才道:“当然不是。”
“轰隆隆——”一声春雷突然炸响,撼动了大地。
元曜本来站在后院廊檐下听雨,他在想一些心事,这一声春雷动地,把他吓了一跳。
元曜见天色阴沉如锅底,时不时地有闪电划破云层,不由得有些害怕,想回去里间。
元曜刚要进去,离奴却出来了。
离奴笑道:“书呆子,爷陪你一起看雨。”
元曜道:“这春雨越下越大,怪冷的,还是进去喝茶吧。”
离奴笑道:“那书呆子跟爷一起去厨房喝茶。”
元曜道:“厨房冷兮兮的,没有里间暖和,还是一起去里间喝吧。”
离奴笑道:“主人在里间做伞,书呆子你还是不要去了,免得你被吓到。”
元曜不解地道:“白姬做伞怎么会吓到小生?”
离奴挠了挠头,道:“主人做的是……人皮伞。”
元曜一惊,电光石火之间,他想起了昨夜似梦非梦的梦境。梦里面,刘晋鹏将他的父母杀死,并且剥去他们的人皮,做成了伞。而白姬这几天正在做的伞,还差一张伞皮。
“哪里……来的人皮?”元曜颤声问道。
离奴挠了挠头,道:“刘将军在里间呢。”
元曜震惊,他顾不得害怕,一把推开离奴,向里间跑去。不行,不行,他必须去阻止白姬,无论刘晋鹏是一个多么恶毒,多么残暴的人,白姬也不能杀人。
刘晋鹏所做的坏事,如果要得到惩罚,也应该由官府裁决。他刚才正在想的心事,就是打算找出刘晋鹏弑父杀母,残害妻子的罪证,然后写下状纸,去官府告发他,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杀人之人都是魔鬼!无论杀的是无辜的人,还是有罪的人,肆意剥夺他人生命的人都是魔鬼!
不行,不行,白姬不能变成杀人的魔鬼!他一定要去阻止,他绝对不允许她杀人!
元曜跌跌撞撞地跑向里间,离奴急得在后面追赶。
“书呆子,不要去啊,你还真是一个蠢书呆子!”
里间之中,白姬仍旧坐在青玉案边,刘晋鹏却抽出了森寒如水的横刀。
白姬挑眉,笑道:“刘将军这是要干什么?”
刘晋鹏的眼中闪过狂热的光,道:“不知道为什么,刘某在看见你的那一刻,就觉得杀了你会得到莫大的满足,无限的乐趣。你的生命力非常强大,异乎常人,杀死你,折磨你,看着你的生命消失比碾死那些不堪一击的蝼蚁要有乐趣得多。刘某本打算娶你,带你回西北大漠再开始享受这份乐趣,可是来不及了。沈家悔婚,谣言四起,刘某没法再在长安逗留,必须明天就走。可是,刘某实在舍不得放弃享受杀你的乐趣,刘某这几日做梦都在想象着这份快乐!此时此刻,你就把你都生命献给我吧。”
刘晋鹏以为白姬会恐惧害怕,会惊慌失措地逃跑,会涕泪横流地求饶,就像他以往杀死过的那些人一样。
谁知,白姬只是以手支颔,笑道:“刘将军,你会把我做成伞吗?像你的父母和碧霜一样。”
刘晋鹏一愣,他狂热的眼神之中夹杂了一丝惊疑。
“不会。只有重要的人,刘某才会把他们做成伞。”
白姬笑眯眯地道:“可是,我却打算把刘将军你做成伞哟。”
刘晋鹏神色一凛,他似乎察觉了什么,急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刀劈向白姬。
不知道为什么,横刀在虚空之中碎作齑粉,飞扬四散。
白姬的笑容在脸上渐渐消失,她的眼眸变成了灼灼如火的金色,头上长出了蜿蜒的犄角,嘴里探出了尖锐的獠牙。
白姬的脸逐渐幻化成龙的模样,刘晋鹏吓得魂飞魄散,心知遇上了妖异。在妖异的强大力量面前,人类的恶毒与残忍显得苍白无力,且滑稽可笑。
刘晋鹏惊慌逃走,却被一只布满锋利尖甲的龙爪扼住了喉咙。
白龙笑眯眯地道:“刘将军别跑,我好不容易才遇上一个像你这样纯粹的恶人。沾满了恶之毒液的人皮,可是格外的鲜亮呢。”
刘晋鹏十分恐惧,他拼命地挣扎,绝望地哀求,却无法逃出生天。
白龙注视着爪下五官扭曲,苦苦哀求的可怜人类,它在考虑是稍微用力把他的脖子扭断了再剥皮,还是直接活生生地剥皮。
“白姬!住手——”元曜跌跌撞撞地跑进里间,阻止白龙道。
白龙转头望向元曜,道:“是轩之呀。”
小黑猫飞快地跟来了,它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主人,书呆子跑得太快了,离奴没拦住!”
“白姬,你不能杀人。”元曜望着白姬,眼神清澈如天空。
白龙并没有放开刘晋鹏,它凝视着元曜,道:“为什么我不能杀人?我曾经杀过无数的人类。对于我来说,杀人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元曜觉得很悲伤,他流下了眼泪。
“以前的事情,小生没法阻止,从现在开始,小生不许你杀人。白姬,杀人一件罪恶的事情,它不会让你快乐。你在人间开缥缈阁,小生不仅希望你得到更多的因果,更希望你能快乐。如果你执意要杀死刘将军,那小生愿以生命替你偿还杀生的罪恶。小生无法阻止你,却能做到为你赎罪。”
“刘晋鹏并不是一个好人,不值得轩之你为他而死。”白龙喃喃道。
“小生不是为刘将军死,而是为了你。”元曜摇摇头,坚定地道。
一阵幽冷的风吹过,元曜看见一名打着伞的女子从他身后走出来,经过他的身边,走向白龙。
白龙望着碧霜,道:“你也要来阻止我么?”
碧霜点点头。她恨刘晋鹏,恨不得让他偿命,可是她又爱他,爱到可以为他不顾生命。爱与恨,生与死,都在一念之间。
白龙松开了爪子,道:“缥缈阁是实现众生‘欲望’的地方,既然这是你的愿望,那我就满足你。”
刘晋鹏软倒在地,他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他抬眸望向打伞女子所在的地方,他隐约看见那儿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如此熟悉,是记忆中的碧霜。
刘晋鹏正要细看,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天幕,一个巨雷落入缥缈阁,劈在他的身上。
“啊啊啊——”天雷劈在刘晋鹏身上,他一阵抽搐,倒地死了。
至恶之人,即使被人原谅了,也得不到苍天的宽恕。
白龙、元曜、离奴都吃了一惊。
碧霜在刘晋鹏的尸体边绕了一圈,她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向白龙盈盈一拜,消失了踪迹。
白龙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被雷劈死了?”
元曜恐惧地道:“这……刘将军的尸体在缥缈阁,要不要去报官?”
离奴骂道:“书呆子,你念书念傻了吗?这货死在缥缈阁,你跑去报官,说是雷劈死的谁信?一个说不清楚,我们都得下大狱。”
元曜苦着脸道:“那该怎么办?要不离奴老弟你把刘将军驮回他的住处?其他的事就让官家的人来处理?”
白龙道:“不妥。刘将军刚与沈府的人因为退亲之事发生争执,他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恐怕害了沈大人和沈小姐。”
“呀!白姬你言之有理,小生刚才有失考虑。”元曜道。沈大人和沈小姐都是好人,可不能因为刘晋鹏这样的人被连累。
离奴想了想,道:“要不咱们今晚趁着月黑风高,找个荒郊野外挖个坑把这货埋了?”
白龙沉思了一会儿,道:“只怕迟早会被人挖出来,还是会害了沈大人和沈小姐。”
元曜苦着脸道:“那该如何是好?”
白龙道:“看来,只能把他做成人皮伞了。”
元曜惊骇,道:“不可以!”
白龙缓缓道:“轩之,你想一想,刘将军已经死了,如果他的尸体出现,与他矛盾最大的沈大人、沈小姐必会被连累。如果刘将军的尸体不出现,那他就是失踪了。他失踪可以有无数种可能性,沈大人沈小姐不仅不会被连累,还可以顺理成章地退婚。所以,我们必须把刘将军毁尸灭迹。要毁尸灭迹,我想不出比做人皮伞更好的方法了。把他剥皮之后,即使丢在人来人往的朱雀大街上,也没人能认出他是刘将军。”
元曜头皮发麻,道:“快不要说了,小生听得害怕。”
离奴想了想,道:“其实,还有一个毁尸灭迹的方法。”
白姬和元曜一起问道:“什么方法?”
离奴笑道:“可以把他吃了呀,蒸煮煎炸,就主人,书呆子、离奴的食量,吃上五六天,这货就没了。”
“噁!”离奴还没说完,元曜已经奔出去呕吐去了。
最终,刘晋鹏的尸体还是被白姬剥了皮,做成了人皮伞。为了不让元曜害怕,白姬一直在二楼的房间里剥人皮,剪裁人皮,糊伞面,上熟桐油。刘晋鹏没了皮的尸体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离奴驮走了,也不知道丢去了哪里。元曜一点也不关心,丝毫不想知道。
长安城中,明威将军刘晋鹏失踪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议论纷纷,都说他是被妖怪抓走了。刘晋鹏失踪了,沈自道借此为理由退婚,又开始重新给爱女物色乘龙快婿。
长安城中,各色人物云集,每天都有新鲜、离奇、诡异的事情发生。没过多久,刘晋鹏失踪的事情就已变成了旧闻,连茶余饭后都无人再提起了。
第九章 尾声
惊蛰之后,春雨绵绵。
缥缈阁中,白姬在二楼做伞,离奴去集市买鱼去了,小书生坐在里间想心事。
元曜正在发呆,突然听见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他抬头一看,只见白姬拿着一把伞从二楼袅袅婷婷地走下来了。
白姬面色红润,眼神明亮。她穿着一身银线绣鸾鸟纹雪色长裙,披着一袭月光色鲛绡披帛,她乌黑的长发随意绾作一个倭堕髻,只插了一支翠玉鸣鸾金步摇。
每天在楼上做人皮伞,她倒还面色红润,精气神十足?!元曜冷汗如雨。
与白姬红润的气色相反,元曜面色蜡黄,憔悴不堪。因为这些日子小书生都在为被刘晋鹏杀死的无辜生命难过,他也在想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刘晋鹏这么残忍恶毒的人存在,而一想到白姬在二楼剥刘晋鹏的皮,他就更吃不下,睡不安,心中万分恐惧,百般煎熬。
白姬笑道:“人皮伞终于做好了,轩之要不要看一看?”
“不,不,小生没有福气看。”元曜心中发悚,根本不敢看。
白姬把伞撑开,放到小书生的眼前。
“轩之来看一眼嘛。”
元曜侧目不及,扫了一眼。但见那是一柄素缟色的雨伞,有二十八个竹节,伞托是骨质的。素缟色的伞面上有一道很长的黑色条纹,像是闪电一般。
元曜忍不住问道:“这伞面上的黑纹是什么?”
白姬笑道:“那是天雷劈死刘将军时留下的伤痕。本来,我还准备在人皮上绘桃花,做一把繁艳的桃花伞。谁想到刘将军被雷一劈,毁伤了人皮,只能做缟素伞了。”
元曜嘴角抽搐,道:“白姬,请不要笑眯眯地说这么恐怖的事情!”
“嘻嘻。”
“白姬,你费尽心力地做人皮伞,难道人皮伞有什么奇特之处吗?”
白姬摇头,道:“没有奇特之处,人皮伞甚至还不如油纸伞好用呢。”
元曜冷汗,道:“那你做这玩意儿干什么?”
白姬笑道:“因为好玩呀。就像刘将军杀人一样,他杀人也没什么目的,就是好玩。纯粹的恶,是没有因果和逻辑的。”
元曜冷汗如雨,道:“小生实在没法理解。”
白姬笑道:“不理解才正常,能理解倒还可怕了。”
白姬、元曜正在闲聊,韦彦突然来到了缥缈阁,他在大厅没有看见人,像一阵风似的卷进了里间。
白姬一边把玩着人皮伞,一边笑道:“好久没见韦公子了,最近在忙什么?”
元曜笑道:“丹阳,你今天怎么有空来缥缈阁?”
韦彦在元曜旁边坐下,愁眉苦脸地道:“我快要成亲了。最近在忙成亲的事。”
白姬、元曜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白姬首先反应过来,笑道:“恭喜韦公子了。”
元曜好奇地问道:“丹阳,你要跟谁成亲?”
韦彦还没开口,白姬已经笑道:“肯定是沈小姐啦。她跟韦公子有命定的姻缘之份。”
元曜再一次因为吃惊张大了嘴巴。
韦彦苦着脸道:“白姬,你怎么跟媒婆说的一模一样。好烦恼啊,自从那个刘将军失踪之后,沈世伯又把择婿的目光放在了我身上,他跟父亲大人喝了几次酒之后,这亲事就定下了。这一次,我连反对也没有用了。这可如何是好?”
白姬笑眯眯地道:“那你就不要反对了嘛,我看韦公子你跟沈小姐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元曜也笑道:“丹阳,沈小姐人品才貌都百里挑一,你也老大不小了,早点成个亲,也能让韦世伯放心。”
韦彦苦着脸道:“可我完全不想成亲啊,总觉得还是孤身一人自在一些。不行,我得离家出走,逃婚。”
“这可使不得。”白姬急忙劝道。
“丹阳,万万不可如此不负责任。”元曜急忙劝道。
白姬、元曜劝了韦彦一番,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
韦彦的目光被白姬手上的人皮伞吸引,他忍不住问道:“白姬,你这把伞看起来有些意思。”
白姬笑道:“不愧是韦公子,眼光毒辣。这可是一把人皮伞。”
韦彦顿时忘了成亲的苦恼,十分感兴趣地道:“能让我看一看吗?”
白姬把人皮伞递给韦彦,韦彦接了过来,他用手摩挲着光滑的伞面,眼里闪烁着发现宝藏的光芒。
“这把人皮伞多少钱?”
“哎呀,都是老友,何必谈钱,既然韦公子要成亲了,我就把这人皮伞当作贺礼送给韦公子了。”白姬笑眯眯地道。
韦彦怀疑自己听错了,元曜也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条贪财的龙妖居然会做赔本的买卖?!
“你真的把这人皮伞送给我?”韦彦犹疑地道。
白姬笑道:“当然啦,反正这东西放在缥缈阁里,轩之会吃不下,睡不好,整天想一些有的没的,不如送给你啦。”
“白姬,你太好了。”韦彦感动地道。
“白姬,谢谢你。”元曜也很感动。虽然白姬行为诡异,有时候喜欢捉弄人,吓唬人,但她其实是一个会关心人的好人。
“人皮伞虽然送给韦公子了,但韦公子您还没结上次带您去沈府见鬼的八十两黄金呢。”白姬笑眯眯地道。
韦彦笑道:“最近要成亲,花销颇大,能不能宽限一些时日?等我手头宽裕了,就给你。”
白姬笑道:“当然可以。不过,从今天开始算,一天三分利。”
韦彦和元曜一起吼道:“你怎么不去抢?!!”
“比起抢劫,还是宰人比较有乐趣,哈哈哈哈——”白姬掐腰大笑道。
一阵风吹来,檐铃在春雨之中叮当作响,惊蛰过完之后,清明又要到了。
(人皮伞。完)
第三折:《葳蕤锁》
第一章 葳蕤
初夏,长安。
高柳新蝉,草木葱郁。
缥缈阁中,今天照旧没有什么生意,白姬在二楼睡懒觉,离奴出门买菜了。
元曜擦洗了大厅的地板,摆放了从仓库拿出的新货物,又仔仔细细地打扫完里间之后,他没有休息片刻,又马不停蹄地把厨房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把离奴和自己的棉被都拿出来拍打一番,然后架上竹竿,晾晒在阳光充沛的后院。
元曜忙完了这一切之后,才回到大厅里,准备休息一下。
元曜刚坐下,离奴回来了。
离奴哼着小曲儿,十分开心。他的手里挎着一个菜篮子,菜篮子里放着今天要吃的蔬菜和鱼,以及几包点心和他的零嘴香鱼干。
元曜急忙站起来,凑过去,笑道:“离奴老弟,你回来了。”
“回来了。”离奴笑道。
元曜绕着离奴转了一圈,左看右看,道:“那个,小生的书呢?”
离奴疑惑道:“什么书?”
元曜道:“不是说好了,小生替你打扫里间,打扫厨房,晾晒被子,你去买菜时顺路给小生买两本坊间传奇读本吗?买书的钱小生都给你了呀。”
离奴一拍脑袋,笑道:“哎哟,爷给忘了。再说,爷又不识字,怕买错了,还是书呆子你自己去买吧。”
元曜十分生气,道:“离奴老弟,你不守约定,这不是大丈夫的行径!小生已经替你干了你该干的活儿,你却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
离奴见元曜真的生气了,倏然变作一只小黑猫,道:“爷本来就不是大丈夫,是一只小黑猫呀。书呆子你还是自己去买书吧。再说,帮爷干活儿可是你的荣幸,你不要再唧唧歪歪了!”
元曜十分生气,却又没有办法,只好道:“那你把买书钱还给小生。”
黑猫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舐刀锋般的利爪。
“买书钱啊,爷都拿去买香鱼干了。爷那么照顾你,书呆子你偶尔也该请爷吃点香鱼干。你不要再唧唧歪歪了!”
元曜十分生气,但是看见离奴的利爪,却又不敢说什么,只好跑到里间哭去了。
小黑猫开心地去厨房忙活了。
小书生正坐在里间哭,白姬起床下来了。白姬穿着一袭月下白松枝纹长裙,挽着雪色鲛绡披帛,青丝随意地绾作倭堕髻,插了一支并蒂白玉兰。
白姬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下楼,道:“原来是轩之在哭呀。我好不容易做了一个成佛的美梦,都被你吵醒了。”
元曜用衣袖擦干眼泪,道:“都下午了,白姬你还睡得着?”
白姬笑道:“反正没生意,多睡一睡,也是好的。”
元曜继续流泪。
白姬在元曜对面坐下,笑道:“轩之,你在哭什么呢?”
元曜一听白姬问起,心中十分委屈,便把离奴不守承诺的事说了一遍。
小书生哭道:“离奴老弟不守约定,反而还理直气壮,小生满腹委屈,十分伤心。”
白姬笑道:“原来就这点小事。其实,我也颇讨厌不守承诺之人。比如鬼王,每次宴会上我们打赌,他输了总是以喝醉了为理由推脱,从不认账。”
“难道就没有办法让大家都信守承诺么?”元曜继续哭道。
白姬想了想,笑道:“其实,以前我跟轩之有同样的想法,所以做了一件东西,让人信守承诺。不过,因为嫌弃麻烦,还没做完我就放一边去了,后来就忘记了。今天听轩之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了,不如轩之跟我一起去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吧。”
“什么东西?”元曜好奇地问道。
白姬神秘一笑,道:“一件能够锁住约定,让人信守承诺的东西。”
元曜十分好奇,忘记了哭泣,跟白姬一起去二楼找东西了。
白姬没有去仓库,而是去了仓库隔壁的杂物间。杂物间里大多数都是离奴这些年存买的东西,如今也堆了一些元曜买的书籍和他自己写的诗稿,还有一些白姬兴之所至,做了一半,尚未完工的各种诡异玩意儿。
白姬指挥元曜在杂物间翻来找去,翻找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一个雕绘草纹的木盒子。
白姬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把铜质双锁,中间以金链相连,可屈可伸。铜锁尚未完成,上面雕的花草都还只有几笔。
元曜好奇地问道:“白姬,这是什么?”
白姬笑道:“这是锁呀。”
元曜道:“小生知道是锁,可是这个锁真的能锁住约定,让人信守承诺?”
白姬笑道:“当然,轩之拿去试试就知道了。你跟离奴约定什么的时候,就让它拿着这把锁说,这把锁就会锁住说话之人的诺言,并且一定会让诺言兑现。”
“真的假的?”
“真的。”
“这把锁叫什么名字?”
白姬笑道:“因为还没完工,所以还没有想好名字呢。”
元曜半信半疑地收下了铜锁。
已是下午光景,闲来无事,白姬坐在青玉案边发呆。离奴见白姬没有吃早饭和午饭,在厨房里蒸了一碗核桃蛋羹,殷勤地端了上来。
白姬夸奖了离奴,然后开开心心地吃核桃蛋羹。
因为打算写一本四时诗集,元曜在大厅里一边酝酿诗意,一边看守店面。
“重莲袅袅深深院,蔷薇舒舒淡淡天。竹帘半卷无人语,一夏幽梦……幽梦……”小书生摇头晃脑地吟诗,他幽梦了半天,也幽梦不出最后几个字。
元曜正在苦恼,突然有人走进了缥缈阁。
元曜转头望去,但见来人是一名布衣少女。少女大约二八年华,长得清秀婉丽,浑身充满了朝气蓬勃的生命力。她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头发上簪着的也是木钗。
元曜不由得一愣,他有些意外。一般来说,与缥缈阁结下浅缘的女性客人,大都是长安城里的贵妇淑媛,她们是来挥金猎宝的。看这位少女的衣饰打扮,明显是寻常百姓,不像是来挥金的。难道,这位少女是来买“欲望”的?
元曜笑着迎上去,道:“这位姑娘,来缥缈阁想买些什么?”
少女的眉间似乎锁着很重的心事,整个人精神也有些恍惚。她一听元曜说话,似乎才回过神来,她急忙左看右顾,神情有些慌乱。
“缥缈阁?什么缥缈阁?我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原来是走错路的。元曜在心中道。
少女慌张地望了望四周,她看见了各种名贵的金银玉器、古董香料、字画挂件,不由得窘迫得脸红了。
“我……我买不起这些。我在西市上走,不知道怎么就进了这里,我误闯了,对不起。”少女连连道歉,急忙转身,想要离开。
元曜还没反应过来,白姬的声音却传来了。
“姑娘,等一等。”
白姬早已从里间出来了,她袅袅婷婷地走到少女身边,笑道:“没有什么误闯,能走进缥缈阁,就是有缘人。姑娘如果没有急事,就在这里喝一杯茶,歇一歇脚再走吧。”
少女确实有些累了,口也很干渴,她见白姬亲切友善,不像是坏人,就点点头,同意了。
白姬把少女带到里间,在青玉案边跪坐下来。
元曜去沏了一壶桃花茶,拿上来一碟金乳酥,一碟玉露团,一碟芙蓉糕。
白姬亲热地给少女倒了一盏桃花茶,笑道:“我叫白姬,是这缥缈阁的掌柜,还不知道姑娘名姓?家住何处?”
少女喝了一口茶,礼貌地道:“我姓夏,名叫葳蕤,家住新昌坊。父母在我幼年时已双双过世,我一直跟兄嫂住在一起,由兄嫂抚养长大。兄长是一名大夫,我从小就帮兄长采草药,制草药,做一些打杂的粗活。今日,我本是跟随兄长来西市采买草药的,谁知兄长被熟识的人叫走喝酒去了,兄长让我先回家,我见时辰还早,就在西市闲逛,不知道为什么,回过神来时,竟走进您的店里了。”
白姬笑道:“能走进缥缈阁,就是有缘人。如此说来,葳蕤姑娘跟着令兄耳濡目染,想必也颇通歧黄之术?”
夏葳蕤笑道:“所学有限,只懂一些皮毛。”
“葳蕤姑娘真是来得巧。”白姬眼珠一转,伸出纤纤玉手,指向正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元曜,笑道:“我这名伙计最近太贪吃,总是嚷嚷着肚子胀痛得难受,而且老是打嗝,怕是积了食。可是,他又太懒,赶都赶不出去,宁愿在缥缈阁里躺着叫唤,也不去找大夫开药。不如,葳蕤姑娘您给他开几副消食的药?”
元曜闻言,不由得生气地瞪着白姬。
夏葳蕤望了元曜一眼,笑道:“积食倒不是什么要紧大病,用白术一两,茯苓一两,干姜半钱,木香一两,黄芪二两,鸡内金一两,甘草半钱,熬制汤药,一天喝两次,不出三日,就能痊愈。不过,服药期间得忌油腻食物,饮食需清淡。”
白姬笑道:“哎呀,缥缈阁最近挺忙,没有时间去抓药,能劳烦葳蕤姑娘明日把药送来吗?”
“可以的。”夏葳蕤笑道。
夏葳蕤坐了一会儿,喝完了一杯茶,就告辞离开了。白姬没有挽留,也没有问她有什么“欲望”,只是给了她药钱,让她明天送消食药来。
夏葳蕤离开之后,元曜生气地对白姬道:“小生才没有贪吃积食!”
白姬笑眯眯地道:“轩之不要生气,其实是我最近吃得颇多,又没怎么夜行,有些积食。”
元曜吼道:“那你去看大夫呀!”
白姬以袖掩面,笑道:“懒得走动。”
元曜嘴角抽搐,又吼道:“那你直接对葳蕤姑娘说是你积食呀,为什么要扯到小生身上?!”
白姬以袖遮面,笑道:“我脸皮太薄了,总觉得说自己贪吃积食有些丢人,所以就说轩之了。”
元曜吼道:“难道小生不要脸面的吗?!”
小黑猫突然跑进来,笑道:“主人,离奴从来不要脸面,下次你就说离奴贪吃积食好了。”
白姬赞道:“还是离奴能为我分忧,这个月给你涨十文工钱。”
小黑猫开心地道:“主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主人!”
元曜十分生气,却不敢发作。
元曜突然想起了什么,道:“白姬,葳蕤姑娘怎么会走进缥缈阁呢?”
白姬笑了,道:“因为她……浑身都是妖气。”
元曜吃惊地道:“啊?!难道葳蕤姑娘是妖怪?”
“不,她是人类。”
“那,她为什么浑身都是妖气?”
白姬笑道:“不知道。明天,她还会来缥缈阁,如果真的有缘,她自会告诉我们一切。”
第二章 宣朗
元曜一直因为买书的事情在生离奴的气,所以一整天都不理离奴,甚至连吃晚饭的时候,也不跟离奴说话。
离奴觉得甚是无趣,在厨房洗完碗筷之后,它主动跑去找正在油灯下看书的元曜说话。
“书呆子,你怎么不跟爷说话了?”
元曜一边看书,一边道:“反正离奴老弟你说话也不算数,不如不说话。”
离奴急了,道:“爷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不就买两本破书么?爷明天去给你买就是了。”
元曜一听,道:“此话当真?”
“爷说话算话。”
“小生不信。除非,离奴老弟你能拿着这把锁说。”
元曜把白姬给他的铜锁拿出来,递给离奴。
离奴一愣,道:“为什么要拿着这把锁说?”
“如果离奴老弟你诚心给小生买书,那就不要问为什么,拿着这把锁说就是了。”
离奴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猫爪,拿着铜锁,道:“爷明天给书呆子去买书。”
元曜十分高兴,原谅了离奴。
夏夜漫长,无以消磨,离奴吵着要听故事,元曜就翻看之前买的坊间传奇读本,准备给它读一个故事。
“离奴老弟,你要听什么类型的故事?”
离奴想了想,道:“爷要听爱情故事!”
白姬也很感兴趣,凑过来道:“什么爱情故事?我也来听听。”
元曜拉长了苦瓜脸,道:“离奴老弟,白姬,你们哪里懂什么爱情?小生也不懂,既然都不懂,说爱情故事干什么?”
白姬笑道:“正是因为不懂,才要多听听呀。”
离奴笑道:“对呀,多听听,说不定就懂了。”
元曜道:“还是少听一些乱七八糟的爱情故事,多听一些圣贤之言,以匡正自己的言行。不如,小生给你们讲一讲《论语》吧,作为非人,你们在言行举止上也当与圣贤思齐。”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离奴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天天听轩之读《论语》,都快能倒背如流了。轩之还是讲坊间传奇故事吧。”白姬撇嘴道。
元曜想了想,道:“也好吧。那,小生给你们讲一个《枕中记》,这是坊间新出的故事,十分有趣。”
“也好。”白姬笑眯眯地道。
“听名字很有趣。”离奴很感兴趣地道。
漫漫夏夜,滢荧火烛,在长安城的夜色之中,一人给一龙一猫津津有味地讲起了唐传奇。
叶上初阳,绿荫幽凉。
白姬今天起得很早,吃过早饭之后,因为闲来无事,就坐在里间叮叮咚咚地弹琵琶。
离奴吃过早饭之后,就去买菜去了。
元曜坐在柜台边,一边摇头晃脑地读《论语》,一边看店。
离奴很快就回来了,他拎着一条大草鱼,菜篮子里放着两本书。
离奴把两本坊间传奇读本抛给元曜,挠头道:“奇怪,太奇怪了,爷没想给书呆子买书的,不晓得怎么就买了回来!钱没带够,连香鱼干和瓜果点心都没买,爷怎么就跑去给书呆子买破书了呢?太奇怪了!”
元曜摸了摸衣袖里白姬给的铜锁,偷偷地笑了。看来,白姬给的锁还挺管用,居然真的让离奴信守承诺了。
“多谢离奴老弟。”小书生收下两本书,摇头晃脑地道。
“奇怪!太奇怪了!”离奴自言自语,他把大草鱼放回厨房,在柜台后的陶罐里拿了一吊钱,又跑出去买菜去了。
离奴一走,元曜就急忙拿着铜锁跑进里间找白姬。
“白姬,你这锁还真有用,离奴老弟给小生买书了。”小书生开心地道。
白姬停下了拨琵琶,笑道:“当然会有效,我在上面施了禁锢语言的咒语了。不瞒轩之,以前有一段时间,我对从极东之地到西域各国的各种奇怪咒语颇下了一番苦功去研究,学得还不错。”
元曜笑道:“那你现在还会各种咒语吗?”
白姬以袖掩面,笑道:“许久不曾用功,全都忘光了。”
元曜冷汗。
白姬望了一眼铜锁,笑道:“既然找出了这个玩意儿,终归是缘分,得把它完工了。”
元曜问道:“这个铜锁还差什么完工呢?”
“还差一个锁扣,以及图案。锁扣倒是容易,图案倒不知道该画什么好了。轩之,你觉得呢?”
元曜挠头,道:“小生也不知道该画什么图案。”
“那,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
“不知道。”
白姬、元曜正在里间思考铜锁的问题,大厅里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有人吗?”
有客人来了。
元曜急忙走出去,却发现是夏葳蕤来了。
夏葳蕤站在缥缈阁之中,她给人的感觉一如她的名字,充满了蓬勃的青春活力。夏葳蕤提着两包草药,正是昨天说好了今天给元曜送来的消食药。
元曜笑道:“原来是葳蕤姑娘,有劳你送药过来了。”
夏葳蕤笑道:“不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白姬也迎了出来,她笑道:“一路辛苦,葳蕤姑娘进来喝杯茶吧。”
因为白姬很亲切,缥缈阁的茶点也很好吃,夏葳蕤没有拒绝。
“如果,不麻烦的话……”
“一点也不麻烦,我正想有人陪我说说话呢。”白姬亲热地笑道。
里间,蜻蜓点荷屏风后,白姬和夏葳蕤跪坐在青玉案边,亲热地闲聊。
元曜去厨房沏了一壶荷花香蕊茶,配了一碟荔枝糕,一碟雪花酥,一碟醍醐饼。
元曜端来了茶点,又在博山香炉里点燃了一把凝神静气的清远香。因为好奇夏葳蕤身上究竟有什么故事,他就静静地侍立在旁边,听着两人说话。
夏葳蕤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交代了消食药的煎服剂量和注意事项。
白姬细细地听了。
又闲话了一会儿家常,白姬才笑道:“葳蕤姑娘总是眉头深锁,似乎有什么难以舒怀的心事?”
也许是白姬的笑容太亲切,又也许是白姬的声音太过温柔,更也许是白姬的眼神有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夏葳蕤突然觉得自己难以对人言的心事似乎可以敞开心怀诉之于眼前这名刚刚相识的女店主。
夏葳蕤咬了咬嘴唇,道:“我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我觉得可能遇上妖怪了。”
白姬露出一丝惊恐,颤声道:“妖怪?听上去怪可怕的。”
你自己不是妖怪吗?!元曜暗暗地翻了一个白眼。
夏葳蕤鼓起勇气,娓娓道来。
事情确实难以启齿,因为跟儿女私情有关,这是一个爱情故事。
夏葳蕤家住新昌坊,新昌坊位于乐游原上。乐游原地势高耸,可以四望远眺,长安城内,俯视如掌。乐游原风光秀丽,景色宜人,一向是长安城中仕宦子弟、帝女名媛的游玩之地。
去年秋天,夏葳蕤在乐游原上邂逅了一位名叫文宣朗的贵族公子,两个人由于经常不期而遇,在火红的枫林之中擦肩而过,在亭台楼阁之中眼神交汇,从而产生了美妙的缘分。
文宣朗与夏葳蕤一见如故,互诉衷情之后,他们经常一起相携游园,非常欢乐。虽然两个人身份相差悬殊,一个是太府卿文如海的长子,一个是平民少女,但他们每次见面都有聊不完的天,说不完的话。她向他诉说在兄长的医馆来治疗的各种病人,以及民间百姓的喜乐疾苦。他向她讲诉士族侯门之中的人情世故,以及自己的人生宏图和烦恼。他们对彼此都有爱意,然而一个年少,一个无知,这份爱如同鸿雁在云,如鱼在水,顺其自然地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每一次,两个人在一起渡过的时光都如此美好,如此温暖,仿佛从彼此身上汲取的力量,可以支撑他们面对各自人生的困苦。
文宣朗与夏葳蕤约定的相见方式很简单,如果文宣朗明天可以跟夏葳蕤一起游原,他就把一条红线系在夏葳蕤兄长开的医馆外的一棵桃树的花枝上。
夏葳蕤看见了桃树上的红线,第二天就以出城采药为借口,出去跟心爱的人幽会了。
夏葳蕤每次看见桃树上的红线,都心花怒放,能开心一整个晚上。
今年春天,不知道为什么,文宣朗一度不再来乐游原了。
桃花灼灼,盛·开如火,桃枝上却不再有红线。
夏葳蕤非常失落,心中各种猜疑,各种伤心。她每天神思恍惚,茶饭不思,不知不觉竟病倒了。兄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看着夏葳蕤一天一天衣带渐宽,变得消瘦憔悴。
花朝节前夕,在医馆外的桃花枝上,又被系上了红线。
夏葳蕤原本病恹恹的,一看见桃花枝上飘飞的红线,立刻如同生命力注入了枯萎的花一般,恢复了勃勃生机。
第二天,夏葳蕤不顾身体还虚弱,一早就来到了她与文宣朗一直以来约定会面的三生石边,文宣朗却来得比她更早。
文宣朗一见到夏葳蕤,就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夏葳蕤也开心地笑了,继而又哭了。他们像往常一样互诉衷情,然后在乐游原上游玩嬉戏,畅聊各自的生活琐事。
原来,文宣朗一直没来的原因是奉父命离开长安城,回陇西老家办事,他本来叫了家仆给夏葳蕤送信告知,家仆却大意地把信给弄丢了。
夏葳蕤十分高兴,她没有告诉文宣朗自己因为相思而茶饭不思,竟至衣带渐宽,卧病在床。不过,文宣朗似乎知道这一切似的,他对她更加温柔了。
文宣朗与夏葳蕤仍旧像以往一般,不时地约在一起看山玩水,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一起安静地看云卷云舒,一起感受着相爱的幸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夏葳蕤总是隐隐觉得文宣朗跟以前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很微妙,只是感觉,只凭心证。
以前的文宣朗阳光开朗,热情如火,十分好动,他喜欢拉着夏葳蕤在乐游原上欢笑奔跑。现在的文宣朗安静温厚,他不喜欢动,总是喜欢与夏葳蕤并肩看花开花落,或者一起临水垂钓。他总是用温柔而眷恋的眼神望着夏葳蕤,时时刻刻像是要与她诀别一般,十分珍惜与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一开始,夏葳蕤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人总是会成长的,也许是文宣朗离开长安的这几个月成长了,所以性格发生了变化。
直到有一天,夏葳蕤因为嫂子的一番话,产生了恐惧与怀疑。
第三章 疑虑
那一天,夏葳蕤与文宣朗在乐游原上的小河边垂钓,傍晚才回家。
夏葳蕤回到家里,嫂子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葳蕤,我白天经过乐游原,看见你一个人在柳树下垂钓。你不是说你出城采草药了吗?怎么会一个人在河边垂钓?我看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有叫你,先回来了。但是,我想了一下午,总觉得有些话还是要说一说。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论理也该谈婚论嫁了,然而你兄长整日忙医馆的事,全然不关心你的终身大事。我毕竟是嫂嫂,你哥哥不做打算,我也不好多开口。”
夏葳蕤疑惑地道:“嫂嫂,你说我一个人在河边垂钓?”
嫂嫂点头,道:“就你一个人啊,可是看上去怪怪的,你一直自言自语,仿佛你旁边还有一个人似的。”
夏葳蕤心中咯噔一下。
嫂嫂又道:“葳蕤,我们只有你这一个妹妹,还是希望你能早日有个归宿。我想跟你哥哥商量,让他在十里八坊替你物色一个可靠的良人。”
夏葳蕤连连摇头,道:“谢谢嫂嫂费心。可是葳蕤还小,还想陪着哥嫂,为哥嫂分忧。”
嫂嫂又想继续唠叨,夏葳蕤根本不想再听下去,她说了一句“我去铡刚晒干的黄芪和杜仲”,就逃也似的跑去药房铡药去了。
“葳蕤,你先去吃些晚饭啊!厨房给你留了饭菜。”嫂嫂在后面喊道。
这一件事让夏葳蕤十分惊疑,不过她想了一夜,还是说服自己,嫂子可能眼花了,没有看见文宣朗。
然而,三天前又发生了一件事,让夏葳蕤心中十分恐惧。
这一天,夏葳蕤跟文宣朗在乐游原的水榭园林之中游玩了一天。日头偏西时,夏葳蕤和文宣朗一边闲聊,一边回家。因为依依不舍,两人没有道别,就这么一起走着,等两人反应过来时,文宣朗已经将夏葳蕤送到了医馆门口的桃花树下。
夏葳蕤怕被熟人看见,会有闲言碎语,她心中十分不安,她正要与文宣朗道别,让他快一点离开,谁知道怕什么来什么,夏葳蕤的兄长夏春正好从医馆里走出来。
夏春抬头望向桃花树下,夏葳蕤也转头望向兄长。
糟了!兄长看见文宣朗了!夏葳蕤十分不好意思,她的脸红得像火烧一样,她想开口解释,却因为紧张而说不出话来。
谁知,夏春却先开口了。
“葳蕤,你一个人站在桃花树下干什么?为什么不进去?”
夏葳蕤一怔,她转头望向身边的文宣朗,可是文宣朗却像空气一般消失不见了。
一瞬间之前,文宣朗还在她身边,一眨眼之后,他就消失了。不可能,一个人怎么可能转瞬不见?!嫂嫂看不见文宣朗,哥哥也看不见文宣朗,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难道……难道文宣朗不是……人?他是妖异?
“葳蕤,你在发什么愣?”
“没什么。”夏葳蕤一步一步离开桃花树下,走向医馆。
“葳蕤,你怎么全身发抖?是不是着凉了?”夏春疑惑地道。
夏葳蕤瑟瑟发抖,还没走进医馆,就已软倒在地上。
“快来人啊——”夏春急忙扶起妹妹,又赶紧叫来了妻子,一起将她抬进了医馆。
夏葳蕤说完了这一切,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
白姬道:“葳蕤姑娘,您怀疑文公子不是人?”
夏葳蕤咬紧了嘴唇,道:“我不知道,这几天我都没有见过文公子了。”
白姬笑道:“这倒是有点意思,反正闲来无事,作为消食药的报答,我就去替您探查一下文公子到底是人,还是妖异吧。”
夏葳蕤既高兴,又有些忧心,道:“我现在心乱如麻,不知道如何是好。如果白姬您查出来了,无论文公子是人,还是妖异,请派人去医馆告知我一声。”
白姬笑道:“可以的。”
夏葳蕤坐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开了。
夏葳蕤离开之后,离奴已经买菜回来了,白姬吩咐离奴把消食药煎了。离奴急忙生炉子给白姬熬药,白姬喝完了一碗消食药,又吃了三颗樱桃蜜饯,才上去换上了一身英姿飒爽的胡服男装。
白姬走到大厅,对元曜道:“轩之,我们去文府看看吧。”
元曜正津津有味地看坊间传奇读本,一点也不想去,但又不敢反对。
“好吧。可是,文府在哪里呀?”
“出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好吧。”
白姬、元曜离开缥缈阁,在坊间打听太府卿文如海的宅邸,很快就知道了文府位于居德坊。居德坊离西市不远,两人就一路走了过去。
元曜道:“白姬,文公子是妖怪吗?”
白姬道:“去见一见文公子就知道了。”
不多时,白姬、元曜走进了居德坊,又一番打探之后,来到了文府外面。文府是一座朱门深宅,大门外面站着一个家仆,门口还伏着两墫石兽。
元曜小声道:”白姬,文府不能随便进出,咱们又不认识文公子,怎么去见他?”
白姬笑了笑,她径自走到门仆前面,行了一礼,道:“敢问这是文宣朗文公子的府上吗?我们是他的同窗好友,特意前来拜访,麻烦前去通传一下。”
门仆打量了一下白姬、元曜,见他二人衣饰雅贵,气度不凡,倒也不疑有它。
门仆笑道:“很久没有同窗来拜访大公子了。不知二位怎么称呼?小的也好进去通传。”
白姬笑道:“我姓夏,经常跟文公子一起在乐游原上饮酒论诗。您这么进去通报,他就知道了。”
谁知,门仆一听姓夏和乐游原,原本热情的笑容一下子变得冰冷了。
“大公子今日不在家。你们请回吧。”
白姬、元曜一愣,心中十分疑惑。
白姬还要开口,可是门仆已经面若冰霜地转身进去了。他进去之后,还把文府的大门也给关上了。
白姬、元曜站在大门紧闭的文府门口,面面相觑,满腹疑惑。
白姬疑惑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突然翻脸了?”
元曜道:“好像是白姬你说了姓夏和乐游原,他才翻脸的。”
“姓夏和乐游原?这难道是指葳蕤姑娘?”
“可能是。”
“这事有些蹊跷。”
白姬陷入了沉思。
元曜问道:“白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还是得见一见文公子。”
“可是,咱们进不去文府呢。”
“那就……晚上再来吧。”白姬愉快地道。
傍晚,缥缈阁。
离奴为了庆祝自己这个月涨了十文工钱,晚饭做得非常丰盛,除了乳酿鳜鱼肉、汤浴绣丸,它还特意做了白姬喜欢吃的羊脂五生盘、见风消。这些都是虽然美味,但却大油大腻之物。
白姬一时没有耐住嘴馋,吃了许多。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葳蕤姑娘嘱咐过喝了消食药要饮食清淡,你吃这么油腻,消食药算是白喝了。”
白姬笑道:“无妨,今晚反正要夜行,可以步行消食。”
元曜又忍不住道:“白姬,你最近勤吃懒动,有些发福了。”
白姬笑道:“无妨,反正现在长安城的贵妇淑媛们都以圆肥为美。”
元曜顿时被噎住了。
离奴拼命地吃乳酿鳜鱼肉,笑道:“嘿嘿,离奴也要多吃一些,争取变得圆肥。”
元曜一头冷汗。
月夜,长安。
元曜正要铺寝具睡觉,白姬却走过来,邀他一起夜行。
“轩之,我们一起去文府吧。”
“好吧。”元曜有些好奇文宣朗到底是人是妖,以及白天门仆态度变化的原因,就同意了。
白姬拍了一下元曜的肩膀,笑眯眯地道:“因为是去文府,为了方便,还是带轩之的生魂去吧。”
“哎?”元曜心中疑惑。
白姬、元曜向缥缈阁外走去,元曜无意中回头望去,但见自己正呆呆地坐在寝具上。
哦,原来又是这样!这样也好,至少进文府不用翻墙了。元曜在心中道。
白姬、元曜走在阒静的街道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居德坊,来到了文府外面。文府朱门紧闭,没有守夜的门仆,只有两个红灯笼还发出橘红色的暖光。
白姬径自朝紧闭的朱门走去,她的身影一瞬间没入了朱门之中。
元曜见了,也闷头朝朱门走去。
“嘭咚!”元曜被什么硬物阻住,头碰得很疼。
白姬本来已经进去了,她又从朱门上探出半个头,道:“轩之,你怎么了?”
元曜伸手揉头,生气地道:“小生还要问你呢,小生不是生魂吗?怎么会被门挡住?”
白姬一拍脑袋,笑道:“哎呀,我忘了这是朱门,朱门是辟邪之物,生魂进不来。辛苦轩之多走几步路,绕去那边的墙边,就可以穿墙而入了。”
元曜没有办法,只好绕道走到墙边,然后从墙里进入了文府。
文府是富贵之家,进去之后,但见一个跨院连着一个跨院,幽房曲室,回环四合,前出廊,后出厦。白姬、元曜从来没有来过文府,不清楚文宣朗住在哪个宅院,只能一个劲儿地往深宅里走。
时辰还不算晚,有些房间里还有人没有入睡,元曜忍不住道:“白姬,要不要找个人问路?”
白姬想了想,道:“也好,不然转悠到天亮也不一定找得到文公子。”
白姬、元曜正好到了一处院落,但见石榴树下的轩窗内点着灯火,还有人在说话。
白姬、元曜走到石榴树下,探头向房间里望去。
第四章 夜探
这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宣室,看样子似乎是主人的卧室。铜镜旁的落地九枝竹叶灯盏发出温暖的光芒,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一张金银螺纹罗汉床上,一男一女相对跪坐在白玉案旁,正在闲聊。因为四扇云母屏风遮挡着,白姬、元曜看不清那两人,只从谈话内容上判断,两个人应该是文如海和他夫人。
文夫人忧心忡忡地道:“朗儿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文如海叹了一口气,道:“御医院里医术最高超的孙御医都说朗儿患的是绝症,他也没有办法,无能为力。不知道,朗儿能不能挺过这个夏天。”
文夫人垂泪道:“老爷,再想想办法,多请几位名医吧。我就这一个儿子,如果他有一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文如海心中难受,道:“老夫已经重金寻访民间神医了,但愿能早日找到医术卓绝之人,救朗儿一命。”
文夫人哀哀悲泣。
文如海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傍晚,文福来对老夫说今天有一个朗儿的同窗来拜访,却被门房挡了,还说是你吩咐的?”
文夫人神色一凛,冷哼道:“那人哪里会是朗儿的同窗?分明是那个在乐游原上勾引朗儿的姓夏的放·荡·女子!朗儿给她写的信全被我扣下了,她许久没有消息,按耐不住,自己找上门了。”
文如海道:“其实,只要朗儿喜欢,而那夏姑娘也是品行端正的良家女子,聘来做儿媳,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如今朗儿命悬一线,朝不保夕,也顾不得这些了。”
“不行!”文夫人固执地道:“朗儿的妻子,得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而且,那姓夏的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不知羞耻地与朗儿私相来往,把朗儿迷得神魂颠倒,哪里能是品行端正的良家女子!”
文如海捋须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不过,自从朗儿病倒之后,他给那夏姑娘写了那么多封信,都被你扣下了。朗儿若是知道了,肯定会怪你。”
“他将来只会感激我这个做娘的。”文夫人固执地道。
文如海悲伤地道:“将来?如今,都不知道朗儿还有没有将来。”
文夫人也十分悲伤,又哀哀地流泪不止。
文如海看见妻子这般伤心,却无法出言安慰,他不想继续看妻子哀哀欲绝,于是起身道:“你先睡吧,老夫去看看朗儿。”
文如海起身下床,披上外袍,走出了卧室。
文如海走到庭院,在院子里对月站了一会儿,他看不见石榴树下的白姬和元曜。文如海对月默默流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擦干眼泪,向文宣朗居住的跨院走去。。
文如海朝东走去,不一会儿,就到了文宣朗居住的跨院。白姬、元曜也一路跟着文如海走到了。
跨院十分幽静,种满了碧绿的修竹,初夏的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远远望去,文宣朗的房间里还燃着一豆孤灯,但却十分安静。文如海在凤尾竹下站定,一脸悲痛,他抬步了几次,却似乎没有勇气走进去看病重的儿子。
文如海转身离去了。
白姬、元曜没有跟随文如海离开,他们互相望了一眼,然后安静地沿着曲折的游廊走向文宣朗的卧室。
卧室的轩窗半开着,元曜向里望去,但见房间里布置得十分雅致,西边放着一扇红木镶嵌贝壳的桃花飞鸟屏风,北边放着一张雕胡枝子的紫檀木匡床,房间中央放着一张花梨木案,木案边摆着一个博山莲花香炉,南边墙上挂着一张焦尾琴。花梨木案上燃着一盏孤灯,灯火映照着文房四宝,以及各种书卷。紫檀木匡床上,一个白衣少年半倚着坐着,他正在两个丫鬟的侍候下,缓慢地喝一碗浓黑的汤药。
白衣少年正是文宣朗。
文宣朗不过弱冠之年,他的容颜十分俊秀,但是却被病痛折磨得毫无生气。他面色苍白,双目无神,拿着药碗的手骨瘦嶙峋,整个人散发出垂死的虚弱之气。
文宣朗喝了一口药,他忍耐着苦涩的滋味下咽入喉。可是,他实在是太虚弱了,一口药喝下去,却打翻了药碗,呕吐了起来。
两个丫鬟吓了一跳,一个手忙脚乱地拿绢帕替文宣朗擦拭嘴角,并且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一个着急忙慌地擦拭泼在床被上的药汤,蹲下地去拾破碎的药碗。
过了好一会儿,文宣朗才缓过气来,他在两个丫鬟的服侍下躺下,却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文宣朗平躺在匡床蒻席之上,面如死灰,气若游丝。
白姬看见了,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元曜看见文宣朗年纪轻轻就病入膏肓,心中有些难过。他见白姬走了,急忙提步跟上。
白姬沿着原路走出文府,元曜跟在她后面。
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文公子是人吗?”
白姬笃定地答道:“是人。”
元曜又问道:“那么,为什么葳蕤姑娘的兄嫂都看不见文公子呢?”
白姬红唇微挑,道:“轩之,谁说跟葳蕤小姐约会的人是文公子?”
元曜有点糊涂了,道:“不是文公子?那与葳蕤姑娘一起在乐游原上约会的人是谁呢?”
“不知道。”
元曜想了想,道:“会不会是文公子的生魂?跟小生现在一样?所以葳蕤姑娘的兄嫂都看不见。”
“不会。因为如果是文公子的生魂,那么葳蕤姑娘也看不见他。”
“呃。那会是谁呢?”
“不知道。”
元曜怯怯地问道:“白姬,文公子的病会好吗?”
白姬长叹一声,道:“我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他已是垂死之人。”
元曜吓了一跳,他急忙道:“白姬,你能不能救救文公子?他正值青春年少,人生还有大把的美好时光,他不该遭受病痛折磨,就这么死亡。”
白姬摇摇头,道:“轩之,他命数已绝,我无能为力。”
白姬、元曜走出了文府,离开了居德坊,回到了西市,进入了缥缈阁。
元曜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他的心情十分沉重。
白姬上楼去睡了,元曜却久久不能成眠,一想到文宣朗会死亡,一想到夏葳蕤会伤心,他就觉得很难过。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元曜在缥缈阁里看白姬买卖欲望,收集因果,大部分人或非人的欲望都丑恶贪婪,好不容易看见一个纯粹无邪的爱情“欲望”,一对有情人却马上要生离死别,不得圆满,这真是让人无比伤怀,无比难过。
西市,缥缈阁。
缥缈阁中,蜻蜓点荷屏风旁,白姬坐在青玉案边摆弄那个会锁住诺言的铜锁,她拿了一盒子各色碎宝石,打算镶嵌一些在铜锁上,但摆弄来,摆弄去,却又觉得怎么摆弄都不如意。
元曜坐在白姬对面,一边看她摆弄铜锁,一边想着心事。
离奴奉白姬之命办事去了,还没回来。
白姬笑道:“轩之,你今天怎么闷闷不乐?”
元曜道:“小生觉得很难过。白姬,缥缈阁不是有很多灵药吗,能不能拿去救文公子一命?”
白姬摇摇头,道:“缥缈阁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地方,有些事情我也无法做到。这世界上濒死之人分很多种,有些人即使没有灵药也可以救,有些人即使有灵药也救不了,这叫做命数。命数有定,不能改变。”
元曜十分难过,不再言语。
正在这时,离奴回来了。他一回来,就来到里间向白姬禀报道:“主人,离奴按您的吩咐去了新昌坊的春夏医馆,找到了夏姑娘,告诉了她文公子是人,不是妖异。”
白姬问道:“葳蕤姑娘是什么反应?”
离奴道:“夏姑娘似乎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十分开心。”
“你没有告诉她文公子病入膏肓了吧?”
“没有。”
白姬点点头。
命数有定,不能改变,告诉夏葳蕤她心爱之人命将不久于人世,也是无益,反而徒增伤悲。元曜在心中想道,这也许是白姬的慈悲吧。
离奴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主人,离奴回来时,看见医馆外面的桃花树上系了一条红线。”
白姬、元曜面面相觑,心中十分疑惑。
“白姬,文公子卧病在床,这红线是谁系的?”
“应该是与葳蕤姑娘约会之人系的吧。”
“谁是这个人呢?”
“轩之对这个人很好奇吗?”
“有点好奇。”
“那,我们明天就去乐游原上看看吧。”
“好。”
天高云淡,芳草萋萋。
新昌坊,乐游原上,风景美如一幅浓淡相宜的图画。正是上午,阳光明媚,三三两两的风雅文士,贵妇淑媛正在画中游。
白姬、元曜正站在一株柳树下,看远处石桥如虹,亭台参差,观近处小荷初露,鱼戏莲叶。
元曜手搭凉棚,四处观望,也没看到夏葳蕤。
元曜有点着急,道:“白姬,我们都找了一个时辰了,还没找到葳蕤姑娘。”
白姬笑道:“乐游原这么大,那边还有一片太平公主修的园林,南边还有青龙寺的园林,要找一个人确实不太容易。”
“那该怎么办呢?”
“只能碰运气了。能遇到葳蕤姑娘最好,遇不到今天也就只能当是游园赏景了。”
元曜只能道:“也好。”
白姬、元曜一路游玩,穿过轩榭亭台,赏看湖光石色,倒也不觉得累。
“肚子有些饿了,一会儿去青龙寺讨些斋饭吃,再听怀秀禅师讲一讲佛经奥义吧。”白姬摸着肚子道。
“白姬,你该少吃一些了。”
“轩之此言差矣。吃饱了,才有力气收集因果呀。”
“……好吧。”
白姬、元曜一边走,一边闲聊,在转过一个山坡之后,他们看见不远处有一座八角亭。八角亭之中,有一男一女正在纳凉。女子低头在编一个花环,男子在旁边温柔地看着,他们不时地说些什么,一起微笑。
那女子青春年少,婉容秀丽,正是夏葳蕤。
白姬、元曜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元曜远远地向那男子望去,但见他身形修长,仪容俊美,模样十分眼熟,正是昨晚在文府看见的文宣朗。不过,此时此刻,他看上去十分健康,没有半点病态。
原来,跟葳蕤姑娘约会的人是文宣朗?他不是病入膏肓吗?怎么突然身体好了?不过,白姬昨夜说过,跟葳蕤小姐约会的人不一定是文公子,那这个跟文公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谁?难道他是妖?元曜心中十分疑惑。
白姬睨目看了一会儿,嘴角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意。
元曜呆头呆脑地站着,心里充满了疑问,却不知道怎么开口问。
突然,八角亭里的文宣朗仿佛察觉了什么,他蓦地侧过头来,远远地望向白姬、元曜所在的地方。
白姬正好对上了文宣朗的目光,她与他目光交接,她笑得更深了。
元曜朝文宣朗的目光望去,但见他的眼中竟发出碧绿幽深的光芒,让人心寒。
第五章 玉竹(上)
元曜吓了一跳,他急忙转眼去看白姬,白姬却已经转身离去了。
元曜追上去,急道:“白姬,与葳蕤姑娘约会的人是妖怪吗?”
白姬点了点头。
元曜道:“它会不会吃掉葳蕤姑娘?”
白姬摇了摇头。
“它是一个什么妖怪?”
“它只是一个道行很低的妖灵,他的道行低到即使拼尽全力化作文公子的模样,也只能让葳蕤姑娘看见,普通人都看不见他。”
“它为什么要冒充文公子跟葳蕤姑娘约会?”
“不知道。”
“白姬,你不想知道吗?”
“一点也不想知道。我更想知道的是青龙寺今天中午做了什么斋菜?是蘑菇木耳,还是竹荪豆腐?走吧,轩之,我们去青龙寺吃斋菜去吧。”
元曜心中十分好奇,但白姬却丝毫不感兴趣,他只好跟白姬一起去青龙寺吃斋了。两人在青龙寺吃完斋饭,白姬去禅房听怀秀讲释佛经,元曜虽然也一起在听,但他完全听不进去,就靠着蒲团打盹儿。
傍晚,白姬、元曜在宵禁鼓响起之前回到了缥缈阁,离奴已经做好了丰盛的晚餐。离奴还在庆祝自己涨了十文工钱,又做了许多美食,花梨木案上摆着一条椒盐烤大草鱼,一盘金银夹花平截,一盘光明虾,一蛊黄芪羊肉,还有一盆加了嫩槐叶汁的绿色凉面。
白姬耐不住嘴馋,不顾肚子不舒服,吃了许多,离奴希望变得圆肥,也吃了许多,不知餍足。
元曜劝白姬、离奴少吃一些,他二人也不听,只管胡吃海喝。
月上柳梢头,缥缈阁后院之中,白姬、元曜、离奴正在纳凉。因为晚饭吃撑了,白姬肚子不舒服,她又懒得出去夜行,只让元曜搬了一个贵妃榻放在后院,她懒洋洋地躺在美人靠上喝浓茶。
元曜拿着一把蒲扇,坐在红泥小火炉旁,正给白姬熬煮一陶罐的消食药。
离奴也吃撑了,它变作一只小黑猫,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在草地上翻过来,滚过去。
白姬躺着道:“轩之,药还没熬好吗?肚子撑得好难受啊。”
小黑猫也捧着肚子叫唤,道:“书呆子,爷也要喝消食药!”
元曜一边扇药炉,一边道:“小生劝过你们少吃点,你们偏不听。君子之饮食,应当清淡有度,暴饮暴食有违圣人的教诲!”
白姬道:“都怪离奴做那么多好吃的,害我一时控制不住,违背了君子之道。离奴,这消食药的钱得从你的工钱里扣。加加减减一算,你这个月没有工钱了。”
离奴十分委屈,却又不敢反驳,它在草地上滚来滚去,喵喵乱叫。
元曜很想笑,却又不敢笑。
白姬道:“轩之也要扣一吊工钱!”
“为什么?”小书生扯着嗓子嚎道。
“不为什么,就是想扣你的工钱。”白姬笑眯眯地道。
“哈哈哈哈!书呆子没工钱了!”小黑猫忘了自己也没工钱了,在草地里笑得打滚。
元曜十分生气,正要反抗白姬的无理压榨,白姬却突然神色一凛,侧耳倾听。
“轩之,有客人来了。去开门吧。”白姬正色道。
有客人?元曜心中奇怪,回答了一声,就放下蒲扇,拿起地上的风灯,起身去开门了。
大厅之中,黢黑昏蒙,元曜提着风灯走向大门。
一路走过来,并没听见有人敲门,然而元曜刚在大门边立定的时候,却不早不晚,恰好响起了敲门声。
“笃笃——”
深更半夜,谁会来缥缈阁?元曜心中疑惑,他伸手打开了大门。
大门外,安静的死巷之中,站着一个俊美的绿衣少年。他身如玉树,骨似琼瑶,穿着一身惨绿色的夏布圆领长袍。他的头发束作一个偏髻,发丝上有着黑珍珠般淡淡的光泽。他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一双翡翠般深邃的眸子如黑夜里的星辰。
碧绿的眼睛?难道是非人?一定是非人,人类一般不会深更半夜来缥缈阁。元曜在心中思忖道。
惨绿少年开口了,他礼貌地道:“请问白姬在吗?”
元曜道:“白姬在后院,客人请随小生来。”
元曜带着绿衣少年来到后院,白姬已经从贵妃榻上坐起来了,小黑猫正蹲在火炉边煽火煎药。
白姬笑道:“客人请坐。轩之,去端凉茶瓜果上来。”
绿衣少年笑道:“不必麻烦,一盏清水就可以了。”
元曜十分好奇绿衣少年的来历,他快步去厨房拿了一个碧瓷荷叶盏,去古井边盛了一盏清水。
元曜端着清水回来时,白姬与绿衣少年正一起坐在贵妃塌上闲聊。
白姬笑道:“不知道客人怎么称呼?”
“玉竹。”
白姬笑了,他深深地望了玉竹一眼,道:“玉竹,又叫葳蕤。这名字倒是跟您十分相配。”
元曜不由得一愣,他轻手轻脚地将荷叶盏放在贵妃榻旁边的梨花木茶案上,然后安静地坐在小黑猫旁边,竖起耳朵听着。
白姬红唇微挑,笑道:“不知道玉竹公子您想要买什么?”
玉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很大决心,才开口道:“我想买一个人的命运。”
白姬笑了,道:“命运的价格是很高的,有些甚至无价可买。你用什么作为交换呢?”
“我的灵珠。”
白姬倒抽了一口冷气,笑容僵在了她的脸上。
“失去了灵珠,你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玉竹惨然一笑,道:“在决定踏入缥缈阁之时,我就已经有了消失的觉悟。”
“你想买谁的命运?”
“文宣朗。”
元曜不由得一愣。
白姬思索了一会儿,睨目道:“值得吗?”
玉竹道:“值得。”
白姬笑道:“漫漫夏夜,无以消磨,我有一盏清水,玉竹公子你有故事吗?”
玉竹端起荷叶盏,喝了一口清水,笑道:“那我就给您讲一个故事吧。一旦我消失,这个故事就没人记得,也没人知道了。”
月朗星稀,铃虫微鸣,玉竹缓缓而谈,讲起了他的故事。
玉竹是一个妖怪,它的本体是一株玉竹。它生长在城外的终南山里,在僻静的山谷之中静静地修行,沐浴春风雨露,吸收日月精华。
玉竹有一百八十年道行,这点道行在千妖百鬼之中微不足道,它甚至无法稳定地幻化成人形。
十年之前,玉竹正在山谷里晒太阳,一群蚜虫妖飞来啃食它。蚜虫妖道行很浅,可是架不住虫多势众,它们一点一点地蚕食玉竹的枝叶,玉竹却没有办法摆脱它们。
一个跟随兄长入山采药的小女孩看见了,她急忙挥手赶这群蚜虫。蚜虫妖道行很浅,十分怕人,被小女孩挥手一赶,便飞散逃走了。
玉竹有些惊讶,因为它所在修行的花妖谷,一般是不会有人类闯进来的。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小女孩看着这株几乎被蚜虫啃噬了一半的玉竹,感到它有些可怜,她不仅没有挖采它,还拿出盛水的竹筒,给它浇灌了山泉水。
“你要好好地成长呀。”小女孩笑眯眯地道。
小女孩离开花妖谷,去山林里寻找药材。玉竹十分好奇,它幻化成人形,一个绿衣少年的模样,去找小女孩。
小女孩正在溪水边喝水,玉竹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小女孩十分惊讶,道:“你是谁?为什么在山里?难道你也是采药人吗?”
玉竹答道:“我不是采药人,我是一株玉竹。”
小女孩不相信,她咯咯地笑了,道:“我也是一株玉竹,因为我叫葳蕤。”
玉竹道:“你救了我,我要报答你。”
小女孩笑道:“那你陪我一起玩。”
玉竹有些羞涩,道:“我没办法陪你一起玩,因为我的道行很浅,只能保持片刻被人类看见的人形。一会儿,你就看不见我了。”
小女孩有些遗憾,道:“那就算了吧。”
玉竹道:“我一定努力修行,争取变得能够随意变幻人形,然后去陪你一起玩。”
“好啊好啊!我家住在新昌坊,我兄长开了一个医馆,叫做春秋医馆。你要找我玩就来春秋医馆吧。”小女孩开心地道。
“我还会报答你的。”
“你为什么要报答我?”
“因为你救了我。”
小女孩摸摸头,满脸迷茫,她不记得什么时候救过这个少年了。不过,小孩子终归是小孩子,她笑眯眯地问道:“你怎么报答我呢?”
玉竹一脸严肃地道:“我会守护你,让你远离悲伤,一直开心,快乐。这是我的诺言。”
小女孩睁大了眼睛,她还太小,不太明白这些话语的意思。但是,她终归是明白玉竹说这些话是对她好的,她笑道:“谢谢你,玉竹。”
玉竹的妖力本就浅薄,它又被蚜虫妖伤了元神,已然支撑不住自己的人形了。他渐渐地消失在了小女孩面前,小女孩十分惊讶,她左右四顾,山林里却没有了绿衣少年的影子。
小女孩背上药篓,急忙跑去另一个方向找她的兄长去了。
自从与小女孩有了约定,玉竹就更加认真刻苦地修行,希望能够早日修成人身,去找名叫葳蕤的小女孩一起玩。并且,它会守护她,让她远离悲伤,一直开心,快乐。可是,玉竹旁边的鸭跖草妖对它说了一番醍醐灌顶的话。
鸭跖草妖道:“玉竹,我们花妖草妖是最低等的妖灵,五百年才能修成人形,千年才能化为灵物。你至少还要修炼三百年,才能修成人身。人类的生命是有限的,他们最多也就能活一百年,他们会衰老,死亡。三百年之后,那个小丫头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你去找谁报恩?你这么拼命,这么努力,也没有什么用。”
玉竹一下子愣住了,如果努力地修行,却赶不及去见她,去实现自己的承诺,那它修成正果也毫无意义。
鸭跖草道:“你去求求终南山神,说不定它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
于是,玉竹就去求了终南山神。
终南山神十分善良,它听了玉竹的诉求,道:“你跟着我修行吧,十年之后,你就可以拥有人形。不过,这十年你必须待在终南山深处的灵谷之中,不得外出。与你平时餐风饮露,汲取日月精华不同,在灵谷之中的修行非常艰苦,如果你不能忍受,半途放弃……”
“不,我绝对不会放弃。”玉竹坚定地打断了终南山神的话。
终南山神露出了神秘莫测的微笑。
灵谷之中的修行十分艰苦,其中的苦楚与辛劳难以描摹。玉竹默默地忍耐着,它数着日子熬过了艰辛的时光,它几度想要放弃,最终却还是坚持下来了。它的精神支柱是它对小女孩的诺言,它不能失言,它要变成人形,去找小女孩一起玩。这是它答应她的事情,它一定要做到。并且,它还要守护她,让她远离悲伤,一直开心,快乐。
第五章 玉竹(下)
十年之后,玉竹终于完成了修行,他获得了人形。他迫不及待地进入长安城,来到了新昌坊的春秋医馆,去寻找小女孩。
小女孩已经出落成了一个青春靓丽的少女,可是她的眉眼却还是小时候的模样,她一笑起来,嘴角如月牙般可爱。
夏葳蕤在医馆里忙忙碌碌,给病人抓药。玉竹十分激动,他假装成病人,走进了医馆,与她搭话。
“我想抓一些药材。”
夏葳蕤礼貌地笑道:“公子有药方吗?”
夏葳蕤完全不记得玉竹了,也忘了他们的约定。也是,毕竟十年前她还只是一个懵懂的小孩子,而那一天的相遇也平淡无奇,她可能早就忘了。这十年之间,他也没有依照约定来找她玩,她忘了他也是正常的事情。也许,对她来说,在花妖谷与他相遇,与他定下承诺不过是一场午睡时的虚幻梦境,醒来了,就全忘记了。
玉竹十分悲伤,说不出话来。
夏葳蕤笑道:“公子没有带药方吗?您是自己生病了?还是家人有疾?”
玉竹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有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
夏葳蕤关切地道:“如果是公子身体不适,我兄长就在里间,他可以给您号脉开方。”
玉竹强忍着难过,转身飞快地跑出去了。
夏葳蕤一头雾水,觉得莫名其妙。
玉竹回到了终南山,他难过了很久,最后还是忍不住来到长安城,来看望夏葳蕤。他没有打扰她,只是在她身边默默地看着她,静静地守护她。
夏葳蕤过得充实而快乐,她正在品尝爱情的甜蜜滋味。玉竹经常看见夏葳蕤和一个名叫文宣朗的华衣公子约会,他们一起在乐游原上奔跑放飞纸鸢,一起在亭台楼阁之中喝酒聊天,一起看层林尽染的枫叶,一起看自由自在的游鱼。
玉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非常羡慕文宣朗,因为他能够和夏葳蕤一起游原,一起玩乐。这是他和夏葳蕤曾经约定过的事情。不过,他这是善意的羡慕,看着夏葳蕤很快乐,他也感到很快乐。
玉竹不太懂夏葳蕤和文宣朗的关系,以及人类的爱情,就去问了当初指点他去找终南山神的鸭跖草。
鸭跖草道:“人类和人类两情相悦,互相爱慕,这就是爱情。一男一女结为夫妇,相伴扶持,生儿育女,一起度过一生,这就是人类的婚姻。”
玉竹恍然大悟,原来夏葳蕤跟华文宣朗产生了爱情,他们要结为夫妇,共度一生。
正当玉竹以为他可以看到夏葳蕤与文宣朗结为夫妇时,文宣朗却突然失踪了。
夏葳蕤非常失落,各种伤心。她每天神思恍惚,茶饭不思,不知不觉竟病倒了,一天一天衣带渐宽,变得消瘦憔悴。
玉竹总是看见夏葳蕤以泪洗面,他感到很难过,他默默地陪着她一起等待文宣朗的出现,但是一天一天过去,从积雪皑皑的寒冬到红萼初露的开春,文宣朗依旧毫无消息。
夏葳蕤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悲伤得仿佛快要死去一般。她虽然相思成狂,但这份感情却不能对人说,也不能去文宣朗的家里探问。甚至,她都不敢对人提起文宣朗的名字。
玉竹思来想去,他决定去一趟文宣朗的家里,看看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文宣朗生病了。他病得很厉害,根本没法下床,整整一个寒冬他都是煎熬着挺过来的。
玉竹是草药妖,他一眼就看出文宣朗的病是无法治愈的,用人类的话说,是绝症。
文宣朗病入膏肓,一天一天地临近死亡。夏葳蕤相思成疾,一天一天地消瘦憔悴。
玉竹很伤心,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他实在是不忍看夏葳蕤难过,就变作了文宣朗的模样,于花朝节前夕,在医馆外的桃花枝上系上了红线。
夏葳蕤原本病恹恹的,一看见桃花枝上飘飞的红线,立刻如同生命力注入了枯萎的花一般,恢复了生命力。
从此,玉竹代替文宣朗和夏葳蕤约会,他们一起快乐地游原,一起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玉竹的妖力很浅,十年的辛苦修为只够他修成人身,却没有增加他的法力。他变作文宣朗的模样很吃力,他只能保证玉竹能够看见他,别人都没法看见他。而且,变作文宣朗一天,他至少要休养生息三天,才能恢复妖力。
虽然很辛苦,玉竹却毫不在乎,因为夏葳蕤恢复了以往的快乐,他也感到很快乐。不过,玉竹也明白,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她的快乐建立在他是文宣朗上,他可以一直变作文宣朗的模样偷偷地与她约会,但终是不可能代替文宣朗。
“人类和人类两情相悦,互相爱慕,这就是爱情。一男一女结为夫妇,相伴扶持,生儿育女,一起度过一生,这就是人类的婚姻。”
玉竹总是想起鸭拓草的话,他不是人类,他只是一株玉竹,是妖灵之中最低等的花草妖,一群蚜虫妖就能吃掉他,他拼尽全力变作了人形,也只能让少女一个人看见。
玉竹问鸭跖草道:“妖灵可以与人类产生爱情,结为夫妇吗?”
鸭跖草叹了一口气,道:“玉竹,你清醒一点吧。妖灵与人类产生爱情,结为夫妇是很痛苦的,那些修行了几千年的大妖怪尚且因为与人类产生了爱情而痛苦不堪,最后道行尽失,走火入魔,陷入万劫不复。你只是一个低等的小妖灵,连一直保持人形都做不到,怎么能与人类产生爱情呢?”
玉竹悲伤地道:“可是,我已经对她产生了爱情。”
鸭跖草苦劝道:“醒醒吧,玉竹。不要再去长安城自寻烦恼了,就在终南山潜心修炼吧。”
玉竹固执地道:“不,我和她约定了,我要守护她,让她远离悲伤,一直开心,快乐。”
鸭跖草继续苦劝道:“能让她快乐的,不是你,是她的心上人。你不要自寻烦恼了,就此打住吧。”
玉竹如梦初醒。没错,夏葳蕤早就忘记了他,忘记了他们的约定。她心爱的人是文宣朗,她每次用带笑的眼眸望着他,她眼底的倒影是文宣朗。只有文宣朗能让夏葳蕤快乐,在文宣朗病死的那一刻,他苦心为她营造的美梦就会破灭,她将会再度伤心欲绝。
玉竹又去了一趟文宣朗的家,他看见了文宣朗病入膏肓,却仍思念着夏葳蕤。文宣朗冬天尚能下床时,给夏葳蕤写了许多封信。他初春尚能坐起来时,还用丹青描绘了她的画像,可惜只画了一半,他就连笔都没有力气提起来了。
文宣朗写给夏葳蕤的信件都被他的母亲藏匿起来了,玉竹去翻看了那些信件,情真意切,相思如火。玉竹被感动了,文宣朗对夏葳蕤的爱真心实意,没有半丝虚假。文宣朗在信中写道,如果他能够病愈,不管他的母亲如何反对,他也会派遣媒人上春夏医馆提亲,他们将会结为夫妻,扶持一生。如果他不幸死去,请她不要悲伤,在从此的岁月之中忘掉他,快乐地生活。
玉竹读完了这些信,心中无比伤怀,竟至泪流满面。
玉竹去向终南山神请教,想知道怎样才能救活一个命数已尽的人类。
终南山神一开始并不想告诉玉竹,可是经不住玉竹一直哀哀苦求,才告诉他。
“要救一个命数已尽的人类,别的妖灵可能没有办法,但是草药之灵可以。你的灵珠汲取了两百年天地之精华,它可以为一个人类续六十年的寿命。不过,我劝你不要做傻事,失去了灵珠,你就会灰飞烟灭。”
“我不在乎。求求您,告诉我该怎么做?”
终南山神发出了一声哀叹,道:“长安西市,有一座缥缈阁,你去缥缈阁里找一个叫白姬的人,她也许会帮你实现你的愿望。”
“谢谢山神。”
玉竹并没有马上去缥缈阁,因为他尚有一份私心,他想在自己消失之前,跟夏葳蕤多相处一些时日。他们在乐游原上一起游玩的每一刻,他都当作是生命的最后时间。他依依不舍,万分不舍,然而夏葳蕤并不知道,她反而因为他的反常举止,以及哥哥嫂嫂的话而怀疑他是妖异。
玉竹知道,夏葳蕤开始怀疑自己,甚至去了缥缈阁求助于白姬。而文宣朗所剩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无论多么依依不舍,也到了他与她诀别的时候了。
今天,玉竹与夏葳蕤在乐游原上最后一次游玩,他看见了白姬与元曜。与此同时,文宣朗也已在垂死之中。
于是,今夜,玉竹默默地与夏葳蕤告别之后,他踏着月色,来到了缥缈阁。
第六章 约定
听完了玉竹的故事,元曜早已泪流满面,他虽然不懂爱情,但是也觉得玉竹的爱情十分感动,却也让人悲伤。
玉竹道:“白姬,请您实现我的愿望,改变文宣朗的命运。”
白姬道:“命数有定,但运数可变。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会为你实现。”
“我该怎么做?”
“把你的灵珠给我,就可以了。”
玉竹闻言,站起身来,他的身上闪烁出莹莹绿光,如同萤火虫一般。玉竹在绿光之中现出了草药的原形,一株丰茂葳蕤的碧绿玉竹。
白姬淡淡地道:“你还有什么话想让我带给葳蕤姑娘吗?”
玉竹的声音在虚空之中响起,道:“请不要告诉她我的存在。既然,她已经忘记了,那就不必再想起了。知道得太多,也只是徒增她的困扰。”
白姬迷茫地望着玉竹,再一次问道:“值得吗?”
“值得。”玉竹的声音十分坚定。
“不管她记不记得,只要我记得就行了。我和她约定过,我要守护她,让她远离悲伤,一直开心,快乐。”
玉竹说完这句话之后,那株丰茂葳蕤的玉竹逐渐消失,化作了一颗碧绿莹润的灵珠。
白姬伸出手,碧绿的灵珠缓缓地落在了她的手心。
白姬低头望着手心之珠,陷入了沉思。
元曜望着白姬手心的灵珠,眼泪早已滑下了脸庞。
离奴望着白姬手心的灵珠,疑惑地道:“难道,这就是爱情吗?”
元曜擦了擦眼泪,问道:“白姬,你现在就去文府救文公子吗?”
白姬回过神来,道:“不急在这一时,还是等明天吧。我不仅要救文公子的性命,也要成全他与葳蕤姑娘的爱情。这才是玉竹公子不惜牺牲自己,也想要达成的真正愿望。”
元曜哭道:“小生觉得很伤心。”
“轩之不必伤心,玉竹公子是幸福的,因为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小生还是觉得很伤心。”小书生放声大哭。
“看书呆子一哭,离奴也觉得有点难过。”小黑猫也哭起来了。
长安月下,白姬望着手心的绿珠发呆,一人一猫哭得稀里哗啦,撕心裂肺。
首夏清和,芳草未歇。
吃过早饭之后,白姬、元曜来到了新昌坊的春夏医馆,白姬找到了夏葳蕤,对她说文宣朗身患重疾,卧病在床。
夏葳蕤非常吃惊,道:“昨天他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生病了?”
白姬道:“不知道,我也是听说文府正在重金聘请民间神医给文公子治病,所以过来告诉你一声。”
夏葳蕤非常震惊,一时之间愣住了。
夏春突然从里间走出来,插言道:“你们说的是不是居德坊太府卿文如海大人家的长子?”
夏葳蕤没有答话,白姬笑道:“正是。”
夏春捋须道:“听说,文公子罹患的是绝症。许多同行都去文府诊治过了,全都束手无策。”
夏葳蕤闻言,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而下。
夏春见妹妹神色有异,心中十分疑惑。
白姬笑道:“巧了,我这儿正好有一枚能让文公子痊愈的丹药。不过,得请夏大夫送去文府,还需得葳蕤姑娘亲手喂文公子吃下。”
夏春疑惑地道:“为什么要我送去?”
“因为,君子有成人之美。”说完,白姬伸手拂过夏春的额头,夏春的目光突然变得浑浊起来,神色也变得怔怔的。
白姬对夏葳蕤道:“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疑惑,但我不能解释。如果你相信我,就带着你兄长去文府应诊,把这颗玉竹丹给文公子吃下。文公子吃下玉竹丹之后,自会痊愈。你与文公子也可互诉相思之意。文大人会重谢你的兄长,你兄长也会跟文大人诉之结下秦晋之好的心意。文公子同意,文大人自然不会反对。我只能做到这些了,其它就看缘分了。”
夏葳蕤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白姬把一个圆肚瓷瓶塞进夏葳蕤手中,道:“这是玉竹丹,也是一个约定。或许你不记得了,但有一个像轩之一样头脑一根筋的笨蛋,用生命在守护这个约定。”
夏葳蕤紧紧地攥住了圆肚瓷瓶,她想开口问什么,白姬却已经转身离去了。
元曜跟着白姬离开春夏医馆,他不高兴地道:“小生什么时候头脑一根筋了?”
白姬道:“我随口一说,轩之不要在意。”
“白姬,你还是很善良的。”
“轩之为什么这么说?”
“玉竹公子只是让你救文公子,你却主动帮助文公子和葳蕤姑娘结成眷属,这难道不是善良吗?”
“我只是觉得玉竹公子太傻了,忍不住帮他多做一点事情,成全他的牺牲。”
“玉竹公子并不是傻,而是太爱葳蕤姑娘了。”
“所以说他傻啊,妖怪爱上人类本就是一件蠢事。”
“那,人类爱上妖怪呢?”这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元曜没有问出口。
“啊啊,为什么这个世界充满了傻瓜呢?最讨厌遇上这样的因果了。”白姬嚎道。
“白姬,你也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我才不是好人呢!”
回到缥缈阁之后,白姬把之前没有做好的那把铜锁拿了出来,继续给锁面刻制花纹。
元曜好奇地看过去,发现白姬在锁上刻的是玉竹。
一株丰茂葳蕤的碧绿玉竹。
这株玉竹让元曜想起了昨晚在缥缈阁消失的那个绿衣少年。
这把锁能够锁住约定,让人信守承诺。玉竹用生命遵守着他的约定,守护夏葳蕤,让她远离悲伤,一直开心,快乐。
这把锁与玉竹十分相配。
“白姬,你给这把锁取好名字了吗?”
“就叫玉竹锁吧。”
“小生觉得叫葳蕤锁更好。因为,玉竹想守护的是葳蕤姑娘。”
“玉竹或葳蕤,都是一样。就听轩之的,叫葳蕤锁吧。”白姬温柔地笑道。
几天之后,元曜从坊间传言中得知,太府卿文如海身患绝症的长子文宣朗被春夏医馆的夏春大夫治好了,文府上下欣喜若狂。据说,御医院里医术最高超的孙御医都对文宣朗的病症束手无策,而夏春却一下子就治好了,一时之间夏春被坊间传为妙手回春的神医,很多人慕名来春夏医馆找他看病。夏春本就医术高超,各种伤寒杂症都不在话下。最后,甚至连武后都知道了夏春的医名,她下旨招揽夏春进入御医院任职。
元曜还听说,文府与夏家结下了秦晋之好,两家已经纳聘下礼了,文宣朗与夏葳蕤将会结为夫妇,共度一生。
元曜觉得很开心,可是想起了玉竹,又十分伤感。他想,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如果玉竹还有知觉,想必也会为他们终成眷属而高兴。
第七章 尾声
西市,缥缈阁。
白姬坐在青玉案边喝茶吃点心,元曜在大厅用鸡毛掸子打扫货架上的灰尘,离奴去集市买菜去了,还没有回来。
元曜正在忙碌,突然有人走进了缥缈阁。元曜抬头一看,却是夏葳蕤。夏葳蕤穿着一身青色布衣,挽着一个柳叶篮子。她神采奕奕,看上去心情很好。
夏葳蕤笑道:“请问,白姬在吗?”
元曜笑道:“白姬在里间。请随小生来。”
“白姬,葳蕤姑娘来了。”元曜大声道。
“快请她进来。”白姬在里间道。
夏葳蕤走进里间,白姬急忙站起来,笑道:“好久不见葳蕤姑娘了,近来可好?”
元曜急忙放下鸡毛掸子,拿了一块抹布,假装进里间擦屏风,暗暗地听着。
夏葳蕤羞涩地道:“文公子能得救,一切都是白姬您的功劳。葳蕤本该早来向您致谢,可是因为婚期在即,一直忙得不能脱身。”
白姬拉着夏葳蕤坐下,笑道:“恭喜葳蕤姑娘。”
夏葳蕤从竹篮里拿出一包红色的喜果,笑道:“我今日前来,一是向白姬您道谢,二是想邀请您来参加我的婚礼。您是文公子与我的大恩人,请务必要来。”
白姬笑着接过喜果,道:“我一定去。其实,我也只是借花献佛而已,愧当恩人二字。”
夏葳蕤道:“白姬,不瞒您说,最近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十分诡异,文公子告诉我,自从去年冬天病倒之后,他就不曾再来新昌坊跟我游原。那么,从春天到夏天,跟我在乐游原上一起玩的人是谁呢?是妖怪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了这件事情,却一点也不害怕,还觉得很温暖。如果那人真是妖怪,那也一定是一个善良温柔的妖怪,它一定是怕我伤心,才变作文公子的模样来陪我。现在,文公子病好了,它就失踪了。我总觉得,我能跟文公子在一起,一定是它给我带来的好运气。如果可以,我想它能再度出现,这样我和文公子就可以感谢它,和它一起在乐游原上游山玩水了。”
“也许,真有一个善良的妖怪在守护着你呢。对了,我有一件小礼物送给你。”白姬想起了什么,她起身走到里间的货架上,拿起了一个小木盒。
白姬把小木盒递给夏葳蕤,笑道:“我是市井人家,没有什么贵重礼物,唯有亲手做了一把同心葳蕤锁,正好赠予葳蕤姑娘,祝您与文公子白首偕老,永结同心。”
夏葳蕤笑道:“谢谢白姬。”
夏葳蕤打开小木盒,看见了一把雕刻着玉竹的精致铜锁。她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迷茫,仿佛想起了什么,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记得我小时候做了一个梦,不,我也不记得是不是梦,我跟兄长在终南山里采药,我替一株玉竹赶走了一群吃它的蚜虫,后来我遇上了一个绿衣大哥哥,绿衣大哥哥说要陪我一起玩,还说了一堆让人很温暖,但我现在却想不起来是什么的话。后来,大哥哥突然消失了,我跑去找到兄长,告诉兄长这一切,兄长却说我一定是在山里偷懒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我不相信这是梦,天天等着大哥哥来找我玩,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大哥哥也没有来。我跟兄长去终南山采药,也再也没有遇见过大哥哥。后来,我渐渐地忘了大哥哥长什么模样,后来我就觉得可能遇见大哥哥真是我做的一场白日梦。”
元曜心中一怔,原来夏葳蕤还记得玉竹。他很想开口告诉夏葳蕤,那不是一场白日梦,玉竹真的存在,他为了见她苦熬了十年修行,他为了守护她的幸福,牺牲了自己,改变了文宣朗的命运。然而,元曜却不能开口,因为不知道才是幸福的,夏葳蕤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她知道了这一切,一定会难过,一定会自责,一定不会幸福。如果夏葳蕤不幸福,那玉竹的牺牲就毫无意义,这也不是玉竹想看到的。
白姬笑道:“如果真是一场梦,那这也是一场温柔的梦。葳蕤姑娘,你一定会得到幸福的,因为有温柔的人一直默默地守护你。”
“谢谢白姬。”夏葳蕤幸福地笑了。
夏葳蕤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元曜送夏葳蕤出了巷口,才回到缥缈阁。
白姬坐在青玉案边,打开喜果,吃了起来。
元曜道:“白姬,你就不能少吃一点吗?”
白姬笑道:“哎呀,我好久没吃到过人类送来的喜果了,耐不住嘴馋,想尝尝味道。对了,韦公子不是也要成亲了吗?怎么不见他送喜果来邀请我们参加婚礼?也太不够朋友了。”
“快别提了。”元曜拉长了苦瓜脸,道:“上次我去平康坊的长相思替你送咒符,遇上了仲华,闲聊了几句。仲华说丹阳逃婚跑了,不知道是跑去洛阳,还是跑去咸阳了,死活不肯回来。韦世伯气得要死,扬言要断绝父子关系呢。”
“哈哈哈哈,这还真是韦公子能干出的事。怪不得,他好久没来缥缈阁了,原来是逃出长安了。”白姬哈哈大笑。
“快别笑了。丹阳这也太不负责任了,他的行为有违圣贤之道,不是大丈夫的行径。”
白姬笑道:“人类真是奇怪,有人成亲开心地发喜果,有人成亲却要逃跑。”
“妖怪也是一样奇怪呢。”
“是呢。人与非人都是一样千奇百怪,令人费解。”
“白姬,你为什么要把葳蕤锁送给葳蕤姑娘?”
“因为,总觉得葳蕤锁跟葳蕤姑娘很相配呢。玉竹公子不在了,就让葳蕤锁代替他守护她吧。”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玉竹公子,小生就想哭……呜呜……”
“因为轩之是个笨蛋。”
“白姬,你说什么?”
“因为轩之是个好人!”
“不对,小生明明听见你刚才说小生是笨蛋……”
“唔,其实笨蛋跟好人意思差不多啦。”
“白姬,你其实也是一个好人。”
“你才是笨蛋!!!”
“不是,小生是真的在夸赞你是好人啊!”
“轩之是笨蛋!”
一阵风吹来,蝉鸣嘒嘒,夏至又将至了。
(葳蕤锁。完)
第四折:《八咫鸦》
第一章 恶妇
仲夏,蝉鸣。
下午时节,因为闲来无事,白姬便跟元曜一起去崇化坊给许夫子送他定下的安神香。
阴阴夏木,黄鹂鸣啭,崇化坊内少朱门大户,多为市井人家,贩夫走卒,人来人往,一派烟火俗世的气息。因为天气炎热,日长无事,而街头巷陌绿树成荫,有不少人都在柳树下乘凉,妇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纳着针线,说着闲话。光屁股的小孩子们在街道上到处乱跑,笑闹游戏。
许夫子不在府上,白姬、元曜放下安神香,便离开了。
走在崇化坊的街道上,白姬、元曜也觉得颇为有趣。
元曜笑道:“小孩子可真有精神,这么热的天跑来跑去也不怕累。”
白姬笑道:“轩之的年纪也不大,也可以跑来跑去呀。”
元曜道:“小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如果像小孩子一样跑来跑去,会被当成……疯子……的……”
元曜还没说完,却见白姬已经跟那群小孩子一起跑跑跳跳地玩起来了。
元曜一头冷汗。
大柳树下,元曜站在几个做针线活儿的妇人旁边,远远地看着白姬跟那群小孩子在巷子里跑跑跳跳地玩儿。
妇人们齐刷刷地盯着元曜看。
元曜十分尴尬,急忙作了一揖,赔笑道:“各位大嫂,小生这厢有礼了。小生在此借个阴凉,就站一会儿……”
妇人们“扑哧”地笑了,一起低声议论道:“原来是个书呆!”
“怪不得一身酸腐味!”
“哈哈!”
“嘻嘻!”
元曜不想去日头底下晒,只好在阴凉处腆脸站着听。
元曜正呆呆地站着时,突然不远处有一户人家里面传来了一声摔碗声,还有妇人尖酸的斥骂声:“有冷饼和剩汤给她吃就不错了!你是银子多了烧得慌还是怎么的,还去买白米蒸给她吃?白米多贵啊,柴火多贵啊!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一个男人低声哀求道:“我娘生病了,就想吃一碗白米饭。”
一个老妇人的呜咽哭声。
妇人的声音更尖酸了,道:“哟!她今儿想吃白米饭,明儿想喝人参汤,后天还想吃烧尾宴呢!你都去给她弄来呀?没有那黄金富贵命,就不要一天到晚净矫情着要吃这吃那。咱们是寒门小户,可供养不起。”
男人忍着怒气颤声道:“你……你……你不要太过分了……”
“碰哒!”屋子里又传来了一声摔碗声,以及妇人的尖锐喝骂:“我过分?我哪里过分了?你有本事多去挣些银子来,家里但凡缸里有米,仓里有面,就是蒸十碗米饭给她吃,我也不管。”
男子嗫嚅了半天,不能出声。
老妇人哭着道:“不要吵架了……咳咳咳……都是老身不好,老身不想吃米饭了。咳咳,老身不饿……”
那妇人却仍旧不依不饶,一个劲儿地指桑骂槐地讽刺这对母子。
元曜听得有点懵,不知道那户人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旁做针线的妇人们窃窃私语,元曜从她们的闲话中才明白来龙去脉。
原来,那户人家姓张,男人叫张大。张大的家里十分贫穷,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待张大到了婚娶的年纪,母亲又穷尽所有积蓄给他娶了一个妻子。这个妻子姓余。
张余氏刚过门时还好,后来渐渐地就露出了尖酸刻薄的恶毒本性。对于张大母亲的穿衣饮食都有怨言,责怪她太浪费了,成日里指桑骂槐,闹得鸡犬不宁。
老母亲不堪忍受,就不跟儿子媳妇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了,她自己独居在一个破柴房里,穿衣饮食由张大送去。不过,张余氏只许张大送残汤剩水去,连一个完整的胡饼都不让送去。张大性格怯弱,又害怕老婆,敢怒而不敢言。张余氏看丈夫好拿捏,就更加张狂了。
今天,老母亲生病了,想吃一碗白米饭,张余氏以白米太贵为理由拒绝了。张大实在忍无可忍,就偷偷地买了米,乘张余氏午睡的时候蒸了一碗白米饭给老母亲送去。谁知,老母亲还没有吃,就被张余氏发觉了,然后摔碗摔盘,吵成了一团。
元曜闻言,非常生气,他立马冲出柳树下,就要去张三家敲门,给他们说一说圣贤孝道。
谁知,白姬却早已站在张三家门口了,她侧头望向屋檐,不知道在看什么。
元曜奇道:“白姬,你在看什么?”
白姬反问元曜,道:“轩之,你想干什么?”
元曜气愤地道:“听说这一家人虐待老人,小生正要敲门给他们说一说圣贤孝道!”
白姬笑了,道:“轩之说了也没有用,他们才不会听你的。人性本恶,坏人不会因你的一番话而改变本性。”
元曜挠头,道:“可是,既然小生碰见了,终归要去说一说。”
白姬扑哧笑了,道:“轩之还是别浪费口水了。”
元曜道:“难道白姬你有办法让这家的妇人懂得孝道?”
白姬歪着头望着屋檐,道:“算这家的老人走运,遇上了一个人间难得一见神兽。不,应该说,得此神兽降临,整个长安城都很幸运,不少人心底的‘恶’会被净化。”
“什么情况?”元曜迷惑地顺着白姬的目光望去。
屋檐上,有一根深蓝色的羽毛。
元曜仔细一看,发现那并不是真正的羽毛,而只是一个虚幻的图案。
“八咫鸦来人间了。”白姬饶有兴趣地道。
“什么是八咫鸦?”元曜迷惑地道。
白姬拉着元曜离开了张家,笑道:“回去的路上,我再告诉轩之。”
元曜道:“小生还得去张家劝一劝他们遵守孝道呢。”
“轩之就不必去白费唇舌,还讨一顿骂了。”白姬拉扯着小书生走了。
一路上,几个小孩子又跑来围着白姬一起玩,白姬从衣袖里拿出一把油纸包的蜜饯、甜果,分给他们吃去了。熊孩子很调皮,几口吃完了蜜果,又一团围上来找白姬讨要。白姬没有蜜果了,他们也不依不饶,还拉扯白姬、元曜的衣衫。
元曜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白姬看四下无大人,突然变作一张龙脸,朝孩子们张牙咧嘴,熊孩子们吓得鬼哭狼嚎地跑了。
“哈哈哈哈!轩之,这些小孩子真可爱,你看他们跑得多欢啊!”白姬看着四处跑散的熊孩子,掐腰大笑。
元曜苦着脸道:“那是你吓的!白姬,请不要吓唬小孩子!”
白姬恢复了人脸,与元曜一起走在崇化坊的街道上,一路往西市而去。
元曜问道:“白姬,你刚才说的八咫鸦是什么?”
白姬笑道:“八咫鸦是一种神鸟,模样是三足乌鸦,有紫色的双目,孔雀一样的深蓝尾羽。八咫鸦住在昆仑山的桃源仙境之中,是一群飘然世外的仙鸟,很少来人间。据说,八咫鸦很善良,它们没有成为神族之前,经常给昆仑山里迷路濒死的旅人指引正确道路,救了很多迷途之人。后来,八咫鸦被西王母封作了神鸟,并且被赐予了一种神奇的力量。”
元曜忍不住问道:“什么力量?”
白姬笑道:“净化人心的力量。它们能净涤人心之中的恶,让一个坏人变成好人。”
元曜不相信,道:“真有这样的神鸟?”
白姬笑道:“有的,而且八咫鸦一旦来人间,必定会被一些浑浊黑暗的人心吸引,而去住在其家里,替这个人净化心灵,净化完了就去下一处人家。刚才,我看见那户吵架人家的屋檐上有八咫鸦的羽毛,想来八咫鸦是住在他家的。所以,轩之就不必去插手了,在让人心向善这件事上,八咫鸦会做得比你好。”
“真的假的?”元曜还是不太能相信。
白姬也不再解释了,哈哈笑着走了。元曜将信将疑地跟上了白姬的步伐。
傍晚,缥缈阁。
白姬、元曜、离奴在后院吃晚饭,离奴今天做了一盘清蒸鳜鱼,一盘煮薤菜,一盆豆腐蘑菇鱼丸汤,还蒸了一锅香喷喷的白米饭。
白姬、离奴吃得津津有味,元曜一看见白米饭,想起了张家生病的老母亲,有点吃不下。
闲聊之中,白姬说起八咫鸦来长安城了。
离奴听了,不由得一愣,道:“想必,这只八咫鸦来长安城很久了。大半年前,离奴也见过有八咫鸦羽毛的人家。”
白姬奇道:“你在哪里见到的?”
离奴道:“在平康坊。听说玳瑁受伤了,离奴就去饿鬼道给玳瑁送香鱼干,顺便看看它。当时,在平康坊一户人家的屋檐上,离奴看到了八咫鸦的幻羽。不过,离奴一心在骂鬼王不是个东西,老是让玳瑁去跟别人打架,害得玳瑁受伤了,所以对鸦羽的事情也不是很在意,后来转头就忘了。”
白姬喃喃道:“大半年……这有点奇怪,八咫鸦一般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元曜道:“或许,这八咫鸦喜欢长安城,打算定居。”
白姬笑道:“也许吧。”
白姬、元曜、离奴说说笑笑地吃完晚饭,白姬去闭目养神了,离奴在厨房收拾碗筷。
元曜踱进厨房,见锅里还剩半锅白米饭,便偷偷地蹭到正在洗碗的小黑猫身边,笑道:“离奴贤弟。”
小黑猫一瞪眼,没好气地道:“做什么?”
元曜笑道:“小生有一件事情想请离奴贤弟帮忙。”
小黑猫道:“什么事?”
元曜道:“小生想请你去给一位生病的老婆婆送一碗白米饭。”
小黑猫道:“不去。”
元曜赔笑道:“那老婆婆很可怜,一直被儿媳虐待,平常都只吃残羹剩菜。如今她生病了,想吃一碗白米饭也没有,白天还被儿媳骂了,想必现在还饿着肚子。小生本该自己去送,可是已经宵禁了,小生没法行走。离奴老弟你四蹄如飞,跑得很快,一眨眼就送到了,也不会犯夜。烦请离奴贤弟走一趟了。”
小黑猫一爪挠向小书生,生气地吼道:“你才四蹄如飞,你才是蹄,爷这是爪!”
元曜眼泪汪汪,不敢生气,继续赔笑道:“离奴老弟不仅双爪如飞,更英明神武,大慈大悲……”
离奴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别说了。你帮爷刷锅洗碗,收拾厨房,不仅要把厨房收拾得一尘不染,还得给爷买十斤香鱼干,爷就帮你去送饭。”
元曜一口应承下来,笑道:“行。有劳离奴贤弟了。”
离奴嘴里说麻烦死了,却还烧了一把柴火把米饭加热,还打了两个鸡蛋,蒸了一蛊鸡蛋羹。
离奴把米饭和鸡蛋羹放进一个食盒里,问道:“那老婆婆住哪里?”
元曜一边刷锅,一边道:“崇化坊三条街东二巷子里,一棵大柳树下,姓张的人家。老婆婆好像住在破柴房里。”
“知道了。”离奴拿着食盒走出缥缈阁,它跳上屋顶,一蹿一跳地朝崇化坊去了。
第二章 乌鸦
月上柳梢,夏虫微鸣。
白姬拿了一壶竹叶青,坐在后院吟风赏月,元曜闲来无事,也陪着她喝酒闲聊。
白姬抬头望着天上,道:“今晚的月色真美呀。”
元曜笑道:“是呢,良夜若此,人与非人都会为这月色而沉醉。”
白姬笑道:“在这长安月下,人与非人一起伏居。我们努力地学习人类的生活方式与他们的七情六欲,但是终是只能学成皮毛,骨子里一点也不像人类。”
“非人为什么要学人类呢?”
“因为我们潜伏在人类之中,不知不觉就会被影响,然后开始模仿人类,学做一个人类。”
“从小生遇见白姬你的那一刻起,小生就觉得你很像人类呢。”
白姬喝了一口瓷杯之中的竹叶青,笑道:“那是因为我在人间待了很多年了,一开始,我一点也不像人类,没遇上离奴之前,我还会吃人充饥呢。”
元曜觉得不寒而栗,赶紧转换了话题。
“白姬,你觉得人类的哪一点最难学?”
“人心。”
“不。”白姬想了想,喝了一口碧绿的酒,改变了答案:“应该是爱。人心的话,虽然幽微曲折,百转千回,但终归不是善,就是恶。要学人心,大致可以依葫芦画瓢。可是,爱,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爱像风一样难以描摹,难以捕捉,难以让非人来模仿。”
“爱是发自内心的,难以控制的一种情感。小生虽然不明白,但好像能懂得。”
“人类的爱,是非人最难懂的。”
白姬与元曜正在讨论爱的问题,一只花喜鹊突然飞进了缥缈阁,停在了古井旁的桃花枝上。
元曜认得,这花喜鹊叫做吉,它是专门给长安城里的千妖百鬼传达喜事的,同时也兼作媒人糊口。
花喜鹊叽叽喳喳地道:“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谈情说爱?”
白姬笑眯眯地道:“哟,原来是吉呀。”
元曜十分尴尬,急忙解释道:“白姬与小生没有谈情说爱,只是在说爱。”
“不都一样么?”花喜鹊歪头道。
“呃,这二者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元曜大声道。
白姬笑道:“吉,难得见你来缥缈阁,过来喝一杯竹叶青?”
“您客气了,我正好有点口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花喜鹊笑着接受了白姬的邀请,飞到了白姬端起的酒杯上,低头喝了一口碧绿的酒液。
花喜鹊笑道:“好酒。不过,我可不是专程来喝酒的,因为正好顺路,我过来告诉白姬您一声,您家那只倒霉黑猫在崇化坊跟一只三足乌鸦吵起来了,好家伙,吵得惊天动地,都快吵了两个时辰了,千妖百鬼都纷纷带着酒水宵夜跑去围观呢。”
“耶?离奴呢?它什么时候跑去崇化坊了?”白姬一愣,她这才发现晚饭之后离奴就不见了。
离奴老弟怎么会跑去吵架去了?元曜张大了嘴巴,他算着离奴早该回来了,但是因为跟白姬喝酒清谈,忘了时辰,一时也没有在意。
元曜急忙解释道:“白姬,是这样的,吃过晚饭以后,小生央求离奴老弟去崇化坊给那位张家的老婆婆送白米饭。离奴老弟就去了。不知道它怎么会跟什么三足乌鸦吵起来了。”
白姬道:“啊,那是八咫鸦。”
元曜道:“白姬,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总觉得不放心离奴老弟。”
白姬醉眼惺忪地道:“算了,随它去吧。只是吵架而已,没什么大事,它吵完了,就回来了。”
元曜有些担心,但一想白姬说过八咫鸦是善良的神鸟,再怎么吵应该也不会把离奴吃掉,也就放下了心。
花喜鹊又讨了一杯竹叶青,喝完了之后,才振翅飞走。
白姬、元曜喝了一会儿酒,就互道了晚安,去睡觉了。
临睡前,元曜去大门口张望了一会儿,离奴还是没有回来。他十分困倦,就把大门留了一条缝,才去睡下了。
第二天,元曜醒来的时候,发现大门已经关紧了,离奴也已经回来了。
离奴一脸郁闷地在古井边梳洗,一见元曜,就哭道:“书呆子,爷吵输了。”
元曜一愣,急忙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离奴老弟不要太在意。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离奴哭道:“昨晚,爷去崇化坊给张家老婆婆送饭,本来也是好好的……”
离奴飞奔到张家,翻墙而入,它找到破柴房,偷偷地把米饭和鸡蛋羹放在桌子上。
老婆婆卧病在床,她闻到了香味坐起身来,她看见了桌上的白米饭,还以为是她儿子拿来的。离奴躲在柴房外,看老婆婆吃了米饭和鸡蛋羹。
突然,离奴感觉到有谁在啄它屁股,它回头一看,竟是一只三足乌鸦。
乌鸦长着三只足,尖尖的喙,有着一双紫色的眼睛,身上的羽毛是黑色的,尾羽却是孔雀一样的蓝色。
八咫鸦道:“何方邪物入侵民宅?!滚出去!”
黑猫生气,骂道:“邪物?你这秃了毛的扁嘴鸟,也不睁大鸟眼看看爷是谁?”
八咫鸦脾气有些暴躁,一听这话,怒道:“你这乡下来的田舍癞皮猫,莫不是来偷鱼的?”
离奴呸了一声,骂道:“爷偷你个秃贼鸟!”
八咫鸦气不过,骂道:“黑狗!你骂谁秃呢?”
离奴龇牙道:“爷骂你这只三足秃毛猪呢!”
八咫鸦怒道:“直娘贼!何不扑杀此尖嘴獠!”
一只黑猫一只乌鸦在张家院子里吵作一团。
张大和张余氏只听得院子里“喵喵喵——”“呱呱呱——”乱做一团,张余氏就叫张大拿扫帚把黑猫和乌鸦撵出去,离奴跟八咫鸦被撵出了张家,在大街上继续吵。
张余氏发现柴房的桌子上有吃剩的白米饭和鸡蛋羹,以为是张大瞒着自己送来的,气不打一出来,又开始摔碗叫骂了起来。张大和张婆婆没有办法,一个拼命地解释,一个呜呜咽咽地哭。一时之间,张宅内外都吵闹沸腾,鸡犬不宁。
离奴跟八咫鸦从东二巷子里吵到三条街上,你一言,我一语,话赶话,话绕话,互相都不肯少说一句,许多夜行的非人都停下来围观看热闹。
夏夜天热,有些非人看得起劲,还买了西瓜,一边吃,一边看。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还拿来美酒,一边看,一边站队做赌局,让千妖百鬼纷纷下注,看谁能吵赢。
最后,吵到月影西斜,还是八咫鸦技高一筹,吵赢了。千妖百鬼几家欢喜几家愁,纷纷散去了。
离奴铩羽而归,心情非常低落,回到缥缈阁之后,它一整夜都气得睡不着,悔恨自己在吵架时没有发挥好。
元曜听完离奴的话,心中觉得好笑,但又不好说离奴,只能劝道:“其实,都是小事,就不要再作此意气之争了。离奴老弟,你就把这件事情忘掉吧。小生一会儿去给你买香鱼干。”
离奴嚎道:“爷从来没有如此丢人过!爷不能就此作罢,爷一定要把面子找回来。”
元曜又安慰了离奴几句,就去洗漱了。
离奴一上午都闷闷不乐,做的早饭也忘了放盐,更没心思去买菜。元曜主动帮离奴去集市买菜,还给它买了一包香鱼干。
离奴连香鱼干也没胃口吃,一直闷闷不乐。
白姬见了,笑道:“离奴,你这么消沉也没有用,输了就要想办法赢回来。吵架这种事情,是可以练习的。”
白姬的话,一语惊醒梦中猫!
离奴从吃了午饭开始,就焕发了斗志,在后院里开始对着空气练习吵架。
白姬把耳朵塞着,在里间睡午觉。
元曜把耳朵塞着,在大厅里摆放货物。
傍晚,吃过晚饭之后,离奴继续在院子里练习吵架。它还向元曜请教了许多俚语上的修辞方式,还向白姬讨了几枚川贝枇杷润喉丸,忍耐着苦涩含着吃了,让自己的声音更洪亮一些。
元曜埋怨白姬,道:“这件事过去了也就罢了。都是你,劝离奴老弟学什么吵架,它都快走火入魔了。”
然而,白姬耳朵里塞满了棉花,根本听不见元曜的抱怨。
第三天,离奴神清气爽,精神十足。它做好了早餐,白姬、元曜吃过早餐之后,一个去里间闭目养神了,一个忙忙碌碌地开店。
离奴找到元曜,道:“书呆子,陪爷去一趟崇化坊。”
元曜一愣,道:“去崇化坊做什么?”
离奴笑道:“爷去找那只丧门鸦一雪前耻。”
元曜苦着脸劝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离奴老弟,你这又是何苦呢。”
离奴道:“爷忍不下这口气!”
白姬听见了,在旁边笑道:“不蒸馒头也争口气。离奴,快意恩仇,这才是一只好猫!”
离奴握拳透爪,道:“嗯!离奴一定争气!骂不死那只老贼鸦!”
元曜苦着脸道:“白姬,你快别煽风点火了。”
白姬笑眯眯地道:“轩之就陪着离奴去一趟吧。”
元曜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陪离奴去崇化坊找八咫鸦。
离奴找了一个竹制的水壶,装了一壶冰糖菊花水,打算骂口渴时喝。离奴又找了两张折叠胡床,让元曜拿着,万一吵累了时,还可以坐着继续骂。白姬还给离奴、元曜一人一把扇子,天气太热,骂累了时,还能扇扇风,消消火。
元曜、离奴拿着一堆东西出发了。
元曜、离奴走了之后,白姬伸了一个懒腰,她拿出了耳朵里塞的棉花,笑道:“哎呀,缥缈阁终于清静了,不如睡一觉吧。”
白姬飘上二楼睡觉去了。
第三章 净化
长安,崇化坊。
元曜、离奴来到张宅门口,离奴鼻翼耸动,四处嗅了嗅,一下子焉了。
离奴耷拉着耳朵,道:“书呆子,那只秃毛鸦不在张家了。”
“哎?”元曜心下奇怪,他抬头向张家的屋檐望去,确实没有看见那支虚幻的蓝色鸦羽。
元曜心中正自疑惑,张家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年轻妇人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走了出来,妇人微笑着道:“娘,今天天气很好,我扶您老人家在巷子里走走。成天闷在屋子里,没病也闷出病了。”
老妪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颤颤巍巍,战战兢兢。
元曜觉得这妇人的声音十分耳熟,听起来似乎是张余氏。
那这老妪应该就是张婆婆了。
张余氏笑道:“娘,您今天想吃什么,媳妇儿一会儿去市集买菜。您身体刚好一点,还很虚弱,要不买些肉来给您熬汤喝?”
张婆婆震惊地道:“你昨天已经给老身煮了白米饭了,今早也给老身买菜肉馄饨了,阿弥陀佛,不敢再麻烦了。”
张余氏笑道:“一点都不麻烦,孝敬您老是应该的。”
张婆婆颤声道:“家里也不富裕,还是算了。老身有一口热饭吃就行了。”
张余氏温和地道:“家里再不宽裕,也是我跟相公应该吃糠咽菜,绝不能短了您的吃用。您的身体刚好些,该补一补,家计之事您就别操心了。哎呀,您的鞋都破旧不堪了,连脚趾头都露出来了,我那儿还有些做鞋的布料,这几天我给您赶做一双柔软的新鞋。”
张婆婆受惊道:“不用了,不用了,老身也不常出门,这双破鞋凑合着穿吧。布料还是留着给阿大做鞋吧。”
张余氏道:“那哪里行?我们不能给娘亲您好的生活已经很惭愧了,就让儿媳尽一份孝心吧。”
不仅张婆婆,连元曜都吓了一跳,这个刻薄跋扈的张余氏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十分孝顺温和。
元曜仔细向张余氏望去,但见她的头顶开出了一朵粉红色的小花。随着张余氏扶着张婆婆走远,那朵小花儿随风摇曳,十分好看。
没有找到吵架对象,元曜、离奴只好又回到了缥缈阁。离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回来之后,就趴在后院晒太阳。
元曜满怀疑惑,在大厅忙碌各种琐事。
白姬睡醒了之后,伸着懒腰,下楼来了。
元曜急忙跟白姬说了去崇化坊张家看到的事情。
“白姬,八咫鸦不在张家了!那个张余氏突然变成一个孝顺的好儿媳了!还有,她头顶上开出了一朵花儿!”
白姬笑道:“八咫鸦净化了张余氏心中的黑暗,自然就离开张家了。张余氏头上的花儿就是被八咫鸦净化之人的标记。”
元曜道:“那张余氏还会变得像以前一样刻薄恶毒,虐待老人吗?”
白姬笑道:“只要她头上的花儿不谢,她就会一直保持着孝顺善良的心性。”
元曜担心地问道:“那张余氏头上的花儿什么时候会凋谢?”
白姬笑道:“怎么说,也得三五十年之后。有些被净化得彻底的,直到这个人生命结束,头顶的八咫花才会凋谢。”
元曜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叹道:“八咫鸦真是一种神奇的非人。”
白姬笑道:“是呢。八咫鸦能出现在长安城,对长安城的人类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元曜笑道:“那离奴老弟还和八咫鸦吵架,真是太不应该了。”
“秃毛鸦!老贼鸦!丧门鸦!腌臢泼皮鸦!”离奴与空气吵架的怒吼从后院传来,白姬与元曜急忙堵住了耳朵,不想听它骂街。
傍晚时分,白姬、元曜、离奴吃完了晚饭,一时无事。白姬想着最近生意不好,就琢磨着把货架上的旧货拿进仓库,换上一批应季的新宝物。
白姬在大厅的四角点上了四个七叶铜枝灯盏,把大厅照得灯火辉煌,她指挥元曜、离奴上上下下地在仓库与大厅之间搬东西。
白姬、元曜、离奴正在大厅忙碌,缥缈阁外的地上突然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
“缥缈阁里有人吗?俺终于爬来了!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元曜循声望去,但见一只蜗牛正慢悠悠地爬进缥缈阁里。
元曜认得这只蜗牛,正是常年穿行在长安一百零八坊之间,给长安城里的非人们送信传讯的信使。
离奴问道:“出什么事了?”
蜗牛看见离奴,奇道:“咦,离奴,你不是在崇化坊跟一只三足乌鸦吵架吗?你还叫俺来缥缈阁给白姬送口信,怎么这么快就回缥缈阁了?”
离奴沉默了一下,道:“那是前天晚上的事情了……”
“啊?俺已经爬了两天了吗?”蜗牛惊异地道。
白姬道:“前天晚上离奴让你传什么口信?”
离奴赶紧阻止道:“主人,离奴都已经回来了,就不用这只爬得比乌龟还慢的贼杀蜗牛传口信了。”
蜗牛不高兴了,道:“俺虽然爬得慢,但口信还是要传的。离奴前天晚上让俺带口信,说它正在跟一只泼皮鸦吵架,等吵赢了就回来,白姬、元公子你们困了就先睡,给它留个门缝就可以了。”
离奴不耐烦地骂道:“爷吵输了,就你这只破落蜗牛话多。”
蜗牛不高兴了,道:“俺话多?明明是你让俺带的口信,还不许俺说话了?”
离奴正一肚子火气,不由得骂道:“你这猢狲蜗牛,爬得慢也就罢了,一天到晚还瞎喷粪!爬的慢还传信,净给人添堵,爷都替你害臊,你赶紧找个土洞安静地挺尸算了。”
蜗牛骂道:“你这遭瘟的黑猫!俺勤勤恳恳地给大家传信,兢兢业业,从不偷懒,也不收分文,你还这么侮辱俺?”
离奴正要回骂,元曜急忙劝道:“离奴老弟,蜗牛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少说两句吧。”
白姬也道:“离奴,不许无理。”
离奴心中忿忿,却不敢忤逆白姬,只能忍住了。
蜗牛见离奴不敢回话,又开口道:“你这夯货猫在三足乌鸦那里受了气,就把气撒在俺身上?告诉你吧,俺今天下午路过居德坊,看见二条大街上一户人家的屋檐上有蓝色鸦羽,有本事你去找那三足鸦继续吵架呀!”
离奴一听,眼睛亮了,急忙问道:“是哪一户人家?”
“哼!俺不告诉你,你自己去找吧。”
蜗牛翻了一个白眼,慢悠悠地爬走了。
元曜急忙出门送客,道:“蜗牛兄好走。”
离奴听了蜗牛的话,坐不住了,打算马上去居德坊找八咫鸦。
“主人,离奴想去一趟居德坊。”
元曜担心出事情,苦劝离奴不要去。
“离奴老弟,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去再生事端了。”
白姬想了想,笑道:“既然离奴想去,那就一起去居德坊看看吧。”
于是,白姬、元曜、离奴吹熄了灯火,丢下一团乱的缥缈阁,一起乘夜去居德坊了。
月上中天,街衢寂静。
白姬、元曜、离奴踏着月色进入了居德坊,走在二条大街上。二条大街上住了不少人家,因为是夜晚,一排排屋檐延伸开去,看不清屋檐下有没有鸦羽,所以三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八咫鸦到底在哪一户人家。
就在这时,突然有凄厉的哭喊声和打骂声响起在夜空之中。
“好疼啊!呜呜呜——”
“爹,不要打娘了。呜呜呜——”
“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你要打打我,不要打孩子——呜呜呜——”
白姬、元曜、离奴感到很奇怪,循着哭喊声走去,来到了一处宅子门口。
元曜抬头望去,发现这户人家的屋檐上有一片幽蓝色的幻羽。
原来,八咫鸦在这户人家!元曜在心中忖度,白姬说过八咫鸦会被黑暗的人心所吸引,那这户人家又有谁心中阴暗呢?
离奴也看见了屋檐上的鸦羽,它眼神一亮,就要破口大骂。
白姬阻止道:“离奴,先看看这户人家发生了什么事再说。”
离奴点头,道:“是,主人。”
离奴几个跃起,轻灵地从围墙跳进了这户人家。
不一会儿,这户人家的大门悄无声息地被离奴打开了,白姬、元曜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这是一户寻常人家,不过三间房舍,院子里圈养着几只鸡鸭,种着少许蔬菜,柴房外的一个大石磨上晾晒着一些豆干和菜干。
已经是二更天了,这户人家的房舍里还亮着灯火,里面哭闹声不绝。
元曜从半开的窗户望去,但见一个络腮胡的壮汉正在用鞭子抽打一个柔弱的妇人,妇人蓬头乱发,满脸泪痕,她的背上、手臂上都是被鞭打的血痕。妇人一边悲伤地哭泣,一边护着怀里的小男孩。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跌坐在角落里抹眼泪,怀里还抱着一个嘤嘤抽泣的小女孩。
络腮胡壮汉一边抽打妇人,一边还往嘴里灌着酒,他醉眼惺忪地骂道:“老子喝酒怎么了?论得上你这妇人来插嘴!看来是我平时打少了,打死你!打死你!”
妇人的身上又挨了几鞭子,她不敢反抗,只呜呜咽咽地哭。
妇人怀里的小男孩挣扎着哭道:“爹,不要打娘了!”
“反了你了,小兔崽子,还跟我犟嘴!打死你们!”络腮胡壮汉喝得酒气熏天,一听儿子还跟他叫板,更加恼火,下手更重了,没头没脑地抽打妻子和儿子。
妇人急忙把儿子护进怀里,可是儿子还是挨了好几鞭子,妇人和孩子相拥着哭泣。
一看见这场景,白发老妪放开小女孩,挣扎着爬过来,去拉扯络腮胡壮汉。
白发老妪哭道:“老婆子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一个逆子!每天就知道灌黄汤,喝醉了就打你媳妇,你媳妇自从嫁过来,身上的伤就从没好过!老婆子我看着都心疼!你怎么自己不去死了算了!早知道如此,老婆子我生下你时,就该把你打死了,也不会弄成如今这样,让你祸害了一家人。”
络腮胡壮汉喝醉了,连老母亲也不认得了,他一脚踢开了老母亲,一边胡乱叫骂,一边抽打妻儿。
白发老妪没有办法,只好爬过去,用身体去护着儿媳和孙子。
妇人又急忙把白发老妪护在身下,哭道:“婆婆您不要这样,您年纪大了,受不得的!”
那个小女孩哭嘤嘤地跑过来,道:“娘亲,奶奶,哥哥,我害怕——”
络腮胡壮汉听见动静,转手就是一鞭子朝小女孩抽去。
眼看络腮胡壮汉的一鞭子就要抽中小女孩的脸,白发老妪、妇人、小男孩都吓得脸色大变。
小孩子身体脆弱,如果这一鞭子抽中小女孩的头脸,只怕她性命难保。
元曜吓得就要冲进去阻止,白姬却伸手拉住了他。
“轩之别急,打不到的。”
那鞭子如灵蛇一般,在半空中诡异地拐了一个弯,反而又绕回去缠住了络腮胡壮汉的脖子。络腮胡壮汉一用力,把自己摔倒在地上,他的头碰在地上,顿时晕了过去。
白发老妪、妇人、小男孩见络腮胡男子晕过去了,都松了一口气。
今晚的噩梦暂时结束了。
白发老妪望着昏死过去的儿子,她一咬牙,哭着去拿了一根绳子,作势要勒死他。
妇人急忙哭着阻止道:“娘,您这是干什么?”
白发老妪哭道:“自从你嫁到这个家里,就一直被这不肖的东西虐打。你并无任何错处,一直默默忍受着,为这个家辛劳操持,还一直知冷着热地孝敬着老婆子我。本指望有了一双儿女后,这个孽障能有些仁慈之心,谁知有了儿女,他不仅没有悔改之心,反而竟变本加厉地虐打你。他父亲死的早,没人管得住他,趁着现在,老婆子我一发勒死他。我自去官府自首,你跟孙儿孙女还有一条活路。否则,他一直这么发疯下去,只怕你们娘儿仨迟早有一天会被这个孽障发酒疯打死!”
妇人哭着扯住白发老妪的衣袖,道:“娘,你不能这么做。说不定,他会悔改的。”
白发老妪哭道:“老婆子我是心疼你,也心疼孙儿孙女……你别阻止,让我勒死他算了!”
白发老妪虽然这么说,但是毕竟下不去手,婆媳二人相拥痛哭。小男孩和小女孩也在旁边悲哭不已。
元曜望了一眼白姬,但见她面无表情,但他心中明了,刚才肯定是她改变了鞭子的方向,阻止了悲剧的发生。
元曜心中感激白姬,道:“白姬,你其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白姬道:“我才不是好人。既然八咫鸦在这户人家,这件事情我们就不必插手了。”
元曜想起了崇化坊张家的事情,那个尖酸刻薄的张余氏已被八咫鸦净化,变得温和善良,孝敬老人。那这家这个凶恶残暴,虐打妻子的络腮胡壮汉说不定也会被八咫鸦净化。
第四章 千山
元曜正在思考八咫鸦的事情,突然离奴在身后吼了一声。
“老贼鸦,你往哪里跑?”
元曜转头一看,但见院子里的石磨上站了一只乌鸦。乌鸦长着三只足,尖尖的喙,有着一双紫色的眼睛,身上的羽毛是黑色的,尾羽却是孔雀一样的蓝色。
八咫鸦低头望着离奴,眼睛雪亮,尾巴绽开如屏。离奴站在石磨下与三足鸦对峙,它伏地弓背,尾巴都竖起来了。
八咫鸦骂道:“呸!又是你这只田舍王八猫!”
“匹夫鸦,你骂谁王八呢!”
“骂你呢!败军之将,还有脸再来?”
“狗厮鸟!有本事再跟爷对骂三百回合!”
“黑杀才!再战八百回合还是你输!”
“喵喵喵——”
“呱呱呱——”
八咫鸦和离奴互不相让,又吵了起来。
屋里的白发老妪和妇人听见院子里的响动,就要出来查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们打不开门。并且,更诡异的是,原本半开的窗户也都“吧嗒——”一声,关上了。
这家人被困在了屋子里。
白姬扶额道:“在别人的院子里吵架像什么话?你们要吵出去吵。”
元曜苦着脸道:“还是不要吵了最好。”
八咫鸦停下了叫骂,歪头望着白姬、元曜,道:“你们又是何方邪物?莫不跟这短命猫是一伙的?”
白姬笑道:“我叫白姬,是这憨猫的主人。”
元曜急忙道:“小生姓元,名曜,字轩之。见过神鸦大人。”
八咫鸦微微一愣,道:“白姬?缥缈阁的白姬?”
白姬笑道:“正是。”
八咫鸦停下了吵架,转头凝视着白姬,道:“听说,缥缈阁能实现任何愿望?”
白姬笑道:“是的。不知道神鸦大人有什么愿望?”
八咫鸦的眼神突然变得黯淡了。过了一会儿,它才道:“我一直在找我的弟弟,它叫菰叶,它在长安城失踪了。”
白姬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元曜好奇地望着八咫鸦。
离奴也停止了争吵,好奇地望着八咫鸦。
八咫鸦摇身一变,一个身形修长的青年男子出现在众人眼前。男子眉目俊朗,姿态孤瘦,他穿着幽蓝色锦缎长袍,脚踏乌皮皂靴,腰间系着一枚八咫勾玉。
长安月下,民宅院里,青年男子缓缓向白姬诉说了自己的愿望。
“我叫千山,来自昆仑山的桃源仙境。我要寻找我的弟弟菰叶。我们八咫鸦一族向来与世无争,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桃源仙境。不过,八咫鸦一族有一个成年礼,当一只八咫鸦成年的时候,必须去人间历练一番,洗净九个不善之人的心灵,然后回到桃源仙境,由长老举行仪式,才算是正式成年。我的弟弟千叶,去年恰好成年,为了完成这个成年礼,它一年前离开桃源仙境,就此失踪,至今没有消息。一般来说,八咫鸦的离乡成年礼,最多三个月就能完成,不可能一年多了还毫无消息,菰叶肯定是出事了。我十分担心,就出来寻找菰叶。我一路打听,来到了长安城,我敢肯定菰叶是在长安城消失的,可是我找了一个月,还是没有找到它。听千妖百鬼说,缥缈阁可以实现任何愿望,可我一直无缘找到缥缈阁,今日有缘遇见白姬,还请您替我寻找到菰叶的下落。”
白姬笑道:“找人……不,找鸦不是我擅长的事情。不过,缥缈阁从不拒绝任何人的愿望,既然有缘相见,我姑且一试吧。”
千山道:“多谢白姬。听说,缥缈阁的规矩是一物换一物,请问我必须拿什么交换呢?”
白姬笑道:“报酬之事,等找到了菰叶再说吧。”
“啪啪啪——”
“咚咚咚——”
“呜呜呜——”
屋子里,因为门窗都打不开,白发老妪、少妇一个劲儿地砸门,还夹着小女孩恐惧的哭声。
“哎呀!”白姬笑道:“只顾着说话,都忘了屋里还有人了。天色不早了,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有菰叶的消息,我会让离奴来告诉您的。”
“多谢白姬。”千山诚恳地道。
黑猫道:“主人,要不你跟书呆子先回去睡吧。离奴还没跟这雷公嘴的秃毛鸦吵完架呢!”
千叶一听,气血攻心,倏地又变回了三足乌鸦的模样。
八咫鸦破口大骂道:“黑瘟猫!来来来!再大战三百回合!”
白姬打了一个呵欠,道:“轩之,你是跟我回去,还是留下陪离奴吵架?”
元曜也困了,他揉了揉眼睛,道:“小生还是回去睡觉吧。”
于是,白姬、元曜离开这户人家回去了,离奴留下来,继续跟八咫鸦吵架。
白姬、元曜踏出这户人家之后,原本紧闭的门窗倏然打开了,白发老妪、妇人破门而出,看见一只黑猫、一只乌鸦正在院子里磨盘上乱叫,不由得拿了扫帚,将它们撵了出去。
这一夜,居德坊的二条大街上,一只八咫鸦和一只黑猫又吵翻了天,引来了千妖百鬼围观消遣,妖气直到天明才散去。
西市,缥缈阁。
元曜一早就起床了,他收拾好寝具,去后院的古井边洗漱。元曜走到古井边,他发现离奴已经穿戴整齐,眉开眼笑地在厨房里熬粥,不知道是它醒得早,还是根本就没睡。
元曜笑道:“离奴老弟,你怎么心情这么好?”
离奴笑道:“书呆子,功夫不负有心人!爷昨天吵架吵赢了!爷骂得那只老贼鸦瞠目结舌,哑口无言,无地自容,最后它怒火攻心,吐了一口血之后就晕倒了。”
元曜张大了嘴,担心地道:“神鸦大人没事吧?”
离奴不高兴地道:“它当然没事啦,爷又不杀败军之将,爷把它放在屋檐上才回来。你这破书呆子只关心那只倒霉鸦,都不关心爷的输赢。”
元曜只好道:“恭喜离奴老弟一雪前耻,旗开得胜。”
离奴眉开眼笑地道:“还是书呆子会说话,哈哈哈哈——”
元曜一身恶寒,去洗漱去了。
吃过早饭之后,白姬指挥元曜、离奴在大厅和二楼仓库来回跑,继续收拾昨晚没收拾好的东西。
元曜上上下下搬东西,累得满头大汗。他忍不住道:“白姬,你不要总在缥缈阁里瞎折腾,你忘了昨晚神鸦大人让你帮它找弟弟的事情?你还是赶紧出去打听一下菰叶在哪里吧。”
白姬一拍脑袋,道:“呀!睡一觉差点忘了这事!不过,长安城这么大,可不大好找啊。”
离奴插嘴道:“主人,离奴知道另一只臭乌鸦在哪里!”
白姬问道:“在哪里?”
离奴道:“主人,您忘了吗?之前离奴告诉过您,半年前离奴去探望玳瑁时,在平康坊一户人家的屋檐下看见过八咫鸦的幻羽。昨晚,那只老贼鸦说它是一个月前来长安城的,那半年前出现在平康坊的臭乌鸦就肯定不是它了,八成是它弟弟。平康坊是饿鬼道的地盘,鬼王可不是吃素的,它那倒霉弟弟恐怕早被鬼王抓去练鸦丹了!”
白姬陷入了沉思。
元曜忍不住道:“离奴老弟,这些话你昨晚怎么不说?”
离奴嘻嘻笑道:“如果不是吵赢了心情好,爷现在都不想说呢。急死那只老贼鸦!”
元曜一头冷汗。
白姬愁道:“缥缈阁跟饿鬼道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我跟鬼王也一直水火不容,现在要去饿鬼道的地盘找人,这真是一件不好办的事情。”
离奴道:“主人,不如离奴私下去问问玳瑁,看能不能打听到那只倒霉鸦的行踪。”
白姬笑道:“也好,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去吧。”
“是,主人。”离奴领命而去。
离奴离开之后,元曜看着满地狼藉,拉长了苦瓜脸。
“离奴老弟走了,这些不会都让小生一个人来收拾吧?”
“有劳轩之了。”白姬愉快地道。
傍晚时分,离奴回来了。它一回来,就先去厨房做晚饭,因为今天没有买菜,晚餐的菜肴十分简单。
吃晚饭的时候,白姬问离奴下午打探到了什么。
离奴放下了筷子,叹了一口气,道:“主人,离奴去找玳瑁打听了,那泼皮鸦的倒霉弟弟果然在饿鬼道呢。离奴听说,现在它被鬼王囚禁在福地,怕是要被炼作鸦丹!”
元曜急了,道:“那这可怎么办?”
“八咫鸦虽然是神兽,可也没听说能拿来炼丹。鬼王无端地扣押八咫鸦做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白姬一听,陷入了沉吟。
离奴道:“具体情况,玳瑁不愿细说,离奴也没有问出来。”
白姬喃喃道:“看来,今晚只能去饿鬼道走一遭了。”
离奴欢呼道:“主人,离奴跟您一起去,离奴讨厌鬼王,您去把他吃掉吧!”
白姬笑道:“鬼王是一只千年僵尸,口感不佳,不好吃。再说,鬼王毕竟是鬼王,这么多年来他能在饿鬼道那种地方盘踞称王,自然神通广大,能力不凡,可不要小看了他,我未必能吃得掉他呢。”
元曜忍不住道:“不如先修书一封去饿鬼道,问问鬼王能不能高抬贵手,把菰叶给放了?说不定鬼王有仁善之心,见信之后,高抬贵手,那菰叶就有救了。”
白姬尚未答话,离奴已经抢道:“鬼王那贼厮才没有什么仁善之心呢,以他的尿性,他如果知道主人想要乌鸦,肯定又要主人拿缥缈阁换。”
白姬沉吟了一会儿,笑道:“无论怎样,总得去饿鬼道走一趟。今夜月白风清,正是访友的良辰,还是先去礼貌地拜访一下鬼王吧。”
白姬让离奴从二楼仓库拿了两坛陈年好酒,一坛绿蚁酿,一坛琥珀光。
离奴撇嘴道:“这两坛酒送鬼王可惜了。”
白姬笑道:“访友这种事情,空手去总不像话。”
离奴道:“依离奴之间,今夜月笼轻纱,比起访友,更适合吵架。待离奴先去饿鬼道探路,主人和书呆子跟在后面,离奴一路骂进鬼王的福地,骂他个狗血淋头。”
白姬道:“不妥,还是先礼后兵。”
元曜急忙道:“无论是访友,还是骂阵,小生今晚有些不舒服,想早些休息,就不跟你们去了。”
“不行,轩之也得去。”
“不行,书呆子别想逃!”
白姬和离奴异口同声地道。
元曜心中发苦,又不敢反驳,只能小声地嘀咕道:“小生真的头疼想休息呀。”
于是,白姬、元曜、离奴踏着月色走出缥缈阁,乘上马车,一起去平康坊拜访鬼王了。
第五章 全骰
月夜,平康坊。
平康坊,又称为“平康里”,位于长安最繁华热闹的东北部,当时的歌舞艺妓几乎全都集中在这里,酒楼、旗亭、戏场,青楼,赌坊遍布。青楼无昼夜,入夜闭坊之后,平康坊中仍是灯火通明,春意盎然,俨然一处“盛世不夜天”。
白姬、元曜、离奴路过“长相思”,经过“温柔乡”,径自朝长安城最大的赌场黄金台而去。马车在黄金台外停下,白姬、元曜、离奴下了马车,站在黄金台外。
黄金台檐牙高啄,气势恢宏,大门顶端悬着黑色的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黄金台”三个熠熠生辉的大字。
元曜拢着衣袖,呆呆地问道:“鬼王的福地在黄金台吗?”
白姬笑道:“黄金台只是福地的入口而已。”
离奴笑道:“主人,既然来了,不如赌一把试试手气吧。”
元曜哭丧着脸道:“离奴老弟,我们是来拜访鬼王的,不是来赌博的。还是快一些拜访完,早些回去吧。”
白姬笑道:“轩之之言有理。”
白姬、元曜、离奴走进黄金台,虽然因为宵禁闭坊的缘故,晚上的黄金台赌客要比白天少很多,但仍旧人声喧哗,乌烟瘴气。晚上的赌客,自然非人多一些。
大厅之中人与非人熙熙攘攘,沸反盈天,有的在玩樗蒲,有的在玩双陆,有的在玩叶子戏,有的在玩六博戏,还有些赌徒正围着赌桌玩猜大小,他们一掷千金,赢的人兴高采烈,输的人垂头丧气。
元曜仔细看去,在灯火之中,那些赌徒的脸有些是人,有些在人脸之下竟隐隐露出飞禽走兽的模样,还有一些本就是虚无的鬼魂,在灯烛之中若隐若现。
元曜打了一个寒战,垂下了眼。
蛇女与蝎女正在巡场,她们一个摇摆着妖娆的身段游走在各个赌桌之间,一个目光如炬地站在二楼的栏杆边扫视着众人。
蛇女看见白姬三人,裂开血红的唇,朝他们款款走来。
蛇女笑道:“原来有贵客到了。”
白姬笑道:“今夜月白风清,适合访友,我特意前来拜访鬼王。”
蛇女笑道:“鬼王陛下最近身体有些不适,深居福地,不喜见人。不过,既然白姬大人亲自来了,我还是去替您通传一声吧。”
白姬笑道:“有劳了。”
蛇女一边向二楼走去,一边笑道:“一楼太过吵杂,请白姬大人去二楼的雅室稍候吧。”
白姬点点头,抬步跟上了蛇女的步伐。元曜、离奴急忙跟上了白姬的步伐。
蛇女把白姬三人安置在一间雅室之中,径自去通报了。
白姬、元曜、离奴三人在雅室之中等着,不一会儿,有婢女端来了茶点。三盏浅红色的浮着桃花花瓣的茶,一碟白玉豆腐似的杏仁糕,一碟焦黄色像是耳朵似的酥点。白姬、离奴看都不看茶点,元曜有些口渴,打算喝口茶水,他端起茶盏,正准备喝。
白姬道:“轩之真的要喝吗?”
元曜有点懵,道:“喝茶还有假?”
白姬道:“轩之,你仔细看看那茶里有什么。”
元曜定睛一看,顿时吓得头皮发麻。那桃花色的茶水里,除了桃花花瓣,还有一个带着血丝的眼珠子。这颗血淋淋的眼珠子不知道是人眼,还是动物的眼,茶水都被染成了桃红色。
元曜急忙丢了茶盏,又恶心又害怕。
离奴嘿嘿一笑,道:“这人眼桃花茶其实还蛮好喝的。在这黄金台里,只在晚上供应,卖一两银子一盏呢。”
白姬诡笑道:“顺便告诉轩之一句,点心最好也不要吃,那是人脑豆腐,糖油人耳朵。”
元曜只觉得头皮发麻。
白姬、元曜、离奴继续在雅室里等着。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噼啪!”灯芯爆了一个灯花。
离奴忍不住骂道:“鬼王的臭架子真是大上了天!从黄金台去福地来回也不过半柱香时间,每次离奴来替主人您传话也都是这样,鬼王就爱摆架子让人等,不等上两个时辰,他就不肯露面。”
元曜正昏昏欲睡,闻言睁眼道:“毕竟是众鬼之王,可能是事情比较多,规矩比较繁琐吧。”
离奴道:“这鬼王就爱摆架子!”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白姬睁开了眼睛,道:“等一等也无妨。毕竟,咱们有事找鬼王还能来黄金台,鬼王可是根本就踏不进缥缈阁的。”
白姬三人又撑着睡意等了一个时辰,雅室的门才吱呀一声开了,蛇女扭着腰走了进来。
蛇女一脸抱歉地道:“真不好意思,鬼王今晚心情不好,不想见客,白姬大人请回吧。”
元曜一愣,任是他脾气好,心中也有些生气。鬼王不见客倒也没什么,一开始说清楚就行了,可是让他们深更半夜强打精神枯坐着等了两个时辰,才来轻飘飘地说一句不见客人,这未免太不厚道了。
白姬沉默不语,但眼神如刀锋。
离奴怒火中烧,已经发作了。
“挨千刀的破鬼王!不见你就早点说,爷还不稀得看你那张烂鬼脸!深更半夜你自己躺在棺材里挺尸,却让我们不睡觉在这里等你,你的脸真是比长安城还大!呸!还有你这臭蛇精,爷一看你那张蛇精脸就来气,黄金台和福地来回一次也就半柱香时间,你两个时辰了才来,你是没有长脚爬着走的吗?还有,人家扭得好看的是水蛇腰,你那腰粗得跟水桶似得,也好意思扭来扭去,真是瞎爷的猫眼!”
“我们蛇本来就没有脚,都是爬着走的。我是蟒蛇,又不是水蛇,腰自然粗一些。”蛇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辩解道。
离奴又骂道:“呸!你们饿鬼道没有一个好东西!除了玳瑁!鬼王那千年粽子,万年王八,也就只配窝在福地当一只缩头乌龟!不见客,爷还懒得见他呢!一见他那张僵尸脸就恶心得半年吃不下鱼!还有你们这些烂了腿的虾兵蟹将,跟着一个死僵尸求长生,一个个脑子都被僵尸吃了吧?还捉人练丹呢!你们先吃点十全大补丹补补脑子吧!”
蛇女冷哼一声,道:“哟,看来你这臭猫是要吵架了!”
离奴掐腰道:“吵就吵!谁怂谁不是妖!”
蛇女咬了咬牙,急忙扭到门口,朝外面喊道:“蝎女你过来!这猫要吵架,我不会吵,你来。”
蝎女早在外面听见里面的动静了,她不情不愿地走过来,道:“我也不会吵架啊,玳瑁最擅长吵架,要不去福地叫她来?”
蛇女面露难色,正要开口。白姬却先开口了,她笑道:“既然鬼王不肯相见,那就算了。”
离奴道:“主人,鬼王算什么东西,居然还敢摆架子不见您!不如离奴一路骂进福地,您一路杀进福地,直接把这饿鬼道踏平了得了。”
元曜一听这话,急忙捂着额头道:“小生头疼得厉害,想先回去休息了。”
白姬又笑道:“不过,我们来都来了,现在回去也有点早,不如下去赌几把消遣一下吧。”
蛇女、蝎女一愣,不知道这个狡猾的龙妖在打什么主意。不过,黄金台本来就是赌场,一时间也没有借口拦着不让她消遣。
蛇女假笑道:“那,祝白姬大人您赌运昌隆,玩得开心。”
“借你吉言。”白姬诡笑道。
白姬、元曜、离奴来到一楼的大厅之中,但见大厅之中人与非人熙熙攘攘,沸反盈天,有的在玩樗蒲、有的在玩双陆、有的在玩叶子戏、有的在玩六博戏……
白姬对这些复杂的赌戏都没有兴趣,她穿过喧闹的人群,直接走向一个呈扇圆形的大桌案。这个扇圆形的大桌上正在进行一种简单的赌局,猜骰子大小。庄家是黄金台,由庄家摇三个骰子,赌客们来押注,开大或开小,或围骰,或全围,按倍率赔输赢。因为千妖百鬼之中脑子不好使的妖鬼颇多,它们玩不来双陆六博之类的复杂博戏,所以这扇圆形的赌桌边围着的非人最多。
元曜觑目望去,那一堆赌客之中有青面獠牙的恶鬼,有兽头蓬尾的妖怪,还有一些身上缠绕紫气的低级地仙,都拿着铜钱唾沫横飞地高声喊着大或小。一局开出,赢家癫狂地大笑,输家垂头丧气地黯然。
白姬走到扇圆形大桌旁边,认识她的非人都急忙让出了道路。元曜跟上,离奴也提着两坛酒跟着。
一个虎头豹尾的妖怪负责摇骰子,它望了一眼白姬,开始摇骰子。扇圆形的桌案上,庄家的面前堆了几百贯铜钱,还有一些小山一样高的零碎金块银锭。
虎头怪摇定了骰子,众赌徒纷纷押大小。
白姬笑眯眯地摸出一大块金子,放在“大”上。
认识白姬的众妖鬼一见,纷纷都把赌注也放在“大”上。不认识白姬的妖怪,被周围的妖鬼一阵交头接耳,也急忙把赌注挪了位置,放在“大”上。
虎头怪一开骰盅,果然是大。
众妖鬼欢呼雀跃。
庄家只好赔钱。
白姬现在的赌本是两块金子。
第二局,白姬把两块金子放在围骰上,笑道:“围骰,一。”
围骰的意思投注指定的数字,庄家开出三个同样的数字,则赌客赢。因为实在太难赢,所以赔率是一赔一百五十。
白姬围骰的点数是一,如果开出三个一,黄金台就要给她赔三百块金子。嗯,估计是黄金台三个月的收入。
周围的妖鬼见了,纷纷掏出全部赌本,都跟白姬押一样的。
离奴也急忙掏出一吊钱,跟白姬押一样的。
离奴推了推元曜,道:“书呆子,发财的机会来了,赶快押注!”
元曜一愣,道:“生死由命,大小由天,你们怎么知道白姬会赢,万一输了呢?”
元曜旁边站着一个一身紫气的土地半仙,他摸着胡须小声地道:“跟着这一毛不拔、爱财如命的龙妖押注准没错,在这长安城里,她就是天。”
元曜虽然不明白,但是觉得赚点买书钱也不是坏事,于是摸了摸衣袖,却摸了一个空。
元曜道:“小生出来匆忙,没有带钱。离奴老弟,能借小生半吊钱吗?”
“没有了,爷的钱全押上了。”
元曜只好放弃了赌博的念头,傻傻地在旁边看着。
众赌客押注已定,虎头妖开始掷骰子,因为太紧张,它额头上浸出了汗水。
骰子摇定,虎头怪一开骰盅,居然是三个一。
众妖鬼一阵欢呼雀跃。
虎头妖直接瘫倒在地。
就这么短短一个弹指,黄金台赔出去三个月的利润。离奴兴奋地嚷着叫黄金台赶紧兑钱来赔给大家。众妖鬼也一起起哄。
黄金台里一时之间没有那么多金子来赔,虎头妖也做不了主,巡场的蛇女、蝎女急忙赶来安抚,她们面色很难看,不知道该怎么办。
白姬笑眯眯地替蛇女蝎女等人解围,道:“大家不要着急,黄金台信誉如金,断不会赖着赌资不赔,先记在账上就是了。时辰还早,不如我们趁热打铁,再赌一局。”
蛇女、蝎女听了白姬第一句话,倒还挺受用,听到第二句,脸都绿了。
白姬笑道:“三百块黄金,还押围骰,一。”
黄金台瞬间沉默了,一刹那之后,爆发了如山的声响。
“我也押围骰,一。全部。”
“围骰,一,全部。”
“跟注!”
“……”
这些脑子不好使只会玩猜大小的妖鬼这时候脑子都好使了,纷纷拿着全部赌注跟着白姬下注,甚至连本来不玩这个,在别处玩樗蒲、双陆、叶子戏、六博戏的妖鬼,也都纷纷不玩了,拿着赌资来这里凑热闹。
离奴也押了全部,元曜见了,也想赚点买书钱。因为离奴不肯借给他,他只好厚着脸皮找周围的妖鬼借钱,周围的妖鬼也不借给他,只有那个身上绕着紫气的土地半仙好心肠,数了十文钱借给了小书生。
元曜急忙跟着白姬押注。
虎头怪瘫软在地上没法坐庄摇骰子,蛇女、蝎女也不敢动,见蝎女、鹰女都不敢动,那些护场的饿鬼道小鬼更不敢动了。
不过,按照赌场规矩,只要有赌客下注,庄家是不能不接这场赌博的。如果黄金台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接受白姬的下注,这算是坏了规矩,砸了自己的信誉招牌,那以后估计不会再有一个赌客来没有规矩没有信誉的黄金台挥金消遣。可是,如果接受这一局,万一白姬又赢了,再加上这些跟风投注的千妖百鬼,以翻一百五十倍的赔法,黄金台三年的利润都不够赔的。
蛇女、蝎女脸色苍白,冷汗直流,正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突然一个尖细的声音传了过来。
“白姬大人,鬼王大人有请!”
第六章 鬼王
元曜徇声望去,但见一个拿着三齿铁叉的恶鬼正朝这边走来。那恶鬼头发冒着绿色火焰,眼睛生在顶门上,半月形的鼻子一孔朝天,一孔朝地。
蛇女、蝎女见到这个铁叉恶鬼,如同见到救星,呼道:“夜叉大人,您来的正好!”
鬼王座下最得力的两个左膀右臂,一个是玳瑁,一个就是夜叉了。
夜叉来到白姬面前,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白姬大人,鬼王陛下有请,请随我去福地。”
白姬尚未开口,离奴已破口大骂道:“你这丧门夜叉别来挡爷财路!谁要见那破鬼王,主人还得赌一局呢。”
白姬笑道:“博戏如此有趣,我还真不想去福地了。”
夜叉神色凶恶,道:“不去福地,那您也不能留在黄金台,请出去。”
白姬笑道:“黄金台居然还赶客人吗?”
夜叉凶恶地道:“黄金台不赶客人,可您算不得客人,只能算是饿鬼道的敌人。鬼王陛下有令,您若不去福地,就赶走您。反正,不能让你留在黄金台!”
一听夜叉这话,聪明机灵的妖鬼都知道不对劲了,鬼王跟白姬怕是要起冲突了。它们不动声色地撤了注,胆小怕事的悄无声息地溜了,好奇心重又胆大的退到一边围观。只有那群脑子不好使的妖鬼,还没有嗅出危险的味道,还大大咧咧地起哄催促赌局快一些开始。
离奴正要开骂,白姬挥手制止了他,笑道:“既然黄金台不欢迎我,那我走了。”
白姬一甩披帛,连赌金都不要了,转身走了。
离奴见白姬走了,急忙从赌案上薅回了自己的一吊钱赌本,放入衣袖,跟上了白姬。
元曜觉得奇怪,这条贪财的龙妖连赌金都不要了,总觉得哪里不正常。元曜急忙把借来的十文钱还给土地半仙,并向他道了谢,也跟上了白姬、离奴。
一众妖鬼默不作声地看着,不敢说话。
见白姬三人乖乖地走了,夜叉、蛇女、蝎女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踏出黄金台大门之后,元曜心中也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不管怎么样,今夜平安无事,可以回去睡觉了。
离奴心中愤愤不平,却也不敢说什么。
白姬走到马车前,停了下来,她笑道:“离奴,给鬼王送的酒呢?”
离奴伸手把两坛酒递给白姬,道:“在这儿呢。”
白姬接过一坛琥珀光,笑道:“虽然鬼王赶我们走,但礼物我们还是要送给他的。”
白姬将酒坛向黄金台掷去,并且默念咒语,那酒坛在半空中突然炸裂,里面的酒水化作一条火龙,朝黄金台卷去。
离奴急忙也将那坛绿蚁焙扔向黄金台,又是一条火龙从酒坛之中喷薄卷出。火借酒势,两条火龙喷出了熊熊火焰,席卷了黄金台的建筑,吞噬了黄金台的匾额。一时之间,黄金台陷入了烈焰火海,里面的妖鬼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黄金台周边的街坊也都被火势所惊,平康坊顿时乱成了一团。
“回去吧。”白姬乘上马车,愉快地道。
“哈哈哈哈!烧了黄金台,看那破鬼王还神气什么!”离奴一边大笑,一边将马车赶到半空之中,两匹天马迎着火风生出双翼,在夜空之中飞驰向西市。
元曜从车窗远远望着熊熊燃烧的黄金台,吓得一头冷汗,颤声道:“这……这……不大好吧……”
离奴笑嘿嘿笑道:“送酒给那破鬼王,怎么不好了。”
小书生呐呐地道:“总觉得……这么做,不太厚道。”
白姬也笑道:“已经很厚道了,我还给鬼王留了三百零二块黄金做赔偿。”
元曜冷汗。
马车刚行驶到朱雀大街上空,夜空中突然妖气蔽天,东方仿佛有闷雷震地,惊得两匹天马在虚空之中人立而起,仰头发出嘶鸣。
正在闭目养神的白姬突然睁开了眼睛,红唇挑起一抹月牙般的弧度。
“来了。”
元曜正在纳闷,离奴在外面大声喊道:“主人,鬼王追来了!”
一听这话,元曜心中一悚,急忙探出头,朝东方望去。
东方的夜空格外阴暗,彤云密布,阴风阵阵。远远望去,似乎能看见一群千奇百怪、影影绰绰的黑影。
月亮恰在这时滑出了阴云,一群恶形恶状的鬼怪拿着各种兵器踏着月色包围而来。那群踏云而来的妖鬼渐渐逼近,元曜认出了其中有蛇女、蝎女、鹰女,再仔细望去,玳瑁和夜叉也在其中,玳瑁和夜叉的身后站着一个特别醒目的巨鬼。
那是一个身高一丈,肌肉虬结的巨鬼。巨鬼身形仿若山岳,红发獠牙,狰狞凶恶,行走之间有着一股不怒自威的霸气。
白姬坐在马车上,远远地对巨鬼笑道:“今夜月色正好,鬼王您这是在百鬼夜行吗?”
原来,这就是鬼王。元曜在心中道。
一直只听过鬼王之名,还没有见过,元曜不由得多打量了鬼王几眼。鬼王铜铃大的碧目朝元曜扫来,眼神森冷如刀,吓得小书生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而离奴,明显也畏惧鬼王,虽然平时背地里把鬼王骂得狗血淋头,可是在鬼王面前却一句话也骂不出来。
鬼王声如雷霆地道:“龙妖,本座是来送你一程的。”
白姬笑道:“劳烦鬼王亲自相送,那怎么好意思?”
鬼王怒道:“不必客气,送你下地狱,本座乐意得很。”
鬼王话音刚落,突然一道狂风破空朝马车卷来,元曜顿觉仿佛有利刃割脸。白姬雪袖舞动,身形暴起,迎着狂风闪电般掠去。
离奴反应极快,倏地化作九尾猫兽,叼起元曜的衣领,疾风般蹿出马车。
“啪咚——”马车在夜空中碎作齑粉,天马也化作了水墨线条,继而消散无痕。
猫兽脚踏螺云,将小书生抛起,让他趴在它背上。
“书呆子,抱紧爷!”
元曜心中恐惧,闻言贴服在离奴背上,紧紧地抱着它。
白姬逆着风势掠向鬼王,她的衣袖带起一阵狂风,以雷霆万钧之势把鬼王身边的一众妖鬼卷得七零八落。
鬼王一袭失手,反倒被白姬压制,十分震怒。不过,这些年来总是这样,它十分讨厌这条龙妖,但是又干不掉它,真是非常气恼。但是,除了气恼,也没有别的办法。本想井水不犯河水,今晚这龙妖居然大剌剌地烧了黄金台,让它颜面尽失,损失惨重,不得不追来兴师问罪。
鬼王雄立如山岳,玳瑁、夜叉左右护立在他身边,蛇女、蝎女、鹰女和一众饿鬼们也立在旁边。
白姬这边,只有一只九尾猫兽,和一个瑟瑟发抖的书生。
鬼王朝白姬走去,白姬也朝鬼王走去,一个身形如山岳,一个单薄如剪影,他的身形几乎是她的两倍。鬼王怒视着白姬,恨不得伸出巨手捉住她,狠狠地一捏,把她捏碎。
白姬眼神如刀,笑眯眯地道:“地狱这种地方,我自己去就好了,不劳鬼王相送。”
鬼王恶狠狠地道:“哼!本座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无端地跑来烧了本座的黄金台,总得给本座一个交代。”
白姬笑道:“天大的冤枉!怕是要六月飞雪!我哪有烧了黄金台?谁见到了?无凭无据,鬼王可不要因为我今晚去了黄金台,黄金台又恰好走水,就来冤枉我!”
离奴也道:“就是!你们不要仗着人多势众,就信口雌黄,含血喷人!”
元曜哼哼了两声,不敢说话。
鬼王一时哑口无言,玳瑁站出一步,用细如针的猫瞳扫视白姬三人,冷冷道:“火龙是从两个摔碎的酒坛里冒出来的,众目皆有所见,而那两坛酒是你们拿来的。酒坛就是你们放火烧黄金台的铁证。”
元曜心中发苦,不由得埋怨白姬做事鲁莽,害怕今晚会把小命交代在这里。
白姬笑道:“这就更荒唐了!那两坛酒是我今晚拿来的不假,那是我送鬼王您的礼物,但鬼王您闭门不见,我这礼物没法送,我嫌拿着累赘,一出黄金台就扔了。它们为什么变成火龙,我完全不知情。鬼王您的仇家那么多,焉知不是谁借机向您报复,转而栽赃嫁祸给我?”
离奴急忙帮腔道:“就是!又没有谁看见我们放火,可别冤枉我们!”
元曜哼哼了两声,不敢说话。
玳瑁一时之间语塞,鬼王低头沉吟,一众饿鬼们也都纷纷面面相觑,似乎觉得找错了放火凶手。
白姬打了一个呵欠,走向九尾猫兽,靠着小书生,在它的背上坐下。
“如果鬼王您没有什么事情的话,那我们先回去休息了,缥缈阁明天还得开门做生意呢。”
鬼王雷声道:“等等!你今晚来见本座,有什么事情?”
白姬深深地望了鬼王一眼,笑道:“本来有事情,可是现在看见鬼王您,就没事情了。您的头顶,快开花了。”
鬼王浑身一颤,双手竟有些微微发抖。
离奴斜眸望了鬼王一眼,又对玳瑁挥了挥爪,几个轻灵地跃起,就驮着白姬、元曜破空朝西市而去了。
白姬、元曜、离奴三人离开之后,鬼王仍在原地沉默。
夜叉凑上前来,低声道:“鬼王陛下,还要不要追查黄金台放火的元凶?”
鬼王拍了拍额头,感觉头疼。
玳瑁舔着猫舌,道:“还查什么,肯定是这龙妖放的火。以她锱铢必较的性格,我们毁她两匹天马一辆马车,她都不计较,也不生气,那肯定是心虚了。”
夜叉愁道:“可是,没有证据……”
鬼王一摆手,道:“放火的事,先放一边。现在的问题是本座的头。看来,她好像知道些什么……玳瑁,你明天去一趟缥缈阁。”
玳瑁一惊,道:“这件事情,要让那条龙妖插手么?”
鬼王拍着额头,痛苦地道:“你去探一探她的口风,如果她能把这件事解决,本座送她十个黄金台又有何妨!”
离奴驮着白姬、元曜回到缥缈阁,它变回了小黑猫的模样。因为折腾了一晚上太累了,白姬、元曜、离奴互道了晚安,就去睡下了。
朱雀大街的上空妖云密布,鬼影幢幢,一队奇形怪状的队伍在阴云的遮掩之下向东方卷去,逐渐消失在了平康坊的方向。
第七章 报恩
烈日炎炎,火伞高张。
缥缈阁,里间。
正是上午时分,蜻蜓点荷屏风后,白姬一边吃着紫红晶莹的马乳葡萄,一边读着元曜买回来的坊间传奇读本。元曜在大厅里用鸡毛掸子给货架擦灰,离奴去集市买菜了,还没有回来。
昨晚死里逃生,元曜心中还后怕不已,他在心中发誓,以后再也不跟白姬、离奴去饿鬼道了,他甚至在心中祈祷,希望以后再也不要碰见任何一个饿鬼道的鬼怪。
“铃铃铃——”就在小书生诚心祈祷的时候,挂在缥缈阁东北角的一串鎏金镶银的鱼形铜铃响了起来。
元曜觉得奇怪,那鱼形铜铃根本就没有悬舌,怎么会响动?
一只玳瑁色的猫悄无声息地走进了缥缈阁,正好映入元曜的眼帘。
“玳瑁姑娘?你怎么来了?”元曜心中发虚,莫不是鬼王找到了看见白姬放火烧黄金台的人证,拆穿了白姬的谎言,派玳瑁来兴师问罪了?
玳瑁猫蹲在地上,冷冷地道:“白姬在吗?我来拜访她。”
白姬早已听见铃声,一边摇着牡丹团扇,一边从里间走出来了。
白姬好像忘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热情地道:“原来是玳瑁,真是稀客呀。外面暑气大,进来里间吃葡萄。这可是从西域刚运来的马乳葡萄,清甜多汁,新鲜水灵,正适合解暑呢。”
玳瑁猫一边跟着白姬走进里间,一边冷冷地道:“不爱吃。”
白姬眼珠一转,回头道:“轩之,去厨房把离奴藏的香鱼干拿一碟来……”
“不必麻烦了!我来是有正事的。”玳瑁猫跳上了青玉案,蹲在马乳葡萄旁边,一边用爪洗脸,一边阻止道。
白姬在青玉案边跪坐下来,笑道:“有事不妨直说。”
元曜有点好奇玳瑁的来意,他拿着鸡毛掸子来到里间,一边给里间的立地花瓶弹灰,一边竖着耳朵听。
玳瑁猫道:“鬼王遇见了一件麻烦事,希望你能帮他解决。”
白姬勾起红唇,笑了。
“连鬼王都解决不了的麻烦事,究竟是什么呢?”
玳瑁猫眼中闪过一丝怨恨,咬牙切齿地道:“八咫鸦!”
元曜一愣,他还以为玳瑁是为了昨晚火烧黄金台的事情而来,没想到竟是为了八咫鸦?昨晚,白姬为了八咫鸦去找鬼王,今天鬼王却为了八咫鸦派玳瑁来找白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玳瑁猫伸爪洗了一把脸,缓缓道来。
“事情是这样的……起因在半年前……”
长安月下,夜寂城空。
平康坊的一处高坡上,一棵枯枝虬结的大树下,鬼王盘腿结跏趺坐,正在吐纳养息。在这宁静的月色里,万籁俱寂,正适合千年僵尸晒着月光吐纳修炼。
突然,东北方有一道流星般的光芒划过,与此同时,一阵刺耳的尖啸声破空传来。
鬼王倏地睁开双目,望向东北方。但见两道飞影破云而出,一只六足四翼,赤如丹火的巨鸟正追逐着一只三足乌鸦,巨鸟不时地幻化成流沙般的幢幢鬼影,试图吞没三足乌鸦。三足乌鸦的一只翅膀似乎受了伤,飞逃得踉踉跄跄,越来越无力。
混沌?!鬼王见多识广,立刻认出那只六足四翼的火色巨鸟是传说中的上古凶兽,不由得心下惊异。如今盛世太平,混沌这样的凶兽应该在另一个世界,怎么会出现在长安月下?
鬼王又定睛向那只三足乌鸦望去,因为夜色与乌鸦一样昏暗,那只三足鸦身形又小,一时间也认不出是什么。
三足乌鸦远远地望见了坐在大树下的鬼王,它奄奄一息的眸子突然焕发了精神,看准了方向,攒足最后的力气,一头冲向鬼王,落在了鬼王面前。
混沌见猎物变换了方向,也急忙调转方向,它看见了枯树下的鬼王。鬼王身上散发着浓烈妖气,如同美食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混沌被鬼王吸引,它张开火焰般四翼,嘶吼着冲向鬼王,打算把他和猎物一起吞下。
鬼王人在树下坐,祸从天上来,眼看着混沌朝他扑来,他反应奇快,狂吼着一掌隔空打向混沌。鬼王的掌力挟着飓风,卷起无数妖云,妖云幻化作成千上万的饿鬼,饿鬼铺天盖地向混沌袭去,密密麻麻地爬向混沌,一点一点地蚕食着混沌的幻影。
混沌大惊,它知道鬼王不好对付,不想恋战,倏地展开翅膀,破空而去,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鬼王见混沌逃走,也不追赶,他收了法术,饿鬼尽散。
鬼王低头望向跌落在地上的三足乌鸦。
三足乌鸦跌落的地方,躺着一个半身赤裸的俊美少年。少年身形瘦弱,一头漆黑如缎的长发凌乱地裹在身躯上。他的肩膀上有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鲜红的血浸湿了海藻般的黑发。
鬼王的目光对上了少年紫罗兰色的双瞳,仿佛恶遇上善,黑暗遇上光明,死亡遇上生命,鬼王心中荡起了奇异的波澜。
“原来,是八咫鸦……”鬼王喃喃道。
一个是内心充满了恶念的鬼王,一个是净化邪恶的八咫鸦,在长安月夜之下相遇了。
“谢谢你……救了我……”少年虚弱地说完这句话,就晕了过去。
鬼王有些茫然失措。没有啊,他并没有打算救他……只是恰好遇见了,而混沌又攻击了过来,他只是自保回击罢了。
月夜修炼被打扰,鬼王打算离开高坡,回去福地休息。
鬼王走了几步,回头望了少年一眼,受伤昏迷的少年躺在漆黑的乱石之间,他显得那么苍白虚弱,单薄无助,仿佛随时都会被危机四伏的黑暗吞噬。
鬼王犹豫了一会儿,转身回去,抱起了受伤昏迷的少年,把他带回了福地。
鬼王把少年带回了福地,并且为他包扎了受伤的肩膀。
少年醒来之后,向鬼王道谢,并自述了来历。
“我叫菰叶,是一只八咫鸦,我来自昆仑山的桃源仙境。我们八咫鸦一族向来与世无争,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桃源仙境。我这次来人间,是为了进行成年礼。一只八咫鸦成年的时候,必须去人间历练一番,洗净九个不善之人的心灵。我已经完成了八个,再洗净一个不善之人的心灵,就可以完成了。我一直住在平康坊为人类净心,谁知道,昨夜遇上了混沌,险些丧命。多亏了您出手相助,我才得以活命,我一定要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鬼王一向很少做善事,这次机缘巧合,突发善心救菰叶,也没有图谋什么报答。他只让菰叶好好养伤,能走动之后,就离开福地。
谁知道,菰叶在福地住下之后,就不走了。
原来,菰叶发现福地上下都充满了恶念,从鬼王到玳瑁、夜叉,从蛇女、蝎女到一众恶鬼,他们都行凶作恶,多行不义。它们混迹在平康坊的声色犬马之中,以色》欲猎杀活人进食,以贪念蛊惑人心,摄取生魂炼不死丹药。
菰叶是八咫鸦,遇上恶念本能地就想净化。而且,他觉得善美的世界才是幸福的,鬼王简直活在煎熬的地狱里,鬼王救了他的性命,他必须把鬼王拉出地狱,去往美好的世界。他也必须把饿鬼道的众人的恶净化,让他们看见善美的世界,得到幸福。
菰叶抱着势必净化恶鬼,报答鬼王救命之恩的恒心,天天跟着鬼王,在他耳边劝他行善积德。菰叶也日日跟着玳瑁,在她耳边念叨不要杀生。菰叶还常常跟着夜叉,在它耳边念叨放下屠刀。
原本,菰叶伤好之后还留在福地,鬼王也没什么意见,就当多养了一只神鸟。鬼王闲来无事的时候,还会跟菰叶一起喝酒赏月,谈天说地。后来,菰叶变得像一个啰嗦的僧侣,天天念经般地劝诸鬼行善,大家都受不了了。
鬼王非常愤怒,有点想杀死菰叶。但不知道为什么,菰叶的紫色双眸仿佛有某种神秘的魔力,鬼王一与那双紫罗兰般的双眸对视,内心就会变得十分柔软,万般杀气都化作一脉温情。
鬼王尚且如此,更不要提玳瑁、夜叉,它们的定力完全不如鬼王,全都潜移默化地被菰叶影响了。
有一段时间,鬼王、玳瑁、夜叉都变得岁月静好,内心柔软,不知不觉地竟然抗拒杀人,抗拒作恶,只觉得世间光明而温暖,充满了真善美,做善事无比愉悦,满足。
因为上行下效的缘故,平康坊的氛围也发生了变化,渐渐没有了血腥杀戮,摄魂猎食,变得一派祥和宁静。
深更半夜,平康坊里经常出现喝醉迷路的文人墨客被饿鬼护送回家,失足掉水的妇人被水鬼救上了岸,受尽人生苦楚想要轻生的歌妓被吊死鬼救下,吊鬼苦口婆心地劝解歌妓人生还长,终会苦尽甘来,要珍惜生命,不能自寻短见。潜伏在幽宅里的冤鬼也不作祟了,生怕吓到了别人。那一段时间,饿鬼道看上去阳光明媚,鲜花盛》开,没有杀戮,没有黑暗,仿佛是一个桃源梦幻乡。
看到这样的情形,菰叶十分开心,他抱着鬼王的胳膊笑道:“让您的心变得纯净无邪,让您的双目看见美好的世界,让您体会到善与美的幸福,这是我对您的报答。”
鬼王默然点头,虽然觉得内心确实比以往轻松许多,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八章 福地
长安城中,千妖百鬼的势力是稳定的,善与恶也是守恒的,此消彼长,此起彼伏。鬼王没有了恶念,恶念并不会消失,它会去找新的容器。
佘夫人就是新的恶。
佘夫人见饿鬼道变成了这样,觉得鬼王应该是不行了,她一向对鬼王是口服心不服,并且蛇佛寺事件之中,她对被鬼王驱逐之事一直怀恨在心。见此机会,佘夫人召集了一帮恶鬼闯入福地,打算杀死鬼王,成为新的鬼王。
鬼王毕竟是鬼王,虽然被八咫鸦洗了脑,但他一发神威,众鬼皆寒。佘夫人没有得逞,折损了一众妖鬼之后铩羽而逃。玳瑁在此战之中,伤得不轻。
佘夫人叛乱事件之后,鬼王突然醒悟了,他被菰叶迷惑了,大家都被菰叶迷惑了,一切都是菰叶搞的鬼!这该死的八咫鸦,什么狗屁真善美?什么善良世界的幸福?他们本来就是一群恶鬼,为什么要行善?饿鬼道本就该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充满弱肉强食的杀戮,为什么要变得宁静祥和?都是这只八咫鸦来报什么恩惹出来的事!
鬼王想杀了菰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菰叶那双紫色的双眸,和他脸上天真烂漫的笑容,就下不了狠手。
鬼王只好赶走了菰叶。可是,菰叶却不肯走,说一定要报完恩之后才走,他要洗净鬼王和诸鬼的恶念,让鬼王和大家看见美好的世界。
鬼王把菰叶驱逐出福地,菰叶却能飞回鬼王身边。鬼王再一次撵走菰叶,并做了结界阻止菰叶闯入,然而并没有作用,菰叶还是能飞到鬼王身边,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念叨行善。
鬼王不胜其烦,他不忍心自己杀菰叶,于是狠下心来,让夜叉和玳瑁动手。菰叶毕竟是神族,他虽然打不过混沌那种上古凶兽,但还是比夜叉、玳瑁强一些。夜叉、玳瑁杀不掉菰叶,对他毫无办法。
菰叶固执地赖在福地不肯走。于是,鬼王的噩梦除了白姬之外,又多了一个菰叶。不,菰叶比白姬更可怕,因为他跟白姬井水不犯河水,可以保持距离,可是这一心报恩的菰叶却跟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比噩梦还可怕。
鬼王杀不了菰叶,赶不走菰叶,不知道该怎么办。更可怕的是,一跟菰叶眼神接触,鬼王就变得内心柔软,一点都不像以前冷酷无情,作恶多端的他。鬼王觉得菰叶逐渐使他被净化,变得懦弱,变得无能,他在把他毁掉,也在把饿鬼道毁掉。
鬼王十分苦恼,夜叉想出了一个办法,鬼王有一件宝物,叫做囚神笼。如果把菰叶关进囚神笼里,再把囚神笼封禁在福地深处,这样眼不见为净,鬼王以及大家就不会受八咫鸦影响了。鬼王采纳了夜叉的建议,把菰叶骗进了囚神笼里关了起来,并把囚神笼封禁在福地深处。
鬼王本以为从此高枕无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见不到菰叶,他却还能常常梦见菰叶,他总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念叨,喋喋不休地劝他向善。鬼王十分烦恼,内心有些崩溃,感觉自己快要疯掉了。
玳瑁猫说完了鬼王的烦恼,安静地坐在青玉案上,用琥珀般的眸子注视着白姬。
白姬一脸抽搐,继而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话,原来鬼王快要变菩萨了。”
元曜也听得愕然,原来不是菰叶被鬼王囚禁快被炼作鸦丹了,而是鬼王被菰叶纠缠困扰,所以将它关了起来。这个事情有点棘手,菰叶为了报恩想净化鬼王的心,出发点虽然很好,可是鬼王不愿意被净化,菰叶的行为未免有点强人所难。可是,菰叶如果真净化了鬼王的心,那饿鬼道将不再行恶事,这能避免很多无辜之人丧命。这样看来,菰叶是在做好事。可是,转念一想,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玳瑁道:“白姬,缥缈阁既然能实现任何愿望,我希望您能实现我的愿望。”
白姬停止了大笑,她微睨双眸,似笑非笑地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希望那只讨厌的乌鸦能消失,不要再纠缠鬼王了!”玳瑁大声地道。
白姬望着玳瑁,摇头笑道:“这是鬼王的心愿,不是你的。”
玳瑁顿了顿,眸子中泛出阴冷的光。
“我希望鬼王能恢复以前的心,冷酷无情,残忍凶恶。”
白姬笑了,道:“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玳瑁冷冷地道:“只有冷酷无情,才能变得强大。只有残忍凶恶,才能变得无敌。我仰慕鬼王,一直以他的行为作为学习的对象,他变得强大无敌,我才能强大无敌。不仅饿鬼道,将来修罗道、地狱道,也会变成我的东西。”
元曜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觉得蹲在青玉案上的那只猫很可怕,比鬼王还可怕。
白姬笑道:“你还真是野心勃勃啊!玳瑁。不过,我喜欢有野心的猫,我接受你的愿望。你回去告诉鬼王,今晚我会去福地拜访。”
玳瑁点点头,道:“我知道你的规矩,只要你能满足我的愿望,代价多大,我都给你。”
白姬笑道:“你为什么不直接让我把饿鬼道、修罗道、地狱道都变成你的东西?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替你实现。”
玳瑁猫用血红的舌头舔着锋利的爪子,眼睛眯成一条月牙儿,道:“美味的东西自己一口一口地品尝才有乐趣,你替我吃下去,对我来说,可没什么意思。野心这种东西,重要的是实现的过程,不是结果。”
“有意思!”白姬笑了。
这时突然一只黑猫卷进了里间,扑向了玳瑁猫,它欢喜地道:“玳瑁,你居然来了!在巷子外面就闻到了你的味道,你也不提前说一声,早知道你要来我就多买点菜了。”
玳瑁猫推开黑猫,嫌弃地道:“走开,笨蛋哥哥,别把你的蠢气传染给我!”
黑猫仍旧宠溺地给玳瑁猫舔毛,拍拍它的头,笑道:“刚才隐约听你在说什么美味的东西,我最近新学了一道鲵鱼炙,可美味了,一会儿做给你吃……”
玳瑁猫冷冷地别过了头,对白姬道:“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告辞。”
玳瑁猫纵身跳下青玉案,就要离去,黑猫急忙道:“玳瑁,吃了饭再走吧。”
“不吃,吃了你做的菜,会变成笨蛋!”玳瑁猫头也不回地跑了。
黑猫垂头耷耳,有点伤心。
白姬安慰道:“离奴,玳瑁还是很喜欢你这个哥哥的。”
“玳瑁又说我是笨蛋!它居然说我是笨蛋!气死我了!”黑猫哭着跑了。
“呃。”元曜一头冷汗,继续擦花瓶。
因为被玳瑁骂了,离奴一整天都情绪低落,高兴不起来,晚饭也做得敷衍了事。
月上中天,白姬准备去饿鬼道见鬼王,离奴因为还在为玳瑁骂他的事伤心,不想看见玳瑁,故而不肯跟白姬一起去。
白姬就叫元曜一起去,小书生本来不想去,但是离奴不去,他推脱不过,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白姬召唤了两匹百马图里的画马,画马凌空生出双翼,载着白姬、元曜飞往平康坊。
月夜,平康坊。
昨夜黄金台走水事件丝毫没有影响到平康坊繁华的夜生活,秦楼楚馆仍旧灯火通明,明月浮桥之上,宝马香车络绎不绝,空气之中浮动着脂粉的甜腻柔香。白姬、元曜牵着马走过“长相思”,跨过“温柔乡”,来到了黄金台。
黄金台已经不是昨天的样子了,经过了一场大火之后,断壁残垣,瓦砾焦黑,蛇女、蝎女正带着一帮饿鬼在收拾残局。
蝎女一看见白姬,脸色都绿了。
蛇女战战兢兢地迎过来,赔笑道:“白姬大人,鬼王在福地恭候多时,请随我来。”
白姬挥了挥衣袖,惋惜地道:“好好的一个黄金台,烧成了这般模样,我看着都心疼。你们可得早点抓到放火元凶,一定不能轻饶了他。”
元曜一头冷汗。
蛇女假笑道:“白姬大人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白姬又笑道:“昨夜,我走得匆忙,好像有三百零二块黄金落在黄金台了……”
蛇女哭丧着脸道:“白姬大人,请不要为难奴婢了,大火与黄金的事情您还是去跟鬼王陛下说吧……”
“嘻嘻。”白姬诡笑不语。
说话之间,蛇女带着白姬、元曜来到了一扇爬满了藤蔓的雕花木门旁边。元曜觉得很奇怪,因为一来这扇雕花木门居然没有被大火烧毁,它完好无损地,突兀地立在一棵烧焦的古树下;二来,无论怎么看,这扇木门的前后也不像有房间的样子,它只是一扇门。
元曜正心中疑惑,白姬轻声笑道:“这是生死门,饿鬼道的入口。要入福地,得进生死门。”
蛇女来到生死门外,说了一句:“开门。”
雕花木门上渐渐地浮现出一张鬼脸,那鬼脸张开双目,望了蛇女、白姬、元曜一眼,从口鼻中吐出了袅袅烟雾。
烟雾之中,门扇渐渐地打开,露出了黑洞洞的空间。
蛇女先迈步走了进去,白姬跟着进去了。元曜犹豫了一下,也抬步踏入了门里。
生死门里,饿鬼道中,入目皆是荒芜焦黑的贫瘠土地,有刀山与火海,也有泥黄色的河流贯穿其中,河流中浮尸遍布,骷髅狰狞。千奇百怪的恐怖饿鬼在荒野行走,它们不时地在啃食着什么,有活物在它们手中挣扎,鲜血淋漓。
元曜只觉得头皮发麻,赶紧低头走路,不敢多看。
不一会儿,蛇女、白姬、元曜来到了一座琅嬛福地一样的宫室前,绵延的宫殿檐牙高啄,金碧辉煌,门口有一队被坚执锐的恶鬼在值守。
元曜疑惑地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跟皇宫一样?”
“这就是鬼王居住的福地了。”白姬笑道。
元曜咂舌。
第九章 菰叶
蛇女跟守卫打了一个招呼,守卫们放白姬、元曜进去,蛇女向白姬行了一礼,就告辞了。白姬、元曜走进福地大门,有一个恶鬼驾着一个装饰华丽的车辇在等他们,并请他们上车。
元曜低头看去,那拉车的动物似牛非牛,似马非马,长着一张人脸,不晓得是什么。
白姬、元曜坐上车辇,穿过重重宫室,一路往里行去。元曜发现福地里的景色跟外面不一样,一路所见,都是亭台楼阁,湖光花色,远山含黛,玉殿琳琅,仿佛是到了一处帝王宫阙一般。
元曜小声地惊叹道:“这福地跟大明宫好像啊!”
白姬笑道:“福地可以幻化为任何样子。鬼王喜欢这样的排场,就变成这样了。”
元曜似懂非懂,一脸迷惑。
白姬笑道:“其实,缥缈阁也可以幻化成任何样子,轩之如果喜欢的话,我也可以把缥缈阁变成大明宫的模样。”
元曜一头冷汗,道:“快不要,缥缈阁是做买卖的地方,客人一进来就看见皇宫还怎么买东西?再说,大明宫住着也慎得慌,缥缈阁现在这样就挺好,还是安安份份地做买卖吧。”
白姬摊手道:“轩之一点生活情趣都没有。”
元曜道:“你那叫瞎折腾。”
白姬、元曜说话之间,车辇停下来了,恶鬼请两人下车。元曜抬头一看,原来到了一处华美的宫殿,玳瑁和几个恶鬼在宫殿外迎着。
白姬、元曜下车,玳瑁道:“鬼王陛下在里面设宴款待二位,请随我来。”
白姬、元曜跟玳瑁进入宫殿,但见殿内装饰华丽,灯火辉煌,丝竹之声绵绵不绝。鬼王正坐在宝座上满脸愁苦地喝酒,一群身穿彩衣的骷髅在舞池上翩翩起舞。见白姬、元曜进来了,鬼王挥手,乐师停止了奏乐,彩衣骷髅也都散去了。
白姬笑眯眯地道:“鬼王陛下好雅兴。”
鬼王看见白姬就来气,但又不得不忍耐,他笑道:“苦中作乐罢了……苦中作乐罢了……”
鬼王邀请白姬、元曜坐下,有宫装骷髅为二人呈上了美酒佳肴,元曜还记得昨晚黄金台里那人眼桃花茶,根本不敢喝青铜爵中的美酒,更不敢细看那些色彩斑斓的菜肴。
白姬端起青铜爵,喝了一口美酒,笑道:“好酒!这是镜花蜜酿!鬼王陛下您好生奢侈,我等普通非人为拿到一壶镜花蜜都得争抢得头破血流,您倒用它酿起了酒。”
鬼王笑道:“镜花蜜也不难得。春分时节,镜花蜜出现的时候,把月之湖的通道封起来,让恶鬼们守着,不让一个非人进去,那么镜花全都是本座的,蜜要多少有多少。”
白姬恍然道:“还能这样!多谢鬼王赐教!明年春分,我让我那九个不成才的侄子来守月湖,这样我也能喝上镜花蜜酿了!”
言多必失,鬼王已经预见明年很难取到镜花蜜了,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吞下去。不过,镜花蜜都是小事,重要的是八咫鸦的事!
元曜一头冷汗地旁观,不敢做声,不过听了白姬与鬼王的对话,他悄悄地拿起酒爵喝了一口镜花蜜酿,只觉得琼浆入口,脾胃通泰。
鬼王咳嗽了一声,假笑道:“八咫鸦的事情,玳瑁已经跟你说了,想必你也明白了。”
白姬笑道:“我明白。不过,您也知道缥缈阁的规矩,一物换一物……”
“直说你想要什么报酬吧!”鬼王打断白姬道。
白姬笑道:“都是多年老友,说报酬未免太见外了。不过,我昨晚在黄金台赌了两把消遣,结果被夜叉赶走了,因为走得匆忙,回去缥缈阁我才想起来,我还有三百零二块黄金落在黄金台了!黄金台不幸走水,鬼王您损失惨重,我本不该还记得那点黄金,但是我今天下午一算缥缈阁的账目,这半年来不仅没进账,还亏损颇多,长安城近年来物价飞涨,没有进账还真是让人活不下去……”
“行了行了,不就三百零二块黄金吗?只要你让那八咫鸦消失,本座一块不少地给你送去缥缈阁!”鬼王不耐烦地道。
白姬笑道:“所以,现在我就去见菰叶吗?”
鬼王道:“越早劝他离开越好。不过,他很固执……固执得几乎成魔……”
白姬笑道:“菰叶还未成年,年轻人,总是比较热血,自然固执一些。哪像你我,活得太久了,对什么都不大执着了。”
“你对黄金还是很执着的!”元曜在心中暗暗道。
鬼王道:“你还是先跟玳瑁去囚神笼边看看吧。”
白姬挑眉道:“您不去吗?”
鬼王急忙摇手,道:“不去!本座离他越远越好!”
白姬红唇微挑,笑了。
“轩之,你是跟鬼王一起饮宴赏歌舞,还是跟我去看菰叶?”白姬问道。
元曜哪里敢跟鬼王单独相处,再说骷髅跳舞看着也吓人,急忙道:“小生跟你一起去!”
福地深处,有一座寂静森冷,与世隔绝的废弃宫殿,宫殿的廊柱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空气中回荡着鬼哭一样的幻音。
宫殿深处,有一个黄金铸造的巨大囚笼。囚笼之中,伏倒着一个瘦弱的美少年。少年皮肤苍白,墨藻一样的黑发覆盖了他的身体,与他的单薄黑衣融为一体。
白姬、元曜、玳瑁站在囚神笼外,望着囚笼里的菰叶。
菰叶抬头望向囚笼外的三人,他紫罗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而温柔的光芒。
元曜注视着菰叶的眼睛,突然觉得内心变得柔软了。那双眼眸仿佛是浩瀚宇宙中的紫色星光,又像是冰冷寒冬的暖阳,带着某种奇妙的魔法,勾魂摄魄,让人心入魔。
玳瑁不敢看菰叶,急忙退开了几步,转过了身。
白姬迎着菰叶的目光,凝视着他紫罗兰色的双眸。
“多么美丽的双眼啊!在八咫鸦一族之中,这么纯澈的紫眸也很少见……”白姬赞道。
菰叶望着白姬,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你的眼里,我看不见善,也看不见恶……”
白姬笑道:“这个世界,不是只有善或恶。菰叶,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哥哥千山来长安城找你了,他想带你回昆仑。”
菰叶一怔,摇头道:“我还不能回去,我得报答鬼王的救命之恩,洗尽鬼王心中的恶,净化了饿鬼道,我才能回去。”
白姬还没回答,玳瑁已经忍不住道:“菰叶,鬼王陛下一点也不希望你报答他,你就放过他,也放过我们,赶紧回你的昆仑去吧。”
菰叶固执地道:“不,我必须报答鬼王。我要洗尽饿鬼道之‘恶’,让你们看见美丽的新世界,让你们感受到真与善的幸福。”
白姬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
玳瑁露出了凶恶的神色,道:“我们不需要你口中的幸福,我们不需要善。善良,只会让我们懦弱,并且毁灭我们。善不会毁灭恶。我们善良了,恶依然会存在。你忘了佘夫人之乱吗?”
菰叶道:“我可以净化佘夫人,让她也变得善良。”
玳瑁冷笑道:“佘夫人被净化了,还有新的恶,你能净化得完吗?我们饿鬼道有我们的生存之道,与善背道而驰,顺应弱肉强食的规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你想改变我们,抹去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毁灭我们。鬼王救了你,你却想毁灭他吗?”
菰叶固执地道:“你们都错了!我是为你们好!我会吹散遮蔽你们双眼的乌云,我会洗去你们心里的阴霾,让你们看见美好的世界。”
玳瑁怒吼道:“你所谓的美好世界,是我们的地狱!”
元曜听着玳瑁与菰叶的辩论,只觉得难以理解,也难以分清对错。菰叶虽然是好意,但未免有些一意孤行,对鬼王造成了困扰,这种作为不妥当。可是,鬼王一直作恶多端,饿鬼道的规则好像也不对。
见白姬沉吟不语,玳瑁大声对白姬道:“你来这里是看戏的吗?还不赶紧劝他走?”
白姬双手一摊,道:“这事,我也劝不了。你也看见了,他根本听不进去。”
见玳瑁神色越来越难看,白姬又笑道:“要不,我明天带他哥哥千山来劝他。哥哥的话,总比我们这些外人份量重。”
玳瑁也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了。
在离开囚神笼时,元曜忍不住问了菰叶一个问题。
“菰叶,什么是善?”
菰叶一愣,紫罗兰色的双眸中竟浮现出一丝迷茫。
菰叶没有回答小书生的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
从福地回缥缈阁之后,白姬、元曜互道了晚安,分别去休息了。
虽然很累,但元曜却睡不着,他在思考善与恶的问题。善与恶泾渭分明,却又互相吸引,仿佛太极图案。人心有善也有恶,但人心又不只有善与恶。非人也一样。鬼王充满了恶,但却也有善念,会救受伤的菰叶。菰叶充满了善,但他的固执却给饿鬼道众人带来了厄运,而且他不知道什么是善。细想善与恶,还真是一个充满无解奥义的悖论。
小书生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一夜无梦,直到天明。
第十章 善恶
草色青翠,风和日丽。
居德坊,二条大街上。
白姬和元曜来找千山,千山借住的那户人家门户开着,白姬、元曜站在门口张望,但见屋檐下还有八咫鸦的幻羽,但一时没看见千山。
突然,一个络腮胡壮汉提着三个油纸包从街上走了过来,他疑惑地望着白姬、元曜,道:“你们是谁?在我家门口干什么?”
元曜转头一看,认出壮汉就是那夜用鞭子抽打妻儿老母的恶人,不由得有些生气。他又仔细一看,发现壮汉的头顶上长着一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白姬笑道:“这位大哥,我们来此访友,可巧友人不在家,白走了一趟。因为日头毒辣,口内干渴,见您家大门开着,想是主人在家,故而来讨一碗水喝。”
壮汉闻言,和气地笑道:“原来如此。天气确实热,进来吧。”
元曜一愣,觉得这恶人似乎跟之前不大一样了。可能,是千山给他洗心的缘故吧。
白姬、元曜跟着壮汉进入他家,还是熟悉的简陋院落,一个年轻妇人正在石墨边磨豆腐,一个老妪正在厨房外择荠菜。
壮汉走进院子,看见妇人在磨豆腐,他急忙把油纸包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跑过去道:“这么辛苦的粗活我来干就行了,娘子去歇着吧。”
妇人虽然还是很瘦弱,但是脸色比那晚所见红润了一些,眼底多了一些光亮。
“这些活平常就是奴家做的,做惯了,没事的。”妇人笑道。
“不行,以后这些粗活都由我干,娘子只管做些轻松的活计就是了。”壮汉心疼地道。
妇人泛起一丝微笑,在不远处择菜的老妪见儿子改变了心性,知道疼惜儿媳,也笑了。
老妪看见白姬、元曜,问道:“这两位客人是……?”
壮汉说了白姬、元曜二人来讨水喝,老妪就去厨房拿了两个干净的陶碗,给两人分别盛了一碗净水。妇人又进屋里去搬了两个破旧的胡床,让客人坐在院子里的柳荫下歇息。
白姬也不客气,一边坐下喝水,一边笑道:“多谢。”
元曜也急忙道谢,但他一点也不口渴,只好装模作样地喝。
妇人进去拿胡床时,吵醒了一双在午睡的儿女。小男孩、小女孩跑出来,缠着母亲要吃点心,壮汉一边磨豆腐,一边笑道:“别淘气,给你们买了玩具和点心,在那油纸包里呢。”
“爹真好!”小男孩开心地道。
“爹爹最好了!”小女孩欢喜地道。
壮汉的脸上笑开了花。
妇人笑着去石桌边打开一个油纸包,居然不是点心和玩具,而是一支梅花铜簪和一盒胭脂。
妇人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
壮汉摸着头道:“这么多年来,辛苦娘子了。我以前是个混人,让娘子受了许多委屈,以后断不会再委屈娘子半分了。以前不曾送过娘子这些,不会买,这是胭脂首饰铺的老板帮着挑的,不知道娘子喜不喜欢……”
妇人哽咽道:“何苦浪费钱买这些……奴家很喜欢,打从心底欢喜……”
老妪见了,眼眶有点红,转过身擦了擦眼泪。
壮汉道:“娘,孩儿也给你买了一块葛布,您做一件单衣穿吧。孩儿这些年不孝,连累您操心了。”
老妪见儿子不再犯混了,心中欢喜,但她想了想,又道:“你哪来这许多钱?又是买胭脂头钗,又是买布料点心,莫不又去吃酒赌钱,做那些不三不四的勾当了?”
壮汉急忙道:“娘,您误会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孩儿仿佛醍醐灌顶一般,心性通明了。以前浑浑噩噩,不知道好歹,现在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孩儿对以前做的酗酒赌钱打骂妻儿这些事情痛心疾首,后悔不已。以后,孩儿定然是不干这些歹事了。今天上午通过表舅介绍,孩儿在西市码头找了一个搬运货物的活儿,老板看在表舅的面子上,预支了一个月月钱。孩儿想着以前亏待了您与娘子,就拿这些钱买了些东西。明天孩儿就要去上工了。”
老妇人闻言,欢喜道:“好,好,你能走上正道就好。”
妇人也十分欢喜,道:“天可怜见,菩萨保佑,终于苦尽甘来了。”
小男孩和小女孩从油纸包里翻出了一些糖糕和竹蚂蚱、泥人,开开心心地一边吃,一边玩起来了。
白姬、元曜喝完了水,就告辞了。
元曜回头望去,小院之中夫妻和睦,天伦共享,一派其乐融融的烟火幸福,他觉得八咫鸦真是一个神物。如果每一户不幸的人家都有一只八咫鸦来净化黑暗的心灵,那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美好一些?
白姬、元曜没有找到千山,正打算回缥缈阁。他们刚走出二条大街,就见一只三足乌鸦无精打采地站在一处围墙上,忧愁地望着东方。
正是千山。
白姬笑道:“千山,我正在找你,你怎么看上去无精打采?”
千山看见白姬,耷拉下脑袋,道:“白姬,我都知道了。我弟弟被鬼王囚禁在饿鬼道,要被炼成鸦丹对不对?”
白姬一愣,道:“你听谁说的?”
千山道:“千妖百鬼都在这么说呢。还听说,你为了救菰叶,火烧了黄金台……”
白姬笑道:“我可没烧黄金台,你不要听人胡说。不过,千山确实在福地,也确实被鬼王囚禁了……”
千山急道:“我已经飞去平康坊两次了,可是不知道从哪儿进福地,我好担心菰叶……”
白姬笑道:“你不要着急,先听我说完。千山虽然被鬼王囚禁在福地,但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姬把鬼王和菰叶的恩怨说了一遍,笑道:“我来找你,正是想带你去福地见菰叶,希望你能劝他离开。”
“原来是这样!不瞒你说,菰叶那孩子是八咫鸦一族中拥有最纯粹紫眸的天选之子,长老们预言它将来会拥有最强大的净化之力。可是,它从小就一根筋,对于善恶十分固执。你带我去福地,我来劝它。”乌鸦抖擞了一下尾羽,急道。
“做事得有始有终,您还有人心没有净化完,我看那八咫花还没开。”白姬指了指刚才那户人家的方向,笑道。
千山道:“那人内心的恶很重,我只打算净化到花骨朵的程度。不然,会耗损我太多修为。我本来就不是为净化人心而来,我现在只想去见菰叶……”
白姬笑道:“花骨朵的程度,那人最多也就善良十年,花谢之后他又会旧态复萌,变本加厉地施暴作恶。缥缈阁的规矩是一物换一物,我带你去见菰叶,作为交换,你彻底净化那人的内心。”
千山奇道:“你为什么这么关心那户人家?”
白姬笑道:“我受了那户人家一水之恩,总得给他们一些回报。”
元曜一愣,他发现白姬居然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她虽然奸诈贪财,偶尔会干坏事,但其实也是一个好人。
“看在你的份上,我彻底净化那人。半天的时间就够了,不过是多耗损一些修为。”千山同意了。
“月上中天时,你在西市坊门口的大槐树上等我,我们一起去福地。”白姬笑道。
千山同意了。
白姬、元曜跟千山告辞之后,就回缥缈阁了。
西市,缥缈阁。
离奴听说白姬今晚还要去福地,下午就打包了一份它珍藏的香鱼干,还用彩丝线精心地缠了一个花结。
元曜觉得奇怪,忍不住问道:“离奴老弟,你打包香鱼干做什么?”
离奴道:“晚上爷也跟你们一起去福地,昨天看玳瑁瘦了许多,估计又是那个破鬼王事多,成天使唤她做这做那。玳瑁不肯吃爷做的东西,只好送她香鱼干补一补了。”
元曜笑道:“离奴老弟,你还是很关心玳瑁姑娘的。”
离奴叹了一口气,道:“谁叫她是爷的妹妹呢!她不让人省心,爷这个做哥哥的只好多操心了。”
吃过午饭之后,白姬找元曜拿了四书五经,伏案苦读。
元曜觉得奇怪,这条龙妖平时最多也就看看当下流行的坊间传奇读本做消遣,很少见她苦读圣贤书。她这是怎么了?
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你读圣贤书干什么?莫不是明年打算化作龙公子去参加科考?”
白姬抬头笑道:“参加科考多简单,以我的聪明才智,不用看书也能高中头名。我这是在圣贤书中找善恶之道呢。”
元曜暗暗翻了一个白眼,又问道:“找善恶之道?”
白姬笑道:“昨夜你也见到了,那菰叶非常固执,我们又不能打它,只好讲道理说服它。可是,关于人类的善恶,我也还有些糊涂,只好临时抱佛脚,在圣贤书里找找答案了。”
元曜道:“那你在圣贤书里找到善恶之道了吗?”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如果圣贤书里能找到善恶之道,那人世间就没有那么多是非善恶了。人心向善,却又有恶。人心至恶,却也有善。人类,还是一个奇怪的存在呀。”
元曜也想不明白善恶之道,于是就坐下来,跟白姬一起读圣贤书。
夏日的午后,一人一龙在缥缈阁里一边苦读,一边冥想,寻求善与恶的真义。而后院之中,一只黑猫却蹲在井边一边洗菜,一边对着空气大骂鬼王。
月上中天,离奴幻化成九尾猫兽,驮着白姬和拎着香鱼干的元曜一起出了缥缈阁。离奴飞驰到西市的坊门外,千山早已等在大槐树上,它似乎等了许久,都开始打瞌睡了。
离奴骂道:“老贼鸦,别睡啦!你也是心大,弟弟都没了还睡得着!”
千山一抖擞羽毛,骂道:“遭瘟的黑猫,闭上你的臭嘴!白姬,那人我已净化完,保证八咫花会开到他生命的尽头。”
白姬笑道:“辛苦你了。看得出,你为此耗损了不少妖力。”
千山道:“既然你开口了,我少不得多耗损一些妖力了。
白姬笑道:“事不宜迟,我们去福地吧。”
千山飞了过来,敛了翅羽,蹲在白姬肩膀上。离奴轻车熟路地在坊街屋檐上飞驰,往平康坊而去。
第十一章 离别
平康坊,黄金台。
白姬、元曜、离奴、千山抵达黄金台时,玳瑁正带着蛇女、蝎女、鹰女和一众妖鬼在废墟之中忙碌。
玳瑁见白姬等人来了,迎了过来。
玳瑁望了一眼白姬肩头的千山,道:“希望,你们今晚能让菰叶离开。”
白姬笑了笑,没有做声。
元曜作了一揖,道:“我们尽量劝说菰叶回昆仑。”
离奴看见玳瑁,十分欢喜,拍着胸脯保证道:“玳瑁你不要担心,一切包在哥哥我身上!那破鸟不走,看哥哥来骂死它!”
千山闻言,急了,道:“你这夯猫敢骂我弟弟,我跟你没完!”
离奴咧牙道:“谁叫你那贼杀的弟弟要为难爷的妹妹!爷定要骂得它狗血淋头!”
千山怒火攻心,但因为白天给人洗心耗费修为过多,身心十分疲累,吵不起来,只能对白姬道:“此獠如此蛮横嚣张,白姬你管不管?”
白姬只好开口道:“离奴,不得无理。千山,当务之急,我们还是先去福地吧。”
玳瑁带着白姬一行人去往生死门,玳瑁因为有事在身,只送到生死门外,让蛇女带众人进去。
踏进生死门时,离奴急忙把精心准备的香鱼干递给玳瑁,笑道:“玳瑁,吃点夜宵再忙活吧。你看你都瘦了那么多……”
玳瑁本来不想接,但又不想当众跟离奴吵起来丢脸,于是不情不愿地接了。
“唔,谢谢哥哥。”
离奴开心极了,一溜烟儿跑进生死门里,一路上都跑得十分欢快,看血尸遍野的饿鬼道都觉得是美景如画,看扭着粗腰带路的蛇女也顺眼多了。
“哈哈哈哈!玳瑁终于叫爷哥哥了,她已经三百年没有叫爷哥哥了!”离奴一边跳舞,一边欢呼雀跃。
蛇女白了疯癫状的离奴一眼,默默领路。
白姬笑道:“玳瑁还是很喜欢你这个哥哥的。”
元曜也忍不住笑了。离奴开心,也是一件好事。
千山却有点忧愁,大概是想到它那固执的弟弟了吧。
福地。
玉殿之中,鬼王正在喝酒消愁,夜叉上来禀告,说白姬等人来了。
鬼王道:“你直接带他们去囚神笼那边吧,不必带他们进来了,一看见那龙妖,本座心中就来气!”
“是。”夜叉领命而去。
白姬、元曜、离奴、千山跟着夜叉一路经过诸多宫殿,走到囚禁菰叶的废殿外。千山飞下了白姬肩膀,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身穿黑衣,清瘦孤挺的男子。
夜叉领着白姬四人踏着荒烟蔓草,朝废殿深处走去。
废殿深处,菰叶正坐在囚神笼里仰望着夜空,宫殿破漏的一角,有星光洒下来,仿佛给他披上了一层光纱。他紫色的眼眸深处倒映着璀璨星光,美如梦幻。
菰叶听见脚步声,侧过头来,他看见了千山,道:“啊,兄长,你来了。”
千山走向菰叶,道:“菰叶,跟我回昆仑。”
菰叶摇头道:“不,我暂时不能回去,我必须先报答鬼王的救命之恩。他病了,玳瑁、夜叉也病了,饿鬼道的所有人都病了,我要治好他们,洗净他们的心灵。”
千山道:“你治不好他们。我们八咫鸦一族虽然有净化人心的能力,但是没有为世界洗尽一切罪恶的义务。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我们没办法全部洗净。我们量力而行,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菰叶道:“我能治好他们!长老说过,我生来就拥有最纯粹的紫眸,我的体内潜藏着无限的潜能,我的净化能力是八咫鸦之中最强大的,我可以的……我想让鬼王变得善良,看见真正美好的世界……”
夜叉哭丧着脸道:“菰叶,你饶了我们,快回昆仑去吧!你在福地养伤时,我们半分都没亏待过你,你何苦把我们逼上绝路……”
千山道:“菰叶,你听听,饿鬼道众人并不需要你为他们洗净心灵。强人所难,不是我们八咫鸦一族的作为。”
菰叶道:“他们只是被恶蒙蔽了心灵,等他们看见善,就会知道恶是多么的可怕与悲哀。再说,何为强人所难?我们八咫鸦一族净化人心时,从来没有征得过对方的同意,不是吗?”
千山一时语塞,他每次净化人心时,确实也没有提前问人家需不需要,愿不愿意被净化。只是因为嗅到了人心之恶,八咫鸦本能地就会去替人净化。
见千山语塞,白姬赶紧接过了话,笑道:“菰叶,你也很久没回昆仑了,难道你不想家吗?千山千里迢迢地来找你,你就跟他回去吧。”
菰叶道:“等净化了饿鬼道,我自然会回昆仑。我来人世间就是为了成年礼的历练,净化饿鬼道就是上天给我的历练,我必须完成。”
白姬摸了摸发鬓,不说话了。
元曜道:“菰叶,你的心愿是很好的。但是《道德经》有云:美之为美,斯不美矣;善之为善,斯不善矣。善与恶,是一个相辅相成的存在。善与恶的分界,十分玄奥难辨。你所坚持的善,未必是善。你所净化的恶,未必是恶。千山来长安城找你的这些日子,他净化了两个人,一个是虐待老人的刻薄妇人,一个是酗酒成性,施暴妻儿老母的男人。他净化了他们的恶,让他们变得善良,这两户人家都因此得到了幸福。小生觉得,这种净化是对的。而你为了报恩净化饿鬼道,又引起了佘夫人之乱,鬼王为此烦闷,玳瑁为此受伤,夜叉也非常苦恼,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所以,你这种行为不对,你不应该执着于不对的行为。你还是跟着千山回昆仑去吧。”
菰叶想了想,迷茫地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不过,好像……你的意思是我所坚持的事情是错误的?”
“也不是错误的,世界上的对错与善恶一样,都是相对的。至少,如果饿鬼道真被你彻底净化,那长安城里每年会少死很多人了。”元曜刚想开口,但他还没说话,离奴却已经忍不住开口了。
离奴跳了出来,单手叉腰,指着菰叶的鼻子骂道:“当然是错的!你这自以为是的呆头鸦,怕是脑子糊屎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耳朵里怕是也长蛆了,大家扯着嗓子跟你说了半天好话你一句都听不进去。爷看不下去了,今天爷来骂醒你!你知道你哪里错了吗?还不知道?爷告诉你,你错在你蠢!你那破长老说你有什么最纯粹的紫眸,什么潜藏着无限潜能,是你们那群蠢鸦之中最强大的,你就信了?你就以为你无所不能了?你就以为你能净化饿鬼道,净化世界上所有的恶了?屁!爷小时候算命的还说爷骨骼清奇,命格逆天,能一统猫族,成为猫王呢!你才是一个未成年的鸦崽子,有个屁的能力,整天嚷嚷着拯救世界,洗净诸恶,简直脑子有病!你现在应该做的是跟你那蠢哥哥回昆仑,完成成年礼,然后苦心修行,真修得大成,有了能力了,再来洗净饿鬼道之恶,拯救世界也不迟。等你能像你哥哥一样洗净恶之后给人带来幸福,而不是困扰时,你才有资格说你能洗尽世界的一切恶!明白了吗?快点滚回昆仑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爷都替你害臊!”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白姬、元曜、千山、夜叉目瞪口呆地望着离奴,千山甚至忘了离奴骂菰叶应该生气。
菰叶一时之间怔住,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原来,是我能力不足吗?”
离奴骂道:“当然啊!蠢货!你能力足能被关在笼子里吗?快滚回昆仑去修炼吧!”
菰叶仿佛醍醐灌顶,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又道:“我……真的很蠢吗?”
离奴道:“憨货!你不蠢能落到被饿鬼道众人嫌弃的下场吗?爷要是你,就捂着脸夹着尾巴赶紧遁了!”
菰叶嚎啕大哭起来,他一边哭泣,一边喊道:“兄长,快带我回昆仑……”
白姬、元曜、千山、夜叉吃惊得张大了嘴巴,离奴挺胸收腹,掐腰站在伏地嚎哭的菰叶面前,像一个旗开得胜的大将军。
于是,事情解决了。
鬼王得知菰叶要走,十分高兴。菰叶执意再见鬼王一面,鬼王倒也没有推脱,他准备了一壶镜花蜜酿,带领着一众饿鬼出了福地,在第一次遇见菰叶的高坡上,给八咫鸦兄弟饯行。
白姬、元曜、离奴也在饯行的现场,他们得看着菰叶离开,才算是完事。
千山拿着酒爵,敬鬼王道:“多谢您从混沌手中救了舍弟一命。舍弟年少无知,给您添麻烦了。”
鬼王喝了千山敬的酒,大度地道:“都是小事。”
菰叶看见鬼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哭了。
鬼王不敢看菰叶的眼睛,道:“此去山水万从,你自珍重,本座就不远送了。”
菰叶哭道:“鬼王,我还没有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你自珍重,就是最好的报答。”鬼王递来一尊酒,道。
菰叶接过酒,一口喝下。他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倏然化作一只三足乌鸦,振翅飞向夜空。
千山见了,向鬼王、白姬、元曜、离奴说了一句“告辞”,也化作三足乌鸦,飞向了菰叶。
白姬微笑着望着星空。
“千山、菰叶,一路保重!”元曜向夜空中的两只乌鸦挥手作别。
“老贼鸦,笨蛋鸦,走好!”离奴大喊道。
鬼王见两只八咫鸦飞走了,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夜空中,遥遥传来菰叶的声音:“鬼王,你等我,我回去完成成年礼,然后苦心修炼,等我修得大成,有能力净化世界一切恶时,我还来饿鬼道向你报恩!”
鬼王一个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不要啊!你不要再回来!!”鬼王撕心裂肺的咆哮,响彻云霄。
第十二章 尾声
缥缈阁,后院。
月朗风清,螺云浅淡,正适合饮酒赏月。
白姬一边喝着荷叶盏中的竹叶青,一边心事重重地叹气。元曜手拿胡刀,跪坐在草地上切一个碧幽幽的大西瓜。小黑猫蹲在草地上,伸着脖子等着西瓜被切好。
元曜手脚麻利地切好半个西瓜,给了黑猫最大的一块。
“多谢书呆子,好甜呀!”黑猫愉快地吃了起来,十分满足。
元曜把最红的几片西瓜摆放在琥珀盘里,端着琥珀盘朝白姬走去。
“唉——”白姬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喝酒。
元曜放下琥珀盘,坐在白姬身边,笑道:“白姬,你怎么心事重重?”
白姬道:“白忙活了一场,还得倒赔钱,真是让人忧愁。”
原来,鬼王给千山、菰叶饯行的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事情。
千山、菰叶走了之后,白姬刚准备告辞离开,鬼王却请白姬、元曜、离奴三人去黄金台的废墟上,说是谈报酬的事情。
白姬、元曜、离奴三人就去了。
黄金台的废墟上,聚集了一众千妖百鬼。华灯旖旎,千奇百怪的魑魅魍魉麇集如云,虎视眈眈。
元曜心中隐隐不安。
离奴大大咧咧,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白姬眼珠一转,就要离开,却已经晚了。
鬼王雷声道:“把火烧黄金台的人证带上来!”
一个浑身紫气环绕的土地半仙被玳瑁带了上来,正是在黄金台下注时借给元曜十文钱的那位。他是平康坊的土地,平康坊发生的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土地半仙当众指证看见白姬念咒语把酒水变作火龙,烧了黄金台。
众鬼哗然。
白姬见抵赖不过去了,垂头不语。
元曜万分羞愧,忐忑不安。
离奴还要争辩,但是人证当前,还是土地半仙,诡辞狡辩也没有用,气得它一会儿化作九尾猫兽乱喷火,一会儿又变成小黑猫生闷气。
元曜劝离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是我们做的不对,忍耐吧。”
白姬似是也有些羞愧,木头似的垂头站着,不言不语。
白姬、元曜、离奴三人接受着一众妖鬼的指指点点,因为有些妖鬼在大火之中受伤了,心有怨气,此时有鬼王撑腰,都破口大骂三人。因为忌讳白姬,众鬼即使暴躁,也只是骂骂咧咧,倒也没有动手。
元曜心中羞愧,默然挨骂。
离奴挨骂不过,对白姬道:“主人,鬼王这是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成心让我们难堪,这些泼皮碎舌的家伙们也聒噪得好烦人。离奴和书呆子倒也罢了,您何苦受这份委屈,不如您吐一道龙火把他们烧个干干净净!”
白姬仍旧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元曜心中有些奇怪,难道这龙妖也知道自己做错了,所以羞愧难当,不敢说话?
鬼王见众人骂得差不多了,也担心再骂下去,白姬一旦真的发火,收不了场。鬼王出声制止了众鬼,然后义正严辞地责备了白姬,责令她赔偿重建黄金台的费用,并把那晚大火前白姬的赌局以及跟风下注的妖鬼的赌局和了个稀泥,表示那几局不算数。以及,在黄金台受伤的妖鬼如果要索赔医药费用的话,去找放火元凶——白姬,黄金台概不负责。
最后,鬼王大度地表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就不再提了。他与白姬依旧是好友,友谊长存。
这场闹剧之中,白姬一直垂头沉默,仿佛木头人一样。等鬼王摆驾回福地,众妖鬼散去,离奴化作九尾猫兽打算驮白姬、元曜回缥缈阁时,白姬蓦然萎缩遁地,化作了一片龙鳞。
元曜张大了嘴巴,生气地道:“原来白姬早就跑了!”
离奴拍了拍头,道:“还是主人厉害!早知道,爷也留根猫毛在这里受闲气!”
离奴驮着元曜飞奔回缥缈阁。白姬还没睡觉,正悠闲地坐在后院喝酒吃点心。白姬见离奴、元曜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笑道:“轩之、离奴,委屈你们了。”
离奴道:“主人,气死离奴了,那鬼王实在不是个东西!”
元曜本来一肚子气,但是一想白姬先走了倒也好,如果她在那里的话,搞不好她真会忍耐不住吐龙火烧个片甲不留,事情就会闹得更大了。
元曜哭丧着脸道:“白姬,请你以后多行善事,不要再做恶了!”
白姬笑道:“轩之言之有理,都听轩之的。”
元曜、离奴把鬼王要求赔偿的事情告诉了白姬,白姬算了一笔账,一加一减,不仅鬼王答应给她的报酬没了,她还要倒赔鬼王一百块黄金重修黄金台。
于是,白姬这几天一直忧心忡忡,高兴不起来。
元曜笑道:“这件事是你做的不对,不应该放火烧黄金台。”
白姬愁道:“轩之虽然说的有理,但我还是不开心。我一点儿也不想给鬼王一百块黄金。”
元曜冷汗。
黑猫道:“主人,离奴有一个法子可以不必给鬼王黄金。”
白姬道:“说来听听?”
黑猫道:“我们去福地把鬼王捉来一把火烧了,不就不必给他黄金了么?”
白姬正在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元曜急忙道:“白姬、离奴老弟,请不要再做恶了!这件事就此打住吧!多行善事,才是正道!”
白姬想了想,也放弃了捉鬼王来烧死的事。
“算了,烧了鬼王,万一下一个‘鬼王’比这一个更难缠,那就伤脑筋了。至于赔偿的事,反正我也没亲耳‘听见’,假装不知道吧。”
黑猫骂道:“呸!破鬼王,离奴一天骂他一百遍!”
元曜冷汗,道:“无论怎样,以后还是要多行善事,不做恶事。”
白姬喝了一口酒,道:“轩之,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读完了圣贤书,经历了八咫鸦的事情,我仍旧不明白。”
元曜想了想,道:“慈心为善,能让人心情愉悦的,就是善。反之,让人痛苦的,伤害他人的,就是恶。不做恶,就是善。”
白姬想了想,道:“轩之能让我心情愉悦,那轩之就是我的‘善’。”
元曜挠头,道:“这个说法怪怪的。”
白姬笑道:“不怪呀,因为轩之很善良,照着轩之的想法做事,就是行善啦。以后,我什么都听轩之的!”
小书生眼神一亮,犹豫了一下,道:“白姬,小生的工钱是不是该涨一些啦,毕竟现在长安城的物价飞涨……”
“不行。”白姬断然道。
小书生道:“白姬,你刚才不是说以后什么都听小生的吗?”
白姬狡笑道:“我只说听轩之的,至于做不做,得看我的心情。轩之,你就不要惦记着涨工钱啦!”
元曜垂头丧气,默默地啃西瓜。
黑猫吃饱了西瓜,飞奔到草丛里去捉鸣虫了。
一阵风吹来,夏草低伏,鸣虫如泣。
(《八咫鸦》完)
第五折:《断指戒》
第一章 楔子
隋朝,蜀地。
蜀王杨秀雅好音律,尤其爱琴,因此蜀地斫琴名匠辈出,许多人从小就开始学习斫琴的手艺。
阿音就是这样一个人。
阿音是嘉州人,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在自家的琴坊学习斫琴。阿音的父亲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斫琴匠,他大半辈子沉浸在对“九德四芳,二十况”的追求之中。可能,斫琴这门手艺真的需要天赋,阿音的父亲虽然浸淫斫琴之技多年,斫出了不少琴,可都音色平平,没有一具堪称是好琴。
因为斫不出好琴,阿音家的琴坊没有什么名气,经营也日渐衰落。
阿音父亲去世的时候,把几乎要关门歇业的琴坊交给了阿音,并要阿音答应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琴坊关门。
阿音含泪答应了。
父亲过世之后,阿音就守着琴坊斫琴度日,琴坊的经营每况愈下,几乎没办法负担一家老小的生活。
母亲对阿音道:“不如把琴坊关了,另寻一个营生。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找一个正经事做,娶一个媳妇。不要学你老子,一辈子就知道关在琴坊里炮制木头,脑子也变得跟木头一样腐朽了。”
阿音坚决不同意。
阿音非常喜欢斫琴,他喜欢去峨眉山中寻找好木,他喜欢木头削制琴身时那份行云流水般的畅快,他喜欢在打磨上漆时触碰琴身的温润质感,他更喜欢琢磨琴槽之中项实、声池、纳音、韵沼的大小、深浅、曲折,每改变一处,琴的音色就不一样,这让他体会到了音律的神奇。
阿音发自内心地热爱斫琴这件事情,他把成为一名优秀的琴匠当做毕生的追求,他还想将自家的琴坊发扬光大,让自己斫出的琴名扬四海。
虽然阿音喜欢斫琴,并且内心深处有着远大的抱负,但是斫琴这门手艺真的需要天赋,而阿音跟他父亲一样,也没有天赋,无论多么努力,多么喜欢,多么渴望,他始终斫不出好琴。
在母亲一次又一次的苦劝之中,阿音一直苦守着琴坊,惨淡经营。坚持了三年之后,琴坊实在经营不下去了,因为根本没有人来找阿音斫琴,阿音斫出的琴也完全卖不出去。
阿音不得不考虑让琴坊歇业,他的心情十分悲伤。
这一年,蜀王举办了一场赛琴会,让各路斫琴名匠将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呈上来,让精通音律的贵族们欣赏品鉴,从中评选出最好的琴。赛琴会的消息传开时,蜀地的琴匠们鼓足了干劲,纷纷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努力斫出音质最好的琴呈献给蜀王,以期获得殊荣。
阿音也想参加,赛琴会秋天才举行,现在才春天,阿音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斫一具好琴。如果他斫的琴能得到蜀王的赏识,那他家的琴坊就可以不必关门歇业了。如果他仍旧斫不出好琴,那他只能认命了,关闭琴坊,从此改行。
暮春,峨眉山。
山色苍碧,莽林幽深。
为了选一块斫琴的好木,阿音已经带着干粮和刀具在峨眉山中风餐露宿七天了。每当有疾风吹过树林,他就会去听每一棵树的音色,由此来辨别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琴木。
第八天,阿音仍然没有找到理想的好琴木,他不由得有些失望,连找材料就不顺利,只怕后面会更坎坷。难道他注定要放弃做琴匠,从此改行了吗?
“你在找什么?”一个清澈如山泉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阿音吓了一跳,他循声回头,看见了一棵大松树,松枝幽绿如伞,树干虬结如。
松树下,走出来一个白衣白发的人。不,那不能称之为一个人,因为那只是一个近乎透明的浅淡影子。
深山之中,妖魅频出,这白衣白发的影子明显不是人类。
可能是独自徘徊山中七日,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太过寂寞了,阿音居然一点也不害怕这突然出现的妖魅。
“我在找可以做琴的木材。”阿音答道。
妖魅用灰色的眼睛望着阿音,仿佛要看透他灵魂深处的欲望。
“你想成为一个优秀的琴匠?你想拥有斫琴的天赋?你想斫出天下最好的琴?你想让你的琴坊名扬四海,天下皆知?”
阿音点头,眼底有火焰般的欲望。
妖魅的嘴角勾起,如一弯锋利的镰刀。
“我,可以帮你达成愿望。”
“真的吗?”阿音颤声道。如果对方是妖魅的话,说不定真有法力改变他的平庸,让他具有斫琴的天赋。
妖魅点头。他轻挥雪袖,一枚血红色的珠子浮现在半空之中,光华润泽,耀人眼目。
“这是太子长琴的精魄,可以赠与你。你斫琴的时候,将长琴的精魄放入琴腹之中三日,斫出的琴必有超凡脱俗的绝妙音色。”
太子长琴是火神祝融的儿子,相传他出生的时候怀里就抱着一把小琴,天地都因为他的出生而欢唱。太子长琴是琴乐之神,古往今来,琴匠们都供奉着他。
血红的长琴精魄映入阿音的双眼之中,他眼底那火焰般的欲望更加炽烈了。
妖魅唇角勾起,如一弯滴血的镰刀。
“我给你太子长琴的精魄,你拿什么跟我交换呢?”
阿音失魂落魄地道:“我什么都没有……只要我有的,什么都可以……”
妖魅笑了。他伸出雪袖,渐渐露出雪白得近乎透明的修长双手,阿音吃惊地发现,他的双手都没有无名指。本该是无名指的地方,齐根断掉了。
“我缺了手指,如果你答应把你和你子孙后代的手指都给我,我就把长琴之魄给你。”妖魅话语轻柔,充满了诱惑。
阿音犹豫了,道:“我是琴匠,我的子孙后代也会成为琴匠,对于手艺人来说,手指就是生命……”
妖魅笑了,道:“我只取一根手指,不影响斫琴。你和你的每一个子孙只少一根手指,整个家族却多了斫琴的天赋。这场交易,你不亏。”
阿音的心渐渐地被彻底诱惑了。
“好。我答应。”
妖魅的嘴裂开如黑洞。
“我叫嫏,你叫什么名字?”
“雷音。”
“雷音,从此之后,你斫的每一具琴都是佳品,你的琴坊将会声名远播。你和你的后代会成为最著名的琴匠,闻名天下。作为交换,你和你的子孙都必须把一根手指给我。你答应吗?”
“我……答应……”雷音颤声道。
嫏从口中吐出一团火纹,火纹飞卷向雷音,迎面没入了他的额头。与此同时,伴随着噬骨的剧痛,雷音的左手无名氏如烟尘般逐渐消失了。
“啊啊啊——”雷音疼得抱着左手弯下了腰。
等剧痛稍微缓解时,雷音抬头四望,发现大松树下空空荡荡,嫏早已消失了踪影。而嫏消失的地方,一颗血红色的珠子落在青草地上,光色流转。
“我……终于可以斫出好琴了!”雷音举起断掉无名指的左手,表情似癫似狂,声音似悲似喜。
空山无语,清风吹过树林,一棵棵古木发出一阵一阵如琴乐般的幽鸣。
第二章 绿绮
春日,长安。
寒山转翠,春水潺湲。
太平公主府中,正在举行一场春琴宴。
开春以来,长安城的王侯贵族们又兴起了一阵品琴的风潮,人人都沉迷于弄琴的风雅之中,徜徉在七弦十三徵的美妙声韵里。即使不懂也不感兴趣的人,也得装模作样地买一具名琴供着,多少学一两首琴曲,才能在宴会上不丢脸。
太平公主举行这场春琴宴,一来是为了顺应品琴的风潮,毕竟她一直就是长安城中流行的风尚标。二来是为了炫耀她新得到的一具古琴——绿绮。
绿绮是汉代文人司马相如的琴,据说音色绝妙,气韵非凡,是一具传世名琴。
宴台水榭,宾客如云,一列彩衣侍女步履无声地端着各色美酒佳肴送上在座宾客的桌案上,宾客们或在欣赏水榭外春花灿漫的美景,或在聆听舞台上琴师弹奏的《流水》,或者三三两两地低头接耳,小声地说着闲话。
元曜也在宾客之中,他坐在离太平公主很近的座位上,正在喝酒听琴曲。虽然,他不是很懂音律,但觉得琴师弹的琴曲十分动听。
白姬坐在元曜旁边,正一边喝酒,一边跟太平公主说话。
太平公主道:“祀人,本公主还以为你不会有兴趣来参加春琴宴。”
白姬笑道:“公主都送来帖子了,我怎么会不来?再说,轩之整天待在缥缈阁也闷得慌,偶尔也得带他来见见‘人’。”
太平公主瞥了一眼元曜,道:“你对这妖缘还真上心。”
白姬忧心地道:“不是上心,是担心。轩之本来就呆头呆脑,闷久了只怕脑子越来越迂腐,会彻底变成傻瓜。”
元曜正在用心听琴曲,没有注意听白姬和太平公主的谈话,不过依稀听到了最后一句。
小书生呆呆地问道:“白姬,谁要彻底变成傻瓜了?”
“哈哈哈——”太平公主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果然……是一个傻瓜……”
“嘻嘻。”白姬也笑了,她搪塞小书生道:“我们在说离奴呢。”
“离奴老弟呀,它还是很聪明的。”小书生傻傻地笑道。
“哈哈哈哈——”太平公主笑得更欢乐了。
“哈哈!”白姬也忍不住笑了。
小书生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两个女人在笑什么。
太平公主笑够了之后,对白姬道:“本公主新得了绿绮琴,一会儿你替我鉴别一下真假。”
白姬一愣,继而笑了。
“原来,公主开宴会是为了这个。我对古琴没什么研究,恐怕眼拙看不准,想来宾客之中有不少懂行的能人,与其听我的,公主不如听他们的说辞。”
太平公主笑道:“你即使不懂,也比‘人’见多识广。我信你,不信他们。”
白姬摸了摸发鬓,眼神闪烁。
元曜虽然不懂琴,但也听说过绿绮琴的大名,很想开开眼界。他忍不住问道:“公主为何不现在就把绿绮琴拿出来给大家开开眼界?”
太平公主扫视了一眼众宾客,皱眉道:“还有一个人没来。他没来,这绿绮琴还不能拿出来。”
太平公主是大唐最尊贵的公主,她是高宗与武后最疼爱的女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上到王侯贵胄,下到文武百官,无不拼命地奉承她,巴结她。她开的私宴,多少人想参加都不得门入,收到请柬的客人都该感到万分殊荣,早早地就赴宴,哪有人会迟到?更奇怪的是,骄横跋扈的太平公主对这个迟到的客人居然不发怒,而还要等他到了才拿出压轴的绿绮琴?
白姬忍不住问道:“这位贵客是谁?”
太平公主道:“他叫雷尧,是蜀中的斫琴名家。雷氏家族世代斫琴,声名远播,从前朝到如今已经传了四代人了。雷家人斫出的琴,每一具都是可以传世的名品。”
元曜不懂音律,也听闻过蜀中雷氏的大名。雷氏琴千金难求,雷家人斫琴很仔细,三五年斫一具是常事,越优良的琴越费时间去斫。长安城中哪个贵族若是求得一具雷氏琴,足够开三天三夜的宴会来炫耀了。
白姬道:“原来,是名家呀。不过,蜀中雷氏为什么来到了长安?”
太平公主道:“我也不清楚。据雷尧说,他们雷氏迁来长安,是为了把雷氏琴发扬光大。”
白姬颇有兴趣地问道:“他们迁来多久了?现在住在哪里?”
太平公主道:“也就三五年吧。目前,只来了雷尧和他的叔叔雷全,雷氏其他的人还留在蜀中。他们在怀远坊置办了宅子,深居简出。如果不是有知情人告诉本公主,本公主都不知道雷氏来到了长安。”
白姬笑了,“有趣。”
元曜问道:“什么有趣?”
白姬笑道:“雷家人说迁来长安是为了把雷氏琴发扬光大,但到了长安却深居简出,这么矛盾,难道不有趣吗?”
元曜想了想,道:“可能,他们只是比较低调地在发扬光大雷氏琴。”
太平公主笑道:“祀人,你怎么对雷氏这么感兴趣?”
白姬笑道:“我是一个生意人,对于可以买低卖高的雷氏琴当然感兴趣。还请公主引荐一下,让我向雷尧求一具雷氏琴。”
太平公主笑道:“哈哈,引荐倒是可以,不过本公主都没有求到琴,你未必能求到。他们姓雷的脾气都挺古怪。对于这种传承世代的名匠之家,本公主也不好拿权势来强压,免得一堆碎嘴的人在背后说本公主不懂风雅。这琴只能慢慢求啦。”
就在这时,一个彩衣侍女走过来,行了一礼之后,对太平公主耳语几句。太平公主皱了皱眉,对白姬笑了笑,然后起身离开了。
太平公主走后,元曜忍不住兴奋地道:“白姬,这场宴会很开眼界呀,既可以一睹传说中的绿绮琴,又可以见到传说中的蜀中雷氏。”
白姬喝了一口酒,小声地笑道:“绿绮琴就算了,假的。雷氏嘛,还挺有趣的。”
“假的?”元曜一头雾水,道:“白姬,你都还没看见绿绮琴,怎么说它是假的?”
“因为……”白姬刚要回答,太平公主回来了,她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年轻男子。男子大约二十出头,身形挺拔如松,他穿着一身茶色圆领长袍,脚踏皂靴,额戴陌头。
元曜向男子望去,但见他长着一张温和端方的脸,五官轮廓分明,眼神坚毅而平静。
太平公主向众宾客介绍道:“这位是斫琴名家蜀中雷氏的现任家主——雷尧。”
一众宾客久闻雷氏之名,尽皆哗然。
元曜也忍不住再次打量雷尧,只觉得有幸得见如此名匠,不枉此行。
雷尧向众人行了一礼,施然落座。有一些宾客遥遥向雷尧举杯敬酒,雷尧应对有度,举杯回应。
白姬睨目望向雷尧举杯的双手,不由得微微一怔,红唇勾起了一抹诡异的弧度。
琴师又弹了一曲《长亭》之后,太平公主终于拿出了她压轴的绿绮琴。
一名彩衣宫女将一具古琴捧出来,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宴会中心的琴台上。古琴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有如绿色的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
“这是本公主新得的绿绮琴,相传为汉代司马相如所有,乃是古名琴,诸位不妨鉴赏一番。”太平公主炫宝般地大声道。
一众宾客纷纷起身观琴,他们触碰琴身,用手拨琴,琴弦发出绝妙的音色。宾客们羡慕慨叹,相继称颂绿绮琴,并恭喜太平公主得到名琴。
听着众宾客的羡慕和称颂,太平公主非常高兴。
元曜也凑过去看了看,用手摸了摸,他也不懂好琴坏琴,真琴假琴,只觉得这绿绮琴桐木油润,触手很有质感。
白姬却仍在座位上喝酒,似乎对绿绮琴毫无兴趣。
元曜正在想白姬为什么要说绿绮琴是假的,突然就听见有人大声道:“公主,您恐怕受人蒙骗了,这绿绮琴是假的。”
元曜一愣,众宾客也哗然,他们转头望向说话的人,却是雷尧。
太平公主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笑道:“你为何说它是假的?难道你见过真的绿绮琴?”
雷尧手抚绿绮琴,不卑不亢地道:“司马相如的绿绮琴早已遗失多年,不知所踪。我没有福气见到,但我自小斫琴,见过的古琴很多,也熟读古琴典籍。自汉代梁銮创出了灵机式,汉代的琴就多用灵机式制式,绿绮琴也不例外。公主您得到的这一具古琴是仲尼式,不可能是绿绮琴。更何况,有记载说绿绮琴内有铭文‘桐梓合精’。您这琴只有龙池上刻着‘绿绮台’,明显不是汉司马的绿绮琴。”
雷尧的一通解释,一众宾客尽皆恍然,不由得心生佩服。
元曜虽然听不懂,但觉得雷尧说得很有道理。
太平公主笑了,道:“不愧是斫琴名匠,知识渊博,慧眼如炬。那你再说说,本公主这琴是什么来历?”
雷尧沉思了一下,道:“以我看来,您这琴虽仿作绿绮,但遍体牛毛纹,又作仲尼式,应该是本朝的琴。从油漆工艺和上弦手法来看,应该是本朝武德年间所制,倒也是一具古琴。”
太平公主笑了,赞道:“蜀中雷氏名不虚传!今日听君一席话,增长了不少学问。”
太平公主一称赞,众宾客纷纷趋之若鹜,也用各种溢美之词称赞雷尧。
雷尧镇定自若,应对自如,似乎习惯了被光环加冕。也是,他出生于斫琴名门,自己也拥有与生俱来的斫琴天赋,从小就是在被赞美的光环之中长大的。
太平公主炫耀不了绿绮琴了,但心情倒也不坏,宴会在琴师演奏的琴曲之中继续进行。
太平公主向雷尧引见了白姬,笑道:“这位白姬是西市的商人,她对你的琴很感兴趣,想求一具琴。白姬富甲一方,琴酬方面,你大可漫天要价,不必客气。”
白姬很想掐死太平公主,笑道:“公主说笑了。不过,能得一具雷氏琴,纵然花上千金,也是值的。”
雷尧笑道:“承蒙公主与白姬姑娘抬爱,因为一些原因,我暂时不接斫琴之托。”
太平公主道:“那你什么时候能接斫琴之托呢?本公主已经向你求琴多次了,你总是一再推拒。”
雷尧为难地道:“还得过一阵子。”
太平公主有点生气,还要追问,白姬已经先开口了,她笑道:“雷先生手上的戒指很别致,我能冒昧问一句它的来历吗?”
元曜这才注意到雷尧的手,不由得一愣。
雷尧的双手修长而有力,指关节的地方布满了匠人特有的老茧。他双手的无名指上,各戴着一枚青铜戒指。青铜戒指的样式很别致,仿佛两个火焰车轮,上面刻着诡异的字符。
雷尧一惊,急忙道:“这戒指很普通,就是蜀地流行的样式罢了。这是我出发来长安时买的。因为思乡,我戴着它缓解乡愁。”
“哦,原来如此。”白姬笑道。
接下来的宴会之中,白姬一直有意无意地瞥向雷尧的戒指,而太平公主因为越想绿绮琴的事情越生气,不一会儿就拂袖离席了。太平公主一向任性妄为,我行我素,不顾别人的感受,众人也都习惯了。
主人离席,众宾客也就纷纷散了。
在太平府门口乘坐马车时,白姬、元曜碰见了正要离去的雷尧。
“雷先生。”白姬打了一个招呼。
雷尧礼貌地回礼,道:“白姬姑娘有何赐教?”
白姬笑道:“我在西市开了一个店铺,叫缥缈阁。缥缈阁里,能够买到你所想要的一切东西,也能替你解决一切烦恼。如果您有困惑或不安的话,请来缥缈阁。”
元曜第一次见到白姬主动向人招揽生意,不由得有些吃惊。随后,他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心中一紧,白姬不会无缘无故地乱招揽生意,难道雷尧会遇上什么麻烦?或者,他已经遇上麻烦了?
雷尧却不明所以,只当白姬是夸大其词,想让他去她的店铺买东西,于是礼貌地道:“多谢白姬。有空,我一定去缥缈阁拜访。”
与雷尧告辞之后,白姬、元曜乘着马车回缥缈阁了。
第三章 筚篥
西市,缥缈阁。
白姬、元曜从太平府回到缥缈阁,正是下午光景,白姬推说酒喝多了,上楼去睡觉了,让离奴吃晚饭时再叫她。
离奴推说香鱼干吃多了,也去回廊下晒太阳睡觉了。
元曜见没什么生意,喝了一杯茶提神,坐在里间的青玉案边,研磨提笔,打算写一首参加春琴宴的诗。
小书生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写出一个字。
一只断了尾巴的玉面狸猫走进了缥缈阁,悄无声息。
玉面狸猫在大厅里环视了一圈,发现没人后,轻车熟路地走进里间,绕过牡丹屏风。它见小书生正在提笔发愣,忍不住跳上了青玉案。
元曜被吓了一跳,没看清是什么东西,下意识地拿笔去戳那猫。
玉面狸猫轻巧地一跃,躲过小书生的毛笔,笑道:“元公子,是我。”
元曜仔细一看,笑道:“原来是阿黍,好久不见了,你是来找离奴老弟的吗?”
阿黍是离奴小时候的玩伴,算是离奴不多的朋友之一。它经过玉面狸事件之后,一直跟波斯王子苏谅生活在一起,也与离奴久别重逢了。因为都住在长安城,阿黍偶尔会来缥缈阁找离奴玩。
阿黍道:“是的,那黑炭去哪儿了?”
元曜道:“离奴老弟在后院睡觉呢。”
“我去找它。”阿黍一溜烟儿跑向后院了。
元曜笑了笑,继续提笔构思。
不多一会儿,阿黍和离奴一起来里间了,阿黍兴高采烈,离奴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离奴道:“阿黍,这个事情……要不,你还是去找别人吧。”
阿黍瞥了离奴一眼,道:“怎么了?黑炭,莫不是你不会吹筚篥?”
离奴急了,道:“爷当然会了!不仅筚篥,什么乐器爷都会!”
阿黍笑道:“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就跟我去参加猫乐宴啦。”
离奴挠头道:“爷跟那些蠢猫合不来,一向不爱参加这种傻兮兮的聚会。”
阿黍蹭了蹭离奴,道:“那你就当是帮我。黑炭,不瞒你说,我对狄宰相家的阿笙一见钟情,她又雅好音律,如果我们能在猫乐宴上合奏一曲,震惊四座,得她青眼,我此生也就没有遗憾了。”
元曜和离奴一起问道:“狄宰相家的阿笙是谁?”
阿黍颇不好意思地道:“阿笙是一只狮子猫,很漂亮。她一只眼睛是绿色,一只眼睛是蓝色,毛如雪丝一般柔软光滑,是长安城里最美丽的猫。”
离奴不满地道:“嘁,一只眼睛绿色,一只眼睛蓝色,怕不是个妖怪,哪里美了?”
元曜忍不住道:“离奴老弟,你自己不也是猫妖吗?”
离奴瞪了元曜一眼,元曜急忙闭嘴。
阿黍道:“反正比你这块黑炭好看!就这么说定了,我弹箜篌,你吹筚篥,乐谱我留下了,你先练着,过几天我来找你一起练。”
离奴十分生气,正要回绝。
“猫乐宴这个月十五晚上开始,今天初一,时间不多了,你快抓紧练!”阿黍却不给离奴机会,丢下一句话,就一溜烟儿跑了。
阿黍走后,离奴盯着地上的乐谱生闷气。
元曜心中好笑,忍不住道:“离奴老弟,阿黍难得找你帮忙,你就抓紧时间练曲子吧。”
离奴挠了挠头,道:“书呆子,那个……筚篥是什么东西?这个跟鬼画符一样的乐谱怎么认啊?”
元曜一愣,道:“离奴老弟,你不会不懂音律吧?”
离奴道:“爷最讨厌噪音了,谁会懂那种人类吃饱了闲着瞎折腾的东西?筚篥是鼓还是笛子啊?阿黍说是吹筚篥,那可能是笛子,可是怎么吹啊?书呆子,你快教爷!”
元曜张大了嘴巴,道:“音乐是人类抒发情感的一种艺术,不是吃饱了瞎折腾的东西。而且,音乐可以净化心灵,舒缓情绪,是很美好的……”
离奴打断元曜道:“好了,好了,书呆子你就不要说这些没用的。快说说筚篥怎么吹吧。”
小书生挠头道:“小生只会吹笛子,不会吹筚篥。筚篥是胡人的乐器,小生也没见过。当务之急,趁着时间还不晚,离奴老弟你还是先去前街胡人开的乐器铺买一管筚篥回来吧。”
“这阿黍净给爷找事儿!”离奴一听,急忙一溜烟儿跑出去买筚篥去了。
离奴气呼呼地声音逐渐远去。元曜捡起地上的乐谱,看了一会儿,也不是太明白。
不多一会儿,离奴买回了筚篥,丢给元曜,就去厨房做饭了。
元曜看了一下筚篥,试吹了一下,又对着乐谱研究了一会儿,对这个异域舶来的八孔管乐也不甚明白。
傍晚时分,离奴做好了晚饭,跑去二楼喊白姬吃晚饭。白姬睡眼惺忪地下来,在饭桌旁坐了一会儿才清醒了。
元曜一边吃饭,一边笑道:“白姬,你从中午回来一直睡到现在,真是一觉香甜,不知道做什么美梦了?”
白姬神秘一笑,道:“我梦见我去蜀地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路途不好走,不知不觉就耽误了许久。”
元曜笑道:“快不要糊弄小生了,在梦里去蜀地,哪里需要赶路?”
白姬笑道:“在梦里也是需要赶路的啦。”
元曜一边夹菜,一边笑道:“你在梦里去蜀地干什么?”
白姬吃了一口饭,笑道:“我去蜀地找东西。”
元曜好奇地问道:“找什么?”
白姬笑道:“在梦里,我看见一条巴蛇在山林里吞巨象,不由得看入迷了,也忘了要去找什么。”
元曜笑道:“白姬,你的梦还真有趣。”
“嘻嘻。”白姬诡笑道。
离奴愁眉苦脸地道:“主人,今天下午阿黍来找离奴了,他邀离奴跟他一起去参加猫乐宴。”
白姬笑道:“猫乐宴应该很热闹,你去参加也很好呀。”
离奴愁道:“参加也就罢了,阿黍要离奴跟他一起奏乐表演,离奴得吹筚篥,离奴根本不会吹。”
白姬笑道:“不会,可以学。”
离奴愁道:“书呆子也不会,没人教离奴。”
白姬笑道:“龟兹人擅长吹筚篥,你去平康坊的乐坊找龟兹乐师拜师学艺吧。”
离奴道:“那离奴这一阵子就没时间买菜做饭了,先在这里向主人告个假。”
白姬笑道:“无妨。只是一阵子而已,西市到处都是吃食,轩之会打点一日三餐的。”
离奴笑道:“有劳书呆子了。”
元曜终于反应过来,离奴去拜师学吹筚篥,那自己的活儿又要加倍了,他有些不满,但又不敢反抗,只能道:“小生尽力而为,离奴老弟请安心学艺。”
深夜,弦月如钩。
白姬、元曜坐在后院喝酒赏月,一树碧桃花繁盛如绯红的云霞,花瓣纷飞。
一只黑猫在茂盛的春草之中练习吹筚篥,它吹出的声音如同裂帛,完全不成曲调。
也许是觉得枯坐清谈无趣,白姬起身离开了,不一会儿,她抱着一具琴回来了。
“春夜,适合奏琴。”白姬笑道。
白姬伸出纤纤玉手,开始拨动琴弦,这具琴的声音十分美妙,音色旖旎,却又旷远。
元曜一边喝酒,一边望着白姬抚琴,但见她青丝如墨,侧颜如画,一袭绣西番莲图案的白色长裙如花树堆雪。在月光的映照下,她的眉梢眼角有万种风情,但眼底却有一股空灵之气,与凡尘隔绝。
小书生忍不住看呆了。
“叮叮铮铮——”琴声伶仃,白姬弹的是一曲《凤求凰》。
小黑猫也不吹筚篥了,开始听这琴曲。它突然觉得可能音乐不是人类吃饱了闲着瞎折腾的东西,似乎真的能产生一种温柔的慰藉,治愈心灵。
一曲完毕,万籁俱寂。
白姬笑道:“轩之,我这一曲《凤求凰》怎么样?”
小书生摇头晃脑地道:“很好听。不过,小生觉得《凤求凰》乃是男女私奔之曲,不合圣人的教诲,还是多弹《高山》《流水》之类陶冶性情的曲子为好。”
白姬笑道:“轩之此言差矣,这绿绮琴与《凤求凰》才是绝配,弹《高山》《流水》倒可惜了这旖旎绝伦的音色。”
元曜张大了嘴巴,道:“这是绿绮琴?!”
白姬以袖掩唇,笑道:“是的。真的绿绮琴在缥缈阁。这还是当年司马相如亲自送来的,作为我满足他一个愿望的交换。”
怪不得,在太平府参加春琴宴时,白姬看都不看绿绮琴就说是假的。元曜这才恍然大悟。
元曜凑过去仔细打量真正的绿绮琴,这具古琴并不如太平公主的那具假琴好看,通体漆黑如墨,像一大块焦炭,只有琴背上有一道闪电般的绿纹。而且,正如雷尧所说,这绿绮琴是灵机制式,琴内有铭文“桐梓合精”。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难道这缥缈阁里囊括了古往今来的天下至宝吗?”
白姬笑道:“怎么可能,天下至宝那么多,我哪里收藏得过来?缥缈阁里不过是收藏一些有缘的宝物罢了。”
元曜笑道:“也是。天下之大,宝物如云,想来你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全部收入缥缈阁。”
白姬想起了什么,愁道:“是呢。近在眼前的雷氏琴,我都求不来呢。”
元曜道:“说到雷氏,白姬你似乎对雷先生手上的戒指很在意?莫不是这戒指有什么古怪?”
白姬眼神幽深,道:“我不确定。巴蜀那边的‘术’很深奥,我看不太透。所以,我在梦里去了一趟巴蜀之地,结果因为贪看巴蛇吞象,什么都没查出来。”
元曜一头冷汗。
白姬笑道:“轩之,这雷氏琴我是要定了。”
元曜愁道:“可是,雷先生不是说不接受斫琴之托吗?”
白姬笑道:“轩之,你忘了缥缈阁为了什么而存在吗?”
元曜想了想,道:“为了众生的欲望。哎,可那雷先生看起来没有欲望啊?”
白姬笑道:“他没有欲望,但有麻烦。”
元曜道:“小生觉得,他有麻烦也不会来缥缈阁。”
白姬笑了,道:“他不来,我们去。轩之,明天跟我去怀远坊拜访雷先生。”
第四章 雷宅
碧天云淡,惠风和畅。
离奴一大早就去长乐坊找会吹筚篥的龟兹乐师学艺去了。因为怀远坊离西市很近,白姬、元曜在西市的一家馄饨铺里吃过早饭之后,才步行去拜访雷尧。
白姬、元曜进入怀远坊,打听着找到了雷宅。
雷宅在怀远坊的西南边,是一处草木茂盛,十分幽静的所在。雷宅外有两棵柳树,柳叶纷飞,雪白的院墙上爬满了碧绿的藤蔓植物,藤蔓上缀满了刚打花苞的蔷薇。
“砰砰——”元曜敲门。
一个仆人打开了门,打量了元曜、白姬一眼,道:“你们找谁?”
“我们慕名前来拜访雷先生。”元曜报了来意。
仆人似乎见惯了慕名而来的人,有些不耐烦,道:“今日主人不在家。请改日再来吧。”
仆人正要关上大门,突然有一个白发长须的老者从里面走出来,神色惶急。
那老者看见白姬、元曜,也没放在心上,只顾着跟仆人说话。
“巫先生什么时候出去的?可有交代去哪儿了?”
仆人恭敬地道:“巫先生是辰时出去的,是丰安坊的陈家派仆人来请去为他家二小姐驱邪。”
老者十分着急,在门口徘徊不定,道:“你让雷福派一个小厮去陈家催巫先生回来!”
仆人恭敬地道:“是。”
“慢着!不必去了,让巫先生忙他自己的事吧。”仆人正领命要去,雷宅里突然又走出一个人,阻止了仆人。
元曜望向那人,不由得一愣,正是雷尧。
雷尧看见白姬、元曜,也是一愣,似乎没有想到昨日一别,今日又再见。
老者急道:“可是,你不是一早起来双手就不舒服吗?必须让巫先生看一看,我才放心。”
雷尧道:“陈家出了这等糟心事,我们怎可去打扰?我的手不要紧,叔叔您太大惊小怪了。”
那白发老者正是雷尧的叔叔,雷全。
雷全急道:“你父亲为你这双手赔上了性命,你的手就是雷家的命脉,我怎么能不担心?再过半个月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可不要在这节骨眼上横生枝节……”
雷尧看了一眼白姬、元曜,打断雷全道:“叔叔快不要说了。这儿还有客人呢。”
雷全似乎这才注意到白姬、元曜。
雷尧礼貌地笑道:“白姬姑娘,元公子,今日又见面了。”
白姬笑道:“我们是特意来拜访雷先生的。”
雷尧笑道:“里面请。”
那个说雷尧不在家的门仆见主人带着白姬、元曜走进宅里,不由得有些赧然。不过,他也是奉命如此说,来挡慕名求琴的人,只是没料到白姬、元曜是主人的熟人。
雷宅之中林木葱翠,叠石成山,布局之中隐约透出一些蜀地的山光水色。回廊九转,风生竹院,雷尧在正厅之中接待白姬、元曜,雷全也在旁边陪着。
雷尧、白姬、元曜跪坐在一扇绘着绵延蜀山的三折屏风旁,雷全也陪坐在一侧,有婢女呈上了茶点。
一阵悠幽然茶香入鼻,令人心旷神怡。元曜低头望向茶水,但见青瓷荷叶杯中漂浮着纤细的绿毫,汤色黄碧,清澈明亮。
雷尧客气地笑道:“敝舍寒陋,没有好东西可以招待贵客。这是刚从蜀地寄来的春茶,白姬姑娘请尝一尝。”
白姬端起瓷杯,喝了一口茶,赞道:“都说蜀地出好茶,异于天下。今日一喝,果然名不虚传。一饮这蒙顶甘露,就让人醍醐灌顶,心思清灵。”
元曜见白姬这么夸赞这茶,急忙也喝了一口,只觉得清气入鼻,满嘴溢香。
雷全也下意识地伸手去端茶喝。
元曜这才注意到雷全的右手没有食指。
雷尧却一直没有伸手端茶喝。
白姬不动声色地笑了,道:“刚才在外面听这位老伯说,雷先生的双手有恙?我学过一点岐黄之术,可以替先生看一看。”
雷尧仍旧拢手坐着,笑道:“我的手没事,只是早上洗脸时不小心让热水烫了一下。叔父他老人家心细,一点小事就会忧心。”
雷全欲言又止,闷头喝茶。
白姬又笑道:“不小心听见你们说话,我颇为好奇,那巫先生是什么人?”
雷尧笑道:“巫先生是跟着我们从蜀地迁来的人。他是一位通晓泓术的术士,是巫咸(1)的后代。”
白姬笑道:“巴蜀之地的巫术很有名呢。这位巫先生想必是一位高人。”
雷尧倾佩地道:“巫先生确实是一位厉害的高人。他来长安之后,给人解决了不少怪事,很多被怪力乱神之事困扰的人慕名请他去驱邪。”
白姬又笑道:“但不知,丰安坊的陈家出了什么事?”
雷尧迷惑地道:“不知道。虽然巫先生一直客住在我这里,但我很少过问巫先生的事情,大体应该是些妖鬼作祟的事情吧。”
白姬望着雷尧,笑道:“那,雷先生有没有被妖鬼作祟的经历呢?”
“啪嗒!”雷全一听这话,手一抖,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
白姬、元曜、雷尧都转头望向雷全。
雷全满头大汗,颤声道:“年纪大了,手不听使唤了……”
雷尧的神色也有些不自然,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白姬姑娘今日到访想必不是为了喝茶,如果是为了求琴,我昨日在春琴宴上已经说了,暂时不受斫琴之托。”
白姬淡淡一笑,道:“雷先生,我是为了解决你的麻烦而来的。”
雷尧斩钉截铁地道:“多谢白姬姑娘关心,我没有麻烦。”
白姬望了一眼雷尧一直拢在衣袖之中的手,道:“既然雷先生这么说了,那我告辞了。如果有麻烦,请来西市缥缈阁。”
雷尧淡定地道:“恕不远送。”
白姬起身离开了。
元曜跟着白姬走出正厅,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雷全跌坐在地,神色仓惶。雷尧正襟危坐,神色痛苦,他的衣袖隐隐泛出血红的光芒。
杨柳飘絮,轻舞飞扬,白姬、元曜走在回西市的路上。
白姬一直在沉思。
元曜忍不住道:“小生有不好的预感,觉得雷先生身上有不好的事情。”
白姬道:“连轩之这么迟钝的人都察觉了,可雷先生自己却浑然不觉。”
元曜生气地道:“去!小生才不迟钝呢。”
白姬喃喃道:“不知道丰安坊的陈家出了什么事?”
元曜道:“小生去打听一下吧。”
白姬笑道:“有劳轩之了。”
白姬和元曜在怀远坊和延康坊的路口分开,一个北上回缥缈阁,一个南下去丰安坊。
元曜一路走到丰安坊,他也搞不清楚是哪个陈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打听。日头毒辣,赶路乏苦,元曜有些口渴,正好街道拐角处有一个茶摊,就走去喝茶。
茶摊在一处背阴的地方,摊主是一个驼背老人,因为茶摊正是人来人往的路口,不少走累了的贩夫走卒在喝茶歇息。
元曜寻了一个位置坐下,要了一壶凉茶,一碟小天酥。他一边喝茶,一边向驼背老人打听:“老伯,小生想打听一下,这丰安坊里是不是有户姓陈的人家?”
驼背老人笑了,道:“你这后生问话有意思,这丰安坊里姓陈的人家,没有一百户,也有十户,不知道你问的是谁家?”
元曜也不知道那户陈姓人家叫什么名字,只好道:“就是今天早上请了蜀地巫师的那家……”
驼背老人摇头,道:“不知道。”
这时候,坐在元曜旁边喝茶的一个郎中打扮,提着出诊药箱的中年男子说话了。
“这位书生,你问的是杏花巷的陈家吧?”
元曜也不知道是不是,但好歹有了线索,就顺藤摸瓜地接话了。
“对,对,正是杏花巷的陈家。”
驼背老人一听,神色微变,叹息道:“陈家真是不幸,好好的一个女儿,不知道生了什么病,眼看就不活了……”
郎中叹道:“这陈家请我去出诊过,那陈家二小姐不是生病,是家宅闹鬼,中邪了……”
元曜还没怎么开始问,驼背老人和郎中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原来,陈家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前一阵子遇上了妖祟,中邪了。陈家陆续请了和尚道士为女儿驱邪,也没什么用。陈家女儿因为恐惧而精神恍惚,日渐消瘦,眼看就不活了。
郎中道:“今天陈家请了巫浪法师,这位法师来自蜀地,听说是什么巫祝,法力无边。陈家二小姐有救了。”
元曜忍不住问道:“这巫浪法师真的这么厉害吗?”
郎中还没回答,驼背老人一拍脑袋,道:“我听茶客说起过这个巫浪法师,听说他十分了得,鬼怪作祟的事情大家都去请他!”
“去年秋天,修真坊的秦尚书家的小姐被妖魅作祟,也是命悬一线,快要活不了了,也是请的巫浪法师驱邪。后来,秦家小姐命就保住了。”另一边坐着的一个茶客听见说起巫浪法师,也加入了谈话。
郎中道:“还有前年保宁坊吴木匠家的女儿被鬼怪缠身,也是托了巫浪法师的福,才摆脱了鬼怪,活了下来。”
也是喝茶无聊,茶客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元曜又了解到,原来巫浪法师在坊间非常有名,这几年先后帮了不少被妖魔作祟的人。
元曜想到了巫浪和雷氏的关系,似乎明白了什么。上午在雷宅里,当白姬问雷尧有没有被妖鬼作祟的经历,雷全吓得打碎了茶杯,这就是说雷氏可能陷入了妖邪作祟的麻烦里了。而雷尧相信巫浪,依靠巫浪,或者说聘请了巫浪为他解决麻烦。如果巫浪真的如传言一般厉害,那白姬就不必插手雷氏的事情了。毕竟看雷尧的冷淡态度,似乎也并不信任除了巫浪以外的人。
元曜喝完了一壶凉茶,就回西市了。
注释:(1)巫咸:古代传说中的神巫。《列子》云:“黄帝时,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命巫咸。”《吕氏春秋·勿躬》:“巫彭作医,巫咸作筮。”《楚辞》记有“巫咸将夕降兮”。
第五章 巫山
西市,缥缈阁。
元曜回到缥缈阁里,发现大厅、里间都没有人。他走到后院,才发现白姬正躺在蔷薇花下的美人靠上睡觉。
春日的阳光透过蔷薇花叶洒了白姬一身,她雪白的衣裙上落满了从不远处飘来的桃花花瓣。她的鲛绡披帛拖曳在草地上,随着春风飞舞如浪,盖在她身上的波斯绒毯也被风吹得滑落在地上。
元曜气不打一处来,这龙妖怎么越来越懒了,大白天的也睡觉。
元曜气鼓鼓地走过去,打算叫醒白姬,用圣人之言教诲她不要整天睡觉,要珍惜光阴,勤劳一些。
白姬睡得十分香甜,羽扇般的睫毛在鼻梁上投下一道月牙般的阴影,红莲般地嘴唇微微翘起,似乎做了一个美梦。
元曜看见一朵桃花随风飞舞,正好落在白姬光洁的额头上,如花钿一般。桃花映衬着白姬如花的容颜,人比花娇,恍然如仙。
不知道为什么,元曜心中的火气突然没有了。小书生的心底泛起一阵温柔的涟漪,岁月如此静好,就这么看着她的睡颜到天荒地老,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元曜轻轻地捡起波斯绒毯,小心翼翼地盖在白姬身上,然后愉快地看店去了。
白姬睡到傍晚才醒,因为离奴昨天说了不做饭,元曜早已去买了三人份的羊肉毕罗。不过,因为离奴学筚篥没有回来,所以晚饭只有白姬、元曜一起吃。
白姬、元曜坐在后院的回廊下一边啃毕罗,一边赏晚霞。
元曜道:“白姬,你又睡了一下午,不会又梦游去蜀地了吧?”
白姬笑道:“不,这一次,我去了巫山。”
元曜笑道:“你去巫山干什么?”
白姬神秘一笑,道:“秘密。”
元曜也就不再问了,他给白姬说了白天在丰安坊茶摊打听到的事情。
白姬沉吟不语。
元曜道:“白姬,坊间传言,那巫浪法师是一个厉害的高人。雷先生可能是想借巫浪法师之力解决他的烦恼,我们不如不要插手了。”
白姬沉吟了一下,道:“轩之言之有理。我也看出雷先生有些秘密不想对外人言说,他有他的苦衷。他既然选择了巫浪法师为他解忧,我也不能强求,应当顺其自然。不过,我对雷先生手上戴的戒指十分好奇,很想知道那是什么……”
元曜好奇地道:“这世界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物?”
白姬笑道:“当然有呀。这个世界充满了未知,即使是法力无边的佛祖,也有不知道的奥秘,更何况我只是一条龙。”
元曜挠头,道:“原来,没有人全知全能呢。”
白姬笑道:“是的,即使是轩之最敬佩的古圣贤,也不是全知全能,他们的话也不能全信。”
元曜摇头道:“不,圣贤的教诲是不会有错的。白姬,你不要想用玄奥的谬论糊弄小生,让小生不按照圣贤的教诲言行。”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轩之真是迂腐!”
元曜摇头晃脑地道:“小生是君子,当知礼仪,守古训。”
白姬笑道:“我是女子,所以可以不知礼仪,不守古训。”
元曜吼道:“女子也应当遵从圣贤的教诲,知礼仪,守古训,争做君子!”
“嘁!”白姬捂上了耳朵。
下街鼓响完,西市闭坊了,离奴还没有回来。
白姬道:“在乐坊当学徒,肯定不自由。离奴最近可能得住在乐坊呢。”
元曜笑道:“希望离奴老弟早日学会吹筚篥。”
谁知道,月上中天时,离奴居然回来了。
白姬已经上二楼睡觉去了,难得离奴不在,里间空了下来。元曜坐在青玉案边,点燃一盏油灯,铺开文房四宝,琢磨着写春琴宴的诗。
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走进里间,口吐人言。
“书呆子,你还没睡?”
元曜一愣,道:“离奴老弟,你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
黑猫在小书生身边坐下,以爪洗脸。
“爷睡不惯乐坊里的学徒通铺,脏兮兮的,臭烘烘的,浑身痒得睡不着。爷想着还是自己的被窝干净暖和,就回来睡觉了。”
离奴一向爱干净,已经到了洁癖的地步,在乐坊里一堆学徒睡在一起,被褥都是脏旧的,环境也不好,肯定不习惯。
元曜放下毛笔,担心地道:“那跟你同铺的学徒半夜醒来看不见你,你明天怎么解释?”
黑猫不高兴地道:“爷又没那么蠢,拔根猫毛做个假人睡着就是了。爷一早就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元曜又问道:“离奴老弟,你跟着哪个乐师学筚篥呢?”
离奴道:“一个龟兹乐师,叫安善和。”
元曜又问道:“现在进乐坊拜师这么容易吗?这位安先生怎么肯收你做徒弟?”
离奴打了一个哈欠,道:“书呆子你有所不知,乐坊里有各种乐师,笛子、箫、古筝、古琴、箜篌、琵琶这些乐器学得人都很多,尤其现在流行的古琴,一堆人挤破门槛来拜师学艺。所以,这些热门的乐师会挑三拣四地选徒弟,而这个筚篥,根本没人学。爷说要拜师学筚篥,那安善和就答应了,他乐得眉开眼笑,连爷的拜师礼都不收。”
元曜道:“那离奴老弟你要好好地学,不要辜负了安先生的一片心。”
离奴道:“爷学得可认真了。你看,爷的嘴都吹肿了,脸都吹圆了。”
元曜仔细一看,离奴的嘴确实有点肿,想来真是没偷懒。
离奴见元曜霸占了里间,不高兴地道:“书呆子你别写你的破诗了,快出去睡吧。爷得睡觉了,明天还得早起呢!”
元曜只好收拾了文房四宝,把里间还给离奴,出去睡觉了。
西市,缥缈阁。
一连数日,白姬没有再提雷尧的事情,元曜也渐渐地把这件事情忘记了。离奴仍旧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元曜见它的嘴一直肿胀着,说话声也沙哑了许多,想来学得非常勤奋,不曾偷懒。
这一日,白姬从西市胡人手中收购了一些香料,元曜在大厅对账目。那胡人吹嘘自己手中的一款香料是波弋国的“荼芜香”,白姬重金买来了,正摆着博山香炉,坐在里间燃香辨识真假。
“唉,上当了。胡人狡猾得像狐狸,这荼芜香里掺了一大半不值钱的木蜜香。”白姬以手支颐,望着博山香炉,不高兴地道。
元曜正在记采购香料的账目,冷不防一个人风风火火地卷进了缥缈阁。
元曜抬头望去,还没看清楚那人,那人已经一把把元曜抱住,哭道:“轩之,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你不知道,我受了多少苦楚,还差点死在外面!”
元曜一愣,从声音中听出是谁了。
“丹阳,你逃婚回来了呀?”
韦彦松开元曜,热泪盈眶,道:“我回来了。”
元曜望向韦彦,韦彦仍旧是一身华服,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可是,仔细看去,他清瘦了不少,皮肤也黑了一些,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下巴还长着胡渣。看样子,是吃了不少苦。
元曜有点心疼他,道:“丹阳,你逃去哪儿了?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韦彦以袖抹泪,颤声道:“万般苦楚,一言难尽。轩之,我来是找白姬有事的,她在不在?”
白姬早已听见外面的响动,袅袅婷婷地走出来了。
白姬一见韦彦,笑道:“韦公子,好久不见。快进来坐下喝杯茶,有什么事情慢慢说无妨。”
韦彦擦干了眼泪,跟着白姬走进里间,在青玉案边跪坐下来。
元曜放下了手上的事情,去厨房烧水煮茶。
不一会儿,元曜端着煮好的阳羡茶,和两碟茶点送去里间。白姬、韦彦正在闲聊。元曜倒了三杯茶后,也坐下陪着说话。
韦彦道:“你们不出长安不知道,因为武后要改朝称帝的缘故,现在外面兵荒马乱。我也是倒霉,本想在洛阳躲一阵子,谁知裴先那个该死的家伙告密,父亲就派人来洛阳捉我。我提前得到消息,打算逃去江南投奔在扬州做大都督府司马的舅舅王怀仁。本以为扬州富庶繁华,美人如云,可以逍遥一阵子。谁知,江南贼寇横行,我跋山涉水,旅途奔波,刚到淮南道就被一伙打劫的山贼捉了。那伙山贼占山为王,胆大包天,知道我舅舅是大都督府司马之后,竟然去信勒索。舅舅没有办法,就禀报了大都督。大都督早就有心想剿灭这伙贼寇,借着我被绑架这件事就出兵跟山贼周旋起来。他们周旋也就罢了,我在贼窝里却吃尽苦头。那伙山贼打我骂我,逼我做苦力,不给我饭吃,让我住在满是粪便的牛马圈里。我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说到伤心处,韦彦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丹阳,你不要伤心了,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吗?苦尽甘来,苦尽甘来。”元曜安慰了韦彦几句,十分同情他的遭遇。
白姬饶有兴趣地问道:“韦公子,你是怎么逃出贼窝的?”
韦彦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才道:“多亏了非烟,我才能回来。”
韦非烟是韦彦同父异母的妹妹,他们兄妹两人命数截然相反,因此性格不合,从小就是死对头,互相看彼此的笑话。
韦非烟花容月貌,性喜美男,她天生神力,从小习武,是一个奇女子。韦非烟本来是元曜的未婚妻,返魂香事件中嫁给了武恒爻,武恒爻因为意娘的消失受到打击,出家云游四方去了。韦非烟以武夫人的身份在长安逍遥度日,她四处猎美,挥金如土,无忧无虑地享受着贵妇的生活。
白姬、元曜一起好奇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韦彦喝了一口阳羡茶,道:“大都督出兵跟山贼周旋时,舅舅写了一封信加急送到父亲手里。父亲接到信,受到惊吓,重病不起。二娘也以泪洗面。他们认定我凶多吉少,十分担心,却又束手无策。非烟那丫头知道这件事后,就去咸阳召集了一群游侠儿,一路赶去扬州。因为贼窟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贼寇们又穷凶极恶,悍勇异常,大都督带兵久攻贼窟不克,损失了不少人马。谁知,非烟那丫头和那群游侠儿竟假扮行经的富商,故意被贼寇劫进贼窟,与大都督的兵马里应外合,剿灭了贼人。非烟那丫头还擒住了贼王,立下了大功。唉,以前非烟跟美少年私奔游山玩水,都是我千里迢迢去抓她。现在,我逃婚逃进贼窟,倒是她不远万里去救我。人生,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白姬、元曜听了韦彦的这番遭遇,都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白姬笑道:“长安繁华如梦,不曾想外面这么乱了,这还多亏了武夫人智勇双全,韦公子才能平安回来。”
元曜也道:“丹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经过这次的教训,你以后可不要不负责任地随意逃婚了。”
韦彦一听这话,眉头又皱起来了。
“哪有后福?回长安之后,一堆乱七八糟的糟心事情。唉,不提也罢。”韦彦正襟危坐,行了一礼,道:“我这次来缥缈阁,是有事恳求白姬。”
白姬吓了一跳,笑道:“韦公子何须行此大礼,都是老友,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韦彦叹了一口气,道:“我的未婚妻沈筠娘你们也是见过的……”
第六章 痴傻
韦彦逃婚之后,沈筠娘受到了打击,正当好事之徒都准备看她哭闹上吊的笑话时,她只消沉了两天,就振作了。无论是在沈府,还是在贵妇淑媛的宴会上,她仍旧容光焕发,对于各种恶意地调侃都应对自如,一问三笑,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而沈自道却因为韦彦逃婚火冒三丈,认为有损沈家颜面,不仅要退婚,还要跟韦德玄割袍断交。
韦德玄理亏,多次去沈家赔礼道歉。
沈自道要退婚,沈筠娘却坚持不退婚,说做人应当守信,既然已经定下了,就不能退。她还说,韦公子年少不羁,只是去游历四海,增加见闻,修磨品性。等韦公子想通了成婚的意义,就会回长安了。她会一直等他。
沈筠娘还劝沈自道说韦公子逃走,跟韦大人无关,不该迁怒,影响同僚之谊。沈自道见女儿说得有理,而韦德玄多次负荆请罪,态度诚恳,也就原谅了韦德玄。
韦德玄知道了沈筠娘的言行,不由得心中赞赏,很是喜欢沈筠娘的聪慧贤德。一想起自己的儿女,韦德玄就愁眉不展,儿子不争气,女儿离经叛道,女婿出家跑了,没有一个像样的。不过,儿子虽然不争气,但能有沈筠娘这样贤德识大体的儿媳妇,也是列祖列宗听到他的诉苦,显灵了。
韦德玄本以为儿子逃婚掀起的波浪平息了,为了不让沈筠娘等太久,就一心抓儿子回来。谁知,他得到消息派人去洛阳时,却扑了一个空。断了这条线索,韦彦就消失了,到处都找不着。等过了几个月,接到妻弟王怀仁写来的加急信时,韦德玄才知道韦彦身陷贼窟,命悬一线,他惊吓过度,一病不起。
韦德玄以为韦彦生机渺茫,自己又束手无策,就想去找亲家沈自道拿个主意,于是拖着病体去沈家。谁知,到了沈府,韦德玄才知道沈筠娘近日遭遇了鬼怪作祟,命在旦夕。
见沈自道忧心忡忡,韦德玄也就说不出口了。儿子,儿媳都命悬一线,生机渺茫,韦德玄无能为力,只能拖着病体去祠堂长跪,向列祖列宗哭诉。
后来,韦彦被韦非烟救回来了,而沈家请了法师驱邪,沈筠娘的命也保住了。不过,不久之后,因为惊吓过度,沈筠娘却渐渐变得痴傻起来,完全没有了以前的聪慧灵秀。
韦彦道:“父亲认为筠娘变得痴傻是我们韦家的过错,十分自责。我也觉得于心不安,她是一个好女子,不能这么痴傻一辈子。既然,筠娘是因为妖怪作祟变成这样,白姬你最擅长解决怪力乱神的事情,你肯定有办法让她恢复神智。白姬,求求你,帮帮筠娘吧。”
白姬正在沉吟,元曜也忍不住恳求道:“白姬,沈小姐是一个好人,变得痴傻也太可怜了,你帮帮她吧。”
白姬笑道:“那就,去沈府看看吧。”
永宁坊,沈府。
韦彦带着白姬、元曜来到沈府,沈自道接待了三人。沈自道面色憔悴,满脸愁容,自从沈筠娘变得痴傻之后,他就一直没有开怀过。
韦彦道:“沈伯父,这就是我给您提过的白姬,她身怀异术,一定有办法让筠娘恢复神智。”
沈自道一听这话,黯淡的眼神突然亮了。
沈自道眼角泛泪,颤声对白姬道:“小女心性良善,一向慈幼恤贫,也常去寺庙礼佛供养,不知道为什么竟遭此厄运。恳请白姬姑娘一定要救救小女……”
白姬柔声道:“沈大人不要太过忧心,我们先去看看沈小姐。”
沈自道擦干老泪,亲自带着白姬、元曜、韦彦去沈筠娘的闺房。
沈筠娘的贴身丫环喜儿提前得到老爷带人来看小姐的消息,垂手在绣楼外面候着,沈筠娘痴傻之后,饮食起居都是她照顾。喜儿面色憔悴,一脸愁容,见沈自道等人来了,行了一礼,小声道:“小姐正在吃饭。”
沈自道点点头,对白姬道:“请进。”
喜儿面露难色,道:“老爷,小姐在吃饭,姿态不雅,不好让外人看见……”
沈自道道:“哪有什么外人?韦贤侄是筠娘未来的夫婿,这白姬姑娘和元世侄是来医治筠娘的,不需隐瞒什么。”
喜儿只好带几人进入绣楼。
沈筠娘的闺房贵气而雅致,外面是消遣的书房,里面是安寝的卧室。书房的北边立着青竹书架,上面摆着《女诫》《列女传》《女史箴》之类的书简。书架旁边是一张花梨木案,木案上放着笔墨纸砚。
元曜发现,这些东西虽然摆放整齐,但明显很久没人动了。
沈筠娘不在书房,在里间。
元曜侧耳一听,里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喜儿带着白姬、元曜、韦彦、沈自道走进里间,元曜环目四顾,一张雕花檀木匡床摆在南墙边,一座玳瑁彩贝梳妆台靠着临水的轩窗,梳妆台上放着一面菱花铜镜和一个红漆梅花首饰盒。
沈筠娘坐在匡床上,侧对着众人。
沈筠娘的面前摆着几碟吃食,她正在用手抓着吃,吃了吐出来,又把吐出来的东西抓起来放进嘴里。菜汤油垢糊了沈筠娘一脸一头发,她都浑然不知。
听见响动,沈筠娘抬头向众人望来,眼神呆滞,满面油垢。她的眼神空洞如死,没有一丝神采,她完全认不得众人,包括她的父亲沈自道。
元曜有些心酸,记得上次见到沈筠娘时,她是那么聪慧美丽,举手投足都优雅知性,现在怎么变成这么邋遢的模样?
喜儿看不下去了,拿着手绢走过去,想要给沈筠娘擦一下脸。沈筠娘却误以为喜儿来抢她的吃食,她仿佛一只护食的野兽,发疯似的对着喜儿咆哮,做出撕咬的姿态,喜儿只好含泪退开。
韦彦有点难过,催促白姬道:“白姬,你看她还能恢复神智吗?”
白姬走过去,面色凝重地望着沈筠娘。
沈筠娘一边吃了吐,一边吐了吃,还咧着嘴对白姬傻笑。
沈自道焦急地问道:“白姬姑娘,小女还能好吗?”
白姬喃喃自语地道:“奇怪,太奇怪了。”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什么奇怪?”
白姬道:“沈小姐已经死了。”
沈自道一惊,指着一脸痴笑的沈筠娘,颤声道:“小女这不是还活着吗?”
韦彦也急道:“白姬,你不要胡说!筠娘活生生地在那儿呀!”
白姬道:“在这儿的只是一具空壳而已,她的魂魄早已经不见了。魂魄主人的神智,她没有了魂魄,故而疯傻痴呆。魂魄去之,人何以能久?这具空壳也很快就要死了。”
仿佛晴天霹雳,沈自道几乎站立不稳,他竟双膝一软,一下子给白姬跪下了。
“白姬姑娘,你既然能看出门道,肯定有办法救人。求求你,救救小女,哪怕是用老夫这条老命来换都可以!”沈自道悲痛欲绝,哀求道。
“求求您,救救小姐!小姐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么死了,喜儿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小姐一命!”喜儿也哭着跪下了。
沈自道一跪,韦彦不敢站着,也扑通一声跪下了。
元曜见韦彦跪下,下意识地也跪了,可是一想不对劲,又站起来了。
白姬扶起沈自道,道:“沈大人不要如此,沈小姐是我的朋友,我也不希望看见她香销玉殒。我定会尽力而为。”
“多谢白姬。”沈自道起身,望着痴傻的沈筠娘,泪流满面。
白姬道:“沈大人,有些事情,我想知道。”
沈自道道:“知无不言。”
白姬道:“听说沈小姐之前被妖鬼作祟,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沈自道和喜儿就将之前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
韦彦逃婚之后,沈筠娘虽然不露悲颓,一如往常地生活,但心底总是有些郁结。之前定亲的明威将军刘晋鹏不知所终,成了长安城的一桩悬案。现在定亲的韦彦逃婚了,成了长安城里的一个笑话。
有一天夜里,沈筠娘半夜惊醒,说是有一个怪物要吃她,喜儿只当是她做噩梦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沈筠娘总是莫名地惊恐,她一会儿说闺房里有一只半个房间大的老鼠瞪着红眼睛要咬她,一会儿又说屋梁有一只匡床那么大的白蜘蛛吐着白丝缠她,一会儿又说池塘里冒出了一堆骷髅人,张牙舞爪地朝她走来要吃她。
沈筠娘如惊弓之鸟,时常受到惊吓。喜儿一直陪着沈筠娘,却什么都看不见。
沈筠娘因为恐惧的折磨,吃不下,睡不安,日渐消瘦,继而大病一场,奄奄一息。
喜儿想着之前府上闹过伞鬼,这次莫不也是鬼怪作祟?
沈自道就请了和尚道士来驱邪,乌烟瘴气地折腾了一阵子,也没什么效果。沈筠娘还是能看见那些怪物,她本就病恹恹,惊惧又耗尽了她的心神,汤药不进,命在旦夕。
沈自道忧焚交加,又打听到有一个来自蜀地的法师对于驱邪很有一套,急忙重金请了来。这个叫巫浪的法师果然很厉害,他来沈府又跳又唱地做了三场法事之后,沈筠娘居然就好了。
沈筠娘不再看见那些恐怖的怪物,也不再受惊吓,药能喝了,饭也能吃了。
沈自道很高兴,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可是,不久之后,沈自道发现女儿渐渐变得痴傻了。她谁都不认识了,也不知书达理了,连话也不会说了,像个木偶一样地活着。喜儿给她吃饭,她就吃饭,如果她饿了喜儿还没有送食,她就吃纸,吃针线。她不知脏净,不会穿衣洗漱,只知道呵呵傻笑。
沈自道一见这个情形,又去请巫浪法师,巫浪法师来看过之后,说这不是妖魔作祟,他无能为力。
沈自道又请了名医来为沈筠娘看诊,名医说沈筠娘是惊吓过度,神智枯竭,所以变成了这副模样,要痊愈得慢慢医治,不可操之过急。名医开了几副安神药,让沈筠娘喝着调养。
沈自道一开始觉得虽然女儿变疯傻了,但好歹捡回了一条命,姑且慢慢调养,稍加时日就可恢复神智。后来,渐渐地,沈筠娘越来越失智,沈自道知道痊愈怕是无望了,心中无比焦虑。
“事情就是这样。”说到伤心处,沈自道又老泪纵横。
白姬若有所思地道:“又是巫浪法师……”
元曜道:“这巫浪法师还真是厉害,沈小姐能保命,多亏了他。”
沈自道也叹道:“是啊,小女能保住一条性命,多亏了巫浪法师。”
韦彦忍不住问道:“白姬,筠娘还能治吗?”
白姬道:“能治。”
韦彦急忙问道:“怎么治?”
白姬道:“沈小姐变作这般模样是因为丢失了魂魄,把她的魂魄找回来,她就能痊愈了。”
韦彦道:“去哪儿找呢?”
白姬摇头,道:“不知道。不过,只要她的魂魄还在,总有办法能找到。”
韦彦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如果,筠娘的魂魄不在了呢?”
“那就,爱莫能助了。”白姬的声音缥缈如风。
白姬、元曜告辞离去,韦彦留在沈府陪沈自道。
回缥缈阁的路上,白姬一直沉吟不语。
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你在想什么?”
白姬道:“我想再去一次雷宅。”
元曜道:“你还对求琴不死心?”
白姬笑道:“不,我不是去求琴,而是去拜访巫浪法师。”
元曜挠挠头,不明所以。
“你拜访巫浪法师干什么?”
白姬笑道:“巫浪法师曾替沈小姐驱邪,要找到沈小姐的魂魄,得从他着手。”
元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第七章 巫浪
第二天,白姬、元曜吃过早饭,就去怀远坊的雷宅拜访巫浪法师。这一次,雷宅的门仆很快就进去向主人禀报,白姬、元曜被仆人带入了花园。
巫浪法师和雷尧在花园里闲庭信步,观赏杜鹃花。
那巫浪法师打扮不同于中原人氏,他身形瘦削,穿着一袭羌绣(1)太阳神鸟的青色长袍,头上盘着头巾,脸上戴着遮盖了半张脸的青铜面具。那青铜面具呈方形,与额头齐平,长刀形的眉,三角形的鼻子,长方形的耳朵,耳垂穿孔,看上去十分威严。不过,从他露出的半张光洁的脸上判断,他应该跟雷尧差不多年纪。
元曜的注意力被巫浪法师左手臂上缠绕的一条赤练蛇吸引,顿时不寒而栗。那赤练蛇红褐相间,头背黑色,像一条臂环一般缠绕在巫浪法师的左臂上,用三角眼瞪着元曜,嗤嗤地吐着血红的信子。
元曜再向雷尧望去,不由得又是一惊,多日未见,他的双手竟笼罩在血红的光芒之中,看上去十分恐怖不祥。不过,雷尧自己却浑然不觉,因为他看不见。
白姬的目光扫过巫浪,也被雷尧的双手吸引,她微微张了一下红唇,眼神充满了迷惑。
雷尧笑道:“白姬姑娘今日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白姬收敛了心神,笑道:“我今日来,是为了问巫浪法师一些事情。”
巫浪礼貌地道:“但问无妨。”
白姬笑道:“大概半年前,您曾去光禄大夫沈自道府中,为被妖祟所惊的沈家小姐做法驱邪,您还记得吗?”
巫浪回想了一下,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白姬笑道:“不瞒您说,沈小姐的魂魄丢失了,你也是术士,当知人丢失了魂魄,不仅会变得痴傻失智,更要命的是活不过一年。我受沈大人之托,替沈小姐寻魂,希望您能告诉我当时困扰沈小姐的究竟是何妖物?”
巫浪想了想,露出了迷茫的神色,道:“长安城内,魑魅魍魉伏聚,侵扰人宅。找在下做法事的人太多了,关于沈府的妖物,时隔日久,在下想不起来了。不过,如果是特别的妖物,在下应该有印象,既然没有什么印象,那在沈府作祟的应该只是寄居民宅的寻常魑魅,在下已经让其消失了。”
白姬笑道:“看来,沈小姐的魂魄还真是难找了。恕我冒昧,想再问法师一句,您修习的术是巴蜀的‘鬼道’(2)吗?”
巫浪点头,道:“是的。白姬姑娘真是慧眼如炬,见识渊博。”
白姬道:“法师您的身上没有人的气味,也没有非人的气味。想是只有修习‘鬼道’的尸解(3)之术,在灵肉分离,托魂于物上下功夫,才能掩藏自身的气味于无影无形。”
巫浪道:“我们做术士的,敌人太多,必须谨慎自保。无论是跟人打交道,还是跟非人打交道,掩盖气味都是安全的。”
白姬笑道:“我看出了您的‘术’,您看看我的‘术’是什么?”
巫浪凝视着白姬,道:“你没有‘术’。只有人类才会修习‘术’,非人是不需要‘术’的。”
元曜一愣,心中暗惊,这巫浪好厉害,居然看出白姬不是人类了。他会不会捉白姬?他法力高深,白姬会不会打不过他?
雷尧的神色也变了,望着白姬的眼神有些惊惧。
白姬笑道:“法师真会说笑,我只是一个修习‘生钱之术’的西市商人罢了。”
巫浪倒也不拆穿白姬,只道:“原来如此,倒是在下眼拙看错了。”
被巫浪拆穿了非人的身份,白姬也不好意思再留下去,她打了一个哈哈,借口还有急事,就告辞了。
白姬、元曜告辞离开,临走时,白姬又回头看了一眼雷尧的手,神色迷惑。
走出雷宅时,白姬喃喃道:“看来,寻魂的这条线索断了,得从别处着手了。”
白姬、元曜回到缥缈阁时,不过上午光景。元曜守着店铺,白姬说要去一趟蜀地,就上楼去了。
元曜在心中道,这条懒龙又找借口睡觉去了。
白姬睡到下街鼓敲响才起床,元曜已经准备好了两人的晚餐——樱桃毕罗。
白姬、元曜坐在后院的回廊吃饭。
白姬咬了一口毕罗,抱怨道:“离奴不在,天天都吃毕罗,都快吃吐了。”
元曜笑道:“有毕罗吃就不错了,白姬你不要挑三拣四。”
白姬拉长了声音道:“轩之也该学着做饭。”
元曜摇头晃脑地道:“孟子曰,君子远庖厨。小生是一个读书人,不能做庖厨。”
白姬眼珠一转,道:“轩之,读书人的人生追求是不是入朝出仕,辅佐君王?”
元曜点头,道:“是的,读书人必须有兼济天下的胸怀和抱负。”
白姬笑道:“老子曰,治大国如烹小鲜。读书人如果不懂庖厨烹饪之道,怎么辅佐君王治大国呢?所以,读书人也该去厨房学做饭。”
元曜一愣,想了想,好像白姬说的很有理,但是又有哪里不对劲。
元曜想了半天,见白姬狡笑如狐,不由得生气地道:“白姬,你又用谬论糊弄小生,害小生不知道该怎么遵从圣贤之道!”
“嘻嘻。”白姬诡笑。
白姬、元曜正在吵闹,一只黑猫背着一个包袱走了过来。
“主人,书呆子,我回来了。”黑猫放下小包袱,道。
离奴突然回来,白姬、元曜都很吃惊。
“肚子好饿,有什么好吃的?”离奴倏然化作人形,坐下吃饭。
元曜给离奴递了一个毕罗,问道:“离奴老弟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白姬也觉得奇怪,问道:“离奴,你怎么连行李都拿回来了?”
黑猫咬了一口毕罗,道:“从明天开始,爷不去乐坊了。”
元曜一愣,道:“不去了?莫不是你学筚篥时偷懒,被安先生扫地出门了?”
黑猫道:“不是,是那安善和有事告假,接下来的一阵子都不在乐坊了。”
元曜道:“安先生为什么告假?”
离奴道:“那安善和的女儿安庆儿被妖魔作祟,快要死了,他告假回家照顾女儿。”
元曜一愣,长安城里遭妖邪作祟的女子还真不少。
元曜道:“离奴老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安先生教你吹筚篥,算是你师父,如今他女儿有难,你忍心袖手旁观?”
离奴咬了一口毕罗,道:“书呆子,你有所不知,长安城里的千妖百鬼有一个规矩,互相不干涉彼此猎食人类。如果破坏了规矩,会成为众矢之的,被大家讨伐,没法在长安待下去。捉鬼驱妖,那是大家的死对头和尚道士干的事情,最多爷出钱帮安家请和尚道士去做法。”
元曜觉得于心不忍,一个无辜的女子即将因为妖祟而失去宝贵的生命,实在是令人心痛。他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如果置之不理的话,他的余生都会因此自责愧疚。
元曜开口道:“白姬……”
元曜还没说完,白姬已经笑着打断了他,道:“我知道轩之想说什么,反正今晚闲来无事,一起去安善和家里看看吧。”
离奴犹豫了一下,道:“主人,这样做会不会坏了规矩,惹来麻烦?”
白姬笑道:“怕麻烦的话,我就不在人间道收集因果了。”
离奴狠狠地咬了一口毕罗,咧牙道:“有主人撑腰,离奴也不怕了。谁在安家作祟,害爷学不成筚篥,爷一口吃了它!”
月黑风高,适合夜行。
长安城寂静如死,无星无月的夜晚,黑暗笼罩了人类的世界。离奴化作一只老虎大小的九尾猫妖,驮着白姬、元曜飞奔在鳞次栉比的房舍上,极速掠过一个又一个的城坊。
不多时,离奴就蹿进了长乐坊,悄无声息地掠向安善和的家。
安善和家住在长乐坊西边,离离奴学艺的乐坊只隔了两条街,是一处背街的独门宅院。
九尾猫妖停在了安家门外,白姬、元曜下地。九尾猫妖倏地恢复了离奴人形的样子,他随手在道边的柳树上摘了一枝柳,柳树化作了一盏青灯。
白姬若有所思地望着安宅的大门。
元曜整了整因为猫妖跑得太快而被风吹乱的衣冠,好整以暇地站在安宅外。
“砰砰——”离奴伸手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内问道:“谁呀?”
离奴道:“先生,是我,阿离。”
门打开了,一个高鼻深目的老者出现在门内,借着离奴手中青灯的光芒望去,老者穿着绯袄,白布裤,帑乌皮鞋。正是龟兹乐师安善和。
大唐律令,虽然夜晚闭坊宵禁,但是坊内的住户是可以互相走动的。
安善和见离奴提着青灯站在门外,又望了一眼白姬、元曜,疑惑地道:“阿离,深更半夜你不在乐坊睡觉,来小老儿家里干什么?”
离奴露出关切的神色,道:“听闻先生家中闹妖祟,阿离担心先生,睡不着觉,特意前来探问。这两位是阿离特意为先生请来除妖的高人。”
安善和是龟兹人,才来长安没几年,在长安没什么亲朋好友,在乐坊也因为筚篥比较冷门而没什么人缘。近日来,女儿安庆儿被妖鬼作祟,因为惊吓而病入膏肓,安善和十分郁结。他不懂汉人降妖驱魔那一套,除了告假陪伴,每天向佛祖祈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乐坊诸人虽然同情安善和,却没有人来帮他想办法。倒是这新收的学徒阿离,对他很关心,还给他找了两个除妖高人。
安善和念及至此,有些感动,急忙热情地让离奴、白姬、元曜进去。
安善和家是一所普通的独门宅院,院子不大,十分简陋,房舍也只有三四间。安善和把白姬、元曜、离奴三人让进客厅,元曜发现安善和的家里布置得也不同于中土人氏。
客厅内有一个连灶土炕,旁边摆着一些简单的生活器具。客厅四壁白色泛蓝,挂着壁毯。龟兹人大都信佛,客厅西边凿着壁龛,壁龛周围装饰着金色的莲花花纹,供奉着如来真佛。客厅中央放着一张旧木案,上面摆着大小不一,形式不同的筚篥,还有一些泛黄的乐谱。
安善和道:“两位高人请看看小老儿家里到底有什么妖祟?”
元曜左右望了望,除了觉得油灯太昏暗,也没看出什么。
白姬环视了一眼,笑道:“能带我们见一见令爱吗?”
安善和点点头,带着白姬、元曜、离奴走进安庆儿的房间。
注释:(1)羌绣:羌族人的刺绣,与蜀绣是孪生。羌族人是中国西部的古老民族,生活在四川、云南。《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里记载:“冉駹夷者,武帝所开,元鼎六年以为汶山郡……其山有六夷、七羌、九氐,各有部落。”
(2)鬼道:古蜀地巫文化的传承。另,有人认为道教的天师道(正一道)是‘鬼道’演变发展的,因为汉朝时期张道陵在巴蜀建立天师道(正一道),各种史书记载就称之为‘鬼道’。《后汉书》记载:张衡妻“始以鬼道”、“兼挟鬼道”,“以鬼道见信于益州牧刘焉”。张鲁在汉中,“以鬼道教民,自号师君”。也有人认为这是误记,张道陵建立天师道是为了消灭古蜀地区的巫文化,让道教文化取而代之,天师道降妖除鬼,鬼怪就是巫祝。
(3)尸解:道教认为道士得道之后可以遗弃肉体而仙去,或不留遗体,只假托一物(如衣、杖、剑)遗世而升天,谓之尸解。
第八章 蛛丝
安庆儿的闺房跟客厅一样简陋,不过壁毯的颜色比客厅鲜艳亮丽,靠近西南窗边的地方放着一台汉人女子用的落地铜镜,旁边放着胭脂水粉。
一点豆大的油灯旁,安庆儿正沉睡在一张花纹艳丽的波斯绒毯上,她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蓬头乱发,消瘦枯槁,一丁点年轻的活力也没有。如果不是仔细看去,还能看见她在微弱地呼吸,几乎以为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离奴翕动鼻翼,在安庆儿周围嗅来嗅去。
白姬走近安庆儿,伸手拂过她的额头。
安善和垂泪道:“小女已经很久水米不进,现在甚至都已昏睡不醒。小老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请高人救救小女!”
元曜心中难过,非常同情安氏父女,忍不住道:“白姬,你看是什么妖物在作祟?安姑娘还能活吗?”
白姬没有回答元曜,她环视了一眼安庆儿四周,目光扫过艳丽的壁毯,扫过窗边圆肚瓷瓶中枯萎的花枝,扫过落地铜镜台,定格在一柄牛骨月牙梳上。
而与此同时,离奴嗅来嗅去,也嗅到了铜镜台边。
白姬朝铜镜台走去,拿起了牛骨月牙梳。
离奴也死死地盯着月牙梳。
元曜借着微弱的灯火朝那月牙梳望去,并未看出什么异样。
白姬伸手,轻舒纤指,从月牙梳上摘下一物。
元曜再定睛望去,原来月牙梳上竟缠着一根雪白的细丝。那雪白细丝呈半透明状态,跟一根白发一样,但又有些不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作祟的源头就是它了。”白姬淡淡地道。
离奴咧齿瞪着那雪白细丝,眼神凶恶。
一道冰蓝色的龙火从白姬指尖腾起,那雪白细丝倏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继而被焚烧殆尽。
元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十分疑惑。
“白姬,那是什么东西?”
白姬道:“蜘蛛丝。”
“安姑娘是被蜘蛛精作祟了?”
“是的。”
“那蜘蛛精呢?被你烧掉了吗?”
白姬目光深邃,道:“我烧掉的只是蜘蛛丝,蜘蛛精不知道在哪儿。”
元曜急道:“那安姑娘现在没事了吗?”
白姬没有回答,她走向安庆儿,在她身边跪坐下来。
白姬望了形容枯槁,昏迷不醒的少女一眼,对离奴道:“安先生教了你这么久的筚篥,你也该报他的恩了。”
离奴垂首道:“是,主人。”
离奴张开嘴,吐出了一颗碧绿和玄黑夹杂的珠子。
那珠子光芒万丈,照彻了整个陋室。
猫珠飞向安庆儿的灵台,有源源不断的光芒从珠子之中涌入安庆儿体内。
安善和看见这情形,不由得有些疑恐,他不知道白姬、离奴在做什么,担心女儿安慰,想去阻止。
元曜急忙拉住了他,道:“安先生别冲动,且在此静待,他们不会伤害安姑娘。”
随着猫珠的光芒流入灵台,安庆儿的枯槁的容貌渐渐变得丰润了,呼吸也渐渐地沉稳清晰了许多,整个人渐渐地有了鲜活的生机。
而离奴却似乎十分耗力,他神色虚弱,满头大汗。
不多一会儿,安庆儿的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她微微张开嘴,呕吐出了一团东西。
元曜定睛一看,那东西竟是一团凌乱的蜘蛛丝。
离奴见安庆儿吐出了蛛丝,急忙收回了猫珠。
那团蜘蛛丝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地上不停地蠕动。
白姬拂袖,一团龙火飞去,将蜘蛛丝烧作了灰烬。
白姬对安善和笑道:“安先生,令爱已经无恙了,多加调养,就可康复。”
安善和望了一眼虽然还沉睡着,但脸色明显已经好了很多的女儿,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下了。
安善和忙不迭地道谢:“多谢高人!多谢高人!”
白姬笑道:“安先生客气了。”
安善和急忙去箱笼中翻出一个雕刻着牡丹花的木匣子,捧到白姬面前。安善和打开木匣子,里面是几锭银子和十几贯钱。
安善和道:“您救了小女一命,小老儿无以为报,这是小老儿这几年在长安做乐师攒下的积蓄,虽然不多,也请高人收下。”
白姬笑道:“不必了,这些钱你还是留着买些参茸给安姑娘补养身体吧。至于这次的资费,你的学徒阿离会出的。”
离奴一头汗水,不知道是之前吐猫珠累的,还是被白姬这句话吓的。
元曜觉得,离奴可能又要在卖身契上多加上几百年,永世不得自由。
安善和感激地望着离奴,道:“阿离,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小老儿在长安举目无亲,幸得你……”
离奴性格孤冷,不喜欢听人的感激之词,打断安善和道:“先生不要说了,这是阿离该做的。”
安善和动情地道:“好!好!小老儿绝不藏私,一定将毕生所学的吹筚篥之道如数教给你!”
“多谢先生。”离奴淡淡地道。
白姬、元曜、离奴告辞离去,安善和提着灯笼送到门口。
临走时,白姬对安善和道:“有一件事情我有些在意,想拜托安先生。”
安善和道:“请说。”
白姬道:“我想知道那蜘蛛丝怎么会被令爱带入家门,令爱醒了之后,请您代我问一问。”
安善和点头,道:“小老儿一定询问。”
白姬笑道:“如果问出了,请告诉阿离,他会转告我的。”
“好的。”安善和道。
安善和关门进去之后,白姬拿过离奴手中的青灯。青灯恢复了柳条的原样,白姬将柳条抛向安宅的屋梁上,柳条仿如灵蛇一般,在屋梁上绕了一个结。
回缥缈阁的路上,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安姑娘真的会好吗?”
白姬问道:“轩之在担心什么呢?”
元曜道:“你只烧了蜘蛛丝,万一那蜘蛛精又来作祟,安姑娘岂不还是保不住性命?”
白姬笑道:“轩之不必忧心,那蜘蛛精如果来安宅了,我会知道的。”
元曜不明白,道:“你怎么知道?”
白姬笑道:“因为柳条会告诉我呀。”
头脑简单的小书生还是一头雾水。
离奴插嘴道:“书呆子,你笨死了,主人用柳条在安宅做了结界。”
“原来如此。”元曜想起临走前,白姬抛柳条缠绕安宅屋梁,顿时恍然大悟。
白姬喃喃道:“这只蜘蛛精很有意思。”
元曜疑惑地道:“有什么意思?”
白姬道:“如果是妖物猎食,它会在安宅吃掉安姑娘。可是,它却只用蜘蛛丝为媒介来制造幻觉,恐吓安姑娘。不知道它的目的是什么……”
白姬的疑惑飘散在了夜风之中。
时光如梭,又过了三日,离奴照旧早出晚归地去乐坊学筚篥。白姬在想办法给沈筠娘寻魂,元曜看见她在后院摆了奇怪的招魂阵,折腾来,折腾去,一无所获。
韦彦时不时地跑来缥缈阁问进展,每次无果,总是失望。
这一日,白姬和元曜来到了沈府,因为白姬打算换一种招魂术,需要一根沈筠娘的头发。
沈自道接待了白姬、元曜,让仆人将他们带入沈筠娘的绣楼。
沈筠娘正在睡觉,喜儿在一旁照顾她。
白姬走向沈筠娘,但见她印堂乌黑,脸色蜡黄,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白姬皱起了眉头。
喜儿道:“小姐这几天十分嗜睡,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也不怎么吃东西。”
白姬伸手拂过沈筠娘的额头,那乌黑之气渐渐散去了。
白姬拔了一根沈筠娘的头发,缠绕在食指上。
毕竟男女有别,元曜也不好凑到匡床边去看沈筠娘,甚至觉得沈自道不在,他一个大男人站在闺阁内室也不大妥当。
元曜走到了外间的书房,打算欣赏一下沈筠娘的藏书。靠墙的青竹书架上放着七略六艺(1),经史子集,元曜不由得佩服沈筠娘博览群书,涉猎广泛。不像白姬,只读一些不入流的坊间传奇读本,从来不看圣贤书。
书架最顺手的位置摆放着《女诫》《列女传》《女史箴》,想来这三本是沈筠娘常看的书。
元曜拿起《女诫》,随手翻了翻,一截半透明的雪白丝线飘落出来。
元曜觉得那白丝线有点眼熟,继而一惊。
“白姬,白姬,有蜘蛛精!”小书生失声大呼道。
白姬、喜儿闻呼而至。
白姬蹲下,拾起地上那半截蜘蛛丝,神色间更加迷惑了。
小书生恐惧地道:“白姬,蜘蛛精会不会就在沈府?”
白姬道:“不会,沈府里没有妖气。”
白姬转头问喜儿道:“你见过这个吗?”
喜儿点头,道:“这……这是月老丝。”
“月老丝?”白姬疑惑地问道。
元曜也充满了疑问。
喜儿道:“这是小姐求回来的月老丝,小姐还好的那阵子,她天天戴在手腕上……”
喜儿说了月老丝的来历。
韦彦逃婚之后,沈筠娘觉得自己姻缘不顺,需要找一个相士算命。喜儿打听到一个在灞桥旁摆摊算命的市井相士很出名,沈筠娘就去了。相士说沈筠娘命犯孤煞,红鸾渐远,须得用一根丝线牵住姻缘。沈筠娘就花钱买了相士一根月老丝,按相士的说法戴在手腕上。
后来,沈筠娘遭遇妖鬼作祟,命悬一线,沈府上下一团混乱,喜儿忙乱忧焚之中早就把月老丝这件事忘记了。刚才元曜翻出一截,喜儿这才想起来。
白姬问道:“那位相士叫什么名字?”
喜儿道:“叫洪卜。他很有名,每逢单日在灞桥旁摆摊,他算的姻缘卦很准,很多人都去找他算卦。”
白姬点点头,她将那一截蜘蛛丝与沈筠娘的头发一起缠在食指上。
离开了沈府,白姬、元曜走回缥缈阁。
元曜一直在思考什么,他皱眉道:“白姬,请你一定要找出这个蜘蛛精。”
白姬笑道:“为什么轩之这么关心蜘蛛精?”
元曜正色道:“安姑娘是蜘蛛精作祟,沈小姐也是蜘蛛精作祟,总觉得那蜘蛛精肯定不止作祟了安姑娘和沈小姐,一定还坑害了不少人。如果放任它不管,还得有多少无辜的人遭殃?”
白姬笑道:“长安城里千妖伏聚,百鬼夜行,天天都有无辜的人死于非命,这种事情管不过来的。不过,这蜘蛛精还是要找的,谁叫我对它感兴趣呢。”
元曜道:“那个算命的洪卜,肯定跟蜘蛛精有关。”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沈小姐时日无多了,我今日暂时给她的灵台注入了生气,最多也就撑半个月吧。”
元曜一惊,道:“那我们现在就去灞桥找洪卜!”
白姬想了想,道:“那洪卜单日才摆摊,今日是双日,去灞桥了他也不在,还是明日去吧。”
元曜点点头。
白姬、元曜回到缥缈阁,离奴居然早就回来了,它正蹲在柜台上吃香鱼干。
白姬、元曜都很意外。
元曜道:“离奴老弟,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离奴没有回答元曜,对白姬道:“主人,离奴知道要去哪儿找那蜘蛛精了!”
白姬道:“去哪儿找?”
离奴急忙咽下鱼干,道:“去城东灞桥,找一个算命的!”
元曜奇道:“离奴老弟,你是怎么知道的?”
离奴道:“那安庆儿醒了,她说那蜘蛛丝是一个灞桥算命的给她的。”
白姬若有所思,说要去休息,就上楼去了。
元曜有些口渴,去里间倒了一杯凉茶,端了出来,一边喝,一边跟离奴聊天。
离奴奇怪地问道:“书呆子,爷告诉你们蜘蛛精的线索,你跟主人怎么一点也不惊喜?”
元曜喝了一口茶,道:“因为我们刚才在沈府已经知道了。我们还知道那算命的叫洪卜,单日摆摊,明天我们就去灞桥找他。”
离奴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
元曜道:“离奴老弟,你一会儿还回乐坊吗?”
离奴道:“不回了。以后也不去了。一会儿爷去集市买菜,今晚做冷胡突鲙给你们吃。”
元曜奇道:“离奴老弟,你怎么又不去学了?莫不是安先生家又出事了?”
离奴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道:“安家倒是没事,不过那安善和无事找事,他说爷是一个可靠的年轻人,缠着爷想要爷做他女婿!”
“噗——”元曜噗出了一口茶。
“爷实在烦恼,反正筚篥也学得差不多了,就不去了。”离奴苦恼地道。
“哈哈哈哈!其实,那安姑娘也挺好的,离奴老弟你不要太挑剔!”元曜笑道。
“去!爷潜心修炼,才不考虑成亲这种麻烦事呢!”离奴大口大口地吃着香鱼干,道。
“哈哈哈!那安先生居然找你做女婿……”元曜还是觉得好笑。
“死书呆子,再笑爷就把你吃掉!”小黑猫咧嘴道。
小书生不敢再笑了,借口去二楼仓库取东西,躲在仓库里笑。
注释:(1)七略六艺:《七略》是汉朝刘向、刘歆父子编写的我国第一部官修目录著作。《七略》分为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六部。《七略》在唐朝末年遗失了。六艺是指:礼、乐、射、御、书、数。
第九章 灞桥
第二天一早,吃过离奴煮的鱼片粥,白姬、元曜就出发去灞桥。
长安城东,灞桥。
灞水汤汤,拱桥如虹。
灞桥两岸筑堤五里,栽柳万株,现在正是早春时节,柳絮飘舞,宛若飞雪。很多游人穿梭往来,欣赏这美丽的灞桥风雪之景。也有三三两两远行的游子,脸上带着离愁别绪,与亲友在灞桥上折柳送别。
因为灞桥附近人多地大,白姬、元曜就分头去打听寻找洪卜的所在。
元曜在灞桥下的柳堤边询问一个挽着竹篮卖花的老妪,老妪指着灞桥对岸一处柳荫葱茏处,道:“洪半仙的摊位就是那里了。”
元曜谢过了老妪,转头去找白姬。他四下一望,发现白姬站在灞桥上。
白姬今日穿着一袭雪色烟笼莲花百水裙,挽着月光色软烟罗,她乌黑如泉的长发挽作倭堕髻,戴着鸳鸯海棠纹玉簪饰,长长的珠玉颤颤垂下,在发鬓间摇曳生姿。
白姬站在灞桥飞雪之中,那道剪影出尘绝俗,气质仿若谪仙。
元曜突然觉得灞桥上熙来攘往的行人都不见了,他的眼里只看见了白姬。他想就这么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在他有限而她无限的生命里,一眼万年。
白姬侧头看见了元曜,笑着朝他挥手,小书生才从遐思之中回过神来,赶紧走上灞桥。
元曜疾步走向白姬,道:“小生打听出来了,那洪卜在对岸。”
白姬、元曜一起朝对岸走去。不一会儿,两人就来到了老妪所指的柳荫葱茏处,元曜定睛一看,果然有一个算命摊子。那摊位上挑起一杆算命帆,随风飘飞的帆布上写着一个“洪”字,应该就是洪卜了。
那洪卜年过半百,一身青布长衫,正在柳荫下给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起卦。洪卜尖嘴猴腮,目光闪烁,总觉得与其说是卜算的高人,倒更像是一个江湖骗子。
白姬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等那书生走了,才走了过去。
洪卜看见白姬,眼神一亮,热情地招呼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这位娘子要不要算一卦姻缘?”
白姬笑道:“正有此意。烦请先生算一算奴家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如意郎君?”
洪卜笑道:“但不知娘子名姓?”
白姬笑道:“奴家姓元,名曜。”
元曜一愣,继而生气,这白姬又拿他来取乐。
洪卜一愣,道:“这个名字不大好呀。但不知元娘子的生辰八字?”
白姬报了元曜的生辰八字。
元曜更生气了,但又不敢作声。
洪卜假意掐算了一番,然后摇头晃脑地道:“元娘子都二十二了,还未婚配人家,算是大龄了。如果再在闺阁耽误下去,只怕此生就嫁不出去了,会孤独一辈子。元娘子八字带孤煞,红鸾渐远,需得化解。”
白姬假意一惊,道:“敢问先生怎么化解?”
洪卜道:“也是老夫与元娘子有缘,命里注定要为元娘子化解此劫。老夫这儿有一根月老丝,可以牵系姻缘,助元娘子早觅佳偶。”
白姬咧齿一笑,道:“那太好了!”
洪卜笑道:“老夫这月老丝乃是月老亲赐,人间极为难得。本来老夫是不打算拿出来的,但是与元娘子有缘,所以割爱相赠。元娘子只需拿出三两银子,就可请回月老丝。”
白姬但笑不语。
洪卜见了,以为白姬嫌贵,怕她不买,笑道:“老夫与元娘子有眼缘,真心想帮你,这样吧,一两银子。”
白姬掩唇而笑,道:“不瞒您说,奴家苦恼姻缘已久,如今先生您既然有此法宝,奴家愿出十两银子请回。”
洪卜一愣,继而窃喜,忙不迭地道:“好!好!元娘子心诚,定然得偿所愿!”
元曜正在想这贪财奸诈的龙妖是不是疯了,却见白姬趁着洪卜转身去箱笼里翻月老丝,悄悄地在地上拾了一块石头,放入了衣袖。
洪卜拿出一个黑色杜鹃花纹的木盒,打开取出一根半透明的白色丝线,他让白姬伸出手腕,替她系上。
白姬凝视着手腕上的月老丝,红唇微挑,笑了。
白姬笑道:“先生这宝物是从何处而来?”
洪卜笑道:“这月老丝是老夫夜游仙境,与月老下棋赢来的。”
白姬知道洪卜奸滑,问不出实话来,也就笑而不语。
白姬从衣袖中拿出十两银子,递给洪卜。
洪卜心想今日财运临门,宰了一只大肥羊,眉开眼笑地收下了。
元曜一头冷汗,因为他分明看见洪卜接过去的是一块石头。
白姬、元曜离开算命摊,走到了不远处的柳堤边,站着吹河风,赏飞絮。
白姬抬起手腕,望着蜘蛛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元曜道:“白姬,这洪卜是蜘蛛精吗?”
白姬道:“他只是一个蠢人罢了。”
白姬说话时,眼神被一个身影吸引,不由侧头望向灞桥上。
元曜循着白姬的目光望去,却见灞桥上走过一个白发长须的青袍老者。
元曜认得,正是在雷宅见过的雷全。
雷全今日也来灞桥游玩?正当元曜这么想时,却又觉得不对劲,因为雷全行色匆匆,一脸凝重,连看都不看一眼身边灞桥飞雪的美景。
白姬远远地跟随雷全,元曜也跟着白姬。
雷全下了灞桥,径自朝洪卜的算命摊位走去。洪卜与雷全似乎熟识,两人低头交谈着什么。那洪卜拿出了一个黑色杜鹃花纹的木盒,递给雷全,雷全急忙收入衣袖。雷全递给洪卜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洪卜笑着收了。
“绕了一圈,又回到雷氏了。”白姬咧齿一笑,把手腕上的蜘蛛丝扯下,扔掉。
白姬、元曜回到缥缈阁,离奴正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在水井边洗莼菜。
白姬对离奴道:“有些事情,我很在意。离奴,你去打探一下。”
离奴放下手边的活计,道:“主人请吩咐。”
白姬对离奴耳语了几句,离奴点点头,飞奔出去打听了。
白姬仍旧去二楼睡觉,元曜在大厅照看店面。
生意清冷,守店枯燥无味,元曜有些困乏,正在鸡啄米似的打瞌睡,一只断了尾巴的玉面狸猫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玉面狸猫见小书生在打瞌睡,大声咳了一下,道:“元公子,你又偷懒了。如果被那奸诈可恶,该剥皮抽筋的龙妖看见了,又得扣你工钱!”
元曜惊得一睁眼,看见那玉面狸猫,笑了。
“原来是阿黍呀。快不要说笑了,白姬在二楼睡觉呢。你这话被她听见了,她又得让你去扫朱雀大街。”
阿黍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它摸了摸鼻子,压低了声音,道:“不提那龙妖,我是来找黑炭的,它在不在?”
元曜打了一个哈欠,道:“离奴老弟出去了,白姬让它去打听一些事情。”
阿黍道:“它什么时候能回来?”
元曜道:“小生也说不准。”
阿黍想了想,道:“我还有事,就不等黑炭回来了。元公子,麻烦你帮我给它带句话。”
元曜道:“好。”
阿黍不好意思地道:“你告诉黑炭,它不必吹筚篥了,我不去参加猫宴了。”
元曜一愣,道:“为什么?你不是要跟离奴老弟在猫宴上合奏,讨好那个什么狄家阿笙吗?”
阿黍颇羞涩地道:“我现在已经不喜欢狄阿笙了。不瞒元公子,前几天苏谅带我去娄御史(1)家参加宴会,我邂逅了娄家月娘。我对月娘心生爱慕,不能自已。月娘是一只三花猫,体态轻盈,气质出众。月娘不喜欢音律,喜欢安静地读书,所以我就不参加那聒噪的猫宴了。”
元曜张大了嘴巴,道:“阿黍,你这心思也变得太快了!离奴老弟可是为了陪你参加猫宴,专程去乐坊拜师学艺,起早贪黑地苦练了好久筚篥……”
阿黍打了个哈哈,道:“艺多不压身,就当是让那黑炭多学一门糊口的技艺,免得它将来被那该下十八层地狱的刻薄龙妖撵出缥缈阁后没有谋生之技,饿死街头。”
元曜哭笑不得,道:“阿黍,你太任性了!”
玉面狸猫走到小书生脚边,蹭他的腿,笑道:“元公子博学多识,给我推荐一些好书吧。月娘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跟它聊天我都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为了能跟月娘愉快地交谈,我得多读一些书……”
元曜取来笔墨,铺开纸张,写了一系列圣贤书的名字。
无尾猫在旁边呆呆地看着。
写完后,元曜把书单递给阿黍,道:“君子修身,莫善于诚(2)。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3)。你先去把这些圣贤书读了,以圣贤之言规范自己的言行,不要再朝三暮四,寻花问柳,也当恪守诚信,不负朋友。”
玉面狸猫接过书单,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学着读书人的样子作了一揖,道:“多谢元公子。阿黍受教。”
阿黍走后,元曜有点苦恼,不知道离奴回来后,该怎么开口告诉它,它白辛苦了那么久,不必去参加猫宴了。
下街鼓响起时,离奴回来了。
白姬还没起床,离奴先去厨房淘米做饭,煎鱼熬汤,忙着赶出了一顿晚饭。
元曜见离奴忙忙碌碌,也就没开口说阿黍的事。
夕阳西下,白姬起床下楼来了,她的神色显得有些疲累,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
白姬、元曜、离奴在后院吃晚饭,离奴做了一盆鲈鱼莼菜汤,香味四溢。
元曜食指大动,吃得津津有味,离奴也吃得狼吞虎咽,白姬却不是太有胃口,一直心不在焉地思索些什么。
离奴见了,道:“主人,您吩咐的事情,离奴打听出来了。离奴去了一趟丰安坊,那杏花巷的陈家二小姐已经死了,正在出殡呢。离奴偷偷地摸进了陈家二小姐的闺房,在她的妆奁里找到了蜘蛛丝。”
元曜一惊,胃口全无。
白姬道:“果然如此。”
元曜急忙问道:“白姬,你知道些什么?”
白姬神秘一笑,道:“不告诉轩之。”
元曜有点生气,闷头扒饭。
白姬笑道:“今晚月白风清,我们一起去雷宅看看,轩之就知道了。”
元曜本来想赌气不去,但是心中很好奇这件事,于是闷哼了一声,以示不情愿地答应了。
离奴本来也要一起去雷宅,可是洗碗的时候,它从元曜口中得知了阿黍不去参加猫宴了。想到自己白白辛苦了一遭,离奴气得吹胡子瞪眼,连碗都不洗了,飞奔去苏府找阿黍吵架去了。
元曜拦都拦不住,只能祈祷吵完之后,离奴和阿黍还能是朋友。
注释:(1)娄御史:娄师德,唐朝名臣,唾面自干的那位,他在唐高宗时期,武则天称帝时期,都是重臣。他外愚而内敏,甚至连最善于罗织罪状的来俊臣,都找不到罪名来加害他。嗯,狄家阿笙是狄仁杰的猫,娄师德和狄仁杰有一个“以德报怨”的故事很有名。
(2)出自《荀子·修身》。
(3)出自《孟子·离娄上》。
第十章 女魄
弦月如梳,螺云似纱。
出发去雷宅前,白姬给了元曜一粒透明的药丸,让他含在嘴里。
元曜随手接过,想都没想就放入嘴中,只觉得甜香如花蜜。
元曜突然想起,应该先问一问这是什么了再吃。
“这是什么东西?”
白姬笑道:“毒药……”
元曜一惊,就要吐出来。
白姬接着笑道:“是不可能的,毒死轩之我也没好处。这是隐骨花做的丸子,隐骨花是一种奇特的花,花瓣遇水则变透明,仿佛隐身了一样。”
元曜奇道:“那这隐骨花丸有什么用?”
白姬又拿出一粒隐骨花丸,放进嘴里,笑道:“隐骨花丸可以使人或非人隐身隐气,我们现在出门,任何人或非人都看不见我们。”
元曜道:“这么神奇的东西,你以前为什么不拿出来?害得小生每次跟你夜行都提心吊胆,总害怕被巡逻的禁卫军看见。”
白姬笑道:“这玩意儿可不能吃多了。一个人类吃上十粒的话,就会彻底变成透明人,永远没人能看见他了。”
元曜咂舌。
白姬笑道:“隐骨花丸药效只有一个时辰,事不宜迟,我们去雷宅吧。”
怀远坊,雷宅。
怀远坊离西市不远,白姬、元曜步行而去。虽然已经习惯了跟白姬夜行游荡,但是元曜看着与白日的喧嚣热闹迥然不同的静寂街衢,总是会觉得夜晚的长安是另一个世界的另一座城。
白姬绕着雷宅走了一圈,停在了后门外。
白姬笑道:“雷宅人多口杂,我们不请自来,总不好意思走前门,还是走后门吧。”
正当元曜抬头打量那院墙高低,估算自己爬不爬得进去时,白姬又笑道:“今夜就不用轩之爬墙了,虽说雷宅的人看不见你,但也会闹出动静,惊动了人可不好。”
白姬话音刚落,雷宅的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白姬轻提裙裾,走了进去。
元曜也急忙跟上。
白姬、元曜借着月光,在雷宅的亭台楼阁,花树山石间穿梭,走向主人居住的内院。一路上,经过侧院时,仆人们大多都睡下了,并无灯火。而主人居住的内院,却还点着灯火。一间轩窗半开的房间里,隐约传来说话声。
白姬、元曜悄无声息地走到窗前,白姬大剌剌地站在窗边。元曜忘了别人看不见他,下意识地躲进窗外的芭蕉树叶里。
元曜拨开芭蕉叶,往窗户里望去。这房间布置得雅致而讲究,放置着许多半成品的琴,和各种斫琴的工具,还有一张罗汉床,应该是雷尧斫琴的琴室兼卧室。此刻,雷尧正和雷全在里面说话。
雷全道:“再过三天,就大功告成了,我们雷氏既可以拥有太子长琴的精魄,又可以不受那该死的妖怪的诅咒了!”
雷尧面色憔悴,道:“我小时候听祖父说过曾祖父和那妖怪的事,难道我们雷氏真的没有斫琴天赋,我们获得的一切都是靠妖怪给的吗?”
雷全道:“你不要想太多,天赋什么的都是唬人的,能不能得到财富与荣耀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拥有太子长琴的精魄,我们雷氏就能永享荣华富贵。”
雷尧一脸痛苦地道:“叔叔,妖怪的东西还是还给妖怪吧。我想靠自己的能力斫琴,我也希望我的子孙后代靠自己的能力得到尊重。”
雷全吼道:“你疯了吗?你父亲为了保住你的手指赔上了性命,我为了保住太子长琴的精魄做了这么多事,如今眼看大功告成,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雷尧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
“叔叔,你跟巫先生到底在做什么?我总觉得你们有事瞒着我……”
雷全闪烁其词地道:“你不必操心这些琐事,我是你叔叔,我不会害你。你只需安心等三日就行。”
雷尧伸出双手,道:“叔叔,我的手这几天越来越不对劲……”
元曜朝雷尧的手望去,不由得失声惊呼,白姬手急眼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没让他发出声音。
雷尧的手已经全变成了血红色,皮肤皲裂,丑陋恶心。
那两枚戴在雷尧无名指上的青铜戒指,仿佛两个熊熊燃烧的火焰车轮,上面刻着的诡异字符开始蔓延到皲裂的皮肤上。
雷全似也不敢直视雷尧的手,别开了头,道:“巫先生说这是正常的。你且再忍耐三天,一切就好了。”
雷尧收回了手,道:“雷氏的子孙都缺少一根手指,哪怕那个妖怪不在了,诅咒却还在,谁也逃不掉。唯独我,保全了这双手。可是,我却活得好累,从小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如今背井离乡,有家不能回……”
雷全道:“你不要想太多,你是雷氏家主,是雷氏的顶梁柱,我拼死也会护你周全。你是不是想家了?再等三天,等这一切结束,我们就回蜀地。”
一说到蜀地,雷尧的表情温柔了许多,眼中仿佛看见了巍峨的平峡高山,险峻的剑门蜀道,峨眉山下宁静森幽的嘉州城,古城中的雷家宅院。在雷宅之中,有他慈祥的母亲,有他新婚却离别的娇妻,还有他那些因为诅咒而断指的叔伯兄弟……等这件事情了结了,就可以回去了。
雷尧觉得很累,他道:“叔叔,我累了,想休息了。”
雷全道:“也很晚了,你早点睡,不要想太多,一切都有叔叔。”
雷尧上床躺下,雷全吹灯离去。
在雷全退出房间关门的时候,他听见雷尧躺在黑暗中说道:“如果我是曾祖父,我绝对不会跟妖怪做交易。”
雷全没有作声,轻轻关好了门,离开了。
白姬、元曜站在芭蕉树后,看着雷全在月色之中离去。
白姬悄无声息地跟着雷全,元曜也只好放轻了步伐跟着。
雷全没有回房间休息,他七转八绕,穿过开满杜鹃花的后花园,来到了一处幽静的偏院。偏院的房间里还亮着灯,从半开窗口看去,可以看见巫浪在灯下闭目静坐。
“巫先生。”雷全在院子里喊道。
巫浪睁眼,起身打开房门,将雷全迎了进去。
雷全进去之后,巫浪很谨慎地关了门,也闭了窗。
在关窗的时候,巫浪面具下的目光突然扫向白姬、元曜所在的位置。虽然明知巫浪看不见自己,元曜还是仿佛被刀割了一下,忍不住浑身一颤。
还好,巫浪没有发现什么,只“碰——”地一声关了窗户。
白姬、元曜虽然隐身,但却不会穿墙之术,而白姬也不敢动用法力,怕被巫浪察觉端倪。白姬、元曜看不见屋里的情形,只好贴着窗户听里面的动静。
元曜隐约听见几句。
雷全道:“巫先生,都准备好了吗?”
巫浪道:“女魄不够。”
雷全道:“既然女魄不够,那就得多找一些,您为什么让我去洪卜那里把月老丝取回来?”
巫浪道:“有人察觉我们在做的事了。月老丝被人用法术烧了。那人法力深不可测,如果继续干下去,会惹来麻烦。”
雷全道:“什么麻烦都有我扛着,您只管做您该做的事!还差几个女魄?”
巫浪道:“一共要七七四十九个,还差三个。本来前几日该再收一个,但被人救了。”
雷全沉默了一会儿,咬牙道:“宅子里那么多丫鬟,你挑三个合适的。”
巫浪也沉默了一会儿,道:“刚来长安时,就是从宅子里的丫鬟下手,雷尧起了疑心,我们才在外面找。用宅子里的丫鬟,你不怕雷尧再度起疑吗?”
雷全叹了一口气,疲惫地道:“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是为了他好,为了雷氏好,他会明白我的苦心。”
房间里的说话声越来越小。
“碰咚——吱呀——”房间里响起了一阵声音,继而灯火灭了,寂静如死。
雷全没有出来,房间里却没有声音了,雷全和巫浪仿佛都消失了。
元曜正自纳闷,白姬已经伸手推门,走了进去。
元曜吓了一跳,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急忙跟上。
房间里黑暗且寂静,元曜一开始看不清楚,待得一会儿之后,眼睛适应了黑暗,才看见房间内空无一人。
巫浪和雷全去哪儿了?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奇异的药草味,熏得元曜头脑发胀。
正待元曜很不舒服时,房间的门突然轻轻地“吱呀——”一声开了,元曜十分惊恐,急忙回头望去。
一个人影闪入了房间内。
借着开门时的月光,元曜看清了来人竟是刚才已经睡下的雷尧。
雷尧来干什么?!元曜心中疑惑。
雷尧轻轻地关上了门,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
雷尧看不见白姬、元曜,他经过元曜身边,轻车熟路地朝南墙边的多宝阁走去。
雷尧背对着白姬、元曜,在多宝阁前按下一个机括,只听得一阵“碰咚——吱呀——”声,多宝阁移开了,南墙露出了一扇洞开的门,一道阶梯延伸向下,不知道通向哪里。
雷尧毫不犹豫地踏进去,朝地下的黑暗走去。
雷尧进去之后,机括又开始响动,多宝阁渐渐地移回了原位。
原来,房间里有暗道,那巫浪和雷全进入了暗道里。现在,雷尧也进去了,这三个人真是诡异。元曜在心中暗道。
白姬站在黑暗之中,静默无语。
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白姬摇头,道:“不知道。”
“我们要跟着雷先生下去看看吗?”
“去不了了。我们得离开了。现在差不多已经一个时辰了,隐骨花丸的药效快没了,再留在这里,我的气息会被巫浪察觉。”
小书生吓了一跳,道:“那我们快走吧。”
白姬点点头,走出了房间。
元曜也摸黑走出了房间。
白姬、元曜离开了雷宅,踏着月色,走在阒静的街道上。
元曜一直在琢磨今晚的事,他有一点想不明白,遂问道:“白姬,什么叫女魄?”
白姬道:“女性的魂魄。通常来说,年轻女性的魂魄更有灵力。”
“女性没了魂魄会变得怎样?”
“要么疯傻一段时间后死亡,像沈小姐那样。要么,比较脆弱的,会马上死亡,像丰安坊的陈家二小姐。安姑娘比较幸运,被我们救了。”
元曜心惊,道:“沈小姐、陈二小姐、安姑娘,这一切都是雷全和巫先生干的吗?”
白姬点头,道:“八九不离十。”
元曜心中气愤,道:“巫先生和雷全竟在干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情!那巫先生说什么七七四十九个女魄,难道他们竟害了那么多人?!”
白姬道:“应该是。比起妖鬼作祟,人类残害人类,才是最可怕的。”
“白姬,那沈小姐还有没有救?”
白姬道:“也许有救,也许没救,那得看雷全和巫先生拿女魄做什么。”
元曜道:“他们拿女魄做什么呢?”
“不知道,但看见雷先生的双手,和他戴的戒指,我似乎有一点头绪了……但是,不对,不该是这样子……雷尧、雷全、巫浪这三个人,有一个人不对……”白姬在夜风之中喃喃自语。
“管它对不对,救人如救火。白姬,我们现在就冲进雷宅去找沈小姐的魂魄,顺便把雷尧、雷全、巫浪全都扭送去官府,他们孰是孰非,谁对谁不对,让官府来裁决!”
“官府才不会管这怪力乱神的事情,反而会先治我们犯夜的罪。”
“那我们先去救沈小姐的魂魄,如果沈小姐死了,丹阳会伤心的。”
“有我给她的灵气护体,沈小姐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现在去雷宅闹会打草惊蛇,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先弄清楚。”
“什么事情?”
“雷氏和妖怪的秘密。”
“你怎么弄清楚?”
“回去睡觉。”
元曜生气地道:“白姬,都火烧眉毛了,你还睡得着?”
白姬神秘一笑,道:“即使火烧了眉毛,觉还是要睡的。”
说话间,白姬、元曜已经回到了缥缈阁。
离奴已经从苏府吵架回来,在里间睡下了。黑猫翻着圆滚滚的肚皮,四爪朝天,睡得正酣。
“轩之,晚安。”白姬打着哈欠上二楼去睡觉了。
元曜躺在被窝里,他愤怒雷氏的作为,同情那些被害的可怜女性,又想到那些女性家人的断肠悲伤,一晚上辗转反侧,心中难受,睡不着觉。
第十一章 断指
第二天,离奴还在因为阿黍的事情生气,早饭做得敷衍了事,看小书生也不顺眼,不停地找他麻烦。
元曜很生气,但又不敢作声。
吃过早饭后,白姬对着青玉案上一个灰色的瓷坛,坐在里间发了一上午的呆。
元曜心中好奇,忍不住问道:“白姬,这坛子是干什么的?”
白姬道:“封印妖怪的。”
元曜仔细看去,但见那瓷坛紧紧密封着,上面贴着泛黄的咒符。
元曜心中好奇,道:“这坛子里封印着什么妖怪?”
白姬道:“什么也没有。”
元曜一愣,道:“妖怪呢?”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早就跑了。”
“这坛子是从哪儿来的?”
“我在梦里去了蜀地嘉州,在雷氏的祖祠里拿的。”
元曜一惊,道:“你偷人家装妖怪的坛子干什么?不对,雷氏的祖祠里为什么会有装妖怪的坛子呢?”
白姬正要回答元曜,却听见离奴在外面骂人的声音。
“哪里来的醉鬼?快滚出去!不要吐在缥缈阁里!”
白姬、元曜心中好奇,急忙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大厅里,离奴正双手掐腰,大骂一个闯进缥缈阁来的醉汉。
“你这醉鬼,灌了黄汤就乱闯,别吐在地上!”
那醉汉似乎喝多了酒,又似乎有什么伤心事,伏在地上又哭又吐。
元曜急忙走过去,扶起那醉汉。
那醉汉抬起头,元曜一惊,竟然是雷尧。
白姬也颇意外,她让元曜把雷尧扶进里间。
元曜扶雷尧时,看见了他的双手,但见他双手红如滴血,皮肤皲裂,上面浮现着朱色咒文,两枚火焰车轮般的戒指散发出诡异的幽光。
元曜把雷尧扶进里间,将他平放在青玉案边,又出去拿了一块醒酒石,放入雷尧嘴里。
雷尧含着醒酒石,倒也不呕吐了,安静地睡着了。
白姬走到雷尧身边,跪坐下来,仔细打量他的双手,思索着什么。不一会儿,白姬眼睛一亮,似乎想通了什么,但继而她的神色变得无比严肃。
“原来,是这样啊!”
“白姬,你发现什么了?”
白姬神秘一笑,道:“轩之应该学着自己思考,自己发现,不要总是期待我给你答案。”
元曜撇嘴道:“小生是人,你是龙,很多事情非人力所能及,小生思考不出来。”
白姬笑道:“等雷先生醒了,轩之就知道了。”
元曜撇嘴,只好等雷尧醒来。
白姬把灰色瓷坛放在了多宝阁下面的角落处。
雷尧在睡梦之中也紧皱着眉头,神色痛苦。
元曜觉得雷尧这些时日应该过得不是很顺心,因为比起第一次在太平府的春琴宴上相见时,雷尧消瘦憔悴了许多,鬓边甚至有了些许白发。
雷尧睡了半个时辰,才醒过来。
雷尧吐出醒酒石,精神好了些,他打量四周,又望着白姬、元曜,神情有些迷茫。
白姬笑道:“雷先生,你终于醒了。”
雷尧迷茫地道:“我这是在哪儿?”
白姬笑道:“缥缈阁。”
雷尧喃喃道:“我只是心中郁结,来西市喝了一些酒,怎么会走进缥缈阁?”
白姬笑道:“有缘人自会走进缥缈阁。”
雷尧跪坐在青玉案边,神色迷茫。
白姬笑道:“雷先生有什么苦恼迷惑,不妨说出来。”
雷尧眉头紧皱,道:“你曾说,缥缈阁可以实现任何愿望,对吗?”
白姬目光深沉,笑道:“是的。您有什么愿望呢?”
雷尧伸出双手,痛苦地道:“我想把这戒指取下来。”
元曜一惊,心中十分好奇。
白姬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雷尧神色绝望,叙叙道来。
“事情要从我的曾祖父说起……”
雷尧的曾祖父雷音曾经在峨眉山中与一个叫嫏的妖怪定下约定,嫏给了雷音太子长琴的精魄,助雷氏斫出好琴。雷音答应以雷氏子孙的手指做交换。从此,雷氏的子孙都会失去一根手指。与此同时,雷氏斫出了各种好琴,闻名天下。因为雷氏的后人都会断掉一根手指,外界嫉妒雷氏的人谣传雷氏出卖了灵魂给妖魔。
雷音晚年时,坐拥财富与名声的他想到子孙后代都会失去一根手指,被世人诟病,心中十分后悔。
他不想遵守与嫏的约定了。
雷音去青城山请了一位驱妖的高人,封印了嫏,并把封印嫏的坛子埋在了峨眉山中。
可是,嫏被封印了之后,新出生的雷氏子孙仍旧会失去一根手指,有些是刚出生就缺少一根手指,有些是成长过程中因为意外而失去一根手指,大家都认为这是嫏的诅咒。
雷音至死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嫏不在了,诅咒还在。
“我出生时双手完好,父亲总担心我迟早会失去一根手指,为了让我免于被嫏诅咒,父亲找来了巫先生。巫先生卜算了一卦,说必须去一趟峨眉山,看一看被曾祖父封印的嫏。巫先生和父亲、叔叔去了峨眉山,回来时,只剩了巫先生和叔叔。叔叔说,原来在很早以前,嫏就逃出了封印,所以雷氏子孙仍旧被诅咒着。巫先生又再一次封印了嫏,可惜在与嫏缠斗的过程中,父亲不幸丧命在妖怪口中了。巫先生和叔叔把封印嫏的坛子带回了雷家,放入了祖祠之中,以曾祖父的灵位镇压着。巫先生告诉我们,如果要彻底破除嫏的诅咒,我必须戴上火轮戒指。巫先生说,嫏诅咒了雷氏四代人,火轮戒指必须戴上四年零四个月四天四个时辰,诅咒才可以永远消失。从此以后,不仅我,雷氏的后人也将彻底摆脱断指的诅咒。”
雷尧停下了说话,他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浑身因为恐惧而战栗发抖。
元曜不解地问道:“不被诅咒了,不是挺好吗?”
雷尧颤声道:“我……我……我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叔叔和巫先生一直在害人。在蜀地时,自从我戴上了火轮戒指,嘉州城里就有三名女性离奇死去。嘉州城不大,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有青城山的高人说是雷氏搞得鬼,但因为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不了了之。因为受不了闲言碎语,我、叔叔、巫先生就离开蜀地,背井离乡,迁来长安。初来长安定居的半年内,几名宅里的丫鬟也中邪疯傻,离奇死去了。我当时有怀疑过巫先生,可叔叔说是我多虑了。后来,雷宅没有发生这种事情了。最近,我心中莫名地不安,觉得叔叔和巫先生行止诡异,就暗地里留意观察他们。我发现巫先生的房间里有一间暗室,他和叔叔竟在进行妖邪之事。他们害死了很多人。昨晚,我无法安睡,潜入暗室,正好看见叔叔和巫先生在举行邪术……”
暗室之中,十二个骷髅头蜡烛随风摇曳,地上用朱砂画着诡异的图案,乍一看去,像是一个巨大的蜘蛛网。阵法有七个角,每个角的中心位置都按北斗七星状排布着七颗红色珠子,西南方只有五颗。
巫浪正在阵法之中唱跳,那些红色的珠子中浮现出一张张女人的脸,这些女人脸上带着哀戚恐惧的神色,悲哭声尖啸声不绝如缕。
雷尧突然闯入,巫浪停止了唱跳,雷全也有些吃惊。
雷尧生气地质问雷全:“叔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雷全沉默不语。
巫浪也不说话。
“这些……这些……都是你们害死的人吗?”雷尧置身在女魄阵法之中,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浑身颤抖,他觉得双手也疼得钻心噬骨。
雷全没有否认,道:“这也是迫不得已,要消除雷氏的诅咒,必须献祭上四十九个女魄。我不想这样做,但不得不这么做。”
雷尧既震怒,又恐惧,他指着巫浪,道:“巫先生,枉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正直的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你也帮他做?”
巫浪垂下眼帘,道:“拿人钱财,忠人之事。”
雷尧心中难过,他突然开始摘手上的火轮戒指。
“我不要这双手了,你们不要再害人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火轮戒指仿佛与血肉相连一般,雷尧疼得满头大汗,也无法摘下来。
雷全急忙过来阻止,道:“都到最后关头了,不许任性。现在保住这手不是为你,而是为了整个雷氏家族。等这件事成了,雷氏子孙就不会再失去手指了。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长久地拥有太子长琴的精魄!”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雷全的眼里充满了狂热。
“不,不,那么多条人命……我做不到无视这一切,我不想要这双手了。”雷尧根本不能接受,他一心想撸下双手的戒指,他手指上都因抓挠而溢出了鲜红的血。
雷全急得震怒,道:“巫先生!你还站着干什么?!”
巫浪一挥衣袖,雷尧仿佛被一记闷棍打中后脑勺,昏死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今天早上了,我正躺在自己的琴室里。叔叔守候在床边,苦口婆心地劝了我很久,说他也不愿意滥伤人命,可是为了雷氏的将来,不得不这么做。事已至此,即使我放弃双手,那些女人也都救不回来了,他让我想一想被嫏杀死的父亲,让我想一想嘉州城里的雷氏亲人。我心中苦闷,出门到西市的酒肆里喝了许多酒,不知道为什么,就走进了缥缈阁。”
元曜心中震惊且愤怒,他觉得雷全和巫浪所做的事情太可恶了。
白姬道:“同住一个屋檐下,雷先生一直没有察觉巫浪和你叔叔勾结洪卜,在做猎取女魄的勾当吗?”
雷尧痛苦地摇头,道:“不知道。刚搬来长安时,宅里的几名丫鬟先后疯傻死去,和嘉州城发生的事情一样,我怀疑过,可是没想到是他们做的。我大部分时候都自困在琴室斫琴,或者闷头研究古籍,从没关心过他们的行事。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会阻止他们做这些事情。那些女子都是无辜的生命啊!如果,我能早一些察觉,阻止这一切,就好了。”
白姬的嘴角泛起一丝缥缈的笑意,道:“雷先生,你真的考虑好了,要摘下这火轮戒指吗?毕竟,按你叔叔的说法,这是为了雷氏的将来,况且已经取了那么多女魄,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只差一步就成功了,你舍得放弃吗?”
雷尧眼神清明,毅然道:“如果我不知道真相,可能会稀里糊涂任由他们摆布。可如今知道真相了,我有最起码的良知,我没法为了自己,为了雷氏,牺牲无辜女子的性命。我相信我的子孙也是正直善良的人,他们如果知道自己的手指是这样保住的,肯定也会良心难安,一辈子负罪而活。雷氏子孙的手指早已因为曾祖父的许诺而失去,既然许下诺言,就该遵守。这是雷氏子孙的命。我已考虑好了,我宁愿不要保住手指。如果这戒指没法取下,请斩断我的双手。”
元曜吓了一跳,对于匠人来说,双手比性命还重要。雷尧年纪轻轻,声名也正如日中天,如果失去双手,他这一辈子作为琴匠的生涯就完了。对他来说,一定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做出这个选择。
白姬笑了,道:“这年头,像雷先生这么正直有底线的人不多了。如果令曾祖如雷先生一般品性,也不会给子孙后代惹来险些全都没有手的麻烦。”
雷尧一愣,道:“此话怎讲?”
元曜也觉得白姬似乎话里有话,心中十分好奇。
白姬话锋一转,道:“雷先生,火轮戒指你戴了多久了?”
雷尧道:“四年四个月零两天。明天晚上,就是巫先生做法取下戒指的时候了。取下戒指之后,我的手可以保住,以后雷氏子孙也不会再失去手指了。”
雷尧说后一句话的时候,语气十分悲凉。他原本天真地以为只要戴上戒指就可以破除诅咒了,没想到还需要四十九个女魄。平时,双手因为戒指而疼痛难耐,甚至渐渐变得丑陋蜕皮时,他都可以忍耐。唯独不能忍受,雷全和巫浪丧心病狂,残害无辜。
白姬笑了,道:“还来得及。不过,雷先生的最后一句话全错了。”
雷尧迷惑不解。
白姬笑道:“断指戒是取不下来的。明天晚上过后,您作为祭品会没命,从此雷氏子孙不仅没有手指,连手都没有了。”
第十二章 蛛网
雷尧一惊,元曜也震惊了。
“白姬姑娘,此话怎讲?”
“白姬,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姬肃色道:“雷先生,你手上戴的戒指是断指戒,你可能看不见现在蔓延在你双手皮肤上的咒文,这是巴蜀巫术之中的断指之咒。这戒指被人施了恶毒的法术,这四年里以你的血肉精气为供养,把诅咒深植入你的血脉之中。从一开始,我就很在意你这戒指上的咒语。可惜,我不是很懂巴蜀的古老咒文。我这些时日去了巴蜀之地,去了巫山,终于搞清楚了,你手上的‘咒’是最恶毒的断手之咒。等时辰一到,戒指会以你的生命为祭品,把断手诅咒延续到雷氏的后世子孙。雷氏的子孙后代,全都没有手。”
雷尧惊恐得脸色惨白,他颤声道:“此言当真?”
白姬道:“千真万确。如果你并非正直良善之人,有着宁愿断手也不肯害人的心,要我替你摘下断指戒,我也不会给您说这些。”
雷尧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人生颠倒了。
元曜也惊得头皮发麻,道:“谁这么恶毒,竟然对雷先生做这种事情?”
白姬道:“骗他戴上断指戒的人。”
雷尧艰难地张开嘴,吐了一个名字。
“巫浪。”
白姬挑眉,道:“恕我问一句,你们雷氏是怎么找到巫浪的?”
雷尧道:“父亲在世时,为了保全我的手指,招纳了很多江湖术士。巫浪就是其中之一。”
“你知道他的来历吗?”
雷尧摇摇头,道:“不知道。他自称是巫咸的后人……我太相信他了,从没多加过问他的事。我雷氏跟他究竟有何冤仇?他为什么要如此歹毒地害我们?”
白姬道:“这个答案,只能去问巫浪了。”
雷尧直身跪地,行了一礼,道:“当务之急,请白姬姑娘为我雷氏解开断手之咒。”
白姬道:“缥缈阁的规矩是一物换一物,我为你解断手之咒,你拿什么作为交换呢?”
雷尧朗声道:“只要不累及后世子孙,我有的,您尽可拿去。”
元曜猜想,白姬之前心心念念雷氏琴,这次逮着机会了,可能要雷尧斫一具,不,十具琴来交换。
可是,白姬却道:“我要太子长琴的精魄。”
雷尧一愣,面露难色。
白姬睨目,道:“难道,雷先生舍不得吗?”
雷尧摇头,道:“并非舍不得。我一向就认为雷氏不需要这妖怪的东西,应该凭自己的能力来获得荣誉。我斫琴,从来不用长琴之魄。只是,叔叔对长琴之魄宝贝得紧,这东西一直在他那里,我都不知道他藏在哪里。”
白姬笑了,道:“你是雷氏家主,你找雷全要长琴的精魄,他不会不给你。”
雷尧点头,道:“行,我姑且先答应你。等事成之后,我去找叔叔要来长琴之魄,交给你。”
白姬摇头,道:“不,我现在就要。”
雷尧一愣,道:“那我现在就回去找叔叔拿长琴之魄?”
白姬点头,笑道:“再好不过了。”
雷尧整理了衣衫头冠,准备离开。
白姬笑道:“雷先生,你此次回去,请假装不知道断指戒的事情,不要跟巫浪起冲突,以免打草惊蛇。甚至,连你叔叔,也不要告诉他真相。”
雷尧道:“明白了。”
雷尧匆匆离去了。
元曜埋冤道:“白姬,你以前收‘因果’的报酬都是在事成之后,有些糊涂烂帐甚至都不收了。这次断指戒都火烧眉毛了,你不先去解决事情,反倒逼雷先生先拿长琴之魄来,这未免有点不厚道。”
白姬笑道:“这世间哪有什么太子长琴的精魄?太子长琴又没寂灭,还好好地待在大荒榣山呢。”
元曜一愣,道:“那,嫏给雷音的是什么?”
白姬若有所思地道:“不知道,所以我很好奇,想让雷先生拿来看一看呢。”
“雷先生能拿来吗?小生总觉得,他叔叔对长琴之魄很执着呢。”
白姬笑道:“也许拿得来,也许拿不来吧。”
元曜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了,道:“白姬,小生想问一下,那些被巫浪所害的女魄还能救吗?”
白姬道:“大多数恐怕不能救了。看造化吧。”
突然,白姬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开始喃喃自语:“不对啊,断指戒不需要女魄,雷尧本身就是诅咒的祭品。他拿那么多女魄究竟在干什么?难道我搞错了?眼见不一定为实,‘术’这种东西,还真是一叶障目,迷惑人心啊。”
小书生沉浸在无法拯救女魄的悲伤之中,没有听见白姬的自言自语。
白姬、元曜等了一下午,直到下街鼓敲响,雷尧也没有拿来太子长琴的精魄。
离奴仍旧十分不开心,晚饭又做得敷衍了事。傍晚时分,白姬、元曜、离奴坐在后院吃晚饭。
元曜喝了一口鱼汤,道:“离奴老弟,这鱼汤淡而无味,你忘了放盐了。”
离奴道:“死书呆子,就你话多。吃什么盐呀,盐吃多了生闲(咸)气!”
白姬看着青瓷荷叶盅里满是蛋壳的蒸蛋羹,默默地放下了银勺。
元曜又忍不住话多,道:“离奴老弟,你的眼神恐怕不好,这鸡蛋羹里的蛋壳都没挑出去……”
离奴骂道:“闭上你的嘴,那蛋壳是爷专门留着噎你的,让你少说话!”
元曜满腹委屈,又不敢跟离奴吵。
白姬笑道:“离奴,你是因为阿黍不参加猫乐宴生气?还是因为辛辛苦苦白练了那么久的筚篥而生气?”
离奴委屈地道:“当然是因为辛辛苦苦白练了那么久的筚篥生气,主人你看,天天抱着筚篥吹,离奴的脸都吹圆了,嘴都吹肿了。”
白姬笑道:“你辛苦坚持学吹筚篥是为了什么呢?”
离奴道:“当然是为了在猫乐宴上吹给大家听啊。”
白姬笑道:“那就好办了。阿黍不去参加猫乐宴,你可以自己去,在宴会上吹给大家听了,你的辛苦也就没有白费了。”
离奴一听,心中的郁结有些缓解了。
“可是,筚篥不适合单独演奏。阿黍不去,没有人陪离奴一起合奏。”
白姬笑道:“轩之的笛子吹得不错,可以陪你一起去合奏呀。”
元曜正在扒饭,听见这话,差点噎到。
离奴道:“可是,猫乐宴只有猫能参加,书呆子又不是猫。”
“这有何难?”白姬笑着拂袖。
一道白光闪过,正在扒饭的小书生变成了一只呆呆的狸花猫。
狸花猫一惊,十分生气,道:“白姬你搞什么鬼?快把小生变回人!”
白姬笑道:“这样,轩之就可以去参加猫乐宴了。”
离奴转悲为喜,道:“太好了。离奴这些天的辛苦没有白费了!”
白姬笑着对气鼓鼓的狸花猫道:“轩之,你就陪离奴去参加猫乐宴吧。不然离奴心情不好,我们也吃不好。”
狸花猫知道拒绝不了,但是想拉一个垫背的,道:“如果白姬你也变成猫一起去参加猫乐宴,小生就同意。”
离奴满怀期待地望着白姬。
“那,我来弹琴吧。”白姬笑着答应了。
白姬倏然化作一只体态优雅的白猫,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狸花猫。
狸花猫脸一红,道:“白姬,你变成猫也挺好看的。”
“多谢轩之夸赞。”白猫蹭了一下狸花猫,笑眯眯地道。
离奴道:“离奴最拿手的曲子是《善善摩花》,乐谱在从乐坊带回的行李里,一会儿离奴去拿来。主人,书呆子,你们赶紧吃饭,吃完了赶紧练。时间不多了,后天晚上就是猫乐宴了!”
白姬一听不是自己熟悉的曲子,不想苦练,笑道:“啊,既然要奏《善善摩花》,那我就不弹琴了,改成伴奏的羯鼓吧。”
元曜一听白姬躲懒,也道:“既然要奏胡曲,那小生也不吹笛了,改拿铜钹伴奏吧。”
离奴一抖胡须,道:“也行。你们且伴奏,看离奴来一曲筚篥惊艳全场。”
月上柳梢,离奴收拾了碗筷,从仓库中翻出了一只羯鼓,一具铜钹,拿出乐谱,逼着白姬、元曜练习。
白姬心不在焉地拍鼓,元曜有气无力地击钹,离奴斗志昂扬地吹着筚篥。筚篥本是一种哀咽悲怆的乐器,在离奴的口中,竟硬生生地吹出了几许清脆高昂。
练了一个多时辰,白姬、元曜都很累了,离奴却仍旧精力充沛,催促两人继续练。白姬、元曜只好借口喝水,躲去里间休息片刻。
里间中,青玉案边,灯火如豆。
元曜头疼地道:“白姬,看这情形,恐怕今晚是要被离奴老弟逼着练通宵了。”
白姬也头疼道:“早知如此,就不串掇它去参加猫乐宴了。”
元曜叹了一口气,他的眼角瞥到了多宝阁的一个地方,不由得有些迷惑。
“白姬,雷家装妖怪的坛子,你拿上二楼了吗?”
白姬一愣,转头望向多宝阁的底层。
原先放灰色坛子的地方,空空如也。
白姬的神色瞬间变了,她金色的眼眸灼灼如火。
“不,我没有拿。轩之,有人来缥缈阁偷东西,我们居然毫无知觉。”
元曜一惊,居然有人能来去自如地从白姬眼皮底下进入缥缈阁偷走妖怪坛?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元曜疑惑地道:“偷走妖怪坛子的会是谁?”
白姬走到多宝阁边,蹲下,道:“用脚想也知道,是与雷氏相关的人。一般人,谁会偷这个不值钱的东西。”
元曜迷惑地道:“到底是谁呢?他为什么要偷这个妖怪坛子呢?”
白姬扫视着多宝阁,她的手拂过放坛子的地方,突然之间,那空荡荡的黑暗处变成了一个黑洞,黑洞中喷涌出一股雪白的蜘蛛丝。蜘蛛丝仿如溃堤的洪水,越涌越多,在缥缈阁中四散蔓延。不一会儿,缥缈阁中就结满了蛛丝,仿如盘丝洞一般。
白姬静静地望着这一切,元曜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离奴飞快地跑了进来,身上还缠着一团蛛丝,它生气地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倏然之间,蛛丝网上蠕蠕颤动,出现了许多手指大小的白色蜘蛛。成千上万只小蜘蛛从四面八方潮水般向白姬、元曜、离奴涌来。
第十三章 蛇蛛
元曜吓得头皮发麻,浑身筛糠。
离奴急得化作一只猛虎大小的九尾猫妖,就要乱喷火。
白姬急忙阻止道:“离奴!不要!这都是幻像,你的妖火会把缥缈阁烧成灰烬!”
离奴急忙闭了嘴。
元曜眼看着那些白蜘蛛密密麻麻地爬上了自己的双脚,哭丧着脸嚎道:“白姬,你赶快想个办法呀!”
“嘘!”白姬把食指放在红唇上,做出禁声的手势。
不知道为什么,白姬身上发出了金色的光芒,那些诡异的小蜘蛛都被隔绝在光芒之外,无法靠近白姬。
一阵温柔的风吹过,元曜感到自己周身也发出了金色的光芒,那些白色的小蜘蛛纷纷退避往光芒之外。离奴也一样,它浑身也笼罩在金芒之中,正吹胡子瞪眼,气鼓鼓地瞪着密密麻麻褪去如潮落的小蜘蛛。
缥缈阁里蛛丝盘结,成千上万的小蜘蛛蠕蠕爬动,虽然白姬、元曜、离奴没有受伤,但置身其中,也觉得浑身发麻。
元曜苦着脸道:“这也太恶心了,本来小生晚饭没怎么吃,还打算吃点夜宵,这下子胃口全无了。”
离奴早已闭了眼,不去看这幻象。
“书呆子,眼不见心不烦,你学爷一样闭上眼睛,就看不见了。”
元曜道:“小生没有你心大,无缘无故出现这怪事,闭了眼睛,更可怕。”
离奴打了一个呵欠,道:“书呆子自寻烦恼,有主人在,能出什么事?”
元曜转头望向白姬,哀声道:“白姬,你快想个办法呀。”
白姬一直沉吟不语,似乎在思考什么,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元曜的话,她径自拨开重重蛛网,向二楼走去。
元曜望着白姬的身形隐没在蛛网里,消失在了二楼的楼梯口。小书生正犹豫要不要跟上去,倏然之间,蜘蛛丝和小蜘蛛仿如夜露遇见朝阳一般,全都消失了。
里间之中,灯火微亮,一切都是正常的模样。
元曜站在青玉案边,离奴闭目趴在青玉案上,仿佛刚才那些蛛网与小蜘蛛都是完全不曾出现过的臆想。
元曜有点懵了。
“离奴老弟,快睁眼,蜘蛛不见了!”
小黑猫却发出了一阵一阵的打鼾声。
离奴居然睡着了?它居然还能睡着?!元曜气不打一处来。
白姬从二楼走了下来,手里正腾起了一团火焰。
元曜看见,有一段头发似的东西正在火焰中燃烧殆尽。
“白姬,你烧了什么?”
白姬笑道:“蜘蛛丝。之前,我们去沈府取沈小姐的头发,轩之不是从《女诫》中发现了一段蜘蛛丝吗?我当时把它和头发一起带回了缥缈阁,放在二楼卧室的梳妆匣里,后来忘了。今晚,这蜘蛛丝被一股力量操纵,开始作怪了。”
“你为什么要烧掉它?”
“烧掉了蜘蛛丝,幻象才能消失。”
“这幻像也太可怕了。”
“那些女魄,想必生前都经历过这种恐怖的幻象。”
“太可怜了。”元曜心中难过。
白姬走向多宝阁,望着本该放灰色坛子的地方,道:“看来,等不及雷先生拿来长琴之魄了。轩之,我们去雷宅走一趟吧。”
元曜道:“好。要不要叫醒离奴老弟一起去,也好多一个帮手?”
白姬道:“你疯了吗?它一醒,又会逼我们练曲子。我们恐怕一路上得拍着羯鼓,敲着铜钹去雷宅。”
“也是。”元曜冷汗,打消了叫醒离奴的想法。
白姬、元曜离开了缥缈阁,小黑猫仍旧在青玉案上沉睡,它似乎做梦都在吹筚篥,嘴巴一鼓一鼓的。
怀远坊,雷宅。
弦月如钩,夜云泛红。
元曜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雷宅,张大了嘴巴。
“白姬,怎么会变成这样?”
黑暗之中,雷宅被雪白的蛛丝层层叠叠地缠绕,仿佛一个封闭的巨大蚕茧,发出白幽幽的光茫。
白姬道:“怪不得雷先生一去不复返,原来是被困住了。居然做到这个地步,这是有多大的怨气呢。”
元曜愁道:“白姬,连门都不知道在哪里了,怎么进去呀?”
白姬摇头道:“进不去了。有人用‘术’把雷宅封死了,我也没有办法进去。”
元曜惊道:“那怎么办呢?”
白姬想了想,道:“‘术’能隔断生死阴阳,却不能隔断灵魂与肉体。我们想进入雷宅,只能靠一个人了。”
“谁?”
“沈小姐。”
“为什么?”
“因为,雷宅里的女魄之中,有一个是沈小姐。”
因为不能深夜去沈府拜访,白姬、元曜回到缥缈阁,各自去睡下了。
第二天,白姬、元曜借口处理雷宅的事情,不肯练习曲子。离奴十分生气,却也没有办法,只好自己一个人吹筚篥。
白姬一早就在翻看一卷羊皮书,元曜十分好奇,忍不住问道:“白姬,你在看什么书呢?”
白姬笑道:“这不是书,是笔记。”
元曜奇道:“什么笔记?”
白姬笑道:“记载各地妖怪的笔记。说来也是世界之大,无妖不有,里面记载的很多妖怪我都没听说过呢。”
元曜奇道:“这是谁写的呀?”
白姬笑道:“不知道呢。很久以前,有人把这卷笔记留在了缥缈阁,他只说是捡来的,送给我了。我空闲时翻翻,只觉得无头无尾,鬼话连篇,里面记载的妖怪很多都没有听说过,还当只是谁写的梦话呢。”
元曜好奇地道:“小生能看看吗?”
白姬把羊皮卷递过去,元曜接过,看了一眼之后,嘴角抽搐。
“都是蚯蚓一样的文字,小生看不懂。”
白姬掩唇而笑,道:“这是金文(1)。”
元曜又看了一眼,虽然金文不认识,但上面还有图画。白姬正在看的地方,画着一只像是蜘蛛的怪兽,这只蜘蛛兽有点奇特,头部像蛇,口吐信子,周身蛛丝盘结。这只蜘蛛兽只有六只足,下面拖着长长的蛇尾。
“这是……蜘蛛吗?”
白姬笑道:“这是幻音蛇蛛,是一种很少见的妖物。这笔记里写着,幻音蛇蛛产于巴蜀莽林之间,聚天地精气而生,有两命,蛇珠能增音律,蛛丝能化幻象。”
元曜咋舌,道:“还有这种神奇的妖物?”
白姬笑道:“世界之大,无妖不有。”
“等等!”脑子转不快的小书生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我们要找的蜘蛛精,不会就是这个什么幻音蛇蛛吧?”
白姬笑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元曜道:“白姬,先别管蜘蛛了,救雷先生要紧。我们还是先去找沈小姐,好进雷宅。”
白姬笑道:“我得去一趟蓝田山找一个东西,无法分身。轩之,你去沈府走一趟,把沈小姐带来缥缈阁。”
元曜只好同意了。
元曜匆匆去往沈府,沈自道接待了他。元曜开口说要把沈筠娘带走,沈自道虽然疑惑,不过思虑再三,还是同意了。
元曜乘着沈府的马车,带着昏迷的沈筠娘回到了缥缈阁。
一路上,与沈筠娘孤男寡女同在一个车厢里,元曜已经觉得很不妥了,一直歪着身子看着外面。而下了马车,迂腐不懂变通的小书生不肯抱昏迷的沈筠娘进缥缈阁,却跑去后院把正在桃树下鼓着腮帮子吹筚篥的离奴叫出来,两人一起抬沈筠娘进去,把她放在里间的美人靠上。
白姬不在缥缈阁,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主人去蓝田山了,她说中午就回来。”离奴如此道。
元曜只好等着。等到中午,也不见白姬回来,他担心雷尧。因为怀远坊离西市很近,元曜心中焦急,就去雷宅探看。
白天的雷宅跟晚上截然不同,没有蛛丝环绕,白茧困毙,一切都是正常的模样。唯一不对劲的是,太安静了,不仅没有门仆,甚至连随处可听见的鸟声虫鸣都没有。
元曜仔细一看,雷宅大门是半开的。
元曜心中好奇,走了进去。
雷宅中花木繁盛,阳光明媚,但却人去楼空,空空荡荡。元曜一路往里走去,一个人也没有,四周安静得诡异,只闻风声。
雷宅的人去哪里了?!雷尧、雷全、巫浪呢?还有那些仆人呢?难道都凭空消失了吗?
元曜在雷宅转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见时候不早了,他就回缥缈阁去了。
元曜回到缥缈阁时,白姬已经回来了。
白姬坐在青玉案边,正铺开笔墨纸砚,用蘸着朱砂的毛笔在一张黄色的纸符上写什么。青玉案上,还有一片金色的树叶,这树叶形状如一艘小船,正发出淡淡的金光。
白姬抬头看了一眼走进来的元曜,笑道:“轩之去哪儿了?”
元曜道:“小生去了雷宅一趟,不知道为什么,雷宅空无一人。”
白姬笑道:“雷宅的人都困在蛛丝幻境里呢。”
元曜望了一眼昏睡在美人靠上的沈筠娘,道:“事不宜迟,既然白姬你回来了,沈小姐也在这里,我们现在就去救雷宅的人吧。”
白姬笑道:“现在去也没用,得等到黄昏逢魔时刻,幻境才能显现,我们才能借沈小姐之身进去。”
元曜只好坐下等待,白姬继续画她的符。
元曜望着那片金光闪闪的船形叶子,道:“白姬,这是什么树叶?”
白姬头也不抬地道:“浮舟叶。我刚从蓝田山深处的浮舟树上摘来的。”
“浮舟叶有什么用处?”
白姬微微一笑,道:“浮舟渡魂。”
元曜不是很明白,他又问道:“白姬,你在写什么符呢?”
白姬道:“移魂符。”
元曜奇道:“这移魂符是给谁用的?”
白姬笑着指向元曜,道:“给你用的。”
元曜一惊,道:“什么意思?”
白姬肃色道:“有人用极强的怨念结成了一个蛛丝幻境,困住了雷宅。那蛛丝幻境是一处完全封闭的所在,我即使可以进去,也要花不少时间。断指戒的诅咒今晚就会开始,如果今晚没法去阻止,雷先生就会丧命。唯一能快速进入蛛丝幻境的方式,是沈小姐。沈小姐就是我们的蜘蛛丝。”
元曜脑子糊涂,道:“小生不是很明白,白姬你说清楚一些。”
白姬一边在咒符上画下最后一笔,一边道:“轩之还记得沈小姐、安姑娘、陈二小姐是怎么被害的吗?”
元曜道:“因为蜘蛛丝呀。”
白姬笑道:“准确来说,因为蜘蛛丝,一个妖魅进入了沈小姐、安姑娘、陈二小姐的精神之中,以恐怖的幻象惊吓她们,夺取她们的魂魄,害得她们失智死亡。安姑娘被我们救了,陈二小姐已经死了,只有沈小姐,她的女魄在雷宅之中,身体在我们这儿。一个人的身体和魂魄无论相隔多远,都有一条斩不断的‘蛛丝’相连。我们通过沈小姐的‘蛛丝’,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被困的雷宅了。”
元曜似懂非懂,道:“小生好像有些明白了。但是,小生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移魂符是给小生用的?”
白姬以袖掩唇,道:“沈小姐现在是一具空壳,没有办法走进雷宅,我打算把轩之的魂魄装入沈小姐的身体里,然后带我进入雷宅。”
元曜一愣,急忙摆手,道:“不可,不可,男女有别,况且沈小姐是丹阳的未婚妻,这不太妥当,不合圣人教诲。”
白姬笑道:“圣人也说过,大丈夫不拘小节。况且,沈小姐虽然是韦公子的未婚妻,但轩之你跟韦公子还拜堂成亲过,都是一家人,韦公子也不会介意的。”
元曜生气地道:“那是盈盈姑娘和玉郎成亲!快不要提那件荒唐事了!”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时间仓促,人命关天,如果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我不勉强轩之。罢了,罢了,既然轩之不愿意,大不了雷氏的‘因果’我不要了,雷先生、沈小姐也不救了。”
元曜急道:“那怎么行?!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
白姬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道:“我也想救人,可我不能勉强轩之。雷宅里所有人的安危,沈小姐能不能恢复神智,都看轩之的选择了。”
小书生拉长了苦瓜脸,道:“你都这么说了,小生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只要能救人,一切都听白姬你的。”
白姬愉快地道:“既然轩之答应了,时间也不早了,那就开始准备吧。”
注释:(1)金文:指铸造在殷周青铜器上的铭文,也叫钟鼎文。金文上承甲骨文,下启秦代小篆。
第十四章 幻境
自从来到缥缈阁,小书生就经常魂不附体,有时候是离魂跟白姬去夜游,有时候是附身于物或人,跟着白姬去历险,都已经习惯了。
元曜,不,此时已经是沈筠娘打了一个呵欠,袅袅起身,坐在美人靠上。与此同时,额头上贴着移魂符的小书生昏倒在青玉案边,状若僵死。
因为沈筠娘昏迷了很久,不曾进水米,元曜只觉得一阵发虚,几乎没力气站起来,整个人十分难受。
沈筠娘摆手,娇声道:“不行,不行,小生双脚虚软,怕是走不动路。”
白姬笑道:“那是饿过头了,吃点东西就好了。离奴,快拿一些点心来。”
沈筠娘无力地斜倚在美人靠上,西子捂胸,千娇百媚。
离奴在大厅听见叫唤,以为白姬要吃点心,急忙去厨房端了一碟蔷薇糕,一碟玉露团,送进了里间。
离奴走进里间,见小书生僵卧在地,又见沈筠娘病恹恹地倚在美人靠上,对着它端来的点心双眼放光。
白姬指了指沈筠娘,离奴会意,把点心拿去沈筠娘跟前。
沈筠娘柔声道:“多谢离奴老弟!”
“你说话的口气怎么像书呆子?!”离奴一边把点心摆在沈筠娘面前,一边疑惑地道。
沈筠娘一听,秀眉微蹙,泪眼婆娑,道:“离奴老弟,就是小生呀!”
“什么鬼?!书呆子变女人了!”离奴恶心得一身鸡皮疙瘩,扔下点心,飞快地跑了。
“没有啊,小生只是迫不得已,附身在沈小姐身上……”元曜急忙解释,然而离奴早已不见了踪影。
“嘻嘻!”白姬掩唇而笑。
离黄昏还有一阵子,也许是为了打发时间,白姬搬了熏笼出来,取了些炭火,拿出之前从胡人手里买的掺了一大半木蜜香的假荼芜香,做出了熏衣的架势。
白姬拿出了一套衣裙,开始熏衣。
元曜倚坐在美人靠上,在满屋子浓郁到呛人的香味中,病恹恹地看白姬丝毫不心疼地烧了大半盒香料熏烤衣服。又见她拿出一个镂空雕花的玉香囊,把里面也灌满了细纱包裹的假荼芜香。
元曜身体虚弱,没有力气,懒得问白姬在干什么。
一直到日落吃晚饭,离奴都拒绝跟顶着沈筠娘身体的小书生说话,连吃晚饭都不肯同坐一桌,甚至拒绝跟白姬、元曜一起去雷宅。
吃了晚饭之后,元曜感觉身体有力气多了,催促白姬赶紧去雷宅救人。白姬让元曜稍等,去楼上换上了那套下午用假荼芜香熏蒸过的衣裙。
不一会儿,白姬下楼来了,她穿着一袭水纹白纱长裙,挽着半透明鲛绡披帛,腰间还挂了一个镂空雕花的玉香囊。
白姬浑身芬芳环绕,暗香浮动。
元曜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白姬,你一身都是香味,怪熏人的。”
白姬笑道:“荼芜香、木蜜香都是味道香浓持久的香料,我还佩戴着香囊,自然有点熏人了。”
“咱们是去雷宅救人,不是去参加宴会,你带着香囊干什么?”
白姬神秘一笑,道:“救人也该如参加宴会一样,姿态优雅,馨香沐人。”
元曜又翻了一个白眼,不想跟白姬说话了。
元曜踏着黑暗的夜色,跟着白姬一起出了西市,潜入怀远坊,向雷宅走去。
不多时,白姬、元曜来到了雷宅门口。
血月当空,城坊死寂。
雷宅仍旧被蛛丝重重缠缚,仿佛一个封闭的蚕茧。今夜的蚕茧与昨日比起来略有不同,不仅更加巨大了,还隐隐透出血红色的蛛网纹。
白姬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它的怨气还真大……”
因为沈筠娘的身体与魂魄相牵引的缘故,元曜刚进入怀远坊,就隐隐感到有一股力量在吸引自己,越接近雷宅,这股力量越强大。
元曜站在被蛛丝缠成封闭巨茧的雷宅前,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蛛丝。
如蜡烛遇火一般,蛛丝在元曜的手底融化,逐渐裂开。不一会儿,元曜面前就裂开了一个山洞一样的缝隙。
那缝隙的大小可以走进一个人。
白姬侧身走了进去。
元曜也急忙跟了进去。
雷宅之中,寂静如死。猩红的血月洒下雾一般的光,元曜感受着那股吸引力的来源,带着白姬走向了巫浪的偏院。
一路上行去,元曜发现雷宅的仆人都横七竖八地倒在路边,他们全都被雪白的蛛丝缠成了人茧。元曜担心这些人的生死,急忙弯腰查看,却见他们都露出了怪异的表情,似癫似狂。
白姬道:“他们还活着,只是陷入了蛛丝幻境。我们先去找雷先生。”
元曜放下了心,加快了步伐,向雷宅深处走去。
白姬、元曜来到了巫浪住的别院,别院之中,安静无声。
巫浪的房间里点着烛火。
元曜感觉到心中有一阵悸动,有一股强烈的力量吸引他踏入房间。
白姬比元曜更快一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元曜急忙跟上。
房间里,躺着三个婢女,她们没有被蛛丝缠绕。
元曜弯腰探看,却见三个婢女面若死灰,瞳孔涣散。他伸出手,去探她们的鼻子,触手冰冷,没有呼吸。
白姬道:“四十九个女魄集齐了……”
元曜心中一惊。
白姬转头望向南墙边,但见多宝阁已经移位,露出了黑洞洞的暗室入口。
白姬道:“他们应该在暗室……”
元曜强忍住害怕,起身朝暗道走去。
白姬跟着元曜一起踏入暗道。
在穿过狭窄而冰冷的暗道时,元曜隐约听见了一声绝望而悠长的叹息。
暗室之中,比外面明亮多了。十二个骷髅头蜡烛随风摇曳,地上用朱砂画着诡异的图案,乍一看去,像是一个巨大的蜘蛛网。阵法有七个角,每个角的中心位置都排布着七颗北斗七星状的红色珠子。那些红色的珠子中浮现出一张张女人的脸,这些女人脸上带着哀戚恐惧的神色,悲哭声尖啸声不绝如缕。
巫浪静静地站在蛛网阵正中央。他身形瘦削,穿着一袭羌绣太阳神鸟的青色长袍,头上盘着头巾,脸上戴着遮盖了半张脸的青铜面具。巫浪的双手缠满了厚厚的白色蛛丝,那个从缥缈阁消失的灰色坛子正放在他后面的不远处。
白姬望了一眼灰色坛子,似笑非笑。
元曜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雷尧,质问巫浪道:“你把雷先生藏到那里去了?”
巫浪木雕般站立着,道:“你们不该进来的……”
元曜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巫浪说话的时候,嘴并没有动。
白姬越过元曜,走向巫浪,元曜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
白姬低头,对着巫浪的左臂道:“没有该不该进来,只有能不能进来。”
元曜仔细一看,才发现之前说话的是缠绕在巫浪左手臂的赤练蛇。那蛇红褐相间,头背黑色,它用三角眼望着白姬,嗤嗤地吐着血红的信子。
“白姬,长安城中,不互相干涉猎食人类,是千妖百鬼约定俗成的规矩。你不会不守这个规矩吧?”
白姬微微一笑,道:“千妖百鬼之间,还有一个必须遵守的规矩呢。”
赤练蛇一愣,道:“什么规矩?”
白姬笑道:“弱肉强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如果今夜你死了的话,谁会知道我不守规矩呢?”
赤练蛇躁动不安,它逶迤爬向巫浪的头顶,人立而起,却又伏下。
“白姬,你能不插手这件事情吗?”
白姬怜悯地望着赤练蛇,摇头。
“很遗憾,我答应过雷先生,替他取下断指戒。”
赤练蛇暴怒,怨毒地道:“雷氏全都是贪婪无耻,背信弃义的小人,你不必对他们信守承诺。”
白姬尚未回答,元曜已经急道:“你这蛇妖把雷先生藏哪儿去了?”
赤练蛇抬头,望向穹顶。
元曜也抬头望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暗室的穹顶结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一个人形的茧被束缚在蛛网的中央,这个人在不停地扭动。人茧的胸口被一缕蛛丝插入,他的鲜血循着蛛丝涌出,一点一点蔓延开来。乍一看去,苍穹的蛛丝网仿佛一朵盛#开的红蕊白花。
“是雷先生!白姬,快去救雷先生啊!”元曜急道。
白姬雪袖飞舞,一道金光直向苍穹而去。然而,金光却被一股喷涌而出的蛛丝挡住。
一只巨大如盆的八足蜘蛛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爬出来,吐出海浪般的蛛丝,卷向白姬、元曜。
白姬飞身而起,躲过了蛛丝。元曜本想抬腿跑,然而沈筠娘的身体很弱,根本跑不动,瞬间便被蛛丝缠住。
蜘蛛丝黏糊糊的,兜头盖脑地缠了元曜一身,还往他的口鼻涌去,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白姬,救命!”元曜惊呼道。
白姬朝元曜掠来,然而那大蜘蛛却挡住了白姬的去路,不断地朝她吐蛛丝。
白姬心烦,挥手如刀,那大蜘蛛瞬间被劈成两半,汁浆迸出。
元曜感觉恶心。
白姬正蹲下给元曜撕开堵住他口鼻的蜘蛛丝,突然又一只巨大如盆的蜘蛛出现了,张牙舞爪地朝白姬袭来。
白姬又挥手,这只大蜘蛛也被劈裂做了两半,绿色的汁液溅了元曜一脑袋。
白姬身上的浓郁香味和蜘蛛内脏的腥臭腐味夹杂在一起,元曜反胃欲呕。
白姬正要给元曜松绑,又一只大蜘蛛蹿了出来,爬向两人。
“这蜘蛛你是杀不完的!哈哈哈哈——”
四周响起了巫浪的狂笑声,那声音中透出怨恨与恶毒。
元曜抬头四望,却不见了巫浪的踪迹。
白姬皱眉,又挥手劈蜘蛛。
大蜘蛛死了一只,又来一只,白姬陷入了一边给元曜松绑,一边不断地劈蜘蛛之中。元曜哭丧着脸看白姬劈蜘蛛,地上积满了蜘蛛的碎尸,到处是黏糊糊的绿色汁液,周围弥漫着腐烂的腥臭味,又夹杂着白姬身上熏过头的浓郁香味。
元曜胃里的酸水一阵一阵翻涌,忍不住呕吐。而巫浪的笑声如魔音贯耳,抓挠着人的神经,让人十分难受。
元曜哭丧着脸道:“白姬,这暗室也没多大,怎么会有这么多大蜘蛛呢?”
白姬淡淡一笑,道:“差不多了。轩之,把耳朵捂住!”
白姬倏然化作一条云朵般雪白的小龙,小白龙须鬣戟张,仰天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雄浑龙吟。
元曜伸手慢了点,捂住耳朵不及时,隐约听到了一点龙吟,险些被震得晕倒。
龙吟响起,一阵冲击波动过后,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
巫浪的狂笑声不见了,地上那些破碎狰狞的大蜘蛛尸体不见了,元曜身上的蜘蛛丝也不见了。
小白龙一个盘旋,恢复了人形。
暗室之中,白姬静静地站着,浑身香气袭人。元曜站在白姬旁边,好奇而惊恐地四处张望。
巫浪仍然好好地站在那诡异的阵法中央,那赤练蛇正盘在他头顶。而穹顶之上,那个人形茧却掉了下来,落在了白姬脚边。
白姬淡淡一笑,道:“幻音蛇蛛还真是恐怖,一不留神,就被你的声音迷惑,困入了你的幻境之中。”
赤练蛇静默,眼神冰冷。
元曜急忙蹲下,去拨开那人形茧的蛛丝。
“雷先生,你没事吧?”
元曜拨开人形茧的头部,却吃惊地发现被裹在蛛丝茧里的人不是雷尧,却是雷全。
雷全昏迷如死,他的胸口被蛛丝插入,蛛丝的另一端还连接着穹顶,鲜血蔓延。
第十五章 两命
元曜虽然气愤雷全作恶,但也不忍心看他死。
“白姬,他还活着吗?”
白姬拂袖,一道金光没入雷全的身体。
雷全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醒了过来,他脸色苍白,神色痛苦。
雷全看清了周围,癫狂地扑向静静站立的巫浪。
“巫先生,长琴之魄呢?长琴之魄恢复了吗?”
巫浪静默如雕塑。
赤练蛇冷冷道:“没办法恢复了。”
“为什么?”雷全惊道。
赤练蛇冷冷地道:“因为你身边的那两个人,他们来阻止这一切。”
雷全转头望向白姬、元曜,眼神贪婪而恶毒。他一心只想着长琴之魄,丝毫没注意自己的胸口插入了蛛丝,鲜血淋漓。
雷全咬牙切齿地道:“巫先生,把他们杀了。反正已经杀了四十九个人,不在乎多这两个。”
元曜一阵心寒。
巫浪却没有动作。
雷全怒吼道:“巫先生,快杀了他们!”
因为情绪激烈,雷全的胸口裂开了,鲜血喷涌,染红了他的白须,浸透了衣衫。他自己却完全没察觉。
巫浪发出了喋喋的笑声,似悲似喜。
雷全似哭似笑,道:“太子长琴的精魄是琴匠梦寐以求的至宝,它可以让琴的音色变得美妙绝伦。我雷氏就是靠它而崛起,代代相传,得到如今的盛名。可是,太子长琴的精魄却破碎了。没有了长琴之魄,我雷氏哪有将来?雷氏毁在了我手中,我没法向列祖列宗交代!四十九个女魄,我找来了,那是四十九条人命啊!呵呵,人命,我不在乎,不过是人命而已,世界上多的是人,多的是年轻的女人,她们没有我雷氏的将来重要!为什么?为什么女魄找齐了,长琴之魄却不能恢复呢?为什么,为什么长琴之魄不能永远属于我雷氏呢?”
元曜一阵心寒,一阵心惊。
白姬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白姬道:“世界上,根本没有太子长琴的精魄。有的,只是幻音蛇蛛吐出的蛇珠。”
雷全如遭电击,怒目道:“胡说八道!”
巫浪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笑声,道:“她说的没错。我给雷音的,是我的蛇珠。它会在你手中碎掉,是因为你们雷氏毁诺,封印了我。我失去了一条命,没有办法再保住我的蛇珠。”
雷全迷惑地望着巫浪。
巫浪突然浑身颤抖起来,他缠满白色蛛丝的双手突然如火焰一般鲜红,有字符一个一个浮现出来。
“糟了!”白姬神色一变,纵身向巫浪掠去,然而却晚了一步。
巫浪因为痛楚而弯腰曲背,他的青铜面具滑落在地,露出了雷尧的脸。
元曜心中一惊,顿时明了。怪不得在暗室里没有看见雷尧,原来雷尧一直就站在那里,只不过穿了巫浪的衣服,戴了巫浪的面具。
与此同时,赤练蛇离开雷尧,退到了那个灰色的坛子边,倏然化作一个白衣白发,近乎透明的人。他有着灰色的瞳孔,镰刀般的口,从他衣袖中露出的双手都没有无名指。
灯火照耀着灰色瞳孔的妖魅,在他身后投下了一个怪兽的影子。那个影子是一只巨大的蜘蛛,六足,蛇尾。
原来,巫浪就是嫏。
嫏是一只生长于巴蜀莽林之间的幻音蛇蛛。
白姬扶住了雷尧,面无表情地望着嫏。
“你把气息隐藏得很好,我之前完全没有察觉你是非人。你处心积虑潜伏在雷先生身边,就是为了给他戴上断指戒,让雷氏子孙从此都失去手?”
嫏的嘴角倏然裂开,如一钩血月。他露出一丝恶毒的神情,道:“我只是来收取雷氏欠我的债。啊,时间到了,你们来不及阻止了。”
烛火飘摇,鬼泣阵阵。
“啊啊啊——”
雷尧痛苦得大声哀嚎,他的双手如烧红的铁,蛛丝燃烧殆尽,那火轮戒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与血肉融为一体。
雷尧的双手渐渐化作灰烬,整个人也在痛苦哀嚎之中倒下,由抽搐到静止,已然死去。
雷全满脸惊异地看着这一切。
元曜震惊地看着这一切。
白姬也似无力阻止,只能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你一直故意在拖延时间。”白姬冷冷地道。
从白姬、元曜进入雷宅时,嫏就察觉了,他把雷全缠成人茧,把雷尧隐藏成巫浪,让白姬、元曜误以为雷全是雷尧,为救雷全陷入幻境,一切都是在拖延时间。
嫏处心积虑,化身为巫浪,欺骗雷尧戴上断指戒,隐忍潜伏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待雷尧戴上断指戒四年四个月四天四个时辰的此刻,以雷尧的生命为祭品,诅咒雷氏子孙都没有手。
这个无比恶毒的诅咒,是他对雷氏违背诺言的惩罚。
“哈哈哈哈!欠债还钱,欠指还手。从今以后,雷氏子孙都会没有手了。”嫏因为兴奋而浑身发抖,他仰天长啸,发出夙愿达成的疯狂笑声。
雷全震惊。
元曜也十分震惊,他不敢相信雷尧已经死了。
暗室中香味弥漫,白姬身上的熏香味道更浓了。
嫏的脚边,那个灰色的坛子微微颤了一下。
白姬怜悯地望着嫏,道:“你这又是何苦?不以断指戒诅咒他们,你还能继续拿雷氏子孙的手指,如今你什么也没有了。雷氏子孙因为断指之咒失去的手,都归于虚无,你也拿不到。”
嫏浑身颤抖,怨毒地道:“我仅剩的一条命也时日无多了。你看,我都只能以赤练蛇的模样出现,根本无法变回幻音蛇蛛。我要报复雷氏,他们毁诺,我就要毁了他们。”
雷全迷茫地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巫先生,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是那个该死的嫏?”
巫浪望了雷全一眼,怨恨地道:“我就是嫏。当年,我给了雷音蛇珠,助他斫出好琴,获得他渴望的财富与名声。他却不守信用,违背诺言,让术士封印我。可是,他没有料到,术士也不知道,我是蛇蛛,有两条命。一个我被封印了,另一个我仍然可以向雷氏子孙拿我应得的手指。我失去了半个我,还剩下的半个我一边诅咒你们雷氏,一边拿我应得的东西。我心里充满了怨恨,但还没想到报复你们。直到,雷尧出生了。你们雷氏第二次违背诺言。你的哥哥,雷尧的父亲雷霄,在雷尧出生的时候,为了保全他的双手,请了巫族人给他下了咒。这个咒还真是厉害,除非雷霄死,否则雷尧的手指我永远无法拿到。我真的很生气,雷音毁诺,我因此失去了半个我,我忍了。雷霄又毁诺,将来肯定还会有雷氏子孙毁诺!你们雷氏太可恶了,一丁点契约精神也没有,总是想赖账。如果做不到,当初为什么要许诺呢?既然许诺了,就应该信守承诺,永不背弃。我一怒之下,化作巫浪,骗取了雷霄的信任,将雷霄和你带入峨眉山中。既然你们舍不得手指,那我就要你们加倍失去!我借雷霄之手,放出了半个被封印的我,并且杀了他。啊,你当时被我困入了幻境之中,你没有看到你哥哥亲手放出了他祖父封印的半个我,然后被我杀死时,他的表情是多么的迷茫。哈哈哈哈,就跟你现在的表情一模一样。自作孽,不可活,你们一代一代的雷氏都想毁诺,我诅咒你们雷氏全都失去手!”
雷全崩溃了,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头脑中一片混乱。思绪混乱之中,他脱口而出:“那太子长琴的精魄呢?你不是说集齐四十九个女魄,今夜就可以为雷氏破除断指的诅咒,复原长琴之魄吗?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嫏没有回答,只是狂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在复原蛇珠这件事上,他没有骗你。他比你还想蛇珠复原呢。四十九个女魄确实可以让蛇珠复原,让他因为被封印而虚弱濒死的属于蛇的半条命回复活力。不过,蛇珠复原了,也不再属于雷氏了。你只是一枚被他利用来收集女魄的棋子而已。”
雷全的精神彻底崩塌了。他望着雷尧的尸体,望着一地的女魄,心中涌起一阵不可抑制的怒火。
雷全纵身而起,朝嫏扑去,道:“我要杀了你!”
嫏静静地站着,嫌弃地望着扑来的雷全,仿佛在看一只恶心而可怜的蝼蚁。
雷全一动,那牵连着他胸口的蛛丝瞬间带出了他的心脏,血淋淋的心脏被拉扯出雷全的胸膛。他痛苦得倒在地上,抽搐了一下,带着狰狞的表情死了。
雷全的鲜血溅了嫏一身一头,嫏伸出舌头,舔舐脸上的血迹。
嫏的脚边,灰色坛子发出一阵颤动。
元曜眼见这血腥的场面,几乎吓得晕倒。
白姬身上的香味越发浓郁,弥漫了整个暗室。
嫏冷冷地望着白姬,道:“雷尧死了,雷全也死了,你可以走了。”
元曜一听,心中十分悲伤。雷尧居然死了,这是第一次,白姬没有拿到她的‘因果’。
白姬平静地道:“把这些女魄给我,我就走。”
嫏道:“不行。没有这些女魄,我会死。自从蛇命被封印,我的蛛命也日渐衰竭。本以为拿回蛇命就好了,谁知蛇命早已因为封印而奄奄一息。蛇珠破碎,是因为我实在支撑不了了。这些年来,伪装成巫浪很累,在坊间降妖除魔,时时刻刻隐藏气息,猎取四十九个女魄,都是极其耗损生命力的事情。我好不容易集齐了四十九个女魄为自己续命,我不想死。”
白姬指向元曜,道:“没有女魄,她也会死。她也不想死。”
嫏看了一眼沈筠娘,道:“你可以拿走她的女魄。”
白姬摇头,道:“不,这些女魄,我全都要。”
嫏眼神冰冷,他身后的幻音蛇蛛的影子开始张牙舞爪。
白姬道:“嫏,你跟雷氏的是非恩怨,谁守诺,谁背信,谁卑鄙,谁丧德,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你用再恶毒的咒来报复他们,也是你们的私怨。可是,你为了续命,利用雷全,害死四十九名女子,这未免太过分了。”
“我,只是想活下去。”嫏平静地道。
白姬望着蛛网阵中的四十九枚女魄,道:“她们也想活下去。”
嫏沉默无声。
“碰——碰碰——”四周十分安静,连女魄的嘶鸣都停止了,只有墙边灰色的坛子不停地抖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坛而出。
嫏侧头,神色疑惑。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雷先生,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元曜一惊,白姬在说什么?
第十六章 偿还(上)
嫏神色剧变,转头望向脚边不断晃动的灰色坛子。
白姬口中念了一句咒语,一道金光闪过,那灰色坛子飞到了白姬身边,眨眼之间变成了雷尧。
雷尧还活着,只是神情哀伤,他双手无名指还戴着诡异的火轮戒指。与此同时,那因为断指戒诅咒而死去的雷尧尸体则变成了一堆灰色坛子的碎片。
四周景色没有变,但明显有什么在变化了,女魄们又发出了一阵阵撕心裂肺地绝望哀嚎。
不变的,是倒在地上的雷全的尸体。
“叔叔,叔叔——”雷尧奔向雷全,抱住他残缺的尸体,哀痛悲哭。无论雷全多么贪婪,多么恶毒,终究是他的叔叔。
嫏不可置信地望着白姬,道:“你……你居然也会制造幻境,把我困入了你的幻境里?我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元曜张大了嘴巴,道:“白姬,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姬笑了,道:“昨天,雷先生来缥缈阁求助,我料到他回雷宅之后,必定凶多吉少,就没让他走了。我把他和从封妖的坛子交换了一下,轩之没有察觉,我也没告诉轩之。雷先生变成坛子被摆在缥缈阁里,坛子回雷宅去了。这只傻蛇蛛可能嗅到了什么,以蛛丝为媒介,深夜来缥缈阁探看。它看见封印过自己的坛子,就拿走了,还制造幻境恐吓我们。说实话,坛子被它拿走,我还真吓了一跳,以为它发现那是雷先生了。亲历它制造的幻境,再想起长琴之魄能增音律,而嫏被封印了,雷氏子孙的手指仍旧会失去,我猜测嫏很可能有两条命。这一切蛛丝马迹让我想到了那本笔记,怀疑嫏是幻音蛇蛛。笔记里有记载,幻音蛇蛛擅长以声音制造幻境,但弱点是嗅觉。幻音蛇蛛没有鼻子,闻不到味道。而香味,比声音更适合制造幻境。所以,我以浓香熏蒸了衣裙,还佩戴了玉香囊。嫏,在你拖延时间,诱惑我不断斩杀大蜘蛛时,我就已经在用香味制造幻境,让你陷入时间的错觉。你闻不到香味,完全没有察觉。没错,现在还不到断指戒诅咒发作的时刻,所以真正的雷先生毫发无伤。你所看到的情形,都是你心之所想。坛子不过是按照你的心意,配合你演了一场戏。”
嫏震怒,继而绝望。他所苦心谋划的一切,他付出的所有心血,都将化作虚无。不,他不甘心。恶意迸发,杀念骤起,他纵身扑向白姬,想要撕碎她。
白姬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缓缓伸出了手。但见一道金红色的火焰从她手心腾起,火焰化作一把巨剑,狂卷向嫏,一瞬间穿透他的身体,将他连同幻影蛇蛛的影子一起钉死在墙壁上。
“啊啊啊——”嫏痛苦地挣扎,却不得解脱。
元曜惊呆了。
雷尧停止了哭泣,转头望向嫏。
看见嫏在巨剑之下痛苦挣扎,雷尧的目光中充满了悲哀。
白姬走向雷尧,金眸灼灼。
“雷先生,伸出你的双手。”
雷尧伸出了手。
雷尧的手上皮肤皲裂,通红如血,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咒文。
两枚断指戒深深地箍进雷尧的血肉里,如烧红的烙铁一般。
白姬喃喃念诵着古老的咒语,以手拂过火轮状的青铜戒指,一股清泉一般的蓝色光华逐渐包围了雷尧的双手,一点一点地洗去那些恶毒的咒文。
那些咒文每少一点,断指戒就宽松一分,两枚戒指缓缓地退移到雷尧的指头。
“不——不——”嫏看见断指戒就要离开雷尧的双手,不由得发出震怒不甘的嘶吼。
嫏拼命地挣扎,不顾剧痛。如果可以,他宁愿不要这条命,也要诅咒雷氏。他心里充满了怨恨,他耗尽生命,只为报复,只为毁灭。
没有人理会嫏。
两枚断指戒离开了雷尧的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脆弱如瓷,碎作几段。
诅咒随风而逝,不复存在。
嫏绝望了。他处心积虑谋划的一切都付诸东流了。他的怨无处发泄,他的恨无处凭借,他像一具被绝望抽空的木偶,再也没有了灵魂。
龙火巨剑透胸而过,灼烧着他所剩不多的妖力。嫏感觉到生命在不断地流逝,越来越虚弱。
恍惚之间,他又回忆起那年暮春时节的峨眉山,山色苍碧,莽林幽深。
他寄居在大松树上,观察着那个带着干粮和刀具在山中徘徊七天的年轻人。年轻人有着坚毅的神情,有着狂热的梦想,还有着远大的抱负。同时,他也有着贪婪的心,和对财富与名誉的无尽欲望。
他看出来了,全都看出来了。
人类都是如此。
人类都虚伪狡诈,贪婪成性。
如果,当时没有跟人类有交集,今日会不会就能避免落到这样的下场?
雷尧走到嫏身边,悲哀地望着他。
嫏用灰色的眼眸回望雷尧。
雷尧从靴子中拿出一把防身匕首,他抽出刀刃,寒光如水。
这个人类想为他父亲和叔叔报仇吗?嫏毫无惧色。
雷尧道:“我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既然曾祖父与你有约定,我会给你我的手指。”
嫏一愣,继而冷笑,有气无力地道:“没必要了。我马上要死了,约定也不成立了。”
“你现在还活着,这个约定还成立。”
雷尧说完,手起匕落,以右手斩断了左手的食指。
断指落地,鲜血淋漓,雷尧因为剧痛脸色惨白,额头冒汗。
元曜吓了一跳,急忙撕下一块袍布,走过去给雷尧包扎流血不止的断指。
嫏神色一变,眼眸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雷尧咬牙道:“嫏,到我为止,雷氏不欠你了。”
嫏惨然一笑,道:“如果每一个姓雷的都如你一般守诺,就好了。我也不想欠你们姓雷的,我一条命还给你父亲,一条命还给你叔叔。”
说完,嫏就闭上了双眼,自绝于世。
嫏死后,龙火巨剑化作一道光芒,消失无踪。
嫏的尸体渐渐虚化,最后只剩一只巴掌大小的白色蜘蛛掉落在地上,白蜘蛛只有六足,拖曳着一条蛇尾。
雷尧坐倒在地,细想雷氏与嫏的这一段恩怨,陷入了悲哀。
元曜也觉得心中难过,陷入了一种人世皆悲,万事俱空的低落颓废之中。
白姬道:“轩之,快别发呆了,我们还得救沈小姐呢。”
元曜一听,瞬间振作了精神,道:“怎么救?”
白姬指着那一地女魄,道:“轩之快找出沈小姐的女魄。幸好,嫏还没来得及施行他的续命巫术,沈小姐还有救。”
元曜刚一靠近那些女魄,就有一颗红色珠子滚向他脚边,他低头一看,那颗珠子上隐隐浮现出沈筠娘的脸。
元曜拾起沈筠娘的女魄,道:“找到沈小姐的女魄了。”
“太好了。”
白姬将沈筠娘的女魄放入了衣袖之中。
元曜若有所思地道:“白姬,这些剩余的女魄怎么办?”
白姬从衣袖之中拿出那片金色的浮舟叶,平静地道:“一个活人必有身体与魂魄,魂魄去之,人何以能久?同样,身体消亡,魂魄也无处可依存。那些死去多时,尸体已经腐烂的女魄,只能乘上浮舟,去往黄泉了。沈小姐还有救,巫浪房间里的三个婢女还能活,那个陈家二小姐刚下葬几天,应该也还能救活。其他人,我无能为力了。”
仿佛听懂了白姬的话,女魄们发出一阵阵绝望的哀哭,万艳同悲。
元曜望着一地女魄,十分悲伤,却也没办法。
浮舟叶化作一艘渡魂的金舟,一粒粒女魄前后碎裂,化作了一群妙龄少女。枉死的少女们面容悲戚,纷纷踏上浮舟,去往彼岸。
白姬眼中露出慈悲之色,喃喃念道:“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窈窈冥冥,别离久长,道路不同,会见无期。”(1)
一众少女发出悲哀的哭声,浮舟载着她们,在虚空之中,渐行渐远。
元曜心中难过,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注释:(1)出自《无量寿经》。
第十六章 偿还(下)
浮舟渡走了无法复活的少女们,蛛网阵里竟然还剩六枚女魄,这意味着除了雷宅里的三个婢女,以及陈二小姐外,还有两个能活的少女。
元曜心中感到好过了一些,能多活一个,也是好的。
嫏死去之后,雷宅恢复如常,仆人们纷纷醒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雷尧强打精神,与管家雷福一起收殓了雷全的尸体,对外宣称是暴病而亡。雷尧还收殓了嫏的尸体,说是要运回它的来处,把它葬在峨眉山中。
白姬将三名婢女的魂魄放入她们的身体之中,就拿着剩下的女魄告辞了。
白姬、元曜回到缥缈阁时,已是午夜过半。
离奴还没睡,正在后院吹筚篥。
白姬道:“离奴,别吹了,今晚有正事要做。”
离奴道:“什么事情?”
元曜也很好奇。雷宅的事情都已经解决了,还有什么事?
白姬笑了,道:“挖坟。”
元曜一惊。
离奴道:“这种事情,让书呆子去做就好了。”
元曜一扭纤腰,道:“小生现在娇柔无力,弱柳扶风,哪里挖得动坟?白姬,你还是带离奴老弟去吧,小生身体不适,十分头疼,想先睡下了。”
白姬笑道:“沈小姐的身体是不适合,但轩之的身体还是十分健康有活力的。”
白姬拉着小书生进入里间,一番折腾之后,小书生回到了自己的身体,沈筠娘卧倒在美人靠上。
白姬拿出沈筠娘的女魄贴上她的额头,一道金光闪过,魂归入体。
沈筠娘吐出一阵悠长的气息,她虽然还沉睡着,但明显不再是一具空壳。
元曜问道:“白姬,我们为什么要去挖坟?”
白姬道:“因为得挖出这三位姑娘的身体,让她们复活。”
“明天白天挖不行吗?深更半夜去挖坟,怪可怕的。”
“事不宜迟。此时此刻她们有活的可能,一炷香之后,就说不准了。”
“什么意思?”
“谁知道她们下葬了多久?是不是埋在荒郊野外?是被家人厚葬还是薄殓?晚一炷香时间,说不定她们的身体就腐烂了,又或者被野兽吃掉了,就没法复活了。”
元曜一惊,急道:“现在就去挖!”
白姬拿出三枚女魄,呼唤出三个神色哀戚的少女。一个是陈家二小姐,一个姓吴,一个姓许。
白姬细问得知,吴姑娘和许姑娘也是长安人氏,吴姑娘是三个月前遇害的,还痴傻地活着。许姑娘已经死了,刚下葬不久。因为身体与魂魄相通,问出了三人身体的具体所在,白姬、元曜、离奴就出发了。
离奴心细,趁白姬、元曜在里间问魂时,已经准备好了锄头铲子火折子之类的挖坟工具,还用竹水壶灌了一壶蜂蜜水,打包了一些点心鱼干。它思量着,如果挖累了,肚子饿了,还能坐在坟头上吃喝。
离奴还把筚篥、羯鼓、铜钹都带着,打算忙里偷闲,督促白姬、元曜在坟地里练《善善摩花》。
白姬、元曜坚决将乐器扔出了包袱。
离奴化作一只九尾猫兽,驼着白姬、元曜飞奔在长安城中,他们先去了宣义坊的吴姑娘家,将她的魂魄归还了。陈二小姐和许姑娘的坟墓一个在铜人原,一个在长乐原。
长乐原在城内,白姬、元曜先去了许姑娘的墓地,三人点着火折子在一片荒烟蔓草之中找到了许姑娘的墓。
白姬推说今晚妖力耗费太多有点累,让元曜和离奴挖。离奴推说吹了一天筚篥很辛苦,一边喝着蜂蜜水,一边督催元曜挖。
小书生没有办法,又担心拖延太久许姑娘不能复活了,只好卯足了劲儿拼命地挖。折腾了一个时辰,三人才把许姑娘复活了。三人不放心把昏迷的许姑娘留在荒野坟地,就近找了一个尼姑庵,将她放入了殿堂里。
离开尼姑庵,白姬、元曜、离奴又急忙赶去灞河以东的铜人原,等三人到了铜人原时,已经寅时了。
铜人原上荒草丛生,塔陵众多。因为铜人原风水上佳,故而很多达官显贵葬在这里,市井百姓也有少许人埋骨此地。
元曜眼尖,瞅见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徘徊在一个高碑墓边,不由得心中一紧,道:“有鬼!”
“在哪里?”白姬问道。
“那里!”元曜指向高碑墓,那黑影鬼鬼祟祟,不知在干什么。
离奴好奇,驮着白姬、元曜冲向那个鬼影,去看个究竟。
那黑影猛然看见一个九尾妖兽朝自己奔来,发出来惊叫:“啊,有妖怪——”
月色朦胧,白姬、元曜定睛一看,那黑影竟是一个活人。那人獐头鼠目,形容猥琐,居然是那个灞桥上摆摊算命的洪卜。
洪卜一身黑色短打,拿着一把铲子,他脚下的墓已经被挖出了一个大坑,露出棺材了。
元曜还没反应过来,白姬已经笑道:“原来,今晚不光我们来挖坟,还有同道中人。看来,这高碑墓里必定有值钱的陪葬品了,而且必是洪先生替这户人家选的风水宝地。”
离奴龇牙,发出一声怒吼。
洪卜吓得抖如筛糠,他看清了白姬,还记得她,颤声道:“元……元娘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白姬笑道:“还不是为了替洪先生你卖出的月老丝善后。”
一听月老丝,洪卜面色惨白,又见白姬骑着妖兽,他恐惧地道:“你……你是妖吗?”
白姬冷冷地道:“你不必恐惧妖,人比妖可怕多了。你助纣为虐,替雷全、巫浪害死了多少无辜女子?”
洪卜冷汗如雨,辩解道:“老夫……老夫只卖月老丝,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勾当……”
元曜怒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些姑娘因为妖邪作祟闹得沸沸扬扬,连街头卖茶的都知道,你混迹于市井之中,靠口舌吃饭,怎么可能没听说?”
洪卜脸色惨白,道:“老夫虽然知道,但老夫只是拿人钱财,忠人之事……”
白姬红唇微挑,道:“你这么喜欢钱财吗?”
洪卜咽了一下口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白姬望了一眼洪卜挖了一半的墓,笑道:“我看这墓洪先生挖得也辛苦,接下来撬开棺椁也得费不少力气。既然遇到了,也是缘分,洪先生既然想要棺椁里的富贵,我来帮你一把吧。”
洪卜不明白白姬要干什么,惊恐地瞪着眼睛。
白姬挥手,一道金光闪过,洪卜突然不见了。与此同时,那露出黄土的棺材里传来了拍打声和洪卜恐惧的哭嚎。
“放老夫出去——救命啊!里面好黑!”
白姬笑道:“也是我与洪先生有缘,才助洪先生得财。别人,我还不帮呢。”
元曜冷汗。
“有鬼啊——老夫不要钱财了啊——”洪卜在棺材里拼命抓挠,涕泪横流。
离奴吐出一团碧火,驮着白姬、元曜去找陈二小姐的墓了。
白姬、元曜、离奴找到陈二小姐的墓,小书生又是一番挖掘忙碌,在天色蒙蒙亮时,才把她复活了。三人不放心昏迷的陈二小姐,打算把她带入长安城。
元曜在挖墓时考虑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道:“白姬,那洪卜因为图财,害死了那么多无辜女子,确实罪大恶极,百死难赎其罪。可是,小生觉得把他关在棺材里未免太残忍了,现在天也快亮了,不如把他扭送去官府。虽然那些女子的冤死涉嫌怪力乱神,无法跟官府告发,但就盗墓这一宗罪,就够他受的。”
离奴撇嘴,道:“书呆子也是事多。那种恶人,比妖鬼害的人命还多,关在棺材里憋死他算了。”
白姬笑道:“既然轩之这么说了,就听轩之的吧。”
离奴驮着白姬、元曜、陈二小姐又去找洪卜,那棺材依旧露出黄土,停在高碑墓边。
“洪先生?”元曜在棺材外喊道。
棺材里安静如死,毫无回应。
元曜一愣,才过了一个时辰,这洪卜不至于被憋死吧?莫不是睡着了?
元曜正疑惑,白姬挥手,一道金光闪过,洪卜出现在棺材旁边的黄土上。
洪卜躺在地上,双手因为抓挠棺材盖而血迹斑斑。元曜凑近一看,但见他面如死灰,五官扭曲,脸上定格着惊恐的表情,竟是活生生地吓死了。
元曜心情复杂,但觉人性无奈,人生可悲。
白姬毫不在意洪卜的生死,打了一个呵欠,道:“轩之,走吧。累了一晚上,困死了。把陈二小姐送到丰安坊,再把沈小姐送回沈府,我们就能睡觉了。”
离奴也道:“今晚还得参加猫乐宴,得养足精神。”
元曜也就不管洪卜了。迟早会有人发现被吓死在高碑墓边的洪卜,他的死会被长安城的人们加油添醋,渲染成盗墓的报应,却没人会知道,他真正应得的报应。
离奴驮着白姬、元曜、陈二小姐逆着灞河而上,向长安城飞奔而去。
第十七章 尾声
七天之后。
春风和煦,阳光明媚。
缥缈阁中,闲来无事,离奴在大厅看店,白姬、元曜坐在后院喝茶,吃点心。
茶是蜀地的蒙顶甘露,茶色清碧,入口回香。
这蒙顶甘露是三天前雷尧来缥缈阁告辞时,赠送给白姬的。
雷尧打算回嘉州城了。从此以后,雷氏子孙再也不会失去手指了,同时也不再有能增音律的蛇珠带给他们财富与盛名了。将来,雷氏的兴衰,就看他们自己的天赋与努力。
那天告辞的时候,雷尧神色落寞。
雷尧道:“白姬姑娘,我始终想不通,这人间难道是地狱吗?曾祖父因为私心,背信违诺。嫏因为报复,杀我父亲,害我叔叔。叔叔为了私心,不惜伤害四十九条无辜人命。为什么大家要互相伤害呢?”
白姬道:“人间不是地狱,人心才是。众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狱。雷先生不必耽溺于已经发生的事情,思多无用,要向将来看。”
雷尧道:“雷氏的将来会怎样,我也不知道。但我会将‘恪守承诺,不可背信’写入雷氏的家训。”
白姬道:“是啊,这一切悲剧都因为背信毁诺而起。”
雷尧想到了雷音与嫏的交易,道:“如今,没有了蛇珠,倒是一件好事。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从祖父开始,因为有蛇珠这个捷径,大家都不把时间心力用在琢磨技艺上,只知道追名逐利,贪图享乐。失去了蛇珠庇佑,雷氏子孙后代才会有危机感,才会去潜心磨练斫琴的技艺。”
白姬笑道:“雷先生能说出这番话,可以预见雷氏的将来必会更加声名远播。”
雷尧笑了笑。
白姬趁机向雷尧求琴,雷尧同意了,说会用心斫一具好琴送给白姬,当作替他取下断指戒的酬谢。
白姬提了一个要求,要这琴的意象兼具禅意与龙。
元曜暗暗地翻了一个白眼。
雷尧一愣,同意了。
两年之后,太平公主给白姬送来了一具琴,说是雷尧从蜀地寄来,托她给白姬的。
这具琴是松木所制,琴体是连珠式,通体漆黑,远远看去,如一段老死许久的枯木。然而,凑近了细看,琴身上却有白色蛛网纹,蛛网纹隐约似一条飞龙。琴的龙池上方刻着四字行书:枯木龙吟(1)。
白姬很高兴地收下了,笑道:“枯木为禅(2),龙吟在天。雷先生一定费了不少心血在这琴上。”
元曜以为白姬会把这枯木龙吟珍藏起来,谁知这条贪财的龙妖转手就高价卖给太平公主了。
“啊,这枯木龙吟留在缥缈阁也是束之高阁,蒙尘生灰,不如让它去人间游历,给真正懂琴、爱琴的人珍藏欣赏吧。”龙妖一边数金子,一边如此辩解道。
春日的阳光温暖如绸,白姬喝了一口茶,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道:“算一下行程,雷先生应该已经到子午道了吧。”
元曜笑道:“也不一定。蜀道难,路不好走。”
白姬笑道:“归心似箭的话,难于上青天的险路也是平坦通途。”
元曜笑道:“也是。”
白姬、元曜正在闲聊,却听得一阵吵闹,一只无尾玉面狸猫一溜烟跑到后院,一只黑猫在后面追打它。
正是阿黍和离奴。
阿黍抱头道:“你这黑炭干嘛打人?!”
离奴骂道:“滚!爷再也不信你了,别想再唬爷学马球了!”
白姬皱眉道:“发生什么事了?”
阿黍和离奴停止了追打,坐在草地上。
阿黍一见白姬,笑道:“白姬,我来找离奴帮忙。”
白姬道:“你找离奴帮什么忙?”
阿黍挠了一下耳朵,道:“是这样的,最近我邂逅了玉盘儿,不由得一见倾心。”
白姬疑惑道:“玉盘儿?”
阿黍解释道:“玉盘儿是索元礼将军(3)家的猫,索将军是波斯人,玉盘儿是一只波斯猫,她体态丰满,雍容华贵。我对她一见倾心……”
元曜忍不住打断道:“阿黍,你这心也倾得太多了,之前那个娄家月娘呢?”
阿黍神色一黯,道:“因为我没有学问,说不到一块儿去,月娘完全不理我了。不提月娘了,还是说玉盘儿。我对玉盘儿一见倾心,玉盘儿喜欢打马球,爱慕会打马球的猫。下个月有一场马球赛,玉盘儿必会去观看。我打算组一支马球队,如果我能率领队伍纵横球场,一举夺魁,那玉盘儿必定会对我青眼有加。我的马球队还差一只猫,我打算让黑炭入伙。”
元曜冷汗。
他想起了七天前的猫乐宴,因为前一天忙了整晚太累了,白天送沈筠娘回去之后,白姬、元曜、离奴从中午入睡,一梦香甜。他们一觉睡醒,已经是月上中天。当三只猫拿着乐器匆匆赶到城郊竹林时,猫乐宴已经结束了,众猫都已经散去了。
离奴垂头丧气,为了宽慰离奴,白姬、元曜陪它一起对着月亮奏了一曲《善善摩花》。
回到缥缈阁之后,离奴就把筚篥收入了箱底,放入了仓库。一连几日,都心情低落,最近两天才好一些。
“呸!你一天一变,上午一个心思,下午一个打算,爷才不沾你的事!”离奴气呼呼地道。
阿黍信誓旦旦地道:“这次不会变了,你相信我!”
离奴道:“爷才不相信你!”
两只猫吵成了一团,无论阿黍怎么苦苦哀求,甚至给离奴跪下,离奴都不答应参加马球队。
元曜叹了一口气,信用难得却易失,人际关系最重要的是要信守承诺。诚者,天之道也。
白姬干咳一下,露出了一丝诡笑。
“白姬,你笑什么?”
白姬小声道:“我突然想起索将军家的那只波斯猫了。”
元曜迷惑不解。
白姬附在元曜耳朵边,小声笑道:“我上个月去索将军家参加宴会,看见过那只在玩马球的波斯猫,那是一只公猫呀。”
“?!”元曜震惊。
“嘘!阿黍迟早会发现的。”
元曜小声道:“还是告诉离奴老弟,叫他不要参加马球队吧,不然又得白白辛苦一遭。”
“无妨,离奴不会参加的,因为它永远不会再相信阿黍了。”
一阵风吹来,碧草低伏,夏天又快来了。
注释:(1)枯木龙吟:唐朝古琴,有考据说是雷琴,有说不是。此琴曾由著名琴家汪孟舒珍藏。
(2)枯木为禅:枯木禅出自禅宗六祖后期,临济一脉。参透枯木禅,彻见慧眼开。
(3)索元礼:胡人,武则天时的酷吏,与来俊臣齐名,被封为游击将军。
(《断指戒》完)
第六折:《狐骨酒》
第一章 楔子
夏夜,翠华山。
在一片黑漆漆的莽林之中,有一团篝火正在熊熊燃烧,三个猎人坐在火边喝酒吃肉。篝火所能照见的范围内,满地鲜血淋漓,骨肉横陈,一叠刚剥下的带头的狐皮堆放在一棵古树下。
古树的枝干上悬挂着五具狐狸的尸体,那些狐狸已然没有皮毛,只剩下光秃秃的筋肉,还被开肠破肚,死状凄惨。
一个虬髯猎人一边喝酒,一边红着眼道:“今晚的收获不错,够我们赚一笔了。”
一个老年猎人一边烤狐狸肉,一边道:“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翠华山里的野狐狸格外多,以往都没有这种事。”
一个少年猎人犹豫了一下,道:“听说,翠华山里有狐狸大仙,我们来这儿猎狐,会不会被狐仙怪罪?”
一阵阴风吹过,熊熊燃烧的篝火压低了火苗,几乎熄灭。
虬髯猎人啐了一口,道:“怕什么!不过是些野狐狸罢了,它们若敢来作怪,看老子不扒了它们的皮!”
老年猎人道:“今年野狐泛滥,发生了不少伤人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听说江城观的道士们也在捉狐妖呢。”
少年猎人咽了一口口水,道:“真的有狐妖……不,狐狸大仙吗?”
一阵阴风吹过,古树上悬挂的狐狸尸体随风摇曳。
虬髯猎人雷声道:“哪有什么狐妖!不过是些野狐狸下山觅食袭击人的事罢了。江城观那些牛鼻子都是招摇撞骗之徒,不过是看野狐泛滥,打着除妖的名头猎狐敛财罢了。”
老年猎人摇头,叹道:“老朽还是垂髫小儿时,那江城观还是名震东都西京的第一大道观,道长们个个神通广大,大家有什么疑难事情,都会去江城观求助,必定能得到解决。自从玄通真人仙逝以后,江城观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当家管事的那些守字辈的道士,也大都是浪得虚名,贪财好利之徒,没有什么真本事了。”
虬髯猎人咬了一口狐狸肉,笑道:“所以嘛,哪来什么狐妖,都是那帮牛鼻子瞎扯。”
少年猎人听他们这么一说,心中放松了一些,因为肚子饥饿,拿起一串烤狐狸肉,正准备下口咬。突然,晃眼之间,他看见虬髯猎人身后的古树枝叶间隐约浮现出一弯月牙。他愣了一下,自语道:“月亮出来了?”
不对,今晚无星无月,而且即使有月亮,此时此刻也该月上中天,怎么会出现在树枝后?少年猎人心念电转,十分疑惑。
老年猎人警惕,他早已循着少年猎人的目光望去,一时间怔住了,继而因为恐惧双手发抖。
眼看着少年猎人双目僵直,老年猎人瑟瑟发抖,虬髯猎人察觉出不对劲,急忙回头望去。
古树的枝叶间,浮现出了一张狐狸的侧脸,那张脸上有一只弯月般的眼睛,嘴角扬起的弧度仿佛在诡笑。
虬髯猎人急忙拿起地上的弓箭。
狐狸缓缓回过头,裂开獠牙横生的嘴,眼神冰冷而凶恶。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杀死这只臭狐狸!”虬髯猎人冲着同伴喝道,与此同时,他急忙开弓,对准了树枝后的狐狸。
老年猎人、少年猎人如梦初醒,急忙去摸弓箭和刀。
一阵阴风吹过,熊熊燃烧的篝火熄灭了,四周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啊——”
“啊啊——救命——”
“啊啊啊——”
惨叫刺耳,鲜血飞溅。
当地上的篝火再次燃烧起来时,三个猎人已经变成了三具尸体。一只猛虎大小的栗色狐妖正舔舐着滴血的爪子,它的眼神冰冷如刀,九条狐尾在身后飞扬如旗帜。
“人类,真是不堪……”栗厌恶地道。
就在这时,一只火红色的小狐狸飞快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
小狐狸赶到时,看见地上三个猎人的尸体,眼神悲悯。它又望见古树上挂着的五具狐狸尸体,和树下带血的狐皮,脸上露出了深切的悲哀和痛苦。
“栗,你不该杀这三个猎人。”小狐狸悲伤地道。
“十三,你这么妇人之仁可不行。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们。”
“他们只是普通的猎人,不是那些要取狐骨的臭道士。他们打猎只是为了生计。”胡十三郎悲哀地道。
“无论是取狐骨,谋狐皮,在我看来,都该死。”栗咬牙切齿地道。
胡十三郎望了一眼悬挂在树枝上的同类尸体,张了张口,心里却堵得慌,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胡十三郎道:“某要去缥缈阁找白姬。”
栗道:“狐狸的事情,不需要龙来插手。”
胡十三郎悲伤地道:“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太可怕了,二哥没了,父亲因为二哥的死病得无法主事,狐妖和道士形同水火,互相残杀,再这么下去,情况会越来越糟糕。”
栗眼中怒火熊熊,道:“父亲没法主事,有我在呢。我一定会杀光那群臭道士,给二哥报仇血恨。”
胡十三郎悲伤地道:“杀光那群臭道士,二哥也活不回来了,还有空狐族的阿宽,天狐族的离殇……冤冤相报何时了?自从二哥出事了,我们就和道士结下了仇怨,涂山氏、有苏氏,空狐、天狐都卷进来了,现在连猎人和普通的野狐也被卷进了这场恩怨,难逃一死。这已经过头了。再这样下去,狐狸和人类,谁也不能善终。某希望找白姬来,把这件事情终止了。”
栗道:“十三,你太妇人之仁了。杀光了人类,这件事情自然就终了了。”
胡十三郎神色哀戚,喃喃道:“彼此都不留余地的话,某只怕狐族会比人类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栗神色一竦,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最后,栗开口道:“也罢,但至少你先跟我一起把这些狐狸好好安葬,再去缥缈阁。”
胡十三郎点点头。
第二章 青丘
烈日炎炎,火伞如荼。
西市,缥缈阁。
元曜和离奴吵了半天架,此时正怄气不理对方。他们吵架的原因是早上元曜去崇化坊给郑国公夫人送她定下的一对累丝(1)金凤珍珠钗,顺路在路边小摊上买了一些杏。
回到缥缈阁之后,元曜在水井边把杏洗了,用荷叶琥珀盘盛着,放在里间的青玉案上。他本想着白姬睡醒了,下来可以吃,可是离奴看见了,忍不住吃了一个。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谁想到那些杏看上去黄澄澄的,好似熟透了,实际上却十分酸涩。
离奴一吃之下,嗷地叫了一声,几乎酸掉猫牙。
离奴捧着腮帮子把小书生骂了个狗血淋头,数落他眼瞎不会买东西,小书生默不作声,只当耳边是猫叫。本来这事也就完了,但离奴看外面烈日如火,又借口牙疼使唤小书生去集市买鱼。
元曜也不愿意顶着烈日出门,更何况最近生意还可以,他还有些账目要对数,没空出去。
元曜推脱之下,小黑猫不依不饶,两人就吵了起来,然后陷入了冷战。
正当元曜埋头记账,小黑猫闷头生气时,一个红袍少年快步走进了缥缈阁。
少年美皙如玉,眉目似画,他身穿一袭红缇袍,足踏乌皂靴,腰系白玉鎏金带,身姿如轻云出岫般潇洒,顾盼间眉目风流,一笑倾城。
元曜、离奴都看呆了。
红袍少年笑道:“元公子,臭黑猫,白姬在不在?”
元曜、离奴望着红袍少年,都没反应过来。
元曜首先反应过来,一拍脑袋,道:“啊,十三郎!你变成人形来缥缈阁,还真是少见,小生一时都没认出来。”
黑猫一愣,骂道:“臭狐狸,好端端的,你变成人作什么怪?”
胡十三郎倏然变回了一只小红狐狸,揉脸道:“长安城里道士多,为避人耳目,某不得已而为之。”
元曜心中奇怪,道:“十三郎,平时你进城来缥缈阁也没这么警惕,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胡十三郎神色一黯,正要回答。
离奴却一龇猫牙,道:“臭狐狸,爷一看见你这张狐脸就心烦,趁着爷还没动手,快滚出缥缈阁,回你的翠华山去!”
元曜道:“离奴老弟,十三郎上门是客,咱们是开店做生意的,你怎么能撵客?”
小狐狸忍住怒气,道:“某是来找白姬的,与你这臭黑猫不相干。”
黑猫炸毛,道:“反了你们了,一个一个的都跟爷做对,这日子没法过了!”
元曜正要劝离奴,一个慵懒的女声从里间传来,道:“一大早就热得要命,睡都睡不着,我的寒玉床放哪儿去了?咦,谁买的杏?哎呦,好酸,牙都酸掉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胡十三郎听见这声音,急忙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奔向里间。
“白姬!某有事想拜托您——”
离奴一时疏忽没拦住,急忙也跟了进去。
元曜担心出事,也急忙跟了进去。
里间,青玉案边,白姬正懒洋洋地斜坐着,她穿着一袭落花流水的素白裙子,挽着半透明云纹鲛绡披帛。她的墨发松松地梳作堕马髻,簪着一朵带露盛·开的玉玺映月(2),两鬓上各插着一柄蝶恋花式的吐翠金步摇。
一见小狐狸跑进来,白姬放下了手里那颗咬了一半的杏,笑道:“十三郎怎么这么早就有空来缥缈阁玩?”
小狐狸欲言又止,只安静地跪坐在白姬身边。它心绪杂乱,有太多的烦恼想要倾诉,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白姬摸了摸小狐狸的头,笑而不语。她的眼神犀利而温柔,似乎洞察一切,包容一切。
元曜干咳一下,道:“白姬,已经不早了,都快中午了。”
白姬笑道:“已经中午了吗?怪不得肚子有点饿了。离奴,你怎么还不去做午饭?”
黑猫道:“书呆子不肯去买菜,离奴巧猫难为无米之炊。”
元曜苦着脸道:“离奴老弟,小生还有账目要记,脱不开身去集市……”
白姬道:“天气太热,也吃不下什么。离奴,你把这酸杏拿去熬一锅冰糖杏羹,拿冰镇着,即可解暑,又可果腹。”
离奴道:“是,主人。”
离奴端着一盘杏出去了。
白姬问道:“轩之,寒玉床呢?你收到哪里去了?我在仓库里没有找到。”
元曜道:“寒玉床去年秋天你卖给玄武了……”
白姬疑惑地道:“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元曜冷汗,道:“你忘了吗?去年秋天,玄武派人来说它急需要一座昆仑玄玉雕成的龟蛇像,价格随你要。你嫌天气太冷懒得去昆仑山找玉,就把当时正准备放入仓库的寒玉床拿来假充昆仑玄玉,让离奴老弟拿去鬼斧那里雕了一座龟蛇像,卖给了玄武。”
白姬恍然,继而愁眉苦脸,道:“坏了,坏了,没了寒玉床,这个夏天熬不过去了。”
元曜苦着脸道:“小生当时就劝你老老实实地去昆仑山找玄玉,造假这种事情会遭报应的。你看,这不报应来了吧。”
白姬没法反驳,神色颓废。
小狐狸抖了抖毛,端坐在白姬对面,神色哀戚。
白姬柔声道:“十三郎,你看上去心事重重,有什么烦恼不妨说出来。”
小狐狸耷拉下耳朵,哀伤地道:“白姬,求求你,救救狐族……”
元曜正准备出去继续记账,听见小狐狸这话,心中震惊,又很好奇,就不忙着出去了。小书生顺势跪坐在青玉案边,默默听着。
白姬蛾眉微挑,道:“是因为道士取狐骨的事情吗?”
胡十三郎揉脸,道:“白姬,你也听说了吗?”
白姬道:“只听说了一些皮毛。毕竟,江城观的道士和狐族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不过,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胡十三郎叹了一口气,疯狂揉脸,道:“事情,要从今年春天的狐族聚会说起……”
大千世界,万物众生,人与非人皆在天地间生存繁衍。在非人的世界之中,狐族算是最庞大的妖族之一。
天地之初,洪荒始开,狐族就存在于大千世界之中了,它们零散地分布于四海八荒,艰难地挣扎生存。后来,存活的狐族们聚集于青丘,建立了狐之国,使狐族在千妖百鬼之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青丘狐之中,有很多种类,其中有涂山氏,九尾纯狐氏,三尾有苏氏,还有空狐、天狐、灵狐等等狐类。这些青丘狐之中,又以涂山氏最为尊贵,在涂山氏将女儿嫁给夏朝的开国君王大禹时,狐之国发展到了鼎盛时代。
世间任何事物发展到了鼎盛,必将走向衰落,这是不变的规律。后来,因为一些事情,狐之国逐渐衰落,分崩离析,青丘狐们又四散到了各地,艰难求生。
青丘狐们虽然散落各地,但几大家族彼此还有联系,它们约定一千年聚会一次,商讨重建狐之国。
一开始,几大狐族是真心想复国,期待恢复青丘狐时代的辉煌,它们在聚会上会提出很多可行性意见,也努力地去执行。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一次次聚会过去了,大千世界,瞬息万变,人与非人的局势也不一样了。狐族的复国大计遥遥无望,子孙后代也没有什么复国之心了。后来,这千年一次的狐族聚会就变成了例行的宴会,大家在这个日子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追忆一下青丘狐时代的辉煌,祭奠一下祖先,就算完事了。
今年的春分,是一千年一次的狐族聚会的日子。这一次聚会轮到九尾纯狐氏——也就是胡十三郎一族——做东道主,地点自然是在翠华山。
从去年夏天开始,纯狐氏一族就在准备这场聚会,它们在翠华山里修缮住宅,酿造美酒,储备食物,以招待远道而来的同类。从去年冬天开始,就有狐狸陆续从四海八方赶来,入住翠华山中,等待狐会开始。
老狐王年纪老迈,身体也不好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去年它把一直在外漂荡游历的二儿子胡辰召回了翠华山帮着打理这场狐会。
老狐王子女众多,但说起子女来,它却十分忧愁。大女儿去海外的扶桑国了,一去多年没有消息,不知生死。二儿子胡辰四处游荡,常年不回家。三女儿出嫁了。
老狐王一开始想把狐王之位传给大女儿或二儿子,自己去颐养天年,不问世事,可是这两个都不像是能肩负起一族责任的样子,还常年不见踪迹,这使得老狐王万分忧愁。
再看围绕在膝下的儿女,四儿子胡栗虽然聪明勇敢,一心想当狐王,但它却勇武有余,宽仁不足,并且有着不切实际的勃勃野心,一心想让纯狐氏统领整个青丘狐族,甚至称霸妖界。把狐族交到栗手上,老狐王是一万个不放心,死都不能闭眼的。
再往后看,从老五到老十二,都资质平平,糊里糊涂,更不适合当狐王了。唯有一个胡十三郎,比较像老狐王年轻时的样子,伶俐聪慧,善良宽厚,与千妖百鬼都能很好地相处,稍加培养会是一个好狐王。可是,胡十三郎年纪太小了,还需要很长时间来成长。
当狐王是一件很累的事情,而且会失去一生的自由,其中的苦闷忧愁,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老狐王就是因为当上了狐王,才变得多愁善感,甚至抑郁。从私心来说,老狐王舍不得十三郎当狐王。所以,老狐王打定主意,这次借着狐会让二儿子胡辰回来,然后就在狐会上,把纯狐氏一族交给它。
谁知,老狐王的计划完全落空了。
胡辰奉命回来了,但却惨死在翠华山中。并且,引发了一场狐族跟江城观的道士互相杀戮的惨祸。
起因是这样的。
胡辰有一个好朋友,是江城观的道士,叫孙守志。这孙守志其实是一只狌狌(3),当年在山林里被江城观的掌门人玄通真人所救,玄通真人见这狌狌聪灵有人性,故而收其入门下,赐行守字辈,名曰:守志。
这孙守志在江城观里学道修行,倒也颇为诚心,一熬就是一甲子(4)。它的师父玄通真人早已过世,守字辈的师兄弟也去世得差不多了,活着的守字辈除了它,就只剩江城观里的掌门人和几个执事了。孙守志虽然没任什么职务,但也算是辈分高,江城观里的三都五主(5)见到它都要叫一声师叔或师叔祖。
胡辰接到老狐王叫它回家的消息时,正和孙守志在洛阳游玩,孙守志听说是千年一次的狐会,十分好奇,反正闲来无事,就想去看看。
胡辰欣然同意,带着孙守志一起回翠华山了。
孙守志在翠华山住了一阵子,倒也没什么事。直到有一天,胡辰惨死在房间里,而孙守志拿着刀在现场,顿时就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胡辰死状凄惨,除了头部,它所有的骨头都被剔掉了,只剩了一滩血迹斑斑的皮肉。
老狐王一见到二儿子的尸体,当场就背过气去,它醒来之后,老泪横流,心力交瘁,自此一病不起,再也没法下床主事了。
狐狸们认为是孙守志杀了胡辰,把它扣押了,要它偿命。孙守志百般喊冤叫屈,却没法自证,它逃不出翠华山,又担心狐狸们杀它,只好偷偷地买通一只野狐送信回江城观,让道士们来救它。
江城观里的道士们得到消息,急忙跑来翠华山救孙守志,人多狐杂的,就起了冲突,打杀了起来。
而这时候,道士们中间突然冒出了一个传言,说是以狐妖之骨泡酒,饮之可以延年益寿,增进修为。狐妖的法力越强大,狐骨酒的功效就越好。
一时之间,不止江城观,各大道观的道士,以及降妖伏魔的江湖术士都开始猎狐了。
狐狸与人类,开始了一场持续了半年的厮杀。
注释:(1)累丝:又名花丝,花作,是我国古代的金工传统工艺,起源于春秋战国的金银错。
(2)玉玺映月:牡丹的品种名。
(3)狌狌:《山海经》里的异兽,形似长毛猿猴,有一对白耳,尾巴有分叉,能匍匐,也能直立行走。传说,狌狌通晓过去的事情,但是却无法知道未来的事情。
(4)一甲子:六十年。
(5)三都五主:道观里面的管理体系,三都指都管、都讲、都厨;五主是指堂主、殿主、经主、化主、静主。其下,还有十八头。
第三章 狐谷
胡十三郎说完这一切,心绪杂乱,疯狂地揉脸。
元曜心中震惊,许久不见胡十三郎,没想到这大半年里,翠华山里居然发生了这样可怕的事情!
白姬望着小狐狸,眸中金光流转。
“十三郎,你的愿望是什么?是希望狐族在这一场杀戮之中得胜吗?”
小狐狸想了想,摇头道:“不,某的愿望,不是狐族和人类一方胜,一方败。某希望人类与狐族和平相处,回到之前的样子。”
白姬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道:“人与狐的争端已经挑起,杀戮已经发生,一切都回不去了。那些死去的人和狐都化作了一道道血淋淋的铭文,镌刻在还活着的人或狐的生命里,除非以死亡来消除,否则不可磨灭。就像,除非生命终结,你永远也忘不了胡辰的死,忘不了随之而来的悲痛与仇恨。要得到和平,只有一个办法。”
小狐狸一听到胡辰的名字,仿佛被针刺中了心脏,眼泪瞬间涌出,哀恸如死。
小狐狸道:“什么办法?”
白姬红唇微挑,道:“只有死亡,才能换来合平。人死或狐死?你选一个?”
小狐狸脑中混乱如麻,它不希望人死,也不希望狐亡,它没法做选择,不知道该怎么办。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你不要为难十三郎。你无所不能,就不能想一个办法停止这场人狐之争吗?”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轩之,我并非无所不能,你在缥缈阁看了这么多因果,难道还不明白吗?因果是有规律的。任何事情,都有代价。看上去越圆满的结果,付出的代价越大。”
元曜沉默。
胡十三郎开口了,道:“白姬,某不想狐族继续被人类猎杀,也不想人类继续被狐族杀死。为此,某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包括某的生命。”
白姬金眸灼灼,道:“你不后悔吗?也许,代价会比失去生命还痛苦一万倍。”
胡十三郎坚定地道:“为了狐族的未来,某不悔。”
“那么,如你所愿。”
白姬笑了笑,目光悠远,似乎想起了一些遥远的旧事。
“十三郎,你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遇见过的一只狐……那只九尾狐在青丘之上,建立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狐之国,为此它付出了常人不能忍受的代价。”
白姬的声音低沉如呢喃,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听见。
胡十三郎揉脸道:“白姬,既然你同意了,请立刻随某去翠华山。有你在翠华山,狐心也能稳定一些。”
白姬回过神来,笑道:“翠华山里凉快吗?”
胡十三郎一愣,道:“毕竟是山里,朝有晨露,暮有凉风,比人烟吵杂的城里要凉爽一些。”
白姬笑道:“太好了。没了寒玉床,那就去翠华山住一阵子,权作避暑。”
元曜不放心这件事,急忙道:“白姬,小生也想去避暑。”
白姬笑道:“那轩之也一起去吧。”
就在这时,离奴突然飞奔进来,手里还挥舞着熬冰糖杏羹的木勺子,道:“主人,离奴全都听见了!这翠华山去不得啊!一群道士跟狐狸掐架,危险得很!那些牛鼻子门道多,他们今天要酿狐骨酒,明天搞不好就要酿人骨酒,猫骨酒,龙骨酒了!依离奴之见,最好不要去沾惹这个麻烦!”
胡十三郎不高兴地道:“你这臭黑猫放心,再怎么也酿不着猫骨酒,猫都是胆小怕事没骨头的。”
离奴怒道:“姓胡的,你骂谁胆小怕事没骨头?”
胡十三郎揉脸道:“某骂那些不敢去翠华山的缩头猫,你敢不敢去翠华山?”
离奴生气,挥舞着木勺子,大声道:“去就去!谁不敢去,谁没骨头!”
于是,白姬、元曜、离奴一起收拾衣物行李,准备去翠华山避暑。因为不知道要去多久,白姬去后院的桃树下把阿绯叫醒了,让他结桃子的同时,照看一下缥缈阁。一般客人就算了,有买‘欲望”的客人,可叫飞鸟去翠华山报信。
炎夏,翠华山。
幽谷山涧,树林森森。
一道玉带色的山溪穿过幽谷,潺潺流向远方。白姬、元曜、离奴、胡十三郎沿溪而上,因为天气太热,四个人边走边歇,往翠华山深处的狐谷而去。
白姬摇着一扇芭蕉叶,漫不经心地问道:“十三郎,这翠华山里的九尾狐结界怎么没了?”
胡十三郎道:“因为狐会,很多亲朋好友远道而来,为了避免麻烦,家父去年夏天就把结界收了。二哥出事之后,家父一病不起,也没有气力再造结界了。”
白姬点点头,道:“没有结界,狐族很危险呢。”
胡十三郎疯狂揉脸,道:“是的。可是,也没有办法,除了家父,没有谁有能力造结界,保护狐族。”
白姬停住了脚步,随手将芭蕉叶抛给了因为赶路而累得奄头耷脑的小书生。
元曜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抬手接住了芭蕉叶。
白姬临溪而立,轻舒水袖,潺潺溪水一瞬间逆流旋转,卷向半空之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白姬伸手拔下吐翠金步摇,刺破了食指,口中默念咒语。
冰蓝色的龙血滴落,被一阵风卷入了漩涡之中。
龙血融入溪水,漩涡中凌空腾飞出一条巨大的水龙。
“吼呜——”水龙须鬣戟张,仰天吟啸,飞上了翠华山的上空。
水龙咆哮着绕翠华山一圈,在白姬念完最后一句咒语时,倏然碎裂作千万水珠。水珠如雨,覆盖了翠华山,闪过一片金色光芒,形成一个透明的圆罩之后,消失无痕。
白姬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水,笑道:“好了。这水龙结界做得仓促,虽然比不上老狐王的九尾结界,但从现在起,道士们想要踏入翠华山猎狐,得费一番功夫了。”
离奴一边喝着葫芦里的冰糖杏羹,一边不高兴地小声嘀咕:“大热天的,何苦为了这群野狐狸耗费妖力。”
胡十三郎又惊又喜,疯狂揉脸,道:“多谢白姬,让您费心了。”
白姬笑眯眯地道:“十三郎不必客气。结界的费用,我会另算的。”
元曜冷汗,暗暗翻了一个白眼。见白姬额上都是汗水,小书生急忙把芭蕉叶递还给她。
“多谢轩之。”白姬摇着芭蕉叶,笑眯眯地道。
溪水潺潺,风吹木叶,白姬、元曜、离奴、胡十三郎继续往深谷里走去。
白姬问道:“十三郎,那个孙守志还在狐谷吗?”
“孙守志?”胡十三郎一愣,继而反应过来,道:“哦,您是说孙上天吗?还在呢!”
“孙上天?”白姬疑惑地道。
胡十三郎道:“那个孙守志,大家都叫它孙上天。”
元曜忍不住问道:“为什么给这位孙道长起这么个道号?”
胡十三郎揉脸道:“某也不清楚,反正大家都这么叫它,据说是它师父给它起的道号。”
白姬问道:“既然你们认为孙上天是杀胡辰的凶手,为什么没有杀它偿命?”
胡十三道:“栗老早就想杀了孙上天,家父不让。家父也不许放走孙上天,就一直把它囚禁着。”
白姬皱眉,她思索了一下,问道:“十三郎,你认为杀死你二哥的凶手是孙上天吗?”
胡十三郎神色一黯,道:“老实说,某不知道。某始终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白姬点点头,不再细问。
说话之间,白姬、元曜、离奴、胡十三郎已穿过一帘帘藤蔓,进入一个幽绿森翠、云雾缥缈的山谷。
一群狐狸在谷口安静地站着,仿佛两列迎宾的侍卫队,它们看见白姬一行人,仰头发出一声声狐啸。
这阵仗让元曜、离奴吓了一跳,胡十三郎也吓到了,似乎没想到狐族都在门口迎接他们。
白姬望了群狐一眼,朗声笑道:“老狐王身体抱恙,还亲自来迎,实在太客气了。”
元曜也朝狐群望去,一个晃眼之间,狐狸们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形貌各异的华衣男女。
在人群最集中的地方,四名仆人抬着一张雕花罗汉床,床上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儒雅老者,老者的周围簇拥着一群锦衣华服,容貌俊美的青年男女。栗也垂手立在这群俊美男女之中,他正微睨着不可一世的凤目,不耐烦地看着白姬和胡十三郎一行人。看样子,应该是老狐王和他的子女们。
胡十三郎急忙迎上去,道:“父亲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大夫不是让您卧床静养吗?”
老狐王病体衰弱,脸色苍白,但眼神还清明犀利。他慈爱地看了一眼胡十三郎,又转头望向白姬,颤巍巍地挣扎起身,道:“多谢白姬您屈尊来这山野之地,还费心为狐族做了水龙结界。我本该在翠华山外铺地十里,焚香而迎,才是礼数。可我这把老骨头不争气,一病数日,下不得床,只能挣扎着来谷口迎接您了。”
白姬急忙迎上去,将老狐王按下,道:“狐王快不要多礼,大家都是老友,何必如此客气。”
老狐王一听老友二字,哽咽道:“正值狐族多事之秋,千妖百鬼避之不及,以前称兄道弟的一些妖族,早就躲得没了踪影。也只有您还把我们这些山野之狐当作朋友,肯来相助了。”
白姬道:“十三郎既然来缥缈阁开口了,这便我的分内之事。狐王您不必客气。胡辰之事,令人悲痛,请狐王节哀顺变,务必保重身体。”
老狐王一听到胡辰二字,神色哀恸。
“辰儿的不幸遭遇,是命。狐族如今的惨状,也是命。一切皆是命。唉,先不提了。天气炎热,你们赶了一天山路也辛苦,客房已经备好,请先洗漱休息,一切晚宴时再细说。”
白姬点点头,安慰了老狐王几句。
老狐王身体不适,叫栗接待白姬一行人,就任由四个仆人抬走了。一群狐狸男女有的跟去照顾老狐王,有的留在栗身边陪白姬一行人,有的自去了。
第四章 观星
狐谷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山谷,纯狐氏一族栖息其中,依着地势筑建了一片亭台楼阁,神仙华府。因为狐会的缘故,纯狐氏又不惜财力,大兴土木,比着曲江池畔的皇家园林和骊山的华清宫,将这神仙洞府修缮扩建一番,变成了一片美轮美奂的帝王行宫。
白姬、元曜、离奴三人被安排在西北最高处的华宇之中,这处坐落在观星台上的楼阁叫摘星楼。摘星楼所在的地方背靠着翠华山最高处的悬崖峭壁,有一帘帘藤萝薜荔垂绕,有如白练的瀑布从高处倾泻而下,还有十里合欢,盛放如火。
白姬、元曜、离奴被安排在三间相邻的房间里,留下六名美貌婢女伺候之后,栗和胡十三郎以及众狐狸先散去了。
元曜洗去了一身风尘,喝了一碗婢女端来的冰镇酸梅汤,顿时觉得酷暑与疲累尽去。他闲庭信步,走出了摘星楼,到了观星台上,却见一袭白衣早已立在天风之中。
白姬静静地站着,居高临下地望着整座狐谷,不知道在想什么。
元曜也不出声惊扰白姬,只轻步走到她身边,陪她站着。
元曜垂头,这片深山幽谷之中的华美狐宅尽收眼底,但觉大宅奢境,尊藏天下。他不由得惊呆了。非人似乎都喜欢模仿人类帝王,鬼王的福地是大明宫的样子,沈胤的井底海市也是华美宫殿,这狐族也把狐谷建成了一座行宫的模样,但不知白姬的海底龙宫是什么样子?
白姬似乎听见了元曜的心声,小声笑道:“人类误会了哟,龙宫可不在海底,在海底的是海市。我的王宫建在鲸落之屿上,鲸落之屿是一条大鱼驮着的一座孤岛。鲸落之屿可以在四海之中穿行。不过,在那一场天地大战之中,鲸落之屿已经毁了,我也无处可归了。”
白姬虽然笑着,但眼神却十分空寂,似有无尽的悲伤溢出。
元曜心中难过,脱口而出道:“鲸落之屿没了,你还有缥缈阁,还有小生!”
白姬笑了,她温柔地望着元曜。
元曜脸一红,急忙道:“小生的意思是,小生和离奴老弟都会在缥缈阁任由白姬你使唤,也不需要太多工钱,但并不是不要工钱!说到工钱,白姬,上个月的工钱你拖了半个月还没给呢。”
白姬掏了掏耳朵,道:“这观星台风太大,听不清。”
元曜生气地吼道:“请不要随意克扣小生和离奴老弟的工钱!”
“死书呆子,你又背着爷在主人面前说爷什么坏话?”
一只黑猫精神抖擞地走了过来。
元曜气鼓鼓地道:“小生在向白姬讨要离奴老弟你和小生上个月的工钱呢。”
离奴撇嘴,道:“书呆子你还是讨要你自己的吧。爷一直预支,下下个月都没工钱可拿了。”
元曜冷汗。
黑猫伸了一个懒腰,道:“这摘星楼好无聊。主人,离奴想去四处转一转,看能不能抓条鱼吃。”
“去吧。”白姬笑道。
黑猫离开之后,白姬、元曜站在天风之中。元曜正打算继续向白姬追讨工钱,突然有几个人走了过来。
元曜转头望去,却见胡十三郎领着三个人走了过来。
胡十三郎看见白姬、元曜,笑着打招呼道:“白姬,元公子,你们怎么站在这儿?某还以为你们在房间里休息呢。”
白姬笑道:“观星台上凉快,我们在这儿吹吹山风。十三郎这是要去哪儿?这三位是……?”
胡十三郎揉脸道:“某在帮忙准备今晚的宴会,奉父亲大人之命去悬崖酒窖取一些陈酿。这是阿川、阿空、长印,他们都是某的朋友,帮某一起去取酒。”
一个面色苍白,身穿银灰色圆领襕袍衫的英俊男子朝白姬行了一礼,道:“在下涂山川。见过白姬大人。”
一个穿着蓝色菱纹络袍的胖子笑眯眯地行了一礼,道:“天狐阿空,见过白姬大人。”
一个穿着广袖僧衣,手里捏着一串念珠的年轻僧侣双手合十,行礼道:“小僧是空狐长印,见过白姬大人。”
元曜一愣,多看了几眼这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僧人,暗自奇道:狐狸还有出家当和尚的?!
白姬回了一礼,笑道:“不是什么大人,我只不过是一个市井商人罢了。”
涂山川望了白姬一眼,笑道:“白姬大人谦虚了,狐族称您一声大人,您当之无愧。在下的先祖曾在青丘之上与您相遇,如果没有您的帮助,就没有狐之国。”
白姬闻言,睨目多望了涂山川几眼,道:“涂山……川?你是涂山氏的后人?”
阿空不屑地望了涂山川一眼,眼中全是鄙夷。
“涂山氏……早就不是以前的涂山氏了。在下有负先祖之名。”涂山川自嘲地一笑,他面色苍白,身形羸弱,似有顽疾沉疴缠身,生命力如风中烛火一般虚弱。
白姬想起了遥远的过去,青丘之上,那只魁梧奇伟,有着宏图壮志的银色九尾狐。它生命力旺盛,野心勃勃,飞扬的九尾如同一顶耀眼的王冠。
涂山氏的后人,好像不如祖先了。
白姬望着涂山川,道:“冒昧问一句,涂山狐都是九尾银狐,为什么你只有一尾?”
涂山川有些尴尬,不好开口。
阿空肥肉一抖,讪笑道:“白姬大人您有所不知,不像我们天狐讲究血统纯正,涂山氏最爱跟人类通婚,结果后人越来越少,还会生出一些奇形怪状的残废。阿川他爹是人类,结果他就只有一尾了。他还算好的,他外公连尾巴也没有呢,哈哈哈哈——”
涂山川脸色惨白,衣袖之中的手因为愤怒而颤抖。然而,他又不敢跟阿空起冲突,因为涂山氏狐丁稀薄,不如空狐家族兴旺,狐数众多。而且,即使单打独斗,他这病弱之躯一阵风吹来就会倒下,也打不过人高马大的阿空。
“住口!阿空,你太过分了!”胡十三郎生气地道。
阿空伸出肥胖的手,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地道:“我说的都是事实,有什么不对吗?”
涂山川脸色惨白,紧紧地咬着嘴唇,不发一语。
阿空继续讪笑道:“依我看,涂山狐以后干脆改名叫杂狐好了……呃!”
突然,一道栗色身影闪过,阿空的脖子被一只强健有力的手捏住了。那只手微微用力,阿空痛得脸上的肥肉都扭曲了起来。
元曜一惊,定睛望去,但见一个身穿栗色窄袖胡服的英俊少年正怒气冲冲地掐着阿空的脖子。少年气宇轩昂,风姿俊秀,一双狭长的凤目不怒而威,不是栗又是谁?
“快给阿川道歉!”栗冷冷地望着阿空,道。
涂山川看见栗,眼中露出了一丝感激。
阿空的眼中满是恐惧,无法开口
“快给阿川道歉!”栗重复了一遍,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阿空的脸色渐渐变得紫红,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栗大概忘了,他掐住了阿空的脖子,即使阿空想道歉,也开不了口。
胡十三郎一惊,急忙去拉栗。
“栗,快住手,阿空会被你掐死的!”
“阿弥陀佛,小僧还是去找老狐王吧。”一直沉默旁观的长印一见这冲突局势,手捏佛珠,作势就要去告状。
栗和胡十三郎都一惊,不愿长印去惊动已经杯弓蛇影,如风中之烛的老狐王。
“长印,千万不要去惊动家父!”胡十三郎急忙去追长印。
栗也松开了手,去追长印。
谁知那阿空也不是个省事的,他刚一得到自由,就倏然化作一只猛虎大小的七尾妖狐,狂吼着朝栗扑去。
栗和胡十三郎去追拉长印,背对着阿空,完全没有提防。
阿空七尾如戟,卷出一片铺天盖地的利箭,朝栗、胡十三郎、长印刺去。如果这一袭得逞,栗、胡十三郎必会受重伤,连长印也不能幸免。
涂山川急道:“栗!小心——”
栗、胡十三郎、长印回头,箭簇迎面而来。
谁也快不过离弦之箭。
阿空嘴角露出冷笑,眼中闪过一丝报复的快意。
白姬叹了一口气,雪袖飞扬,一道疾风扬起,卷向铺天盖地的箭簇。电光石火之间,箭簇齐齐掉了一个头,朝阿空飞去。
阿空惊得目瞪口呆,来不及回避。
就在箭簇之网离阿空的眼睛只有一毫厘,马上就要将阿空射成一个筛子时,箭簇上倏然腾起金色的火焰,一支支箭簇全被烧成了灰烬。
一阵风吹来,灰烬化作虚无。
“好疼啊啊——”阿空捂着被龙火灼伤的眼睛,哀嚎不已。
白姬冷冷地道:“只是说笑吵闹也就罢了,你不分轻重地动手就有些过分了。这里是翠华山,不是你天狐的空幽谷。”
阿空伏地,瑟瑟发抖,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白姬大人,是我不知轻重,得意忘形,求您饶恕……”
白姬道:“去用竹叶煮山泉水洗目,三五日后,你的眼睛就会好起来。”
“多谢白姬大人!”阿空磕了一个头,夹起尾巴,跌跌撞撞地跑了。
栗望着白姬,趾高气扬地道:“难得你这龙妖还会办点人事,这一次我就不抽你的龙筋,剥你的龙皮了。”
白姬神色一凛。
元曜急忙道:“栗兄弟,你快少说两句,这翠华山里到处都可以吊狐狸呢。”
栗神色讪讪。
“咳咳咳——”涂山川似乎被山风吹得受不住,咳嗽了起来。
栗关切地道:“阿川,你身体不好,回房去休息吧。”
胡十三郎也道:“阿川,阿空的混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大家都是狐族,应该团结友爱,互相扶助。你身体不好,某跟长印去取酒就可以了。栗,你送阿川回去休息吧。”
栗同意了。
涂山川向白姬等人告辞之后,就跟栗一起离开了。
元曜望着栗和涂山川离开的背影,道:“栗兄弟一向脾气不好,他对涂山兄弟倒是挺好的。”
胡十三郎道:“栗和阿川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很好。栗唯一的朋友,就是阿川了。啊,耽误了许久,某得赶紧去酒窖了。白姬,元公子,某先告辞了。”
胡十三郎和长印匆匆忙忙穿过观星台,往后山悬崖走去。
第五章 管狐
白姬望着胡十三郎和长印的背影,轻轻唱道:“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子家室,乃都攸昌……”
元曜一愣,道:“白姬,你这唱的是什么?”
白姬正要回答,一个柔媚的女声道:“白姬大人唱的是《涂山歌》呢。嘻嘻,这首古曲,会唱的人不多了。”
白姬、元曜循声回头,却见一个身段妖娆的紫衣女子朝他们走来。紫衣女子面似芙蓉,眉如柳叶,一弯鲜红的朱唇娇艳欲滴,一双比桃花还要妖媚的眼睛勾魂摄魄。她梳着高高的美人髻,穿着一袭紫色绣西番莲图案的长裙,浅紫色菱纱披帛长长地逶迤在地,翻飞如浪。
元曜不敢正视这紫衣女子的眼睛,他总觉得那双勾魂摄魄的媚眼里仿佛有一种可怕的力量,能蛊惑人心,让人失智。
白姬望着紫衣女子,笑道:“原来是三尾有苏氏。有苏氏个个都是绝世美女,今日我算是见到最美的一个了。”
紫衣女子掩唇一笑,道:“嘻嘻,白姬大人太会说话了,苏媚儿可不敢当这‘最’字。有苏氏最美的狐,乃是家祖妲己。”
白姬笑道:“你与妲己,都是极美的。”
苏媚儿笑道:“刚才的事情,我都看见了。白姬大人,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白姬挑眉,道:“什么秘密?”
苏媚儿红唇扬起,道:“辰,是胡栗杀死的。辰死的前一天,老狐王刚透出话来,要在狐会上将纯狐氏一族交给辰。栗野心勃勃,心狠手辣,它为了当上狐王,不惜杀了辰,嫁祸给那个傻猴子。”
元曜震惊。
白姬笑了,道:“苏姑娘,敢问你跟胡辰是什么关系?”
苏媚儿咬唇,道:“辰是我的未婚夫。如果他还活着,我们中秋时便会完婚,我将成为纯狐氏的狐后。”
白姬道:“原来如此。苏姑娘请节哀。”
苏媚儿灿然一笑,一点悲哀的样子也没有。
“白姬大人,您不要以为我在信口雌黄,我有胡栗杀辰的证据。”
白姬眼中露出疑惑。
苏媚儿却转话锋一转,道:“听说,缥缈阁可以实现任何愿望……”
白姬饶有兴趣地道:“苏姑娘的愿望是什么呢?”
苏媚儿仰起头,眸光闪烁。
“我……想成为纯狐氏一族的狐后。”
白姬笑了,道:“对你来说,实现这个愿望一点也不难。辰已经不在了,下一任纯狐之王很有可能是栗。你施展有苏氏的狐媚之术,迷惑栗,嫁给他,不就成为狐后了吗?”
苏媚儿眼波流转,闪过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恨意。
“下一任狐王,还不一定是栗呢。”苏媚儿笑了,她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鲜红的唇,道:“也许,是那个可爱的胡十三郎。”
白姬笑道:“如果下一任狐王是十三郎,那狐后更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苏媚儿嘻嘻笑了:“仔细一想,十三郎比胡辰优秀多了,稍加时日也会更有王者气概。”
元曜一惊,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忍不住道:“这位苏大姐,你的想法有违圣人之训,是为乱伦。你已经和胡辰订婚,那就是十三郎的嫂子,做嫂子的,怎么可以对小叔子有不伦的想法?这是不对的。”
苏媚儿微微一笑,她轻移莲步,走近元曜。
元曜只觉得鼻端嗅到一阵香甜的味道,不由得心旌荡漾。
苏媚儿用深潭般的眸子注视着元曜,红唇微启,道:“公子所言极是,媚儿知错了。公子学识渊博,媚儿还想聆听更多教诲,但不知能否亲近公子……”
苏媚儿的声音如一双纤纤玉手,撩拨得元曜一阵阵心荡神迷,仿佛灵魂都要被抽离,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从白姬的角度望去,可以看见苏媚儿正贴在元曜身边,一股似有似无的气息从元曜周身散发出来,被苏媚儿吸入嘴里。
那是狐妖用媚术汲取人类的阳气。
就在元曜神迷之时,突然间从远处的瀑布飞来一摊凉水,泼了他一头一身。
“呃!”元曜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苏媚儿也被泼了一脸水,她转头望向白姬,眼中有一丝愠怒。
白姬甩了甩衣袖,笑道:“哎呀,这阵风也是奇怪,怎么把瀑布的水吹过来了?害得我衣袖都湿了。”
“哼!”苏媚儿剜了呆头呆脑的小书生一眼,道:“白姬大人,湿了衣袖不要紧,您可不要为了区区一个人类失了心神。”
白姬笑道:“多谢提醒。”
苏媚儿理了理湿漉漉的鬓发,转身离去了。
白姬大声道:“苏姑娘,栗杀胡辰的证据呢?”
苏媚儿头也不回地道:“我先回去换下这身湿衣,等宴会时告诉您。”
白姬皱起了眉头。
苏媚儿离开之后,白姬突然歪头道:“谁?”
元曜一愣,一边擦脸上的水一边四处张望。
合欢树的花叶一抖,一条毛绒绒的棕色狐狸凌空飞了出来,在白姬、元曜面前盘旋。那狐狸十分细小,仿如一条灵蛇,体长一尺三寸,尾长九寸五分。
白姬笑道:“原来是管狐。”
那管狐盘旋了一圈,落地化为一个身着棕色长裙的少女。少女梳着双环髻,纤腰不盈一握,她眉眼弯弯,脸上长着不少雀斑。
管狐向白姬敛衽,道:“阿飘见过白姬大人。”
白姬饶有兴趣地笑了,道:“这青丘狐之会竟还邀请了来自扶桑的客人?”
阿飘道:“我是跟朋友来凑热闹罢了。”
白姬望着阿飘,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你为什么偷偷摸摸地跟着苏姑娘?”
阿飘眼珠一转,神秘兮兮地道:“白姬大人,我有一个秘密,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元曜一愣,心中奇道:这些狐狸怎么个个都有秘密?!
白姬转身,望向那一瀑飞练,道:“既然是秘密,那就不要讲了。”
阿飘按耐不住,咬牙道:“这个秘密白姬大人一定要知道。胡辰是苏媚儿杀的!”
元曜震惊。
白姬道:“为什么这么说?”
阿飘道:“白姬大人有所不知,被杀的狐狸不止胡辰,还有天狐离殇,就是阿空的弟弟,还有空狐阿宽,就是长印的哥哥。苏媚儿水性杨花,一直跟阿宽有私情,胡辰得知了这件事情,准备退婚。苏媚儿在胡辰退婚之前,与阿宽一起谋杀了胡辰,嫁祸给那个傻乎乎的猴子。后来,为了灭口,这个蛇蝎心肠的妖狐又杀死了阿宽,让大家以为是道士做的。”
元曜震惊。
白姬道:“那离殇又是怎么回事?”
阿飘眼神一黯,咬牙切齿地道:“离殇窥破了苏媚儿和阿宽谋害胡辰之事,被两人灭了口。”
白姬眼神一凛,道:“你跟离殇是什么关系?”
阿飘眼角有泪滑落,哽咽道:“离殇跟我是……是好朋友。我是跟着离殇来参加狐会的。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我说什么也不让他来……”
元曜觉得阿飘跟离殇的感情很好,从她悲哀的程度看来,她跟离殇可能不止是朋友,说不定还是一对鸳鸯情侣。
阿飘仿佛听到了元曜的心声,道:“我跟离殇还没有成为情侣,我们彼此有好感。我们约好狐会以后,一起渡海去我的故乡扶桑游玩,也许那时候我们会成为情侣。如果不来参加这场狐会,如果没有遇见那蛇蝎心肠的三尾狐,我和离殇……会得到幸福……”
元曜有些悲伤。如果这世间有‘如果’,很多人与非人都会得到幸福吧。可惜,世间并没有‘如果’,世人只能在遗憾与痛苦之中挣扎,不得出路。
白姬道:“你有什么证据说胡辰是苏媚儿杀死的?”
阿飘睁大了眼睛,道:“离殇亲眼看见的!我也亲眼看见胡辰死在房间里!胡辰死那晚,离殇去山谷里给我摘野浆果,回来晚了,他经过回廊时,看见苏媚儿浑身是血,悄悄离开了胡辰的房间。离殇一向胆小怕事,他吓坏了,也不敢进胡辰的房间一看究竟,急忙来找我,说了这件事。我劝他安心,就化作管狐的样子去胡辰的房间探看状况。我去的时候,胡辰已经死了!它死得好惨,只剩了一滩皮肉,连骨头都没有了。我不敢张扬,急忙遁了。我和离殇提心吊胆,一夜不能安眠,第二天一早胡辰的尸体被发现,整个狐谷都乱成了一团。我本想把苏媚儿昨晚从胡辰房间溜走之事说出来,离殇阻止了我。他告诉我,之前他去山谷里摘野浆果时,无意中撞见苏媚儿和阿宽在后山偷情,阿宽扬言要杀死胡辰。离殇认为胡辰之死是纯狐氏有苏氏空狐之间的恩怨,天狐还是不要淌进这浑水里,以免受牵连,不如假作不知道。”
白姬挑眉,道:“你晚上潜入胡辰房间时,有没有看见孙上天?”
阿飘道:“没有。第二天,听说那孙上天被发现手拿刀刃站在胡辰尸体旁边,我也很惊讶。大家都认为胡辰是孙上天杀的,只有我跟离殇知道,其实不是。”
白姬淡淡地道:“你们眼看着孙上天含冤,却明哲保身,没有站出来说出你们昨晚看见的。结果,孙上天被囚禁,招来了江城观的道士,引发了一场人狐之战。离殇没能幸免,天狐没能幸免,你也失去了你最重要的人。”
阿飘悲伤且悔恨地道:“如果一开始就说出来,也许不会变成现在这种状况,也许离殇就不会死了……”
元曜忍不住道:“阿飘姑娘,你现在说出来也不晚……大家知道这件事了吗?”
阿飘悲伤且自嘲地道:“我,已经永远不能说出来了……”
元曜疑惑不解。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轩之,她已经死了。”
“?”元曜仍旧不明白。
白姬道:“轩之,现在在你面前的,是阿飘姑娘残存世间的一缕执念。管狐是一种很特殊的存在,它本身就不是活着的狐狸,而是狐狸被术士役使的魂魄。管狐死后,如有执念,则化为一缕幽魂存于世间,直到执念消失,则归于虚无。”
阿飘垂下了头,咬牙切齿地道:“我的执念就是找出这件事情的真相,让真凶偿命,这样离殇和我才能瞑目。”
元曜惊道:“所以,你就一直跟着苏姑娘?”
阿飘眼中腾起熊熊怒火,道:“是的,她是杀死胡辰,害死离殇和我的真凶,我一定要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白姬温柔地道:“离殇是怎么死的?”
阿飘咬牙道:“离殇死在胡辰之后,阿宽之前,他跟阿宽一起去谷外对付猎狐的道士。阿宽带回了他的尸体,说是道士杀的。我不相信!”
白姬道:“那,你是怎么死的?”
阿飘眼中的恨意渐渐转化为迷茫,她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也许是被道士杀的,也许是被苏媚儿杀的……不,肯定是被苏媚儿杀的……”
阿飘忽然变得混乱起来,她似乎头疼欲裂,拼命抓住自己的头发,痛苦不已。
白姬静静地望着阿飘,眼神中露出一丝怜悯。
阿飘在痛苦之中化作一缕长狐,飞向了苏媚儿离开的地方。
第六章 般若
白姬站在天风之中,若有所思地望着随风飘落的合欢花。
元曜挠头,道:“白姬,小生觉得这些狐狸之间的关系好复杂……胡辰真的是苏姑娘杀死的吗?”
白姬淡淡地道:“不知道。”
“白姬,你刚才说管狐不是活着的狐狸,是什么意思呢?”
白姬皱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了。
“管狐不是活着的狐狸,而是一种东瀛鬼术炼成的狐魂,它听从主人差遣,为主人做事。制造管狐,跟制造婴骨笛(见《缥缈·提灯卷》第二折)差不多,做法非常残忍。先抓一只活生生的狐狸,把它的身体埋在土里,脑袋留在外面,不断地毒打它,不给它吃东西。为了加深管狐的怨念,在狐狸饥饿得奄奄一息时,放上美味的食物在它面前,让它看得见,却吃不着。七天之后,当狐狸快要支撑不住,怨恨达到顶点时,割开它的喉咙,让它血液流尽,痛苦而死。狐狸一死,马上用封魂咒将它的魂魄封印在容器里,作法七七四十九日,彻底驯化狐魂。狐魂驯化完成,可以被术士役使时,就将狐魂放入一根竹管里。这就是管狐了。”
元曜忍不住流泪,道:“原来,管狐经受了那么残酷的对待,阿飘姑娘好可怜……那些制造管狐的术士毫无人性,太可恶了!”
白姬道:“正因为经受过残酷的命运,管狐一直充满了怨恨,会反噬主人。阿飘姑娘没有主人,想来她是反噬成功,逃离了。管狐善忘,没有主人的管狐会渐渐忘记生前经受的一切,自我治愈心灵,以为自己是一只活着的狐狸。”
元曜擦干眼泪,道:“善于忘记,也是一种好事。”
白姬肃色道:“管狐善忘,所以阿飘姑娘所说的一切,我不敢相信。轩之,这件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一阵山风吹过,山林深处的狐谷腾起一片如烟似纱的白雾。
元曜望着观星台下,道:“啊,起雾了。”
弦月初上,狐宴在一座名叫“花月殿”的大殿里举行。花月殿位于狐谷的西北方,离摘星楼不远,四周古树参天,绿藤成荫。
夜色凉如水,花月殿以金丝楠木为梁,水晶玉璧为墙,穹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仿如一轮明月,熠熠生光。地上铺着一方一方的蓝田暖玉,云白光洁,凿玉为莲,朵朵刻成九瓣莲花的模样。
歌台之上,悬挂着一帘一帘半透明的鲛绡八宝罗帐。一阵夜风吹来,鲛绡随风飘动,让人如坠云山幻海。鲛绡帐中,几名褐衣乐师手持乐器,在演奏着空灵曼妙的音乐。
老狐王强撑着身体,斜倚在首位,一众狐狸们皆按座次列席。桌案上摆满了美酒佳肴,所用的器皿十分华贵,入目皆是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琥珀碗、象牙筷……
白姬坐在老狐王旁边,元曜坐在白姬旁边,离奴的位置空着。栗、十三郎、涂山川、长印、苏媚儿等人也陪坐在下首,阿空因为眼睛受伤了,没有来参加宴会。
元曜席地跪坐,摸了摸蓝田暖玉的地板,触手温润,滑腻如脂。这座大殿里少说也铺了一千多块蓝田暖玉,他不由得在心中暗叹,大明宫都没有花月殿奢华,怪不得千妖百鬼都说九尾狐一族富甲一方。
一个仆人快步无声地上来,躬身对老狐王道:“禀狐王,找遍了狐谷,也没看见猫大仙。”
老狐王生气,颤巍巍地道:“继续找!哪能把贵客弄丢了?!”
白姬抱歉地对老狐王笑道:“离奴不懂规矩,喜欢乱跑,给您添麻烦了。反正,它来这儿也是淘气,就不必花力气找它了。”
老狐王颤声道:“如今狐谷多事,险象环生,不找到终归不放心……”
白姬笑道:“离奴一向机灵,不会出什么事。如果真出事了,也是它的命。”
老狐王见白姬这么说,也就不再纠结找离奴的事了,只叫仆人们继续去找,找到了请它来宴会。
元曜却有些不放心,因为离奴从下午离开观星台就没了踪迹,不见猫影。
老狐王勉力举起金足樽,对白姬道:“山野鄙陋,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招待您,仅以此樽般若酒敬奉,聊表谢意。”
白姬端起碧玉觞,笑道:“老狐王太客气了。这般若酒可是三界珍酿,聚千古醇酎之气,融山川地气之精华,想必是您压箱底的珍物。”
元曜一听,急忙端起面前的碧玉觞,但见碧色之中玉露晶莹,闻之清香透骨,饮入口中,通体舒泰,灵智顿开。
元曜无意中朝一众狐狸的桌案望去,却见他们的酒樽里并不是般若酒,而是别的佳酿。看来,这般若酒确实珍贵,老狐王只拿来招待客人,其它狐狸都没有份。之前胡十三郎亲自去悬崖酒窖,莫不就是奉命去取这般若酒?
老狐王喝了一口般若酒,道:“白姬好眼力!这酒还是我刚当上狐王那一年从昆仑王母瑶池拿到,封藏入酒窖的。这一晃都几千年了。当时,我还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为这几坛酒大闹昆仑,打伤了镇守昆仑北门的开明兽,最后中了西王母一箭,险些没命。也是西王母心胸宽广,有容狐之量,不仅没有杀我,还把我盗的般若酒都送给了我。这般若酒一共三坛,我封藏入酒窖最底下,一直没舍得拿出来喝,如今这把老骨头也快挺不住了,只剩一口气吊着,索性趁着招待您拿出一坛来喝了,权作垂暮之年回味一下盛年时的意气风发吧。”
白姬轻轻抿一口酒,笑道:“老狐王依旧是盛年,还得带着狐子狐孙们千秋百代呢。”
老狐王很受用这话,笑得眉不见眼,但还是摆着手道:“不行了,不中用了,一把老骨头了。”
白姬又跟老狐王寒暄了几句,才说到了正事。
“狐谷里发生的事情,老狐王还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老狐王扫视了一眼正在吃喝说笑的众狐狸,叹了一口气,道:“狐族合当有此一劫,却因为狐会作东的缘故,都算在我纯狐氏的头上。不瞒白姬,这次人与狐的争端杀伐,血染翠华山,狐族损失惨重,我无颜面对其它狐族。一切都是那群道士居心叵测,他们打听得知狐会之事,早有取狐骨的预谋。”
白姬一怔,道:“老狐王这话里有话,难道胡辰不是第一个被取骨之狐?”
老狐王神色哀伤,道:“辰儿并不是第一个。早在他回来之前,终南山里就有两只被取骨的狐妖,它们都是得道的千年之狐。那些道士早有预谋啊!辰儿带回那江城观的狌狌,我就隐隐不安,可它是辰儿的朋友,我也不好撵客,后来就闹出了那等惨祸。现在想来,那狌狌怕不是道士们派来挑起争端的卧底。”
白姬道:“看来,老狐王是深信这次狐祸皆是道士所为了。既然孙上天已经是笼中之鸟,您为什么不杀了他报仇雪恨呢?”
老狐王连连摇手,道:“逞血气之勇,不如谋定而后动。即使杀了这狌狌,辰儿和死去的狐也活不回来。杀这狌狌,除了泄恨,又有何用?这世间最无用的就是情绪了。这狌狌在道士之中辈分很高,也颇受爱戴。将他抓在手里,那些道士终有几分投鼠忌器,不敢鱼死网破。而且,退一万步来说,万一狐族大败到亡族的地步,拿这狌狌的命还能换一两只狐的活路。”
说着,老狐王望了正在吃一碟玉露团的胡十三郎一眼,眼中充满了慈爱。
白姬叹道:“还是老狐王深谋远虑,思虑周全。”
老狐王叹了一口气,忧愁地道:“唉,坐在这狐王的位置上,就是操心的命。”
白姬宽慰了老狐王几句,才道:“我想去见一见孙上天。”
老狐王道:“那狌狌被关押在南边的水牢里,不如让人把他押来……”
白姬扫了一眼栗和苏媚儿,道:“不必麻烦,还是我去水牢走一趟吧。”
老狐王道:“也好,我让十三郎替您带路?”
“有劳了。”
老狐王低声让侍立在左边的随从传话给胡十三郎,胡十三郎急忙放下正在喝的八宝银耳羹,起身走向白姬。
白姬一口饮尽般若酒,笑眯眯地对元曜道:“轩之,一起去吧。”
元曜今天只吃了早饭,赶了一下午路,十分饥饿。他本来正在埋头吃一碗玉皇王母饭,听见白姬叫他,只好放下饭碗,拿了一个葫芦鸡的鸡腿,啃着跟白姬出去了。
白姬、元曜、胡十三郎一走,老狐王支撑不住了,交代栗招待众人,就退去休息了。一众狐狸继续在宴会上吃喝玩乐,场面热闹。
一个藏青色的身影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溜出了宴会,离开了花月殿。
月牙如梳,风移影动。
白姬、元曜、胡十三郎走在去水牢的路上。
突然,胡十三郎捂住肚子,道:“不好了,某得先去茅厕一趟。白姬、元公子,你们先沿着这条路慢慢走,某一会儿过来追你们。”
说完,小狐狸就急急忙忙跑了。
白姬、元曜只好踏着月色慢慢走。
元曜一边啃着鸡腿,一边道:“白姬,你就不能吃饱了饭,再去找那孙上天吗?”
白姬道:“我心中十分不安,没有胃口。总觉得,这件事情还没完。水龙结界一直在松动,看来道士们也按奈不住,想要闯进来。事不宜迟,早一点搞清楚,早一些安心。”
两人刚走了没几步,一个藏青色的身影匆匆而来,喊道:“白姬大人请留步——”
白姬、元曜回头。
那人是一个年轻男子,身穿一袭藏青色圆领丝袍,戴着同色软脚幞头。他面如冠玉,唇似涂朱,倒也十分清秀俊俏,只是眼神始终闪闪烁烁,带着一丝狡诈。
元曜觉得这男子有些眼熟,似乎刚才在宴会上见过,但又没什么印象。
白姬笑道:“你是胡家几郎君来着?”
男子行了一礼,道:“晚辈乃是胡家八郎,名唤胡癸。”
白姬笑道:“原来是八郎呀,你匆匆而来,有什么事吗?”
胡癸露出一丝忧色,道:“白姬大人,有一件事情在晚辈心中梗了很久,恐引起灾祸,不能对人言。如今,您来狐谷主持大局,晚辈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您!”
白姬挑眉,道:“什么事情?”
胡癸一横心,咬牙道:“二哥是父亲大人杀的!”
“啪嗒——”元曜惊得鸡腿掉在了地上。
白姬皱眉,道:“你敢这样说,想必是知道什么。”
胡癸苦笑道:“没有谁,比晚辈知道得更多了。”
第七章 狐言
白姬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
胡癸左右四望,压低了声音,道:“事情要从去年夏天说起,为了今春的狐会,那时候我们就在大动工程,修缮住宅了。晚辈被父亲大人委派了任务,负责采伐木料,运送土石。翠华山与终南山相连,晚辈经常带人去终南山伐木采石,再运送回翠华山。去年秋天,晚辈在终南山里发现有千年狐妖被取了狐骨,心中大惊,急忙禀报了父亲大人。父亲大人嘱咐晚辈不要声张,以免惊吓远道而来的客人。可是,这件事情没有完,后面的事情除了父亲大人与晚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那两只千年狐妖之死不是终结,而是开始。与会的几大狐族中,金狐家的五郎,赤狐家的七姑娘,还有善狐小茗都被人剔骨而死……这是知道的,不知道而死在外面山里的野狐,经过人与狐的战乱,也都算在道士头上了。”
元曜惊得目瞪口呆。
白姬道:“金五郎,赤七,小茗之死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
胡癸颤声道:“因为,大家都不知道他们来过狐会,自然不知道他们已死。他们还没来到狐谷,还没跟大家见面,就惨死在终南山里了。”
白姬皱眉,道:“既然如此,你和老狐王又是怎么发现的?”
胡癸道:“自从晚辈在终南山里发现千年狐尸,父亲大人思虑再三,就把狐谷的结界撤了,改在终南山做了结界,想知道是怎么回事。父亲大人年迈体弱,力量有限,终南山比翠华山大多了,他也顾不周全,只先后发现了金五郎等人的尸体,至于是谁干的,完全不知道。因为急怒攻心,又一次一次受到惊吓,万分忧惧,父亲大人后来连终南山的结界也无力维持了。为了不引起狐心骚乱,父亲大人派晚辈去悄悄收殓了尸体,还叮嘱晚辈不要告诉任何人。”
白姬皱眉道:“就算事情如你所言,老狐王为什么要杀胡辰呢?”
胡癸垂下了眼睛,道:“白姬大人,您跟父亲大人相识也有一千多年了,您还不了解他谨小慎微,杞人忧天的心性吗?纸是包不住火的,瞒得过狐会,瞒不到永远,金五郎、赤七等人的死迟早会被大家知道。他们死在翠华山附近,又是来参加狐会的,纯狐氏难辞其咎,得给大家一个交代。不瞒您说,各大狐族看似融洽和乐,其实彼此积怨已久,谁也不服谁,大家都在悄悄地扩大势力,准备吞掉其它狐族。纯狐氏的财富被各大狐族垂涎已久,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和借口来抢夺了。父亲大人担心各大狐族抓住这件事情,以此为借口,一起来讨伐纯狐氏,那纯狐氏就没有活路了。有些话做子女的本不该说,父亲大人是一个好狐王,但不是一个好父亲。为了纯狐氏一族,他可以不折手段,牺牲一切。他曾经跟晚辈说过几句话,让晚辈提心吊胆,日夜不能安寝。他说,‘这件事情坏就坏在其它狐族都有死者,只有纯狐氏没有伤亡,如果辰儿也死了,纯狐氏也是受害者,那其它狐族就没有借口了。那只讨厌的狌狌是江城观的道士,道士是我们狐族的天敌’。没过两天,二哥就死了,那孙上天被怀疑是凶手,引起了这场惨祸。”
元曜吃惊得不敢相信这一切。
白姬盯着胡癸,道:“老狐王真有说过那几句话?”
胡癸迎上白姬的目光,道:“千真万确。如果晚辈有一句谎话,愿遭天打雷劈,万劫不复。别的狐是谁杀死的,晚辈不知道,但二哥……极可能是父亲大人……”
元曜颤声道:“肯定是哪儿搞错了。虎毒不食子,老狐王善良慈悲,疼爱子女,断不会做这种事情。”
胡癸眼中闪过一丝怨恨,道:“父亲大人偏心,他真心疼爱的子女也就只有十三了。别的子女对他来说,不过是十三的陪衬罢了。”
元曜道:“癸兄弟,你万万不可这样想,做父母的,对所有子女都是一样疼爱的。”
白姬望着胡癸,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秘密?”
胡癸眼中充满了恐惧,颤声道:“因为,晚辈知道得太多,父亲大人可能要杀晚辈灭口了……白姬大人,幸好您来了,只有您能救晚辈了……”
元曜又是一惊。
白姬正要细问,不远处却传来了胡十三郎的声音。
“白姬、元公子,你们去哪儿了?”
胡癸一惊,急忙道:“白姬大人,千万别告诉十三晚辈来过,回头晚辈再去摘星楼找您。”
胡癸潜进夜色里,匆匆忙忙地遁走了。
胡十三郎跑过来,道:“白姬、元公子,你们走得还挺慢的。”
白姬笑道:“这狐谷之中夜色怡人,不由得就放慢了脚步。”
胡十三郎揉脸,笑道:“某也觉得狐谷十分美好!”
元曜看见胡十三郎纯善的笑容,一想到狐狸们彼此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心中有些难过。
“十三郎,如果……如果将来你不想待在狐谷了,就来缥缈阁吧。白姬也不在乎多雇一只狐狸,如果她舍不得给你工钱,大不了小生把自己的工钱全给你。”
胡十三郎奇道:“元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说这些话?某不会离开狐谷,而且虽然跟白姬、元公子在一起生活很开心,可是某完全不想一天到晚对着那只黑猫的臭脸。”
元曜忍不住想告诉胡十三郎从下午到刚才他所见的事,但欲言又止,无法开口。
白姬笑道:“十三郎,你不要把轩之的话放在心上。轩之是跟离奴吵架了,觉得寂寞,想你去缥缈阁陪他呢。”
小狐狸安慰元曜道:“元公子,某一定常去缥缈阁陪你。”
元曜点点头,心中难受。
白姬道:“离水牢还有多远?”
小狐狸道:“不远了。转过这个路口,就到了。某得先提醒一句,白姬,元公子,那个孙上天不太好相处,你们跟他说话,恐怕是遭罪。”
白姬、元曜疑惑。
小狐狸揉脸,道:“某口才不好,形容不出来,你们跟他说话之后,就明白某的意思了。父亲大人很讨厌他,几次三番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大家都不喜欢他。唉,真不知道二哥怎么会跟这样的人交朋友。”
说到胡辰,胡十三郎神色又哀伤起来。
白姬摸了摸小狐狸的头,道:“十三郎不要伤心了,我们先去水牢看看吧。”
小狐狸点点头。
转过路口,是一处草木丛生之地,入目可见一处幽碧深潭。月光下,潭水边有一座宏伟的石门建筑,萤火虫在菖蒲丛里飞舞,明明灭灭。
胡十三郎带着白姬、元曜走向石门,道:“这就是水牢了。从门里进去之后,就可以下到潭底……咦,这是怎么回事?!”
水牢的石门大开着,通往地下的石阶上横躺着两只看守的狐狸。
“难道有人劫牢?!”胡十三郎疯狂揉脸。
白姬走过去查看,发现那两只狐狸并没有死,只是晕了过去。借着墙壁两侧的油灯,她望了一眼延伸向下的阶梯,起身循着阶梯向下走去。元曜、胡十三郎急忙跟下去。
阶梯的尽头,是水潭的底下,一股寒气萦绕其中,冰凉透骨。水牢由一间一间隔断的石屋组成,墙壁上悬挂着一盏盏幽暗的长明灯。
石牢的囚室都是空的,只有一间囚室关押着孙上天。这间囚室很好找,因为外面躺着两只昏死的狐狸。从走廊望去,这间囚室牢门大开,仿佛人去牢空。
“坏了,孙上天肯定逃跑了!”胡十三郎急忙飞奔过去,查看情况。
小狐狸在石牢门口惊呆了。
白姬急忙跟上去,也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元曜好奇,疾步走到囚室边,往里望去。但见囚室之中,一个一字连心眉的道士正跟一只黑猫对峙着。
那道士十分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长得挺鼻薄唇,仪表堂堂,就是那浓黑的一字连心眉有点扎眼。这年轻道士可能是孙上天。
囚室的地上堆着打开的锁链,孙上天已然没了捆绑,却还不逃走,只是盘腿坐着。
孙上天的对面,一只黑猫也精神抖擞地坐着。不是离奴又是谁?
胡十三郎生气地道:“臭黑猫,你跑来水牢干什么?你还把孙上天的锁链打开了?!那外面的看守也是你打晕的吗?!”
离奴看见胡十三郎,眼神一虚,抖了抖胡子,移开了目光,望向了白姬、元曜,笑道:“主人、书呆子,你们怎么也来这里了?”
元曜反问道:“离奴老弟,你怎么跑来这里了?害得老狐王派人到处找你!”
孙上天一见这情况,突然哈哈大笑,道:“你这黑猫果然跟那些狐狸是一伙的,幸好贫道聪明,没有上你的当!”
白姬肃容道:“离奴,这是怎么一回事?”
离奴见白姬问起,自知瞒不过去,挠头道:“嘿嘿,主人,离奴闲来无事,来这潭水边捉鱼吃。因为见这道士可怜,一时心软,就进来放了他。”
白姬还没拆穿离奴,那孙上天已经开口了,道:“怪哉!怪哉!这黑猫满口谎言!它是特意闯进来放贫道离开的!贫道不肯逃走,它还苦口婆心地劝贫道离开!”
离奴咽了一口唾沫,骂道:“就你这臭道士话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猫心!”
孙上天摇头道:“怪哉!怪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贫道与你素不相识,你来放贫道定然不安好心,贫道可不上这个当!”
白姬扶额,道:“离奴,你为什么跑来水牢放孙道长?”
离奴欲言又止,还是说了。
“主人,离奴是为咱们留一条后路。离奴在狐谷转了一圈,发现这些狐狸各怀鬼胎,根本不齐心,恐怕是打不赢道士了。离奴现在放了这臭道士,将来万一狐谷不保了,道士们还能看在离奴放人的人情上,让主人、离奴和书呆子全身而退。”
胡十三郎气得想揍离奴,但一想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必须以大局为重,不能任性起冲突,遂咬牙忍住了。
孙上天一愣,原来这黑猫存的是做人情的心思,他顿时后悔自己思虑太多,没有趁机离开。现在想走,也来不及了!虽然心中懊悔,但孙上天的嘴还是很硬,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这黑猫行止怪异,不合常理吗?恐怕,阿辰是它杀的!”
离奴朝孙上天吐了一口唾沫,道:“呸!爷要杀也先杀你这臭狌狌!”
“你们听,这黑猫说了它先杀贫道,再杀阿辰——阿辰是它杀的啊!贫道是冤枉的——”孙上天连怪哉都忘了说,大声嚎道。
离奴气得要去挠孙上天,元曜急忙拉住了它,道:“离奴老弟,你就忍一口气,息事宁人吧。”
离奴望了白姬一眼,忍住了。
第八章 孙语
白姬走到孙上天身边,笑道:“孙道长。”
孙上天睨目,打量了白姬一眼,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一条龙跟一堆狐狸混在一起是怪事吗?”
白姬笑道:“这世间万事,见多了,也就不怪了。
孙上天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见多了,未必就不怪了?”
白姬一愣,笑道:“孙道长说得是,见多了,也未必不怪。”
孙上天道:“怪哉!怪哉!你刚才明明说见多不怪,现在怎么又说见多未必不怪?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你很奇怪吗?”
白姬一下子无语。
胡十三郎揉脸,道:“白姬,某刚才就是这个意思了。无论你说什么,他都要反驳,完全没法说到一起去。跟他说话,就是遭罪。”
离奴第一次同意胡十三郎的话,道:“是的,主人,这狌狌脑子有毛病,完全没法跟他说话。您没来的时候,离奴跟他说了半天,无论好话歹话,他张口都抬杠。各种各样的人离奴也见了不少,可从没见过这样一心抬杠的,离奴的胡子都差点气掉了!”
孙上天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这样的情形很诡异吗?一只猫和一只狐狸居然在说贫道的坏话,阿辰之死,恐怕是这两个妖孽所为!可怜阿辰死不瞑目!可恨贫道背了黑锅!”
孙上天一边说话,一边拔脚想跑,离奴和胡十三郎反应极快,一起将孙上天抓住,将他拖回锁链边。一猫一狐各拾起一条锁链,将孙上天又锁死了。
孙上天一边挣扎,一边嚎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这狐谷之中没有王法吗?阿辰,你死得好惨!你若在天有灵,请保佑贫道获得自由!贫道必将找出害你之人,为你报仇雪恨!”
白姬道:“离奴,十三郎,放开他。”
胡十三郎怀疑自己听错了,道:“白姬,您说什么?”
离奴也道:“主人,您难道被这狌狌杠昏头了吗?”
白姬道:“放开他。”
离奴、胡十三郎只好松开锁链,放开了孙上天。
白姬笑道:“孙道长,您受委屈了。”
孙上天满脸疑惑,一字连心眉皱了起来,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你这龙妖有阴谋吗?”
白姬道:“我只是相信孙道长没有杀害胡辰,你是胡辰的挚友,是不会伤害他的。”
第一次,孙上天没有抬杠,他只道:“怪哉!怪哉!偌大的狐谷,一大堆狐狸,只有你这龙妖是一个透彻明白的。”
白姬眼珠一转,道:“孙道长,外面现在十分平和。”
孙上天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听说外面乱成了一团吗?”
白姬又道:“道士与狐族并没有打起来,也没有伤亡惨重。”
孙上天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听说道徒与狐狸们打起来了,死伤很多吗?”
白姬道:“这一切都不是孙道长的缘故,孙道长无需自责。”
孙上天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这事皆因贫道而起,而内心自责吗?”
白姬嘴角微扬,道:“孙道长并不想找出杀害胡辰的凶手,也不愿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持刀站在胡辰的尸体旁边。”
孙上天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你错了吗?贫道非常想找出凶手,告慰阿辰的在天之灵!说到贫道持刀站在阿辰尸体边这件事,贫道自己也很奇怪。前一天晚上,阿辰心事重重,来贫道的住处找贫道喝酒解闷。我们喝了很多,贫道不胜酒力,醉得不省人事,连阿辰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第二天一早,贫道迷迷糊糊地醒来,竟发现自己居然躺在阿辰的房间里。贫道头疼欲裂,只觉得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挣扎着起身一看,发现身边放着一把血淋淋的弯刀——那是阿辰用来防身的刀。地上有血迹,贫道十分疑惧,就拾起弯刀四处探看。贫道沿着血迹走进内室,就看见阿辰……阿辰……”
孙上天说着说着,眼泪涌了出来,无法往下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孙上天才哽咽着道:“贫道见阿辰惨死,又悲又怒,痛如剜心。因为好歹修道多年,贫道一眼就觉得阿辰死状蹊跷,其中或有诡异。于是,贫道强忍悲痛,附身去探看。谁知,负责晨间洒扫的婢女正好推门进来,恰巧看见贫道弯腰站在阿辰的尸体边,还拿着血淋淋的刀……他们都误以为贫道杀了阿辰,贫道百口莫辩……”
白姬皱眉,道:“孙道长肯定不会告诉我,胡辰为何心事重重。”
孙上天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贫道知无不言么?阿辰的烦恼还不是老样子,不想当狐王呗!他在外面躲了这些年,就是不想回来当狐王。他是一个喜欢自由,不愿意被束缚的人。这次回来翠华山,老狐王态度强硬,要阿辰当狐王。阿辰不想接受,几次三番婉拒,还跟老狐王吵起来了。老狐王责骂阿辰没有担当,没有出息,一点也不知道为家族做贡献。因为傍晚时阿辰跟老狐王又因为这件事情起了争执,老狐王扬言要断绝父子关系,就当没阿辰这个儿子。阿辰心里郁闷,就来找贫道喝酒解闷。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胡十三郎呆呆地道:“二哥和父亲大人居然还有这些事情吗?某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孙上天瞄了胡十三郎一眼,道:“不知道是福,知道了是祸。贫道在狐谷待了不短的日子,这狐谷上下,从主到客都见过了,就你这小狐狸心思单纯,跟别的狐不一样。你二哥也常说你太纯善,时常担心你。对你来说,不知道狐谷那些肮脏的勾斗还能快乐一些。”
胡十三郎眼神悲伤,它沉默了一下,开口道:“孙道长,你肯定不会告诉某狐谷的肮脏勾斗有哪些……”
孙上天一愣,眼神复杂,但嘴还是不由自主地杠上了。
“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贫道会告诉你吗?唉,贫道本以为江城观已经算是一个可怕的是非之地了,三都五主十八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整天闹得鸡犬不宁,谁知你们狐谷里是非也不少!你四哥胡栗心黑手辣,一心想当狐王,阿辰刚回来没多久,他就来找阿辰决斗,逼迫阿辰放弃狐王之位。他下手没轻重,把阿辰肋骨都打断了三根,阿辰不愿多生事端,并未对人说起,独自忍了。你八哥胡癸是一个阴险小人,贫道几次撞见他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勾当。有一天夜里,贫道正好看见他夜行,就暗地里跟踪他,一直跟到终南山。贫道看见他从一棵老槐树下挖出了一个染血的大麻袋。他驱动狐火,把麻袋烧得干干净净。那麻袋燃烧时,贫道看得真切,里面露出了一条狐狸尾巴。麻袋里分明装着狐狸的尸体!贫道不知缘故,怕惹火烧身,而且也没听说狐谷里谁死了,就当没看见这件事了。还有你那些来参加狐会的亲戚,一个一个都心思复杂,行为诡异。天狐阿空跟他弟弟离殇水火不容,好像是在争狐王之位。那个空狐长印,别看他是一个和尚,花花肠子却多得很。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姓苏的妖艳三尾狐转,他还跟她在山谷里幽会。因为紫狐狸精是阿辰的未婚妻,贫道就留心注意了一下。也是厉害,她不仅跟长印眉来眼去,还跟他哥哥阿宽有一腿,这兄弟俩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贫道担心阿辰戴绿帽子,就告诉了他这事。阿辰打算退婚。不过,阿辰厚道,不想闹出来毁那紫狐狸精的名誉,也伤了其它狐族的和气,就私下与那紫狐狸精沟通,给她台阶下,让她先开口提出退婚。至于那紫狐狸精的风流韵事,就当不知道。对了,那紫狐狸精还去勾引过胡栗,不过胡栗不吃这一套,把她痛打了一顿,狠狠羞辱了一番。那紫狐狸精怕是恨死他了!还有那涂山川也怪怪的。明明是涂山氏的后人,应该是很强大的狐,可偏偏却很弱,常常受欺负。阿宽最爱欺负涂山川,有一次在后山里,贫道看见涂山川被阿宽殴打侮辱,阿宽还逼迫涂山川从他胯@下钻过去。那涂山川倒也硬气,宁可跳崖也不受辱。涂山川正要跳山崖时,胡栗赶来救了他,还把阿宽揍了一顿。涂山川可能是被欺负得脑子出了毛病,时常对着虚空自言自语,唉声叹气。满月的晚上,他还化为狐形,顶着骷髅头拜月亮。还有你爹老狐王,也行径怪异,他跟你八哥胡癸有不可告人的勾当,似乎在密谋些什么,贫道撞见好几次了。你八哥每次烧狐尸之后,都会来见你爹,两人总会嘀咕半天。有一次,你八哥和你爹还起了争执,贫道没敢靠近细听,只听你爹吼道,如果你八哥敢那么做,他就杀了他!贫道一直在观察着,你爹还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在悬崖酒窖里。他隔三差五会踏着夜色偷偷去酒窖,一待就是一两个时辰。有时候,他空手进酒窖,有时候拿着一个包袱进酒窖,再拿着空包袱出来。你爹非常警觉,贫道不敢跟太紧。你家酒窖大得跟迷宫似的,岔路暗室众多,贫道跟进去也找不到你爹去了哪里。有一次,你爹拿着空包袱出来之后,贫道暗暗地跟到了他的卧室,趁着他睡着了,查看了他放在柜子上的空包袱。包袱上面有血迹,还有……骨头渣子,贫道……”
“住口!”胡十三郎浑身发抖,道:“不要再说了,你说的话,某一个字都不信!”
元曜也道:“孙道长,不要怪十三郎不信,你说的这些未免太离谱了!姑且不谈真伪,合着大家的秘密你全都清楚,难道你整天什么事都不干,专盯着众人的私生活,窥探他人的隐私吗?!”
孙上天挠头,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这不是探人隐私,而是善于仔细观察生活吗?”
元曜一时被堵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姬道:“狌狌知往,乾鹊知来(1)。要通晓过去的事情,必然得留心观察人与事。对身边之人的细隐之处好奇,被吸引着去查探究竟,这是狌狌的天性。”
胡十三郎一听这话,似乎受了极大的打击,双耳耷拉着,眼神黯淡。
孙上天整了整衣冠,就要离开囚室。
白姬见了,道:“孙道长一定不会留下。”
孙上天回头,道:“怪哉!怪哉!你这龙妖在说什么?”
白姬道:“我说,孙道长迫不及待想要走出水牢,离开狐谷了。”
孙上天的一字连心眉扭曲如蚯蚓,杠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这水牢挺好,一点也不想离开吗?”
白姬红唇微挑,道:“这锁链戴着难受,孙道长肯定不会把自己锁起来。”
孙上天梗着脖子杠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这锁链戴着也很舒适吗?”
孙上天一边杠,一边拾起地上的锁链,把自己绕了起来。
离奴见状,急忙过去帮忙,把孙上天锁死了。
白姬示意元曜和离奴将昏倒在囚室的两只狐狸抬出去,然后对呆呆站着的胡十三郎道:“走吧,十三郎,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胡十三郎沮丧地跟着白姬走出了囚室。
白姬一边关上囚室的门,一边对孙上天笑道:“孙道长肯定很讨厌我,认为我是一个坏人。”
按孙上天必会抬杠的思维,肯定会反驳白姬,说她的好话。不过,这一次,孙上天又居然又没抬杠了,他咬牙切齿地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这条阴险狡诈的龙妖居然还挺有自知之明吗?!”
“噗!”元曜在门外忍不住笑了。
“碰——”白姬生气,她用力地合上了囚室大门,并把门锁死了。
白姬、元曜、离奴、胡十三郎一起向水牢外走去。
元曜道:“白姬,那孙道长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白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谁知道呢。”
注释:(1)狌狌知往,乾鹊知来:出自汉朝王允的《论衡·是应》。
第九章 花月
胡十三郎道:“白姬,元公子,你们先回花月殿去吧,某在这里照应这几个受伤的守卫。”
离奴扭头,道:“那几只蠢狐狸没有受伤,爷只是让它们睡着了。它们睡一觉就醒了。”
胡十三郎道:“那某在这里守卫水牢,等它们醒来。”
元曜道:“十三郎,你今天辛苦了一天,想必也累了,不如早些回去休息。你如果不放心水牢,重新去叫几名侍卫来守着,也就是了。”
胡十三郎道:“某不累,某还是亲自守着吧。”
元曜还想再劝,白姬却开口道:“既然十三郎想留在这里,就让他一个人在这里冷静一下吧。”
元曜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白姬、元曜、离奴一起回花月殿。一路上,三人各自在想心事。
白姬道:“离奴,你在这狐谷转悠了一圈,可曾见到什么奇怪的事?”
离奴道:“也没什么奇怪的事,这些狐狸各自在忙自己的事,有的在喝酒弹琴,有的跟书呆子一样看书吟诗,有的在砍竹子做木匠活,还有女狐狸在洗澡……”
元曜忍不住道:“离奴老弟,你居然还偷看女狐狸洗澡?”
离奴道:“嘁,爷才不惜得看呢!”
白姬道:“离奴,你有没有看见一只管狐?”
离奴道:“有啊!”
元曜道:“啊,你也遇见阿飘姑娘了。”
离奴道:“阿飘姑娘是谁?”
元曜道:“管狐啊。”
“哦。”离奴应声道。
“奇怪了……”白姬喃喃道。
离奴想了想,也道:“奇怪了……”
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你在奇怪什么呀?”
白姬道:“刚才孙道长说了一堆话,说了一群人,就是没有说到阿飘姑娘,你不觉得奇怪吗?”
元曜一回忆,孙上天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确实不曾提到管狐。
元曜道:“或许,是阿飘姑娘光明磊落,没有被孙道长抓住什么隐私,所以不必拿出来说?”
白姬道:“也许吧。”
元曜道:“离奴老弟,你又在奇怪什么?”
离奴刚才一直在发愣,被元曜一喊,才回过神来。他挠头骂道:“死书呆子,爷刚才想起了一点不对劲的事情,被你一聒噪,全都忘了!”
元曜道:“明明是你自己记性差,为什么要怪小生?”
“不怪你怪谁?!”离奴掐腰道。
元曜不想跟离奴吵架,只好沉默不语。
离奴一边走,一边喃喃道:“奇怪了……爷刚才想起了什么……”
花月殿里,衣香鬓影,狐狸们都还在吃喝说笑,有些已经微醺了。一见白姬三人来了,众人纷纷起身见礼,白姬笑着与众人寒暄了几句,才落座下来。
离奴一见桌子上都是佳肴,食指大动,坐下吃喝起来。
元曜本来很饿,可是因为听了孙上天的话,心中不好受,一点也吃不下了。他抬目一望,发现老狐王离席了,下首还有几个稀稀落落的空位,想来是不喜热闹的狐提早回去了。
白姬抬目四望,皱起了眉头。
元曜好奇地问道:“白姬,你怎么了?”
“奇怪。”
“什么奇怪?”
“苏姑娘不在了。栗也不在了。”
元曜一愣,扫视了一圈,确实没看见栗和苏媚儿。苏媚儿旁边的席位上,那长印正神色郁闷地坐着,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怒气。
白姬端着碧玉觞起身,正要去跟长印搭话,涂山川却端着一杯酒走过来搭话了。
“白姬大人。”
白姬只好转而对涂山川笑道:“涂山公子,你身体好些了吗?”
涂山川笑道:“下午休息了一会儿,好多了。多谢白姬大人记挂。”
白姬笑道:“涂山公子见外了。”
涂山川道:“白姬大人见多识广,在下有一个问题想请教。”
白姬疑惑:“?”
涂山川道:“白姬大人,外面的道士们传言,狐骨酒可以增进修为,可是真的?”
白姬想了想,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狐骨居然可以拿来炮制酒,不明白狐骨酒有什么用。不过,人类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旁门左道,难辨真假,近乎玄学。”
涂山川道:“白姬大人,是不是只要让人类知道狐骨酒是一个谎言,就可以使人类停止猎狐,中止这场人狐争端了?”
白姬望着涂山川,道:“涂山公子想中止这场人狐争端?”
涂山川道:“是的。也许是在下没有出息,不像别的狐勇武善战,誓要杀尽人类。在下总觉得以和为贵才是上策。”
白姬笑了,道:“要中止这场战争,必须先找出两个人。”
“?”涂山川疑惑。
白姬道:“一个是杀死胡辰的人,找出他才能给狐族一个交代。一个是在道士们之中造谣狐骨酒的人,找出他来辟谣,道士们才会散去。”
涂山川沉吟不语。
白姬转头望向长印的席位,却见只剩了空空的座位,他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涂山川似乎下定了一个决心,道:“白姬大人,在下知道是谁杀死了胡辰。”
白姬皱眉,道:“是谁?”
涂山川指着下首座席上正在喝酒的胡癸,道:“他。”
元曜一惊,几乎蹦起来。
白姬道:“涂山公子何出此言?”
那胡癸虽然喝得醉眼惺忪,却似乎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他见涂山川指着自己,推案而起,走了过来。
涂山川一惊,急忙道:“白姬大人,胡癸曾经下毒杀胡辰。”
白姬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涂山川大声道:“胡辰死前不久,和栗切磋法力,受了伤。栗心中过意不去,让在下去给胡辰送一碗治疗内伤的雪莲羹。在下去送药的路上遇见了胡癸,他叫住了在下,跟在下东拉西扯,不知所云。在下当时虽然心中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在下把雪莲羹端给胡辰,胡辰因为生栗的气,把雪莲羹摔了。结果,那雪莲羹溅在摆放瓜果的银盘上,银盘竟变成了黑色。明显是雪莲羹里有毒!胡辰大怒,以为是在下和栗要毒杀他,在下也吓坏了。栗不会干这种卑鄙恶毒的事情,在下也是无辜的,在下惊悸之中一合计,才想起胡癸的诡异行径,就告诉了胡辰。胡辰气得带着在下去找胡癸,胡癸一开始百般抵赖,最后还是承认了,他哭着跪求胡辰看在过世的母亲的情份上饶了他。胡癸说,他替老狐王做了那么多事情,而老狐王却要把狐王之位传给胡辰,他忍不住嫉妒,一时糊涂,才铸下大错。胡辰跟胡癸是一母所生,比其它兄弟姐妹要亲一些。胡辰原谅了他,还叮嘱在下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在下见他们兄弟俩都和好如初了,也不愿意惹事,就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连栗都没告诉。如今,狐谷都这样的状况了,在下也只好说出来了。”
涂山川语毕,一众狐狸都大惊,花月殿顿时安静得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胡癸醉醺醺地指着涂山川,道:“你血口喷人!白姬大人,您不要听他胡言乱语,晚辈怎么可能毒杀自己的同胞兄长呢!”
涂山川道:“在下跟胡癸无冤无仇,断不会说谎冤枉他。”
胡癸恶狠狠地道:“涂山川,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毒杀二哥?”
涂山川一愣,想了想,颓然道:“没有……没有证据。事情过去很久了,当时在场的只有胡辰和在下。胡辰已经死了。这件事想来胡辰也没有对别人说起过,在下没有证据。”
胡癸嚣张地笑道:“分明是你捏造是非,信口雌黄!涂山川,别人说你一天神神叨叨,脑子有病,我还不信。今日看来,你真是病得不轻!反正现在栗不在,我来替你治治病吧!”
说完,胡癸扑上去就打涂山川。
涂山川躲闪不及,被胡癸狠狠地打了一拳,摔倒了。涂山川摔倒时,正好砸在旁边的胡五郎身上。见胡癸还要来打自己,涂山川爬起来就躲。
胡癸急忙去追,胡五郎刚站起身,因为挡住了胡癸的路,被胡癸一把推开。谁知,这一推之下,胡五郎一头磕在桌案上,额角汩汩冒血。
胡五郎平日里就跟胡癸有矛盾,这下子冒火了,顾不得额头冒血,扯住胡癸就打。
那素日跟胡癸关系好的表兄弟,一个替他去捉涂山川,一个去拉扯胡五郎。跟胡五郎相熟的表兄弟们,又来拉扯胡癸一伙人。可能是酒喝多了,狐狸们互相撕打起来,女眷们惊得四处躲叫,这花月殿里顿时闹成了一团。
元曜惊呆了。
白姬急忙喊道:“离奴!还不快来制止!”
离奴没有反应。
白姬又喊了一声:“离奴——”
离奴还是没有反应。
元曜回头朝离奴的座席望去,却见他伏在桌案上睡着了。
元曜急忙过去推离奴,埋怨道:“这大殿里都吵嚷成这样了,离奴老弟你还睡得着?”
元曜一推之下,离奴软到在地。
元曜朝离奴望去,顿时骇得头皮发麻,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道:“离奴老弟,你这是怎么了?”
离奴面如金纸,嘴角流血,已经死了。
第十章 枯木
白姬听见元曜的悲哭,急忙过来查看,一见离奴这副模样,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但觉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又翻看了他的眼皮,只见他瞳孔涣散,但还没有完全散尽。
白姬将手覆盖在离奴额头上,一道金色的光芒如流水般注入离奴的天庭,离奴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了些血色。
不一会儿,离奴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猛地张开口,吐出了一口黑色脓血。
离奴眼神涣散,大口大口地喘气。
元曜见状,急忙去桌上端了碧玉觞,要喂离奴喝点酒水。
白姬伸手拦去。
“碰咚——”元曜没有端住,碧玉觞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元曜心中奇怪,却见白姬脸色冷如冰霜,眼中有他从未见过的仿如刀锋般的冷冽杀意。
元曜不由得心寒。
离奴喘了一会儿气,渐渐平静下来,他发出了一声轻如蚊吟的猫叫,变回了一只小黑猫的模样。
小黑猫蜷缩在地上,昏迷不醒。
花月殿里的狐狸们还在吵嚷打闹,没有察觉这边的状况。
白姬雪袖飞舞,一道火焰般的飓风极速卷向大门边的两根金丝楠木房梁。房梁瞬间被龙火烧做劫灰,大殿随着“轰隆隆——”一声巨响坍塌了一半,大门被坍塌的乱石堆封闭了。
狐狸们吓得停止了喧闹,静如鹌鹑。
元曜吃了一惊,白姬居然把这花月殿毁了,这可怎么跟老狐王交代?
狐狸们望着白姬、元曜、和蜷缩在地上的黑猫,这才察觉出不对劲,见白姬面如寒霜,眼中全是杀意,有几个拔脚想跑。
一阵飓风卷过,那些想跑的狐狸一个一个被掀翻在地,发出哀鸣。
“一个都不许走。”白姬冷冷地道。
胡五郎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胡癸的酒早就吓醒了,急忙赶了过来,查看离奴的状况。
涂山川挣脱钳制住他的人,也跑了过来。
胡癸颤声道:“白姬大人,狸君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去叫大夫?”
涂山川看了离奴一眼,道:“是中毒了!”
白姬没有理会胡癸和涂山川,她走到离奴的桌案边,看了一眼菜肴,没有发现异状,又拾起刚才打碎的碧玉觞碎片,嗅了嗅上面的酒液,皱起了眉头。
白姬又拿起自己的碧玉觞,元曜的碧玉觞,分别查看了,眉头皱得更深了。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姬道:“有人在离奴的般若酒里下了鸩毒。有人要杀离奴。”
元曜一惊,离奴又不是狐狸,为什么有人要杀它?!
元曜扫了一眼大殿,宴会是分席制,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桌案边吃喝,鸩毒是投在离奴的碧玉觞之中的。这人为什么要毒死离奴?他又是在什么时候投的毒?
白姬似乎听见了元曜的疑问,道:“可能离奴知道了什么,使他必须除掉它。鸩毒是在刚才我们回来之后投的。”
元曜道:“你怎么知道?也许在宴会一开始就投毒了,又或者是趁我们离席去水牢时投的毒。”
白姬道:“般若酒是老狐王特意招待我们喝的,并没有一开始就倒入酒觞里,而是宴会开始之后,我们看着仆人倒的三杯。众目睽睽之下,投毒之人怎么可能投毒而不被发现?离奴一直缺席,我们去水牢之后,没人知道我们会不会回来,更不知道离奴会不会跟我们回来,他那时投毒又有何用?所以,这鸩毒必是刚才我们踏进花月殿之后,他看见离奴来了才投的,投毒之人此刻就在这花月殿里。”
胡癸脸色大变,涂山川也吓得咳嗽起来,一众狐狸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
胡癸大呼道:“白姬大人,冤枉啊——晚辈等人与狸君无冤无仇,怎么可能投毒害他?”
涂山川也道:“白姬大人,这之中肯定有误会!您如果说在你们去水牢时有人投毒倒也罢了,毕竟人多手杂,谁也不曾留意残席。可刚才您都在大殿里了,您法眼通天,谁敢在您眼皮下做这种事情?”
元曜回想了一下刚才的场景,他们三人进入大殿,与众人寒暄了几句,就归坐了。离奴一坐下就开始吃喝了,投毒的人应该是在看见他们进入大殿之后,落座之前投的毒。这中间的时间非常短,也就几句话的功夫,首先要怀疑的是坐在离奴周围的人。
花月殿里,上首是老狐王的座位,座席是按左右分开的。左边坐着纯狐氏,他们按家族排行列席,从栗一直排下去。右边坐着客人,离奴的座位左边是元曜,往右去是苏媚儿、长印、涂山川等人。苏媚儿不在,那就是长印隔离奴的席位最近了。在元曜发现离奴中毒之前,长印就匆匆离去了。
元曜道:“白姬啊,会不会是长印……他隔离奴的座席最近,又突然走了……”
白姬皱眉不语。
胡癸道:“对对对,肯定是长印那家伙!白姬大人,您可别冤枉晚辈等人!”
涂山川道:“长印不像是如此狠毒之人,白姬大人,您千万要查清楚!”
胡五郎一向糊涂且爱推卸责任,他以为离奴死了,也颤声道:“白姬大人,狸君之死是空狐干的,与我等纯狐没有关系……”
白姬弯腰,轻轻抱起小黑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如死。她扫了一眼众狐狸,周身腾起一道从地狱涌出焚毁一切的金红色烈焰。
“你们最好祈祷离奴不死。如果它死了,不管空狐天狐,还是纯狐,在这整个狐谷里的所有狐狸,一只都别想活着离开。”
白姬抱着黑猫往殿外走去,她经过的地方,蓝田暖玉都被龙火焚烧,碎作齑粉。
胡癸、涂山川、胡五郎吓得软倒在地,一众狐狸瑟瑟发抖,发出一声声哀鸣。
白姬一向嬉皮笑脸,连生气也是笑嘻嘻的,元曜从未见过她散发出这么可怕的杀气,仿佛浮生梦里那条在布满血尸的鲸岛之上咆哮九天的龙族之王又回来了。
元曜心中难过,又担心离奴的生死,急忙跟了上去。
大殿门口坍塌的巨石在白姬经过时灰飞烟灭,露出了通往殿外的大门。
离开大殿时,白姬回头道:“去告诉长印,叫他来摘星楼见我。”
“是……是……”胡癸忙不迭地答应道。
摘星楼。
四面天风,浮云霭霭。
一间雅致的房间里,一只黑猫闭目昏睡在雕花罗汉床上,发出轻微的呼噜声。黑猫的嘴里衔着一枚发出晶莹光泽的丹丸,那丹丸慢慢地在融化,入它肚腹。
一只红狐狸趴在黑猫旁边,安静地守着它,眼中充满了关切。——胡十三郎得知离奴濒危,第一时间就来到了摘星楼探望,它伤心且担忧,执意守候。
平日里,胡十三郎和离奴水火不容,一见面就吵架打起来。可其实,一旦生离死别,它们却会互相牵念。比如,离奴在大洪水来临,伐木做船逃生时,还考虑在世界毁灭时带胡十三郎一起走(见本书第一折《玉方舟》)。这也算是一种别扭的友谊吧。
罗汉床上摆着一个大方盘,上面铺着红布,红布上放着九叶灵芝、万年人参、洪荒玉髓、青木之精等起死回生的灵物,旁边还有几个螺钿木匣,分别盛着九转逆天丹、生生造化丹、七宝回魂丹等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仙丹。
这些都是老狐王得知离奴中毒濒危的消息之后,一次一次拖着病体亲自送来摘星楼的。
元曜猜想,这些宝物应该跟般若酒一样,都是老狐王压箱底的宝贝。由老狐王毫不藏私,全都送来可见,他是真心害怕离奴一旦死了,白姬会一怒之下杀掉所有的狐。
白姬只挑了一枚由盘古精血炼制的金乌丹给离奴含着,眼看离奴呼吸平稳了起来,想是保住性命了,她的脸色才好了许多,似乎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元曜也松了一口气。虽然离奴总是欺负他,惹他生气,可它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也会伤心难过,觉得生命从此不再完整。
白姬对一直忐忑不安的老狐王笑道:“我在花月殿说的话,老狐王千万不要放在心上。那是对投毒之人说的。”
老狐王也笑道:“狸君没事了,我也就放心了。狸君之危,皆因我等野狐而起,我心中万分愧疚,就是白姬您不说,我也会带着狐子狐孙自绝于狸君尸前,去地府向它谢罪。那投毒之人简直阴险至极,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他找出来!”
一想到给离奴下毒的人,元曜就十分生气,觉得不可原谅!胡癸一次次前来禀报,都说没有找到长印。
白姬坐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什么,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老狐王强打精神,坐在房间里陪着,也不敢出声打扰白姬,只枯等胡癸找来长印。
因为一直没看到胡栗,都是胡癸在奔走忙碌,老狐王又派人去找胡栗,也没找到。
胡十三郎一直守候着离奴,后来撑不住睡意,竟也跟离奴一样睡着了。
元曜虽然也很困了,但还是强打精神撑着,一边等长印的消息,一边就狐谷发生的事情胡思乱想。
在水牢里听了孙上天的话之后,元曜对老狐王有许多疑惑,可是白姬没有开口,他也不敢唐突发问。
月移西窗,长印依旧毫无消息,似乎是失踪了。
“呵……欠……”老狐王困意来袭,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白姬正好在这时突然回过神来,她笑道:“时候也不早了,老狐王还是先回去休息吧。一切急也无用,得养足精神才行。”
老狐王本也是强撑着作陪,听到白姬这么说,就告辞离去,由着仆从们抬走了。
元曜把老狐王一行人恭送到楼下,才回来离奴的房间。
元曜回来时,发现白姬正在灯下翻看一本发黄的书册,桌案上还放着一张空包袱。
元曜心中奇怪,道:“白姬,你在看什么?”
白姬抬头注视着元曜,眼眸漆黑如鸦羽,道:“轩之,我知道狐骨酒有什么作用了。”
元曜没来由地觉得心寒,道:“有什么作用?”
白姬将手中的书册递给元曜,道:“轩之自己看吧。”
元曜接过书,借着灯火细看,上面写着:“千年狐妖之骨泡酒,可聚狐妖之精气,饮之则枯木逢春。”
元曜一愣,急忙打量书封,却是一本《品酒宝鉴》。他粗粗翻看了一番,书里记录着各种奇酒佳酿,比如桑落酒、三味酒、扶头酒、声闻酒等,他闻所未闻,听都没听过。在记录般若酒那一节,一通介绍品鉴之后,写着这么一句话。
元曜心惊,道:“白姬,这《品酒宝鉴》你从哪里找来的?”
白姬道:“是我在老狐王床头翻到的。”
元曜一惊,大声道:“你什么时候跑去老狐王的房间里了?”
“嘘!”白姬以食指押唇,示意元曜小声,她看了一眼床上正趴在离奴旁边熟睡的小狐狸,道:“刚才去的。孙道长说老狐王有秘密,我颇为在意。刚才,我见老狐王在这里坐着,就想着不如趁他不在,去他房间里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于是,我就施了一个分身之术去了。哎呀,我分身术不精,是一个半调子,幸好你和老狐王都没跟我说话,不然就穿帮了。”
元曜冷汗如雨。怪不得刚才白姬坐在窗边,僵硬得跟一个雕塑似的,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也是夜深光线不好,老狐王老眼昏花,又心中忌惮白姬,没敢细看她,不然这么拙劣的分身术根本瞒不过去。
《品酒宝鉴》里面记录了狐骨酒的作用,枯木逢春。老狐王总是苦恼于年迈体弱,十分向往盛年时的自己,而他又藏有般若酒。如果他为了枯木逢春,老树发新芽而残害千年狐妖,拿它们的骨头炮制成酒,饮狐骨酒恢复盛年……不,不,老狐王慈眉善目,性格宽厚,不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可是,老狐王年迈体弱,膝下没有合适的继承人,胡辰不愿意当狐王,胡栗不合适,胡十三郎又太小……而其它狐族又虎视眈眈纯狐氏的财富,老狐王会不会因为放心不下纯狐氏一族而剑走偏锋,炮制狐骨酒以恢复盛年,继续做狐王?
元曜越想越揪心,满头大汗。
白姬却在打量那一张空包袱,包袱上有不显眼的血迹。她翻来覆去地看,又把包袱拿到窗边,对着下弦月。
“白姬,这包袱也是从老狐王房间里拿的吗?”
“是的。”白姬道。
白姬对着包袱吹了一口气,一道薄纱般轻盈的雾气从包袱上溢出来,幻化作狐狸状的虚影,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狐鸣。
然后,幻象消失,一切恢复如常。
白姬若有所思地道:“啊,居然真是狐血与狐骨……这老狐狸究竟在酒窖里干什么呢?”
“他……他在炮制狐骨酒啊……”元曜颤声道,心中无比悲哀。
不远处的床上,小黑猫沉沉入眠,而小狐狸却在黑暗之中睁着眼睛,静静地听着。
第十一章 阿飘
白姬沉吟了一会儿,突然打了一个呵欠,道:“好困,脑子都不灵活了,还是去睡一觉吧。”
元曜苦着脸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睡得着?”
白姬笑道:“睡不着,也得睡呀。”
“轩之也早些去休息吧。”白姬打着呵欠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元曜坐了一会儿,也撑不住了。他来到雕花罗汉床边,见离奴和胡十三郎都在熟睡着,不由得担心夜深风寒,给它们盖上了一袭薄毯子。
元曜将木案上的《品酒宝鉴》和包袱放好,就吹熄了油灯,去隔壁休息了。
万籁俱寂,夜色沉沉。
胡十三郎倏然睁开了眼睛,它跳下罗汉床,来到木案边,将《品酒宝鉴》和空包袱衔在嘴里,飞快无声地跑了出来,一溜烟儿跑远了。
隔壁房间里,一袭白衣站立在窗户边,从窗户缝隙看向外面,目视着小狐狸的身影消失在暗夜里。
第二天,早上。
元曜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他急忙起床,顾不得梳洗,先去隔壁房间看离奴。
胡十三郎早已起来了,它见元曜进来,笑道:“元公子,你起来了?”
元曜笑道:“离奴老弟怎么样了?”
胡十三郎笑道:“金乌丹可是续命回阳的仙丹,这臭黑猫好多了。它一向身强力壮,想来今日应该能醒过来。”
元曜走到罗汉床边,但见离奴虽然仍旧沉睡着,但呼吸平缓有力,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小狐狸道:“元公子,时候也不早了,不如你去叫白姬也起床,某去给你们端早饭来。”
元曜道:“有劳十三郎了。”
小狐狸去厨房了。
元曜先回房间,正好婢女端来了洗脸水和毛巾,他道谢之后,就粗粗洗漱了一番。元曜问起白姬,婢女说白姬的房门锁着,还没有起床。
梳洗过后,元曜来到白姬房间门口,见房门果然关着,他抬手敲门,门里没有反应。元曜不由得心中有气,狐谷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这条龙妖居然还睡懒觉?!
“轩之,你在干嘛?”白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元曜回头,却见白姬竟穿戴整齐地站在他身后。与此同时,紧闭的房间门“吱呀——”一声开了。
元曜心中惊异,道:“咦,白姬,你怎么在外面?小生还以为你在里面睡觉。”
白姬以袖掩唇,笑道:“我才不像轩之那么懒,我早就起床了,还在山里散了一个步。”
元曜暗暗翻了一个白眼。
白姬、元曜刚走进离奴房间,胡十三郎就端着一个托盘来了。托盘里放着三碗碧绿的粳米粥,四碟精美小菜。
胡十三郎笑道:“白姬、元公子,喝粥吧。”
白姬瞟了一眼木案,但见《品酒宝鉴》和空包袱不见了,失声道:“哎呀,书和包袱怎么不见了?”
元曜这才发现木案上空空如也,不由得一惊,道:“啊,书和包袱呢?!小生昨晚离开时还在呀!”
胡十三郎揉脸道:“什么书?什么包袱?”
白姬望着胡十三郎,红唇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道:“想是被人偷走了。”
胡十三郎揉脸,道:“昨晚有人来过吗?某睡着了,完全不知道……”
元曜急道:“白姬,莫不是毒杀离奴老弟的人来过摘星楼?他居然来去自如?!这狐谷里迷雾重重,凶手隐藏在迷雾之后,小生觉得害怕……”
白姬望了一眼窗外,笑道:“轩之别怕,你看,太阳出来了,这迷雾也要散了。”
窗外,一轮红日升起,笼罩在狐谷之中的白雾渐渐散去,露出了狐谷原本的样子。
白姬、元曜、胡十三郎跪坐在木案边,开始喝粥。
白姬好似一点也不在意《品酒宝鉴》和空包袱的去向,一口气喝完了粥。
元曜心中有些在意书和空包袱的去向,但因为胡十三郎在,又不好问白姬。——这两件东西是白姬偷偷去老狐王房间里偷的,细说开来,怕胡十三郎伤心。
胡十三郎一边喝粥,一边吃小菜。
白姬见元曜似乎胃口不好,一碗粳米粥都没怎么动,一把抢向元曜的粥碗,笑道:“看来轩之没有胃口,不如我帮轩之喝了吧。”
元曜急忙护住粥碗,生气地道:“喝粥这种小事,不劳白姬你帮忙!”
“嘁!轩之真小气!”白姬不高兴地道。
正吵闹之间,胡癸着急忙慌地跑来了,叫道:“白姬大人,长印找到了!”
胡癸神色憔悴,挂着两个黑眼圈,想是忙活了一夜没睡。
白姬道:“为什么没把他带来?”
胡癸颤声道:“他……来不了了。”
元曜一惊,道:“长印莫不是也被人毒死了?”
胡癸道:“那倒还没死,不过他受伤了。”
白姬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胡癸道:“晚辈带领众人找了长印一夜,今早终于有人发现他了,原来他掉下山崖了。这不摔得半死不活的,还昏迷着呢。”
白姬陷入了沉吟。
元曜惊道:“长印怎么会摔下山崖呢?”
胡癸道:“怕不是给狸君下毒之后,他害怕被白姬大人追责,所以跳崖自杀了!”
胡癸的话听似有道理,但哪怕是脑子不好使如小书生,也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白姬回过神来,道:“老狐王起来了吗?我突然馋酒了,想请他带我去酒窖寻一坛好酒喝。”
胡癸道:“晚辈一找到长印,就立马来摘星楼报告了,不知道父亲大人是否起床。”
胡十三郎放下了粥碗,道:“某去找父亲大人。”
白姬笑道:“有劳十三郎了。我一会儿在观星台等老狐王。”
胡十三郎行了一礼,就离开了。
胡癸正要告辞离去,白姬盯着他道:“胡癸,你想活命吗?”
胡癸闻言,双腿一软,跪下了。
“白姬大人,晚辈不想死啊——”
“那你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晚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一共烧了几只狐尸?”
胡癸一愣,回想了一下,道:“五只。”
“老狐王真的说过如果胡辰死了就好了的话吗?”
“说过!”
“你真如涂山川所说,曾经试图毒杀胡辰吗?”
胡癸一愣,眼神闪烁,道:“没有!绝无此事!”
“胡辰的尸体呢?”
“已经下葬了。”
“葬在哪里?”
“酒窖旁边山崖上的一棵松树下。那是父亲大人选的地方。”
“去把胡辰挖出来。”
“什么?”胡癸没听清楚。
“你去把胡辰的尸体挖出来。”白姬重复一遍,道。
元曜一惊,白姬这是要干什么?!
胡癸颤声道:“白姬大人,挖二哥这种事情非同小可,要不要知会父亲大人一声?”
白姬道:“千万不要告诉老狐王。你想活命的话,一切听我的。”
胡癸战战兢兢,又道:“白姬大人,非得晚辈去挖吗?二哥死得那么凄惨,又埋了那么久了,挖出来晚辈以后的狐生恐怕会有阴影……”
元曜不由得同情胡癸。
白姬笑道:“必须你亲自去,还不能惊动第二个人。胡癸,你烧了五个死状凄惨的同类尸体,也没见有什么阴影,这次只不过是挖一个,怎么就突然有阴影了?”
胡癸哭着颤声道:“不一样,这是晚辈的亲二哥啊!”
白姬凝望着胡癸,神色渐渐变得严肃。
胡癸被白姬威逼利诱,终究还是含泪去挖了。
白姬去罗汉床边看了看离奴,吩咐两名婢女好生照顾,就跟元曜一起去观星台了。
观星台上,天风浩荡,十里合欢一簇簇盛·开,如火焰般蔓延开来。
白姬、元曜正站着等老狐王,一条细长的狐影卷来,却是管狐阿飘的残念。
阿飘化作人形,袅娜纤瘦,面色忧愁。
白姬笑道:“阿飘姑娘,又见到你了。你找到苏姑娘杀死离殇的证据了吗?”
阿飘神色一黯,咬牙切齿地道:“没有。不过,我肯定会找到的。”
白姬笑道:“昨晚,苏姑娘去哪儿了?”
阿飘道:“她带着胡栗出狐谷去了。”
白姬疑惑地道:“他们出狐谷去干什么?”
阿飘道:“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法走出狐谷……”
元曜忍不住问道:“阿飘姑娘,你为什么走不出狐谷?”
阿飘神色哀伤,道:“我也不知道。在这狐谷之中,有一个我看不见的人。”
元曜有些懵了,道:“什么叫看不见的人?”
阿飘道:“有一个人,我始终看不见,我能感觉到这个人,可是看不见。昨天下午,苏媚儿淋湿了衣裳,回去住所沐浴,这个人来找她了。我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白姬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元曜听得一头雾水,他怀疑这只管狐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在疯言乱语。
白姬肃色道:“阿飘,你爱离殇吗?”
阿飘用力地点头,道:“爱。我用尽整个生命去爱他。”
白姬道:“你还记得他吗?”
阿飘用力地点头,道:“即使来生,我也不会忘记他。”
“你记得你自己吗?”
阿飘一听,突然又头疼欲裂,她抓住自己的头发,十分痛苦地抽搐着。
“我……我不记得了……白姬大人,没有我,这个世界没有我……”
管狐化作一道飞烟,又消失了。
元曜一头雾水,道:“白姬,这阿飘姑娘怕不是脑子有问题?”
白姬道:“轩之,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阿飘姑娘呢?”
小书生脑子打结了,道:“什么意思?”
“除了我们,究竟谁见过阿飘姑娘呢?”白姬喃喃道。
“啊?”元曜的脑子跟浆糊一样。
第十二章 阿空
就在这时,不远处走来一男一女两个人。
男子玉树临风,穿着一身栗色胡服,一双丹凤眼不可一世地睥睨众生。紫衣女子妖娆妩媚,行走之中步步生莲,一双桃花眼散发着勾魂摄魄的幽光。正是栗和苏媚儿。
栗的神色冷如冰霜,看见白姬,满眼戒备。
苏媚儿笑道:“白姬大人。”
白姬睨目打量了栗和苏媚儿一眼,笑道:“苏姑娘昨天说晚宴上会告诉我一件事,我在宴会上到处寻苏姑娘不见。”
苏媚儿眼珠一转,道:“白姬大人,我那是跟您说笑呢。我没什么可告诉您的。”
白姬盯着栗,红唇挑起:“真的吗?”
栗面罩寒霜,仿如哑巴。
苏媚儿挡在栗前面,迎上白姬的目光,道:“昨天下午,我在这观星台上对您说的话都是我编造的谎言。因为,那时候我恨栗,所以故意污蔑他。”
白姬挑眉,道:“现在你不恨他了吗?”
苏媚儿妖娆斜视了栗一眼,道:“我,怎么会恨自己的未婚夫呢?”
栗面无表情,冷漠如冰。
元曜有点吃惊。苏媚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姬环绕苏媚儿、栗一圈,笑道:“恭喜两位。你们知道昨夜长印跌下山崖的事吗?”
栗色眉毛扬了一下。
苏媚儿一眨眼,道:“有这种事?”
白姬笑道:“看来,你们是不知道了。对了,你们在这狐谷之中见过一只叫阿飘的管狐吗?”
栗眉毛又扬了一下,道:“阿飘是谁?”
苏媚儿疑惑地道:“管狐?这次参加狐会的有管狐吗?”
元曜一惊,栗和苏媚儿居然没有见过阿飘?
白姬笑道:“看来,你们是没见过了。”
栗冷冷地道:“听说父亲大人来观星台了,我是来找父亲大人做主我跟苏姑娘的婚事的。”
苏媚儿嫣然一笑。
元曜又是一惊,孙上天不是说栗和苏媚儿水火不容吗?这两人怎么突然情投意合要订婚了?而且,这苏媚儿放浪形骸,心术不正,要不要看在以往的交情上提醒栗一下,别让他被美色冲昏头脑?
白姬掩唇笑道:“老狐王突然有事,匆匆赶去花月殿了。你们去花月殿找吧。”
苏媚儿笑道:“多谢白姬大人告知。”
栗道:“告辞。”
苏媚儿经过白姬身边时,白姬突然拂手扬过她的后颈,元曜清楚地看见一片碧绿的竹叶幻影从苏媚儿脖子后飘出,渐渐消失无痕了。
苏媚儿转过头,疑惑地望着白姬。
白姬扬手,笑道:“一只蜜蜂闻香乱飞,恐蛰了苏姑娘。”
一只小蜜蜂从白姬衣袖飞出,嗡嗡嗡地飞走了。
苏媚儿笑了笑,毫无察觉,跟栗一起往花月殿的方向走去。
元曜撇嘴,道:“白姬,你又捉弄人。老狐王根本没去花月殿。”
白姬笑道:“这是看在老友的份上,帮栗拖延一下啦,他明显不想跟苏姑娘订婚。嘻嘻,这三尾狐还真有手段,不知道拿住了栗什么把柄,逼得他连自由也不要了。”
元曜挠头,道:“这些狐狸真复杂。白姬,从苏姑娘脖子后面飘出来的竹叶是什么?”
白姬道:“那是管狐的咒。”
元曜疑惑地道:“什么是管狐的咒?”
白姬神色严肃起来,道:“有人下了咒,更改了阿飘的记忆……”
元曜正要细问,老狐王跟胡十三郎来了。老狐王这一次没有靠仆人们抬着,而是被胡十三郎搀着,慢慢地走了过来。
一番寒暄之后,老狐王笑道:“白姬您想喝美酒,何苦亲自去酒窖跑一趟,我派人去取最好的美酒,给您送去摘星楼就是了。”
白姬笑道:“还是亲自跑一趟好,毕竟我想找的是狐骨酒。”
胡十三郎浑身一颤。
老狐王耳背,没听清,道:“什么酒?
白姬笑道:“老狐王,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老狐王疑惑地道:“什么问题?”
白姬道:“您见过一只叫阿飘的管狐吗?”
老狐王一愣,道:“管狐?见过一只,只看见过几次,叫什么就不知道了。”
白姬转而问胡十三郎,道:“十三郎见过吗?”
胡十三郎道:“父亲说见过,那某也见过。只看见过几次,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老狐王疑惑地道:“话说,我一直疑惑这管狐是谁带来的,毕竟虽说是狐,但非我族类。后来,发生了辰儿的祸事,我就忘了追问这事。这管狐有什么异常吗?莫不又是道士派来的卧底?依我看,八成是那孙上天带来的!只有跟人类厮混的非人,才能做出管狐那么造孽的东西。啊,白姬,我不是说您。元公子,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听到孙上天三个字,白姬突然眼前一亮,道:“老狐王,您先去酒窖等我,我去一趟水牢,马上就去找您。”
老狐王道:“您去水牢干什么?先去酒窖找酒,再去水牢也不迟呀。”
“狌狌知往。管狐是怎么一回事,孙道长一定清楚!知道了管狐,这狐谷发生的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白姬说完,就匆匆离去了。
元曜向老狐王作了一揖,也飞快地跟去了。
白姬、元曜赶去水牢的路上,迎面遇上了涂山川,涂山川神色匆匆,十分焦急。
涂山川见了白姬,急忙行了一礼,打了一声招呼。
“白姬大人。”
白姬只好停下,道:“涂山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涂山川道:“在下在找栗呢?听说他回来了?”
元曜忍不住道:“栗兄弟去花月殿了。”
“多谢元公子告知!”涂山川行了一礼,就要去花月殿。
白姬道:“涂山公子,你见过一只管狐吗?”
涂山川道:“见过。这次狐会,什么狐狸都有呢。”
白姬问道:“你知道这只管狐是跟谁来的吗?”
涂山川摇摇头,道:“不知道。”
白姬点点头。
涂山川匆匆去往花月殿的方向走去了。
白姬望着涂山川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元曜见白姬在发呆,催促道:“白姬,赶快去水牢吧。老狐王还在酒窖等着呢,让他久等,太失礼了。”
白姬回过神来,喃喃道:“栗和苏姑娘没见过管狐,老狐王和涂山川见过管狐……”
元曜道:“还有十三郎也见过阿飘姑娘。”
白姬道:“十三郎的话不必相信,老狐王说见过,他也说见过,老狐王如果说没见过,他也会说没见过。”
元曜脑子转不过来,道:“为什么?难道十三郎说谎吗?”
白姬道:“因为十三郎太善良,太孝顺了。有时候,说谎的初衷未必是因为恶,而是因为善。”
白姬匆匆向水牢走去。
元曜挠挠头,急忙跟上。
深潭边,水牢外,两只守卫的狐狸倒在血泊之中,喉咙被割开,已然死去。
白姬急忙进入已经洞开的石门,踏着台阶下去。
元曜头皮发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敢跟下去。他无意中瞥向死去的狐狸守卫,却见血迹已经凝固,想来死去很久了。
白姬很快又上来了,她脸色很难看,道:“下面的守卫也被杀了,孙道长不见了。”
元曜惊道:“白姬,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去通知老狐王?”
白姬一沉吟,道:“凶手沉不住气了。先不要告诉老狐王,以免打草惊蛇。对了,阿飘姑娘自称因为离殇而来参加狐会,离殇跟谁是兄弟来着?”
元曜想了想,道:“阿空!就是在观星台胡闹,被你烧瞎眼睛那只胖狐狸!”
“走!找阿空去!”白姬急忙道。
“白姬,孙道长不会有事吧?”
“暂时应该没事,如果凶手要杀他的话,不会费力地把他掳走。”
白姬、元曜匆匆离开水牢,在路上问了一只洒扫的狐仆,知道客人们都住在西庭,就急忙去往西庭。
西庭倚山势而建,亭台楼阁绵延成群,占地非常大。白姬、元曜正愁不知道阿空住哪儿,却恰巧看见胡五郎迎面而来。
胡五郎因为昨晚撞破了头,额上包扎着白布,他本来有气无力地走着,一见白姬,顿时一蹦而起,想要溜掉。
“胡五郎!”白姬笑道。
胡五郎没法溜走,只好转身打了一个招呼。
“白姬大人。”
白姬让胡五郎带路去找阿空,胡五郎就带路而行。在西庭绕过一片荷塘,一片竹林,往阿空住的客房闲云居而去。
白姬问道:“五郎,你在狐谷里见过一只管狐吗?”
胡五郎一愣,道:“没见过。有那种东西么?”
白姬又问道:“你八弟胡癸跟你二哥胡辰的关系怎么样?”
胡五郎道:“他俩是一母所生,关系很好。从小,二哥什么都护着八弟,还常常为了八弟跟四哥那个混世魔头打架。”
白姬问道:“昨晚,涂山川说胡癸曾经给胡辰下毒,你认为有可能吗?”
胡五郎道:“我是不信的。不过,也难说,二哥这些年都不在家,他们兄弟情分也许淡了。”
白姬皱眉。
元曜忍不住好奇,问道:“五郎兄弟,小生有些好奇,老狐王妃嫔众多,那十三郎跟谁是一母所生呢?还有,栗兄弟跟谁是一母所生?”
胡五郎道:“大姐、四哥、十三,他们三个是一母所生。”
元曜张大了嘴巴,道:“原来,栗兄弟跟十三郎是一母所生,可是栗兄弟为什么老是欺负十三郎?!”
胡五郎撇嘴道:“四哥除了大姐,谁都不怕。大姐走后,他就无法无天,谁都欺负。不过,反倒是那个谁都会去踩一脚的涂山川,四哥跟他关系很好,对他比对自己亲兄弟都好,总是袒护他。”
说话之间,胡五郎带领白姬、元曜来到了闲云居。阿空正好站在院子里,用婢女端来的竹叶水洗眼睛。
胡五郎大声道:“阿空,白姬大人来看你了。”
阿空吓了一跳,又看不见,急得朝胡五郎的方向作了一揖,道:“白姬大人。”
白姬却已经走到了阿空旁边,伸手朝他眼睛拂去。
一道水色金光闪过,阿空只觉得双眼说不出的冰凉舒服,一道光线有些耀眼,他不由得睁开眼睛,竟能看到东西了。
“多谢白姬大人。”阿空高兴地道。
白姬转目四望,问道:“你弟弟离殇生前也住这闲云居吗?”
阿空脸上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悲伤,道:“是的。”
白姬问道:“阿空,你在狐谷里见过一只管狐吗?”
阿空摇头道:“从未见过。”
元曜忍不住提醒道:“阿飘姑娘……管狐是离殇带来的,她与离殇是情侣,既然你跟离殇都住这闲云居,你应该不会没见过吧……”
阿空和胡五郎一起露出古怪的表情。
阿空斩钉截铁地道:“离殇没有带管狐来,更不可能跟什么管狐姑娘是情侣。”
胡五郎也道:“对。”
元曜吃惊,道:“为什么你们这么肯定?”
阿空道:“离殇那家伙有龙阳之好,不喜欢女人。而且,他有没有带管狐,我天天跟他一个屋檐下,还能不知道么?管狐那种东西,怪瘆得慌,正常的狐狸看见了都避而远之,谁会带着……”
元曜脑袋懵了,道:“可是,阿飘姑娘明明说她跟离殇是情侣呀……”
白姬若有所思地道:“怪不得,孙道长半句不提阿飘的事。因为,他根本没看见阿飘……阿飘的记忆是假的,她的‘离殇’另有其人。谁见过阿飘呢?只有他见过阿飘……”
元曜、阿空、胡五郎正面面相觑,突然西庭起了一阵骚乱,有狐仆一边跑一边在喊:“死了,死了,全都要死了。”
胡五郎急忙跑出去,扯住一个哭喊的仆人细问,不由得脸色大变。他急忙跑回来,战战兢兢地道:“白姬大人,摘星楼那边传来消息,狸君不见了……”
第十三章 涂山
元曜大惊失色。
白姬却神色悲哀,道:“涂山川住在哪儿?”
胡五郎颤声道:“住在碧竹馆,西庭最偏僻的地方。”
白姬道:“带我去碧竹馆。”
胡五郎急忙带路,白姬、元曜、阿空一起跟去了。
竹林幽幽,僻远荒凉,竹林深处有一间简陋的茅舍,就是涂山川的客住之处了。
“你们在这儿等我。”白姬说完,就径自去茅舍了。
元曜、胡五郎、阿空在竹林外等待。
元曜感到奇怪,问道:”涂山兄弟为什么住得离大家这么远?”
胡五郎急忙答道:“这处地方是涂山川自己选的,并非我们纯狐氏待客不周。”
阿空眼睛望向一边,道:“他可能是怕被大家欺负,所以宁愿住远一些吧。阿宽生前最爱找他的茬,寻事欺负他了。”
胡五郎又开始习惯性地推卸责任,道:“欺负涂山川,都是你们别的狐族喜欢做的事情,与我们纯狐氏无关。”
元曜道:“同族本该互相关爱,欺负涂山兄弟这件事有违圣人之训,是不对的。”
阿空道:“话说,白姬大人为什么要跑来涂山川的住处?”
元曜也心中奇怪,离奴不见了,白姬不急着去找离奴,跑来涂山川的住处干什么?
胡五郎习惯性地道:“这是白姬大人要来的,与我们纯狐氏无关。”
三人正在说着,白姬出来了,一袭白衣在青竹林里若隐若现,疾步无声。
白姬面无表情地道:“走吧,去悬崖酒窖,一切的谜底都在那里。希望,能来得及。”
白姬、元曜、阿空、胡五郎一起去往悬崖酒窖。一路上,狐谷里乱成了一团,许多狐狸奔走而逃。有人说道士杀打进狐谷里了,因为囚禁在水牢里的狌狌被劫走了,水牢的守卫也惨死了。有人说摘星楼里的猫大仙被杀了,这下子龙王要发怒了,一只狐狸也别想跑出翠华山。又有人说悬崖酒窖出事了,有一只可怕的九头狐妖在作怪,连老狐王都被吓出了原形,召唤战士们上悬崖去作战,叫老幼妇孺快逃走。
胡五郎大惊失色,急忙扯住那只说悬崖酒窖出事的狐仆问情况。
那只狐仆也是道听途说,只知道要跑,期期艾艾地讲不清楚。
元曜眼尖,在混乱奔逃的人群里看见了一个背着细软鬼祟逃走的熟人。
“那不是胡癸吗?”
胡五郎本来就因为额头上的伤还在生胡癸的气,看见胡癸居然趁乱想溜,飞快地跑过去,捉住了他。
“八弟,你这是想去哪儿?”
胡癸一看见白姬、元曜,顿时脸色灰白如死,他哭丧着脸道:“白姬大人,晚辈这是奉父亲大人的命令逃走,并不是自己要逃……大家还是快逃命吧,悬崖酒窖去不得了……”
元曜急道:“悬崖酒窖发生什么事了?”
胡癸哭丧着脸道:“不知道啊,晚辈奉白姬大人之命偷偷地在山峰上挖二哥,突然感觉不对劲,往下一看,就见白姬大人住的摘星楼塌了。晚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在纳闷,又听见悬崖酒窖那边起了骚动。晚辈正好挖到一半,想着白姬大人的吩咐,琢磨着还是先挖完再说。等晚辈挖完,绕去悬崖酒窖那边探看时,才发现不得了了!有一个九头狐妖盘踞在那儿,有山峰那么大,连父亲大人都现了原形,跟它作战呢。十三被打得伏倒在地,栗也在,苏姑娘也受了重伤,不知道生死,还有那孙上天和狸君也在!还有些狐族战士被杀死在场,晚辈本想去帮忙,父亲大人叫我别过去,说这是狐族的劫数,要晚辈赶快下去疏散老幼妇孺……晚辈就下来传话了……”
元曜急忙往后山悬崖跑去,道:“坏了!离奴老弟有危险,它还昏迷着呢!”
白姬化作一条巨龙,伸爪拎起正在飞跑的小书生,疾风般卷向悬崖之上。
胡五郎生气地对胡癸道:“八弟,父亲大人叫你下来疏散老幼妇孺,没叫你自己逃!”
胡癸脸色一红,道:“能逃一个是一个。你都叫我八弟了,我年纪也挺幼小的。”
胡五郎骂道:“呸!人家十三都没逃,你多大脸!”
阿空指着飞远的白龙,道:“我们要不要跟着去悬崖酒窖看看?”
胡五郎道:“走!去看看!有白姬大人在,一切都不关纯狐氏的事。”
胡癸还想说什么,咽下去了。
胡五郎、阿空扯着不情不愿的胡癸一起往悬崖走去。
阿空问胡癸道:“刚才听你说白姬大人让你去挖什么二哥?”
胡癸闻言,神色剧变,突然一跃而起,追向白龙,大喊道:“白姬大人,没有二哥啊——”
悬崖峭壁,山色幽森。
一只巨大的九头狐妖正盘踞在悬崖酒窖前的空地上,四周千年老树盘根错节,碧绿的树枝上猩红斑驳,溅满了血迹。
九头狐妖浑身银灰色,一条巨尾却是血红色,蓬勃如火焰。它的九颗头呈不同的模样,有银狐,有金狐,有空狐,有天狐,有善狐……而最中间的那一颗头,却是涂山狐。
九头狐妖体型巨大如一座山峰,它浑身散发出凶狠的戾气,利爪如同死亡的镰刀。
老狐王、胡栗、胡十三郎都已显出了九尾纯狐的模样,它们带领着一群狐族战士与那九头狐妖对峙着。
胡十三郎嘴角犹有血迹,它受了重伤,双足也在瑟瑟发抖。
老狐王身上血迹斑斑,也受了很重的伤,却还展开蓬勃的九尾,翼护在一众狐狸之前。
栗没有受伤,它暴躁地以足刨地,眼中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痛苦。
九头狐妖前面的悬崖峭壁上,老树的枝干下吊坠着三个人。一个是孙上天,一个是离奴,一个是奄奄一息的苏媚儿。
离奴早已醒来,正在跟孙上天吵架。
“走开点,你这狌狌几个月没洗澡,一股臭味,熏得爷头晕。”
孙上天恐高,被吊在悬崖上,吓得连怪哉都没说,道:“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你该去跟那九头怪物说吗?贫道倒是想离你这遭瘟的黑猫远一点,无奈挪不动。”
离奴开始晃来晃去,试图挪得离孙上天远一点,树枝被离奴晃动得厉害,脚下是万丈深渊,吓得孙上天嗷嗷怪叫。
苏媚儿被晃得一口血吐出来,娇喘吁吁。
九头狐妖一跃而起,朝这边踱来,它的眼里闪过凶残的光芒,口中发出涂山川的声音。
“看来这树枝挂不住三个人,在下先杀一个吧。先杀谁呢?”
离奴急忙道:“先杀这臭狌狌!”
孙上天急忙道:“先杀这黑瘟猫!”
九头狐妖的十八只眼睛依次扫过三人,最后定格在苏媚儿身上,露出了锋利的牙齿。
“狌狌得留着对付道士,猫得留着对付龙,就你没有用,还是先杀你吧。”
苏媚儿眼中露出恐惧之色,额上香汗如雨。
“阿川,住手——”栗大声疾呼道。
九头狐妖回头,冷冷地对栗道:“这个女人可恶至极,她自以为发现了我的秘密,威胁你跟她订婚,你还舍不得她吗?”
栗大声道:“阿川,我不想你继续造杀孽,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把他们都放了,你快逃走吧——”
九头狐妖眯着眼睛道:“逃走?来不及了。她,已经来了。”
随着九头狐妖说完这句话,一条白色巨龙呼啸而来,狂吼如雷。九头狐妖嘶吼着迎向白龙,九个头幻化出九道黑色妖影,一齐与白龙缠杀。
小书生被白龙抛下,老狐王急忙探尾接住,将小书生缓缓放下地。
“多谢老狐王。”元曜急忙道谢。
老狐王温和地点点头。
胡十三郎道:“元公子,这儿危险,你来某身边,某保护你。”
元曜侧目一看,只见火红色的九尾狐背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不由得心痛。
“十三郎,你怎么受了那么重的伤?疼不疼?”
“某不疼。元公子不要担心。”
“十三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九头怪物是什么人?”
胡十三郎垂下了眼睛,道:“是阿川!不知道为什么,阿川变成了这副九头怪模样,来袭击我们……”
老狐王道:“没想到,居然是他……我还以为是栗这个不成材的逆子干的,才帮着隐瞒,假作不知道酒窖里发生的事,还帮着处理残骨……冤孽啊,人老了就自私糊涂,一自私糊涂,就让外人得逞了,反而害了自家……”
元曜十分糊涂,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小生越听越糊涂了……”
老狐王悲哀地道:“元公子,不瞒你说,你跟白姬四处查访,从孙上天那儿,从癸儿那个糊涂虫那儿知道的,我一直看在眼里。白姬用分身术去我房间里偷书拿包袱,我都知道,十三一片孝心,连夜偷偷地把包袱和书又放回来,我也知道。可我唯独不知道,在酒窖里偷拿般若酒炮制狐骨酒的人是涂山川,他太狡猾了,让我以为是栗。我有私心,这是我的报应。”
重建青丘狐之国,是每一族狐王的梦想,老狐王也不例外,他也想让纯狐氏来做青丘之王,也想让纯狐氏能像曾经的涂山氏一样光辉荣耀。只是,老狐王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力,所以图安不图战,一辈子不敢争霸,以和为贵。
栗道:“父亲大人,你老糊涂了,我再不肖不贤,也不可能做残杀同类的事情。你真是越老越糊涂,快住口吧,现在当着外人说这些,除了惹人笑话,还有什么用?”
胡十三郎龇牙,厉声道:“栗,不许你这么跟父亲大人说话!”
栗大怒,一爪袭向胡十三郎,本想将它掀翻在地。胡十三郎一向畏惧栗,可此时却眼中怒火如炙,反而暴身而起,迎向栗的袭击。
栗与胡十三郎互不相让,栗色九尾和火色九尾对峙,想要压倒对方。
“住手!”老狐王银尾一扫,一道飓风袭来,栗和胡十三郎分开了,都不由得退后了几步。
老狐王望着栗,悲哀地道:“你,跟我不一样。你野心勃勃,锋芒难掩,像极了你的曾祖父。他曾经辅佐涂山氏建立青丘狐之国,他是最骁勇善战,谋略无双的狐。你很像他,可能力却不如他,这就是我不放心将纯狐氏交给你的原因。野心与能力不相配,必然酿成灭族之灾。可是,如果野心与能力相配的话,却可以创造辉煌的奇迹。我以为是你在炮制狐骨酒获得能力,枯木逢春,狐族就是枯木,压倒一切的力量就是春。我糊涂啊,我太糊涂了,即使真是你,我也该阻止。如果我早些阻止,就不会酿成今天这一切祸事了!”
胡十三郎悲哀地道:“父亲大人——”
栗咬牙切齿,道:“事已至此,后悔有什么用?得想办法阻止阿川,他对狐族充满了恨,他会毁灭一切的……”
老狐王、胡十三郎、元曜等人朝悬崖望去,那里战况正烈。
悬崖之上,白龙吐出金色龙火,九头狐妖卷出黑暗之焰,龙火一遇黑焰,瞬即消失了。黑焰幻化成一道巨大的死亡之镰,凌空劈向白龙,白龙狂吼着避开,却被黑焰划破了鳞甲,蓝血飞溅。
第十四章 破天
元曜一见白龙受伤,心中如刀割,就要往前冲,栗却一把将他推倒在地,纵身一跃而起,飞向了半空之中。
老狐王急道:“保护栗!”
众狐族战士得令,一齐冲向半空中,呈扇形翼护在栗身侧。
白龙受伤,暴怒如火,它看见栗和一众狐妖扑了过来,眼珠一转,倏然转了一个头,将九头狐妖引向了栗。
栗色狐妖九尾戟张,冲向了九头狐妖,道:“阿川,住手吧。”
“栗,你走开,我不杀你。”九头狐妖冷冷地道。
黑色巨镰堪堪擦过栗的脸,带起一股死亡的巨浪,将狐族战士们一个一个掀翻在地。眨眼之间,黑镰又化作一道追魂夺命的巨钩,狂风般卷向逃走的白龙。
白龙灵动如蛇,与巨钩在空中躲闪腾挪。
栗飞身跃起,想去攻击九头狐妖,可是体型与力量都相差悬殊,它自知不敌,一时间犹豫起来。
九头狐妖狂笑喋喋,转而攻击白龙,道:“白姬大人,你还是乖乖受死吧,在下已聚集九狐之神力,你可不是在下的对手了。剔下你的龙骨酿酒,不知道会有什么效果,说不定喝下龙骨酒,在下就天下无敌了。”
白龙伸出钢铁般的利爪,一把攀住凌风而至的巨钩,嘲讽道:“涂山氏的子孙真是越来越没出息,都沦落到靠酿酒苟延残喘了,也是辱没先人……”
九头狐妖大怒,九个脑袋一起晃动不已,那巨钩也开始摇晃起来。
白龙趁机用力,一道金光闪过,巨钩在它的利爪之中化为黑色飞烟。
“涂山氏的后人不仅尾巴没保住,还多出了几个不伦不类的头,什么九狐之力,不过是杂狐而已,如此不肖子孙,也是让先人无地自容……”
白龙一边激怒九头狐妖,一边咆哮着聚拢天地之间的风云。本来是晴空万里,此刻却阴云密布,万马齐喑,一道道漩涡升起在苍穹之上,仿佛天幕上破了九个巨洞。
悬崖峭壁的老树枝上,孙上天、离奴、苏媚儿惊恐地望着这一切。一阵天风吹来,三人摇摇欲坠,孙上天和离奴又吵起来了。
离奴道:“臭狌狌,你牙齿好,快靠过来把爷身上的绳子咬断!”
孙上天道:“怪哉!怪哉!你刚才不是嫌弃贫道多日没有沐浴,不肯靠近贫道吗?”
离奴一边朝孙上天挪,一边急道:“此一时彼一时,主人有危险,爷得去帮她,顾不得你的香臭了。你想活命,就快过来咬绳子。”
孙上天一边朝离奴挪,一边杠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贫道即使多日不沐浴也并不臭吗?”
离奴骂道:“少说废话,快咬绳子!”
孙上天张嘴想杠,离奴已经靠过来了,一晃身子,将绑住身子的透明绳子塞进了孙上天嘴里。
孙上天只好放弃抬杠,现出了狌狌的本状,用锋利的獠牙咬绳子。
苏媚儿有气无力地睁开眼,见孙上天咬了半天,嘴角都磨出血了,还没咬断绳子。
苏媚儿虚弱地道:“别白费力气了,这是狐筋索,涂山氏的家传宝贝,上面有涂山川的咒语,咬不开的。”
离奴急道:“那该怎么办?”
苏媚儿望了一眼苍穹,道:“只有涂山川才能解开狐筋索。希望白姬大人能打赢涂山川。”
苍穹之上,九漩连环,白龙仍旧在与九头狐妖周旋,它一边说着挑衅的话语,一边引着暴怒到失去理智的九头狐妖往高处飞跃。
元曜感到奇怪,道:“白姬这是在干什么?”
老狐王一直在沉吟,这时候突然反应过来,惊道:“龙血玄黄,九雷破天,不好了,白姬大人这是要夷平整个翠华山啊——”
元曜大惊,道:“不会吧?”
一个狐族战士恐惧地道:“狐王陛下,要不要护着您与十三公子先走?”
胡十三郎望着天空,悲伤地道:“来不及了,跑不出翠华山的。今天,可能大家都要死在这里吧。”
元曜也望着天空,道:“十三郎不要担心,白姬做事有分寸,不会不考虑大家的安危。”
狐族战士恐惧地道:“拼尽全力的生死之战中,谁有余力顾及分寸?龙王大人在九天之上未必顾得了地下的人,狐王陛下,您还是先走吧,有您在,才有我族的未来。”
老狐王望了一眼元曜,道:“不必惊慌。跟在元公子身边,就是最安全的了。那条暴龙再没有分寸,也不会毁掉自己的最重要的珍宝。”
胡十三郎远远地望了一眼悬崖峭壁上正在折腾咬绳子的黑猫和狌狌,道:“那只傻黑猫吊在那儿真碍眼,趁着怪物不在,某去把它捞过来。”
“十三,你伤口还在流血,去不得!”老狐王道。
“父亲放心,某去去就来。”不顾老狐王的反对,九尾红狐飞快地跃起,朝悬崖奔去。
“十三郎,你千万小心!”元曜大声道。
“快!快去保护十三!”老狐王急忙吩咐狐族战士。
“是!”几名狐族战士飞身跃起,翼护着胡十三郎。
悬崖峭壁上,孙上天还在咬狐筋索,离奴拼命地挣扎,试图以柔软的猫躯滑出来,然而狐筋索仿佛有生命一样,离奴越是挣扎,束缚越紧。
胡十三郎冲过来,苍穹之上的九头狐妖看见了,急忙跃身而下,要去截杀。
白龙吐出一道红色火焰,卷向九头狐妖,拦住了它的去路。
“可怜的杂狐,怕死想逃了吗?”白龙眯着倒映着火焰的金眸,道。
九头狐妖震怒,卷出一道黑色旋风,道:“死的可不会是在下。白姬大人,让那黑猫先去地狱等你吧。”
黑旋风如同疾飞之箭,一眨眼间就劈倒了悬崖峭壁上挂着离奴、孙上天、苏媚儿的大树。
树枝断裂。
离奴、孙上天、苏媚儿一齐挂在树枝上坠落下万丈深渊。
“这天杀的九头怪物,不给爷活路!喵啊——”
“啊啊!贫道恐高啊——”
“啊——救命啊——”
正当离奴、孙上天、苏媚儿三人以为必死无疑时,树枝却停止了下坠。
离奴睁眼一看,却见两只九尾狐妖一左一右架起了树枝,正是胡十三郎和栗。胡十三郎因为动作太大,裂开了背上的伤,浑身浴血。
胡十三郎和栗脚踏清风,几个起落之后,离奴、孙上天、苏媚儿被放到酒窖前面的空旷草地上。
孙上天闭着眼睛喊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觉得好像落地了吗?为什么还没死啊?!”
离奴骂道:“你这臭狌狌别乱嚎了!暂时死不了。”
孙上天睁眼一看,才发现已经安全了,顿时瘫软在地。
离奴望了一眼胡十三郎,别开了脸,道:“多谢了,蠢狐狸。你背上在流血,疼不疼?”
胡十三郎别开头,咬牙道:“不疼。”
离奴道:“要不要爷给你舔一舔,我爹说过,猫涎疗伤很好的……”
胡十三郎道:“不要!你那臭猫口水恶心死了!”
离奴道:“嘁!不识好猫心。”
苏媚儿望着栗,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栗没有理会苏媚儿,它抬头望向九天之上,神色痛苦。
苍穹之巅,风起云涌,一条白龙与一只九头狐妖正在缠斗,九个巨大的漩涡撕开了天幕。
白龙伤痕累累,冰蓝色的龙血布满了全身。
“涂山川,你这枯木逢春的邪术还挺厉害。多年未战,颓废在人间,我也不行了,居然打不过九族之狐。”
“哈哈哈哈,白姬大人,那你就乖乖受死吧!”九头狐妖也因为战斗而气喘吁吁,除了最中间的头颅,其它的八个头都渐渐布满了黑色的斑纹。
“那可不行,我如果死了,轩之那个傻瓜会难过的。”白龙且战且躲,与九头狐妖周旋。
九头狐妖喋喋狂笑,道:“今天您不想死,也不行了。等在下将您酿成龙骨酒喝下去,就拥有您曾经那毁天灭地的力量了。”
“嘁!跟你祖先一样,爱做白日梦。”
“在下祖先的梦想可是实现了的。”
当天幕上的九个漩涡中心现出一点血红色时,白龙精神一振,金眸灼灼。
“据说,天雷是狐妖的死劫。涂山川,你怕吗?”白龙狂吼一声,朝九头狐妖扑去。
九头狐妖看见满身蓝血的白龙,又看了一眼隐隐发红的九个漩涡,突然明白了什么,急忙退身,朝下面的翠华山飞去。
白龙卷出一道云索,将九头狐妖缠住,九头狐妖震怒,吐出一道黑色火焰,烧断了云索。然而,这一耽误,白龙已经近身而来,以身躯为绳索,灵蛇般缠住了九头狐妖。
天幕上的九个漩涡越来越大,中间的血红色越来越明显。
九头狐妖拼命挣扎,却被白龙死死缠住,它既怒且惧,绝望之中迸发出一道黑色狱火,焚烧自己与白龙。
“不如,同归于尽吧。”九头狐妖恶狠狠地道。
白龙忍受着狱火焚骨的痛苦,金眸逐渐变作血红色,它的嘴角扬起一弯弧度,龙牙森森。
“不,死的只有你!”
天风阵阵,九个漩涡之中红光大作,天雷以龙血为引,劈在了白龙与九头狐妖身上。
“轰隆隆——”
白龙在天雷之中安然无恙,九头狐妖却痛苦如死,因为每一道天雷会劈掉它一个头颅。它想逃离躲闪,却因为被白龙死死缠住,根本逃不了,只能眼看着天雷一个一个劈下,头颅一个一个地迸裂开来,化作灰烬。
天雷滚滚,血肉纷飞,白龙看着九头狐妖在自己的钳制下发出恐惧而痛苦的哀嚎,它血红色的龙睛里空洞如死,荒凉得如同现在的青丘。
“白姬大人,饶了在下吧——”六头狐妖苦苦哀求。
白龙面无表情,眼睛里毫无慈悲。
龙血玄黄,九雷破天,撕开天幕的惊雷不仅落在九头狐妖身上,还劈在了翠华山上。然而,翠华山却被一个透明的半圆结界笼罩着,落雷都被结界阻挡住了。结界上游动着透明的水龙,保护着翠华山里的生灵。
老狐王、元曜、离奴、胡十三郎、栗、孙上天、苏媚儿等人仰头望着苍穹,看着九天惊雷落在白龙与九头狐妖身上,惩罚着这狐谷里一切罪恶的作俑者。
“轰隆隆——轰隆隆隆——”
一道一道天雷落下,九头狐妖的头一个一个爆裂,它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当最后一个天雷被龙血吸引,凌空劈下时,九头狐妖唯一剩下的最中间的头发出了绝望的哀嚎,道:“白姬大人,狸君身上的狐筋索只有在下能解开——”
白龙血眸微睨,一闪身放开了只剩一个头颅的涂山狐妖,天雷堪堪擦过涂山狐妖的身体,将它血红色的尾巴烧成了焦炭。
涂山狐妖奄奄一息,缓缓坠下万丈高空。
白龙腾空而起,扑向了涂山狐妖。
狐谷之中,悬崖之上,老狐王、元曜等人已经赶到了离奴、孙上天、苏媚儿身边,后面赶来的胡五郎、胡癸、阿空也到了,它们惊恐万分,只觉死里逃生。
老狐王想替离奴、孙上天、苏媚儿松绑,可是试了几次,树枝都烧作了灰烬,却没有办法解开狐筋索。
“这是涂山氏的传家宝,只有涂山川才能解开。”老狐王摆摆手,表示无能为力。
离奴、孙上天、苏媚儿被串成一串,十分焦急。
元曜急道:“如果解不开的话,他们三个就要永远绑在一起吗?”
老狐王神色凝重,没有作声,默认了。
离奴哭道:“永远跟这臭狌狌和狐狸精绑一起?这日子没法过了,爷再去喝一碗毒酒闭眼死了算了!”
孙上天嚎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一碗毒酒是喝不死的吗?阿辰死了,贫道遭受牢狱之灾,又被挂在悬崖上,九死一生,饱受惊吓,现在还得跟一只讨厌的黑猫,一个水性杨花的狐狸精绑在一起过一辈子,这都是些什么糟心事啊!请给贫道两碗毒酒!”
苏媚儿也哭道:“跟这两个蠢货绑在一起,也是生不如死。栗,你可得救我……”
栗没有理会苏媚儿,它一直抬头望着苍穹,天雷每劈中九头狐妖一次,它的眼神就哀绝一分。
元曜见离奴、孙上天、苏媚儿都哭得伤心,忍不住劝道:“你们先别寻死觅活,还不一定永远绑在一起呢,白姬说不定有办法解开这狐筋索。”
老狐王喃喃道:“永远绑在一起,还算是最好的结局。”
第十五章 秘密
天风浩荡,苍穹如血。
一条巨大的白龙呼啸而至,将一个渺小的身影扔下地来。栗急忙飞身跃起,用狐尾接住了那个身影,却是奄奄一息的涂山川。
白龙在半空之中化为人形,一名白衣女子足踏天风,落下地来。
白姬的身上伤痕遍布,她露出披帛的手臂上可见蛛网般的斑驳焦痕,那是被九头狐妖吐出的地狱烈焰烧伤的痕迹。白姬的衣裙上浸染了深浅不一的蓝色,仿如温柔的海洋,那是她的血。
元曜忍不住流泪,道:“白姬,你伤得重不重?疼不疼?”
白姬伸出手,擦去元曜脸上的泪水,微笑道:“我没有受伤,一点也不疼。轩之,你不要伤心了。”
离奴一见白姬,急忙道:“主人,快来救离奴!”
白姬走向离奴、孙上天、苏媚儿,她查看了一下狐筋索,皱起了眉头。
白姬起身,望向不远处的涂山川,道:“把他们放开。”
涂山川倒在栗的怀里,冷冷一笑,道:“白姬大人神通广大,为什么不自己去放开他们呢?”
栗恳求道:“阿川,放了他们吧,你别再错下去了!”
涂山川冷哼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老狐王走过来,道:“涂山川,你为什么要做下这些事情?残害同类,你怎么下得了手?”
“哈哈哈哈——”涂山川狂笑起来,道:“同类?你们这些狐狸,谁当我是同类?就因为我涂山氏与人类通婚,又失去了往日的荣耀,你们便瞧不起我们!我从小受尽了欺侮,你们侮辱我的祖先,践踏我的尊严,嘲笑我的存在,如果我们是同类,你们不是一直在残害同类么?再说,没有老狐王您暗中襄助,我还真没办法成功。你以为杀死狐狸,剔骨酿酒的人是栗,所以一直默默地替我处理残骨,你不也是残害同类的帮凶么?”
老狐王闻言,浑身颤抖,无法反驳。
胡十三郎厉声道:“阿川,二哥是你杀的吗?”
栗浑身一颤,用如刀刃般的目光盯着涂山川。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是最好的朋友,不管涂山川杀了多少狐,害了多少人,做了多少错事,他都愿意假作不知道,故意不去探究,用他的九尾包庇他,保护他。可唯独如果涂山川杀了胡辰的话,他无法原谅他。胡辰是他的二哥,是他的家人。如果说涂山川重要如他的左手,那家人就重要如他的右手,左手和右手一样重要。
涂山川望了栗一眼,道:“我没有杀胡辰。我承认,终南山里的千年狐妖,金五郎、赤七、小茗、阿宽、离殇都是我杀的,可我没有杀胡辰。”
栗松了一口气。
老狐王疑惑地道:“那辰儿是怎么死的?”
涂山川冷笑不语。
栗道:“父亲,事到如今,阿川没有理由说谎,他说没有杀二哥,那就是没有杀二哥了。”
胡十三郎疑惑地道:“那二哥是谁杀的?”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谜底。
白姬低头望向苏媚儿,笑道:“苏姑娘,你说胡辰是谁杀的呢?听说胡辰死的那晚,你从他房间里出来,浑身是血。”
苏媚儿本就脸色苍白,闻言浑身一抖,面如白纸。
“不是我……是……是阿宽干的,但是我们没有剔骨……我们……”因为恐惧于白姬的威慑,苏媚儿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切。
原来,因为孙上天窥破了苏媚儿行为不检的隐私,告诉了胡辰。胡辰想退婚,他给有苏氏留了颜面,私下约苏媚儿坦白一切,并让她去向老狐王提出解除婚约。因为老狐王已经放话说胡辰会成为下一任狐王,苏媚儿并不想退婚,她诱惑胡辰不成功,便心生怨恨,图谋杀死胡辰。
苏媚儿想成为纯狐氏的狐后,如果胡辰活着,她就无法达成目的。因为胡辰活着,就会成为狐王,但不会娶她。只有胡辰死掉,她才可能想办法嫁给另一个将会当狐王的人,比如栗或胡十三郎,达成当狐后的目的。
那天晚上,苏媚儿看见胡辰找孙上天喝酒,孙上天却喝醉了不省人事,便叫来了阿宽,一起谋杀胡辰。
胡辰喝得醉醺醺的,刚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丝毫防备,就被潜入房里伏击多时的阿宽一爪捅进了胸腹。
胡辰流血倒地,不再动弹。苏媚儿和阿宽见胡辰死了,打算嫁祸给孙上天,他们把沉睡如死的孙上天弄来了胡辰的房间,还把胡辰防身的刀放在孙上天手边。
苏媚儿哭得梨花带雨,道:“胡辰是阿宽杀死的,与我无关。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如果他不起退婚的念头,就不会死了……”
胡癸在旁边听见了,念及一母同胞的胡辰从小对自己的疼爱,忍不住悲从中来,怒从心起。他扑过来一把掐住苏媚儿的脖子,怒道:“好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二哥死得好冤,我掐死你为二哥报仇!”
苏媚儿被掐得脸色发紫,元曜急忙去阻止,道:“癸兄弟,你先住手,杀人偿命,她跑不了。当务之急,还是先弄清楚辰兄弟为什么会被剔骨……”
胡癸松开了手,哭道:“二哥的尸体不见了,他的坟墓里是空的……”
“什么?”元曜吃惊。
“咳咳咳,你这糊涂虫又在乱说什么?”老狐王连连咳嗽,道。
胡癸道:“白姬大人让我去挖二哥的墓,我去挖了,墓里是空的,没有二哥。”
“咳咳咳——”老狐王惊得咳嗽连连。
白姬嘴角勾起一抹诡笑,道:“老狐王,胡辰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老狐王停止了咳嗽,苦笑道:“什么都瞒不了白姬您……辰儿并没有死,现在正沉睡在酒窖里,我打算过了这阵子,等局势稳定了,再让他醒来。然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既然不想当狐王,就随他去浪迹天涯吧,反正对于狐族来说,‘胡辰’已经死了。”
老狐王缓缓道来,说出了隐藏在心底的一切。
老狐王发现自家酒窖中不对劲与胡癸在终南山中发现千年狐妖被剔骨的尸体差不多是在同一时刻。
悬崖酒窖倚靠山势而建,处于山腹之中,其中岔路众多,洞穴如迷宫。老狐王爱酒成痴,收集了不少世间珍酿,藏在酒窖里。他还在酒窖中开辟了一处设备齐全的酿酒处,闲来无事时按照一些古籍孤本上的记载,炮制一些已经消失于世间的美酒。
老狐王发现有人进了最底下的储藏室,在动他珍藏的般若酒。那人把一坛般若酒换做了百果酒,又原封不动地封起来,虽然做得滴水不漏,却没有逃过老狐王的法眼。
老狐王不动声色,暗中观察。因为出了终南山狐尸的事,老狐王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终南山那边,对酒窖这边并未十分上心,他以为只是谁贪酒喝所以盗酒,没有往更深处想。这期间,三坛般若酒全都被换成了百果酒。
终南山那边,胡癸又先后发现了金五郎、赤七、小茗深被剔骨的尸体,老狐王万分恐忧,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老狐王无意之中在酒窖里发现了带血的狐骨。他深入探查一番,竟发现有人在一处隐蔽的洞穴里拿般若酒炮制狐骨酒。
洞穴之中,有一个一米见方的大肚琉璃坛,里面装着金色的般若酒,般若酒之中,浸泡着一颗颗拳头大小的骨丸。洞穴的地上,画着诡异的图案,似乎是某种炼制骨丸的阵法。洞穴的角落各处,散放着一些带血的碎骨,和斫骨的利刀。
老狐王查看了碎骨,发现竟是狐骨!他心中恐惧且愤怒,他不动声色,暗中潜伏,想揪出这个人。然而,老狐王吃惊地发现,这个人居然是栗。
老狐王一下子仿佛苍老了一百岁,他本身优柔寡断,思前想后,竟忧思郁结,生病了。
这时候,胡辰回来了,因为狐王之事,父子两人起了争执。老狐王一看众子女,没有一个能承担责任的,想到纯狐氏的未来,不由得钻了牛角尖。
栗,其实也不错,他聪明勇敢,野心勃勃,像极了他的曾祖父——那个智勇无双,辅佐涂山氏建立青丘狐之国的人。如果栗的能力配得上他的野心,一定会是一个优秀的王者,能够带领纯狐氏开疆辟土,建立一个属于纯狐氏的翠华狐之国。不像他,窝囊了一辈子,除了攒了些家财,也没什么建树。胡辰不愿意当狐王,强扭的瓜不甜,硬把王冠按在他头上,纯狐氏的将来也堪忧。十三郎又太小了,他预感自己大限将至,来不及等他长大了。放眼望去,也就是栗合适承担纯狐氏的重担了。
栗剑走偏锋,残杀众狐,炮制狐骨酒增强力量。老狐王虽然心中不好受,但私心作祟,还是假作不知道,并暗中帮栗收拾他不小心掉在酒窖各处的残骨,还让胡癸去处理掉那些被剔骨的狐尸,毁尸灭迹。
老狐王一边良心受折磨,一边又私心作祟,内心非常煎熬,也十分忧惧。毕竟纸包不住火,事情迟早会暴露,金五郎、赤七、小茗的死迟早会被发现,引来众狐族的责难。别的狐族都有死者,纯狐氏没有,这些狐又都是死在翠华山附近,纯狐氏实在难逃干系。
胡辰回来之后,总是因为狐王之事跟老狐王吵架,老狐王怒火攻心时也会说出如果胡辰死了就好了的气话。谁知,这话竟被糊涂的胡癸记在了心里,后面胡辰死了之后,他怀疑是老狐王干的,还担心自己知道得太多,也会被老狐王灭口。
老狐王内心煎熬的顶点,是在那天早上得知胡辰被杀,看见了胡辰的凄惨死状时。那一瞬间,他惊怒攻心,他以为是胡栗干的,自己的儿子们手足相残,让他崩溃了,一下子倒在地上,自此卧病在床。
老狐王虽然惊怒心痛,但并没有说出一切,这件事情太大了。老狐王自我煎熬,在病榻上反复思量,最后做了一个决定,继续纵容胡栗。因为他已经失去了胡辰,不能再失去胡栗了。孙上天被抓了一个现行,老狐王就顺势把责任都推给狐狸的宿敌——道士。不过,考虑留一条后路,老狐王并没有同意胡栗杀孙上天,而是把他囚禁了。
有一天晚上,老狐王身体稍微好了一些,又去酒窖给胡栗拾骨善后。他走过弯曲的岔道,穿过迷宫般的洞穴,去往胡栗炮制狐骨酒的密#穴。
老狐王心情很沉重,因为这一次,狐骨酒里泡着他的二儿子。
老狐王还没走到密#穴,却发现一只狐狸躺在一个角落里,他急忙过去查看,吃惊地发现竟是胡辰。胡辰还没有死,只是昏迷着,他胸腹有伤,被人包扎好了,嘴里还有狐骨酒的味道。——想来,是狐骨酒保住了他的性命。
老狐王心中大喜,不由得热泪盈眶,胡栗终究还是良心未泯,没有对自己的哥哥下毒手。可是,胡辰房间里被剔骨的狐尸是谁的?那狐尸乍一看去,十分像胡辰,老狐王惊惧之中也没细看,后来因为病倒,更没看过胡辰的尸体。
除了埋葬胡辰的地点是老狐王选的,殓尸埋葬之类的事情都是胡栗去做的。死的狐狸是谁?埋葬的是谁?胡栗究竟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老狐王想不清楚,但也决定不想了,无论如何,胡辰还活着,就是好事。
老狐王把胡辰藏入了酒窖中的一个隐秘洞穴里,给他拿了青木之精含着,养伤续命。老狐王又施了睡眠咒,让胡辰沉睡一阵子,毕竟现在让他醒过来,走出去,是万万不行的。
老狐王说完这一切,顿时委顿在地上,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胡十三郎眼泪汪汪,道:“太好了,二哥还活着……”
栗也松了一口气。
苏媚儿听见胡辰还活着,惊惧不已。
孙上天得知好友没有死,因为惊喜竟至流泪,道:“阿弥陀佛!谢天谢地!阿辰,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猴生难得一知已,你死了贫道都觉得生而无欢了。贫道只有你这一个好友,我们还要一起去游历四方呢!”
离奴瞥了激动的狌狌一眼,杠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爷一个人认为这狌狌疯了么?一个牛鼻子道士居然喊起了阿弥陀佛?”
孙上天擦了擦眼泪,骂道:“你这遭瘟的黑猫,不许学贫道说话!只要阿辰能活着,别说念阿弥陀佛,贫道就是剃了头发去当和尚天天念经都行!”
第十六章 淇水
胡癸疑惑地道:“二哥房间里的狐尸是谁?究竟是谁干的?”
胡五郎指着涂山川道:“是他干的!可是,他一向病恹恹的,有能力杀死这么多千年之狐吗?”
阿空还在记恨之前在观星台上栗差点掐死他的事,他指着栗,道:“栗是帮凶!涂山川不可能有能力杀死那些千年之狐酿狐骨酒,栗能!这一切是他俩合伙干的!”
栗脸色如冰霜,沉默不语。
“哈哈哈哈——”涂山川狂笑不已。
胡十三郎难过地道:“栗不会做这种事情……他虽然脾气暴躁,喜欢欺负弱小,但不会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栗,你快开口解释,你不要不说话……”
栗还是沉默不语。
涂山川望着栗,悲伤地道:“栗,我今天是不能活着了,你能陪我一起死吗?我害怕一个人去地下,阿宽、离殇他们都在地下等着我,等着欺负我……有你在,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了……”
栗咬紧了嘴唇,神色哀伤。
白姬走向涂山川,笑道:“你又在欺骗栗这个单纯的家伙了。阿飘也在地下等你呢,她帮你杀了那么多狐,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一直深深地爱着你。有阿飘在你身边,谁敢欺负你?”
涂山川神色一凛。
栗开口道:“阿飘……是谁?”
涂山川道:“栗,别听她胡说八道!”
白姬从衣袖中拿出一支断裂的竹管,碧绿的竹管上刻着神秘的文字。
涂山川看见这支竹管,不由得浑身一颤。
白姬默念咒语,一条棕色的长狐幻影缓缓从竹管中飘出来,化成了一名纤腰裹束的年轻女子,正是阿飘的一缕残念。
阿飘出现在众人眼前,众人皆有些吃惊。
老狐王指着阿飘,道:“我见过她,当时还想问她是谁……”
阿飘迷茫地望着众人,目光停留在涂山川身上,她似乎头疼了起来,不由得伸手掩住了头。
白姬伸手拂向阿飘的额头,一片浮现黑纹的竹叶从她额头上浮出,飘飞在半空之中。
“嗤——”竹叶被金色的龙火烧成了灰烬。
阿飘一瞬间如梦初醒,所有的记忆奔涌而来,从生命开始,到生命结束,狐生悲欢,历历在目。
白姬道:“他不仅杀死了你,连你的记忆也要篡改剥夺,你还爱他么?”
涂山川瑟瑟发抖,眼神恶毒。
阿飘的眼泪滑落脸庞,她转目望向涂山川,道:“从在淇水边相遇,你就决定利用我,然后除掉我了吗?”
涂山川脱口而出,道:“不,那时候,我没想这么做……”
阿飘转头望向白姬,道:“白姬大人,您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白姬道:“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关于狐骨酒的一切。”
阿飘缓缓道来。
阿飘成为管狐之前,是一只很弱小的狐狸,从小被兄弟姐妹欺负,长大了被别的强大狐狸践踏。被术士捉住,被以残酷的方式折磨死去,炼为管狐,是它这辈子最痛苦的一次经历。地狱般的痛苦过后,充满了怨念的它浴火重生,成为了一只强大的管狐。
阿飘忘不了死亡的痛苦和怨恨,一边被术士驱使,替他去做各种坏事,一边时时刻刻都在谋划吞噬他。人类内心恶毒,但身躯却软弱,不过二十年时间,那术士就老迈得全身上下都是漏洞了。
阿飘选了一个满月的日子,将困住自己的咒缚打破。它将生病的术士活埋在无人的地方,只剩一颗头露在土地外,不断地用木棒打他的头。
术士被打得血肉模糊,他苦苦哀求,求阿飘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
看着凄惨哀嚎的术士,阿飘突然觉得这样的报复毫无乐趣,它一口咬掉了术士的头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东瀛之地,给阿飘的都是痛苦的回忆,它听说海之西岸有一个叫大唐的国度,那里也生活着各种各样的狐。
阿飘决定西渡大唐,去看一看不一样的世界。
阿飘来到了大唐,果然见到了不一样的风景,遇见了各种各样的狐。可是,大家都恐惧和嫌弃身为管狐的它,没有狐愿意与一只狐中的异类同行。
阿飘一直孤独地行走,直到有一天,在淇水之畔,它看见了一只同样孤独的狐。
那是一个深秋的寒冷傍晚,河风寒冽,阿飘路过淇水边,她衣着单薄,冷得瑟瑟发抖。
淇水之畔,坐着一只银灰色的狐,看上去十分弱小,只有一条尾巴。
那只狐坐在淇水之畔唱歌。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1)”
阿飘不是很懂这歌词的意思,但觉得很好听。她忍不住问道:“这首歌是什么意思呢?听起来很寂寞的样子。”
一晃眼间,那只狐化作了一名面色苍白,身穿银灰色圆领襕袍衫,披着灰色披风的英俊男子。他看见阿飘踽踽独行的单薄身影,眼中不由得流露出一丝温柔的关切。
男子走向阿飘,他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阿飘单薄的肩膀上,道:“这首歌的意思是,我独自坐在淇水边,心情很悲伤,因为人世寒凉,担心你衣衫单薄,遭遇风霜。”
披风还带着男子的体温,十分温暖。
这是阿飘从生到死,第一次感受到被关心的温暖。她眼眶一湿,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男子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道歉:“对不起,姑娘,是不是在下有失分寸?对不起,是不是在下说错话了?你别哭啊!”
阿飘哭完之后,就跟男子成为了朋友。
男子叫涂山川,这是阿飘狐生之中的第一个朋友。
涂山川将阿飘带回家,得知她从东瀛远道而来,又带着她游玩中土的山水风光。涂山川没有恐惧阿飘是管狐,阿飘也不在意涂山川是被狐类鄙视的半狐,两人惺惺相怜,关系十分融洽。渐渐地,阿飘忘了自己是一只早已死去的管狐,竟爱上了涂山川。
涂山氏因为没落的关系,时常受到周边狐狸的欺负,阿飘会在夜深人静的夜里,悄悄地去杀死那些骚扰涂山家的狐狸。
涂山川一直闷闷不乐,活得很不开心,这让阿飘很担心。
阿飘不是很了解中土的狐,她只知道涂山氏曾经很荣耀,是青丘狐之国的王族,但现在没落了。涂山川是王族后裔,一直有潜伏在心底的野心和宏图。涂山川不开心,是因为自身孱弱,抱负未展。
有一天,涂山川对阿飘道:“阿飘,我需要你的力量,你可以帮我做一些事吗?”
阿飘道:“当然可以。”
“你都不问是什么事吗?”
阿飘道:“只要是为你去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涂山川道:“我要去做的事情很危险,也毫无道德。因为,必须残杀同类。”
阿飘笑道:“管狐本来就是毫无道德的存在,我也不惧怕危险。至于同类,我从小就被同类欺负排挤,我厌恶这世间的狐。只有你,是我的同类。”
涂山川笑道:“等这件事情完结,我获得了强大的力量,就可以保护你了。我们继续一起游山玩水,你带我去你家乡东瀛看一看。”
阿飘开心地点头,道:“嗯。”
涂山川要做的事情是取千年狐妖的骨,以密法炮制成骨丸,再以骨丸泡酒。饮狐骨酒,顶骷髅头拜满月,则可以生头颅,获得强大的力量。最多,可以长九个头颅。
阿飘问涂山川这办法他是从哪里知道的,涂山川说他无意中从家里的地窖中翻出一本古籍,上面这么记载着。炮制狐骨的酒必须要用般若酒,涂山川记得纯狐氏的老狐王喜欢窖藏天下名酒,说不定有,正好恰逢千年狐会,可以去翠华山干这件大事。
涂山川带着阿飘早早地就来参加狐会,因为翠华山有老狐王的结界,他们不敢进去,就待在终南山里。
在终南山里,他们遇见了两只也赶来狐会凑热闹的千年狐妖,涂山川就让阿飘杀了它们,尝试剔骨炼骨丸,一切都很顺利。
涂山川和阿飘准备去翠华山时,恰好遇见来参加狐会,路过终南山的金五郎、赤七、小茗,它们很奇怪涂山川为什么带着管狐在终南山徘徊。涂山川做贼心虚,凶相毕露,让阿飘杀死了它们三人,剔骨炼丸。
涂山川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带着阿飘去了翠华山。因为两人有所图谋,所以阿飘从不在人前现身,只藏在竹管里,悄悄地跟在涂山川身边。可是,还是被老狐王看见过一次,不过老狐王也没有追究。
涂山川小时候在翠华山住过许久,与栗作伴,所以非常熟悉狐谷里的一切。在悬崖酒窖里,他找到了般若酒,偷偷地用百果酒换了。他还在迷宫般的酒窖里找了一处隐秘的洞穴,用来炮制狐骨酒。
一切都很顺利。只是,老狐王还是有所察觉。
涂山川非常谨慎,当他看见老狐王在暗中观察酒窖时,每次去酒窖他就变作栗的模样。他跟栗非常熟悉,模仿栗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惟妙惟肖,酒窖里光线不好,老狐王又是在暗中行事,从没有靠近涂山川,所以误把涂山川当成了栗,以为暗地里在酒窖里炮制狐骨酒的人是栗。老狐王私心作祟,纵容了这一切,还帮涂山川收拾残骨。
涂山川见老狐王如此糊涂,也就顺水推舟,享受着老狐王的包庇,放肆地做这一切。
涂山川顶骷髅拜月,饮狐骨酒,他感到自己开始力量充沛,甚至渐渐地生出新的头颅,但他隐藏着力量,仍旧不动声色地潜伏着。
一共猎杀了多少只狐狸,阿飘也记不起来了。涂山川说,越多越好,但不要在狐谷里动手,更不能动纯狐氏。
阿飘不明白,问道:“为什么不能杀纯狐氏?纯狐家正好有那么多法力不高又很蠢的千年狐妖,不拿来炮制狐骨酒不是可惜了?”
涂山川垂头道:“因为,那是栗的家人,如果我那么做,栗会伤心,会生气。”
阿飘问道:“对你来说,栗很重要吗?”
涂山川道:“栗当然重要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阿飘非常生气,道:“他是你最好的朋友,那我呢?”
涂山川道:“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阿飘道:“那我有你的生命重要吗?”
涂山川一下子沉默了。
友谊的裂缝在这份沉默之中无声地蔓延开来。
注释(1)出自《诗经·卫风·有狐》。
第十七章 灭魂(上)
阿飘白天在竹管中沉睡,夜晚才醒来。——为了不暴露阿飘,涂山川白天不带竹管,他把竹管藏在自己住处外的竹林里,隐匿在一株中空的竹子里。
这一夜,阿飘醒来时发现涂山川鼻青脸肿,一身是伤。她赶紧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白天涂山川去后山采摘阿飘喜欢吃的浆果,不巧撞见了阿宽和苏媚儿在偷情,想悄悄离开时不小心弄出声响,被阿宽和苏媚儿发觉了。
苏媚儿交代阿宽封住涂山川的嘴,就穿衣离开了。
阿宽把涂山川恶意欺负了一番,威胁他不许说出去,否则割了他的舌头。
涂山川刚饮狐骨酒,才长出了两个头,力量还不足以打败空狐一族中最强大的阿宽,只能苟且忍辱。
然而,阿宽欺人太甚,逼迫涂山川从他胯·下钻过去。
涂山川虽然弱小落魄,可还有着涂山氏的王族尊严,他宁可跳下山崖死去,也不愿意受辱。幸好,栗在山谷里办事,恰好碰见了涂山川被欺负,就把阿宽打跑了。
担心栗惹上麻烦,涂山川并没有告诉他阿宽和苏媚儿的奸·情,只说来后山采浆果撞上了阿宽,无端受辱。
栗安慰了涂山川。
阿飘非常生气,她心疼地抚摸涂山川的伤口,道:“栗真是不中用,害得你受伤。”
涂山川道:“栗很好,多亏了他……他一直都在保护我……”
阿飘愤怒,她咬牙切齿地道:“栗哪里好了?是我的话,绝不会让你受伤,早就撕碎了那个可恶的阿宽。阿宽不能原谅,栗也不能原谅,一个都不能原谅!”
阿飘神情狰狞,仿如陷入了某种魔障之中,充满了怨恨与恶毒。
涂山川心中一惊,他这才想到阿飘毕竟不是狐狸,而是一只含怨而死的管狐。
她是异类。
栗似乎察觉到了一些事情。
栗问道:“阿川,总觉得你有点不一样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涂山川矢口否认,道:“栗,你想多了。”
胡辰死的那一晚,涂山川去山谷里采浆果,回来得晚了一些。机缘巧合,正好撞上了阿宽鬼鬼祟祟地在搬喝醉的孙上天去胡辰房间。
涂山川心中奇怪,就躲在胡辰房间外暗中观察。不一会儿,阿宽和苏媚儿一起鬼鬼祟祟地从胡辰的房间里离开了,苏媚儿身上还沾着血。
涂山川进去胡辰房间一看,发现胡辰竟被刺死了。他吓了一跳,本想急忙呼叫人来,但转念一想,又住口了。
看见醉死如泥的孙上天,想起喜欢侮辱自己的阿宽、离殇、阿空等人,想起老狐王一直在和胡癸帮自己毁尸灭迹,以及栗怀疑的眼神,涂山川不由得计上心来。
胡辰之死,是一件大事,恰好苏媚儿、阿宽想把凶嫌指向孙上天,恰好孙上天是江城观的道士,恰好道士是狐族的宿敌,不如顺水推舟,让狐谷乱起来。这样,一来,栗就无暇怀疑自己了。二来,涂山川早就想拿阿宽、离殇等人炮制狐骨酒,苦于他们一直不离开狐谷,他不想在狐谷引起骚乱,没有机会下手。如果局势乱起来了,他们肯定会离开狐谷,他就有机会下手了。三来,老狐王虽说一直因私心作祟,误以为他是栗,在帮他收拾残骨,可是万一老狐王醒悟过来,事情就败露了。如果狐狸和道士起了争端,局势大乱,老狐王也就没有心思管酒窖里的事了。
涂山川正心思百转,地上的胡辰突然颤抖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涂山川又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胡辰命大,竟还没死。
胡辰望着涂山川,眼中露出对生的渴望,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似在求救,继而晕了过去。
涂山川被胡辰看见,做贼心虚,心中一狠,想杀他灭口。可是,一想到自己杀了胡辰,万一将来栗知道真相,一定会用仇恨的目光望着他,他就犹豫了。
最后,涂山川还是没有杀胡辰,他叫来阿飘,一起把胡辰带去了悬崖酒窖中,替他包扎伤口。看胡辰命悬一线,又喂了他一些狐骨酒。狐骨酒,饮之枯木逢春,可以疗伤续命。
阿飘不太明白,道:“你救他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涂山川道:“他是栗的二哥。而且,他从没有欺负过我,对我还不错。”
阿飘愤怒地吼道:“又是栗!你的心里只有栗!现在该怎么办呢?”
涂山川道:“胡辰还是得死,我要狐谷乱起来。”
阿飘道:“什么意思?”
涂山川道:“只有狐谷乱起来,才对我们有利。”
阿飘道:“我们该怎么做呢?”
“胡辰是银狐,得找一只银狐冒充他的尸体。今天早上你不是在蓝田山里狩猎到一只千年银狐吗?它的皮囊还在不在?我涂山氏混迹于人类之中,最擅长化形摄心之咒,一只头被砸碎,浑身被剔骨的银狐,乍眼看上去像胡辰,我就能将它变成胡辰,混淆人耳目。”
阿飘道:“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如果没有被野兽吃掉,狐皮应该还在,我去找一找。”
阿飘去了一趟蓝田山,找来了那副银狐皮囊,涂山川施了化形咒术,让它看上去像胡辰。
阿飘将狐尸放进了胡辰房间里,又找来一只鸡,取血洒在四周,看上去就像是刚死被剥皮剔骨的狐。
阿飘忙完这一切,天已经亮了。
阿飘回到碧竹馆,却见涂山川在练习用竹叶施咒。
涂山川问道:“事情都做完了吗?”
阿飘答道:“都做完了,滴水不漏。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在练习一种新咒罢了。”
阿飘道:“以竹叶施咒,很少见。什么东西能被竹叶所控制呢?”
涂山川垂下了头,道:“不知道,练着玩罢了。你忙了一夜也累了,早些去休息吧。”
阿飘没有多想,伸了一个懒腰,回竹子之中休息去了。
第二天,胡辰之死,狐谷大乱。孙上天被囚禁,听说狐狸们要杀它,吓得要死,想找人送信回江城观求救。阿飘化作一只野狐,假意被孙上天买通,去江城观报信了。
阿飘按照涂山川的吩咐,不仅添油加醋地报了信,煽动道士们来翠华山救孙上天,还在道士们之间传了狐骨酒能增进道行的谣言,让道门中人都动了猎狐取骨酿酒的心思。两个从小被狐族排挤的狐,一手为自己的同族酿造灭顶之灾,毫不心软。
老狐王一病不起,胡栗负责狐谷的事情和胡辰的安葬。因为道士们与狐狸起了冲突,开始猎狐,胡栗的注意力都在外战上,涂山川主动提出帮忙胡辰的殓尸丧葬,胡栗就把安葬胡辰的事情交给了涂山川。
涂山川本来担心化形之咒瞒不过老狐王,但老狐王并没有细看胡辰的尸体,狐族的其它人也没谁来细查胡辰的尸体,都是隔着棺材哭一场完事。苏媚儿和阿宽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为什么胡辰死状这么凄惨,但他们做贼心虚,也不敢深究,只是装模作样地哭了一场。
因为北面山峰是纯狐氏的埋骨之所,将来栗也会埋在那里,涂山川比较注重家族门第,不想把其它杂狐埋进去,就只下葬了一个空棺。至于悬崖酒窖之中的胡辰,涂山川故意让老狐王发现,看着老狐王将胡辰救走,藏了起来。
因为埋空棺的事情,阿飘和涂山川又起了争执。阿飘觉得这是多此一举,直接把这个充当胡辰的银狐埋了就是了,又把它取出来,不仅有被人发现的危险,还害得她得多跑一趟丢回蓝田山去。
涂山川却道:“栗信任我,把胡辰丧葬之事交给我,我不能让一只野狐混进纯狐家的埋骨之所,辜负栗的信任。”
“又是栗!”阿飘愤怒不已,她恶毒地道:“他真是碍事,我迟早会杀了他!”
涂山川望向疯狂的阿飘,眼中冷如冰霜。
胡辰一死,孙上天被囚,加之狐骨酒的传言,狐族与道士们厮杀了起来,阿宽、离殇难免要出狐谷应战,两人先后被阿飘和涂山川杀死了。
涂山川此时已经长了八个头,他感到自己精力充沛,充满了力量,杀死阿宽是他自己动的手,阿飘在旁边观战。
阿宽看着八个头颅狂魔状的涂山川,即使身为最强大的空狐,他也恐惧至极,却无路可逃,最后凄惨而死。
阿飘开心地道:”这只千年空狐很厉害,用它的骨丸炮制酒,你很快就能长出第九个头,无人能敌了。”
“哈哈哈哈——”涂山川狂笑不已,走向了阿飘。
“等你长出了九个头颅,我们就离开狐谷,渡海去东瀛。等这群傻狐狸跟那些蠢道士打完了,我们再回来,到时候你想重建青丘狐之国,或者做什么都行,我会一直陪着你……”阿飘眉飞色舞地絮絮而语,没有丝毫防备。
“噗嗤!”冷不防,涂山川一把将锋利如刀的爪穿透了阿飘的心脏。
一股绿烟从阿飘胸口溢出,那是管狐的怨恨之魂。
“为什么?我们不是同伴吗?”阿飘痛苦地望着涂山川,不可置信,眼神绝望。
涂山川冷冷地道:“因为,你会伤害栗。我不许任何人伤害栗。我跟栗才是同伴,你是……异类。”
即使被术士折磨杀死,阿飘也没有感受到此刻的寒冷与绝望。她想起了淇水之畔的狐之歌,心中无比痛苦,人世如此寒凉,披上了温暖的披风,却会遭受更大的风霜。
阿飘狰狞而痛苦地道:“涂山川,我诅咒你,我诅咒你被栗憎恨……我诅咒你也被你最重要的人杀死……啊啊啊……”
第十八章 灭魂(下)
涂山川抽出了手,阿飘痛苦地消失了。
“咔嚓!”涂山川一把将阿飘栖息的竹管折断了。
断裂的竹管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碧绿气息,那是管狐的残念。
涂山川默念咒语,以竹叶为媒介,将阿飘的残念引入歧途,篡改了她的记忆,让她陷入迷雾,看不见自己。
涂山川回到碧竹馆,将断裂的竹管埋入土中,又削竹为阵,在竹叶上写了灭魂咒。
涂山川冷冷地道:“我早就查过了让管狐彻底消失的办法,把竹管困在这灭魂阵之中,一年之后,你就会彻底消失了。这一年之中,就让你的残念看着我生出九头,获得力量,见证一段狐之国的崛起吧。”
涂山川把一叶竹咒悄悄附在了苏媚儿身上,阿飘的残念留在狐谷里,带着断断续续的扭曲记忆,徘徊在苏媚儿身边。
阿飘说完了这一切,忍不住掩面而泣。
元曜十分同情阿飘的遭遇,可是一想到她居然杀了那么多狐,又不由得心寒。
离奴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涂山川道:“爷来狐谷第一天,四处闲逛时,看见这人在砍竹子对着一根断裂的竹管摆弄什么,那竹管上飘着一个狐狸头。爷以为是奇怪的狐狸在干木匠活儿呢,转身就跳走了,这人还来追了爷几步。当然,爷比他跑得快,爷以为他只是生气爷去偷窥他干活,想追来骂爷几句,没有想太多。爷不想挨骂,就闯进了一个香雾缭绕的大池子,一堆女狐狸在嘻嘻哈哈地洗澡,这人也就没追进去了。那天晚上,去花月殿的路上,主人说起管狐,爷才想起好像看见了什么,又没想起来。到了花月殿,坐下吃喝的时候,突然看见这人,爷才想起来!爷正想跟主人说,意识突然模糊了起来,浑身没有力气,整个人都软倒了。爷再醒来时,就被这九头怪物抓来悬崖吊着了。”
白姬道:“涂山川,你当时是怎么给离奴下毒的?”
涂山川脸色惨白,道:“白姬大人这么聪明,不妨猜一猜。众目睽睽之下,苏姑娘没离开前一直在狸君旁边的位置上坐着,苏姑娘走后,长印也一直在旁边。在下怎么可能下毒不被察觉呢?”
元曜想了想,道:“白姬,这毒可能不是涂山川下的。小生记得清楚,从我们进花月殿开始,涂山川就一直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后来直接朝你走过来,并没有靠近离奴的座位。而且,长印在那儿坐着,涂山川根本没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
白姬望着涂山川,道:“既然你不可能在宴会中途下毒,那就是在宴会还没开始时就给离奴下毒了。”
涂山川神色一变。
元曜奇道:“他怎么可能在宴会还没开始就给离奴老弟下毒呢?我们会不会冤枉他了?”
白姬道:“轩之啊轩之,你真是脑子迂腐,不思变通。毒肯定是涂山川下的,这毫无疑问,除了他,没有谁有理由毒杀离奴。在离奴看见他砍竹子加固灭魂阵时,他就想杀了离奴,然而却没追到。他害怕离奴认出他,说出管狐的事,必须杀人灭口。他一早也跟随老狐王来狐谷外迎接我们了,离奴是谁,他很清楚。花月殿要举行晚宴,他也很清楚,他做贼心虚,害怕在晚宴上遇见离奴,被离奴认出。他要让离奴一入宴会,来不及认出他,就被毒死。”
元曜挠头道:“小生还是想不出他是怎么下毒的……难道,他把毒下入了般若酒里?”
白姬道:“他不会傻到在般若酒里下毒,毒酒瞒不过老狐王和我的嗅觉,事情必定败露。一杯毒酒,酒没有毒,那必定是杯子上有毒了。花月殿的宴会是分席制,离奴坐在哪儿,是已经定好的,他桌案上的器具也是一开始就摆好的。涂山川在宴会开始前,大家在准备宴会时,假作帮忙,悄悄地在离奴的杯子里抹了毒。离奴没有来参加宴会,这是涂山川意料之外的事,毒酒一直放在桌案上。栗离开了席,涂山川却还一直在这无趣的宴会上,原因是他不能走。他怕毒酒被别人喝掉,惹出事端,必须等宴会结束,处理完毒酒才放心。谁知,中途离奴却跟我们回来了。他见离奴开始吃喝,又担心我识破,故意来找我说话,引开我的视线,编造胡癸给胡辰下毒的谎言,惹怒胡癸,引起骚乱。胡癸再自私糊涂,也不会生出毒杀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的心思,这是后来我看出来的。——我让胡癸去挖胡辰的墓,他眼里流露出的是真实的悲伤,绝不掺假。涂山川,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涂山川冷笑道:“对又如何,错又如何,你赢了,说什么都是对的。”
元曜生气地道:“涂山川,你也太恶毒了,离奴老弟与你无冤无仇,你居然下得了毒手!”
涂山川恶狠狠地道:“他错在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离奴闻言,骂道:“你这坑爷的九头怪物,早知道爷当时就不跑了,有九个头有什么了不起,爷还有九条尾巴九条命呢!”
老狐王颤声道:“涂山川,你快解开狐筋索放了他们,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
涂山川冷哼一声,嘴里默默念起了咒语。
忽然之间,缠住苏媚儿的狐筋索猛然束紧,狐筋索渐渐冒出一根根锋利如鱼肠剑的倒刺,刺入了苏媚儿的身体。
“啊啊——”苏媚儿痛苦哀嚎,鲜血渐渐染红了她的身体。
离奴和孙上天眼睁睁地看着苏媚儿被无数尖锐的刺箭洞穿,仿佛一只喷血的刺猬,吓得脸色大变。
“栗,救……救我……”苏媚儿浑身抽搐,颤声向栗求救。
“够了!阿川,你快停手!”栗怒吼道。
涂山川冷笑着继续念咒,苏媚儿身上的狐筋索突然炸裂开来,她连呼救都来不及,顿时被撕成了碎片。
“妈呀,狐狸精炸了!”
“怪哉!贫道不想死啊——”
离奴和孙上天吓得靠在了一起,惊恐地望着涂山川。
栗心痛地道:“阿川,你究竟还要错到什么地步,你为什么要杀她?!”
涂山川看着胡栗,道:“杀了她,就没有人会威胁你了。”
老狐王叹道:“作孽啊,作孽!”
涂山川冷酷地望着离奴和孙上天,道:“接下来,轮到你们了。”
离奴和孙上天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离奴骂道:“赶紧把爷放了,否则爷让你这九头怪物不得好死!”
孙上天杠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这怪物现在没有九个头,只有一个头吗?还有,你这黑猫都快被他念咒捆死了,哪知道他得不得好死?”
离奴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这臭狌狌还跟爷抬杠!有本事,你杠这九头怪物去!”
孙上天急忙去杠涂山川,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呃!救命啊——”
涂山川已经念动咒语,孙上天和离奴被狐筋索捆得嗷嗷乱叫。
元曜想起刚才苏媚儿的凄惨死状,急得满头大汗,不由得向涂山川扑去,想打断他念咒。
白姬比元曜更早一步掠过去,她并指如刀,朝涂山川的喉咙扼去。
然而,还有一个人更早一步,他将自己锋利的爪子插进了涂山川的胸口。
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涂山川停止了念咒,他似笑非笑地望着终结自己生命的人——胡栗,嘴巴微微张合了一下,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
胡栗神色哀伤如死。
白姬、元曜都愣住了。
“哈哈哈哈——”阿飘的残念疯狂大笑,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道:“涂山川,这是报应,你被栗憎恨,被他杀死,你也死在了你最重要的人手里,多么令人愉快啊哈哈哈哈——”
涂山川望着栗,嘴角却带着一丝微笑,死去了。
阿飘的残念随着涂山川死去,心愿已了,也渐渐消失在了天地间。
栗用冷漠的目光望向阿飘消失的方向,道:“你错了,我不恨阿川。我杀死他是因为他想死,而我不想他死在别人手里。”
白姬望着胡栗,道:“你是一个傻子,涂山川也是一个傻子。聪明敏锐如你,其实早就发现涂山川不对劲了,却一直骗自己不去探究。花月宴上,苏姑娘约你去狐谷外,我猜她纠缠了你一夜,诱惑你不成,便以涂山川作为要挟,要跟你订婚。你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了什么,假意同意了,想套更多的话。可惜,涂山川也很傻,花月宴当晚,他惦记着离奴的毒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跟苏姑娘离开,一夜未归。第二天,你跟苏姑娘一回来,他得到消息,就来找你。在花月殿里,他见你被苏姑娘威胁,便沉不住气了,化为九头妖兽,在这狐谷里作妖。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不会如此疯狂,他本已大功告成,完全可以偷偷跑掉,去往天涯海角,大展宏图。”
栗将血淋淋的爪子抽出涂山川的胸膛,望着他冰冷的尸体,道:“你错了。阿川不是因为我而疯狂,他是因为你。他胆小,从你毁了花月殿时,他就已经方寸大乱,自知难逃一死了。所以,是你逼死了阿川。龙祀人,我会永远恨你,你最好现在杀了我,让我去地下陪阿川,否则我将来一定会杀了你,抽你的龙筋,剥你的龙皮,烧了你的缥缈阁。”
说到最后,栗的眼泪奔涌而出,落在涂山川冰冷的尸体上。
元曜很担心白姬会一怒之下杀死栗。然而,白姬却没有生气,她只是望着栗,眼神复杂,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老狐王颤巍巍地举起手,作势要打栗,骂道:“快住口!你这个心思歹毒的逆子!你再这么口无遮拦,是非不分下去,我索性先打死你!”
胡十三郎挺身拦在老狐王面前,跪下道:“父亲大人,您请息怒,要打死就先打死某吧。栗这是在帮纯狐氏承担罪孽,也是在替白姬承担罪孽,阿川害死了那么多狐,还当着我们的面活生生地勒死了苏家姐姐,无法宽恕,他必须死。可是,阿川救了二哥一命,对纯狐氏有恩,您与五哥、八哥、某如果杀他,显得不义,也难安枕。白姬来人间收集因果,是为了成佛,她如果杀阿川,显得不仁,有违佛道。栗与阿川亲如手足,栗自断手足,为大家承担不仁不义的杀业,他已经很痛苦了。栗如此出言不逊,只是在激怒白姬,希望白姬杀了他,这样他就能自我宽恕了。栗一直都是这样,他以他的方式来为大家分忧,即使被大家误解,他也不解释。某了解他,他只是嘴巴坏,心很善良。”
栗放声大哭道:“十三,你这个混蛋,不许再说了!”
胡十三郎走过去,望着悲伤大哭的栗,道:“栗,没有了阿川,你还有某,还有大家。”
栗大哭道:“是我杀了阿川,是我杀了他……我亲手杀了他……”
胡十三郎道:“是你救了他,让他得到了解脱。某听见了,阿川临死前对你说了‘谢谢你’。”
栗抱着涂山川的尸体,嚎啕大哭。
白姬拂袖,一道金光闪过,将栗远远地摔开。一道结实的藤蔓从古树上垂下,将栗紧紧缠住,吊在了半空中。
白姬走到涂山川身边,掌心腾起一道金红色的龙火。龙火上浮现出诡异的图案,这图案与酒窖密`穴地上的图案相似,火焰将涂山川的尸体包围吞噬,将它化作了灰烬。
“不——”栗在树上挣扎,徒劳无力,眼睁睁地看着涂山川化作灰烬。
灰烬之中,有一颗并没有烧化的银灰色骨丸。
白姬从灰烬之中拾起骨丸,道:“栗,如果你一定要有一个憎恨的人才能活下去,如果你想用憎恨来逃避悲伤,那你就恨我吧。涂山川的骨丸和酒窖密`穴之中剩余的狐骨酒我会拿走,这是我这次来狐谷走一趟的报酬。老狐王,你没有意见吧?”
老狐王急忙道:“没有,没有,狐骨酒您全都拿去。酒窖里其它的酒,您也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离奴哭道:“主人,这九头狐妖变成骨丸了,离奴跟这杠精狌狌怎么办啊?”
孙上天生气地杠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自己不是杠精么?贫道只是爱发表不同的见解而已,众人皆醉,贫道独醒。”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涂山川死了,这狐筋索无人能解。离奴,你只能永远跟孙道长绑在一起了。”
离奴仰天嚎道:“苍天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孙上天一本正经地杠道:“怪哉!怪哉!难道只有贫道一个人认为日子还是可以过的吗?只不过苦了些而已。”
离奴一口气没提上来,昏了过去。
“离奴老弟!你快醒醒!你要挺住呀——”元曜关切的呼喊声响彻了整个狐谷。
第十九章 尾声
涂山川死后,一切真相大白,老狐王和胡十三郎在狐谷之中收拾残局。
白姬、元曜在狐谷里避暑,白姬把悬崖酒窖的密室里剩下的半坛狐骨酒拿了,还把涂山川的骨丸泡了进去。孙上天见胡辰没事了,急着回江城观去平息谣言,制止道士们继续猎狐。离奴跟孙上天绑在一起,没有办法,大热天的,只好跟着孙上天一起奔波。
元曜有一件事十分好奇,他问白姬道:“白姬,长印到底是谁推下山谷的?他们掰扯了半天也没扯出来。”
白姬摇着绢扇,在摘星楼上放飞了一只纸折的鹤,道:“等长印醒了,就知道了。”
“白姬,你放纸鹤去哪儿?”
“去大明宫。”
“去大明宫干什么?”
白姬神秘一笑,道:“到时候,轩之就知道了。”
元曜关切地道:“白姬,你的伤好些了吗?”
白姬笑道:“喝了狐骨酒,好多了。”
元曜浑身一震,指着白姬,道:“你……你……居然喝那个邪门的东西……”
白姬笑道:“骗轩之的,我才不喝狐骨酒呢,长出那么多狐狸头多难看。老狐王那儿一堆疗伤续命的宝物,我吃了几种,伤早就好了。”
“白姬,你把花月殿毁了,不用赔偿老狐王么?”
白姬快速地扇风,道:“轩之说什么?风太大,听不清。”
元曜暗暗地翻了一个白眼。
长印昏迷了五六天才醒,他醒来后知道了一切,顿时觉得狐生悲苦,欲念造孽,不如念佛。
长印道:“阿弥陀佛!小僧是自己跌下山崖的。小生不胜酒力,当晚心情不愉快,喝得多了些,醉醺醺的,跑去狐谷外找栗和苏……施主,夜黑路滑,不小心失足跌下山崖了。”
苏媚儿已经死了,长印也没做什么坏事,大家也就没有说破他俩的私情,权作不知道。
胡辰已经醒来,知道了一切,感慨万千。胡栗受了很重的打击,把自己隔绝在后山里,苦练修行。胡五郎和胡癸仍旧糊里糊涂地过日子。
胡十三郎对老狐王道:“父亲大人,某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贪玩了。某想为您分忧,请您传授某怎样才能做一个好狐王,怎样才能肩负起一族的重担。”
老狐王热泪盈眶,忙不迭地道:“好!好!十三,你是个好孩子,只有你是个好孩子……”
孙上天看上去不靠谱,没想到在道士们中间还颇有威信,他一回去之后,不知道杠了些什么,道士们居然都不再猎狐了,翠华山渐渐地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白姬、元曜在翠华山住了十余天,白姬养好伤之后,就告辞离开了。
胡十三郎亲自送白姬和元曜,一直送到了翠华山外。
胡十三郎道:“白姬,谢谢你应某之邀,来到狐谷做了这一切,如果不是你,后果不堪设想。按缥缈阁的规矩,某得付出代价,但不知某该付出什么?”
白姬揉了揉胡十三郎的头,笑道:“十三郎,你已经付过代价了。”
胡十三郎疑惑。
白姬笑道:“你一辈子的自由。”
胡十三郎更疑惑了。
白姬也不解释,笑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白姬、元曜离去,留下一头雾水的小狐狸独自站在翠华山里。
回到缥缈阁之后,元曜放下拎在手里的狐骨酒,忍不住问道:“白姬,小生想了一路也不明白,十三郎的代价是怎么一回事?”
白姬笑道:“这次的事情,让十三郎萌生了当狐王的心。当了狐王,可不就会付出一辈子的自由吗?代价这种东西是刻在漫长岁月之中的,也许一时看不见,但却会一直如枷锁般如影随形。”
元曜恍然大悟。
“白姬,你作为龙族之王,也失去了自由吗?”
白姬笑道:“失去自由是对有责任感的王来说的,我是一个毫无责任感的王,从来不觉得不自由,龙族只是我消磨无趣的乐趣而已。”
元曜吼道:“请不要把这么毫无责任的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嘻嘻。”白姬诡笑道。
“白姬,离奴老弟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快回来了。”
“白姬,离奴老弟不能一直跟孙道长绑在一起,你得想个办法。”
白姬嘻嘻笑道:“它应该能一个人回来。”
“啊?为什么?”
“因为,我飞鸟去大明宫传信,拜托了光臧国师去江城观解开离奴和孙道长的狐筋索,之前我帮他从白玉京回来,他还欠我一个人情呢。”
“啊,原来如此。光臧国师能解开狐筋索吗?”
“他毕竟是大唐道法最高深的人,一定会有办法的。”
过了几天,离奴回来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感觉吃了很多苦,瘦了一大圈。
离奴一回到缥缈阁,就拉住元曜诉苦。
离奴哭诉道:“书呆子,爷最近吃了好多苦,天天被那杠精狌狌折磨,都快疯掉了。那杠精一天杠爷无数次,多亏了光臧那牛鼻子去江城观解开狐筋索,爷才脱离这无边苦海。”
元曜急忙安慰离奴,道:“绳子解开了,你回来就好了。那孙道长呢?”
离奴道:“一解开狐筋索,那杠精就去翠华山找胡辰去了。不过,他跟光臧又杠了一场,气得光臧的火焰眉都变了形。”
元曜冷汗,道:“孙道长居然还敢去翠华山……可怜的光臧国师……”
离奴趁着集市还没散,赶紧跑去集市买了一条鲈鱼,精心收拾了,一半清蒸,一半作生鱼脍,一鱼两吃,以安慰自己最近遭受的折磨。
傍晚过后,弦月东升,白姬、元曜、离奴吃过晚饭,在后院吹风赏月。
白姬拿出了琉璃坛装的狐骨酒,放在月光下,吸收月之精华。透明的琉璃坛之中,一粒粒骨丸翠碧,酒液是灿烂的金色。
元曜看着狐骨酒,想起了狐谷里发生的事情,心情复杂。
离奴吃饱喝足了,躺在草丛里望着星空。
元曜道:“白姬,这个世界为什么充满了纷争呢?人也如此,狐也如此。”
白姬笑道:“因为众生有欲望。”
元曜问道:“白姬,众生有欲望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白姬笑道:“不好,也不坏。不过,对我来说,是好事。”
“为什么?”
“因为众生有了欲望,世间便有了缥缈阁。”
离奴突然插口道:“主人,书呆子,你们知道孙上天为什么要叫孙上天吗?”
元曜道:“不是他师父玄通真人给起的道号吗?”
离奴笑道:“是的。爷这些天住在江城观,因为被绑着没办法,只好看孙上天杠那些道士,他师兄——就是江城观的掌门,被他杠得吹胡子瞪眼,拿他被起道号的事陈年旧事挖苦他。原来,玄通真人把这杠精狌狌收为徒弟之后,才发现他爱抬杠,经常被他杠得气得不行。到了起道号那天,玄通真人给等他赐道号的徒弟们每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和道号。孙上天的纸条上写着:守志不如随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上天。把杠抬上了天,他那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了。”
元曜忍不住笑道:“哈哈哈哈!居然还有这一段缘故。知徒莫若师,孙道长的师父还是很了解他的。”
白姬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抬杠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跟他说话反着来就行了。”
离奴道:“爷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那杠精狌狌了!”
元曜忍俊不禁,他望了一眼正在看着狐骨酒的白姬,道:“白姬,你要狐骨酒干什么?”
白姬笑道:“卖呀。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宝物,我要等待有缘人来买它。”
元曜想起了涂山川,道:“买这个东西的人,必定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
“也许吧,谁知道呢。”白姬红唇微挑,轻轻地哼起了《涂山歌》:“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子家室,乃都攸昌……”
一阵风吹过,碧草低伏,又到夏末了。
(《狐骨酒》完)
番外:《束脩》 束脩(上)
寒冰初融,春草含绿。
西市,缥缈阁。
白姬见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吩咐元曜和离奴把火盆收起来,只留镂花铜手炉应付这乍暖还寒时节。闲来无事,白姬又一个人去井底仓库里盘点东西,看看一个寒冬过去,仓库里有没有少了什么,或多了什么。
元曜在里间清洁火盆,整理开春后用不着的寒冬旧物,打算搬到二楼仓库旁边的杂物间里去。他忙活了半天,也没见到离奴,不由得跑去厨房,喊道:“离奴老弟,你也来搭一把手,这火盆小生可没办法一个人抬上二楼。”
一只黑猫在厨房里上蹿下跳,地上摆了十几个坛坛罐罐,打开口的罐子里露出一截鱼尾巴。
元曜忍不住问道:“离奴老弟,你在干什么呢?”
黑猫看见元曜,叹了一口气,道:“书呆子,春天来得好快呀。”
元曜一愣,道:“此话怎讲?”
黑猫愁道:“爷去年腊月腌了十八坛鱼,还剩一大半,春天就来了。昨晚睡觉时,爷听见了破冰的声音,爷琢磨着集市上已经有新鲜鱼卖了,好想去买,可这腌鱼还没吃完,好愁!”
元曜冷汗,道:“谁叫离奴老弟你过冬要腌这么多鱼……”
黑猫道:“寒冬腊月,冰雪封河,不多腌一些,会没鱼吃。你又是个饭桶,一天吃得多。”
“去!小生才不是饭桶!”元曜生气地道。
黑猫道:“书呆子,你快给爷想一个办法。”
元曜想了想,道:“离奴老弟,你腌制的鱼还颇美味,不如挑一些品相好的装入礼盒,给十三郎、阿黍、玳瑁姑娘送去尝一尝。对了,还有教你筚篥那位安善和先生,也可以送一些去。虽然你已出师,逢年过节,送一些束脩,也显得你礼数周全,不忘师恩。”
黑猫眼前一亮,道:“原来吃不完的东西可以拿来送礼,还是书呆子聪明!”
元曜急忙道:“小生可没说拿吃不完的东西送礼,是小生觉得这腌鱼味道还不错,又恰巧没吃完,可以拿来送礼。”
“不都一样么?还不是把吃不完的东西送出去!”黑猫一溜烟跑出了厨房,去杂物间找礼盒去了。
元曜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挠头道:“总觉得还是哪里不对……”
元曜回到了里间,看见地上的火盆,这才想起去找离奴的目的。可是,离奴忙忙碌碌地打包它送礼的腌鱼,元曜又不敢去打扰它。
元曜正看着离奴在他旁边给礼盒扎花结,突然听见外面大厅有客人来了,他急忙走出去招呼。
大厅里,货架旁边,站着一只背着土布包袱的鸭子。不过,仔细一看,又不是鸭子,因为这禽鸟比鸭子大一些,尾部有五彩灰羽,头上还有一根飘逸的彩毛。
元曜不由得一愣,不过因为见惯了各种奇怪的客人,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元曜笑道:“这位客人,您想买些什么?”
那鸭子双蹼并拢,礼貌地道:“愚不是来买东西的。请问,有一位元曜元公子,在缥缈阁吗?”
元曜道:“小生就是。”
那鸭子一听,十分激动,道:“原来您就是元公子!愚特意来找您。”
“你找小生做什么?”元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鸭子倏然化作一个十三四岁的灰衣少年,少年长着圆圆的眼睛,扁扁的嘴,整个人胖乎乎的,憨态可掬。
灰衣少年朝元曜作了一揖,笑道:“愚名司风,奉家父之命,不远千里,从襄州而来,特意来向元公子拜师学诗赋。”
元曜道:“令尊是何人?小生不记得认识令尊,他为什么要你找小生学诗赋?”
司风道:“您不认识家父不要紧,家父认识您,他常常看着您寒窗苦读,吟诗作赋,非常钦佩您的学问。愚也读书识字数载了,可就是学不会诗赋,家父想起了您,打听到您在缥缈阁,特意让愚来长安找您拜师。”
元曜冷汗,道:“……你真的是从襄州来的吗?”
司风道:“是的。家父说先生您离乡两载,想来思乡情切,还特意让愚给先生您带了一些襄州特产。”
元曜道:“先不要叫先生,小生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呢。”
司风垂首道:“是。先生。”
元曜冷汗。
司风解下土布包袱,放在柜台上,打开。包袱里放着一个密封的小陶罐,一捆风干的黑猪肉,一个用红线扎好的油纸包。
司风道:“这小罐里装着孔明菜。猪肉干是襄州的黑香猪制成。油纸包里是襄半夏(1)。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请先生收下。”
元曜一见这些果然是家乡的特产,万水千山的乡愁涌上心头,忍不住想落泪。
离奴正好拿着礼盒经过大厅,要出门去送礼,它在里间打包时已听得七七八八了,见元曜望着包袱泫然欲泣,道:“书呆子你哭什么?吃不完的东西拿来送礼,这都是它家吃不完剩下的,有什么好哭的?”
司风闻言,气道:“你这黑猫怎么说话呢?愚家里从不吃烟火之物,这些是家父特意为先生准备的束脩(2)!”
元曜擦了擦眼泪,道:“离奴老弟休得胡言,故乡的一抔土,都比黄金还要珍贵。司风千里迢迢带来的是他父亲的一份真诚心意,小生非常感动。”
“切!懒得理你们,爷送礼去了!”离奴拎着礼盒,飞快地跑了。
司风期盼地道:“先生,您肯收下愚了吗?”
元曜道:“你若不嫌弃小生才疏学浅,就跟着小生一起研习诗赋吧。”
司风开心地道:“太好了!多谢先生!”
司风找元曜要了一壶茶水,以茶当酒,敬给元曜,权当是行了拜师礼了。
虽然元曜完全不记得司风的父亲,也不知道司风到底是什么,但还是收下了这个千里迢迢来拜师的学生。
白姬得知元曜收下司风做学生,也没说什么,只道不要影响缥缈阁白天做生意,司风只可以每天傍晚以后来缥缈阁学两个时辰。
司风愉快地同意了。
时间还早,司风说傍晚以后再来造访,就告辞了。
元曜担心司风背井离乡,人生地不熟,在长安城中无处可栖,想要白姬通融一下,让它住在缥缈阁后院里,反正一只鸭子也占不了多少地方。
白姬笑道:“不是不留它,而是缥缈阁里,它住不惯。轩之不必操心,长安宫内,自有它栖息之处。”
元曜猜想,大概司风是鸭子之类喜水的禽鸟,要住在水边才行,缥缈阁里没有池塘,所以它住不惯。长安宫地势低洼,有水泊可以栖息。武后以东北的大明宫为主,长安宫早已十分荒凉,司风住在那里不用担心安全,而且离西市也不远,方便来学习。
晚饭时,元曜见饭桌上还是腌鱼,就把司风送的孔明菜和猪肉干拿出来做菜肴。
元曜一边吃,一边哭,乡愁不断。
离奴吃了一口孔明菜,呸地吐了出来,道:“喵!这是什么鬼菜?齁死了!”
元曜一边哭,一边道:“离奴老弟,你不懂,这是乡愁的味道……”
离奴迷惑地道:“乡愁咸得发苦?”
白姬夹了一筷子腌鱼,道:“以前没觉得,今天才发现这腌鱼味道其实还可以。乡愁什么的,都是苦的。”
傍晚时分,司风准时来了,元曜在后院回廊下摆了两张木案,放上笔墨纸砚,点上七枝玉树灯,就着朦胧的月色,开始教司风诗赋。
白姬坐在不远处喝酒赏月,看元曜给司风传道授业。离奴在草丛里滚来滚去,自得其乐。
几番试探下来,元曜发现司风虽然能写会读,但是对于诗赋,那是一窍不通。元曜只好提笔作了一首最简单的五言诗,让司风赏析。
“春枕梦新词,竹簟绿桑枝。
花落残阳里,不似去年时。”
司风读了一遍,圆溜溜眼睛有些呆滞,道:“先生,这首诗写的是春天。”
元曜笑道:“是春天。你再看看这首诗的对仗和韵脚,有什么心得?”
司风又读了一遍,眼神更呆滞了,道:“不知道,看不懂。”
元曜冷汗,道:“要不,小生还是先教你四声八病(3)吧。诗赋浩如烟海,其美灿若星辰,这是非常值得学的。”
“好的,先生。”司风懵道。
于是,元曜从声律入门开始,点点滴滴地教司风平仄相配,浮切飞沉,让它逐字逐句地练习。
司风虽然笨拙,但学得非常认真。
白姬听了半天,似有所悟,摇头吟道:“耽著世乐书云烟,一杯清酒壶中天。曾忆小径吹花落,而今寒阁听雨眠。”
元曜抬头道:“对仗尚可,声律不对。”
“嘁!”白姬闷头喝酒。
离奴也摇头晃脑地吟道:“一只猫,两只猫,三只四只五只猫,一起蹦蹦跳。书呆子,爷这诗怎么样?”
“狗屁不通。”元曜道。
“哦。”离奴不高兴地道。
从此,只要元曜没有出门,司风天天傍晚来缥缈阁学习两个时辰,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它虽然悟性不好,但贵在坚持与用心,倒也一天一天在进步。
元曜贯彻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4)的精神,并不强行给司风灌输诗赋,而是以启发它思考为主,调动它的学习积极性,让它自己思考和探索。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司风渐渐地通晓了声律,竟然能写出诗了。
“天光澹澹接水色,兰裙依依翻碧荷。
孤影归棹斜阳里,天涯飘零销魂客。”
元曜皱眉道:“虽然平仄不对,但能写成这样也不错了。小生给你拆解一下,你领悟一下平仄入律,改一改。”
元曜耐心地给司风拆解这首诗,司风用心地听着,眼神一会儿迷茫,一会儿清醒。
离奴也拿了一张纸,一支毛笔,在回廊下写诗。
“月下一只猫,树上两只猫,一共几只猫?应该三只猫。书呆子,爷这次总算写通了吧?”
元曜冷汗,道:“离奴老弟,你这次是七窍通了六窍。”
离奴觉得七窍通了六窍已经很不错了,开心地笑了。
白姬一边喝酒,一边看佛经,忙里偷闲地道:“离奴,七窍通了六窍是一窍不通。轩之的意思是你这次写的跟上次写的也没区别。”
离奴一听,把笔一摔,骂道:“什么破诗,爷不写了!”
司风很认真地继续学习,直到月上中天,才告辞离去。
注释:(1)襄半夏:药材名。襄州特产。
(2)束脩:一捆干肉,古代学生送给老师的酬礼。
(3)四声八病:南北朝时期发现并运用于诗歌创作的声律要求。
(4)出自《礼记·学记》,作者是战国时期鲁国人乐正克,乐正克是孟子的学生。
番外:《束脩》 束脩(中)
时光如梭,转眼已近上巳节(1)。
这一天,白姬收到一封太平府发来的邀请函,上面附着一枝带着露水的芙蓉花。
白姬打开信函,看了看,笑道:“明天上巳节,太平公主在芙蓉园边的别院里举行流觞曲水的诗宴,很多文人墨客都会参加,轩之要不要一起去凑热闹?”
元曜道:“好呀。小生想把司风也带去,他也学诗赋那么久了,正好可以试试在流觞曲水上跟大家切磋一番。”
白姬笑道:“可以。”
离奴急忙道:“主人,离奴也要去,去年斗花草(2)斗输了,今年离奴铆足了劲儿,一定要赢。”
白姬笑道:“可以。”
三月三,上巳节。
曲江池,芙蓉园。
上巳节是一个非常热闹的节日,长安城里的文人雅士、贵妇淑媛都会出门参加各种活动。贵妇们喜欢去郊外踏青寻芳斗花草,文人雅士们热衷于曲水流觞,吟诗唱酬。
白姬、元曜、离奴、司风一大早就乘马车离开西市,去往曲江池。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一路上行去,只见桃李芬芳,嫩柳垂波,宝马香车满路,游人如过江之鲫。
太平公主的别院位于曲江池边,占地有半坊之大,从江中自引一道水渠入宅,十分豪奢华美。
白姬、元曜、离奴、司风下了马车,由彩衣婢女引入豪宅之中,穿过琼楼玉宇,亭台楼阁,直往后花园而去。
太平别院的花园依江绕石而建,遍种奇花异草,芳菲葱茏,一个一个雅座沿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弯曲流水排列,桌案上放着美酒佳肴,笔墨纸砚,正适合举行流觞曲水的盛宴。
花园入口处,有一片玉璧般的碧绿池塘,池塘边摆放着三尊博山香炉,香炉里燃烧着名贵的犀香,有彩衣婢女手拿木舀,替入宴的客人们举行祓禊(3)仪式,临水除垢,祓除不祥。
白姬、元曜、离奴、司风在池塘边举行完祓禊仪式,就被引路的婢女带入了宴会之中,在座位上坐下。
白姬落座,见桌案上有美酒,就自斟自饮起来。
元曜落座,四处一看,太平公主还没入席,但是宾客已经来了多半,看打扮都是些文人雅士,大家正在互相酬答,十分热闹。
离奴完全坐不住,等引路婢女一走,他就豪气万丈地冲去外面跟仕女们斗花草去了。
司风从没见过这种宴会,有些局促不安,一想到一会儿可能要当众作诗,更是紧张得满头大汗。
元曜安慰司风道:“不要紧,这只是一场娱乐的宴会,万一流觞飘来,你实在不会作,还有小生呢。多欣赏别人的佳作,学习别人的思路,就不虚此行了。”
“嗯,先生。”司风放松了一些。
元曜见白姬在喝酒,不由得道:“白姬,你不要只顾着喝酒,万一流觞飘到你那里,你也是要作诗的。”
白姬笑道:“放心,流觞必定不会飘到我面前。轩之如果再啰嗦下去的话,我必定让流觞次次飘到你面前。”
元曜冷汗,不敢再作声了。
白姬四顾张望,道:“啊,靠兰亭的那个胖子衣服颜色好讨厌,看上去也不像有学问的样子,待会儿让流觞飘到他面前,让他出丑吧。”
“白姬,不许捉弄人!”当然,因为怕流觞次次飘到自己面前,作不出诗赋当众丢脸,小书生这句话只在心里吼出来。
“轩之,你也来了。”一个温和而热情的声音响起来。
元曜回头一看,原来是王维。王维是元曜的表哥,本来住在京郊别院,桃核墨事件之后,就搬来了城里,用心在仕途上。因为缥缈阁里琐事多,元曜很少有空跟王维相聚,也不知道他仕途怎么样了,只依稀听说他现在依附太平公主,在太平府里做幕僚。
“啊,摩诘,好久不见了。”元曜急忙站起身,热情地招呼道。
白姬微笑颔首,向王维打了一个招呼。
王维笑着回了一礼,转目望向司风,道:“这位是……?”
元曜笑道:“这是小生新收的一个学生,叫司风。”
司风急忙起身,向王维行了一礼。
王维笑道:“既然是轩之的学生,肯定有高才,一会儿必定有佳作。”
司风一听,本来放松了的心又悬了起来,紧张得满头大汗。
王维和元曜寒暄了一会儿,互说了一下近况,约好改日一起踏青饮酒,就离开了。
正好这时,太平公主盛装出席了,众人一番见礼过后,流觞曲水的活动正式开始了。
流觞曲水就是一众人沿着弯弯曲曲的溪水坐着,上游会有人在水里放一个盛了酒的羽觞,酒觞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取觞饮酒,并且赋诗一首。如果写不出来,会很丢脸,另饮酒三觞以示惩罚。
为了防止大家事先准备好,赋诗的题目一般是现场拟定,今日赋诗的题目自然由东道主太平公主来出。
太平公主想了想,望了白姬一眼,道:“今日风和日丽,曲江水清,托了佛祖庇佑,本公主这新引的水渠恰好赶在上巳节前完工,可以逢此盛会。那么,今日就以‘水’或‘禅’为题赋诗吧。”
众文人墨客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什么刁钻古怪的题目,大家都不动声色,挖空心思地琢磨起来。
流水以泛酒,羽觞随波流,流觞曲水开始了。
司风紧张得满头大汗,不断地在脑子里构思有关水的诗。
元曜看着羽觞从上游而下,飘飘荡荡地浮在水中,打着旋儿停在了太平公主的面前。
元曜一愣,急忙去看白姬,只见她红唇微挑,浮出一抹促狭的笑意。
这肯定是白姬搞的鬼,要太平公主第一个作诗,这么短的时间内,她不一定能想得出来,搞不好会当众丢脸。
太平公主从容地端起羽觞,思忖了一会儿,仰头饮下美酒,吟道:“众生自缚云何忏,一灯难除千年暗。舟行梦川醉尘相,采得莲华醒后看。”
这首诗既有水香,也有禅意,众人一听,急忙溜须拍马,叫好不迭。
“嘁!没想到她最近在读《六祖坛经》,早有准备……”白姬喝了一口酒,自语道。
下一轮流觞曲水又开始了。
这一次,羽觞转来转去,停在了王维面前。
王维拿起羽觞,一饮而尽。他望了一眼太平公主,吟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太平公主不由得一愣,侧头望了一眼王维,眼神复杂。
众人一阵沉默之后,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这是什么诗?跑题八千里。”
“哈哈哈!摩诘,你这诗里一没水,二没禅,怕不是听岔了题目!”
“红豆?相思?摩诘,你是不是惦记着平康坊的哪位娇娘呀?”
元曜不由得冷汗,替王维尴尬。可能是王维心不在焉,听错题目了吧,不然以他的诗才,水诗禅诗还不是信手拈来?
王维却一点也不尴尬,他深情地望着太平公主,笑道:“我愿自罚三觞。”
太平公主吩咐婢女道:“既然摩诘写的是相思,本公主这酒壶里正好装了一壶相思酿,给他拿过去。”
王维笑道:“多谢公主。”
王维豪迈地自饮了三觞,虽然被众人嘲笑,他却似乎心花怒放。
白姬望了一眼太平公主,又望了一眼王维,若有所思。
流觞曲水继续进行。
这一次,那羽觞停留在了兰亭旁边的花衣胖男子面前。
元曜以为是白姬搞鬼,不由得瞪了她一眼。
白姬低声道:“轩之,真不是我干的,我还在琢磨太平公主和王公子的事儿呢。”
那花衣胖子名叫武攸暨,是武后的侄子,被封为千乘郡王。武攸暨学识不佳,却凑热闹来参加表妹的诗宴,刚才搜肠刮肚也没想出诗来,一见羽觞停在自己面前,吓得满头大汗。
武攸暨颤颤巍巍地端起羽觞,双手不停地发抖,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半个字也想不出来,神经紧绷到了极限,一闭眼晕了过去。
“哈哈哈哈!表哥太没用了!”太平公主大笑起来。
一见太平公主笑了,众人也都纷纷嘲笑起武攸暨。
“哈哈哈!武郡王这是文思太多卡住了,把自己卡晕了!”
“快扶他下去歇歇吧。哈哈哈哈!”
几名彩衣宫女上来,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把武攸暨抬了下去。
注释:(1)上巳节:俗称三月三,是我国的一个传统节日,这一天人们会赴水边清洗,还会举行踏青、斗花草、流觞曲水等活动。
(2)斗花草:一种古老的游戏。每个朝代内容不同,唐朝时是互斗所采花草的品种和数量,多者为赢。
(3)祓禊:古代民俗,上巳节这一天在水边举行祭礼,洗濯去垢,消除不祥。
番外:《束脩》 束脩(下)
众人笑够了之后,流觞曲水继续进行。
这一轮羽觞随波逐流,飘到了司风的面前。
司风有些紧张,元曜以眼神鼓励他,让他放松,沉着应对。
司风强自镇定,拿起羽觞,向在座的诸人行了一礼,饮下了美酒。他看了一眼明媚的春色,潺潺的流水,吟道:“鱼游春水双双燕,高阳台上琵琶仙。醉听法曲献梵音,卧看金人捧玉盘。”
“有水有禅,意境极美!”王维忍不住赞道。
“对仗工整,回味无穷。这位少年好诗才!”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赞道。
“写得好!”太平公主也赞道。
司风听见众人赞美自己,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想起这些日子学诗赋的辛苦,心中既甜且酸,百味陈杂。一切的付出都有了回偿,他既想哭,又开心得想笑。他望向元曜,却见他正带着微笑望着自己,那笑容如春风般温暖,暖入他的心底。
元曜十分高兴,这些日子司风的努力没有白费,他也能写出很好的诗了。
下一轮流觞曲水继续进行,时间在欢声笑语之中如水飞逝。除了白姬以外,所有人都被流觞祝福,作了诗赋。
流觞曲水之宴结束后,白姬、元曜、司风准备回去了,然而却找不见离奴。白姬、元曜、司风来到了仕女们斗花草的园子里,放眼望去,一众莺莺燕燕比春花更娇美,满园衣香鬓影,笑语欢声,根本找不到离奴。
元曜急忙向一位画着桃花妆的宫装女子打听。
“这位姐姐,请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位黑衣少年?”
那女子掩唇笑道:“是有一位长相俊俏的黑衣公子,非要来跟我们玩斗花草,然后摘花寻草去了,我们都斗完三轮了,还没见他回来呢。”
元曜急忙道:“多谢姐姐。”
元曜道:“白姬,离奴老弟跑去哪里摘花寻草去了?
白姬手搭凉棚,望向南方的起伏山脉,愁道:“这南山可别叫离奴给薅秃了,不然南山山神那小气老头儿又得发脾气,给我们喂他那该死的鬼胎果(参见《缥缈·天咫卷》番外《鬼孩儿》)……”
司风道:“白姬大人,愚去南山找那黑猫回来吧。”
白姬笑道:“司风,请务必把那憨猫带回来。”
司风行了一礼,转去了一块无人的巨石后面。
不一会儿,巨石后飞起了一只扁嘴灰羽的鸟儿,灰鸟翅羽轻盈如风,头上有一根彩毛迎风招展。灰鸟展翅,朝南山飞去,一瞬间就没了踪影。
元曜张大了嘴巴,道:“司风居然会飞?小生还以为它像鸭子一样,只会游泳。”
白姬笑道:“司风鸟从风中降生,司掌八面之风,能知风之来去,怎么可能不会飞呢?”
元曜叹道:“原来司风竟是这般神物。”
白姬、元曜离开太平别院,回缥缈阁。
直到傍晚,白姬、元曜坐在后院啃樱桃毕罗,吃猪肉干时,司风才跟离奴一起回来了。司风精疲力尽,脸色苍白,离奴垂头丧气,长吁短叹。
元曜奇道:“离奴老弟,司风,发生什么事了?”
司风道:“都是这黑猫惹事,人家斗花草,它斗气,把南山都快薅秃了,山神老头儿不肯让它走。愚想起白姬大人的嘱托,只好抢了它,背着它御风飞行,跟山神周旋。那山神老头儿也是一个倔脾气,铁了心追着我们不放,愚乘风扶摇直上,从不周山飞到昆仑,从北海飞到归墟,都快把天地四合飞遍了,只差飞到碧落黄泉,才算把那老头儿累趴下,甩掉了他。一番折腾,终是不负白姬和先生所托,把这黑猫带回来了。”
元曜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白姬笑道:“司风,辛苦你了。”
司风道:“不辛苦,白姬大人客气了。”
离奴丧气地道:“爷本以为去南山可以多找一些花草,拿回去肯定能斗赢,谁知竟被那挨千刀的山神捉住了。一番折腾下来,等这扁嘴鸟飞去曲江那儿,花园里人都走光了,斗花草早就结束了。今年,爷又输了。”
元曜只好安慰离奴,道:“离奴老弟,还有明年呢,明年加油。”
离奴拿起一个毕罗,一边啃,一边哭:“明年搞不好还要输!”
元曜邀请司风一起吃晚饭,司风婉言谢绝了。
司风虚弱地道:“先生,愚今天东西南北飞这么一趟,耗费了太多妖力,得回襄州修养生息一阵子才能恢复了。以后,就不能再来跟先生学习诗赋了。这一段时日跟着先生学习,耳濡目染,受益良多。司风就此告辞了。”
“啊,这是要分别了吗?”元曜心中突然有些不舍。
司风道:“分别是重逢的开始,等愚休养恢复了,再来缥缈阁找先生。”
“司风,你等一等。”元曜道。
元曜急忙去里间,在多宝阁上翻出一叠写着字迹的纸,又拿了一个包袱,回到了后院中。
司风望着元曜手里那厚厚一叠纸,才发现都是自己这段时日来学习时写的诗句,从幼稚不堪,到对仗工整,无一遗漏。原以为是信笔涂鸦,却一点一滴都被人精心收藏着,司风不由得有些感动。
元曜把这些纸用包袱包起来,递给司风,道:“司风,这是你一点一滴的进步。你拿回去给令尊看看,想来他会觉得欣慰。”
司风鼻头一红,道:“多谢先生。等愚养好了身体,再来找先生。”
“嗯。小生等你。”元曜道。
司风挂上包袱,展开了翅羽,在暮色苍茫之中飞向天空。
“先生,还有一份束脩本打算出师之后给您,谁想今日生此变故,愚得提前归乡。那份束脩是父亲亲手给您做的,愚留在长安宫南边的灵台上,您今夜就去取了吧。”
司风的声音逐渐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深夜,长安宫。
白姬、元曜站在灵台之上,望着一个铜质的鸟形风向器。那铜鸟之上,挂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衣服。
元曜望着那铜质的鸟形风向器,一丝早已尘封的记忆缓缓浮现在脑海之中。在他还小的时候,好像见过这样的铜鸟。
元曜八岁时,父亲元段章在襄州任长史,带着家眷住在府台后衙里。元曜的书房窗口正对着府台的广场,广场北边有一座高十五仞的石台,石台上立着一个铜质的鸟形风向器。
那时候元曜还小,可是仍旧看得见一些不存在于世人眼里的东西。他看见那铜鸟上总是停着一只奇怪的扁嘴鸟,它爱用慈祥的目光观望他读书写字,一望就是几个时辰。现在想一想,那鸟莫不就是司风的父亲?!
“白姬,司风就住在这铜鸟上吗?”
白姬笑道:“是的。这铜鸟叫相风乌,司风鸟都住在相风乌上,因为相风乌是观测风向之器,处于高处,没有任何遮挡。司风鸟栖息在相风乌上,可以吸纳八方之风。”
元曜恍然大悟,道:“原来,司风住长安宫不是因为水泊,而是因为相风乌。白姬,相风乌上挂着的是司风说的束脩吗?太高了,小生取不到……”
一阵风吹过,薄如蝉翼的衣服被吹落,掉到了元曜的头上。
元曜将衣服拿在手里,只觉这布料触手如风,薄得几乎没有重量。他定睛望去,这衣服看不出颜色,只在月光下反射出月光色,而且居然找不出一丁点线缝的痕迹。
元曜十分好奇,道:“白姬,这是什么衣服?为什么看不到针线的痕迹?”
白姬笑道:“这是天衣。天衣不是针线缝出来的,当然没有缝隙,只有修为极高的司风鸟才能以风为材料做出天衣来。”
元曜惊得张大了嘴,道:“这……这太神奇了!白姬,天衣有什么用呢?”
白姬笑道:“穿上天衣,可以御风飞翔,上穷碧落下黄泉,如司风鸟一样。”
元曜激动地道:“那小生穿上天衣,就可以跟你一起夜行,不必害怕被街上巡逻的卫兵捉住了?在危机关头,也不会拖累你和离奴老弟了?”
白姬掩唇而笑,道:“理论上是这样。”
“实际上呢?”
“咳咳,轩之,你没发现这天衣的尺寸……有点小么?”
元曜仔细一看,手里的天衣不是有点小,而是太小了,是一件童装大小,只适合十二三岁的小童穿。
元曜的脑子一下子懵了,他突然想起了司风的话。
“那份束脩是父亲亲手给您做的……”
元曜不解地道:“司风的父亲为什么要给小生做一件小儿装束?”
白姬道:“轩之最后一次见到司风的父亲,是什么时候呢?”
元曜想了想,道:“大概十二三岁时,那时候家父又一次因言获罪,被革去了长史的官职,发配到了偏远的乡下。小生跟随父亲离开了府台,就再也没见过相风乌,也没见过相风鸟了。”
白姬笑道:“原来如此。在司风的父亲眼里,轩之还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小童,它做的天衣也就是你那时候的身量大小了。”
“啊,司风鸟不知道人类是会长大的吗?”
白姬笑了,道:“不是不知道,而是未曾察觉。短短十年时间,人类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由小童长成成年人。可是,这十年在非人的眼里却如同一弹指,毫无变化,很难察觉。”
“是这样吗?”元曜失落地道。他感到有些难过,不是因为天衣不合身,而是因为人类与非人对于时间衡量的差异,让他觉得悲伤和寂寞。
“是的。”
“白姬,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小生已经白发苍苍了,你和离奴老弟却还是现在的样子,这让小生觉得很难过,很寂寞。”
白姬的眼神闪过一丝波澜,笑容逐渐消失在了嘴角,她喃喃道:“啊,一想到这个问题,我突然觉得比轩之更难过,更寂寞。”
看着白姬落寞的侧影,元曜心中更难受了,他急忙挤出一个笑容,道:“白姬,你不要想这么多,小生还要很久才会老呢。不要再说时间的事了,不如欣赏月色吧。”
白姬抬头,望了一眼宮墙上的弦月,又望了一眼元曜,道:“今晚的月色真美。”
元曜笑道:“因为有白姬你在,月色才这么美。”
白姬愉快地笑了,道:“轩之应该说,你比月色更美,这样我会更开心。”
元曜冷汗,在心里道:“那种诛心的话,小生是不会说的。”
“轩之,天衣怎么办?”
“送给白姬你吧。”
“为什么?”
“因为天衣看上去很稀有的样子,不送给你,你也会想办法拿走的,不如送给你,让你省些力气,少打点坏主意。”
“哈哈哈哈!”被猜中了心思,白姬只好以笑来掩饰。
“白姬,天衣送给你,但小生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南山山神他老人家也不容易,你想一个办法把被离奴老弟薅秃的南山补上花草吧。”
“呃,好吧,我再用一次移山大法,挪一些花草葱茏的山过来。”
“白姬,你其实也是一个好人。”
“不,我是一条好龙。”
一阵风吹过,相风呜咽低鸣,春天又快过去了。
(番外《束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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