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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器徒然袋——雨
作者:京极夏彦
内容简介
《百器徒然袋雨》,是以正传中的主角之一榎木津礼二郎为核心人物展开的三个中篇故事。榎木津在正传中,凭借能够看见他人记忆的特殊能力,与京极堂一起破除迷障,祛除妖邪;而在这部以他为主角的中篇里,京极堂则退居二线,配合榎木津异想天开的破案思路,完成了鸣釜、瓶长与山颪三个推理故事。榎木津在本作中的表现更加恣意奔放,令人既感痛快,又觉治愈。
第一番 鸣釜 玫瑰十字侦探的忧郁
1
大河内康治苦思冥想了老半天,最后用力撇了下嘴角,说:
“我介绍个侦探给你吧。”
“侦探?”
这种纠纷找侦探,岂不是奇怪了些?正因为这么想,我以为我听错了,当下反问回去。
“没错,侦探。”大河内以他一贯的阴郁调子重复道。
“……说到侦探,不是些……对,不都是些进行跟踪、偷窥、品行调查、查证身份这类事情的人吗?”
我进一步追问,结果大河内说:“不是。”
“不是征信社、调查公司那一类的。”大河内再次强调,眯起眼角飞扬的双眼,撇下的嘴巴瘪缩起来。
接着这个大肆宣扬自己是个乖僻者的家伙沉吟了一声,将视线从我身上别开,食指叩叩敲起桌上被摸脏了的布面书籍。那是他的随身书,不晓得是尼采还是萨特的哲学著作。
大河内瞥了封面一眼,想到什么似的说道:
“对了,不是有一种书叫侦探小说吗?”
“侦探小说?你是说那种以消遣为目的、描写杀人的不正经娱乐小说吗?”
“不一定都不正经吧。”大河内说,“姑且不论战时国内的文坛状况,最近侦探小说不是已经广为人知了吗?”
“是吗?”
“应该是吧?不巧的是,我不读那类小说,但许多人都称赞它有趣呢。对了,前阵子拿下芥川奖的那个……松本某人,那个人不就写侦探小说吗?”
“你说松本清张吗?我也读了他的得奖作品《某〈小仓日记〉传》……可是我记得里面并没有侦探啊?”
“这样啊,那是我搞错了吗?那你知道什么小栗还是梦野 [1]的吗?你不读他们的书吗?”
“你是说江户川乱步或大下宇陀儿 [2]那些人吗?”我只想得到这些人。
“是啊,就是那些人写的小说。你不读吗?”
“完全不读。”
遗憾的是,我不喜欢那类小说,几乎没怎么读过。我记得的顶多只有横沟正史的几个极短篇,而且里面也没有侦探活跃,是只有捕快登场的古装小说。这应该不叫侦探小说,而是叫捕物帖吧。搞不好我读的根本是冈本绮堂 [3]。
我据实以告,于是大河内盘起胳臂说:“怎么,原来你也不读啊。”表情更加为难了。然后他硬是把话接下去:
“就算没读过,你也知道吧?总之,那一类小说不是都会有那种人吗?所谓的名侦探。”
“名……侦探?你是说夏洛克·福尔摩斯那类的?”
“对对对,就是那个,作者是柯南·道尔吗?”大河内频频点头,“我要介绍给你的,就是那一类的人。”
“哦……拿着放大镜,叼着烟斗的那种?”
“对对对,就是那种名侦探。我来介绍给你吧。”
大河内说道,重新转向我。
他的表情难以形容。与其说是不悦,看起来更像害羞。
大河内是个内向小生,相貌和肩膀线条与宫泽贤治 [4]十分酷似。当然,我不曾见过宫泽贤治本人,但从照片上来看,宫泽贤治应该是大河内那样的脸孔,不过似乎只有我这么想。他好像从来没被人这么说过,所以我也没有点出来,但还是觉得很像,只有发型不一样。大河内头发颇长,而且发质相当粗硬,使得他的脸部轮廓显得细长许多,才会让印象大相径庭吧——我如此分析。要是他也剃个一分头,应该就与宫泽贤治惟妙惟肖了。
“你在发什么愣?”大河内问,“我说侦探,有那么突兀吗?”
“呃,唔……”
那当然突兀了——我心想。
“可是大河内先生,所谓名侦探,是极尽思考推理的极限,揭穿心狠手辣的犯罪者精心设计的诡计,是正义使者吧?但现在……并不是这样的情况啊。说起来,根本没有任何谜团需要推理。不管怎么样,我早就知道这件事的歹徒,或者说加害人,是谁了。所以还是找法律专家,或是谈判手腕高明的生意人之类的,比较……”
“唔唔……”大河内再次盘起胳膊沉默下去了。他看似困窘地摇头晃脑,嘴角下垂的嘴巴从某些角度看上去也像是在笑,真不可思议。
“……他是不推理的。”一番沉思之后,大河内说道。
“不推理?那么是只调查吗?那样的话,就算你说他是个名侦探,也和一般的普通侦探没什么两样了。就是因为用脑,才会被冠上名侦探这样的称号,不是吗?”
“不,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大河内否定,“就算是一般总是调查外遇案件的侦探,也会动脑吧,思考又不是名侦探的特权。相反的,就算名侦探想到再怎么精彩出奇的案件真相,面对现实案件的被害人或歹徒,也没有时间悠哉地长篇大论,炫耀他的纸上空谈。再说,现实生活中才不可能有那样缜密的推理。就算有,也无法证明,就算能证明,也没有任何法律根据……”
再怎么推理,都是白费工夫——大河内说。
“脑筋动得快、洞察力敏锐、辩才无碍——这些似乎都不是名侦探的条件。只是聊胜于无罢了。”
“可是……那么名侦探为什么会是名侦探?”
听我这么问,大河内立刻答道,“是自觉啊,自觉。”
一头雾水。
大河内看了看我,大概是察觉出我的不解,“我说的那个人,别说是推理了,恐怕根本也不调查。”
“根、根本也不调查?”
“应该吧。”
什么意思?那他到底会什么?
我不安了起来。
大河内在杯中倒茶,喝了一口。他接着强调似的低喃道,“不是不做,是做不来才对。”
我益发不安了。
同时,还有些失望。
我之所以特地向公司请假,不远千里来到千叶,拜访平素并不那么熟稔的大河内,是有一番深刻内情的。我绝不是来找他进行这番脱线的侦探问答。
——没错。
我和大河内是大约三年前,在东北一处温泉疗养区认识的。
只有老人与病人的乡间温泉区的萧瑟景色中,大河内一个人显得格外突出。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是随同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进驻军将校过来视察的,当时大河内担任进驻军的口译之职。
至于我,当时正陷入人生的谷底。
在那不久之前……
我从事电气配线施工业,在工作中从高楼屋顶摔落,严重地摔伤了腰。
伤虽然好了,却留下了后遗症。医生宣告我再也无法在高处进行精密作业,我身为配线工的生命算是就此终结。所以虽然表面上宣称是为了疗养而长期逗留,但我也确实是处于半自暴自弃的状态。
我泡在温泉里,满脑子只想着自己即将成为社会边缘人。
事到如今,我不想再投入别的行业。
虽然不到想寻短见的地步,但也是过一天算一天的状态。我热爱我的工作,更重要的是我还年轻。虽然是短短三年前的事,但当时的我,脑中的想法真是比现在青涩太多了。
就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大河内。
我不记得是什么契机了,我在不知不觉间向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遭遇。
听我全部说完后,大河内提起他在旧制高校时代也曾经从校舍屋顶跳下来过。他解释说那是某种抗议行动,但我记得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话。
我想我当时应该是一脸错愕。
大河内对着这样的我,口齿不清地谈起深奥的哲学话题。我完全听不懂那些名字诡异的人抱持着什么样的思想,但我荒芜的内心一点一滴地被滋润了。
应该只是心理作用,但我开始觉得前景有了一些希望。
大河内不到一星期就离开温泉区了,临走前我请他告诉我联络方式。如今回想,我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做,但当时的我应该是通过与大河内这种飘逸不俗的人交谈,找到了某些救赎。
后来——
我们几度鱼雁往返,见过几次。我对今后的去向犹豫不决,只想找个人商量。
结果我决定从配线工转职到制图工。
因此我必须学习必要的知识,幸而老板盛情相助,我得以不必离开原来的职场。老板允许我留下,一面打杂,一面学习,直到能够独当一面。
所以就算称他是恩人太夸张,但说是多亏了大河内,我才能重返社会也无妨吧。因为我能够打起精神重新出发,大多要归功于与他结识的那段经验。
现在的大河内辞掉了口译工作,余暇时经营家里的钣金工厂,同时慢慢地翻译哲学书籍。我们一年以上没有见面了。
连我自己都觉得薄情,若非发生了那种事,或许我根本不会想起大河内。
那种事……
真的只能说是那种事,就算知道了也无可奈何。那事可恶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教人愤恨得无处发泄。
——那是……
五个月前,刚进入二月的时候,我接到外甥女早苗自杀未遂的消息。
早苗是我大姐的女儿。说是姐姐,但大姐跟身为幺儿的我相差了十五岁之多,我对她完全没有姐弟的感觉。要论兄弟姐妹的话,我因为没有弟妹,对于外甥女早苗,反而是以哥哥的态度和她相处。对我来说,比起大姐,外甥女早苗的年纪跟我近得多。
所以我们从小就经常玩在一块儿。
长大以后,虽然已经不会厮混在一起了,但母亲还在世时,亲戚经常聚集在老家,所以一年可以见上好几回。八年前母亲过世后,我与大姐家不再那么频繁往来,疏远了一阵子。而在去年春天,我听说早苗被一个大户人家雇去当丫鬟。用现代的说法,就是包吃住的女佣吧。我听到这件事时,还悠哉地想,那孩子也大了,难怪我觉得自己老了。
所以从亲戚那里听到早苗自杀的消息时,我真是错愕极了。
早苗是个瘦巴巴的小丫头。
她怎么可能寻短见……
可是……那已经是好几年前——也有可能是更早以前的——只是我记忆中的早苗罢了。
早苗小我五岁,那么她今年应该十八了。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年纪嫁人都不奇怪了。
我撇下一切,先赶过去再说。
早苗睡着了。
她似乎上吊未遂,幸亏绳子断了,而且急救得早,保住了一命。但仔细一看,她的脖子上留着鲜红色的痕迹,教人不忍卒睹——或者该说,看起来实在太骇人了。
我这才听到详情。
姐夫吞吞吐吐地告诉我,早苗在去年秋天,被帮佣人家的少爷和他的狐群狗党暴力伤害。说是暴力,也不是什么拳打脚踢。不,我想应该也挨揍了,但说白了,就是遭到了性侵害。
早苗被人强奸了——而且应该是轮奸。
我大受打击。
因为就像我前面所说的,对我来说,早苗还只是个瘦巴巴的天真幼童。
我内心大概把早苗视为不可能——不,不能够成为性对象的人。虽然这也是因为早苗与我有血缘关系,总之我如此认定,毫不怀疑。
然而这样的早苗,却被狼心狗肺的歹徒集体凌辱了。
我悲伤极了。
比起对歹徒的愤怒,当时的我更感到一股无处排遣的空虚。我再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把它当成一场意外,忘了它吧——我只想得到这种陈词烂调,但又觉得与其说出这种话,倒不如什么都不要说。
我清楚地记得,我一想到这里,一股强烈的怒意油然而生。
难道就这样忍气吞声吗?——不,绝对办不到!
我如此大力主张,结果姐夫无力地摇了摇头。
大姐和姐夫当然都怒不可遏,早已去找对方抗议、谈判了许多次。
仔细想想,用不着我来插嘴,掌上明珠遭人蹂躏,没有哪个做父母的会忍气吞声的。
然而大姐和姐夫每次前去,对方都没有半点好脸色,总是冷冰冰地把他们撵出大门。
若是紧咬不放,对方就塞几个钱打发。他们不是说赔礼,反而说是施舍。这样几次下来,竟变成大姐夫妇是去勒索金钱似的。
明明是被害人的家属,却被当成贪得无厌的恐吓者。
这真是事与愿违。
他们想要的不是什么赔偿金。
他们要的是有诚意的道歉。
大姐夫妇说他们逼不得已,找来代理人要求赔罪。
但是下手的人——据说是什么高官的儿子和他的狐群狗党——不仅没有谢罪,反而勃然大怒。
对方竟然主张那完全是两情相悦的行为——也就是和奸。
将淫荡的女儿送入别人家庭,搅乱雇主家中风纪,甚至还像这样血口喷人,恐吓勒索。得寸进尺也该有个限度,掂掂自己有几两重吧……
听说对方这么恐吓代理人。
早苗主动前往暴行现场的确是事实。她不是被绑架,也不是突然遇袭。早苗说她是被疑似主谋的男子——那户人家的少爷找去,才自己前往现场。接着一问才知道,她当时对那名男子心怀淡淡的憧憬,而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就说是和奸吧。这可不是单纯的强奸,而是轮奸。依常识来想,怎么可能是和奸?就算是心上人的邀约,早苗也不可能明知道会遭遇那种事还呆呆前去,这只是对方用来粉饰罪行的遁词罢了。
早苗万万想不到竟会落得遭到多人施暴的悲惨下场,想必她是心中满怀思慕之情,欣喜赴约吧。这岂不是再卑鄙也不过的背叛吗?竟然说这是两情相悦……亏他们说得出口。
我严厉地这么说,但大姐和姐夫都只是低垂着头。从两人筋疲力尽的表情,轻易就能看出他们一定遭遇到太多太深的委屈,但即使明白,我仍旧无法释怀。
我们身份悬殊,莫可奈何——大姐说。
又不是封建时代,在民主主义的法治国家,容得下这种打死人不偿命的蛮横霸道之事吗?不管是资本家还是劳工,在法律之前,应该是一律平等的。雇主和劳工之间并非主从关系,劳动与对劳动付出的报酬是等价的。两者只是成立于契约之上,没有任何贵贱之分。没道理非得忍气吞声、默默隐忍不可。
不,这不是忍气吞声这种层面的事。结果当事人早苗在痛苦了将近半年之后,被逼到自杀未遂的地步。
半年……
——为什么中间隔了半年?
此时,我终于察觉到当中的不自然。
早苗不是因为被强奸,一时冲动试图自杀。强奸事件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了,都过了半年才想要自杀,这实在令人不解。
我询问这实在是难以启齿的问题,于是姐夫涨红了脸,汗如雨下,勉强向我坦白了真相。
早苗怀孕了。
事件发生后的三个月,双方持续着无益的争论,结果大姐一家似乎放弃得到对方有诚意的回答了。只能当成被狗咬了,自认倒霉——他们真的靠着我所想的陈腐安慰——决心一家人忘了这一切,重新来过。
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打官司。
就在这个时候,众人发现早苗怀孕了。大姐一家再度陷入恐慌,最后早苗试图自我了断——这就是真相。
就算知道真相,我也无可奈何。
后来过了五个月……
上个星期,早苗生下了女婴。
早苗说她不想打掉孩子。
这种天生扫把星生下来做什么?这种孩子就算生下来也只会不幸——据说亲人也对她说了不少这类一般人会说的、了无新意而且粗暴残忍的意见。
可是这种情况,不管周围再怎么多嘴也没用。就算是亲人,毕竟不是当事人。就算拿社会观感来压人,也起不了半点作用。
大姐夫妇也是一样。为人父母,他们当然也有他们的心痛和纠葛,但还是没办法对当事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虽是血缘相系的亲子,惟独这事,若非本人,是不可能了解的。
最痛苦的是早苗本人,而她坚持怎么样都不愿意堕胎的话,也没有人能再说什么了。
我也不能说什么,这不是我能说什么的事。
可是……我也无法接受。
我不愿意任由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看到婴儿可爱的脸庞,看到外甥女呵护婴儿的坚强模样,我这样的想法更是强烈了。
我并不是太不甘心,想要为早苗报一箭之仇,或是觉得这时代母亲要独力抚养孩子太艰难,想要替她海捞一笔养育费。
虽然无论在经济或社会地位上,早苗都是岌岌可危,因此我也并非完全没有这样的念头;但我心中萌生的,是超越了那类算计,更加……青涩的感情。
没有染上多余色彩的纯洁小生命在柔弱的母亲怀中努力地求生。世上竟有人不祝福她的诞生,我想我无法容忍这样的现实。
然后……
我一番深思之后,想起了大河内。
大河内对于妇女人权问题有着极深的造诣。
他在口译时代接触到麦克阿瑟提出的女性解放政策,受到启发,离职之后似乎也一直钻研着这个议题。虽然他没有公开活动,但最近与妇女解放运动家、思想家等似乎也有往来。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上,提到他最近见了哪些人、参加了哪些研究会,等等。
大河内原本就不是我能够理解的深奥之人,而且他还在我不知不觉间成了一个妇女问题权威。那么或许他会有什么妙计——我就是这么想。
前天我打电报给大河内,告知希望与他一会。我正悠哉地等着他应该不久就会回信,没想到昨天他竟然直接打电话到我公司来说没问题。所以我也匆匆地请了假,今天一早出门拜访。
然后……我在这家钣金工厂的办公室,几乎是单方面地坦白了几近家丑的事情。结果这位妇女问题权威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
“我介绍个侦探给你吧。”
这也太牛头不对马嘴。
到底要侦探做什么?若是介绍律师或法官这类人士还可以理解,但这件事里,根本没有需要侦探出马的地方。不仅如此,他还说要介绍给我的不是普通侦探,而是三流小说中出现的名侦探。又说那个名侦探既不推理也不调查,有的只有自觉,我真搞不懂他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了。即使我大失所望,也不会有人怪我吧。
“那……然后呢?”我有些不耐烦。
大河内若不是在耍我,就是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如果他是认真的,这家伙脑袋一定有点失常了。
“是啊……”大河内再次盘起胳臂,“……这个状况啊,这样做应该是最好的。”
“所以说……你的意思是要怎么做?”
“让他也凑一脚。”
“我不懂。不管怎么听,我都不懂你说的那个名侦探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总之他是个侦探,没错吧?那么是要请他调查欺负我外甥女的那些人的底细,掌握确实的证据,再控告他们吗?都已经是十个月以前的强奸事件了,现在还找得到不动如山的证据吗?”
“当然找不到吧。”大河内说。
“那么请侦探就没有意义了呀。”
“或者说,论证据,再也没有比你外甥女的证词更确实的证据了。既然是遭侵害的本人这么说,旁人是非常难反驳的,不管歹徒怎么嚷嚷不是我干的也没用。虽然也有一些明明没有受侵害,却宣称受侵害的假强奸事件,但那是相当罕见的。”
“那……”
“所以说,”大河内举手制止我,“对方也心知肚明,才会不说他们没干,不是吗?对方并没说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们承认发生过某些行为,只是主张这完全是两情相悦的行为。这么一来,双方见解的差异已经不是是否发生过事情了。争论点在于是强奸还是和奸。然后呢……那究竟是不是强奸这最重要的一点呢,嗯,变得暧昧不清了。”
“怎么会暧昧不清?”我感到不悦,“怎么想都是我外甥女被玷污了。其他还能怎么解释?我身为她的亲人,最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那是当然,可是这成不了决定性的证据。是否强奸、是否犯罪,是非常难以判断的。第三者无从判定。”
“或许吧。”我只能这么应。
大河内嘴角依旧下垂,他一脸苦涩:
“而第三者硬要判断的话,就必须从双方口中追根究底地问出当时的具体状况。例如衣服是自己脱的还是被脱的?有没有被扯破?有没有相当于伤害的行为?若是有的话,是哪里被打?还是被踢了几下?关于性行为本身,也必须巨细靡遗地问个一清二楚。”
“这……这也太不要脸了吧?”
“就算不要脸,可是不问怎么会知道呢?”
“这样说是没错……”
“光靠暧昧模糊的信息,是非常难下判断的。例如说……一开始被打得很惨,但被打着打着,中途放弃抵抗,性行为本身是心甘情愿的——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反过来的情况也是有的。情侣或夫妇之间,也有到完事之前都还甜甜蜜蜜,你侬我侬,后来才闹翻吵起来的情况。是暴力伤害还是强奸,中间的界线十分微妙。再说,即使完全没有踢打这类暴力行为,只要对抵抗的女性霸王硬上弓,就算强奸。纵然完全没有抵抗,只要侵害内心抗拒的人,也应该视作强奸。”
“就算不抵抗也是吗?”
“那当然了。”大河内板着脸说,“你想想,比如说一个彪形大汉摆出恐怖的表情瞪人,光是这样就算恐吓了。有一些女性也会因此吓得浑身发软吧,根本无法抵抗。此外,像是拿债款当把柄,或是抓住某些弱点,这也算是恐吓吧?还有假意亲切地接近人家,加以哄骗,要求肉体关系,这些都算强奸,全是强奸。其中也有人主张,所有的性行为对女性而言,通通都是强奸。”
“呃……”
这……能这么说吗?
“我虽然不能完全同意这种意见,不过可以了解那种心情。”大河内说。
“是吗?”
“嗳……不管再怎么高唱男女平等,惟有这个问题,还是得另当别论。因为不管条件再怎么完备,男女之间还是有着壁垒分明的生理差距。”
“生理差距?”
“是的,女性要强奸男性是很困难的。即便是女性硬逼男性发生性关系的状况,如果男方没有那个意思,行为本身还是无法成立。如果成立,就表示男方也有那个意思,对吧?”
“唔……是吧。”
“嗳,例外当然是要多少有多少,但状况大致如此——换言之,不光是强奸,在性行为这件事上,关于能否拒绝这一点,男女是不平等的。再加上现今的日本社会,对女性来说,遭到侵害的事实、受到侵害的体验,就已经足以成为恐吓材料了。我们不是常用被玷污、失贞等形容这些事情吗?”
说得没错。
“对女性来说,就连这样的说法,都会让她们深感愧疚。她们会遭人白眼看待,对吧?所以遭到侵害的一方尽管是被害者,却会有一种不道德的罪恶感。相反的,犯罪的一方却没有什么罪恶意识。社会的结构是扭曲的。女性在社会中没有立足之地,她们处在彻底的不利立场。”
我开始感到阴郁懊恼了。因为我愈听愈觉得男人实在是既愚劣又恶毒的生物。愤慨别人玷污、弄脏了外甥女的情绪本身,也可以视为是源自于男性自私观点的偏见。尽管如此,这么想的我是男人,而说这番话的大河内也是男人……
“可是大河内先生,法律是平等的吧?就算是女性,司法也会保障她们的人权,不是吗?可以诉诸法律吧?”
“很少人会揭发这类事件,因此受到法律制裁的例子极少,所以有愈来愈多的笨蛋不把它当成犯罪,变成恶性循环。”
“为什么不揭发?难道被害人不想揭发吗?那样的话,女方也有问题吧?虽然实际状况教人难以启齿……可是就算是这样,或是根本没想过要报案揭发的话,也不太对吧?”
“正确地说,不是不报案,而是无法报案。不过,是无法报案所以不报案,还是不报案才会变得无法揭发,这部分问题很复杂。”
“无法报案?……”
“理由就像我先前说的,因为太丢人了,因为遭到侵害本身就是件可耻的事。”
“因为丢人就忍气吞声……这太没有建设性了。”
没有必要为提出正当的主张感到羞耻吧,然而大河内却板起脸来说道:
“你说得没错。可是……例如委托司法判断的话,被害人就必须在公开场合发表我刚才说的那些巨细靡遗的细节。她们必须高声宣言:我被人如何如何地侵犯了。”
“这……”
说得也是,我也觉得这似乎太残忍了。明明只是主张自己的人权遭到蹂躏,原本应该不是什么残忍的行为,却会令人感到残忍,这正证明了女性是社会上的弱者吧;而我也毫无批判地享受着这样的社会吗?
“没错。”大河内说。他是从我的脸色看出了我的想法?还是基于一般论而事先准备的回答?我分不出来。
“这真的是很残忍。不管是谁,不得不回想厌恶的体验都一样痛苦。更何况是再三反复受凌辱的记忆,更教人痛苦万分吧。不只是这样而已,原本被害人揭发加害人的恶行,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然而在现今社会里,它却成了一种耻辱。所以循正当手段主张人权的行为,就变成了是丢人现眼……”
没错……
不可能光是遭到一次侵犯,品性人格就会变得下流,或是肉体变得污秽,根本没这种道理。污秽是一种社会概念,个人的肉体不可能产生物理变化。如果一个人的人格因此而改变了,那都是因为世人以充满偏见的眼光去看待被害人导致的。见我一脸信服,于是大河内点了点头说:
“强奸事件伤害的并不光是肉体,那是摧残自信与尊严的行为,因此和单纯的暴力伤害不同,非常敏感复杂。例如说,即使鼓起勇气报案了,被害人面临的也是坎坷而愚昧的现实。与其要与所有世人为敌,倒不如闭嘴隐忍下来要好多了,所以状况完全没有改善。若是不将愚蠢的男人斩草除根,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不行吗?”
“不行的。嗳,若是想做到真正的平等,就必须有相对应的觉悟——就是这么回事。”
“觉悟?”
“没错,觉悟。”大河内重复,“毅然面对的态度固然必要,但在现今社会里,这样做只会平白吃亏,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就算这才是正确的态度,但强迫每个人都要如此,也太残忍了。况且女性原本就是弱势的一方。”
“所以……你的意思是,必须觉悟将面临到多么可怕的遭遇是吗?”
“我不是在说只能彻底觉悟地承受这艰难的状况,而是必须认清这样的状况,再做好觉悟去面对。”
“什么意思?”
“所以说,”大河内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的意思是,必须从社会开始矫正起,好让女性可以毫不犹豫地采取毅然的态度。”
“原来如此,这才是道理。”
“可是这需要时间。不是一两天就能成功的事,而且也不是修改法律就可以改变的。改革习惯和社会观念是需要莫大耐心的工作。换句话说……很遗憾,从现状来看,被害人获得救济的道路等于是已经断了。”
我的心情陷入一片黯淡。
其实,方才听到的这些事,不必大河内来说,我也明白。
可是听他这样逐一解说,我禁不住深刻感到这个社会的制度有多么地荒唐愚蠢。但是这么说的我,若不是家中有人受害,连想都不会去想到这些事吧。
不,这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会是如何?某某家的女儿被某某某给玷污喽——若是听到这样的传闻,我就算不会露骨地轻蔑,嘴上同情的慰问中,难道不会掺杂着若干嘲笑吗?
就算说的人没那个意思,听的人会不会这么感觉?当我应答“好惨,真可怜”的时候,话中深处有对加害人的愤怒吗?如果那只是单纯的同情,岂不是等同于侮蔑?因为同情只不过是优越感的另一面罢了。
这样的话……如果这事发生在别人家,或许我也会扮演不负责任的一般大众,去轻蔑被害人。我老实地将我的想法告诉大河内。
可是大河内再次以中指叩叩敲起桌上的书,说着,“不对,不是这样。”
“这世上不存在什么一般大众,有的只是众多的个人。当个人不愿意为个人的行为负责时,就会戴上大众这个面具。这是在模糊责任归属,将之转嫁给不特定多数的卑鄙行为。例如说,就算是个人说出来会遭到围殴的暴论,只要藏身于所谓匿名性的隐身衣背后,立刻就能够摇身一变,变成一般论。这就是通过隐蔽专有名词,将个人大众化。这么一来,就可以不经任何议论,使人把粗劣的愚见错以为仿佛获得了民意支持的正论一般。你刚才说扮演一般大众,但这种说法和那类低劣的家伙的做法没什么两样。在扮演的可是你这个个人,而不是你不断地膨胀,变成了大众。”
大河内这番话也没错。
我辩解似的回答:
“呃,我说扮演一般大众,唉……是情非得已这样的意思。唔,我自己也不例外,心中多少怀有那种歧视性的……该说是偏见还是什么……我不太会说,总之是那类麻烦的东西,然后呃,每当我看到自己这样愚蠢的一面,都会深自反省……唉,该这样说才好吗?”
“是啊,你这样说的话,我就不会有半点异议了。”大河内以教师般的口吻说,“你能有这样的自觉,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事。因为以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所以问题就在于对此有没有自觉。有无自觉,是天壤之别。如果大家都能像你这样有自觉,社会应该也能有所改变吧。”
大河内高兴地说。
这……
我总觉得被他唬过去了。
那……
——又怎么会跑出侦探来呢?
我似乎露出了相当痴呆的表情。
大河内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
“不,呃,就是……”
“你是想问为什么要找侦探吧?”大河内说。
“呃……就是啊,大河内先生。我一开始就在问这件事,你的高见让我获益良多,可是那个……关于最重要的一点……”
“这个嘛……”
大河内站起来,开始在书桌周围踱起步子。
这件事很难说明吗,还是我理解力太差?
“……唉,基于我刚才告诉你的理由,若要通过合法的手段拯救被害人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牺牲太大,很遗憾,我无法建议你那么做——尽管很叫人愤恨。而且就算要交涉……听你的描述,这次的事件并不是单纯的强奸事件吧?不是……生下孩子了吗?”
“是生下孩子了。”
“对方知道这件事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大姐他们应该没有特地通知才对。
“对方是相当富裕的资产阶级吗?”
“主谋的父亲是高官。可能是前士族 [5]吧。唔,就算撇开职业和家世不谈,也是有钱人家吧,但是这跟身家背景与财产没有关系。”
我觉得大河内似乎会厌恶老旧的制度,他的言行举止也隐隐散发出反体制的气息,因此我这么说。
然而前口译却蹙起了眉头说:
“你在说什么?这种情况之下,不管是家世、职业、财产,全都大有关系。”
“呃,这样吗?”
“当然了。身居高位的人总是处心积虑着想要出世保身,武士的家族偏重名声和血统,有钱人则对继承分配斤斤计较。这些全都是愚昧之举,但他们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
“还原来如此,你同意个什么劲儿?你外甥女身不由己,竟然怀上了这种棘手人家大少爷的子嗣,不仅如此,还把孩子给生了下来——有这样的可能性,对吧?”
“论可能性是有啦……”
强奸犯有好几个,不晓得那究竟是谁的孩子。
“所以说,光是可能性就足够了。这世上都有效法天一坊 [6]、就算你完全没印象也硬要认你家儿子做父亲的诈欺师了。想钱想到发疯,为了钱什么谎都肯撒、什么牛都要吹的人意外地多。对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为沽名钓誉而疯狂的家伙也多如牛毛。所以会被这类诈欺师盯上的人,都是特别疑神疑鬼的。至于你外甥女的情况……对方显然心里有鬼,所以当然会对你们不必要地提防。”
“请等一下,”我制止说,“你的意思是,早苗想要利用孩子侵占他们家?”
“我只是说对方会这么怀疑也不奇怪。”踱来踱去的大河内停下脚步,双手撑到桌上,“换言之,民事交涉和直接谈判也非常不利。”
“嗯……”
“不管是诉诸法律、硬找上门谈判,还是诉之以情、发以正论……在这种情况,全都没有胜算。”
看来情势相当不利。
早苗没有过错,她是受害人,这是再明白也不过的事实……然而她不仅蒙受耻辱,生下孩子,还得在背后遭人怀疑别有企图,受人排挤。这实在太可怜了。
“这真是情何以堪。”
“所以我才说要介绍他给你。”大河内敲了敲桌子。
“他——那个你说不调查也不推理,只有自觉的名侦探吗?”
“没错,”大河内又敲了一下桌子,“就是那个名侦探。”
“所以说,我想知道这么做的理由……”
“重点就在这里,”大河内不听我说完就答道,“我要介绍给你的人,就像我刚才说的,不是个正经人。任谁来看,都只能说他是个怪人。虽然他是侦探,但他不调查,也不推理。不仅如此,他完全不做一般人会做的事。”
“那……”
“但是,他拥有揭露秘密的力量。”
“揭露秘密?”
“没错,”不知为何,大河内挺起胸膛说,“他叫榎木津礼二郎,是我高中的学长。他拥有窥探他人脑袋的特技。”
“窥、窥探脑袋?”
什么意思?是超能力还是阴阳眼那一类的吗?
“我……我不能相信那种人。”
“你可以相信他。”
“就算你这么说……我压根儿不相信那种事。我真无法想像大河内先生会说出这种话。”
“即使你这么说,事实就是如此,没办法。”大河内说。
“事实?……”
我不懂哪里怎样是事实了。他说窥探脑袋,是什么读心术吗?是闭嘴坐着就能猜中事情吗?但我不觉得那种江湖术士之流的人骗得过这样小心谨慎的大河内。
我投以更加狐疑的眼神,于是大河内哼哼两声,这么说道:
“你知道前些日子震惊社会的溃眼魔和绞杀魔事件吗?”
这我知道。
早苗自杀未遂而闹得人仰马翻之时,社会上正为这个话题吵得沸沸扬扬。
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横跨千叶与东京的大案子。我点点头,于是大河内神气地说:“就是他破了这些案子。”
“破案?”
“对,破案。”
“连调查都不必?”
“不必。不仅如此,去年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似乎也是他解决的。”
“哦……”
这也是一宗号称战后最凶残的大命案。
“他有实绩。当然,这都是运用了他那不可思议的特技解决的吧。而且……嗯,他除了这项特技以外,还有另一样最强的武器——也就是常识对他不管用。所以呢,只要让他凑上一脚,一定能够得到常人无法料想的结果。碰上走投无路的状况时,他是不二人选啊!”
大河内豪迈地笑着,这么作结。
2
认真地听完我的话后,自称益田龙一的青年露出窝囊万分的表情,问:
“那么……请问您希望侦探怎么为您效劳呢?”
益田说他是侦探助手。
“呃,这我也不太清楚……听说这里的侦探大师不推理也不调查……”
“是啊。”益田回答得十分爽快。看来是真的。“不仅如此,他也完全不听委托人说话。都是我负责询问详情的。”
“哦,真不好意思。”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话说回来……”益田抬起有个尖锐下巴、角度锐利的脸孔,“……既然您知道敝社的侦探这么破天荒,为何还会想来委托?从您的话听来,状况似乎相当严重,应该不是来好玩还是消遣……的吧?”
“我、我绝对不是来消遣的。我非常严肃,我很认真的。”
我擦了擦汗。
今天很热。
“只是呃……该怎么说……”
我大概了解大河内的话,但到了实际委托的阶段,我却完全无法说明。我有种不晓得自己在这里干什么的感觉。总不能委托人家说,听说你们这儿的侦探是个怪胎奇人,我想请他莫名奇妙地好好活跃一番。
益田以坏心眼的眼神盯着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我。不仅如此,这年轻人甚至还露出坏心眼的笑容来。
“我知道了。您知道我们家的侦探是个破天荒的家伙,想把他拱出来,把事情弄得天翻地覆,对吧?”
“咦?……”
“我开玩笑的。”益田说完,露出虎牙笑了,“……因为我想差不多也该有这类委托上门来了。别看榎木津先生那样,他最近也变得挺出名了。不管在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都搞出了一堆奇怪风声。”
益田撩起长长的刘海。他留着一头文学青年般的发型,举止间却感觉不出一丝深刻的苦恼。若要说的话,他是属于油腔滑调、跑龙套型的年轻人,而且他还“喀喀喀”地怪笑。
我的踌躇开始染上不信任,逐渐转为后悔了。
“请问……”我胆怯地对着喀喀怪笑的益田说,“……呃,榎木津先生……是个什么样的……”
“这没办法说明。”这回答也太简洁了。
“不能向我说明吗?”
“就算我想说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
“呃,我听介绍人说,榎木津先生他……拥有窥看他人脑袋的特技……”
“哦哦……”益田悠哉地拖着尾音说,“唔,好像吧,只能这么说吧。”
“真的吗?那是什么样的……是什么神秘的灵术吗?是可以了解他人的想法,或是读别人的心……还是占卜那类?”
“他才不会占卜,他做不来那种麻烦事。”益田摩娑下巴,“这是听别人说的,榎木津先生看得到记忆。这不是特技,算是体质吧,还是一种病?”
看得到……记忆?
“这和读心术有什么不一样?例如我现在在想什么,他看不出来是吗?”
“对对对,他看不出来。别人的想法、心情或是感情这类事情,他完全看不出来。这类事情他反倒是比一般人更来得迟钝。别人在想什么,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也不想知道。只是不管愿不愿意,他就是会看到对方曾经看到的情景。不过那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我完全没头绪就是了。”
也就是说……
“……他看得到我今早吃的东西,或是我从电车看到的风景这些?”
“对。你理解得很快,他就是看得到这些。像是你今天吃了芋头,对吧?吃了沙丁鱼串,对吧?你的窗户看得见澡堂的烟囱,对吧?不过也只有这样而已。”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榎木津先生并不了解那些影像对对方有什么意义,他只是看得到而已。他好像听不见声音。不过要是连声音都听得见,日常生活也过不下去了,会发疯死掉的。”
真教人似懂非懂。
若论派不派得上用场,这种能力应该颇有用处吧。若是全盘相信益田的话,榎木津这个人只要站在杀人犯面前,就可以知道对方犯的罪了。那样的话,的确不需要调查,也不需要推理了。
当然,光靠这样并无法解决事情,但如果被指摘的人物是真凶,调查上就可以省去绝大部分的多余工夫了。可是另一方面,在许多情况之下,这种能力应该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就连门外汉的我都能轻易想像。像是这次的事,榎木津的能力究竟能否派上用场,也教人存疑。话虽如此……
“可是……听说榎木津先生解决了许多困难的案件?”
我是这么听说的。
“解决啊?解决吗……”益田胡闹似的“喀喀喀喀”地笑。
此时……
“喂,益田,你那态度也太嚣张了。竟然发笑,太不检点了。”
一名男子说着,从里面端着盛有红茶的托盘出来了。是我来访时第一个接待我的人。
虽然看不出年龄,但有点书生 [7]样,有着一双浓眉和厚唇。一头鬈发理得短短的,服帖在后。至于益田,他不仅细眉薄唇,鼻子和下巴也很尖细,两人看起来实在不像同一种生物。
“和寅兄,我哪里不检点了?”
对吧?——益田向我征求同意。不要随便应话比较好,我还没有弄清楚这两人的权力关系。一开始我判断被称为和寅的人地位比益田高。我以为他是前辈侦探之类的人物,但是看他会端茶过来,或许他只是个打杂的,可是以打杂的而言,他对益田讲话的口气又太傲慢了些。
和寅板起脸来:
“可是你不就在笑吗?”
“我只能笑了啊。而且笑对健康也比较好啊。”益田再次发出干燥的笑声。
和寅恭敬地将红茶摆到桌上请我用茶,接着撅起厚唇,瞪着益田:
“我泡茶的时候都听见了,这位先生的委托,不是件非常严重的事吗?而你竟然跟人家打哈哈。”
“我才没打哈哈,我只是生性开朗活泼罢了。”
“你愈来愈像我家先生了。不,你根本就是专挑他的坏毛病学。你这种心态根本就错了。”
“心态没错,哪干得来这一行啊。”
“哼。”和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益田,你是不是根本没听到我说的话?”
“我当然听到了。别看我这样,掏耳垢可是我的兴趣,我一天要掏个好几回呢。”
“那就是掏过头,把耳膜给掏破了吧。”
“我的耳膜很强壮的,厚如太鼓皮。”
“那我问你,你现在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请教这位先生委托内容的详情啊。”
“我跟你交代过,不可以请教委托人详情吧?……”
和寅这么说。
怎么回事?别的也就算了,竟然说不可以请教委托人详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益田闻言便说:
“和寅兄才是,你这岂不是跟榎木津先生一个样吗?”
我半愣在原地,结果两人同时转向我这里。
“啊,呃,请问,那个……”
当然……我陷入恐慌。我完全不懂这种情况该怎么应付才好。
“各位,咱们先冷静一下……”
益田伸展双手,就像尾牙的干事指挥全场似的说。
我被两名男子同时凝视,的确一时之间陷入狼狈。但若论慌乱,益田和和寅反倒比我还慌;至于我,虽然困惑万分,倒是非常冷静……
益田以牵制和寅般的态度接下去说:
“……我已经听说事情原委了。然后……我想先确定一下您的委托内容。若是我办得到的事,敝社可以答应,若非如此,就请您死心吧。嗳,我虽然是助手,但本来还是个警察,和榎木津先生不同,精通调查要领。我的本领您大可放心。”
“哦……那……呃,那位榎木津先生,呃……”
“不管怎么样,我家先生不行的。”和寅说。
榎木津这个侦探那么忙吗?
和寅看着我,以监护人般的口吻说明道:
“先生最近心情非常糟,连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我不知道在伊豆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他整天臭着一张脸,教人无从应付。他连话都不肯跟我说。”
“他只是牙痛罢了。”益田说。
“牙痛?”和寅反问。
益田苦笑:
“对,他臼齿蛀牙了。被堵在伊豆的时候,他说牙齿痛得要命,让当地的牙医拔掉了,结果弄巧成拙,好像拔掉的地方还在痛。”
“可是他一句都没跟我说过呀?”和寅埋怨道,然后拿着托盘站了起来,“不管怎么样,先生是不会工作的。不管理由是什么,总之他心情不好,而且他平常就尽说他根本不想工作嘛。所以我不是再三交代了吗?不管是打电话还是亲自来访,只要有客人,就向他们说明现在的特殊情况,不管是什么样的委托,都要恭敬回绝。”
“我知道榎木津先生不会工作啦,可是都已经听客人说出来龙去脉了,怎么好说‘对不起,请回。’呢?人家不是正苦恼万分吗?”
“所以我再三地交代过你,叫你在客人说出详情之前先回绝。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因为接了些小案子,害得我多少次差点被开除。可是你竟然趁我进去厨房的时候擅自询问内容,真是太差劲了。偏偏茶壶又在那种节骨眼烧开。”
“所以说,只要是我能胜任的案子就不要紧。只要我处理得来不就好了?又不是要叫醒正在睡觉的榎木津先生,和寅兄也不会挨骂。再说委托人特地来访,连话也不听就请人家回去,会损害咱们侦探社风评的。最在意事务所经营状态的人,不就是你吗?”
和寅斜眼瞪着益田,很快地说,“你还太嫩了。”接着用鼻子“咕咕咕”地笑了。“我家先生不是常说,侦探可不是义工活动吗?而且现在咱们事务所阔绰得很。先前大赚了一笔嘛。那钱都可以拿去再盖一栋大楼了。所以,先生这一年半载是不会工作的了……”
和寅睁大眼睛锐利地看了我一眼,“难得您跑一趟,真是遗憾。”
我的脸逐渐失去血色:
“再、再盖一栋大楼?这、这里的收费这么贵吗?”
大河内跟我说形同免钱。我这个穷施工员连一毛多余的闲钱都没有。老实招了吧,我会决定找这家侦探事务所商量,最大的理由也是因为大河内说花不了几个钱。“不贵不贵。”益田垂下眉角说,“侦探费用没有行情的。上回是特例,因为上次的委托人是个大富豪。”
“我们这里客层很好的。”和寅说。益田闻言,又“喀喀喀”地笑了。
这些人居住的世界似乎与我不同。
“喏,前阵子伊豆不是发生过一些骚动,您知道吗?就是宗教团体和当地的建商发生冲突的事……”
我好像在报上读过这件事。
大批人马群架斗殴,出现数名伤者,还有一人死亡——我记得报上是这么写的。
益田不等我回话,接着说:
“……那件事啊,虽然报纸没有报道,其实是一宗难得一见的大事件。虽然我到现在还是不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再怎么说,东京警视厅调查一课都有两个刑警、目黑署有一个刑警被降职调单位了。”
“木场大爷被降职了?……”和寅问,“不是惩戒免职吗?”
“没有免职啦。可是前天举行了调查庭,木场先生不仅被减俸降级,还被调到辖区警署的一系。青木和目黑署的刑警我记得是被减薪半年,还被调到不晓得哪里的派出所去了。”
“真是人仰马翻呐。”和寅说,再一次坐回椅子。
看来他是个爱凑热闹的家伙。
“小说家老师怎么了?他有没有吃上什么苦头?”
“哦,关口先生,我以为他已经没救了,没想到意外地似乎没事。应该是习惯了吧。他……应该就快从伊豆的医院回来了吧。嗳,他这个人就像背负了全世界的不幸嘛。榎木津先生说啊,他最好是冤罪入狱服刑,才是造福世人,最好一辈子都别从牢里出来了……”
我完全不懂他们在谈论什么事情跟什么人。
而且虽然我不知道那是宗多么严重的大事件,但毕竟与我无关。
和寅应了句,“关口太太真是可怜呐。”话说回来,我也被忽视得太彻底了。
“请问……”
“啊。”
我一出声,益田就露出奇妙的表情,然后他想起来似的说:
“都是您不说明白,话题才会偏掉了。”
唔,或许是吧。不过说回来,我到底要怎么样委托些什么才好?
但是就在我犹豫不决地寻思当中,益田毅然决然地说,“我答应下来。”
“答、答应什么?”
我觉得在这阶段,没有任何可以答应的事。
“我最痛恨欺侮女性的家伙了。”益田腼腆地说,“据您刚才所说,强奸犯不止一人,对吧?”
“是的……这怎么了吗?”
“知道主犯是谁吧?”
“是的,是通产省 [8]的官房次官儿子,樱井哲哉。今年春天大学毕业,现在……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官僚的儿子啊……”益田呢喃,“如果我是公仆,这多少会成为调查上的阻碍。就算上头没有施加压力,自己也会有所顾忌。”
是这样吗?
益田打什么坏主意似的微笑,说:
“可是我们是侦探,不在乎。那么,你知道那群共犯的住址姓名吗?”
“这个嘛……他们好像全都是哲哉学生时代的酒肉朋友,总是四五个人厮混在一块儿,专干些坏事。狐群狗党。”
“名字和身份呢?”
“这我就不晓得了。早苗好像也不知道。哲哉身边似乎总是有几名跟班,但脸孔并不一定,区区一介女佣不可能清楚他们每一个人的底细吧。一定是其中的某些人,但事情发生在漆黑的仓库里,别说是长相了,早苗连袭击她的人数都不记得。”
“这样啊,一片漆黑啊……”益田眯起了眼睛,“仓库的话,一定很黑吧。而且当时已经过十一点了吧?”
“嗯,好像完全没点灯,当晚又云雾密布。早苗似乎是收到哲哉的信。不过内容很简单,只说深夜在后院的仓库等你。”
“那封信呢?”
“没了。她说遇袭的时候弄丢了。有信还是比较好吗?会比较有利吗?”
“并不会比较有利。”年轻的侦探助手简单地下了结论。
“不会吗?不能成为证据吗……”
“那种东西完全成不了证据,最多只能拿来当成勒索的材料。可是对方完全豁出去了。若是勒索,只会挨告。一旦挨告,遭殃的是令外甥女……彻彻底底地不利。”
“那……”
还是一样走投无路。
“所以呢……”益田再次露出坏心眼的表情,“……请仔细想想,难缠的只有主犯一个人——或者说,只有主犯的父亲官房次官一个人而已。其他人根本不足为惧。可是歹徒有好几个……”
“啊啊……”
确实如此,可恨的暴徒不止一个人。
“……那么,是要把那些手下?……”
“不是手下。这种情况,他们全都是共犯,全员都该被制裁。只是那个……樱井吗?我们知道那家伙的名字,他又是首领,比较显眼罢了。不管主谋是谁、计划的人是谁,都是休戚相关,全员同罪。只是多名歹徒中有个人握有权力和财力罢了吧?”
就像益田说的吧,侵犯我外甥女的家伙,全都是她的敌人。那么也用不着净是挑难以撼动的樱井下手。从容易下手的地方开始下手,才是正确的。
“那么……意思是要控告樱井以外的家伙吗?”
我这么一说,益田便微微摇头答道:
“不可以告啦。”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不能告啦,介绍你来的人不也这么说了吗?不管告了谁,都一样只会让令甥女和她的小女儿痛苦而已。心伤也是,不仅不会痊愈,还只会愈来愈深。这样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
我慌忙摇头。
益田接着说:
“另一方面,说到对方,纵然有罪,判决也不会重到哪里,搞不好还会换来个不起诉。”
“不起诉?……”
“是啊。就算最后判决有罪,这种人也很快就会砸钱出狱。一点用都没有。”
“这样吗?”我问,于是益田答道,“别看我这样,我以前可是干警察的。”
“警察?”
看不出来,我无法想像他穿警察制服的样子。
“是地方警署的刑警。”益田说,“虽然现在都没人相信了。嗳,虽然我态度轻佻,但我这番发言可是基于长年的经验,分量十足的。更进一步说,这种情况……对方出狱之后或许会试图报复。不,一定会报复,绝对会。”
“这……太过分了……”
“什么过分,事实就是如此,没办法啦。”
益田撩起刘海。
他的表情教人无法判别他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对庶民来说,司法官是不讲人情义理的。在这种情况,诉诸法律,怎么说都不是上策。恕我重申,我原本也是个警察,非常清楚这些事情的内幕。”
“那……要非法……勒索那些共犯吗?”
“没人说要勒索,我们又不是犯罪者。”
益田的眉毛垂成八字形,一脸伤透脑筋的样子。
由于他先前的表情实在太奸巧,我似乎完全误会这个气质有些奇矫的青年正企图恐吓了。
“那要怎么办才好?……”
不仅是走投无路,还四面楚歌。有句话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是现在的情况。
“……不能控告,又不能恐吓的话……”
“所、以、说,”益田露出有些吃不消的表情,“要他们道歉啊,道歉!”
“道、道歉?”
没错……
我原本想要的,应该不是物质补偿,也不是报仇。
况且……
即使对方受到法律制裁,被施以严惩,我们也什么都得不到。
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
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我想要的是有诚意的响应,也就是要他们对自己卑鄙的行为深切地反省与悔改。不管是谁都会认为,除此之外的发展都是不可能奢望、也不该奢望的。
看来,我被这家诡异的侦探事务所的气氛影响,完全忘了当初的目的了。
“是啊,就是啊,益田先生……”
我真是感到茅塞顿开,可是仔细想想,来到这里之前,我丝毫没有要控告或勒索对方的意思。换句话说,先前塞在我内心的茅,都是益田跟和寅塞进我因狼狈而一时空洞的内心的。
“没错。”益田用力点头,“假设歹徒共有五人,这其中有四个人为自己的罪行忏悔,愿意道歉,就算无法让伤口完全痊愈,至少心理上也会好过一些吧。这种事是心情问题嘛。”
对不对?——益田回望和寅。
身份依然暧昧的侍者风男子撅起了嘴唇说:
“可是又不知道那些人是谁。”
是这样没错。可是……
益田狡猾地露出虎牙笑了:
“所以我说,查出这一点……就是我的工作呀。”
原来如此,益田刚才就是想到这点,才会说“我答应下来”。
简而言之就是寻人,同时也是锁定歹徒的调查,这是不折不扣的侦探工作,与我知道的也没有差别。
“怎么样?”益田问,“失物寻人之类,这年头与其找占卜师,不如找侦探更可靠。当然,就算查出歹徒,能不能让他们悔改,又是另一个问题了,不过也并非完全没有计策……”
益田神气地窃笑。
“不管怎么样,先查出歹徒的真实身份也好。不管要怎么做,若不先知道歹徒是哪些人,也没办法计划。再说……”
“再说?”
“孩子的父亲是其中之一吧?”
益田这么说。
没错……
我也一直都忘了这件事。
早苗孩子的父亲不是复数犯人这种模糊的对象,而是其中一人。
虽然无法查出是谁……
但的确是其中一人。
“您要怎么做呢?……”益田再次询问,“……总之,费用事后再付就行了。款项包括侦探费用及必要开支——啊,关于必要开支,我们会提出明细,也会附上收据,绝对不会漫天要价,不必担心。我一贯的信念是童叟无欺,请放心。我本来是地方公务员,而且是底下的小角色,摆脱不掉当时的习性,对小钱的出纳斤斤计较,却缺少追求利润的概念。也就是小气抠门……”
“喂喂喂。”和寅打断说,“咱们的老板可不是日之丸 [9],是民间人士。这可是私人公司哪。漫天要价当然不行,但也不能忘了追求利润啊。”
“想要利益的话,就只能靠侦探费用了吧?哎哟,提高利益这种事,叫经营者去伤脑筋啦。我可是受雇劳工呢,在民间企业也是小角色。而且我觉得我的这种习性对顾客来说反而是有利的。我小气到甚至可以说是充满良心。然后呢,关于最重要的侦探费用……这个嘛,就等到可以锁定对象的阶段再来谈,怎么样呢?”
“这……麻烦您了。请您务必帮忙。”我低下头来。
“被先生骂我也不管喽。”和寅作结。
3
该说是刮目相看,还是大为改观?我半带佩服地看着益田尖细的脸孔,说:
“不愧是侦探先生……手脚真是太快了。”
桌上并排着五张照片。
大小各异,有些晒得褪色,有些状况不错。
在照片中笑得自信十足的人……是樱井哲哉。
没错……摆在这儿的,就是那五个糟蹋了早苗的可恨家伙的相片。
委托之后还不到三天。
办事效率真是太神速了。
昨晚我就要下班时,接到益田打到公司的电话……
老实说,我当时是半信半疑地听着益田的话。
不可能短短两天就查出下手的犯人。事情都过了快一年了,而且犯人也不可能轻易自白,我盘算再快大概也得花上一个月左右。
即使如此,益田还是坚称没问题。
我在电话这一头想起他那坏心眼的表情和几乎要垂到眼睛的做作刘海……私下判断他一定是随便查查,敷衍了事。
我心想,如果只是要查出樱井的那群跟班,应该不会太难。益田应该是找到十个疑似跟班的人物,就交差说“八成是这里面的谁”。
即使如此,我还是先联络了早苗。
是为了确认她愿不愿意与我同行。
若要完成缜密的调查工作,应该还是需要被害人的证词,而且今后应该也会碰上一些需要本人同意的地方。所以我和益田约好,下次拜访的时候,会带早苗一起过去。
不过我提出条件——必须完全是早苗本人同意的情况下。因为如果她不愿意的话,这么做也没有意义了。
可是,益田在电话中——显然是喜滋滋地——告诉我,他连嫌疑犯的照片都准备好了。这么一来,带早苗同行的必要性也增加了。
不过早苗自己也不晓得对她施暴的是谁,就算看了照片,也无法指认,但若是当时出入宅子的人,早苗也大致记得,那么也不是没有可能从照片中看出某些端倪。
不管怎么样,我都决定要照早苗的意志决定。
虽说我已事先询问过,大姐夫妇还是显得很困惑。
对于我委托侦探的做法,他们原本就面露难色。
我觉得这是当然的。就算侦探有保密义务,也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即使不是公之于世,仍旧是将女儿的丑事告知第三者。就像大河内说的,纵然理性上明白这一点都不可耻,但感性上还是会觉得羞耻吧。
坦白说,对于带早苗去见侦探这件事,我也感到非常踌躇。我想若是早苗不愿意,就别这么做了,同时也猜想她八成不愿意。不,与其说是猜想,或许……我是希望早苗拒绝。
可是早苗跌破众人眼镜,愿意主动帮忙。
早苗生下了女儿——她好像为女儿取名为小梢——后,好像有了一些改变。
仔细想想,要在现在这个时代产下私生子,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这等于是在昭告世人自己遭人强暴——不,比这更要严苛。
这形同是选择让世人以歧视的眼光看待自己。
若是控告强奸犯,早苗确实会受到极大的羞辱;然而俗话说闲话不过七十五日,闲言闲语迟早会消失,一切也可以重新来过。但既然生下了孩子,就必须几年、几十年都顾忌着世人的眼光而活。
明明孩子和早苗都是无辜的……
尽管毫无道理,但这就是现实。
早苗也有了相当大的觉悟吧。
她在电话中说:为了重新来过,我也想做点什么。透过话筒传来的外甥女的声音,仿佛历经过蜕变,成熟无比,让我的心境有点复杂。
然后我发现了。
早苗一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孩子才觉悟的。
无论契机对早苗来说是多么教人厌恶,那也是她的事,与孩子没有关系。
无论是多么不幸的果实,既然获得了生命,就有权利活下去,有权利获得幸福。不管前方的障碍有多大,呵护、养育孩子,都是母亲的义务与责任。
早苗成了母亲,
我也看开了。
这是早苗的事件,
就照她的心意来吧。
我这么想。
所以我带着早苗和襁褓中的婴儿小梢,匆匆来到这家玫瑰十字侦探社。
小梢被早苗背着,一定是在电车上坐累了,一到目的地就睡着了。
可能是从窗户看见我们前来,门一开,和寅就飞奔过来,以熟练的动作抱过婴儿,说“让她睡在被窝里吧”,把婴儿抱到里面去了。据说和寅住在这里,睡的是榻榻米房间。
益田说,不知道为什么,和寅很擅长哄小孩。
一问之下,才知道和寅不是打杂的也不是侦探,而是榎木津长年来的秘书兼保姆。另一方面,益田虽然是见习侦探,但他入社是今年春天的事。那么还不到半年。简而言之,这两个人只是职务不同,并没有上下之分。表面上益田算是后进,不过倒茶仍是和寅的工作。
我的疑问解决了。
好笑的是,一明白是这样,侦探们可疑的举止登时看起来也没那么不自然了,光看外表实在是看不出来。
益田彬彬有礼地问候早苗。
年轻的见习侦探——虽然有点做作——似乎带着最大的敬意接待早苗。
我虽然看不出来,他只是单纯的滑腔油调,还是对女性懦弱,又或者是别有居心;不过远比冷冰冰地对待,或是嫌对方肮脏地躲避要令人有好感多了。我原本一直无谓地担心这一点,这下子总算是放心了。
然后……益田马上将照片摆到桌上。
早苗瞥了一眼照片,立刻浮现出嫌恶的神色。樱井以外的几个人,她似乎也都认识。
先前一直模糊地当成犯人一概而论的对象,突然变成了具有人格的个人——而且是认识的人,也难怪她会这样。
“您认识这几个人吗?”益田说,“从您正面的右边开始,是殿村健吾、江端义造、樱井哲哉、今井三章、久我光雄。樱井之外的四个人,在事件前后应该频繁地出入宅子才对。”
“我认识。”早苗说,“我几乎每天都看到他们,也曾和他们交谈过。可是……”
没想到竟会是这些人——早苗掩住嘴巴。比起悲伤,她更显惊讶。
“久我先生怎么会……他是个非常忠厚老实的人。”
“不能被外表骗了,男人全都是恶狼。”益田做作地说。
“可是……他曾经帮过我很多次。像是看到我搬重物搬得很吃力的时候,他也会帮我……”
“熊也会搬重物。风度翩翩的绅士到了床上就会变成野兽,上半身和下半身是不同的两个生物。”
益田就算在严肃的场面,也一样油腔滑调,实习侦探最后还不忘“喀喀喀”地笑。
那似乎是害臊的笑。我不经意地望向他,他便“咳”地干咳了一声:
“抱歉……我绝对不是在打哈哈。刚才的笑呢,是我这个人天生丑角的证明,无意冒犯。呃,早苗小姐,是吧,呃,事发之后,您是否见过这些人?”
“没有。隔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靠近过樱井家一步。前往抗议的也是家父和家母,还有代理人……”
“这样啊。他们并没有纠缠你,是吧?事发后,也没有像是在府上附近看见其中的谁,或是身边发生什么怪事吗?……”
“说到怪事,只有曾经收到过赠送人不明的花束而已。我父母说八成是樱井指使的,把花给丢掉了……”
“哦,一束花就想把人给打发吗!——令尊令堂一定是这么想吧。这是理所当然的。要是这些家伙送花过去,令尊令堂当然会火冒三丈。真是太厚颜无耻了,或者该说,根本是恶意骚扰。这些家伙才不可能是安着好心送花过去的。”
“可是益田先生……”
他是怎么……查出是这四个人的?
“……确定是这些人吗?”
不是随便挑几个充数的吗?
益田狡猾地一笑:
“我想应该是不会错,我有信心,可是愈慎重愈好。不是我自夸,我这人是个胆小鬼,想说姑且一试,若是令甥女能指认出来就更好了。怎么样?早苗小姐,呃,这个问题很难启齿,但你记得吗?像是体格或是……”
“嗯……”早苗蹙起眉头,“……我是在一片漆黑的仓库里,突然被好几个人压倒,所以完全……可是……”
“可是?”
“这么说来,出去的时候有光……那是手电筒吗?不过只有一瞬间。是啊,这么一说,关门的人感觉很像久我先生……”
“这样……”益田抬起下巴,“没错吧?就是这五个人吧。决定了。”
“但是你是怎么查到的?你就这样拿出照片来,说就是这些家伙吧,任谁都会觉得是啊。因为听的人内心动摇不安嘛。”
“这很简单。”益田说,“我很快就查出樱井那票跟班了。那些家伙大部分都在今年春天大学毕业,但现在都还继续往来。他们几乎都是中流以上的富家少爷,没半个穷人。也有人在一流企业工作,不过毕竟是纨绔子弟,还脱离不了学生心态,等不到周末,有事没事就聚在一起喝酒吹牛。简直太瞧不起社会了。我说这话虽然像个老头子,但一想到国家的未来托付在那种人手中,连我都禁不住心情黯淡呐。”
是我也老了吗?——益田说。
我感觉国家也不能托付到益田手上,不反省自己,净会说别人。
“这样的跟班有二十个以上。樱井本人好像不太出席,不过调查起来很简单,只要细细打听就行了。调查他们之中谁和这件事有关就好了。”
“问题就在这里。没那么容易查出来吧?”
“倒也不会。”他回答得很轻浮,“我很擅长卧底调查的——不过跟黑道或公共安全有关的事件就免了。我啊,装出战后颓废派的样子,深入虎穴。在这儿……”益田指了指颈边,“像这样绑上一条丝巾,然后拿着根像是从进驻军那儿摸来的雪茄,装腔作势,他们马上就欢迎我加入了。那些家伙没那么聪明嘛。跟他们混熟之后,我就开始耍宝。”
“耍宝?”
“没错,耍宝。疯疯癫癫地开始胡闹。这我很拿手的。”
他看起来的确很会搞笑。
“只要逗他们开心,我就成功啦。”益田说,“然后我开始吹嘘起强奸事迹来。”
“吹、吹嘘强奸事迹?”
“对。当然是胡扯的。女人说穿了只是东西——我瞎扯一番这类人权团体听了一定会昏倒的发言,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媲美性欲魔人的英勇战绩。因为权力欲望强盛的人都想把性也制度化,满脑子出人头地的家伙都喜欢黄色话题嘛,而且他们又年轻。我接二连三,五花八门说个不停,一下子是怀柔丧服人妻,把她压倒在佛坛后面,一下子是在裁缝工厂的厕所旁推倒女员工,一下子又是让酒吧里自恃清高的职业妇女喝下安眠药……”
益田说得兴高采烈,浑然忘我,此时忽然回过神来,交互看着我和早苗。
“……请、请不要误会了,这只是编的、瞎扯的。我这个人喜欢搞一些设定,是个妄想型的人,所以……呃,我不可能真的去做这些事。我说的是前阵子认识的从事进口业的某位男士告诉我的体验,再添油加醋而成的,是编出来的。”
听起来真像借口。
益田拿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
那当然是冷汗,天气没那么热。
“呃,嗳,请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嘛。总之,我在场面热络起来的时候,像这样说了……”
益田说到这里,忽然望向早苗,悄声说,“呃,请不要介意哦”,接着大声说道:
“我几乎什么都做了,就只有轮奸还没有挑战过。”
对不起——益田低下头去。
“……听到这种话,果然还是会不舒服呢。对不起。”
“没关系,您也是工作需要啊。”
虽然早苗这么说,但我觉得很可疑,他一定乐在其中。
益田似乎看出我内心的想法,说:“我真的是清白的啦……”我不知道他是在说他哪方面清白,但因为他的表情实在太窝囊,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间事务所笑。仔细一看,早苗也笑了。
“然后,嗳,总之,我当时把自己设定成一个性豪,说我身边都是些没胆的家伙,不敢和我一起袭击女人,这是我的性经历中惟一的污点之类的,这样套话后,结果……”
“结果?”
“嗯,嗳,他们一下子就上钩了。马上就有人说了:那我们比你厉害,我们就轮奸过女人。有够蠢的,对吧?这种事是好拿来说嘴的吗……”
原来如此。
如果觉得是罪恶,就会三缄其口,若觉得是勋章,就会到处吹嘘。对那些家伙来说,那不是罪恶,而是光荣事迹。
益田恢复严肃的表情。
“然后呢,在场的有这个殿村和江端,其他人说,‘去年那场轮奸,我记得是你们干的吧?’于是两人得意洋洋,一清二楚地说,‘没错,就是我们。哲哉兄约我们,我们跟今井还有久我,五个人一起干的。’——他们就这样亲口说出了决定性的证词。我这双每天不忘掏干净的耳朵,的的确确听见了这些话。根据他们的说法——啊啊,早苗小姐,对不起。”
“怎么了?”
“呃,我知道他们拿来说笑的是您……非常地……呃,该怎么说……”
“嗯。”早苗微微垂目,“……没关系,可是……”
“可是?”
“益田先生只是稍微套话,他们就一下子说出来了,这表示就算对象不是益田先生,他们也见人就说……对吧?”
“就是这样吧。”
所以这件事还没有过去——益田说。
“这样说虽然很残忍,但事实上,侵犯你的事,在他们之间是三番两次拿来谈笑的话题。虽然他们没有说出侵犯的是哪里的谁,但他们提到你底下的名字,只要是知道状况,心思敏锐一点的人听到,就能够轻易听出被拿来谈笑的人是你。就算你不说,流言也会愈传愈广。虽然这是你们一家人努力想要忘掉的可恨事件,对那些家伙来说,也只是酒宴上的助兴笑谈这种程度的事罢了。他们一点罪恶感也没有。虽然你很痛苦……但这就是现实。”
早苗咬住下唇。
“接下来就完全是同伙——樱井一派的恶行炫耀大会了。那已经超越了黄色笑话的范围,根本是歧视女性的恶劣发言。若只是随便编出来凑趣的大话也就算了,但当那些话都是事实的时候,真是教人作呕,不堪入耳。”
益田撇下两边嘴角。
“那些家伙得意忘形,说要再去喝一摊,而我又装出有钱人的样子,不好说不。就在我随便找理由搪塞拒绝的时候,他们吵起架来,我就趁着混乱溜走了。”
“吵架?闹内讧吗?”
“不是的。这事说来也真不得了,那家酒吧里有人妖呢,中年的。”
“锅、锅子 [10]?”
“不是煮饭用的锅子哦。锅子不会喝酒。也就是所谓的男色家……也不算吧。可是人家又没穿女装,那该叫什么呢?我不太懂怎么区别……总之就是同性恋的人。”
“噢。”
我知道益田在说什么,但早苗好像不太明白。
益田察觉到这一点,便说明给早苗听:
“也就是肉体虽然是男性,但精神上是女性的人吧。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像是肉体和精神都是男性,还有对魁梧的男性感到爱意的人,或是希望外表能够尽可能接近女性的可爱男性,等等。而在酒吧那里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叔——还是该叫大姐?还有一个三十岁左右,比较年轻的人,唔,他们若是不开口,看上去只是一般的叔叔。不过他们在角落聊天时‘哎哟,讨厌啦’,‘你看人家是这样耶~’,‘咦咦,真的假的~’——像这样说话,结果被江端耳尖地听见了。”
“哦……”
“喂,这里有臭人妖!——他这样大叫,冷不妨一杯水就泼了上去。人妖吓了一跳,说‘你们干吗啦?’殿村就吼,‘我看到你们这种人就想吐!’”
“他们打了对方?”
“又踢又打,还边笑边打。看来樱井平素就歧视那些人,嚣张地说什么这种人是不配当男人的人渣。还嚷嚷着什么制裁,看来他们一看见这种人就动粗吧。”
“太过分了……”早苗蹙起眉头。
“是啊。我则是落荒而逃了。”
“侦探先生……没有救他们吗?”
益田既然是侦探,应该也闯过龙潭虎穴吧。而且他以前当过警察,应该学过武术才对。
但益田露出似哭似怒的表情,摇了几下头说:
“别说笑了。就像你们看到的,我的体格这么弱不禁风,根本没办法救人。就算不会挨揍,也揍不了人呀。”
“揍不了人?”
“揍不了人。拳头会痛呀。”
“可是你是侦探啊。”
“正因为我是侦探,”益田强调说,“侦探和警官不同,不逮人也不移送检方,也没有义务必须防范犯罪于未然。别说没义务了,侦探根本没有那样的权限。侦探不受国家权力庇护,但也完全没必要行使武力。相反地,警察有时候非挺身而战不可,所以我才不干警察了。我的这片刘海,也是为了营造弱不禁风的效果才留长的。像是出事挨揍的时候,就像这样把刘海一甩……”
益田做出倒地的动作,刘海刷地覆在脸上,接着爬起来,自豪地说:“看起来很弱不禁风吧?”然后撩起刘海。
“这样一来,揍人的一方也会觉得‘啊,这家伙是软脚虾’,手下留情一些。为了保险起见,我再可怜地‘呜呜’哭上几声,对方紧握的拳头就会松开,举起的手挥下来时也会轻上一些——我就是打这种主意。上个月我在伊豆吃了大苦头,所以才设想了一下该怎么护身……”
真古怪的护身法。
他似乎真的不是个文学青年。
“所以呢,我不得不怀着肝肠寸断的心情抛下人妖们,我真的是心如刀割哟。那两个人妖不晓得怎样了……”
是不是该帮他们叫个警察才对?——益田说道,望向窗外。我也跟着看,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不过窗前有张大桌子,上面只摆了个三角锥。三角锥上好像写了什么,但因为逆光,看不见。
益田正襟危坐,继续说下去:
“然后……虽然不晓得人妖命运如何,不过隔天我东奔西走,弄到了这些照片,并且调查、确认了他们的身份。这些家伙都是在父亲那一代就与樱井家有关,算是樱井哲哉心腹中的心腹。今井和江端的父亲是通商产业省的下级官员,久我和殿村是公司社长的儿子,也和樱井的父亲有关系。”
“原来如此……”
“他们每一个人的父亲的立场都只能对樱井官房次官俯首帖耳。久我父亲的公司现在经营陷入困境,似乎正处于能不能拿到专利的存亡关头。江端的父亲则是樱井父亲的直属部下。因为这样,既然主谋是樱井哲哉,儿子们不管做出再怎么违法乱纪的事,做父亲的也没办法干涉,一点发言权都没有。或者说,那些儿子只因为是樱井次官公子的朋友,连做父亲的都对儿子抬不起头来了,感觉反倒是父亲积极地要儿子去讨好樱井家的公子。”
“要他们率先去作恶?”
“我不清楚他们知道这是坏事,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根本不觉得是坏事。总之他们的父亲似乎曾经交代过儿子,要他们讨好樱井家的少爷。”
真是太过分了。
“不过我想那些做儿子的也不是为了父亲才这么干的。他们根本就轻视这样的父亲。其他跟班虽然也都是些无赖,但说穿了只是些嫩小鬼,还算知道分寸。可是这四个人虽然一样是小鬼,但活得更加虚无。自暴自弃得教人看了可怜,我想父亲卑躬屈膝的态度深深影响了他们吧……”
年纪和那些小毛头应该相去不远的见习侦探悠哉地吐出莫名老成的话来。他同时具备尖锐且突出的年轻人性格,与完全相反的老狯。这两相矛盾的个性,就是益田这个人的特质吧。
“也不是说就一定是因为这样才让他们做这些事,总之这五个人是歹徒,应该是错不了的——这是我的结论。”
我的判断有错吗?——益田问道。
应该是没错,但也无从确认。不过既然其中有两人向益田亲口说了这些,只要不是记错……
——这些家伙就是歹徒吗?
就是这样吧。
我瞪着照片。
樱井哲哉的确有着一张不似日本人的英俊相貌。不愧是修习剑道之人,身材精悍,就像个电影明星。江端义造长得一副小跟班模样,气质也像个小混混。今井三章外貌粗犷,刮过胡子的下巴泛着胡茬。照片上看不出来,但应该是个彪形大汉。殿村健吾有着一双单眼皮,感觉阴沉。久我光雄一副穷酸相,看起来就是个其貌不扬的地痞。
——这种……
一想到早苗被这种人给玩弄了,我莫名地恼怒起来。
我原本不打算看的,却偷窥似的观察起早苗的样子。
早苗也看着照片,但她看起来不像生气,反倒有些困惑地说:
“这里面……”
这里面有小梢的父亲吗?——她是这个意思吗?
我的怒意一下子消退了。取而代之地,胸中充塞着一股难以形容、类似酸楚的、无处排遣的感情。有这么教人痛心的事吗?有这么教人沮丧的事吗?
“是的。”益田开口,“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五人当中的某人……就是小梢的父亲。不过依现况来看,没办法查出究竟是谁。”
“没……没办法吗?”早苗问。
“没办法。如果医学再进步一点,或许可以知道,但从现在的水平来看,是查不出来的。”
“只要调查血型,不就可以知道了吗?”
“这些家伙血型都一样。”
“啊啊……”
那就不可能了。
早苗状似遗憾地垂下头去。即使是这种情况,还是想要查出生父是谁吗?我实在不了解那种心情。只要是这种家伙,谁是父亲都一样。我觉得证明父亲不是其中任何一个还比较好,对小梢也不那么残酷。
——不。
即使如此,还是会想要知道父亲是谁吗?
或许吧。
“几率是五分之一。或者说,请把他们全部当成父亲吧。”
益田说出与我的想法完全相左的话来。
“让这些人道歉吧,让这些家伙体会到他们对你做的事有多么残酷。让他们认清自己做的事是无法饶恕的。非得让他们悔过不可。樱井虽然难对付,但其他四个人没那么难缠。这么一来,五分之四的父亲都悔改了。”
“樱井……没办法吗?”
几天以前,对象还只有樱井一个人。
“樱井的话,就请死了心吧。”益田说,“樱井哲哉啊,现在防范得非常严密。他好像要结婚了。”
“结婚……”早苗抬起头,“他要结婚了吗?”
“对,而且对象是政治家的女儿。”益田一脸厌恶地说,“不是有个叫筱村精一郎的议员吗?他有个十九岁的女儿,叫美弥子,精通骑术长刀 [11]、茶道花道,还会三国语言,是圈内无人不知的国际派才女。容貌、家世、才能,无可挑剔。当然,追求者应该是多如繁星,哎,真不知道樱井是用什么方法掳获她的芳心的……”
“这桩婚事已经决定了吗?”早苗问。
我不安起来。
难道早苗还对樱井哲哉恋恋不舍吗?即使遭到那样残酷的对待,还不足以让爱火熄灭吗?
——怎么可能。
不可能的。
不管外表再怎么英俊,拥有多么过人的地位和财产,早苗不可能还爱着他。都被那般残忍地对待了,百年之爱也会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是啊。”益田答道,“好像已经下聘了。嗳,我是不晓得他是假装老实还是狐假虎威,总之樱井也是很精明的。可怜的是美弥子小姐呢,她应该不晓得樱井是那样一个坏坯子……”
不过,这下子就完成一幅政官勾结的丑陋构图了——益田一副很懂的样子。
“这可是再有利也不过的关系了,他们也不想破坏吧。对哲哉本人来说,也不是件坏事,所以樱井家才会对这件事情敏感成这样。哲哉会自我收敛,不去夜游,也是这个缘故。他绝对不是痛改前非,一定只是被父母劝阻,说这个时期出乱子就麻烦罢了。嗳,哲哉是那种家伙,一定有数不清的肮脏过去必须清算,不过他们和咱们庶民不同,很习惯抹消过去吧。早苗小姐的父母会被那么过分地对待,大概是因为当时正在谈这桩婚事。正在说亲的时期,他们也想避开丑闻吧……”
听了真教人满肚子火。
益田思考了一会儿,我想他介意着早苗。
“……嗳,就忘了樱井吧。这桩婚事乍看之下是段良缘,但世上的事可没那么容易。不就是这样吗?又不是结了婚就没事了。政治婚姻本来就很空虚,再说新郎官又是那种家伙。女方非常聪明,就算放着不管,哲哉也会很快就露出马脚了。而且他一定是个暴力丈夫,会变成一个成天外遇、放荡不羁的混账老公吧,然后被赶出家门。要不是这样,就只能被才女老婆踩在脚底下,一生看她的脸色过活。别再管那个笨蛋了。让剩下的四个人真心诚意地道歉……”
“喂,益田,听你满口道歉道歉的,说得这么容易,你倒说说要怎么让人道歉?”
背后传来声音。
和寅总算端茶来了。
虽然土里土气,但看似和善的侦探秘书说着“那宝宝好乖呀,睡得很香”,将日本茶摆到桌上,稳稳地在益田旁边坐了下来。
“那种人不是你叫他道歉就会道歉的。难道要把他们抓来拷问吗?还是磕头求他们道歉?而且就算他们道歉了,或许只是嘴上说说罢了,不是吗?谁知道他们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只是嘴上说说的话,任谁都会说。就算听到那种表面的道歉,这位小姐一点都不会高兴,对不对?……”
和寅转向早苗说。
早苗无力地“唔”了一声。
“……看吧,益田。所以说,这件事就算调查、就算知道真相,结果都一样痛苦。没半点好处。那种仗势欺人的坏家伙是不会反省的。”
和寅比所有人都先喝光了茶,口气有些愤恨地说。
益田笑着听完他的话,说:
“我啊,想要拜托中禅寺先生帮忙呢。”
“找书店的先生?”
和寅发出错愕的叫声,然后语带嘲笑地说,“不成啦、不成啦”。仔细一看,这个秘书兼打杂的歪着粗眉,露出古怪非常的表情。好夸张的反应。那个书店的先生究竟是何许人物?我就要开口问那是谁,益田却抢先一步,眯起细长的眼睛不服地问:
“为什么不成?”
“那当然不成了。那位先生怕麻烦,一点小事是不会出马的。而且他现在应该很忙。不过说得也是,那位先生的话,想要让两三个小混混悔改,是易如反掌的事吧。”
“没错,易如反掌。”益田高兴地说,“只要让中禅寺先生恶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就行了啊。他们一定会如获重生,变成正人君子——啊,中禅寺先生是在中野开旧书店的神主,是我们家侦探——榎木津的朋友。”
意思是请爱训人的老头向他们说教一顿吗?
唔,为了今后不再发生同样的悲剧,这样做或许有用,但这对早苗有帮助吗?而且上次来的时候我糊里糊涂地接受了,但就像和寅说的,让对方道歉又能怎样呢?
我心中再次焦躁起来。
此时……
“你们是白痴吗!”
一道清朗的声音响彻房间。
和寅缩起了脖子。
益田张开嘴角下垂的嘴巴。
抬头一看,里面的房间门口有个人正傲然挺立着。
是个高个子。他穿着美国海军穿的圆领短袖衬衣、木棉长裤,摊开双手,叉开双脚站着。
“榎……榎木……”
“没错!就是我。你们引颈期盼的榎木津礼二郎,你这个笨蛋!”
“你、你是……”
“哇哈哈哈哈哈!益山,你真是个愚蠢的奴仆兼偏执狂。在那里磨磨蹭蹭地胡言乱语些什么无聊话!这个混账王八蛋!”
我呆了好半晌。心里只觉得……这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太没常识了。
才见他敲锣打鼓似的热闹登场,又以荒唐的口吻高声吼出连串傲慢唾骂——这行为说恐怖也的确恐怖——但随着男子大步走近,我发现了一件事。
看来这名男子的问题,出在他那脱离常轨的行动与他的容貌之间的落差。
他是个……美人。
茶色的头发,硕大的双眼,褐色的瞳孔,一双英挺的眉毛衬托出那色素淡薄的高贵五官。我从来没见过如此俊秀的男子。那张脸简直在说,“这才叫美男子。”
早苗也看得出神了——虽然也有可能是目瞪口呆。
“和寅也是,这个蠢蛋!你怎么能满不在乎地说出那种蠢得教人抓狂的话来?我在那儿听了,气得都快七窍生烟了,都沸腾啦!”
沸腾蒸发啦,我要是饭锅,底都要炸啦——榎木津满口无法理解的话,绕到大桌子后面,一屁股在大椅子上坐下。
“您、您原来醒着啊。”
“现在是早上,我当然醒着。我要是不醒,天岂不是永远都不能亮了?太阳不出来,农民就伤脑筋了。”
和寅看了我一眼,露出大为沮丧的表情。
“您在生什么气?我又没那么蠢,要说蠢的话,益田比我蠢多了。说什么道歉,那根本不现实嘛。”
“你在胡扯些什么?蠢蠢蠢。不喜欢蠢的话,那就是笨。你那样吹捧那些超级混账是什么意思?”
“我又没有吹捧他们。”
“明明就是。什么不可能让他们道歉、让他们道歉也没用,强奸魔就那么了不起吗?”
“一点都不了不起啊,可是这就是现实嘛……”
“蠢货!这世上有谁敢不降服于我?世上一切活着的事物都要归依于我,这是世界的定理!我不会向任何人低头,但是没有人敢不向我低头!”
“唉……”和寅叹了一口气。
益田以十分坏心的眼神偷瞄了理所当然陷入沮丧的侦探秘书一眼,“喀喀喀”地笑了。
“喂,益田,有什么好笑的?”和寅说。
“和寅兄,你又自掘坟墓啦。你都跟了榎木津先生这么多年,怎么还不了解他?你每次都把他的话照单全收,不晓得出了多少次纰漏,你也多少学习一下嘛,是不是?”
“什么是不是,这个笨蛋王八蛋。”榎木津把脚搁到桌上,“你可是比和寅更蠢上一百倍的笨蛋呢。”
“为什么?我啊……”
“闭嘴,笨锅王八蛋。听好了,那边那个女人啊,可是碰到了超级凄惨的遭遇呐。她旁边的人不是在生气吗?……”
矛头突然转向我,我吓了一跳。
看这情况,我不晓得会被骂成什么样子。
就算我忍得下来,早已伤痕累累的早苗遇上这种野蛮人下流的谩骂,真能全身而退吗?万一那样的话……
我的心中突然涌出深深的后悔。
那我简直是专程把早苗带来这里任人糟蹋的。我真不该带她来的。不,委托侦探根本就是错的。
榎木津半眯起一双大眼,望向早苗。
“一片漆黑。”接着他说,“这不是一片漆黑吗?听好了,笨锅王八蛋,那些家伙……”榎木津的视线转向益田,“……岂不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吗!”
——他看到……记忆了?
我盯着侦探那张端正的脸孔。
他真的有那种超乎常识的能力吗?这个行事奇矫的男子的眼睛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完全无法想像。
那种非现实的画面,已经超出一介电气配线制图工的想像力能够企及的范围。
“我说啊,笨锅王八蛋……”
“随便怎样都好啦,可是那笨锅王八蛋是啥?我不是饭锅也不是人妖啊。”
“这很难说呐,人妖奴仆。你那片刘海是怎么回事?我愈说愈觉得你一定是个人妖了。好,我把你命名为人妖锅好了。”
这次轮到益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管你是人妖还是笨锅都不关我的事。附带一提,我不歧视人妖,但我讨厌人妖。”
“先生以前曾经被有断袖之癖的人追求过。”和寅悄声说。他的确长得一副会被那种人追求的脸孔。“……所以才会讨厌人妖。”
“啰嗦,和寅,你再继续多嘴,小心我把你捆成小包寄去北海道。你给我听好了,人妖锅,就算让那种蠢到天边的害虫道歉,也一点意思都没有,不是吗?跟他们和睦相处做什么?有什么好处?”
“那你说怎么办才好?难道说不应该答应委托吗?”
榎木津啧了一声,说:
“坏家伙当然要消灭。”
益田不高兴了:
“那不是连环画情节了吗?什么劝善惩恶,根本是虚构幻想,太不真实了啦。嗳,那些人的确是做了坏事,可是就算是那样,也是相对的嘛。我不能断定犯了法就一定是错的。世上不可能有什么绝对的恶,重要的是有没有体谅同情在里面。这种情况比起善恶,更应该重视早苗小姐深受伤害这一点吧。只要能够安抚早苗小姐的心情……”
“你在学什么京极啊,你。”
“京极是指刚才提到的那位中禅寺先生。”和寅为我们解说。
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街坊爱训话的老爷子吗?谜团愈来愈深了。
益田露出困窘到了极点的表情,还垂下那为了演出弱不禁风风情的刘海转向榎木津,然后以悲壮的口吻说了:
“可是榎木津先生,没有其他解决方法了啊。”
“解决什么?那样哪里算解决了?根本什么都没解决到!坏人扭曲邪恶的信念道歉,那边那位小姐扭曲悲伤的心情接受,那边那个人扭曲自己的愤怒忍耐,这样哪里叫解决了?三边都亏大了啊。就算全员都忍耐一些,也根本只是在累积压力而已嘛。而且只有最差劲的家伙不用忍耐不是吗?”
“唔,是这样没错,可是这是因为那个……”
“可是你个头!”榎木津瞪着益田。他只有眼神相当精悍。
“不要瞪我嘛……”
“哼,还有你啊,人妖的怨恨要怎么办?”
“人妖?”
“你见死不救的那些丑八怪。他们也一样被人揍了一顿啊。你要那些坏蛋也向他们道歉吗?”
“可是人家又没拜托我们……”益田都快哭出来了。
“你对人家见死不救。人妖万一死了,都是你害的。你这个人妖杀手。你应该宣称你是人妖,代替他们被围殴的。实在是半点用处也没有。明明就是个奴仆,想以侦探自居,还早上一千八百年啦。想学京极那样处理得皆大欢喜,还早上两千五百年啦。”
“人家活不到那么久啦。”
“意思是你到死都别奢想。好啦,给我听仔细了,我容许的就是善,我不容许的就是恶,没有其他基准!”
“这太胡来了……”
“哪里胡来了?世间的基准,连拿来当擤鼻涕的参考都没用。要是平等地聆听每个人的意见,都要睡着啦,光睡觉又会爆发不满。绝对的判断基准只存在于个人心中。所以最伟大的我的基准,才适合拿来当世界的基准。侦探就是神,神就是绝对,不会被相对化!”
榎木津拍打桌子。
此时我终于注意到摆在桌上的三角锥上大大地写着“侦探”两个字。
那是什么意思?
这……好像就是大河内说的名侦探的自觉。
再也没有比这更简单明了的自觉了吧。
益田垂着刘海,倦怠地陷入脱力状态,语带哭腔地说:
“榎木津先生,那你说到底要怎么办嘛……”
榎木津以瞧不起人的模样看着他那副德行。
“不是有句俳句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吗!你竟然不知道?听好了,邪恶灭绝,神明昌盛,这是世间常理。人类是没办法与害虫共存的。会想要与害虫共存的,不是脑袋有问题的大笨蛋、好事者,就只有京极而已了!害虫除了驱除歼灭以外,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了!”
“什么歼灭,榎木津先生,就算他们是坏蛋,也不能就杀了人家吧?这又不是时代剧,可不准什么复仇的。”
“你这人也真糊涂呐,我不是说以牙还牙吗?你没长耳朵吗?”
“我听见了啊,所以说……”
“所以你个头。听好了,笨锅,那位小姐虽然碰上了很惨的事,可是也不是被杀了吧。这边没被杀,却杀了对方,就变成以牙还眼、以耳还牙了!”
说得有道理。
榎木津一脸严肃地说,“再说,杀了那种愚蠢的坏蛋也是吃亏。”
“也是,不管多么十恶不赦,杀了他们的话,就得吃上杀人官司呢。”
“不是那样,笨锅王八大笨蛋。”
“怎么愈叫愈糟了?”
“我这还算手下留情了。我肯叫,你就该感激了,这可是神大发慈悲。”
“哪里慈悲了?而且我说的可是天经地义的事。”
“天津第一?你在说啥?料理排行榜吗?我说啊,你仔细想想看!要是杀了对方,对方可就死啦。死了不就轻松了吗?人就是活着才痛苦,死了就轻松了。既不必苦恼,烧掉就只剩一把骨头。咱们何苦甚至犯法,也要帮对方解脱?”
头头是道。
我无法判断正不正确。
“我听不懂啦……”益田说。
“那是因为你笨。听好了,我最痛恨的就是干干的点心和灶马,还有不干不脆!你是奴仆,听到主人说讨厌,只要回答‘是,遵命。’就是了。”
我再也不想碰上先前那样的事了——榎木津说。
然后白面侦探望向我这儿。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了。我就像个忘了写作业、害怕被老师点名的学生般,从旁若无人的侦探身上别开视线。一旁的早苗睁圆了眼睛,她大概正茫然失措吧。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心情,但那表情很像她昔日的童稚面容。
“说起来,你啊……”榎木津不高兴地说,“你,就是你。”
是在说我吗?
我急忙“是、是”地应答。
“你这样就可以了吗?”
“不,呃……”
“呃个什么劲儿?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干脆一点地好好说话?现在可不是嗯呃啊哦地发愣的时候啊,委托人。那位小姐也是,你希望的不是这样的结果吧?”
“可是……”
我支支吾吾,早苗却回答了:
“……但我不希望用暴力解决。”
“哇哈哈哈哈,暴力很轻松,但暴力解决不了任何事。不过我不爽极了,至少最后要让我揍个一拳,不过那不算暴力,是天谴。”
有并非和解,也非妥协,又不是暴力的解决方式吗?
我移动视线,脱力状态的益田和抱头苦恼的和寅接连进入视野。原来如此,榎木津就像大河内说的,是个破坏性的怪人。这么说来,我们甚至还没有彼此打招呼。
就在这个时候……
传来了小梢的哭声。
“啊啊……是要换尿布还是要喝奶呢……”
早苗还没有起身,和寅就抢先站起来了。看来他迫不及待想要逃离这古怪的状况,小梢的哭声就像来自上天的救兵。
早苗起身追上去,结果第一个打开和室门的却是榎木津。
“噢噢!这不是婴儿吗!”
榎木津跑进榻榻米房间,笑着抱起小梢高高举起,跳也似的跑出来了。榎木津说着“喏,你们看是婴儿呢,真了不起”等意义不明的话……
模样乐极了。
“多可爱啊。噢噢,看你惹人疼的。我来闻闻你头顶的味道吧。”
榎木津满脸堆笑,把鼻子按在小梢的头顶上,嗅个不停。
“哇哈哈哈哈,多可爱啊。”
“先生,看你把人家弄哭了,给我。”
“噢噢,哭了啊,真厉害,这样啊。”
“什么这样,看,人家妈妈都在伤脑筋了。”
早苗的确正在伤脑筋地苦笑。
侦探高高抱起小梢,这次闻起她的臀部一带:
“唔唔,尿尿了。这样啊,尿尿啦,尿尿喽,真了不起。”
看来……怪人相当喜欢小孩。
笑逐颜开,指的就是他这个样子吧。
和寅再次要求交出孩子,榎木津似乎还没有闻够,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把小梢交给早苗。
早苗哄着小梢,说了声“失陪一下”,走进和室关上了门。可能是哺乳时间到了。榎木津以陶醉的眼神看了和室的门一会儿,然后“呵呵呵”地笑,转向这里:
“好,这次我来指挥!每次都叫我帮忙,这次轮到京极那家伙来帮我了。那边那个!你一起过来。笨蛋王八蛋也过来。太麻烦了,由你来说明状况吧。天谴要来了!”
榎木津礼二郎高声这么作结。
4
和服男子——中禅寺秋彦抬起仿佛抱病在身的不健康脸庞,说:
“侦探和侦探助手还有委托人一起找上门来,有什么事?”
好可怕的表情。
即使如此……我还是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中禅寺这个人远比我心目中描绘的形象更要普通。
因为和寅说榎木津只要话说出口,就绝不听人劝,所以我让早苗和小梢先回去,一头雾水地跟着强势的侦探一起离开侦探事务所。
目的地——那个叫中禅寺的人的家——好像在中野。
然后……我根据一路上益田给我的信息,靠着想像力塑造出来的中禅寺形象,真是恐怖到了极点。
益田评论中禅寺,说他是全日本最难搞的人,一张脸比魔鬼还要恐怖,被他斥骂,连大人都会吓到失禁——内容之惊人,教人几乎搞不懂是在赞赏还是毁谤。
所以我想像出一个一见面就会大吼大骂,或相反地连句话都不搭理,或出言诅咒——中禅寺这个人似乎擅长诅咒、下咒之类——这样一个非常难以往来、如山伏 [12]般严肃的人。
古书商位于稀疏的竹林间,店面朴素,老板是个和服打扮、瘦骨嶙峋、学者风貌的男子,看起来也有点大正时代的文士之感。他的确不像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人,但也没有特别难以亲近的印象。
只是……或许也是因为我先认识了榎木津这种人,才会如此认为。以榎木津为基准的话,大部分的人都能纳入一般人的框架吧。若是撇开成见去看,中禅寺应该也算得上是个十足的奇人。
当时中禅寺……以绳带绑起翠绿色的和服袖子,正在院子里拼命刷洗着不知道是锅还是釜的东西。
至于榎木津,他只发出了一声实在不像是招呼的怪叫声,也没得到允许,就大步闯进别人家里;但看到这个无法无天的闯入者,中禅寺也不吃惊,而是满不在乎地说出刚才那句话。
这大概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吧。
那么,看来最好把中禅寺也当成榎木津的同类看待比较好。而且根本没有人介绍和说明,中禅寺却识破了我是委托人,也丝毫没有怀疑的样子。
平常的话,都会问问这个陌生人是谁吧。
榎木津擅自将坐垫铺到矮桌前,一屁股坐了下来。我困惑地看益田,益田也学榎木津铺好坐垫坐下了。我不得已,只好拉上纸门,胆战心惊地在益田背后的榻榻米坐下。
“益田,不好意思,你自个儿去泡个茶,端给客人好吗?还有,在你位置前面铺个坐垫给客人。”
中禅寺看也不看这里地说。益田说了声“遵命”,马上起身拿出坐垫请我坐,然后又拿了另一张坐垫铺到还空着的壁龛前,消失到屋里去了。“益山愈来愈有奴仆样了呐。”榎木津说。
益田似乎也被称做益山,真教人混乱。
中禅寺总算站起来,以手腕部位抹了抹额头。
天气确实闷热,但他看起来并没有流汗的样子。
主人将洗好的锅子摆到走廊角落,以手巾擦拭双手,总算从庭院走上檐廊,解开绳带,在益田铺好的位置落座。
他背后的壁龛上整整齐齐地堆满了书,墙面几乎都是书架。来到这间客厅前的其他部分,也到处都是书。
这是栋塞满了书的屋子。
中禅寺才一坐下,榎木津就开口了:
“喂,千鹤怎么了?哦,终于受不了书狂老公了,是吗?一定是这样,对吧!你这个书笨呆!”
“她还没从京都回来。”中禅寺面不改色地答道。
榎木津说的书笨呆,意思大概是指书痴或超乎常轨的爱书家吧。因为太喜爱书籍了,搞得老婆受不了而离家出走了——榎木津一定是这个意思。的确,就算是干这一行的,屋子这景象也太非比寻常了。
所以我觉得榎木津说中禅寺是书痴的指摘并没有错,但这毕竟是人家的职业,说人家老婆受不了而逃走,根本是在找碴。依我看来,中禅寺并不像个会逼得老婆离家出走的男人。
我猜这个家有访客的时候,夫人都会立刻端茶出来招呼,但中禅寺却拜托益田这么做,所以榎木津才会判断老婆不在。
就算是这样,不在就当人家离家出走,也太鲁莽了。
榎木津瞧不起人似的说:
“可是这也太久了吧?……”
这样的话,我就无从推理了。什么东西太久了?每件事都要一一猜想,真是麻烦极了。榎木津接着问:
“前阵子她不是才跟小雪一起去伊豆了吗?”
更不懂了。不过中禅寺的妻子不在,似乎与伊豆的事件有某些关联。那么这表示中禅寺这个人也与那桩大事件有关喽?不管怎么样,他似乎不是个单纯的旧书商。
“她送雪绘夫人回来,又回去了。”
“为什么?”
“因为祇园祭,娘家很忙。”
“哦哼?”榎木津发出古怪的声音,“怎么,原来不是厌倦你啦?小雪也好,千鹤也好,你们的老婆人怎么都那么好?我本来也以为那只猴子这次绝对会被抛弃。真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啊!——榎木津再一次大声重复。
“……然后怎样?你在做啥?”
“在洗锅子,看就知道了吧?”
“你这个洗锅男。闲得发慌,是吧?”
榎木津这个人显然说话不怎么经过大脑。不是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是说的内容完全是所见所闻。
不过我觉得能跟这个说话毫无脉络的人对话的中禅寺也够古怪了。
“我忙得很。”中禅寺一本正经地回答,“就像你看到的,忙到不小心都把锅子给烧焦了。”
“忙什么?除魔吗?”
根据益田的说法,旧书商似乎还以加持祈祷为副业。榎木津说的除魔应该是指这件事。中禅寺露出意兴阑珊的表情说:
“我接下了华仙姑的善后工作……因为无法清楚掌握顾客的整体状况……非常棘手。”
“华、华仙姑?那个传说中的女占卜师华仙姑吗?”
我都还没有自我介绍,竟不小心大声插嘴了。
华仙姑是这阵子轰动街坊的神秘灵媒。她似乎有许多政治家、财界人士这类大有来头的顾客,到处都可以听到一些加油添醋、绘声绘影的风闻。连对这类事情毫无兴趣的我,都曾听说过一两个传闻,相当有名。
这些奇人竟然还认识那样的人物吗?如果是真的……他们这岂不是形同告白他们养了河童,或是跟天狗是朋友一样吗?我再一次——这次小声地——确认:
“……那是指那个……华仙姑吧?”
“是啊。”中禅寺冷淡地说,“就是那个华仙姑。不过她已经退休了。”
“退休?”
“没错……她不再占卜了。但是留下来的常客之中,有些人对神谕上瘾,影响到社会生活,也有些人被下了奇妙的暗示和后催眠,可以算是被害人。我被委托解开他们的暗示,让他们恢复自主思考的能力……总之要让他们自力更生。嗳,要教导占卜的无效性是很简单,但又不能说出真相,实在棘手……”
“你也太热心助人了吧。”榎木津说。
中禅寺从怀里掏出香烟含住,答道:
“这是工作,我跟她立了解决一件多少钱的契约。”
“那不是很赚吗?”
“可是害得我烧焦锅子,所以算扯平吧。”
“锅子?……对了,锅子,锅子!喂,笨锅!”
榎木津叫道。益田恰好端着放了茶的托盘,以紧绷的姿势就要走进客厅,被这么一叫,眼睛和嘴巴都歪了。
“那种叫法真讨厌。你明明完全记不住别人的本名,为什么那种无聊的绰号就可以一直记住?”
“因为你不就是笨锅吗?叫你笨锅奴仆也行。还是笨锅奴仆偏执男好?你这种人随便怎么叫都好啦。”
“好过分……”益田泫然欲泣地为众人奉茶。
和寅不在的时候,端茶也是益田的工作吧。榎木津呢喃着“锅子就是锅子,桌子就是桌子”等等莫名其妙的话,突然躺了下去。
“随便啦,你赶快跟京极说明,我要睡一下。对了,你也一起睡吧。已经知道的事情再听一遍也是无聊,睡吧!”
榎木津指着我,再一次命令,“睡吧!”然后就好像真的睡着了。
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语,都只能说是奇特诡异。
无法预测,也无法理解。
益田茫然看着榎木津的睡脸,又深又长地叹了一口气,重新坐正然后说:“那么,请容我说明状况。”
我总算被介绍给中禅寺了。
益田所作的一连串来龙去脉的说明,虽然不免有些夸大渲染,不过大致上都切中要点,而且没有多余。益田在说明的时候,中禅寺只是偶尔应声,几乎没有开口。我感到佩服的是——或者说莫名满意的是,益田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中禅寺点明被害人早苗的名字和身份。看来即使是对似乎是伙伴的中禅寺,他也贯彻了保密义务。
此外,益田说明的时候,也故意模糊我和早苗的关系。解释当中,我完全被定位于和被害人有关的善良第三者。虽然以某种意义来说,这也是事实。
我佩服这个油腔滑调的青年也懂得设想,满意原来就算是见习生,也知道遵守侦探的保密义务。
益田大略说完之后,撩起了刘海:
“……就是这么回事。”
他一说完,中禅寺便扬起一边的眉毛:
“状况我是明白了……那么,那个呼呼大睡男是要我做什么?关于这一点,我可是完全没有头绪呀。”
“哦,托您的福,我也一头雾水。他大放厥词说什么歼灭、以牙还牙,可是究竟是想要做什么……我是觉得他希望中禅寺先生向那四名共犯说教啦。”
“免谈。”中禅寺立刻拒绝,“谁要跟那种说教也是白费工夫的家伙浪费唇舌?那种事不是我该做的吧?再说就算我做那种事,被害人根本也不会高兴吧。”
“可是……如果今后他们不再继续相同的恶行,可能遭遇同样悲惨下场的女性也会减少……”
“益田,我可不是什么社会服务义工。”中禅寺说,“况且就算让两三个那种人悔改,性侵事件的发生次数也不会减少。惟有这件事,除非整个社会一齐改变,否则是无可奈何的。若是想要进行报仇这类非建设性的事,就更糟糕了。虽然非常遗憾,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现在我们只能站在善意的第三者立场,在一旁支持那位女性继续走下去了,对吧?……”
中禅寺叮嘱似的说着,望向我。
他说得没错吧。
“而且益田,我想那些家伙再也不会攻击女性了。”中禅寺轻描淡写地这么说。
“为什么?”
“你仔细想想,煽动他们的中心人物,怎么想都是那个樱井吧。”
“这一点应该没错。”
“而那个樱井就要政治结婚了吧?他应该会脱离这群人。剩下的那些人,我实在不认为他们会主动继续犯下性侵罪行。就算他们想,这次他们的父母也会制止吧。”
应该吧。
奉承巴结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四名跟班的父母亲一定也希望哲哉顺利结婚。在现阶段,收敛恶行,抹消丑闻,谨言慎行才是第一要务。
“是啊,再怎么说,对方都是那个筱村美弥子嘛。”益田沉吟道。
中禅寺抚摸下巴:
“樱井结婚的对象……是筱村议员的女儿吗?”
“是啊,这怎么了吗?”
“那是华仙姑的常客呐。”中禅寺说。
“什么意思?难道说……筱村精一郎以前都会去找华仙姑吗?”
“是啊。”
“真腐败的一群人呐。我听说华仙姑的客人里也有政治家,没想到是真的啊。”
益田状似苦恼地晃了晃刘海。
“不过色诱云云的流言是无中生有啦。”中禅寺说着,手伸向堆在背后的书山。每本书都是同样的大小,我本来没注意到,但他拿起的一本,是类似味噌酱油行赊账本般的账簿。
“这是从那个药贩子的包袱里搜到的备忘录……表面上是常备药的顾客名单。喏,这里……”
中禅寺翻开账面,拿给益田看。
“……有筱田议员的名字。药贩子一年去了近十次,将近每月一次。今年开始就去了八次之多,看来是个大贵客。”
益田说着“哈哈,原来是这样啊”,盘起了胳膊。
“请问……”
或许有些不检点……但我被勾起兴趣了。他们在谈论的可是传闻中知名女占卜师的秘密,任谁都会想知道得更多一点吧。
“呃,各位说的什么药……还有华仙姑……呃……”
“我无法详细说明。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是无关的事件。”中禅寺说,“……只是依时期和条件来看,筱村家和樱井家的婚事,很有可能是经过精心计算,有人在背后策划。那样的话……这就是我的工作了。”
喔喔——益田叫了起来。
策划是什么意思?
我努力推理。
既然对方已经拒绝详细说明,我也不好继续追问,但我猜想,策划这一切的,会不会是樱井十藏——哲哉的父亲呢?
从中禅寺的话来类推……
首先,可以轻易地看出筱村议员沉迷占卜。对于自己的行动和烦恼,他可能一一找占卜师——知名的华仙姑处女——商量,来决定如何应对。换言之,议员对占卜师惟命是从——先如此假设。
然后……如果樱井官房次官掌握了这个事实?
对政治生疏的我实在无从想像通商产业省的官僚与议员彼此勾结,究竟能获得何种利益。但我隐约知道那应该会是一个庶民完全无法想像、得以任意行事的结构吧。总之,官僚怎么样都想要和议员牢牢地结合在一起——先这么假设。
然后……
如果华仙姑与樱井串通的话会怎么样?
我不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但我觉得占卜师中有几成一定是假的。如果是假占卜师,既然是以营利为目的,那就是诈欺行为吧。如果华仙姑是个诈骗师,只要塞钱,应该就能让她听话。如果樱井贿赂华仙姑,委托她作出对自己有利的神谕……
樱井与华仙姑的利害关系一致。
这是不折不扣的操弄策划。
“樱井……居中牵线吗?”益田问。
看来我的推理猜中了。
但中禅寺顿了一下,答道:
“不过樱井也有可能是受骗的一方……”
看来状况十分复杂。
“有这个可能吗?真伤脑筋呐。”益田说着,歪起脖子。
“没什么好伤脑筋的。益田,这事已经无所谓了。不管怎么样,华仙姑对于许多人因为与她发生关系,命运遭到恣意扭曲,深感后悔和反省。”
“可是错也不全在她一个人身上吧?”益田这么说。
“我当然也这么告诉她了……”中禅寺答道,“……不过既成的事实也无可奈何了。说起来命运这回事根本就不存在。因为未来根本就还没有决定。不管怎么发展,都不是任何人的责任。而且既然事实已经造成,也无法挽回了,再说也并非全都往坏的发展,所以就别管了——我是这么告诉她的,但站在她的立场,她似乎还是非常内疚。唔,小客户也就算了,问题是占卜的结果仍持续地带来灾祸与不幸的情形。”
益田双手撑在膝上,身子前倾:
“还有这样的例子吗?像是什么?”
“是啊,例如有家小工厂的老板,得到神谕说只要买下某书法家的字迹装饰在卧房,业绩就会成长,于是他照着做……”
“赚钱了吗?”
“赚钱了。其中当然有机关,但与那无关。如果事情就这么结束,大可不必理会吧,因为结果圆满嘛。然而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
中禅寺喝干益田泡的茶,露出苦涩的表情来。
“……那个老板得意忘形了。他买了好几幅字画,不仅如此,还介绍给别人,硬要别人买。他搜购字画,到处转卖。”
“哎呀哎呀……”
“老板深信字画非常灵验,毫不怀疑。而且他也有点利欲熏心了。他心想如此灵验的东西,一定能变成一笔生意,高额购入,更高价地卖出……”
“真肮脏。”我忍不住有感而发。结果中禅寺以锐利的眼神盯着我,“这一点都不肮脏。”
“因为老板打从心底相信字画的效果,在他来看,这是一笔非常正当的生意。这是好东西,定高价是理所当然的事。他认为就算贵了些,买下的人也一定能获得幸福,变得富裕,所以也可以说他是出于善心这么做的,但字画卖不出去。如果销路不好,一般人会就此放弃,但老板有过类似神秘体验的经验,那已经成了一种信仰,很难改变想法。”
“然后中禅寺先生像这样,破魔去邪!是吗?”
益田以戏剧性的动作,摆了个歌舞伎亮相姿势般的模样来。中禅寺冷淡地答了声,“差不多。”
“可是中禅寺先生,在那个案子里,最赚的是那个书法家吧?那么是那个书法家委托华仙姑说出这种神谕的吗?”
“也不是这样……”
中禅寺从怀里伸出手来搔了搔下巴。
“书法家是对传统书法的发展感到瓶颈,才去找华仙姑商量。于是华仙姑一一下达神谕指导,说只要写下如何如何的字,绝对能够大受欢迎,然后收取顾问费。书法家也被骗了。”
“这构造让钱全部流向华仙姑呢……”
一边指导像这样写就会大卖,一边教唆买下它就会赚钱。写的一方因为字画真的大卖,相信了华仙姑的神力——就是这样的构造吧。从两边都可以拿到钱,真是巧妙。那家工厂的业绩会成长,八成也是同样的机关吧。这样的结构能够让顾客——被害人无限增殖,数量愈多,诈欺的手法就愈巧妙,成功率也会上升。
多精妙的赚钱手法啊,这不是寻常人想得到的。与其说华仙姑是灵媒,不如说是守财奴更贴切吧。
但是中禅寺却说:
“不过就像益田你也知道的,华仙姑对金钱毫不执着,所以才会愈赚愈多……”
看来这个事件似乎真的极端复杂,难以用常理判断。
益田再次露出坏心眼的表情来:
“那么中禅寺先生,这次的——樱井家和筱村家的亲事,也可能是同样的情形。对占卜上瘾的筱村议员……例如像这样随口说说,‘只要让令嫒与住在这个方位,姓中有樱字的官僚儿子成亲,就能诸事大吉’;然后另一边对樱井说,‘只要做些什么事,就会有一桩天赐良缘降临……’”
“差不多。”中禅寺更加冷淡、更加不愉快地应道,“可是这是婚事,不管父母说什么,决定的都是本人。如果女方答应,就不是旁人该插嘴的问题。又不是三岁小孩了,至少会自己判断吧。说到决定婚嫁,这可是左右人生的一大选择,或许美弥子小姐迷上了那个哲哉也说不定。”
“不可能有这种事。因为就像我刚才说的,那家伙的品性可是糟糕透顶。”益田说完,望向我说,“对不对?”
我慌忙连连点头。
樱井哲哉是个穷凶恶极的歹人。
至少我这么认为。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
“与那无关吧?爱情是盲目的。”
“那、那才不是爱情,是糟糕的企图啊。万一因为这样而爱上了,那就是诈骗了。如果议员知道哲哉的品性,这桩婚事绝对会告吹的。他们一定隐瞒了这件事。这样美弥子小姐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只是他们没能识破罢了。这表示他们没有识人之明,成婚之前是个圣人君子,没想到婚后一看,竟是个放荡丈夫——这样的例子一点儿都不稀奇。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可是这是被占卜蒙蔽了眼睛……”
“筱村的女儿……似乎没与华仙姑接触过。那么她应该没被胡乱指点……顾客名单上也同样找不到樱井的名字。所以……是啊,就算这桩婚事是华仙姑神谕的结果,也不是会遗害千年的神谕吧。若是被操弄的议员本身和同样遭陷害的官僚成亲的话,还另当别论。”
“若是父亲俩结婚的话,我是不会阻止啦。”益田说,“因为那很有趣。可是啊,中禅寺先生,您的高论总是义正词严,毫无反驳的余地,可是……”
益田厌恶地看着瘫得长长的疑似侦探的玩意儿。
“……这次啊,这东西说他要指挥呢。”
中禅寺露出仿佛宇宙连续毁灭三次的凶恶表情,同样望向倒在地上的怪人般的物体。
“唔呵呵呵呵,”那东西笑了,“没错!我来指挥!”
那东西话声刚落,便靠着腹肌就像歌舞伎的舞台机关般跳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刚睡醒,他的眼睛半眯,而且面无血色,一片苍白,就像尊精巧的蜡像一般。
中禅寺眯起眼睛,瞪着那名有着一张人工味很重的脸孔的男人。
“你醒啦?”
“当然醒啦!”蜡像“呼”地嘘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嗯嗯嗯嗯,睡得真饱。好,我来指挥啦。”
“指挥?那我要做什么?”
中禅寺显得非常不服气。
那是打从心底不愿意的表情。
榎木津露出恶作剧的眼神,不怀好意地一笑:
“呵呵呵呵,我听见喽。”
“听见什么?”
“你又在那里说些有的没的的大道理了。老是做这种无聊事对身体不好,上次还没学到乖吗?既然上次忍耐了,这次就不要想太多啦!”
“你这人太胡来了……”
中禅寺状似难受地蹙起眉头,脸颊还抽搐起来。
“……就算你说什么上次的事件,不知道的人根本不知道。那位先生也莫名其妙。你一头雾水,对吧?”
中禅寺望向我,我当然是雾里看花。
从刚才开始,我就满脑子都是有的没的猜想。
榎木津高声大笑:
“连懂不懂都无所谓这一点都不了解的家伙就别管了!不知道电话开发的历史就不能打电话的话,几乎所有的人都不能碰电话了!”
益田说“这太极端了”,中禅寺却同意道“说得也是”。
“就是说嘛,听仔细啦!笨书商,人类要是头尾不一就糟了啊!懂吗?忍耐的下一步就是爆发!这种事从纪元前就决定了嘛!”
哇哈哈哈哈——榎木津放声大笑。
“爆发啊……”中禅寺说,望向益田,然后看我。
看我也不能怎么样,我别开脸。
“然后呢?要怎么爆发?”
“想知道吗?”侦探微笑,苦瓜脸古书商当场响应:“不想。”
“这样啊,想知道啊。”
“就跟你说不想了。”
“那么这次的计划就由我来亲自说明,听仔细啦!”
榎木津神气兮兮地说:
“首先要所有傻瓜齐聚一堂,然后由我好好地来审一审这群蠢蛋,决定笨蛋的罪状。然后依他们的愚蠢程度,给予适当的惩罚。这是神明的制裁,所以是天谴。怎么样!简单明了吧!”
“榎木津先生,什么决定罪状,那是法院的工作啊。而且不管任何情况,法律都禁止私刑啊。要是那么做的话……”
益田还想说什么,却被榎木津不由分说地制止了:
“这个大笨锅!听仔细了,所谓犯罪者,是不遵守法律的人。那种人让法律去制裁就行了。然后呢,坏家伙只能由神明来制裁!我不就说是天谴了吗!”
“坏家伙是指?……”
“就是我看不顺眼的家伙。”榎木津又骄傲地说。
“这太无法无天了。”益田向中禅寺投以求助的眼神。
古书商盘着胳膊板着脸。榎木津更是莫名其妙地趾高气昂起来。
“哼,法律毕竟只是下界的人类决定的约定罢了。那种东西根本不是绝对的,但我的裁量是绝对的。神明的制裁,谁都不能违抗!”
“我的确是不想违抗呐。”中禅寺大大地叹了口气,“……那,先把樱井五人聚集到一处就行了吗?”
“对。”
“地点……那就犯案现场吗?”
“行行行……”榎木津抿着嘴巴笑,“……干吧!”
“有够麻烦……”
中禅寺抱怨着,从怀里掏出香烟盒。
榎木津立刻伸出长长的手,趁隙抢走烟盒抽了一根。
“你会干吧?”
“你最近很会挑拨人唷?”
中禅寺埋怨着说,抢回烟盒,抽出一根。
“中禅寺先生,”益田以满是鼻音的哭腔唤道,“怎么连中禅寺先生都说起这种话来?你总不会要帮忙吧?”
“我也不想蹚这麻烦的浑水,而且把这玩意儿搬来我家搁在这儿的,不就是你吗,益田?你把这种暴戾的东西带来,事到如今还说什么?”
益田没命地挥手:
“不、不是的,绝对不是的。我才是被这个大叔硬拖来的。您可别误会了。”
“可是答应这位先生委托的是你吧?”
中禅寺点燃香烟,望向我。我缩起脖子。
的确,一切的开端都是我,所以我不能说眼前这荒唐的状况我完全没责任。话虽如此,我也绝对不期望这样的发展,而且就算叫我负责……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益田也支吾起来:
“是……是这样没错,可是……哎、哎哟,请不要那么坏心眼嘛。”
“我哪里坏心眼了?这是事实啊。”
“就因为是事实,所以才说你坏心眼。能够阻止他的就只有中禅寺先生了吧?我本来是希望中禅寺先生阻止他的。中禅寺先生是我们最后的靠山,是玫瑰十字团惟一的良心啊!”
“我不记得我加入过那种不伦不类的集团。”
“你刚才不是才说就算要他们道歉也没用吗?”
“要他们道歉是没用啊。干涉樱井的婚事……唔,也是多管闲事吧。可是这边这位榎木津大明神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这家伙只是在吠说要教训自己看不顺眼的人罢了,不是吗?”
原来如此……是这样没错。
听到中禅寺这么说之前,我完全没有发现。
拿到钱或得到道歉都没有意义,诉诸法律或良心也不会有结果。
事实确实如此,但……没意义和没结果,都是以我和早苗为中心来看才会如此。
榎木津只是在说要把他看不顺眼的事弄得顺眼罢了。
回想起来……榎木津的谈话中,完全没有对早苗的同情或对我的共鸣,他只是高兴地说婴儿很可爱,其他就只有骂人不干不脆、笨蛋、歼灭这类危险发言而已。
他还说自己是惟一绝对的基准。
换句话说……
不知不觉间,事件的中心转移到这个诡异的男子身上了。把被害人早苗和委托人我摆在右边,加害人樱井一伙摆在左边,现在侦探坐镇在事件中心。
榎木津打一开始就说要弄出一个让他爽快的结果。
榎木津一脸愉快地说:
“没错,干掉他们。”
益田惊慌失措:
“干、干掉……要杀掉他们吗?”
“想揍就揍,想踹就踹。”
“踹、踹吗?”
“可能会踹,也可能会捏。”
“捏!”
“我不是说了吗?等我看了他们的嘴脸,再来决定量刑。”
榎木津的表情更加愉快,吐出烟来。
他是真的打算制裁樱井他们。
“中禅寺先生!”益田哭腔浓重地喊着古书商的名字。
“你是海鸥的亲戚啊?这事复杂到需要鬼叫吗?我说啊,你这个哭笨锅,虽然也是要看我的心情,不过基本上,我不是说要以牙还牙了吗?只要让他们吃上相同的苦头就行了。很简单。怎么样,京极?”
“你是汉谟拉比法典吗?……”
中禅寺说,扬起眉毛,呢喃着“你还真会唆使人呐”,眼神游移地思忖了一会儿,看着摆在檐廊刚洗好的锅子,说:
“啊……我想到一件低级的事。”
榎木津以愉快得不得了的口气大叫起来:
“就是那个!就照那样办吧!”
5
似曾相识的中年议员以一种充满不信任的态度,劈头就说:
“你是随便雇了个侦探,查出些有的没的事吗……”
充满威严,身形魁梧。魄力十足,从容不迫。这若是一身暴发户品位的鄙俗打扮,这个人就完全符合我心目中的政治家平均——还是该说充满偏见的?——形象了。
然而遗憾的是,若要说的话,筱村精一郎服装朴素,而且风貌还带有几分知性。他给我的印象毋宁更接近大学校长。若是政治家,他们只知道摆出不可一世的模样,更要下流一些。嗯,我对政治家果然还是有偏见。
“您为何这么想?”中禅寺以毫不畏怯的态度毅然答道。
“这还用说吗?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但你突然打电话来,说是华仙姑的使者,想要见我,除了勒索之外,还能有别的目的吗?”
“原来如此,您说得没错。但即使雇用三流侦探,想要查出您是华仙姑处女的顾客,不也是难事一桩吗?您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对于保守秘密,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没错,”筱村答道,“我有我的立场。就算真有这种事,当然也不会让人知道,所以我才不能相信你。你要是想靠着胡乱揣测就贸然行事,小心自取灭亡。”
“是吗?”
“爬到我这个位置,树敌也多。不少人捏造丑闻,散播黑函,威胁勒索我。不过像你这样直接找上门的家伙倒是少见……”筱村笑了,“……所以我才在百忙之中特意挪出时间,连秘书都支开,答应见你。这可是特例啊。”
“我以为这是事实,所以您才肯接见我们。”中禅寺毫不胆怯,“我不是政治家,不擅长揣摩迎合。而且不管您怎么说,我确实是华仙姑的使者,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即便您隐瞒,也只是平白浪费时间。您应该很忙,让您花太多时间,我会过意不去的。”
筱村摊开扇子,拼命地扇。
“可是……”
“我知道您几年几月几日几时几分和华仙姑见了几次,还知道您和华仙姑商量了些什么。若是您希望,要我现在说出来也无妨。”
“你的目的是什么?”
“请您听我说就行了。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绝不会跟您收钱,也不会泄露出去。”
“真难相信啊。”
“不愧是筱村先生,应对十分谨慎。总之可以请您听听我的话吗?我想我们还没有正式联络您——不,我想您这等大人物,应该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您应该知道吧?”
“知道什么?”
“华仙姑前些日子突然不再做占卜师了。”
“不做占卜师了?……”筱村似乎非常惊讶。
中禅寺暗笑。他吃惊成这样,等于是承认了。
“您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这事与我无关。可是……她竟然不干了啊……真突然。”
“没错……华仙姑得到天启,要她从此不再占卜,所以占卜师华仙姑处女完全从这世上消失了。但是,惟有一件事她放心不下。”
“放……放心不下?”
“您想知道吗?”
“唔,只是出于一般范围的兴趣罢了。”筱村说,“根据市井传闻……那个占卜师的顾客也有许多财政界人物,不是吗?不过我想那只是无凭无据的流言罢了。爬到我这种地位的话,也得留意庶民平日关心些什么才行,所以……”
“原来如此。那么,就如同您所——不,我不知您是否知道,但华仙姑的占卜是铁口直断。她过去观看众多人的未来,为他们除去尚未降临的灾厄。曾让华仙姑驱邪招福的人数,多达三百有余。将他们悉数导向幸福,是华仙姑的骄傲。可是……”
“可是?”
“即将引退的时候,华仙姑想起只有一次,她下了暧昧的神谕,感到懊恼,担心那位人士的家中可能面临祸患……”
“暧、暧昧是指?……”
“真真正正的暧昧,条件只要有一点偏差,吉凶将完全不同。即使照着神谕去做,也有可能因为环绕于周围的邪气作用,得到相反的结果——原本应该招来福荫的,视情况却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是非常凶险的卦象。华仙姑出于好意而作的神谕,却让前来求助的人走上绝路的话,那就本末倒置了。”
“那……那是给我的神谕吗?什么时候的神谕?”
上钩了。
这就叫诱导询问吗?
中禅寺没有回答筱村的问题,强硬地继续说下去:
“但是华仙姑已经不再占卜了,她无计可施。因为一旦去职,神通力也会随之消失。所以她才会委托身为大弟子的我——第十五代果心居士来善后。”
“果、果心居士?”
“是的。这位是我的侍从,河川敷砂利彦。”
“咦?”
我什么都没被知会,不禁怪叫出声。我只被吩咐跟着中禅寺过来就是了。然而却说我是什么占卜师的弟子的侍从——而且还叫什么河川敷——完全出乎预料。再说,这种鬼名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信口胡诌也该适可而止吧,竟然还给我取了这样一个疯狂的怪名字。
我无可奈何,只好不甘愿地寒暄说:“敝姓河川敷。”筱村听了便说:“这名字也真怪呐。”
“因为他还在修行,所以特意取了个奇怪的名字。这不重要,总之我们是因为这样的缘由,才会前来打扰。可是……”中禅寺慢慢地看向我,“……看来我们是不速之客,我们还是回去好了,河川敷。”
“咦?呃,嗯。”
中禅寺不容分说地站了起来。
当然我也跟着站起来。情势逼人。
结果筱村伸出手来,显然是“请等一下”的态度:
“不、不必那样急着走。请、请再多说一些。”
“可是您很忙碌吧?其实我们也很忙的。接下来我们得去为漫才师驱逐附在身上的黄鼠狼之灵才行。那黄鼠狼可坏了,会咬人的。对吧,河川敷?”
“咦?啊、对,那黄鼠狼很坏。”
我在说什么啊。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筱村说,“多少钱我都付,把黄鼠狼延后吧。”
“真伤脑筋呢。漫才师的搭挡一定会被咬呢。”中禅寺说着,再次坐下。他的表情很恐怖,却莫名带劲。
“拜托你了,果心居士。我……实在是不行。”
“不行?……这意思是?”
“嗳,我这人相当迷信呐。就算理性上明白,一听到这样的事,就会坐立不安,担心极了。但站在我的立场,又不能表现出那种样子。因为我也有政敌,许多人虎视眈眈地等着我失足。我不能暴露出我的弱点,所以我才去找华仙姑娘娘商量。娘娘她……为我带来安心感。”
银发绅士半张着嘴说:
“娘娘的预言神准得惊人,一次又一次命中。所以我益发信任她了。娘娘只是说:不必担心,不会有事,我就觉得一切都顺顺利利。我有了自信。然后我可以放心工作了……不过……”
筱村抬起垂下的视线。
“……判断都是我自己下的,我绝对不是靠着占卜在处理政事。”
“我们非常明白这点。”中禅寺说,接着望向我,指示还杵在原地的我坐下,“您非常贤明。所谓占卜,原本是预测人智无法企及的不可知事物的智慧。人智可及的范围内的事物,就靠着自己的睿智下判断,这样才符合人道。会弄错这一点的,只有愚昧之徒而已。”
“没错。”筱村说,“所以我并非对华仙姑娘娘惟命是听。有些事情即令会让自己遭逢灾祸,还是不得不做。为了国家,为了国民,有时也非流下血泪不可。只是啊……”
“我了解您的心情。”中禅寺殷勤地说,“像您这样的人,今后也必须为了我们国民,满怀自信地发挥才干才行。讲和之后过了一年余,尽管复兴迅速,但国事如麻,仍有无数的问题亟待解决。我懂了。黄鼠狼就先挪后吧。”
“你可以体谅吗?”筱村伸出右手。
“当然了。”中禅寺双手握住他的手,“啊,失礼了。我区区一介祈祷师,竟一时兴奋,冒昧与您握手……”中禅寺急忙缩回手来,手掌又开又合的,“我这么不知分寸,真是太抱歉了。”
“没什么,不必放在心上。”筱村笑道,“握手也是政治家的工作之一。”
“看这话,多么地慷慨大方啊。不不不,即使您宽宏大量,这一样是不知轻重的行为。真是失礼了。那么……可以容我继续说明吗?”
“当然了,我会厚礼相报的。”
“不敢不敢。为了郑重起见,我必须声明,我们是分文不取的。”
“你是说无偿吗?”
“当然了。对于您这样一位为国为民粉身碎骨的勤政之士,我们如何能够索求报酬?我们完全是为了向您尽绵薄之力而来。就算是华仙姑的请托,若对象不是您,我们也不会接下这么费工夫的差事。河川敷,你说对吧?”
“呃,是……”
我是不是该回答得更机灵些?还是照这个样子,给对方一种朴拙的印象才好?——我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表现原本的自我就好。中禅寺应该根本也不期待我能有什么精湛演出。
“这很费工夫吗?”
“非常费工夫……”中禅寺一脸严肃地探上前去,神情凝重地说,“其实……华仙姑托付给我的,是关于那件婚……”
说到这里,中禅寺大概是故意呛了一下。
“……婚……”
“婚……你是说婚事吗?”筱村睁圆了眼睛。
是中禅寺太高明了,还是筱村太单纯了?他上钩的速度快得滑稽,而且还紧咬不放。
这下看来,也几乎可以确定筱村女儿的婚事是依华仙姑的占卜决定的了。
“没错,就是令嫒的婚事。应该进行得很顺利吧?”
“唔唔……”筱村低吟,额头挤出皱纹地沉思起来,“果然如此。这么说来,华仙姑娘娘在下达神谕的时候,独独那时难得有些含糊其词……嗯,这么说来的确如此。我确实是对于这桩婚事不太起劲,所以我以为是这样,才会听起来如此。可是……”
“对象……果然是樱井家吗?”
“对。樱井家和华仙姑娘娘提出的条件相吻合,而且提亲的时间点也是绝妙。最重要的是有党中的干部介绍,我一点儿也没起疑。”
“令嫒……怎么说?”
“她好像死心了。”
“死心?”
“对……我想父母亲决定的婚事或许不合她的意,告诉她若是不愿意可以拒绝;可是她也是个刚强的女孩,竟说既然生为政治家的女儿,被当成政治道具也是不得已的事。她说若是能够为我争光,并且有利于我今后的议员生涯,就没有异议。还说若是相亲结婚的话,对象是谁都一样。”
“哦哦……”中禅寺摩娑下巴,“这下子……事情有点复杂了。”
“复杂?嗳,的确是复杂。下聘已经顺利结束了,接着就只等婚礼。现在的通产省大臣和我是同期,官僚中也有不少同学。事到如今总不能退婚……”
“不用退婚。”中禅寺说出令人意外的话。
筱村一脸诧异:
“可是你不是说这桩婚事会带来不幸吗?”
“不会的。”
中禅寺斩钉截铁地说。我无法看出他这番发言的企图,他不是来破坏婚事的吗?
“这桩婚事也有可能带来不幸,所以务须仔细检讨、确认,若结果为凶,就祓除灾厄——华仙姑的委托内容是这样的。刚才我会说费工夫……理由就在这里。”
“原来如此,那么还不知道是吉是凶吗?”
“这要先占卜。”
“怎么占卜?”
“我要执行釜鸣之神事。”中禅寺装模作样地说。
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胡闹?
我不知道实际上是否真有这样的神事,就算有,也完全不晓得是什么样的神事……但我想到前些日子榎木津满口嚷嚷着锅子、人妖的事,忍不住差点笑出来。
“釜鸣……这是?”
“您不知道吗?在一部分地区,它也成为一种街头演艺,但原本是一种神事。自上古时代开始,釜就经常被拿来占卜凶吉。您知道上田秋成 [13]吧?”
“当然知道了。”筱村说完之后,拍了一下手,“哦,是那个……吉备津之釜啊。《雨月物语》里面的故事是吧?”
“不愧是筱村先生,真是心思敏捷。没错,就是《雨月物语》。”
“这是一般文化素养嘛。”筱村说,咳了一声。
“啊,实在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更祈神以幸,召集巫子祝部,沸御汤……占吉兆凶兆。”
“噢噢。”议员发出低叹,“这么说来,那篇故事也是占卜婚礼吉凶呢。可是……那不是秋成的创作吗?那是古典文学吧?”
“《雨月物语》是创作,但里面提到的占术千真万确是传统神事。例如《本朝神社考三》中有这样的记述,‘备中之国,吉备津宫里有釜,每有祈事,巫人燀汤,而浸竹叶以灌身,又诣神者欲试,盛粢奠于釜前,祝唱毕,燃柴,釜鸣如牛者即吉,釜未鸣则凶……’”
“原来如此,那篇故事不是瞎编的啊。”筱村佩服不已,点了好几次头。
我也依稀回想起来了。
《雨月物语》的话,我以前也读过。
我记得情节大概是……那场釜占中出现凶兆,尽管如此,神官的女儿还是举行了婚礼,婚后操劳过度而病死,而将妻子逼死的放荡丈夫遭到妻子作祟。
只说大纲,一点味道也没有,但实际上在读的时候,我的确感觉到一股阴森湿黏的恐怖。
所谓的文学,看的不是故事情节呐——我想着无关的事。
——釜。
然后我终于想到了。
这种情况,和传统神事或古典文学都没什么关系吧。
这……肯定是上次访问时中禅寺看到洗好的锅子想到的、说很低级的点子。
那么……
他有几分认真呢?或许全是玩笑。我凝视板着一张脸、一点儿都不像会说笑的古书商兼祈祷师。
“不仅是釜,鸣动就是征兆。”中禅寺说,“山和建筑物,有事时就会鸣动。当然釜和灶也会鸣响。不只有吉备津神社,伊势神宫外宫、石清水八幡宫、北野天满宫,都有釜会鸣动。有关釜鸣的记述,只要进一步搜寻文献,要多少就有多少。不,不只是神社,自古以来,釜鸣就会报知异事。”
“釜啊……”
“釜为何会鸣响?为何会报凶吉?《备中吉备津宫缘起》中,说败给主神吉备津彦的吉备津冠者,就是鸣动御釜殿的神灵。另一方面,《备中吉备津宫御釜殿等由绪记》中则说败北的是百济的王子,名叫温罗的鬼神。”
“鬼神……鸣动釜吗?”
“是的。在一般人之间,这个温罗比较有名,也有人将其模拟为桃太郎传说。据说是遭到讨伐的温罗即使被砍下首级,依然吼叫不休,被埋进御釜殿下八尺深处后,声音仍未歇止。然后一个叫阿曾女的女子燃灶烧火,首级才总算平静下来,发誓要为实现众生的祈愿而鸣釜。但在阴阳道里,鸣釜的鬼神之名多为婆女。阴阳头 [14]贺茂在盛于长禄年间 [15]的著作《吉日考秘传》与应仁年间 [16]东福寺的僧侣所记下的《碧山日录》中,都可以看到这个名字……”
筱村睁大双眼,我也有些吃惊。
当然……是因为疑惑于祈祷师的长篇大论。
“……既然叫婆女,即便是鬼神,也是女性吧。炊饭是女性的工作——唔,大部分的人都会这样想,所以依附在釜上的鬼神是女性也没什么不对——虽然想这么说,但釜原来是用来煮热水的工具,后世才开始用来炊饭。变成现在这种周围有一圈隔煤用的锅缘的形状,是在灶发达以后的事。说起来,釜的形状其实缺乏自己的特色。若是安上脚,就成了鼎,在发展为稳定的涂灶之前,需要自在钩 [17]这样的东西……所以釜与灶有着无法切割的关系。事实上,就有说法认为釜的语源是灶的古字竈,就像釜会鸣动一样,灶也会鸣动。《延喜临时祭式》里也可以看到镇竈鸣祭这样的文字。古时候,竈鸣甚至也和釜鸣一样念做kamanari。”
“kamanari啊……”
“换句话说,原本应该鸣叫不休的不是釜,而是灶。若说为什么……因为有火的地方是家中最为神圣的地点。自灶升起的烟笔直升上天空,所以灶是联结天界与地上的地方之一,是神圣的场所。家 [18]——不是指建筑物,而是生活场所的家,或是每一户的家计,我们不是也称为灶吗?”
“的确如此。”
“灶是家的中心。而这个灶鸣叫起来,具有多么大的意义……这也不言而喻了吧。可是……”
“可是?”
“可是事实上发出声音的并不是灶。鸣叫的多是釜或甑,所以我认为是灶的神性被假托到釜身上了。”
“哦……”
筱村至多也只能唧哼个几声了。
他既然也是个响叮当的政治家,应该远比普通老人更能言善道。然而碰上这种情形,顶多也只能鼻子哼哼应声而已吧。
他被中禅寺的三寸不烂之舌……
唬得一愣一愣。
“在我国,灶神被视为大户毗卖命——大年神的孩子奥津姬命,但道教有些不同。道教的灶神每个月的最后一天会升天,向天帝揭发人类的罪状,完全就是个小报告神。这与在我国以庚申信仰的形式扎根的三尸虫信仰也密切相关,在我国民间渗透得相当深。就像我刚才也说过的,灶会升出烟雾笔直联系天庭,是联结家与他界的特殊场所。换句话说,灶神也是左右命运的神明。此神一名壤子,一名张单,是有着美女形姿的男神……”
“我懂了。”筱村举手,“我懂了,果心居士。利用釜进行的占卜是非常深奥、来历正统的占卜术,这我非常明白了。话、话说回来……”
筱村一定是觉得没完没了。若是任由中禅寺讲,他一定会一直说到天荒地老。仔细一看,他脸上似乎隐含一抹笑意,根本是故意的。
“……问题是你能不能执行那深奥的占卜程序。你能进行那种神事吗?……”筱村问。
“这可是非常棘手的。”中禅寺说。
“怎样个棘手法?”
“嗯,首先需要人手。当然,执行神事时,需要令嫒以及婚配对象在场,还要您以及对方的父亲一同列席。此外,还需要若干名年轻男丁——这是最重要的一点——需要这么多的人齐聚一堂。”
所谓若干名年轻男丁,是指那些家伙——樱井一派吗?
“这样就行了吗?”筱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
“不,我觉得这是最困难的一点。您一定非常忙碌,对方也地位非凡,要挪出时间,应该是难之又难。”
“不……这是可能的。只要我拜托,对方也不敢说不。就算得撇下一切要事,他也会挪出时间来。”
“这话真是太振奋人心了。可是……”
“什么?尽管说吧。”
“这个嘛,可是场所和时间也得靠易术来决定才行。不管是要在哪里举行、何时举行,都得看卦才能决定。要勉强这么多忙碌的大人物配合,我实在太过意不去了。对不对,河川敷?”
“就、就是啊。”
他总是冷不防向我搭话,真教人提心吊胆。
“不要紧,我会设法。万一进行神事后出现凶卦,你也会为我们祓除吧?”
“是的。进行鸣釜之咒法后,即使出现凶兆,也可以进行釜祓加以平息。中国明代文人周履靖所撰的《占验录》中提到,釜鸣之时,若向外鸣,财喜皆会入内,若声音闷在釜内,则财将散,家崩坏。当然,也有解厄平定之法。但是要平定釜鸣,就像我刚才说的,需要若干名年轻男子。必须请他们担任持者的角色……”
“什么是持者?”
“简单地说,就是巫子。”
“巫女 [19]是女的吧?”
“不是的,这种情况需要的是男性——该说是降巫吗?我想想,共需要三名——不,四名。您可以安排吗?”
“雇人就行了。”
“这不行。”中禅寺说,“秘密会泄露出去。您总是随时受到政敌监视。若是雇用陌生人,我们特地在暗地里行动,也没有意义了。必须找自己人,最好是能够信任的自己人。”
“原来如此。”筱村折服不已,“那么我请秘书来吧。”
“恕我冒昧,请问先生的秘书今年贵庚?”
“年纪是吗?……”议员好像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想了一下,“有四个人,年纪我记得最大的是四十八,最年轻的三十九。”
“四十八啊……”中禅寺露出明显大失所望的表情,“……这……应该不成吧。”
“为什么?”
“请这样年纪的人担任持者……有点太残忍了。”
“残忍?”
中禅寺在这里顿了一下:
“年逾不惑……扮女装可能太难熬了些。”
“女、女装?什么跟什么?”
“所谓持者,就是做巫女扮装的男性巫觋。换言之,仪式中需要打扮成女人的男人。”
“什么?”筱村略直起身来,“你、你这是在开玩笑吗!”
“不是玩笑,我非常正经的。”
“但是……什么女装……太不像话了!”
“怎么会不像话呢?筱村先生,在我国历史中,女装一点都不稀奇。歌舞伎就是一个好例子,不是吗?”
“那是传统表演,是特殊例子。自古以来,日本男儿就是雄壮威武,才不会扮什么女装!”
“咦咦咦?……”中禅寺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筱村先生这样一个人物,竟会说出如此迂腐古板的话来……原来如此,想来政治的世界肯定十分拘束、封闭吧。”
“怎……怎么说?”
“这里不是议会也不是演讲会场,没必要顾虑那些守旧而愚昧的歧视主义者呀。”
“你、你这是在说什么?”
中禅寺笑了:
“您就别装傻了。您人也真坏。我不认为您这样的有识之士竟然不了解我国文化,而且我想您也明白方才的发言完全没有反映出民意吧。”
他有什么企图吗?——我又再次无法理解中禅寺的目的。
“这……唔,呃,是啊。”筱村语无伦次。
“就是说嘛。”
中禅寺略略压低了身子。
他细微的动作也是话术之一吧。
“可以说是英姿威武的男性模板的战国乱世武将,特别偏好男色,这点连一般人都十分清楚。位于知识阶级最先端的僧侣亦是如此,明知破戒,仍极宠好稚儿美童。我国文化——至少与西欧等国相比,对同性恋宽容得教人吃惊。”
“是、是啊……”筱村遮掩似的说,“……武、武田信玄和织田信长也、也都是这样嘛。”
事到如今,筱村既不能说不知道,也不能说不是吧。
因为他根本无法理解对方最终的意图是什么,无从否定起。议员已经陷入古书商的幻术里了。
“说得没错,不愧是筱村先生。另一方面,在我国,女装和男装浸透得也非常深。不仅是表演文化,在宗教仪式中也是如此。民间信仰中,所谓田游御田植神事里,男性全都要扮女装。我们的历史中,有着非常多男性变身为女性、女性变身为男性的例子。”
“歌舞伎也是呐。还有宝、宝冢的少女歌舞团吗?那也是嘛。啊,我、我说的顺序颠倒了。”筱村擦了擦汗。
中禅寺夸张地点头同意:
“啊啊……是啊。哎,完全就像您说的。据说由单一性别演出的歌舞剧,在其他国家很难被接受,似乎会碰到更大的反弹。无论意识形态为何,宝冢也是因为我国有着根本上能够容许这种表演的土壤,才能够延续下来吧。刚开战的时候,宝冢似乎受到相当强烈的抨击……结果民众渴望这样的表演呢。宝冢似乎非常受欢迎,但现在东宝剧场 [20]仍然在美军接管之下,状况艰难呢。”
“接管应该就快解除了。”
“那真是太好了。”中禅寺的眼神露出笑意,“我的朋友中,也有爱好少女歌剧的在野妖怪研究家,他一定会打从心底为这个消息高兴吧。啊,真是太感谢了。有您这种甚至为我们这些草民的娱乐文化着想的政治家,我们真是太幸福了。”
“妖、妖怪?”
中禅寺深深低头致谢。
又不是筱村解除美军接管的,吹捧也该有个限度。而且他的话听起来太假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爱好少女歌剧的在野妖怪研究家。根本就没有妖怪研究家这种人吧。
但是筱村说着,“嗳,嗳,快把头抬起来。”要是说错而遭贬损,还可以抗辩个一两句,但他不只被大力褒奖,还被感激成这样。被人如此不要脸地讨好,想摆臭脸都难吧。
中禅寺抬起头说:“离题太远了,真抱歉。”
“同性恋与异性扮装并不一定是等号关系,但从内在的性别异于肉体这一点来看,我认为不可能无关。不管怎么样,日本这个国家在过去对于这类人士不太排斥,是无庸置疑的。当然,这类人并非日常可见,但至少直到最近,我国都不像他国那样,因为是同性恋便大加排斥,或因为有异性扮装嗜好就加以轻蔑。”
“你是说我国没有歧视?”
“不是的。很遗憾地,即使在我国,歧视依然存在于每一个时代。只是我国过去对于扮装上的性别交换较为宽容罢了。所以,受歧视阶层的人为了加入社会而反过来进行异性扮装……或许真的有这种情形吧。”
“这就是你说的?……”
“是的。说起来,所谓的釜祓和祓除荒神也是一样,是由盲僧或山伏等民间宗教家——位于村庄或城镇外的人来进行的。我刚才提到的持者也一样是民间宗教家,画中流传的他们,多是男扮女装的模样。黑川道佑所著,蹴鞠大师难波宗建所编的《远碧轩记》这本书里有着这样的记载:所谓持者,男于女体披宽袖之白单衣,脖戴数珠,穿木屐,行釜祓之类或任行者,有须,为男仿女者……”
“可是……”
“自古以来,不祥的釜鸣只有扮女装的男子才能够平息。这是既定的做法,并非只有我国如此。我先前提到的《占验录》中也记载道:若男作女拜,女作男揖则止。”
真的吗?
——那。
这就不是玩笑了。
他刚才说的那些长篇大论都是真的吗?
中禅寺……并非只是因为人妖和釜同音,所以随便选了个釜鸣神事吗?
我更是不懂这个人了。
中禅寺深吸了一口气,又要开始滔滔不绝:
“所以说……在釜祓当中……”
“我懂了,是我不好。”筱村再次扬手制止,“我……对、对了,我早就知道了,我是在试你啊,果心居士。看来……你不是在说笑。”
“当然了,筱村先生。”中禅寺完全不改那殷勤的态度,“如果我是在说笑,是为了好玩而说这种话,那么我一定会强烈建议请您的第一秘书来担任持者。因为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被强迫做女装打扮,这非常滑稽呀。唔,如果那位秘书有这种嗜好还另当别论……不过他应该不是那类人,想必会非常不愿意吧。”
“如果我命令,他会干吗?……”筱村说,然后摇了摇头,“不,不会吧。就算会,他也不会高高兴兴地去做。就算我命令他扮女装,即使是秘书,也会觉得十分屈辱吧。因为秘书不像我这么通情达理嘛……”
“不,既然是您这样一个大人物的第一秘书,想必是严谨耿直,忠诚无比。只要是您的命令,也一定会听从吧,但我觉得这样强人所难似乎也不太好。”
“也是……可是这样的话……要找到适当人选就困难了啊……”议员盘起胳臂。
“这个嘛……或许请对方准备比较妥当。例如说,樱井先生的公子是不是有能够信赖的朋友呢?绝对不会泄露秘密、家世良好、品性端正的青年……”
这人嘴巴真刻薄,他一定是指那些家伙吧。
筱村点点头:“我会积极朝这方面妥善安排。”
看来……他掉进低级的圈套里了。
6
中禅寺捧腹狂笑了一阵,擦了擦眼泪说:
“瞧你这副德行,侦探这碗饭还真不容易端呐。”
“你别啰嗦啦,笨书商。这有什么办法……”
榎木津怫然不悦地说着,被煤灰弄得脏兮兮的手抹了抹额头。
额头画出一条黑线,一张脸变得更怪了。榎木津戴着白色大口罩和墨镜,穿着工作服,绑着条手巾,任谁来看都是副怪模怪样,但这个人本来就古怪过头,没有人会觉得奇怪吧。
“……我牙痛啦。”
中禅寺又大笑了:
“首先,你会牙痛就教人好笑,不过我说榎兄,你这身打扮比起你至今为止没一套像样的侦探服装中的任何一套都更像侦探呢。今后你就拿它当制服吧。”
“你这人嘴巴真的很贱呐。”
榎木津嘀咕着抱怨个没完,把釜“叩”的一声摆到石头堆成的速成炉灶上。
是中禅寺先前洗干净的釜。
四方环绕着注连绳 [21]和御币 [22]等等。
甚至还设起了可疑的祭坛,那间仓库——事件现场,大概花了三个多小时就被改造为鸣釜神事的斋坛了。
没错。
我和中禅寺一道拜访筱村议员正好一周后,接到了益田的联络。
明天晚上将举行鸣釜神事,所有的嫌疑犯都会到场,如果你想要参加,就过来吧——益田这么说。
据说能够同席的只有三人,中禅寺和榎木津一定要在场,所以如果我去,益田就不能去了。
不过既然要去,最好做好肉体劳动的心理准备——益田给了我忠告。我不知道会被吩咐做什么,但也不能说不去。
我二话不说,答应参加。
如同中禅寺的计划,地点似乎就在樱井家后院的仓库,扮女装的则是哲哉的四个跟班。我不知道中禅寺究竟使了什么手法,或者是对方自己掉进陷阱的,总之事情进行得颇为顺利。反正他八成是说什么根据占卜、卦象说仓库这个地点最好云云,净说些对自己有利的话。
然后……
我一到约好的地点,就看见榎木津一身古怪打扮,正等在那儿。
我是依照约定时刻抵达,但侦探一看到我就大叫:“太慢了,慢死了!”我甚至还来不及说出感想,就被拖进这个可疑男子驾驶的卡车里,前往可恨的樱井家了。
侦探的驾驶技术极端粗鲁。
晚上七点多左右,我们抵达了现场。
后门处,站着还是一样和服打扮而且臭着脸的中禅寺。中禅寺一看到榎木津的打扮,登时垂下头去。
他好像在笑。
我抵达的时候,所有的出席者都聚集在主屋了。我瞪着黑黝黝的广大宅第。
——这里面……有早苗的仇人。
一思及此,我的心情变得复杂。
那是一种异于愤怒与悲伤、难以形容的亢奋。
听说神事预定于午夜时分举行。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整理好仓库内部,设置斋坛,这番作业似乎就是益田说的肉体劳动。我遵照中禅寺的指示默默工作,相当累人。榎木津从头到尾牢骚嘀咕个没完,说什么这简直就是下人在做的事、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却意外地手脚利落,很能掌握要领。相反地,中禅寺虽然手巧得很,却好像毫无缚鸡之力,完全搬不起重物——虽然有可能只是他不想搬而已。
然后石灶完成,点起了火。
以绳带扎起和服袖子的中禅寺及身穿工作服的榎木津蹲在熊熊燃烧的灶口前观察火势,那情景真是说不出的古怪。
“很热呢。热成这样,还在这么狭窄的地点烧什么火,岂不是要热死人吗?你在想什么啊?”
“是谁高兴地说这个点子好的?负责指挥的不是你吗?我才是迫不得已做这种低级的工作。”
“哼,明明你自己也觉得好玩。”
“我才没那么轻佻。”
“话说回来,这也太热了吧!那边那个,你叫啥去了?富田林吗?还是四万十川?”
根本不对。
“我是……”
“你也觉得很热吧,赤城山!”
“啊……”
两人同时回过头来。
我总觉得可怕极了。
“……呃……”
“我说榎兄看你连声喊热的,那么热的话,把口罩拿掉不就好了?你说你牙痛,是肿得不成人形了吗?”
“才没肿。只是很痛而已,这口罩是必需品啦。”
“嗯?……”中禅寺抚摸下巴,“原来如此,看来你打算低级到底地收场,是吧。最后……就在会场解决?”
“哇哈哈哈哈哈,没错!”榎木津说,站了起来,“不愧是你,真是明察秋毫。他们以为跟本大爷榎木津礼二郎作对,有可能被从轻发落吗?”
对方并没有和他作对,是榎木津要找对方麻烦的。
“你听好,我会从这道小窗窥看。你叫那些蠢人排在那边那棵怪树前面。郡山,你待在这里,把我的指示传给京极。”
“咦?”
我完全不了解步骤,根本没有人向我说明。
说起来,这两人几乎可以说完全没有商量到重点。他们开口谈论的,总是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话,我想应该也没有什么事先商议。尽管如此,却又好像能够沟通想法,对计划的进行完全没有妨碍。那天也是如此,中禅寺只说他想到了个低级的点子,并没有提及那是什么样的内容。尽管如此,榎木津却大力赞同,兴高采烈地说:“就照那样办。”
到底是什么状况?
难道榎木津真的有那种不可思议的能力——窥看他人记忆的能力吗?而中禅寺真的就像上古的阴阳师和魔法师,能够操弄咒术和咒语吗?
——或许就是这样。
若非如此……这个圈套怎么能成功?
不管设下规模多么庞大的舞台,若是无法随心所欲地让釜鸣响或歇止……岂不是就演不下去了?
再说,釜——而且是家庭使用的一般锅釜——真的会响吗?如果会响,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响。虽然不知道,但如果真的响了,那就是自然界平时就可能发生的物理现象吧。这若是自然现象,就算是中禅寺,应该也无法任意操纵,那么他也不能自由掌控接下来的发展了。
没有人知道会出现吉或凶。若是出现吉卦,哲哉就等于得到占卜师的保证,而会肆无忌惮地结婚吧。
——这样吗?
还是这与卦象的好坏无关?
这场大机关只是为了将五名加害者聚到一处而设的吗?
——你打算低级到底地收场,是吧……
刚才中禅寺对榎木津这么说。这意思是要在其他日子,以不同形式收场吗?
一头雾水。
虽然整件事因我而起,但我已经成了个单纯的旁观者。
我只是随波逐流地来到这里——这个早苗遭到凌辱的地方罢了。到了这个地步,虽然已经无法反悔,但我禁不住疑惑,就这样盲从,真的好吗?
开始冒出蒸汽了,釜中的水似乎逐渐沸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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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该走了。”中禅寺说,站了起来。
他解开绑袖子的绳带,收进怀里,披上和服外套。
“不要闹得太凶啊,气氛也是很重要的。”
中禅寺叮嘱后,打开仓库门,消失在夜色中。
榎木津哼着歌,站到小窗旁看外面,偶尔发出“嗄”、“吽”等怪声。
“请问……”
“什~么~?”
简直就是小孩子。
益田说这个人老早就超过三十岁了。不仅如此——虽然教人无法置信——还说他是帝大法学部的毕业生。
而且榎木津好像还是家世显赫的资产家大少爷。非但如此,他还有着这样一张不似日本人的秀丽外表,原本应该是个凡夫俗子望尘莫及的厉害角色才对。
虽然以不同的意义来说,他的确很厉害。
“呃……就是……”
他打算怎么收场?
“请问,榎木津先生,接下来……”
“看。”
榎木津指着窗外。
我攀到窗边。
我拼命凝目细看,但外头一片漆黑,看不清楚。
“我要让那些家伙……吃上和盘梯山外甥女同样的苦头。”
“盘梯山?”
好像是指我。
“什、什么样的苦头?揍他们吗?”
“呵呵呵,只是要做到我爽快罢了。看,他们来了。”
榎木津眯起眼睛。
看见灯火了。
是灯笼。
一群人鱼贯走来的声息。
听见声音了,是中禅寺的声音。
“那么,接下来即将举行鸣釜神事。在这之前……必须请教神明意向,确定担任持者之人是否合乎神意。”
“什么意思?”是筱村的声音。
“您会诧异是当然的,但万一出现凶卦,将由这几位持者来平定凶卦。虽然麻烦,但非得郑重行事不可……各位是否依我事先转达的那样,斋戒沐浴了?”
黑暗中浮现中禅寺的身影。
旁边是一个我曾经见过的银发绅士——筱村议员。
“樱井,怎么样?劳烦你不少,应该没问题吧?”
一个高个男人的剪影浮现出来。
“当然了,筱村先生。这四个在小犬的朋友之中,也是格外出众的精英。他们有两个父亲和我一样是通商产业省官员,剩下的两个父亲是知名企业家,都是可信任之人。我可以保证。呃,我记得是要……禁烟酒、断女色、斋戒沐浴、静心以待……对吧?你们几个,怎么样?确实做到了吗?”
“是。”这样的回答响起。
“不是我怀疑……但为了慎重起见,请让我测试一番。因为神事不容许半分差错……那么,请几位一一上前……站到那棵树前面。敝弟子会在建筑物里面询问神意……”
中禅寺移动到榎木津所指定的大树前。
一个巫女——穿着白衣红裤裙的人手脚僵硬地从后面跟上来,在大树前面摆出立正姿势。中禅寺以灯笼照亮巫女的脸。在摇曳的微弱火光中出现的是……
好像是江端。他戴了假发,一张脸涂得粉白,而且还抹了口红。老实说……真是丑陋极了。
我内心七上八下,担心榎木津会不会放声大笑,悄悄转向旁边确认侦探的模样。
我的预期落空了。侦探摘下墨镜,露出前所未见的精悍神情,注视着一脸粉白的男子。他大大的瞳孔反射出模糊的小火光。
——他看见什么了?
我咽下唾液。
“……哼。蠢蛋一个。”侦探呢喃。
江端让到旁边,接着被叫过来的是今井。
今井个子比江端更高,看起来更加丑陋。和式裤裙底下还露出腿毛来。榎木津像尊塑像般凝然不动,注视着魁梧的巫女。
“……呸,下作东西,教人作呕。”
接着殿村被抓过来了。榎木津瞪着那酷似病葫芦的阴沉女装男。
“……这家伙怎么搞的?没救了。全员有罪。”
——他看到什么了?
最后久我被拉过来。他垂着头。不知道是觉得丢脸还是害臊,可能是被这种态度影响吧,我感觉在这四个人里面,他看起来最不像样。
“啊。”榎木津轻叫,“……怎么是亮的?”
“亮的?”
榎木津“唔唔”了一声。
“这家伙……嗳,若说蠢,是最蠢的一个吧。可是……”
榎木津蹙起威风凛凛的双眉。
“……喂,山王丸。”
“咦?什么?”
“神谕来啦!你立刻跑过去,说现在站在树前那个一脸窝囊相的废物不行。那家伙不合格。”
“不合格?”
“快去!”
榎木津说完,离开窗边,躲到祭坛后面。我压抑着猛烈的悸动赶往门口。仓库的门做工不良,喀哒作响,一下子打不开。
“呃……那个中——不,果心居士大人!”
——什么叫不合格?那是什么意思?
我跑过去。
眼角瞥见樱井哲哉。
——那家伙不必吗?
为什么榎木津不看主犯哲哉?
哲哉旁边好像站着一个一脸兴味索然的年轻女子,她一定是筱村美弥子。旁边有个大块头的中年男子和筱村议员站在一起。那个人……应该就是樱井十藏,此外还有女装的四个人。
“河川敷,怎么了?……”中禅寺大声说。
“不、不行。呃……最后那个人不合格……”
——不合格是什么意思啊!
“神意下来了吗!这样啊,河川敷,感谢你的通知。筱村先生,很遗憾,这个人似乎犯了戒律,不能担任持者!”
“什么!”樱井官房次官怒吼,“喂,小子!这是怎么回事?竟敢让我颜面扫地,你究竟是干了什么!喂,哲哉,这家伙做了什么!”
久我紧贴着树干,内八字地往旁边逃。
“咦?我、我什么也……怎么会……”
“喂,久我,看来我还是不该拜托你这种废物呐。”哲哉制止父亲,上前说道,“我说我碰上麻烦,而你说无论如何都想帮我,我才特意让你加入……结果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我怎么向美弥子小姐赔罪!”
“我什么也没做……”久我说,往后退了两三步。
三名巫女断了他的退路,今井抓住他的肩膀。
“喂,久我,你做了什么!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廉耻?你这样也等于是给我们三个难看啊!都到了这地步,你就别再辩解了,堂堂正正认错吧!哲哉兄不是总是教训你,叫你有点男人样吗!”
这不是扮女装的人该说的话。他们的脸本来就难看,而且也不是什么颜面扫地,而是颜面抹脂粉吧。哲哉也是,他该道歉的对象不是美弥子小姐……而是早苗才对。
一众男巫女怒骂着“你做了什么?”,中禅寺以凌厉的眼神瞪着他们。我觉得他的眼神充满轻蔑。
“呃,喂,果心居士,这、这会怎么样?要怎么办……”
筱村慌了手脚。他真的很虔诚——或者说非常迷信吧。表情非常认真,梳整的银发都披散开来,垂到了额头上。
另一方面,他的女儿……
——好冷淡的眼神。
筱村美弥子以冰冻般的冷漠视线看着慌乱的父亲,将来可能是她公公的焦急的官房次官,以及争吵不休的新郎候选人和他穿女装的一群朋友。
——这是当然的。
荒唐。
美弥子一定是这么想。
都多大年纪的大人了,而且不光是年纪,社会地位也高高在上的绅士,三更半夜聚在这种地方搞什么?而且还有一半扮女装。这种场面要叫人严肃,才是强人所难。
——话说回来。
美弥子真的很美,无怪乎追求者众多。她的眼睛小而细长,鼻形精致,朱唇更是纤巧。玲珑的脸庞上各个细致的五官,散发出高贵的感觉。露在昂贵衣物之外的柔软手脚十分修长。她本人比我听说的要更稚气一些,但那楚楚动人的站姿,教人佩服不愧是大家闺秀。
那花蕾般的嘴唇微微地动了。
狗屁倒灶……
我看起来是在这样说。
“爸,还有樱井先生……可以适可而止了吗?我明天还要练习骑术呢。我不知道各位要做什么,但我和哲哉先生的婚事不是已经决定了吗?至少我的心意已决。事到如今还做什么占卜……”
“嗳,美弥子,”议员抚平银发,“别这么说。爸是打从心底疼你,才会进行这种幼稚的……”
“爸也明白这很幼稚呀?”美弥子以吃不消的口吻说,“那就别再胡闹了。爸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吧。”
“喂,”议员只是一径狼狈,“你是当事人,怎么这么说呢?哲哉也谅解了,哲哉的父亲也像这样爽快地配合,不是吗?樱井,你可能也觉得荒唐,可是,呃……”
筱村擦了擦汗。威严已经荡然无存。这也是当然的,现在站在这里的不是掌握国政的议员,只是个迷信的老头罢了。但另一边的樱井完全是厚颜无耻的典型。他每时每刻绝对不忘自己的立场。
“筱村先生怎么这么说呢?我们非常了解您为小姐的未来着想的心情……”
所谓小姐的未来,就是与自己的放荡儿子成亲——樱井不觉得这事情很奇怪吗?
筱村的意思说穿了,就是要请一只锅釜来判断樱井的儿子是否够格当自己的女婿……
看来樱井完全不觉得这件事有问题。
“……因为再怎么说,美弥子小姐这样的才女,配给我们家实在是太可惜了,您会多所担忧也是难怪。而我们也会尽可能全力配合……喂,哲哉!那小子是久我吗?请问您,那小子……该如何处置呢?”
官房次官征询议员的意见。
“怎……”
怎么办好呢?——结果议员转向祈祷师求救。
中禅寺环起胳臂说:
“这个嘛……那位先生就请他回去吧。”
声音十分嘹亮。
“可以让他回去……吗?”
“没办法。但今晚的事请他务必保密……”
“听见了没,滚回去!”哲哉说,今井踹了久我的屁股一脚。久我近乎滑稽地摔倒。“你敢说出去的话,连你爸都要遭殃,知道了没!”哲哉不屑地说,久我哭哭啼啼地消失在树林的黑暗中。
“那家伙不要紧吗……”筱村追逐残像似的呢喃道。
“他绝对不敢说出去的。”樱井答道。
应该吧。根据益田的调查,久我的父亲对樱井完全抬不起头来。儿子间的交往原本应该与父辈无关,却深受这类政治势力影响——这一点从哲哉的话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父亲也很明白这一点吧,对樱井父子而言,公私是没有区别的。
所以,
所以才会显得滑稽——此时我才如此发现。
今晚的集会应该完全是私人集会。沉迷占卜的迷信老头劳师动众,想要占卜即将成婚的女儿和对象的前途,是一场荒谬绝伦——虽然也可以说温馨——的集会。这种情况,就算参加,正确的反应也应该是:“这父亲太溺爱女儿了,真教人伤脑筋。虽然荒唐,不过没办法,我就奉陪一下吧。”
可是……樱井父子却将公领域的事情直接带进私领域,从头到尾都如此应对。这个场合,筱村父女应该是儿子未来的媳妇与她伤脑筋的父亲,但樱井父子却只把他们当成高高在上的议员大人与他的千金。看起来会像一场闹剧,也是这个缘故吧。
这样重新看待各人的反应之后,看来正确地面对这个状况的,只有最年轻的美弥子一个人。
我……开始觉得这一切真是荒谬到家了。
筱村只管周章狼狈。
“果心居士、果心居士!”筱村叫道。
他在叫中禅寺。
“……果心居士,那么……今晚要中止吗?”
中禅寺缓缓摇头:
“若错过今晚……接下来就得等到两个月后了。这样可以吗?”
“我、我等不到那个时候。那样婚礼都结束了。那就不妙了。”
“那么……是啊,那就只能靠着三名持者进行了。”
中禅寺望向丑陋的三人。他没有笑,没有轻蔑的样子,表情也毫无变化。他肚子里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只有三个人也不要紧吗?”
“唔……”中禅寺这才摆出苦涩的表情来,“……若说不要紧,应该是不要紧吧。”
“三个人的话……会怎么样?”
“若是吉卦就没问题。但若是出现凶卦,祓除的力量会减弱一些。”
“会没办法完全祓除吗?”筱村带着鼻音。
他非常狼狈。
还真是单纯呐。
“这样啊……真教人不安……”
中禅寺没有回话,撇开脸去。
美弥子露骨地表现出嫌恶,俯视困惑的父亲说:
“既然爸爸那么担心……干脆延后举行婚礼吧?”
“不,这、这也不好吧……我也得顾虑到樱井的立场。”
“请不必顾虑到我……可是用不着担心的,没必要延后婚礼。那个……卦象是吗?卦象还不一定就是凶卦呀。不,才不会出现什么凶卦。对吧,哲哉?”
“不会是凶卦的,”哲哉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让凶卦出来的。请放心吧,美弥子小姐!”
要是不让凶卦出来就不会有凶卦,根本也没必要占卜了。
美弥子叹了一口气,背对哲哉仰望夜空。
没有星星。
大概和那晚一样……是个月黑天。
“怎、怎么样呢?果心居士……那个,卦象……”
“不知是吉是凶呢。”
就是不知道才要占卜。
“先前我也说过,占卜就是占卜,不能被占卜摆布。我想贤明的筱村先生再明白也不过,下决定的完全是筱村先生和小姐。所以即使出现不祥的凶卦,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我只能这么说。”
“唔……”筱村交环双臂。
美弥子斜眼看着筱村那个样子。
“可是那样的话……”
“我们只能保障两位的决心。我们的工作是尽可能压制、驱逐阴气晦气。所以我们会全力以赴。虽然会全力以赴,但……”
中禅寺说到这里,突然压低了声音:
“……唔,我想可能会对担任持者的三位造成一些负担。”
“负、负担?什么样的负担?”
耳朵真尖。人只要声音愈小,就愈想听清楚。
我想……这应该正中中禅寺的下怀吧。
“只有三个人的话,每个人负荷会变得相当大。即使已经斋戒沐浴,若是素行不佳,反而有可能招引邪气。不过我听说这几位都是品行端正的青年才俊,应该是不必担心。”
没问题吧?——筱村担心地看樱井。
没问题的。——樱井说,望向儿子。
没问题吧?——哲哉鞭策众巫女。
请交给我们。——江端说。
简直是闹剧。
“拼了命也要完成使命,当个男子汉!”哲哉说。
不过“是!”地抖擞回应的三人是一身女装打扮。
“不管怎么样,就像那位先生说的,不一定就会出现凶兆。而且……若是要做,不快点开始的话,日期就要变了……怎么样呢?”中禅寺说。
“做吧。”
筱村似乎作出决定了。
“遵命。”中禅寺一瞬间……
露出了恶魔般的凶恶脸孔。
我看起来如此。
或许是灯笼火光的关系。
中禅寺让三名持者站在门口,严厉地叮嘱“绝对不可以偷看里面”,用力打开仓库门。
仓库里头红得不像话。
里面充满了浓浓的热气。祭坛上的灯火被涌进来的空气吹得摇曳不定,使得空间看起来好似突然扭曲了。
“噢!”惊叫声响起。
一个即席石灶坐镇中央。
炭火熊熊燃烧,这个舞台装置相当不错。
中禅寺以上半身纹风不动的独特姿态无声无息地来到灶前,窥看釜的情况。
里面放了不少水,我原本担心能不能在预定时间内烧沸,看这火势,应该差不多要沸腾了。
中禅寺请两对亲子在铺设于门口左右的草席坐下。
整个天花板蠕动着不规则的诡异影子。
看不出那究竟是什么的影子。
有多少摇曳的蜡烛,就有多少影子,有些地方重叠,有些地方分离,重叠的地方漆黑浓稠,发出无声无息的声响蠕动着。直盯着看,会教人心情不安起来。视点下降的话,会更激起人的不安吧。不仅光量微弱,光源也不安定。不仅赤红,还热得要命。
演出效果出类拔萃。
即使筱村是想当然耳,樱井父子也不用说,就连那个刚强的美弥子都被现场气氛给吞没了。
中禅寺站在祭坛与石灶之间。
原来如此——所有的光源都是为了衬托中禅寺而安排的。祭司一站到指定的地点,投射在天花板的影子就全变成了祭司的。
我关上门。
结界完成了。
釜中的热水咕嘟沸腾着。
中禅寺朝着祭坛拜了两拜,拍手,再拜了一次,拿起摆在一旁,绑有御币的竹叶。
“神馔。”
“啊,是!”
是指供品。我恭恭敬敬地端出摆在预备好的三方 [23]上的米。
我……也被吸引进去了。祭坛和石灶都是我参与搭建的。不,是那个榎木津以胡闹的态度架起来的,一点都没必要对它感到敬畏,然而……
祭司开始说了:
“那么……接下来我将占卜樱井哲哉、筱村美弥子的婚姻之凶吉。神道中原本就有称为探汤、誓汤的神事。这是起誓之后,将手伸入热汤,请神意裁量事物之正误、真伪的做法。现在只能在硕果仅存的立汤式等仪式之中窥见其片鳞半爪,没有任何一座神社流传正统的仪式步骤。接下来要进行的鸣釜神事,也没有正式做法流传。备中吉备津神社所举行的,完全只是吉备津神社自己的做法。我必须声明,接下来进行的,是我截取阴阳道和道教的古文献中的做法,再加以融会贯通之物……”
中禅寺打开釜盖。
蒸汽染上赤红色,如火焰般摇荡,遮住了中禅寺的脸。
摇荡。
咕嘟咕嘟咕嘟。
“备中吉备津之釜,据说热汤沸升之时,吉兆之音如牛吠,凶兆时则釜无声。但今天要进行的不同。釜音向外轰鸣为吉,向内嗡鸣为凶……”
众人皆屏气凝神。
釜已滚滚大沸。
即使站在远处,也可以看出水已经完全沸腾了。
中禅寺猛一使劲,以竹叶拍打水面。
水沫四散。
是祝词吗?还是祭文?妖异的咒文源源不绝,刻画出不可思议的律动,仓库里头一眨眼就化成了异界。火焰摇摆。结界中像热汽般扭曲。
竹叶一次又一次洒出水珠。
过了多久?大概一两分钟吧。
可是,
我失去时间感了。
我开始觉得这种状态好像维持了一两个小时之久。
异常地热。
汗如雨下。
流过额头。
泌入眼中。
视野晕渗。
扭曲。
然后……
嗡。
嗡嗡。
嗡嗡嗡。
嗡嗡嗡嗡。
“凶兆。”
中禅寺以严峻的口吻说:
“这场婚事为凶,即刻祓除凶卦吧!”
“呜呜……”筱村像头牛似的呻吟。
樱井的脸扭曲了。
哲哉邋遢地张大嘴巴。
“好了,各位,请尽快并且肃静地出去外面。不可以慌。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可回头,当然也不可以窥探这栋建筑物里面。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回去大宅,静心等待。在我回去之前,也不可以交谈。好了,快!”
中禅寺以紧凑的动作催促四人,亲自开门将他们赶出门外。
然后他大声“快啊,快!”地催赶。先是筱村,接着是满脸诧异的美弥子,然后是苦着脸的樱井,还有一脸莫名其妙的哲哉。
四人被催促着,快步往樱井家离去。
中禅寺确定四人消失在黑暗彼方后,一下子转过身来。三个女装男子茫然杵在那儿。
中禅寺只有嘴角泛笑……这只是我的感觉。
“好了,轮到你们持者出场了。进来吧……”
三人照着吩咐走进仓库。
妆被汗溶掉,更是不堪入目了。
“好了,河川敷,你……待在外面比较好吧。”
中禅寺对我这么说。
“待在外面吗?……”
此时里头传来“砰”的一声。
回头一看,祭坛崩塌,榎木津傲然挺立。
三名持者好像大吃一惊。
“那、那个人是……”
“那只是工人罢了,不必担心……”
中禅寺说着,把我推出仓库外面。
然后祭司转身背对我,不知为何,在双手戴上手背套。
接着……我听见仿佛从地狱深渊响起的凶恶声音:
“好了……接下来,果心居士要对你们下好玩的咒喽。”
这是最后一道声音——仓库门“啪”地关上了。
7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都没发生。
江端、今井、殿村三名持者约一个小时左右便从仓库里出来了,但除了完全溶化的白粉流掉,一脸斑驳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怪异的样子。
但是三人一脸纳闷地频频歪头,看到我也没说什么,默默地消失到大宅去了。若说奇怪,他们的态度似乎也有些奇怪。
中禅寺一脸既像疲惫又像伤脑筋地走出仓库,不满地说:“啊啊,烦死了,我再也不干这种事了,这哪里好玩了?我受够被侦探指挥了。”
然后他说:“我还得去胡扯一通,这儿的善后就交给你了。”接着同样大步消失在夜幕里。
往里头一看,榎木津一个人正在破坏祭坛等家什。
侦探注意到我,说,
“石头很烫,不要碰啊,国分寺。”他虽然拿下墨镜了,但还戴着口罩,看起来相当热。
榎木津也不管东西看起来还能用,全部破坏一通,连烛台这类没必要破坏的东西也砸个粉碎,片甲不留,再粗鲁地全部塞进麻袋里,指使我搬到卡车上去。看来石头已经拜托樱井家收拾了,火热的石头没办法一下子就降温。我回到卡车时,仓库里升出腾腾烟雾。好像是榎木津在泼水。
“杯水车薪!”侦探鬼叫。
如此这般,收拾比准备要迅速太多了。
大部分都善后妥当后,中禅寺回来了。中禅寺看到侦探,露出奇妙的笑容说:
“很顺利……婚礼决定十天后举行。”
我大吃一惊。原来这桩大闹剧,不是为了破坏婚约而设下的圈套吗?这样的话,那场戏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交互看着两名怪人。但是……我想不出该怎么询问才好。我有太多话想问,而这些如山般的疑问错综复杂,我无法判断该从何问起才是最有效率的。
正当我左思右想,榎木津已经走了出去,我不得已,跟了上去。思绪还没整理好,我们已经离开了庭院,我什么都还来不及问,已经出了后门。
我们和中禅寺在那里道别。
坐上卡车的副驾驶座后,我依然拼命动脑,心想至少得问个问题才行。
进了驾驶座后,榎木津总算解下了口罩。他的脸颊并不肿,看起来和之前见到的一样,一张洋娃娃脸蛋。
侦探说了句:
“啊啊热死了。”
然后他转向我,冷淡地说:
“对了,桶狭间,那个不合格的家伙……是婴儿的父亲哦。”
我……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混乱了。
不及格的家伙——应该是久我光雄吧,而婴儿当然是——小梢吧。
榎木津说,久我是小梢的父亲。
——为什么?
他怎么会知道?
难道是用他那种特殊能力——益田说是病——来察知的吗?
可是又说榎木津看得到的是别人的记忆。即使他看得到久我的记忆,也不可能知道他是不是小梢的父亲啊。凌辱早苗的犯人共有五人。就算榎木津看到了那时候的记忆,包括哲哉在内的五个人,一定都有着相同的记忆。
不对……
益田说,榎木津看得到的只有视觉记忆——也就是情景。换言之,这表示他无法知道听觉、嗅觉和触觉吧,那么岂不是更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因为……那个时候仓库是一片漆黑,暴行是在黑暗中进行的。就像遇袭的早苗什么都看不见,犯人应该也什么都看不见,这表示榎木津也一样看不见。
能够想到的结论只有……袭击早苗的其实只有久我一个人。
可是不管怎么说,这应该都不可能,就算真是这样……
榎木津还是一样不可能知道。
榎木津到底看到了什么?
怎么是亮的?……
这家伙……若说蠢,是最蠢的一个吧……
榎木津看到久我时,确实是这么说的。
——莫名其妙。
比起事件和犯罪,侦探反而是最深的谜团。
直到下车前,我几乎没能开口。
我饱受惊吓,而且脑中一片混乱。但我会沉默寡言的最大理由还是侦探开车太粗鲁了。老实说……我吓到说不出话来了。脑袋和屁股被撞了好几下,侦探在租屋处旁边放我下车。
榎木津说了声“拜”。
就这样结束了。
卡车驶过黎明的街道离去。
我实在很难说明接下来好一段日子,我过得有多么郁闷。不管是睡是醒、天亮天黑,我都不断地想着该如何整理混乱的思绪、该如何理解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不是有建设性地直接整理思绪、理解事情的意义,完全是烦恼该如何整理、理解,实在是非常拐弯抹角……
我想得快疯了。
早苗也很在意发展,曾经拜访过我一次,但我完全无法向她报告。
我总不能没有任何根据地就说“孩子的父亲是久我”,也不能说我们举行了釜鸣神事,让一干歹徒扮女装。若是被追问“然后呢?”,我只能回答“就这样而已”。
就在闹剧上演后一星期的时候,一直处在这种不干不脆的状态的我,接到了益田龙一的联络。
“请穿正式服装来哦。”益田这么交代。
我不晓得究竟是什么事,不过他好像是邀请我去参加某个活动。“三天后到那个地方集合。”益田最后这么说。反正每一次都是一头雾水了,就算再怎么迟钝,同样的事发生过那么多遍,我也学乖了。我渐渐习惯了他们的行事风格。
我决定先赴约再说。
我向社长千拜托万拜托,借来他最高级的一套西装,前往上次卡车等我的地点。因为尽管一头雾水,我觉得只要见了榎木津,向他打听一下,总能有些眉目。
但是停在那里的不是卡车,而是一辆黑亮亮的轿车。我根本不懂高级车,只知道那辆车气派极了。
从车窗露出我已经十分熟悉的脸孔。
是榎木津。
榎木津穿着一身无懈可击的正式礼服。
太无懈可击,以至于比起正式礼服,他那一身看起来更像魔术师打扮。
尽管外貌如此出色,却不管穿什么都一样唐突,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觉得榎木津邋遢的打扮看起来最是像样。可是问题是这样看起来也不是不合适,真教人无所适从。
榎木津一直啰嗦着叫我上车,于是我进了车子,后车座坐了一个陌生的青年。
青年眼睛间距有些近,长得一副哈士奇狗相貌,体格健壮。榎木津介绍他:“这叫鸟头,是老爱搞错路的笨蛋。”“好过分,大将。”青年抗议了一声,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鸟头。”
鸟头青年抱着一只像是摄影师会背的硬铝大箱子。
然后榎木津……一样粗鲁地驾驶着昂贵的轿车。
至于我被载去的地点……
没错……
是樱井哲哉与筱村美弥子的婚礼会场。
“唔嘿……”
鸟头——我实在不觉得这会是他的本名——青年一来到建筑物前,立刻发出奇妙的感叹声。
入口旁边摆了一块广告牌,大大地写着“樱井家筱村家结婚典礼会场”。
许多盛装打扮的绅士淑女来来往往。
我也太格格不入了。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呢,大将。这真是豪华啊。这就叫良田万顷,败在奢侈太深吗?”
不是奢侈而是薄艺。
而且是“良田万顷不如薄艺在身”才对。
“我是不晓得他们多有地位,可是一般人会在这种饭店办婚礼吗?到底请了多少客人啊?租下这个场地要多少钱啊?”
“不知道。”
榎木津跨着大步,快步跑上楼梯。
我满心惶恐,缩着肩膀跟上去。
太格格不入了,格格不入到了极点。社长惟一的一套上等衣裳,到了这里也只是破布褴褛。穿上的时候我还心想果然是人凭衣衫马凭鞍,但是到了这里我终于明白,马配什么都一样只是马。
鸟头青年到处东望西望,不断地开口攀谈:
“最近什么都变得跟欧美一样了呢。这种西式婚礼是什么时候开始兴盛起来的?我们乡下老家到现在还是传统喜宴呢,就是那种唱‘高砂啊~’词句的。这跟仪式是分开来办的吧?”
“我不知道。”
——话说回来……
他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难道要模仿黑道,杀进会场吗?不过榎木津的话,的确很有可能这么做。
难道青年手中的箱子,里面装的是武器?我听说最近像是外国人、黑市商人等,有许多不法之徒持有枪械,上野一带枪击事件也层出不穷。虽然我不太清楚,但据说外国的侦探动不动就会开枪。
这么说来,有着“七张脸”的多罗尾伴内 [24]不是也拿着两把枪到处扫射吗?多罗尾伴内不也是个侦探吗?……
呵呵呵,只是要做到我爽快罢了……
榎木津的话在脑中复苏。
危险的预感掠过胸口。
总之不管怎么样,榎木津的脚程真是飞快。
我连整理思绪的工夫都没有,光是跟上去就竭尽全力了。
“啊啊,柜台在那边,大将。”鸟头青年伸手指道,“真的可以吃到大餐吗,大将?”
“大、大餐?鸟、呃,鸟……”我不能叫人家鸟头。
青年停步,笑了:
“我叫鸟口,鸟口守彦。婚礼当然有喜宴,绝对有大餐嘛。附带的甜头当然要……啊,大将。”
榎木津在柜台前停住了。
他的打扮看起来还是很怪,但古怪归古怪,却非常像样,看起来也像个相貌堂堂的绅士,姿势也很优雅。若是不知道他的内在,看起来就是个极为出色的美男子。可能是因为我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才会觉得看起来古怪。
榎木津从内袋里取出什么,十分端庄有礼地,以流畅优雅的动作出示给接待处的女性。他似乎也能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恭喜两家这次结为亲家。我是榎木津干麿的儿子榎木津礼二郎,代表家父前来赴宴。”
看来他有邀请函。
接待小姐对榎木津看得出神了好半晌,说:
“好、好的……”
若是举止正常,榎木津是个会教女人看得着迷的美男子。不过就算是这样,无知还真是件恐怖的事。
榎木津微笑地递出红包,然后以杂乱的字迹在签名簿上签名。接着他稍微回头,以眼神示意我和鸟口。
“那位是摄影师鸭山,他是来将这场豪华绚烂的华烛盛典永远记录下来的,另一位是他的助手葱田。”
继河川敷之后,这次我好像变成了葱田。
对方看了我一眼,我急忙客套地笑了一下。
“关于摄影一事,我记得家父已经事先知会过了。”
“呃,哦,这、是……我们听说了,呃,但是摄影师的大名……”
“名字?”榎木津夸张地说,再次笑了,“名字无关紧要。名字不过是记号罢了,只要能够标识属性就足够了。你不这么觉得吗,小姐?”
榎木津凑近对方。
“是,我也这么觉得。”女子说。
“那太好了!鸭子,葱段,咱们进去吧!”
榎木津快活地说,穿过巨大的门扉。回头一看,接待小姐看来茫然若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就像榎木津在接待处说的,装饰绚烂无比,餐桌也十分豪华。铺着白布的无数张圆桌上,摆着我未曾见过的料理,打扮华美的人们围绕在桌旁。好惊人的宾客。当然我认不出谁是谁,但里面也有我认识的人物。连我这种下层阶级的人都认得,那一定是相当知名的人士。
这里真的是日本吗?我禁不住怀疑。
败得一塌糊涂、遍地焦土,不是才短短几年前的事吗?不,就算是还没有化为焦土之前,我也无法想像这种场景。
对我来说的大餐,至多就是一整只的鲷鱼,这种像是模型的料理,超越了我的想像力极限。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做的。
榎木津大摇大摆地坐下。几个人眼尖地瞧见他,靠了上来,毕恭毕敬地向侦探嘘寒问暖。榎木津一次也没有低头行礼,只是敷衍地应着“啊”、“哦”。
“……他啊……”
鸟口从箱中取出相机,一面准备,一面回头看榎木津,遗憾万分似的说了:
“……要是能够再普通一点点的话呐……”
“是啊。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他到底是什么人。”
榎木津看似相当习惯冷淡地去应付那些过度的社交辞令。他的父亲好像是个比传闻中更要不得了的大人物。
鸟口准备完毕后,坐了下来。
“唔嘿,看起来好好吃,这就是这次的报酬啊。我要吃喽,我要来吃个酒足饭饱。吃是一时之耻,不吃是一生之损。”
“鸟口先生……”
“哦……你也快坐,不是帮你准备好位置了吗?就快开始喽。”
“哦,坐是没问题啦……”
到底是要做什么呀?——我耳语似的向鸟口询问。
虽然有点爱搞笑,但我感觉鸟口是和侦探有关的人当中最能够沟通的一个。鸟口不知何故,状似刺眼地眨了眨那双间隔有些太近的双眼。
“你不知道要做什么吗?”
“不知道。”
“我也是。”
“咦?”
“我听说只要跟来吃好料,一定会有好事。”
“哦……那那台相机呢?”
“哦,这个啊,因为我的角色设定是摄影师嘛。”
“你不是吗?”
“是也不是。”鸟口说。
原来他也是半斤八两。
就在这时候,婚宴开始了。
婚宴才一开始,鸟口便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扫光了眼前的料理。看他吃得都可以听到那狼吞虎咽的声音了。至于我,完全无法下咽。我吃了一两口,却食不知味。
没多久,我就停止吃东西了。
因为我在远处的座席看见了江端、今井和殿村。
没看到久我,或许那晚的事让他失去了樱井的信赖。
我……突然想起了一直忘掉的某种情绪。
我想起来的是愤怒还是悲伤,如今已经无法判别,总之一种难以承受的感觉确实涌上了心头,我没办法悠哉地用什么大餐。
不久后,穿着染有家纹的和式礼装的哲哉,以及穿着礼服、戴着新娘盖头的美弥子入场,会场响起一片掌声。
榎木津……
在打哈欠。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主持人和媒人的话及其他一切,全都被心脏的鼓动声盖过,听不清楚。只有称颂哲哉的赞词片段——男子汉、精通文武两道、武门英雄等——在心跳声之间钻进耳里,让我感到极度不愉快。
——男子汉。
什么叫男子汉?
我的酒量不是很好,但是在酒席上,若是拒绝说“我喝不下了”,就会被逼问,“你这样算男子汉吗?”我对体力也没有自信,但累得瘫倒,就会被责备,“你这样算男人吗?”被打的时候不回手,就会被嘲笑,“简直像个娘儿们”。所以我才会勉强自己做爬屋顶的工作。
因为虽然微不足道,但只有高处我不在乎。
“怎么样?我也是个男人哟。”我一定是怀着这种夸耀的心情做这件事。
简直像个傻瓜。
可是……我连屋顶都摔下来了。
如果逞强逞能、好面子、穷忍耐、耍暴力、对女人动粗、摆架子、瞧不起人,才会被赞扬像个男子汉,那我不想当什么男人了。如果说像哲哉这种人才叫了不起,我情愿当个废物。
——那种人。
我心头火起,握拳就要站起来。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弹中了我的额头。
好像是豆子。仔细一看,榎木津正盯着我瞧。看来是他用手指弹弄料理上的豆子,射中了我。
“榎、榎木津先生……”
榎木津……邋遢地笑了,我的紧张感一下子全散光了。
台上状似了不起的老头正含糊不清地说着意义不明的长篇大论。鸟口好像已经酒足饭饱,四处拍起照片来。不愧是说是又不是,他好像还懂一些摄影。
就在这个时候……
入口处闹哄哄地吵了起来。
甚至还有女人的尖叫声。
榎木津伸长脖子看那里,“嘻嘻嘻嘻”地笑了。
奇妙的男子踏出重重的脚步声走了进来。榎木津看见来人,露出深深的笑容,嘴角两侧甚至挤出皱纹,高兴地说:
“来了来了来了!”
“来了?”
“呀!”尖叫声响起。
会场很大,注意到的人应该不多,但据我看到的,男子只是甩开制止他的接待小姐走进来而已,好像并没有做什么。然而……可能是因为他的外貌与场地太格格不入,入口附近座位的妇人发出了短促的尖叫。
那声尖叫引得所有的客人都望向那儿。
就我估算……像是五十岁左右。那是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掺着白发的头发理得短短的,下巴和脸颊也布满了细细的胡碴。他穿着露出膝盖的灰色长裤,上头是一件皱巴巴,而且还是印花的开襟衬衫,就算是奉承的话也称不上体面。简单明了地说,就是个脏兮兮的怪大叔。
台上男子的致词中断了。
全场静下来的瞬间……
“怎样嘛!”
闯入者总算扬声开口:
“看什么看嘛!装模作样个什么劲儿!”
饭店人员立刻从两旁赶了过来。
怪大叔甩开想要架住他的侍者。
“怎样嘛!人妖就那么稀奇吗!”
“人、人妖?”
“对对对。”榎木津愉快地笑,“那个人妖是二丁目的小金,他是来报仇的。”
“报仇?那是益田先生先前……”
“没错。就是笨蛋王八蛋见死不救的人妖小金。”
“他……咦?”
小金似乎颇有臂力,完全不把饭店人员接二连三的阻挡放在眼里,大步穿过座席,来到新郎前面。至于客人,几乎所有人都搞不清楚状况,半张着嘴盯着小金的动向。
“哲哥哥……”
“啥?”
“哲哥哥……你太坏了!”
“啥?”
“来啦!”榎木津叫道,拍膝大笑,“小金,太厉害了,太帅了,让他们瞧瞧人妖的志气!”
“什么人妖的志气,榎木津先生,他该不会是来揍人……”
“你也太傻了呐,南大门,暴力这种偏离人妖之道的事,人妖才不会干哩!人妖有人妖之道啊!”
哟!人妖!——榎木津吆喝道。
小金回头,微微举手。
然后……小金翘起兰花指,哭倒在地。
“太坏了!哲哥哥明明就有我了,竟然还瞒着我跟女人结什么婚,坏死了,真的坏死了!难道哲哥哥已经忘掉那一晚了吗?”
哲哉站了起来:
“胡、胡说八道!呃,喂!快点把这个疯子撵出去!”
“什么撵,好坏哦。”小金更挨近了哲哉说,“哲哥哥忘记我俩那火热的一晚了吗?喏,哲哥哥,我们在你家后院的仓库里,人家对你……哎哟,羞死人啦!”
骚动的波纹扩散开来。
“你、你不要在那里胡言乱语!各、各位,不可以听信这种下流人说的话!这家伙是变态,是社会的人渣,是害虫!明、明明就是个男人……”
“哎呀,人家是男生呀,人家不就说我爱男生了吗?”
“叫警察!快叫警察!”
可能是看不下去了,几名客人和员工跑了过来。“讨厌啦!放开人家!好痛耶!”小金叫着。“喂,还在拖拖拉拉些什么!”哲哉嚷嚷。他在呼叫跟班出动。
可是……不知为何,江端、今井和殿村三个人都没有离席。这些人平素总是主动去找人妖的麻烦,不可能是临阵退缩,但他们的样子有些不对劲。
“榎木津先生!再这样下去,那个人会被抓的!”
“呵呵呵呵,那儿有警察厅的长官呢。”
“不帮他好吗?”
“警察会来,不过还要一会儿吧。”
榎木津说,接着啃起鸡腿来。
“什么嘛!人妖哪里不好了嘛!”
小金被众人压制,大声嚷嚷。
就在这一瞬间……
江端站了起来。
“就是啊,哲哉兄……”
他的眼神……不太对劲。
哲哉仿佛吃了子弹的鸽子般,瞪圆了眼睛。
“江、江端,你干吗……”
“太过分了,哲哉兄,我、我……”
接着今井也冷不防站了起来。
“我也……再也无法忍耐了!”
今井大步走上讲台,推开美弥子,就要拥抱哲哉。
“喂、喂,今井,你、你发疯了吗!”
“哲、哲哉兄,我……我一直只对你一个人……”
“呜哇啊啊!”
哲哉从台上翻滚下来。
底下有殿村在等他。
“我们才不会把哲哉兄交给那种女人!哲哉兄是我们的!”
“救、救命啊!”
江端压上去,殿村抱上去。
场内……当然乱成一片。疑似今井和江端父亲的男子上前制止。演变成一场乱斗了。小金“噫噫”地尖叫吵闹。
这下子的确就不能叫警察了。因为闹场的不是闯入者而是来宾,把事情闹开,也只是让自己丢脸。
“住手!住手!”哲哉惨叫不休。
中间被人墙挡住,我看不见里头的状况,不过……应该正发生着超乎想像的事吧。
鸟口喜滋滋地拍着照片。
榎木津挥舞拳头叫着,“上啊,人妖!”
“现、现在是什么情形?”
“哇哈哈哈哈,很有趣吧?那天晚上京极对他们施了法,他们只要听到人妖两个字,就会变成人妖。还是变成不是人妖?嗳,随便啦。总之,首先要让这个蠢货体会到被强奸的心情……哇哈哈哈哈哈,太好玩了。”
“什么好玩,榎木津先生……”
榎木津站起来,往骚动的方向走去。
此时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已经离席避难到墙边去了。
榎木津又扯又踢地撵开纠结成一团的家伙,救出了小金。
小金看到榎木津,娇艳地一笑,发出倒了嗓的声音高兴地说,“哎呀,谢谢!”榎木津接着将今井、江端和殿村给揍飞了。
“适可而止一点!再闹下去就不好玩了啊!”
榎木津这句话使得场面暂时安静下来。原本在台下推挤的一大群人退了开去,人群中蹲着礼服被扯开,变得半裸的哲哉。旁边站着一脸苍白的樱井十藏。
“你……我不知道你是谁,总之平息了混乱,真是谢谢你。我向你致谢。”
“哼。”
榎木津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再怎么了不起,对方顶多是个官僚。相形之下,榎木津……他说他是神,两者相差太悬殊了。
“我没道理让你道谢。我刚才救的是在那儿缩得像只团子虫的你儿子,又不是你。你儿子是个被人救了也不知道感恩的无礼之徒吗?”
“你、你说什么……你这无礼的……”
“无礼这个词就是没礼貌的意思!没礼貌的是你儿子!看,就连人妖,被人救了也知道感谢。”
“呀,就是嘛!”小金高兴极了。
虽然很抱歉,但这画面实在蛮恐怖的。樱井十藏一张脸紫涨得像只章鱼。
“你、你这是在侮辱我儿子吗!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侦探!”
“侦探?”樱井说,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
一个官吏长相的男子立刻驱前过来,在那张惊诧的脸边耳语。
“什、什么?榎木津前子爵的?……你说这目中无人的家伙是榎木津集团会长的公子?”
噢噢——众人一阵骚动。
“真的吗?”樱井问。
他一脸难以置信。
“假的!——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似乎就是如此呐。就算这是事实,也请你不要那么大声地在人前公开我有那种蠢父亲血统的事实,好吗!我就是我,不是我以外的任何人,我跟父亲哥哥都没有关系!”
“什么没有关系……”
“你,哲哉的爸,你最好也从现在开始这么想。自己的儿子是在婚宴会场遭到男性朋友侵犯的窝囊废,这么丢脸的事,怎么好在人前提起呢?啊,已经人尽皆知了吗?哇哈哈哈哈!”
狂笑声震动会场。
“你、你、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这一定是什么阴谋。各位也请听着,哲哉绝对不是那个、那个人、人……”
“人妖。”小金说,“人、妖!”
“不、不是!”哲哉总算抬起头来,“我、我不是人妖。我才不是那种肮脏的东西。不、不要把我跟人妖那种下等人混为一谈!”
真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歧视发言,他已经混乱得神志不清了。
哲哉披头散发地回头,瞪着倒在地上的三个跟班,还有他们身边手足无措的父亲们。
“给、给我记住!竟敢让我丢这种脸,你们以为可以没事吗!竟、竟然让我尝到这种耻辱……你们知不知道自己的立场!今井、江端——你们的前途已经被你们那些蠢儿子给毁了!你们全都被开除了,开除!还有殿村!你知道让我丢脸会有什么下场吧?你的公司就等着变成跟久我的公司一样吧!给我记住!”
“你白痴啊?”
榎木津蹲下身子,盯着哲哉,朝他的额头狠狠一拍。
“你、你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呆子呐。你有什么资格开除人家?有权力的是你老爸吧?”
“都、都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了?你这个肛门男。”榎木津说,倏地站了起来。
“肛门男?什、什么不好说,竟然说我肛门男?”
“不喜欢肛门的话,叫你粪便男也行。你这混账,仗恃财势到处强奸女孩子,一看到人妖就殴打人家,你这种混账,神怎么可能放过!而且不管是强奸还是施暴,都不敢自己一个人动手,实在是个窝囊透顶的轮奸狂。像你这种东西,与其被人施暴,倒不如掉进粪坑淹死算了,强奸魔!”
哲哉张着嘴巴,软掉了。
筱村也在台上瞠目结舌。
四处传来窃窃私语声。
“不、不许胡说八道!”哲哉大叫,“谁、谁会相信那、那种鬼话!这、这里在场的有识之士,是不会相信你、你那种下流的毁谤的!”
“无知之徒就会相信呀。”榎木津说,指向鸟口,“听好啦,你看看那个人……”
哲哉一抬头,鸟口迎面就给了他一记闪光灯。
“那个人啊,可是某本下流到了极点的杂志的编辑哦。说到那本杂志的内容之低级淫秽啊,实在是教人说不出口,让人不忍卒睹啊。对吧,阿鸟!”
鸟口说:“没错。”
“今天这件事全都会上杂志,大头条啦!”
“什……”
“一定会有很多无知之徒抢着看吧。”
“那、那种荒唐事怎么可以……”
“荒唐事?都做了那么多坏事,事到如今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听好了,被你强奸的女孩子,全都被社会以白眼看待呢。她们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可是她们还是坚强地活下去。还有被你欺凌的人妖也是,他们本来就遭人白眼看待了。可是却只有你一个人不用被白眼看待,岂不是太不公平吗?很棒的哦,白眼。很丢脸的哦,会让人不敢在大街上走哦。”
“我、我才不许你这么做!”哲哉吼道。
“没错,榎木津。”樱井低声恐吓道,“你以为我是谁?不只是我,你要是干这种事,也等于是与那边那位筱村先生为敌呐。你怎么可能敢!”
“为什么不敢?”
“什……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得意忘形也该有个限度。我不晓得你有什么目的,放任你说,竟满口不堪入耳的毁谤中伤。就算你是榎木津前子爵的儿子,若是敢再继续放肆,我可不会放过你。华族制度现在早就废除了,就算是你父亲,现在也只不过是个民间企业的老板罢了。仗着有几个钱就趾高气昂,可是会吃苦头的。你这样会让令尊为难的。”
“哈!”榎木津踢飞散落的餐具,“你们这些人真是蠢到骨子里了。我那死老爸会为难?”
“你、你想让令尊伤脑筋吗?你真的不在乎?我啊……”
“啊啊啊受不了,这些人是怎么搞的?”榎木津说着皱起眉头,“要是我那老爸真的伤脑筋,那我就要开心死啦!如果你有办法让他伤脑筋,我甚至想助你一臂之力哩。但很遗憾,这根本是个窝囊废……”
接着侦探以十分侮辱的眼神俯视哲哉。
“这家伙,你这儿子,我还以为他真是蠢过头了,没想到从他老子开始,就连肛门都不如。连肛门都不如——我实在想不到比这更下等的贴切骂名了啊!实在是,儿子会变成肛门男也是难怪嘛,你们这对肛门父子!告诉你,我会这么伟大,全是托我自个儿的福,跟我老爸半丁点儿关系也没有。我老爸要为难还是要为害,都不关我的事,我会趾高气昂,也是因为我是个侦探!没想到你连这都不懂!”
“不、不懂的是你!来人啊,快点抓住这个暴徒!”樱井叫道。
此时人墙分开了。
约十名西装男子站在那里。
“你、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警察,樱井官房次官。”正中央一脸凶悍的男子低声说。
“警、警察吗?好,来得正好。快点逮捕这个疯子,立刻!榎木津,听你在那儿胡言乱语,大放厥词,现在怎么样?不管你嘴上说得再怎么威风,也违抗不了国、国家权力!你束手就擒吧!”
“要束手就擒的是你,樱井先生。”
众刑警身后传来嘹亮的声音。
“你……你是……”
“果心居士!”筱村在台上叫道。
众刑警背后……一身便装和服的中禅寺露出凶狠的眼神站在那里。
“筱村先生,非常遗憾,看来持者的素质太差了。那天晚上我也说过……不过看样子持者素行不佳——不,是糟糕透顶了。凶卦完全无法祓除。还有樱井先生,就在刚才,久我电子工业的社长已经全盘托出了。你长期以来强迫企业接待贿赂,此外……”
中禅寺朝上瞄了一眼樱井,像个恶魔似的笑了。
“……要我再多说一些吗?”
“不、不要,啊,呃……”
一名刑警跑向榎木津刚才说是警察厅长官的男子身旁,向他耳语之后出示某些文件。长官一脸愕然,望向樱井,然后仰望筱村。
“久我不可能说出去!”樱井愤然大叫,“那个窝囊废……他敢这么做吗!他对我惟命是从……!”
额头青筋暴露。
双眼瞬间充血。
“哎呀,气成这样,小心血管爆裂哦,樱井先生。”中禅寺更压低了声音说,“他已经被你舍弃,对你不必再讲任何情面了吧。久我先生已经忍无可忍了。再怎么说,你用与企业活动完全无关的基准去评价公司的业绩,还对久我的公司施以不当的压力,终于害得他们公司跳票了。儿子受到欺凌,连公司都遭到欺凌的波及被摧毁,这怎么教人受得了呢?”
“胡、胡说!全是一派胡言!”
樱井一边摇头,一边后退。
一名刑警打开手帐,向樱井出示警徽。
“不是胡说。本官是东京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二课的铃木,您是樱井十藏官房次官本人,对吧?”
樱井没有回答。
铃木刑警接着出示文书,高高举起:
“……这是对您发出的涉嫌受贿的逮捕执行令,请您与我们一起走。此外,对府上及办公室的搜索令也已同时发下,另外,国税厅亦正着手调查您的逃漏税嫌疑。由于有湮灭证据之虞,若您不愿意与我们同行,我们将强制拘提……”
几名刑警上前,架住樱井十藏的双臂。
樱井瘫软着,自喜宴会场被拖走了。
中禅寺冷冷地看着樱井那个样子,然后回头,微微扬起单眉。
“你来的时机真好!”榎木津说。
“风头全被你抢去也教人不甘心啊。”中禅寺仍然板着脸说。
筱村总算站了起来。
“果……果心居士……”
“筱村先生,我真正的名字是中禅寺,以驱逐魔物这下贱的行业为副业。我受华仙姑处女所托,为先生这样的顾客善后。虽然手段有些粗暴,但我想您应该能够理解……”
占卜还是适可而止才好——中禅寺留下这句话,迅速地离开了。
会场吵闹了好半晌,不久后一个人离去,两个人离去,没多久就变得稀疏冷清了。榎木津说是警察厅长官的人跑到台上的筱村身边,再三地道歉。我不懂为什么他非道歉不可。
哲哉几乎是袒胸露背地软了腿,坐在地上。
榎木津脸上带笑,讽刺十足地说:
“喏,你惟一的靠山爸爸也完蛋喽,你还剩下什么?”
“呜呜……”
“呜什么呜?好了,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说吧。”
“呜呜……”
“你不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吗?喏,笨男人,快说啊。”
“呜呜呜……”
榎木津伤脑筋地站了起来。
“完全不行了。这家伙欺侮起来真没意思呐。和这家伙相比,那只猴子还有趣太多了。只会呜呜呜呜,跟锅釜有什么两样?你是被炉灶给烧了吗?喂,犬吠埼。”
是……在叫我吧。
侦探揪起哲哉的后衣襟,拖到我前面。
“要揍他吗?”
我瞪着哲哉。
蹂躏早苗的真心、夺走早苗的纯洁、毁掉早苗前途的罪魁祸首。教人恨之入骨的仇敌。我的、我的……
我握紧拳头。
这家伙这家伙这家伙……
这家伙……就是一切的……
哲哉缩起脖子,双眼闭紧,叫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
放下了拳头。我已经没那么恨他了。
“这样啊……”
榎木津软乎乎地笑了。
“那,小金,你要揍他吗?”
“哎哟,讨厌啦,侦探哥哥,人家才不干那种野蛮人做的事呢。别说这个了,侦探哥哥,你好帅哟!”
榎木津踢了一脚小金的肚子:
“混、混蛋!我最讨厌人妖跟灶马了!”
“哎哟,真是太可惜了。”小金说着,抛了个媚眼。
他似乎是个愈挫愈勇的人。
“喂,你。”
榎木津凑近哲哉,他缩起了脖子。
“你真是太幸运了,结果没有一个人要揍你呢。记得感谢神明啊!”
榎木津用力推开哲哉。
有个人接住了他。
是美弥子。
美弥子一把抓下新娘头盖,再一次端详哲哉,接着……
狠狠地掴了他一巴掌。
“呜呜!”
哲哉呻吟一声,仰倒下去。
“哼……”
美弥子拍了拍双手。
“没有人要打,所以我来打。没有问题吧?”
“是没问题啦……唔,不过我觉得……”
榎木津……竟然目瞪口呆。
“这是我的份……其实我还想再揍他一拳的。不,不管打上几拳都不够。我想代替所有被这种烂人摧残的女性一一出气!还是再揍几拳好了。”
美弥子再次揪起倒地不起的哲哉。
“别这样了。”
榎木津……竟然制止她了。
“是啊……”美弥子想了一下后说,“还是算了。”丢开哲哉,哲哉的后脑勺狠狠地撞在地上,昏倒了。
“侦探先生,你刚才说那边那个长相像狗的人是低俗杂志的记者,对吧?”
“是啊。”
“这位先生,是真的吗?”
“唔嘿……”鸟口发出分不出是回答还是什么的怪声。
“这样。那就好。我想请你将今天发生的事巨细靡遗地写成报道,可以吗?还有,把这个烂人的名字清楚地写出来,也将他过去的恶行详尽地交代一番,好吗?”
“啊,哦,这是没问题啦,可是……”
“你应该也拍到樱井遭到逮捕的瞬间了,哦,当然,把我的名字写出来也没关系,那样杂志也会卖得更好吧?”
“唔嘿,是这样没错啦……”
“你在想什么啊?”榎木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美弥子。
“不好意思,我想你没资格教训我。”美弥子回嘴道。
“可是这样你很丢脸呐?”
“脸的话,早就丢光了。”
“是这样没错啦……”
“你们策划让人丢脸,事到如今别再来说这种自私自利的话,好吗?反正那个祈祷师也是跟你们一伙的吧?”
“的确是这样啦……”
“真是的,”美弥子卷起袖子,“可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丢脸的。我的自尊心才没那么廉价,会被这种无聊小事给伤到。而且我应该让世人用白眼看待才对。因为被这个烂人玷污的女性,光是受玷污,就遭到了世人的歧视,不是吗?”
“是啊。”
“那么只有我一个人过得逍遥自在,岂不是太不公平了!虽说只有一时,但我曾经决心要嫁给这种废物。不是靠占卜决定,而是我出于自己的意志决定的。我应该负起责任才对吧?”
可以吗,爸爸?——美弥子对筱村说。
筱村深深地——真的是深深地叹了一口大气。
“所以你才会嫁不出去,本来以为这次总算可以把你嫁掉了呐。”
“爸,您在说什么啊,我还没有放弃呢!”美弥子踹飞哲哉的屁股。
“好帅哟!”小金尖叫起来,“明明只是个小丫头,却连我都要不小心迷上了!”
“你这人妖,适可而止一点!”榎木津说。
“被人妖迷上,我也真是没救了!”美弥子说着,笑了。
8
事情轰动了一整个月左右。
各家报纸都以大篇幅报道,许多杂志也争相刊登。
但是最为热销的好像还是鸟口的杂志——《月刊实录犯罪》。出于媒体性质,若是平常,就算被批评为总是捏造难以采信的丑闻也没办法,但这次丰富的现场照片似乎立了大功,听说还创下了创刊以来最佳的销售成绩。
以牙还牙——结果确实变得如此。樱井十藏失势,樱井哲哉不仅失去父亲的威光庇荫,还登上丑闻报道,前途充满耻辱,从今而后,他必须躲躲藏藏地活下去才行了。
虽说是自作自受,却也觉得他有点可怜。
先前明明还恨成那样……
现在我却已经能够去同情他了。
早苗似乎也不再怨恨哲哉了。或者说,早苗可能打从一开始就不怨任何人,她会试图自杀,也不是出于对犯人的憎恨吧。反而是因为受不了来自社会那些没有道理的压迫,才会那样做——这么解释才比较正确。
决心生下小梢的时候,早苗就完全振作起来,独力与社会对抗了。那个时候,她内心就已经了结这件事情了。
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团团转。
然后……
最让我吃惊的是,久我光雄真的成了小梢的父亲。这个发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打从心底惊讶,瞠目结舌。
早苗……上星期和久我结婚了。
久我在那场鸣釜神事后——似乎是深深地烦恼了许久——前去拜访早苗,真心诚意地赔罪,然后竟然向她求婚了。
听说久我父亲的公司破产,本人也因为贿赂遭到逮捕,因此久我好不容易获得的大公司职位也丢掉了。当然,他的后盾樱井也已经失势,所以久我等于变得一无所有,他说着“如果你愿意嫁给我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男人”,向早苗低头求婚。
刚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猜疑背后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但看来似乎完全没有这类奸计。
站在大姐夫妇的立场,似乎也没有异议。但早苗本身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怎么样都无法理解。
我觉得一般人不会答应这种求婚。
如果答应,一定是出于某些算计。
可是,我很清楚早苗的性格,她应该也不是出于那类算计才答应。因为早苗打从一开始就抛弃了体面、经济能力这些东西。
可是我没有追问详情。
因为我总觉得那样做就太不识趣了。
婚事正式决定后,早苗、小梢和久我三个人一起来问候我。久我低头谢罪。他好像从早苗那里听说等于她哥哥的我,对那件事非常生气。
我……
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说教,那么我笑着原谅久我了吗?没有。我也无法打从心里祝福他们。我只能摆出窝囊的、暧昧不清的态度。
其实我内心是提心吊胆的。
因为我担心久我会不会认出我就是鸣釜神事那天晚上的河川敷。
然后……我终于了解榎木津戴口罩的意义了。为了往后的任务,若是在当时暴露出脸孔,会造成一些妨碍吧。
久我说他开始在运输公司工作。
一旁的早苗看起来也十分幸福。
虽然不是只有结婚才能幸福,但感觉幸福的婚姻,还是该予以祝福才是——我心想。
听说久我也把小梢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或许小梢真是他的亲女儿——而且榎木津也说小梢是久我的女儿——疼爱有加,近乎溺爱。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问。
这样的话,或许把久我当成父亲就好了吧。
我总算是整理好心情,然后请了三天的假。
我总想要休息一下。
我先是去拜访千叶的大河内家,顺便报告一连串的骚动和结果。一问之下,才知道大河内和中禅寺也是老朋友了。听说他们是高中同窗,榎木津是他们的学长,看来那所学校真是怪人云集。
隔天,我前往神保町的玫瑰十字侦探社。
但榎木津不在。
看家的和寅——他的本名好像叫安和寅吉——告诉我出于某些原因,榎木津跟小说家朋友一道去了白桦湖,还说暂时不会回来。
我和和寅闲聊了一会儿,前往中野的中禅寺家。
先前我完全没注意到,中禅寺的店好像叫京极堂。事件完全结束后,我才发现榎木津会“京极、京极”地叫中禅寺的理由。
夫人依然不在,主人一看到我,早早关了店门,亲自泡茶给我。尽管是关了店特地泡的茶,却薄得有点不像话。
我告诉他早苗结婚的事。
京极堂主人坦率地为他们高兴。
他意外地是个很普通的人。
我稍微放下心来,决定向中禅寺求教一直困扰我的事。
也就是榎木津是出于什么根据,断定久我是小梢的父亲?
京极堂主人望着庭院想了一会儿,开口说:
“请不要告诉令外甥女……”
“当然。”我答道。
“榎木津他……不是一一检视了那些家伙吗?我是不晓得提出这个点子时,榎木津是不是就有了这个计划……他们被吩咐站立的位置可以看到自己犯下轮奸案的现场,应该会无意识地勾起当时的记忆。虽然黑暗,但也并非全然漆黑嘛。那个时候,就算不是一清二楚,榎木津也看到了难以启齿的影像吧。然而……”
“然而?”
“只有一个人身上看不到下流的画面。”
“是……久我吗?”
“对。在这个阶段,他就失去受罚的资格了。”
“受罚的资格?”
“是的。他在那个地点的记忆是明亮的,对吧?”
怎么是亮的……
榎木津的确是这么说。
“这……是什么意思?”
“换言之,这代表久我并没有对早苗小姐施暴。他应该参与了暴行——正确地说是被迫参与,但久我并没有侵犯早苗小姐。”
“没有?这……”
这表示久我不是歹徒一伙吗?那么是益田的调查结果错了吗?
我这么问,中禅寺答道,“益田的调查十分周全。”
“虽然那个侦探助手的调查方法只能说是低俗到了极点,但只论调查结果,是十分值得信赖的。久我是袭击早苗小姐的无赖同伙,人也在犯罪现场。不过……他完全没有动手。”
“咦?那久我……”
“是的。他——久我大概被吩咐拿着手电筒,站在门外,所以只有他一个人看到的景色是亮的。他……是负责把风的。”
中禅寺这么说。
“意思是……他只有把风而已?”
久我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对我,他也只是不停地道歉而已。
不过就算是把风,也无疑是共犯。如果参与恶行是不动如山的事实,久我也脱不了共同责任。他是认为自己也是同罪,所以干脆地承认了……吗?
“当然是吧。”中禅寺说,“就算没有出手,他也丝毫不打算辩解吧。他应该比任何人都自责,比任何人都后悔。”
“为什么?而且,有证据能证明他没有动手吗?”
根据不是只有榎木津那奇妙的能力而已吗?
“其实关于这一点,我们查到了证据。从调查到的状况来看,只能得到这样的结论。说起来,樱井哲哉会想到要袭击早苗小姐,理由就是……久我光雄爱上了早苗小姐。”
“久我……喜欢早苗?”我大为吃惊。
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这……就算是这样,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久我在樱井一派之间,地位本来就低人一等。他从学生时代开始,就被当成跑腿的差使,动辄受到欺侮。而这样的久我似乎爱上了头儿家中的女佣,然而那个女佣却憧憬着樱井。久我无法告白自己的心意,举棋不定。这太有意思了,就拿这件事来狠狠地恶整一下久我那傻子吧——就是这么回事。”
“就为了这样?”
早苗……
只是被当成欺负人的道具吗?
而且是阴险的、教人作呕的欺凌。
“这太过分了,那不管是早苗还是久我……”
这真是情何以堪。
“很过分,对吧?”中禅寺说,“久我被父亲严厉地交代:不管樱井少爷做了什么,都绝对不能违抗,万一惹得樱井少爷不高兴,不仅是我们家众多员工,连员工的家人都要挨饿受冻了。那个时候,久我被迫面临了人生最重要的选择。他被命令站在心上人遭到轮奸的小屋外头把风。他饱尝屈辱,咽下泪水,在罪恶感折磨下……甘心奉命把风。”
拿着手电筒关门的是久我——早苗也这么说。
这家伙……若说蠢,是最蠢的一个吧……
榎木津则这么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我觉得悲伤起来了。
“送花给早苗的是久我。他应该明白就算这么做也无济于事,也料想到花会被丢掉,却无法什么都不做。久我似乎非常痛苦……”
这……一定很痛苦吧。
“当然,最痛苦的还是遭到池鱼之殃,人生被玩弄的早苗小姐。”
中禅寺以有些严厉的口吻说:
“但是久我也非常明白这一点。早苗小姐所受的伤,一生都不会痊愈。不管怎么做都无法补偿,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全都是自己害的。所以……久我才更是痛苦吧。只是……”
这也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中禅寺这么说。
“请想想看。不管提议的人是谁,听的人都该制止这种秽行。就算无法制止,也可以报警。这可是妇女性侵害案件,是犯罪。”
没错,他们所做的……是犯罪。
“而且……至少他可以拒绝参加的。”
古书商这次有几分遗憾地说:
“为了让你痛苦,我们要强奸你的心上人,你在外头看着——这种毫无道理的事,原本是行不通的。不,不可能行得通的。”
是啊,完全没错。
“就算被逼,就算立场再弱,这也不是无法拒绝的事,不管怎么样都应该抵抗、应该阻止的。应该有很多方法。例如,如果久我的父亲知道儿子陷入那种困境,到底会怎么说?”
“久我的父亲……会阻止?”
“至少不会要儿子为了公司而忍耐。我直接去见久我社长,和他谈过,他是个非常耿直老实的人。他若是知道,一定会忠告儿子不要做傻事、要儿子阻止那些人做傻事才对。”
“如果久我去找父亲商量就好了吗?……”
“是啊。”京极堂说,“但是他无法这么做。因为久我非常明白自己的父亲立场有多么艰难。”
“父亲……也很痛苦是吧?”
中禅寺点点头。
“事实上,久我的父亲也处在岌岌可危的状况。”
“是经营困难吗?”
“公司的经营似乎确实是濒临破产,但更大的问题在于别处。”
“是与樱井的关系吗?”我问。中禅寺答道:
“是啊。樱井——我是说父亲,似乎不断地对久我社长做出欺人太甚的要求。社长不知是跟儿子一样很讲情面,还是太胆小了,拼命地忍耐下来。但那毕竟是犯罪行为,本人内心似乎也相当纠葛。此时……嗳,我也觉得或许是多管闲事……看到事情变成这样,虽然我不是侦探,但既然知道了,也无法置之不理。于是……我劝久我社长自首。因为反正公司都倒闭了,如此一来,对樱井更不必讲任何情面了。再说,如果社长知道那些人对儿子的所做所为,应该会更早挺身反抗樱井才对——我是这么想的。”
结果……招来了那出逮捕戏码。
“久我和久我的父亲也是受害者……是吗?”
“不是这样的,”中禅寺说,“久我依然是加害者。久我社长也犯了行贿罪。”
“虽然是这样……”
“不管是久我还是久我社长,如果他们能够严正拒绝不愿意做的事,就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了。即使背后有许多苦衷,但他们的判断造成这样的状况却也是事实。如果久我打从一开始就以毅然的态度拒绝樱井哲哉脱离常轨的吩咐,樱井那群人也会放弃进行这种荒唐的计划吧。因为樱井他们的目的原本就是要欺侮久我,而不是凌辱令外甥女。可是……久我虽然痛苦,却忍耐下来了。”
“啊啊……”
“他们非常清楚久我有多么痛苦,所以打算要做到久我说不为止。然而久我却拼命忍下来了。所以欺凌才会变本加厉,一直进行到最后。所以令外甥女等于是因为久我的忍耐——或者说窝囊,平白蒙受了池鱼之殃。”
——这样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所以久我才会毫不辩解,只管道歉。
原来如此。
“所以……榎木津先生才会……”
“那家伙才没那么好心,八成只是碰巧罢了……”
你最好不要去问他——京极堂这么作结。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第二番 瓶长 玫瑰十字侦探的郁愤
1
我接到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痊愈的消息,是夏季即将告终的时候。
我立刻前往神保町的侦探事务所。
是为了向榎木津道声谢。
名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在夏天前参与的鸣釜事件——只是我一个人私下这么称呼而已——发展为甚至卷入财政界大人物的一大丑闻,震惊社会,闹得沸沸扬扬,而这一切的肇始,不瞒各位,其实就是我。
委托人……就是我。不过我当然完全没有料想到竟会有这样的过程等着我。
话虽如此,如果我没有去委托侦探,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换句话说,惊扰社会的责任,我也得算上一份。
尽管最后的结果等于为社会排除了毒瘤,令人庆幸,但委托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一场大骚动,心境颇为复杂。
事件告一段落后,我为了支付调查费等,曾经登门拜访过一次,但当时侦探外出旅行,不在事务所。
事情闹得那样大,秘书和寅交给我的账单明细上的金额,却只有实际经费再加上一丁点儿侦探费,极为低廉,我前往的时候早已做好被索求额外费用的觉悟,因此感觉既像落空又像赚到,心情古怪极了。
一问之下,原来侦探说“很好玩,所以随便”。
他似乎十分乐在其中。
仔细回想,在那场事件中我也被侦探破天荒的言行举止耍得团团转,操劳到要求工钱都不过分的地步,所以或许也算是扯平了。
而且再仔细想想,在我点燃的火种上浇油——而且是大量浇油的,就是榎木津本人。不,不仅是火上加油,那个侦探的蛮行根本是堆满木柴,然后装上炸药一样。话虽如此,若是没有榎木津这种人凑上一脚,那件事还是没有其他解决方法吧。说起来,委托时是走投无路的状况,但不管过程如何——不论发展多么地乱七八糟——都获得了令人赞叹的结果,让人对侦探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感激涕零,这是事实。
也因为有这样的缘故,我才会想要再一次直接拜会榎木津,向他道谢。
可是……我联络了好几次,时机都不对,迟迟见不到面。榎木津虽然旅行回来了,却好像在旅途中生了病。这若是真的,那真是魔鬼也得病,天地异变了。我说那么我想去探个病,却也被拒绝了。看来侦探在旅途中一样被卷入了棘手的刑事事件——虽然我觉得应该不是被卷入,而是他掀起的——拖着病体接受侦讯、作证等,相当忙碌,好像经常不在事务所。
完美无缺、目中无人的名侦探到底患了什么病、在哪里干了些什么,我这等凡夫俗子当然无从推量,总之一定又是一场大风波。
我无可奈何,只好拜托侦探助手益田,请他等侦探病愈,事情平静下来后,务必联络我。
电话另一头的益田以他一贯的轻薄调子说:
“最近他总是满口无聊没事干,净做些不像话的事,他要排遣无聊,就是虐待我们周遭这些人呢。所以请你务必过来,让他调戏调戏吧……”
的确就是这样,榎木津就是这样一个人。
就算去见他,我不是被捉弄得惨兮兮,就是完全被忽略吧。
说起来,榎木津这个人明明是个侦探,却完全不听人说话,就算听了,却什么都记不住,教人伤透脑筋。不仅如此,他的判断基准还与一般人大相径庭。所以就算我说出平凡无奇的谢辞,他应该也不会高兴;搞不好还会生气,说我特地要求谒见,竟然却只是普通的道谢而已,太没意思了。
不……榎木津既然是那种人,他还记不记得我都十分可疑。名侦探似乎打一开始就完全没把委托人放在眼里,他肯把我这个并没有任何特征、平凡无奇的人搁在记忆中的可能性极低。尽管我们见过好几次面,一直共同行动,但侦探在事件进行当中——不不不,一直到最后,连我的名字都没记住。
我敢保证他现在一定连事件本身都忘个一干二净了。
尽管被那样对待,我却还想去见他,老实说,我也觉得有点自讨苦吃。感觉好像愈是不受名妓青睐,就愈要纠缠人家的没人缘大少爷,逊毙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前往了神保町。
真是难以理解。
是连我自己都糊里糊涂地在心中一角萌生了想和那个怪人保持关系的念头吗?
的确,若将人格、言行举止和职业摆到一旁,榎木津这个人确实够格让我们这些庶民憧憬。他的父亲好像是前华族,又是财阀龙头,听说他也是帝大毕业,不仅如此,他还是个连男人都会看得着迷的美男子。家世才能容貌财力,全都无懈可击。在不认识本人——这是最重要的条件——的消息灵通者眼中,榎木津礼二郎不折不扣就是个眉清目秀才华洋溢血统纯正的大财阀贵公子。
简而言之,就是一般人会认为只要认识榎木津这个人,总是有益无害吧。
可是……
无法如此轻易断言,就是榎木津之所以为榎木津的地方。
无论是财产、家世、学历,甚至是本人的才华,在他那破天荒的性格面前,都没有任何作用,全都无效。即使与他认识,在这些方面也捞不到半点好处。
我明知道这些,却还是打算前往拜访榎木津。
这表示……
这项行动不是出于想要致谢这种谦卑的动机,也不是想要与上流阶级攀关系这种企图。
这么想来,我是不是只是单纯地想看看那个荒唐的家伙罢了?
是不是比较接近出于消遣,前往参观怪胎秀那样的心情?
若非如此……那就只能说我被培养出想要见他、遭他折磨的被虐心态了。
——我才不想。
我看着流过车窗的无聊景色,心不在焉地自我分析,最后的感想完全是这么一句话。我绝对不是被那种怪男人折磨,还引以为乐的人。
就在我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事时,抵达了目的地“玫瑰十字侦探社”。
一栋耸立在旧书店街巷弄里,格外摩登的石造大楼——榎木津大楼。
三楼是榎木津的侦探事务所,是自家大楼。
我走过一楼的舶来品店,推开通往楼梯的门扉。
这个时候,我已经深刻地感受到那个人的存在了。
我一下子就察觉了,
察觉到那非比寻常的气息……
——啊啊。
他在。
我这么想。
空气浮躁不安。
经过二楼的时候,我的耳朵开始感觉到痉挛般的空气震动。
那是高声大笑。
——是榎木津。
榎木津在笑。我来到以金色文字写着玫瑰十字侦探社的雾面玻璃门前时,那孩童般的笑声到达了巅峰。
我握住门把。打开。
铃“哐当”响了。
我一开门……
“就是在说你!你这个咕噗咕噗魔人!”
榎木津礼二郎大叫……并恶狠狠地指着我。
“咕……咕噗什么?”
“啊!”
榎木津睁大了秀丽如雕像的脸上那双大眼:
“你是某个时候的某个人!”
说了等于没说,不过他似乎总算是记得我。就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畏缩不前的时候,和寅从厨房探出头来,说了声:“咦?欢迎光临。”视野变得很开阔。先前来的时候,门口摆了座屏风,现在似乎拿掉了。
接着,在接待区沙发上背对我而坐的男子慢吞吞地回过头来。
此人面相十分奇妙。
教人难以形容。
若说和善,的确和善,若说可怕,也算可怕。首先,他鼻子很大,而且眼珠子浑圆无比,眉毛浓,嘴唇厚。几乎没有下巴。虽然不胖,整体却十分肥短;迫力十足,却又涣散松软。总觉得很像什么,却想不出究竟像什么。
榎木津扬起粗眉笑了:
“哇哈哈哈哈哈,你看到这家伙的脸了吧?看到了吧?这家伙是从北九州岛古坟出土的一种土偶,叫大骨,是一种恶心的傻蛋。就像你看到的,嘴巴松弛,话一讲久,嘴边就会积满泡泡,很脏的,会发出咕噗咕噗的声音,你仔细观察呀!”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不能蹲身去端详对方呀。
我只是很无力地“哦……”了一声。
话说回来……榎木津之前用手指的似乎不是我,而是这个叫大骨的古怪男子。
榎木津不停地发出“咕噗咕噗”的幼稚拟音,诽谤男子。即使如此,男子也不沮丧,他站了起来说:
“初次拜会,我叫今川雅澄,请多指教。”
榎木津紧接着介绍我:
“这个人是曾经在哪里见过忘了叫什么的人。”
倒不如不要介绍算了。我自报姓名:“我前些日子曾受榎木津先生关照。”今川抽动着獾一般的大鼻子:“哦,我听京极堂先生提过一些。”
京极堂是榎木津的朋友中禅寺所经营的旧书店店名,今川是以它来称呼中禅寺吧。上次的鸣釜事件中,我也受到中禅寺极大的帮助。
“你认识中禅寺先生吗?”我问,于是今川真以榎木津所形容的湿漉漉声音答道:
“我认识。”
他的口吻很亲切。
好像不是个坏人,但总觉得有些高深莫测。榎木津看今川这样,嘲弄似的说:“喏,吐泡泡了。”然后望向我。
“话说回来,门前仲町,你来有什么事?”
我怎么样也想不透我的名字要怎么变才能变成门前仲町,总之这话似乎是对我说的。
我迟疑了一会儿,答道:“我是来为上次的事致谢的。”榎木津不等我全部说完,就说:
“什么事?”
他果然不记得。
穿着水手那种横条纹圆领衬衫的侦探以邋遢的姿势发出小狗叫一般的声音后,说了句,“嗳,随便啦。”
“总之就是想对我尽臣下之礼,对吧?很正确的心态,值得嘉许。和寅,给茶。”
“我已经准备好了。”秘书兼打杂的说,“益田出门前不是已经提过了吗?说人家今天要来拜访。怎么就什么都不记得呢……”
和寅向我劝茶,以监护人般的口气说:“我们知道你要过来的。”
榎木津用鼻子哼哼了几下说:
“你这个蟑螂男给我闭嘴。奴仆的朝贡预定,关我这个神明什么事?那不重要,北纹别,婴儿好吗?”
“咦?呃,那个……”
婴儿是在说我外甥女的女儿吧。过来这里之前,我顺道去了外甥女家,探望了一下婴儿。
这么说来,上次的事件中,我曾经把外甥女的女儿带来这里。榎木津意外地似乎非常喜欢婴儿,相当热情地——或者说方法有些异常地——哄了婴儿好一会儿。
他好像记得这件事。
——不。
或许他是看到了我的记忆。
榎木津似乎拥有读取他人记忆——虽然似乎只限视觉影像——的不可思议能力。
虽然教人难以置信,但在上次的事件共同行动之际,我目睹了几乎不得不相信的场面。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但侦探似乎拥有类似于此的超能力。
益田说,这个能力就是榎木津选择以侦探为业的理由。换言之,榎木津了解连委托人本身也不了解的自身秘密……有时候。
所以榎木津尽管是个侦探,却不调查也不推理更不查证,什么都不做,甚至连委托人的话都不听。虽然一点儿都不符合侦探形象,但能够不经这些步骤解决工作,而且又不会惹来怨言的行业,我也只想得到侦探这一行了。确实,如果他的能力是真的……视情况可以非常迅速地破案。即使不适合调查,也可以对破案有所贡献吧——虽然只有结果正确而已。
我浑身一寒,窥看榎木津褐色的瞳眸。
不管怎么样,如果内心真的被窥看,都不是件教人舒服的事。
我一凝视,榎木津……突然露出邋里邋遢的表情胡闹说:
“为什么不带来?小婴儿很棒的。小小的。”
“哦,也是啦……呃,是啊,她是很好啦……”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他只是记得而已吗?
“……先不谈这些,听说榎木津先生先前生了病?……”
“哼!”我一改变话题,榎木津便突然挺起身子,“跟那种愚钝的猴子男两个人一起旅行,就算是加藤清正 [25]也会拉肚子。可是我是神,就算生喝尼罗河的河水也不会拉肚子,我只是眼睛稍微看不见一下罢了!”
“眼睛看不见?”
“现在已经看得见了。”侦探快活地说。
今川补充说:“所谓猴子男,是小说家关口巽先生。”
很遗憾,我不认识那样一个小说家。
“关口先生是个很奇特的人,等于是为了被榎木津先生欺负而和他交朋友的。”今川说。
“被他欺负?”
“是的。一和他见面就吃苦头,如此罢了。”
那种人——被怪人凌虐引以为乐的人——果然存在。我深信自己绝非如此,并且下定决心绝不能变得如此。
榎木津叱骂今川:“你顶着一张怪脸说什么失礼的话,这只马老鼠!”
马老鼠——这种骂人品位,一般人还真想不出来。
可是像这么看来,今川感觉也跟那个小说家没什么两样。被介绍之后,榎木津的口中说出来的就只有对他的诽谤唾骂。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就要询问今川的身份时,侦探桌上的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和寅跳也似的站起来,慌忙接起电话,敬畏地“是”了一声,把话筒递给榎木津。
“呃,先生,又是……”
榎木津半眯起大大的眼睛,露出极端厌恶的表情。然后他接下递过来的话筒,只说了句“我打回去”,就把电话挂了,匆匆走进里面的自己房间。
和寅“咕咕咕”地哼着鼻子笑。
“是榎木津老爷喔。他今天打了两次电话,是要委托案子吗?”
“老爷……是那个前子爵?……”
“对对对。”和寅莫名愉快地点点头,在今川旁边坐下。然后说:
“我家先生的父亲非常了不得哦……”
他说的似乎是真的。
我对财经界不熟,完全不清楚,但我听说榎木津前子爵在华族士族尽皆没落时,先一步远渡南洋,发挥他非凡的商业长才,一眨眼便攒下万贯巨富,是个人中豪杰。我表现出感兴趣的模样,和寅便自我吹嘘似的,满脸得意地接着说:
“我呢,以前也待过本宅那边。然后啊……你知道椰子蟹吗?”
“椰子蟹?”
“对,跟大的寄居蟹有点像,栖息在南方。老爷他啊,把它们涂上不同颜色的漆,让它们同时爬上窗帘赛跑,然后全家人来赌哪一只会最先爬上天花板。真够怪的。”
的确很怪。
“那样的人,嗳,实在少见呢……”
难得一见吧。
“蟹的名字还取叫什么竹千代、日吉丸呢。”和寅接着说。今川听了,发出诡异的声音笑。我想笑也笑不出来。看来寅吉说的了不得,意思和我所理解的了不得不同。榎木津的那种个性,可能是遗传自父亲的。
“最近好像迷上了乌龟,老爷真的很喜欢昆虫啊、动物那类的东西。”
“是的。”今川说,“我听说前子爵原本就对博物学有兴趣。他会前往爪哇,也是沉迷于兴趣的结果。可是这成了他创立现今事业的契机,我想也是因为他原本就具有非凡的商才吧。”
“哦……”
——这个怪脸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听着听着,这个疑问塞满了我整颗脑袋。
榎木津的父亲是个怪人,这我非常清楚了,而且只要看看儿子,也教人觉得那是当然。对我来说,眼前这个怪人的身份才更教人在意。
“请问……”
“我是古董商。”
好敏锐。
我只是伸手,他好像就看穿了我想问什么。
“古……董商?”
“我在青山经营一家叫待古庵的旧货商店,是个古董商。说古董商听起来似乎来头不小,不过不是那种历史悠久的茶道古董商,简而言之就是旧货商。我是榎木津先生军旅时代的部下。”
我还没问,他连他与榎木津的关系都告诉我了。
今川这个人外表看似鲁钝无比,但似乎意外地脑筋转得很快。
话说回来……原来大骨这绰号是从他的店名来的啊。
“中午过后,我接到榎木津先生的电话,叫我立刻过来,我便关了店过来。可是从刚才开始,就只听他一直在说我过去的糗事,完全不肯提正事。”
“糗事?”
“像是狗头事件,简易澡桶熟睡事件,飞行中昏迷事件,等等。我也听说过好几次了,可是不管听上多少次都一样好笑。说到我家先生的语调,那真是笑死人了。”
和寅说完,又鼻子喷气地笑了起来。
可是,这些事件每一个名称听起来都好惊人。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件?
今川只说“让您见笑了”,接着搔了搔头。
难道榎木津只是为了捉弄这个人才把他叫来的?——我这么想。
“可是仔细想想,我也觉得每一桩事件都是我家先生害的。像狗头事件,那是先生瞎编出来的吧?”
“我也不太清楚。”今川说着,再次搔了搔头,“我当时醉了。我不觉得自己会做出那么残忍的事……可是也无从确认起。”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件?
门突然“砰”地打开了。
我们同时转向那里。
榎木津眼神莫名哀怨地站在那里。
“工作吗?”和寅问。榎木津完全无视他的问题,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拱着肩膀大步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大大的桌上摆着一个三角锥,上面写着“侦探”两个字。
“……受不了,那个蠢老头……”
榎木津嘴里嘀咕着,在椅子上坐下。
“我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鬼!他是在用哪国话说话!他不懂日语吗?根本就是在用虫语讲话。什么增增、滋滋的,既然要拜托我,就说我听得懂的话!”
“令尊到底说了什么?”今川以他无法看出真意的一贯表情问道。榎木津不高兴地抬头吼道:
“kame啦。他叫我去找kame [26]啦!”
和寅一听,“噗”地笑了出来。
“是在说千姬吗?”
“千、千姬?”
我反问,和寅说:“乌龟啦,乌龟的名字。”
榎木津的父亲饲养的乌龟似乎叫做千姬。可是榎木津轻蔑地看着乌龟乌龟地说个没完的和寅,说:
“你白痴啊?”
“可是千姬不是逃走了吗?我可是听说喽……”和寅轻握右手抵在嘴边,“咕咕”地笑了,“……老爷打了好几通电话过来,我以为准是要委托工作……怎么,原来是找乌龟啊。真遗憾呢。不过老爷好像非常疼爱那只乌龟嘛。”
榎木津愤愤不平,再一次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白痴啊!你!”
“为、为什么我会是白痴?”
“我说啊,呆瓜寅,为什么本大爷非得去找那种野乌龟不可?那本来是我那笨哥哥在路边捡回来的野乌龟。而且还是在暴风雪的日子!暴风雪的日子在路上乱晃的乌龟也有问题,可是碰上那种乌龟,把它给捡回家的我哥,还有宝贝地供起来养的我爸更有问题!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疯狂的家庭?我的家人为什么每一个都是神经病!”
被榎木津评为疯狂的榎木津一家,究竟疯狂到什么地步?真是无法想像。
“那只乌龟……逃走了,是吗?”今川确认似的问。
“不是啦。”
“一定是。”和寅说,“不管有多怪,它都一样是乌龟呀。哦,乌龟总共有三只,总一郎大少爷在暴风雪的日子捡回来的不是千姬,是龟千代哟。千姬和兰丸是我父亲买回来的。因为老爷说只有一只太孤单了。”
“你父亲也是蠢人一伙!”榎木津说。
“我父亲只是对主人忠诚罢了。对了,听他说,千姬这只乌龟常常动不动就迷路,不晓得跑哪儿去。老爷把它带去赤的料亭 [27],结果不见了。”
“谁叫我爸自己笨到带乌龟去料亭。”榎木津不屑地说。
我觉得这一点倒是说得没错。
“我没道理去帮忙找那种笨蛋宠爱的迷路龟!”
“那要买新的乌龟吗?”
“就、跟、你、说、不、是、了!乌龟乌龟乌龟,你们是夜市给人钓乌龟的吗?白痴啊!我说的是kame!”
“听不懂。”
真的不懂。
“啊啊啊!”榎木津耸起肩膀,“喂,你以为我何必叫你这种丑陋的动物过来?我可没有赏玩你那张怪脸的嗜好。喂,大骨,你是干哪行的?卖乌龟吗?鳖料理的师傅吗?”
“哦……原来是kame啊。”今川恍然大悟地说。
可是我完全无法理解,和寅也半张着厚厚的嘴唇。今川接着问:
“是怎样的瓮?”
“唔……青的。”
“青色的……瓮吗?”
今川这么回话的时候,我总算理解了。
他们说的kame,指的是水瓮、酒瓮这类的瓮。今川的职业是古董商,所以应该是这样没错。榎木津原本就受父亲委托去寻找某某人的瓮,因而找来旧识的古董商——是这么回事吧。
瓮与龟的发音都是kame,但两者重音不同,而且从说话时的状况来看,一般是不可能搞混的。但榎木津不管是抑扬顿挫还是重音都很随便,难以辨别。虽然他没有口音,却总是任意胡乱发音,更教人难以辨别了。
和寅总算说:“哦哦,原来是说瓮啊。”
“可是只知道是青色的瓮,也无从找起呢。”
今川露出似笑似哭的表情,他在伤脑筋。
榎木津命令这样的朋友说:“随便什么都好,给我说出陶瓷器的名字!”
今川以湿漉漉的口吻屈指说了起来:
“常滑、信乐、唐津。”
“不对不对。”榎木津摇头。
“那……备前、萩、萨摩。”
“不是啦,不是那么好玩的名字。”
“还有……丹波,呃……越前、伊贺……珠洲、濑户。”
“完全不对。”
“不是吗?唔……上野也有叫做高取、京烧的陶瓷器。”
“怎么都是些地名似的名字?你不是在唬我吧?”
“我、我没有唬人。我才没大胆到敢唬榎木津先生。那是……啊,会不会是伊万里?例如柿右卫门、古九谷……可是既然是瓮,似乎不会是伊万里……会不会不是瓮,而是壶?”
“不是壶,是瓮。”
“壶和瓮有什么不一样?”和寅问。
这么说来——虽然我也没有认真想过——我的确不了解壶与瓮有什么差别。
榎木津立刻回答:“不知道!”
“您自己也不晓得嘛。”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好随便。”和寅说,他改问今川,“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窄口的是壶,开口像这样浑圆的是瓮,开口更大的是钵——我想大致上是这样区分的,但不是很明确。不过一般来说,瓮里面有像常滑、信乐这类无釉或自然釉——质地比较粗糙的,但伊万里那种有染色花纹的就不叫瓮,都称为壶。不过这只是我的印象而已。”
“用途不同吗?”
“不清楚,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古董先生不是专家吗?”
“我是古物商。”今川拖长了声音说,“若是陶艺家或研究家,或许了解得更清楚,但是没什么人会将瓮和壶当成古董。”
是这样吗?听他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如此。
毕竟是日用品。
“茶人之中似乎也有爱好家,但为数极少。一般的行情很低,因此我也不太有机会经手买卖。瓮到杂货店买也非常便宜,因此不会有人特地去买老瓮。”
“这样啊。”和寅低吟说。
“不过这一行里面也有潮流这回事,今后若是受欢迎,瓮的行情也有可能看涨。所以也有人预估到这一点,趁便宜的时候到处搜购。”
“先行投资啊。”和寅佩服地说。
“我说啊,”榎木津眯起了眼睛,“你们在讲些什么?跟那种事无关吧?现在对你们这些奴仆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了解瓮跟壶的不同吗?大错特错!是查出我这个主人从老爸那里听来的瓮的种类吧!混账东西!”
榎木津神气地叫嚣:“不要为无聊的事浪费时间!”但我想只要直接听到的榎木津记得,根本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
“听到的本人都不记得的事,我们怎么会知道?”和寅说,又向我征求同意说,“对不对?”但我没有附和。
不出所料,榎木津不悦地瞪着和寅。
“你说什么?”
“这一切全都是、呃……”
“你们反正不管再怎么努力,一生都只能是奴仆,既然一样是奴仆,就当个可以闻一知十的优秀奴仆怎么样!朝奴仆王迈进!不管处在什么样的境遇,都不要忘了努力。快,猜出我老爸说了什么!”
榎木津说完,胸膛挺得更高,模样不可一世。
话说回来……从榎木津的口气推测,看来我也被算进奴仆当中了。
今川半张着嘴,眼睛瞪得浑圆,以这种独特的表情说着:“是这样吗?”他就像头野兽,完全掌握不到喜怒哀乐。
“不过……就算你这么说,我们也没有线索。代表性的陶瓷器古窑和有名的产地,我刚才都列举出来了。”
“就只有那些吗?”
“就只有那些。”
“真的吗?”
“其他就只有更零碎的,像是各个窑场或作者的名字……或是以瓮的形状、花纹来分类。那样的话……”
“那不是吧。”榎木津说,“我爸哪可能知道那么琐碎的事。他是个傻子,对没兴趣的事物毫不关心。我是他儿子,说的绝对不会错。他会搞书法,可是不会烧陶瓷,所以对陶瓷完全不懂。前些日子他也才用门户还是井户的高级茶碗装纳豆偷吃,被我妈给骂了。”
“井户的茶碗!”
今川一脸兴奋,不过那大概是吓一跳的表情吧。“那很贵吗?”和寅问。今川这会儿露出被打上岸的鲤鱼般的表情答道:
“名品的话,不下三位数。”
和寅屈指算了算,然后问:
“三位数?……难道后面的单位是万吗?”
“是万没错。”
和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用百万单位吃纳豆……不愧是大老爷,器量过人呐。”
“他只是个笨蛋罢了,不是器量过人,而是不知道容器的价值。你这蟑螂人,不许称赞那种老头。”
“我哪里是蟑螂了?”和寅以哭腔说。就连和寅这个称呼都是绰号了,实在没什么好抗议的了。
“可是你不是老是窝在厨房吗?而且还在那里打混。你这种东西根本无足轻重。总之大骨,还有没有其他的?”
“其他的……像是别国的?例如刚才提到的井户是朝鲜陶器。这是茶人喜好的陶器,价格都十分昂贵。”
“有三位数吗?”
“只要茶人喜欢,就会变得昂贵。然后还有中国的……中国地大,产地也非常多,而且还可以追溯到八千年前。依年代、土地,可以分成非常多的种类。像是彩陶、唐三彩、青瓷和白瓷……”
“就是它!”
“白瓷?青瓷?”
“青瓷。”
今川将半张的嘴张得更大了些:
“是青、青瓷吗?”
“是青瓷,某某青瓷。”
“说是青瓷,也是五花八门。青瓷原本是中国南部,浙江和福建的瓷器,后来流传开来,中国各地都开始烧制,现在不仅是朝鲜和日本,整个东亚皆有生产。而且起源还能够追溯到殷周战国时代。后来三千数百年之间,直到现在都还在生产。”
“这又怎么了?”
“所以说,就算说是青瓷,依时代和产地,种类也……”
“是什么增加青瓷还是减少青瓷的。”
“咦?”今川的嘴巴张得更大,几乎是全开了,“是砧、砧青瓷吗?”
“对对对,就是它。”榎木津高兴地点头,“我那蠢老爸是这么说的。”
“那是……很了不得的东西吗?”
我问,今川张着嘴巴点点头:
“砧、砧青瓷在青瓷之中,也是被誉为釉调最美的一种。严格来说,它是指浙江南部的龙泉窑,在南宋时期发展出来的样式,同时也用来指称最高级的青瓷。像是据说丰太阁 [28]也喜爱的东山名产的大内筒、山科毗沙门堂的万声等就是砧青瓷,有许多上品流传至今。”
“很贵吗?”
“小小的点心皿也要五到十万。”
“噢!”和寅惊叫。
这个打杂的真是个俗物,只要谈到钱,反应都特别敏感。另一方面,榎木津对这方面似乎全无兴趣,伸了个懒腰说:
“……就是那个增青瓷的瓮。”
“是砧。”
“差不多嘛。喏,就去找那个。”
“什么?”
“去找。没问题吧?”
“什、什么没问题……”今川大为动摇。
但是那张怪脸就像戴了张面具似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没、没有那种东西。连我也难得见到真货。”
“有啦,有。”榎木津夸张地说,高兴地笑了,“我说有,就是有。你连找都没找,说那什么话?再说……这么说来,刚才我那蠢老爸说了,要是没有那样东西,政府跟泰国之间推动的叫什么的计划好像就会告吹了。”
“泰国?你是说东南亚的那个?……”
“还有其他的泰国吗?”
“这……”
岂不是所谓的国际问题吗?……
我哑然失声。
2
隔天我去了中禅寺秋彦的家。
榎木津命令今川“一两天之内给我找到砧青瓷的瓮”后,就把他给轰了出去,然后吵着说肚子饿了,我便拿出带来却找不到时机拿出来的最中 [29],榎木津只吃了一半,就突然出门了。结果——或者说如同预想,我不知所为何来地离开了侦探事务所。
总觉得消化不良,教人内心怪难受的。
那终归是与我无关的事,而且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个难受法,总之我想找个人倾吐。
话虽如此,又不能找不认识榎木津的人诉说。
因为首先光是要说明榎木津这个人就是件大工程,而且就算辛苦地说明,应该也是白费工夫。因为要人相信有这种破天荒的人存在,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从这一点来看,若是找中禅寺说,事情就简单多了。
他与榎木津是老友,当然清楚侦探是一个什么样的怪人,而且虽然外表看来难以亲近,却意外地是个普通人——大概吧。以这个意义来说,要倾吐我在侦探事务所所见所闻的前后经纬,中禅寺是最佳人选。
我在午休时间联络,主人欣然允诺与我见面。我匆匆结束那天的工作,前往京极堂所在的中野。
一到那里,我就受到了晚餐招待。
仔细想想——不,根本用不着想,我拜访的时刻正巧就是晚餐时间。会被人认作我是来白吃晚餐的也无可奈何。话虽如此,就算我推辞,也不能干坐在那儿看着主人用餐。在形同暗示“给我饭吃”的时间拜访,再客气也太假惺惺了。我诚惶诚恐地接受招待。
我内心七上八下,真担心会被误会成一个厚脸皮的家伙。
可是中禅寺的夫人和冷漠的主人完全相反,既亲切又热情,让我更是惶恐。我想这个家应该常有我这种不速之客,其中应该也混进了榎木津这种等级的怪人,所以夫人也习惯应付客人了。
我这把年纪了还是单身,饮食生活也不例外,十分乏善可陈。
对我来说,中禅寺家的晚餐真是再美味不过了。
“最中不行呐。”古书商一身感觉有点时代错乱的和服装扮,喝着饭后的茶说道,“那家伙痛恨干燥的糕点,恨得跟杀父仇人没两样。特别是饼干、最中那类连口中的水分都会吸收掉的糕点,他从来没好好吃完一整个。”
“原来是这样啊。”可是那是我们当地的名产呢,“我惹他不高兴了吗?”
“他没有不高兴。”中禅寺一本正经地说,“他不是忍着吃掉了半个吗?以他而言,这是相当大的努力了。这要是……比如说你们谈到的关口拿来的东西,一定会当场遭到他猛烈攻击,死无葬身之地。”
“死无葬身之地啊……”
这也太惨了吧。
“都不晓得吃过多少次苦头了,那家伙就是学不乖。”中禅寺说。我第三次确认自己的决心:千万不能变成那个样子。
“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
主人喝完茶后,这么说道,抱起胳膊。
“这话意思是?……”
“榎木津说的外务省的计划,指的是日泰通商协定吧。根据新闻报道,再不久就要签订了……”
“若是作废,会很不得了吗?”
“是啊。”中禅寺搔搔下巴,“据说协议签订后,大量的泰国米就能够廉价进口我国了。我对国际情势跟政治没什么兴趣,所以不清楚详情……可是这好歹也是国家之间的问题,我实在不认为会因为那种私人因素而作废。”
“就是说啊……”
这是榎木津最拿手的——或者说,应该是榎木津父亲的玩笑吧。我这么说,中禅寺便纳闷地微微偏头说:
“可是说到榎木津的父亲……他这个人是不开玩笑的。以为他在说笑,结果是认真的——这样的例子层出不穷。我就知道好几个事后知道真相,吓得脸色发青的人。据我听说……是榎木津父亲的部下冒犯了与泰国王室有关的高贵人士,是吧?”
“嗯。听说好像是不小心摔破了青瓷的瓮还是壶。而那是对方非常宝贝的珍品,对方气得火冒三丈。为了致歉而送上的壶,对方好像完全看不上眼,要求说他不强求把摔破的东西恢复原状,但至少要赔上一样的东西……”
“赔上青瓷的瓮?”
“是这个意思吧。”
“不晓得他们赔什么给对方呢。”
“是啊……”
从榎木津的话里,完全听不出正确的来龙去脉。今川推测可能是信乐烧。
我这么说,中禅寺便摸了摸下巴:
“信乐啊……信乐与青瓷可是相去颇远。”
“相去很远?价钱差很多吗?”
“这跟价钱无关。青瓷的确是有不少昂贵的作品,但也要看货色,若是上好的陶瓷,信乐烧也一样身价不凡。可是……怎么会送壶给对方?”中禅寺不解地说。
“今川先生说,壶和瓮的身价并不怎么高。”
“嗯,以古董来说,是不怎么受欢迎。或者说白一点,壶和瓮不是茶道道具。像瓮,根本就是日用品,和茶道、花道无关。”
“这跟茶道、花道有关吗?”
“道具这类的东西原本就是新的比旧的昂贵。这是当然的。在古旧中寻找价值,原本就是十分特殊的情形。只有在重视侘、寂 [30]的世界里,才能彰显古旧的价值。不管怎么样,出大钱买东西的是那些圈子的人,若是没有买家,价钱也炒不上去。例如说像旧的小便斗,就算做得再精美,也没有人会买吧?是一样的。”
“哦……”
“而且瓮这一类的东西,就算买新的,也要不了多少钱,作为旧货的需要也不多。其他种类的道具就算有些磨损,还有其他用途,但瓮一旦破了就没用了……不过这个情况,国内的行情应该不怎么重要。反过来的情形倒是有的。”
“什么意思?”
“外国人的价值观又是另一回事。有可能发生国外的风评影响了国内的流通行情的事情。若是在国外的知名拍卖会上标出高价,国内的身价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是这样吗?”
“是啊。现在壶与瓮的确不像花器和茶碗那样受到珍视。我刚才也说过,我国的书画古董,价值有着与茶道、花道辅车相依的一面。但是放眼海外,绝没有这样的情形。博物学式的志向与艺术性的价值判断,基准原本就不同。若是从不同的基准去看,不管是便器还是木屐,都具有十足的价值。事实上,壶和瓮似乎也开始受到瞩目了,重点就在于是不是上品。”
“难道送给对方的是粗劣品吗?”
“不,榎木津前子爵这样的人,绝不可能送粗劣品给别人。而且对方是他国的要人,再加上又是赔礼……他一定送出了相当高级的上品。在金额方面也是相称之物——不,应该送了价格更胜于原本物品的货色才对。”
“那……”
“一定是喜好问题。”中禅寺说。
“喜好?”
“嗜好,不是孰好孰坏的问题。如果那个人热爱青瓷,或许不懂得信乐烧的好。不过,也并非没有可能是前子爵交代的赠礼负责人看轻人家了。”
“负责人觉得反正东南亚的人不懂陶瓷?”
“没错,但是绝没有什么东南亚的人就不懂陶瓷这种事的。日本人之中,还有不少人摆脱不掉战时的殖民地政策思想。若是到现在还自以为是亚洲的盟主,真可以说是傲慢到家了。我国只不过是亚洲的一部分罢了。就算有文化差异,也没有优劣之分。然而却有人只听到南方,就兴起文化水平低落的错觉,实在伤脑筋。像是青瓷,越南等地也生产得十分兴盛。泰国有座叫沙旺卡洛的窑址,也生产出色的青瓷,伊斯兰文化圈也有青瓷生产。虽然对方的基准可能不同,但不可能不懂好坏……”
中禅寺说完后,叼起香烟。
“……不管怎么样,对方不满意就是了。可是……这么一来,也不是只要是青瓷的瓮,什么都好吧?”
“听说……是要砧青瓷。”
“哎呀……”夫人吃惊地出声。
“那果然很珍奇吗?”我问。
中禅寺皱起眉头:
“虽然我也是以贩卖旧货为业,但我是旧书商,对古董完全是门外汉。可是砧青瓷的话,据说也有国宝级的名品,有些东西甚至要价百万以上。换句话说,不是随随便便就找得到的。”
“这样啊……”今川没问题吗?
“原来砧青瓷这么昂贵啊。”
“不过,如果只是看起来像砧青瓷的青瓷,应该没那么贵吧。但真货可能就价值不斐了。”
“你是指……假货吗?”
古董似乎都一定会有赝品。
我记得叔父以前也曾经受骗,买到某某大师的挂轴赝品,气得跳脚。中禅寺轻描淡写地说:“的确,赝品似乎不少。”
“有那种看起来是青瓷,其实不是的瓷器?”
“我不是说那种假货。一样是青瓷。”
“我不懂。”
是太深奥,还是我太笨?而且我连青瓷是什么样的东西都不晓得。正在倒茶的夫人看到我纳闷的模样,微笑着说:“那儿的香炉也是青瓷。”
我闻言朝那儿望去,主人背后的壁龛堆积如山的书本上,十分随便地压着一个香炉。
那是个淡翠绿色的香炉,质地光滑,仔细一看,上面有着细小斑驳的花纹。
看起来很高级,可是摆得很随便。看样子是拿来代替文镇,用来压着薄薄的线装书,好不被风吹开。
“砧青瓷刚好就是那样的色泽。”夫人说。
“哦,那么……这也很昂贵喽?”
“不,五十元有找。”
“那它是假货吗?”
“不是。”
夫人看着香炉,笑吟吟地说:
“那个香炉是在清水买的。色泽看起来很美吧?青色相当深邃,颜色真的就如同砧青瓷……所以我忍不住买下来了。”
中禅寺朝夫人努了努下巴,说:
“这家伙不懂古董,但很喜欢陶器。若放着不管,搞不好会自己烧起陶器来呢。”
“哎呀,你也知道呀。”夫人满不在乎地看古书商说,“我正想开始学陶艺呢。”
“你要玩陶艺是不打紧,但可别沉迷过头,说要把店拆了盖土窑啊。我实在不认为你烧得出能卖的碗。”
“要是能烧出像那个香炉一样的作品,收入会比现在更好哟。”
“请、请等一下,这么说的话……这是……”
“这是不折不扣的青瓷,但不是古青瓷,是现代生产的青瓷。若是将它弄得古色古香一些,收进看似古老的箱子,在箱上随便写些来历……就成了赝品。”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总算明白了。
“青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征。当然,制作粗劣的不值一提,重点在于是在哪里、何时生产的。因为这是现今依然流传的技法,新作品要多少有多少。鉴定的关键在于当时流行的样式,以及用土及色泽。不过样式可以模仿,要重现过去的色泽似乎也相当容易。所以就算作者没有制作赝品的意图,但类似的东西到处都有。因为技法本身并没有改变,只要条件偶然相同,就可以烧出一样的东西来。至于箱子、袋子、来历书等,只要有人伪造,就可以简单地弄出赝品来了。”
“原来如此。”
“但是,这次的情况不能用这一招。因为对方是外国人,还是只能以物品决胜负。这么一来,就算外表瞒骗得过去,也无法连胎土都唬过去,而且对方如果是真的想要砧青瓷,或许就棘手了。”
“很麻烦吗?”
“这个嘛……”古书商沉吟,“砧青瓷是日本的称呼,只是日本人这么命名而已。现在好像没有那么严密的区分,不过原本砧青瓷指的是南宋时代,浙江龙泉窑烧出来的瓷器。”
今川也说了一样的话。
“同一座龙泉窑烧出来的,元代的叫做天龙寺青瓷,到了更晚的明代,则称做七官青瓷。每一种色泽都有微妙的不同,瓷器本身也不一样。天龙寺青瓷比较多大尺寸瓷器,七官青瓷则多是精致小巧。砧青瓷好像有许多是模仿殷周时代的青铜器和玉器形状的产品。所以实际上比起是否为龙泉窑所出产的瓷器,或出产的年代,好像也更为简略地依样式和色调来区分。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些称呼和区分,都是只有我国才通用的名称和区分。”
“在国外不通用吗?”
“与其说不通用,不如说对方应该并不是以称呼来区分,应该是类似‘我要南宋时代的龙泉窑烧出来的瓮’这样指定时代和窑址的要求吧。”
“哦……”
“换句话说……不管再怎么好的青瓷,除了符合指定条件的东西以外,全都不行。我不晓得对方提出了什么样的条件,不过符合对方条件的瓷器,在我国是被称为砧青瓷的瓷器——就是这么回事。如此一来,就等于对方要求交出真正的砧青瓷。”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桩难题。
说起来,那个时代,叫什么的中国窑,真的有烧什么瓮吗?真的有砧青瓷的瓮这种东西吗?
我这么问,中禅寺再次摩挲下巴,悠哉地说:
“瓮……瓮啊……”
榎木津说不是壶,而是瓮。
“瓮……跟壶不一样吗?”
“一样啊。”中禅寺说。
“一样吗?”
“若是不要勉强地加以区分,它们是一样的东西。所谓kame,简而言之就是以土制成的液体容器。开始有瓮这个称呼,是中世以后的事,这是人类最早制作的土器。古时候有斋瓮(yuka)、瓮(mika)、罐(hotogi)等各种称呼,这个瓮(mika),可以说是kame的原型,是酿酒等时候使用的器物。它像这样,口是略窄的。”
中禅寺以双手比画形状。
“只是现在,连口开在上方的陶瓷器……还有呈倒过来的吊钟状的陶瓷器,像弥生土器等,都称为kame,不过用来盛装、贮藏,或是炊煮用的器物,原来并不是kame,所以我想这种东西可以另外称为深钵之类的。所以kame呢……其实该说是瓶。用来酿酒贮存的大容器是瓶,盛酒供人喝的小容器则是瓶子。”
也就是像小酒瓶那样的东西吧。
“至于壶的话,从字义上来看,它的形状是顶着盖子的圆形容器。是指用来贮藏或是搬运用的容器。从形态来看,壶是口先窄缩起来,然后再一次往外开展……也就是有个颈部。”
没错,壶的确有颈。
“其中有长颈的、短颈的,也有无颈的。长颈壶的形状像瓶子,至于无颈壶,形状上和kame没有区别。只是用途不同而已。不管是壶还是瓮,只要插上花,就都成了花瓶。”
说得也是。
“但是在中国的考古学中,只有宽口的才叫壶,短颈或无颈的称为罐;其他的都叫瓶。换言之,若在中国,瓮这个区分并不太有用。不过和瓮不同,壶并不限于土器和陶瓷器,也有金属制和石制的壶。另一方面,并没有青铜制的瓮。”
“哦,原来如此……”
比起形态,用途和素材更重要吧。
只有陶瓷器中有瓮也有壶。
“所以,所谓的瓮这种暧昧的区分方法,只有在日本才通用。有些在中国是明确的壶,在我国却被称为瓮。我不熟悉泰语,所以不知道那名要人是怎么形容的……或许泰国也没有那样的区分。不过他要的不是土器也不是青铜器,而是青瓷嘛。像是口非常细的细颈口瓷器,与其说是壶,不如说大部分都是花瓶。此外的大致上都是瓶,所以他大概是说瓶吧。”
“瓶吗?”
“所以,唔,其实没什么不同。”中禅寺说,“问题不在这里。不管是瓶还是壶,都是一样的。”
“意思是就算不是瓶或壶……根本就找不到青瓷?”
“对,一般古董店是找不到真正的砧青瓷的,那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的东西。可是榎木津也真过分,今川是个非常认真的老实人,他一定正到处拼命寻找吧。”
中禅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乍看之下仿佛深深地为不幸的古董商担心,但也像是觉得这情况很好玩。会说他看起来担心,是因为他平常就是一脸不悦,但肚子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就没人知道了。
“会找不到吗?……”我说,不出所料,中禅寺稍微笑了:
“不,我想应该不至于找不到,古董商之间都有横向联系。就算有价钱谈不拢的问题,只要找上一阵子,应该是找得到。可是也不是找到就没事了吧。”
“有可能……是赝品吗?”
“不不不,”中禅寺摇手,“陶瓷类的鉴定的确很难。就算有知名鉴定家的鉴定书,也不能就此放心。古董这东西有几个不同的面向,这些面向是无法完全彼此相符的。这就是它的困难之处啊……”
“我……不太懂。”
“这样啊……例如说,这若是考古学的话,只要能够查出制作年代和生产地点,这样就够了。因为查出来的结果,就等于那样东西的价值。科学鉴定法虽然还不够成熟,但也是日新月异。现在只要分析釉和胎土,就可以了解大致上的信息,接着对照文献的话,就可以查出更深入的细节。如果技术再进步一些,即使是非破坏性检查,也能够做到精密的检验吧。但古董品还有另一个叫做艺术性价值的面向——价值基准。”
“光靠年代,无法决定价值是吗?……”
“是啊,因为是美术品嘛。无论有没有考古学上的价值,土器的碎片若只是单纯的物品,就只是碎片罢了,废土而已。但是美的基准十分暧昧,就算是碎片,也会说它是值得鉴赏的事物,也是有所谓美丽的碎片这样的东西吧。稀少价值与美的价值,总是若即若离,这问题就像鸡先蛋先……”
这比喻教人似懂非懂。
“再者……古董店经手的物品全是器物、道具。也就是可以用的东西,或曾被人使用过的东西,对吧?原本古董是行家的风雅趣味。行家不爱艺术这种土里土气的东西。他们重视的是做工。所以像古董,若是无法当成道具使用,无论有再高的考古学价值,或是再怎么美丽,对它的评价还是会有所不同……”
“原来如此。”
“然而……古董商是将这些古董作为商品拿来买卖。古董商是生意人,不是学者,也不是美的评审。只要卖得出去,就算是废土也能变成商品,这就是现实。反过来说,若是卖不出去,管它再美、再古老,或是还堪使用,依然是垃圾。就是这样各种面向复杂地交错,才会综合决定出所谓古董的价值。物品本身是没有价值高低可言的,原本也没有真假货的区分。价值就像围绕在物品身上的静电一样,古董商必须看清它才行。极为精巧的假货,与只是古老的粗劣真货、数量泛滥的真货,与全世界只有一个的假货——哪一边比较昂贵?……”
“哦……”
这问题的确非常棘手,古董业真的是个很难靠常理去闯荡的行业。
鉴定者是否眼光精准,也会大大地影响收益。通过估价,十元的东西有可能变成一万元、十万元,反过来也有可能。
最重要的是,能够决定事物价值的立场非同小可,这碗饭实在不是我这种人捧得起的。
我的脑中浮现今川有如鲤鱼旗帜般的容貌。
“即使弄到了手……今川先生也很难鉴别出真伪,是吗?”
“这一点倒是无所谓。”中禅寺说,“即使今川鉴定不出来,也有许多人能够鉴定。更重要的问题是……这件事是从榎木津干麿前子爵那里传出来的。”
“这……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我也觉得似乎是个大问题。
中禅寺以有些伤脑筋的动作搔了搔头说:
“也就是说,榎木津的父亲地位比今川要高上太多了。今川是个才初出茅庐的古董商。虽然这是他的职业,但信息搜集能力还是有限,也没有机动力。业者之间的横向联系也不是那么可以指望的。”
这样吗?
“另一方面,榎木津前子爵是在各界都很吃得开的名士,而且还有多得数不清的手下和财产。就算是待古庵花上十天都不晓得能不能找到一个的物品,凭着榎木津干麿的财力和人脉,大概一个小时就可以找到十个了。这是洞如观火的事实。”
“哦……”
那……为什么他不自个儿找?
“问题就在这里。”中禅寺说,“我想榎木津的父亲应该已经找到好几个砧青瓷的真品了。”
“咦?”
“可是他不中意吧。”
“什么?”
“他不中意。”中禅寺说,狡猾地笑了。
“不是对方不中意,而是榎木津先生的父亲不中意吗?”
“应该是。那个放荡雅士的前子爵大概有什么无法释怀的地方。我不知道他究竟在拘泥什么,但可能是有什么地方不合对方开出来的条件,他才不中意搜集到的瓶吧。所以……这事才麻烦。”
“怎么这样,找到那么多连找出来都困难重重的东西,却不中意……这岂不是太奢侈了吗?”
“那是我们庶民的感觉。”中禅寺说,露出窝囊的表情,“就算是我们,要挑选五元十元的东西时,也是会可笑地挑剔个老半天,说花样不中意、颜色不合意,不是吗?要是知道东西是店家出清库存的,还会东挑西拣,最后却不买。跟这是一样的。”
“这……是这样没错啦……的确是一样的……”
“若非如此,就算是放荡的前子爵,也不会想到要去命令那个不肖的放荡儿子。榎木津动不动就把自己的父亲说得像是笨蛋国的国王一样,但他的父亲也一样,把儿子当成笨蛋国的皇太子。他们完全不信任对方,是全世界最不相信彼此的父子。”
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一对父子?
“他们感情不好吗?”
“感情很好,只是彼此不信任。”
这算复杂还是单纯?我这种凡人实在不太了解。
“不管怎么样,既然都去拜托如此不信任的对象了,可以说他是放手一搏了。孤注一掷。因为用正攻法来也没办法,所以才把心一横,选择了旁门左道。所以……”
“所以?”
“关键就变成……能爆出多大的冷门了。”
“冷门?……”
“对。榎木津的父亲想要多偏离一般价值基准的物品——他认为要多稀奇古怪,对方才能接受,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既不晓得对方开出来的条件,也不晓得榎木津前子爵怎么解释那些条件,所以根本无从猜想。”
那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中禅寺仿佛事不关己地说。这也是当然,本来就不关他的事。
不过就像他与榎木津的关系如此,他们对关口这个小说家的态度也是,这些人的关系,旁人实在是难以摸透。
“事情会变得怎样呢?”我问。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一脸诧异:
“会怎么样?……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
这样可以吗?
“这不是国际问题吗?”我这么说,中禅寺的表情更诧异了:
“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我想这并不是会受到那种事影响的国际问题啊。”
“可是条约……”
“这是榎木津父亲的消遣。再说他这个人不理俗务,不管两国外交会如何,或是会有损国益,我想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对他来说,比起国家会不会覆亡,蟋蟀能不能过冬是更重要的紧急问题。只是榎木津的父亲是个耿直的人,他毋宁是真心诚意想为部下的失礼赔罪——嗯,应该也不是吧。我想八成是因为那个泰国人的要求很有意思,所以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总之……”
你也是,和榎木津那种家伙深交,不会有什么好事——古书商板起了脸接着说。
“哦,唔……”
“你真教人担心呐。”
“是吗?”
“好奇心旺盛不是件坏事,但和蠢蛋交往,是会碰上蠢事的。这次的情况,今川也是个傻子。不愿意的话,拒绝就好了。既然他不拒绝,也就是乐得去做。那些好事之徒……就别理他们了。”
不是不拒绝,而是拒绝不了才对吧?
我穷于回答,踌躇不决,结果夫人开口了:
“真冷淡。”
“谁冷淡了?”
看到丈夫生气回嘴的样子,夫人笑了。
被嘲笑的丈夫有些不高兴:
“有什么好笑的?”
“这还不好笑吗?嘴上说得这么冷血无情……但你也没资格说人家吧?这个人呀,就是因为自己老是拒绝不了,才说这种酸话呢。嘴上老是推说不要不要,却总是一头栽进麻烦事里,不是吗?最好事的其实就是他。”
“瞧你把我说得多不堪。”老公说,望向夫人,“我哪里酸了?我好心得很。我不是好事,是好心。因为好心,才会每次都吃大亏,不是吗?我好心到都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这会儿是榎木津,那会儿是关口,平常人的话,早就跟他们断绝关系了……”
夫人笑得更深了。
“喂,别笑。就是太清楚榎木津带来的灾祸,我才会以身作则地提出忠告啊。”
“可是……”
“没什么可是。说起来,这事我真的爱莫能助。如果我是砧青瓷收藏量全日本第一的好事之徒,拥有整座仓库的砧青瓷,那还另当别论。就算我不是当事人,若是帮得上忙,也会宽宏大量,主动出面说可以找我商量。可是不巧的是,我们家有的只有书,说到瓶,只有胡乱搁在店门口的旧瓶而已。而且啊,就连这位先生,也只是碰巧在场的局外人。当事人是榎木津和待古庵,又不是待古庵跑来叫我帮他。”
“可是今川先生正处在困难的当头,这岂不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吗?”
“这谁知道?”
“可是今川先生失败的话,榎木津先生也会过来吧?”
“他来了我也不理。叫他去找关口。”
夫人再一次愉快地笑了。然后她说:
“那间……赤坂的壶宅子……”
“咦?哦,你说上次来委托祈祷的那家?”
“那里的话,会不会有砧青瓷的壶呢?……”
“要找的不是壶,是瓶。嗯……可是……”
中禅寺把脸别向旁边,一瞬间露出沉思的模样。
“……或许有。”
“请问你们在说什么?”我跟不上夫妇的对话,开口询问。中禅寺微微歪起嘴巴说:
“有个壶狂……”
“壶狂?”
“也就是搜集家,还是该说偏执狂?总之他将古今东西,只要是看到的壶、瓶,全部搜购下来,不管是房间还是庭院,全都摆得密密麻麻,是个壶收藏家。不,正确地说是以前有这样一个收藏家吧……”
“那个人……过世了吗?”
“过世了。好像是上个月初过世的……”
“那里有砧青瓷?”
“根据我听到的,嗳,那里的收藏是玉石不分。从不值几个钱的破瓶到珍贵得教人眼珠子蹦出来的奇珍异品,应有尽有,堆得是水泄不通,毫无立足之地,有好几百个……”
不过那户人家的话,或许也有砧青瓷——中禅寺低喃说。
“连那种东西……都可能会有吗?”
“因为就算是夸大其词,那里的数量也相当惊人。据说那个人在战前非常有名,只要有古董拍卖会就一定出席,一碰上壶啊瓶这类东西,再怎么勉强也一定要买下来。唔,不过就像先前说的,壶和瓶不受欢迎,似乎可以不费什么工夫就弄到手。打听之下,才知道他原本是士族——好像是山田长政 [31]的后代什么的——当时是个有钱人。少部分的壶姑且不论,大半的瓶类是一文不值,只是收集到了那个量,花费也不容小觑。再说有时候也会偶然碰上名品。听说他一参加拍卖会,就会意气用事,无论如何都要标下,在那个圈子是个大名人。”
“那么今川先生也……”
会知道这个人吧?
“不……我想今川应该不晓得。他是在战后才转行当古董商的,虽然可能也听说过传闻吧。”
“那,中禅寺先生刚才说祈祷是?……”
“哦,那个啊……”
中禅寺当然是个古书肆旧书商,但据说本职是住家附近一间小神社的神主。而身兼神主的古书商,另一方面也以为人驱邪除魔的祈祷师为副业。
为人祓除依附在身上的坏东西,是中禅寺的第三样工作。
虽然我不清楚,但大概是除魔师、祈祷师之类的。的确,他似乎拥有那方面的丰富知识。但像这样与他谈话,又觉得他这个人十分通情达理,实在不像个迷信的人。虽然口若悬河,但看起来完全不像个祈祷师……
“人不是说器物经百年而得灵吗?”驱魔师说。
“哦,旧道具会变妖怪的传说……”
“前来委托除魔的,是过世的收藏家的孙女。委托人是位单身小姐,她说她怕壶。”
“怕壶?这也太妙了。”
“嗯,她说死去的祖父好像附到了壶上,让她坐立难安。嗳,家中有那么大量的壶,也难怪她会觉得里头有什么会招来怪异的东西吧。而且听说就算想要处理,也处理不掉。”
“为什么?”
“听说是牵涉到遗产继承之类的问题,变得非常麻烦。因为整栋屋子包括壶在内,算作一整个财产。可是祖父因为沉迷于嗜好,欠了许多人大笔债款。孙女虽然想要卖壶还债,清算一番,却有啰嗦的亲戚跑出来碍事,迟迟谈不妥。”
真是麻烦。
“委托人因为这样,无法离开壶,在偌大的屋子里心不甘情不愿地与壶生活在一起,精神渐渐失常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世上的烦恼还真多。
只是和婆婆住在一起的辛苦我还可以理解,但和大量的壶一起生活的恐怖感受,我实在是难以想像。
“我要准备町内会的秋季祭典,会忙上一阵子,预定下周才要去拜访……”
“告诉今川先生一声也好嘛。”夫人说,“对方也想把壶处理掉,不是吗?”
“是啊。只是……古董商应该已经蜂拥而至了吧。有收藏家过世的时候,业者之间消息传得很快的。能卖的东西,现在应该都已经卖掉了,若是不能卖,就算今川现在再去,对方也不肯卖吧。就算被人买去了,如果里头有砧青瓷,消息会立刻传开,他现在应该也已经知道了……也有可能风评、宣传与实情大相径庭,全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呢。”
“这才是没有人知道吧?”夫人说。
“唔,也是。”中禅寺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说了声“失陪”,离开客厅。然后短短一分钟就回来,“好像不在,没人接。”
他应该是打电话给今川吧。
“他一定正在四处寻找。”夫人说。
“那我……明天去看看,好吗?”
我这么一说,中禅寺夫妻同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连我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这种话,但既然都说出口了,也没办法收回。我没办法,问了待古庵和壶宅子的所在地,辞别了中禅寺家。
夜已深了。归途中,我在耸立于夜空的鸟居另一头,望见了中禅寺担任宫司的神社。
3
隔天我前往今川雅澄的店。
我在中午结束工作,匆匆赶往待古庵,因此下午一点就到了,但店门果然关着。
今川一定是——大概是毫无指望地——外出寻找砧青瓷的瓶了。我想像起面相古怪的古董商汗流浃背、东奔西走的模样。
为了慎重起见,我一早就打电话过来,但当时也无人接听。
我早已预料到今川不在,所以我把带来的信夹在门口,乖乖回去了。信上写着壶宅子的事,并请他联络中禅寺询问详情。
夹好信后,我发了一会儿愣。
我甚至付出中断工作的代价来到这里,到底是想干吗?——我这么想。
我和今川的关系,只有前天见过一次面而已。当然也没有深交、亲交。别说是亲交了,老实说,就连今川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都不清楚。他对我也没有什么道义恩情,所以毫无理由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尽管如此,我却似乎是莫名其妙地兴头十足。
这也不是什么骑虎难下的状况,要说情势使然,我也不在那情势之中。就好像什么都还没做,却停不下来似的,非常古怪。
我望着陌生的青山景色,无精打采地走着,毫无生产性地自问自答起来。
我……大概是想当个好人吧。
多讨厌的结论啊。
可是……我觉得就是如此。
我只是想要装好人而已。我想对与我没什么关系的今川亲切,听他说句,“你真是帮了我大忙”。就算派不上用场,也希望能被当成一个好人吧。
——被谁当成好人?
我想被今川称赞吗?
不对。那么是……
——想被侦探称赞……吗?
我……难道是想获得榎木津的青睐吗?想被那个无论是世间常识、权力构造、社会框架都完全不适用的榎木津……认可吗?
——为什么?
我一定是陷入错觉,以为从先前事件获得的人脉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了。
我觉得人际关系多是以惰性成立的。
不管是睡是醒,父母亲就是父母亲,即使完全不期望,只要就职,就一定会附带有上司、下属。就算是辛辛苦苦找到的适合自己的职业,也不能选择上司,即使那是依上司素质而挑选的职场,同事和后辈也不可能尽如人意。他们只是出于各自的理由待在那里,算起来就像是工作的附属品。同样的,邻居无法挑选,朋友也是半斤八两。说起来,自己能够参与的集团十分有限,就算要选择朋友,也只能从中挑选。仔细想想,毫无理由地积极想要和某人攀关系,或主动想要疏远谁的情形应该是少之又少。
说穿了……人都只是在不可抗力形成的既有关系框架里,主张着自己的好恶罢了。
在这当中……我主动地接触了榎木津。
——我是主动的吗?
或许这也只是误会——自以为是罢了。
可是我觉得我与榎木津的接触,确实是发生在极为类似于此的状况下。
上次决定要委托榎木津侦探工作的人是我。
虽然有朋友推荐,但至少决定委托这一点,我并没有遭任何人强迫,也不是没有其他选择。
这次我甚至不是委托人,所以也毫无利害关系。
事到如今,就算与榎木津那种人往来,对我也没有任何好处。
既不期待,也不被期待,但也不是无法期待,只是随波逐流地待在那里——对于甘于这种生活的我来说,不是出于所迫,而且不计得失地与人发生关系……这不是意义极为重大的一件事吗?
——有那么夸张吗?
即使退百步来看,我与侦探的邂逅也确实是无比崭新的事件吧。而且榎木津那种无法预料、目中无人的态度一定也有所影响。藐视人生,觉得人生毫无惊奇的我,觉得榎木津那种怪人行径真是新奇极了。
所以我才会期待在榎木津与中禅寺等人构成的圈子里……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吧。为此,我想要让榎木津和与他有关的一群人认同我,不是吗?若是这样,那么我这番不可理解的行动……
简而言之,就是想要吸引侦探的注意。
——怎么会?
这结论岂不是教人有点恶心吗?
我微微摇头。
就算某些人听了觉得这结论很可疑,我也没办法。因为榎木津的容貌俊秀无比,更教人想入非非了。就算遭到别人胡乱猜疑,我也无从辩解。我没那种兴趣,所以绝对不是那种意思。虽然不是……
此时我赫然回神。我到底……
——要辩解给谁听?
对自己无法理解的行动感到疑问,无聊地自我分析到最后自问自答起来不说,又为得出的结论失望,最后还对自己辩解起来。这状况实在滑稽极了。
我抬头,略为西斜的夕阳十分刺眼。
我开始觉得自己遭到了榎木津玩弄。
——说到底,我就是奴仆吗?
就是这样。
我有点沮丧。
这结论……还是一样讨厌啊。
硕果仅存的蝉唧唧叫个不停。
我在心底笑了一下。明明一再警愓自己绝对不能变成以被人欺侮为乐的人,回神一看,却已成了这副德行。这和被虐狂有什么两样?
不管怎么样,现在的我实在不太正常。上次糊里糊涂地被卷入,经历了稍微特殊的体验,让我有点自以为是了……吧。
只是这样罢了。
然后,
我注意到了,
——这里是哪里?
我停下脚步。
我不认得眼前的景色。我以为我正往青山一丁目的车站走,但是风景与来时看到的全然不同,或许我走过头了。
我回望后方,视野中的风景与前方的景象毫无二致。
看来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完全陌生的土地四处徘徊。我到底是从哪儿经过了哪儿,完全一头雾水。我觉得似乎上下了几次坡,但那完全成不了指标。因为这一带有许多坡道,据说光是这一区,就有一百三十几个坡。
——糟了。
这简直是被狐狸给捉弄了。这么说来,听说这一区过去也是狸、貉经常出没的区域。我四下张望,到处都是草丛和树荫形成的幽暗黑影。不能因为日头还高挂天际就掉以轻心,周围好像真有野兽潜伏似的。
我从来没有一边想事情一边走而迷路的经验。这是初次的经验,我顿时困惑起来了。
怪了,我是从哪里走来的?这里是哪里,这条路又通往哪里?……
简直就像活生生的呆子标本。
这状况真是教人想笑也笑不出来。
——完全失常了。
看来自从和榎木津扯上关系以后,我就一直失常。
那个游走在正常边缘的奇矫男子,拥有某种类似磁场的强力作用。只要处在他的影响下,连罗盘都派不上用场。
换言之,这可笑的状况的元凶就是榎木津,但他一定会嘲笑我的愚蠢吧。可是若是为了挽回名誉而采取行动,肯定会陷入更惨更可笑的状况。所以我这种平凡人必须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旦陷进去就逃不出来了。然后我想到了。
那个……
叫关口什么的小说家,一开始会不会也是像我这样?……
这时候必须冷静地判断状况才行。再继续像热锅上的蚂蚁般乱窜,可是会沦为榎木津所谓的愚昧奴仆的。我走近一间民宅,望向屋檐下,确认地址。
赤坂区表町。
是过去的地址标示法。这么说来,青山也算赤坂。我好像没走到太远的地方。
——赤坂啊。
对了……壶宅子应该也是在赤坂。那个古怪收藏家的宅子,原来位于可以从今川的店步行抵达的范围内。
我兴起一股难以理解的欲求。
我从口袋里掏出抄有地址的便条。
一木町……
我先走上眼前的坡道,向坡道上摊开草席卖花的老婆婆问路。老婆婆简短地告诉我走法。
好像不必多说,老婆婆也知道那栋宅子。
于是我前往壶宅子——故·山田与治郎邸。在这个阶段,我已经完全陷进去了。
走下坡道,又是坡道。
坡道两侧是栉比鳞次的民宅。
房子不太老旧,这一带大概被空袭给夷为平地了。狸和貉应该也烧个一干二净了。当然,也没有什么大树。然而却处处形成幽暗的阴影,这是为什么?
我照着老婆婆的指示转弯,一下子碰上了竹林。这里没有太高的建筑物,照理说视野应该很开阔,但不知是否地形使然,总有东西遮蔽住视野。因为这里是陌生的土地吗?
我有点不安起来了。
也是因为迷路的关系吗?
我回忆老婆婆指示的路线。
篱笆延续着。一路上,远远不断传来分不出是蝉还是其他昆虫的虫鸣声,路面很干爽。
我走进第三条巷子,前进了一会儿后,来到一条略宽的路。路对着贫瘠的森林,像是田埂也像山路。这一点都不像是东京都中心区域的景色。赤坂离宫和青山御所就近在眼前,怎么会有这么巨大的落差?不仅如此,这个区域还囊括了花街和赤坂见附的车站等特殊景色,却毫无扞格。这种搞不清是粗枝大叶还是纤细的地方,或许正可以说是东京的特色吧。
正当我这样想时,视野突然一下子开阔起来。
眼前是连绵的矮土围墙,似乎是古老的围墙。大半倾颓,瓦片也缺损了。可能是战祸中幸存下来的,未经修整的矮木在各处朝道路伸展出枝叶。
围墙所环绕的土地十分广大。
只是围墙里面的建筑物似乎不怎么大。不过虽然简陋,仍具有豪宅的样式。只是与占地相比,建筑物太小了。
不,这是错觉,或许是土地太辽阔了。整体的印象其实更接近乡间的大农家,感觉十分开放。
我沿着围墙走了一会儿,发现了这股开放感的真面目。
庭院里……空无一物。没有任何高耸的物体,感觉就像在看一片田野。尽管有几棵橡树聊以充数,但间隔太远,也未经修整。一般这种规模的豪宅,庭院里应该花木扶疏,不会让建筑物暴露在外人眼前。因为可以从矮墙外毫无防备地看到宅子,使得建筑物本身也显得穷酸。
我很快地走到了大门。
大门宏伟,但没有门扉,只有左右立有门柱。粗壮的柱子挂着门牌。
这里……是山田家。
我左右看了一下,确认没有人影后,战战兢兢地把头探进门里,窥看里面。
从大门延伸出去的细石板路直通到大宅玄关。我先是循着石板路望去,石板之间积了一层土灰。宅子的玄关打开了三分之一左右,上面挂着帘子。不知是否缝线断了,帘子已经变形,而且还有些倾斜。
——那是守丧中的……
我在脱落了一半的和纸上看到“忌”字。记得中禅寺说这户人家的主人上个月初过世了,后来就一直这么挂着吗?
我……望向石板路左右。
大吃一惊。
我吞回差点迸出喉咙的叫声,再一次左右窥望。
——这,
这……太惊人了,吓死人了。
我哑然失声,这哪里是空无一物……
庭院……被数量惊人的壶给淹没了。
就算去古董市场也看不到如此壮观的情景。
所谓挤得水泄不通,就是这种情形。
围墙里有上百——不,上千个壶,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地陈列在一起。除了房子和石板路以外的地表,全都被壶所覆盖。壶就算是高的,顶多也只有二尺左右,因此从围墙外面看不到。不,应该看得到,可是这种情景,任谁都不会想到那会是壶。
事实上……我就完全没想到是壶。
我会觉得庭院看起来空无一物,完全是因为想像力贫瘠的我根本无法想像这种荒唐无稽的情景。
这些壶大概被这样地弃置了相当长的岁月。
它们因为被灰尘和泥土、青苔等覆盖,全都成了某种有机物质,变成地面的延长——大地上的奇特突起物。只是这些无数的突起物顶端,同样开着无数、看来特别无机的浑圆洞穴。
庭院内的地面简直是浑然一体,看起来就像个巨大的海洋生物。
因为这些壶的数量实在太有迫力了。
仿佛只要量多到某个程度,个体就无法被识别了。在这里的是名为许多壶的一个生物——不,生物的尸骸。
我再一次仰望天空。
太阳已经大大地西斜了。
话虽如此,天色还十分明亮。
如果这……是浓雾密布的清晨,或夜晚黑暗逼近的黄昏……
不,这要是草木沉眠的丑时三刻,被射下云间的月光所照亮的光景……
或许我会说这不是现实世界的情景。
如此离谱的奇景怪观,却有气无力、低调至极地将自身灰白色的模样暴露在白日之下。由于幻想性和神秘性消失了,景观也显得益发奇异。
我看了大概有五分钟之久吧。
——这种东西……
中禅寺祓除得了吗?
我多管闲事地担心起来,然后思忖,我来到这里,又能怎么样?
我不是古董商也不是祈祷师,更不是侦探。我……
——我是来做什么的?
这是不经大脑的行动。
我只是在无聊的自问自答之后,陷入极可笑的状况,半是为了遮羞,才来到了这里。根本没有明确的目的。
无可奈何。
就算像这样漠然地望着多如牛毛的壶,也同样徒然。毕竟我又分不出哪个昂贵、哪个珍奇,只能怀着愚劣的感想,净是叹气。难得造访,却毫无用武之地。
我从大门缩回来,垂下肩膀。
——什么?
此时,我发现门柱上贴了一张纸。
有事请从后门进入。
——后门啊。
不知为何,此时的我心想:这样的宅子也有后门啊?
不,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都有后门吧。
又不是长屋 [32],虽然荒凉,好歹原本也是武家大宅,不可能没有后门。
那么,为何我会这么想……
因为我无法想像。
我无法想像全是壶的庭院……后面会是什么样子。
我猜这片前院的深处应该也通往中庭吧——大概同样布满了壶。那么再过去会是怎么样?屋子和围墙之间好像也排满了壶。如果壶就这样沿着围墙排了一圈,那么后院……应该也都是壶吗?
我沿着围墙前进。走了一会儿后,与一条比疑似田埂的这条路要好上一些的小径交会。当然,围墙沿着路弯折了,小径另一头并排着较为新颖的黑围墙与平房。
有后门。
我稍微加快脚步,好像还是没有门扉。那与其说是门口,更接近围墙的缺口。不出所料,没有门扉也没有门柱,只有一块写着“山田”的简陋木板挂在围墙的缺口处。门牌底下摆了一个盖着变色木盖的大水瓶。从上面搁着长柄勺来看,这不是收藏品,而是实际使用的东西吧。
我窥看围墙里面。
有壶。
可是……严格来说那并不是壶,而是原本是壶的东西。
裂开的壶、破掉的壶、缺损的壶、壶的碎片、碎土、粉末——虽然一样摆得水泄不通,但这里的壶是已经不再主张自己是壶的东西们。主人是将上品摆在正门,然后等级徐徐下降,后院摆些垃圾壶吗?
或者……难道它们已经腐朽了?后院的时间过得比前院快吗?
我兴起这样的妄想。
后门一带的壶全都碎了,大部分都已经风化,几乎与泥土同化了,有些完全失去了原形。后门的日照似乎比正门差了很多,但这里几乎没有生苔,很干燥。有一种考古现场的荒凉气氛。是连日的艳阳造成的干燥吗?还是原本就是这样的地相?
如果正门的是生物的尸骸,那么这里的就是化石吗?
我轻轻地踏进一步。
我好像一个沉迷于游戏当中,不知不觉间误闯墓地的孩子。
才只踏进门中一步,就觉得空气变得一片灰蒙蒙。
我感觉着脚底踩着沙般的触感,再往前踏进一步。
落脚的地点令人迷惑。我避开半埋在土中的壶的碎片。
碎片之间伸出好几根杂草。
后门开着。
我探头偷看建筑物中的状况。
里面一片昏暗。
泥土地房间,厨房,灶。
没看到壶。
有一股独特的味道。
——是线香吗?
应该是吧。
“哪位?”
我忍不住“哇”地惊叫一声。
黑暗中伫立着一个和服女子。
她……脸色糟得可怕。
苍白的薄皮肤下仿佛透出土色的肉一般,不健康的脸色难以形容。看起来脂粉未施,头发也十分凌乱。
不仅如此,女子整个人十分暗淡。她垂着肩,衣领有些敞落。身上穿的是朴素的深蓝色纱质和服,绑着一条更朴素的红褐色腰带。
身上的衣物看起来都很高级,但实在是旧了。褪了色,失去了神采。是因为穿旧的关系?还是光线太少的关系?
——还是累了?
实际上,女子看起来精疲力竭。虽然不知道她几岁,但若是穿上色调明亮的和服,涂点口红,应该会年轻个十岁吧。女子看到我这个非法入侵者,也没有什么吃惊的样子,只是以单眼皮的大眼睛无力地瞅着我。眼睛上下堆满了无数的皱纹。
“呃……那个,我是附近古董商的……”
学徒——我这么说。
女人问:“是诚志堂吗?还是陵云堂?”
大概是古董商的店名吧。
“那样的话,不管您来上多少次……”
“不是的。呃,我、我不是那种大古董商的学徒,呃,是一家叫待古庵的……”
“就算您这么说……不管是哪一家都……”
就像中禅寺预测的,已经有好几家秃鹰般的古董商造访了。
然而……
她不打算卖壶吗?
“不,呃,我不是来收购,不是来谈生意的。”
我情急之下这么说了。
女人青筋遍布的脖子微微歪向一边。
“那么您是……”
“啊,哦,因为我还只是个门外汉,为了增广见闻,希望可以拜见一下府上的、呃,府上的壶……哦,因为我听说府上有许多平常难得一见的珍品……”
女子露出诧异的表情说道:
“这里没有那种高级的壶……会不会是您听错了?舍下没有任何可以供人欣赏的名品……”
“咦?可是,呃……”
“有的只有数量而已。”女子半带叹息地说,“如果您认为我在说谎……对,您可以去向陵云堂的老板打听。同业的话,您应该也认识。陵云堂的老板来过好几次……也估过价了。”
“估价?……”
“他说……只有少数几个能买,而且只能以连新壶都买不起的价钱收购。”
“这……”
会不会是骗人的?
以一文不值的贱价买下,然后……
“陵云堂老板似乎不是打那样的算盘。”
“哦,这样啊……”
我担心的事,任谁都想得到吧。
“而且……我原本是请陵云堂老板收购这里全部的壶,却遭到拒绝。老板说,处理卖不出去的壶,花费还比利润高上太多。换句话说,这个家里面有的……只是大量的垃圾。”
“垃圾……”
“就算看也都是垃圾,只会让自己不舒服。”女子以尖酸的口吻说完后,转身背对我,“请回吧。”
“呃,等……”
等……什么?我不经大脑地叫住人家,叫住之后迷惑了。我为自己的轻举妄动而懊悔。
“您这个人很啰嗦呢。”女子回头,“您真的是古董店的人吗?”
“咦、呃……”
会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是电气配线工程的制图师,根本不是什么古董商。而且我还穿着工作服,对方不起疑才奇怪。别说是古董了,我连旧货都不懂。我是个无一技之长、不识风雅的家伙。
“难道……你是峰岸金融的人吗?还是关东大黑组的……”
“不是的,不是的。”我一个劲儿地挥手,“我真的……真的是想要拜见府上的壶才过来的,不是那么可怕的人物。我对天发誓。”
女子再次转过来,以比刚才锐利的视线打量我的脸和服装。原来如此,难怪没被怀疑,她先前似乎根本没有正眼瞧过我。
“……可是……你那身打扮……”
“我是那个……呃,昨天我还在电气工程的公司上班,从、从今天开始,改到青山待古庵工作……”
“电气工程?”
“嗯,我本来是个配线工,可是大前年从屋顶摔下来,受了伤,没办法再继续做同一份工作,所以转行了……”
这有一半是真的。
“……转行是转行了,但是我对古董一窍不通。所以师傅交代我,叫我尽量多看些作品……”
“尽量多看……”女子重复这几个字,这似乎打开了她的某个开关。然后她说,“……是有不少。”
我有点害怕起来。
约三十秒的沉默之后,女子说了声,“请。”
我慌忙报上名字,女子则说:
“我叫山田淑。”
从泥土地房间看不见,不过进屋后的走廊,左右都摆满了小巧的壶。山田淑快步走过中间,打开第一道纸门,请我进去。
那是间约四张榻榻米半大的小客厅,角落摆着小茶柜和叠起的被子。
“寒舍没有可以接待客人的客厅……这里本来也是用人的房间……”
一听我说“请不用客气”,她便接口:“我也没打算客气。”
“这个房间……是家祖父的起居室。他卧床不起,大概有五年没有离开过这里。他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死去。”
现在这里成了我的房间——山田淑说。
其他房间没有使用吗?
虽说不那么大,但这栋宅子应该有足够的空间才对,这里大概有我住的文化住宅的三倍以上宽广。还是对独居者来说,这房子大得无法应付?就算是这样,只在这个小房间里起居也太不方便了。
山田淑直盯着我看:
“我想可能有点难走,不过沿着檐廊,可以去到客厅……但我不想过去。你要怎么做?”
就算她这么问,我也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没有其他通路了,也不能从玄关进去。”
“哦……”
我的态度暧昧不明,结果山田淑板着脸,迅速地将纸门一把拉开。
打开的纸门另一头……
全是壶。
所有纸门都被拆下,好几间房间——大概这个屋子全部的房间——都通成了一大间;而那里面全部摆满了壶。
根本看不见榻榻米。当然也无法踏进去。放眼所及,全都是壶、壶、壶,一大片壶。只能说是壮观无比了,这些壶应该一直延续到玄关,当然没办法从正门进去了。只有连接后门的泥地间和厨房还有这个小房间,勉强保持着居住空间原本的机能。
我好一会儿无法呼吸。
这个样子……
——的确会教人发疯。
在这种地方孤单一个人生活……换做是我,不到三天就会崩溃了吧。
好难受。好像被壶给迷醉了一样,如此直盯着壶看,让人胸口不舒服起来。
尽管我找上门来说要看壶,却从壶别开了视线。
“那边……”山田淑指示说,“……有壁龛的地方,过去是接待客人的房间,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里现在应该还有可容一个人坐下的空间。”
你要过去吗?——淑问我。
“不……”
不了——我说得奄奄一息,瘫坐下去。
淑以怜悯的视线望向我,不久后问道:“你要喝茶吗?”我喉咙莫名地干渴,老实地说好。淑说“请稍等”,去了厨房。
我……大大地吁了一口气。
壶,全是壶。
被壶埋没的宅子。
排满了壶的走廊、檐廊。
外头可以看见满是壶的中庭。
中庭连接着一开始看到的全是壶的前院。
四面八方,无论何处,没有一个地方看不见壶。如果不想看到壶,就只能闭上眼睛。但就算闭上眼睛,壶也不是就不见了。只要睁眼,壶就会闯进视野,而且还是以压倒性的数量闯入。
这可不是一百两百,而是以万计了。我心想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能搜集上这么多,也算丰功伟业了,而且是荒诞的伟业。
我自然而然地朝着没有壶的地方——天花板望去。茶柜上的横梁挂了一张框起来的相片。大概是过世的与治郎的遗像吧。
看来只是个一身和式礼服的普通老人。
他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动机,达成了这番荒诞——甚至让我想不到其他形容词的荒诞伟业呢?我再一次叹息。
淑很快就回来了。
“话说回来……这该怎么说呢……”
什么都说不出来,没什么可说的。
“……这些,呃……全都是没有价值的壶吗?”
仔细看看,也有不少精工描绘着美丽花纹的豪华的壶,或看起来相当古色古香的气派的壶。里头也掺杂一些形状奇特,或色彩艳丽的壶。
但是远的就有些模糊,看不清楚了。
那与其说是有许多的壶,不如说看起来已经像细密的花纹了,而且还蒙上了灰尘。没办法,这个样子应该也无法打扫。要进入里面,只能挪开前面的壶,但又没有空间可以放置挪开的壶。
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壶,低声模糊地说道:
“家祖父刚死的时候,来了许多古董商,但每一个都空手而回了。说是……有些人说里面也是有昂贵的壶。可是这个状况,也无法好好鉴定,也有可能大费周章挖出来,结果是赝品,那样就赔本了。光从这里还有那边的壁龛观看,能够确实说有价值的东西……可说是寥寥无几。”
“这样啊……”
“屋外的壶好像全都是垃圾……”淑说道,向我劝茶。
茶杯有点缺损。
“可是……从你刚才的口气听来,好像古董商纠缠不休地再三来访?他们不是要来买府上的壶的吗?”
“哦……”淑发出冷漠的声音,“那是相反。是叫我买壶。”
“买壶?都这么多壶了还要买?”
“家祖父……生前和人说好了。不管什么样的壶都一定会买,请人总之尽量进壶卖给他,甚至还写了字据……”
“哦……”
多可怕的执念啊。
老人都已命在旦夕,却仍然搜集不辍。
“对方说……那些壶是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叫我买下。”
“可是……令祖父不是已经过世了吗?这……还能怎么样呢?”
“当然,对方也明白家祖父已经过世,却还找上门来,教人难以置信。只是……”
“字据……是吗?”
“嗯。不过那种字据有没有法律效力,我就不清楚了。只是好像真的有家祖父写下来的文件,陵云堂老板等人也曾经关照过我们……没办法不讲情面地拒绝。”
“你说没办法拒绝……可是……”
壶再增加下去怎么得了?
“嗯,我当然不打算买。就算我想买,家里也一个铜板都不剩了。我无法实践死人的约定,我不可能买得起那种东西,也不想买。”
这也是当然的吧。
淑怨恨地瞪着遗照。
“我这么告诉对方。可是……”
“可是……对方不死心?”
“陵云堂老板说:我知道你没钱,可是约定就是约定。这当然了。所以他提出要求,说要买下这屋子里面的几个壶。他似乎以为这个家里藏着不少宝壶,想要把它们弄到手。他说若是有什么不错的货色,就卖给他。”
“要你用卖壶的钱去买他的壶?”
“与其说是卖,应该是两相抵消的意思吧……当然,他是认为拿廉价品换昂贵品,可以获得一些利润吧……但那样就不算抵消了呢。”
“意思是?……”
“例如说,假设这个家有价值一百万元的壶,拿来和他带来的五万元的壶交换——他开的条件等于是这个意思。但我已经无所谓了,便答应他。然而……期待落空了。”
没一样好货……
“全都是垃圾。”
淑再一次说。
此时……
“山田小姐,山田小姐!”屋外传来粗暴的叫声。
淑的脸扭曲成奇妙的模样。
4
当天,我再一次前往待古庵。
一到黄昏,镇上的模样丕变。仿佛盘踞在各处的阴影突然增殖,覆盖了整条路似的。
我怀着好似要再次迷路的不安预感,却又有种只要顺其自然就一定能够抵达那儿的、近似预定调和的古怪安心感,几乎什么也不想地往前走。
可能是因为兴奋的关系,只要不去担忧,伴随着不安的轻微焦躁反而教人觉得舒适。
不管怎么样,我没工夫去在意路线。
我几乎是横冲直撞地前进。
可是不知何故,我没有迷路。
姑且不论是不是最短距离,我没有彷徨迷惑,算是成功地笔直走到了看得见待古庵的马路。
真不可思议。
古董店里透出灯光。
我望进玻璃门,布帘缝之间可以看见身子蜷得像獾、坐在里面柜台的主人那没有下巴的珍妙侧脸。
那张侧脸浮现在煤油灯的灯火之中,显得更加诡异。
门锁着,我轻轻敲了敲门。
近似野兽的脸抬起来,睁大了浑圆的眼睛。
我……放心了。
今川浮现幼儿般松软的笑容,穿过一堆杂物之间,以短短的手指灵巧地开锁。
“今川先生……”
“怎么了?”古董商说,“我也才刚回来而已。刚读了你送来的信,正想打电话给京极堂先生。”
怪人掀开布帘,说着“嗳,请进”。我从屋檐下的水瓶舀了一勺水,漱了漱口,然后走进店里。身子热得发烫。
店内整理得莫名井然有序。
柜子、长衣箱、绘皿、香炉、佛像等,依着让人分不出究竟适不适切的间隔排列着。话虽如此,因为是旧物,所以还是显得杂乱,但今川似乎很卖力清扫,完全看不到半点灰尘。
从这点似乎可以看出他的性格。
我照着指示,在摆着泛黑光的箱梯和药柜的简式客间边缘坐下。
我的视线恰好看见了陈列着壶和花瓶的架子。
今川可能察觉了我的视线。他边拿着茶壶倒茶,同时说道,“那是李朝陶器。”
“很贵吗?”
“唔,蛮贵的。”今川以湿黏的语调答道,“我才初出茅庐,所以还不太有机会经手名品,但春季的时候因为一些缘故,从千叶某个富豪家族大量购得了各种出色的古董。因为我手头资金不多,一得手就卖掉了,这是那时候卖剩的。”
“哦……”
那是个很漂亮的壶。
或许其实是花器,但在我眼中看来,这类东西全都是壶。
可是同样是壶,也大不相同。如果这个壶也摆到那个宅子的话……也会成为那压倒性的整体的一部分吗?
或许大量搜集同种东西的行为,最终目的就是使得个体的价值完全消灭。凡庸的东西、奇特的东西、尊贵的东西、下贱的东西,到了临界点——到了无法计数的阶段时,似乎就会一口气变得一模一样。
我想着这样的事,寻思着该如何开口,没想到古董商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这种时间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这人意外地非常敏锐。至少可以免去麻烦的开场白,直接进入正题。
“嗯,是啊……话说回来,今川先生,你找得如何了?……”
但……我决定先刺探一下情况。因为也有可能根本不需要我干涉,问题早就解决了。
“……找到要找的瓶了吗?……”
“呼。”今川从鼻子哼了一声,“我找到了几个拥有砧青瓷的人,也请对方让我拜见了,但对方当然不打算脱手,而且也都不是瓶。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那么更是……只能寄望山田家了。
“有了。”我因为太兴奋,冷不防地就这么答道。
“有了?有了什么?”
“就是……”
“砧青瓷的瓶吗?……难道是……壶宅子吗?”
今川说,露出鲤鱼旗般的表情来。
看起来很像什么。
但我还是想不起来是什么。
“对,就是壶宅子。我直到刚才……都在山田家打扰,然后发现那里有——或者说……不对,该说是应该有。”
“哦……”今川露出古怪非常的表情——虽然他的脸本来就古怪,“你为什么会去拜访山田家?”
“这是因为……”
情势使然。
“……我都来到这里了,因为很近,所以顺路就……”
我随便搪塞过去,结果古董商毕恭毕敬地向我鞠躬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他的口气让人听不出是在感谢还是感到目瞪口呆。
我将壶宅子的情况转述给今川听。
淹没了整个庭院和屋子的壶壶壶壶……壶。
壶。
今川状似痴呆地松弛着一张脸聆听,不久后问道:
“万吗?”
“万?”
“哦,我也从同业那里听到那户人家的传闻。可是不是一两百,而是以万为单位吗?”
“嗯,比起万……说无数还比较正确。”
“无数!”今川大大的鼻子喷出气来,“我真想去看看。可是……那里面有青瓷吗?”
我点点头。
“你懂青瓷?”
“我是不懂,不过那位过世的山田与治郎先生会开始那样大量搜集壶……开端就是砧青瓷。”
这是我亲耳听山田淑说的。
我将山田淑告诉我的话转述给今川。
“据说山田家原本是士族。唔,现在虽然变得相当穷困潦倒了,但似乎仍然以士族之家自居。”
士族原本是武士,对吧?——我这么问,今川便以拖长的语调答道:“是呀。”
“制度上,士族已经废除了,但现在仍有许多人家会标榜从前是士族。与在某个意义上可以说是特权阶级的榎木津家那种华族不同,士族在法律上没有任何优待,就像名誉称号一样,所以身份制度废止后,反而容易留存下来也说不定……我是这么认为的。”
“法律上……没有任何好处吗?”
“只会在户籍上注明而已,如此罢了。”
今川这个人就如同我所猜想的,具有和外貌截然不同的聪敏,而且还有着渊博的学识。
“我想华士族制度的制定,是为了应付幕府崩坏所造成的短暂失业潮。由于明治维新,众多武士失去了工作,新政府也对此感到棘手。碰上管理阶层失业,就算叫他们从明天开始扛起铁锹或去洗盘子,也很难做到。所以政府祭出了暂时的保护对策……”
“哦,原来如此……”
“但是诸侯、公家 [33]这些高级管理职姑且不论,没办法连那些为数不少的下级管理职都一一安排后路吧。所以只给了他们称号,采取了士族归农商的政策。可是实际上,士族从商肯定是一败涂地的,大部分的人都经商失败了。武士原本就是踩在别人头上、神气威风的一群,这也是当然的。所以只有虚名留了下来。”
看来……今川对这类事情自有一番见解。
“哦,山田家似乎也是今川先生说的下级管理职。而且是相当下级,不是足轻 [34]就是同心 [35],总之是无法谒见将军的身份。不过,山田家似乎有过功勋。”
“功勋?”
“功勋。名誉。今川先生知道山田长政吧?”
今川又露出珍奇的表情来。
“是指……那个暹罗南方日本城的头目山田长政吗?率领日本人,平定与暹罗王位继承有关的谋反行动,后来被封为六昆太守,交战中遭人毒杀的那个山田长政?”
“对对对,就是那个山田长政。”
老实说,我根本没那么了解。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山田长政是这样的一个人啊。
“据说山田这个姓,就是从山田长政那里赐予的。”
“请等一下。”古董商伸出拿着茶杯的手说,“山田长政是商人,并不是武士。据说他在前往暹罗之前,是沼津城城主大久保某人的轿夫,在南方也留下了许多英勇事迹,但他不是武将,也并非武士。就算有子孙……也应该是町人 [36]才对。”
“是、是这样吗?……”我还以为山田长政是武士,“可是就算是这样……嗳,总之请听我说,山田家的祖先呢,据说是伊贺出身的。”
“哦……”今川说,“我听说那一带——一木町还有相邻的曲町一带,古时候有伊贺人的宿舍。”
“那……他们果然是忍者吗?”
“实际上并没有猿飞佐助 [37]那样的人。”今川说,“伊贺人指的是伊贺出身的乡土武士。伊贺因为没有统率当地的权力者,因此小集团之间纷争不断,遭遇大势力进犯时,便不得不使用夜袭、间谍等较为卑鄙的技巧,只是这样而已,这就是所谓的忍者。我听说这些伊贺人在家康知名的伊贺行的时候,与德川家结盟,被赐予了御广敷番 [38]、御用明屋敷番 [39]、伊贺同心等职位。大部分的任务都是看守边境和杂役。”
“就是那个。”我也听山田淑说了这些,但完全不记得,“山田家的祖先就是你说的那个杂役。”
“那……”
怎么会跟长政有关系?——今川的表情在这么问。
“听说山田长政在南方爬到了高位,为了促进日本和泰国的国交,向诸侯还有幕府重臣送了许多礼物,对吧?”
“我是这么听说的。”古董商答道,“长政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
“这样啊。听说要把那些礼物平安送给当时的老中 [40]还是奉行 [41]的任务负责人就是山田家的祖先。唔,是不是真的也无从确认。然后呢,山田家的祖先运送的贡品——听说是书画还是壶这一类的——好像非常珍奇,又被收到的老中献给将军了。”
“将军!”
“对,献给将军。当然,这是山田家代代流传的事迹,不晓得是真是假。结果将军大为欣喜,大大褒奖了平安运回物品的山田家祖先一番。”
“褒奖?将军家吗?”
“根据山田家秘传的古文书,据说就是这样。只是很不巧地,那份古文书在战争中烧掉了……”
大部分的建筑物都奇迹似的保存下来,但好像还是有一部分烧毁了。建筑物后方的壶群好像就在那时候被破坏的,那风化的模样就是战祸的痕迹。
“然后将军命令增加俸给,并让他们从此改姓山田——来自于山田长政的山田。我实在无法理解这部分的感觉。突然换成别人的姓,有什么好高兴的吗?”
被上头命令“从今天起你就改姓山田”,能一声“光荣至极”,就此改姓吗?
“哦……”今川泳圈般的嘴巴张得圆圆的,露出更难以理解的表情来,“原来是有这样一段奇妙的缘由啊。也就是说,因为这样山田家才会和山田长政一样姓山田喽?”
“我不清楚真实性究竟如何,不过……”我继续说下去,“山田家的祖先并非只有增加俸禄,改了姓而已。据说还从带来的贡品中……被赐予了一个壶。”
“原来如此。”
“然后呢……”
“然后?……”今川那张松弛的脸转向我,“请等一下,我想……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不可能这么凑巧,可是……难道真的有吗?”
“真的有。”
虽说是偶然,但我也大吃一惊。
“山田家中流传,当时被赏赐的宝物……就是砧青瓷的大瓶。”
“哦?……”
今川脖子一倾,看起来也像在思考。外表没什么变化,但眼珠子向上翻着看着天花板。
“那个时代,龙泉窑制的青瓷流入暹罗的可能性很大,山田长政也非常有可能知道祖国的上流阶级爱好这种瓷器。所以这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今川一双又粗又浓的眉毛突然歪了起来。
“……可是我鉴定不出来。”
真直爽。
“来历的确可疑。可是今川先生,那个曾经有过伊贺人宿舍的地点,有栋原本是下级武士的住宅,里头住着过去的士族,这是事实呀。那里据说流传着砧青瓷的壶,也是事实。再加上那户人家有上万个壶……”
“你看到了吗?”
“嗯,有很多壶。”
“我不是那个意思。”今川抽动巨大的鼻子,“你看到那个砧青瓷的大瓶了吗?”
看……是看到了吧。
我姑且算是看过家中的壶的全景了。如果那个瓶就在那一大片壶中,我一定看到了。可是……我完全不晓得是哪一个。说起来,我根本不知道砧青瓷是什么样的东西。我只在中禅寺家看过类似的香炉罢了。
今川这次含糊不清地动着嘴巴说道:
“可是那若是真货,就价值连城了。”
“据说那是他们的传家宝,是家门的荣耀。”
“嗯……”今川环起胳臂,“即使是一般的砧青瓷,若是真货,也价值不菲。那若是山田长政献给幕府、来自暹罗的壶的话……”
“很贵吗?”
“唔……如果连将军赏赐时写下的证文或箱文也保留下来……我想价值会高到吓死人。”
“大概会有多少钱呢?”
“我估不太出来。”古董商说。
“那会是连榎木津先生的父亲……都找不到的珍品吗?”
“唔……”今川像只猴子似的搔搔脑袋边,“……嗯,一般而言,是找不到那样的东西的。”
果然找不到。
我注视着今川那张不可思议的脸。
“可是……”古董商一脸罕异地接着说,“若是那么有价值的宝物——而且是家宝,会跟些一文不值的壶乱摆在一处吗?”
“你说得没错。”
这个疑问理所当然。
可是,可是这正是……
“听说这正是山田与治郎疯狂搜集壶的理由——或者说,这就是他开始搜集壶的动机。”
“我不明白。”
今川以食指拨弄他厚厚的下唇。
“你也不明白吗?”我回想起山田淑那单眼皮的昏暗眼神,“我一开始也不懂,但怎么说呢,也就是……对了,就是所谓的藏树于林呀。”
“什么意思?”今川的手指放开了嘴唇。
“山田与治郎先生就是为了让人看不出哪个才是家宝之壶,才开始搜集壶的。”
山田淑这么告诉我。
今川就这么张着嘴巴好一会儿,不久后发出吸起唾液般的声音,用手背抹了抹唇角。
“你、你是说,那是一种障眼法?”
“嗯。听说一开始是这样的。”
“只要搜集大量的壶……别人就会看不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壶了?为了这个目的……只为了这个目的,就耗费一生搜集了上万个壶?”
“山田小姐是这么说的。”
多么……奇妙的动机啊。
今川“呜呐”地发出猫濒死般的叫声。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么奇妙的收藏家。可以说……那是为了防小偷吗?”
我点点头,今川再一次发出古怪的声音。
“不过……一开始好像是为了防小偷,但是到了晚年,好像已经搞不清楚搜集的目的了。”
山田淑这么说。
一个小时前……山田淑几乎是要诅咒祖父般地,以憎恨至极的口吻告诉了我山田与治郎疯狂搜集壶的始末。
“就像今川先生说的,山田与治郎先生是那个……什么士族经商吗?在这当中失败的一类。我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好像是从事茶叶还是别的作物的栽培。开始做这一行的似乎是与治郎先生的父亲,这个人应该颇有生意头脑。直到与治郎先生那一代,生意都颇为兴隆,也攒下了不少财产,但是到了大正后半的时候,就开始走下坡了。”
与治郎做生意的方法,似乎是俗称的大爷做生意——怠慢又神气。
山田淑说,祖父与治郎待人倨傲冷淡,不只是做生意,任何方面都难以沟通,尽管如此,却又毫无责任感,差劲透顶。
与治郎好像毫无人望。
“即使如此,因为有上一代攒下来的财产,与治郎还算是吃得开。可是他会开始一蹶不振……好像就是因为遭小偷。”
“遭小偷?”今川惊讶地说。
“没错,毛贼。”
“毛贼?不是强盗?”
“没错,现在虽然流行那种杀气腾腾的强盗,但当时似乎还有所谓的小毛贼。不是闯入家门行抢,而是偷偷摸摸地下手。我不太清楚两者差异,总之就是悄悄溜进别人家里行窃……”
听说与治郎才离家一天,回家一看,家财竟被偷个一干二净了。
我这辈子再也没吓成这样、气成这样了——听说与治郎每一忆起,就会极不甘心地再三唠叨个没完。就算是亲人也不能相信,要把每个人都当成小偷——听说他对孙女淑也像口头禅似的这么叨念不停。
“就算是亲人也不能相信?这怎么说?”
“哦,这也难怪。听说把歹徒——或者说小偷——引进家门来的,就是与治郎的弟弟。”
与治郎有个名叫赖为的弟弟。
这个赖为和与治郎自小就水火不容。
既然自小反目,应该是天生个性不合,不过在兄弟之间造成致命鸿沟的,正是家宝之壶。
“据说那个家宝之壶,只有代代当家继承人的长男才可以碰。这在现代难以想像,不过这是明治大正时期的事,也是有这样的事吧。”
我这么说,今川便用力摇头说:
“这在现代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我家自祖先以来,代代都是莳绘师 [42],秘传的技法一样只传给长男;而且还是口传。我是次男,除非家父在世的时候家兄过世,而且家兄没有嫡长子,否则我是不可能学到那个技法的。”
“哦,原来真有这样的事啊。”我说,“像我,别说是祖先的来历了,连曾祖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算听到这种事,也完全无法体会……唔,总之这个赖为,似乎是个比哥哥更缺乏社会常识的家伙。”
“这是常有的事。”
“赖为似乎欠了一大笔债,正在发愁。他向哥哥借钱,与治郎却冷冷地拒绝了。他说他没有半毛多余的钱可以借人。弟弟才不相信,他顶撞说就算没钱,不是也有壶吗?他求哥哥把家宝之壶卖了或是抵当,换现金来。”
“真是太胡来了。”
“赖为说,是家人重要,还是壶重要?拿这话去压与治郎。”
“这是个难题。”今川面无表情地回答,“就算是亲人,也要看人。视情况……有时候壶比家人更来得重要。”
“想都不必想,对与治郎来说,壶比弟弟重要。于是弟弟……通过一些旁门左道雇来了毛贼。据说他将家中的备份钥匙交给对方,引贼进门。然后将本宅的钱和能卖钱的家财道具,全偷光了。不过窃贼好像很快就落网了……”
“被抓了吗?他招出了弟弟的名字?”
“一定是这样的。嗳,他是为了钱才这么做,没必要忠于雇主。钱财方面,似乎连一文钱也没要回来,但东西倒是拿回来了。”
“原来如此。所以家宝之壶也……”
“可是呢,”我像个说书的卖关子道,“据说这个小偷贪得无厌,连饭桶饭勺都偷个一干二净,却只有家宝之壶没有偷走,留了下来。动都没动。”
“哦?藏得很巧妙,是吗?藏到哪儿了?”
“问题是……壶根本没有藏起来。既然委托人是弟弟,小偷不可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壶,实际上犯人就是四处吹嘘说他偷到一个昂贵的东西,是个老壶,才会被警察给逮到。”
“哦……这真是奇妙。壶不是没被偷吗?”
“是啊。所以……与治郎发现了一件事。看来小偷似乎是弄错了……”
“弄错了?”
“是的。据说家宝壶装在箱子里,摆在壁龛上,并没有藏起来。然而小偷没有把它当成家宝之壶。小偷看到装饰在壁龛的花瓶还是什么,以为那才是家宝。”
“哦,”今川嘴角喷出泡沫叫道,“就是这件事,让他想到可以收购壶作为伪装啊。”
“好像是。不过一般来说,不会那么容易遭小偷吧,碰到这种事的几率并不高。像我就会觉得,既然都已经遭过一次小偷了,今后绝对会平安了。然而与治郎似乎不这么想。他为了预防万一,买下看似昂贵的壶,作为家宝的幌子。然而……”
“然而?”
“伪装用的壶虽说是替身,但听说也身价不凡,大概是因为他挑选了近似家宝的上等货吧。结果与治郎这次可惜起那个幌子来了。于是他又买了一个还是两个壶,是幌子的幌子。但是只有这几个的话,有可能全部被偷走,于是他又接着买了许多廉价的壶。然后……”
“然后……”
“与治郎学到了:不管是廉价的壶还是昂贵的壶,若是只看物品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确实如此。”今川沉吟,“物品的价格,并非物品本身有着绝对普遍的价值,而是物品周遭的社会,以及接触物品的人所决定出来的规则。如果只拿物品本身比较,就只剩下方便度、喜好这类暧昧而随意的判断基准了。”
“以这个意义来说,与治郎的基准……应该相当暧昧吧。他变本加厉,最后终于不可收拾。听说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买,见一个买一个。不仅如此,他也非常欢迎别人送壶给他。很快地,壶开始侵略住居,渐渐压迫到家计。而且这样一来,他也疏于平日的生意。所以他的事业就此一败涂地,这么一来,他就更依赖壶了。”
“哦……”今川叹了一口气。
“俗话不是说,就算当掉老婆,也要吃到初鲣 [43]吗?但是对与治郎来说,那并不是俗谚,听说他真的……把老婆当了,他把老婆给卖了。理由是……身为妻子,竟胆敢教训老公,有违妇道。”
当时是说卖就可以卖的时代,更是恐怖。
“所以呢,与治郎的儿子——他叫岛夫——也就是淑小姐的父亲,这个岛夫可能是把这样的父亲当成反面教材在成长,是一个诚实耿直的人。他好像在贸易公司工作,但是与治郎非常厌恶儿子的职业……”
“若是靠自己的本事打拼也就算了,竟然在町人底下打杂,成何体统?——是这种理由吗?”今川这么说。
“完全就是如此。”
我应道,古董商便说:
“我的亲戚里头也有这种人。人……真是复杂难懂啊。”
珍兽般的店主人说出哲学家似的话来。
据说因为这样,与治郎动辄与儿子一家人针锋相对。
对立的理由要多少就有多少。围绕着壶的诸相百态,全都成了引发父子纷争的火种。
然后……昭和十三年。
山田家再次遭逢奇祸。
山田岛夫被盗贼刺杀身亡了。
“又……遭小偷了吗?”
“又遭小偷了。可是……就算要偷,家里也全都是壶吧。当时壶似乎只侵蚀了屋子的三分之一程度,但家计捉襟见肘,所以没有现金。不仅如此,这次碰上的……”
“不是小偷而是强盗吗?”
“没错,应该也不是因为时代近了的关系,总之这次的贼人是持刀闯入。与治郎一个劲儿地只顾着保护壶,岛夫独力挺身对抗,与贼人扭打,结果被刺死了……”
凶手什么也没有偷就逃走,听说最后没有落网。
与治郎再次怀疑起弟弟赖为。
“那个时候的赖为似乎已经相当落魄了,过着三餐不继的日子。他们原本就不和,除了过去借钱遭拒的缘故,当然还有先前的小偷骚动造成的芥蒂。赖为认定自己会穷困潦倒,全是哥哥害的。虽然这怨恨真是毫无道理。”
“真的是恨得平白无故。但既然有那样的前例,他会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样是没错。不过结果好像是冤枉……赖为遭到诬告,更深地怨恨起哥哥来了。”
嫌疑洗清之后,两人的嫌隙依然没有冰释,在兄弟之间留下了极大的祸根。
赖为几乎每天跑来本家大声咒骂,在大门泼洒秽物,极尽骚扰之能事。
“至于与治郎,更是益发厌恶这样的弟弟。而且他还失去了原本要继承家宝的长男,整个人变得疑神疑鬼……”
岛夫的妻子——淑的母亲,不仅深受失去丈夫的悲伤打击,和与治郎的生活更让她精疲力竭,最后终于卧病不起了。
“真是太惨了。”今川说。
“就是啊。遭到强盗入侵,虽然是场灾难,可是追根究底……就是一个壶嘛。为了一个壶,搞到家破人亡。与治郎责备生病而无法做家事的媳妇是废物,说这个世上能够相信的就只有壶了,对壶更加执迷不悟。”
与治郎开始在古董界出名,似乎就是这个时候,他几乎是豁出去地到处搜购壶。其他的东西看也不看,相反地只要是壶,再怎么粗劣的货色都照买不误。看上这一点而上门推销的业者络绎不绝,碰上这种情形,就算勉强,与治郎也一定会买。
“生活……怎么维持?”
“好像将茶园一点一点地卖掉,然后是借钱。与治郎的父亲还有信用,他的长男遭强盗杀害也博得了一些同情,也有人愿意融资给他。我想债主应该没有收回债款的指望吧……”
“后来就一直这样?”
好像……就一直靠着借贷维生。不久后,赖为满嘴诅咒地痛苦而死,淑的母亲也没能撑过来,在大战前病死了。
淑与年老的与治郎……
还有壶的生活,开始了。
“听说淑小姐那个时候才二十多岁而已。她帮人做针线活,拼命地赚钱。但是不管再怎么努力挣钱,钱也全都化成了壶。转眼债台高筑,连利息都还不出来。家中被壶占据,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然后大战开始了……”
因为身处后方,这样的生活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但与治郎不知是否禁不起长年的特异奇行,身子一下子衰弱下去,开始卧床不起。淑的负担日益加重。不管再怎么悉心照料,老人都不感谢孙女,也完全不理会她的忠告。战争时期,搜集壶这件事也变得困难了,即使如此,老人日复一日,满脑子依旧只惦记着壶,严重的时候,甚至还会发起飙来殴打淑。
淑极端厌恶祖父。
每当空袭警报响起……
淑就祈祷炸弹掉进家里。如果深恶痛绝的祖父、厌恶亲人的可憎的自己、这令人焦头烂额的生活、充满了可恨回忆的壶——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一切,能够随着隆隆巨响一瞬间炸得粉碎,那该有多么的大快人心……
可是……纵使周围一带、几乎整个东京都化成了焦土,山田家仍幸存了下来。
赤坂一带除了赤坂离宫及桧町的一部分,似乎全都烧毁了,然而不知为何,惟独壶宅子只烧掉了后院一小部分,也没有多大的损害,就这样整栋留存下来。
真是讽刺。
“接下来……就可想而知了。直到卧病不起的与治郎上个月死亡,淑小姐连半点恋爱的机会也没有,只是淡淡地为了壶与祖父而工作。她的人生完全奉献给壶了。”
我……
没有我自己的人生——淑以阴沉的眼神说。
淑说她今年三十二岁,可是她怎么看都已经四十以上了。父亲遇害以后,十五年来,淑简直就是被迫服侍着壶与祖父。
“负债金额似乎相当惊人。据说有个我也搞不懂究竟是什么的业者帮忙整合山田家向各方借贷的债款。”
“是债务整合吗?”
“是的。可是听说那是个相当恶质的业者,反而让负债总额变得更庞大了。”
“这是常有的事。”今川说,“可是依你说的内容来看,那个家……除了壶以外一无所有。事到如今,就算想榨钱,应该也榨不出什么才对,他们的目标果然是家宝之壶吗?”他问。
“这……好像也不是如此,对方似乎是半信半疑,借钱的人也怀疑是否真有那种东西。所以我想……他们的目标应该是屋子,或是土地。”
“土地?”
“我是不太清楚……可是听说这一带将来有望发展成黄金地段。”
“这个嘛,”今川说,“撤掉贮水池,掩埋护城河之后,赤坂一带似乎改头换面了。战前就有剧场和花街柳巷,热闹非凡,战后也开了许多事务所、公司和餐厅等,闹区焕然一新,景观也大不相同了。我倒觉得变成了一个杂乱无章、莫名其妙的地区……不过最近青山这一带也逐渐开发,确实是有可能成为黄金地段。”
“应该吧。”我点点头。
“觊觎那块土地的还有别人。是一个叫关东大黑组的黑道集团……他们好像在计划拆掉壶宅子,改建成料亭还是什么的。所以他们纠缠不休地再三上门,要求淑小姐卖土地。他们非常烦人,比讨债的更恐怖。”
我啊——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我刚才也碰到流氓来势汹汹地踹门踢围墙。
凑巧碰上这种场面,在流氓离开之前,我想走也走不了,结果只得留下来听淑讲述她的身世。
今川露出诧异的表情:
“黑道没有借钱给山田小姐,却来胡闹吗?”
“就是啊。嗳,他们的说词是这样的:你家负债累累,实在不可能还得了,借钱给你的债主困扰极了。借钱不还,简直是人渣,为了维持社会正义和秩序,你得快点还债才行——明明没人拜托,他们却像这样跑来恐吓。他们很明白就算恐吓,也得不到半文钱。他们极尽所能地恐吓一番后,接下来开始哄骗了:让咱们大黑组来帮你解决如何?”
“真是多管闲事。”
“他们说的解决,说穿了就是贱价买下土地房屋,同时恐吓债主,借此大赚一笔吧。今川先生有什么想法?”
今川露出孩童般的表情怔在那儿。他是毫无感想,或者只是没有显露在脸上而已?
“山田小姐……不愿意出售土地吗?”今川突然发出湿漉漉的声音说。
“应该……不愿意吧。”
我忍不住诧异:这理所当然的事有什么好问的?碰到得出售自己成长的家的局面,任谁都会抗拒吧,我觉得拒绝是理所当然的事。今川维持着同样的表情说:“山田小姐甚至诅咒那栋宅子最好被美军轰炸、希望它消失不见,因为那里根本没有半点快乐的回忆,教人憎恨无比,不是吗?即使如此……她还是不愿意把它交给别人吗?”
“这……”
仔细想想……确实如此。
每当空袭警报响起……
就希望它被炸个一干二净。
“……会、会不会是因为对方是黑道跟地下钱庄?那些家伙实在不是什么正派生意人,应该不可能开出合理的价码……”
要是房子和所有的一切都被骗光,然后流落街头,教人怎么受得了?——我这么说,于是今川开口道:
“以她现在的状况,不也根本没有东西可以被骗吗?我觉得反正现在也一样苦。就算会变得身无分文,如果可以还清债务的话,这样反倒比较好——我会这么想,是因为事不关己吗?……”
听他这么一说……又觉得有道理。
“……再说,那种人也是可以视而不见的。如果那一带的土地真的迟早会飙涨,一般的不动产业者也会愿意收购才对。只要正式委托正派业者出售,非法业者也找不到可乘之机了。况且,循这类正规方式出售的话,或许会花点时间,但可以避免损失,换得现金吧。我不知道那户人家负了多少债,但我想是有方法还清的。”
这也没错吧。
“而且……”今川上身前倾,“……那位小姐为什么不卖掉家宝之壶呢?”
然后他小声地说道:
“照你说的听来,我总觉得有些不自然。那位小姐不是说她讨厌壶吗?如果家宝之壶真的是山田长政的壶……拿去出售,一定可以卖到相当不错的价钱,可以用这笔钱还掉不少债务。我总不明白那位小姐为何不卖掉土地和壶?”
——不能卖掉壶和土地的理由。
“今川先生……”我说着,也将上半身探出去,“其实,听说淑小姐有个异母兄弟……”
“异母兄弟?”这下子连今川都不禁将讶异显现在脸上了,“那是她遇害的父亲的……私生子吗?”
“这部分我不好打听,所以没有探问……不过好像就是如此。那个人主张他有继承权,要求分配遗产。”
“遗产……可是这种情况也只有负债——负的遗产不是吗?”
“听说那个人说他不要土地也不要房子,但家宝之壶是代代传给长男的,所以他有获得壶的权利……”
“这真是太岂有此理了。”今川目瞪口呆地说。
“岂有此理?”
“我这么觉得。总觉得各方面都太凑巧——对山田小姐来说是很不凑巧,但一切的状况发展,都太不利于她了。古董商也好,金融业者也好,黑道也好,还有那个私生子,简直就像串通好了似的安插在她周围。”
唔……这么一说,确实如此,而实际上就是如此,也不能怎么样。
“对了,那个家宝之壶……现在在哪里?”今川问到了核心,“它真的埋没在那庞大的收藏之中吗?”
好像……是这样。可是……
“问题就在这里。淑小姐说她不知道壶在哪里,应该没有被拿出去或遭破坏,所以大概还在,可是已经不晓得是哪一个了。不仅如此……对了,今川先生,你认识陵云堂这号古董商吗?”
今川缩起不存在的下巴点点头:
“陵云堂是位于狸穴的一家大茶具商。听说我的堂兄弟开设这家店的前身——今川古董的时候,也曾经受他关照。他是个鉴定眼光极高明的行家,不过……”
今川含糊其词,有什么内情吗?
“淑小姐说,那位陵云堂的老板鉴定了壶宅子的壶——不过并没有拿起来看,只远远瞄了瞄而已——然后就说那里面没有那么出色的货色。”
“光是远远地看,是看不出来的。”
鉴定是非常费心劳神的工作——古董商强调:
“我不认为陵云堂先生能够不亲手拿起,就当场判断。”
“可是又听说陵云堂老板也不愿意贱价全数收购。说什么处理没用的壶,花费更大。”
今川抱起胳臂:
“不亲眼看到那户人家的壶的状态,实在不清楚实际状况……不过其实我这两天四处靠关系寻找砧青瓷,最后只有了一个发现。也就是壶和瓶的价格……今后一定会看涨。”
“会看涨吗?”
“是的。若是现在廉价购入,将来一定可以获得相当大的利润。”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古董商说,“陵云堂的老板,唔,是个出了名的——我不太喜欢批评关照过我的同业,不过他是个出了名的守财奴。他有见地,又是个经验老到的鉴定师,也正因为如此,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商品的行情。只要他一句话,十元的字画也可能变成十万,所以……陵云堂似乎非常赚钱。这样一个人……就算保存状态再怎么不佳,他会那么轻易地放过如此大量的壶吗?……”
“你的意思是……其中有什么隐情?”
“我不清楚。”今川坦率地说。
“不管怎么样,今川先生……既然找不到合适的砧青瓷,我想有价值前往一探究竟吧?”
我怂恿似的说。
今川歪着奇妙的脸,陷入苦恼。
那张脸果然……很像某种难以言喻的存在。
5
翌日,我第三次踏上前往待古庵的路途。
这天正好周六,只需上半天工,我们说好一起前往壶宅子看看。
怎么会变成这样?其实我也不太懂。
既然都已经将详情告诉今川了,已经没我的戏份了,而且我也没有意义和理由去蹚这潭浑水,所以不是我主动要求,但也不是今川请我陪他一起去的。
今川也不可能需要一个门外汉的协助。所以只能说是自然而然,莫名其妙就变得如此了。
尽管我顽固地认定我并没有骑虎难下,但老实说,我老早就骑上虎身,怎么样都下不来了。
还有,我在山田淑面前伪装我是待古庵的菜鸟店员,结果直到最后都没有戳破这个谎言,所以和今川一起造访的话,也可以掩饰这个谎言吧——或许我也有着这样的算计。
青山大道不知为何,有警察骑马往来。
这光景相当怪异。都什么时代了,骑什么马呢?骑马的警察与其说是时代错乱,看在我的眼里反而更像异国的警察。我觉得自己有些兴奋难捺。我没有深思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想做什么,直朝目的地走去。
在待古庵……我碰到了中禅寺。
是今川联络的吧,我有种冷不防遭到偷袭的感觉。一样和服打扮的古书商以有些阴险的眼神看着我,接着“啊啊”地发出失望般的声音。
“我都那样忠告过你了,你还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呃,我是……”
我是在做什么呢?
连我自个儿都不太清楚。
“真伤脑筋呐。”中禅寺说,抬头望向天花板,“和蠢蛋往来,只会愈来愈蠢——我记得我大前天才这样苦言相劝,原来你根本没听进去吗?你……就那么想变成蠢蛋吗?”
我无话可回。
仔细一看,古书商的表情非常不高兴。
不能往来的蠢蛋之一——今川,还是用他那副无法看出内在的奇妙表情请我入内,把我带到先前像是小客厅的地方,对我说:
“京极堂先生总在生气。”
他接着对中禅寺说:
“这位先生是担心我才那么做的。请看在我的分上,不要责备他。”
“担心你?……”
中禅寺……在怀疑。
不容疏忽提防的古书商盯着我的眼睛说道:
“如果是你主动这么做的,请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当、当然了,我不会再这样了……”
我觉得内心仿佛被看透似的,缩起了脖子。换个角度来看,中禅寺这个人或许比榎木津更难应付多了。
榎木津顶多看得出别人的过去,中禅寺却读得出别人龌龊的想法。
“那位山田小姐原本是我的案主。你擅自接触她,岂不是会让我难办事吗?千万不可以小看了附身魔。视情况,有时候也是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的。唔……不过就这次来看,由于你打听出不少内幕,我倒是好办事了些,结果可以说是好的,但这终究是以结果论英雄,难保每一次都能像这样顺利。话说回来……”
中禅寺从麻料和服怀里抽出手来,抚摸了下巴一阵。
“……到底该怎么办好呢……”
祈祷师一次又一次抚摸下巴,皱起眉头。
“什么东西……怎么办好?”
“也就是……该怎么驱魔才好。迟迟无法决定方针。而且……她对我似乎有所隐瞒。”
“有所隐瞒?”
我实在不觉得山田淑隐瞒了什么。
“我听今川详细转述了你从她那里听来的内容,但从那些话类推,至少她对我……有意保留了许多事实。若是不开诚布公地说出一切,我的工作就难办了。”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
“内容有什么相互矛盾的地方吗?”
“与其说是矛盾,该说隐瞒比较正确。例如,你说她的父亲……是被闯进家里的强盗刺杀的吧?”
我点点头。
“昨晚我听说之后,立刻前往查证,山田岛夫的确在昭和十三年九月遭人杀害,案子未破。”
“不愧是京极堂先生,手脚真快。”今川说。
“然而……她只对我说她的父亲老早就过世了,完全没有提到她的父亲是被杀的。”
“这……”
会不会只是因为没关系,所以没说罢了?我觉得这与为壶驱邪并没有直接关联。
“或许吧。”中禅寺说,“还有,山田小姐也对我隐瞒异母兄弟的存在,她只说是啰嗦的亲戚。这是我在今天上午请人调查的,那似乎是住在麻布、名叫木原正三的二十六岁男子。”
“你找出那个人了?……”
旧书商似乎比侦探更具备侦探的素质。今川再次赞叹说:“不愧是京极堂先生,手腕真高明。”中禅寺答道:“没什么,只是委托线人罢了。”真不知道他拥有什么样的情报网。
“为什么要调查那种事?这是驱魔必要的吗?”
“我认为……是有必要的。我想知道那个异母兄弟的年龄。我不晓得山田岛夫和淑小姐的母亲什么时候结婚,但淑小姐今年三十二岁。另一方面,正三先生二十多岁。换言之……正三先生不是结婚前就有的私生子。”
“这表示那个人是淑小姐的父亲外遇留下的私生子……或是小妾的孩子喽?可是中禅寺先生,这种事情会有关系吗?”
都是些流言蜚语,和壶没有关系。好似在揭别人疮疤一样,感觉不是很好。
“中禅寺先生的工作是祓除壶的灵障之类的吧?另一方面,今川先生的目的是得到家宝之壶——如果那真的是青瓷壶的话。就算揭发十五年前就已经过世的人的死因和外遇,又能够如何呢?”
“是啊,”中禅寺露出相当不耐烦的表情来,“问题就在那个砧青瓷。她对于家宝之壶的说法非常暧昧模糊。我没听说那个家宝之壶有那么显赫的来历,更不知道那是砧青瓷。”
“咦?是这样吗?啊,说得也是呢……”
如果中禅寺知道,前天的态度就不会那么不干不脆了。古书商告诉我的线索,只有“若是壶宅子,就算有砧青瓷也不奇怪”的程度而已。
“关于这一点,山田小姐是怎么对中禅寺先生说的?”
“她的说法是,祖父太珍爱家宝之壶,以致被壶迷惑,以此为契机开始搜集起壶来。这话确实不假,但给人的印象大相径庭。”
这也是因为判断没必要说吧?她不是说感觉祖父的妄念附在数量庞大的壶上,很恐怖,所以请中禅寺来驱邪?不管是青瓷还是家宝,都只是众多的壶之一。如果驱邪的时候,需要尽可能了解多数壶的种类和来历,那还另当别论,但除了家宝以外,应该几乎所有的壶都来历不明,这种情况,就算是家宝,应该也没有必要特地告知吧——我这么觉得。
听到我的想法后,中禅寺的表情变得更恐怖了:
“山田小姐并不是怕壶。她的说法是,家中那数量惊人的壶——也就是祖父的收藏品,以及搜集那些收藏品的祖父的妄念才教人害怕。如果相信你听到的内容……与治郎先生是为了预防家宝之瓶遭窃,才开始搜集壶的,是吧?”
“她是这么说的。”
“有个祖先传下来的家宝之壶,为了保护它不落入窃贼手中,而搜购无数的壶——你认为这是常见的事吗?这太罕见了。若真是如此,动机就非常特殊。假使与治郎先生真的是出于这样的动机开始搜集壶,这可以说就是他的妄念根源。然而山田小姐……却对我隐瞒了这最重要的一点。”
“这……”这么说来,或许真的就是中禅寺说的,“可是我不懂她为什么要隐瞒,她到底想隐瞒什么?”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山田小姐不太可能是要隐瞒她祖父的动机。一般而言,若发展到需要请求驱邪的情况,反而更该强调与治郎先生的收藏品有多么异常才对。”
应该是吧。
“这类情况,搜集的动机是上好的证据。所以……可以推测的理由有,像是她不愿意被人知道家宝价值连城……”
“咦?是这样吗?”
“要是说出祖父搜集的动机,岂不是就会被人知道她的祖父费尽心血想要保护的东西必定十分有价值了?”
原来如此……可是……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
“我不清楚。”中禅寺说,“也有可能……和价值没有关系,她不想让别人知道那是砧青瓷也说不定。”
“可是她都告诉我那是砧青瓷了。”
她看起来也没有刻意隐瞒的样子。
“也有可能她只对你一个人坦白。”
“咦?”
有这种事吗?
我是个毫无瓜葛的局外人。
“可是我……我是……”
对山田淑来说,我跟个路上的行人没什么两样。
古书商面无表情地说道:
“如果你真的是个毫无关系的路人,也不会产生任何利害关系吧。只是萍水相逢的话,也不会再次见面了。这么看来,你在见到山田淑小姐的时候,诓骗了她,对吧?”
被识破了。
我伪装了自己的身份。
不仅如此,在山田淑向我坦承内情之后,我也没有说出实话——不,我说不出口。可是我不是故意要骗她的,我只是要掩饰破绽罢了。
虽然应该是同样一回事。
“是一样的。”中禅寺说。
果然被看穿了。
“她不知道你的身份。至于你和我的关系,她更是无从知晓。她应该做梦都想不到,一个偶然来访的憨厚青年,竟与自己委托除魔的祈祷师认识。你究竟……是假称什么身份去拜访她的?”
“呃,我说我是这里——待古庵的新弟子。因为当时我穿着作业服,呃,实在是无可辩解……”
我低声下气地这么回答,于是中禅寺板起脸来,“你怎么能撒这种谎?”
我有点目瞪口呆。在上回事件中,和榎木津一起信口开河,说得天花乱坠的究竟是哪里的谁?
“你的表情看起来很不服气……”中禅寺眯起眼睛,坏心眼地看着我,“听好了,我是在忠告你,要是为了敷衍场面而随口撒谎,到时候会不可收拾的。至于能够在往后发挥功用的谎言——精心设计的谎言,那不叫谎言,叫做策略。若是能派上某些用场,就叫做权宜之计。如果能够一生隐瞒到底,谎言也能变成真实。相反地,一下子就会露出马脚的谎言,只会自取灭亡。迫不得已而假冒身份的谎言……是最糟糕的一种。”
“对不起。”我低头道歉。
那真的是情急之下,迫不得已的谎言。
“她是有什么企图吗?……”今川从店里面端来羊羹,一边摆盘子一边说,“山田小姐请出京极堂先生来,会不会是有什么不好的企图?”
“应该是不至于……”中禅寺用牙签插起羊羹,“那位山田淑小姐是真的害怕着什么,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不,她九成九是在怕壶。而且她说我的事,也是从杉浦美江女士那里听说的。”
“哦……”今川说道,拍了一下手,“那位女运动家的……”
那个人今川似乎也认识。
“没错。山田小姐在与治郎先生过世稍早之前,曾经接过美江女士委托的裁缝工作。美江女士不是一直不在家吗?”
“是啊。”今川点点头。
“听说她暌违许久地回到老家,想要处理掉旧的家具物品,重新出发。家具之类的虽然没办法处理,但一直摆着的过去的和服等,数量颇多,她便说要重新缝制卖掉。”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找上山田小姐……”
“是啊。听说美江女士委托了山田小姐不少裁缝工作。完成的时候,与治郎先生已经过世,交货的时候两个人聊了很多。那个时候,美江女士把我的事告诉了淑小姐。与治郎先生的死、美江女士介绍我,这都是山田小姐无法预料到的事。从她拜访时的态度来看,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好的企图。”
中禅寺说完,津津有味地吃起羊羹。
今川这次泡起茶来,怀念地说:“杉浦女士现在不晓得怎样了。”
是过去与他们有关的人吗?
“美江女士现在在外送便当店工作。尽管发生过那样的事,她却毫不隐瞒自己的身份,堂堂正正,还是一样坚毅地工作。昨天……恰好就在今川打电话给我之前,我去见了她。”
“京极堂先生还是一样,无孔不入呢。”今川说。
说完之后,他慌着辩解:“我失言了。”
“我、我是想说无微不至的,如此罢了。我没有其他意思。”
中禅寺苦笑了起来:“我好像到今天才发现你的本性,今川。”
今川发出怪叫,像小熊似的举起右手:
“请别欺负我了。”
“总之,山田小姐似乎对美江女士倾诉说有怨灵还是什么寄宿在壶上,每晚吐露怨言,不过美江女士压根儿就不信幽灵作祟那类事情,所以把我介绍给山田小姐……”
我觉得因为不相信幽灵作祟,所以介绍祈祷师给人家,这似乎很矛盾。
一般的话,不是相反才对吗?
“美江女士好像也很担心山田小姐,说她似乎心神消耗得很严重。山田小姐来拜访我时,也显得憔悴万分。”
我看起来也是如此,山田淑疲惫得教人看了可怜。
“所以呢,不管怎么样,都没有阴谋介入的余地。”祈祷师说。
“那么……她为什么要隐瞒?”
“没有告诉我的部分,应该是她自己也想视而不见的病灶吧。那……正是她心中的黑暗。”中禅寺这么说。
——心中的黑暗。
我……回想起山田淑生气全失的阴郁瞳眸。
她心中的黑暗……
会不会就是对祖父的回忆?若是如此,那岂不是就是壶本身吗?那个壶……是不是就是她的黑暗?父亲的死、异母兄弟的存在、家宝之壶的地位,这中间究竟横亘着什么样的黑暗?
“她……为什么会告诉我呢?把那个……”
黑暗的部分。
“那是因为……你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罢了。”中禅寺这次换上祈祷师的面孔,说出和刚才一样的回答。
我受不了了……
我痛恨祖父……
所以我也痛恨这个家的壶……
我不晓得多少次祈祷这一切全部毁坏消失算了……
的确,这不是该对初次见面的人说的话。要吐露这样的真情,再也没有比我更不合适的对象了;但这也等于……再也没有比我更适合的对象了。山田淑一定以为我这个人不会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中禅寺转念似的,咳了一下。
“不过这真是奇缘哪,今川。那个家宝好巧不巧竟是砧青瓷,而且还是壶。虽说是偶然,但你也不能视而不见吧?”
“是不能……”今川吃着羊羹,用茶冲进喉咙里答道,“……而且还是来自暹罗的话,更是令人觉得因缘匪浅。如果那是真货,而且能够买到手,又能够满足榎木津先生的父亲的话……那个瓶等于是暌违数百年,又得以重返故乡泰王国了。”
原来如此,就是这样。
中禅寺露骨地表现出嫌恶,应道:“是啊。”
“……可是这么一来,这次我的工作,岂不是跟那个蠢侦探的工作重叠在一块儿了吗?”
“正是……如此。”
“这……真教人提不起劲来。那家伙应该不会出来搅局吧?只要那家伙强出头,事情就会被搞得一塌糊涂。”
这我也非常明白。
“我不明白,”今川说着,奇妙的脸扭曲起来,他望向中禅寺的苦瓜脸,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个嘛……如果山田小姐发现我和他认识,一定会怀疑我,一旦怀疑,就驱不了魔了。你……是说你在这家店工作,对吧?”
“真、真对不起。”
我再次道歉。在淑的心中,我还是古董店待古庵的新进员工吧。
“暂时就先贯彻这个谎言吧。”
“是。”
“幸好她还没有见过今川……”
古书商斜眼觑着古董商。
然后他沉思了一会儿,开口说:
“……今川,如果要你大致扫视一遍那堆壶……你能作出一定程度的鉴别吗?”
今川摇摇头:
“我没有自信。”
“怎么这么没用呢?”中禅寺扬起单眉,“你也差不多该对自己的眼光有点自信了吧。”
“呃,我自己也这么希望,只是还是,唔,该怎么说才好……”
“我也不是期望你作出正确的鉴定。我明白你不是厉害到那种程度的鉴定高手。不过这次和真货假货无关,只要判断出是什么种类的壶就行了。青瓷至少你认得出来吧?”
“只是辨别的话,没有问题。”今川说。
中禅寺吃完羊羹后,一口气喝光了茶说:
“那么今川和我一道过来吧。就说你是我的助手,你只要默默坐在一旁就行了。那么剩下来的问题是……”
中禅寺看我。
“你……还是不要同行比较好吧。”
绝对会露出马脚。该怎么办呢?叫你回去也绝对不会听吧——坏心眼的祈祷师如此嘀咕了一阵后,说道:
“……对了,你就替我去榎木津那儿一趟吧。”
6
如此这般,我突然得赶往神保町了。
我被交付的使命,是将以下三件事转达给榎木津,乍看之下很简单。
首先——将壶宅子的存在以及与其相关的各种状况简洁、明了、正确地转达给侦探。
再来——确认如果壶宅子真的有砧青瓷的瓶,收购价格的上限是多少。
最后——由于中禅寺正在处理与壶宅子相关的案子,严命榎木津千万不可以擅自行动。
依一般感觉来想,这三件事全没什么难——看起来。
这几件事,叫三岁小孩去办或许是太勉强了,但若是已经出社会的一般人,绝非不可能的任务。
特别是最后一件,中禅寺原本就恐怖的脸上露出更可怕的表情交代我:即使不择手段,也一定要达成。
由于中禅寺的凶相实在太吓人,我一个不小心就答应了……可是老实说,他吩咐的这三件任务,我根本没有自信能达成其中任何一项。换言之,我比三岁小孩还要无能。
首先,我实在不认为那个榎木津肯听人按部就班地说话。很容易就能想像,不管我说得多认真,他不是完全没听进去,就一定是莫名其妙地打诨胡闹。
接着……有权决定壶的收购价格的人不是榎木津,而是他的父亲,那么也只有请儿子去问了。
我认为这样的话……沟通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光是插进一个榎木津,就等于中间通过五十个人在传话一样,初期信息毫无疑问会大为劣化,而且要传话的对象榎木津前子爵又似乎是个更胜儿子一筹的怪人,再加上榎木津父子的关系也是一般人难以理解的古怪。几天前,为了猜到榎木津的父亲在电话中讲的是青瓷瓶,我们这些奴仆真不知历经了多少千辛万苦。如果当时没有今川在场,肯定到现在都还是一头雾水。
而最为困难的……就是最后要我制止榎木津行动的命令。我这个普通人根本不可能办得到,就算叫美军出动也不可能吧。
我的心境黯淡不已。
那个躁症侦探一定不会理睬我拼了命的阻止,高声大笑着闯入现场,做出荒谬绝伦的事来。
——他是恶魔。
榎木津那张俊秀的脸,在我的脑中像个恶魔般放声大笑。
而我……一定会因失职而遭到责备,被要求负起责任,让那个一生起气来就恐怖得要命的祈祷师恶狠狠地说教一番吧。
——这边也是恶魔。
我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恶魔们的饵食,而且我根本就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那个人……是叫关口吗?
事到如今,我竟对那个可怜的小说家感觉到无比的亲近。
铃“哐当”一响,我进入侦探事务所。
“你混账啊!你!”
一道恐怖的怒号响起。
我非但不敢出声招呼,甚至是整个背紧贴到自己刚打开的门上了。骂声接了下去:
“那种蠢话,你敢跟警察说一个字看看,王八蛋!看我饶不饶得了你!你这个废物!”
和寅倏地从屋里跑出来,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墙上。
“现、现在不太方便。”
“不、不方便?”
“你没听到吗!这个饭桶!”
里头“砰!”的一响。
仔细一看,一个胸膛结实、体格魁梧、相貌狞猛的男子正一脚踹上桌子。来人看来品性不善,外貌凶悍,眼神凶恶,头发理得短短的,露出短袖子外的胳臂粗得像根圆木柱似的。
——是黑道。
绝对是黑道。
不管怎么看,那都不是一般百姓。那种迫力,昨天造访山田家的小混混根本望尘莫及。就算是黑道,也一定是干部等级的人物。榎木津跟黑道借钱了吗?还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像是赌博之类的?就算是这样,我也来得真不是时候。
我……浑身瑟缩。那个黑道分子一双粗眉扬得老高,鼻子与眉间挤出不能再多的皱纹,摆出再凶暴也不过的面相,恶狠狠地瞪着榎木津,扯着粗哑的大嗓门吼道:
“你给我应声啊,这个蠢侦探!再给我装糊涂,看我在你的烂肚皮上开个大洞穿绳子吊起来!”
我……隔着和寅战战兢兢地偷看侦探的状况。就算是榎木津,也不可能招架得了模样如此凶狠的暴徒。万一被这种恶汉殴打,榎木津一定会当场毙命,而且这人身上似乎还有枪。
但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我都无法想像榎木津投降这样的画面。
榎木津……
若无其事地抽着烟。
“吵死人啦,你是在干吗啊?我说啊,不识自己斤两的究竟是谁啊?你这个长宽高同尺寸人!你这方灯男,头顶根本是平的,就算不用手撑,要倒立也很容易吧!从刚才就听你像只鸭子似的,嘎嘎嘎嘎叫个没完,你以为大吼大叫就了不起了,是吧?那鱼市场的鱼贩就厉害得很啦!”
“你这糊涂油蒙心的……”流氓硬挤出声似的说,一拍额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你这家伙脑袋里头装的是脓汁吗?为什么法律竟然放任你这种混账王八家伙胡作非为?”
“你这种低等人,毕竟什么都不懂啊。”榎木津高声说着,揉熄香烟,“就别说我了,你又怎么样!你待的野蛮组织就这么无能吗?那样的话,快快解散才是造福世人。为了维持那种愚蠢的组织,你以为投入了多少人民的血汗钱!”
“你少在那里胡天胡地说些放肆话了!你给我听仔细了,我们警察才没闲到可以奉陪你们这对父子玩那种辱国丧权的荒唐游戏。我们可得日夜无休,为善良的国民粉身碎骨啊,懂了没,这个大蠢蛋!”
“警……”
警察?——我呢喃道,和寅便说:
“不可以看!眼睛对上会遭殃的!”
“可、可是和寅先生,他、他刚才说警察……”
“好啦、好啦,别多话。”
和寅把我拖进厨房里去了。
厨房里,侦探助手那几乎要盖到眼睛的长长刘海一片凌乱,正屈着身子,屏气凝神。
益田一看到我,眉毛立刻垂成八字形,说了声:“哦,你好。”
“益、益田先生,这究竟是……”
“是kame啊。”
“砧青瓷的瓶吗?”
我发问的瞬间,男子再次吼骂起来:
“被你莫名其妙地火急叫过来一看,结果是什么?kame?喂,你耍人也该有个限度吧。为什么警察非去找kame不可?”
“你说这什么废话!国民弄丢东西,就得无偿努力寻找,这不是你们警察店的营业方针吗?菜单上不就写着失物协寻这道菜吗!客人叫你们找什么就找什么。反正你这个野蛮人也只能派得上这点用场吧!”
“不要把警察跟荞麦面店混为一谈!”男子恫吓道。
看来这个流氓是便衣警官。从谈话内容来看,榎木津是委托警方找瓶吗?
“找kame这种差事,不正是你们这种跟社会脱节的侦探的工作吗!叫你手下那个什么笨蛋王八蛋的油腔滑调小子去找不就得了!”
笨蛋王八蛋是益田在这家事务所里的绰号。
益田仰望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他说我是油腔滑调小子。”
榎木津“唉”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是说那个笨蛋王八蛋是吧!那家伙不行。那笨蛋是那种因为抢别人老婆而葬送一生、又笨又蠢的类型,实在不可能找得到kame!要笨锅去找kame,是不可能的任务!”
“又叫我笨锅了……”益田再一次看我,这么说道,“那个大叔也实在很啰嗦呢。”
大叔……指的大概是榎木津。益田在鸣釜事件中,又获赐了笨锅等让人无法置评的称呼。
“笨蛋王八蛋终究是笨蛋王八蛋!”榎木津叫道。
“这岂不是很像你的手下吗?”男子说,“人说笨蛋底下全是一群笨蛋,你就是个最好的范本。礼二郎,你都三十五了,也差不多该有点自知之明了。还是怎样?那个刘海长得不像话的马屁精,已经找过kame了吗?”
“找过了。”
“哒哈哈哈!”男子以这样的声音大笑,“都多大岁数的人了,竟然满街找kame?真笑死人了。那家伙的蠢样我都可以想像得出来呐。”
益田第三次仰起头来,说:
“他说我蠢样。”
“益田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他们是在说那个瓶……”
“是千姬啦,千姬。”和寅悄声说。
“千姬?……是在说乌龟吗?”
“一开始不就是在说乌龟吗?”
“我那时候说的是瓶啊。对不对,和寅先生?”
“就跟你说是乌龟啦。我昨天结束这几天以来的外遇调查,才刚回到事务所,就要我去找乌龟。真吃不消。”
益田似乎正一个人慢慢地消化榎木津完全放弃的一般侦探工作。和寅把手掩在嘴边说:
“老爷命令要在一天之内找到呢。可是还是找不到,我家先生不耐烦起来,就叫了警察……”
和寅说,鼻子一哼,指向外貌粗犷的男子。
原来如此,榎木津特地叫来刑警,要他搜索乌龟,也难怪警察会生气。
“……那位大爷是我家先生的儿时玩伴,每次见面就吵个不停。要吵是无所谓,可是每次都害我们蒙受池鱼之殃,一堆东西被弄坏。真是的,要是益田成功捕获千姬,也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了……”
和寅以不屑的眼神看益田。益田撩起长长的刘海,稍微放大了音量说:
“我也是逼近了核心好吗……”
刑警回头道:
“怎么,蠢蛋们都在嘛。又不是大白天的幽灵,在也不会出来打声招呼啊?真是,你底下的人没一个懂礼貌……嗯?”
刑警的小眼睛似乎瞧见了我。
“你是新面孔吧?又多了一只傻蛋吗?”
“那个人是不知何时曾经受过我某些大恩的,叫什么奇妙名字的人!”
“蠢货,这算得上什么说明?”刑警说,“至少记一下别人的名字吧,笨蛋。被你这种轻薄呆瓜施恩,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重点是,你是什么人?不是侦探啊?我这番忠告可是苦口婆心,我是不晓得你误会了什么,可是跟这些笨蛋混在一起,不用两三下就会变笨啊……”
刑警说了和中禅寺一样的话。
那么……或许那真是事实。我自我介绍,打招呼之后,刑警粗鲁地说:
“我是麻布署搜查一系的木场,多指教。”
说到麻布,就在青山和赤坂的邻近。
“五所川原,对这种没用的木材断口男,没必要指教!重点是,你来有什么事!”
我支支吾吾,结果榎木津半眯起眼睛望向我,说:
“噢噢,有kame了是吗!”
然后他接着大叫:
“kame、kame、kame,全是kame!”
我什么都还没有说明,他似乎就全懂了。益田似乎吓了一跳,叫道:
“找到千姬了吗!”
“不是啦,笨蛋王八蛋。你这种偏执狂男乖乖去跟外遇调查的委托人人妻外遇通奸就是了,然后被虎背熊腰的老公发现,一块儿被剁碎死掉最好。笨蛋王八蛋,你快点被剁碎吧。给我听好,这个人说的是kame,不是kame。”
“不是一样的东西吗?”木场刑警说,“喂,益田,这家伙脑袋真的坏了吗?”
“我不晓得,这个人从我认识他起就是这个样子呀。话说回来,榎木津先生,我追查乌龟,可是有了相当大的进展。请不要随便说我无能,好吗?”
“那个kame就别管了。”榎木津厌恶地说,“反正是那个蠢老头的kame。”
“这边的kame不也是老爷的委托吗?”和寅说。
“所以这边的也无所谓了。”榎木津说。
状况一片混乱,连我都听得一头雾水起来。
“木场先生,你听我说呀……”
益田坐到木场刑警旁边,完全无视榎木津,开始向刑警滔滔不绝地倾诉起自己碰上的灾难:
“那只乌龟啊,是叫千姬的小乌龟,叫我在一天之内抓到,可是那只乌龟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大啊。而且说是失踪,要是在房间里走失的也就罢了,可是是在外头不见的啊。而且又是失踪在人来人往的餐厅里。这是叫人从何找起?”
“是没法找呐。”刑警板着一张恐怖的脸,瞧不起益田似的说,“难道你是在路上边叫乌龟的名字边找吗?简直是疯了。”
“我才没叫哩。猫啊狗的话,叫还会出来,可是那是乌龟呐。乌龟才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叫也不会出来的。再说那只千姬,据和寅兄的父亲说,是只身手特别矫捷的乌龟。在宅子里也动不动就逃出去,发现的时候,竟泡在浴槽还是水瓶里。”
“自从上古时代开始,乌龟就是钝的啊。歌谣里头不也这么唱吗?乌龟乌龟你怎么这么钝……”刑警从后方裤袋抽出扇子,啪哒啪哒地扇着,“难道那首歌是骗人的吗?乌龟是全世界走得最慢的动物啦。”
“那是只动作特别迅速的乌龟。”和寅一脸认真地说。
可是世上真有那种乌龟吗?真是太疯狂了。
“因为饲主是个疯子!”榎木津大声说。
“讲到疯子,你也是,礼二郎。为了找那种恐怖的乌龟,竟然惊动刑警,难道就不疯吗?”
“可是你不是被降职了吗?这里是你的辖区吧?”
“喂,我是在麻布署。乌龟逃走的地方是赤坂的料亭吧?那是赤坂署的辖区才对吧?这连三岁小鬼都知道。只要是近的地方你全当一起吗?真是个差不多先生。”
“重点就在这里!”益田扬声说道,“我锁定那家料亭——那家料亭叫梅之家,我可是深入打听,进行了一番非常绵密的调查哟。然后找出了最后目击到千姬的女佣。”
“真优秀啊。”木场说。
几乎就在同时,榎木津说,“真无能呐。”
“喂,为啥无能啊?”木场说。
“调查是蠢蛋才干的事。”
“蠢蛋是你这饭桶。喂,益田,然后呢?”
“然后呢,”益田露出笑容,“那个女佣在送料理的时候,发现一只乌龟慢吞吞地走过柜台,吓了一大跳,可是她端着菜肴,无计可施。然后她上完菜之后,回来确定那只乌龟究竟是真的还是幻觉,结果瞄见乌龟尾巴钻进柜台旁边的艺妓休息室里。女佣急忙进去查看,乌龟却已形影全无……”
“千姬身手很快。”和寅附和说,“连我父亲都捉不到呢。”
“那种事不重要。然后呢?”
“然后……”
益田更起劲了。
想来他过去的辛苦从来没有受到肯定吧。榎木津对于这类辛苦经历半点兴趣也没有,所以这番体验谈一定是因为有我和木场这些听众,才总算得见天日。
“……乌龟的行踪到这里就断了。可是我作了一番推理。我查出那天那个时间料亭请来哪些艺妓,并询问她们所有人。因为千姬如果是在那个房间不见的……不是很有可能钻进她们的行李里面吗?”
“那只乌龟叫千姬啊?你的家人也真是荒唐。”
“是很荒唐啊。”榎木津趴在桌上,兴致索然地应声。对于这部分,他倒是坦率得诡异。
“于是我可是媲美明智小五郎 [44]地大大活跃了一番,总算锁定了其中一名艺妓。那个艺妓叫京花姐,是个身材苗条的性感美人,这个京花姐在表演结束后,先回到休息室,然后回到自家,像这样一拉后门,结果……”
“别卖关子啦。”木场说。
“哦,她听到‘啪’的一声。然后她不经意地往下一看,瞧见地上有个小东西正慢吞吞地一步一步……”
真厉害——我发自心底佩服不已。听说益田原本是个刑警。他在上次的事件里也发挥了非比寻常的行动力,但我觉得他的才能,比起阴惨的刑事案件,似乎更适合这类稀奇古怪的事件。
“原来如此。那里又不是水边,平常也没看过乌龟在街上到处爬嘛,那一定就是那只千姬吧。”
木场同意了益田的说法,于是榎木津自夸似的说了:
“我哥就碰到了,而且是在暴风雪的日子!”
“闭嘴!你这个变态一族。你家根本不能拿来当基准,不管在任何意义上都不行。然后呢?后来怎么了?”
“就到此为止了。”益田说,无力地垂下头。刘海垂落下来,看起来像在做戏。据说这片刘海就是考虑到这种时候的演出效果才留长的。
“我在那一带,把脸贴到地上,像条狗似的嗅遍了每一处……青蛙是有啦,可是乌龟就……”
“那个艺妓的家在哪里?”木场问。
像这样一路听来,这个外貌凶狠的刑警嘴上虽然抱怨,但似乎还是很介意乌龟的下落。
“哦,是赤坂的一木町。”
“一木町?”我不小心叫了出来。
——那里……
那里不就是壶宅子所在的町名吗?
在我接下去说之前,木场非常冷淡地说了声,“等一下。”
“……你说的是一木町的京花吧?那女人……不是陵云堂包养的艺妓吗?”
“陵、陵云堂?”我又不小心叫出声来了。
“怎样?”木场一脸诧异地看我,但还是无视于我,继续说下去,“陵云堂啊,是麻布署二系这个月初开始因为诈欺嫌疑暗中调查的一家大茶道具店。陵云堂有贩卖赝品、进行假鉴定非法敛财之嫌。喂,这事可不能说出去啊……”
木场都说到这儿之后,才竖起一根手指抵住嘴巴。
“……那里的老板非常老奸巨猾,怎么样都不肯露出狐狸尾巴。虽然有风声,却完全抓不到证据。流言说那家伙在赤坂包养艺妓,我记得就是叫京花。好像是去年吧,听说那家伙给女人盖了栋房子。我猜想那里可能藏了些什么……警方现在正在调查。”
“真是太巧了,一定就是那样吧。”益田一点都没有深思的样子,轻率地附和,“这么说来,那栋屋子很新呢。有着风雅的黑墙,还有枝丫探出墙外的松树,听你这么一说,那是典型的妾宅呐。”
“请、请等一下。”我终于插嘴了,“益田先生,那户人家的对面……”
“哦,你说那栋古怪的宅子?有一堆壶的?”
“那是……”
“就是同一个地方!就这样!”榎木津突然跳起来,指着我叫道,“kame召唤kame!”
那里……就像榎木津说的,就是山田家吧。
那么后门正对面的黑色围墙的人家……
——就是陵云堂小妾的家?
“蠢蛋,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喂,你懂那笨蛋在说什么吗?懂的话就解释给我听。每次听到那家伙莫名其妙的梦话,我就开始胃痛。”
“哦,就是……”
由于木场询问……我总算得以达成中禅寺交代的任务之一了。我简洁明了而且正确地——当然只是尽量——说出壶宅子的存在以及与它相关的种种事实。
“听起来好复杂……”
我说完之后,和寅思忖了一阵,这么说道:
“也就是……可能有老爷在找的瓶的人家对面,是老爷在找的乌龟最后被看见的地方,而想要强迫推销壶给有老爷在找的瓶的人家的缺德古董商包养的女人,就住在乌龟所在的那户人家里是吗?”
“被你愈讲愈复杂了,这个白痴寅。根本听不懂你在绕什么口令。我说你啊,听好了。”刑警瞪着我,“就像你听到的。我不也警告过了吗?这个寅吉啊,因为服侍这个大蠢蛋太久了,脑袋都变成糨糊了。一旦变成这样就没救了。和这家伙交往,只要五分钟就可以智能退化。只要五分钟。”
“木、木场大爷,怎么说得这么过分嘛?可是乌龟女的确就住在瓶屋子的对面……”
“闭上你的呆嘴,笨寅。”刑警说,“我说啊,那只是单纯的偶然,没必要想得太深。世上笨蛋意外地多呐。笨蛋只要一动就会打到笨蛋,只是这样罢了。所以怎样?那头野兽般的古董商跟京极……去了那户人家吗?”
我点点头。
“去做什么?”刑警问。
我当然答不出来。
“驱魔吗?壶里会有的不是魔物,是腌渍物,说得我都嘴馋,开始想吃腌菜了呐,喂。被笨蛋叫来一看,从笨蛋的老爸到笨蛋的手下全是笨蛋,真是蠢得教人受不了。喂,礼二郎,没酒吗?”
木场刑警斯条慢理地站起来,开始找酒。
他是打算结束这个话题吧。刑警也有休半天这回事吗?我纳闷。
榎木津不悦地看着刑警,抱怨说:“偶尔也该你拿来吧。”
“刑警穷得很,连滴酒都买不起。”木场骂得更凶了,“反正你这儿多的是人家送的酒吧。喂,寅吉,别愣在那里,酒干摆着会变成醋的。”
和寅“是、是”地应着,站了起来,此时……
铃“哐当”地响了。
我回头一看……
一个和服男子站在门口。
“中禅寺先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中禅寺应该没有要来这里的预定。
我们原本约好晚上在待古庵会合的,他的背后还站着今川。
木场恰好站在门口正前方,他发出与容貌格格不入的高亢声音问:
“喂,真是稀客呐。怎么,壶魔这么快就驱完啦?”
中禅寺用一种看脏东西的视线不愉快地看着木场。
“大爷怎么会在这儿?不好意思,只要一会儿就好,酒可以晚点再喝吗?你一喝酒就啰嗦个没完……”
接着中禅寺看也不看益田及和寅,只瞥了我一眼,直走到榎木津面前:
“事态刻不容缓。你明白状况吗?”
“这是在说什么?……”榎木津以瞧不起人的视线仰望古书商,接着用鼻子长长地哼了一声。
中禅寺完全不为所动。
“中禅寺先生!”我直起身来,“发生了什么事?找到……砧青瓷了吗?”
“还不清楚。不过光是客厅,就确定有十五个左右疑似青瓷的陶瓷器。若是相信今川极为草率的鉴定的话,其中约有三个看起来像是砧青瓷的壶。不过不晓得是不是真货,或许其他还有。话说回来……令尊愿意出多少?”
“我才不知道。”榎木津说。
“可以帮我们问问前子爵吗?”
“真麻烦,为什么我要……咦?因为那个狂人动粗吗?我可以去帮你们消灭,一只手就够了。”
“敬谢不敏。”
“小事一桩啊。”
“因为对你来说太简单了,所以才不劳你出马。不管这些,或许可以弄到令尊想要的东西,我想知道收购价。”
“为什么你们就是偏要用那么麻烦的方法呢?你们是麻烦爱好会吗?怎样,多少钱就行?”
“一千万……出得起吗?”
一千万!——除了榎木津和中禅寺以外,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叫了起来。
“一千万,这……”
“喂,卖旧书的,给我等一下!那个壶有那么贵吗!混账东西,这简直太荒唐了嘛。哪有这种价码的?喂,那边那个卖古董的!你倒是说说话啊,杵在那种地方做什么!你都长得够恶心了,就快点进来吧!”
今川被木场吼道,搔着后颈走了进来。
接着他以大舌头的语调说了:
“壶……就算是真货也没这么昂贵。看来没有箱文也没有来历书,我想顶多三十万……就算好,也至多五十万吧。”
“那一千万是哪来的,京极?”
“那是……债款的总额。山田与治郎先生留下来的。”
“债款?你这家伙,别笑死人了。听说那个老头子直到死前都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不是吗?一个卧床不起的老头子,要怎样搞才能花掉那么多钱?”
“因为与治郎先生在许多地方走错了许多步,结果明明没花掉多少钱,却变成了这样一笔金额。怎么样,榎兄?这个金额……没的考虑吗?”
榎木津一点儿也不吃惊,似乎也毫无兴趣地哼了一声。
我想根本用不着问。
就算榎木津前子爵是个再怎么富可敌国的富翁,这个金额……想都不用想。这金额太不合理了,相当于我的月薪一千倍以上。就算不是榎木津,碰到这个数字,也只能“哼”个一声吧。
可是……
中禅寺说这是与治郎的负债金额,而不是壶的价码。换言之,它们原本不应该以等号连接在一起。不管再怎么想要壶,也没道理替人家扛下债务吧。
不过仔细想想,中禅寺从一开始就想要知道收购金额的上限。数字姑且不论,或许他早已在某种程度上预测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即使如此,这个金额再怎么说也太脱离常识了。即使是中禅寺,一定也无法预料吧。
话说回来,中禅寺说刻不容缓,是什么意思?山田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山……山田小姐出了什么事吗?”我问。
中禅寺满不在乎地答道:
“嗯……她的事我大致了解了……不过就在我们要回去的时候,木原正三先生过来了。”
“哦,那个私生子。那……”
“两方为了壶争执起来。我们打算暂时先离开之际,此时峰岸金融——这是整合山田家债权的业者——前来讨债,闹得是天翻地覆……一边吵着要壶,一边吵着要钱……”
“京极堂先生看不下去,就要插手制止的时候,这次关东大黑组一大票人成群结伙地出现。真的很可怕。”
“大黑组啊……”木场说。
“大黑组……他们这么提议:我们想要的是土地,正三先生想要的是壶,而峰岸想要的是钱。想要的东西都不相同,这没有什么好争执的……”
“什么意思?”木场问。
“嗯,道理上是没错。他们说,首先大黑组将山田家的屋子和里面的装潢家具等,连同全部的壶,也就是所有的财产,以等同峰岸金融握有的债权的金额买下。这些钱就直接交给峰岸金融。土地等一切全都归大黑组所有,不过只有家宝之壶交给正三先生……但因为无法鉴定出家宝之壶是哪一个,所以允许正三先生挑一个中意的壶拿走……”
“这样的话,淑小姐会怎么样?”
“没怎么样。两手空空地被赶出去而已。”
“这太残忍了,中禅寺先生,这样淑小姐要怎么生活?”
中禅寺以凌厉的眼神瞪着我:
“人只要不贪心,两袖清风也能活下去。那位小姐拥有出色的裁缝技术,而且现在过的早已是不知道下一餐在哪里的生活,只不过会变得暂无居所罢了。可是就算身无分文,住的问题总有办法解决。生活困苦这一点,我们也是一样的。问题是……”
“魔物与壶。”今川说,“接受黑道的提案固然教人不甘心,但若是撇开对方是黑道这一点,我想这是笔不错的交易。甚至可以说是简单又有利的交易。可是契约一旦成立……契约成立的阶段,我们就再也得不到砧青瓷的瓶了。”
“向他们买下来不行吗?”益田问,“简而言之……大黑组要买下山田小姐的全部财产,所以等于一切东西都暂时归大黑组所有,对吧?那么只要出钱,他们就肯卖吧?对方是黑道嘛。”
“事情没那么容易。大黑组姑且不论,正三先生不会坐视不管的。而且大黑组说要卖的话,他们只以买价出售。”
“买价……是说总额吗?”益田问。
“没错,总额。他们说不能拆开零卖。正三先生因为有权利,所以允许他带走一个家宝之瓶,但其他的就不行了。连颗灰尘都不零卖。想买的话,就以收购价整个买下。”
“所以才说债款总额的……一千万吗?太岂有此理了。说起来,这世上哪有那种大富豪?我是不晓得那里的土地有几坪,可是就连这一带,一坪也才差不多一万元而已。就算再怎么辽阔,也不到一千坪吧。”益田说。
“壶的话,有好几万个。”
“今川先生,你的脸已经够胡闹了,就别再胡闹了,好吗?说到根本,还是那些壶吧,买壶的借款能搞到一千万元吗?”
“有上万个的话,也有可能吧。”和寅说。
“不可能啦。就算一个一百元,也要十万个才能到一千万呢。那屋子壶再多,也不可能有十万个壶吧。绝对不可能!”
不晓得为什么,益田似乎爆发了。
“说、说起来啊,根本不可能有哪个地方肯融资给个人那种匹敌国家预算的天文数字贷款嘛。一个人钱赚得再怎么多,也还不出这种数字。而且对方还是个形同无行为能力的生病老人,有谁肯借出那么多钱?我真是愈想愈气了……”
益田摇晃着刘海说:
“还有那个黑道。就算付上那么一大笔离谱的钱,能得到的也只有附旧房子的土地,还有一堆形同垃圾的壶不是吗?明明是黑道,到底在想什么啊?稳赔的嘛,根本是亏大了。难以置信。付出那么大笔的钱,不管在那块地上盖什么,要回收也得花百年以上。再说那么大笔的现金,黑道根本拿不出来呀!”
“可是大黑组……说要出这个价码。”今川说。
“那一定是骗人的!”益田大声说,“绝对是唬人的。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当过刑警,才没有资金源那么丰沛的帮派。要是有那么庞大的资金可以运用,何必干什么黑道,直接在银座盖上几栋大楼就好啦,对不对,木场先生?”
“唔,应该是没有这样的帮派吧。”木场刑警说,“就算不论这些,这交易听起来也太假了。”
“看,果然是骗人的。”益田得意洋洋地说。
“就算两位这么说……”今川表情丝毫不变,淡淡地答道,“虽然有可能是谎言……但若是不支付一千万元这种梦幻数字,买下全部……就拿不到瓶了。”
和寅像是学生似的说了句“我有问题”,举起手。
“那个私生子……愿不愿意卖壶?”
“对了……和寅兄说的是,不要跟黑道买,等继承之后,向私生子买就行了啊。那样就只要三十万左右吧?那样的话,不就只要一千万的三十分之一就够了吗?这个金额的话,应该出得起,而且出这个数字,他绝对肯卖的。这年头这么难过,就算抱个壶也没个屁用。要的话,当然是米还是钱好喽。”
“关于这一点……”
“米跟钱都没用。”这么开口的是木场,“你们说的是木原正三吧?那家伙就是黑市三,可是个黑市商人呐。他在咱们麻布署辖内,可是个高价买卖黑市米的大坏蛋。手头比一般有钱人还要阔绰哩。什么米,他手上的米多到都可以卖了。”
“是麻布署辖区里的小混混吗?”中禅寺说。
“嗯。所以这档子事……有些可疑呐。不,绝对有鬼。关东大黑组不可能不认得那个黑市三。他们的势力范围是重叠在一块儿的。再说……那个大黑组,是个有些特殊的帮派。当然,他们也干一般黑道会干的坏勾当……不过他们似乎有特殊的资金来源。”
“咦?那他们真的是有钱人吗?”益田以哭腔问道。
“不,他们没有一下子拿出一千万的能力。放心吧,小子。不过大黑组那伙人手头真的阔绰得很,那么小一个团体不可能赚得了多少钱。他们肯定在做什么别人看不出来的捞钱勾当。不过就像这个油腔滑调小子说的,是没赚到可以一下子付出一千万的程度。”
“原来如此……”中禅寺似乎在想什么,“那么峰岸金融怎么样?曲町不在你们辖区内吗?”
“这名号我倒是没听说过。”刑警说。
祈祷师在眉间挤出皱纹来: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什么?”
“哦……我在想,请大爷晚点儿再喝酒真是正确。”
“你这家伙还是老样子,拐弯抹角。我正在想,差不多再不让我这张嘴尝到酒味,我就要开始抓狂了,这混账。我这人清醒着大闹起来,可是非常恐怖的哦。”
“酒醉大闹不也一样恐怖吗?”和寅说。
“啰嗦。话说回来,怎么样?你看出什么了吗?”
“差不多。老实说,若是将砧青瓷的事撇到一边……就像今川说的,我觉得听从黑道的花言巧语,是最聪明的做法——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所以说,”木场开口,“我不懂那个什么真青瓷假青瓷,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件事光看有那几个人牵涉在内,就可疑万分了。”
“没错,九成九是诈欺。就像益田说的,那个家的壶顶多只有八千到一万个,就算全部合起来,买价的总额也差不多百万而已,就算被敲竹杠,也至多两百万吧。就算这十五年来的生活费全靠借贷维持,顶多也只有两百万程度吧。这样的话,光靠与治郎先生原本的资产就足够了吧。”
“你是说,没有借钱的必要?”
“也不是没必要……但这借款无疑多到离谱。事实上的确有一份法律上没有任何漏洞的巨额借据,而这份借据是永远没指望还得了的。所以退一步想,就算这真的是诈欺,山田淑小姐也没有任何害怕被骗走的东西。我刚才也说过了,事到如今,不管被取走任何东西,她的生活也不会和现在有多大的不同。所以我原本觉得这样也行。”
“家宝怎么办?”今川问。
“只能请她当做原本就没这样东西,死了这条心。对榎木津的父亲是很抱歉,但那样的东西,其他地方应该是找不到了。所以只要放弃家宝,不管台面下有多么庞大的金钱在流动,也与我们无关。就算是山田小姐,也只是为了还债,从房子被赶出来而已。这点事的话,不是很常见吗?只是……”
我总觉得事情不止如此——中禅寺说,倚到侦探的桌子上。
“不管怎么样,照这样下去……山田淑小姐的魔物是驱逐不了的。我得在壶被那些家伙骗走之前……完成工作才行。”
砰!
一道巨响,是榎木津敲桌子的声音,中禅寺因为反作用力而往前倾。全员望向一直默不吭声的白面侦探。
“你们……”榎木津站了起来,“你们是一堆笨蛋吗!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你们到底是在对谁客气?对黑道吗?对黑市商人吗?对高利贷吗?对付那种人,一击粉碎不就得了!对坏人没必要付出敬意,也不用支付半毛钱。坏蛋只要驱除就是了。驱除坏东西是你这个只知道卖书的傻瓜的工作,懂了吗?”
“你……又想出来指挥了?”中禅寺以窝囊的声音问。
“我不来指挥谁来指挥?蠢蛋!”榎木津吼道,来到房间中央,“从白桦湖回来以后,我一直闷闷不乐,一肚子气!呆父亲拿呆委托来烦我,奴仆没用,卖书的裹足不前。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不爽的事了!”
“喂,你想干啥?”木场问。
“干掉他们!劝榎木津惩恶!”
这哪国话啊?——木场说。
7
隔天……我和今川一起去了狸穴的陵云堂。
就和上次一样,我完全不了解榎木津和中禅寺究竟有什么企图。
昨天黄昏榎木津做出攻击宣言以后,木场和中禅寺似乎在默默之中明白了各自的角色,也没怎么商量就解散了。
仔细想想,木场虽然身为公仆,却也是那群可疑之徒的同伙之一吧。若是借用益田上回的话来说,就是玫瑰十字团一伙。中禅寺说他不记得曾经加入过那种团体,不过从我这个外人来看,要说他是里头的中心人物也行。
至于我,只被交代跟着今川去就是了。到了今早,我接到了中心人物的联络。因为是星期天,我想拒绝都不行。
说到我的待遇,果然还是接近奴仆。
陵云堂是一家门面富丽堂皇的古董店。
待古庵给人的印象顶多是旧货商兼卖一些茶器花器,相对于此,陵云堂完全是一家以书画及高级茶具为主的专门店,是一家有高级嗜好的人会来光顾的店。
今川似乎已经事先联络,我们很快被带到里面。会客室装潢得很高级,不过里头陈设的翡翠和玛瑙饰品品位低俗,显得格外刺眼。
茶端出来之后,我们等了十分钟。
我趁这时候匆匆询问计划步骤,但今川答道:“我也不太清楚。”
我好紧张。
很快地,一个穿着染有家纹的和式裤裙,叼着雪茄,长相就像把吉田茂 [45]用红茶染色般的男子,以极其不可一世的态度走了进来。
这个人就是……陵云堂老板云井孙吉。云井看到今川,“呵呵呵”地以下流的声音笑了。
“怎样?生意好吗?”
“不好。我只是个吃不饱饿不死的旧货商罢了。”
“说这什么穷酸话?你的堂兄弟还在干投机师时,可曾经带来连我都大吃一惊的珍品呢。”
“那是从自家仓库拿出去的东西,如此罢了。”
“啧。”云井啐了一口,“你这人就是太规矩了,这样可不成。你也算是个商人的话,就别说这种自命清高的话了。福气都溜光了。你就是这样才交不到女人。连个酒家都不会上,怎么干得了这一行呢?”
呵呵呵呵——云井笑道。
此人给我豪快之感,却有种歌舞伎女角般的弱不禁风感。打扮和动作看起来都很优雅,却处处流露出卑俗气息。真是复杂的一个人。
“那,你今天来有什么事?”云井问。
我不晓得有什么事。
今川殷勤有礼地答道:
“其实呢……这个人是我店里前些日子新雇用的员工,叫壶田龟三郎。”
“壶……壶田?”
信口胡诌也该有个限度,没想到今川也是榎木津和中禅寺的同类。
我无可奈何,只好招呼道:“小的叫壶田。”可是为什么只有我每次都用假名?这也算是自作自受吗?
云井叼着雪茄,“哦”了一声。
“所以呢?”
“他直到上个月都还是电气配线工,对古物买卖是个门外汉,什么都不懂。”
“哦,原本的职业还真是危险呢。小哥,你怎么会突然想踏进这一行?”
“呃……”这么突然地问我,我也……“其、其实我是被美、美的深奥……”
我在瞎扯些什么啊。
云井笑得异样刺耳:
“美?今川,你听见了没?他说美呐。明明是个配线工,说的话可真纤细。好玩好玩。还能说这种幼稚话是最好的。今川,那你把这位小哥带来,是想叫我做啥?”
“希望您教他做生意。”
“这怎么能教?就算是你,我也不能教。这可不是用教的,是用偷的。”
“所以说,希望您让他偷。”
“什么?”
“请让壶井……”
“壶井?不是壶田吗?”
“说错了,是壶田,他姓壶田。可以让壶田在您身边服侍一天,让他细细观察您做生意的方法吗?我想若是能够陪在一流的鉴定师身边,在一流的古董围绕中度过一天,这个庸俗的人应该也可以了解到这个世界的一鳞半爪。如此罢了。”
“一流的鉴定师啊……”
云井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欣喜神色。
“这是我准备的谢礼……”
今川递出包袱。
云井轻慢地接下,轻慢地解开结,瞥了箱子一眼后,将盖子打开一半。
“哦,李朝的茶碗啊。这怎么来的?”
“是那个……织作家的收藏品之一。”
“这样啊。”云井合上盖子,“嗳,好吧。只要让他跟着我一天就行了,是吧。我懂了。话说回来,今川,你也真是会想些怪点子呢。”
“他这个人只懂得理论,完全不知实践。他满口美学、艺术这些空浮的话,却不了解现实。可是我也没有了不起到可以教训人的地步。所以若是只让他看我做生意的样子,和一般旧货商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他以为古董业就只有这样,那就不好了。”
“的确,待在你的店,学不到运筹帷幄,也看不到生意场上的勾心斗角嘛。可是我原以为你是个雅士,结果意外地是个俗人呐。待在我这儿,就算只有气氛,也可以感受一下古董是什么样的玩意儿吧。好,我答应下来了。那我忙得很,今川,你就回去吧,我接下来……”
云井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望向我,表情一瞬间暗了下来。
“……喂,今川,我真的得把他带到每个地方吗?喏,我也有许多我的商业机密啊。”
“请您信任我。”
“唔,看在过世的雅幸面上,我也不能不相信你这个雅幸的堂兄弟……但这家伙不一定可以信任吧?”
“他这个人的优点就只有嘴巴牢靠,他从小就以嘴巴牢靠出名。我会录用他,也是因为他能守口如瓶。所以不管是台面上还是台面下……都希望您能让他细细观摩。如此罢了。”
“啧。”云井咋了咋舌,说,“好吧、好吧,我懂了,你回去吧。”
今川像头动物似的一个鞠躬……
真的站起来了。他要回去了。
我……该怎么办才好?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今、今川先生……呃……”
今川原本就要离去,突然“啊啊”一声,回过头来。
“对了,我想起来了。”
“什么?”云井说。
“陵云堂先生,我记得您和前些日子过世的一木町的山田与治郎先生从以前就有往来,是吗?”
云井露出意外的表情:
“山田……唔……是有啊,怎么了吗?”
“哦,我刚才突然想到,与治郎先生生前经常提起您的事。那么我告辞了……”
“与治郎先生提起我?……你跟那个老爷子有往来吗?”
“是的。”今川……撒了谎。
“真的吗?”云井拿下叼在嘴里的雪茄。
“是今年以后的事,所以是约半年前的事了……”
今川用那张完全读不出内在的脸继续撒谎。表情上完全不会显现出动摇、狼狈、喜怒哀乐,在这种情况真是有利。
“……我卖了几个壶给与治郎先生。壶这种商品,就算进了也卖不出去。与治郎先生肯买下,真是帮了我大忙。”
“帮了你大忙……那个老爷子根本没钱吧?”
“壶很便宜的,不过与治郎先生好像有一些负债。”
“负、负债……当然有吧……你进去过他家里吗?”
“家里指的是屋子里面吗?当然进去过了,景象非常惊人。”
我……想起了壶宅子那惊人的景象。
这么说来,今川昨天也去拜访过山田家,那么只有他刚才那句感想是事实吧。
“然后呢?……”
不知为何……云井穷追不舍。
今川的态度则轻描淡写,外表毫无变化。
“就算您这么问……对了,昨天说是借钱给与治郎先生的流氓来过我的店。”
“什么?你说你的店,是古董今川——不,待古庵吗?他们找上待古庵?这又是为什么?喂,今川,你先坐下来。”
云井露骨地吃惊,退到一旁,向今川招手。今川顺从地在云井旁边端正地坐下。话说回来,今川怎么会突然说起这番话?这……是什么圈套吗?
云井那张大脸凑近今川:
“你说流氓……是哪个帮派?那不是很恐怖吗?他们总不会是要你还钱吧?”
“不是这样的。那个老爷子因为已经没有业者肯借钱给他,才会被那种可怕的人给骗了,今年之后好像借了不少钱。”
“今年?今年以后又借了钱?他买了什么?喂,今川……你卖了什么昂贵的东西给他吗?”
“我没有卖昂贵的东西。”今川说,“只是些便宜的壶和花瓶,不过因为量还不少,总价变得颇高。我把这些钱拿去补贴收购织作家收藏品的资金。”
“壶?……你从哪儿弄来那么多壶?老爷子又买了那么多壶吗?那里的壶又增加了吗?……”
外表看起来没有差别啊——云井纳闷地说。
“可是……流氓竟然肯借钱给那老爷子。借了也无法回收吧?”
“是的。与治郎先生好像拿土地和房屋作担保。”
“土……”云井慌了手脚——看起来。“土地?……那根本无效啊,今川,那是骗人的。那老爷子早就欠了一屁股债,我、我记得抵押权的优先顺位是先借钱的……”
“这个嘛……这么深入的部分我就不清楚了。只是那些人找上门来,说差不多要回收债权了,请我顺便去帮忙鉴定一下壶的价格。”
“等、等一下,今川,那里没有什么像样的货色。你也看过那堆荒唐的壶了吧?你总不会看过了还说不清楚吧。那里没有好东西吧?没半样像话的东西吧?那儿有的只有壶。没有茶器,也没有挂轴。那种地方,去鉴定也只是白跑。你拒绝了吗?”
“我还没有回复。”
“拒绝吧,别跟那种人扯上关系。”
“我是想拒绝,可是我很怕。”
“不要紧的,你一定要拒绝啊!”云井叮咛说,“我说这话是为你好啊,今川。跟他们扯上关系,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知道了吗?可是……那些人是哪里的帮派?”
“陵云堂先生才是,怎么会想知道这些?”
今川……露出一张逗趣无比的表情问道。
我直觉今川一定是在笑。可是看在云井眼里……应该只是同样古怪的表情而已吧,实际上也几乎没有任何具体变化。
云井似乎被今川迫力十足的脸孔给慑住,身子略微往后退了一些。
“这、这还用说吗?我从战前就和那个老爷子往来,是老交情了。我也卖了他不少东西……就像你说的,会买壶的几乎只有那个老爷子。再说,上一代持有的书画之类的,也都是我帮忙变卖的,我们缘分不浅啊……”
听起来很像借口。
“喏,他不是有个女儿吗?那个总是板着脸的老姑娘……”
“您说淑小姐吗?她是与治郎先生的孙女。”
“对,孙女,是孙女。她又不会应对,要是黑道找上门来,岂不是太可怜了?所以我想或许我可以帮她啊。你说的黑道……是哪个组?”
“哦,我记得……好像是樱田组的……叫木场什么的……”
今川一本正经地这么说。
我——尽管紧张得要死——却差点没笑出来。再怎么样,叫樱田组 [46]也太好笑了吧。
可是云井当真了。
他可能是觉得长相这么怪异的家伙不会撒谎吧。
云井以嘶哑的声音重复“樱田组”之后,低喃道:“是别组啊。”
“什么组?”
“没事。可是……没听说过这个组呐。”
“樱田组是战后开始崭露头角的新兴黑道组织。他们和古老传统的黑道不同,走美式路线,完全不讲江湖义气,非常可怕。我也很害怕……不过就像陵云堂先生担心的,若是置之不理,淑小姐可能会遭遇危险。我也是这么担心,才向陵云堂先生提起这件事,如此罢了。”
今川站了起来。
“都问完了吗?您这么忙碌,我却说了多余的话,真是对不起。那么我告辞了……”
今川说道,做体操似的深深鞠躬,真的走掉了。
我……
战战兢兢地看云井。
云井不如为何,汗如雨下,从怀里取出手巾擦拭额头,好一会儿如坐针毡地坐在长椅上,不久后才发现我还留在那儿。
“啊!呃,你是……”
“我是壶田。”我答道。
“壶、壶田。我说啊,壶田,刚才待古庵——今川说的是真的吗?”
“这、这话意思是?……”
“就是山田家的事啊。”云井说。
“啊,呃,是、是真的……”
这个情况……得加油添醋一下才行。
“……我、我也曾经去过山田家……对,是前天的时候去拜访的,怎么说呢,是为了观摩学习,拜、拜托山田小姐呢,让我看、看了壶……可、可是那里只有壶……”
说到这儿,我发现了。
这……这场机关,是在为我撒的笨拙谎言收拾善后。不知不觉间,我的随口胡诌与现实之间的隔阂被填平了。即使就这样和陵云堂一起前往山田家,我也不必在淑的面前撒新的谎来圆谎了。
这么说的话……
中禅寺是预测……云井会在今天拜访壶宅子吗?我的任务,是紧跟在云井身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吗?
——为什么要监视这个人?
“完、完全没有参考价值。”我最后说。
“然后呢?”
“然后?”
“真的有黑道找上店里吗?”云井这么追问。
“有、有的。呃,有个叫木场的彪形大汉过来……那个人非常凶暴。脸像这样,四四方方的,手臂也粗得要命……他拍打桌子,气势汹汹。对,他还有枪。呃,他说要是我们敢告诉警察半个字,就要把我们的臭肚皮开个大洞,拿条绳子串起来。”
“连、连枪都有?难怪今川会怕,那是货真价实的黑道呐。搞什么,可恶,混账东西……喂,你过来一下,我给你看看浮世绘……”
云井说着,站起来离开会客室。
“今川那里没有画,对吧?那家伙对画很不在行呐。我们这里是以书画为中心,不过本来经手的是茶器。古董听起来好像很了不起,可是说穿了就是卖旧货的……”
接着他走进隔壁房间。
里面摆满了挂轴。
“……可是光卖旧道具,赚不了钱。道具是为了使用才买的,对吧?所以旧货的价钱会比新品便宜。会买贵东西的是茶人。而画呢,是一些好事之徒会买。这是嗜好,是浪费。雅士喜好的东西,就算贵也卖得掉。那些人不是在买茶碗或字画……”
云井说着,将看似浮世绘的东西摆到中央的玻璃桌上。
“……那些人不是买古董,而是东西被那些人买去的话,就会变成古董。所以我们要思考那些人喜欢什么,创造流行、价值,加到旧货身上,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懂吗?”
买这类东西的人,不是买有价值的画,而是买画上的价值——是这么回事吗?
仔细想想,不管再怎么优秀的画作,都一样是一张涂了颜料的纸张,若论原价,什么样的画都贵不到哪里去。即使要附加,也只有制作时耗费的人事费用而已。人事费的话,只能以人数和时间来计算,但绘画的情况——虽然我不懂——不过例如画一条线,也有可能得花上好几天才能下笔,而且也不一定花时间就能画得好。
所以不能以如此一板一眼的算法来计算价格,而这种地方,就是这类东西的价值所在之处——简单明了地说,就是漫天喊价吧。
云井不知为何,非常匆忙地将画排在一起。
“你看看,这叫浮世绘——浮世绘不用说明,你也知道吧?嗳,就是古时候的印刷品——版画。若是现在的话,就叫印刷。这种东西,我年轻的时候,可是拿来贴纸门腰板,补纸窗破洞的。因为有很多张同样的东西,标本就是纸屑。既然是纸屑,价钱也不可能贵到哪儿去——你会这么想,对吧?”
“唔……”
“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明治三十年左右,浮世绘在英国卖出了高价。从此以后,身价是水涨船高。这玩意儿已经是现在咱们说的美术品了,有价值了。听我这么说之后再来看看,喏……很美吧?这是昂贵的艺术品啊。”
这是……叫做美人画的浮世绘吧,说漂亮是漂亮,但我毕竟不可能懂。从制图工的眼光去看,至多是佩服线条很漂亮、细节处理得很精彩而已。云井再看了我一眼,说:
“另一方面,还有一种叫肉笔画的浮世绘。这只有一幅,全世界只存在着惟一一幅。那么这一定很昂贵喽?……但其实肉笔画卖不了多少钱。”
“这样吗?”
“至于为什么,在老早以前——那是战前的时候了,曾经有过大规模的拍卖会。因为突然发现了很多肉笔画。那个时候肉笔画很受瞩目,因为当时人们也渐渐厌倦版画了。所以卖方便制作了豪华的目录,邀请某大学的文学博士写下赞不绝口的推荐文章,可是揭开来一看,竟然全是赝品呐。赝品被拆穿,当然拍卖会也泡汤了。而且推荐的博士也被媒体给批得一文不值。嗳,肉笔画只有一幅,所以很容易伪造。成品水平高的话,就算是博士也会受骗。因为这样……后来肉笔画的鉴定就变得相当困难。如果鉴定出错,美术研究学者的权威会一败涂地的。”
这样啊。
“因为没有鉴定书……就算作品好,是真货,也卖不出去吗?”
“不是这样。”云井说,“是卖不到高价。东西本身不会变,所以喜欢的人就会买。可是只有喜欢的人才会买,这么一来,价格就上不去了。没办法定高价的东西卖不掉。就像我刚才也说过的,大部分出钱买东西的人买的不是东西,而是价值。这一点你可要牢记在心啊。”
就算叫我牢记在心,我也不晓得究竟要记些什么好。
陵云堂狡猾地一笑:
“肉笔的身上粘了层可能是赝品的烂泥。事实上在浮世绘这个圈子里,就连版画也有许多赝品,而且鉴定比肉笔更要困难许多。”
“咦?那么为什么……”
我自然感到疑惑。
那样岂不是没有差别了吗?
“所以明治末期的时候,正是炒作浮世绘大卖的时期。那个时候版木之类的还保留着。既然卖得好,那就印。没版木,就雕,商人制作了一大堆浮世绘。这可不是赝品,是新的真货。就是这样的感觉。因为浮世绘是版画,对绘草子 [47]店来说,只有新旧之差,没有真品赝品可言……”
和青瓷……一样吗?
“……只是,看起来像昨天才刚印好的话,就不会有价值。因此把它拿到大太阳底下晒,用烟熏,拿篦子刮,拍一拍搓一搓,就可以制造出恰到好处的古色。我得声明,这可不是制造赝品,只是这样客人才高兴,所以才加工。因为这些客人是愈贵愈高兴,所以才通过日晒和烟熏来制造价值。这种东西多不胜数,所以鉴定才困难呐。”
“可是那样的话……版画也……”
“所以,当肉笔就要红起来的时候,赝品问题闹上了报纸,不是吗?版画则是在闹出问题之前,热潮就先退了。因为没特色了,所以后来也没什么人制作赝品了。现在的明治浮世绘就算知道是明治时期的作品,也有一定的价值。懂吗?……”
云井露出青蛙被压扁般的表情来。
“……价值是制造出来的,是搁上去抹匀硬粘上去的。价值并不在东西本身,东西只是东西。”
我“哦”了一声,望向浮世绘。
“这些也是……有一半都是赝品。是今年才印的。”
“咦!”
每一幅看起来都一样。
“看不出来,对吧?你就先看一会儿,好好想想吧……”
云井说道,背对我移动到房间角落的电话去了。
我对了解浮世绘的真伪当然没兴趣,也不想学习古董的真髓或做生意的窍门,所以确认云井拿起话筒后,便背对着他,假装在看浮世绘,把整个背都当成了耳朵,窥伺云井的动静。
“啊,是我。”云井悄声说,“……喂,你,就是你……还问什么事?嗯,不,不是那样。喏,债务啦。你说全都整合好了……不,根本没整理好。你漏掉了。咦?什么你查过了,你这蠢蛋!对……对啦。不是小笔的。你一定以为只有小笔的,才会漏掉了吧。对,金额很大,而且是相当恶质的地方。咦?不是,是黑道,道上兄弟。骗人?这可不是骗人。你快查啊,樱田组。樱花的樱,农田的田……”
——樱田组。
是刚才提到的事。
今川设下的圈套,云井迫不及待地跳进去了。
——他在和谁讲电话?
“……对。没听过?不,我也……听说是新帮派。笨蛋,你多学着点吧,记下来啊。这也攸关你的性命啊。听说他们宣称老头子用土地房屋抵押……没问题?问题可大啦。要是那种道理说得通,黑道就不叫黑道啦。你那儿还不是一样?债权你用多少钱买的?半价以下吧?那个时候你不是利用了大黑组吗?峰岸……”
——峰岸?
峰岸金融吗?……
云井讲电话的对象,一定是帮山田家整合债务的恶质金融业者。我因为紧张过度,脖子几乎快抽筋了。为了不被发现我在偷听,我轻咳了一下,身子前屈。
我的视野中有着画有传统日式发型女子的绵绘 [48],但我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什么?不,我要说的只有这样。我不清楚金额。不,那太勉强了。黑道去恐吓黑道,那怎么成?万一惊动警察就有的瞧了。所以啦,查出金额,付钱就是了。我不知道,顶多十到五十之间吧。什么?这样就没赚头了?关我什么事。你的份自己想办法。是你硬要凑一脚的。漏掉金主的也是你,你得负起责任。”
高利贷和古董商是一伙的。
可是十到五十没有赚头云云是什么意思?他们不是可以赚到一千万吗?
“重点是契约。”云井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快点签下契约就没事了吧?你说什么?跟他们说本来不知道,付钱给他们,事情就圆满解决啦。咦?你说什么?”
云井的声音变大了一些。
接着又转回几乎听不见的小声。
“你说的驱魔是怎么回事?咦?瓶的祖宗?什么?瓶的诅咒?契约要等到诅咒解除以后才能签?……那女的怎么搞的?她说了这种疯话吗?告诉她不能等啦,半秒都等不得啦。叫大黑的年轻小伙子过去,闯进去。咦?有祈祷师?”
——是中禅寺。
中禅寺到了。
“黑市正呢?黑市正在做什么?一起驱魔?少开玩笑了……”
大黑组和黑市正……全都是一伙的吗?
“总之你也……”古董商格外大声地说到一半时,突然响起敲门声。云井慌张起来,说了句“我等会儿打过去”,放下话筒。
我悄悄回头。云井露出信乐烧的狸猫像般的表情,说:
“怎、怎么样,壶田,了解不同了吗?……”
他完全是遮掩——或者说想瞒混方才的电话。
当我说“呃,一头雾水”的时候,有人再次敲门了。“干吗?”云井大声说。
“呃,那个客人……”
门的另一头响起八成是用人的声音。
“啊……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云井张皇失措地就要跑出房间,却注意到我,“啊啊,还有你呐。”这次又像个不倒翁似的涨红了脸。
“唔唔……在这棘手的节骨眼上……”
不管了,你跟过来——云井说。
“不过这是个重要贵宾,千万不可以失礼……对了,你就闭嘴,一句话都别说吧。”
“呃,这些浮世绘……”
“那种东西丢着别管了。”古董商草率地说,“全都是赝品。别啰嗦了,快跟上来……”
云井开门,大步走出房间。我慌忙跟上这个感觉倨傲又很卑微的老头。
云井前往的是最里面的房间。
门前聚集了几个身穿和服的年轻姑娘,她们看到主人,急忙行礼,逃也似的离开了。云井诧异地看着她们,在门前整理好仪容,将稀疏的头发在头上抚平,咳了一下之后,再次叮嘱我:
“对方和我们身份不同,千千万万不可冒犯了人家,知道了吗?”
接着他敲了敲门。
“欢迎欢迎,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小的是云井孙吉,让您久等,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云井在门外这么说道,以恭敬得可笑的脚步踏进房里。
我也低垂着头,静悄悄地入室。
“……怎么说呢,您只要吩咐一声,小的随时前往听候差遣,还有劳您远道而来,真是惶恐至极。令尊似乎也,呃,十分安康……”
“笨蛋很强健的。”
“咦?”
这熟悉的声音和内容……
我想要抬头,云井却按住我的头,硬要我鞠躬。
“啊……这个年轻人因为一些原因,也一起在场,请您不要介意。他会乖乖待在一旁……这个人是那个,呃……”
“那种东西我一点儿都不介意!不过要是他开始跳起舞或敲起太鼓就麻烦了,算了,那样也挺好玩的,我不介意。不管那个,快点进入正题吧。你不知道时间就是金钱这句名言吗!”
“榎……”
榎木津……
我低垂着头,勉强抬眼去确认,看见熟悉的名侦探正悠然坐在豪华的皮椅上。
“先别说这些了,你店里那些不晓得是店员还是女佣,从刚才就一直在偷看这个房间,这对我来说问题更严重!你去告诉她们,要是她们那么介意,直接过来坐到我旁边还是膝盖上不就得了!搞得人心神不宁的。”
他是在说刚才的那群女孩。
令人不甘心的是,榎木津只要默不作声,吃香的程度可以媲美电影明星。店里的女员工为了突然造访的美男子,一定正叽叽喳喳吵闹不休吧。
云井“哎呀哎呀”地狼狈不已,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应付榎木津吧。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榎木津似乎不耐烦了,冷冷地开口说:
“我特地过来买呢,快点卖给我吧。”
“啊……哦,那个砧青瓷的花瓶,是吧?那可真是费了我好大一番工夫。虽然小,但也是战祸中幸存下来的名品,又是织田家出来的。小的接到令尊的委托……是一星期以前的事,但小的只花了短短一天就找到了……”
“不管是花猫还是花狗,都不用了。”
“咦?”
“我那笨老爸说,那种东西不用了。没听到吗?”
“呃……是,我在电话中告知令尊花瓶的特征,令尊立刻回说不需要了……我还以为令尊一定是从其他地方买到了……不是在说这件事吗?”
“当然是这件事啦。对吧,那边那个人?”
榎木津说到这里,突然对我说道。他的口气完全是在对陌生人说话,但也有可能不是装的,而是真的忘记我了,很可怕。我“呃”、“唔”地应声。
“我不晓得你弄到的是花猫还是花狗,但我那笨老爸要的是瓶,你找那种花字头的东西来做啥?我爸要的是瓶,除了瓶以外的东西,不管东西再好,他都不会买的,就算是花虎也不买。他根本不懂陶瓷器,只知道习字而已。”
“习字?哦,书画的话,老爷总是惠顾小店……原来是这样啊。我听到砧青瓷,不禁以为……可是砧青瓷的瓶啊……”
“呃,山田……”
我就要发言,却被云井伸手制止了。
“遗憾的是,我从没看过那样的瓶呐。”
“可是那栋壶宅子……”
“非、非常抱歉,这家伙是个门外汉……”
“我说啊……”榎木津身子往前倾。云井也探出身子。我也跟着这么做。“这个人是门外汉还是罗宾汉都跟我无关。我老爸交代你去找瓶,对吧?”
“是、是的……”
“那不就是了吗?我会来这里,是因为我爸听说你的客户里,好像有人拥有那样的瓶。明知道有,却不拿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因为东西昂贵,你舍不得拿出来,不,你一定是瞧不起榎木津干麿,以为他买不起——我那又笨又没耐性的老爸这么说,气得火冒三丈。他真的生气喽,气得耳朵都红了。所以我这个做儿子的才代替他,心不甘情不愿地上门来了,你懂了没!”
“这、这……绝没有的事!什、什么瞧不起老爷,这太天打雷劈了……这一定是有、有什么误会……”
“可是山田……”
“你、你闭嘴,不要啰嗦!噢,失礼了。其实的确是有那样一户人家,自称拥有砧青瓷的瓶的传家之宝。这家伙说的就是那户人家……可是那是骗人的。”
“骗人?怎么会……”
他打算装傻到底吗?
甚至做到这种地步,还是要隐瞒那一家的壶吗?可是……
云井的模样与其说撒谎,更像是打圆场。云井有些充血的眼睛看我,那张庞大的脸凑过来,拼命辩解:
“壶田,你也看到了吧?根本没有,对吧?根本没那种东西。哪里都找不到。我可是行家呐。不管再怎么样,要是真有那种东西,我绝对会看出来的。就算那里的壶再多,我也认得出来。可是就是没有。至少在我开始出入那户人家的这几十年之间,我一次都没看过那种壶。那里有多到数不清的壶,可是全是假货,没一个是真货。”
“真的吗?”我问。
“就是没有啊。那个老爷子说有,可是我都找过了。你以为这位先生是什么人?他可是前华族榎木津子爵大人的公子啊……”
我很清楚。
“榎木津子爵老爷是小店的上上宾,我怎么可能对他撒谎?如果那里的壶是真货,就算把那个女的绑起来,我也要抢来献给榎木津子爵老爷。可是就是没有,我说真的。你只会搅局,不要多嘴。”
“可是那里有疑似青瓷……”
“你真啰嗦!的确是有看起来很像的,可是那是假货。老爷子说是他刚开始搜集壶的时候,诚志堂卖给他的。”
没有……真的没有吗?
可能是真的。古董商和黑道及高利贷成群结党,究竟在打什么坏主意,这我完全无法想像,但至少或许真的没有砧青瓷的壶……
“那些是……假货吗?那里面大概有十五个左右的青瓷……”
今川昨天黄昏这么说过,我只是把听到的说出来而已。
“所以说,那是我跟诚志堂卖给他的。只是普通的青瓷,还有质感类似青瓷的壶罢了。全都是最近的作品。我们并没有在箱子上动手脚,所以那不是赝品,可是是假的家宝。一文不值。”
“我要那个。”
“咦?”
“我说我要那个。”
榎木津这么说。
“那个……是指什么?难道是说那些假货?”
“你这人脑袋真不灵光。我说那个就是那个!”
榎木津指住陵云堂头上。
原本前屈的陵云堂一屁股跌坐似的往后仰去。
“您、您说那个,我也……”
“就是那堆壶里面的那个。”
——榎木津看得见吗?
“可、可是就像小的刚才说的,那是一文不值的货色,虽然相似,但不是真正的砧青瓷,等、等于是假货……”
“这跟假货真货无关。我老爸想要那个砧青瓷的瓶,把它卖给我老爸就是了。多少钱?”
“多、多少,这……”
“好。”榎木津站了起来,“我就来出个一百二十三万吧。”
“一、一百二十……”
这金额真是不上不下。胡说一通。到底是以什么为基准决定的?今川说,就算是真货,也只要三十万到五十万。若是假货,顶多只要五十元到一百元吧?另一方面,与治郎的负债金额是一千万。
陵云堂恍惚了一会儿,很快地露出再鄙俗也不过的表情来:
“请……请让小的卖给您!若是那个就行的话,小的立刻奉上!哎呀……不愧是榎木津财阀的龙头,出手不同凡响……”
“我不是什么龙头虎头。”
“啊,呃,那……请问何时送去方便?……”
“现在。”
“什么?”
“我现在就要带回去!”
“现在……是说现在吗?”
“有不是现在的现在吗?我说现在就是现在。你果然还是不晓得时间就是金钱这句格言呐。时间就是金钱,慢了的话,每一个小时就降价一万!哇哈哈哈哈,愈来愈廉价喽!”
榎木津从怀里掏出一叠现金……
在云井的头上拍了一两下。
好过分的人。
我绝对不想跟这种人交朋友。
“小……小的遵命!”
云井伸手就要接钱,但榎木津突然收回钞票。
“不行,一手交钱一手交瓶。办不到的话,这事就告吹。”
“啊……唷、唷。”
陵云堂维持着伸出双手的怪异姿势,猎物被抢走,虽然是勉强没有跌倒,却也差点失去平衡,他大吼道,“快、快备车!”
外头传来“是”的应声。
“小、小的现在就去取货。榎木津先生,可以请您……一道同行吗?”
原来如此……这下子……舞台就转往壶宅子了。
原来是这样的机关啊——我总算恍然大悟。
8
如此这般,我和榎木津一起坐上云井品位低俗的高级自用车,往赤坂的壶宅子出发了。
接下来会如何发展,我完全没有头绪,我只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只要和榎木津一起行动,就可以搭到高级车。上次的鸣釜事件时也是,我搭到了高级的自用轿车。当时我以为一生都不可能再次坐上那样的车,没想到这次又坐到了。不过上次是榎木津这个犹如地狱来的司机,而这次开车的不愧是古董商的御用司机,行驶得十分平稳。
和我的预测相反,榎木津在车子里十分安静,或许他睡着了。
还有另一件事出乎我的预料,也就是车子经过的路线,我完全没有印象。
车子没弯进奇妙的小径,经过的都是些颇宽敞的马路,很快地开进一栋有着雅致和风庭院的宅第里面……停下来了。
——不是要去壶宅子吗?
我不记得这个地方,也看不到壶宅子在哪儿。
“这里……是小的……唔,算是别墅。”
还没下车,陵云堂就开始说明起来。
“壶所在的人家呢,唔,实在不是少爷公子这种……噢,失礼,不是榎木津先生如此尊贵的人士适合进去的场所。那是栋破屋子,脏乱得连踏的地方都没有……”
——哦。
我了解了。
这里是壶宅子后方那栋黑围墙人家的……正门。
“嗳,请进请进,地方窄小,还委屈您在这儿稍坐一会儿。别担心,那栋屋子就在后面,只要五分钟就到了。喂!……阿种!……”
司机开门。榎木津才刚下车,屋里就有个绑起和服袖子的小丫头走出来。疑似打杂的娃娃头小女孩发出相当邋遢的叫声,交互看着陵云堂和司机等人。
“咦?……老爷,怎么了吗?您怎么突然跑来呢?京花小姐现在不在呀。说今晚有宴会表演,是很重要的客人,已经出门去了……”
此时小丫头注意到榎木津的存在。
“……这……”
小丫头看到榎木津,瞬间语塞了一下,说:
“……这个像小白脸的先生是哪位?”
美貌的帝王完全没有发挥效力。
好像不是任何女孩都会被榎木津迷得神魂颠倒。
云井慌了手脚:
“混、混账东西!仔、仔细注意你的嘴!这、这位先生可不是你这种下贱东西可以直接交谈的对象。这、这位先生……”
“真不错的发型!”
“咦?”
“我喜欢眼睛上面的直线。你的发型真不错!”
榎木津兴冲冲地说,从正面端详小丫头。眼睛上面的直线,指的是小丫头的娃娃头发型吧。阿种说着“讨厌啦,人家还不想嫁啦”,扭起身子来。
榎木津露出精悍的表情,凝视小丫头的头部说:
“我想喝饴汤 [49]。”
众人全都怔住了。
“我想喝饴汤。”榎木津再一次重复。
当然不是对云井说,而是对叫阿种的小丫头说的。阿种把手掩在嘴边,“嘻嘻嘻”地笑了一阵:
“讨厌啦,这个人好像小朋友唷。可是刚好,人家正在煮饴汤呢。马上就可以喝了。”
“煮、煮饴汤……喂,阿种,京花不是不在吗?家里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吗?你一个人煮什么饴汤……”
“干吗这么小气巴啦的嘛。”阿种拍了拍云井。
就在这里一瞬间……
榎木津“啊”地一叫,紧紧揪住阿种的手。
“这样啊,用这只手捏起来……”
榎木津说完,顿了一下,又说:
“……可以帮我放生姜吗?”
阿种再次咯咯笑个不停,直说着,“真是小孩子。”我真是一头雾水,只觉得莫名其妙。
这栋妾宅真是……豪华极了。
大概只有那个叫京花的艺妓和这个有点怪模怪样的打杂女佣阿种住在这儿,但以两个人生活来说,有些太广阔了。
无论是装潢或家具,都有些讲究过头,一切整顿得像是用来迎接宾客。与其说是妾宅,说是让小妾住在接待用的屋子比较正确。
屋子不晓得是建在较高的地基上还是斜坡上,邻接客厅种有松树的庭院外边视野十分开阔,可以瞄见一点老旧的屋瓦——那大概是壶宅子的屋顶。
果然不出所料,云井说:“就是那户人家。”
榎木津好像连看也没看。
“真是栋肮脏的老房子……”
云井以几近嫌恶的鄙夷表情望着壶宅子。
“有时候我也会招待一些像榎木津先生这样的名流宾客……可是那栋屋子实在碍眼极了。不管再怎么极尽奢华地招待贵宾,看到那栋屋子就让人扫兴。要是没有那栋破屋,视野就十分开阔,会是番好景致呢……嗳,请您千万别介意它。”
榎木津完全没放在心上。
或者说,那位少爷公子根本没在听他说话。
“总之,您想要的东西就在那里。就像您看到的,隔着一条路,就是那户人家的后院。啊啊……”
外头传来声音。是“让开”、“给我滚”这类粗野的骂声。当然是马路另一头——壶宅子传来的叫声。
“……真吵。嗳,我现在立刻过去,拿了壶马上回来,请在这儿……呃,喝着饴汤,稍事等待。喏,壶田,咱们走……”
我连坐下来的空闲都没有。榎木津大摇大摆地一屁股在坐垫坐下,嚷嚷着:“喝饴汤前我要喝茶!”云井从檐廊走下庭院,就这样往后面的小木门走去。我慌慌张张回到玄关,拿了鞋再次前往客厅,追上云井。
经过的时候,榎木津以荒诞不经的声音大叫:“甜死啦!”
——这人在搞什么?
我不禁空虚起来了。
打开黑围墙的后门一看,那里是看过的道路。路的另一头,是被倾颓的土墙围绕的山田邸。云井板起脸来停住了。
“果然……到底在吵什么。”
——是关东大黑组吗?
来到先前的围墙缺口处一看,里面包括前天来过的帮派,共有五个小混混。人数增加了。几个小混混踢着壶的碎片,敲打墙壁,大声恐吓着。
一个骨瘦如柴、头发涂满了发油的男子吼道:
“喂喂喂,别瞧不起人啊。你们以为我们是哪里的谁?说到关东大黑组的细野,可是地方上小有名气的大哥呐。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我们从刚才就静静地等,但你们是要我们呆等上几小时啊?混账东西!……”
头发和眉毛都剔个精光的男子吼道:
“搞清楚,我们可不是稻草人,也不是邮筒啊,喂!”
他踹了一脚破壶,壶被踢个粉碎。
“喂,给我回话啊!老子可不是来玩的。咱们是一片好心,为了替这里的痴呆老头扛下债务,怀着牺牲奉献的心情过来的。知不知道啊!喂!”
“吵死人了!”
突然爆出一道惊人的喝骂。
后门开着。
幽暗而灰蒙蒙的壶宅子泥地房间里……
中禅寺……就站在那里。
他穿着漆黑的便装和服,披着绫罗纯白外套。外套上染着黝黑的五芒星,手上戴着手背套,脚上是红鞋带的黑木屐……简直就是生错时代的打扮。这是驱魔师的装扮吧。
“到底要说上几次你们才会懂?短短一小时前我不是才交代过,在我工作办完之前,一步也不许进来。这么快就忘掉了吗!”
“所、以、说!老子是在问你的那劳什子工作啥时才会办完啦,混账东西。什么叫短短一小时前,是已经过了一小时才对吧!”
“正确是才五十三分三十秒——啊,三十五秒。连一小时都还没有过。”
中禅寺掏出怀表,满不在乎地回答。
“闭嘴闭嘴闭嘴!”流氓气得直跺脚,“你、你这家伙……究竟是在里面鬼鬼祟祟搞什么东西!”
“驱魔啊。”
“那人是在搞什么?……”
云井露出窝囊的表情,一个踉跄,扶在土墙上。嗳……不知情的人突然遭遇这种场面,一般都会是这种反应吧。再怎么说,中禅寺那身打扮虽然是有些鬼气森森,但不管怎么看,根本就是尚未开化的过时人种。
“……里面到底在干什么?啊啊,这么说来,峰岸在电话里说什么驱邪怎样的……”
喂、喂,请问——云井出声唤道。
所有流氓同时回过头来,看到是陵云堂在叫,他们各自交换了几个眼神……然后演起假惺惺的戏来。
“您想干吗?敢来多管闲事,小心遭殃啊。”
“我是狸穴的茶道具店陵云堂的老板……请问各位是?”
“关东大黑组啦!”秃头男子说。
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场闹剧。
“这样啊,原来你们就是那些说要为这里的山田小姐扛下债务的好心人啊。那么这位是……”
中禅寺不怀好意地一笑:
“我是驱魔的祈祷师。”
“我不懂,祈祷师……是什么?”
“我受山田淑小姐委托,正在祓除累积在这个家中的壶上无数可憎过去的污尘。”
“是在……打扫吗?”
“正是如此。”
“真辛苦。”陵云堂说着,用手挡开众人,走向门口,与中禅寺面对面。
“不好意思啊,祈祷师,我有话要和淑小姐谈一下。是很紧急的事,可以让我进去吗?”
“不行呐。”中禅寺当下回答。
“为、为什么不行?”
“这里头盘踞了许多坏东西。若是随便踏入,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我可无法负责。”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要进去了——陵云堂说着,就要推开中禅寺。中禅寺露出简直不像人类的可怕凶相,瞪着古董商。
“我是在警告你……不要进去。”
“呜……”
——好可怕。
中禅寺骇人极了。
“你不了解物品聚集,以及时间累积的意义呢。听好了,陵云堂先生,听说你是个知名的古董商,是吧?既然是经手古物的商人,我就趁这个机会好好地告诉你吧。器物这东西……经历百年即成灵异。”
“这、这太不、不科……”
“你说这……不科学,是吗?”
“当然了。又不是神话故事,东、东西就是东西。”
“哦?东西就是东西,不会变化也不会迷惑人心……你这么想,对吧?那么我问你,这个壶值多少钱?”
中禅寺将手中一个小壶递给陵云堂,大概是从屋里拿出来的。
“这、这……”
“可以……请你估个价吗?”
“这东西……顶多只值三十元……”
“顶多只值三十元。这只壶是三十元是吗?”
“你、你想说什么?”
“三十元。换算成纸钞,就是三张纸……说到三十元,就是一碗清汤荞麦面。你的意思就是,这个土块与纸币和清汤荞麦面是等价的。”
“这……这又怎么了?”
“揉搓成型上釉烧制——若没有经过人工,这个壶只是一团泥土。泥土变得与荞麦面等价——这就是变化。赋予没有意义的物品意义,然后使意义与意义产生连锁,创造出根本不存在的价值——这就是咒。这个土块被施了‘壶’这样的咒。而你现在对这个壶施了三十元的咒。这应该与它完成时的原价不同,卖的时候应该又是不同的价格。就这样,它作为物品的历史岁月不断地累积沉淀,这个壶上头的咒也会不断地聚积下来。咒不断地集积,也就是说,这团泥土再也不是单纯的泥土了。所以除非它被破坏到粉碎……”
中禅寺的凶恶脸孔逼近了陵云堂的。
“……否则是十足可以作祟的。”
“作、作祟?”
“没错。因为像你这种操弄无谓价值的浅薄之徒非常多,所以它会作祟,再凶猛也不过地作祟。要不然……”
中禅寺将三十元的壶举到古物商面前。
“……我来对它下个咒如何?”
“拿、拿开!”云井轻声叫道,从祈祷师身边跳开。
“里面有一万个以上这样的壶。光是要找出哪一个怀有怨念,就是件大工程。希望你们暂时安静一下。”
这场面真是恐怖。
冷静想想,中禅寺并没有威胁,他只是说了理所当然的事,但从中禅寺口中说出来,就教人发自心底觉得恐怖,而这又教人觉得可怕。
然而守财奴云井……他先擦了擦汗,仍然锲而不舍。再怎么说,这事都关系到榎木津手中的一百二十几万,而且那些钱会随着时间过去逐渐减少。
“可、可是我也很急。屋子里面的青瓷瓶……客厅里有几个,只要那几个瓶就好了,可以交给我吗?”
“快点照做啊!”大黑组叫道,“这家伙啰嗦死了,快点交给他就是了!喂,祈祷师,只是几个壶罢了,有什么关系?数量减少,驱魔不是也可以快点结束吗?只会在那儿说大话,我们可是不会放过你啊。”
“咦?……”
中禅寺毫不退缩,以冰冷的眼神盯着黑道。
“你们刚才还问这位古董商先生‘你谁啊?’不是吗?换句话说,你们是初次见面……”
“这不是废话吗!”骨瘦如柴的流氓怒气冲冲地说。
“这还真奇怪。”
“哪里奇怪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我是受到这块土地和房屋及其他一切的目前所有人山田小姐正式委托而来。而且我正努力驱逐附着在这个家主要的财产——壶身上的诅咒,期望能让它们以干净的状态转交给你们,可说是合法的协助者。然而你们对这样的我破口大骂,却对一个突然闯进来的陌生古董商如此亲切,这岂不是太奇怪吗?”
“因、因为你这什么祈祷师……太可疑了!”
“咦?这个人也十分可疑喔。他只是自称古董商罢了,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他的身份啊?”
——太坏了。
我心想,中禅寺这个人果然非常恶毒。
就算对方是坏人,这样不干不脆地折磨人也太残忍了。
“……但各位为何轻易地就信了他?”
“那是、那是因为……”
“而且各位……我记得各位在一小时前——不,一小时又一分五十秒前,这么对我说过,不是吗?——这道围墙里面的东西,不管是房屋土地家具,所有的一切,全都由咱们大黑组买下了……所以别说是破壶了,谁敢擅自带走一粒灰尘,我们就当场扁死他。”
“说、说是这么说过,那又怎样?”
“昨天各位还说了,不管是灰尘还是泥巴,全都算在总额里头——对吧?各位是这么说的吧?”
“就跟你说是啦,你耳朵长好看的啊!”
“就是因为我的耳朵货真价实,所以我才这么说。这实在非常矛盾。因为……那位古董商正要从应该会成为贵帮所有物的这栋屋子里面取走东西喔。而且他要取走的不是灰尘泥巴,而是要挑选极为昂贵的壶带走。可以让他取走吗?”
“不……不太好……”
“一点儿都不好。如果我是你们的话,一定会这么说……”
中禅寺踏出一步,瞪着陵云堂:
“敢在那里胡言乱语,小心我扁死你啊,混账东西!”
“哇!……”
陵云堂吓得跌坐在地上,好可怕的迫力。
“……等、等一下,让、让我跟里面的淑小姐说话。我、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还有,我、我跟你们保证,我要拿走的不是那么昂贵的壶,是顶多五十元到一百元……可能再多一点点吧,嗳,大概只是这点价码的东西罢了。不是骗人的。我会支付你们行情价,好不好?”
“这话真是太可疑了……”
中禅寺蹲下来,再次盯着陵云堂。
“若是家宝之壶……就算没有箱子,也不下三十万吧?”
“才、才没有那种壶!没有!我、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要是有的话,我老早就占为——不,不不不,不是说这个,那里面只有假货,所以……”
“你要拿走假货吗?真奇怪呢。淑小姐才向我抱怨过,说她怎么拜托陵云堂老板,对方也不肯买下她的壶呢……”
“所、所以就说里面全是些一文不值的东西,全是垃圾,是垃圾。”
“好啦好啦,啰嗦死了,既然是垃圾,就随便你拿吧……可以吧?”
大黑组的秃头大声说。
其他流氓“噢”地应和。
“哦?……”
中禅寺以死神般阴险的眼神扫视众人。
他乐在其中。
“这么一来,你们大黑组就无法履行契约了……这样也没关系吗?现在正在客厅挑选家宝之壶的木原正三先生怎么办?契约应该是说,木原正三先生可以从这里面全部的壶里头挑选一个他认为是家宝的壶带走。若是陵云堂拿走了壶,这一点就无法履行了。因为家宝是青瓷壶,而这个人要拿走的也是青瓷壶。”
“所、所以这个人说要拿的是假货……”
“就是啊,我要拿的是假货。”
“这样啊,你要拿的是假货啊。可是这么一来,就等于你们明知道全是假货,还让正三先生挑选。这样做……真是太不可取了。这岂不是诈欺吗?万一正三先生知道了这件事……契约还是无法成立喔?他是在可以得到家宝之壶的前提下,才接受各位提出的条件吧?如果一开始就确定壶都是假的,他应该会改提其他的要求……但是……”
中禅寺瞪着众人。
“……看来他并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不可能提出要求——你们似乎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对不对,陵云堂先生?”
“你、你问我干吗?这件事我才……”
就在云井支支吾吾的时候,一名中年男子一边嚷嚷,一边从壶宅子的正门跑了过来。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后,把我推开,向大黑组众人说道:
“啊啊……你们在、在拖拖拉拉些什么?还没进去吗?不快点的话,事、事情就不得了了……啊啊!”
此时男子总算注意到云井。
“这、这不是云井先生吗?您怎么会在这里?在做什么?”
“这蠢蛋……”云井说,表情苦不堪言。
中禅寺笑得更诡异了:
“哎呀,我记得你是峰岸金融的峰岸先生吧。你好像认识这位先生?而且模样和昨天判若两人,和大黑组的各位似乎也非常亲密?……”
“你、你是昨天的祈祷师……”峰岸说完,东张西望,似乎总算发现了异状。
“请问……”
“问你个头!到底怎么了?”
云井揪过峰岸的衣襟,站了起来。
“呃,刚、刚才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伙在那里……”
“不、不好了!是樱田组!我都忘了……”云井说道,面色苍白。
“那是啥?”大黑组问。他们的关系已经全穿帮了。
“混、混账!你们的同业啦。据说是什么不讲半点江湖义气的残忍新兴黑道。这里的老头子……跟他们借了钱。”
“咦咦!……”流氓一阵哗然。
我偷瞄了一眼中禅寺。中禅寺他……
背过脸去,肩膀抖个不停。他在笑。他一定正拼命忍耐着想要捧腹大笑的冲动。而黑道、高利贷和古董商……只是万分狼狈。
很快地,围墙后面冒出了一个人——是木场。
木场后面跟着三个眼神凶恶的男子。
大黑组姑且摆出威吓的阵势:
“呃、喂,你们这些人干吗?有什么事?”
“啊啊?你那是什么口气?”
木场背后的男子以粗沉的嗓音说道。木场举手制止男子,独自走进围墙里来。
“啊,喂!谁准你进来的!”
“你说啥?你对老子说那是什么话?你……在这块地盘走动,不会说不认得老子的脸吧?”
木场以他凶暴的眼神和粗哑的嗓音静静地恫吓对方。接着把那张四方形的脸用力凑向大黑组的秃头男子:
“怎样?说啊!”
“什、什么怎样……”
“我在问你认不认得你老子木场修太郎,听不见吗!混账王八蛋!”
木场对着秃头吼道。
“木……木场……木场先生,你就是木场先生?”陵云堂尖叫起来。
“怎样?你认得本大爷啊?我说你们啊,老子今个儿是来办正经事的,谁敢在那里碍事……我可不会轻易放过啊。喂,听见了没!回话啊!”
“多、多少钱?……”峰岸跳了出来,“那个、山、山、山田小姐欠贵帮的债款……总共多少?”
被峰岸这么一问,木场将那双小眼睛眯得更细了:
“你谁啊?”
“我、我在曲町经营一家小钱庄……”
“你就是峰岸啊?”木场恶狠狠地说。
“您、您认识我?”
“妈的,你以为我们是谁?你以为老子啥都不知道,就这么呆呆上门来办事吗?混蛋!”
“你们知道什、呃……”
“呃你他妈的蛋,这个蠢蛋。你那是哪门子态度啊?小心老子在你头上射个洞啊,妈的。太麻烦了,就老实跟你们说了吧,把耳朵挖干净,给我听仔细了。我们的目的啊,就是你们的资金源啊,大黑组……”
还有你的呐——木场瞪着陵云堂,握住拳头。
“资、资金源……你是说赝品——”
其中一名黑道说出了一半。
“闭嘴闭嘴闭嘴!”云井惊慌失措,“少在那里瞎说,胡言乱语,小心惹祸上身!……”
云井斜着眼睛看中禅寺,然后看我。接着直盯着我,挨到木场身边去,一边搓手一边说:
“我说呀,木场大爷,呃,在这儿有点那个……不太方便,呃……要不要到对面人家去……”
“你的别墅吗?你包养的艺妓住的……”
“您真是神通广大!不过那也不算是我包养的,比较算是接待用的女人,呃,如果大爷希望的话,今晚……当然,我不会向大爷收花钱。那女的真的很不赖……”
“你那儿还卖春啊?可是想拿女人混过去也没用。”
木场把右手伸进西装内袋里。
“不是的!不是的!”云井突然慌了,按住木场粗壮的手臂。
他……大概是以为木场要拔枪。
“这、这、这话可不能说出去……印刷物是在那栋别墅印的,陶瓷旧化的工程也是在那边的庭院……右邻就是那个中山春峰,左邻就是那个五郎的家啊。”
“哦?那个仿春画的春峰,跟那个赝品陶艺家吗?”
云井“嘻嘻嘻嘻嘻”地笑着。
木场眼神凌厉地瞪着他。
“咦?哦,这、这个大黑组是小的手下的组织,所以关于他们要怎么处置都……是的,端看您开出来的条件……咱们也不是不能彼此合作,所以呢,这里就别伤了和气……”
“什么彼此合作?”
“哦,就是……哎唷,大爷就别装傻了……”
“我没装傻。”
“咦?……就是资金来源的……赝品制作……”
木场扬起左手,朝背后三人说了:
“他自己招了。接下来是二系的工作,去吧……”
三名男子答道“了解”,飒爽地跑了出去,消失在我们走来的黑围墙木门里面。
木场接着抽出一直收在口袋里的右手。他的手上拿的……不是手枪,而是贴有樱花纹章的黑色手帐。
“我是东京警视厅麻布警察署刑事课搜查一系的木场修太郎。”
“啊……”
啊哇哇哇哇——陵云堂发出不成叫声的尖叫,游泳似的逃了出去。峰岸跟在他屁股后面追了上去。一众流氓也慌了手脚,东奔西窜地跟上去。但木场没有追他们,望向中禅寺,骂道:
“京极……你这家伙究竟唬了他们些什么?我啥都还没做,他们就自个儿全招了,岂不是害我的干劲都没处发泄了吗?混账东西……”
“是榎木津安排的。”中禅寺答道。
此时……空气震动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
“咚!”“啪!”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响起,围墙缺口飞出来两个帮派分子。
接着三个流氓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最后是拎着陵云堂后衣襟和峰岸衣领的……天下无敌的玫瑰十字侦探榎木津礼二郎,一脸傲然地伫立在后门前。
“再三忍耐,总算是有了回报啊!这太有意思了!”
榎木津恶狠狠地将陵云堂朝木场那儿推去。
“这个黑道跟老狐狸就绑上蝴蝶结送给你吧,逮捕狂!这是庆祝你的脸四四方方的贺礼。还有……守财奴老头,这个送给你!”
榎木津用柔道的丢体技将峰岸摔到地面,从内袋抓出先前的钞票,使劲砸上他的脸。
“怎么样!一百二十三万元。算清楚了没,这个大骗子!”
“呜啊……”峰岸大叫一声,昏倒了。榎木津打开门旁的水瓶盖子,拿长柄勺汲水,大口喝了起来。
“啊啊,饴汤甜死了。嗯?是kame。”
榎木津“呸”地把水吐掉。
“这不是kame吗?”
是瓶没错。
“嗳,算了,剩下的……只有驱逐腌渍物了,是吧!”
榎木津一叫,揪起倒在地上的两名流氓的后衣襟,大步走向中禅寺所在的方向。
“喂,京极,这次让我来吧!”
“啊……什么你来……”
“哼,是你动作太慢了。”
“虽然是这样没错……可是数量多到夸张啊。”
“哇哈哈哈哈,就算是kame的诅咒,迟钝的光是kame就够了! [50]”
“有够冷的……”木场呢喃。
“还是别吧。”中禅寺说着,设法想要阻止失控的侦探。
但既然都成了这种状况,就算是祈祷师,也不可能阻止得了吧。榎木津“啊”地一叫,人已经钻过中禅寺旁边,进入幽暗的壶宅子里面——手里还拎着两个流氓。
“难道你知道哪个壶才是吗?”
中禅寺从后门叫道。
但是黑暗中只传出一句轻浮的回答,“我可是神啊!”
我……忍不住跑上去窥看里头的状况。中禅寺制止想要追上去的我,然后按住额头,说“别去”。
“哪个壶才是……是在说家宝之壶吗?”
“不是的……啊。”
几秒钟都还没有过去……中禅寺已经蹙起了眉头。
屋里传来简直就像来自地狱的凄厉叫声。是那两人的惨叫吧。接着屋子晃动起来,骇人的尖叫断续响起。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望向中禅寺。祈祷师瞪着门口,抓着头发,问刑警道:
“真糟糕。这种情况……会怎么样,大爷?”
“什么怎么样……那家伙蠢到天边了,但还知道手下留情,死不了人吧。可是京极,你还是进去阻止一下吧。”
“真是的,可是这是工作……”中禅寺嘴里嘀咕着,从后门进去了。
同时惨叫声渐渐远去……才正这么想,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破坏声。
“啊……那是撞破正门玄关了吧。那白痴到底在干吗。野蛮也该有个限度啊……”
木场说着,跟在中禅寺后面消失在屋内。
仔细一看,陵云堂和峰岸不知不觉间双手被捕绳绑住,系在树上。剩下的三个流氓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脸红肿地昏倒了。
这一定是木场干的。
看那些人被揍的惨状,我觉得……木场也没有比榎木津温柔到哪里去。
处处——大概前庭也有——传来走调的古怪惨叫。渐渐地,尖叫声消失,取而代之地传来榎木津的哄笑。恶魔高声地、愉快至极地大笑着。
我……
偷偷窥看门口。
好黑,可是眼睛一下子就习惯了。泥地房间。炉灶。和先前一样。
声音停了。
我走进屋里。
泥地间的样子还是一样,但仔细一看,原本排在脱鞋处的壶全都被砸得稀烂。
寂静得古怪。
我走了上去。
都来到这里了,要是不确认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走廊的壶……也被破坏了。
我打开那个小房间的纸门。
那里……有山田淑,以及表情好似吃坏了肚子的木场杵在那儿。
还有一个蹲着的男子——大概是木原正三吧。
三人朝着同样的方向,一径哑然不语。
淑的表情完全是茫然若失。
连我进来都没有发现。
我望向三人面对的方向。
隔间的纸门敞开着。
而另一头……
看起来……是一片辽阔的沙漠。
“这、这是……”
壶……
壶壶壶……
原本淹没了整个屋子的壶……
几无完肤、一个不剩、彻彻底底地……
——全被破坏殆尽了。
我……想起了亡母的告别式。
将烧剩的遗骨放进骨壶时……一样像这样一片粉碎呐——我想起了这样的事。
榎木津……八成是拿他抓进来的两个流氓当武器,把屋子里所有的壶一个不剩,全都破坏光了。
实在是……太夸张了。
不顾前后也该有个限度。
什么神。这要是神的话,那就是破坏神。这根本没的仔细拣选哪个才是家宝了。变成这样,真货假货家宝幌子全都没了,一切都毁了。
在被破坏殆尽的陶瓷器那好似无止境的碎片荒野当中……中禅寺独自伫立着。
“中……中禅寺先生。”
我出声唤道,中禅寺扬起单眉。
“哎,太可怕的全武行了……要是不穿木屐,根本没法子行走。”
这么抱怨后……自己的工作可能全被搞砸了的祈祷师垂下头,在壁龛附近的碎片堆物色了好一会儿,不久后轻声叫道,“啊,有了。”
一瞬间……淑有了反应。
祈祷师静静地望向淑。
“不过……变成这样一看,以结果来说,是要快得多了。淑小姐,你在害怕的……是这个呢。”
中禅寺举起一个像是赤黑色棒子的东西。
“啊啊……啊啊那个、那个、那个……”
淑说着“那个”,做出划过空中的动作,就要跑过去。
“不行,不能过来!”
一听到中禅寺的话,木场立刻抱住了淑。
“赤脚走过这种地方,脚会变得血肉模糊的。淑小姐,好吗?这个东西……就这么办了。”
中禅寺将那根棒子折成两半。
“啊……”
这一瞬间……
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淑那沉重的单眼皮眼睛溜走了。
当然是我的心理作用。
中禅寺紧盯着那样的淑说:
“已经……没事了,淑小姐。这已经化为尘土了,是泥土。不仅如此。为了你而搜集的壶,还有你所搜集的壶……也都变回尘土,回归大地了,一切的诅咒都失效了。这么一来,妖怪瓶长也随着慈祥的令祖父……一同升天了吧……”
中禅寺以温柔的声音说。
淑从木场怀里落下,双膝跪地,无力地颓坐下去……
大声号泣起来。
“什……什么?那是什么意思?……”
中禅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接着望向木原正三,这么说道:
“正三先生……你也是,竟会被那种蠢人的花言巧语给说动。这个家里面没有传家之宝。再说事到如今,谈什么复仇也没有意义了吧。你的复仇,淑小姐老早在过去就已经为你达成了……”
正三也蹲在地上……潸然泪下。
这里再也不是壶宅子了。
可是寂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万年龟是骗人的!”
响起了一道格格不入到了极点、教人目瞪口呆的叫声。
定睛一看,榎木津正叉着腿站在视野变得开阔的玄关。
“只花了短短十分钟哦!”榎木津叫道,扯着嗓门哈哈大笑。
9
一星期后的星期日……我前往拜访中禅寺。
因为我在报上看到了日泰通商协议签订的报道。
当然,这只是契机,其实我想要知道那个瓶长事件的真相。
老实说……我完全摸不透这个事件的真正模样。
报纸大篇幅报道警方破获大型古美术品赝品制造贩卖组织,事实上陵云堂和峰岸也被逮捕,关东大黑组还有黑围墙屋子两侧的居民似乎也都落网了,但这些事跟山田与治郎有什么关联,我完全不明白。
报道中连个山田的山字都没有出现,而且世人好奇的矛头也已经转向接受那间伪装成妾宅的招待所招待,迷失在温柔乡里,写下假鉴定书的大学教授,还有一些招架不住接待攻势而高价买下赝品的知名人士。
原本的话,我应该前往侦探社才是道理。
但就算去问榎木津,他也一定不肯告诉我任何事;就算他肯告诉我,我也无法理解他的话。说起来,侦探也可能不知道真相,就算知道,也恐怕早就忘个精光了。这种情况,适任的解说者再怎么说都非中禅寺莫属。
旧书店的屋檐下挂着“休息中”的牌子。
是公休吗?
我往主屋走去,店主人正在清扫玄关。
我出声招呼,中禅寺停下扫除工作,请我进客厅。
中禅寺泡了杯极浓的茶给我。
他说夫人不晓得和谁一起去看西洋电影《禁忌的游戏》了。
原本期待受夫人款待的我,感到那么一丁点儿失望,喝下了苦涩的茶。
“请问……关于上次那件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问得非常笨。
但也没有其他问法了。
“嗳,全都是云井那个老狐狸的阴谋诡计。”中禅寺说,“陵云堂……是家高级茶道具商。与治郎先生的父亲说那是武家应有的教养,爱好茶道。说是武家,也只是杂役同心之类罢了。虽然可能是上行下效,不过也是受到家宝影响吧……不管怎么样,山田家和陵云堂往来,似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但与治郎先生的父亲实在不是风雅之士的料,以茶道为开端,最后成了茶园的经营者。”
从茶道变成经营茶园……的确是似是而非。
“嗯,虽然同样是茶,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就像淑小姐也说过的,尽管是武士经商,却相当顺利,似乎经营得有声有色。这你怎么想?”
“什么意思?”
“无法成为真正风雅之士的风雅之士……不过事业成功,家境富裕——这一类的人,对陵云堂那种人来说,是敲竹杠的上好对象。再怎么说,他们都缺乏鉴赏能力,却又附庸风雅,不明白价值,光是有钱而已。所以云井似乎卖了不少东西过去。将一文不值的东西……以高价卖出。”
“哦……”
“山田家被盯上了……”中禅寺说,“我认为云井的事业能做到那么大,甚至可以说全拜山田家的福。云井无所不用其极,将山田家压榨得一干二净。山田家会陷入困窘,不是与治郎先生无能之故,而是被云井敲骨吸髓的结果。所以与治郎先生在上一代隐居之后,将所有的书画古董全卖掉了。收购的古董商……一样是云井。可是这回就反过来了。陵云堂将自己卖过去的东西,以十分之一以下的价钱买回,山田家向其他人买来的东西,就算是高价的字画,也以极低的贱价收购。与治郎先生对古董漠不关心,所以完全不懂行情。他似乎只想换到现金,只要换得了现金,其他都不管了。可是这种粗劣的阴谋手段很快就曝光了。有一家叫诚志堂的古董商,不着痕迹地向与治郎先生暗示陵云堂的阴谋。”
“诚志堂……那么他是好心人吗?”
“也不能这么说。”中禅寺说,“诚志堂的目的毫无疑问是家宝之壶。他可能是认为再这样下去,家宝会落入陵云堂手中。与治郎先生听了诚志堂的忠告,开始产生了危机感。陵云堂很危险,如果对陵云堂言听计从,会吃上大亏。可是诚志堂不也是一丘之貉吗?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窃盗事件,与治郎便醒悟了。”
“醒悟了……什么?”
“也就是……这种壶若是想偷,可以轻而易举偷到手。与治郎并非糊里糊涂地怕小偷。他是在警戒利欲熏心的云井。于是……首先他向诚志堂买了伪装的壶,然后他也从陵云堂那里买了壶。当然,他要的是伪装用的壶。”
“他想让陵云堂以为向诚志堂买的壶是真的,让诚志堂以为陵云堂的壶是真的——是吗?”
中禅寺点点头:
“伪装这个想法的根源就在这里。让觊觎家宝的两者分别准备相似但廉价的假货并买下,他们就会认为不是自己出售的那个壶一定是真货吧。这个点子虽然出色,但与治郎先生毕竟是外行人,他完全忘了那些人有横向联系。他们两边连手,操弄奇策,开始卖壶给与治郎先生。因为当时根本没有人会买旧壶。与治郎先生……逼不得已只好买下。”
“逼不得已?所谓的奇策是什么?”
“迂回之计。陵云堂陷害的不是与治郎先生本人,而是他的儿子岛夫先生。云井骗了岛夫先生。岛夫先生这个人……在女性关系方面似乎很不知节制,与治郎先生好像也对儿子爱玩女人的性子大伤脑筋。陵云堂就是盯准了这一点,把坏女人塞给岛夫先生。”
“哦……”
“然后让岛夫先生供养女人。女人受雇于陵云堂,供养的钱当然就这样全数落入云井的口袋。岛夫先生是个上班族,钱很快就见底了。岛夫先生当然……开始动起家宝的主意。”
“原来如此。可是……”
“没错,家宝有与治郎先生盯着,没办法动。于是这次陵云堂施恩于岛夫先生……”
“怎样施恩?”
“表面上装出援助的样子,事实上却是把他推入更深的火坑。嗳,这或许是高利贷的惯用伎俩,但实在恶毒。”
“是……借钱吗?”
“没错,老狐狸神气兮兮地接近岛夫先生,介绍他好心的钱庄。当时借钱给岛夫先生的就是峰岸当铺——也就是现在的峰岸金融。”
从那么久以前,登场人物就已经全数到齐了?
“借的钱不管怎么样,总有一天要还清。结果岛夫先生被负债给逼得喘不过气来了。与治郎先生的夫人为了替儿子收拾善后,出去给人帮佣,而与治郎先生卖掉了田地……”
发生的事情是一样的,但只因为岛夫的行为不同,状况就与从淑那里听到的内容迥异了。
“峰岸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峰岸原本是陵云堂的弟子。从古董商转职到当铺,再变身为钱庄。换言之,他负责的是云井的买卖见不得人的部分。关东大黑组是与峰岸关系匪浅的弱小帮派。过去他们旗下有许多江湖艺人,是个历史悠久的帮派,但大正时期以后景气萧条……进入昭和以后,又因为炽烈的地盘争夺战而疲软不振,终于开始干起奇妙的勾当来了。”
“美术品的赝品制作……是吗?”
“对。报上说其他还有许多罪状。他们的规模似乎相当庞大,还卖到海外去。”
“那么……那些人,唔……怎么说……”
我的问题还没有整理好。
中禅寺笑了。
“事情很单纯的……嗳,前面那些,等于是这次事件的前置作业……”
中禅寺说道,望向檐廊。
有只猫在那儿蜷成一团。
“这次事件,是长年压榨山田家的陵云堂,因为终于再也压榨不出东西来,与治郎先生又已经过世,所以企图在最后的最后把山田家的土地房屋掠夺一空。云井好像直到与治郎先生临死之前,都还不断地卖壶给他,但五元十元的赚头,等于是白忙还反亏。所以呢……”
中禅寺稍微动了动眉毛。
不只是这样吧。云井说那栋壶宅子碍到妾宅客厅的景观,似乎看它非常不顺眼。
他也想毁掉壶宅子吧。
“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法呢?”我问。
“首先……有债款这一点是没错。可是淑小姐似乎完全没有把握整个债务的状况。有人上门讨债,她也不加确定,只知道道歉付钱。于是峰岸调查山田家的借款总额,以半价从债权人手中买下了债权。这似乎很简单。因为这些债款原本就没指望可以讨回,而且债务人已经死了,能回收一半就该偷笑了。我托人调查之后发现……峰岸支付给各债权人的总额……是六十一万五千元。”
“咦?可是之前不是说一千万……”
“一千万当然是漫天大谎……”
“可是……就算要骗,感觉金额应该再设定得更现实一点才对吧。”
一般……碰到离谱成这样的金额,是不会被骗的。
“没错,再怎么样,这种金额的借款是不可能的。除了岛夫先生生前的借款,应该还有他死后十五年之间的累计,但就算是这样,山田家并未奢侈度日,不可能欠下如此庞大的债务。可是……嗳,这是经手美术品的陵云堂才会有的夸大感觉吧。他们那个业界,从仓库里挖出来的普通茶碗,动不动就也要个一百万。再说,若是提出太现实的金额,万一真的被还清就糟糕了。”
“要……怎么还?”
“只要淑小姐心一横卖掉土地房屋,就可以得到不小的一笔钱。可是一千万元的话,个人再怎么努力,也绝对偿还不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回事。
的确,就算卖掉土地,连债款的利息都还不起的话,一开始就根本不会想到要卖吧。话说回来……这圈套实在是太残忍了。
“……可是,就算是这样,以为是一千万,结果只有六十万,这也……”
“不过这是半价,实际上是两倍——一百二十三万元才是借款的总额。”
“那个数字……”
是榎木津拿来敲云井的头,砸峰岸的脸的钞票金额。
“……那榎木津先生他……”
“嗳,先别急。”中禅寺说,“这样你就理解大致的状况了吧?不过即使如此,陵云堂还是有一件事挂心不下,也就是……家宝之壶。”
“这……可是并没有,不是吗?”
中禅寺狡猾地笑着,摸着下巴。
“嗳……云井在这漫长的一段岁月中,出入山田家不知道多少次,却似乎一次也没有看过真正的家宝。其他的壶都是自己和同业卖过去的,他几乎每一个都晓得来历。可是与治郎先生从相当早的时候就开始提防了,或许他把家宝藏在什么地方也说不定。万一家宝真的出现的话……”
“真的出现的话?”
“今川说,就算没有箱文和来历书,也要三十到五十,若是这些都齐备,金额将无法估计,不是吗?万一有箱子或文件留下来的话……”
“债款会被还清?”
“是有这个可能。而且若是真有那种东西,落到别人手中实在可惜。不是吗?”
那是当然。
“就陵云堂看来,这是笔生意,他想要得要命。所以他才会使尽各种手段试探,但淑小姐似乎毫不知情。光是一瞥,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能够确认来历的壶,全是他们自己推销出去的壶。可是若是让其他古董业者进去,先一步发现了家宝,那就无法挽回了。于是陵云堂先是不断地灌输淑小姐,说这个家里面的壶全是些没有价值的东西。然后……接着他拱出了木原正三先生。”
“私生子……是吗?”
“对。木原先生是陵云堂派出去的女人与岛夫先生之间生下来的孩子。云井找来自暴自弃、放浪形骸的黑市正——木原正三,这么巧言怂恿:玩弄并抛弃你母亲的父亲……就是山田岛夫,你有权继承山田家的家宝,家宝之壶可是价值十万元的宝贝喔……”
“十万?好便宜。”
“以壶来说,十万元算贵了。连你的感觉都麻痹了。壶这种东西,一般只值几十元吧?”
“啊啊……说得也是。”
中禅寺说得没错。
“所以对正三来说,就算是十万也是个大甜头。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再加上母亲的怨恨也发挥了作用。事实上木原的母亲在岛夫先生过世之后,立刻遭到抛弃,结果得病过世了。唔,不过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看成是陵云堂杀了她的……”
云井真是蛇蝎心肠。
“不管怎么样,万一正三找到真正的壶,至少也有三十万左右的价值,所以用十万元收购的话,绝对有利可图。”
“哦,原来如此。”
“另一方面,正三一开始就以为壶值十万,所以不会觉得吃亏。因为当初陵云堂就明白地跟正三说最多值十万。若是没找到,就当做没这回事就行了。就算正三随便找个壶来,也只要推说是赝品,挡回去就行了。”
“这算是高明的……犯罪吗?”
如果顺利的话,陵云堂可以不花一毛钱就得到土地房屋还有家宝。开销只有峰岸的六十一万五千元,以及付给正三的十万元而已。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峰岸会说付五十万就没赚头,也可以理解了。峰岸自己先付了六十万,就算分红,至多也和出资额差不多吧。
“非常拙劣。”中禅寺说,“应该还有更简单的方法。像淑小姐,她非常老实,真想陷害她的话,怎么骗都行。但云井却办不到。”
“这又是……为什么?”
“云井似乎想在淑小姐面前扮演好人到底。与治郎先生虽然一时怀疑云井,但我觉得因为交往太久,晚年差不多是对他敞开心房了。云井面对这样的山田一家,可能也感到犹豫,不愿暴露出自己卑鄙的本性吧。”
他一定是想装好人,维持他的体面吧——中禅寺说。
“他把卑鄙的角色全推给手下了。所以为了掩饰谎言,圈套愈做愈大。这样一看,他岂不是个胆小鬼吗?”
那样一个人,也会想要装好人吗?
中禅寺叼起香烟。
“人……是弄不明白的。”
“对了……说到不明白,中禅寺先生当时不是说,那些壶是为了淑小姐搜集的吗?”
“你听到啦?”中禅寺露出有些厌烦的表情。
我缠人地要他说明,中禅寺便啰嗦了好一阵子,严格叮嘱我不许告诉任何人,然后说道:
“在十五年前的昨天……杀害了岛夫先生的,是岛夫先生当时十七岁的女儿,淑小姐。”
“咦?”
我以为我听错了。
“岛夫先生在外头虽然规规矩矩地上班,但实际上放荡无比,总是酒醉回家,对母亲动粗,花钱如流水,甚至在外头养女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淑小姐说她实在是忍无可忍了。那一天……岛夫先生隔了许久回家一趟,却殴打妻子,踹伤祖父,大吵大闹要钱。结果他找到母亲做家庭手工为淑小姐攒下的钱,全拿走了。”
“哦……这……”
没听说还真是不知道。中禅寺之所以拘泥于私生子出生的时期,是因为这个理由吗?
“淑小姐再也看不下去,在那座庭院——当时还有地面——用祖母给她的护身用怀刀……刺杀了父亲。”
我……想起了淑那昏暗的眼神。
心中的……黑暗。
“幸而……与治郎先生和母亲都没有发现庭院的惨剧。因为家里一片混乱,完全没有料到……庭院竟会发生那样的事吧。”
我心里莫名地难受起来。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
“淑小姐说她身上也没怎么溅到血。她悄悄地从玄关回到家里,将沾满了血的凶器……藏进了当时还不到千个的壶里。”
那么,当时中禅寺从壶的碎片当中捡起来的那根赤黑色的棒子……
——原来是生锈的凶器吗?
那个、那个……淑说的那个,就是她杀害父亲的证据吗?
“可是,”中禅寺接着说下去,“可是尸体立刻就被发现,事情闹了开来。在警方赶到之前,与治郎交代淑小姐和母亲,说要把它当成是窃贼干的。”
“与治郎先生……知情吗?”
“我想他……知道吧。或许他看见淑小姐藏凶器的一幕了。可是淑小姐说与治郎先生直到过世,都没有提起过半个字。他把这件事带到另一个世界了。”
秘密。
知道秘密的人,
与知道秘密的人单独生活的日子。
“从此以后……淑小姐开始怕起壶来了。里头装着不好的东西,里头藏着弑父的证据。万一被发现,罪行就曝光了……她似乎从未想过重新藏匿凶器,而且也搞不清楚究竟是藏到哪个壶里去了。”
“这……可是只要找……”
“母亲应该浑然不觉,与治郎先生也什么都不说……所以搞不好他是不知情的。这事也没法子问,若是翻找那些壶,或许反而会招来疑问。因为与治郎先生总是在家。这一点与治郎先生也是一样的。他无法随便去碰壶,也没法子去找。不管淑小姐再怎么害怕,都没办法处理掉。”
淑小姐虽然痛苦,但与治郎先生也同样难受——中禅寺说,总算点燃嘴里的香烟。
“与治郎先生惟一想得到,可以让淑小姐稍微安心一些的方法,就是增加壶的数目吧。与治郎先生只想得到这个法子了。反过来说,淑小姐应该也是一样的心情。她愈是怕壶……就愈是想增加壶。她可能觉得每增加一个壶,每个壶的诅咒就会淡去一些吧。会把整个庭院用壶盖起来,我想也是想掩盖染血的地面……”
“那么……到了战后,买壶的是……”
“是淑小姐自己吧。因为与治郎先生……当时似乎相当衰弱了。”
这样啊。
心中的黑暗……就在壶里啊。
“所以……她才不想卖掉房子吗?因为杀人的证据……有可能被人发现。”
“这应该不是会不会变成犯罪者这种层级的问题……但她长期以来过的一直是失去这最痛恨的事物就无法活下去的生活,所以她才无法把壶和土地交给别人。”
每当空袭警报响起……
就希望炸弹快点掉下来,
却无法抛弃吗?
就淑来看,除了一次破坏殆尽以外,没有其他救赎之道了吧。
没错……
就像榎木津所做的那样。
“今天……是时效成立的日子。”中禅寺说。
“时效?……”
“我尽管知情,却没有说出来。”祈祷师露出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当然,我认为法律应该遵守。从法律层面来看,她犯了杀人罪,而且是弑父的重罪,当然应该被揭发。我本来也这么想,可是……”
“可是?”
“这十五年之间,她肯定已经受尽折磨了。罪行这种东西……受到制裁反而能让人解脱。”
“是这样吗?”
“当然了。”中禅寺说,“法律也是一种规定,它是一种咒术,和为壶定价没有两样。不是只有为无价值的东西附加价值才算估价。在决定之前,一个东西拥有无限的可能性,但一旦估价为十元的话,就会被定为只有十元的价值,就是这样的作用。犯罪也是如此。行为本身并没有意义,只是为它定下这是犯罪的定义罢了。有时候这会伴随着惩罚,但反过来说,它也有将或许会持续一辈子的自责定为有形可见的徒刑几年、罚金几钱的作用。赋予无形的事物形体,给予名称,再加以驱逐,这就是驱除魔物的作法……”
可是,她再也不会受到法律制裁了——古书商望着檐廊说。
猫“呜——”地伸了个懒腰。
“不过,能够揭发陵云堂一伙人,也是万幸。托榎木津是个大傻瓜之福,壶被破坏得一干二净,木原正三也不知为何,似乎洗心革面了。他老老实实地说他今后再也不干黑市买卖,要与异母姐姐一起认真打拼……”
关于这一点……我猜那个时候,中禅寺在屋子里面做了什么。先前我看到的正三丝毫没有愧疚的模样,但我进屋的时候,他却是整个人蜷缩在地上。
我瞄了中禅寺一眼。
中禅寺狡猾地一笑:
“嗳,债款也没了,土地和房子也可以不用卖掉,虽然手法有些粗鲁,但驱魔也结束了……就忘了我刚才说的无关紧要小细节,当做皆大欢喜收场吧。”
“啊啊……”
债款——一百二十三万元。
“这么说来,那些钱是?……”
总不可能是榎木津代为偿还吧。
“咦?那是砧青瓷瓶的钱,是榎木津的父亲付给山田小姐的。虽然全都转到峰岸手中了,虽说他是个坏人,金钱问题还是得明算账才行……”
“可是,呃,怎么说……”
“你说金额吗?我直接向前子爵询问,他说不过是个瓶,顶多一百万吧。如果不是瓶,他究竟打算出多少?真是教人生气的金钱观。我目瞪口呆,顺道再喊了声价,就让他出到一百二十万了。”
“可是……那……”
那些壶不是全被榎木津给破坏光了吗?
我正要开口,没想到中禅寺大笑起来:
“你说还差三万?剩下的三万是乌龟的寄养费。”
“kame?这里说的kame是乌龟……千姬吗?”
“对对对,其实家宝之壶平安无事。”
“平、平安无事?”
可是那栋屋子里的壶应该全被砸光光了。我走了一圈到处查看过了。难道是藏在天花板里面还是地板下面吗?中禅寺笑吟吟地接着说:
“而且瓶里头还有乌龟……真是太好笑了对吧?”
“咦?瓶里……有乌龟?”
这是冷笑话吗?
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怎么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
“根据益田的调查,千姬钻进京花小姐的行李中,在妾宅的后门处掉了下来。京花小姐好像都从后门出入呢。”
这我也听说了。
“然后掉下来的千姬爬过那条路的时候,被女仆阿种发现了。听说那个时候千姬已经全干了,奄奄一息。阿种觉得很可怜,便用手把它捏起来……”
“捏起来?”
“嗯,可是也不能把它带回妾宅,此时她不经意地一看……喏,山田小姐家的后门边,不是摆了个水瓶吗?”
“哦,那个摆着长柄勺的……咦?”
“她就把乌龟往水瓶里头一扔……”
“那、那……咦?那、那个水瓶……那就是……”
——那就是砧青瓷的大瓶!
那么毫无防备地……
把传家之宝当成日用品使用吗?
而且就这样摆在路肩?
任它日晒雨淋?
这……
南宋时期在中国知名的窑烧制出来,后来远渡暹罗,经由山田长政之手,为了促进国交献给幕府,受到将军青睐,又赏赐给山田家——这个拥有凡夫俗子无法想像的奇特来历的珍品,这个砧青瓷的大瓶竟没有摆在美术馆和壁龛等适合的场所,而是十几年间坐落在路边,沦为水瓶……吗?
“这才是它原本的用途啊。”中禅寺说,“藏得实在巧妙。看来与治郎先生这个人非常的胆大心细。他甚至没有收在家里,而是放置于大马路上,太了不起了。这么长的时间内,不计其数的人看过这个水瓶,却没有任何人发现。也不晓得有多少古董商出入过。看来都是些目光如豆的家伙。”
“那个瓶……真的就是那个瓶吗?”
难以置信,我也亲眼看见了。
“今川说,应该没有错,它就是真正的砧青瓷。只是保存状态不佳,又没有任何箱子,应该不值一百二十万的价,不过榎木津的父亲非常高兴。”
“是吗?”
“据说那个泰国人就是被打破水瓶,正伤脑筋。不管收到再怎么豪华的陶瓷器,不能拿来当水瓶用也没有意义,不方便极了——好像是这么回事。”
所以……才会再三重申要的不是壶而是瓶吗?
“榎木津先生……发现那就是家宝吗?所以……他才只放过了那个水瓶吗?”
“只是漏掉罢了吧。那个人很粗枝大叶的。”中禅寺撇过脸去答道。
——是这样吗?
用这只手捏起来……
当时榎木津看着阿种的手这么说。那个时候,侦探看到了什么吗?
不……把坏蛋拖过来的时候,榎木津从那个水瓶里舀水喝。他有可能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乌龟的。或许榎木津只放过那个瓶,和家宝根本没有关系,只是想要保护千姬罢了。
“命运波澜万丈的青瓷瓶,终于平安返回了故乡暹罗。可是能够以原本的用途被使用这么久的器物,也真是罕见。它今后也会被当成水瓶使用,可以说是活够瓶本了吧。它……真的就是瓶长啊。”
虽然我不晓得通商协议平安签订,是不是因为瓶长的保佑——中禅寺如此作结。
此时我总算……笑了。
第三番 山颪 玫瑰十字侦探的愤慨
1
“什么叫一伙?”
近藤抚摸着坚硬的胡子说:
“这不是很奇怪吗?”
“奇怪?……哪里奇怪了?”
我不懂近藤这个问题意图为何,疑惑地反问。
近藤重新理好衣襟有些肮脏的棉袍,说,“因为真的很奇怪啊。”
“是吗?”
“一般说来一伙这个字眼,都是用在不太好的意思。我们不会说警察一伙或正义的一伙吧?说到一伙,多半是指盗贼啊、犯罪组织之类的。”
“说得也是。”
“总而言之,某某一伙这样的说法,是只会用在坏人集团的说法。那些人是坏人吗?”
“应该不是。”
不过我没有自信。
“那你这样说就很奇怪。”近藤斩钉截铁地说,接着拉过香烟盆,皱起眉头,抽起长烟斗来。“那样的话,侦探一伙这样的说法就很古怪了。”
“那要怎么说?”
“侦探社的人……之类的。这样就行了吧。”
“侦探社的员工只有两个人,而且是实习侦探和打杂兼秘书。真的侦探只有一个人,其他身份都不一样。”
“那……也可以说是侦探和他的同伴,或是侦探的朋友啊。”
“同伴……和朋友啊……”
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
那些人不是同伴这么简单的关系,也不是工作上有来往。
简言而之,就是一群乱七八糟的家伙。
说朋友也是朋友吧,但我看他们不仅没有亲密无间的样子,也不会成天厮混在一起;反而是彼此责骂、相互欺凌,实在无从形容起。
我说的是玫瑰十字侦探身边的那群人。
他们并没有做出什么接近犯罪的事,当然更没有做坏事,但若要形容他们,我怎么想都只能想出那伙人这种形容词。
“哦?”近藤吐着烟,哼了两声说,“我是不太懂啦……那么那个叫什么复杂名字的侦探,就是那伙人的头目喽?”
“头目?”
“既然叫一伙,那就需要一个中心人物。像是河内山 [51]一伙、云雾 [52]一伙,你也听过说书吧?”
“没你那么爱听。”
可是……或许是可以这么说。
事实如何姑且不论,依那个侦探的说法,与他有关的人,全都是他的奴仆。
我……好像也是他的奴仆之一。
“奴仆啊?……”近藤露出更听不懂的表情来,“这字眼最近可是绝迹了。”
“不过我想他应该不喜欢头目这种粗俗的头衔。他的头衔完全是侦探,他说侦探是等同于神的称号。”
“啥?”
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经常将自己比喻为神,真是狂妄得可怕。
“跟传闻中相差好多。根据我听到的,他是个非常优秀的私家侦探。还有……对了,我忘了是在什么地方读到的,上面写着他快刀斩乱麻,大出风头。”
“唔,他是快刀斩乱麻没错。别说是乱麻了,管它是铅块还是粘土,他都照斩不误。”
“那太厉害了。可是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还是一样危险。会自称是神的家伙,自古以来就是些疯子。还是脑袋有点秀逗?他是像松泽医院的苇原将军 [53]那样的家伙吗?”
“不,我想是没到那种地步……不过说不定也差不多了。”
“你怎么会跟那种怪人有交情?”
近藤叼着烟斗,抱起粗短的胳臂。
近藤酷爱时代剧,不管是说书、小说或电影都一样喜爱,而他不愧有着这样的爱好,外貌看起来就像石川五右卫门 [54]。
“说起来……不管那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像你这样区区一个电气工程的制图师会认识他,我就难以相信了。”
“你不相信吗?”
“我只是说难以置信。你们根本没有关联。若以过去的人来譬喻,就像隐密回同心 [55]跟工匠是朋友一样嘛。”
“不是有一心太助 [56]跟大久保彦左卫门 [57]这种例子吗?”
“那是特殊例子。”
“我也是特殊例子啊。”
一开始,我是侦探的委托人。不知不觉间,我被迫提供各种协助,待我发现时,已经被当成奴仆了。结果我和侦探一同解决了——或者说粉碎了比较正确?——两桩事件。
也就是初夏的鸣釜事件和上次的瓶长事件。
近藤睁圆了眼睛,露出更诧异的表情:
“你说的是那个……通产省官僚的渎职逃漏税事件和茶具屋的伪造书画古董事件吗?”
一般人是这么称呼这两件事情的。
“喂,那不是侦探解决得了的事件吧?那可不是揭穿诡计,指出凶手就没事了啊?一边是受贿渎职,一边是赝品诈欺啊?”
“侦探……不是那种低俗小说中描写的职业。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小说中的侦探是什么样子。”
“难道真的侦探……会脚踏实地地调查,找出证据吗?”
唔,或许是吧——近藤自问自答,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榎木津不像小说中的侦探那样推理或解决。更进一步说,他也不像近藤说的真正的侦探那样,调查和揭露。榎木津这个人,只会把他看不顺眼的东西打个粉碎而已。
——很难懂吧。
难以说明。不出所料,近藤这么说道:
“嗳,我也知道实际上的私家侦探是种很不起眼的职业。调查的几乎都是交往对象的品行、生意对象的经营状态之类的,可以调查杀人命案的机会少之又少吧。可是像你说的那么可疑的一伙人,会去干那么朴素的工作吗?”
——不是这样的。
榎木津才更不会去做那类工作。
因为榎木津这个人似乎拥有可以透过视觉窥视他人过去体验情景的能力——还是特殊体质?——这真是太荒诞不经了。这种体质是他之所以身为侦探的原因,也是他不调查也不推理的理由。
真要说的话,这种侦探根本是岂有此理,只是我当然不晓得实情究竟如何。
我不明白,也无法想像从榎木津的眼睛看出去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可是榎木津似乎真的可以知道他应该无从得知的委托人及相关人士的秘密,而我也实在不认为其中有什么机关或手脚。
榎木津从来不事先调查,或阅读资料进行评估,况且他也办不到。榎木津最讨厌这种琐碎的杂事了。
不管怎么样,既然都看得到结论了,经过全都是徒劳,所以榎木津最痛恨非得报告调查经过的品行调查,以及对象本身不在场的寻人工作。这些工作他应该没兴趣,而且就算想做也做不来,他就是这种性格。他能知道的只有结果。
“算了,太复杂了。”
我放弃说明。
就算说了别人也不会信。
只会被怀疑我精神有问题而已。
“总之……我认识你说的解决了那个怪事件的侦探。其他就不用计较吧。”
“所以我就说这难以置信啊。你说的那个狂人,真的是那个‘飒爽破解连续杀人命案的前华族侦探’吗?”
“若是有那么多华族出身的职业侦探,那你倒是介绍给我呀。可是啊,近藤,我想你读的那本三流杂志的报道内容八成有误。我要重申,解决事件的不是侦探,而是侦探一伙。那个人不可能独自处理那么复杂奇妙的事件……”
在风中开始带有凉意的时节,我听到一个传闻,说榎木津礼二郎解决了大矶海岸发生的奇妙事件。
我不清楚那是个什么样的事件,但依据往例,不难想像那一定是个难以说明的复杂事件。从报上刊登的片断信息来看,那似乎是一桩离奇古怪的杀人命案。
解决了那桩事件的,是前华族的财阀大少爷,外貌秀丽、聪明绝顶的职业侦探——报上是这么写的。
虽然教人非常不甘心,但这些赞颂之词,那个脱离常识的家伙全都当之无愧。拥有这种形同特级幕之内便当 [58]来历的人,找遍全天下,也只有榎木津一个人吧。
“一伙啊……那么我问你,你说的那一伙人,是些什么样的家伙?”
“我不清楚全部有些什么人。有博学的旧书商、糟粕杂志的摄影师、流氓般的刑警、古董商……听说还有个倒霉的小说家。”
“倒霉的……小说家?”
我不曾见过,但榎木津的奴仆中,似乎有个简直是被上天抛弃的倒霉人。从大将榎木津,到底下的小啰喽,侦探一伙人当中,没一个人称赞过他。我总是时时刻刻警惕自己,绝对不能变成他那样。
“唔,很多啦。别管那些了,怎么样?你什么时候才会弄好?我也是趁着工作空当过来帮忙的,你就快点拿出来吧。我可不想迟了。”
“其实我还没弄好。”近藤板着脸说。
近藤是我的儿时玩伴,就住在隔壁,以画连环画为业。
这工作似乎非常忙碌,若不整日工作,就混不下去。
我的职业是制图工,多少有点画画的天分,所以像是休半天或休假日的时候,就会被抓来帮忙做些上色之类的事。
“还没弄好……你是说连草稿都没有吗?”
“别说是草稿了,连情节都没有。”
“连……连情节都没有?那么就算我在这儿等,也帮不了忙,不是吗?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所以我才会找你来啊。告诉你,先前画的《剑豪神谷文十郎》不受好评。《妖怪白不动之卷》是不错,可是《血斗悲叹祠之卷》就不行了。十五卷就腰斩了。”
“那是你自己的错。明明是给小孩看的连环画,你竟然画什么斩杀娼妓。我记得《悲叹祠》的时候,不是要你画成母子戏吗?赚人热泪的母子戏,你画私娼窟出来做什么?”
剧情也是如此,近藤的画风就像伊藤晴雨 [59]的凌虐画或月冈芳年 [60]的残酷画一样,我总是再三地劝阻他。
“我是在追求崭新的表现。”近藤说。
“不是崭新就好啊。”
“好东西就算是小孩子也会懂。”
“他们才不懂。”
“那是说口白的人不好。”
“他们才没错。你这样搞,说口白的大叔也很困扰。你想想,眼前坐了一排脸上还挂着鼻涕的小毛孩,嘴巴里舔着麦芽糖,看着他们天真无邪的脸,你能说什么:‘啊啊,主公大人,请不要乱来,呀——’吗?”
“说口白不就是他的工作吗?”
“那才不是连环画铺的工作。说得愈是火辣,小孩就愈厌恶。他们会跑掉,还会哭出来,生意都甭做啦。一般的连环画剧情要更痛快多啦,痛快!”
“我觉得很痛快啊……”近藤纳闷地说,“我的确消灭了邪恶的一方啦。”
“就是坏人的设定太复杂奇怪了。你是不是讲究过头了?拘泥构图、考证一些有的没的,你太过头了。这是给年幼的小朋友看的,不需要复杂的情节。这可是连环画啊。你只要画单纯、痛快、让人开心的劝善惩恶故事就好了。只要有武打场面,主角陷入危机,然后来个下集待续——照这样画,就可以永远画下去啦。”
“那样我怎么可能满意?”近藤说,“时代剧是更深奥、更有趣的。我小时候跟着大人看歌舞伎,听说书,完全可以理解故事啊。我为剧情感动、兴奋、愤怒,觉得大快人心,所以我才成了时代剧的俘虏。不给小孩接触这种事物的机会,小孩会变笨的。光听士兵打仗的故事长大的小孩,会变得怎么样?他们会毫不怀疑地玩起打仗游戏,不是吗?你说的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或是满口‘射击!冲刺!前进!’呢。这才异常吧?老是给他们看一样的东西,会忘了战争是愚蠢的,会失去这理所当然的感觉。这不是很恐怖吗?”
“这跟你刚说的无关吧?”我说,“而且时代剧不是也满不在乎地杀来杀去吗?”
“意义不一样,不要跟战争混为一谈。悲伤、正义、虚无,时代剧里充满了人生中的人情世故,也有梦想。总而言之,小时候能够见闻到多少东西,是非常重要的。画也是一样。不能因为是给小孩看的,就随便乱画一通。正因为小孩的感受性还在发展中,更应该让他们看到真正的画作。”
“这我是懂啦……”
近藤立志要当一个日本画的画家。可是在这个时代,初出茅庐的画家当然无法靠这一行维生。
“……可是万一你因为这样失业,连画都画不成喽?”
“我又没有失业。”
“可是被腰斩了,不是吗?我说你啊,不管是电影广告牌还是报纸的版面编排,你都撑不到几个月吧?欢天喜地说可以从早画到晚,一卷十张两百元的是谁?我是在劝你,没有必要为了一些无谓的坚持,失去你的天职。连环画流行成这样,画家也已经饱和了吧。而且电视播送也开始了,你可不能再这么吊儿郎当下去了。”
“所以下一部作品攸关我的命运啊,这次画商委托我画侦探剧。”
“侦探剧?”
“嗳,是武打戏啦。上头交代要别出心裁的作品。大概是发生离奇不可思议的犯罪,然后由侦探两三下加以解决的剧情……可是啊,我又不读侦探小说。”
“我知道。”
“所以我很留心地看杂志、报纸……没想到真的有呐。大矶海岸的怪奇事件,而且还说是个侦探解决的,可是看不出详情。报上只拉拉杂杂地写些无关紧要的事,那是怎样的事件、怎样解决的,完全掌握不到真正的状况。所以……我向你一提,没想到你竟说你认识那个侦探本人。”
“所以你才找我来吗?”
“所以我才找你来。”
近藤解下像缠头布似的包在头上的手巾,揉成一团摆到矮桌上。
“你可以去帮我问出事件的梗概吗?”
“我想没办法成为参考吧。”
绝对没办法。
“这很难说吧?不管他那个人个性如何,也应该真的去过杀人命案的现场,经历过许多事吧?”
“也是啦……”我含糊不清地回话。
进入今年以后,榎木津也涉入了许多事件。
以箱根山的连续僧侣杀人事件为首,有胜浦的连续溃眼魔事件、连续绞杀魔事件、伊豆的新兴宗教骚动,还有白桦湖畔的连续新娘杀人事件,接踵而至的大事件,让我参与的两个事件相形失色。可是……我怎么样都不觉得是榎木津解决的。榎木津总是只会胡乱搅局,然后搞破坏,从来不会解决。那宗大矶的事件一定也是如此。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那个人根本无法依常识理解。若是一切都要用常识去看,他就成了个单纯的傻瓜了。”
“他是个傻瓜吗?”
“嗯。傻瓜……是傻瓜没错,可是不是寻常的傻瓜。若要说的话嘛……是神一样的傻瓜。”
“这才教人莫名其妙。”近藤说,“意思是超级大傻瓜吗?”
“不,绝对不是这样……好难回答啊。不过他的确不是随处可见的一般傻瓜。可是近藤,对了,像我们这种平民百姓说的话,和那个侦探是说不通的。就算通了,我也不了解那个人在想什么、说什么。”
榎木津完全听不进别人说的话,而且也不肯说出可让人理解的话。不仅如此,奴仆总是动辄遭到唾骂和欺凌,境遇凄惨。
“真是太夸张了。”近藤说:
“他这个人是自由奔放,还是该说目中无人?”
“嗳,不管那个人是奇人还是怪人都无所谓,我只要知道事件的详情或概梗就行了。”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要拿来当成连环画的题材呀。”
“我说你啊……”我盯着满脸胡子的朋友,“实际上发生的杀人命案,能拿来当连环画的题材吗?不能。杀人命案或多或少都是阴惨的。不管是被杀的人还是家属,甚至对杀人的人来说,都是场悲剧,悲剧。是很严肃的一件事。不管怎么解决,都一定会留下阴影。就算退让百步,可以当成题材好了,我也觉得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我是在说道义上不能这么做。难道你不懂吗?要是画这种东西,岂不是就像你画的连环画中登场的缺德瓦版屋 [61]出版的八卦小报江户万评判了吗?我要再次重申,案件可不是娱乐的题材,而且这可是命案,是人命被他人夺走的事件。光是兴致勃勃地加以议论,就已经够不检点的了,甚至还画成连环画给小孩子看,这成何体统?我觉得身为一个人,不能干这种缺德事。”
“可是侦探小说不是很畅销吗?”
“那只有一些伪恶之徒 [62]才会去读。侦探小说说穿了就是犯罪小说吧?既然它以犯罪为题材,就是反社会的东西。内容就是描写些从阁楼上偷窥的变态、钻进妇人坐的椅子里享受的变态,不是吗? [63]根本就是变态嗜好嘛。小孩子再怎么样也不会去读的,不是吗?”
“我也不读侦探小说,不清楚。”近藤冷漠地说。
“去读吧,比实际命案更有参考价值的。”
“就跟你说我不是想描写变态,也不是想描写实际的案件。尤其跟侦探小说更没有关系。那不合我的兴趣,而且感觉很假,不是吗?可是不管怎么样都得取材才行啊。我对这类题材一窍不通嘛。不管描写什么题材,现实感都很重要。”
“我倒不觉得。”
“为什么?我画不出虚构的东西啊。这样一来,我连情节都编不出来了。”
“虚构的就够了——或者说,虚构的才好。这样再三重复好像很啰嗦,不过连环画的客人是天真无邪的小孩,是儿童、小毛头。只有愿意买店里麦芽糖的小朋友才会保障你的生活。然而你却画出妓院老板虐杀卖身娼妓的故事,所以才会被晾到一边去。然后这次你又要画实际发生过的杀人命案?我记得去年成立了什么日本儿童保护会,是吧?连环画大赛也是,主办单位不是教育委员会吗?你要敢画那种违反善良风俗的题材,小心遭到放逐。”
“别小看我了。”近藤说,接着不知为何拿起粗平笔夹在右耳上,“我才不会就那样一五一十画上去。我只是抓不到感觉而已。我想画的是我自己的作品。”
近藤抱起胳臂,看起来愈来愈像个盗贼了。
“连环画这东西啊,会被他人模仿,流传全国。我也一样,在师父底下做完上色的修行之后,就开始模仿别人了。可能是因为这样,我没有抄袭的感觉。大家都是不停地重复在画同一个题材。一旦受欢迎,立刻就会有别人画出类似的故事。不只是类似而已,只有主角的脸有点不同,名字有点不一样,这么一丁点儿的差别而已。即使如此,也不会有人生气,也不会有人引以为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受欢迎的题材,是所有连环画画家、整个连环画界的财产。可是啊……”
“我懂。呃,什么来着?你要说那个什么原创性,是吧?我是不太了解。”
近藤板起熊一般的脸来说:
“老实说,我要是去画黄金蝙蝠还是少年泰山,比较赚钱也比较轻松。因为根本不用动脑去想。可是啊,不知道为什么,画商老师就是不期待我去画那些题材。他叫我画新的作品。”
近藤很严肃。
可是……
我大伤脑筋。
早知道会被这么紧咬不放,就不说出我和榎木津认识了。
这应该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我却想向近藤炫耀。
“可是,我没办法做什么取材啊。”
“这不难啊。没必要去跟那个……侦探吗?没必要跟侦探本人交谈啊。总之只要知道概要就行了。那个什么……一伙吗?不是有那伙人吗?去问问那些人就行了吧?拜托你啦。”
“一伙啊……”
不管去找他们之间的谁,都比榎木津济事,不过不论找上哪一个,都是半斤八两吧。
再说,既然没被报道,一定是有什么无法见报的理由,就算是榎木津一伙,也不可能将报纸无法刊登的命案详情告诉我这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而且我又是出于好玩的心态去打听的,搞不好他们连案件的概要都不肯告诉我……
可是近藤一再向我低头说着:“求求你,我不会忘了你的大恩。”我总不好冷冷拒绝,一不小心“好吧”地答应下来了。
真的是一不小心。
瞬间,近藤满嘴肉麻地说着:“啊,世上最可靠的果然就是朋友了,你是我无可取代的挚友。”然后不知为何,给了我一串萝卜干。
一副“给你萝卜,快点去吧”的态度。
“总之,你别期望太大。”我留下这句话,离开了近藤家。
说是回去,我家就在隔壁,等于只是换个房间而已,一开门就看到自家的门。“再见”和“我回来了”之间几乎没有空白。
我站在自己家和近藤家中间,仰望天空。
总之,天气真好。
红瓦屋顶。
这里是所谓的文化住宅。
称它文化住宅,字面上是很好看,但说穿了不过是栋廉价建筑。
落成后都过了三十年,文化气息也荡然无存了。甚至让人觉得一点儿都不文化。一方面也是因为不知是老朽还是缺乏维修,处处破损之故。
不过听说这类文化住宅从刚建好的时候风评就很糟。
光只有名称时髦,感觉似乎十分便利,但实际上一住,一点儿都不方便。机能性很差,半点儿都不文化。
这也是当然的,文化住宅的文化,好像就只有和洋折中的意思而已。就跟文化菜刀 [64]和文化锅 [65]一样。这种情况,若是它融合了双方的长处,也算是一种发明,但凡事总有缺点,若变成缺点合并,就太糟糕了。就算优缺点合并,也只是相互抵消而已。
的确,和洋折中式的建筑物有好有坏。
对于用桌椅生活的人来说,榻榻米房间毫无用处,而对铺床睡的人而言,西式房间形同浪费。对大家族来说十分不便,对独居者来说又大得奢侈,结果一切都不上不下。
同样摆设、同样格局的家庭密集而建,也让人感觉不太舒服。
连这个时代的我都这么觉得,这栋房子是在大正时代落成的,当时的住户感受应该更为强烈吧。
外表虽然有点时髦雅致,但没有檐廊的家是不是被评为缺乏情趣?虽然我觉得檐廊似乎也不必要,可是一旦没了,又教人觉得寂寞。不仅如此,随着岁月累积,如今外表也变得肮脏破旧了。
没半个优点。
不过不管怎么样,都远比我之前住的地板支架都烂了的长屋 [66]要好上太多了……
我想着这种事,打开自家门扉。
帮忙上色,近藤一张会给我五到十元的工钱。他会依涂了多少随便估算给钱,如果涂坏了就会被扣钱。我虽然是外行人,但帮忙涂个半天,也可以完成三四张,能赚到不少零用钱。今天我也是寄望可以赚零用钱才去的,没想到只拿到萝卜,大失所望。
萝卜也不是不好,可是期望落空总是事实。
——好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大伤脑筋。
我将萝卜收到厨房的储藏柜里,同时接连回想起榎木津众奴仆的面孔。
总觉得模糊不清。
那些记忆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
那些人与我的日常完全无缘。
话虽如此,他们绝非架空之物,而是闯进我的日常生活的真实人物。尽管如此,我与他们在一起的回忆却比近藤画的连环画更缺乏现实感,真教人没辙。
对我这个平凡的小市民来说,那些体验从头到尾都很荒唐无稽,更像是架空虚构的事。
我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
现在是星期六下午。
如果不必帮忙近藤,我便无事可做。
——若要去打听,找谁适合呢?
我还是挂心不下。
我勉强回溯记忆。
那个侦探助手油腔滑调的,喜欢为情节加油添醋。那个打杂兼秘书是个爱凑热闹的,一定会愈说愈低俗。刑警很可怕,我实在问不出口,摄影师又爱装糊涂,一定是满口冷笑话。
——不对。
问题不在这里。
我根本不晓得他们之中有哪些人与那桩大矶的事件有关。
他们不是一个有系统的组织,所以参与的人选也很随便吧。
或者说……或许受到委托而参与,或主动参与的情形也很少。与其说是很少,应该是根本没有。
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结果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碰巧在场的人会无法抵抗地被卷进去吧。
那么……
——不对吗?
不对。
我觉得很滑稽,明明只有自己一个人,甚至露出笑容来。
仔细想想,我又不知道榎木津一伙所有成员的联络方法,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除了位于神保町的榎木津事务所以外,我知道的只有青山的古董店,以及中野的旧书店这两个地方而已。
那么选项就只有这三个了。
根本用不着犹豫。
——可是,
就算可以避免直接找上榎木津……
说到大矶的事件,我总觉得跟古董店没有关系。
那个……看似和善,长相古怪的男子,只是因为先前我被卷入的事件与古董有关,才会被抓出来吧。而且那张宛如动物的奇妙面相,怎么看都不适合海岸。虽然这是严重的偏见,但我实在不觉得他那种人会去海边。
——那么,
旧书店。
京极堂。
——或许找他才适合。
我这么想。
位于中野的旧书店京极堂的主人,与完全不听别人说话的榎木津两相对照,他闻一知十,而且只要说明一就可以明白的事,他也会说明到十甚至二十,教人搞不清楚究竟是亲切还是烦人。
而且他并非只是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而是毫无多余、无懈可击、有条不紊——从这个意义来看,他是个非常难以应付的人,不过至少绝对不会发生不懂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或毫无道理地被耍得团团转,莫名其妙地被当成奴仆这种事。
而且在那伙人当中,他似乎是惟一一个可以跟榎木津平起平坐的人——我觉得。
事实上,能够巧妙地操纵失控的榎木津,让他与社会达成某种危险平衡的,也只有中禅寺而已吧。他是那伙人的暗中活跃不可或缺的人物。
虽然感觉他比古董商更不适合海岸……
总之……我站了起来。
2
然后……我大吃一惊。
因为我走出中野车站的剪票口时,赫然看见京极堂主人——中禅寺秋彦一身惯常的和服装扮,就站在那儿。
就算他再怎么敏锐,也不可能预知我要过来,在这儿埋伏我吧?
尽管我这么想,但传闻说中禅寺这个人会使什么可疑的阴阳之术,不能大意。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跑过去打招呼,中禅寺似乎非常惊讶。
既然他会惊讶……看来他并不是在埋伏我。
“好……好久不见了。倒是中禅寺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觉得这未免巧过头了,连招呼都草草了事,劈头就这么问。
中禅寺冷冷地盯着我:
“我说你啊,我就住在中野,我会来中野车站一点儿都不奇怪吧?倒是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看起来……也不像是为了工作而来。”
真是明察秋毫。
正当我为该如何回答而为难时,中禅寺皱起眉头说:“真不妙。”
“什、什么东西不妙?”
“还有什么?……你在中野除了我以外,应该没有其他认识的人吧?而你又不是为了工作而来,那就表示你是来找惟一的熟人——我。可是……看你的样子,不像是要来买书,更不像是来托我驱魔。不对吗?”
“呃……这……”
“那么……就是与榎木津有关。因为你和我的关联就只有那家伙。那么……这样啊,原来如此,依时机来看,跟大矶的杀人命案有关……对吧?”
中禅寺说。
这真是神机妙算了,我惊讶得连嘴巴都合不拢了。
“为、为什么你会……”
“若是要委托侦探工作,你会直接去那家伙那里。而且我昨晚跟榎木津通过电话,掌握了对方的状况。从这状况来看,榎木津会派你过来我这里也不太可能。另一方面,榎木津最近经常上些奇怪的杂志。你和他关系匪浅,当然会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吧。可是你也知道榎木津这个人,非常明白直接找他问话,是多么徒劳的一件事。所以你才会找上我这里……”
一针见血。
中禅寺扬起单眉:“你也真不学乖,好管闲事也该有个限度。”
我急忙辩解:
“其实是,我有个画连环画的朋友,他说要画侦探剧,所以才希望知道实际的……”
“要把实际的命案画成连环画,演给小孩子看吗?”
“不……不是那样的。我、我那个朋友呃,非常讲究,很拘泥于那叫什么……作家性吗?还是原创性?说什么凡事,呃……都需要真实性……”
“哦?”中禅寺回了声不知是钦佩还是嘲笑的应声。接着他将视线慢慢地移向旁边,望向靠在电线杆上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说:
“听见了没?就连以小孩子为对象的连环画画家,都日夜砥砺,磨练自己的作家能力,你也稍微效法一下人家,去取材一下怎么样?每天净是吃饭烦恼睡觉呻吟,写出来的都只有哈欠喽。”
男子发出“呜呜”的模糊声音。
“恰好,我来介绍……”
中禅寺说着,拉扯那个人的袖子,把他拖到我面前。男子一副被拖出午门的罪人模样,有些蹒跚地走了过来。中禅寺简单地向那个人说明我的身份后,转向我这里,说:
“这是我的熟人——传闻中的关口巽老师……”
“你就是……”
男子以驼着背伸出头的姿势,微微倾斜着身子行了个礼。脸上与其说是在笑,感觉更像在害怕。
“呃……我……叫关口。”
榎木津旗下一伙人尽皆诽谤、嘲弄的奴仆中的奴仆……
集全世界不幸于一身的男子……
倒霉的小说家关口巽……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草率地打了招呼。
可是对方的招呼比我更草率。中禅寺以邪恶的表情交互看着我和关口,不怀好意地兀自笑个不停。
有什么好笑的?真教人在意。
中禅寺笑了好一阵后,说:
“感觉好像在给动物相亲呐。话说回来,若是你想打听那类事情,这个人再恰当也不过了。大矶的事件他也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白桦湖的事件里,他更是担任那位名侦探的左右手,大为活跃。他甚至一度被冠上杀人嫌疑,被押进牢里。是个千锤百炼的反社会人士。”
“别这样啦,京极堂……”关口在额头挤出皱纹,露出打从心底困窘的表情,“你这样说,人家岂不是会当真吗?”
“有什么关系?这是事实啊。再说你不是曾说最近你就要像华生博士那样,把自己参与过的事件写成侦探小说吗?还说不用自己想情节,轻松得很。”
“那是开玩笑的。”
“听起来也不完全是玩笑。你外表一副老实样,实际上却是个大骗子,胆小得要死,却又卑鄙无耻,最后总是选择最轻松的路走,不是吗?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是如果你打算把那些经历写成小说的话,最好趁现在先找个人说说,或是记下来。这岂不是个好机会吗?”
“这样啊……”
“看,你是认真的。只是榎木津什么都不记得,你的记忆力又只有蚯蚓程度,再等下去都要忘个精光了,我是在警告你啊。你就全告诉他,请他帮你记着吧。”
“还有你记得啊。”关口说。
“就算我记得,谁要告诉你。喂……”中禅寺叫了无法插嘴两人对话的我一声,“这家伙连想起今早吃了什么都得花上三天,不只是这样,就算想起来了,也会把这三天吃的东西跟今早吃的东西记忆混在一起,结果还是搞错。一发现自己弄错,还会撒谎瞒混过去。虽然他不是恶意骗人,可是满脑子只想先敷衍过去,结果又信口瞎说。如果这样的对象也行的话……可以请你向他打听事件的梗概吗?”
把这样的对象塞给我,我也伤脑筋啊。
简而言之……中禅寺是暗示我,他不会谈论事件,叫我不要问他吧。可是这个情况,如果关口不主动拒绝,这事就只能这样了。我又很难开口回绝说看关口那个样子,还是算了。
可是被人损得这么难听,却丝毫不否定,他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别人对他的唾骂全是事实吗?
我怀着复杂的感情,窥伺小说家的表情。
关口一脸窝囊相,低垂着头。
我哑口无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真是个如同传闻——不,更胜于传闻的人物。
“对、对了,中禅寺先生,呃……你们两位怎么会一起出现在这里?”
结果我选择了改变话题。
中禅寺双手插在衣袖里,叼着香烟说:
“有稀客来访,我们是来迎接的。应该就快到了……”
就在中禅寺说完的瞬间,人群从剪票口蜂拥而出,大概是电车进月台了。
“啊啊,京极堂,在那里。”
我往关口指示的方向望去……
一个扮相气派、上了年纪的僧侣,和一个头戴网代笠 [67]、身形高耸入云的年轻僧侣正一同走过剪票口。
上了年纪的僧侣那张难以捉摸的青黑色脸庞乍然笑开,灵巧地穿过人群,在中禅寺面前停步。
“许久不见了,中禅寺先生。哎呀哎呀,着实教人怀念。事隔还不到一年,感觉却像老远以前的往事了。先前真是受您关照了……”
年长的僧侣以极为恭敬的动作向中禅寺鞠躬。
他的年纪应该比中禅寺大上许多。而且身份——僧侣的话,该说阶级吗?——看来也相当不凡。简单地说,他看起来像个大人物。中禅寺竟是连这样一个僧侣都得向他行礼如仪的人吗?
“常信师父,快请抬头。让您这样一个高德的禅师行礼,我怎么消受得起?”
“您在说什么呀?贫僧自那天开始,就将您视为第二个师父。噢噢,关口先生,您也健朗如常吧?”
僧侣接着也向关口寒暄,真是群底细不明的家伙。
关口做出看似害羞的不可解动作,别具深意地答道:“也不算好啦……”
“关口还是老样子,过着惊涛骇浪的人生。重要的是,常信师父似乎也别来无恙,真是太好了。现在……咦?”
此时中禅寺望向老僧背后的巨僧。
被称为常信的僧侣瞄了一眼背后,说:
“哦哦,对了……他现在也改名叫铁信,担任贫僧的行者。铁信,你还记得吧?这位先生就是当时的中禅寺先生啊……”
被称为铁信的巨僧取下网代笠,默默地行礼。中禅寺笑了:“这样啊,你看起来很好,太好了。”巨僧虽然面无表情,但视线稍微柔和了些。虽然不到微笑的地步,但感觉不出敌意。
“话说回来,我听到传闻,说常信师父入了山,是吗?……”
中禅寺问,常信再三点头:
“是啊,我将英生托给师兄,和铁信两个人一起入山了。嗳,离开尘世那么久的日子,感觉就像浦岛太郎呐,但转念一想,既然都已遭世人抛弃,干脆发起一念。不过贫僧打算从暂到 [68]重新做起,甚至准备了愿书,请求入山入堂……但本山就是不肯让我这个朽和尚重拾初衷呐。”
“这也是情非得已吧。”
“是啊。被分配到的与其说是作务,不如说更接近职务。不过不管什么样的工作,都一样是修行……我现在被派遣巡回全国。”
“入、入山指的是……”关口以张皇失措的口气问。
常信大笑,答道:
“不是箱根山,是越后。”
——箱根。
原来如此,这两名僧侣是二月发生的箱根山连续僧侣杀人事件的相关人士吧。我重新交互端详两人的脸孔。
上了年纪的僧侣右肩略为下垂,但姿势威风凛凛,相貌又有些不可捉摸。巨汉则是额头突出,一脸异相。感觉就像弁庆 [69]。
“那么……常信师父,今天您的时间……”中禅寺突然放低声调问道。
“哦,我得在黄昏之前前往今天寄宿的世田谷的寺院。若要贯彻顺应社会的宗旨,就有许多杂事得处理。所以时间并不多……”
“原来如此,这样啊。寒舍距离这里得花上三四十分钟。关口家比较近吧。若是时间不多,就去那儿吧。关口,可以吧?”
“嗯……难得常信师父过来,总不能站在这儿聊,我是没问题……”
关口说到这里收了声,露出困窘的表情。的确,这群成员也不能进咖啡厅吧。穿便装和服的人与两个和尚,再加上一个行迹鬼祟的男子……太诡异了。
关口支吾个没完,中禅寺可能不耐烦了,他露出厌恶的表情:“是屋子太脏吗?”
“不,我想雪绘平常会打扫……”
“有什么不方便吗?”
“这位……要……”
关口含糊其词,望向我。
中禅寺“哦”了一声:“都忘了你了。”
“中禅寺先生,这位是……”
常信转过那张青黑色的脸。我登时紧张起来。
“我、我是那个、呃、中禅寺先生的朋友、侦探的……”
我本来想说“委托人”,但还没全部说完,就见中禅寺板起了脸,我急忙把话吞了回去。
“哦?是榎木津先生的相识啊。”
常信的表情……突然明朗起来,他也认识榎木津。
我偷瞄了中禅寺一眼……古书商正在瞪我。难道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中禅寺的表情变得更苦,瞥了我一眼后,假惺惺地说着:“嗳,就是这么回事。”一副之前都把我给忘了似的——他明明不可能忘了我——把我拖到常信前面,说:
“这个人……呃,嗳,算是榎木津的手下之一吧。”
这介绍太胡来了。
“噢噢,是这样啊。那太好了。请你务必听听贫僧的遭遇。可是中禅寺先生,听说侦探先生今天似乎忙碌非常……”
“嗯,嗳,是这样没错。他们有了点可笑的误会……”
中禅寺别具深意地点到为止。玫瑰十字侦探社似乎正在忙。那么我选择来中野,应该是正确的。
可是……
我总有股不好的预感。
“可是中禅寺先生,既然这儿有侦探社的人,贫僧就不必像这样请两位特地拨冗前来了……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没有的话。我想常信师父也知道,我的店没什么生意,至于关口,连失业者都比他还忙;而且我也很想念常信师父,请千万不要客气。再说,这个人虽然是榎木津的手下,也不是正式的部下,唔,要说的话……算是那个侦探的被害者吧……”
中禅寺说,再次看了我一眼,那张脸像是在说“真吃不消”。但他的说明大致上都对,真教人伤心。
“好了,我们走吧……”
中禅寺像要看透我的表情似的瞄了我一眼后,大步走了出去。常信和铁信跟了上去。我一阵困惑,然后跟到关口旁边:
“呃……可以吗?”
我这么问,于是关口露出悲伤的表情,同情地说:
“你也……非来不可了。”
我……竟被那个倒霉天王给同情了。
中野是个暗淡的城镇。
中禅寺和常信边聊着深奥的话题边走着。铁信默默地跟在后面。我和关口肩并着肩,走在稍后一些的地方。
关口即使对年纪显然较小的我,也用敬语恭敬地说话。但是他可能说话的时候嘴巴开得太小,也可能是姿势不对,发音不明了,音量也不稳定,语尾无疾而终,实在很难听清楚,我不得不再三反问。
他这个人不冷漠,可是感觉很不得要领。
我尽可能简略地说明我和榎木津身不由己的关系。
“和那些家伙待在一起,正常人看起来反而愚蠢。愈是正常人,看起来就愈像傻子……”
关口这么说。
那与其说是对我的遭遇的感想,不如说更像是回顾自身,有感而发。此外也可以当成是他在这么暗示:我才是正常人哦。
不过我觉得这实在难说。
听说关口与中禅寺是旧制高中的同窗。把榎木津介绍给我的罪魁祸首——大河内也是他们的同学。怎么一堆伤脑筋的人就那么恰巧凑在一块儿?而且榎木津又是高他们一年级的学长,真不晓得他们在学中是什么情况。
虽然事不关己,但我觉得可以想像。我说出我大略的想法,关口便闷着声音笑着说:
“那伙人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不会变的。”
我抓不到他这番话的真意。
关口的脸颊在笑,眼神却显得空虚和阴郁。
我们一行人从大马路爬上略为宽阔的坡道,进入当铺旁边的小径。在潮湿的小径走上一会儿后,碰到一道变形得相当厉害的老竹墙。然后从那里右转。
接着便看到一户木板墙只到腰部的小平房。
那里就是关口家。
关口看到自己家,朝我行了个礼,小跑步穿过前面一行人,慌慌张张跑进屋里去。这人真的是毛毛躁躁的,用不着慌成那样吧。
很快地,一个穿着和式连身围裙的清瘦女子从家中走了出来,应该是关口的妻子。和事事茫茫然毫无头绪的丈夫不同,她看起来非常稳重,可是我总觉得她看起来有些寂寞。
夫人向中禅寺行礼后,看到两名僧侣和我,似乎有些吃惊,但中禅寺向她说了什么,她便笑着摇摇手,说着“没有的事”之类的话。
然后她向常信和我寒暄道:“欢迎,我是关口的妻子。”热情地请突如其来的奇妙访客进屋。
进屋里一看,关口正在准备坐垫。
中禅寺和夫人商量之后,利落地主导场面,他先请常信和铁信坐下,也要我自个儿找地方坐。一会儿后,夫人端茶过来了。
结果关口直到最后,都只是屈着腰在那儿瞎打转而已。
“关口,好了,你快点坐下吧。这样怎么谈事情?”
“咦?”
常信也在苦笑。
关口坐下以后,常信重新向两人行礼,恭敬地致意。
“贫僧能有今天,全是托各位的福。不管再怎么感谢,也道不尽贫僧的感激……啊啊,贫僧明白,要报答这份恩情,必须在达成贫僧的志业之后。那么……今天贫僧会联络两位,不为其他……”
常信抬起头来。
“其实是发生了一件贫僧怎么样都无法释然的怪事。”
“哦?”中禅寺应和。
“贫僧就略去开场白,直接进入正题。就是……武藏野有个叫南村的地方,那里有一座禅寺。”
“南村……是与神奈川县的交界处吗?”
“是町田一带吗?”关口说。
“是啊,就在町田町旁边。那里有一座叫大正山根念寺的禅寺。那儿历史相当悠久,不过曾经是一座小草庵。”
他用的是过去式,这表示现在不同了吗?
“根念寺?”中禅寺发出奇妙的声音。
“您知道吗?”
“不,请先继续说下去吧。”
“这样啊。好吧,那座根念寺的继承人古井亮泽,是贫僧的——以一般人容易理解的说法来说的话,是与贫僧同期的僧侣。贫僧在昭和元年离开学校,得度出家,当时一起入山的暂到有三名,其中一人在仙台的寺院担任住持,另一个就是这个亮泽。”
我想像起三名年轻僧侣的模样。
“贫僧并非隶属于寺院的和尚,所以在本山待了五年,后来在其他寺院待了五年,然后被派往箱根……不过老家是寺院的僧侣,似乎修行三年左右,就会回去各自的寺院了。”
“那位亮泽和尚也是?”
“是的,他在昭和六年回到根念寺。后来我们也鱼雁往返,一年会见上几次。”
“这样啊。”
“不过就如同各位所知道的,贫僧在昭和十年进入箱根山,后来十八年之间,完全与世隔绝,和下界完全没有交流。当然,这段期间也没有与亮泽联络。”
“十八年……这么久吗?”我禁不住惊叫出声。
“没错,十八年。就连达摩大师也只面壁了九年,十八年绝不算短。只是……贫僧不愿视它为一段空白。对贫僧而言,那是一段贵重的体验。不管怎么样,就像方才说的,贫僧的状态……”
“就像……浦岛太郎吗……”关口说,“……变了很多吗?”
“变了呐。不管是城镇还是文化,全都变了个样。也是因为中间经历过战争吧,嗳,无论所见所闻,都与以往大相径庭。贫僧只是惊讶无比,花了半年才习惯。嗳,这暂且不提,贫僧在前往箱根之前,曾去信亮泽,虽然收到了回信……可是就这么再也没有联系了。贫僧十分挂念。”
“这样啊。”
“恰好就在十天前,贫僧决定上京,所以暌违十八年地联络了亮泽。”
“怎么联络?”中禅寺问。
“贫僧……打了电话。贫僧查了一下,根念寺竟然牵了电话。然而……我们双方却无法沟通。”
“无法沟通?什么意思?”关口问。
他意外地踊跃发言嘛——我心想。
“这……”常信似乎在斟酌该怎么说,“……要怎么说才好……”
“亮泽和尚人在那里吗?”中禅寺问。
“哦,好像是有个叫亮泽的人……”
“有吗?那么……”中禅寺说完后,摸了摸下巴说,“常信师父,那位亮泽和尚却说不认识您……对吧?”
“喂,等一下,京极堂,什么叫不认识?你该不会说人家忘了常信师父吧?不,总不可能有这种事……”关口穷追不舍。
的确,如果常信所言不假,那个叫亮泽的僧侣说他不认识常信,就太奇怪了。
十八年虽然不算短,但要忘个精光,也太短暂了些。我认为这个情况,关口的反应是正常的,但关口却接着说出古怪的话来:
“……还是怎样?难不成你要说是记忆被窜改、被操弄了吗?”
“不是不是。”中禅寺露出厌恶万分的表情,“怎么可能到处都有那种荒唐无稽的事?我说关口,你最好不要像那样什么事都拿自己当基准去看。因为自己老是丢三忘四,就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常信师父,别管他了,怎么样?亮泽和尚对您……”
“他好像……不认得我……”常信这么说,“不过,唔,这部分实在……”
“不清不楚?”
“贫僧并未直接和亮泽本人通过电话。接电话的人冷淡至极地说,亮泽说他不认识贫僧这样一个人,结果也不肯为贫僧转接电话。”
“本人没有接电话吗?”
“嗯……接电话的大概是年轻僧侣,我觉得那个时候亮泽本人就在旁边,指示接电话的僧侣说不知道。可是……看来……”
“不是那样?”
“不是,可是贫僧也实在……”常信纳闷地偏着头。
他讲电话时的感觉一定相当奇妙吧。
“贫僧是这么觉得,可是……”
“原来如此。”中禅寺点点头。
“什么啦,京极堂,你为什么老是那样故弄玄虚?”
“我才没有故弄玄虚,是你太急性子了,关口。你看看人家,不是安安静静地在一旁聆听吗?信息这东西,要等到全凑齐了才能开始分析。缺损的信息无法导出结论,只能导出推论。就算符合逻辑,还缺少证据的时候,就只是假说,就算在假说的阶段就公开推论,也无法期待有什么建设性的发展。他就是明白这一点,才会默默地聆听不是吗?”
中禅寺故意指着我这么说。
这下子我更是无法提出多余的问题了,这个人实在难缠到家。
常信苦笑着说:
“可是中禅寺先生……其实贫僧也想知道为何您会如此认为……”
“常信师父,真是抱歉,因为您看起来穷于说明,我忍不住插嘴了。这一点我晚点儿会说明,可以请常信师父先继续说下去吗?”
“这是您一贯的做法呢。”常信说,“嗳,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贫僧光是报上名字,并无法请寺方转请亮泽听电话。嗳,那个叫电话的玩意儿,乍看是样利器,实则是个教人心急的道具呐,宛如隔了一道墙在问答。仅靠言语传达、揣摩,感觉既暧昧又不可靠。所以呢,嗳,贫僧也有些混乱起来,心想莫非亮泽忘了贫僧,便接着说明自己是二十八年前一同入山的僧侣。结果这次对方要贫僧稍等。”
“稍等?……”
“是的。贫僧以为亮泽当然就在电话旁,接电话的僧侣正在转告这件事,不想半刻之后……说是住持的亮顺师父出来接电话了。这位是亮泽的父亲,贫僧也在二十年以前见过两次……”
“若是亮泽和尚的父亲,年纪应该相当大了吧?”
“是的,他二十年前就已经五十出头了,现在也超过七十了吧。住持告诉贫僧,说亮泽已经过世了。”
“过世了?刚才不是才说他不认识您吗?”关口不学乖地插嘴。
他比我更习惯这种发展。
“是的。一开始贫僧请求转接电话时,对方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
而且对方最初的回答是亮泽说他不认识常信。若是人都已经死了,哪还有什么认识不认识?
“……或者说,一开始对方的感觉是,如果贫僧的身份没问题,随时都可以转请亮泽听电话。可是如果亮泽早已去世,应该一开始就会这么明说才对,当时贫僧也这么纳闷。真是古怪非常。”
“对方告诉您亮泽和尚为何过世吗?”
“说是战死。贫僧并未接到召集令,但确实有许多僧侣被征召入伍,失去性命。当时亮泽四十多岁……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所以,贫僧转念想道……或许一开始接电话的人是怀疑贫僧的身份,口气才会那么冷淡吧。因为突然有人打电话要找好几年前已经过世的人,那当然会起疑了。”
“可是就算是那样,也没有那样应对的道理啊,对吧?”关口瞄了我一眼。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虽然这么认为,但我并未实际听到电话里的内容,无法判断任何事。
“不……既然是战死,也已经过了八九年。再怎么说,贫僧都在龙宫城里待了十八年,这让贫僧心有愧疚。贫僧心想,或许在认识亮泽的人里头,不知道他已经过世的只有贫僧一人。”
“原来如此。”中禅寺说,双手揣进怀里。
“然而,”常信露出奇妙至极的表情来,“贫僧遇到了一个人,说古井亮泽还在人世。”
“哦?”
“贫僧……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贫僧认识的亮泽。或许只是同名同姓的不同人。不过至少有个人说……他最近在南村的根念寺见到了自称亮泽的僧侣。”
真是件离奇古怪的事。
“告诉您这件事的……是檀家 [70]吗?”中禅寺揣着手问。
常信似乎吃了一惊:
“您真是明察秋毫。贫僧直到前天都还待在镰仓的末寺,就是那座寺院的檀家代表告诉贫僧的。”
“那么……那个人是个相当知名的名士吧?是政治家……还是艺术家吗?”
“没错,那是个日本画的大家。据说在画坛是位颇知名的名士……可是中禅寺先生,您怎么会知道……”
“就是啊,京极堂,你快点揭开谜底啦。”关口不服地说。
“知道了,别催成那样。在这之前,常信师父,我有几点想要请教您……那位亮泽和尚,修行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僧侣呢?”
“您说亮泽吗?”
常信以耸着左肩的独特姿势想了一会儿,很快地回道:“他是个很认真的人。”
“对中禅寺先生说这种话,或许是班门弄斧,不过禅寺的修行真是严酷非常。特别是暂到的修行,更是严格至极。刚入山的云水之中,也有不少没出息的人受不了而逃离,偶尔也有些荒唐之徒,怠于作务,或逃掉修行溜下山。可是亮泽从来没有这样过。”
“他非常认真修行?”
“他也非常热心钻研学问。可能是因为个性耿直,人也不怎么起眼……但贫僧与他十分合得来。当时贫僧是个爱好辩论的张狂云水,经常和他议论……他真的非常热心向学。”
“他曾经担任过典座 [71]吗?”
“呃……在本山……我们负责过所有的作务。”
“也曾有伙房的经验吗?”
“禅僧的话,每个人都做过,所以……”
“反过来说……只有这点程度是吧。”
中禅寺从怀里抽出手,重新交抱起来。
“那位亮泽和尚的父亲——亮顺和尚,是吗?他是位什么样的僧侣?难不成……他是个书画古董等美术品搜藏家?”
“实在是……您究竟是何方神圣?……”
常信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依序看了看我和关口。
中禅寺的预测全说中了吧。
“……嗯,我和亮顺师父只见过两次,他是位温厚的老师,与其说是禅者,说是雅士更贴切吧,嗯,是个相当高明的禅师。就如您所说,他拥有许多名品。”
“是……书画吗?”
“不只是书画而已。是好是坏姑且不论,说到禅寺,一般都会附带有书画古董吧。但亮顺师父此外还精通书道、花道及茶道,有着风雅的一面。当然也有不少墨宝,也收藏了很多器皿、花器、茶具等。寺院里还设有茶室,经常举办茶会的样子。”
“哦?茶会啊?”
“禅茶,也就是所谓的侘茶。我听说不只檀家信徒,也会招待当地人士。贫僧也被招待过一次……当时贫僧不太懂,但现在懂了。”
“懂了?……这意思是?……”关口问。
看来他抱持着无论碰上什么样的对待,都要参加对话的态度。
我再次感到佩服。
“嗳,也就是……”
常信思忖了一会儿。
看来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事吧。
“应该说亮顺师父是通过这样的活动,与社会维持联系吗?修行僧很容易与社会脱节。因为都叫出家了,与世俗隔绝是理所当然,而且修行又是个人的事情。若是一心求道,就无暇理会檀家信徒吧。贫僧年轻的时候也这么想,瞧不起藏式佛教,认为为了招揽信徒而四处奔走的教团愚不可及。不过在箱根山中被迫修行孤高的禅之后,结果贫僧对僧侣的存在方式也起了疑问……不过当时贫僧是另一种想法。毕竟当时的贫僧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啊。”
“您相当不赞同……是吧?亮泽和尚也这么想吗?”
“亮泽也不是很赞同的样子。”常信说,“茶会也一样,但亮泽似乎特别厌恶美术品的搜集。亮泽曾经说过,拘泥于物品是蒙昧至极的事情,茶应该用来喝,花应该用来插,书应该用来写,却把它们装饰起来观看,甚至用金钱衡量它们的价值,真是岂有此理……嗳,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将茶道的源头吃茶法带入本邦的就是荣西禅师 [72],而且茶道之祖村田珠光也是一休禅师 [73]的徒弟。利休 [74]所提倡的和敬清寂,也是反映禅的精神。将装饰于佛器的花插进瓶中,推广开来的也是禅寺,所以花道的根源也在于禅,庭院和墨宝也与禅僧密不可分呐。可是若是将这些事物当成一门艺术,就与禅心断绝了……不过我想这才是正确的。而亮泽对这些事物更是厌恶到了极点。”
“这样啊……”中禅寺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二十年前……那座根念寺里有几名僧侣?”
“哦,有亮顺师父、亮泽,还有……根据贫僧的记忆,只有一名年轻僧侣吧。”
“夫人呢?”
“听说亮泽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
“真不妙呐……”中禅寺呢喃。
“喂,不要一个人恍然大悟啦。到底是怎么了?”关口顽固地追问。
这是当然的,连我都想问了。
“常信师父……”
中禅寺无视于关口,突然开口了:
“我想……亮泽和尚已经过世了。而且也有可能……不是战死的。”
“这样啊。可是,您有何根据?”
“根据吗?……”中禅寺含糊其词,“根据……嘛,我看……这果然还是只能拜托榎木津了。”
中禅寺这么说。
3
“两位怎么跑来了?”侦探助手益田说,“中禅寺先生怎么了?”
“那家伙才不会揽下这种小孩子跑腿般的杂事。常信师父远道而来,他勉强去了车站迎接,可是他这家伙平常可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连上厕所都嫌麻烦。你不也是知道吗?”关口不服气地说。
面对的若是益田这样的年轻人,关口似乎多少也会变得威风一些。益田摇晃着长长的刘海,“喀喀喀”地笑了:
“那扛下这小孩子跑腿任务的两人又怎么说?是小孩子吗?看起来不像呢。我总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们不拒绝?”
“我是……呃……”
我实在是不敢推说自己有事。
相反地,关口以他一贯的含糊声音说:
“可是我们不来的话,就没人转达常信和尚的事了。又不能打电话委托吧?要是接电话的是榎木津本人,他一定根本不听人说话。”
唔,说得也是。
“常信和尚啊,真怀念呐。”益田说着,摸了尖细的下巴两下,“话说回来……这真是奇妙的组合呐。”
“你说禅寺跟美食吗?”
“这也很奇妙……不过更奇妙的是你们两位呀。”
我和关口面面相觑。益田看到我们这样,再一次坏心眼地笑了:
“只要一个人来就够了,不是吗?而且你们本来毫无关系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了?”
“我们是昨天认识的。这无关紧要吧?”
老实说,是我将原委告诉关口,硬拜托他带我来的。
这件事好像原本是要拜托榎木津的。唔,虽然很不可思议,但事情与作祟、因果报应无关,本来就没有祈祷师出场的份,以一般常识来看,应该是要委托侦探的案件才对吧。
然而昨天榎木津没空,常信又只有那段时间有空当,迫不得已,只好由中禅寺和关口代为聆听详情。我会在场,只是意外的发展。
可是关口完全没有说明我同行的理由。他是有什么打算吗?还是懒得说明?或者是忘记了?我无法判断。
益田笑得更坏心:“这简直就像两大明星同台演出嘛。”
“这什么意思?”
真的,这什么意思?意思是我被拿来跟这个人——关口相提并论吗?
“这种情况,岂不是会教人犹豫究竟该捉弄哪边才好吗?”益田贫嘴地说。
关口一副受不了他的样子:
“什么捉弄哪边?你这家伙,本来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我真是看走眼了。你跟你的雇主真是愈来愈像了,而且像的全是些坏地方。”
“这我多少是有点自觉啦,不过呀……”
“不过什么?”
“您两位……怎么说,是叫同病相怜吗?嗳,请节哀顺变。”
益田向我们鞠躬。真的……这什么意思?
我还在扭扭捏捏地胡思乱想时,益田一下子就改变了话题:“可是这真是件怪事呢。”关口也没怎么在意的样子,马上就切换过来:“很奇怪吧?”
他远比我习惯这种场面。
搞不好我的地位比关口更低。
“常信和尚不知道吗?”
“应该是不知道,他毕竟在那种地方待了十八年之久。而且我也没想到那座寺院就是现在美食家之间大受好评的药石茶寮。京极堂还是老样子,万无一失,似乎当场就了解状况了,但一般人根本不会想到吧?再说,光听常信和尚的描述,我的脑中只能想像出一座偏远乡下的破草庵。”
“那么,那个说是常信和尚的同期还是旧识的人,就是现今掳获众美食家味蕾的布施山人了?”
“不,布施山人应该是那个人的父亲吧?据我听说,布施山人似乎年纪非常大了……”
药石茶寮——听说这是根念寺现在的称呼。
既然叫茶寮,表示它不是寺院,而是类似料亭的地方。
可是若说根念寺废寺,在原来的地点盖起了料亭吗?似乎又有些不同。药石茶寮好像位于根念寺的土地上,换句话说,它是寺院设施的一部分。
我不太懂。
不过我倒是听过名字,但也仅止于听过,不是很清楚。倒是关口,他似乎知之甚详,我回去问了一下,近藤意外地也知道得很详细。
据说药石茶寮会使用平常难以获得的高级食材,请超一流的厨师做出极尽奢侈之能事的料理,让顾客在仙境般的环境中优雅地用餐,类似于会员制的高级料亭。当然,据说价钱也贵得吓人。近藤说,就算我们平民百姓工作个几十年,八成连一道前菜也吃不起。
在这个到处都有人三餐不继、在饥饿中喘息的年代……竟会有这样不得了的地方。
近藤为我说明,药石茶寮的灵感似乎是得自过去北大路鲁山人 [75]在山王台开设的星冈茶寮。
这个星冈茶寮我当然也不清楚,但鲁山人这个怪人的事迹,以及星冈茶寮原型的美食俱乐部之名,我也曾经听闻。
那是个成立于大正末期的超级美食组织。
不过星冈茶寮重视严选食材、大胆的烹调法、容器与摆盘等,将一切心血倾注于纯粹追求极尽奢侈的美食,相对于此,药石茶寮就如同它的名字——不过这部分我听了也不懂——是以禅心为中心。
根据中禅寺说明,药石指的就是禅寺的晚餐。
听说禅的修行中,饮食占了十分重要的地位,负责炊事、被称为典座的僧侣,也将其视为一项重要的任务。
的确,像是精进料理 [76]、怀石料理 [77],与寺院有关的料理其实还不少。
听说京都的普茶料理 [78],也是起源自万福寺。宗派好像不同,但万福寺也是禅寺之一。看来禅寺与料理,距离并没有那么遥远。况且和食料理中对于素材的看法和烹调法等,根干就是源自于禅食……好像是如此。
就算知道这些,说到在寺院吃饭的情景,我只能想到丧礼守灵夜的场面,想像力真是贫乏。
可是近藤说,药石茶寮并不是一家只有充满线香味的精进料理的店。这部分宗教上如何解释,我完全不懂,不过听说鱼,有时候甚至是兽肉,都会出现在餐盘上。
在吃得到炸肉排和牛排的现今昭和时代,不吃兽肉的人应该是少数,但只论僧侣圣职者的话,遵守戒律的人不是应该比较多吗?——近藤这么纳闷,我也这么想。或许有些人会躲起来偷偷吃肉,但明目张胆地在寺院里杀生做料理,岂不是太不成体统了?
关于这一点,关口为我说明了。
药石茶寮的料理,一是怀石,二是药膳,三是江户料理。
所谓怀石,指的正是一般世人所说的怀石料理,不使用任何腥臊之物,是精进料理。
而药膳则是使用生药、中药等具有药效的食材的效能料理,原本好像是中国料理。这种料理只要有药效,什么都能入菜,所以也不同于肉料理、鱼料理。
问题是江户料理。
江户料理指的究竟是什么?据说似乎是通过古老的文献,研究江户时期流通的调理方法,尝试使其复活。似乎有不少记载这类烹调法的料理指南书流传下来,但当中许多技法已经失传,药石茶寮就是忠实地将其复原,提供给客人。然后……
江户初期,日本人似乎是嗜食兽肉的。
食畜牲肉的只有红毛佬——这似乎是江户后期以后的常识。这么说来,连民间故事都有狸子汤登场了。虽然我不知道实际情况究竟如何,但从山猪锅、鹿料理、生马肉片等料理来看,有许多兽肉料理似乎都有古老的历史。
所以……药石茶寮也有兽肉料理。
有这种禅寺吗?
当然,那里——根念寺现在也还保持着寺庙的外观,但几乎没有寺院的功能,宗派上也是无所属——我不知道这该怎么称呼才正确,总之它与其他寺院之间的本末关系好像完全断绝了。换言之,根念寺虽然是寺院,但被当成与本山无关的其他宗派的寺院了。因此最近才刚回归本山的常信和尚完全无从得知它的状况。
解除本末关系,是在战后不久的事。
看来那个时候开始,根念寺就已经在私底下举办这类高级餐会了。茶寮本身是在五年前成立,是昭和二十三年的事。
话说回来,昭和二十三年,那是个惨烈的年代。竟然能够在那种年代开设这样的店,真是教人佩服。像我,当时别说是三餐不济了,差点没饿死。但是我复员之后立刻就找到工作,还算是幸运的,近藤就真的差点因为营养失调而死掉。
近藤说,穷人现在依然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但有钱人不管在任何年代,都可以吃到撑肚皮。或许真的就像他说的。听说药石茶寮的日本人会员全是些首屈一指的名士,其他则是些外国人。关口说,因为有外国人参与其中,所以才能够在那种年代,开设那么奢侈的餐厅吧。
那个告诉常信亮泽还活着的镰仓日本画画家,当然也是那间茶寮的会员。不愧是担任大寺院的檀家代表,他似乎是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自称古井亮泽的人……
就在……那里。
“唔……那座寺院——根念寺吗?它就这样留在原处吧?而且药石茶寮与禅也并非无关。那么最简单的推测,就是它是住持出于嗜好开始经营的。开设药石茶寮的布施山人……不是古井亮泽本人,就是他的父亲古井亮顺,错不了的。这没有什么好烦恼吧?”
“常信和尚并没有烦恼。不管那里变成了餐厅还是旅馆都无所谓,重点是亮泽和尚……”
是死?
是活?
问题在这里。
若是活着,为什么亮泽的父亲要撒谎?若是死了……茶寮里的人又是谁?
“中禅寺先生怎么说?”益田问。
“喂,益田,你以为那家伙会在这阶段就说出结论吗?”
“不以为。我又不是在问结论,只是问他说了些什么嘛。啊,关口先生已经忘掉他说了什么,对吧?没关系。还有另一个人可以问……”
益田望向我。
“咦?我吗?我、呃……”
我想亮泽先生已经过世了……
是遭人杀害——应该可以这样推测吧……
中禅寺在常信两人回去以后,再次明确地这么说。
中禅寺已经作出结论了。
可是关于这件事,他禁止我和关口说出去。当然是因为这个结论缺乏证据。因为中禅寺接着说道:
证据……得要榎木津去找出来吧……
——什么意思?
的确,常信好像本来想要委托榎木津去调查。当然,是委托榎木津确认古井亮泽的生死。
可是,
这种情况,榎木津能做什么?就算榎木津看到他人记忆的能力是真的,我也不认为能在这次的案子里发挥效果。即使榎木津真的能看到什么,他又要看谁的什么才好?可以透过榎木津的能力得到的结论……不是早已推论出来了吗?
或者,
中禅寺想要将自己导出的结论,交由榎木津的幻视判断正确与否吗?中禅寺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完全不具任何证据效力才是。
就在我结结巴巴地含糊其词的时候,关口开口问道:“话说回来,榎兄到底是怎么了?”他好像是想替我解围,可是我觉得这支持来得有点慢。
“哦。”益田的薄唇往左右拉开,得意地笑了,“榎木津先生啊……在找刺猬。”
“刺猬?”
“不是啦,益田……”
安和寅吉突然从厨房探出头来。
刚才我一直听到磨咖啡豆的声音,他大概在泡咖啡吧。
寅吉是这间玫瑰十字侦探社的打杂兼秘书。不过本人似乎自认不是兼任,而是专业秘书。
“哪里不是了,和寅兄?”益田应道。
和寅是寅吉的绰号,大概是把姓跟名缩短而成的。
附带一提,益田在这间事务所里,被冠以“笨蛋王八蛋”之类的屈辱称呼。听说关口则是叫小关或猴子,至于我,别说是本名了,根本没有被称呼过相同的名字。
和寅在托盘上摆了四只咖啡杯,走近接待区说:
“不是刺猬,是山。你没有动物学的知识吗?”
“不是一样吗?”
“哪里一样了?根本不一样。”
和寅说到这儿,用鼻子“咕咕咕”地笑了几声,说:
“不一样对不对,小说家老师?刺猬就像它的名字,是有针的老鼠 [79],山则是小的山猪。喏,我说得对不对?”
“山猪?”益田发出错愕的叫声,“什么山猪?怎么可能?山猪是猪的亲戚吗?这是真的吗?关口先生?”
“哦……山的确也写做豪猪,可是只是因为形状相似才这么写,山是啮齿类,有豪猪科跟树豪猪科两种。刺猬的话……我想那是食虫目猬亚科。”
“那老鼠呢?”
“老鼠是啮齿目鼠亚目,要说的话,比较接近山吧。猪是偶蹄目,完全不一样。”
原来他这么博学多闻,我稍微对关口刮目相看了一点。
益田神气地说:“喏,根本不一样。”和寅也恨恨地说:“根本就不一样啊。”
两个人都搞错了,根本没什么好嚣张。和寅端咖啡给每个人,同时嘀咕着:“可是刺猬就叫针鼠,所以是老鼠吧。”然后他很快地在益田旁边坐定下来。
“总之……我家先生在找的是山,不是刺猬。你连这都搞不清楚,怎么干侦探助手啊。”
“根本就是一样的东西啊。顶多只是牛蛙跟蟾蜍的差别罢了吧。”
“我觉得有点不一样。”关口拘泥小节。
我认为这根本无关紧要。
“嗳,总之他就是去找那个山啦。真是太好笑了,榎木津礼二郎寻找山。哇哈哈哈,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益田大肆嘲笑,他真的是侦探的属下吗?他的笑声里充满显而易见的恶意。
“怎么又会去找什么山呢?”
“这个嘛,”益田撩起刘海,“……老师也听说了吧?前阵子,喏,我们不是找过乌龟吗?”
“哦……”
这件事我也记忆犹新,是瓶长事件时的事。榎木津的父亲——榎木津前子爵疼爱的乌龟失踪,委托儿子榎木津去找。
“……我记得是叫千姬吗?”
“对,千姬,千姬。”益田又笑了好一会儿,“真不该找到它的。”
“不该找到?什么意思?”
“哈哈哈,就是啊,那种小乌龟——这么小的一只乌龟哦,如果是在屋子里面找到的也就算了,它可是逃到户外去了呢。而且失踪的地点还是那种人来人往的热闹地方,不是吗?却被我们给找到了。所以榎木津前子爵高兴极了。对不对,和寅兄?”
“对,听说还开了庆祝会呢。”
“对对对,千姬返家派对。所以啊,不愧是咱们榎木津侦探的父亲,他向各界知名人士大力宣扬这件事。”
“宣扬?”
各界人士——这部分教人毛骨悚然。他究竟是向谁说了?
“嗳,总之财经界的各大人物都知道了这件事。况且咱们玫瑰十字侦探社的顾客本来就都是些像柴田财阀啊、羽田制铁这种超级大人物嘛。而且……上次还发生过由良伯爵家的事件,不是吗?”
全是我不知道的事件。
所以榎木津其实相当活跃吗?
“所以呢……风声一下子就传开了,而且是愈传愈离谱……”
这么说来,昨天中禅寺好像说什么有了误会、闹翻了天什么的。
“愈传愈离谱?”
我这么一问,侦探助手再一次充满恶意地笑起来。
“真让人笑掉大牙了。动物专门——哇哈哈哈,咱们玫瑰十字侦探社好像被人误会成专门寻找走失动物的侦探社了。”
“走失动物……像是迷路的猫或狗吗?”关口用从鼻子挤出来似的声音说,然后望向我,“那个榎木津?……”
他的眉毛垂了下来。我了解他的心情。
不知怎么搞的,榎木津这个人与他的内在完全相反,外貌是个比别人出色许多的高个子美男子,而且态度总是不可一世。这个目中无人的美男子,弯着那修长的躯体找猫找狗的情景……除了滑稽以外,没有其他形容词了吧。
真教人笑破肚皮。
“那真是太爽快了。”关口说。
“爽快?笑死我了,好吗?太好笑了。而且啊,每一个来委托的都是不得了的大人物,结果害得和寅得一一回绝这些大人物的委托。”
“我真是惨毙了。”和寅喝着咖啡说。
“所以……才会找山?”
竟有大人物饲养那么古怪的动物?
“就是有那种怪人啊。”益田说,“那是叫南方嗜好吗?在庭院里种些棕榈啊、苏铁,弄得像热带丛林似的,战前的有钱人之间不是很流行这一套吗?我也曾听说那好像是当时政府的殖民地政策的一环,算是它的延长。有些……嗯,嗜好古怪的有钱人,也对博物学发生了兴趣吧。榎木津前子爵也属于这一类。”
这件事我上次也听说过了。
“榎木津先生的父亲是出了名的爱好昆虫,因为太喜欢昆虫了,还远渡南方,结果就此发迹,是个怪杰。他现在好像也会骑着脚踏车去采集蟋蟀什么的,所以他的爱好是货真价实的……”
“那个前子爵大人……会做那样的事?”
“而且他还是财阀龙头呢。”益田轻浮地说。
我无法想像身为财阀龙头的前子爵大人骑脚踏车的模样,更无法想像他采集昆虫的样子。说起来,我连旧华族是什么打扮都不晓得了。就算是那样的人,采集昆虫的时候也会拿着捕虫网,提着捕虫笼,戴着麦秆帽吗?
“也就是说,还有其他像前子爵那样的人。”益田不知为何遗憾地说,“而且还不止一两个。听说这类前华族和财经界的一部分同好集合起来,创立了一个博物俱乐部。里面的成员,唔,会养些鳄鱼啊、蛇之类的,失主就是他们其中之一。”
“养山吗?”
老实说,我不太记得那种动物长什么模样。
虽然也不是不知道,可是没有仔细瞧过,在我脑里它和刺猬没有明确的区别。浮现在脑中的是一团全身布满刺或针的生物,模样极为暧昧,仔细想想,那简直就像妖怪。
“可是据说山从很久以前就住在日本了。”关口说,“这是从京极堂那里听来的,听说《和汉三才图会》里也提到了山。三才图会的注释说,这是来自外国的动物,因为毛很珍奇,所以作为观赏用而饲养。古时候就有人饲养了吧。”
“这样吗?唔,就算是这样,现在也很少人在养了吧。”
“应该很少吧。”关口说。
我也这么觉得。
“养山的是一个叫藤堂公丸的前贵族院议员老爷子。你知道他吗?”
不知道。
关口没有回答,但他一定不知道吧。
“这个人可是前伯爵哟。他是个大富豪,像是与家康 [80]有关的香炉、利休的花器、歌 [81]的浮世绘、一休的墨宝,拥有多得像山一样的书画古董。可是啊,这些东西在前阵子,全被偷了个一干二净。”
“被偷?”
“被小偷给偷走了。那小偷就像白浪五人男 [82]里面的日本右卫门一样。据说整座仓库都被搬光,损失总额是天文数字……”
这……我好像在报上看过。
“听说……可能是专门潜入大寺院和望族人家窃取美术品的顶尖窃盗集团干的……”
“对对对,你很清楚嘛。”益田佩服地说,“好像有个以关东为中心大偷特偷的美术品窃盗集团。喏,战后的混乱时期,根本没人顾得了什么美术品吧?也没工夫去管理或保护,也有人迫不得已而卖掉,赃物市场到处都是相当昂贵的物品。当时比起旧佛像,眼前的芋头更有价值嘛。可是……有一群人看透了这样的时局只是暂时的。”
“认为那些东西将会升值?”
“对,他们这么想,所以到处搜集美术品——是非法地。像是寺宝啊、本尊、秘佛等。当时大户人家的仓库里,比如说现今十分昂贵的浮世绘之类的东西,被当成旧报纸一样扔着不管。我想他们就是在那时候食髓知味……”
“那一定是暴利吧……”关口羡慕地说。
“也没那么好赚,书画古董不管是窃取还是脱手都很麻烦的。若是摆在家中自我满足还好,不卖掉就换不了钱。可是就算要卖,若是卖给之前案子中的茶道具店那样的地方,会留下线索的。”
“会吗?”
“会啊,因为太明显了。宝石还比较容易脱手。宝石可以加工,或是只摘下宝石,而且宝石也有黑市掮客。可是美术品的话,只是东西原封不动地换了个物主。就算是循正规管道买来的,万一买到赃物,也一样麻烦。只要追查,就找得到出处。”
“不要给别人看就好了。”
“那怎么成?”
益田说到这里,喝光了咖啡。
然后他拿起本来好像摆在沙发后面的马鞭,往自己的膝盖抽了一下。
“那是啥?”
“这是护身用的鞭子,前些日子在大矶弄到手的,我很中意它……嗳,这不重要。听仔细了,小偷是将赃物卖给古董商之类的换取现金,对吧?而买下来的掮客,又会把它卖给其他人。卖价会高过收购额,东西会变得十分昂贵。既然会以这么高的价码买下来,那当然都是买来炫耀的。得手之后,是不会就这么收起来的,所以马上就会曝光。除非带去海外卖掉,否则很难保密到底。所以……莫非有将赃物出口到海外的犯罪组织吗?”
益田原本是警察,所以他非常了解这类的事情吧。
“总之……嗳,虽然有这些困难之处,不过这群小偷,偷窃的手法似乎相当高明。藤堂先生完全没有察觉。到了早上,打开仓库一看,大大地吃了一惊。然而这群小偷不晓得发了什么疯……”
益田用鞭子“啪”地抽了一下沙发。
简直像个说书先生。
“……除了书画古董之外,偷儿竟然把藤堂先生养的山也给偷走了……就是这么回事。”
“偷走山颪啊……”
为什么……要偷那种东西?
“有小偷会偷活的东西……或者说生物吗?”
我问,益田说:
“没办法,就是有啊。喏,不是有牛小偷、鸡小偷吗?生物一样会遭窃啊。”
“那些是家畜。”关口说,“山颪又不是家畜。”
“那不是家畜,是家人。藤堂先生说,东西可以用钱买,可是只有小刺刺,什么东西都无法替代……”
“小刺刺?”
“山颪的名字啦。”
“前贵族院议员说什么小刺刺?”
“他是没加小字啦,不过好像很溺爱它,就像疼猫那样地疼那只山颪。榎木津先生曰:满脑子都是刺,到底是满头秃还是满头刺,给我弄清楚!……啊,藤堂先生是个秃子。”
“管他是秃子还是光头都无关紧要。”关口说,“那榎木津去找那只山颪了吗?”
“去啦。”和寅说,又在鼻子里闷笑。
关口将那双深浓不一的眉毛一扭:
“呃……这又是吹的什么风?那个修习帝王学、目中无人的侦探竟然亲自出马去找小动物?而你们这两个奴仆却在事务所里优雅地喝咖啡?”
“关口先生才没资格说我们。”益田弯着鞭子说,“不过嗳,就是这么回事。”
“是因为前子爵的压力吗?”
“不,这个嘛……老实说,这不是前子爵那里介绍的案子。是那个人妖事件时的筱村议员介绍来的。”
“哦……”
是与我有关的事件。
“榎木津欠那个人什么人情吗?”关口问。
关口与那个事件没有关系。
“才没欠什么人情。”益田说,“而且你觉得他那个人会管什么人情吗?自以为比任何人都伟大的家伙,怎么会对别人感恩?他觉得别人侍奉他都是理所当然,不可能感恩图报的啦。他自以为该受到感谢、该受人称颂。他啊,是想看山颪啦。”
“想看山颪?”
此时益田站了起来,挥舞鞭子,模仿起榎木津:
“噢噢,多么可笑的野兽啊!山颪有刺是吧!那尖尖的刺岂不是教人非常想见识见识吗!——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关口叹了一口气。
“真蠢。”
“是很蠢。”
“所以他难得出去调查了吗?真是太有勇无谋了。榎木津不是最痛恨调查了吗?他不是最瞧不起警察吗?平常的话,他应该会对你们这些奴仆吼道:快点给我找出来!然后就结束了,不是吗?”
“可是呢,关口先生,在本案中,有个再适合也不过的奴仆。”
“什么?他有随从吗?是谁?”
“一个叫河原崎的警官。喏,先前的伊豆事件中——啊啊,关口先生不晓得呢。你是不是不想听到那件事?”
“要你管。”
关口怄起气来,看来他碰上了相当凄惨的遭遇。
益田以虐待狂的眼神看着关口,“喀喀喀”地笑着,挥舞鞭子。
“那是个古怪非常的警官,跟着青木一起暴冲蛮干,结果上了调查庭,从目黑署的搜查二系被降职到八王子的稻荷派出所去了。这家伙是榎木津先生的仰慕者喔。”
“可是现任警官怎么担任侦探的随从?”
“我说啊,藤堂先生的宅第位于八王子,美术品窃盗事件是发生在他辖区内的案件。”
“这样啊……”
看来榎木津的奴仆的分布范围,远比我想像的更要辽阔。
“……可是这不算滥用职权吗?这行动不管怎么看都是违反警察官服务规章吧?”
“河原崎是个讲义气的热血汉子啊。”益田说,“我跟他一起喝过几次酒,那家伙就像说书里头出现的勤皇志士般,对榎木津心醉神迷的程度异常到极点。说什么只要是为了正义,职务什么的都可以放到一边。”
感觉跟近藤会很合得来。
“什么正义。”关口伤脑筋地说,然后以没出息的眼神望向我,“那……榎木津暂时是动不了了呐。怎么办?”
“问我怎么办,我也……”
我无计可施。
而且……我觉得我没有责任。
“我来查查看怎么样?”益田说,“常信和尚会支付侦探费用吧?那么我就在费用范围内调查一下药石茶寮……还是两位要自个儿调查?”
这……绝对免了。
4
我不懂究竟该怎么理解眼前的存在才好。
只是我非常明白这是人工的物体。这不是自然物,显然是人工物,可是也不是垃圾或杂物。它们并没有坏,也不脏,只是派不上用场。就像没有用途的道具,不过与其说是道具,说是家具比较贴切吗?
好大。
因为大,更显得大而无当。
而且它们还是金属制的,看来就很重。
毫无用途。
废物。
我不太知道新潮的词汇,这是叫做monument还是object的东西吗?各种损坏的武器和金属片杂乱无章地焊接在一起,组合出粗犷的形状。
大概有十个以上吧。
这些东西……散布在栅栏周围。
栅栏围绕的土地上,有个像是活鱼池的东西,几名懒洋洋的中年男子正在那里垂钓。
这是……钓鱼池吧?
不晓得是谁在吹奏,从刚才就一直听到笛子的旋律。
音色是和风,旋律却是爵士风。我听不出是什么曲子。那人演奏的曲调听起来哀凄,却又有些怡然自得。
我望着宛如石像般一动也不动的钓客们,只是呆杵在原地。这是与关口一道拜访榎木津的事务所后,正好过了一周的星期日。
笛声突然停了。
很快地……围墙里的简陋小屋走出一个风貌奇特的男子。
男子有着一张长脸,眼睛细长,头发理得短短的,像刺猬般竖起。他留着胡子,穿着无国籍款式的衬衫和宽松的长裤。
个子颇高,但因为驼背,看起来不庞大。就算和小个子的关口并排在一起,看起来也差不多。是个没有压迫感的男子。
——好像枯枝的一个人。
我的印象就只有这么一句话。
男子在关口带领下,摇摇摆摆地走近我这里。
“啊,让你久等了。”
关口一板一眼地,但发音不明了地说。
感觉有些懒散,又像拼上了老命。我觉得关口真的很不可思议。
可能他想要将自己的不得要领正当化的心情,以及为此内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所致吧。关口向男子介绍我:
“呃,这位是伊佐间。”
“你好,我是伊佐间。”
只听到名字,也不明所以,换句话说,这状况也只能打招呼了。所以我了无新意地只是“你好”了一声。在旁人看来,这样跟关口没什么两样吧。开始冷场了,关口察觉这点,含糊地开始说明:
“伊佐间……是榎木津从军时代的部下,在这座钓鱼池担任管理员……呃……”
“也不算管理员……我是钓鱼池的小老板。”
很木讷的一个人。
我窥看伊佐间身后的钓鱼池。
钓客一动也不动,可是也不是睡着了。
我实在不了解这种休闲娱乐哪里有趣。
鱼池有点小,应该可以再大上个一倍吧。
“这里本来是活鱼池。”伊佐间说,“那里不是有间旅馆吗?那是我老家。原本是家料理旅馆,这是那里的活鱼池。”
“哦……”
难怪这么小。可是在这种地方,生意做得起来吗?
“嗯……”伊佐间似乎察觉我想说什么,“我们家代代都经营旅店。我的曾祖父是个饕客,爱好之余沉迷起料理来,所以硬是把旅馆改成了料理旅馆,生意还不错,可是在战争中烧毁,全都没了,只剩下个活鱼池。”
就是这个——伊佐间说。
“这栅栏周围的作品,全是伊佐间做的哦。”
关口不知为何得意地这么说。
那些……原来是作品啊。
“怎么办?”伊佐间问,“要到旅馆休息吗?益田会来吧?”
对……我和关口要在这里——町田町,听取益田的调查报告。
药石茶寮所在的南村就在邻村。
“我在这里就好了,你呢?”关口问我。我答道,“没那么冷,这里就行了,”于是伊佐间说,“那进去小屋吧。”
即使伊佐间从后面经过,钓客也不为所动。我们看着钓客的后颈,走向管理小屋。
“今天……客人很多。”
“所以才……”
“对……”
好简短的对话。
小屋十分窄小。
这里好像也卖些钓具和鱼饵,却没有任何标价说明。玻璃门一打开,立刻看见一张椅子孤零零地搁在泥土地上,上头摆了个毛线坐垫,应该是伊佐间平常坐的。虽然有个三张榻榻米大小的客间,但一半被各种钓具和箱子给淹没了。
椅子旁边摆了个台子,上面放有好几种笛子。
刚才的演奏似乎就是这栋小屋的看守人亲自吹奏的。
伊佐间莫名笑吟吟地坐到椅子上。
我想,这个人不管是刮风下雨,都会坐镇在这儿,日复一日吹着笛子,看着纹风不动的钓客们吧。
没有客人的日子就……
——焊接吗?
一定是在做他的什么作品。
三个客人像稻草人般凝然不动。这样就叫客人很多,说奉承话也称不上生意兴隆。可是……我觉得这样或许也算是幸福。
关口一脸几近痴呆的模样,在脱鞋处坐下:“伊佐间也真辛苦呐。”这种状况哪里辛苦了?我完全不明白。
可是伊佐间吟诗似的“嗯”了一声。
“话说回来,小关,今天是?……你又被卷入什么了?”
“还好啦……”关口回答得不清不楚。
“那位先生也是?”
他是想问我是否也被卷入了吧。
我是被卷入的,还是自个儿跳进去的,有点微妙。
我答道:“呃,差不多。”
结果跟关口一样。
或者说,我的应对跟关口没什么两样。
“今天又怎么会来这儿?”
“哦……”
总觉得对话磨磨蹭蹭的。
可是就算我加入,也不会有多大改善。我们每一个都呆呆傻傻的,没有负责犀利吐槽的角色。
“是来调查这附近的高级料亭。”关口答道。
至多只能说明到这种程度吧。若是解释追查到那家高级料亭——其实它是寺院——的来龙去脉,就太冗长了。
“药石吗?”伊佐间问。
这个人说话简短得要命。这若是省略了药石茶寮的茶寮二字,那他的确是猜对了,但我觉得也用不着把名称缩到那么短吧。
“你知道?”
“很清楚。”
“你很清楚那里的状况吗?”我忍不住问。真教人心急。
“嗯……他们也用这里。”
“用这里?……什么意思?你总不会跟药石茶寮有往来吧?跟你的活鱼池……钓鱼池吗?”
“对。”
总觉得泄了气。
“他们进这里的鱼吗?”
“不不不,”伊佐间挥手,“他们不用养殖鱼,而且我这儿的鱼都快死了。”
“这里的鱼……快死了吗?”
“是没死,可是半死不活,”钓鱼池的老板如此贬低自家鱼池的鱼,“……活蹦乱跳的鱼都死光了呢。”
被他这么一说,陈列在店铺的鱼的确全都是死的……但是被伊佐间一说,总觉得十分奇妙。
“那里……不是会从全国各地叫来新鲜的食材吗?他们在夜行货车上装设活鱼笼,将捕到的鱼活生生地装载过来。听说搬运途中全程有人跟着,日夜不休地不停换水……”
“所以……才会到这里?”
我望向狭小鱼池的水面。水看起来很干净。
他是很爱干净吗?小屋中也是,虽然杂乱,却一尘不染。
可是钓客还是一样僵在原处。
“会寄放在这里的活鱼池——钓鱼池里吗?”
“对,像是有时候送到得太早,或是客人晚到的时候,就暂时先放在这儿。别看它这么小,这也是这一带最大的活鱼池,很受器重的。每寄放一次,会付若干保管费。海鱼是没办法,多是鲶鱼之类。”
“鲶鱼啊……”
“天然鱼很新鲜的,活蹦乱跳。是从丹波等地送过来的……”伊佐间莫名悠哉地说道,眯起了细长的眼睛,“……很鲜美。”
“你、你吃过?”
“多的会送给我。钓鱼池里放鲶鱼很奇怪,所以我吃掉了。放太久会有养殖的味道……啊,有时候也会送来鳖什么的。鳖倒是寄放了很久,会关在笼子里沉进池里。那里付钱很大方,客源应该非常高级吧?出手非常阔绰。”
“呃……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他们往来的?”
“嗯……”
他好像在回想。
“这个嘛,从这里不得不改成钓鱼池的时候开始吧,我忘了。那里也是那个时候开的吧?”
“在那之前是寺院。”关口说。
“寺院?哦,寺院啊。寺院可以做鱼料理吗?”
我才想问。
“那里的负责人会来这里吗?”
“负责人?……料理师傅倒是常来。”
“料理师傅啊……”
我本来猜想会不会有自称亮泽的人过来,但天底下没那么顺利的事吧。
伊佐间一脸迷糊地说:
“那里的厨师好像也跟食材一样,会请来一流的名师。可能是配合料理,从各种料亭或餐厅请来的吧。有时候会有像是客座厨师的人神气兮兮地过来检查食材。”
“哦……”我只是感叹不已,但关口好像想到了什么。
“他们是突然过来吗?”
“嗯?”
“还是会事先拜托?”
“嗯。料理长会先联络……然后跑腿的过来,搬运工到了之后,进货负责人就会过来。”
“负责人……是布施山人吗?”
“他是大老板吧?还是叫店长?不管怎么样,他年纪相当大了,他不会来。我听说他从来不在人前现身,只有在会员用餐前后会出来打声招呼还是祈祷,其他时间都一直关在草庵里。我不晓得他在做些什么,只有会员认识他……”
啊,和尚的话,是闭关修行吗?——伊佐间这才发现似的说。
“搞不好是在祭祀被料理的鱼之类的,帮鱼取法名等等的……”
明明不守清规,却又这么虔诚,真怪呢——钓鱼池老板说,兀自恍然大悟。
“那个……负责联络的料理长是什么人?”
“嗯?厨房负责人……我记得是叫古井先生,他好像也不会在人前露面。”
“古井?古井什么?”
我追问,伊佐间歪起脖子说:
“不清楚。我不知道底下的名字。可是那个人也是……对,我想差不多五十岁。”
从常信的年纪来看,那个五十多岁的厨房负责人——料理长应该就是古井亮泽没错吧。这么一来,布施山人就是亮泽的父亲亮顺喽?
可是,父子俩都不在人前露脸,这也真是古怪。
“会来这里的是进货负责人,古井先生的左右手——椛岛先生。他是个长相很恐怖的大叔……大概四十五六岁吧。”
“椛岛啊……”
知道了也不能怎样。
关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最近好像写不出小说。
虽然我不明白状况,但听说关口在夏天之前似乎有过相当悲惨的遭遇,从此以后就再也写不出东西来了。是创作瓶颈吗?可是别人却说,关口万年都在创作瓶颈,他只是拿那件事当成写不出来的借口,趁机偷懒罢了。
关于这件事,本人似乎也有自觉。
不管碰上任何事,我都没什么现实感……
关口这么说过。
意思是关口曾经遭遇过许多次超现实的灾难吗?还是他的日常失去了现实感?我无法判别。
关口还说:
我能够感觉到自己活着,毋宁是痛苦、懊悔的时候……
我觉得什么都不去想的话,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我从以前就是这样了……
然后关口更语带自嘲地这么说:
所以我也曾这么想过……
被卷入什么事里,仓皇乱转的时候最能够安心……
这样我的行动就与我的意志无关……
总而言之,大概就是不想负责吧……
换言之,这是他对众人针对他的非议诋毁想出来的一番辩解吧。该说他是全部承受,还是豁出去了?即使如此,他这番话令我感同身受。
我望着小说家疲惫不堪的侧脸。
上面留有乱刮一通而留下来的胡茬子碴儿。
“啪”的一声。
“钓到了。”伊佐间说。
此时,玻璃门外一个熟悉的男子身影穿过钓鱼池的门小跑步而来。
“啊,益田先生……”
是益田龙一。
益田带着奇妙表情穿过钓客之间,来到小屋前,晃着刘海一口气打开玻璃门:
“大家好,我可以进去吗?”
“你看来很好。”伊佐间说。
“托你的福。啊啊……多么了无生趣的组合啊,死气沉沉的,简直像在守灵似的,还是过疏村落的聚会……”
“你少在那里贫嘴了,要是查到了什么就快点报告。我们可是无偿好心才过来这里的。”
关口不服气地说。虽然不服气,但语尾总显得怯弱。
“不是喜欢才跑来的吗?”益田说着,反手关上玻璃门,“我直接跟常信和尚报告也行哦?”他坏心眼地笑了。
他的笑容中果然有点虐待狂的气质。
“我觉得你也愈来愈像京极堂了呐。”关口说。
“嗳,别那样催。我买了草饼过来,大家用吧。喏……”
益田将纸包递给伊佐间。伊佐间沙沙作响地打开纸包,说了声“饼”,抓起来分给我和关口。
“就跟你们说是饼了,不快点吃会硬掉的。欸,我查到了几件有意思的事。首先……户籍上,古井亮泽还活着。”
“是吗?”
“没有他战死的记录。他的确被征兵了,好像被派到南方战线,但二十二年的年底确实复员回来了。父亲亮顺也还健在。没有提出死亡申告的迹象。”
“换言之,常信和尚打电话的时候,父亲亮顺对于儿子的生死,说了假话,这几乎是确定的?”
“没错。”益田说,“这一点很可疑。如果说亮泽和尚是个闭月羞花的姑娘,常信和尚是虎视眈眈觊觎人家的年轻小流氓,打电话去被父亲接到,于是父亲撒谎不肯转接,或许是有可能。可是这是五十岁的和尚打电话去找五十岁的和尚啊,而七十岁的老父亲接了电话,却宁愿撒谎也不肯让人跟儿子说话,这太恐怖了,太异常了。而且什么话不好说,普通会骗人说儿子死了吗?”
“嗯。”伊佐间同意。
“很诡异,对吧?所以我当然去调查了药石茶寮。”
“你……去调查了吗?”
“当然去了。”益田挺胸说。只有他一个人是站着的,简直就像漫谈家的公演,“我就是去了,大家才会约在这里集合,不是吗?要是没有理由,我才不会跑来这种地方,也不会把两位叫到这种地方了。”
“这种地方?”
“抱歉,这么好的地方。住址上的区域虽然不同,可是这里跟根念寺很近哦。走小路只要十二三分钟。翻过那座小丘,就是后门了。就是那首歌,越丘而行~”
“就算很近……你直接找上门去做什么?”
“突击是我的作风。当刑警的时候,有许多束缚,实在没办法率性行动,但现在我是侦探,自由得很。我的信条是:轻举妄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做再说。”
“真伤脑筋呐。”关口说,“是榎木津的坏影响吧。”
“说得没错,就是不经大脑。”
“那……怎么样了?有成果吗?”
“一无所获。”益田说,“我伪装成杂志记者,要求采访豪华料理,可是那里简直防守得固若金汤。典座亮泽和尚——哦,这是禅寺风格的称呼,也就是大厨,料理长。这个人除了会员以外,绝对不会在人前现身。连厨房也不给我看。”
“连厨房也不能看?”
“对,他们说料理人就应该彻底退居幕后,不该出现在舞台上。不管料理再怎么美味,暴露出制作过程的辛苦就不公平了。就算是呕心沥血地料理,也不一定就美味,过程与结果是不同的两样东西。食材与厨师、料理与客人应该是一期一会的关系,他们不希望客人面对盘上的料理时,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
“是这样吗?”
“嗳,我也不是不懂啦。纤细的料理,还是希望是美女做出来的。不管是大叔用毛茸茸的粗指头汗流浃背地料理,还是美女以纤纤玉指随手料理,只要成品好,味道都一样嘛。饱了,真好吃,原来煮饭的是个臭汉子……这样岂不是很扫兴吗?既然都要吃,当然吃美女的料理好。”
“没人问你这些。重点是,父亲怎么样?”
“父亲……哦,你说老板。贯主布施山人——我不晓得怎么会取这种怪名字。他也一样足不出户,完全关在屋里,整日修行跟……研究。”
“研究?”
“研究料理。据说他进了许多古早的料理书,埋头于复原的工作。”
“他们在寺院吃鱼?”伊佐间问。
“问题就在这里,听说精进料理并不是不吃生腥的意思。所谓精进,是屏除杂念,谨言慎行,专注于事物,诚心诚意地努力的意思,而精进料理是怀着这样的心情面对食材——应对的和尚这么告诉我的。”
“和尚?”
“哦,那里的人全都穿着作务衣,理光头,让我想起了箱根。不过我不晓得他们是不是僧侣,或许那只是制服而已。那个和尚——接待我的人说,从道元禅师 [83]开始,僧侣就会撰写料理书籍。但我不是中禅寺先生,听了也一头雾水。”
“然后呢?”
“当然没见着面。我想若是见到本人,拍张照片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我是从鸟口那儿借来了莱卡相机啦……”
的确,若是让常信和尚直接看到那个人的脸,应该就可以解决了。那如果是本人,亮泽就是如同户籍记载,人还活着,而亮顺撒了谎。
如果不是本人的话……
——是冒牌货吗?
“结果什么也没拍到呢。”益田说。
“也就是这么回事:你就像个特攻队一样冲入敌阵,却被唬弄了一顿回来……对吧?”
“才不是那样,关口先生。我也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事情能那么顺利。只是有时候会有天落馒头狗造化的事嘛,所以还是预防万一啊,预防万一。我的目的其实是周边调查。”
“周边调查什么?”
“也就是,以前的寺院不是都有檀家吗?那里本来是寺院嘛,应该有那个时候往来的附近居民吧。”
“你向他们打听吗?”
“踏实的访查是我从刑警时代的拿手功夫。就算没了警察手帐,身体动作还是充满刑警风格,大部分的人都很乐意提供协助的。”
“那不算假冒身份吗?”
“我又没有报出自己的身份,才不算假冒。而且要是苗头不对,我会拔腿开溜,要不然就是立刻低头赔罪,不打紧的。然后呢,根据邻近人家的说法……果然还是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
“他们说,亮泽和尚复员回来之前,那座寺院都是座普通的寺院。”
“普通的寺院也有很多种吧?”
“就是有个上了年纪的住持,一个小和尚,在盂兰盆节和葬礼的时候帮人念经,说些有保佑的法话……就是这一般寺院。”
“料理呢?”
“他们说战后会定期举办精进料理的品尝会,可是不是像现在这种极尽奢侈之能事的豪华料理,而是召集附近的檀家,跟说法会一起举行。内容基本是朴素的白萝卜料理,一边听德高望重的和尚说法,一边啃萝卜吃粥,活动内容很朴拙。主旨好像是要推广禅心。”
这么说来,常信好像说亮顺和尚会定期举办茶会。关口似乎也记得,这么告诉益田。
益田频频摇晃那尖细的下巴,说着,“对对对。”
“听说战前是茶会,可是开战以后,喏,别说点心跟茶,什么都没了,不是吗?后方什么都没有。战争打输之后,更是啥都没了。所以便从茶会改为自己种的萝卜料理。”
“自己种。”伊佐间说。
听不出他是在发问,还是只是单纯的重复。
益田好像把伊佐间的反应当成了疑问,答道:
“没错,自己种的,自给自足。大家不是都种过吗?像是南瓜之类的。放下一切,种南瓜为第一要务!——以前不是有这样的宣传海报吗?亮顺和尚也种过田。现在好像甚至在别的地方拥有广大的农园跟水田,不过当时是在寺院周围,还有在那座小丘的斜坡开垦梯田,和尚跟小徒弟一起耕田,种些芋头啊、胡瓜之类的,很勤俭的。喏……”
益田指向远处可见的小丘。
“就是那边,从这里看不见,不过那边的东侧斜坡,还留有过去的田地痕迹。现在已经变成一片荒草了。杂草长得非常茂盛,都长到腰边来了。可能是开了茶寮以后,就再也没去管它。一阶一阶的杂草也算是幅奇景了。”
“你去看了吗?”关口问。
“嗯……我是翻过那座小丘过来的。”
“顺路吗?”
“不,偏离正路蛮远的,在颇里面的地方。村人说,以前每天都有和尚扛着锄头经过。哦……以前那里有座村里集会使用的小祠堂,现在已经没在用了,和尚就是以那座祠堂为中心开垦田地的。据说那是一片非常惊人的白萝卜田,可以采到相当美味的蔬果。败战之后,这一带应该非常贫困,所以一方面也是想要布施给村人吧。”
“让饥饿的檀家饱餐一顿?”
“嗯。喏,人们不是有事没事就会聚在寺院吗?和尚就是在那种时候布施自己种的蔬果。不过呢,他好像从以前就沉迷于陶艺品,所以据说盛装的容器非常豪华。”
常信曾经提过这件事。
亮顺似乎是个美术品收藏家。
“接受布施的几乎都是没上战场的老人。老人家喜欢聚在一块儿,所以好像很高兴,但因为是些老爷爷老婆婆,好像几乎都已经过世了……不过还有几个人在世。听说亮顺和尚曾说:在战争中落败,每个人都变得贫穷,心神也萎靡沮丧,可是只有吃饭的时候,以优雅的心情进食吧。就算吃的只是一般的白萝卜泥,盛在高级的器皿里,也会有丰盛的感觉吧。”
“原来如此啊……”关口说。
檀那寺 [84]的住持召集邻近的老人,用自己种的蔬果亲手制作俭朴的料理,装在高级的器皿招待大家……这一点都没有什么问题。
这岂不是令人有些怀念的美好情景吗?
的确,过去地域社会的联系中心不是寺院就是神社。在我的家乡,过去町内会的人也经常到寺院开会,讨论活动。
可是……
“……我觉得跟现在的药石茶寮的形式有些不同呐。”关口撅起嘴说,“说相同或许也是相同。因为时代改变,社会变得富裕,布施内容也随之变得豪华……”
“可是钱……”伊佐间说。
没错,收费与布施之间可是天壤之别。
就算只有一文,只要收了钱,就不是布施了。根据传闻,药石茶寮的收费昂贵得吓死人。
“是啊。”益田说,“附近的人好像都以为那里的和尚——他们说的和尚指的是亮顺和尚——不是隐居就是死了。”
“不是亮泽和尚,而是亮顺和尚?”
“嗯,因为本人完全足不出户,也难怪人们会这么想。他断绝了一切和外界的往来。”
“这样会启人疑窦吧?”
“可是也不尽然。”
“为什么?”
“因为亮泽和尚复员回来以后,寺院就突然变了个样……所以附近居民都认为这一定是儿子的方针。”
“儿子的方针?”
寺院讲方针,真有点奇妙。
“总之,附近的人似乎都以为药石茶寮是儿子开的。其实创始人是父亲,但当地人才不晓得这些事。布施山人的药石茶寮,这名声只有一小部分的上流阶级知道而已。消息是从那里传出来,然后逐渐变得有名的……”
应该是吧。
“从当地人的角度来看,他们不会把那种遥不可及的事物跟自家后面的寺院联结在一起。所以老百姓对布施山人、药石茶寮这些名字很陌生。他们只知道,那里现在只是座普通的根念寺,而且继承人亮泽开始搞起古怪的生意,法事什么的都不做了,是座不守清规的寺院。”
的确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
说起来,就连我都只听过药石茶寮这个名字而已,压根没把它当成现实中的存在。
不管碰上任何事,都没有什么现实感……
的确就像关口说的,都听到了这么多,我却还是无法将它当成真实存在的事物。亮泽和亮顺都是没有脸的妖怪。高级食材和奢侈的料理,也是我压根无法想像的虚构事物。
“这我懂了。”关口吃完饼后,舔着手指转向益田,“那么你查到了什么?”
“是没查到什么,不过我可以推测。亮顺亮泽父子……是冒牌货。”
“冒牌货?……什么意思?”
关口好像不怎么吃惊,但我震惊极了。
“就是冒牌货啊。被冒充了。例如复员回来的亮泽和尚其实是别人,然后他杀了亮顺和尚,坐上他的位置,开了药石茶寮。”
“为什么?”
“咦?”
“为什么?”伊佐间提出平凡的疑问。
“那当然是……为什么呢?”益田纳闷地歪头。
我不懂冒充有什么意义,也不觉得杀人有什么好处。
可是,如果真的被冒充了,就可以说明寺方对常信的应对为何会如此奇妙了。
如果亮泽是冒牌货……那么他与认识真正的亮泽的人应该完全断绝往来了。
听说药石茶寮拒接生客,那么他们当然会对常信那种态度亲昵的来电起疑吧。若找上门的是亮泽过去的朋友,那就更糟糕了。为了避免露出马脚,本人不能接听电话。告诉对方亮泽已死是最好的做法吧。
话虽如此……
——所以说,是为什么?
到此为止了。
我总觉得窝囊极了。感觉奴仆不管来上多少人,毕竟也只是奴仆。榎木津仿佛正在云端上张开大嘴,发出他一贯的大笑,俯视着我们四个人。
“你能向常信和尚报告这种调查内容吗?”关口说,“几乎没进展嘛。”
“可是……有了许多新发现吧?”
“但是最重要的部分什么都不知道啊。看吧,你让这里的气氛愈来愈郁闷了。”
气氛确实是郁闷了起来,但最郁闷的是关口。照益田的性格,是无从郁闷起的。伊佐间说:“我来泡茶吧。”暂时打住了这个话题。
可是这也不是就此散会的气氛,结果我们喝着伊佐间泡的粗茶,开始天南地北聊起来。
真悠闲。
话题几乎全是对榎木津的中伤。与他认识愈久,遭受的损害似乎也愈大。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直负责聆听的伊佐间突然问我。
“就是啊。”益田接话,“关口先生是无可奈何,但你完全没必要积极参与这事吧?难道……你是奴仆志愿军?”
“没有的事!”我立刻否定,而关口抗议:“为什么我是无可奈何?”益田无视我们,硬是接着说:
“像是今天大概跟着榎木津先生一起行动的河原崎先生啊,完全就是个奴仆志愿军。要是那类人愈来愈多,原本就已经够猖狂的榎木津先生,岂不是会变得更加猖狂了吗?真伤脑筋……”
这么说的益田自己又如何?
据说益田为了拜在榎木津门下,甚至辞掉了神奈川警察的工作上京,是个怪胎。如果这传闻是真的,那么益田自己岂不是领先所有人的奴仆志愿军第一号了吗?
“像河原崎先生,说什么这是惺惺相惜,好汉惜好汉,真是没救了。喏,不是才刚发生过人妖事件吗?害我想到别的意思去,慌得跟什么一样。”
“不是那种意思吧?”关口问。
“好像不是。因为我查到河原崎先生非常好女色。哎呀,幸好不是。那么……你是怎么样?果然还是想当奴隶吗?”
“我、我……”
我是有苦衷的——我说。
“苦衷?”
“是……连环画吗?”
关口似乎还记得,看来他并没有那么健忘。
“是要把榎木津当成连环画的题材吧?”
“也不是要把榎木津先生当题材……”
他好像忘得差不多了。
我决定再一次说明原委,也大致说明了近藤的事。因为要是不正确解释一番,不晓得会被曲解成什么样子。
“哦哦……我知道剑豪神谷文十郎。”
我话才说完,益田就说了。
“我在外遇调查的跟监行动途中,蹲在公园的草丛看到的。我整整监视了三四天呢,蹲得腰都疼死了。虽然故事还没有演完,可是很有意思,画也画得很棒。”
“近藤听了一定会很高兴……”
他一定会欣喜若狂地向益田要求握手。
“可是剧情在正紧张的时候就结束了,不过连环画大部分都这样啦。我好想知道后面的发展。我记得……对对对,尼姑惨遭震惊江户的怪盗兜蟹一伙派出的杀手虐杀,目击杀人现场的文十郎的未婚妻与尸体一同被活埋在山里……”
“那是……连环画吗?”伊佐间问。
真是理所当然的问题。
世上没那么残虐的连环画,不应该有。
可是近藤却倾注全副心神,画出了被一刀斩断的尼姑,还有武家千金被麻绳捆住,塞住嘴巴,活埋在地下的场面。
“那个千金会获救吗?画上的表情很性感呢,她苦闷的表情真是扣人心弦……”
“那真的是连环画吗?”伊佐间再一次问。
“她会死。”我答道。
这种情况,一般都会获救才对。
结束在千钧一发的场面,是连续剧的老套手法,但如果在续集人还是死掉的话,实在太教人情何以堪了。
太悲惨了。
可是近藤的说词是,要是绝对会得救,就不会让人提心吊胆,紧张万分了。
要让观众知道,有时候角色也是只有死路一条,这样获救的时候,才会有“啊啊,这次终于得救了”的乐趣——这是他的道理。近藤以那张大熊一般的脸孔,气势汹汹地扬言要反击预定调和的发展,他那副模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那个未婚妻遭到活埋,会真的死掉。然后文十郎找到她,吐露悲伤的真情——这是下一卷的内容,这样的发展才不会受欢迎。原本应该是亲情剧的。当初的设定是,遇害的尼姑是文十郎失散的母亲……”
“好悲惨的故事。”
“这是连环画吧?”伊佐间好像还是无法接受。
“很遗憾,这真的是连环画的剧情。”我回答,“就是画那种东西,才会没工作。像活埋的场面……画得比电影还要写实。小孩子会被吓哭的,搞不好还会做噩梦。”
“那会留下心理创伤呢。”伊佐间说。
应该会吧,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回想起那残酷的画面。因为那张图的天空部分……是我涂的。
然后,到了娼窑妓女遭到拷问、刑场斩首示众等剧情即将登场的时候,《剑豪神谷文十郎·血斗悲叹之祠》被腰斩了。
我叹了一口气。
因为我开始觉得,我会被误会为榎木津的奴仆志愿军,也全是那张活埋图害的了。
“你也真辛苦呢。”关口说。
我……又被同情了。
被关口一说,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可怜无比起来了。
“嗯?”
此时伊佐间站了起来。
“那……不是榎兄吗?”
“怎么可能?榎木津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关口站起来,把脸凑近玻璃门。
“就是说啊,侦探大人正在路边寻找小动物……”
益田边说边回头,“啊”地大叫一声。
“那是!……”
“是榎兄吧。”
伊佐间说,“喀啦啦”地拉开玻璃门。
门才一开……
远远就传来“啊!有笨蛋!”的刺耳叫声。看来没错。我也站起来,走向门口。
来人双腿分得开开站在钓鱼池入口。
而且还指着这里。
远远也看得出那张容貌秀丽无比。
大大的褐色眼睛,漆黑的眉毛。
丽人的眼中仿佛完全没有垂钓的客人。
侦探大叫,笔直朝这里冲了过来。
钓客似乎也吓了一跳。
“哇哈哈哈哈哈!有笨蛋,有笨蛋!没想到这种地方有笨蛋!而且还有这么多个!嗯?这样啊,这里是笨蛋之家啊。怎么,我竟不知不觉间跑来这种地方了!难怪觉得有股老气。你活着吗!这个河童老人!老衰得怎么样啊?”
伊佐间一脸吃不消,“嗯”了一声。
简而言之,这个人也是奴仆。
“榎、榎木津先生,呃……”
“没错!就是我!是你们崇敬景仰的榎木津礼二郎!喂,这个混账王八蛋,你在这种老人的家做什么?钓鱼是吗?钓鱼是吧!就是钓鱼吧!”
“当然是工作……”
“工作!你不是在钓鱼吗?嗯……好古怪的屋子啊。寺院吗?啊,猴子!”
榎木津半眯着眼睛看了益田的脸之后,注意到关口,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激烈地摇晃起来。
“……猴子猴子!嗯?那是和尚。猴子和尚。哇哈哈哈哈,你们也实在笨到家呐。啊,你是什么时候叫什么的人!”
结果他根本什么都不记得。
不仅如此,连说话内容都支离破碎,意义不明。我觉得每次见到这个人,他的反应都愈来愈荒唐。
他这个样子,日常生活没问题吗?
我难以决定应对的态度,于是榎木津眯起眼睛,“那活埋是啥啊?”
“咦?”
我毛骨悚然。
他是在说近藤的画吗?
他看得见……我的记忆吗?
——他的能力是真的吗?
只能这么……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狼狈万分……结果榎木津像个孩子般笑了。
“呵呵呵。”
“咦?”
“你认识了猴子!这样啊。怎么样?这个人很笨吧?可是把他当人看才会觉得他笨,若是把他当成猴子,那就厉害了。会说话的天才猴子!虽然丑得要命,可是也会写字!”
“呜呜呜……”
关口被摇晃得更凶了。他很困窘,已经没法子应付了。
这个人……果然是这种家伙。结果他只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一通罢了。我开始觉得刚才的话一定也只是误打误撞而已。
这么一想,刚才真是白白毛骨悚然一场了。
榎木津怎么样就是不肯停止攻击,我逼不得已,想要帮助关口,当我抓住他的肩膀的瞬间……
钓客又是一阵慌乱。
“让开,让开让开!官差抓人啦!”
往声音的方向一看,一个蓄着胡须、年龄不详的制服巡查一点都不害臊地喊着这种时代错乱的台词,把警棒当十手 [85]似的挥舞着闯了进来。
巡查以军人般的口吻叫道:
“榎木津大师,您怎么了!您平安无事吗!这里就是坏蛋的巢窟——噢噢噢噢,益田先生!还有啊啊,你是关口老师!”
“喂!破松!这里是我的奴仆经营的暮气沉沉的钓鱼池,不是盗贼的巢窟。还有,这个满头刺毛的家伙不是山,是住在这栋小屋的垂死老人。还有这个是某个时候叫什么的人,算起来也是我的信徒!”
“原来是同门弟兄啊。”
警官说道,立正之后敬了个礼。
“本官是任职于八王子署稻荷派出所的河原崎松藏巡查!”
我无可奈何,自我介绍。
“我也不是住在这儿……”伊佐间奇妙地辩解。
“欸,河原崎先生,现在不是上班时间吗?你离开派出所跑来这种地方,行吗?如果你是在休假中,穿着制服乱跑也不成吧?”
益田责备道,河原崎行了个最敬礼说:
“这是本官的职务。”
接着他将那张淡褐色的脸转向榎木津问:
“那么……榎木津大师,不是这个方向喽?”
“不……”榎木津的表情突然变得精悍,“那座……丘陵。确实是它没错……然后……”
接着榎木津望向益田。
然后他将那张秀丽如雕刻般的脸凑近自己的奴仆。
打正面看见这个男人,大部分的人应该都会惊慌失措。就算是男人,也会禁不住心头小鹿乱撞吧。我们周遭的人或许是被榎木津这种荒唐愚蠢到了极点的态度举止给救了。
“那里在哪里?”
“那里?”
“就是那里啊。那奇怪的家。”
“奇怪的家?”
“对,那个和尚住的家!”
“和尚……你是说……”
——他果然……看得到记忆?
榎木津在看益田的记忆吗?
那么那里……
“是在说根念寺——药石茶寮吗?”
我说,榎木津突然发出脱力般的声音说:“根念?”然后从益田脸上移开了视线。
益田浑身一软。
“那里叫根念吗?”
“不,就是,呃……”
“榎兄,那里怎么了?”关口伸出援手,“根念寺怎么了吗?那里……”
“啊。”
关口的话被伊佐间极为短促的发音打断了。
伊佐间看着钓鱼池的入口。
又有人来了吗?今天这家钓鱼池,比起客人,来了更多怪人。
一个身穿麻料作务衣的男子站在栅栏的门口。他的头上缠着手巾,手中提着竹笼。眼神凌厉,风貌让人联想到苦行僧。
“椛岛先生。”
“椛、椛岛……那个药石茶寮的?”
伊佐间轻巧地钻过客人之间,走近椛岛。然而椛岛看也不看伊佐间,而是望着我们这里。
“你好,又要寄放吗?”
椛岛这才瞥了伊佐间一眼,说:
“老板……在忙吗?”
他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
“啊,不,没有……”
“可是有警察……”
椛岛以锐利的视线盯着河原崎。
“啊,那是我朋友。”
“警察朋友?老板,你在警界也有朋友啊。”
“呃,或者说,是朋友的朋友。那位……呃,是我军旅时代的长官榎木津……”
“榎木津?”
椛岛打断伊佐间的话,视线游移着。他是在找榎木津吧。
“榎木津先生的朋友是警察……”伊佐间持续着毫无益处的说明,但椛岛的注意力显然全转到我们身上了。不知为何,我不想和他对上视线,屈身躲到益田背后去。
关口也垂着头,他的心情和我一样吧。
椛岛的视线在侦探身上定住了。
“你说的榎木津先生……”
“啊,呃,是我的……”
“跟那个榎木津集团有关系?”
“嗯,是会长的儿子。”
“会长……那么老板和榎木津干麿前子爵的公子认识,是吗?”
椛岛有些兴奋地——虽然只是看起来如此——盯着榎木津看。
“请问……要寄放吗?”
“啊,对,今晚食材会送到。可以寄放到明天中午吗?……可是……”
“啊……好,没问题。”
伊佐间瞄了这边一眼。
“那位先生就是榎木津先生……”椛岛说。
我不知为何内心一惊,望向榎木津,他就像尊活雕像似的僵在原处。
他在看椛岛。
不……
他在看椛岛看到的东西吗?
“又是活埋……”
榎木津低声呢喃道,大步走近椛岛。
——活埋?
他是在说什么?不是指近藤的连环画吗?
椛岛呆了一会儿,然后好像稍微慌了起来。
榎木津走近椛岛身边,问:
“你……喜欢挖洞吗?”
“挖、挖洞?呃,这是在说什么?……”
他当然会慌张。
“就挖洞啊。唔……好怪的小屋呐。”榎木津说。
此时河原崎像只忠犬似的跑过去,站到榎木津背后,他自以为是护卫吧。
椛岛频频偷瞄侦探身后血气方刚的警察,但还是挤出不自然的表情,向榎木津微笑,像是勉强示好。
“呃,听、听说您……是那个榎木津集团的会长大人的公子……”
“那不重要。”
“可是……敝茶寮曾再三发函邀请榎木津前子爵大人,贯主布施山人也非常希望前子爵大人能赏光莅临……”
椛岛说到这里,又瞄了一下河原崎。
就在这一瞬间……
“嗯?那是什么?”
“什、什么事?”
“尖尖的!那是山对吧!”
榎木津大叫。
5
“河原崎,简而言之就是这么回事吗?……”
中禅寺吞云吐雾着说道:
“美术品窃盗集团中有一名嫌犯……被逮捕了。”
“没错。”河原崎巡查毕恭毕敬地说,“嫌犯迫正通,住在横滨,今年三十八岁,有窃盗前科。案发之前,有人在现场附近目击到他,因此我们报请神奈川县本部协助,在他回到租屋处时予以逮捕。截至目前,他完全保持缄默。但他是窃盗集团一员,这一点应该错不了。”
“怎么能如此确定?”
“藤堂家的仓库找到迫正通的指纹。”
这里是京极堂家的客厅。关口和益田还有河原崎隔着矮桌,排排坐在中禅寺对面。
我则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观望发展。
至于榎木津……他躺在榻榻米上呼呼大睡,睡得不省人事。
中禅寺瞥了一眼沉睡的侦探,问:
“你给榎木津看了那个人吗?”
“看了。”
“让嫌犯和一般民众会面,这样可以吗?”关口问,“这不是违法吗?”
“本官……只是请榎木津大师过目而已。并没有让他们会面。”
“什么意思?”
“只是请榎木津大师参观一下拘留所而已。”
“参观啊……”
榎木津看到了什么呢?
“然后……你跟着榎木津去了町田吗?”
“是。”
河原崎的口气活像个军人。
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榎木津是不是看到了那个叫迫正通的嫌犯一路上的记忆?
从八王子经过哪些地方,如何移动,榎木津看到他一路上的景色,记下来了吧。榎木津和河原崎……就是循着那些景色来到町田的。
那么……
那里就是根念吗?……
这表示……根念寺——药石茶寮也参与其中?
怎么回事?
中禅寺“哦?”地发出奇妙的声音,捻熄香烟。
“这下……该怎么做呢?”
“该怎么办才好?”河原崎说。
“河原崎,你用不着那么紧张啊。”
“可是中禅寺大师是榎木津大师的朋友,又贵为玫瑰十字团的中心人物啊!”
“喂,我可不记得我加入过那种不伦不类的集团。”中禅寺说,“总之……得想想法子才行。”
“想法子?什么意思?我完全不懂。”
关口不服地说。我也一头雾水。
“怎么?这次很简单,没有半点谜团。”
“明明就迷雾重重。”
“只是你不懂罢了。”
“我也不懂啊,中禅寺先生。”益田讨饶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嗳,因为没半点证据啊。既然你也是人家的弟子,偶尔也相信一下榎木津吧。”
“要我相信是没问题,可是我首先就不知道这个大叔在说什么啊,根本无从相信起嘛。什么活埋什么尖尖的,山到底怎么了?”
“我是说……榎木津的意思是,山颪就在药石茶寮里。这下子懂了吧?”
“山颪怎么会在餐厅里?”
“理解力真差啊。”中禅寺说,搔了搔下巴,“益田,你是不是愈来愈像关口了?”
“关口先生倒是说我愈来愈像榎木津先生跟中禅寺先生呢,可是也犯不着把人损到这种地步嘛。”
“什么意思?”关口说。
“你……明白吧?”
“咦?”
中禅寺冷不防地问我。
“不拐弯抹角地想的话,就是……药石茶寮中有美术品窃盗集团……”我说。
“明察秋毫。”中禅寺说。
“明察秋毫?不可能吧,京极堂。那种高级料亭,怎么会跟美术品窃盗集团牵扯在一起?你总不会要说……是布施山人在搜集吧?”
这么说来……布施山人——也就是古井亮顺,是个相当狂热的美术品收藏家。
若是这样的话,或许有可能。有时候是会有一些超出常轨的收藏家。可是……
“不是,不是那样。”中禅寺说,“亮顺和尚的收藏品好像散落各方了。我想应该连一个都不剩了。”
“可是益田不是说……在茶寮成立前,和尚会叫来附近的老头子老太婆,用那些高级器皿招待他们料理……”
“那是茶寮成立之前的事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益田露出古怪的表情。
“美术品窃盗集团开始在关东一带横行,是什么时候的事,益田?”
“好像是艺术品和美术品这类东西价格暴落的时候……那伙人开始到处搜刮。唔,应该是战后的混乱期开始的。不过我想一开始并不是什么有组织的窃盗集团,而是诈骗或掠夺……当时是那种时代,没有人会优雅地偷偷溜进别人家里偷吧。实际上开始传出可能是窃案的案情,是……”
“大概五年前左右吧?”
“是……吧。差不多。”
“古井亮泽复员是六年前。然后药石茶寮成立,是在……”
“五年前……是吗?”
“你们看看这个。”中禅寺拿出一本像目录的东西,“这是四年前……在海外举行的古美术拍卖会的目录。这上面有几样日本的书画古董和墨宝,这些……好像全都是亮顺和尚的收藏品。”
“什么?”
“你的意思是……它们被偷了吗?”
“不清楚。至少警方那里没有失窃的记录。再说,这份目录是四年前的。这表示刊登在上面的物品,至少在那之前就流出去了。因为这是海外的目录,东西流出去不可能是这一两天的事。若是赃物,以时期来看,是美术品窃盗集团开始横行稍早之前,但是实在不可能是亮顺和尚自己卖掉的。在战后那样混乱的时期,一个乡下和尚可能将美术品带出海外吗?”
“不可能吧。”关口说,“那么……是怎么样?”
“所以……嗳,这只是一个可能,并非只有这个选项而已,但将其他条件一并考虑进去,我推测不单是物品失窃,而是整座寺院都遭到侵占吧。”
“原来如此!”河原崎拍膝,“果然被冒充了,是吧。真是群心狠手辣的家伙!”
河原崎将手指关节扳得吱咯响。
“这样啊。我本来觉得就算侵占那种破寺院也没有什么好处……原来如此,是看上了亮顺和尚的收藏品啊,原来是这样的理由啊……”
“真是阴险狠毒!”河原崎愤慨不已。
中禅寺目瞪口呆地看着河原崎那张年龄不详的脸,说:
“河原崎,拜托你不要那么激动,千万别给我鲁莽行事啊。血气过剩的笨警察一个就太多了,一点儿都不缺。”
“下官失礼了。”河原崎再次恢复拘谨的态度。
“那伙人将偷来的亮顺和尚的收藏品通过某些管道卖到了海外吧。然后用借此得来的资金为资本,开设了那家药石茶寮……接着他们以那里为据点,经营起美术品的窃盗买卖组织……大概是这么回事。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幌子了。只是如果他们真的以各界要人为顾客,堂而皇之地干小偷,也实在太胆大包天了。”
“可是京极堂……你怎么会知道那本目录上刊登的美术品就是亮顺和尚的收藏品?”
“海外的目录多半做得很豪华,会附上照片。所以我搜集了大量的这类目录,昨天拿到世田谷的寺院去,请常信和尚鉴定。他曾经在战前见过亮顺和尚两次,看过亮顺和尚引以为傲的收藏品,我想或许他还认得出来……”
中禅寺打开目录。
“这个井户的茶碗。常信和尚说,亮顺和尚就是拿这个茶碗招待他喝茶的。这个茶碗形状很妙,色彩也很独特,所以他印象非常深刻。记忆这玩意儿有个倾向,只要想起一件事,就会连锁式地想起其他事。常信和尚说他还记得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花器。这幅义堂周信 [86]的字,据说也是挂在茶室里。话虽如此,都那么久以前的记忆了,不晓得究竟有几分可靠……不过这尊佛像成了关键。”
中禅寺指着佛像的照片。
众人都看过去。
“这是?……”
“这是地藏菩萨吧。尺寸相当大。应该相当值钱吧。”
“这尊地藏原本是在根念寺吗?常信和尚记得它?”
“岂止是在根念寺,据说这可是根念寺的本尊。”
“本、本尊!”
“把本尊……卖掉了吗?”
“虽然不晓得是谁卖的……总之是卖掉了。虽然不是没有以地藏菩萨作为本尊的例子,但并不普遍,算是十分稀罕的。常信和尚是僧侣,茶碗姑且不论,本尊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我想只要是和尚都会记得的。
“听说爱好古董的亮顺和尚自豪地告诉常信和尚,根念寺的本堂还有另一尊地藏菩萨像,另一尊的制作年代比较新,相较之下,本尊年代非常悠久。现在的话,差不多是国宝级的。亮顺和尚还让常信和尚比较两尊地藏像,问他看不看得出差别。常信和尚说对本尊估价让他觉得很不恭敬,所以才记得特别清楚吧。”
“原来是这样。那么现在根念寺的本尊位置是空着喽?那样岂不是失去寺院的根本了吗?太不像话了。”
关口不知道在想像什么,望着天花板这么说。
“你真傻,便宜的那尊还留着吧。”中禅寺说,“另一尊没有刊在这上面。”
“哦,这样啊……本来就多一尊嘛。”
“是啊。我不晓得他们是觉得没有本尊太难看了,还是那真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总之是留下了一尊。不管怎么样……总而言之这些东西毫无疑问,确实是从根念寺流出去的。我那么辛苦地搬目录过去,总算是有了价值。话说回来,这些目录还真是重得讨厌。早知道就把关口留下来,使唤他搬了。”
听关口说,中禅寺立志不做肉体劳动。还说他也完全不搬任何重物。可是却不知为何,惟独不觉得书重,真伤脑筋。
“您还是老样子,面面俱到呢。”河原崎佩服地说。
关口一副不服的样子。
他看起来……好像不太能接受这个说法。
“那么……开那间料亭有什么意义?就算一开始是为了收藏品而侵占,但现在那间茶寮……怎么说,只是单纯的幌子吗?”益田纳闷地问。
“不单纯是幌子而已。”中禅寺说,“那里大概……是拍卖会场。”
“拍卖?”
“意思是竞标赃物吗?”益田问。
“对。每开一场宴席……就在各处装饰赃物,在赃物盛上料理端给客人。然后让客人品评……请他们出价。然后客人再买下来。”
“这……太不可能了,京极堂。”关口紧咬不放,“哪有那么荒唐的事?简直就像骗小孩的妄想。我可没听说过那么可笑的闹剧。这不可能行得通的。对吧,益田?你不是说美术品的赃物特别容易被追查出来吗?像那样堂而皇之地卖给知名人士或名流,没问题吗?那样做的话,两三下就会落网了吧。”
益田垂着长长的刘海想了一会儿,很快地说:
“不,关口先生,这……或许反倒行得通。并不是说……光临药石茶寮的客人全都是来买赃物的客人,对吧,中禅寺先生……”
中禅寺点点头。
“当然,大部分都是单纯的客人吧。亦即,一般客人才是幌子,所以药石茶寮才会想要拉拢一流的客群。因为地位愈高、愈是知名,就能成为愈好的伪装吧。”
“也就是……他们是以非一般的客人,例如外国顾客为中心脱手赃物吗?”
“就是这么回事。”
“外国人啊……”
关口的声调一下子降了下来。
“没错,外国人。”中禅寺蹙起眉头,“战败后,这个国家的美术品以惊人的速度流出海外。他国的学者似乎开始不再将我国的文化视为博物学式的研究对象,而是更进一步深入,重新审视,而沉醉于东洋嗜好的雅士似乎也开始增加了。欧美甚至出现比日本人更了解日本的日本通收藏家。不管怎么样,无论是浮世绘还是陶艺,对我国的美术品给予高度评价的……嗳,都是外国人。可悲的是,这个国家有着不被外国评价,就不认可其价值的风潮……”
海外的评价会影响书画古董的国内行情,这件事我在上回的瓶长事件也曾经听过。
“……另一方面,战后的日本十分贫困。国内不太可能有那么多人肯出高价收购美术古董品。”
“贫穷的只有平民吧。”关口说,“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有一定数目的富裕阶级吧。”
“也有不少上流阶级,明知道是赃物,仍然砸大钱买古董吧。”中禅寺答道,“话说回来……真亏这个窃盗集团的买卖能够成功。就算是不法行为都还是划得来的话,表示他们已经掌握流通渠道了,若有人买,买的也是外国人吧。”
“这……应该吧。”关口说。
“而在开业时支持药石茶寮的,应该也是外国客。因为药石茶寮是在占领时期开始营业的,当时整个日本贫困到了极点,根本无法温饱。在施行配给制,每个人都饿肚子的时代,就算是专以有钱人为对象的秘密俱乐部,光卖那种高级食材,生意也不可能做得起来。或者说……当时那个时代,连一般餐厅都不能合法营业。就算想在地下营业,也不是那么容易维持的。只能推测背后一定有什么人在撑腰,对吧?”
“是啊。”
“这么说虽然有点缺德,不过我实在不认为召集邻近老人,招待萝卜料理便引以为喜的慈祥老爷爷亮顺和尚,能够结交到外国人。然而药石茶寮最早的客人……不是邻近的老人,而是外国人。”
“唔……这……”
关口沉思下去。益田露出古怪的表情:
“那是说……日本会员全都是幌子喽?”
“我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因为日本人也逐渐富裕起来了。应该也有些有钱的坏家伙吧,或许其中也有人会买赃物吧。”
“那样的话,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虽然毫无证据,不过亮泽和尚及亮顺和尚生前的痕迹完全消失了。传闻中的父子僧侣以及有关根念寺的逸事,和现在的药石茶寮的风格完全相反。虽然我对他们两位实际上几乎完全不了解,但怎么样都不觉得他们还活着,历经了某些改节,参与药石茶寮的经营。”
“您的意思是两人已经被杀了,对吧?”
河原崎握紧拳头。关口以拿他没辙的表情看了好战的警察一眼后,换成充满不信任的眼神望向中禅寺:
“京极堂,我怎么样都还是觉得纳闷。你说的话没有半点证据,我无法信服。你说的……流出去的亮顺和尚的收藏品,应该也还有其他更让人信服的解释吧?”
“我非常希望真是如此。”
“别打哈哈了。说起来,你弄到那些外国目录的速度也快得太不寻常了。我觉得根本就是事先准备好的。先前你与常信和尚的应对也很奇怪。你……打从一开始就这么怀疑了吗?”
“是啊。”
中禅寺非常干脆地这么说。
“为什么?这不是很奇怪吗?至少从常信和尚说的内容,无法导出美术品窃盗集团这个结论来吧?对吧?……”
关口向我征求同意。
“唔……是不太可能。”
“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毫无根据地妄想药石茶寮是窃贼根据地的人,找遍全日本也只有你一个吧?然而你却一开始就说亮泽和尚死了。”
“我是这么说过。”
“说出你的根据。”
“你这人还是老样子,非叫人把无关紧要的细节全部说出来,才肯相信……”
“这不是废话吗?”关口说,“这一切都教人非常在意啊。”
唔,事实上我的确在意得要命。
“我在听到常信和尚的话之前……就已经怀疑药石茶寮了。所以当常信和尚提到根念寺这个名字时,我立刻有了反应。”
“你为什么会怀疑药石茶寮?”
“因为……有订单。”
“什么订单?”
“当然是书籍。我这儿是旧书店,总不可能有人来订蔬菜鱼肉吧。这是熏紫亭的老板转过来的订单,他说有人在大量搜集江户时代的料理书,愿意高价收购,要我若是有这类货品,就联络他。熏紫亭虽然专营和书,但是以文艺书为中心,而我这儿什么都有。”
“那个委托人……是布施山人吗?”
中禅寺点点头。
可是听说布施山人沉迷于研究这类江户料理书籍,而且复原江户时代的料理也是茶寮的卖点,他会搜购文献是当然的事。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关口抱起胳臂,一脸狐疑地瞪着古书商:
“那,提供参考书给布施山人的就是你吗?”
“不是那样,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卖书给他,他好像四处搜购。只是有人告诉我,说有人想要那类书,要是有那种货就通知一声罢了。那个时候我正好进了《和汉精进新料理抄》和《料理纲目调味抄》等书,而且也常有百珍书进来,所以常转卖过去。”
“百珍书……是类似《豆腐百珍》那种的吗?”
“是啊。就你的脑袋来说,你还知道得真清楚。由于《豆腐百珍》大受欢迎,陆续出版了《甘薯百珍》、《鲷百珍料理秘密箱》、《白萝卜一式料理秘密箱》等同类书籍,就称为百珍书……对了,你的饮食生活十分贫乏,又是个味觉白痴,却爱装美食家,这类知识是你最拿手的嘛。”
“喂,你不管什么时候都要顺便损人一两句才甘心吗?”
“这不是损人,是事实。嗳,这种事不重要,布施山人好像很快就将一般的货色搜集到手了,这次开始指定书名找起来了。他发出布告,说想要一本叫做《江户/流行/料理通》的豪华本。哦,这是以出版京传、马琴、一九 [87]等人气作家的读本 [88]为中心的和泉屋,把江户首屈一指的料理屋八百善的……”
“那种事才叫无关紧要,京极堂。”关口怫然不悦。
“好啦。总之,他也大手笔收购这类相当稀奇的珍本,在我们业界造成了一点话题。然而,有一天……我听到消息说布施山人在找《典座教训》和《赴粥饭法》。这虽然是料理书,但不是江户时期的料理指南书,反倒该说是禅书。任务转到我这儿来了。”
“这怎么了吗?”
“对方说是委托人非常想要,无论如何都想弄到手,可是这事怎么想都很奇怪。因为药石茶寮是禅寺,布施山人可是禅僧。《典座教训》和《赴粥饭法》都是道元禅师的著作喔。”
“所以说……这怎么了?”
“如果布施山人是亮顺和尚,没读过这两本书,就太说不过去了,这可是自己宗派的开山祖师所写的著作。以其他宗教的说法来说,就相当于圣经。而且亮顺和尚曾经制作精进料理招待邻近居民,表示他从以前就对料理有兴趣,对吧?若要思考禅与饮食、禅中的饮食,这两本文献可是基础中的基础。布施山人会读《四季渍物盐嘉言》、《料理伊吕波庖丁》,事到如今却在找这两本书,太莫名其妙了。”
“也有可能是以前读过,但手边没有。或许他想要重读一遍。”
“这不可能。”中禅寺说,“这两本书当然没有原书,不过有抄本,也出了铅字本,应该是比较容易弄到手的书才对。尽管如此,布施山人却好像以为它们是什么不得了的珍本。同一个宗派,不应该不知道那两本书。而且,对方在电话中是说要找《Tenza Kyokun》。”
“弄错读音吗?”
“对,没有禅僧会把典座读成tenza的。我本来以为是中介的人搞错读音了,但对方说布施山人的确是这么说的。我心想难道是别本书,所以直接打电话询问。接电话的是一个自称亮泽的人,他确实把典座念成tenza。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亮泽和尚是与常信和尚一起修行的师兄弟,以为对方是个没有禅学知识的料理人,便告诉他正确的读音tenzo。然而……”
“事后发现亮泽和尚应该是个认真向学的禅僧……”益田沉思下去,“所以中禅寺先生才会……认为那是别人?”
“没错。既然是别人,那就是被冒充了。若是被冒充,那又是为什么?……前些日子我从榎木津那里听说了美术品窃盗集团的事,的确就像关口说的,一开始我并没有把它们联想在一起。可是呢,关键……就是山颪。”
“山颪……怎么会是关键?”
“就是……山为什么会遭窃?”
没错,那种东西实在不可能卖得掉。
“山颪具有山颪以外的价值——例如能够换成钱——的地方,大概就只有药石茶寮了。”中禅寺这么说。
“山颪要怎么样才能变成钱?”
“药石茶寮不是有药膳料理吗?”
“那是他们的招牌料理。”益田答道,“姑且不论赃物这回事,这种药膳在一部分有钱人当中好像非常受欢迎,对各种症状都有效用。只要事前说明自己的症状或想改善的部分,就可以设计特制菜色……”
“这流行吗?”
“或者说,正确地说,药石茶寮就是因为这种药膳料理才开始出名的。嗳,大部分好像都是精气滋养料理、回春膳之类的,都是期待它对下半身的效果。不过原本只有会员才知道的药石茶寮会突然受到瞩目,成为台面上的话题,应该就是推出这种药膳宴的缘故……”
“原来如此。”中禅寺频频点头,“换言之……他们也努力让料亭的生意上轨道吗?时代也变了,好好经营台面上的生意,办起事来也比较容易吗?”
“喂,等一下啊,京极堂……”关口的额头挤出皱纹,垂下眉角,“山颪……该不会是要煮来吃吧?……”
“呵呵呵。”中禅寺笑了,“山颪这样的食材,可不是能轻易到手的。所以……他们才忍不住用偷的吧。”
“真、真的是要吃的吗?”
“喂,京极堂,我可没听说过有人吃山颪啊,它也不像能吃啊。”
“是啊……”
中禅寺身子一仰,从背后的壁龛拿起一册卷轴,在矮桌上摊开。
“这……这是……”
“对,这是上回的伊豆骚动后,我从光保先生那里买来的,画有妖怪的绘卷。这上头……看,有山颪吧?……”
除了睡着的一个人以外,所有的人都看了过去。
上面画了一个浑身是刺的怪物般图案。
那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更像是河豚的一种——千根刺 [89]。
“这是妖怪的一种,这不能吃。”中禅寺说。
“这不是废话吗?”
“可是另一方面,《和汉三才图会》引用《本草纲目》这么说:豪猪居于深山,多成群为害作物。形似猪,后颈至背有棘鬃。长近一尺,粗有如箸。另,棘亦肖似笄及帽簪,根白而尾黑。一怒即激动,棘鬃射人如箭……说会像箭一样射人是太夸张了,不过这或许是某种比喻。其他大致上都正确地描写了山的生物形态。这表示珍奇的动物与妖怪之间,并没有什么隔阂。”
我也觉得大概是这样,不过我并不记得山正确的外形。
“可是呢,接下来《三才图会》记述说刺可当簪子,或皮可做靴子,说它雌雄同体,还说肉有毒,这真是胡说八道。”
“没有毒吗?”
“不过这是古早以前的说法了……在近代中药里,山颪是贵重的药材。肉叫豪猪肉,是治肠良药,胃叫豪猪胆,是水肿、黄胆,调整呼吸和治发烧、痉挛的特效药,刺叫豪猪毛刺,可治心脏疼痛和血液循环障碍。”
“哦……山颪可以当药啊。”
“不过这是近代中药的成果。不是最近前往中国的人,应该不会知道……”
前往中国的人……
“不管怎么样,我想能够有效利用山的只有中药医学,或是应用了中药的药膳料理。总不会要效法《三才图会》,拿去做什么簪子吧。”
“你说得应该是没错吧……”
那你打算怎么做?——关口问。
“没有任何证据喔?”
“闯进去吧!”河原崎“砰”地一敲桌子,“闯进去就有山颪了!”
益田大为狼狈,不愧是前同行。
“不行啦,这种理由根本拿不到搜索票。要是闯进去却没找到怎么办?可不是一句搞错了就可以了事的。那种小动物,早就被解决掉了。要是闯进去之后抓不到证据,而万一他们就是真凶,到时候就再也无法调查了。”
“所以……闯进去揪住他们,逼他们自白!”河原崎把手指关节扳得吱咯作响。
“河原崎先生真是个暴力警察,你得更努力获得民众爱戴才行呀。警察可是公务员呢。光靠蛮力,什么事都无法解决的。”
“可是益田,就算这么说,我们平民又无计可施。老板和大厨都不肯在人前露脸,连厨房都不让人进去不是吗?若是不请国家权力介入,就不会有进展啊。”
“可是关口先生,窃盗也就算了,说到杀人,现在可是连状况证据都没有喔。就算真能治他们窃盗罪,这样也根本莫可奈何。什么有人冒充,这种脱离常识的状况难以想像,就算真的被冒充了,人家来个死不认账,想要证明对方不是本人,也相当困难。得用其他罪嫌逮捕然后起诉,否则会血本无归的。”
“可是益田先生,山颪……”
“哎唷,就说山颪那种东西……”
“没错!山~颪!”
突然……一道叫声响起。
“山颪刺尖尖,所以了不起!”
怪声是从矮桌底下传来的。
中禅寺的鼻子挤出了皱纹,露骨地表现出嫌恶。
“你睡傻了。”
“谁会睡傻了!”
榎木津猛地爬起来。榻榻米纹路在脸上印得一清二楚,他应该睡得很沉吧,眼皮也浮肿了。
“睡得真饱,神清气爽!话说回来,笨蛋来上多少人,都还是一样笨呐。那种事,小事一桩!”
“什么意思?你说还能怎么办?”
“怎么办?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这个笨蛋王八蛋!恶势力会消灭,我会繁荣昌盛,这不就是宇宙的定理吗?怎么这时候还在那里胡言乱语。那些家伙是杀人犯呢,他们把人活埋,而且活埋了两个哪。”
“你怎么知道?”益田问。
“喂,你以为我是谁?”
“呜呜……中禅寺先生,怎么办?”益田一脸哭相。
“我一点都不想怎么办。”中禅寺干脆地回答。
“什么不想怎么办……都说到这地步了,哪有那样的?对不对,关口先生?你也说点什么~”
“就是啊,京极堂,难道要放任对方这样下去吗?”
“喂,在那里嚷嚷着没有证据、平民无法可想的是哪里的谁啊?就像你们说的,若是要走正路,就只能踏实地调查了吧。硬闯进去是绝对免谈。不过要是能幸运找到山,那是另当别论。反正,我会把我的推论告诉常信和尚。就这样。”
“然后呢?”
“接下来不是侦探的工作吗?”中禅寺说。
“啥?”益田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这没什么好吃惊的吧。我是在告诉你,这是直到刚才都长长地瘫在这儿的你的主人的工作啊,益田。喂,我可不是收了钱在干这事的。我没有任何义务和责任,我这都是好心相助。相较之下,这个侦探可是有藤堂前贵族院议员和常信和尚这两个委托人。两件事可以并作一件完成,岂不是一石二鸟吗?还可以重复收费。”
“说得没错!”榎木津说。
“请别煽风点火啦,中禅寺先生。”益田恳求似的说。
“我又不是在煽风点火。我是在说,接下来你们自个儿去想办法吧。”
“什么叫你们自个儿?这里面……侦探社的员工只有我一个啊。”
“还有我。”河原崎说。
榎木津板起了脸:
“你们是笨蛋吗!”
“唔……我是觉得自己很笨啦。谁叫我是玫瑰十字侦探社的员工嘛。”
“员工?你是这么高等的东西吗?你顶多只能算奴隶。若是在以前,就是奴才。那种东西怎么指挥得了全局!”
“喂,榎兄……”中禅寺的脸变得更苦了,“你要指挥是你的自由,别扯上我。”
“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轻松!”
“这跟我无关吧?”中禅寺说。那样说的话,几乎所有的人都与这事无关了。
益田神气兮兮地说:
“看,迟早会自食恶果吧?小心祸从口出啊,中禅寺先生。现在要怎么办?”
“这都是你们这些奴仆太没用了。要是你们够用的话,他就不会连我都一起抓下水了。想要别人想想办法的是我才对。”
“可是……到底要怎么办?”
“要我说几次才懂啊,这个笨蛋王八蛋。你以为我是谁?喂,那边的破松,你说说我是谁?”
“榎木津大师是神明。”
河原崎居然一本正经地回答。他简直是疯了。
“你真是好眼力啊,马拉松。相较之下,你们实在是愚不可及。你们泡过的澡盆,都浸出笨汁来了,根本不能再泡呐,哇哈哈哈哈哈。我可是看到超棒的东西喽!不来指挥一场怎么行?”
“超棒的东西?”中禅寺露出讶异的表情,“……你看到什么了?哦,那个叫椛岛的人是共犯吗?”
“你真敏锐呐,京极。活埋啦,活埋。”
“所以你说的那个活埋是什么嘛?”益田恨恨地说。
活埋——我不懂榎木津是以什么为根据说出这种话来。可是其他东西也就算了,他说的可是活埋。活埋这种状况非比寻常。在现实中,只有土石流事故才有可能发生。
所以我想活埋跟这次的事没有关系。
若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关系的话……不管怎么想,那都是近藤画的连环画场面之一。我想不出其他的关联。那么榎木津……果然偷看了我的脑袋吗?
——那样的话,他何必一直拘泥于那个场面?
榎木津好像完全不想理会益田的问题。因为榎木津接下来说的话,是“奇怪的小屋”。
“……就是奇怪的小屋啊,你们。”
“什么叫奇怪的小屋?真是的,榎木津先生,你愈来愈让人无法理解了。”
“那表示你的奴仆度是与日僧俱,笨蛋王八蛋。告诉你,活埋就是把还活着的人活生生地埋进土里面,奇怪的小屋指的是破破烂烂变形的小建筑物。你不懂日语吗?”
“所以说……”益田一脸哭相,祈求援助似的望向中禅寺。中禅寺一脸满不在乎地说:
“益田,你知道亮顺和尚开垦的田地,是谁的土地吗?”
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么奇怪的问题来?
益田似乎大失所望,忧郁到了极点地答道:
“那座丘陵一带,从幕府时代起就是根念寺的土地。明治维新的时候几乎都被国家没收了……不过那块田地所在的地方有祠堂,所以保留下来了,是寺院的土地。”
“这样啊,原来如此……”中禅寺说。
“什么东西原来如此?”益田问。
“那座丘陵的山脚下呢?”
“山脚下?……有人住啊。那一带人口也渐渐增加了。也有人迁过去,应该是出售了吧。所以说中禅寺先生,这怎么了?你只是话比较听得懂而已,你这样跟榎木津先生没有两样啊……”
可是中禅寺只是兀自“这样啊”地恍然大悟。
真是莫名其妙。
原来他跟榎木津是同类。
我这才总算发现了。只是表现方式有别,这两个人仍然是同类。
益田似乎已经濒临极限了。
可怜的侦探助手朝众人望了一圈,仿佛在寻找同伴。
当然,是四面楚歌。益田交互看着我和关口,结果好像将照准瞄准了关口。
“到、到底是发现什么了?真是的,关口先生,你也说说他嘛。”
关口他……“咕”地低吟了一声。
“哇哈哈哈哈,听到了吗?他咕了呐!是肚子饿了吗?这个废物。话说回来,竟然向那种猴子男求助,你也真是落魄到家了,大笨蛋王八蛋。不过……喂,小关。”
“干吗?我才不要。”
“哼,你怕什么怕啊?你就那么怕料理吗?”
“什么意思?”
“听京极说,你是个连咖啡跟酱油都分辨不出来的超级味觉白痴呐。可是那样的话,不管吃什么都会觉得津津有味吧。不必担心!”
“那是什么意思……”
关口说到这里,“啊!”地轻叫一声。
“难、难不成榎兄,你想要去药石茶寮……”
“果然要冲进敌阵吗!”河原崎眼神闪闪发光。
“还、还是不要吧,榎木津先生。我以前可也是个刑警,我、我不想变成前科犯啊……”
“你在说什么啊。”榎木津半眯着眼睛看益田。
“可是要那样非法入侵……”
“哪里非法了?”
“就算人家再怎么可疑,一般民众成群结党擅闯民宅……”
榎木津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他瞧不起益田。
“一般民众不能进饭馆吗?成群结党就不能吃饭吗?客人进店里就会有前科吗?笨蛋王八蛋!”
“啥?”益田睁圆了小眼睛,“那是……要去吃饭?”
“你说什么废话?那里不就是饭馆吗?去饭馆不吃饭要做啥!去吃饭就见得到人了吧。那去吃饭就得了啊。”
“可是那里很贵,又拒绝生客……”
“所以说,你以为我是谁?”
“啊……”
若是榎木津就去得了吧。他是前华族,财阀的公子少爷。而且客户全是一流的……况且听椛岛说,他们甚至曾经寄送邀请函给榎木津家。
“噢噢!那边的你!”榎木津指着我,“你有萝卜,对吧!”
榎木津不理会吃惊的我,愉快地说:
“对了,就这么干吧!”
就怎么干?
6
然后……一如往例,令人一头雾水的圈套又再次上演了。侦探一伙也没怎么商量就解散了。
当然,我也被分派了古怪的角色。
身在现场……是我合该倒霉。
我被分派的任务……是带着白萝卜干到町田的伊佐间钓鱼场去。教人莫名其妙。为什么是白萝卜干?
应该没有人知道我从近藤那里收到白萝卜干才对。
如果榎木津是以他的那种能力察知的话,就只是因为我碰巧得到了白萝卜干,才会演变成如此。
根本没有理由非是白萝卜干不可,真是太随便了。如果白萝卜雀屏中选是因为别的理由,这巧合也太惊人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难以释怀。
行动日决定在一星期后的星期日。
并不是配合我的休假而选择了星期日,而是听说药石茶寮最晚也得在一星期前预约,所以才决定在这个日子。
我告诉近藤,他非常好奇。
他说他想一起去,我拼命阻止。
我觉得没必要再胡乱增加侦探的奴仆。只要和侦探扯上关系,一定会落得臣服他的下场。这么一来,光凭自己的意志力,也无法脱身了。
星期日一早……
我带着近藤给我的一串白萝卜干,前往町田的伊佐间钓鱼场。
一大清早,町田町却闹哄哄的。到处都可以看到制服警察。这也是侦探一伙人安排的吗?或者是巧合?可是即使一伙的成员中有警察和刑警混在里面,他们也不可能自由指挥警察组织。那么这是巧合吧。
我看见伊佐间亲手打造的那些奇妙作品了。
我抵达的时候还不到七点,客人只有一个。不,应该说这么早就已经有一个客人才对吗?
听说这里只要有客人上门就会营业。
老板和上次一样,吹着笛子。听说那叫凯伊那,是南美一带的笛子。据说只要是笛子,不管是和笛、洋笛还是土笛,伊佐间都会吹。
我问伊佐间有没有听说是怎样的计划?伊佐间“嗯”地答了一声,这么说道:
“我被交代说,过两三天椛岛先生应该会来,要是他来,就向他炫耀白萝卜。”
“炫耀白萝卜?”
“嗯,是中禅寺交代的。椛岛真的来了,我跟他炫耀了,真的炫耀了。说这附近有特别栽培的、无上美味的白萝卜,瞎扯一通。”
伊佐间似乎人很木讷,不太多话,说谎也难以看穿吧。光靠“嗯”、“哦”,也看不出是真话还是谎话。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要做什么?”
我反而被问了。说来话长。不说又不可能懂。
“哦……”我没说话,但伊佐间似乎察觉了什么,“椛岛先生做了坏事?”
“呃,唔……”
“嗯。”
冬鸟啼叫着。
“那……”
“什么?”
“谁要去?”
“去……哪里?”
“吃饭。”
他好像猜出来了,可是用的字汇量彻底不足。即使如此,却还是可以沟通,究竟是为什么?
“榎兄跟中禅寺?还有小关?”
“不清楚……我什么都没有听说。只叫我把白萝卜……啊,这要怎么办?这到底要做什么?”
“怪了。啊啊,真不错的白萝卜干。”伊佐间称赞说。
“有人会来这里吗?……”
“不晓得呢。”
“我该怎么办才好?”
“嗯。”
虽然只是远远的,但椛岛曾经看过我一次。榎木津、益田还有关口也是,而且那个时候还有穿制服的河原崎在场。我们不会被怀疑或是提防吗?
我想着这种事,视线四处游移。
两名警察结伴穿过钓鱼场前面。
果然……发生了什么案子吗?正当我要问伊佐间时,视野的一隅出现了作务衣,是椛岛。
椛岛以锐利的眼神瞪着经过的警察,在门口伫足了一会儿,但他很快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穿门进来。是因为警察走掉了吧。
“来了。”
伊佐间站了起来。
椛岛一样提着竹笼,头上绑着手巾。
动作十分机敏,脚步也毫无破绽,感觉非常精明干练。椛岛伸手就要开玻璃门,但伊佐间早一步先打开门了。虽然看起来浑身破绽,但这个枯枝般的男子搞不好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椛岛以低沉的声音说:
“伊佐间先生……我有事想商量一下。”
“鱼?”
“不是……”
椛岛的视线已经盯在我的白萝卜上。
“其实今天的客人是个十分不凡的风流雅士……他希望能品尝到以白萝卜为基本食材的精进料理……并且吩咐要严密地依照文政时代和元禄时代 [90]的某文献来制作。小店有长尻、秋早生、黑叶和练马等各种白萝卜,但似乎需要京里的白萝卜干才行。我们是昨天才发现这件事的,怎么样都来不及准备。所以我想到伊佐间先生先前……”
椛岛再次注视我手上的白萝卜干。
原来如此,是这样的机关啊。
“啊……咦?”伊佐间装傻到底。
“可以请伊佐间先生分给小店一些吗?”
“这个不行……可是……”伊佐间看我,“这个人是附近的农民,下金 [91],他全心种植这种白萝卜。”
“下金?”
——那谁啊?
“没错。所以你现在拜托他,他应该晚点就可以帮你送去……下金,可以吗?你还有很多吧?”
“啊……啊,对,我还有很多……”
为什么每次我都是假名?
“什么时候要?”
“中午就要招待客人了,我们希望可以尽快拿到……呃,老板,不,伊佐间先生,这些白萝卜干……”
“这些不行。反正他就住这附近,就在那座山丘下,山脚。”
“山丘?”
“所以比这里离你们更近。对吧,下金?”
“啊……呃,是啊……”
就算是这样,这次竟然叫我磨泥板。真是的,要取就不能取个像样点的名字吗?每次都是些随口胡诌的怪名字。这些人是在背地里说好了,还是怎样?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
椛岛向我鞠躬。
“不管多少根,小店都会依你开的价码支付。你来的时候,请从后门进来。本堂旁边是库里 [92],那里就是厨房。请你千千万万……不要靠近接待用的草庵。”
“呃,客人几点会……”
“十一点会到。”椛岛说完,离开了。
“不要马上去比较好吧。”
伊佐间抚摸着胡须说。
然后他拿出钓竿,说:
“钓个鱼再去吗?”
我婉拒钓鱼,结果伊佐间说:“啊,我忘了。”接着从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起的纸。
“呃,这个呢,是榎兄的命令。”
“命令?”
这么重要的事,拜托别忘了,好吗?万一伊佐间就这样没有想起来,错一定会怪到我头上,要是变成那样,我真不晓得会被怎样修理。
我毕恭毕敬地拜领。
我已经有了十足的奴仆样了。
纸上写着细瘦而风格别具的文字。
是伊佐间的字吧。
“呃,命令是,如果被问了什么,就照着上面写的回答。被问上多少次,就回答多少次。”
“什么?”
纸上这么写着:
——南村与町田町交界的天神山。从东侧斜坡的山顶往下半里之处的庚申堂后面一带。松树与梅树中间的地点。有块地方土地特别肥沃,成长特别旺盛……
“这……什么意思?”
“不知道。”伊佐间说。
我完全不懂。
到底会有人问我什么?
结果……我只能拼命背起来。我究竟有多少年没有努力去背东西了?
我听着伊佐间的笛声,待了两小时左右。
钓客完全不为所动,数量也不见增加。
“差不多要去了?”
“噢……”
“我带你去。”
伊佐间戴上没有帽檐的奇妙帽子。
“带我去……那这里呢?”
“嗯。”
伊佐间打开玻璃门,轻巧地走到钓客旁边,屈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客人突然举起单手,大声说:“噢,没问题!”伊佐间站起来,向我招手。
他打算叫客人帮他看店吧。
我抱起白萝卜,慢慢地往药石茶寮走去。
“翻过丘陵比较快,不过今天就绕路过去吧。”伊佐间说,但他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要绕路。
我们走了多久呢?
看见草庵了。
“那是……后门。”
好素。我不懂什么侘啊寂的,却觉得这儿朴素极了。伊佐间一脸发愣地看着门:“这不是单纯的旧呢。”的确如此。
我们穿过门,走进寺院境内。
经过一栋有花头窗 [93]的建筑物。
“啊,来了来了。”
那大概是……大门前面吧。可以看到一辆黑色的高级自用车停在那里。驾驶座上的好像是益田,我看到他的刘海。
我们接近有着波浪形栏间 [94]的建筑物时,两名身穿作务衣的男子跑了过来。伊佐间指着我,说了句:
“白萝卜。”
栈唐门 [95]打开,椛岛走了出来。
“啊……我正在等你,下金先生,快,快请这边来……”
“那我走了。”
“咦?”
伊佐间就要回去,我慌了手脚。
“啊啊……这就是萝卜干吗?”
另一名男子走了出来。
五官轮廓极深。
淡褐色的脸油亮亮的。
简直就像味醂鱼干。
“啊,我是这里的厨房负责人,典座古井。”味醂鱼干说。
“啊、呃……”
“噢噢,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我等好久了。客人已经到了。今天的客人非常重要……不能让他们久等。快,进来这里……”
“可是,啊……”
伊佐间再一次笑了,手在腰间轻挥了一下,回去了。
伊佐间乍看之下是个好人……可是他毕竟是榎木津一伙啊。
“下金先生,下金先生。”
“下金……咦?啊,是。”
真是麻烦极了。
然后我拎着两星期前从近藤那里收到的白萝卜干,踏进了严禁外人进入的禁忌厨房。
好吓人的热气。
一群身穿白色作务衣的男子默默地工作。
可是这里看起来仍然远较一般厨房更要整然有序。与其说是厨房,不如说感觉更像工房。巨大的砧板和大锅等整然并列,墙上挂着好几种菜刀。
炉灶有三座。大锅正滚滚沸腾,弥漫着水蒸气。古井亮泽一边走,一边四处检查厨师的工作,不断提出各种指示。
“吓到了吗?大厨必须对所有的料理负起责任,所以要求非常严格。”椛岛说。
角落有数量非比寻常的蔬菜堆积如山。大盆子里面应该放着虾子之类的海产吧。实在不像是要做给两三个客人吃的量。
“请问,今天的客人有几位?……”
“三位。我们一天只接一桌客人。”
“三人吗?……可是这些食材……”
太多了。
“我们会从这里面精挑细选,使用最精华的部分。”
“剩、剩下呢?……”
就算以这种状态保存,蔬果应该会枯萎,鱼介类也会腐坏吧。
“无法保存的全数废弃。食材我们只进当日最新鲜的货色……啊啊,山人大人。”
“咦?”
蔬菜后面站了一个轮廓更深的老人。
老人穿着僧衣,但没有剃发。整头白发齐剪,同样纯白的长眉挂在眼上。布满了细纹的皮肤一样油亮亮的。
“椛岛,你在做什么?快点动手。榎木津先生已经到了。白萝卜干……嗯?你是?……”
老人非常健朗,和我想像中的山人形象大不相同,从他身上丝毫感觉不到威严,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是个小人物。他有一种诡异的气息,绝非泛泛之辈。
“这位是种植这些白萝卜的下金先生。”椛岛恭敬地答道。
老人身子一弯,细细地观察,像是在品评我手里提的白萝卜。
“哦?我看看……这……”老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然后问我,“这真的是在这附近栽培的吗?”
“嗯……唔,呃……”
——糟了。
刚才背的台词是要在这个时候说吗?我突然想到,可是太迟了。我应该背起来了,却完全想不出来。
我正自着慌,布施山人却兀自信服了:
“哦?原来这一带也采得到这类东西啊。我也想看看新鲜的是什么样子。若是好使,就定期进货吧。比起从关西运过来好多了。那么,这多少钱?”
“啊,呃,我不是种来卖的……”
“不用钱吗?不用钱更好。那我就不给钱喽?”
一般人会这样说吗?
我哑口无言。
而且,我已经忘掉自己被命令不管被问什么,都要照着纸上写的说了。这个样子……简直就是个废物。要是因为我出的纰漏而害得计划失败……绝对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啊、呃,我、我不要钱,可是为了今后的参考……可以让我拜见一下今天的料理吗?”
我迫于无奈,这么说道。不能就这样回去。若是就这么回去,我就是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在逮到机会说出那段难得背起来的内容之前,我不能回去。
“你想看料理?”
油滋滋的老人鼻翼翕张着说。
“因、因为那应该是我、我这种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尝到的料理,所以呃……只要看看就好。就当做是赏、赏心悦目一下……”
能不能请您通融一下呢?——我恳求道,真是拼上了老命。
不可思议地,我一点都不怕。
仔细想想,这真的很不可思议。这伙人搞不好是窃盗集团,而且甚至可能是杀过人的大坏蛋。而我只身闯入这种恶汉的巢穴,与疑似头目的男子面对面,却不感到害怕,真是教我不懂。
——因为没有现实感吗?
原来如此,我总算了解关口的心情了。不管做什么都没有现实感,指的就是这种状态啊。
——我在做什么呢?
这么一想,比起恐惧,我更觉得莫名滑稽。
布施山人歪起那张独特的脸。
亮泽在吼些什么。椛岛以毫无破绽的动作窥看我,然后对老人说:“没时间了。”
回神一看,我还抱着白萝卜。对方把我的模样当成了“不给我看料理,就不给萝卜”的态度。
“好吧。椛岛,你带着这个人,让他待在客房的隔壁。待在那里的话,就可以看到端过去的料理吧。你听仔细了,千千万万,不可以在建筑物里头乱晃。平常的话,外人连这个厨房都禁止进入的。”
老人说,以鳖甲糖 [96]质感的眼珠子瞪了我一眼,就这么消失在堆积如山的蔬菜后面,那里好像有个用来当成贮藏室的房间。
椛岛朝老人的背影行了个礼,接着向我伸出手来。
“请将白萝卜给我……”
“啊、是。”我回话,慌忙将白萝卜交给了椛岛。椛岛把它递给穿着作务衣的料理人后,“请往这边来。”
我们经过幽暗的走廊,来到本堂。
本尊和佛具俱在。
这不是餐馆,是寺院。
“今天的客人……是大人物吗?”
我……明知故问。
“是的。药石茶寮这里的诸位会员……身份地位皆不同凡响,且深具社会上的影响力,会员有时候会利用这里作为交换信息或洽商的地点。因此能够招揽到财政界的有力人士作为新会员,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今天的客人……是财政界的大人物吗?”
“正确地说是他的公子。”椛岛说。
是……儿子没错。
“椛岛先生……不做料理吗?”
“我是负责进货的……”
请往这里——椛岛恭敬地领我进房。
那里似乎是一间以细长的渡廊连接的别馆。
走廊前有个约三张榻榻米大的榻榻米房间。椛岛在那里坐下。
我也在旁边坐下。总算……涌出紧张感来了。有纸门,另一头就是招待客人的房间吧。我坐的位置旁边的京壁 [97]上有一道圆窗,上面嵌着竹条,可以从那里窥看邻房。
我……偷偷地窥看。
看来十足放松的榎木津邋遢地坐在上座。
穿着和服的中禅寺还是老样子,板着脸坐在旁边。
末座是驼背的关口,坐姿如坐针毡,紧张万分。
——财政界的大人物啊……
这三个人的确可以说是大人物没错……
沙沙沙——走廊传来脚步声。
一脸严肃的味醂鱼干——亮泽正穿过渡廊走来。背后跟着三个作务衣男子,将餐台高高捧在头上。
亮泽经过我前面时,瞥了我一眼。因为光线不太明亮,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我还是低头行礼。
亮泽跪坐下来,无声无息地打开纸门,深深地鞠躬后,无声无息地走进房间,关上纸门。
“欢迎光临。此次承蒙各位光临药石茶寮,小寮蓬荜生辉。贫僧是小寺的典座,古井亮泽……”
我差点没笑出来,拼命忍住。教他典座这个职位的正确读音的男子,就坐在客席正中央呢。
“食为一切之基本。今日此时,为一期一会之……”
“饿了。”
“一、一期一会之……”
“肚子饿死啦!”
——搞什么啊?
我忍不住掩住脸孔。
我简直就像自己丢人现眼似的,感到羞耻极了。
多么格格不入又幼稚、愚蠢的反应啊。
榎木津这个人的神经究竟是怎么长的?
“好了!你的招呼不重要,快点上菜吧!吃饭,吃饭吃饭。快点快点快点吃吧!”
——什么跟什么啊?
就算他是故意的,也一样丢死人了。
虽然他那副德行,可也已经有三十五了。
因为贵宾太啰嗦,亮泽好像放弃了寒暄。他只说:“庵主布施山人会在各位用餐之后前来致意。”便拍了两下手。规规矩矩地等在我前方的三名男子捧着餐台入室。难得料理就在眼前,我却没空看个仔细。
“这是先付 [98]。”
“冻蒟蒻与黑皮葺,以及木芽。下面铺有胡麻味噌。”
“不好吃。”
好绝情,远远地看起来十分美味呀。
可是中禅寺吃得津津有味。关口则是汗流浃背,痛苦搏斗。
就连亮泽也不禁被侦探的这番无礼之词给吓到了。从他张嘴到说出话来,中间停顿了好久。
“不……不合您的胃口吗?”
“干干的。布丁比较好吃。”
“呃……”
“不行,这不及格。下一个。”
榎木津这么说,因此身穿作务衣的男子将餐台撤下了。
中禅寺已经吃完了,可是关口才刚要尝而已。
“啊啊……”
被端走了。
很快地,下一道料理送来了。
“猪口 [99]……这是从您指名的《诸国名产白萝卜料理秘传抄》中……”
“这还像样些。”
榎木津已经吃起来了。或者说,他大口大口地将料理接二连三扔进嘴里,根本称不上品尝。
“说明晚点我再听这个北大路说,你就不必啰嗦了。北大路什么问题都答得出来,方便得很。嗯……可是这味道会腻呢。马上就腻了。已经腻了。不及格。下一个。”
榎木津连一半都没吃完就说。
北大路——中禅寺已经吃得一干二净,但关口才刚动筷而已。
接着,上了八寸 [100]、小吸物 [101],但似乎都不合榎木津的胃口。在我看来,每一样料理都精美得教人瞠目结舌,但侦探却坚持“不及格”、“难吃”。
看来……榎木津本来就受不了规规矩矩地用餐。
或者说……他根本就很不会吃饭。
不是泼出来就是弄翻,简直像个小孩。
“啊啊,听说这家店东西好吃,所以我才专程跑来,没想到期待落空了。知道美味料理的人怎么这么少呢!”
榎木津假惺惺地说。
“就是啊,少爷,这种程度的手艺,实在不够格向令尊介绍呐……”
连中禅寺都说起这种话来,明明就他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令尊……是说榎木津会长吗?”
“是的。听老爷说,这儿再三地寄送邀请函给他……对吧,少爷?”
“没错!”
好怪的发音。亮泽擦拭额头的汗水说:
“呃,敝茶寮的会员中,也有许多人推荐榎木津前子爵大人加入会员,所以……”
“所以我来了!好,下一个!”
榎木津用要求再添一碗味噌汤的乡下土包子动作,叫人撤下还剩着料理的昂贵餐具。
“一点都不好吃嘛。”
这样子根本就是无赖。
“啊啊不好吃。看啊!猿渡因为东西太难吃,都快死掉了,不是吗!”
的确,关口一脸苍白,汗如雨下。他好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筷子也只是拿在手上,根本没有动。
“猿渡大师,您怎么了!”
中禅寺假惺惺地问他。
看来,关口在这里是叫猿渡大师这个名字。是什么的大师?究竟是什么设定?我无从得知,但他的演技着实逼真。他“呜呜”、“咕呜”地呻吟不已。
亮泽好像也看不下去了,说:
“客人要不要歇息一会儿?我请人在别室铺床。”
关口已经满脸豆大的汗珠,他痛苦地伸出手去,掌心对着亮泽。看不出是在推辞“不用了”,还是在求救。
“呜呜、呃、那……”
中禅寺把手放上关口的膝盖。
“呜呜!”
“猿渡大师,您要不要紧?少爷,这……”
中禅寺摇晃关口的膝盖,后者痉挛起来。
“呜呜呜!”
“不用理他。只要这些人端出好吃的东西,他的病马上就会好了。快,快点上菜啊!”
“请、请稍等……”亮泽站了起来。
“亮泽师父!”中禅寺叫住他,“少爷虽然那么说,但看猿渡大师这个样子,实在不妙。这……呼吸紊乱,血气循环似乎也停滞了。状态实在不太好。若是不想想法子……对了,这儿也有药膳料理,对吧?有没有什么特效药呢?”
“特、特效药……啊,请稍待一会儿,我……”
亮泽打开纸门。那张表情难以形容。亮泽把脸凑近椛岛,说:
“去叫山人。还有,把豪……”
亮泽说到这儿,看了我一眼,咳了一下。
“哦,弄成炭烤来,把那个……食材。喏,就是上次弄到的那个。你懂我的意思吧?”
“遵命。”
椛岛瞥了我一眼,说句:“请待在这儿别动。”便迅速起身,往厨房去了。亮泽俯视着我,等待下一道菜送来。他的表情看来很不甘心。
很快地……新的餐台随着脸色大变的布施山人一同送了过来。山人油滋滋的脸上布满汗珠,迅速地穿过走廊而来,停在我面前,悄声骂道:
“这什么白萝卜……”
然后他望向亮泽,比比下巴,催促他进去。亮泽一脸苦不堪言,打开纸门。
“好慢!慢死啦!”
目中无人的榎木津叫道。
“哎呀,榎木津先生,小的是敝茶寮的主人,布施山人。今天真是感谢您赏光莅临。有什么……让您不满意的地方是吗?”
“我说啊……就算听你们嘘寒问暖,我的肚子也不会饱。别在那里啰里啰嗦的,快点把菜送上来。”
“哦,可、可是这道料理……”
布施山人支吾其词。是料理成品不好吧,我带来的白萝卜货色似乎不怎么样。
这也难怪。仔细想想,我从近藤那里收到之后,立刻收进贮藏柜里,就这样一直搁到今天早上。就算是白萝卜干,也保存得太草率了。
山人盯着白萝卜,开始“这是,呃……”地辩解起来。因为其他料理全被判定为不及格,难怪他这么紧张。
“别管那么多了,快把那道料理拿上来。看,猿渡大师也很想吃不是吗!”
关口还是一样满身大汗,一脸苍白地坐着。他一点都不像想吃东西的样子。
亮泽一副逼不得已的态度,指示配膳。
被送到三人面前的我的白萝卜,被盛装得非常漂亮。器皿好,装什么看起来都好。
“好,开动喽!”
榎木津兴冲冲地将白萝卜送进嘴里。
亮泽撇下两边嘴角,低着头,布施山人皱起眉头,闭眼端坐。我也……不知为何紧张万分。反正一定会被批评难吃或糟透了吧。
好一阵子寂静无声,只有嚼白萝卜的声音在房中响着。
“好吃。”
“咦?”
“这东西好吃。”
“这、这样吗?”
亮泽与山人——虽然从我这里看不清楚——但他们的表情应当十分错愕。听到榎木津的话,两人的肩膀陡然垂了下来,一定是松了一口大气吧。
“噢噢,就是要端这种料理上来嘛。这样就对了。这个的话,猿渡大师也会满足吧,北大路。”
“的确……这完美地重现了元禄时代的白萝卜料理滋味。不愧是少爷,舌头真刁呐……”中禅寺说得煞有其事,“哎呀,药石茶寮令人敬佩,竟能凭着那一点文献,将料理重现到如此地步,实在教人吃惊。就算是以想像力弥补文中未描述的部分,要做出这样的作品,也需要卓越的才华品位。这道料理委实值得赞赏。最重要的是……嗯,看来素材之美,也是重要的关键吧。”
“您、您过誉了。可……可是……”
山人的口吻像是想说,“那真的好吃吗?”
“可是什么?”
“就是,喏,亮泽……”
“哦……呃,怎么说呢……”
“老实说,由于榎木津先生突然指定,敝茶寮找到的白萝卜,并非上等佳品……”
“没那回事。别看我这样,至今为止,我可是品尝过无数的白萝卜呢。世上所有的白萝卜我都吃遍了,但这是我第一次吃到这样美味的白萝卜。这是好白萝卜。我甚至想知道这白萝卜是从哪儿买的了。对吧,北大路?”
“就是啊,如此佳品,非寻常一般可见。这……是哪里出产的白萝卜?至少不会是关东的白萝卜吧?”
“咦?可、可是这就是当地出产的白萝卜……”
“又在胡说八道了。别人也就算了,你可骗不了我北大路的舌头。这不是关东近郊出产的白萝卜。你也这么想对吧,猿渡大师?……”
“啊……呜呜……”
关口抬手擦拭额头的汗水。
他看起来真的很难受。
“哎呀哎呀,北大路先生的见识之广,真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布施山人斜看了我一眼。
“……可是惟独这事,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小的一开始也难以置信……”
“的确是难以置信。”
“是真的。”
“可是只听你嘴上如此宣称,我也无法立刻相信。如果这真的是本地产,就是美食家的我输了。那么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以饕客自居了。”
“就算您这么说,这就是事实啊。”
“哦?你真要如此断定?这下子有趣了……”中禅寺以傲慢的表情望向布施山人,“如果能证明这白萝卜……真是这一带采收的……好吧,敝人北大路就负责亲自游说榎木津先生的父亲——榎木津前子爵,请他务必成为这家茶寮的会员。少爷,这样如何?”
榎木津以懒散的声音应道,“好啊。”
“少爷也同意了。好了,贯主大人,这下要怎么证明?”
“其、其实种植这些白萝卜的农夫就待在隔壁房间。若您如此怀疑,我可以叫他过来……”
“哦?那真是太好了。把他叫来吧。”
“小的明白。听到了吗?……”
布施山人向亮泽使眼色。亮泽站起来,打开纸门。
“下金先生,可以吗?”
磨泥板……
是在叫我。
我慢吞吞地站起来……跨过平常绝对不可能踏入的豪华客厅门框。
那里坐着熟悉的三个人。
白发秃头转过来仰望我:
“啊,刚才真是失礼了。这几位客人说他们非常中意你的白萝卜……”
“哦,谢谢……”
我想不到还能怎么说。
“老实说,我本来非常担心这一品可能失败了。外表看起来是漂亮的京白萝卜,但里头好像腐坏了,厨房的师傅也费尽苦心,所以成品……”
“喂。”榎木津摆出可怕的表情,“你从刚才就净是在损这萝卜,你是跟这萝卜有仇吗?明明就这么好吃……你吃吃看。”
榎木津把剩下的白萝卜推到布施山人面前。
“喏,快吃啊!”
“呃……”
“你们连自己都不吃的东西,竟然端给客人吃吗?”
“绝、绝没有的事!”亮泽和布施山人说道,捏起白萝卜嚼了起来。
“怎么样?好吃吧?到底是怎样?好吃就坦白说好吃啊!”
两人言不由衷地说:“啊啊,真是好滋味。”
真是空虚到了极点。
一定……不怎么好吃吧。这两个人跟我们这些穷人不同,胃口都被养刁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再怎么说,那都只是近藤送的白萝卜罢了。
可是榎木津真的觉得好吃吗?我真想听听他的真心话。
“这是你种出来的白萝卜吗?”
中禅寺突然一脸严肃地问我。
我被吓了一大跳。这个人的演技太过于逼真,让我都搞糊涂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了。
我姑且应道:“呃,嗯……”
“是在哪儿……种的?”
——就是这个吗?
背诵的内容。
我回想起来:
“呃,就是在……南、南村与町田町交界的天神山……”
“咦?是在那里的……山丘种的?”
亮泽回过头去。
他是在看山丘的方向,明明不可能看得见。
布施山人说着“喏,看吧”之类的话。
中禅寺哼了一声,继续追问:“天神山的哪一带?”
“是,呃……东侧斜坡的山顶下来约半里,庚申堂的后面一带……”
“庚申堂的……后面?”
“什么?”
这次轮到布施山人回头看去。
“那是……”
“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是在……松……松树与梅树中间的地点。那里呢,有块地方土地特别肥沃,作物生长特别旺盛……”
突然间,亮泽“恶”了一声,往后退去。布施山人也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恶什么恶!”
“抱、抱歉,呃……”
“抱歉你个头!这混账东西!”
榎木津倏地站起来。
然后他拿起关口的餐台上几乎没动过的白萝卜盘子,递到布施山人的鼻尖前伸出去。
“喏!这是命令!再多吃点这美味的白萝卜!”
“不、不,那……那个是……”
“什么这个那个?你好像想起了什么古怪的事情呐。哼,原来如此,那棵巨大的梅树底下的……哦,大石头旁边,是吧。这萝卜就是那里种出来的!在那个地方生了满地!一定养分十足吧。所以才会这么好吃。喏,吃吧!好吃到连舌头都会吞进去哦!”
“不、不要!”
“什么不要!这个混蛋!竟然挑嘴,太奢侈了!你是没教养的小孩吗?给我听仔细了,三餐不济的穷人不管是什么地方长出来的东西都得吃!管它底下埋着什么、拿什么当肥料长大,只要想到不吃就得死,什么都得吃啊,这个混账!不许挑嘴!”
“可、可是……”
“没有可是不可是的!为什么不吃!我推荐的白萝卜你敢不吃!”
“榎兄,你那态度根本是喝醉酒的老头子。”
中禅寺站了起来。
“布施山人,还有亮泽先生,我非常明白你们不愿意吃它的理由。因为……今天早上警方挖开了那块土地……对吧?所以……两位才会如此嫌恶它是吧?”
“挖、挖开?”
“没错。今天一早不是就有许多警察在这附近来来往往吗?少爷,这两位就是因为知道那件事,才会拒绝吃它。您那样强逼他们,太可怜了。他们一定是觉得恶心吧。”
“就、就是啊。那、那里……哎,我们不知道它是埋有尸体的地方生长出来的白萝卜,所、所以……”
“亮泽先生……”中禅寺的声音变得严峻,“……你刚才说什么?”
“咦?”
“你说……那里面埋着什么?”
“就……尸体……”
“你怎么会知道?”
“知、知道什么?”
“我是问,你怎么会知道那里面埋着什么?警方根本什么都还没有公布。当地人应该也只知道警方在那里挖东西而已。”
老人和儿子……显然僵住了。
“原来那里面……埋着尸体是吗?”
“那是……呃……”
“哇哈哈哈哈哈!”榎木津像个恶魔似的笑了,“那根本无关啊,北大路。就像我刚才说的,不管是拿什么当营养长大的,都不关我的事!管他什么尸体,只要腐烂,不就变成养分十足的泥土了吗?白萝卜吸取那些养分成长,一定非常营养吧。喏,你们端出这种料理要我吃,没道理老板不吃给客人吃的东西吧?喏,快吃!”
榎木津用力把白萝卜顶上布施山人的嘴巴。老人沉默着忍耐了一会儿——他好像还有点犹豫究竟该吃还是不吃,但很快地还是按住了嘴巴,跳也似的离开榎木津身边。亮泽也跑到旁边。
“搞什么!”榎木津戒备起来,“你们那是对客人的态度吗!”
他还在装客人。
“啊、啊……”
两人好像说不出话来。在这种情况,山人与儿子没的选择。他们不晓得事情究竟曝光了没,所以也无从判断底线在哪儿。继续装傻很奇怪,但突然翻脸也说不过去。我虽然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们慌成这副模样,任谁来看,都形同是自白了。
此时……
中禅寺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
“请看,这是古井亮顺与古井亮泽父子的照片。这是和他们是旧识的某位僧侣惟一留下的一张照片。据说是在十八年前,附在亮泽和尚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的。你们两个……是谁?”
“啊啊……呃……”
“已经全曝光了啦。”
中禅寺说,邪恶地笑了。
“哇!”两名恶汉一叫,突然转身,就要打开纸门。
这一瞬间……
纸门自己打开了。
椛岛捧着盘子站在走廊。
“呃,我把……刺的炭烤拿来了。”
“混、混账东西!”布施山人大叫,“现、现在拿那种玩意儿来做什么!”
“呃……这、这是山颪的刺……咦?”
椛岛好像吓了一跳。
他当然会吓一跳吧。因为两个客人都站了起来,而主人们正作势要逃。其他人净是在原地慌得不知所措。
不管怎么看,都是幕荒唐的情景。
“啊!你这混蛋!居然把刺剪掉了!”榎木津大吼,“可恶的东西!你晓得我有多想看那尖尖的刺吗!”
榎木津还没踏出去,山人已经叫道:“快逃!”三个坏蛋势如脱兔地跑了出去。榎木津大跨一步来到入口,追了上去。侦探冲出房间后,大概三步就跑过整条走廊了。
冲得好快。
歹徒不可能逃得掉。
中禅寺望着榎木津消失的走廊尽头,深深叹息。
“真是的,让那家伙主导,每次都会这样。不胡闹一番就不过瘾吗?真是个粗暴的家伙。”
“这、这究竟……”
是怎样的机关?——我问,中禅寺答道,“先别管那个,似乎会蛮有趣的,咱们去看看怎么收场吧。”
“收场?”
“太慢的话,武打好戏就要结束喽。”
中禅寺快步穿过走廊。
我就要追上去……想起了被遗忘的某个人。
回头一看,不出所料,关口倒在地板上痛苦万状。
“关口先生不要紧吗?”我问,中禅寺看也不看地答道,“不要紧。”
厨房里……天翻地覆。
所有厨师们仓皇奔逃,侦探揪着亮泽的脖子四处乱跑,他在追赶想要逃离恶魔的布施山人跟椛岛。
亮泽几乎被拖着跑,大叫着:“住手呀!住手呀!”
“谁要住手!混账东西!你们以为可以平白浪费这么多蔬菜吗!要珍惜食物!”
榎木津吼完,一个过肩摔把亮泽扔进了装有大量菜屑的笼子里。
“啊,喂!椛岛!你想想办法啊!”
山人躲在大锅子后面惨叫。
“这是你的工作!把那炭烤的东西丢了,喏,快点……快点收拾这家伙!”
在炉灶旁边避难的椛岛丢下盘子站起来。
他的手上……反手握着生鱼片刀。
“哼!”
榎木津以他最擅长的双腿大张的站姿……傲然挺立。
“很好,竟敢与我针锋相对,真是不知死活。很遗憾,我是侦探,不会被活埋,也不会落败!”
——不要紧吗?
我紧张得咽口水。
就算是榎木津,面对手持凶器的人,能打得赢吗?
而且……椛岛看起来很强。比起竹笼,拿菜刀的模样更适合他。
榎木津纹风不动。椛岛一点一点地逼近。中禅寺……
——中禅寺在哪儿?
中禅寺灵巧地闪过害怕的众厨师及散乱的烹饪道具,迅速地走过厨房。恶汉与侦探正在一旁展开生死斗,和服男子却手里提着个捕鼠笼般的东西,若无其事、不以为意地在厨房中移动。
很快地,中禅寺走到出口,满不在乎地开门。
河原崎……正等在那里。
中禅寺将手中的笼子举到警察鼻子前。
“河原崎,这是证物山颪,不过刺没了。”
“了解!上啊!”
一声令下,数名警察蜂拥而入。
就在同一时刻……
椛岛以毫无多余的动作砍向榎木津。榎木津丝毫不慌张,以最小的动作闪开后,抓住椛岛握着生鱼片刀的手臂,用力一扭。
“你以为我是谁?”
椛岛瞪大了眼睛。
“我……可是侦探啊!”
榎木津高声宣言,踢飞了菜刀。
菜刀掠过布施山人的鼻尖,以惊人之势飞插进墙壁里。
老人惨叫,身子一仰,结果撞到了大锅。大锅猛地一晃,热水泼了一地。
布施山人再次尖叫,跳了起来。
被热水溅到的厨师也四处逃窜。
众警察追了上去。
布施山人一边喊烫,一边朝警官嚷嚷:“你们有搜索票吗?你们以为可以这样擅自胡来吗?”
这个时候……原本应该整然有序的厨房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惨状,宛如战场。
榎木津大叫:“你是虾子!”将椛岛打进装虾子的盆子后,爬上高台。
又是他得意的骄傲站姿。
“哇哈哈哈哈哈!这就叫所谓的荒唐无稽!现实不是只有严肃正经啊!蠢蛋们!好好体会这也是现实吧!”
榎木津大声说完,大笑了一阵之后,叫道:“好弱,弱毙了,你们这样也算是大盗贼吗!”
接着……
“太弱了。真没趣,就这么办吧!”
话声一落,侦探从台上跳下,一边怪叫,一边踹破疑似贮藏室的房门。
里面……
放满了无数的美术品。
7
南村与町田町交界处,被称为天神山的丘陵东斜坡,一座腐朽的庚申堂后方的空地,挖出了两具疑似男性的白骨。
没有找到衣物等任何可以确认身份的东西,但只有一样东西——用来磨白萝卜的磨泥板也埋在一块儿。
附近的老人都说,那是古井亮顺的东西。参加过战后餐会的老人异口同声地证实,亮顺和尚生前嗜食白萝卜,总是用那个磨泥板来磨萝卜泥。
自称布施山人与古井亮泽的男子以及椛岛,在我们面前被紧急逮捕了。
嫌疑当然是窃盗。
看来椛岛为了做炭烤,将山颪从笼子里放出来,没有立刻关回去,是他气数已尽。听说山颪的刺是活化血气的特效药,说穿了就是掉进中禅寺的圈套里了。
椛岛应该做梦也想不到会演变成这样的事态,所以才会把拿来剪刺的山颪放在厨房里。而中禅寺若无其事地把它提出去,交给了在入口待机的河原崎。
率领援军耐心等待的河原崎,看到珍兽之后下定决心,闯进了屋内。他好像没有搜索票也没有逮捕状,但不可能到处都有山颪,而且惟一为人所知的那一只也已有人报案失窃。河原崎说他判断既然已经发现不动如山的证据,也只能闯入搜索了。
中禅寺开门的瞬间,椛岛正高举生鱼片刀,这对贼人也非常不利。
这种场面,就算碰到警方破门闯入也无法辩解。
河原崎进一步要求本部支持,迅速地将药石茶寮一伙嫌犯一网打尽。
知道一伙遭到逮捕,先前落网的迫正通全面自白,所以一口气破案了。
警方后来调查榎木津踹破的厨房贮藏库,发现大量赃物,予以扣押。
一如往例,这是个破天荒的鲁莽圈套,我没有感想。
但榎木津似乎不怎么能接受。
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没能如想像中地尽情大闹。榎木津好像是预定盗贼一伙会接二连三杀上来,而他一一接招,来场炽烈的全武行,以他最擅长的飞踢和拳术将五六个人打个落花流水。所以他才会简直欺负人地硬逼布施山人吃白萝卜。侦探不服地说,他以为这样一定可以惹得布施山人暴跳如雷。
自称布施山人的男子,本名叫做木俣源伍。
木俣自战前就对佛像、古美术品有着非比寻常的执着,不理会盈亏,到处乱偷一通。
他也有窃盗前科,刚开战的时候,也曾因为强盗伤害罪遭到通缉。但距离心狠手辣还相当遥远,是个有着莫名洒脱一面的大哥型人物,很受小坏蛋们的景仰。
冒充亮泽的是源伍的儿子,本名木俣总司。他是个与父亲不遑多让的小坏蛋,一样有前科。
确保美术品的海外贩卖管道,似乎主要是总司的工作。
总司在战争中被分配到与亮泽同一区的部队,搭上同一艘复员船回来。在船上,总司得知亮泽的父亲是个美术品收藏家,复员之后,立刻和父亲一起闯入了根念寺。
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实上杀害亮顺、亮泽两人的是椛岛。河原崎说,遗体被发现后,椛岛完全放弃抵抗,乖乖自白了。
就像榎木津说的,据说两人是被活埋的。歹徒将他们打昏之后,就这么埋进地底,真是残酷到了极点。
椛岛次郎原本是个日本料理师傅,战前曾被木俣源伍救过一命,从此便对他忠心耿耿。此外,椛岛年轻的时候似乎去过中国,设计出药石茶寮这个台面上的面孔的,似乎就是这个椛岛。他们将古井父子葬送在地底,侵占寺院,然后……
然后木俣父子舍弃了名字和经历。
犯罪者木俣父子的过去与古井父子一同埋葬在天神山的东坡了。
埋在那里的不光是尸骸而已。
可是尽管舍弃过去,甚至舍弃了名字,他们依旧无法舍弃恶行。
窃盗集团的大规模犯罪手法,似乎也如同中禅寺所识破的那样。
把赃物装饰在房间,向伪装成客人来访的掮客展示。掮客估价之后,以包括美术品在内的价格享受料理。美术品的钱当成餐费支付,物品当场交货……
价钱会贵得离谱也是当然。
为了掩饰那不自然的高价,食材本身开始使用昂贵的货色,料理也逐渐变得高级。
只是,听说木俣觉得这样下去实在太可疑了。为了不启人疑窦,开放招待一般顾客是最好的方法,但若是循正路来,不可能拿到营业执照,这种价钱也招揽不到一般客人。
因此便想出了会员制秘密俱乐部这一招。若是有了一流名士的常客,上头也就难以干涉,而且任谁也想不到财政界的大人物光顾的超高级料亭的老板,会是遭通缉的强盗犯——就是这样的想法。
这想法究竟是破天荒还是稳固踏实,真难以判断。
可是,他们的计划可以说进行得很顺利吧。
只是……
这里似乎也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发展。
也就是……木俣源伍和木俣总司都开始认真研究起料理来了。
这或许是他们深信满足一流名士的舌头,就是最好的幌子的结果。可是就算是这样,两人的努力似乎也是真的。
据说所有会员皆异口同声盛赞药石茶寮的料理真正美味。也有许多人惋惜,说他们就算不作恶,应该也可以经营得有声有色。
关于这一点,据说他们也是无可奈何。为了将美术品销出海外的海外犯罪组织,不允许木俣一伙人金盆洗手。
台面上是高级料亭,台面下是窃盗集团——木俣一伙在这几年之间,非常巧妙地经营过来了。
但坏事总是不长久的。
冒充古井父子的时候,木俣一伙似乎进行了彻底的调查。檀家、亲戚、本山等,应该与古井父子有关的所有人际关系,木俣一伙都仔仔细细地切断了。散落各处的照片等,也通过窃取或其他手段弄到手,全数销毁了。
可是……
就算是木俣,也料不到古井亮泽竟会有个老朋友关在箱根山里十八年之久吧。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桑田常信心头的一点小疑问,竟摧毁了这桩周密的大犯罪。
然后……
我向近藤说明了这次事件的梗概。
不用说,近藤几乎是张着嘴巴听我说完的。
当然,不是为了犯罪者的计划,而是因为侦探想到的攻击行动太过于荒唐无稽之故。我想再也没有比那更胡扯的事了。
明明没有任何证据,
简直是漫无计划到了极点。
“可是……埋尸的地点,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近藤不解地问我,“要是不知道这一点,就不可能有这个计划吧?有什么根据吗?”
“就算知道,会想到要冒充是那种地方种出来的白萝卜,逼人吃吗?”
“唔,是啊。真是恶劣到了极点……可是就算是这样……”
“嗯……我是很想说那是侦探的特异功能,不过其实我也不明白。”
“哦,可是那个旧书商呢?那个人感觉步步为营,会只靠着那么暧昧模糊的线索,就相信那里是埋尸地点吗?听你的描述,他不是会相信那种随随便便、宛如看相师傅预言的话,放手一搏的类型。”
“就是啊。我想中禅寺先生应该有什么推测吧。”
“什么样的推测?”
“他说明明有可供使用的土地,却任凭荒废,弃置不顾,很不自然。挖到尸体的庚申堂周边是寺院的土地。虽然有些坡度,但土壤和日照都不差。事实上,真正的亮顺和尚就是在那块土地种植蔬菜的。然而药石茶寮尽管标榜食材是新鲜第一……却完全没有去碰那块近在咫尺的土地。”
“原来如此。”
“可是他们又特地在稍远处的地方买下土地,盖起农园,这很奇怪。那里一定有什么理由不能挖掘——中禅寺先生的推测似乎就是如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近藤相信了。可是,其实我并无法信服。
埋尸地点也就算了,这样还是不了解榎木津是怎么知道人是遭到活埋的。
关于这一点,解释为榎木津以他的能力看到椛岛的记忆,是最容易理解的,但关于这一点,我无法判断。从状况来看的确只能说是榎木津偷看到椛岛的脑袋了,可是我总无法彻底相信榎木津的那种能力。
所以我只能说我不明白。
“的确,这推测我是懂了。可是即使如此,这也成不了确证。我不觉得那个旧书商是个没有确证就会行动的人。”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有关这部分,中禅寺不愧是中禅寺,万无一失。
那一天。
中禅寺好像一大清早就会同当地警察一起挖掘现场。
他确认挖到尸体后,才开始进行作战。我不清楚榎木津当时怎么样,但至少那个时候,只有中禅寺——只有他一个人——确定那里有尸体。
真的是天衣无缝的一个人。
“中禅寺先生说,药石是禅寺中说的晚餐。过去禅僧一天只吃一餐,没有晚餐。然后呢,冬天很冷,肚子也会饿。这种时候,就把温热的石头放进怀里,熬过饥饿和寒冷。这块石头就是克服饥饿寒冷的良药,所以被称为药石。据说这就是怀石料理的语源。”
“哦,药石茶寮跟这还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就是啊。无视于这类语汇的来历,是那伙人最大的败因——那位古书商是这么说的。”
“是这样吗?”近藤说,“对了,这么说来,那个小说家,他是怎么回事?他是装出身体不舒服的样子吗?是为了让山端上餐桌而演的戏?”
“你说关口先生吗?他……”
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跟我一样。
“他说他只被告知跟过来吃饭就好。”
“可是……他不是演得很逼真吗?”
“那是……他脚麻了。”
“什么?”
没错。关口好像是因为脚麻而痛苦。
“听说关口先生连跪坐五分钟都没办法。他的脚一下子就会麻掉。可是他是个胆小鬼,在正式场合不敢盘腿而坐,一困窘就会说不出话来,汗如雨下,榎木津先生和中禅寺先生都非常清楚他这种习性呐……”
回想起来,中禅寺是故意碰他的脚的。
不,不只是碰而已,他还故意摇晃关口的膝盖。
借用河原崎的话来说,是恶毒至极。坏到底了。
“好过分,那样也算是朋友吗?”近藤说。
“这样你懂了吧?他们才不是什么朋友,而是一伙。像侦探,后来愤慨得要命,狠狠地欺负了关口先生一顿。”
“欺负他又能怎么样?”
“不能怎么样,只是泄愤罢了吧。”
“真的很过分。”近藤歪起那张大熊般的脸。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就很过分啊。嗳,应该有很多让他不爽的地方吧。关口先生真是平白遭受池鱼之殃。”
“不爽……你是说没有大闹一通吗?可是听你的描述,我觉得那已经是可以媲美荒木又右卫门 [102]的武打大戏啦。”
“是啊,这也是原因之一……总之狂乱的大武打戏结束后,榎木津先生兴高采烈地跑去看山颪。可是那个时候,那只山颪的刺已经全被剪光光了。全都……被拿去做炭烤了。”
“所以他才生气吗?”
“他好像非常想看刺嘛……”
“想看刺!”近藤抱住了头。
“可以参考吗?”
近藤呻吟了一声,接着说:
“今后我会听你的话,洗心革面,乖乖画些荒唐无稽的连环画的,本岛……”
注释
[1]指侦探作家小栗虫太郎(一九〇一~一九四六)及梦野久作(一八八九~一九三六)。
[2]大下宇陀儿(一八九六~一九六六),与江户川乱步、梦野久作同为当时的人气侦探小说作家。
[3]冈本绮堂(一八七二~一九三九),剧作家、小说家,曾写过《番町皿屋敷》等剧曲剧本,晚年发表《半七捕物帐》等许多时代小说。
[4]宫泽贤治(一八九六~一九三三),诗人,童话作家,作品有诗集《春与修罗》,童话《银河铁道之夜》等。
[5]士族是明治维新后的身份制度中的一个阶级,位于华族之下,平民之上。
[6]《大冈政谈》载,有一山伏(修验道僧侣)天一坊自称为八代将军德川吉宗私生子,欲谒见将军,被大冈忠相识破,遭到处刑。此事是根据事实改编,有一山伏源氏坊改行自称德川一族,行骗世人,后来遭到处刑。
[7]此指日本过去寄住他人家中,帮忙家事并修习学问的人。
[8]通商产业省的简称,管理通商贸易、资源、工业等中央政府机关。
[9]指日本国旗,引申指日本政府。
[10]日文中的锅、釜、人妖发音都一样,本篇中使用了大量这类同音异义手法。
[11]长刀为一种刀剑,江户时代作为武家女子的护身武术发展,昭和初期在军国主义影响下,政府亦鼓励女学生修习。
[12]山伏是修验道的僧侣,于山中修行。
[13]上田秋成(一七三四~一八〇九),江户后期的国学家、读本作者,主要著作有《雨月物语》、《春雨物语》等。
[14]阴阳头为阴阳寮的首长,阴阳寮为日本古代律令制中,掌管天文、气象、历法、占卜等的机关。
[15]长禄为室町时代的年号,一四五七~一四五九。
[16]应仁为战国时代的年号,一四六七~一四六八。
[17]日式地炉上,用来吊挂锅子的钩子,可自由伸缩。
[18]日文中的“家”随发音不同,有家和建筑物之意。
[19]巫子、巫女在日文中皆是同音。
[20]宝冢歌剧团有两处固定演出的剧场,一是位于兵库县宝冢市的宝冢大剧场,另一处则是位于东京有乐町的东京宝冢剧场,简称东宝。
[21]神道教中用于标示神圣清净之处而拉起的绳索。
[22]神道教的神事道具之一。为夹有折纸条的木、竹棒。
[23]一种供神用的台子,为白木造方形,前、左、右三方有孔。
[24]比佐芳武著《七张脸的男人》系列中的侦探主角。
[25]加藤清正(一五六二~一六一一),安土桃山时代的武将,为丰臣秀吉家臣,据说死于严重便秘所引起的痔疮。
[26]日文中kame有龟、瓮、瓶等意思,此篇使用了许多kame的同音异义。
[27]日本高级料理店。
[28]指丰臣秀吉(一五三六~一五九八),安土桃山时代的武将,原本为织田信长部下。于信长死后统一日本。
[29]最中是一种和菓子,用两片圆形薄糯米皮包甜馅而成。
[30]侘、寂皆为茶道中的概念,为闲寂、古朴的趣味。
[31]山田长政(?~一六三〇),江户初期前往海外,在暹逻成为日本城首领。
[32]日本一种长条连栋、大杂院式的多户建筑。
[33]朝廷官员。
[34]江户时代地位最低的武士,杂兵。
[35]江户时代的下级官吏,隶属于各长官底下,执行庶务、警务。
[36]日本近世的身份阶级之一,指居住于都市的商人、工匠等,有别于武士及农民。
[37]传说中精通甲贺流忍术的忍者。
[38]守护大奥(后宫)的警卫职。
[39]看守无人居住的屋舍的警卫职。
[40]江户幕府中,直属于将军,总理幕政之职。
[41]江户幕府职称,负责某一类政务之人。有寺奉行、町奉行等。
[42]莳绘是一种日本传统工艺,在器物表面涂漆后,以金银等色粉绘图,再加以研磨。
[43]出自江户时代的川柳(讽刺短诗),江户时代非常珍视刚上市的鲣鱼,使尽一切手段吃到初上市的鲣鱼,被视为风流之举。
[44]江户川乱步笔下的名侦探角色。
[45]吉田茂(一八七八~一九六七),日本外交官及政治家,曾在一九四八~一九五四年间连续担任日本首相。
[46]樱田门为江户城门之一,警视厅因位于樱田门正门,故一般也以樱田门代称警视厅。
[47]江户时代的绘本书籍。
[48]一种多色印刷的浮世绘版画。
[49]一种将水饴溶于热水,加肉桂的夏季消暑饮品。
[50]除了瓶与龟同音以外,诅咒和迟钝在日文中亦是同音,因此木场才会说是冷笑话。
[51]指江户时代因恐吓而入狱的恶汉河内山宗春,后来被改编为歌舞伎等。
[52]指江户时代的大盗贼云雾仁左卫门。
[53]苇原金次郎(一八五二~一九三七),因精神分裂,自以为将军甚至是天皇,引发许多骚动,意外成为媒体宠儿,被民众昵称为苇原将军、苇原天皇。
[54]石川五右卫门(?~一五九四),安土桃山时代的大盗贼,成为许多戏剧题材。
[55]江户时代暗中巡逻市街、监督秩序的警察职务。
[56]一心太助是小说、戏剧中的架空人物,是个鱼贩,为热心重义气的典型江户人。在大久保彦左卫门底下工作。
[57]大久保忠教,江户幕府旗本,俗称彦左卫门,史实中以恬淡无欲的奇人闻名,后被写入歌舞伎、说书故事,以“大久保彦左卫门与一心太助的故事”广为人知。
[58]一种白饭和多样副菜整齐盛装而成的便当。
[59]伊藤晴雨(一八八二~一九六一),明治至昭和初期的画家,毕生所画皆为凌虐画及紧缚画。
[60]月冈芳年(一八三六~一八九二),江户末期至明治初期的浮世绘画家,与落合芳几合作发表描绘残虐情景的《英名二十八众句》,被称为“血腥画家”。
[61]瓦版是以黏土雕刻文字图画,烧成瓦片状再拿来印刷的粗糙印刷品。江户时代用来作为号外、急报。实际上多用木板雕刻印刷。
[62]原文为“露恶”,是日本明治时代文学中出现的词汇,与伪善相反,是故意装坏,揭露自己的缺点坏处,借以炫耀。
[63]两者皆为江户川乱步作品,《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及《人间椅子》。
[64]可切菜、鱼、肉,一把万能的一般家庭用菜刀。
[65]取代传统大锅釜而生的小型饭锅。
[66]一种细长形的建筑,分隔为多户聚居,多为下层庶民所居住。
[67]一种竹编的斗笠。
[68]暂时允许入门的新进僧侣。
[69]弁庆(?~一一八九),镰仓时代的僧侣,跟随武将源义经立下武名,在《义经记》等作品中被传说化。
[70]隶属于特定寺院,布施、支持寺院经济的信众。
[71]禅寺中负责炊事的职务。
[72]荣西(一一四一~一二一五),日本临济宗之祖。两度入宋习禅,并带回茶种,著有《吃茶养生记》。
[73]一休(一三九四~一四八一),室町时期的临济宗僧侣。擅诗、书画,多奇行,被后世创作传说化。
[74]千利休(一五二二~一五九一),安土桃山时代的茶人,茶道大成者。
[75]北大路鲁山人(一八八三~一九五九),京都出生的陶艺家,原本学习日本画,后来对篆刻、料理、陶艺发生兴趣,一九二五年在东京开设会员制高级料亭星冈茶寮,成为著名美食家。
[76]即素食料理,取佛教中精进的思想而得名。
[77]起源于禅寺修行时用来暖腹的怀石,指用来稍微垫一下胃的简单料理,后来转变为菜式繁复精致的高级料理。
[78]江户初期由中国黄檗宗传入、转化而成的素菜料理。
[79]日文中刺猬的发音即为长着针的老鼠。
[80]指德川家康(一五四二~一六一六),战国武将。江户幕府创始人。
[81]喜多川歌磨(一七五三~一八〇六),江户中后期的浮世绘画家。开创浮世绘的黄金时期。
[82]正式名称为《青砥稿花红彩画》,为歌舞伎戏码之一,白浪即盗贼,描写五名知名盗贼的活跃。日本駄右卫门为其中之一。
[83]道元(一二〇〇~一二五三),镰仓时代的僧侣,为日本曹洞宗的开祖。
[84]檀家所属的寺院。
[85]江户时代的捕吏道具,为一金属短棒,柄处有支钩以为挡格,柄尾并绑上穗子。
[86]义堂周信(一三二五~一三八八),南北朝时代的临济宗僧侣。长于诗文。
[87]指山东京传(一七六一~一八一六)、曲亭马琴(一七六七~一八四八)、十返舍一九(一七六五~一八三一),皆为江户时代的著名通俗作家。
[88]江户中后期流行的小说形式,附有插图。
[89]日文中河豚的另一种说法。
[90]两者皆为江户时代年号,文政时代为一八一八~一八三〇,元禄时代为一六八八~一七〇四。
[91]意为磨泥板。
[92]日本寺院中住持和家人生活起居的地方。
[93]呈钟形的窗户,是从中国随着禅宗传入日本的建筑样式。
[94]日式建筑中拉门上框到天花板之间,用以采光、通风之用,富装饰性的镂空板。
[95]一种隔门,亦是从中国随禅宗传至日本的建筑样式。
[96]一种将粗砂糖溶化后凝结成薄片形的糖果,因色泽近似鳖甲而得名。
[97]一种以日本传统工法涂成的墙壁,质感细致。
[98]日式料理中,在主菜前先上的小钵料理。
[99]日式料理中的菜式名称,盛生鱼片或醋腌料理的小器皿。
[100]日式料理中,盛在八寸器皿上的多样下酒小菜。
[101]日式料理中清淡的汤品。
[102]荒木又右卫门(一五九八~一六三八),江户前期的剑客,据传拜柳生十兵卫为师。于伊贺上野键屋的十字路口助内弟渡边数马报仇一事十分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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