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生存者2:邪羽罗 作者:白饭如霜 内容简介 亲手杀死挚友,小破接受命运成为暗黑三界新一代的统治者达旦。 亲眼看着儿子死在眼前,那个沉静的男子安化身为妖,成为灵魂劫掠者。 一晃十载,王者阿旦携审判之主羽罗重返人界,毁灭还是守护? 十万青灵临世,煽动恶,掀起倾世祸乱。 灵魂通道开启,审判之轮转动,末日降临! 犹在浪游的猎人猪哥,依旧搞怪的银狐南美,厨艺无双之犀牛辟尘,会如何选择? 奇异算命师 利先生在这个冬天,以算命作为饭后的消遣。 她铜色的大宅,矗立在城市的一角,沉重安静,除了仆从出入,几乎无人来访,唯独每晚入夜之后,一辆车总会鸣开大门,长驱直入。从车上请下来的,是一个个算命者。 他们来自北国、南欧、日本隐士聚集之处、吉卜赛族的大本营、本城地铁站的某一个转角,带着罗盘、水晶球、破旧不堪的塔罗牌,或者单纯一双眼——看过无数颅骨或掌纹,对于上天书写命运的方式研磨甚久。 一步步走进利先生极尽铺陈的客厅,看到那名叫利先生而容貌可以倾国的女子,坐在花梨木座椅上,抬起一双清澈的眼,轻轻说:“请坐。” 自后她便不再出声,应来者要求,伸手、低头、启朱唇、挽长发,以身体发肤的分寸,提供关于命运戏弄世人的佐证。 听人说大意,无非是:大富且贵,属金火之格,不利父母,友缘亦薄。 性极煞。 短命。 能到利先生府上一坐,来者都非寻常,说出最后两个字,大部分也能泰然井然,不附加一丝叹息。但眼里的惋惜之色稍纵即逝,随即转为惊讶,都是因为看到利先生脸上终于流露的表情—— 她微笑。 “短命”不算两个很有幽默感的字,就算对一头肉猪来说都是如此。肉猪也希望在广阔猪食、无限母猪的拥抱之中得享天年,走上餐桌对你说“请吃我吧”的那一只应该逐出生物的行列。 但她的确在微笑,不似作伪或做戏,接着拍手招呼人送客。车子驶出大门时,算命师会从门卫那里拿到一个精致的信封,里面的支票上数字不大不小,刚好表示谢意,而不是感激。 这每晚的会见算命者游戏玩到快要立春。某一天早上,利先生的厨师霍金,在平常去采购食品的超市见到一个人。 超市里当然会有很多人,这是一家专门提供有机食品、价钱昂贵的高级超市,光顾者更是熙熙攘攘。不过,这个人被霍金遇见的状态非常不一般——人家都站着在买肉,她呢,衣冠楚楚的,蹲在肉柜里。 “嘿,你买什么呢?” 霍金向四周看了两次,想确定是不是有人在和自己谈话。他是个小个子中年男人,头发稀少,皮肤黝黑,最引人注目的是两条深深的法令纹,长了一只相当大坨的鼻子,其嗅觉灵敏之极——在停车场就能闻得到哪一块小牛肉在发出最新鲜的呼喊。 他的犹豫与沉默似乎有点伤对方感情,于是那个人“呼啦”一声,从满是新鲜肉排的冰柜里爬起来,半跪着对他大喊大叫:“喂,问你呢!” 就算想装看不见都不成了,这位……呃,理当是小姐吧,白衬衣,黑色小西装外套, 脚上还穿了一双殷红欲滴的高跟小皮鞋,头发梳得光溜溜的,打理得一丝不乱往后抿,大眼睛,尖下巴,对着霍金一百一的漂亮法。 穿成这样您不去卖保险,蹲冰柜里干什么呢? 人家听到“卖保险”三个字,觉得层次很低,很不乐意:“我是ABC公司的行政经理耶,经理!我的鞋子很贵呀,怎么可以穿去卖保险!” 好吧,就算你是行政经理,霍金的脑子里还是只有那个问题:“那您蹲在肉柜里有什么贵干呢?”? 女郎叹口气,解释道:“ABC公司倒闭了,我要另外找一份工作。” 她对着霍金露出甜蜜微笑:“所以来找你帮帮忙啊。” 此时此刻,她以跏趺式盘腿坐在层层累积的精装日本和牛肉排上,冰柜里的寒气遇到温热身体,散出雾气在四周袅袅升腾,是个正常人就早该被冻到全身青紫。 但她显然不正常,从其脸色红润程度看,霍金几乎忍不住要低头侦察肉柜底是否放了个蒸汽炉。 短暂的恍惚很快被美人的催促驱走,作为一个正直忠厚、爱异性又从来没有恋爱过的男人,他抛开一切,开始严肃地思考这位美貌小姐能够做的活路。 “红案?白案?” 她张开嘴看着他,过了半天说:“什么意思?” 这种拒绝又委婉又彻底,霍金把手里的采购篮子放下,摸摸下巴,试探地说:“洗碗?” 女孩子精致的眉毛向后脑勺尖叫着飞扬过去,一挥手:“毋宁死!”大义凛然之余,还踢了旁边的顶级丁骨肉排一脚表示强调。 洗个碗嘛,蓄须明志已经是抗议的极限,不必以死相逼那么极端吧? 霍金还在想厨房里有没有其他工种比较合适她的气质,包括杀鸡、烧水,或者技术难度比较高一点的烧烤,此时这位小姐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跃出肉柜,不顾周围的人看得眼睛发直,伸手拍拍他:“不用想了,我知道你们府上有个差事长期招人。” 霍金一愣,她自己把谜底揭穿:“带我去给你们主人算个命吧。” “你会算命?” 她歪歪头,伸了个懒腰,姿态又优雅又娇媚,好像刚从一张世界上最温暖舒适的软床上醒过来,对霍金笑一笑:“会啊。哎,我叫狄南美,我是全世界最厉害的算命师哦。” 霍金,利先生的专用主厨,在利家已任职十一年之久。他擅长炮制中外各式料理,对荤食、面粉和任何可食植物都充满纯洁真诚的热爱,但其他方面,尤其在人际关系上的智商则一应偏低。 幸好,只要他带眼识肉,利先生半点也不在乎他对判断人的造诣是否参差,足见上天设置凡人境遇,向来都很公正。 由此,全世界最厉害的算命师狄南美小姐,很容易就进了利先生家那个整齐闪亮、设施齐全,而且面积非常巨大的厨房。她站在那里看了看,大叫一声“哈利路亚”,随即扑过去抓住两个刚刚新鲜出炉的提拉米苏,左右开弓同时拍进嘴里,抬头望着天花板,双手举起,好像鬼上身一样双眼翻白,专心咀嚼。良久,她咽下最后一口蛋糕,转头对霍金看看,隆重评分:“及格!” 看她的样子,好像要摸出一个全球美食评审委员会的公章来,在霍金脸上啪地盖一个,以后人家就可以大喇喇走出去标榜自己的专业资格,是人是鬼都会认可。 霍金耸耸肩,丝毫没有表露出喜极而泣之态,端的是大家风范,他转身倒了一杯水给这位狄南美小姐,然后说:“你先帮我算个命吧。” 狄南美很警惕地看着他:“你付得起钱吗?” 霍金摸出钱包,发现现金不多,于是问了一个很实在的问题:“刷卡可以吗?” 狄南美的表情是标准皮包公司注册者会有的版本,她说:“信用卡不接受,移动POS机手续费太高了。”摊摊手,意思是:我真的很想帮你,但是很遗憾,一分钱一分货啊。 然后面对霍金忧郁的表情,她心软了:“唉,算了,萍水相逢怪有缘的,算你便宜一点,给俩肉包子吧。” 如果全世界最厉害的算命师都这么价廉物美,那东门桥上的王瞎子非要“单批流年,盛惠一百块”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 狄南美在算命界的竞争力必定毋庸置疑,她对此言之凿凿:走高端路线,纯个性化方式定制,长久追踪服务。 高端?两个肉包子?那么是在蚂蚁界很高端吧?你知道那些叼馒头渣子的朋友觅食不易。 面对霍金的疑问,正热情洋溢做正式算命前品牌推广演讲的狄南美瞪过来狠狠一眼,认真地说:“你以为我什么肉包子都吃吗?嗯?我对肉包子是很挑剔的!!”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纯个性化定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以语言不足以震撼那些在世俗的平淡中彻底麻木了的心灵,狄南美啃了啃自己的手指,走到厨房中心的主料理台前,挥挥手。 一众锅碗瓢盆立刻徐徐旋转,浮于半空,而后响应狄南美“死到一边去”的嘀咕,迅速在空中分成两个小分队,环绕于料理台两侧,深情俯视那被异族占领的家园。 那片曾经是瓷器银器以及砧板菜刀们安居乐业之地,倏忽之间被形形色色、莫名其妙的算命工具填满:水晶球、塔罗牌、罗盘、推背图,这些倒算了,常规货色,家家时尚杂志都推荐过;那只惟妙惟肖的手掌模型呢,自然是看手相的;但这支钢笔什么意思?好几把大大小小的秤呢?怎么还有一盒泥巴? 狄南美对顾客很尽责,详细解释:“橡皮泥啦,给人印脸相的,比较适合异地业务,啪一下印了赶紧寄过来给我看;这把大秤秤全身骨头斤两,小的秤牙齿和头发。” 这些都跟命运有关? 她翻翻白眼:“相信我,连脚上多不多毛都性命攸关咧。” 怎么说? “呃,譬如我心情不好的话,就会把毛多的那个干掉啊。” 这个无法无天的随之屈起手指敲桌子:“选一个呗。” 既来之,则选之。霍金做得多法国菜,颇具异域风情,毫不犹豫地选了个水晶球。 狄南美穿着她那身标准OL的衣服,在料理台上盘腿而坐,实在太追求服装的贴身效果,她坐下的时候几乎要把裤子绷破。但是,一个专业人士的仪式优越感是神圣不可轻慢的! “幼贫,多病,出生未几父母双绝,祖父母抚养到三岁也过世,被意大利人皮诺罗收养。” 水晶球是最具现场效果的算命工具,能贴切阐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的精确意思,法力高深的人眯起眼睛对着中心猛看,效果和在国家歌剧院观赏皇家芭蕾舞团表演差不多,坐的还是头等包厢。 那舞台上演出来是霍金少年时毫无表情的脸,他在烹调艺术学院埋头钻研功课,身边一点昏灯,常年如一日穿一件逐渐褪色的卡其外套,以及式样颇为滑稽的杏色绒线帽子。 看到他将近二十岁那一年,在米兰街上犹豫地停下脚步,而后一个俯冲,冲向一辆快速奔驰而来的吉普车车头,奔向这一场意外,如信教者奔向至高真理的光辉。 看到他在医院里悠悠醒来,无人陪伴在侧,因为没有保险赔付,很快被赶出病房。 收养他的人许多年前因为车祸去世,同样的遭遇还发生在所有与他关系亲密的人身上,无论朋友、同学,还是邻居。 稍微深入到霍金生命里的人都不得善终,不得长久。 这是不是他对人世既不防备,也不计较的原因? 狄南美抬头看看霍金,这有着深深法令纹的小个子男人站在厨房里,头顶上有一盏终日开着的暖灯。他静静听着狄南美毫无感情变化的叙述,偶尔耸耸肩表示认同或惊奇,仅此而已。 这些都是过去。 过去云淡风轻,如同一个故事,无关紧要。 我的未来是什么? 狄南美轻轻叹口气,双手按上那水晶球,有白色明亮光芒从她手底下溢出,照亮整个屋宇,随即又暗淡。她向霍金点点头,说:“你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那神色中甚至有温柔。 霍金对这美好的宣言仿佛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 “其他人不是这样说的。” “其他人说什么?” “他们一样猜中我的前半生,而后说,我很短命。” 每一个算命师来到利宅,临走的时候都会应利先生的要求,简略为霍金说上几句。 这是霍金提出的要求,他愿以全年的薪酬作为交换——他知道主人请来的算命师大都身价高昂。 利先生欣然同意,但每个月工资照发。 无一例外,算命师们发现,霍金人生的脉络和走向都和利先生有惊人的相似,简直像共同履行一个和命运签署的合同,条款非常不公,执行起来还霸王之至。 狄南美是唯一不走寻常路的那个。 面对霍金的质疑她毫无愠色,只是拂一拂袖,料理台上的东西如来之突兀,瞬息间无影无踪,她跳下来,在霍金的手臂上搭一搭:“本来呢,你是很快要死的,不过别担心,有我在,你呀,就是想死都死不了呢。” 她拍拍胸膛,很豪气地翻着白眼,如此说。 霍金神色如常,既不惊喜,也不意外,只是点点头。 此时已黄昏,天外残阳余色如暗金,利先生的晚饭要在一小时后准备好。 主菜是小牛腰肉,配新鲜芦笋清汤,甜点是提拉米苏,今天利先生忽然有点嗜糖。 之后,她如旧会见算命者,今天的这个来自遥远的罗马尼亚,是神秘的吉普赛世界里最负盛名的流浪者先知。 对于命运,利先生仿佛一直在期待谁能给出一个与众不同的答案。 利宅会客室整体风格华贵张扬,黄金墙纸熠熠生辉,客人的座椅以整幅豹皮覆盖,纹路如生,咆哮欲出,布置色调如此张扬暴烈,仿佛在和主人的心境做最强烈的反比。 晚饭后,利先生便独坐东北角上她专用的单人椅上等候。穿一件宝蓝色的希腊式长袍,膝盖上覆软毯,搭在外面的一双手修长有力,骨节突出,充满力量感,和养尊处优四个字搭不上关系,更不像美人的手。 她身边的小几上放了一杯咖啡,喝到第三口,加了第二块糖,这举动很罕见,就像她脸上轻松愉快的表情一样。 利先生不是乐天派,从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这样的人对世情不容易失望,坏处是面对任何狂喜也都难以满足。 也许除了某时某刻,对某人。 可惜那一切那一刻过去经年,迅疾如闪电,恍惚永不复返。 咖啡喝到一半,下人通过隐藏在小茶桌下的门禁系统轻声通报,先知到了。 利先生抬一抬手,会客室通往大厅的门应声而开。 来人着黑袍,个子纤细轻灵,头脸包裹严实,露出瞳仁一色,无眼白眼黑之分,沉寂如永夜或尘封的书卷封面,仿佛是一个在黑暗中万劫不复的瞎子。 但他明显可以视物,径直走到利先生前大约数米的客位坐下,眼球微微转动,幅度非常小,却像把周围事物都已经打量完全。 “你要问什么?” 他,其实是她。嗓音低沉嘶哑,但闻之仍是女人的腔调。 利先生轻轻说:“未来。” 和这位先知相比,她有一双太美的眼睛,明如秋水,蕴如深潭,无丝毫瑕疵。如果非要说两者之间有什么可相提并论之处的话,那就是同样没有喜悦或悲哀,没有任何值得纪念与庆祝的情绪流露。 垂一垂她幽黑的睫毛,利先生重复道:“未来。” 吉卜赛人举起手,如同擦拭一副看不到的眼镜般,在自己眼前缓缓来往摆动,而后放下。 凝神思考,许久,又重复一次刚才所做的动作,再放下。 房间内气氛压抑,场面沉闷,她一来一往的动作,外人看上去十足装腔作势,兼且冗长无谓。但利先生毫不动容,只是静静等待着。 如此再三。 吉卜赛女郎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之前端坐的身形塌陷下来,似乎那些手上的小动作已经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 然后她说:“我看不清楚。” 利先生微微扬眉:“未来吗?” “不是。 “是你的灵魂。你的灵魂很快就会消失,但我看不到谁带走了它,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 “灵魂即将消失,未来如何都与你无关,何必再问。” 这定论真有理。 利先生唇边露出她惯例在算命结束后会有的那一丝微笑,也许今天还往里面微微增添了些许嘲弄。 “失去灵魂?是不是短命的另外一种说法?” 吉卜赛女郎极为庄重,摇摇头:“失去灵魂和失去生命不见得是同一件事。” 她的眼睛比进来的时候更干涩枯槁,眼白处突然之间增加了一缕一缕血丝,而且还在迅速蔓延,整个人些微瑟缩,筋疲力尽。 窥看一个人的未来,显然要耗费极大的能量。 不再理会利先生有什么疑问,她抖抖索索站起来,慢慢离去,走到门口,忽然转头买一送一一句:“带走你灵魂的,不是人,也不是神。”她轻轻摇头,“所以我看不到。” 门轻轻在她身后合上。 利先生唇上的微笑消失了,眼里却燃起一朵奇异的火花,以某种不知名的隐秘渴望作为燃料,熊熊蔓延在她看似古井般宁静的心里。 一天又这样过去。 夜幕刚刚低沉,远处有某一家在疯狂派对,跳舞音乐响彻夜空。 如果站在室外,会忍不住随着那音乐扭动身体,所谓人生的乐趣,就散布在这一类毫无意义但值得享受的时刻里。 曾经利先生也是类似场合的常客,她每年定期远赴那些繁华的城,定制高级晚装,挑选昂贵珠宝搭配,悉数放在巨大的衣帽间里等候轮番出场,随主人一道在衣香鬓影的场合大出风头。 那些了无心事的时光远去之急速,快过你对未来的所有期待或排演。 她静静坐了一阵,准备起身回房,这时候对讲机中传来厨师霍金的声音,说:“利先生,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霍金是她的厨师,很多年以来都是,这铜色大宅是铁打的营盘,见识过许许多多流水的兵,最后留下来,而且还不依不饶继续留下去的,只有他们主仆二人。 听到霍金说话,她才反应过来,吉卜赛算命师走得太快,竟然没有如往常一般,顺带为霍金也算算。 他说:“噢,我不需要了,我们现在进来了。” 我们是谁?他没有解释,甚至都不问利先生到底情愿与否。 某种东西给他们之间的关系奠定了强大的基础,在不需要扮演彼此注定角色的时候,可以以单纯的方式相处。 事实上,狄南美并不是他带来的头一个不速之客,更莫名其妙的人都上过利先生家的门,有卖保险的,有卖野猪的,有想去某个舞会却没有一条珍珠链子配小黑裙的…… 五花八门。 只要能够逮到霍金,无一不能达成愿望,幸好因为他社交面十分狭窄,这条接近利先生的捷径还没来得及被大规模利用。 他不求任何回报,也没有甄选求助者的原则,糊涂到这个程度的中间人十分罕见,更罕见的是利先生对此从无异议。 唯一今天她没有心思迁就,因此不由分说便加以拒绝。 “失去灵魂”,这四个字还在利先生的脑海里盘旋,意味深长,勾连无数生之片段、死之犹疑,层层叠叠铺陈,要花费整晚时间细细体会。 她简短吩咐:“改天。” 关掉呼叫器,利先生起身沿着会客室通往楼上的楼梯走回卧室,心思重重,至于自己是否会错过什么,她丝毫没有所谓。 失魂案 诡异的失魂事件已经发生四十四起,不知道下一个受害者又会是谁。 根本无法采取防范措施,因当事人来自不同国家、种族,条件千差万别,无论怎么以统计和逻辑入手去分析,都得不出任何有意义的结论。 美国境内、欧洲、中国大陆、港台都有数起,日本最为严重,其次是印度地区。 在传媒极为敏感的香港地区,此类讯息传出后引起民众的恐慌,类似的信息和电话几乎要把相关的警察热线打爆。 “晕倒后再也没有起来。” “能够听到声音似的,摇动他也能有反应,但眼睛总是闭着,不肯睁开的。” “突然就不认识家人了。” 诸如此类。 特别成立的专项行动小组一开始非常慎重地对待类似的报料,结果跑去一看,大部分都是普通的中风,或者无意中撞击到重物导致脑震荡。 能够说的只是:请务必不要和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进行举重比赛。 他举不起来会气得晕倒,举起来了会累得晕倒。 无论输赢,结局都对公共医疗的应急处理能力提出莫大挑战。 拥有警察队伍中最高学位的藤雪,担任该专项小组的组长,从上任伊始,她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气急败坏,但下次接到类似的电话,还是要第一时间奔过去确认——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实在太令人摸不着头脑,受害人无端失去意识,一切生命体征都正常,脑部的基础活动也好端端地维持着,但是无论怎么刺激或呼唤,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五分钟前又发生一起,值班警员得到消息,立刻上报,藤雪从睡梦中被组员叫起来,忍不住爆粗大叫:“顶你个肺,有没有搞错!” 这是她三四天以来第一次躺下合上眼。 如果藤雪不当警察,最适合的工作是进娱乐圈,上一届港姐选举,她手下的伙计居然真的拿她的身材标准去和十佳逐个比较,得出结论是她的综合分绝对胜出。这样一个大美人,现在坐在警队的办公桌上,头发蓬乱,满眼通红,怒气冲冲瞪着手下人发飙,不可谓不折堕。 但组员既然够胆叫醒她,当然有备而来:“大人物,大人物中招!!” 的确是大人物,孙家富可敌国,三代单传,得一个男丁,今天早上晕倒在餐桌旁,就此人事不知。 藤雪拿个橡皮筋把头发扎在脑后,驱车赶去浅水湾孙氏豪宅。一进去满屋子哭声,孙小宝衣履整齐,是要去上学的模样,躺在自己床上,宛如熟睡。 藤雪一望,脑门上轰隆一声响,立刻知道这回来了真的。 无论真假,处理程序都一样,给所有在场的人做好记录,请医疗支持组进行全面身体检查和数据记录,之后拿回办公室比较——尽管所有案例的比较结果其实都毫无意义。 这就像做着徒手在空气中摘取氧分子一般的工作,藤雪觉得筋疲力尽。 从孙家回警局的路上,她接到上司电话。 “即刻来我办公室。” 对工作痛恨而失望的时候,上司是比微波炉里的蟑螂还可恶的东西。 她正要找借口,拖一拖缓和心情,对方似乎明白她的想法,直接说:“这单Case移交给亚洲猎人联盟,你过来做一下交接。” 藤雪对亚洲猎人联盟的名字不陌生。 过去若干年中有几桩惊天大案,一旦警方需要得到某至关重要的证物或证人而实在无从着手时,就会委托猎人联盟代劳。 藤雪的位置不上不下,上不到直接和他们的人打交道,但也没有下到对他们的存在和办事效率一无所知——那绝不是普通的私家侦探所那么简单。 有一桩涉及黑社会内讧的连环杀人案,关键证人被凶手所属的帮派藏到法属圭亚那的原始森林中,和一群伐木工住在深山里。 在开庭前七小时才联系到猎人联盟,对方接下这个委托之后,在开庭前三小时把证人完整无缺地带进监狱。 法属圭亚那原始林区到香港的行程,用任何现有的交通工具都不止四个小时,而监狱的看守对于对方如何进入到重刑犯看守楼,更是完全不知情。 他们索价极昂,不受公权力节制,特立独行。 但事实证明他们够资格。 藤雪推开上司办公室的门,第一眼就看到墙角沙发里坐的人。 男人,中等身量,容貌非常普通,丢在人群里嗖就要消失不见。外面是合身的亚麻色夹克,藤雪训练有素的眼睛观察到他里面所穿的黑色紧身衣颇为奇特,那种黑色毫无光泽,似乎连视线都会从它上面滑开不见,贴在穿者的身上,发散着诡异的、活物一般的感觉,仿佛有呼吸。 看到藤雪,男人嘴角露出得体的笑容,站起身主动伸出手:“你好,我是十鹿,来自亚洲猎人联盟。” 很勉强地握一握他的手,一股凌厉的寒冷感觉直钻进心脏,她忍不住暗自抽了一口冷气,一言不发抽回手,望向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上司。 交接工作并不需要太多时间,除了在全球各地前仆后继纷纷晕倒的人物名单,藤雪掌握的信息基本等于零。 事实上,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十鹿,已然了解的东西比藤雪多得多。 在藤雪极为简短的情况介绍之后,他向在座的两人点点头,走到门边,不理会他人投来的奇异眼光,自顾自关掉了房间里所有的灯。 黑暗光临这一处小小的空间,而后又在一点奇异的荧光中冉冉离去。 发出光芒的是待客沙发前摆放的方形大茶几,藤雪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之后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原先洁净空荡的茶几上布满了点点颗粒物。她趋前细看,原来每一颗都是一个精致微小的五角星。 大部分星星都是暗淡的,亮的那一些不知道被什么力量驱动着,渐渐在茶几上形成一个极大的十字架形。还没有最后成形,有的地方很疏落,有的地方根本是一片空白,但大体上看的确是一个十字架。 “这是什么?” 十鹿微笑不答,他的脸孔在星星发出的绿色光芒中显得极为诡异,甚至自认胆大包天的藤雪都不愿正视。 他轻轻地伏向茶几,张开双手,一大张柔软的图纸诡异地凭空出现在他手中,随之落下,盖在茶几上,紧紧贴住。微小星辰从纸张下透出光亮,那个十字架尤其明显。 藤雪的上司和藤雪并排站着,双双忍不住屏住呼吸。 那张图纸是世界地图。 十字架星光沿途映现的,是一个一个城市,美国、欧洲、东南亚、中国大陆…… 花费过许多时间苦苦思量那些受害者之间关系之后,藤雪很容易就一眼发现,那些城市都出现过无故晕倒,再不醒来的人。 “这……是什么?” 她尽量抑制自己的声音,但十鹿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颤抖。 “恭迎贵宾的灵魂十字架。” 他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带着优雅的黑色翅膀,在两个寻常人类耳边翩翩飞舞,如果凝神去听,也许还能听到其中秘不可宣的恐惧和惊叹。 “要从人界进入暗黑三界,就是你们人类所说的魔界,唯一强行打开通道的方法,是以一百个符合某种条件的人类灵魂,构成星球表面的十字架,对应天空中的十字架星辰,两者一致的时候,暗黑三界的贵宾通道就会打开。” 藤雪很沮丧地放下手,说:“为什么要去魔界?观光还是出差?真的有魔界这种地方?”十鹿对她口气中的怀疑、嘲弄和隐约的暴怒不以为意,他轻柔地说:“不了解并非就意味着不存在。 “魔界有人界无法想象的无限疆土和巨大财富,自从若干年前,正常来往的道路被单方面关闭之后,有无数人希望找到其他途径。” 他说着,声音慢慢低下来,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藤雪本能地去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要不是出于对自控力的信心,她本来想给自己一个双风贯耳。 做梦吧?她心里是这样想的。 小时候很喜欢看奇幻的故事,有时候太过入迷也会在晚上有遇神遇妖的恍惚。 她转头看到上司站在一边,其惊讶程度比起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哈喇子几乎就要垂落,如同老年痴呆症提前三十年击中他那从来没有长过胸毛的胸膛。 如果是做梦的话,不至于那么倒霉会梦到这个王八蛋在一边流口水吧? 仿佛完全可以看穿她心里的嘀咕,十鹿的手抚过茶几表面,一切都消失了,如同一阵狂风刮过孩童建立的沙上城堡。 灯光重新闪亮。 到处都很干净,刚才出现过的,如梦幻泡影。 藤雪长出一口气,暗自说:“幻觉,一切都是幻觉。” 但是十鹿不给她缓和的机会:“藤小姐,十天之内,还有十七个人会失去灵魂,所呈现出来的状态,就如你之前所见。一个月之内,会有三十个,保守估计两个月之后,十字架就会堆砌完全。” 眼睛闪闪发亮,一种奇异的兴奋呼之欲出,他相信自己在见证伟大历史的进行时,最好能够在史书的角落里留下名字——缩写都好。 藤雪至此几乎丧失质疑的勇气,但她还记得自己的职责:“怎样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十鹿优雅地对她微微一鞠躬:“我恐怕您无能为力。” 他同样对着藤雪的上司鞠了一躬:“倘若可以算是安慰的话,事实上,我们也无能为力。” 离去时他的笑容里有一点惆怅,像一只梦想要给猫戴上铃铛的老鼠:“有能力阻止的人,都在浪迹天涯。 “猎人联盟能做的,无非也就是尽量收集情报,进行审慎的跟踪和记录,而后等待。 “等待好,或者等待坏,没有人知道。 “至于二位,忘记这件事吧。” 他悄然离去,门在他身后重重关闭,藤雪再也忍不住,跌落在沙发里,深呼吸,深呼吸,而后再次跳起来:“你相信吗?这么荒谬的事情你相信吗?” 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咆哮。 希望上司发扬一个正常人应有的自大,坚持住我们一以贯之的那些常识。比如,世上没有神鬼,科学普照一切,十字架星辰从未出现在天文学的记载上,尽管我们的天文学知识本来也不怎么发达。 可惜她瞧见上司的表情就醒悟过来,如果一个人的脸色好像是吃到死老鼠的样子,则你想和他进行任何有关理性的讨论,显然都是徒劳。 藤雪选择了更为靠谱的验证方式——她夺门而出。 十鹿离去不过五秒钟,外面是唯一一条通往警局大门口的通道,他不应该走得很远。 把他揪住之后,送去审讯室痛打一顿,必要的话一枪毙掉他,让法医来宣布这只是一个肉体凡胎的神棍。 藤雪抓狂地想。 一直冲到大门口,却完全看不到十鹿的踪影。 正是中午,阳光灿烂,大街上人来人往,看上去任何荒谬的事情都没有机会发生。 她东张西望,唯独没有仰头,否则就会看到在高高的警局楼顶上,站着她所找寻的人。西服已经脱下来,因为治装费不算特别多的缘故,没有办法用一个潇洒的手势扔掉,而是小心卷在腰间的三维袋里,那件黑色连身衣重见天日,焕发出很有活力的光彩。 全身上下都是猎人联盟的标准装备,左手手指上,戴着一枚样式朴实的戒指,戒面上三颗星星互相连接,形成一个小小的圈。 他目送藤雪返身回到警局,视线再次投回自己双手之间,那里握着一幅地图,和方才在警局办公室茶几上展示过的一模一样,面积只有十分之一大。 这是内置在地图中,用于追踪灵魂的GPS,路径上已经联系起来的点都暗淡无光,唯一闪亮的地方,在十字架右边的顶端。 N城,西北角。经纬度极为详细。 住在那个点上的人,是灵魂劫掠者的下一个目标。 十鹿,亚洲猎人联盟三星猎人。男性,无明显外表特征。 特长:辨认,隐藏,绘图。 本次行动任务:追踪灵魂劫掠者。 装备:标准三件套,超微型飞行器,灵魂安息香。 劫掠者安 狄南美在利先生的家里呆到第五天,整个厨房的工作氛围变得焕然一新。上到总厨,下到小工,外到采购,内到内勤,大家收拾起从前漫不经心打一份私家工的松散心情,每天如鸡般早起,如鱼般少睡,兢兢业业,努力为做出狄南美喜欢吃的食物而奋斗! 至此霍金才醒悟过来,为什么狄南美坐在冰柜里还能保持三十七度的正常体温——她自己根本就是一个散发着腾腾热气的烫手山芋! 这个烫手的山芋对于食物有极为苛刻的要求: 黑森林蛋糕里的黄油怎么可以用这一种?这种是鞋油! 日本出产的这种威士忌能喝吗?他们连装过波本酒的橡木桶都买不到,啧啧,分明装酒的这个桶生前还害过虫!! 白切鸡要用最精纯的高汤恒温浸到熟才行,朋友,你做了十年粤菜,应该知道什么叫做高汤吧?就是质量很高的汤!!! 这一门纸上谈兵的艺术,她不知道从哪里学的。有时候霍金怀疑她内嵌了透视镜在脑子里,往成型的蛋糕上眼睛一扫,居然能立刻发现里面某种原料的用量不够,或者品级欠佳,接着就会变成一个放气的皮球,暴躁地在厨房里蹦来蹦去,大喊大叫,叫得点心师心都要碎了。 倘若只是蹦一下,大家还可以把脑袋扎进米缸里装鸵鸟,问题的关键是,如果人家不理她,那么当天晚上睡着之后,就会发生很奇妙的情况,那就是:Cosplay南美入梦来。 这个梦在开始的一两天内,所有人都轮着做了一遍,梦中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自己变成了牛羊,被五花大绑,送到厨子手中。那人虽然戴了口罩,眼神之邪恶却足以透露她就是无敌的蒙古厨师狄南美。眼看左一刀剥皮,右一刀放血,在剧痛之中再坚强的红案师傅也顶不住那死亡的威胁,在梦里号出了“我一定把红焖羊肉做上一个新台阶”的肺腑之言。 第二天去上班,进门一看,怎么从天花板上垂下一个秋千?狄南美翘着二郎腿高高上坐,正饶有兴味地盯着别人的颈部大动脉,那意思赤裸裸的:倘若你不全身心投入无限的烹饪艺术中去,那就直接变成烹饪艺术的一部分吧。 一切都进行得那么井井有条,利先生浑然不知自家的厨房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连续几天吃饭吃得非常开胃,还派人送来了额外的现金花红作为奖赏。 到第六天,突然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变故。 每个为利先生服务的厨师队伍成员,都在早上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门前放了一个黑色的小包。打开一看,里面是纯净度非常高的黄金金条,每一条一百克。 在揉得自己的眼珠子简直要爆出来之后,所有人不约而同把金条藏进自己家里最隐秘的地方,然后暗爽着来上班。可惜进门的第一秒钟,就发现自己想陶醉到天黑的梦想完全破灭。 因为天杀的狄南美正在看着他,因为天杀杀不死的狄南美正在兴致勃勃地说:“嘿,你拿到多少金子?” 难道你不知道问人家有多少钱这件事的可恶程度,相当于杀父夺妻吗? 但是就算是杀父夺妻,也要看仇人是谁,如果灭你门的是曹操,你余生也只好怀着哀莫大过于心死的悲伤苟且下去。 识时务的朋友一一报出数字,然后很快发现金条之多少就是为利先生服务年限的长短。 唯一在利宅呆过时间最长的人——霍金,却一无所有。 他自己也深表诧异:“金子?什么金子?” 大家的目光都望向他,心里暗自盘算他服务的年限与金条的因果,一致得出结论:霍金这厮,居然财不露白。 太不仗义了,大家都和盘托出了,你这么藏着掖着多没意思啊。 我们又不会要你的。 虽说就算我们不要,你都可以分点出来啊。 如果在肚脐眼上装一个扩音器,上述腹诽就会在厨房里响彻天花和地板。 狄南美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然后在大家渐渐接受事实、准备分头该干什么干什么的时候说:“散了吧。” 所有人回过头来看她,所有眼神都狐疑不解。 她还是坐在厨房正中央的秋千上,那是某个晚上她自己跑到中心公园里拆回来的。第二天公园里原本应该挂秋千的地方挂了一张太师椅,两侧扶手好端端地拴在两根秋千链上,椅子上还摆了一个锦缎坐垫。 抬手打了个呵欠,她难得有那么好耐心,重复道:“散了散了。” 霍金没有回过神来:“这会儿就下班太早了吧?早上买的鸡还没杀呢,晚上要吃姜葱鸡,得赶紧整了。” 南美脸上没什么笑容,靠在秋千链上,两只脚交叉在空中,她似乎在抑制自己的烦躁,挥挥手:“你们老板要挂了,那些黄金是给你们的遣散费,赶紧走吧,时辰快到了。” 就算只和狄南美相处寥寥几天,大家还是有了基本的了解,她可能,也一定会吓唬你、威胁你、玩弄你、掐你、踩你、吊你,但她不打诳语。 空气凝固了大约三秒,利先生的厨师队伍就一哄而散,跑得最快那个,已经冲出大门外,打到了出租车。 唯一一个向相反方向跑的,是霍金。 他一样相信狄南美,所以他要去看利先生。 每个人关心的东西不一样,速度上则不相上下。 霍金很快就跑到了利先生专用的会客室外,按下求见铃,然后站在门外喘气。 狄南美跟在他身后,她今天穿了件热带丛林常见的彩色丝长袍,随风飘拂,看上去极为凉快,光着脚,眉目间毫无表情。 那种毫无表情仿佛并非面对现在,而是在掩饰某种已经体验过,并且不愿再重来的感情。 在她自己只字不提的漫长过去里,某些事曾激起过她极为强烈的反应,即使一切平息很久之后,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战栗与触动。 对这些,霍金当然一无所知,就算能够感觉,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南美此刻会有如此表现。 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利先生身上。 门很快打开,霍金箭一般蹿进去,一眼看到利先生坐在她惯坐的椅子上,脸上有一丝惊讶之色。 她和霍金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个性的人,泰山崩于前,大家都是一个死,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惊慌失措。 因此霍金的失态,才会引起她的失色。 “你怎么了?” 看到她安然无恙,霍金松了一口气,回身去看狄南美。后者双手笼在长袍的袖子里,慢慢走进去,在利先生的对面坐下。 那是算命者的椅子。 利先生微微张大了嘴,在变换了数次神色,终于确认自己的判断没有失误之后,她叫了出来:“是你。” 狄南美笑得稍微有点尴尬:“是我。” 霍金一头雾水:“你们认识。” 狄南美摸摸自己的鼻子:“也不算认识吧。” 利先生转头看霍金:“过去一个礼拜,我每天晚上梦见她,非要我第二天吃什么样的菜。” 推荐过的菜式有: 浓味鱼汤,配胡椒味大蒜酱; 迷迭香龙虾调味饭; 西班牙鲭鱼与金枪鱼刺身拼盘,配姜味酱油; …… 全部是欧洲烹调界最富盛名,最简单却也最难做的菜式。 很巧,都是霍金做得好的菜。 利先生对此其实懵然不知,她只是按照狄南美在梦里的要求传下令去。厨房照做,当食物端到面前,她品尝那销魂美味,暗自思索梦中的女郎是何方神圣,非要死缠烂打让她第二天午餐吃松露炒鸡蛋…… 这一刻大家面面相觑。 看来在梦里被骚扰的,可不仅仅是工作人员队伍那么简单。 狄南美微弱的不好意思很快烟消云散,她勇敢地正面迎接利先生的问题:“你是谁?” 回答和烹饪界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啊,我是狄南美,算命师,全世界最伟大的啊!介绍给别人的时候一定要加上定语,谢谢。” 利先生没有什么幽默感。 在见了一个冬天的算命师之后,她对这个行当的从业者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蔑视。她毫无笑容,简短地说:“哦?” 如果不是梦里大家见得多了,多少有点感情,她当场就要翻脸,把这个娇滴滴的姑娘赶出门去。 或者狄南美太娇滴滴了也是一个原因,无敌的美人,一点不喜欢见到另一个无敌的美人,因为两个人的头衔都会同时biu地破灭掉,很伤感。 狄南美不是很计较她的态度,因为她的态度很快就发生变化,要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全世界最伟大的算命师这辈子到下辈子都要吃素了。 “你一直请人算命,要他们看你的未来。其实,你要看的,不是他们心目中的所谓未来。” 利先生眼睛里闪出两朵明亮的火焰,迅速又暗淡下来,她微微低下头,仿佛在掩饰自己的动容,嘴角抿紧,一言不发。 南美很舒服地靠在那张椅子上,左右扭动几下调整了一下坐姿,看看利先生,轻声地说:“你所问的,是未来的感情世界,你所等待的那个人,会不会回来。” 至于长命短命,在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都不重要。 利先生听到这一句话,霍然站了起来,动作之大,连旁边桌子上摆放的瓷瓶都被震翻,骨碌骨碌滚了几下,掉在了地上。 她脸色涨红,眼中似要喷火,狠狠盯住狄南美,那几句话戳中的或许就是最痛的软肋,狂怒几乎要从每个毛孔中倾泻而出,将在场的人统统淹死。 霍金在利宅多年,连利先生说话高声都没有听到过,这会儿撞到火山大爆发,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转头和利先生一起瞪着狄南美。 立刻就被她呛了:“你瞪我干吗?想点天灯吗?” 霍金顿时兵败如山倒,回头一看利先生脸上的血色却已然在瞬息间褪去,吹弹得破的皮肤绷得如冰雕雪凿,让人心里发寒。她嘴唇都是惨白的,缓缓开合,问:“你……你怎么知道?” 狄南美耸耸肩,语气甚是落寞:“我不知道的事情没多少。” 言归正传:“你等的那个人,很快就会回来了。” 她微微掉转头,仿佛不愿意看到利先生表情变化,惊喜交织,又有强烈的难以置信。 “回来问你要一件东西。” “要什么??” 利先生和霍金异口同声问出来。 南美晃了一下脑袋:“我不能告诉你们。”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就走,明明只一跨步,人却已经彻底消失。 霍金和利先生四道视线一直跟随狄南美的身影,最后眼前只剩空气了也不肯挪开,会客厅里凝静无声。屋外变天了吗?竟然传来轻轻的雷声。 夏雨雪,冬雷震震。 预示着什么不寻常之事要发生。 十鹿,在亚洲猎人联盟呆了七年,积功升至三星。 猎人联盟今时不同往日,曾是极具神秘色彩的私人机构,奠基者三生石,一手开拓出整个行业的版图, 创造出人界与非人界独特的连通方式。每一个新晋猎人受训第一课,就是回顾该伟大先驱的杰出事迹,顺带参观他从非人界带来的诸多价值连城之物,勾引得菜鸟们浮想联翩、口水滴答。 精神物质双管齐下,一千年都是洗脑之不二法门。 那时候猎人联盟所接受的每一桩委托,落笔写,便是传奇。 而今拜网络普及之福,新的联盟经营战略是渗透大众,占领并巩固商用猎人市场的绝对制高点。 无论张三李四,都可以在猎人联盟的网络上下单,委托寻找十年前在某地与某人一同喝过的某种奶茶——只要付得起钱。 不但糖奶茶水的质地比例要分毫无差,而且要把彼时心境与十年蹉跎带来的精确味觉变化计算在内。 为了一杯奶茶,要应用到情绪调节、味觉控制、回忆管理等诸多方面的专业级人士及相关药物,猎人联盟为此设置了规模庞大的生产线和研发中心。内部消化之余,还有余力向整个社会公开供应,取得药品管理部门的批准之后,流通于市场,最受欢迎的几个单品有“三日忘得不认人口服液”和“味爆-味觉层次开发溶剂”等。 这杯奶茶当然很贵,但是真的贵得有道理。 有时候我们愿意付出一切,去重温旧梦,或购买任何能够医治后悔的灵丹。 这种生意,随便什么金融危机或战乱发生,都是永远做不绝的。 十鹿兢兢业业七年,每年都拿全勤奖,全勤奖得不到任何物质奖励,得主唯一的福利是可以列席全球五星猎人年终总结会。联盟总部中心会议室里巨大的桌边寥寥几个人或不是人,都是平常耳闻不曾眼见的传奇角色,在猎人联盟商业外衣背后沉默伫立,撑起这个机构真正价值所在的声誉与高度。 但十鹿印象最深的并不是现役的这些五星猎人,而是悬挂在会议室正面墙上的悬赏榜。 每周变动的悬赏榜单,和Billboard红歌排行榜一样管理精密,排名的主要根据是客户委托金额,任务总体难度,以及猎物的罕见程度。 搜捕到该榜单上任何单项,都足以在猎人联盟一炮成名,何况要晋升到所有猎人的梦幻级别——五星,必要条件就是完成悬赏单上的任务之一。 从十鹿加入猎人联盟开始,悬赏单上的猎物潮来潮去如流水,换了无数批,但排名第一的始终没变。 ? ? ? ? ? ? ? ? ? ? ? ? ? ? ? ? ?? ——猪哥。 十鹿不知此为何许人,为什么要取这么家常的一个名字行走江湖,又被谁委托搜捕。他级别太低,不能调阅悬赏榜单上猎物的详细资料,最后升到三星,也大体上是为了奖励他长期不懈的后勤工作做得出类拔萃。 但实际上,分辨、描绘,都是他的特长。 任何人、东西、风景,只要一眼,之后永生永世都在他的脑子里留驻。三千万细节,恒河沙数纷繁变化,无论如何,只要一眼,而后毫厘不爽留之以丹青。 至于被他看到的人鬼蛇神,都很少能觉察到十鹿的存在。 因为他拥有另一个特长,是隐藏。 猎人联盟的卓越处之一,即是知人善用。 因此十鹿在这里,在从香港坐车去N城的路上,穿着他唯一那件黑西装,闭眼不看任何人,仿佛总是在熟睡。 不愿意看到太多人,不愿意观察到他们表情有欢喜或伤悲,而后不知不觉便铭记。 生命中有些事最无意义,比如记得许多于自己一无关系的脸容。 忽然,有人轻轻拍他的肩膀。 闻不到来者有什么味道。 人人都有味道的,在十鹿闭眼的揣测之中,那些味道会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图案。 未必和人的外观截然一致,美丽的女子,有的闻起来也很像深谷中的死水,带着蚊蝇栖息的痕迹。 记忆中最好闻的味道,来自在意大利米兰街头遇到的一个盲人。 非常干净清冽,草木般明澈,如同随身携带一个微型植物园,擦身而过的瞬间,令人心旷神怡。 但此时此刻,十鹿的鼻腔和头脑感知不到任何信息。 拍他的,无论是人是鬼,都大异寻常。 他睁开眼扭头去看。明明就是人类而已,中年人,鬓发星星的白,眼神平淡而疲倦,衣着灰黑色,极为简朴。 是坐在他后面的乘客。 十鹿看了一眼他的容貌,心里掠过一丝阴冷的预感,尽管对方模样完全称得上和善。 “您贵姓?”对方问道。 十鹿将自己的西服拉紧一点,仔细看着这中年男子,闭口不言,只是看着。 倘若是异类,非人或妖物,便不喜欢被这样直直盯视,要么是暴怒而发动攻击,要么就闪避开去。 努力地感知着,这么近的距离,仍旧闻不到任何味道,脑海中构筑不出任何图像。 中年男子毫不介意他的沉默,轻轻点头,低声说:“我想问,你是不是要去N城,利先生的家里。” 那不祥的感觉渐渐浓厚,包裹了十鹿敏感之极的心,他把头轻轻仰后,垂下眼睛。不愿给对方察觉自己油然而生的疑虑,终于开口答应:“和你有关吗?” 中年男子语气诚恳:“的确有关,可否请你取消这一次的行程?” 十鹿拼命搜寻自己脑子里的资料库,所听所见所知所感,有没有任何线索表明,这中年男子曾与自己打过交道,否则他怎么如此了然自己此行的目标。 在有所结果之前,正要想一些不着边的话拖延过去,背部却忽然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痛楚。 有什么东西穿过厚厚的车座椅背,顶住了他的背,直接接触到皮肤本身,那是一种梦魇般的针刺感。 第三与第四节脊椎交接之处,脆弱异常,轻易便可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极速使人瘫痪。 此刻的状况是,对方只需再加上十分之一的力量,十鹿就会是个废人。 十鹿努力把头扭过去,中年男子的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并无任何利刃示人。 何况,就算对方亮了凶器,按理也不应如此容易威胁到十鹿。毕竟他身上穿的是猎人联盟统一配备的战斗服,以在非人界培植的金刚木树皮纤维制作而成,能够抵抗百分之九十以上普通人类武器的多角度攻击。 他试图将身体前倾,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有什么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已经控制了他的活动神经。须臾之间,四肢百骸都一并僵硬了。 七年的猎人生涯中,这是头一次遇到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的场面,连攻击自己的是什么都茫然不觉。 十鹿额头上渗出汗珠,一颗颗滚下去。 “不必惊慌,只要你取消这一次的行程,一切都会没事。” “为什么?” 勉强说出这三个字,背部的痛楚感缓慢地突入,没有放松的势头——好痛,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中年男子温和地说:“我有要事在身,不想多生枝节,希望猎人联盟不要插手。” 十鹿调集全部残存的力气,再一次尝试挣扎。 针刺感倏忽刺入脊椎关键点,凌厉准确,身体脱离了十鹿的控制,无节制地瘫软下去。不需要多久,他就要滚翻在地上,狗吃屎或脚朝天,四周晕晕欲睡的乘客会被惊动,大叫起来。 他最后的努力是睁大眼,集中精力试图看清楚这中年男子的模样,五官形状,有无皮肤疤痕,瞳孔颜色与耳垂厚薄,鼻翼与鼻梁的比例,头发质地。 倘若不死,又有机会重逢,他不会允许自己错失辨认他的任何可能性。 “咕咚。” 他整个人从座位上跌下,推翻其他乘客摆在座位一边的行李,身子蜷缩,嘴角流出白沫,末日展开巨大黑翼,悍然降临,掩上了意识的窗口。人们喧哗起来,车子紧急停下,有人拨打了报警和呼叫急救的电话。 中年男子仍在自己的座位上安坐,静静从人群奔突的缝隙中看着十鹿,他的双手稍微绕了一下,一根极细的透明丝线活物般弹跳着,从失去生气的那个身体中钻出来,卷住中年人手指,溶入皮肤,消失不见。 车子在路边等了大概二十分钟,救护车来到,接走十鹿。 如插曲一般的纷扰过去,无更多的人为之留意或停驻,世人皆有自己的小小世界。一小时后车到站,N城的碧蓝天空如水,如从前一般,晴朗天气极为美丽。 世易时移,而天空恒久如是,永恒往往令人类感觉到悲哀,因自身如此软弱渺小,甚至不知以什么方式自我安慰才好。 中年男子慢慢走出车站,N城的车站设立在离城市中心相当远的郊区地带,以完善的交通系统作为补偿,有定时往返的免费巴士服务外来的乘客。 但无论公车、地铁站,还是出租车,他都视而不见。 径直走向车站出口,速度太快,跨出门的一瞬身影已消失,周围也许有人注意到了,从而大吃一惊,也许没有,又有什么关系。 在公众场合行异常之事,冒着引起他人注目的风险,这并非他的一贯风格。但时间有限,所要走的路却极为漫长,他不愿意把一分一秒浪费在计较毫无意义的细节上。 他直取目的,那就是利先生青铜色的大宅,如旧矗立于城市的一角,沉重安静。 站在门口的时候想着要如何通报自己的到来,那久不用的名字,附着在旧有精魂上,是否还为人所记取? 沉思中,中年男子抬起头,刚要举步,迎面一股柔软的反弹力自无形中生发出来,将他身形阻绝,力量异常强韧,无声地在对他发出警告:非请勿入。 他仰头眯眼,细看,整个利宅外围被一层发出银色毫光的流体状物质完全包裹,那物质非人间所有,非人五感所能觉,非寻常力量所能突破。 流质包裹的正面,最显眼之处,隐约有一只小小的白色狐狸素描。寥寥几笔,形神具备,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挑上去,瞳仁黑如永夜,邪气灵气呼之欲出,流转于淡淡线条之间,正向中年男子凝望。 这是银狐狄南美的私人印章。? 狐族显贵四门,秦白庄狄,各以一色为记,配以亲手所绘原身传形图,意味着其在左近,有所为,见者避行。 数百年来狐族倾力经营多元化的商业帝国,影响力一日千里,它们拥神鬼之能,与凡人争竞,几乎无往不胜,稳稳操控人与非人两界的庞大财富。多少世上兴衰大事都有狐族势力背后若隐若现左右,能与其抗衡的人或组织都屈指可数,而敢于正面叫板其中四氏显贵头面人物的,更是万中无一。 其中最难惹,江湖上人人见之而头大、言之而语塞的那一位,正是银狐——中年男人所见这标志的主人。 他停下脚步,默默看着那光华流转的巨大屏障。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机,很快按下数位号码,放在耳边,那边“嘟嘟嘟嘟”的声音接连不断,而他从容不迫倾听,似乎毫不介意会不会有人将电话接起。 多年之后霍金独自居住在利先生曾经的大宅中,以收徒传授烹饪技巧作为余生的消遣,他不收费,也不挑剔学徒的资质,将“拣到篮里就是菜”这原则贯彻得十分彻底。毕竟,金钱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甚至生命也是如此,之所以一天又一天虚度下去,只不过是为了履行一个承诺而已。 彼时他常常想起当初在超市中与狄南美相遇的一瞬,想起那冰柜中端坐的美貌行政女郎,有一个疑问总是同时浮现在脑海中,那就是:如果当初不把她带回利宅,故事是不是会有相同的结果? 无人能够回答。 或者,以狄南美的能力,其实毫不需要利用他的怜悯或慈悲进入利宅。 她处心积虑而来,有所图。 狄南美见过利先生之后,利宅所有厨师以及其他家政人员尽数被遣散,每个人的临别赠品,都是与工作期限相匹配的黄金。 这当然不是利先生的意思,但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没几天银行给她打来电话,说她有一部分黄金储存不翼而飞,已报警,并责成保险公司调查赔偿云云。 她聪明绝顶,脑子一转已经知道究竟,叫霍金来一问,果然如此。 或许因为财富从来唾手可得,利先生从不对此看重,甚至说她对自己到底有多少钱也根本抱着漫不经心的态度,但有一瞬间,她还是感觉到些微怒气,从心里升腾而上。 只是那怒气转瞬即逝,比清晨的露珠在烈日下的存活都要短暂。 狄南美,即使有所贪图,想必也不会是黄金。 她于是只问霍金:“你要吗?” 霍金说,不要。 黄金一样非他所求。 十年前他就已了然,这世上但凡与他亲近的人最后都会以格外惨烈的方式离去。一开始他浑然不觉其中的规律,渐渐强迫自己忽略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当最后唯一知心的好友也丧命于滚动的车轮下,霍金在痛哭绝望之余,不得不面对现实——他就是被上天挑选出来承担孤独命运的一个人,无论多么想要加以改变,都无能为力,甚至不知如何入手。 直到他找到利先生,或者说利先生找到他,她收留他做厨师,很快升为主厨,给他丰厚薪水以及最大限度的自由和宠信,有些时候说是纵容都未尝不可。 十年以降,大家居然相安无事。 大概是因为利先生所爱的人,也统统都死干净了的缘故。 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背负着共同的命运。 这本能的判断,从狄南美那里得到了权威的解答。 “你们两个,都生在孤煞星云下嘛,五运之中,只能有财运事业通达,其他一切和人有关的领域,自然而然都一片空白的,嫁人人死,养狗狗亡。” 应该是很令人伤感的话题吧?这位小姐漫不经心地就说了出来,这个世界上到底存不存在任何使她会认真的东西?霍金没敢问。 “破解,没有什么好破解的,就不要养狗好了,狗很可怜的。” 霍金努力往人性本善那个方面去想:“那你是为了这个原因把利宅上下全部员工遣散的么?怕他们都被克死?” 问题是,怎么看她都不像是那么人道主义的角色啊?! 狄南美笑一笑:“哦,我想干什么,二位就不要管了。” 对利先生来说这事儿真费猜:有个人不请自来,吃你的住你的,自作主张把你的钱摸出来发给你的人,让他们全部滚蛋,你跑去问问这是干吗呀,她说你就不要管了嘛。 有没有王法的啊? 狄南美的眼睛亮晶晶地瞪起来:“王法?什么是王法?” 你和这种人之间,难道存在正常的沟通途径吗? 她之所欲,讳莫如深,也就这么讳莫如深地住进了利先生的宅子里,每天继续监督霍金做饭。由于缺少了大量打下手和配合环节的工作人员,霍金的工作量骤然增加,常常为了做一个茶树菇烧鸭累得喘。然后利先生在家时无人使唤,感觉也颇为无聊,于是有事无事跑来厨房里和狄南美一起蹲点,饭菜做好了,她大无畏放下架子,自己去拿碗装东西吃,霍金深深觉得感动。 单看表面乐趣,这些简直都算是好日子。 好日子都不长久。 就那么干脆利落地跟着某天做的一碗八宝鸭,好似一整个交响乐团跟随指挥手里的小木棍,那么一下子,就突然结束了。 那碗八宝鸭狄南美都没有吃完。 霍金记得,那天她穿着纯白色束腰的蓬蓬裙,脚上一双蓝边白底交叉束带的小鞋子,坐在厨房中间高高的秋千上面,正端着碗,埋头享受食物。 忽然,她抬起头来,自言自语:“咦,来了。” 霍金做完饭累得喘,还在一边收拾锅碗瓢盆,一边问:“谁来了?” 狄南美侧耳听听,眉头一皱,没搭理他,还是自言自语:“好快。”对霍金挥挥手,“去利先生卧室,关紧门,我没有来找你们,就不要出来。” 然后在秋千板上轻轻一点,掠过大半个厨房,对着临近大门的那扇墙,轻灵地飞撞过去,霍金失声惊呼,声音未落,她整个人已经穿墙而过。霍金飞奔到窗户前,正好看到她落在大门前。 拍手。 有银色的光束从狄南美的手指中流淌出来,向大门外飞去,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形成一个由手指中生出的瀑布,从下而上,在利宅的大门前渐渐汇集为一面围墙,再向四周纵横穿梭而扩散,最后将整个房子包围,连上空也没有放过。霍金瞪大眼睛,发现自己已全然处身在一个银色光流所建造的牢笼里。 他看得入迷,完全忘记按照狄南美嘱咐去利先生房间等候进一步通知,甚至还情不自禁喊:“这是什么东西啊?” 狄南美转过头大吼一声:“滚进去!” 霍金吓了一跳,屁滚尿流滚进去了。利先生正在卧室里更衣准备出门,见他面如土色奔将进来,诧异之极:“怎么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狄……狄……南美,在外面……外面……”想了想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字眼,“作法,作法。” 利先生迷惘地反问:“作法?”摇摇头表示难以理解,对着镜子继续把另一只耳环戴上,她头发全部梳到后面,额头光洁,美艳绝伦,可是偶尔之间,也能看到眼角细微的皱纹。岁月流逝,待人接物极之公平,不论美人圣贤,都一步步迈向尘土,天人都五衰。 一面说:“家政管理公司重新帮我找了一批人,今天说训练好了,我要自己去看一下。”她忽然一笑,“南美胡闹够了吧。” 她笑容如牡丹盛放,白衬衣黑色大摆裙风神如玉,女人该有的不该有的上天统统没有让她落下,可惜深闺寂寞如此,想起来任谁都要怅惘。 这么美,看得霍金目不转睛,几乎连南美在外面鼓捣出的奇景都全盘忘却。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不是墙壁上的直线电话,不是利先生手袋里的手机。 利先生的卧室布置极为简单,很容易就能听出来,那电话铃声来自床头那把椅子。 贵重花梨木的圈手椅,式样复古,在床边端端正正放着,上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电话搁在座位中间。尽管本身状态很新,但至少是十年前的产品。利先生性喜猎奇,在电子产品上态度亦然,永远试用最新最先进的出品,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手机在卧室陈放? 没其他人见到过,但这当然不是巧合。 霍金目睹利先生听到电话铃声响起的反应,那瞬间感觉就算穷尽所有言语,也难以精确形容其神态。 ——恰如惊梦。 一千年长梦如长生,却在酣畅处被盖世雷霆劈头唤醒。 猎人联盟 从男人身上得到利益的方法,美而狡黠的女子知道最多。 藤雪走进一级警督史蒂文办公室前,停下来就着窗户玻璃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 她很少化妆,技术不算好,但天生丽质难自弃,就算只是淡扫蛾眉,也足够使人倾倒。尤其是史蒂文,明里暗里,从读书时候开始,不知暗恋了她多少年。 果然,门一开,他望向藤雪的眼光惊喜明亮,甚至不顾级别相差颇远,站起来迎接:“藤雪?” 藤雪不期然就窘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说:“嗯……嗯,师兄,好久不见。” 她生平最讨厌那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朋友,平常打个电话一分钟都嫌精神不够,忽然间满脸堆花、笑上门来,开口就是:“我们那么多年的交情,这一次要劳烦你了。” 今天居然自己落了这个俗套。 本能地双脚钉在地上,史蒂文炽热眼光打量她身上黑色小洋装,见惯这大美人师妹平常雷厉风行男人婆的一面,此刻她峥嵘一现的娇美分外诱人,忍不住自投罗网表白:“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说好了。” 藤雪立刻闹了个大红脸,心里却有点感激——如此直截了当,何尝不算体贴过人。这位师兄其貌不扬,近几年升职却如坐火箭,待人接物眼光自然是第一流的。她急忙镇定心神:“嗯,你知道我那单失魂人的Case,被上头要求移交了。” 史蒂文点点头:“我知道。移交给猎人联盟,你没有问题吧?” 藤雪听到他说出猎人联盟这几个字,眼睛立刻放射出闪亮光芒:“可否帮我找猎人联盟的资料?” 史蒂文并不觉太意外,毕竟人都有好奇心,他绕回办公桌后去,鼠标点击几下,示意藤雪过来:“猎人联盟的官方网站,你自己看。” 官方网站:联盟介绍,联系我们,主要业务,过往案例分享,团队成员介绍。 根本就是规矩到不行的一个普通公司网站,界面用了大量的Flash,颜色则走简洁深沉路线,黑白灰搭配,看上去不吃力。 唯独会员能进一步浏览,右下角显眼处有登录对话框。史蒂文输入自己的会员名和密码,藤雪抢过鼠标,点击“团队成员介绍”,可以了。 短暂的页面停顿之后,电脑上出现一个鲜艳的立体地球仪,鼠标放上去,显示出各个地区的名字:亚洲联盟东京站,美洲联盟里约热内卢站,南极洲企鹅自治区分站…… 几乎所有大城市都有其分支机构,无论它的业务是什么,做到这个规模都已经证明其模式在商业上是非常成功的。 藤雪花了一点功夫找到自己的城市,点下去,电脑屏幕的右半边展开一个下拉的团队成员人名列表。 藤雪一眼就看到了十鹿,但是十鹿的名下,并没有更多的资料。再点其他地区,更是一片空白。 她匆匆速览整个网站,唯一容人自由驰骋、了无限制的栏目只有网上业务预定而已。 “没有了?” 史蒂文很诚实:“我的权限到此为止。” 藤雪望向他,眼带哀求:“师兄,有没有办法找多一点资料给我?” 他犹豫了一下,满心要拒绝,出口却变成:“哪方面的?” “十鹿。来自猎人联盟,接收我案子的人,名叫十鹿。有没有办法找到他,或者他的详细资料?” 史蒂文听到十鹿的名字,表情似颇意外,随后他自顾自走到旁边,通了一个电话,声音压抑不可闻。 藤雪以为他作忙碌状,那是逐客的意思,刚要开口告辞,史蒂文对她点点头:“大松门医院。 “你要找的十鹿,在大松门医院,而且,指明要见警局的人。” 听完史蒂文的简单介绍,藤雪即刻启程赶往医院,一路魂不守舍,心情十分恍惚。 到医院大门,已经有同事在现场,她下令守住入口不许任何人出入,自己走进病房。 单人床上白色被单把病人盖得严严实实,但藤雪对露在外面的脸记忆深刻,曾经在神秘的闪烁光华下,有过令她不敢正视的神异诡谲。 现在看上去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瘦削男子,已经醒了,正茫然地注视着天花板,发现她的身影,十鹿投来平静的一瞥,说:“藤雪小姐。” “你记得我?” 说出来已知多此一问,他的特长是辨认,记一个人的名字和相貌,应当易于反掌。 十鹿微微一笑, 说话声音明显疲弱不堪,在与藤雪初次见面到现在,短短时间,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一劳永逸地摧毁了他的精气神:“谢谢你那么快到来。” 藤雪敏锐地感知到他言语中所蕴含的焦虑不安,忍不住问:“你发生了什么事?” 他垂下眼睛,须臾说:“麻烦你掀开我的被单。” 被单下,想当然应是一具人的躯体。 藤雪在重案组多年,对活着或死去的人都很少畏惧,无论被怎样损害分割,躯体始终都是躯体。 当她都忍不住失声尖叫时,外面守门的伙计立刻冲了进来。 藤雪反应很快,刷拉把被单再度盖上十鹿,招招手示意其他人出去。 不能随意示人。 那躯体,是非人的。 完全是一棵树。 有根须,枝叶,正在蓬勃生长,碧绿繁茂,生机无穷。 也许将来某一日会开花结果。 正往十鹿的头部包抄过去,即使是惊鸿一瞥,藤雪一样意识到那生长的趋势不会停止。 十鹿正在彻头彻尾,从人变成植物。 她深呼吸。 深呼吸。 终于冷静到可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概已经有根须侵入咽喉,十鹿回答的声音明显嘶哑:“我遇到灵魂劫掠者,他毁掉了我全部的个人验证信息,我现在无法联系猎人联盟通报情况。藤雪小姐,你必须要帮我这个忙。” 她的知识储备不足以支撑她于电光石火间恍然大悟,十鹿自觉时间有限,亦不容她全然了解便进一步解释:“我正在整体植物化,完全失去作为人的一切生理特征,而我与本部的全部联络方式第一步就是验证个人信息的准确。” 他本来苍白的脸上闪耀着一层青绿色,生命形态在皮肤之下迅速发生变化,快得超过任何人的预期。 眼神望向病房一角,那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他随身携带的包,十鹿极为费力地从咽喉中吐出字句,比蚌壳中珍珠的成形都更艰苦:“你们和本部素有合作,请把那个,交给我的同事,地址是……” 地址是——H城,光明大道131号。 市内最繁华的商业休闲中心,整条街次第蜿蜒,都是名店与餐饮标牌。本城文化不推崇努力工作,而是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地享受人生,因此无论节假平常,此地都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藤雪从街头一路慢慢走过去,129,130,132。 退回来两次,千真万确,没有131。 想起十鹿最后喉咙中咕噜咕噜挤出来的提示:“绿色,手指门,直接,进去。” 问题是,130号与132号之间没有绿色手指门这种东西。 除非—— 130号是一家饰品店,店门偏右所设的橱窗中,树立着一根细长的绿色手指,上面挂满零零碎碎Bling Bling的小玩意,吸引小姑娘们品位不佳的眼光。 藤雪端详许久,直到店员走出来,打量过她两眼之后,直言不讳:“小姐,本店产品走年轻化路线,不适合你的。” 藤雪待要恼羞成怒,突然见到两个拎购物袋的小女孩子从店内出来,涂得分外幽黑深邃,无限立体的眼睛,向她好奇地一瞥,顿时有点泄气。 她一言不发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望了望,那店员已经进去了,藤雪深吸一口气,急速转身,对准橱窗一声大喝,挥拳击出。 巨大的玻璃爆裂坍塌,响声惊得路人纷纷回顾,店铺内的人全体愣怔,来不及有反应。这时藤雪横下一条心,矫健地跳进破裂橱窗,一边祈祷老天爷千万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一边表现得非常开玩笑地对着那食指猛撞过去,全身心地,闭上眼睛。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说纳尼亚王国从来都只藏在衣柜里,而橱窗层次太低,她等一下不得不从橱窗里一瘸一拐爬出去的话,绝对不要看到围观者嘲笑的表情。 否则她可能会拿出配枪来扫射吧。 要么不当疯子,要么就彻底一点。? 十鹿的个性不算可爱,好在比较正派,比如快死的时候不胡说——其实说他死了也不准确,就是连头带脚变成了一棵树嘛。藤雪在旁目睹整个经过,动魄惊心之余,觉得那下手的人多少有点缺德,你说反正都要把人家植物化,搞点牡丹啊,郁金香啊,红木啊什么的被人好好伺候着也算个补偿,他偏那么小气,变完了一看——沙漠胡杨!!! 这棵胡杨现在就躺在病床下边,藤雪用警局保护证人的名义控制了那个房间,寻思等有空把十鹿拖出来种了。香港到处都湿漉漉的,也不知道胡杨习不习惯。 她还没琢磨完这个就一屁股落在了地上,闭了两三分钟眼,感觉周围清静,毫不似有大批人围观嘲笑之势,接着就有小小的什么东西在轻轻戳她的鞋子。 她缓缓睁开眼睛,和身前人一打照面,随即弹跳起来,退出好几步远。 耶,高个子帅哥!光头小眼睛,鼻梁挺直,穿一件紧身镶金属扣黑上衣,古铜肤色清爽,还有必杀器:八块腹肌! 在雄性动物群中厮混久了,藤雪长期都忽略自己的性别,不过面前的男孩子实在英姿勃发,值得任何女人赶紧扮娇羞状。她眼都不转地将人家看着,直到听到几声愤怒的抗议。 这抗议不是来自帅哥,是旁人。 藤雪这才回过神,赶紧看看四周,自己站在一个十几平方米大小的小隔间里,四周光秃秃四面墙,两米开外的角落里有一个收银台,还煞有介事摆了块牌子,上面密密麻麻用好多种语言写了“收银台”的字样。 地方小,东西没有,人倒不少,除了帅哥之外,还有好几十个手掌大小的绿色小人儿,趴在墙壁上的,站在地当中的,挤在角落里的,还有一个就站在藤雪脚边,估计刚才那温柔的两指头就是他戳的。大伙儿一水儿戴着建筑工地那种安全帽,嘴脸都全被盖住了,手里拎着各种各样的建筑工具,一副热火朝天干着活儿被惊扰了的样子,正异口同声在对帅哥嚷嚷:“不是说封闭作业吗?” “我们被人偷窥,合同里没有包括这一条。” “罢工罢工。” “太没有信用了,伤自尊了。” “走了。” 这些绿小人儿极具团体作战精神,骂街同声,进退同步,而且一点谈判余地都没有,齐刷刷吼出“走了”两个字后,便争先恐后向收银台冲过去,仿佛那里有一条隐性通道似的,瞬间人影儿就都不见了。 帅哥被罢工风潮打了个措手不及,活生生愣住,愣了半天转过来看着藤雪,顿时暴跳如雷:“你是谁?来干吗?赶紧说!” 藤雪听他语气不善,顿时大怒,老娘千里迢迢,自费买机票不说,还冒着要赔人家橱窗玻璃的危险冲进来通风报信,这是什么态度! 把手里一直拎着的十鹿那个包向帅哥一扔,冷哼一声,就要拂袖而去,袖是拂了,转头有点犯昏——靠,门呢?不是要我又撞出去吧?那墙又不大干净,大概正在装修中,准备贴壁纸什么的,底子的灰泥都没抹匀。 身后传来帅哥特别有磁性的声音,不过不是呼唤藤雪,而是在收银机那里和什么地方通话:“有人类闯入,带来十鹿失踪前所带的物品,请指示下一步行动。” 藤雪惊讶地望过去,那位仁兄正从收银机的屏幕前抬起头来,耸耸肩:“欢迎来到猎人联盟H城分部。” 他脸上终于微微露出一丝笑容,一看就知道是工作需要的纯客气,但这样一来已经帅到爆灯啊!这么帅的孩子千万别垮张脸,母猴子看了都要为之心碎的。 藤雪胡思乱想着,照帅哥指示来到收银机前,俯下身去,条形码扫描器正对眼球,帅哥在一边耐心解释:“这是个人信息登记系统,我们要确认一下你的身份。” 眼球对一对,能认出什么来?帅哥耸耸肩:“前生后世,婚否三围。” 换了平时,男性对藤雪言辞这么轻薄,接下来牙齿能否保住都很难说。然而天下事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此刻藤雪偏偏就只脸上一红,发自心底的毫无芥蒂,自己想坏菜了,“美色当前情不自禁”这句话原来果真是男女通杀。 她的个人身份认证很快完成,帅哥看看表:“三十秒之后你会通过空间门进入分部办公室,空间转换有少许昏眩感,不必紧张,很安全。” 嗯,三十秒,三十秒里能找到什么精彩话题和他聊上几句,让人家对自己印象深刻呢?问问那些绿小人的来历?嗯,不好,三十秒来不及起承转合,务必单刀直入;干脆也打听一下他婚否三围?不好,失于折堕,人家还是有尊严的。千头万绪中,藤雪脑子飞快转动,眼看时间快如穿梭,真是心急如焚,猛然间冒出一句:“怎么看上去你特别眼熟?” 要说向美女套磁的好办法,只有美女自己最知道,从小到大,都有高难度手段次第而来隆重出演,和嘉年华狂欢一样,不闹腾到年华消逝不会退场。 结果弱水三千,藤雪从自己的记忆库里,调出了最老掉牙的那一瓢。 对方的反应令她尚觉安慰,随着一个迷人微笑,帅哥把十鹿的包交还给她,淡淡说:“你回来的时候告诉你。” 然后她屁股底下一空,四肢百骸各自大吃一惊,一起掉进了空间洞里。 人类以科学理论为基础的空间转换实践,势必给身体带来极为不适的后果,转换完成后,轻者按摩,重者住院,身体再强悍的,也要就地做两个瑜伽动作,把气换过来自我恢复一下;偶有倒霉蛋不走运,就会由于神经纤维路途丧失而直接致残。 但在非人界,这早已是被彻底攻克的问题,而一向和非人的技术发展保持密切互动的猎人联盟,亦在一切空间转换上应用了最新的成果,理论上完全做得到令人来如春梦,去似浮云,跟坐地铁一样安全高效简便。无论你怎么挥舞衣袖,都不会感觉到自己正呼啦啦在一千年中间荡来荡去的过程。 藤雪对这一切当然一无所知,最初堕落的惊悸过去,一种难以想象的舒适感包围了她,像漫长的工作日结束后泡一个热水澡,浴缸里许多泡泡正温柔安慰积尘的皮肤。 她忍不住闭上眼睛,不管身在何地,都有沉下心去享受一番的冲动,也就在此时,身下传来柔和的触感,藤雪落在一张极厚软的地毡上。 睁眼,眼前天花极高,她似乎处身在一间宽大居室之中。四顾,家具寥寥,备极精洁,藤雪女性出身,所受教育都以实用为主,历史知识薄弱,实在分不清那高几矮座是明清还是高古。不过,即使再外行,也能看出来这些古董价值不菲。 她回过神来,脸对一张长案,锦色沉灰,两头边角上翘,有流云纹饰。案上放了一个黄杨笔筒,视线移过去,只见笔筒后有一个相貌清瘦、眉眼清奇的老人,着玄色舒缓长袍,眼神澄静柔和,正居高临下看着藤雪,面无表情。 藤雪忽然意识到自己正摆出经典的五体投地姿势,立刻闹了一个大红脸,急忙一撑,拿出训练有素的身手,挺直腰板站起来,正要和老人打招呼,对方忽然伸了伸手。 藤雪手上的包,立刻被一股柔和的吸力所控制,脱离她的掌握而去,藤雪一惊,本能地去抓,却回天无力。 那个十鹿交给藤雪的包,如有灵性一般,轻轻落在老人面前。里面的东西随即倾巢而出,既不反抗,也不躲藏,一样一样,陈列在老人面前以供检阅。 一些装备类的东西,还有钱包和打火机,都没什么稀奇,唯一引起了老人兴趣的是一张破旧肮脏的硬纸片。应该是从某个烟盒上拆下来,在背面的空白处不知道有什么,老人瞄两眼,忽然之间脸色就变了。 他霍然站起来,伸手在长案上一拍,声音并不算响亮,藤雪却也吃了一惊,怒气亦随之上涌——死老头子,这是什么态度? 正要发飙,在她和老人之间,忽然无中生有冒出一大片全息屏幕,上面影影绰绰的影像很快清晰稳定,显示出一张极干练美貌的女子脸孔,好像是秘书模样,神情有些紧张,开口说:“有什么我可以帮到您吗?”原来这一拍的效果,相当于用遥控器。 一直都态度雍容、沉默无语的老头,突然暴跳起来:“少浪费我的时间,叫梦里沙出来。”秘书美女分明露出为难神色,转头看了看自己身后,那里有一扇门,门上有金色铭牌,从藤雪的角度来看若隐若现,不知里面的人什么来头。 古装老头显然绝不容许人家让他多等待一秒,把袍子一掀,似乎就要从长案后直接扑进全息影像去拳打脚踢。理论上这是行不通的,但秘书美女却表现得十分惊慌,举手投降:“马上,马上。” 全息屏暗淡了大约一两秒,再度出现的影像中,秘书美女已经被一个死胖子取而代之,尽管其貌不扬,这位死胖子却散发出相当强大的气场,一望而知是身份重要的大人物。 大人物对古装老头的态度没有秘书美女那么战战兢兢,但也礼貌到位:“狐狸兄,这么急找我有事么?” 老头的名字似乎叫狐狸,实在不大符合我们传统中对狐狸形象的定位,他对梦里纱的态度毫不保留地呈现出淑女对死老鼠一般的厌恶。嘴角翕动的频率如果翻译成书面语言,那就是:我好想一把掐住你的喉咙,把五脏六腑都挤出来晚上做杂碎汤啊…… 但他最后还是很不容易地克制了一下,伸手把刚才从十鹿包里看到的烟盒纸拿起来,放在全息影像对面。那烟盒纸生平第一次和地心引力说了再见,享受着难得的自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浮着。 藤雪在对面,也看到了硬纸空白处的内容。 不是朝鲜到底有没有核武器的最终调查报告,也不是NASA关于外星人的详细记录。 用铅笔画出的一个男人头像而已。 画图的人素描造诣极深,寥寥几笔,线条极简而精确,将一个中年男子的神情容色,表现得栩栩如生,特征勾勒到位,甚至比照片更传神。 两鬓星星,微带疲惫,那种平静中又透露出一丝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的概叹。曾经必定是英俊过的,到老轮廓松弛下去了,线条却没有太大改变,能看出彼时年华的光彩。 这样的中年男人并无特别之处,每天在铜锣湾街上都一把一把地走着。 藤雪下了这个判断,再印证全息影像中梦里沙的表情,立刻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尽管对方激动之下说的话,好多是她听不懂的。 “异灵川介入?” “你的猪头脑袋还没有彻底坏掉嘛,看到他的头像就知道是异灵川。” “我要是能不知道就好了,安这几年在异灵川排名一路上升,完成的全部是最棘手的任务。为什么是他?” “你有点兴趣问问手下人的死活没,像一个真正的大老板一样?” “十鹿?呃,从你有他的随身装备包来看,我想凶多吉少……” 梦里沙这句话没说完,藤雪终于抢到一个自己可以表现存在感的机会,急忙插话:“他没有死。” 虚幻和真实的两个人从不同角度把眼光投向她,藤雪感觉怪怪的,急忙往后退了几步,靠住一把椅子,才继续说:“他,变成了一棵树。” 梦里沙和狐狸老头的表情都有了一点奇妙的放松,似乎这是一个好消息。 前者转向后者:“这位是?” 狐狸老头一点没顾忌藤雪的心情,径直摇头:“不知道,十鹿在香港警方的联系人吧。”他把东西啪地一摔,又对梦里沙咆哮起来,“你现在知道了,灵魂劫掠者来头不小,所图必定事关重大,你要赶紧查!盯紧点儿查!!不要阿猫阿狗都派过去,我要五星,五星!!!” 两个半拉老头手指互相戳着,对吼:“你以为五星是超市里卖的土豆啊,你要几个就有几个?” “你培养出来的五星比土豆都不如,全是番薯,番薯!还不是红心的。” “你个死鬼一天到晚只会翻古书,一点常识都没有,番薯有什么不好,番薯防癌!”? “防癌有个屁用啊,你以为都是你啊,凭自己是个番薯当理事长,你个猪头三!” “哎呀,骂我猪头三,你好到哪里去?全身二两肉都没有,活该被流放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站长!” 骂到此处,古装狐狸的小宇宙彻底燃烧起来了,他压根没顾上藤雪远来是客该招待一下,身手极为敏捷地跃起,跨过长案,往手里吐了两口口水,扎进那个全息影像去了,居然没从空中掉出来! 藤雪大叫一声冲上去看,只见梦里沙已经被他扑倒,两个人加起来足有一百二十岁,却跟街头小痞子一样,翻翻滚滚在地上死掐。胖子被卡住脖子还骂呢:“你又滥用特权空间通道,你……哎呀,你咬我!” 藤雪在一边观战,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伸手去试探那个全息影像,分明是虚幻的,手从这边穿到对面,只是光影效果而已,绝不可能纵身一跃就进去扁人。说起来要是这个技术能够普及,电影院的硬件成本就大了,别的不说,银幕面前非建围栏、派驻保安不可,否则观众不高兴了进去群殴反派,那演反派的演员不得都冤死? 她来回试了两次,没有找到进入之法,全息影像可能累了,干脆慢慢淡化,最后消失在空气中,房子里静悄悄的,留下藤雪傻站着。 过了一会儿,主人丝毫不见要回来的意思,藤雪叹口气,慢吞吞转了一圈,琢磨着来时容易,去时仿佛无路可走,要是对着空气大喊一声帅哥SOS,有人来救么? 帅哥和她没有心灵感应,迟迟不见,真使人惆怅。藤雪团团溜了一圈,心想这怎么办呢?也站得累了,顺势在旁边一张暗红色方头方脑的椅子上坐下,一看旁边有张半叠着的报纸,顺手拿起来看。 头版红字标题通栏: 暗黑三界冲击!灵魂十字架行动背后推手是谁? 自破魂达旦回归暗黑三界,这块向来都被邪族统治的神秘领域,就对人界和其他非人界长久关上了大门。 狐族负责掌管暗黑三界与人界通关事务的知情人士说,已经将近十年不曾有任何族类通过正常途径往来过暗黑三界,往昔熙熙攘攘的进出通道如今一片死寂。无论是必须正式族群签证的官方途径,还是高法力等级非人的强力突入方式,都被暗黑三界彻底予以封锁,新一代的统治者似乎抱定了闭关锁国的态度,将外界可能带来的影响一律加以排除。 这十年中,暗黑三界发生了什么变化,是否会对整个生态圈的未来产生巨大影响,达旦何时才会决定重新开放沟通的渠道,迄今为止,无人得知。 最新传来的消息是,有人重新启动了进入暗黑三界的终极解决办法,在古老的法术经典中,这种方法被人敬畏地称为灵魂十字架通路。据典籍中记载,它会给人类命运平衡带来巨大伤害。开辟该通路必须具备极强法力,在已知的历史上,尚没有成功应用过的先例。 此次始作俑者,身份尚未明朗,事件将有如何发展,我们只能拭目以待。 新闻并不算长,藤雪却看的似懂非懂,主要是因为里面有太多处于她知识领域之外,甚至是认知底线以外的东西。 暗黑三界,达旦,屡次听到但至今都不明所以的灵魂十字架。 自己现在所处身的猎人联盟,捣鼓的都是一些什么东西? 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一路积累常识,接受教育,培养出对于科学的坚定信心,却都和过去短短几天所经历的现实面临两个极端,哪个是对的,哪个是错的? 藤雪陷入怔忡,那份报纸还兀自躺在膝盖上,忽然之间天花板上传来雷劈般一声巨响,她一惊,本能起身,做出防卫的动作。 结果有两个人从那里掉了下来,就砸在她刚才躺过的地方。 一个是刚才跳进全息影像和人死掐的狐狸老头,另一个却是个大概三四岁的小孩。 两个人比藤雪反应快得多,身子触地即起,狐狸老头还在骂骂咧咧:“死胖子,跟老子斗,这一手声东击西,你没想到吧?叫你不读历史书!” 拍拍身上莫须有的灰尘,坐回他的黑色长案后面去,闭目吸气,再度张开的时候,便和恶灵退散了一样,再度换上那仙风道骨的高士态度,对藤雪颔首,道:“姑娘,劳烦你千里报信。现在麻烦你和我们的人一起返回香港,带他去见十鹿。抱歉不能对你多加解释了。” 藤雪一愣,不爽他那种装神弄鬼的口气,随即就爆点了:“凭什么?我好心来和你们联络,谢字都没有一个,现在还对我呼来喝去,你付我薪水么?” 狐狸老头微微一怔,唇边露出一丝洞悉人情的笑,轻描淡写说:“薪水,那应该是要的。”一伸手,在案下不知道什么地方翻了几下,摸出两样东西,一本藤雪一望而知,因为大都会中随时可见,是个支票本;另一样是张卡片。狐狸老头示意藤雪过去,开了支票,连同卡片一起,交到她手上。 支票上数字不菲,足可支付藤雪往返机票不说,余额相当于她数年税后工资。藤雪并非贪财之辈,何况这一趟其实是奉命的公事,说不上什么高尚义气,不由得窘迫,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狐狸老头看看她,说 :“没关系,如果嫌多,可以作为年岁岁在香港活动的费用,有劳你。”藤雪跟随老头的视线,察觉年岁岁这个怪名字指的就是旁边那个不言不动的孩子,忍不住叫出来:“这是你们的工作人员?” 狐狸老头慎重地点点头:“是的,年岁岁乃猎人联盟总部去年年终排名第一的五星猎人,功勋卓著。”说得这么煞有介事,不像是假的。藤雪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孩子,粉雕玉琢的笑模样儿,眼睛乌黑滚圆,要是戴上官帽裹上锦袍,简直是画像上那个无锡来的福娃娃。 她忍不住笑:“真的?” 年岁岁对藤雪微微一笑,笑容天真无暇,回过头去对狐狸老头行了个礼,奶声奶气说道:“大人,请处理好理事长那边的手续工作,以免我为难。” 狐狸老头点头:“放心,梦里沙不敢怎么样,此行重在打探,不必贪功,有确定消息后立刻回报。” 年岁岁恭敬领命。老头一挥手:“你们去吧。”身子往后一倒,手中折扇一开,闭目养神,意思是回见、好走、不送。藤雪还没回过神来,年岁岁已靠过来身边捏捏她手指,说:“走吧。” 屁股下即刻一空,和进来时候感觉一模一样。 回到那间有收银机的小店堂,帅哥还站在那儿孤零零地发呆,看到他们眼前一亮,精确地说,这一亮和藤雪没什么事儿,纯粹是对年岁岁去的,对一个屁大小孩态度十分踊跃激动:“年岁岁!!年五星,你怎么会在这里?给我签名,签名。” 他扑上来要签名,年岁岁好像也习惯了,从小口袋里摸出一支小钢笔,刷刷刷在帅哥背上写了几个字。藤雪凑过去一看,好嘛,精忠报国! 帅哥纯粉丝,不要说写“精忠报国”他没意见,就是写“欠债还钱”他估计也视同励志,兴高采烈招呼他们:“请,请,这边走。” 他说的这边,就是收银机对面那堵光秃秃的墙,年岁岁注意到了其装修进行时的状态,随口问:“咦,绿天堂装修队不干活儿么?怎么人不见了?” 帅哥指指藤雪:“给她一惊,就跑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复工。” 年岁岁不愧是五星,尽管举动声调和奶娃娃毫无二致,说出来的话却透着见多识广:“绿天堂小人最喜欢玩变形金刚,你买两个放地上,自己爱干什么干什么去,他们一会儿就出来了。记得,放汽车状态,变好形他们又该不干了。” 得了这么专业的指点,帅哥眉开眼笑,把二位送到了墙边,藤雪心里刚嘀咕不会又叫老娘穿出去吧?即时被年岁岁看破,忽然伸出小手,在她身后一推。 这一推力量之大,藤雪根本不能抵抗,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对着一堵灰色的墙壁冲过去,鼻子已经开始发出大难临头的尖叫,但最后的结果,她不过又站在了街上而已。 绿手指橱窗就在身边,好端端的。 玻璃没有碎。 饰品都好好地挂着,Bling Bling。 车水马龙,盛世太平,一切和她没撞进去前一模一样。 藤雪似乎只是站在人来人往中发了一个梦。 但年岁岁却不是虚拟的,他小小的身体分明就在身边,还仰头对她微笑,说:“我们走吧。”童声无暇,藤雪却听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藤雪跟着年岁岁往前走,一步三回头,走出好远了实在忍不住,忽然拔足回奔,冲进那家饰品店揪住一个店员就问:“刚才有什么怪事发生没有?” 那位口鼻耳均有环的后现代风格店员被她拎着踮起了脚,慢条斯理地说:“今天发生的最奇怪的事情,就是有个女人冲进来抓住我问发生了什么怪事。” 藤雪被他讽刺得体无完肤,顿时恼羞成怒,正在要不要出手打人之间徘徊,一只小手拉住她衣角,奶声奶气说道:“姐姐,我要喝水。” 店员本来横眉怒目和藤雪对峙,颇有请诸位看我与疯婆娘玉石俱焚的豪气,忽然脸色一变,霎时间春暖花香,眉开眼笑,蹲下来逗年岁岁:“小弟弟好可爱哦,几岁了?要不要吃糖糖?”藤雪自小到大最听不得男人用这种嗲到出汤的腔调说话,闻言恨不得骑上去两拳打出这厮鲜屎来。她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年岁岁却似乎相当享受人家奉承,十分配合地甜甜一笑,转过头来继续央藤雪:“姐姐,喝水水。” 店员急忙起身,嘀咕着:“水水,我拿给你,等一下哦。” 藤雪趁自己的头发还没有一根根竖起来,一把捞起年岁岁,夺门而出。 此时年岁岁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绿手指上有大范围记忆消除仪器和自动修复功能,他们不会记得你打破玻璃这种事的。” 藤雪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脱口而出:“你个小屁孩,怎么知道的?” 年岁岁淡然将眼珠转向别处,两手轻轻抱住她肩膀,不说话了,从外人看来,十足是一个年轻妈妈抱着幼儿慢行,天伦之乐融融。 两人直奔机场,买了最后一班机票。等待登机的时候,年岁岁不时支使藤雪端茶倒水,鞍前马后,藤雪忍过初一没忍过十五,把一包薯片砸到年岁岁头上:“自己去买会死啊!” 年岁岁坐在椅子上,身体团起来,极为无邪地捡起薯片,说:“藤雪小姐,做戏做全套,否则就没意思了,难道你觉得我跑来跑去伺候你要正常一点么?” 此言甚是,藤雪瞪了两眼,不好反驳,气鼓鼓坐下来,拿一罐汽水饮,不期然便回想起绿手指厅堂中那风度翩翩的帅哥,一时恨不得自拍大腿——此行本该有的最大收获,就是将近三十年假小子的人生终于迎来春心荡漾的瞬间,居然被身边这臭小子活生生一推,连电话号码都忘记了要! 她在这里七情上脸,忍不住凶光毕露目刀猛砍年岁岁,小屁孩好整以暇吃薯片,不为所动,许久咽下最后一把碎屑,才说:“我哪里又招惹你了?” 藤雪哼了一声,不出声,转过头去,只听年岁岁说:“嗯,有怨气,不表白,和私人情绪有关。私人情绪,按道理不应该对着我来,嗯……你对守门的帅哥有意思么?” 他眼睛滴溜溜望住藤雪,后者活生生吓了一跳,心事无端被喝破,满脸飞霞,正乱哄哄不知该驳回去还是认了算,死不解风情的小屁孩忽然呲牙一笑,状甚促狭,一看就来者不善,果然说道:“我劝你算了吧,那是个代人。” 所谓代人,就是不是人,徒有其表,是个人的样子而已。 猎人联盟全球所有分部,无论规模大小,前台接待都是代人,唯一例外就是总部。总部的前台也不是人,但活生生有思想有主张,是一只幻方兽,拥有强大精神力和神经处理系统。它身在总部,同时控制所有代人的行动和反应,应付各个分部形形色色的前台情况。换言之,它就是传说中一化千千万,千千万为一的无敌前台中心处理兽! 藤雪对此很难接受:“不是人?但我分明……” 难以启齿自己突如其来的恋慕,但也坚定地相信那都是真实——生平未曾体验。 年岁岁乖巧地靠着椅背,将头转开来以免加深藤雪的尴尬,轻轻说:“猎人联盟的接待室,都有万物催情素控制访客情绪,以尽可能避免不必要的冲突或意外。” 万物催情素?! 这是多么变态的一个组织?!去访问的人都要面临在门口就开始发春的命运!! 无语问苍天啊!你们凭什么?啊,凭什么? 年岁岁对藤雪的质问表示不解:“发发春不好吗?发春不是人生快乐之本吗?” 他指着候机厅一角,那里有一位妙龄女郎,坐在最靠近玻璃墙的位子上,双眉皱起,正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手指。 “那位小姐,就是无春可发,所以要去环游世界,如果不能如愿,就决定自杀了此残生。” 藤雪看了两眼,觉得人家和任何都市女郎出差时的颓废状都无不同,忍不住嗤之以鼻:“胡说,你哪只眼睛看到她要自杀?” 年岁岁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无论我哪只眼睛看到的,你都看不到我那只眼睛的。” 他忽然眼前一亮,原来身前经过一个大美女,低胸黑裙,裹得身姿窈窕有致,在年岁岁身边略一停留,小鬼立刻扑了上去,抓住人家的裙摆,咿咿呀呀不知道念些什么。大美人被男人觊觎的经验极为丰富,但如果揩油的只有三岁,便大大放松了警惕心,眉开眼笑弯腰逗弄他:“小弟弟,好乖,你也要去香港吗?” 藤雪在一边,见到年岁岁眼睛都弯成月牙,抱着那条美腿不知道爽到什么程度,心中破口大骂。一系列经历下来,对猎人联盟的印象,从非常神秘到非常神经,衔接得非常流畅迅速。 她一把揪住年岁岁的脖子,甩回椅子上,对美妇人道歉:“非常抱歉,我……呃,弟弟,实在太无礼了。” 结果年岁岁在椅子上发出抽泣的声音,配合他粉嘟嘟的脸孔身形,美妇人顿时心疼不已,蹲下来拍着他的小腿,柔声安慰:“乖宝宝,不要哭,乖哦~” 年岁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扑上去紧紧抱住人家,兀自还撒娇:“妈咪要我叫她姐姐,妈咪不爱我。” 藤雪一听,哎呀,你个死小子信口雌黄,蹬鼻子上脸了!周围的人穷等飞机、正在无聊的时候,有热闹可看,纷纷侧面,她众目睽睽之下百口莫辩,心里恨不得一个过肩摔把人摔个半死…… 最抵死的是,年岁岁在美妇人肩上,正撒娇撒得投入,居然对着藤雪眨了眨眼睛。 精蓝 两个人相识不过半日便闹成了死对头,一路飞机上一言不对,藤雪越想越不是滋味,一到香港机场就想把对方甩掉:“诺,我把十鹿所在的医院地址给你,你自己去吧,那边的伙计我会打好招呼的。” 年岁岁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他站在提取行李的传送带边,手插口袋,熙熙攘攘来往的人将他整个小身子都遮住,他脸上露出极为严肃的表情,眼睛望着机场出口的方向。 绷紧的警惕里隐隐又透露出嗜血般的兴奋,那绝不是孩童的表情。 藤雪走过去想说什么,被他轻轻一压手制止,嘴唇没有翕动,藤雪耳边却听到清晰的声音:“有大人物入境。” 藤雪莫名其妙:“大人物?” 香港机场常年都有巨星富豪出入,大人物不稀奇,无非是惹来传媒群聚,粉丝扎堆,保安前呼后拥,大家都习惯了。 问题是,周围很安静,深夜到达的航班,乘客陆续拿了行李便离开,戴墨镜的人寥寥无几。 年岁岁丝毫没有和藤雪玩笑或解释的意思,他急促地命令:“抱起我,到地下停车场。” 起初藤雪的想法是你要吃我豆腐咩?幸而年岁岁的严峻神情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身为猎人联盟的首席五星,显然他非常清楚如何切换角色——在人小鬼大的迷你色狼和精明能干的专业猎人之间。 藤雪犹犹豫豫一弯腰,他已经蹿到了其臂弯之间,在耳侧轻而坚决地吩咐:“前行,300米后上电梯,直达负2,到D停车区。” 藤雪被他语气所慑,依言而行,一面问:“你要找什么?” 年岁岁不答,兀自喃喃:“不会吧,不会吧……” 藤雪微恼:“什么不会?迈克尔·杰克逊复活了,现在在停车场蹲着么?” “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这个人的出现,比你说的迈克尔·杰克逊复活更惊人。当然,是对我,还有和我一个世界的人而言。”年岁岁肃然。 藤雪完全不理解。此时他们已经来到负2层,D区在东面,藤雪一走出电梯间,年岁岁就从她肩上一跃而下,在触及地面的同时化身为一只雪白的花栗鼠,向东面狂飙而去。速度之快,如同闪电,任藤雪在背后拔足狂奔,都只能落得一个被甩得越来越远的结果。 幸好花栗鼠很快停住了脚步。 在D区,13道。 那里停了一辆暗绿色保时捷卡宴,车主人想必相当没心没肺,车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凹凸和擦挂痕迹。 花栗鼠跳上了右侧车窗边的后视镜,蹲了下来。 藤雪随即赶到,张口问:“你干……” 花栗鼠的尾巴一摇,做出一个类似于人类Shut up的手势。 他们的前方,是停车场出口前那块空地,右侧拐弯就是付费闸机和电梯。空地正中,有一个高而瘦的男子,正若无其事向电梯走去,从后面看,他身形挺拔,穿一件白色过膝的外衣,质地颇精良,式样却与世风时尚格格不入。 仅此而已,藤雪再看不出有任何特别之处,需要年岁岁拼命追逐。 她只是不经意地觉得,咦,怎么停车场突然这么冷?冷气开太大了吧?真是浪费纳税人的金钱。 而且,冷得真奇怪。 像二十一岁大学毕业,青梅竹马的恋人忽然提出分手,说要远渡英伦,不再见面的那一天。明明是盛夏天气,却从心底深处一点点渗出来寒气氤氲,从内到外,把整个人牢牢包裹住,是无法向任何人诉说,却能够致人于死地的凉薄。 她忍不住缩了缩身子,屈起双臂,忽然见到自己的指尖,分明变得青紫。 花栗鼠年岁岁的大尾巴,轻轻拂过来,有意无意地,盖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带来细微而持久的暖流,直接进入到血液中,开始随同气脉流通般,暖着她。 他低声说:“精蓝。” 藤雪不明所以:“谁?” 那白衣男子已经进了电梯,转身的瞬间,藤雪看到了他的脸。 事实上他长什么样子,都无关紧要,真正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蓝色的眼睛,漠无表情,凝定如玄铁,偶尔流转之间,带来雪山崩塌般的窒息感觉。 他随意向外一瞥,藤雪无端觉得心脏收紧,被针刺了一样,竟然忍不住失声一呼。但她没有叫出声来,年岁岁的尾巴堵在她嘴唇上,再度说出令人费解的名字:“精蓝!” 声音里有惊骇。 他跳上藤雪的肩膀,微微一沉,回复了三岁小儿的模样,静静不知想什么。藤雪从那不知其可的震惊中初初回过神,就听他吩咐:“速去十鹿所在的医院,快,快!” 在路上他向藤雪解释什么是精蓝。 听完之后,藤雪并没有比之前豁然开朗。因为年岁岁说,精蓝是一种非人。所谓的非人,人类比较喜欢叫做妖怪。 妖怪也有很多种类,精蓝是最邪恶,最强悍,也最罕见的那一种。和忠肝义胆、情比金坚的有钱人,和从来不撒谎的律师属于同一等级。 这么拉风的妖怪,来香港有何贵干?适值减价期,难道是过来扫货的么?不知道他是走奢侈路线喜欢一线品牌呢,还是追求设计感觉专门扫小店呢?他有钱么?对了,妖怪怎么赚钱的…… 藤雪难得暴露出自己相当天真而不怎么警察的那一面。 年岁岁嗤嗤发笑,但除此之外不发一言,他坐在藤雪所驾车的副驾驶位上,始终保持一个身体前倾的架势,似乎在密切观察空气中的什么。 “你看什么?” “看气味。” “气味能看得见吗?” “我能看得见。” “是什么样子的?” “微蓝色,闪闪发光,带着刀锋一样锐利的边缘,当我看到时眼睛会刺痛。” 银狐狄南美在利先生宅第外所布结界,名字是念,作用是阻。 以人固有的意念作为动力来源,执念多难破除,结界就多坚固。有似金汤浇筑的城池,虽千军万马不能从外界征服。 唯一阻不住的,是里面的人,打开门走出去。 像利先生这样。 走出庭院,信步,跨越光华流动的结界,没有丝毫碍难。 她看到不远处所站的,是安。 永远不会忘记的名字,永远不能忘记的人。 淹没爱情的总是时间。 尽管有些岛屿坚持在汪洋中矗立,或成为亚特兰提斯,再不肯复现,亦永不曾消失。 脸颊犹似能感受他指尖的温度,跟随身边时偶尔手肘上的一扶,最轻微的接触都曾使利先生产生利刃加身一般的强烈战栗。 皮肤原来会被幸福划开,流出只有自己能够感觉的无形血液。倘若持续时间太长,也许会因为难以承受而昏厥,即使她拥有能够应付最恶劣野地环境的体格。 她深自缄默,不与人言。 就连安是不是知道,都无从考证。 没有过机会去寻求答案。 一直是追悔的。 消失了长长时间之后。 他在面前。 狄南美在宅第大堂,背手看着大门外相对而立的两人,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脸。微笑和叹气都会带来皱纹,而后者尤其不值得。 她想起白弃说,总是如此,人算不如天算。 她到利宅,当然不是失业后追求职场第二春,而是受狐族长老会派遣而来。 自暗黑三界彻底关闭出入通道之后,许多人都致力于寻找合适方法重新与其沟通,目的多种多样,其中占主导地位的,一是寻求破魂和食鬼两族对人界吸血鬼势力的力量制衡;一是对暗黑三界大量罕见资源的需要。 前者的代表是正常非人界人士以及猎人联盟,后者的代表,是异灵川。 数年前异灵川已经开始着手开辟灵魂十字架的准备工作,尽管进行得十分秘密,但狐族的情报工作网无孔不入,第一时间便已察觉。族中长老会专程密会商议,会中分成干涉派与看热闹派争执不休,差点大打出手,开到最后狐王要中风了才得出结论:尽管不明白异灵川的目的所在,但此计划有九成以上必不可行,因此既不能放任不理,也不需大惊小怪,适当干涉即可。 这一群老狐狸们仔细分析了异灵川的状况:首先,尽管是人与非人两界首屈一指的黑社会组织,但异灵川仍然没有能力快速筛选出足够适合制造灵魂十字架的对象群体;其次,灵魂狙击者是一个对候选人要求极为苛刻的职位,又要很能打,又要很耐打,且不说最后进入暗黑三界的遭遇如何凶险,光是在人间应付各方探查都十分棘手。把异灵川全部现役行动人员算上,符合条件者寥寥无几,问题是寥寥那几位还统统属于暗黑界,他们老板睡醒了一召唤说要闭关锁国,全部屁滚尿流回去了,剩下一些孱弱的同袍大眼瞪小眼,对高难度的任务根本有心无力。 长老会这么一说,大家就放心了,有事无事查查异灵川的情况等着看笑话,心里根本没把这当回大事。 谁也没想到异灵川会得到安。 从人变成妖怪的安。 最强悍的灵魂无论被放置在什么样的身体里,都一样闪耀摄人光辉。 他的出现,直接解决了第二个问题,然后,他又非常有创造性地帮助异灵川解决了第一个问题。 开启暗黑三界十字架通道,需要收集大量孤独之极的灵魂。孤独而带着避免不开的锋芒,降生后就将身边人一一推入到死亡的荫谷。只身在世上行走,直到生老病死前来,仁慈地扫除重重积累的寂寞。 这种说法绝不是抒情。 安以孤独作为关键之关键,利用异灵川的技术能力,侵入各国人口管理系统进行搜索,筛选那些父母早亡,兄弟姐妹绝迹,到了一定年纪后没有婚姻和子女,甚至名下宠物都登记了又登记,没一只狗狗猫猫能长寿延年的那些人。 范围如此缩小之后,再要确认到底哪些人拥有符合要求的灵魂,显然就容易得多了。 名字的列表中,有霍金,也有利先生。 所有与他们亲近的人,都逃不过暴死的命运。 尤其是利先生,直旁系血亲或同窗挚友闺蜜什么的就算了,一早死得光溜溜,最过分的例子是她在Mont Blanc峰上所结识的登山伙伴。偶尔邂逅,相谈甚欢,如此而已,第二天就在夏季最适合的完美天气里,遭遇诡异风雪,丧生悬崖。 也许那是巧合,也许不是,但自那之后她就不再接近人,也不容人接近自己,为了所有人的安全起见,慎重地将心与身都封锁。 她一生中,能放心亲密而仍健在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霍金。 一个是安。 安。 她缓缓走过去,站在了安的面前,身上是出门的打扮, 穿了高跟鞋,刚好能平视男人的脸孔。他鬓角处有白发星星,姿态是随随便便站着,和街上见到的任何中年男子一样,平常装束,平常神情,连眼神都柔和疲倦,不见锋芒。 但真正有眼光的人,会察觉一种微妙的气场,无声地宣扬说,他浑身上下都是用全宇宙最坚实的东西浇铸成,即使用显微镜彻查,也找不到任何破绽。 心也是。 灵魂也是。 利先生泫然,伸出手去,碰了一碰他的手臂,缓缓说:“不如,陪我喝杯茶。” 从前相处的时候,她常常找他,陪着喝杯茶,相对无一言,唯独能感受时间肆无忌惮飞逝,如握沙不可久,如掬水不可留。 安点一点头。 利先生便转过身,两人肩并肩,慢慢进了庭院。霍金在大门处呆看着他们,经过自己身边,只觉得安无意间在他身上一瞥,带来从内心深处生发出的,几乎无法忍耐的恐惧。 他们的身影在楼梯上一消失,霍金就飞快奔去找狄南美,银狐从大堂撤回了厨房,正坐在她的秋千座上晃来晃去。 “这人是谁啊?” 狄南美在咬指甲,这动作可不常见,她对于咬人的兴趣,向来都比咬自己要高。 “你老板的心上人。” “心上人?我怎么不知道?” 霍金冲口而出,这平常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厨师,竟然没有察觉自己言语中镶嵌着多么浓厚的愤懑与妒嫉。 狄南美静静地看着他。不揭穿,不嘲笑,非常不银狐。 说:“霍金,利先生活不了多久了。” 霍金浑身一震,扬眉怒目:“你说什么?” 凡事只有涉及到她,他才表现情绪,或者说,才像一个人。 狄南美同情地看着他,失去所爱的滋味,她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倘若对方是唯一与全部,则无论如何难以承受,就算死亡也不能减缓那灵魂将要破碎的痛苦,他所将要经历的,狄南美全部都明白。 霍金很快反应过来,扑过来抓住狄南美的脚——这是他唯一能抓得到的地方:“你可以救她吗?” 语气虔诚渴望,其中有信任,无以名状。 好像窦娥临刑前的泣血诉冤,深信九天十地的神佛总有一个会开眼。 狄南美犹豫了一下。 就是因为他无意显露的依赖,犹豫了一下。 然后说:“我救不了。” 她跳下来,抬头望望楼上,仿佛能看到天花板上那两人对坐,共品清茗的宁静身影。 在霍金准备声嘶力竭追问她为什么呀为什么之前,她给出了很清晰的解释:“生命与灵魂为人所自有,求生固然可敬,求死也是自由。” 霍金喉咙都嘶哑了,一瞬间的事情:“你说,利先生求死?” “有什么好惊讶?”狄南美淡然问,“你不曾求死过吗?” 你不曾在某个寒冷冬天,义无反顾迎向急驰的车轮吗?在那时候,意念确然单纯坚定,知道死亡会解脱所有哀伤。你难道会有时间停下来,听人宣讲生命纯净宝贵,须用心顾惜吗?? 霍金大为震惊:“你怎么把利先生和我比,她是天之骄女,应有尽有……” 窗外的天空忽然转为轻微的灰色,像晨曦初起,或暮色乍来。 狄南美望着那天色,许久才说:“谁没有遗憾。” 对狄南美的前生现世,霍金都一无所知,仅基于这段时间相处的基本了解,他已经对这句台词大为震惊。 诚然这是真理。 似乎无所不能的银狐曾有过什么遗憾,霍金又何从了然呢? 我们仰视神龛,进入眼帘的不过是光环。 霍金颓然跌坐,头顶住他日常工作所用的灶台,失神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神情委顿,仿佛坏消息瞬息之间就夺走了赖以支柱的全部精气神,无意识之间,头在灶台上撞来撞去,像敲钟一样,忽然竖起身子问南美:“是刚刚那个人令她求死么?” 生命又找到了存在意义一样,他站起来,很坚决:“我要阻止他。” 狄南美怪好笑地看着他:“噢?怎么阻止法?说来听听嘛?” 很体谅霍金的想象力和策划力都不是很足,她主动地承担起制定计划的任务:“你拿最大那把菜刀悄悄上楼去,我帮你引开利先生,等他一落单,你就扑上去!” 她右手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下刀手势,加以技术指导:“砍脖子正后方那节颈椎,跟杀猪一样的,要用力,不然很难断。” 看到霍金难以置信的表情,她自觉地反省了一下:“嗯嗯,不好,硬来好像太血腥了一点。这样子吧,他们在喝茶,喝茶就应该吃小点心,我给你当下手,你赶快做一点小饼干送上去,放毒、老鼠药、砒霜、洁厕精、屎尿屁……有什么放什么,兄弟,考验你手艺的时候到了,怎么把洁厕精做出黄油的味道,是你烹调生涯中最大的挑战啊!” 她越说越兴高采烈,杀人放火在她说出来,活像一场马戏团的表演,其他无关紧要,精彩紧凑才是关键。霍金呆头呆脑看着她出馊主意,心中有一万头麋鹿在咆哮。 阴错阳差的,这恰是制服狄南美恶搞的唯一方法,即以不变应万变,将自己全身心地石化,以彻底的呆滞来对抗可能发生的无限羞辱。 果然她很快兴味索然,瘫在秋千座上面,呻吟道:“真他娘的无聊,真无聊啊。” 然后就爆发了,跳下来一把抓起霍金:“我不跟你玩了,你说吧,为了你主子,是不是什么都愿意做?” 霍金点头,点了十七八下之多,坚定而纯洁。 狄南美好像想起了什么,目光游离开去,看了窗外两秒,倘若霍金善识颜色,会看到她极罕见的怀念之色,不知为何。 但她随即就转了回来:“去死愿意不?” 霍金仍然点头,二十七八下,更加坚定而纯洁。 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小个子厨师,居然有舍身为人的慷慨气度,倒也不出狄南美所料,她只是奸笑一声:“别点了,你不就是想死吗,哼,在我面前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这种言论,请问算是威胁么? 提着霍金在手里,她另外一只手在他身上点点戳戳,脖子上、腰眼上、屁股沟沟,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有着虔诚信仰的屠夫要杀猪之前,还给人家念几卷超度的经文一样。霍金终于忍不住了:“你干吗呢?” 她头都不抬:“我找你的灵魂呢,顺便看一下怎么把它捏出来。” 捏?好吧,用什么捏?厨房里的工具不少,夹核桃那个钳子合适么? 狄南美很严肃:“不大合适,你的灵魂又冷又脆,核桃夹子太粗了,一夹破就没戏唱了。” 太粗不行,嗯,那料理蜗牛那个小夹子呢?银丝制的,特别小,特别精巧,我说你不应该把所有厨师都遣散吧?小彼得手最巧了,能把田螺里一点儿泥都勾出来,不破壳! 狄南美不服气:“少来,这算什么呀?想当年,老娘能把鸡蛋里的蛋黄弄熟再勾出来,不但蛋壳不准破,蛋白还得是生的!你行吗?” 这一手的确不容易,但是凭什么非要这么干呀?哪来的厨师手那么痒,要个囫囵生蛋还得只有蛋白? 腹诽一下而已,霍金没敢说出来,这当儿狄南美好像已经定位结束了,在他肚脐眼上下左右,拍了几下差点把霍金拍成小便失禁:“嘿,你那坨灵魂还挺传统嘛,打生出来到现在没挪过窝呀。” 目睹她左看右看,好像在找工具准备把人大卸八块的样子,霍金进行了激烈的心理斗争,然后豁出去了:“喂,你切了我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你要拿我的灵魂干什么?” 狄南美举起一对银筷子,夹一夹,唇角露出一丝微笑:“我呀,要把你和利先生的灵魂放在一起,搅一搅,放点盐花,平底锅上煎了……” 她突然停下来。 不是因为霍金被吓晕过去了,而是她的水晶球忽然放出夺目光亮,照得大家脑子都有点儿半透明。 这场景出乎意料,连狄南美都不例外,她丢下筷子扑过去抓起水晶球,往里只看一眼,脸色就变了。 “精蓝?精蓝怎么跑出来了?老娘为什么没有算出这几个人会来?” 她在那里嘀嘀咕咕说的话霍金一句也没有听懂,本着他一贯不懂就问的做人原则,他说:“精蓝是什么东西?” 狄南美瞪了他一眼:“精蓝不是东西,精蓝是妖怪,妖怪,妖怪!不要看他长得高高瘦瘦,皮肤白白净净,穿得也白白净净,好像一个帅哥的样子,他是很可怕的大妖怪!” 霍金很迷惑地想了想,转头看了看窗外,然后说:“喂,你说的这个妖怪,好像就站在外面呢。”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院子外面站了三个人,一个体态结实,容貌漂亮的女人;一个三四岁大,面团团样的小孩子;另一个则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穿一件白色过膝的长衣。 即使狄南美刚才没有做妖怪常识普及,霍金也决不会把这位仁兄当作是自己的同类。 因为他的眼睛是蓝色,纯粹的蓝,没有任何其他颜色杂糅的蓝,非常非常忧郁的蓝。 霍金和他一打照面,下意识的动作就是奔过去“啪”的一声,扭开了灶台上的火。 怎么一下子这么冷?好像回到了想要自杀的那一个冬天,每一颗雪粒都直接下到了身体里。 藤雪和年岁岁赶到医院,警队的手足正在门口打瞌睡,被藤雪一脚踢醒,急忙站起来。 过去十数小时,没有外人接近,也没有异常响动,周围非常安静,简直叫人不打瞌睡都不行。他一五一十,如是报告。 女上司带着一个小屁孩还满脸正经的样子赶过来查岗,其用意令人颇为犯猜,但看到藤雪一副全世界都欠老娘二百两银子的犯浑表情,到了嘴边的问题也吞了下去。 这是年岁岁教给藤雪的,不想有多余的麻烦,就要先摆出和一切麻烦绝缘的样子。 他们一路追踪精蓝而来,有好几次年岁岁失去精蓝的踪迹,要求藤雪将车靠边,他闭目冥想,仿佛凭借意念更容易找回线索。 事实上他也的确每次都找了回来,最后一次费时尤其久,年岁岁聚精会神,瞠目结舌,造型半点不可爱,过了一阵子脸上汗如雨下,这一动不动的深思,像比马拉松更费体力。 藤雪忍不住要拿出纸巾帮他擦汗,却见年岁岁猛然从座椅上一跳而起,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浑身蜷缩在座椅上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但他随即绝然推开藤雪伸来抚慰的手,大叫:“开车,开车,前面右转!” 藤雪看到他鼻子下微微有血迹,不等她问,年岁岁开口解释:“精蓝刚刚闯入我的脑海,召唤我跟随他。” 他用力揉自己的太阳穴,脸上仍然带着余悸,低声说:“好厉害,好厉害。” 付出这么大代价追踪,最后结局十分无厘头,因为目的地竟然是十鹿的病房,早知道何必费那么一牛鼻子的劲,大家相逢不如偶遇多好。 交待下属换班回去休息,藤雪和年岁岁开门进去,床上白被单静静地罩着,十鹿化身而成的胡杨,仍然躺在床底下,既没有诈尸,也没有发芽。 年岁岁趴在地上仔细察看这棵胡杨木,从裤兜里掏出各种各样的工具,望闻切敲划钻。他的装备储存原理和叮当一样,随手一摸即得,无穷无尽,储藏量丝毫不受布料面积限制,比叮当更先进的是还不会摸错,精准度叫人叹为观止。他好像知道藤雪心里的感叹,头也不回地说:“赶明儿叫猎人联盟送一个给你,这是三维袋,我们的标准配备。” 随之站起来,拍拍手:“异灵川干的。”? 将十鹿推回到床底下,年岁岁喘了口气,刚要转身,藤雪发出一声尖叫。 抬眼一看,他们一路追踪的精蓝,在对面的亲属探视椅上坐着,正慢慢地说:“如此说来,猎人联盟也认定是异灵川所为么?” 藤雪立刻拔枪瞄准,是一个好警察应该有的职业反应,然后,她发现敌友阵营的两个人,一齐对她投来不以为然的白眼。那表情在说,喂,你把这坨破铜烂铁拿出来吓鬼么? 她讪讪地把枪挥舞了两下,没有收起来,坚硬的枪柄握在手里,有一种惯性的安全感。 只是,为什么有一股奇异的冷感从掌心传来? 她忍不住抬手看,赫然发现,配枪在手里幻化成液体,形态凝聚,却在流动不息。她的手指陷入枪柄,触手柔滑绵软,仿佛捏住的是一块初成型的果冻,再一用力就会碎裂。 藤雪大惊,双手合拢捧住,正要定睛细看,年岁岁忽然从旁接过她的配枪,淡淡说:“区区人类,何劳精蓝大人出手立威?” 那把枪在他手里回复本来形状,静静闪耀金属光芒。 精蓝摇摇头:“哪里,我不过是将这位小姐自己心中所疑,给她看看而已。” 不过是藤雪自己面对根本无力掌控的场面,心中不断酝酿膨胀恐慌与软弱,深知我为鱼肉或炮灰的立场,平常最堪信任的配枪亦不过泡影泥浆。 将这拼命压抑的念头,变成皮影戏,在她指尖上活生生出演。 精蓝那双妖异的眼睛,原来能够穿透骨肉与尘嚣,直接进入一个人自以为锁得严密的内心。藤雪又惊又气,但场面中的重点,根本也不在她。 年岁岁在对精蓝咄咄发问:“我听闻暗黑三界封锁已久,这一次破魂到此,请问有何贵干?” 精蓝显然不是很喜欢回答问题的人,他坐在那里,微微垂着头,在看床底下的十鹿,须臾点点头,对年岁岁说:“你要不要救他?” 救谁?十鹿? 他已经变成一棵树了哦,你要把它打磨成材物尽其用的话,胡杨能做家具还是建房子? 精蓝对于人变树这个课题好像还蛮有研究的,慢条斯理说:“这是异灵川典型的机体异化手法所为,但施法者有意无意,做得并不彻底。 “他的思想意识仍然全部存在,只是被牢牢封存在化为树干的身躯里,不需再造血肉肌体,我能帮你把那些东西转移出来,相信其中大量信息是你会有兴趣的。” 年岁岁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他想我是不是在做梦,破魂族人要做好事啊,而且言辞恳切,态度温存,世道变了么?猎人联盟那些编教科书的是五百年前就死了的古人么?我落伍了么? 不,我绝不能落伍,老子还年轻呢! 他振作起来:“对你有好处吗?“ 精蓝看他一眼,那意思是说,废话,难道我们没事做来三月学雷锋啊?我们破魂族只有一个偶像,拜多神会被牵去当食仔,乃道:“我不善追踪,但我需要尽快找到灵魂狙击者现在的位置。” 作为本来应该特立独行的大妖怪,他口气其实更像房产中介:“你我所长,刚好交换,何乐不为?” 年岁岁终于彻底陷入了迷惘。 精蓝,破魂族人主体组成分子。擅摄取拥有强大法力者魂魄,随之饲养对方为食粮来源,破坏力与战斗力惊人,相互能够贯通意识,汇集精神力与能量一体协同作战,为所知的非人中最具威胁的种类。无主动攻击性,不苟言笑,绝对服从族中领袖命令,幽默感欠缺,现有的资料不能说明其具备社交冲动或人际常识。 这是年岁岁过去考猎人星级时,每一次都要复习的内容之一。 身经百战之后,对所有五星猎人而言,破魂必定是人生追求中最高远的那一颗明星。倘若能够有机会狭路相逢,其意义不亚于毕生致力登山事业的人,最后终于爬到了月球上,不论结果是生是死,都那么的意气风发。 他绝不会把相关资料记错,何况又不多。 但眼前的精蓝,分明世情练达,又会给人下马威,又会适度自爆其短,更过分的是,还会见人下菜碟,主动提出做生意! 暗黑三界闭关锁国的这些年里,在精蓝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拼命摇了几下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以便跟上眼前形势的变化:“你拿什么保证,我一旦带你去见灵魂劫掠者,你就能让十鹿意识复活?” 精蓝站起身来,双手一摊,耸耸肩,然后弯腰把胡杨十鹿拨了一拨,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其根部,闭上眼睛,不过两三秒功夫,又睁开,说:“行了,都在我手指尖上了。” 伸出手来给人看,藤雪好奇心重,也不怕了,探头一望,果然在精蓝修长白皙的手指尖上,有一张隐隐约约的人脸,正是十鹿,微小的眼睛正在快速眨动,好像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给人掏出来了呢。 年岁岁这时候就恨啊,手脚太慢,没从空间袋里摸个摄像机出来把这一段拍个正着,这要是放在猎人联盟内部的视频分享频道上,点击率不High翻天啊!年终十大佳片评选,死都要死在前三啦。 天下没有后悔药吃,他倒也干脆,看精蓝料理好了十鹿,大家算是成交了,转身就出了病房门。藤雪急忙跟上,弯腰轻轻问:“你真的带他去?” 年岁岁看她一眼:“不然怎么样?” 藤雪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只好讪讪地说:“他好像不怕你反悔哦?” 年岁岁叹了口气:“他当然不怕。” 你要是逢人都掐得过,你也不怕啦。 三人一行,就这么来到利先生的大宅前。 银狐的封界还在,上面那只流光溢彩的小狐狸素描图标则稍有变化,从一开始安到来时的老神在在,变得有点气急败坏,瞪起了眼睛,一副别惹我不然我揍你的表情。 年岁岁是识货的,一见先倒抽了口凉气,心想这趟浑水,怎么搅下了这么多人啊?看来真的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搞下去不知怎么收场,而让他更惊讶的,是随后精蓝的反应。 狐族的威风,那是不用说了,但也要看对上的是谁,寻常族类闻狐而遁,乃是明哲保身,诚望多活二年之举;换做破魂,大家论资排辈斗身家挽袖子打一场,满世界开盘口,估计也是赌一比一居多。 问题是身边这位精蓝,身为大名鼎鼎的邪族一员,丝毫没有平起平坐的自觉,一瞧见银狐标记就留步了,恭恭敬敬袖起手来,一鞠躬!!! 藤雪看得纳闷,悄悄问:“他干吗呢?” 年岁岁不愧是猎人联盟的稀有五星,对非人界八卦的来龙去脉称得上博闻强识,脑海中略过了过狐族与破魂的历史,当下了悟,答道:“据说他们的大老板和狐族有世交,莫非这是交代了要以礼相待?” 在外行面前说得笃定,其实他自己心里也犯嘀咕:暗黑三界关了这些年,达旦憋在里面莫非是在努力加强精神文明建设搞和谐社会么?抓教育树新风,文明经商,尊敬长辈,这样子搞下去,精蓝迟早要以世界杰出青年身份出来竞选参议员,那所有女性选民不得都给他投票啊? 这一鞠躬毕,大家就傻在那儿了,年岁岁知道自己闯不过那个结界,就算闯得过,和狄南美结梁子也非人间正道;精蓝则执礼甚恭,压根没有闯过去的打算;剩下一个无知者无畏的藤雪,看大家傻站半天,沉默不语,这是什么意思呢?乃雄纠纠气昂昂上前,伸手想推门,刚一接触到银色光幕,身子忽然一哆嗦,两腿一分,摆了个马步,仰头向天,双手叉腰,猛然大笑起来,声如狼嚎,令人闻而鸡皮疙瘩乱出。 年岁岁心想糟了,一眼没看住,这姑娘也真憨厚,我们两个都不敢去动的东西,你起什么劲啊?就说人类的脑仁太小,不经用。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近身查看一下藤雪,利先生宅邸的大门忽然洞开。 狄南美施施然走了出来,银狐纵横天下,到哪里都是那么气度销魂,背着手,拖着声音正问:“谁那么不知道好歹啊……”啊了几个升调出来。 她身后跟着宅子里现时全部的住客与访客,先是霍金,然后是安,身边紧紧跟随的是利先生。数她神态最为安详,温柔之中还隐约带有一丝恍惚之色,除此之外,其他人看上去都颇有心事。 藤雪还在那儿笑,狄南美好奇地走过去看了一眼,嘀咕道:“人?” 随手抄起来,跟抄个擀面杖似的把人家大头朝下,抖了抖,然后顺回来放在地上,藤雪顿时止住狂笑,筋疲力尽软倒,蜷曲起来,大口喘息。 狄南美第一眼就盯上年岁岁了:“你,猎人联盟的?上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年岁岁顿时四岁正太上身,奔上前去,抱住狄南美的腿就蹭:“银狐,银狐大人!好高兴见到你……”语调娇嫩得要出水。 结果人家半点不买账,当即撩起一脚,将年岁岁踢出数米之外。他身手敏捷,在空中已然轻轻飘起来,落地后鼻子一皱,眼睛一红,泫然欲泣,浑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一般,不知情的看了,真是我见犹怜。 这一番做作,在十八岁以上、八十岁以下女性朋友面前,向来无往而不利,谁知今天踢到铁板,狄南美不但不觉可爱,反而被人戳了哪根筋似的,怒发冲冠:“死小子,你再敢装模作样,老娘让你每年出生两次,每一次都两个屁眼,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她发出如此富于创意的威胁之后,招呼霍金:“去,把你们客厅的太师椅给我搬一张出来,嗯,桌子也要。什么?太重了你一个人搬不动?放心,一定搬得动的,快去。” 不出片刻,果然霍金便提着一张太师椅和一张巨大的书桌走了出来。这些质量上乘的贵重木家具,当初搬进来可是出动了整批彪形大汉,才勉强不磕不绊越过了车道到客厅之间的数百米距离,现在个子瘦弱的霍金却一手举一件,还一路小跑。他对于自己猛然之间气力能和海格利斯并驾齐驱不觉得有什么惊喜,神情始终是呆呆的。 桌子和椅子都摆摆好,狄南美跳上去,调整了几个姿势坐舒服了,忽然间满场人听得“啪”的一声炸响,什么东西敲在桌上,如县太爷的惊堂木。定睛一看,是狄南美背后伸出的一根小尾巴,银毫葳蕤,灿烂生光。 她一本正经敲了几下,眼睛滴溜溜看了一圈,定在藤雪头上,后者还在喘,不过已经能爬起来了。狄南美问:“小妞,你跑来干吗的?” 藤雪刚才被她整得七荤八素,心气大弱,强作镇定回答:“我是香港警察,奉命协助猎人联盟工作,跟随他们来到这里而已。” 南美点点头:“哦,没你什么事。”尾巴在脑门上拂了两下,嘀咕着,“是打你十棍呢,还是判你充军呢?” 藤雪一听大惊,都说没什么事了怎么还要打啊?狄南美分明听到她埋藏在心中的呐喊,这个法盲抬起头来,有点纳闷地说:“没事就不能打了吗?我看人家审案都是见人就打的啊?” 藤雪怎么也是专业出身,终于鼓起勇气大叫:“没事就应该当庭释放啊!” 狐狸好在从善如流,点点头:“好吧,释放释放。你要去哪?” 藤雪一愣,本能地说:“回家。” 狄南美歪着头对她遥遥推了一把:“那走呗。” 藤雪一个趔趄,迷惑地盯着南美,渐渐眼前模糊了,一片银色光芒轻轻掠过,包裹住她整个身体,周围的风呼呼吹起,身底下毫无依托,却渐渐飘起来,心中平安,正在想难道这又是倦极而眠的一场梦?随后极速坠落的感觉便突如其来,藤雪在离心力的惊吓下身子一激灵,眼睛睁开,发现自己躺在家里。 起居室,沙发上,前几天换下的衣服还堆在那里,没有拿去洗。 她茫然地打量四周,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狄青天发落了藤雪,下一个对象是年岁岁,被上下两个屁眼的悲惨前景震惊了之后,年岁岁明显老实不少,服服帖帖站那儿,一迎上狄南美的眼神就主动交代:“我代替牺牲了的同事十鹿,追踪灵魂狙击者以了解失魂事件的进行状况。” 惊堂尾巴刚上班,工作干劲很大,啪啪又是两声,青天喝道:“说,你是怎么追到这里来的?” 年岁岁有点没奈何:“报告老爷,这里是灵魂狙击者的必经站,猎人联盟根据之前案件发生点整理出了十字架指示图,上面有明确标记。” 一向对科学统计啊绘图啊之类东西没有感情,狄南美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哦,猎人联盟还蛮聪明的嘛。那么,你是要抓灵魂劫掠者么?”她唯恐天下不乱,兴致勃勃指一指后面,“那个中年大叔就是啊。” 全场的目光都落在安身上,后者闲闲站在稍远处,神情平淡。不知几时起,利先生握住了他的手,两人依偎的姿态浑然天成,犹如一对默契经年的佳偶,对于大家的探寻,利先生毫不在意,只是垂下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狄南美此时精神头来了,叫年岁岁:“哎,要不你们两个打一架吧?打一架就知道你抓不抓得到他了。” 年岁岁吓了一跳,急忙摆手:“我没有接到这个命令,目前为止只需要了解灵魂狙击者的相关情报就完成任务了。” 这么苟且自然容易招致鄙视:“呸,肯定是打不过!他的目的那么简单有什么好了解的?不就是要去暗黑三界吗?” 年岁岁很顽强,兀自争辩:“我们也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暗黑三界。” 银狐看看他,又看看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脾气一下暴躁起来,抓起自己的尾巴就向年岁岁砸了过去。年岁岁大惊,一连串筋斗快如闪电,堪堪避过。那个飞去来小尾巴没打着人,只好自己回去了,狄南美一把抓住,又按回屁股,气呼呼瞪年岁岁一眼,喝道:“喂,到底打不打?” 人家头摇得快要断掉了:“不打!” 狄南美建议年岁岁改名:“你大名俊杰,小名好汉算了,唧唧歪歪的。” 既不抓又不打,当然没什么好玩,她终于转向了最具闹事潜力的精蓝,明显精神为之一振:“嘿嘿,精蓝耶,好久不见你们了。哎,你等我一阵好不?我叫我们家小白来和你打一架,他好久没有找到合适的对手打架了。” 精蓝对这个要求有点为难:“达旦大人有令,不准与狐族冲突,请见谅。” 南美听到达旦的名字,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天出神,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竟然温柔许多:“达旦啊,哎,好久没见了,他有什么口信捎给我么?” 脸上有微微的期待之色,又雀跃,又胆怯,如斯罕见又溢于言表,银狐自己却浑然不觉。 精蓝没有辜负她,说:“有。” 没让人多高兴一秒钟,随后说:“必须要在三个人面前一齐传达。” 南美一愣。 精蓝又鞠了一躬,似乎在贯彻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政策。但他毕竟出身邪族,文化程度不高,缺乏遵守法律程序的意识,不管南美眼下正在主持审判大局,径自转向安,言语中的恭谨谦和一扫而空,恢复到惯有的冷冰冰口气:“我奉命前来告知,贵宾星辰通道将在七十七天后子时开放,无须再收集余下灵魂。” 这一声石破天惊,第一个跳起来三呼万岁的是霍金。 利先生不用失去她的灵魂了!他本能地认为全世界都应该跟着一起高兴。 灵魂是什么,我们知之甚少,浊世滚滚中用不用得着它,也颇费猜。但被人随便拿走,总不会是件好事吧。 他欣喜地转向利先生,不知道该说恭喜还是该说好险。 然后就发现,也许他真正应该做的是安静下来,默诵一句话,那句话人人都该引为座右铭,以免被世间失望轻易击垮。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因为安终于有了表情。 那是埋藏极深,能够撕裂心肺的苦楚,混合漫长岁月涂抹于感情上的绝望,加一两分竭力抑制而无从消解的怨恨,和满满、满满,黏稠沉重的决心,搅拌成浆。 此时正敷在安的脸上。 集合天上地下最强大的法力威权,把这个人击成齑粉,挫骨扬灰,下沉到十八层地狱里。 他的决心仍会在血海刀山中熠熠生光,等待万劫后那个最渺茫的机会,不到最后不会放弃,到了最后也绝不可能放弃。 安没有看精蓝,他眼睛投向远处,像在避免接触到什么能够引发剧烈疼痛的东西,缓缓说:“我将以我的方式打开灵魂十字架,多谢阁下费心。” 霍金的嘴巴立刻变成O型。 打击太沉重,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缄默单纯,只对肉和蔬菜五迷三道的厨师,忽然鬼上身一样无畏起来,跌跌撞撞冲到安的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吼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声嘶力竭,嗓子承受过大压力,最后的音符甚至都塌陷了。 他满头满脸,脖子耳朵,被气恼涂得血染过一样红:“你凭什么要牺牲别人?你以为你是谁?” 安的答复虽不近人情,其他人倒还都保持了冷静,反而实实在在被霍金吓了一跳。所谓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眼下就是活生生的案例。 安纹风不动,只是垂下眼睛,轻轻说:“抱歉,我不得已。” 霍金更气愤:“不得已?不得已就要牺牲无辜的人吗?利先生……” 他接下的话没来得及出口,不是因为自控或恐惧再度降临,而是利先生的手,按上了他的嘴唇。 从来没有想过,唯一和最初的亲吻,会是在这种情形下发生。 霍金茫然转头,和利先生对望。 她容颜如雪,一丝儿血色都无,温和地说:“霍金,不必如此,我心甘情愿。” 她轻轻将头,放在安的肩膀上,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一杯清茶的对坐里,我已经听完了那个短暂而悲哀的故事。感谢你,对我如此坦诚,无论坦陈的实质多么冷酷残忍。 我仿佛遥见你当时哀痛,足够将你身躯与灵魂都撕裂一千次有余。 我眼下仍然窥见,你平静如远山的神情之后,什么样细致绵密、难以断绝的暗影在笼罩你,啃啮你,绝望到根本看不到解脱。 你回来,不是为了我。 因此,我对世间更无须留恋。 来者恒来,去者恒去。 倘若我将灵魂剖出能助你完成人生里最后的愿望。 冥域中重逢时,你也许会记得我名。 记得我曾虔诚静默地等候过你。 想必这样结局,也算是所谓缘分。 霍金失声痛哭,委顿在地。像一个孩子一样捶打着地面,呜咽和脊梁一同起伏。 狄南美轻轻走过去,蹲在地上,拍着他的背,也像哄一个孩子,柔和地说:“别哭,别哭,有我呢。” 然后她回过头对安说:“你一定要取利先生的灵魂走?” 安点头,不曾有分毫犹豫。 利先生合上眼睛,仿佛疲惫已极,她将安的手握得更紧。 那肌肤的接触,不知道是在印证相亲,还是相远。 狄南美叹口气,一把把霍金拎起来。后者一把鼻涕一把泪,满脸沾着泥土草屑,狼狈不堪,愣愣地被人家提在手里,哽咽道:“干吗?” 南美不理他,对安说道:“他和利先生的灵魂,是被同一束星线照耀而生,其煞气和本质完全一样。你要打开灵魂十字架,一人取一半就够了,这个解决方法,你觉得如何?” 她完全摆出菜市场肉铺老板娘的架势:“一人取一半,他们命中带的煞气变弱,固然会寿命短一点,至少以后可以养狗了嘛。” 好像养狗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她还对着霍金强调了一遍:“可以养狗耶!” 安神色微微一动,显然被这种可能性打动了。天性而言,他并非完全不可变通,即使被执念牢牢占据,他仍然有能力照顾他人利益,只要,没有阻碍他的前行。 在彻底明了狄南美方案的可行性以前,他保持缄默,等待对方的下文。 谁都没有想到,提出反对的是最不应该反对的人,受害者利先生,锐声道:“我不愿意。” 她身体站得笔直,微风吹过,柔软的衣物贴在她身上,曲线窈窕,难以描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论从前在人间的威风多么凌厉,这句话都是她此时写照。 但这团鱼肉,有极为强烈的个性和自尊,就算被切被砍,都要姿势漂亮,凛然说道:“南美小姐,我知你法力通神,但生死我总可以抉择。” 她转向安,柔情交织感伤,一闪即逝,斩钉截铁道:“过去数十年,凡我所爱,都诀别远离,我人生了无意趣。” 伸手轻轻抚摸安的耳轮,眼睛最尖的南美,能够察觉她最轻微的颤动,从心尖上一路连绵过来,反映在手指。 利先生的声音越来越温柔,却是对着安的:“我此前十年,唯一期待,就是你回来。” 她摇摇头:“无论如何,你回来就是幸事。” 粲然一笑,她美目如朗星,对南美流转,一瞥之间,看到的人便知道她下定的决心,神鬼都不能改变:“倘若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我怎么会去推辞?” 面对他人的拒绝,狄南美非常罕见地没有恼羞成怒。她手指中玩弄着一把不知哪里来的银色弯月勾,淡淡地说:“我来这里,本是为截断灵魂狙击者的路线,阻止他带走你们两个的灵魂。” 弯月钩的锋芒割裂空气,肉眼能见那一线线无血的伤痕,她对利先生说:“但你如果心甘情愿,我也不能勉为其难。” ?一个人有权利努力生存下去,不断战斗,不断挣扎,从烂泥里也要翻滚出来,吐出被打落的全部牙齿,继续这条不归的路途。一个人也有权利死去,按照自己的方式。 自由比苟活重要,也比死亡重要。这是银狐的信仰。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有差事在身,得把活干完,我有个法子,你听听看行不行?”她诚恳地建议道。 弯月钩划过身侧,破空之声犹如呻吟,蠢蠢欲动。 小情侣租客 君成公寓一个月前,接收了一对小情侣租客,房子在三楼最左边一户,两室一厅。 入住时候一人带着一个小包袱,余无长物。 名字取得虽然大气,君成公寓其实却坐落在暗影城十三区最阴暗的那条街上。街道连名字都没有,四处垃圾脏水横流,臭气冲天,方圆一百米的区域臭名昭著,打架斗殴,抢劫杀人都是寻常事。天色一黑下来,周边居民要保证自己能见到明天太阳的最好办法,就是把门窗紧闭,电视机声音也调小一点。 这种环境,就算拿大拇指当鼻子都能马上闻到万事万物在此腐烂的味道。 公寓已经建了若干年,褐石外墙十分破敝,其他一切硬软件的状态大概都只够让人勉强存活下去,自然而然,就可以想见来住的人,是些什么样的货色。 但那小两口走进大门的时候,表情好像是中了天大一个头彩,男的笑嘻嘻,女的虽然不笑,神情却也满不在乎。 这一天他们上楼梯之前,经过住在一楼的吉米家门口,正遇到他出来丢垃圾,三个人打了一个照面,吉米转头就跑去问包租婆玛姬:“那两个小鬼什么来头?” 玛姬正瘫在沙发上看日间重播的肥皂剧,漫不经心地翻翻白眼,说:“哪两个?哦,不知道。” 他们自己找上门来,说要租房子,随便哪一套,有得住就可以。 玛姬怀疑他们是背着家里私奔出走的,说不定中学都没毕业,看那小女孩子皮肤多嫩,男生虽然体格结实,却显然没有成年。 这种向来在父母羽翼保护下的孩子,在暗影城根本没有生存能力,很快就会倒大霉,人嘛,少死一个是一个,玛姬不想惹这种无谓的麻烦。 她当下报了一个离谱的价钱,想把他们吓走,结果他们一口答应下来,立刻付了两个月的押金。另外两个月的租金,还有一笔钱,请玛姬代买住家要用的种种物件,列了一个表,巨细无遗,又交代说如果觉得缺什么随便帮他们买也没问题。 那个表上尽是超大型投影设备,最尖端的游戏机设备之类娱乐奢侈品,看起来他们根本不懂过日子需要些什么东西,唯一的例外是厨房用具,那个男孩子对此不但精通,而且极为挑剔。 他们拿出来的钱都是大额崭新的现钞,抽出来一叠随便给了玛姬,她的眼睛差点都要从胖脸上飞出来,一手接过钱,欢天喜地回家来再数一遍,笑得见牙不见眼。 吉米听完这番描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咧嘴一笑:“这么说,是两头小肥羊咯。” 他喜从心起。 上个月在荷西屠宰场的地下格斗场下错注,输了不少钱,到现在连利息都还不上,迟早会被荷西手下那帮狗崽子咬得一身稀烂,结果天降肥羊,有运气啊! 他连自己家门都没再进,兴冲冲上了三楼。 最左边那一户的门微掩,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仔细一听,是电视里传出来的。 吉米轻轻推开门,客厅的沙发是玛姬帮他们新买的,塑料套都还没拆,那两个孩子盘腿坐在地上,正对着占据半面墙的超大液晶投影打格斗游戏。 画面上一阵蓝色光芒闪过,传来兽人的惨嚎,男孩子打输了,女孩子站起来欢呼一声:“耶,你做饭!”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吉米。 一开始气氛其实很友好,大家把对方处理为正常的邻居,在你吃过没有,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之类话题中厮混了一下。 直到吉米实在受不了正常的社交寒暄,直截了当提出要钱,可能是因为他很客气地用了借字吧,气氛居然还是很友好。 两个年轻人似乎丝毫不觉得有个陌生人上门借钱有何不妥,尽管这个陌生人身高六英尺有余,筋肉纠结,脸上身上都伤痕累累,一看就不是善茬。 男孩子还是笑嘻嘻的,问:“借钱啊?那你要多少呢?” 吉米狐疑地打量他,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穿一件简单的白上衣,体格流畅精细,看上去极为强壮。假以时日,当他成年的时候,打起架来说不定还是一把好手。 但现在,还不足为惧。 吉米下了这样一个结论,尽管他狐疑的来源并不是男孩子的体格而是他的神气,既不意外,更无恐惧,对凭空而来的威胁安之若素。 还重复问了一遍:“要多少呢?” 吉米说:“所有,你们所有的钱。” 这样就不大好了。 男孩子很认真地说:“要是我给了你全部的钱,那我们吃什么呢?我刚刚买了正版的星际争霸,最新的极品飞车还没来得及买呢。我不会全部借给你的。” 吉米被他轻松自如的口气,闹得有点发毛。 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非常非常不对。 比如说,正是盛夏的天气,为什么这个房间里那么冷? 空调? 君成公寓是一栋早该拆迁的老楼,根本没有装空调的地方。 那种丝丝缕缕的冷来自什么地方? 可惜吉米不是喜欢关注细节的人,他的风格很简单,既然这里冷,就早点把事情干完,出去就好了。 所以他立刻采取行动,顺手拉过站在一边,一直没出声的女孩子,很利落地从手腕后抖出锋利小刀,顶在那柔嫩欲滴的脖颈上,另一只手绕过肩膀,牢牢卡住她的身体。 “把钱全部拿出来。” 男孩子叹了一口气,坐到没有开封的沙发上,点点头说:“好了,你发达了。” 吉米一开始以为这是对方表示屈服的意思。 一秒钟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由自主俯下了身子,眼睛正瞪着离脸部只有分寸之遥的脚尖。更多身体部位同时传来剧痛,且争先恐后向他的脑子通报说,它们要么彻底移了位,要么正处于彻底移位的过程中。 男孩子那句话,原来是对女孩子说的。 被曲折为一个粽子之后,吉米所唯一不能了解的事情是自己怎么还健在。虽说读书少,他还蛮有常识的,如果一个人可以将自家的热脸贴上冷屁股,则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生存下去。 但脸与屁股面面相觑之时,分明还耳聪目明。 听到那容貌娇嫩的女孩子,柔声细语问:“喂,你是不是这一带最坏的人?” 吉米心想,我被你搞成这样子,你还要问这么富于讽刺的问题,会不会过分了一点? 士可杀,不可辱耶。 当然他很快想起自己并不是士。他最多是砣屎而已。 所以他响亮地说:“不是。” 女孩子俯身看他,兴致盎然:“那是谁?” 吉米很勇敢:“是你吧……” 男孩子“扑哧”一声笑出来,说:“羽罗,这个人有点好玩。” 羽罗对好不好玩没有概念,吉米则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就算由于视觉角度怪怪的,头脑开始不清醒,他还是立刻报出了他脑海里的真实答案。 “荷西,荷西屠宰场的老板,荷西。” 他有一种直觉,最好不要在这两个人面前撒谎。 当然这种王八蛋直觉实在来得慢了点,只要早五分钟,吉米本来就可以继续过着要用镜子才能看清楚后脑勺的美好生活。 然后他听到那两个孩子在商量:“我们是今天杀过去呢,还是吃个晚饭睡个觉再说?” 从对话的内容看,男孩子凡事大而化之,什么时候杀到什么地方去,都不是特别重要,关键是每天要睡足八小时,否则养生之道未免有亏;女生对生活的态度则非常积极主动,她认为把人生一切主要问题解决完之后,其他种种没有意义的事情才能提上日程。 最后争论的结果是男孩子赢了,因为他会煮饭。 会煮饭的人在家庭里是有话语权的,无论这个家庭成员的年龄层次多么低,大家毕竟都要吃饭。 女孩子只好说:“阿旦,我要吃水煮蛋,否则今天晚上就一定要活埋荷西。” 阿旦默许了,懒洋洋走到厨房去,一边吹起了口哨,煤气炉“啪”的一声响,煎蛋香气很快传来。羽罗对此很满意,继续打游戏,祥和的小情侣气氛弥漫四周,两个人都忘记了吉米的存在。后者不得不以奇特的角度蜷缩在地上,感受暴烈的疼痛持续袭击处处反其道而行之的身体,但总体而言又没有要挂掉的迹象,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苦日子在第二天得到了终结,早上九点,小两口睡醒一觉,走出卧室门来看到他,表情有点惊讶:“你在这儿干吗?” 吉米哑然,半天才说:“你们觉得呢?” 羽罗蹲下来戳了戳他的屁股,抬头说:“埋了吧?” 阿旦不同意:“又埋?” 这个又字引出吉米一整身的鸡皮疙瘩,就算在他充满罪恶的生涯里,埋个活人也是件大事,不发半年恶寒不能忘记,哪里有这种随便埋埋的魄力! 他大叫起来:“不要,不要,放过我,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我发誓。” 羽罗一掌拍在他额头上,阴森森地说:“你们人类发的誓,都跟地狱里的可乐一样不靠谱。” 这一拍力气并不大,吉米却觉得脑浆被浸入了一锅开水,痛苦得连抽噎的力气都没有,大量的血沫涌上咽喉,呛得肺部焚烧一般抽搐。这一刻他觉得被一枪打中脑袋而死去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他甚至后悔为什么没有早早去找荷西承认自己还不起钱! 然后很飘渺地,听到阿旦的声音说:“好啦,就这样吧。” 远处传来关门的声音,恍惚又响亮,“啪”。 吉米被惊醒,一下子坐起身来,晃晃头。 对面是简易衣架,左边的滑轮坏了,所有的衣服都坠过去,于是坏得更彻底,看来很快就要塌掉。 屋子里传来令人作呕的腐败味道,是打包回来却没有吃的食物。 这是吉米自己的房间。 他小心翼翼地摇摇头,摆摆手。 四肢在正常的位置,好端端安放着,脚趾很安详,没有表露出曾经和后脖子狭路相逢的怔忪。 吉米呼出一口气,重新倒在床上。 噩梦,一定是噩梦。 最近心理压力太大,草木皆兵了。 他缓过神来,觉得有点饿,起身穿好衣服。 有人敲门。 吉米开门的一瞬间,裤裆里一阵凉——他尿了。 在看到羽罗冷冰冰眼睛的时候,膀胱和前列腺证明了自己是比吉米本人更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它们知道自己曾经面对过什么。 在袜子被打湿以前,羽罗说:“来吧,带我们去找荷西。” 暗影城,十三区,荷西屠宰场地下。 这栋三层高的楼是本区标志性建筑,外墙铁灰色,大门常年紧闭,已经牢牢锈死,进出都靠攀援旁边一架木梯,直接爬进二楼的窗户。人们普遍猜测还有某个甚具规模的门开在秘处,因为每到周六晚上,总会有大批漂亮昂贵的车蜂拥而来,在周围盘旋几圈,就神使鬼差地不见了。 那些车来此的目的不是买肉,荷西屠宰场尽管运作有常,不少生猪在此一命归西,但周六这一天,他们做的是其他买卖。 地下格斗赛。 尽管偏居一隅,荷西格斗俱乐部却在全世界地下格斗界闻名遐迩,赌注极高,采取会员介绍制,对正式会员的引进制度相当严厉,其所必须符合的条件之一,说不定比英国最古老的皇家高尔夫俱乐部还要苛刻——光要爵位要银子不管怎么说都还能努力一下,要亲手杀够一定数量的人,正常人还是不知道怎么下手啊! 地上第一层以水泥浇筑成实心,将楼上的屠宰场和地下的格斗场分隔得密不透风。地下深数十米,空间格局广阔开放,引入名师设计的灯光分布系统,装修简洁,色调冷静,金属感强烈。 最为瞩目的是中心矗立着的巨大椭圆格斗场,高近两米,底座银灰色,四面及上空被三重防弹玻璃整个笼罩,透明而坚硬,摄像机在各个角度严阵以待,务求实况入镜巨细无遗。 舞台四周呈射线状分布的,是设计别致的小型酒桌及高脚凳,格斗间歇荷西屠宰场无限量提供酒水饮料,以及他们自制的特色小吃猪血肠。许多人对这个小点心念念不忘,其吸引力和舞台上的精彩格斗不遑多让。 距离空中六七米高处,则是荷西格斗场最具特色的悬空包厢,一共十席,为身份最高的贵宾会员专门设置。包厢视角极佳,服务亦是第一流,就连他们吃的猪血肠,相信都以每头猪的第一滴血炮制。 来看格斗的普通会员对此毫无异议,最直接的理由就是:包厢中的宾客,是每晚的格斗之所以能存在的主要原因。 每晚一场起、三场止的无差异格斗,踏上舞台的人都签下了生死契,和包厢中的某个人。 赢了,有丰厚奖赏,输了,各安天命。 今晚的格斗赛还远没有开始,一号包厢里却已经有了观众的身影,这位观众还兼有另一个身份,即这栋楼以及楼中一切的主人——荷西。他生得相貌堂堂,头发浓密,个子修长,穿着做工考究的正式服装,习惯性面带几分浅笑,光线正常的时候大家都会感觉他是一个很有礼貌的人。 唯独一双三角眼出卖了他的人品,闪烁阴湿磷光的瞳仁,无论如何和好事拉不上关系。 此时他身边站的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三毛,他们的话题正进行到荷西名下一个外号叫鸭嘴兽的职业斗士身上。 “他今天回来打第一场,上个月向我要过去三年存在我这里的全部酬金。” “为什么,他准备不干了?” “据说他的女儿从纽约朱丽叶舞蹈学院毕业,他想将这笔钱作为嫁妆预先送给她。” “是吗?” 短暂的沉默笼罩了玻璃房,两个人面对这个温情的话题有点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 “那么,你准备还给他吗?” 荷西好像被吓了一跳,仔细看了三毛一眼。 ?“不,不,当然不,那是一大笔钱,足够我下好几晚的最高赌注。” 他走到窗户旁边,望着楼下,一号包厢与其他九个不同的地方是,从这里能够观察东南角供斗士们休息、准备出场的更衣室。 三毛跟过去看,更衣室里空空如也,只亮了一盏照耀通道的灯。 微弱的灯光映照出唯一的人迹,伫立在离门最远的角落里,面对墙壁,蒙眬中那人长着闪烁磷光的黑色皮肤,分外妖异。三毛眼睛很好,仔细一看,原来那不是皮肤,而是极贴身的黑色漆皮衣,紧紧包裹身体,纤毫毕露。这人不知是男是女,四肢极修长,身形更是瘦弱狭窄。不时神经质地颤动。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没有疲倦或要活动的迹象。 “像一条蛇。”三毛有点心惊胆战地说。 荷西自得地笑了:“的确是一条蛇。” 他拿下一直衔在嘴里的玉石烟斗,弹弹指甲,故意压低语气:“这个,不是人。” 三毛不明白老板的意思:“不是人?” 荷西显然沾沾自喜,比别人多知晓一点儿秘密,也是优势的一种:“是人与蛇妖交媾所生出来的东西,在医院检查过,血液是冷的,心跳非常慢。牙和指甲都有毒,接触到的人,死得比闪电都快。动作也和蛇一样快,身体像被水浸过好几晚的绳子,能缠住对方,把人勒到窒息。啊哈,很神奇吧?” 三毛对新事物的接收能力没有老板那么强,口味也没有那么重,地下斗场血腥残酷那是应该的,但突然跑出一个黏嗒嗒的妖怪来,他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呃,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荷西笑得更愉快了:“你的脑子怎么长的?”? 他当然是来参加格斗比赛啊。 今晚第一场格斗比赛。 和鸭嘴兽的比赛。 跟荷西久了,三毛对老板毕竟还是有几分了解,他恍然:“干掉鸭嘴兽?嘿嘿,倒是好,挺省钱的。” 两人相顾微笑,怡然自得,这时包厢外传来敲门声。 真奇怪。不经传唤,任何人不准接近一号包厢,这是荷西下的死命令。 三毛按下门边的监控器,屏幕中出现的人让他发了半天的呆。 倒不是什么怪人,熟口熟面,吉米而已。 问题是吉米欠了荷西很多钱,而且一定还不起,眼下阎王没有去找他,他来找阎王。 这小子是撞了狗屎运中了六合彩呢,还是撞了鬼不想活了呢? 对问题当然要往光明面去想,否则做人有什么意思。因此,荷西示意三毛打开了门。 今天意外好像特别多。 他们发现门外不止一个人,而是三个。两个年轻男女跟在吉米后面,正好奇地看着他。 三毛蹊跷地转头去看监控器屏幕。理论和实际上,他们都还在监测范围内。 但屏幕上分明只有一个人! 监控器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也有?这玩意儿也受贿么? 这时候不知发什么神经,吉米忽然大叫一声,撒腿跑掉了。 速度真够快的,他早年怎么没想到加入专业体育学校呢? 剩下四个人若有所思望着他奔跑的英姿,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而后那对年轻男女不等邀请,施施然跨进了一号包厢。 “你是荷西吗?”羽罗直截了当地问。 荷西上下打量这不怕死的初生牛犊,心里喝一声彩。 好皮肤,好样子! 最难得是那一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不在乎劲头,从骨子里头往外面冒着青春无敌的暴烈气息。 越是狂野难驯的女人,荷西越喜欢。 像最精湛的骑士,毕生都渴望遇到最难对付的那匹胭脂马。 他入神地凝视对方,不知不觉走近去,伸手想触摸女孩子嫩滑的下巴,那精致弧度,美得像一个无解的方程。 但他被人挡住。 是阿旦。 站在他们旁边,一根手指,轻轻抵住荷西的手。 他发笑:“小子,干吗?” 退后一步,他沉浸在一种惯性的猫抓老鼠快感里,几乎忘记了追寻这两个人不请而来的原因。 荷西屠宰场声名在外,不自量力而毛遂自荐想在斗场上分一杯羹的人,一年到头络绎不绝。阿旦手指上传来稳定力量,更坚定了荷西对自己判断的自信。 多半是自以为天赋异禀的年轻人,来试试水深吧? 他笑得更愉快,接着说:“既然你到了这里,就直说吧,我能为你做什么?” 阿旦神情很平淡,说:“我希望你不要死太快,否则就没意思了。” 看他视线的走向,其实是在对羽罗说话:“知道吗?” 羽罗翻翻眼睛,露出极不耐烦的神色,但她很乖觉地退后了一步。 阿旦满意地点点头,越过荷西,走到后者日常看格斗所坐的宽大座椅前,坐下,调整了一下姿势,坐得很舒服,完全放松,然后把椅子转向其他三个人。 站在一边的三毛脸色煞白,好像立刻就要疟疾发作,死在当场。 那是荷西的权力之座,必须比他的女人都更贞洁。 三毛跟了荷西七年,亲眼看到过十一个人因为坐了这张椅子而被杀,就在一号包厢里,咫尺之前。 就像现在。 荷西拔枪,举枪,开枪,一气呵成。 六发子弹接踵而出,发出爆裂巨响,狭窄包厢里震耳欲聋,向座椅上的阿旦倾泻而去。 三毛被震得倒在地上,紧紧捂住耳朵,幸好这一切都很短暂,等周围恢复平静,他喘了一口气,想要叫人进来打扫卫生,收拾残局。 然后发现,没有残局。 阿旦还是好端端坐在椅子上,羽罗站在进门处的原地,荷西保持开枪的姿势。 这么近的距离,难道六颗子弹都会打偏? 三毛揉揉眼睛,看到荷西的额头上流下一滴巨大的、闪亮的汗,一直流进他的左眼里。 他居然没有眨眼睛。 不敢眨眼睛。 那六颗子弹,没有打偏,都在阿旦的正前方,绕成一个圆圈悬浮在空中。 阿旦伸出食指,玩溜溜球一样时快时慢,带动子弹圈圈的转动,玩了几下觉得没意思了,一把扒拉到旁边,咳嗽了两声,说:“说正事吧。” 那些子弹还是浮着。 三毛腿一软,又倒回地上。 正事,在有力量者而言,不过就是心血来潮的定稿。 他们的正事,不过要在地下俱乐部里,玩几天,看看人家打架而已。 绝对在荷西的能力范围之内。即使不在,也没有人要问他的意见。 阿旦和羽罗知会完此行的目的,施施然出了一号包厢,径直到楼下去,到处看看,颇似观光客。 女孩子状态不佳,只是勉强跟着,神情冷冷的,阿旦则对什么东西都有兴趣。 这里坐坐,那里坐坐。从吧台要一杯牛奶来喝,觉得新鲜美味,把杯子递过去,送到羽罗的嘴边。 女孩子掉头走开,在斗场周围逡巡。 没有人看到她的手指穿透子弹都打不穿的玻璃,又抽出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好像真的是来玩的。 荷西从震惊中恢复神志,第一件事是冲过去关死一号包厢的门。 三毛战战兢兢问:“怎么……怎么办?” 明显欺软怕硬的态度让老板很不爽——喂,你这么容易被吓唬到,怎么帮人家做炮灰? 荷西走到窗边观察那一对少年在楼下的动静,那里一片祥和。 他咬牙切齿:“找阿米鲁,马上。” 三毛好不容易在枪击后恢复了一点正常的脸色,立刻又崩溃了。 “阿米鲁?” 他念出这个名字的感觉,像是幼年曾经见鬼,刚要把这件事忘记,那票鬼半夜又上了门。 恐惧大概是一种接近极度寒冷的感觉,非常难以忍受,他唇齿都有变青的倾向:“老板,那是妖怪啊,你真的要和他打交道吗?” 荷西说:“你有更好的人选吗?” 他回过头,瞳孔中好像要爆出火来,尊严和安全的双重受胁令他的愤怒燃烧到最高点:“对付妖怪,难道不就是要用妖怪吗?” 他咆哮:“难道下面那两个,会是正常人吗???” 这个钟点,宾客都还没到,斗场里只有工作人员在活动。 工作人员里面也包括今天要上场的格斗者。 刚刚进入斗场旁的休息室,他换好了上场的衣服,外面再披一件宽大外套,走出去,准备坐在吧台喝一点东西。 无论在这个黑暗世界里厮混了多少年,他还是有一种莫名的自尊,不愿无谓地对外界暴露太多自己。包括他身上层层累累的伤疤,以及文在胸膛心脏处女儿的名字。 在这里,他的名字叫做鸭嘴兽,过去三年以来,荷西旗下胜率第一的斗士。 胜率第一,并不是没有输过,最严重的时候,躺在医院,三个月无声无息,沉默得很彻底。但他一旦恢复,就会回到斗场。 一直生存下来,是一个奇迹。 没有人知道什么东西在支撑他,也没有人关心。只要他一天打得下去,那就打下去好了。 如此而已。 他的女儿,上个月自纽约朱丽叶舞蹈学院毕业。 鸭嘴兽请假去看了她的毕业汇报演出。 她在他看不懂的剧中演最美丽的公主,足尖比钢琴上飞舞的手指还轻盈,眼神灵动,顾盼生辉。 周围的人都啧啧称赞,说这女孩子将来必然是舞蹈界耀眼明珠。 鸭嘴兽坐在最偏远的位子,从女儿出来的第一秒,就一直在哭。 身高七英尺三英寸的男人,青铜颜色,和猛兽一样粗糙的脸颊上,滚滚而下炽热的泪珠,把他专门买来穿戴的那身礼服前襟全部浸湿。旁边的人厌恶而惊奇,不敢质问,也不敢久留,都悄悄走开去。 他哭完整场。 然后走出剧院,搭乘最近一班飞机,回到暗影城。 在二十一年作为父亲的生涯之中,他从未听到过任何一声来自女儿的呼唤,没有靠近过她的方圆一百米,没有切实存在过。 但这一切都不妨碍他以父亲自居。 并且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拼搏努力,积累下一笔财富,在女儿成年时为她购置一份体面礼物,比如在上城区的一个小公寓。 她演出归来,可以好好休息。 想象她即使是孤独地走过深夜的林荫道,那摇摆的树叶后除了微风并无玄机。 让她留在和暗影城绝对不一样的世界,有光明、美好,以及其他种种正面形容词的世界。 鸭嘴兽就怀着这样的心事,准备走出休息室。 这时候他眼角瞥见昏暗的角落里,站着一条阴影。 不应该是人,没有人拥有如此纤细狭窄的体形,除非被一把足够快的刀从头到脚片成许多份;更没有人有那么奇怪的眼睛,活生生是在幽暗里燃烧的两团磷火,向鸭嘴兽定定地凝望着。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脚下忽然动弹不得。 像极了梦魇,神智身体都被包在一个巨大的混沌里,不得动弹,呼唤无声,挣扎无用,但看到的一切,都栩栩在眼前,那么真实。 地面扭曲,发出诡异的喘息声,一片片木板翻腾着裂出巨大孔洞,从下面钻出一条一条黑色的纤细触角,或者说,纤细的、纸片一般薄的人形——和适才眼角所见,一模一样,成千上万,如洪水一般涌将出来,缠上了鸭嘴兽的身体,脚趾,小腿,大腿,剧烈的灼热一路蔓延,鸭嘴兽能够清晰感受赤裸皮肤遭受的炮烙之痛。轻微的吱吱吱吱声音后面跟随着焦黑断裂,一层层血肉往下剥落,骨骼颤抖,软化,很快就支撑不住。 触角继续游动,蔓过了他的胸膛,蔓过了鸭嘴兽胸口所刻女儿的芳名凯瑟琳,到达脖子。痛苦超过了过去所有所受伤害的总和,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最后关头涌上心头的悔恨,是忘记告诉荷西自己女儿的邮寄地址,也许只能寄望于好心的老板,会多花一点时间去整理他的遗物,在那本记录每一场战斗收入的小本子里,有一张卡片,写着凯瑟琳的信息。 他叹了一口气,集中最后意志睁开一丝眼睛,想去看清加害者到底何方神圣。 鸭嘴兽是一个迷信的人,今生无望,至少死后的鬼魂知道找谁复仇。 咦,这是谁? 眼前分明站着两个人,男孩子疏朗强悍,女孩子很美,都很年轻。 焦热剧痛带来的昏眩狂乱里,这两个人的影像却分外清晰,纤毫毕现,连说的话也字字入耳,每听到一句,便突然会有一种凉意掠过全身,瞬间逼退地狱来的炎焰。 “这个人要死了。”男孩子说,声音清澈,隐约有悲悯。 “死吧,有什么好看的。”女孩子如冰雪一般冷静,她对死亡并无特别感想。 “我不喜欢有人死去。” “生死寻常事,这是他的命运。” 男孩子摇摇头,轻声说:“我不相信命运。” 他伸出手来,按在鸭嘴兽的额头上。 那指尖凉彻骨髓,从额间透入,直通四肢百骸,到达肌体每一个毛孔。鸭嘴兽眼睁睁看着自己血肉焦糊的身体,忽然间通体舒畅,强烈的痛苦烟消云散,一切被伤害的部位都瞬息间恢复原状,而且更加饱满强壮,这过程比一朵花绽放还要快,还要自然。 男孩子的指尖离开他的额头,那上面粘着一条小小的黑色触角,顶头有鲜红一点,明灭生光,不知是眼还是心脏。触角正在凶猛地扭动,却根本挣脱不开指尖的牵引,姿态中充满费解的绝望。 羽罗凑过来看了一看:“炎变蠕虫?这里怎么会有?我们那儿都已经很少见了。”? 阿旦点点头:“嗯,自从推行定期卫生检查之后,的确都不常见了。” 他打量那条触角,后者正在他的手指上失去活力,渐渐瘫软,僵硬,悬吊下去,变成一根硬邦邦的东西,颜色逐渐褪为灰白。 “很老了,没什么生命力。”把死去的蠕虫丢到一边,阿旦随意地说,“也许是很久以前被带出来的吧。” 拍拍鸭嘴兽的肩膀,他说:“去找你老板,拿到钱就立刻走吧。” 面对面这么近,鸭嘴兽终于看清这男孩子的样子,眼睛小小的,鼻子却异常神骏,整张脸熠熠有光,表情却总是有点半梦半醒的无所谓。 他张了几次嘴,问不出什么来。 阿旦又说:“去吧,不要为无谓的麻烦,耽误了你真正关心的事。” 鸭嘴兽退后一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休息室的角落,那神秘黑影曾经站立的地方空空荡荡,唯独地上有一层潮湿的、蜕皮一般的东西,还闪着不祥的微光。 他转身拔足狂奔而去,遥遥听到阿旦在后面喊:“如果他不给你钱,你就走到玻璃窗边来。” 五分钟以后,鸭嘴兽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一号包厢的玻璃窗前——不算非常自愿的,毕竟身边还围了荷西的三五个保镖,都挥舞着相当专业的工具——杀猪刀,在把他逼往再不能反抗的死角。 他固然战斗力惊人,保镖们也不是吃素的。 羽罗抬头望了望,对阿旦说:“你的法子没用。”她唇边有一丝冷笑,“如果他是最恶的人,怎么可能会一下就被吓成好人? 阿旦叹了口气,嘀咕着:“是不是吓唬得不够?” 但他毕竟是聪明人,摇摇头:“这个荷西,笨蛋,一点反省精神都没有。” 羽罗顿时雀跃:“那可不可以不要再用你的办法了?我上吧?” 阿旦苦着脸,想了很久,伸出手来:“算了,剪刀石头布!” 剪刀石头布非常考验技术,一点儿侥幸都不带,而羽罗显然是非常专注于技术的。 她赢了。 胜利带来的最美妙的礼物,就是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方法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否则我们人人干吗都想赢呢? 羽罗活动了一下手腕,走上楼梯,方向是一号包厢。 吧台里的酒保目送她身影,确定其去向后有点惊慌——他一直以为这二位是提早来占座位的客人,赶忙问:“她要去干吗?” 阿旦要多一杯牛奶,有点无可奈何地说:“她去告诉人家,要制服恶,要用更恶。” 羽罗的更恶到底以什么手段实现,酒保和阿旦都未曾目击。但一分钟之后,荷西变身为一个球——五官四肢百骸都用无缝连接的方式通汇贯通,真的是一个圆溜溜的肉球,从一号包厢通往地面的楼梯上顺势而下,滚到吧台面前弹跳两下,不动了。 死得透透的,透得轮回转世都没可能。 阿旦耸耸肩,继续喝他的牛奶。而酒保压抑着狂叫的冲动,战战兢兢往上一看,发现三毛和荷西的其他几个保镖无一幸免,通通贴在包厢玻璃窗上,模样还完整,就是浑身上下薄得跟纸片差不多,就这样都没死,嘴巴还在拼命开合,如同呼救。 过了好一会儿,羽罗才慢吞吞走下来。望了酒保一眼,后者明明整天都没喝过水,裤子却彻彻底底地湿了。 阿旦比较好心,安慰他:“放心啦,你没干过坏事,她不会找你算账的。” 羽罗果然没有再干什么出格的事儿来,往旁边一坐,问:“下一站咱们去哪儿?” 阿旦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你非要自己动手啊?这样子很慢哦!我们出来有点久了。” 他掐指算算:“七十七天之后星辰通道就要开了,我爹肯定会来找我的,在那之前,咱们还是把该干的事儿都赶紧干完吧。” 羽罗不算很乐意,不过她是一个讲道理的小姑娘,抱着阿旦的胳膊叹口气,娇滴滴地说:“明明这样比较好玩嘛,Adventure模式,一关一关过下去嘛。” 她很认真地强调:“比编扫帚好玩多了!” 阿旦听到扫帚两个字不知为啥有点窘,连忙打诨:“这种事情没什么好比的,来来来,还是用Survive模式一扫光,我赶时间赶时间,多久没吃辟尘做的饭了。” 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总之,在关卡模式转换到生存模式一小时之后。 大事发生了。 青铜骑士 分布全球各地、属于人界与非人界的各顶尖监察机构,同一时间监测到暗影城发生了强烈的地面震动事件。 其能量指数超过七级地震,而且集中爆发在一百平米的狭小区域内,对周围环境有何长期影响,暂时难以判断。 猎人联盟和五神族瞭望所的旗下侦查人员,都在第一时间利用空间通道赶到了暗影城现场,但具体事况和细节仍然是一个谜。 现场完全被黑色烟雾包围,俯瞰而言,活脱脱像是一个硕大无朋又没有出口的烟囱套住了荷西屠宰场原址。当地警察调用直升机从空中查看,很快发现这个烟囱坚韧无比,根本不可突破。而且还对金属物件散发怪异的吸引力,他们的直升飞机在距离其表面数十米时便身不由己撞将过去,飞行员和乘客仓皇逃生,落地之后发现自己的皮带扣子全不见了,惊魂未定,又眼睁睁看着那架失控的飞机被一口吞进烟囱——名副其实是吞,烟雾中赫然努出一张嘴的形状,红唇如涂,娇嫩欲滴,什么都好,就是大了点。 大批新闻记者和国家安全部门工作人员赶到,纷纷扰扰无所收获。就在大家抬着各种测量仪器伤尽脑筋的当口,黑雾猛然间开始散去,烟囱变戏法一样蓦然消失,留下一个深达十五米的大坑。里面露出一个保存完好、连灰尘都没有沾染的格斗舞台,舞台周围座椅,吧台一应俱全,秋毫无损,吧台里面居然还有一个表情迷惘的酒保,手里抓着一壶牛奶,一问十八不知,口水滴答,完全傻掉了,只好关起来再算。 媒体警局路人一大堆,闹了大半天,应尽之责都告完成,数位警员留下来看守现场,等待次日更高级别的安全机构及科学组织插手调查。不知是太疲倦还是太不负责任,他们在巡逻车里很快陷入昏睡,呼噜声此起彼伏。 不远处,倒有一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睛,始终在密切注视那个深坑。 它知道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这是极罕见的大事,普通人类,甚至是猎人联盟,都参不透其所透露的玄机。 根本无法以常识所猜度的致命影响力就从此处徐徐蔓延,愚蠢的人们斤斤计较于那烟雾的成因和成分,却解决不了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 ——这玩意儿真正来头是什么?它冒出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时针指向午夜。 温柔的风吹拂着荷西屠宰坑,习惯了在这建筑物周围听到哭号、惨叫与呻吟的远处居民辗转反侧,不能安眠——太静了。 习惯了欣赏这些哭号、惨叫与呻吟的人,面对化为乌有的荷西屠宰场觉得人生莫测,十分空虚,游荡了一圈之后,也回家去了。 安详的晚上,天气作美,星辰比平时要更闪亮。 那双眼睛一直注视着。 十二点整。 荷西屠宰坑中开始涌出黑色烟雾,向四围均匀地飘荡过去,停留在坑的边缘,这一次没有形成烟囱,只是均匀地覆盖住整个坑口,直到视线再也不能穿透。 然后,烟雾开始做布朗运动,好像一群水泥匠干活前要热身似的,忙忙碌碌顺时针一下,逆时针一下。 热身结束之后,从烟雾中闪出一道轻盈幻影,一跃而出,迅捷无伦。 一匹马。 黑色的马。 神骏,高大,眼睛温柔而坚强,和天上星辰一样有光彩,鼻翼间喷出湿润的飞沫,“滴答滴答”在大坑外跑了一圈。 从坑对面跑回来之后,这匹俊美如斯的马,背上便凭空出现骑手,高大武士,全身都包裹在青铜色的盔甲之中,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也是紧紧闭上的。 人与马都静静伫立,不动如山。 接踵其后,更多的骑手与马出现,如同一个模子中印出来的,从三五成群,到浩浩荡荡,最后眼花缭乱之中,恍然一整支大军从烟雾中升腾而出,数字无法计算。因为他们紧挨在一起,交叠,切入,重重密密连接彼此,排成整肃的行列,围绕着荷西屠宰场缓缓骑行,丝毫不见散乱。单独看人与马都成千上万,却神奇地只占据屠宰场一圈的长度,他们是不容置疑的实体,却同样又充满虚幻的气息,氛围始终安静。 终于不再出现更多骑手,烟雾继而悠悠散去。青铜骑兵团集体凝固了大约一秒钟之后,同时提转马头,一驾接一驾,分列奔向十六个不同的方位,马蹄踏地,不见扬尘,瞬息之间,浩荡铁骑,便全然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直在注视的眼睛终于眨巴起来,眼神中五味杂陈,最多的是迷惑不解。 阿旦和羽罗回到君成公寓的时候,发现玛姬正带着人在收拾他们的家具,电视,热火朝天,一看到他们,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幸好睫毛膏刷了很多层,挡了一下。 她分明看到这小两口和吉米一起走出大门,问他们去哪里,说是荷西屠宰场。 荷西屠宰场很有口碑,对于鲜嫩、肥而无害的羊牯,他们的处理方式向来很彻底。 玛姬太过于相信自己的人生经验,所以忘记了仔细判断吉米当时木木的表情。她以为吉米刚睡起来,可能做了噩梦。完全没有想到,那位仁兄当时就处身在噩梦当中。 当然人生经验有它积极的一面,玛姬很快就从震惊里恢复,坚称自己在尽一个好房东的义务,为房客搞搞卫生。 她实在是非常热心,因为很少有房东为了帮房客搞卫生,会执著到不但破费撬锁,还不辞劳苦把所有家具拆件打包的。 不管怎么样,最后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但阿旦显然不这样认为,他坐下来就开始叹气,几分钟后忍不住爬起来,打了一盆水开始擦地板。 他很讨厌布满灰尘和其他人脚印的地板,因为他不但坐地上,而且还会随便捡丢到地上的食物来吃。 羽罗在一边,表情天真地吃着小肉丸子看电视,突然推一推阿旦:“这两人在做什么?” 那是一出午夜播出的怀旧言情片,男女主角暗夜幽会,干柴烈火,屏幕上正紧紧相拥,热情接吻。 阿旦跟着瞥了一眼,很有把握地说:“谈恋爱。” 羽罗不服气:“谈?他们互相把嘴堵上,这是谈吗?” 她凑过来,把自己的嘴唇贴住阿旦的,然后拼命“呜呜呜呜”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松开,理直气壮地说:“我刚才谈什么你听到了吗?” 阿旦发起愣来,手里抓着抹布蹲在地上,若有所思地想了很久,忽然很凝重地说:“我感觉我刚刚失去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他并未随后明说所谓很重要的东西到底是啥,只是一路擦地板擦到卧室去了。倘若按照资深主妇的严苛标准来看,他的清洁工作成果并不算特别好,大概在他而言,做不做是原则问题,做到什么程度,就是技术问题了。 眼看所有角落都已经扫荡过,就要大功告成,打完收工了,羽罗“噔噔噔”跑进来,在门口大叫一声:“啊!” 阿旦抬起头迎上她瞪着充满惊奇的大眼睛,听她连珠炮说道:“那两个人,谈出了一个小东西!” 基于观众都具备常识的逻辑,怀旧言情片里面,一阵热吻的结果通常都比现实生活要严重得多,比如说会搞出人命。 现在的问题是羽罗刚好属于不具备常识者的一员。 她拉着阿旦冲出去,指着电视给他看:“你看,你看,小东西!!” 画面上两个被各自家庭唾弃了的奸夫淫妇,正抱着不小心搞出来的小孽种涕泪交流,好死不死一个特写,小婴儿的脸吹弹得破,童真可爱。 阿旦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说:“那个,不是东西。” 他竖起手指在羽罗面前摇了摇:“那个,是小人儿。” 看他的表情,对小人儿这种不是东西的东西是相当喜欢的,说这三个字都特别轻快。 羽罗点点头,接着问:“小人儿?嗯,那我们的呢?” 阿旦吓了一跳:“什么?” “我们刚刚也有谈一下啊,大概十秒钟之后他们就多了一个小人儿,为什么我没有看到我们的?” 她美目圆睁,挺胸昂首,浑身上下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阿旦顿时翻出一副苦瓜脸,他丢下手里的抹布,双手搭上羽罗的肩膀,上上下下看了她一遍,语重心长地说:“羽罗,第一,你没有读过高中,你不懂生理卫生我不怪你;第二,关于你想要一个小人儿,我已经失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了,我绝不能在同一天失去另一件。” 他仰天长啸:“否则我爹不会放过我的!!!” 然后大力拍拍羽罗:“你死心吧。” 打了个呵欠,关上电视,他跑进卧室去睡了。羽罗被他拍了半天,拍得整个人莫名其妙,过了半天大叫起来:“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跟着进了卧室,来不及了,阿旦已经睡着了,根据她的经验,一旦阿旦睡着了,无论是天神的震怒,还是地狱的崩塌,都是绝对弄他不醒的。 羽罗趴到阿旦身上,仔细研究了半天他是不是在装睡,得出否定的结论之后,她想了想,又把红唇凑到阿旦嘴上,贴一贴,屏声静气过会儿,四处张望一下,看样子是在等待那儿小东西从天而降。如是再三,始终风平浪静之后,她终于泄气了,滚到床的另一边,摊成一个大字,嘟囔两声也睡着了。 如果她能够保持清醒多五秒,就会听到阿旦的偷笑声——他实在已经忍笑忍得快要爆掉了…… 一夜无话,是一夜最美好的度过方法。 阿旦永远在六点醒来,一秒钟也不会再多睡,理论上他的身体构造并不需要任何睡眠,坚持按照正常的规律作息,仿佛只是一种旧有生活的延续。 非常享受。 羽罗也很享受,所以她会多睡一个小时。 无论是人还是非人,习性原来都是可以改变的。 一开始她拒绝这种奇怪的方式,在最舒服的地方,摆一张很大的垫子,到时间就过去躺下,闭眼装死。 搞什么东西嘛。 那还是在暗黑三界的时候。 她渐渐从结界的限制中显形,力量不足以打破整体的封印,封印却也不能再将她压制在暗无天日里,只以混沌形态而存在。 邪羽罗本尊的自我意识一天比一天更加强烈,假以时日,她终能破土而出,凤凰涅槃,重新展开覆盖万里烟尘之翅,将三界人间的一切揽入麾下。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离家出走、去向不明的达旦突然跑回来了。 以达旦精魂为据,牵连破魂食鬼二族全族气运,是封印邪羽罗本尊的唯一方法。每过若干年月,就要来这么一次,历届达旦,都忠实遵守,如约而行,实在当年邪羽罗以恶治世,横行天下的记忆,已然成为所有种族的共同伤疤。 但是这一届达旦不同寻常。 他不封印邪羽罗,没封印就算了,带大家跑远一点躲起来也是一种活法,结果他啥都不干,只是常常跑来和她聊天,眼睁睁看着邪羽罗的模样日新月异清晰浮现,不但没有表示出半点惊恐担忧,反而信口开河,提很多相当令人耳目一新的意见,比如说: 煲银耳吃不?你看起来比我小,脖子上却有皱纹呢,皮肤好像很干,为什么你不用补水类的面霜?这些谁教我的?一个怪阿姨; 你有刷牙吗?不刷牙有口气的,不过你说话离我远一点就好了,我当做没有发现; 按时睡觉知道吗?按时睡觉才有精神,什么?你精神已经很好,嗯,透支是不可以的; 红烧鸡翅膀好吃!用茶树干木微熏,最好是野地里做,我爹经常为了做一个红烧鸡翅膀,埋头跑上一百公里进山…… 一开始邪羽罗非常不领情,主要因为他的话题涉及太多术语,面霜?刷牙?按时睡觉?红烧? 虾米? 但这一届达旦绝对是勇于直面惨淡人生的猛士,他毫不气馁,敢想敢干,下了命令召集所有破魂族人,聚集到邪羽罗封印所在的议事堂前,安全距离外,每天定时,给大家上课。他负责的科目主要是生活常识,上厕所注意事项啊,洗手流程啊,感冒预防,以及睡前故事回顾,诸如此例。 同期讲师还有族中资深长老服莱,在达旦的压力下被迫向大家宣讲三字经弟子规的重要性,以及具体内容,考试时要全文背诵。据达旦说,这是他小时候付出惨重代价才学到的古代文化知识,绝对不可以就此荒废。忠于领袖的各位族人非常辛苦,学了半年都没把前面一百字背全——打架厉害是一码事,扫盲实在任重道远。 不管怎么样,达旦对邪羽罗采用怀柔政策——尽管他好像不是故意的——的结果就是,邪羽罗居然停下了撕裂结界的努力,慢慢倾向于采用达旦先生倾情推荐的自然生活法,在封印里好好待着,每天准时睡觉,睡前还要听一个小故事。这个责无旁贷,自然落在达旦身上,除了其他朋友的文学修养比较欠缺之外,邪羽罗左近的强大力量场,也只有达旦可以随便走进去。 这一届的达旦,被事实证明是做生意的天才,他的故事可不是白讲的,作为交易,还给人家派了活干。每天发一大把皮草,那是暗黑三界特有的植物种类,比蛇的腰身还软,比蜘蛛丝还易于编造,但造出来的东西一过水,比金刚钻更结实。 这些皮草拿来给邪羽罗编扫帚,编三把算完成了一天的任务,超过三把有奖励,奖品是达旦先生亲自下厨做的点心。成品扫把拿出去给精蓝,大家轮班搞卫生。 渐渐整个暗黑三界都很习惯了,一天将要结束的时候,会听到邪羽罗在封印里大喊大叫:“做完了做完了,五把!”她是顶级、顶级、顶级到不能再顶级的大妖怪,声音能够穿透无数空间,任何屏障都不能成为忽略的借口,所以达旦总是会第一时间赶过去收货。 后来她吃得多了,口味比较挑剔,达旦就改给她送饭,荤素搭配均匀,口味咸淡有致,由此更加激励了邪羽罗努力奋斗的决心,她制作扫帚的速度如同风卷残云,有时候一天能做十八把,大大超过市场的需求,形成了滞销的局面。达旦只好给她换工种,挖点金矿银矿的原材料堆到面前,再拍张图纸,来料加工,按图制样,还要贴牌,达旦要求成品上面的某个地方,一定要刻一个朱字。 若干年后这批朱记金银饰品,在青谷的年度拍卖会上卖出天价,据说其辟邪之效无敌,放在一个地方,方圆两百公里内,不但蚊蚋蛇鼠绝迹,连感冒病毒都传染不进来。 这次二位大人物出来人界,也是拿的这些东西换盘缠。理论上他们可以去抢,不管是银行还是赌场,都万万不可能挡之分毫,但达旦有非常坚强的道德观念——他连路上的钱都不捡,除非其面额大于两块。 阿旦走到阳台上,天空蓝而朦胧,星辰犹在,温柔慵懒地眨眼,短暂宁静之后,另一个炎热的白昼即将来临。 他伸了一个懒腰,侧耳倾听,身后的厨房里,会不会传来轻微的咕嘟咕嘟声。那是五谷杂粮粥在小火里熬煮沸腾,或者煎锅上刺啦炸响,一个完美的,完美到足以让人落泪的荷包蛋即将诞生。 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一切都只不过是往事在脑海中的回音。 这时有一匹神骏的黑马驾驭清晨的微风,自远处的天际线处,踏云奋蹄,遥遥奔来。背上载着头颅高昂的青铜骑士,一双眼怒睁如暗夜的山火,赤红色。 青铜骑士一出现,羽罗便如有感应般从屋内走出,不见丝毫初醒来的慵懒,她眼神冷冽如冰雪,凝视在不远处停下马蹄的青铜骑士。后者在马上深深鞠躬,向二人行礼。羽罗伸出手去,手掌摊开,似在召唤或索取什么。这瞬间青铜骑士的影像在空中变得飘忽,摇曳中化身为电光泡影,模模糊糊着,被一阵风便吹散,无影无踪。 唯一证明其曾经存在的痕迹,是两颗红色明珠,无声无息地落在羽罗雪白娇嫩的手心中,半透明,形状不规则——那曾经是青铜骑士的眼。 阿旦拈起红珠,说:“这个回来得倒是快。” 扬手向着半空,竟然丢了出去,一边还说:“一共出去了多少个?” 羽罗说:“十万。” 应答之间,红珠划出优美弧线,到达空中最高点时生生停住了,两颗珠子一左一右,静静留在本来只有残星流连的天幕中,妖异火辣,其色如同热血凝结,且从未褪去过表面的鲜色。 羽罗贴近阿旦,将脸轻轻贴在他手臂上,两个人的神色都在安静中带着肃杀。 突然红珠爆裂。 先是如同烟火夜最后一枚玉树银花的告别,灿烂决绝,将一整个静沁晨空染朱泼赤;接着仰望去,天空像受了极重的创伤,正在一阵接一阵的崩裂中剧痛,活生生如同炽天使吹响世界末日号角的光景。 幸好只限在这一隅,只限在这二人眼里。 “不算什么大件事嘛。” “的确不算。” “大概去得近,这一带还比较和平。” 他们所谈论的事,正在红珠爆裂后的天幕中扭扭曲曲地展现出来,仿佛那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液晶显示屏,放着新鲜热辣、刚刚录完上传的第一手影像资料。 主题是一出小规模的街头暴乱,四处是火光和喧哗,人们慌不择路地四处奔跑;橱窗被垃圾桶或铁棒打碎,里面的货物狼籍一地;路过而来不及加速的汽车被截停,很快砸出无数个凹洞;驾驶室里的人被拖出来,按在地上遭受凶狠攻击,雪亮的凶器闪着不祥寒光,四处都是惊恐和惨叫。 肇事者大部分是年轻的孩子,穿着肥大不合时宜的衣裤,本应在青春里无邪的脸孔因嗜血的兴奋而扭曲,狂野地嘶吼,叫嚣,无头苍蝇一般奔忙。破坏是最强的毒品或春药,刺激他们至于疯狂。 天开始大亮了。 初升的太阳极有力量,阿波罗驾驭着那些最桀骜不驯的光之神驹,慢慢爬升至苍穹的中心,俯瞰世上一切,了无新意,但蓬勃轮回。 幻象消失去,很彻底。 红珠落回羽罗手心,她随意把玩着,珠子上的血色在手指间淡化,她白皙的皮肤纹路却隐隐泛红,最后珠子变得纯然透明,被抛到了一边。 阿旦兀自出神地看着前方,良久问:“哪一天是审判日来着?” 羽罗淡淡说:“十万青灵全部回来,嗯,七十七天后啊。” 这七十七天,会发生许许多多、许许多多的事。 邪羽之翼 川很不高兴。 用不高兴三个字形容情绪还算蛮轻快,通常用于我们去买想吃的蛋糕却发现那家店倒闭了的时候。 问题是川不吃蛋糕。 他穿衣服的品味可能和最疯狂的人类时装设计师有共同语言,但对食物则挑剔一万倍都不止。 身为异灵族的领袖,他所依赖为生的,是万物的精神力。控制他人的情绪与思想,以臂使指,为所欲为。 失败的记忆只有过一次,尽管想起来颇不痛快,但还不算屈辱。 毕竟对方是来头比自己更大的人物,在破魂达旦面前铩羽,人人都会表示理解而不需同情。 但眼下,他面对的是第二次。 事情来得非常突然,三个小时之前,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和安的联系。 安是人类,彻头彻尾,纯粹的人类。 无论精神或肉体,都至为强悍,无懈可击。 但毕竟只是人类而已。 在高等级的非人族群之中存在的普遍认知是,人类是进化最不完全、精神与身体都处于畸形状态的生物种类。其大规模占领地球的后果,就是导致地球以超越自然规律的速度走向最终毁灭。 简言之,让人类好好活的话,其他东西就统统活不了,简直就是自然界中的罗伯斯庇尔先生。 由此,川的不高兴,有非常充分的理由。 十年之前,达旦本尊觉醒的现场,暗黑三界唯一幸存的夜舞天被主人亲手杀害。身为夜舞天的养父,安的心理受到摧毁性重创,最终听从川的建议放弃纯种人类的身份,成为异灵族雇佣军的一员。 从人类改造成为人妖——既不是人也不是妖怪的一种生物,游离于任何种群之外。 川委托神演医学研究所顶级名医操刀,在安的神经系统上交缠另一套系统,两套神经系统并行不悖,相互协调作用。 这一套神经组织无法以肉眼或任何设备识别定位,神演医生以精神力感应其存在,以川所提供的念波为缝线连接原有身体结构,手术成功之后,安便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不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人。 他可能是一百万个人,也可能是一百万个不是人。 通过这一套附加的控制系统,安可以自由调用异灵川麾下所有成员的特别能力,他看似一无所有的外表下,拥有着整个异灵川多年苦心经营的兵团、武器库,以及智囊团。 当然,所谓的自由都是相对的,真正的自由并不属于安。 一切听凭川的意愿。 安在调用任何能力或资料之前,必须要先经过川的思维审查。他拥有浩瀚犹如星空的脑容量,这一点审查工作对他来说轻松之极,速度快得如同不存在,而每当某一道能力使用的指令流过他的脑海,川就感觉到一阵战栗的愉快。 这是他研究多年才终于有所成就的特别措施,完美地解决了成员之间彼此互通有无、取长补短的问题,更在异灵川新生力量招募不足的情况下,尽最大可能壮大现有成员的战斗力和生存几率。 神演医学研究所收取他的巨额委托金,攻克了在手术操作上的技术问题。 但是在安之前,川没有任何一个成功的个体案例。 接受改造的成员,都死于或者毁灭于一种非常特别的排异反应。 ——寂寞。 来自任何种族的非人,都希望与种族永远紧紧联系在一起,即使如云漂泊,到天涯海角,即使深自缄默,不宣于言,对本原的执著隐藏于灵魂之中,从未改变。 一旦发现自己只是无数种能力的载体之一,原有的独特存在被湮灭甚至冲垮,接受改造的成员统统选择以自杀作为最后的结局。 自杀前多半还要回到种族的祭祀地去,在老祖宗面前痛哭流涕,深深忏悔。 川花了一牛鼻子的力气、数不清的钱,换来一个气急败坏的下场——非战斗减员比战斗减员多得多,问题是我研究这个出来不就是为了你们少死几个吗? 终于到安这里,算是成功了。 成功得不算特别彻底,因为神演医学研究所对他的身体和精神构造经过全面研究,之后得出结论,安是不可复制的。 人类的身体几乎没可能达到安的完美状态,并且数十年如一日维持水准,这倒不算什么难题,早在许多年前,青陆的嗜糖蚯蚓族类在制作人类身体上已极有心得,肌肉男、九头身,都是小菜一碟。 门槛设在他的感情生发机制上。 无论人还是非人,大部分种族都具备天生的多感情生发机制,亲情,友情,爱情,最后一种的百花齐放状态尤其明显:始乱终弃啊,朝秦暮楚啊,搞三捻四,多P啊。(人类中尤常见)这种机制对川的阻碍是显而易见的,寂寞都可以杀死人,这叫怎么一回事?! 只有安没事。 不知道老天爷在造他的时候是留了心眼,还是失了手,安的感情生发机制是单一的。 他全部的感情,像一百年中积攒的全部降雨量,不下的时候旱地千里,下的时候洪水滔天,统统都灌溉在他第一眼看中的那棵小禾苗上。那棵小禾苗曾经是他的杀手生涯,然后是他的儿子,最后是复仇的欲望。 倾尽全力,去做,去爱,去恨。 无与伦比的纯粹,无与伦比的专注,亦是无与伦比的偏执。 尽管不可复制,川得到唯一收成,已然十分欣慰。 他这十年之中,执行的都是异灵川所接受的最难委托,从未无功而返。 极可靠而易于监控。 直到刹那之前。 川的脑海中,突然完全失去了和安的精神联系。 他身在何方,去往何处,任务执行情况如何,身心状态,如同星辰隐没、气泡磨灭、时间飞逝,无人知道这些消失的东西到底去了哪里。 川试图集中精力搜寻,但他很快放弃了努力。 因为有人求见。 川的日常居所选择甚多,阿拉伯沙漠中心,文莱皇宫之畔,或某个鸟不拉屎,但你在餐桌上想吃任何鸟都Ok的私家海岛上。 他喜欢住超豪华的酒店套房,享受无人打扰却有人服侍的惬意气氛。站在阳台上,极目长空海域,无限风光,静静领略自然化境之妙,是身心修炼的不二法门。 对异灵族来说,有无WIFI信号对其全球化、无纸化、空间信号化的办公风格都毫无干扰,只要脑子在脖子上,生命就在工作中。 如此爱静,于是形成了不成文的天条:除非出了天大的事,否则手下人都不够胆直接联系他。 这一次,阿米鲁却直接找上了门。 阿米鲁,罕见的基顿巨人族一员,作为异灵川的资深成员,他长期镇守暗影城,兼顾监察周边区域。 基顿巨人族拥有自动变身的能力,在普通情况下是拥有八块腹肌的壮汉,在酒吧常得到荡妇的欢呼,拿来赚口饭吃也游刃有余;一旦需要,则在零点三秒之内便膨胀为最大可达二十倍的惊人怪物,而能量增长更是身体变化比例的数倍之多。 所谓胸大无脑,此言极是,因此基顿巨人族的智商都比较低,所以死起来很快,不过阿米鲁是例外。 他可能数数超不过一百,但他懂得该动时动如脱兔,该静时静如晚山,该看时眼如铜铃,该跑时脚底抹油。 川自认为对手下人形形色色的个性都了如指掌,阿米鲁也不例外,如果有件事他认为川一定要知道,那就绝对不会无足轻重。 “什么事?” 空荡荡的套房客厅里传来安详的声音。 站在门口的阿米鲁恭敬地垂手而立,他没有变身,皮肤油黑发亮,从上到下,整个是方方的,头和脖子直接连在一起,肩膀和臀部的直径也差不多。如果川临时需要办公桌,把他推倒地上现成就是一张。 他悄悄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一套真丝豹纹睡衣正叠手叠脚地仰在沙发上面,很舒服似的,正对他发问。 阿米鲁清清嗓子:“暗影城来了奇怪的非人。” 睡衣的左边袖子扬了一下,领子稍微偏过来:“奇怪?到什么程度?” 他原原本本把发生在荷西屠宰场的事讲给川听,包括爆炸发生后,半夜里无数青铜骑士出现的奇特场景。 事件发生时只有阿米鲁一直蹲守附近,为了防止眨眼而错过任何细节,他把自己的眼皮拉到眉毛上,粘了起来。 尽管他不大擅长数数,也还是尽力而为得出一个八九不离十的数字:“至少有十万匹马,向各个方向奔驰而去,很快消失。” 他尽了一个好下属的天职,选定其中一个方向进行了追踪。但一旦脱离荷西屠宰坑上空笼罩的黑色雾气,所有的骑手便如同遭遇烈日的露水,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迹。 听到这里,那套睡衣一跃而起,离地半尺,大踏步而来。 很快阿米鲁感觉有一只手重重拍在自己身上。 两分钟前他其实还在忐忑,自己汇报的情况会不会过于小儿科,如果是的话,说不定要马上被川扔到地狱里去煮汤。 他最讨厌人家为细故打扰他独处的悠闲时光。 现在他放心了。 因为川猛然间在他面前现形。 他有一种奇异的脸,五官不辨雌雄,无论单看还是作为整体都极端美丽,媲美巨匠的杰作,世人望他一眼,就如同坠落在无尽的深渊,难以解脱。 他此时难以保持冷静,颜色惨白,眼神锐利狂热,犹如刚刚经历了极大的冲击和震撼。 “黑色雾气?青铜骑士?” 眉宇之间燃烧起星火燎原的兴奋,红唇翕动,似乎在望着阿米鲁,目光却浑无焦点,自言自语。 “恶之烟罗?这么小规模的恶之烟罗,有没有可能?这意味着什么?邪羽罗转世了吗?这么快?怎么会这么快?是预兆,一定是预兆,我要抓紧时间,不能再拖延了。要尽快打开灵魂通道,要尽快!!” 阿米鲁完全不晓得老板在念叨些啥,他只是战战兢兢往后蹭了一点儿,免得被川的狂热燎着毛。 川突然又说:“你怎么会去到那里?” 阿米鲁照实回答:“那家屠宰场下面有一处地下格斗中心,我偶尔介绍一些非人到那边赚点外快,他们的老板也常请我处理一些比较棘手的麻烦。” 那天就是来了一个相当棘手的麻烦,据荷西派来的人说,棘手到连动用最具威力的枪械短距离射击都打不死。 阿米鲁刚好不忙,他换好了衣服,想着解决了荷西的问题之后,顺便在那里喝两杯。 他知道午夜前后毒蛇会出场和人类格斗,这条来自暗黑三界的寄生虫,横行人世,风生水起,他最爱畅饮新鲜热血。 而后有一个电话耽搁了他一会儿,等到达荷西屠宰场,他所熟识的一切都已然灰飞烟灭。 他没有看到肇事者是谁,有一瞬间他想去查看,但基顿族欺善怕恶的本能歇斯底里尖叫起来,说:“你惹不起,赶紧躲吧!” 事实证明本能是个好孩子,一点儿都没有判断错,以后要对它好一点。 阿米鲁汇报完毕,川就开始在酒店会客室里兜圈子,一圈兜得比一圈快,最后连人影都看不清了,光有睡衣的系带飘来飘去。倘若有懂行的在,立刻就明白这是川高度兴奋、高度紧张的表现,意味着强烈的不祥之兆。 果然,当他终于镇定下来以后,阿米鲁就遭殃了。 他飘到酒店内室,拿出一个木盒,打开,呈现在阿米鲁面前。 盒子上花纹刻饰俱无,做工素朴而精致,打开,中心躺着一根小小的黑色羽毛,虽说是羽毛,却呈现金属光泽,触手冰冷。 川颔首示意阿米鲁拿羽毛,他粗壮的方形手指一捻,手臂便往下猛坠。 这小玩意儿不可思议的重。 “这是什么?” 川整个身体都显形了,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 “这是邪羽之翼。精确地说,是邪羽之翼上的一根毛。” 阿米鲁对邪羽之翼是虾米没有概念,但他听得出来川提到这四个字时掩饰不住的恐惧感,已经过刻意的掩饰和淡化,却更证明了那恐惧的不可忽视——阿米鲁跟随川不是一天两天了,本来他这个老板向来无法无天。 他的手一抖,赶紧把那根冰冷沉重的羽毛放回盒子,小心翼翼地说:“您,给我这个干吗?” 川看了他一眼,那双分不出什么颜色的眼睛闪烁狂热光芒:“追踪那些青铜骑士。那些并不是真正的骑士,他们的名字叫做青灵,被召唤出来的目的有两个,一是煽动恶,二是记录恶。” “记录?记录来干吗?卖给电视台?” 在人间混久了的阿米鲁,一听到记录两个字,脑子就直接跳到了电视台的罪案Live Show,这可是热门栏目,广告费排山倒海上门,制作人只愁没有新鲜题材可用——现在的杀人越货都很程式化,创意很缺。 川瞪了他一眼,大概看出手下人走神到了相当远的地方,随之简洁地说:“为了审判。” 更多细节没有透露,或者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把手一挥:“去吧,邪羽之翼与青灵来自同一本源,它会指引你追寻的方向。你找到的第一时间,我会联络你。” 阿米鲁愣了半响,悻悻然告退,一面退一面后悔得要死。本说奔来报个鸡毛信,怎么着讨点儿赏钱,现在可好,羊肉没吃着,羊骚头到脚,活生生把自己搭进去了。 他走出川的房间,盒子在他手中有生命一般自动打开,羽毛悠悠升空,施施然乘风而动,在阿米鲁前面晃晃荡荡,自转数周之后,羽毛尖尖坚定地指向了东南方向,一马当先飘过去,分明是指一条明路的意思。 阿米鲁百般不愿,回头看看酒店房间,心里瞬息之间,闪过多少条权宜之计,是先整容再跑路呢,还是找个地方装死呢?但权衡再三,他长叹一口气:川不是那么好骗的,自认倒霉吧。 他拔腿跟上黑色羽毛。虽说只是一根毛,却是全方位智能型的毛,它会闪避,会隐藏,会迂回,会应变,无论是高速还是隧道,山谷还是深渊,都牢牢把握住自己的方向,绝不会陷入车水马龙或荆棘野树的孽缘当中不可自拔。跟得阿米鲁直叫一个销魂,可怜他从头到尾都在走路,打尖住店吃面洗脚啥都没有——人家羽毛是不需要休养生息的! 就这么足足走了七天,阿米鲁身为异灵川久经考验的斗士,气力其实还有,但精神却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当他孤独地跋涉在不知名城市的主干道上面对车水马龙,走着走着又跑进某个大森林夜静春山空,刚刚和一只大蜘蛛的八条金刚腿恶斗完毕,紧接着又被绕进了一群白头猿布置的怪石八卦阵中。实在饿了摘点貌似无毒的叶子吃,渴了喝点山沟水,连吃坏了肚子都只得走着拉。 阿米鲁在人间很久了,习惯了五色目迷的世俗生活,但还是始终坚持自己基顿巨人正宗嫡系,直到此刻,他终于对自己的真正身份起了怀疑,他想,难道我搞错了么?难道我其实是上西天取经的唐僧么?但是我的八戒呢?我的白龙马呢?我的孙悟空呢? 为什么这一切都不存在,只有一根该死的羽毛在面前阴魂不散地飘啊飘啊飘? 他觉得最不对劲的事情是:为什么一直走啊走啊走啊,走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怎么好像在绕圈圈呢?许多景物都那么的似曾相识呢?这到底是不是鬼打墙呢?! 当怀疑累积到一个程度,阿米鲁彻底沉不住气了。 他决定罢工。 这个决定经过深思熟虑,最终成型的时候,他们刚好经过大陆西北方的一个小镇子。镇子门口摆了一块门板大小,和镇子规模看起来很不相称的不锈钢牌子,上面热情洋溢地写着:欢迎来到当归镇! 当归镇,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镇,眼力好的人稍微站高一点儿,就可以把全镇大小看个通透,穿过镇子再往里边走,走一段时间就会进入真正的深山,再爱探险的人也没有涉足过的所在。 当归镇也好,熟地镇也好,这个鬼地方在阿米鲁的印象中好像都见到好几次了,每次那根羽毛都过其门而不入,径直飘走,想必也是一根不爱乡土爱浮华的主儿。 但事不过三。 这一次羽毛终于颓了,飘落在镇头那座小桥面上停住,姿态缱绻懒散,一点儿继续跋山涉水的意思都没有。 恰似打瞌睡遇到个枕头,阿米鲁喜出望外,一个箭步冲上去把羽毛捡起来,结结实实装进盒子,盖得死死的揣在怀里,打定主意:就算它在里面唱Only You,也绝不开一条缝给它透气。 至于川回头会怎么整治他,死到临头再说好了。 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大声说:“喂,过路人,算个命不?今天大酬宾,全线五折。” 阿米鲁转过头,看到另一端桥头坐着一个瞎子,瑟瑟缩缩的小个子,面前摆着河图八卦,手拿折扇,正一脸热切地向他张望着。 说他是个瞎子,主要证据是鼻子上架的那副墨镜,但瞎子何以一言道出来者是过路人,而非归家客?身上有味么? 阿米鲁是个粗人,但凡想验证事实都凭借付诸行动,很少通过逻辑推理。他大步走过桥,上前一把抓过人家的墨镜摔到地上,果然立马看到两只黑白分明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着惊奇地望着他,随之简洁地下了结论:“坏人!” 摸摸索索起身收拾家当,准备逃之夭夭,阿米鲁一把揪住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瞎子先生士可杀不可辱,翻了个白眼,不理。 阿米鲁举起沙包大的拳头:“赶紧说。” 瞎子先生半点都不恐慌:“喂,你不用吓唬我啊,我不怕你。” 这倒真蹊跷,虽说阿米鲁不算非人中最狰狞可怕的品种,但光凭他脖子和腰上下一般齐的特异体格,参加消灭小儿夜哭偶像赛也颇有两份胜算,如此威武,怎么在区区一个乡巴佬算命先生面前竟如天上的浮云? 他正迷惑,瞎子先生左扭右扭扭下地,把他的手一推,好整以暇拍拍衣服就走了。阿米鲁心下相当不忿,乃急追上前,飞起一脚,把人家踢得冲天而起,一头栽到桥下。正是涨水时节,只听得一声“扑通”,此外再无声响。 阿米鲁在桥头上张望,桥下水流甚急,但水面还算平静,瞎子先生跟王八入海一样,进水就不冒头了,也不知道这一去是死了呢,还是遁了? 眼见天色渐黑,他七天七夜没有好好休息,着实有些累了,桥面上许久都没人经过,向晚清静,不如就在这里睡一觉再说。 念头一生,顿时就扛不住了,他大大咧咧往桥中间横着躺下,眼睛一闭,顿时陷入黑甜乡中。 不知道睡了多久,半梦半醒中忽然感觉极大的风声呼呼作响,难道半夜变天,要下雨么?他仗着自己皮粗肉厚淋不坏,转了个身,把头裹进外衣里,刚要继续睡,却感觉那风声不在天际,却分明近在耳边。 他睁开眼睛,一看天色果然要下雨,浓云密布,黑气沉沉,无声闪电不时划破远处的苍穹,预示着雷震将至未至。 在他脸盘上方,有一双极深邃的巨大瞳仁闪亮,正对他凝视。 那是一对马眼,属于一匹纯黑色的骏马。 端端正正停在面前。 阿米鲁擦了擦眼睛,真实的触感告诉他这不是梦。 他一骨碌爬起来,直面现实,最后的疑虑烟消云散——熟口熟面的马,马上熟口熟面的人,正是从暗影城荷西屠宰场逸出的青灵。 与彼时唯一的区别是,骑士的眼睛,这一刻是睁开的。 血凝成的暗红色,流淌着火山熔岩般的眼睛,炯炯然。 阿米鲁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往后退了一下,接着意识到自己根本无处可退。 他的视线牢牢被锁定在青铜骑士的瞳仁凝视下,挪移不开,那微微闪烁的红光仿佛在无声地念诵邪恶咒语,咒语的力量直达阿米鲁心灵深处,在里面亮出獠牙,翻江倒海。 最初的惊慌渐渐消散,一种似曾相识的冷冽感生发出来,渐渐弥漫到四肢百骸,壮大,扩散,强硬起来,慢慢变成他另外一个大脑,代替原有的,向阿米鲁的身体下达指令。 毫不陌生的指令。 去杀戮,去伤害,去毁灭,去破坏。 服务于异灵川的日子里,以及远在那之前,就像宿命一样,基顿巨人族天生的鲁莽冲动总是被他们的主宰者利用,开发成为破坏力巨大的恶。他们愚钝,缺乏精神世界与道德约束,造孽时能酣畅淋漓一泻千里,毫无回旋余地。 那种视生命与和平为草芥的肆无忌惮是很舒服的,像坐在毫无安全保障的过山车上,一次又一次冲上疯狂尖叫的顶峰。 闪电在天幕上纵横交织,雷声却奇异得迟迟不曾响起。夜色被银色长蛇撕得遍体鳞伤。 一明一暗中,阿米鲁身体站得笔直,在与青灵的对望中,神情渐渐陷入无神的迷惘状态,他忽然开始缓慢地脱下上衣,露出钢铁一般强硬的身体。 在他粗壮的腰身两侧,两把小小的铁斧和肉身紧紧吻在一起。这是纯种基顿巨人的诞生礼物,由上天赐予的武器,在娘胎里就跟随着本体的成长而逐渐成形变大,比一切金属都更坚硬而锋利。 他伸手,两把小斧头自动脱开皮肉,落进他的掌心,体积无声碰撞,闪耀狰狞寒光,令人望而生畏。 阿米鲁举起斧子,舌尖轻轻舔过锋锐的斧沿,而后迈步向当归镇内走去,步履沉重,轰然作响。青铜骑士与马如幽灵一般,轻巧地跟随在他身后。 跨过桥头,身都没转,阿米鲁单手举起斧子,从身后对着桥面,猛地一劈。 久经酝酿的第一道雷,适逢其时炸响。 为当归镇服务超过五十年的这座石桥,应和着暴烈的雷声,在第一斧下摇摇欲坠,桥墩与桥面的相连处发出痛苦的呻吟。 随着第二斧的到来,整座桥溃然断裂,一端整个落入河中,溅起巨大的水花,摇晃了两下,沉没到底。而残存的那崩塌的裂口,如同一处无血可流的重伤。 阿米鲁没有多看一眼,继续向前,斧头闪闪发亮,映照着越来越狂乱的闪电。青铜骑士执鞭勒马,升到空中,瞳仁映射越来越浓厚的血色,俯瞰他的去向。 前方,是大部分当归镇居民安居乐业的地方。 门神猪哥 这一座小镇子在这穷山僻壤存在了数百年之久,家家户户都是代代相传,以田猎为生,到近代才开始有非常基础的商业,和外界进行有限的往来。 考虑到他们的地界既不产金又不产矿,往里的深山条件太坏也没人想开发成旅游区,当归镇民的日子是怎么个过法,实在是很容易想象的。 这段时间唯一的大事,是大家想要推举一位纯本地的门神,在新春佳节即将到来之际,代替一贯执勤的秦叔宝及海瑞两位大人,以崭新的精神风貌出现在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镇务委员会前几天难得地开了一个会讨论此事,认真追溯起来,这算是镇务委员会成立这么多年唯一可说成功的一个会。以前的那些开好像是开了,最后都以大家凑成两桌麻将或者打一架作为收场,骂骂咧咧散场的时候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十位镇务委员对此建议均投下了自己赞同的一票,同时附议了该门神的造型风格问题。在这一点上大家出现了小小的分歧,有的偏爱孙大圣,有的心仪阎罗王,两派各执一词,相持不下,之所以最后没打起来,是因为晚饭时间到了,饿得没力气。 总体而言会议还是在合作与友好的气氛中结束的,两派都同意在定妆效果出来之后,再举行全镇公投一锤定音。 有商有量总是会带来好运,这个道理在当天晚上就得到了证明。 当天晚上,也就是阿米鲁举着他的两把斧头,向当归镇的主要民居带大步前进的这个晚上。他体型沉重,速度却如流星,视线中第一所房子出现,他便站定了,举起斧子,遥遥对着那所房子屋顶正中央的位置,奋力劈下。一道沉重的铁灰光芒在房屋上空挥落,建筑物便很豆腐渣地歪歪变成两截,中间簌簌落下尘灰与碎石,速度太快,力量太强,墙壁甚至都来不及作崩溃状。 狂风大作中他侧耳倾听,预料中应当有惊呼或惨叫,即使再微弱,都如泼在火苗上的石油,会激起他心中作恶的快感。他已经准备好循声跨进那不设防的庇护所,踩灭所有生命的痕迹,留下黏稠美味的血污。 但是四下都静悄悄的,除了风雨如晦,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想,难道那一斧子劈得这么有效率?干脆利落就解决了所有问题? 事实上又不是,阿米鲁仔细查看了所有房间的全部角落,不要说人,连鸡窝都是空的。 也许这一家早已人去楼空了,在房地产没有得到足够发展的小镇上,随意丢弃一所砖石结构的自建房,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问题是,阿米鲁劈开的第二所房子,也是空的。 到最后,一句话就可以把他的努力成果全部概括: 他劈开了全镇所有的房子,所有的房子里都没有人,外面虽然狂风暴雨,镇子的人却好像都出门去赶集了一样,走得干干净净。 阿米鲁先生,就好像一个卖力过头的拆卸工人,一口气干完了所有脏活累活,却发现雇主跑了单,没有地方去收钱…… 那种心情,实在是相当惆怅。 他站在大片的废墟中间,发了一阵楞,借着闪电带来的光芒,他终于意识到还有一个地方他没有顾及到。在镇子最靠山那头的地方,有一片相当低矮但面积很大的建筑物,设计谈不上,施工马马虎虎,装修基本没有,外墙连石灰都没刷过,露出朴实的砖头,大门上挂了一块牌子,黑色大字明明白白写着: 当归镇镇民活动中心。 旁边还贴着乱七八糟的告示传单一大堆,其中比较醒目的是一张登记表,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简化字,写着哪家哪一天要用活动中心开流水席办满月酒之类的通告。 这是阿米鲁的终极梦幻目标所在。 离活动中心大约还有五十米的时候,即使在一阵又一阵的炸雷声中,他也听到了那扇门里面传来的沸反盈天。 显然全当归镇的人都正在出席某个喜庆聚会,心花怒放,情绪高涨。 阿米鲁禁不住闭上眼,搜寻回忆中那些在狂欢的顶峰突然被死神抓住脚踝,于是突然降落到伤痛冰谷的扭曲面孔。 那真是绝妙的食材,一旦尝过,毕生难忘。 前面做那么多无用功的些微懊恼都抛到脑后,反正狂热的杀戮快感很快就要大规模来临。他振作精神,大步走上前去,推开门。 他对劈房子已经失去兴趣了。 斧子在手中霍霍跳动,和他膨胀的心灵一同,在渴望新鲜火热的血肉。 不出所料。 镇民活动中心灯火辉煌,每一平方寸上都挤满了人。初生婴儿和坐月子的新妈妈颇有几个,三姑六婆五叔八太公更是统统到齐,连平时的主要活动项目是躺在床上骂儿媳妇的人——瑞老太太,也被担架担到了现场,仗着自己年高体弱,还占了一个宽敞的位置。 全体镇民密密匝匝围成一个圈,中间有一个用几张椅子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面宽窄只容一人,现在也就只站着一个人,正尽心尽力地摆出各种姿势,供下面的群众评头论足。 说那是个人,其实是猜的,从外表上看,分明是一只猴子,而且这只猴子来头不小,乃是堂堂齐天大圣。只见他装束实在整齐,凤翅紫金冠,锁子黄金甲,藕丝步云履,镇海金箍棒,脸上贴毛,嘴上涂丹。化妆的兄弟不知哪里学成归来,十分在意原形复现,连喉下的嗉袋,都一模一样捏了一个。 台下看得高兴,光看还不过瘾,七嘴八舌都在提要求,一会儿要金猴上树,一会要猕猴偷桃,每摆一个造型还得定住,给大家各个方位仔细研究。有一位白白胖胖的小伙子,大概是被委派当摄影师的,抓紧时间“咔嚓咔嚓”拍照,有时候还嫌人家不对光,在人群中蹦起蹦起叫转头转头…… 阿米鲁在门外看得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当归镇的居民在进行门神造型的全民公投预备,他只觉得自己在外面搞那么大场面出来,这些人却一点反应没有,光顾看猴戏,实在让他很没有面子。 所以他来了一个下马威:劈开了离他最近的那一面墙。 这次用的手法比较精细缓慢,因此那面墙的坍塌姿态,活生生演绎出一种凄美的感觉。 艺术感觉特别到位的作品,原始震撼力难免就会差一点,在这儿就具体表现在闹出的动静不够大。 场子里刚好有两拨人执于各自品味殊异,辩论不能解决争端,直接就打了起来。其他人分为两群,各自为自己支持的选手做啦啦队,喊“捶他”的声音惊天动地,不要说倒一面墙,就是四面全倒,只要两根柱子还撑着顶,就先打完再说。 幸好老天爷帮了大忙。 墙倒了,风自然就吹了进来,活动中心上空那几个光秃秃的灯泡顷刻之间被吹得荡上了天花板,大部分都杀身成仁,“哗啦啦”碎一地的玻璃渣子。 被碎玻璃扎了的人鬼哭狼嚎,大家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几百号人都齐齐往门口望去,嘴巴张成了O型。 阿米鲁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曝光率和注意力,乃扬眉吐气,挺直了脊梁。更刻意渲染恐怖气氛一般,徐徐举起手中利斧,锋芒闪亮,在昏暗摇荡的灯光中择人欲噬。 今夜久违的静沁笼罩了镇民活动中心,只留下天地之间风雨的呜咽。 多么绝佳的背景音,阿米鲁暗中感叹,幻想着随之而来的死亡哀哭。 他的目光盯上了离自己最近的两个美貌少妇,其中一个怀中还抱着两三岁大的奶娃娃,一边津津有味吃手指,一边津津有味看着阿米鲁。 拿她们作为杀人曲的过门,就这么决定了。 斧头正要劈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平地一声雷!不是真的雷,是从人群最远处掀起来一阵抓狂般的笑浪,几乎当场把阿米鲁掀翻在地。他举着斧子,茫然地看着面前几百个长得老实巴交的镇民,个个都伸手指着他,正不约而同放声狂笑,有些身体状态比较羸弱的,简直好像马上就要背过气去一样,笑得涕泪纵横。捧腹的、打滚的、跳脚的、叉腰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唯一的相似点是,大家都乐得要命,乐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不歇气笑了差不多有十分钟,终于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了声:“就你那样,还来竞争门神,明年选屠夫代言人再来吧。” 这句话把已经稍有平息的笑声又推上了一个新的高潮,顿时口哨拍掌叫好哄闹成灾,不明前因后果的阿米鲁彻底懵了——各位,这是你们视死如归的另类表现吗?如此大无畏的乐观主义精神,我是不是应该放下斧头先鞠三躬表示敬意呢? 这时候台子上一直站着的齐天大圣跳了下来,挤过人群,来到他的面前,这位爷也笑得不善,脸上的猴毛都掉了,露出眉毛眼睛来,半点不像猢狲。阿米鲁望了他一眼,察觉到这个人有一双隐约透出绿意的眼睛,极深彻明亮,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你上哪儿找的这把斧子撑造型啊,西门的张铁匠不是宣布要罢工三天,庆祝新一代门神公选么……” 他说到这里,突然声音渐渐低下来,那双一直含笑的眼睛变得严肃,他的手放在阿米鲁肩膀上,一瞬间变得泰山那么重,后者心里刚刚一惊,便听到对方低声说:“你是谁?” 阿米鲁振臂,想甩开对方。但手臂只象征性地弹了一下,肌肉即刻尖叫着传来酸痛感,放弃作为。 他对自己的力量向来很有自信,徒劳无功之后情绪便陷入些微恐慌。 那只手稳稳当当地放在他肩膀上,很大,手指很长,好多地方长了老茧,指甲还有点黑,磨得光秃秃的,估计平常干了不少粗活。 但那只手所带来的压迫感与控制感,绝不可能属于一个干粗活的普通小镇居民。阿米鲁根本动弹不得,连振臂的机会都不再有第二次。 大圣版门神重复了他的问题:“你是谁?” 声音不算响亮,只有阿米鲁听得到,而围在后面的镇上居民对两人的窃窃私语颇不耐烦,乃鼓噪起来:“干吗干吗?快一点啊,还有阎罗王造型没试呢。” 大家虽然玩得很欢乐,也没忘记自己有正事要办:“投完票还要回去喂猪呢……”“娃要睡觉了,搞快点搞快点。”“我家屋檐漏水,不修不行了”“上台上台,小四你相机还有电不?” 这些没心没肺的人完全没注意,正是这位不速之客将一面墙劈得七零八落的。第一,他们真的蛮迟钝;第二,过去若干年以来,镇民活动中心老是会在坏天气里上演楼脆脆的戏码,大家第二天就例行谴责一下镇务委员会克扣预算建豆腐渣工程,基本上对此已经习惯了。 大圣门神回身向大家笑脸相迎,打躬作揖:“我表弟我表弟,我出去和他说几句话。”? 随手一推,一把将阿米鲁推了出去,后者毫无招架之力,犹如被老鹰抓住的一条毛毛虫,他心中飞速膨胀起来的惊恐快要突破极限——为什么这个不起眼的小镇里,突然冒出如此莫名其妙的利害人物?难道是大圣真的下凡?下凡当门神? 他们到了外面,大圣门神的眼光立刻投向不远处的民居,眉头皱起。他望了一眼屋内闹闹哄哄的人,大风大雨形成普通人视线难以穿透的屏障,即使墙壁倒塌,他们暂时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家园已然全数被毁。但短暂的美满终将结束,阿米鲁在身不由己的挫败里,还是忍不住咂摸心中残余一丝欢乐——人们看到痛失所有,必会展露深深的震惊与悲痛。 这小心思落在了大圣门神的眼里,变成了绝不可能实现的海市蜃楼。 因为人家说:“我不管你是谁,限你在一小时之内,把所有的房子一模一样补好,要是你补不好,我就把你的骨头拆出来,每一户人家分一根作为支架。” 他一边说,一边摸着自己脸上被雨一冲,快要掉光光的猴子毛,表情轻松,眼神柔和。但阿米鲁听完他讲的话,忽然间打起了剧烈的摆子,脊背上灼热感缓缓爬升,一直到达后脑勺,他几乎能够确认那儿的皮肤正变得和小烤乳猪一样松脆,片下来加点椒盐就能入口。 这是从祖先一脉传承下来的善意提醒:危险! 基顿巨人族并不以智慧见长,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最容易的就是做出错误的判断。于是,除了与生俱来的武器以外,进化还送了他们一件礼物。 当面临极大威胁、根本不可抵抗的时候,他们的脊背会热起来,如果坚持不顺从这恐惧的力量去投降或逃跑,皮肤的热度就会逐渐升高到自燃的程度,相当于自废武功,以表放弃抵抗的诚意。 烧伤二级还可以苟延残喘,冥顽不化的损失就难以估算。 阿米鲁在被川收服的时候,体验过一次那种被摄了真魂的致命折磨。而这一次,程度甚至更深。 对方说的话是真的。 自己的骨头一根根被拆出来的感觉,在似幻似真中,血淋淋地就弥漫了全身。 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基顿是恶的带菌者,唯一能制服他们的,是更彻底的恶。 阿米鲁一分钟都没有犹豫,立刻出发,动身去修房子。 这一次他轻而易举就挣脱了大圣门神的手,因为他做的选择是正确的。 为了赶到一小时的Timeline,他发动了终极变身的特技——在目前体形的基础上,再膨胀三到五倍,以正常人的视角看,他完全是傲立天地间的一尊魔神。 这一功能基顿引以为豪,初衷本为杀人放火,可没想到最后会用到修桥补路。 折堕,真折堕。 他无暇多想,因为脊背上的燃烧感没有离去,因为骨头们都联合起来,齐声呐喊着它们十分相爱,不想彼此分离。 顶着如此巨大的压力,他终于按时完成任务,质量马马虎虎,他却已经身心俱疲。要知道泥水匠是一门很有技术含量的工作,个子很大不代表能熟练掌握修屋顶的诀窍,能劈烂墙和把墙重新建起来,更完全是两码事,何况他又没工具。 但吓得要死的人潜力是巨大的,加上门神兄自告奋勇,他不知上哪儿学来的,各项技术都十分娴熟,协助阿米鲁为当归镇的灾后重建工作立下了汗马功劳。 一小时过后,全民公投顺利结束。镇上居民们冒着大雨倾巢而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洗洗睡了,睡之前还在热情洋溢地讨论到底是猴哥亲民呢,还是阎罗王比较有杀气。 最后步出活动中心的,是已经卸装的那位门神。 不过是普通的人类男子,长发,随便地扎在脑后,女孩子可能会觉得他好看,眉毛又黑又挺,穿着和其他镇民差不多,散发着经典的土包子气质。 最不寻常的是他的眼睛,最深的黑夜都遮盖不住那两点深湖般的潋滟绿意。 他慢慢走,走到累得大喘气的阿米鲁面前,说:“喂,我是猪哥,你呢?” 阿米鲁嗫嚅出自己的名字:“阿米鲁。” 猪哥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阿米鲁的斧头:“唔,你能变身,有随身带的斧头,知道打我不过,就会乖乖听话。” 他表情突然很惊喜的,好像中了一大笔奖金一样:“嘿嘿,你是基顿巨人?” 上来就摸了几把,一边摸一边点头:“真的真的,哇,肌肉好结实!” 虽然阿米鲁本身没有太多性向的概念,但他在人间久了,耳濡目染,对男人摸男人不是很感冒。幸好猪哥纯为了好奇而摸,一会儿就停手了:“你干吗来这里劈人家房子?” 阿米鲁给他一问,也很迷惘,想了半天:“不……不知道。” 猪哥叉起手来:“不知道?” 他幼功深厚,对各式非人种族都有过研究,围着阿米鲁转了一圈,说:“这样吧,你跟我回家去,我请你吃碗拉面,你告诉我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刚才还要拆人骨头的,现在主动请人吃拉面,和颜悦色,有商有量,阿米鲁背上的烧灼感却丝毫没有减弱,还在尽忠职守地提醒他,这位主咱们惹不起,你最好放老实点。 要是人人都有这么一个自警安全机制,那世上有多少人可以免于在单挑中被捅死啊? 阿米鲁好久没吃过正经东西了,一轮狂躁变身过后,能量消耗几乎到了弹尽粮绝的程度,眼下有人提到一碗面,这吃还是不吃,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猪哥很有耐心地等待他不打自招,一边哼着歌儿到处看,毫不出奇地,很快就看到了青铜骑士和马。人家很尽责地一直跟在阿米鲁附近,不管他是劈房子还是修房子,都不离不弃地默默见证着。 现在,他在离地十几米处飘着,要不是猪哥到处打望,还真不容易看到。 这一看到,反应就不小,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嗷嗷”怪叫几声就蹿了出去,扑到青灵下面,仰头愣愣看了半天,回头对阿米鲁说:“你和青灵一起来的?” 阿米鲁点点头。 猪哥退了两步,原地转了几圈,明显就焦虑起来了,一面喃喃自语:“青灵怎么会跑出来?这匹青灵怎么跑出来的……” 出于惯性的没脑子,阿米鲁多了一句嘴:“跑了很多出来啊。” 然后就被猪哥的模样镇住了——比他乡遇故人,故人乃债主的嘴脸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多?”当场跳起脚来,“很多?!” 怕他扑过来,阿米鲁赶紧挪了挪身体,点头:“很多,差不多有十万匹。” 他张开两手比划了一下,好像十万和一个南瓜差不多大,猪哥这下彻底抓狂了:“十万青灵?十万?邪羽罗这个死鬼什么时候复活的???” 他气急败坏地嘟囔着,脚一蹬跳起来,跳了十几米高,一把揪住青灵马的缰绳拉下地来。马上骑士身体竖得笔直,头颅向猪哥所在的方向偏过去,似乎凝神倾听,但眼睛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却紧紧闭上了,泥雕木塑一般毫无反应。 猪哥牵着马,对阿米鲁招呼:“我们走吧。” 一马当先,说走就走,经过两栋刚才被破坏得特别厉害、修好后也不怎么样的房子,猪哥看阿米鲁一眼:“你干吗这么愤怒啊?” 后者有点迷惘:“什么?”他嗫嚅着反驳了,“我不愤怒啊……” 猪哥耸耸肩:“你不愤怒,把人家房子劈成这样?要是里面有人呢?” “我懊恼的是里面为什么没有人啊!”阿米鲁心里想。 这个时候他觉得有点不对。 之前在暗影城充当川的办事处主任,顺便帮附近有钱有势坏心肠的大佬们清理一下顽固手尾,做的当然都不是什么益街坊的勾当。 但阿米鲁几乎不会主动做恶。 基顿巨人族胸大无脑,以服从比自己更强和更有智慧的种族为生存之道,他们对任何命令都无异议。无论道义上还是情感上,他们的作恶潜能和破坏欲,都是被牵引而生发,就像马跟随缰绳。 他摸摸脑门。 猪哥洞若观火:“是啦,你被青灵控制了,他叫你尽你所能干点坏事,你就乐呵呵地干上了呗。” 阿米鲁随即记忆起自己被惊醒时所看到那双血色瞳仁。 没有发出声音,却对他说了千言万语,是劝说,是诱惑,是命令,是怂恿,是威胁。 他所做的事,是青灵要做的。 “他闭眼了。”阿米鲁喃喃说。 猪哥点点头:“是啊,这是恶之血瞳,只在黑暗中睁开。” 他很照顾人家的智商,还专门解释说:“我这里说的黑暗,是用了比喻手法,跟天黑了或者停电没有太大的关系哈。” 当归镇并不大,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就来到了猪哥住的地方。 平房,小小两间,家具摆设简化到了极点,客厅里的沙发倒还蛮不错。更令人惊奇的是厨房的设备一应俱全,无论煎炒炸煮蒸,锅碗瓢盆煲,应有尽有,不应有都尽有——你说一个小镇子上的居民,配备专业级的大功率烤箱是什么意思? 猪哥把青灵拴在门外一棵树上,用的是一根草,穿过马的缰绳,马马虎虎系住后就招呼阿米鲁进门了。阿米鲁有点担心:“不会跑么?” 猪哥笑嘻嘻:“跑了我们又没什么损失。” 他很认真:“我不吃马肉的。” 进门招呼阿米鲁坐下,自己真的进厨房去煮面,不到五分钟功夫就有浓厚香气贯通四际。阿米鲁垂涎三尺,主动跑进去要拿碗筷。猪哥很愉快:“犀牛密制家常面,嘿嘿,包你吃了三天不思茶饭,大个子,吃几两?” 用两来衡量阿米鲁的食量,显然是一种侮辱,何况猪哥完全没想到这位仁兄之前餐风露宿的惨状。半小时过后,猪哥家里存粮颗粒无存,两个人都撑得倒在沙发上,猪哥满足地哼哼唧唧半天,然后说:“好了,讲讲你的故事吧。” 阿米鲁的故事很简单,哪怕他半点不谦虚从盘古开天地讲起都是如此,基顿巨人族的历史史诗乏味到了什么程度——不管猪哥怎么提醒自己保持礼貌,最后都忍不住昏睡了过去。 他睡得很快,就那么坐着坐着,头一歪眼睛一闭,出溜下地就打起了小呼噜。阿米鲁的人生历险刚刚到达父母双亡,自此无依无靠的节骨眼,他尴尬地停了下来,探过身去看了猪哥一眼。 他睡着的样子天真而随便,眉毛微微皱起,嘴角倔强地抿着,偶尔还咂吧两下。看不出年龄,仿佛年轻到毫无岁月痕迹,又已经沧桑到看尽了万丈红尘。 在一个陌生而危险的巨人面前,就这么毫无戒心地睡着了。 反正吃饱了,阿米鲁暗中盘算要不要趁机溜之大吉。犹豫之间,门外一声轻微马嘶,他走近窗户,发现青灵骑士再度开眼,正定定凝视他,瞳仁血色销魂蚀骨,比之前见到的更纯粹、更热烈。 这双眼睛像一个功能强大的遥控器,对阿米鲁发出行动的指令。 去,去杀掉你身后的人。将他撕裂,让鲜血流光,血肉腐烂。去体会杀戮的无上快乐与光荣。 阿米鲁心神一阵恍惚,身不由己地转身,双手不知不觉地去摸早已重新附身的利斧。 但猪哥就在这瞬间醒过来了。 奔腾的恶念立刻止息消散如火上的露珠。 猪哥如同深林中湖水般深湛的眼睛,柔和地望了阿米鲁一眼,再望向外面,他的视线与闪耀邪异光芒的恶之血瞳正面撞上。 无声对望。一切默然,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夜色结成一块一块的沉重,劈头盖脸坠落。 没有持续多久,青灵一人一马,突然齐齐发出短促而痛苦的连声嘶叫,在原地盘旋起来,龙卷风一般疯狂而迅疾,令人眼花缭乱。就在这么快速的旋转当中,再度高亢地狂叫一声,黑色的马与青铜色的骑士,吞了一打爆竹似的,把自己从中心爆裂成碎片,再化为飞腾的烟灰,渺然消散,干净彻底得如同从未存在过。 唯一留下的证明,是无端端滚落在地的两颗珠子,红色,凝血般纯粹,光泽暗淡。 猪哥走出门去,捡起那两颗珠子端详,神色肃然。 阿米鲁在一旁,憨厚地继续抓着那两把斧子,问:“这是什么东西?” “青灵的眼睛。煽动和记录罪恶,作为邪羽罗末世审判的呈堂证供。 “它在主动挑动人心中的阴暗面,绝不是偷偷从暗黑三界跑出来的。 “十万之多,证明邪羽罗已经突破了暗黑三界。” 他喃喃自语,不管不顾说了半天,但阿米鲁和他不在同一个频道,只好在旁边傻瞪眼。 从侧面看去,猪哥平静的神色下有一丝难以排遣的哀伤。 过了很久,他抬起头,轻轻地说:“我要走了。” 他说走就走,不准备去村委会办一个出行批准文书,对自己辛苦布置的寄身之处也没有贴上封条后会有期的意思,进屋换了件衣服,抓起一个黑色的背包,拔脚就开溜。 阿米鲁脑筋慢,还沉浸在那簇青灵牌烟火的幻影里,回过神来发现猪哥走出老远了,吓一跳,赶紧跟上去。 “你,你去哪儿?” 猪哥大步流星埋头赶路,闻言别别头:“不告诉你。”摸摸鼻子又说,“你跟着我干吗?” 这句话把阿米鲁问懵了,站下来陷入思考:“是啊,我跟着他干吗呢?” 跟着比自己强的人混日子,正是阿米鲁从娘胎里就恪守的天条,上一任控制者被面前这个干掉了,所以老板顺理成章要换掉。 嗯,这就对了!想通了这一点,阿米鲁心中豁然开朗,急忙跌跌撞撞往前狂奔免得掉队,心中一面疑惑这位仁兄到底何方神圣,明明是人类,走起来却比鬼还要快。 青灵祸世 这一年春夏之交,世界级的大新闻爆发式地涌现,所有媒体从业者都疲于奔命,被纷纷扬扬无法忽略的题材牵着鼻子走。 区域战争轮番打响,本来大家都是说说,互相吓唬一下, 有的对喷了一百年口水都没打真掐过,不知道怎么就开了第一枪,随即战乱蔓延,死伤无数。 人类历史上最密集的恐怖事件连环爆发,不管来自什么教派,拥护什么信仰,向来行动方式是武装演变还是非暴力不抵抗,活动主要区域在哪,统统选择了这一时段变身为杀戮魔神。所涉及的范围之广,人数之众,创意之多变,均各创下有史以来之记录。 各种规模各种性质的刑事案件联合起来,挑战世界各国警察机构的极限;被缉捕的犯人之多,连手铐供应工厂都要日以继夜加班;现有的监狱不够住,法院通过从权方案,凡不够资格判十五年以上的都要回家过夜,第二天再回监狱报到,手掌皮肤下植入脉冲装置,保证警方能随时追查行踪,还能当监狱门卡用,一刷门就开。 社会治安事件和民事诉讼也呈几何级递增,许多夫妻婆媳兄弟,本来相濡以沫,互敬互爱多年,为了点鸡毛蒜皮,猛然间全数翻脸成仇,争先恐后砸家里东西,东西砸完之后,接下来就一起去抓劝架人的脸皮。医院里常有人因为被指甲抓到破相而就诊,十分闷气。 世界如此混乱,死宅们就有福了,他们躲在家里看电视。战争片、间谍片、动作片、恐怖片、以上全部种类综合片,全天候轮番上演,全部是真人秀,全武行,死的人绝对不会在下一集扮演不同名字的龙套,那些血肉横飞真真实实。 麻木不仁的看客是多数,但终于有人觉得事情不对劲。 “A国和I国宣布新一轮交火,双方冲突到达白热化阶段,已有数千人在这一轮的交锋中丧生。” 前线采访已经了无新意,记者满脸疲惫之色深深入骨,再无亲历战争的兴奋可言。 狄南美关掉了电视,走到窗前,喝一杯红茶。 心生疑惑。 她每年冬尽春来之时,必细查四极情势,今年不算好,但也是正常年份,天象平衡,并无大乱之迹。起卦,对眼下乱世也无从解答,水晶球的预示大同小异,都世态和熙,四海升平。怎么都不应该差到眼下的程度? 这不是天下运势到某一个节点时所呈现出的自然状态。 鬼魅魉魅,汹涌而来,背后必有推手。 是谁? 她手心中徐徐旋转着晶莹的水晶球,陷入沉思之中。 周围很安静,唯独厨房里传来轻微响动,是霍金在准备午餐。自从利先生和安离开之后,这所偌大的宅子空空荡荡,极为寂寞。 “喂,中午吃什么?”眼角瞄到霍金出来,狄南美冲他吼了一声。 厨师闷闷不乐,大鼻子抽了几下,说:“扁豆汤和奶酪刀削面。” 转身刚要走,又折回来,站在狄南美面前擦了擦手,期期艾艾地说:“哎,他们,他们到哪儿了?” 这个问题他一天定时定点问十七八次,坚持不懈,无论人家理不理他。 大概是看在扁豆汤的份上,狄南美放下茶杯,捧起水晶球鼓捣了一下,说:“到日本了。” 回答得太快,问的人难免怀疑有诈,因此不肯走:“能不能给我看看?” 狄南美想了想,表情很凝重,然后说:“不行。” 霍金不死心:“我一会儿给你加个小羊肩特烤。” 狄南美有点意外:“你不是说以后都改吃素,帮你主子祈福?” 厨师很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我不吃。”点点头,“但我可以烧给你吃。” 他这次的注下对了。狄南美小姐固然强悍非常,但实在太过馋嘴,自从霍金宣布吃素,她没坚持上三顿就眼睛发绿,百般胁迫利诱都无用之下,只好每天狂奔出外找吃的,对食肉不可谓不执著。 接受了小羊肩的出价,她开始认真对待霍金的要求。水晶球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狄南美的纤纤玉指抚过球面,绸带一般细腻的银色光波在周围荡漾,随即与水晶球融为一体, 里面立刻亮灯一般通透起来,种种画面浮现。 她招呼霍金:“你慢慢看。” 自己去盛了一碗滚烫的扁豆汤,坐在不远处喝起来。心里想的仍然是,为何天下突然大乱?和暗黑通道的开启有关么? 精蓝上一次来访,说七十七天后子时,暗黑通道便会自动开启,之前被禁锢或隔离的高法力非人种族都将能够自由出入两界。 即使贵为银狐,狄南美也不知道暗黑通道自动开启需要什么条件,她只能设想是达旦所为。达旦,那个小屁孩?怎么也联想不出这个词和他的关系,即使这种关系以精魂血脉为契约,牢不可破。 印象里他永远是那悠然自得少年郎的模样,干干净净的,走路懒懒散散,跟他死鬼老爹一模一样,小眼睛圆溜溜睁开,咧嘴笑起来,叫人看了就想上去一把抱住,啃两口。 他长得有点大了之后就不让人啃了,但如果强行突袭,他也不会太过反抗,最多是无可奈何逃跑,一边大叫:“辟尘,辟尘……” 犀牛辟尘的名字一到脑海里,狄南美一下子跳了起来。 怎么忘了那么重要的事,精蓝还说过达旦有口信来,要在三个人面前一起传达。 锵锵三人组:猪哥,辟尘,狄南美。 辟尘很好找,在半犀族的领地里呆着,每天闲得要命,专门找食牙族的兄弟单挑厨艺,对人家的民族荣誉形成了极大的挑战。 但是猪哥,猪哥这个死鬼呢?儿子没了,辟尘不能生,那找多两个老婆传宗接代啊,一走了之到底算怎么回事?? 她越想越生气,把整碗扁豆汤一口喝完,冲上前去一把扒拉开霍金:“走开,我要找人。”结果霍金抱着水晶球不放手,定睛一看,还哭得鼻涕耷拉,满脸是泪,狄南美觉得怪了:“你干吗呢?” 硬把水晶球从他手里抢来一看——哟呵,安和人打起来了! 安一周前离开利宅,同行的还有利先生。 同行的方式,和寻常人习惯的不大一样。 人家一般是携手并肩,最多骑在肩膀上,他们是二位一体。 当日狄南美自告奋勇,提出一个无论技术上还是理念上都十分大胆的绝妙解决方案:将利先生和霍金的灵魂各分一半,凑出一个给安弄灵魂十字架,剩下一人一半,彼此相安无事,能苟活到老,生活质量还会上升。 她难得如此大发慈悲,利先生却毫不考虑,一口悍然拒绝,务必要牺牲得全须全尾。 满堂震惊,而狄南美苦口婆心,百般说服无效,最后终于毛了,把自己的自由人权原则丢到九霄云里,小尾巴惊堂木在桌子上一敲,大喝道:“呔,老娘审案,犯妇大胆,竟敢咆哮公堂!” 估计她最近施公案啊包公案啊之类的狗血电视剧看多了,有点代入情节,圆瞪乌溜溜双眼,满场人一看,阴森森道:“我要你一半,你就只能给一半,全给不行,不给也不行。” 狄南美独断专行起来,江湖上能顶得住的不多,有这个心气的,没那个能力,比如利先生;可能有能力的,又碍于立场不便开口,比如精蓝或安。 因此故事的发展,就全凭她的喜怒进行下去,狄大人悍然宣判:“安,你把利先生的灵魂带走。”一指霍金,“你,贡献出来一点儿你的灵魂,愿不愿意?” 霍金为了利先生,命都可以不要,灵魂算什么,反正老子活了多少年,也没见着过这玩意儿在哪。尽管不明狄南美用意,还是赶紧点头如捣蒜:“愿意,愿意,愿意。” 法官很满意地点点头,翘起尾巴来敲敲:“那就这么定了。” 晚间安要动身时,得到了自己要的东西:一颗完整的,但经过狄南美法力缝补的灵魂。 严格意义上来说,比一颗完整的还多了一点点,就是霍金贡献的那一点点。 于是利先生的意识得以维持,在安的身体里。独立清明,只是了无形体。 她只是凡人,没有能力影响或控制安的思想和行为。 但她能够了解、感知、体会、经历,所爱之人的一切。 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生生世世。 安有何际遇如何行走,他们之间都紧密得没有罅隙,无论时间,还是空间。任何亲密的比翼和连理,都没有这种纠缠彻底。 送他们出门的时候,狄南美意味深长地说:“难道,这不是你要的东西?” 她仿佛看到利先生向她展开微笑,而最难得是,安的脸上,竟然也流露出若有若无的一丝温柔之色。默许这种极端的问题解决方式,在安来说,又何尝不是有情的表示? 他的下一站,是伊朗德黑兰,那里有三个目标,灵魂劫掠的过程在继续。 德黑兰,在波斯语中的意思是暖坡。但对许多终生不打算来此一游的人来说,其名字却常常带来一股冷意,如果要评选最多坏消息发生地,它无论如何可以排进前十。 在这样充满杀戮、动荡、不可理喻的暴力之城中,有孤独灵魂的存在一点儿也不出奇。 安到达德黑兰时已近晚,为了摆脱可能有的追踪和节约路程,他有意识地不按照十字架结构追寻灵魂所在地,而且使用大量的短距离时空穿梭。对普通人来说,这是非常消耗精神和体力的事。 他模模糊糊地想,也许那个人会觉得累。 他素来的习惯是直取目的地,但这一次,他决定找地方休息一下再说。 理论上利先生无法对他的体贴有所回应,安却也分明感觉到一丝柔情在心中升腾,又淡薄又飘渺,但无庸置疑地存在着。 他在市中心找到一间被废弃的民居,在残破不堪的客厅里收拾出一小块干净地方,坐下来,深呼吸,心头默默过了一遍接下来的行程。 还有十七个地方要去,顺利的话,全部灵魂在最迟一个月后就能收集完毕,接下来要打开通道。 眼下还要顺带解决一个难题,就是要不要恢复和川的联系。 就是在与利先生对坐喝茶之时,他单方面断开了和川的连接,尽管是被雇佣者,尽管仰赖川所掌握的庞大力量后备,尽管成为灵魂劫掠者究其本原乃是一桩任务。 但安内心深处,并不是真正这样想的。利先生像一把钥匙,拨开紧锁的阀门,被刻意埋藏的回忆与情绪急剧爆发,如同一眼沉睡的火山终于苏醒。 作为异灵川的雇佣兵,他什么都不想;作为安本人,他想了什么,则半点都不想让川知道。 没有人能统治他精神上的自由,无论神灵还是妖怪。 窗外最后的自然光终于都消失,正在执行宵禁的城市非常寂静,某些居民冷落的区域更是如死一般沉默。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有人家正在小心翼翼地开派对,安灵敏的耳朵能听到古怪而富于节奏感的旋律。 他站起来,拉开窗帘向外看了看,尘土簌簌落下,一只受惊的小老鼠吱吱尖叫着,从窗棂顶上匆忙逃窜开去。 安走出门,街道无人,偶尔会飘来一丝西亚烹调食物所用的波斯香料的味道,不习惯的人,鼻窦间会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刺激。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在此居住多年般熟稔,毫不担心在黑暗中会迷失道路。大约在二十五分钟之后,安来到了第一个目的地。 一间低矮的小房子,门口挂着简单的装饰,没有名牌,门户紧闭,缝隙间黑漆漆的。 这里住的是一个教徒,岁近中年,孤独地依赖信仰而生存在世上,身边人的一系列死亡,令他从人生伊始便错过几乎全部俗世的温暖,因此对神的虔诚中也没有半点杂念。 安敲了敲门。 在他是恺撒的时候,他也非常有礼貌。 你有能力干掉一个人,不意味着你非要对他很粗鲁。 没人回应。 但屋子里分明是有人的,不止一个。 有呼吸,有体温,还有血腥味。很鲜明。 孤独的教徒今天有伙伴吗?在一起谈论经文,赞美真神,然后用对彼此的鞭打交换对信仰的热爱? 安再度敲门。 他敏锐地感觉到门内人的体温不正常得高,刻意压抑呼吸。而且,还在悄悄往他的方向靠近。 猛然,门被一把拉开,里面伸出两只手抓住安的肩膀,把他拖了进去。 屋子里一片黑暗,不过对安来说不是障碍。 抓他的人有两个,屋子里还有一个人躺在角落里的灰色地毯上,不用仔细看,安就知道那个人快要死了。 问题是,他正是安要找的人。 一旦他死了,灵魂也就很快会消失在虚无之中。而像这种将一生彻底奉献给宗教的人,信仰将他的灵魂滋养得极为丰润强大,是十字架上至关重要的一颗星。 安将抓住他的两个人推开,推到屋内最远的那一面墙上,头撞上去,身体软瘫下来,失去知觉。他的力量拿捏得刚刚好,对方死得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他走到地上的伤者身边,伸手触摸他颈部动脉。那人知觉仍存,口中微弱喃喃,以波斯语在念诵什么,从节奏和语气来看,也许是祈祷的经文,行到死荫幽谷时,希望神与之同在。 安的掌心出现一样东西,移到他的头顶,那里有一道极细的缝,但任何人类发明的精密仪器都无法察觉,只有死亡来临时才会开启,让灵魂逸出肉体,享受最后一刻毫无拘束的自由。 但安所使用的道具媲美死神,能让那道缝扩开的同时,还不需夺取性命。 有的人觉得,即使是没有灵魂的性命,仍然算得上是一件礼物。 他的工具是一个银色的钩子,吃饭勺子大小,钩子一端刻着无数只作攫取状的手,形神兼顾,极细微,亦极细致,栩栩如生。 那是神演医学所特别研制的灵魂勾手,本来常用在难度特别高的外科手术中——有一些手术,就算受伤的是身体,需要先治疗的却是灵魂。 这一次勾取的速度相当快,因为身体大限将至,无力抗拒或争夺。 安成功得手,教徒撒手人寰,几乎在同一刻发生,将那活力尚存的灵魂置入保存袋,他松了一口气。 然后有一阵奇怪的灼热,在他脑后升腾。 来自屋外。 安悄然打开门,讶然发现不知何时起,大街上无声无息地站满了人。 严格意义上说都不像人,形如野兽,神如鬼魅,都正对自己虎视眈眈。 这些人的后面,非常突兀地立着两匹黑色骏马,全副青铜甲胄包裹的骑士在上,睁开血瞳如火,望着同一方向。 静静的对峙持续不过数秒,街上人群毫无先兆地,突然争先恐后向安冲了过来,表情扭曲,穷凶极恶,仿佛统统与安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最诡异的地方在于,每个人都口唇紧闭,一声不出,场面安静得像个黑白的噩梦。 安眼都不眨,退后一步,将门随手关上,正撞中当先冲过来的两人,撞得很狠,就那么直端端飞了出去,滚在街上,被后来的人踩踏足下,满地死命挣扎,又掀翻了其他人,倒地者互相殴击,牙撕齿咬,大打出手,漩涡般卷入更多人,场面极为混乱。但无论踩者滚者伤者怒者,即使皮开肉绽,血流劈面,彼此却都沉默以对,除了肢体碰触带来的声音,连一丝呻吟都没有。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这些都是人。但在正常情况下,人是不应该变成这样的。 那两个骑马的家伙就显然是始作俑者。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进攻者在门前猛烈撞击,听声音来看,有几位仁兄使用了自己的脑袋作为攻城木。脑袋的好处是尺寸恰当,操作方便,不值得推荐的是硬度不够,折旧率非常高。 安仰头看了一下房顶,德黑兰位于地震带之上,城中不准建四层以上的高楼,这栋房子尤其矮小,一道木质横梁贯穿房顶作为主要承重,一盏灯垂下来,轻轻摇晃着。 他轻捷地跳起来,抓住灯架,另一只手再抓住横梁。 不知换了几轮脑袋,门中裂,暴徒们亢奋无极,潮水一般涌入。此时安大喝一声,手臂使力下拉,横梁訇然坠地,连带整座房顶倒塌,冲进来的人全部葬身废墟中。而安随那一拉之势,冲天而起,空中停留一瞬,看准黑色骏马方位,引臂为弓,搭手为弦,以空气为利矢,灌注最大能量值,“嗖嗖嗖嗖”连射四箭。无形箭矢带着凌厉绝伦的破空之声,如雷震般呼啸而去,速度快如光阴,刹那间正中目标。 两匹黑色骏马齐齐人立,发出喑哑怪异的长嘶,声音如锈铁交击,随即四分五裂而开。但马身裂而不见血肉,只是化身为暗色尘灰,在空中四散而去,转眼无影无踪。 马上的青铜骑士跌落尘埃,站得笔直,血瞳睁到极致,缓缓扫射四周,被埋在倒塌屋宇中的暴徒只是一小部分,满街聚集的却越来越多。安四箭射完,发现方圆百米之内,自己竟然无处可落地。 他很快意识到,青铜骑士的血瞳与街上汇集的活死人暴徒有最直接的关系。血瞳就像一盏灯,而混乱血腥的事态是滋养它们的能量之源,相辅相成,血色越深越亮,便能令场面越混乱不可收拾。 远处传来警灯呼啸声,但无论警察还是军队,都无法与妖物对抗,全副武装的参与者只会令杀戮进一步升级。 这是什么,从哪里来,有何贵干,安一概不知。但今天晚上不干掉这两个王八蛋,整座城市恐怕就会陷入完全失控的大屠杀。 德黑兰变成人间地狱会怎么样,安不是很关心,但他还有两个孤独灵魂拥有者要拜访,其中之一也在不远的区域,万一他们也被同胞莫名其妙干掉了,安不是白跑一趟? 安一边急速思考,一边下坠,落到附近的一棵树顶。脚下的感觉很奇怪,不是树叶,也不是鸟窝,而是—— 青铜骑士的头顶。 那是一种极虚无的感觉,但脚尖又未曾陷入,结实地踏着。 他们两个什么时候跑过来的? 两双血色瞳仁缓缓抬起与他对视,距离极近,避之不及,安的脑海中忽然升腾起一阵异样的灼烧感。 那是一种极度的憎恨与愤怒。 来得无缘无故。 但怎么会真的无缘无故。 这一生中最不能回首的场面分明就在眼前回放。 阿落的胸膛被撕开,他天真的脸容瞬间被死亡染成煞白,带着天大的讶然不解。 我的儿子。我一生唯一的感情所寄。 仇恨系在安的脖颈上,比束缚普罗米修斯的铁链更坚固,比西西里福斯推动的铁球更沉重。 他张开口,发出沉重的喘息。 要去杀掉那剥夺我幸福的人,要让他的血洗干净我心头的灰烬。 安模模糊糊这样想着,不由自主挥出手臂,半边大树被劈开,青色汁液流出。他和青铜骑士一起落地,被紧紧夹在两人之间,身不由己地,想跟随他们,奔赴以血还血之屠场。 但这瞬间,极为突然,亦极为微弱的,内心深处,传来一声叹息。像点滴清泉,固然无力扑灭焚灭天地的狂热火焰,却正好滋润了眼睑,使看的人有一刻的清明。 安立刻反应过来,像控制满街凡人一样,血瞳同样也控制了他。 只要心中有恶的种籽,便在他们势力范围之内。 无论本身拥有多么大的能量或法力。 心为身之引,身为心之徒。 自己所创造出的阴影,就算天涯海角,都是逃不开的。 但安毕竟是安。 一念之苏,他当机立断,此时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向异灵川发出了一个超紧急飞行能力的调用申请。之前一直断开连接的附属神经系统随即得以重新启动,速度快如闪电,调用即刻生效,他腋下徐徐生风,犹如长出两只巨大的无形翅膀,托着安升到空中,快速盘旋了一个圈。那两双血瞳执著地仰望他,安心中恼怒,双手弹出,铺天盖地纤细而锋锐的利线自指尖生出,向青铜骑士包围而去,寻找生命体上必然有的神经脉络,想给予全面的摧毁。 但徒劳无功。 青铜骑士的肉体仿佛是以虚无作为成分的。 任何有形的伤害,对他们都毫无作用。 利线穿过他们,空空荡荡,一无所得。 不能得手,安立刻收回攻击,急速升高,高到绝对脱离血瞳所控范围后,掉头向下一个目的地飞去。 让霍金哭成一个猪头的,就是水晶球中安被青铜骑士挟持那一幕。 情节场面之惊险生动,比任何好莱坞或宝莱坞的惊悚大片更具观赏性。 他倒不在乎安会不会变成杀人狂,霍金哭是为了利先生——本来多好一个活生生的人,只剩下点儿意识了,还千山万水到这么险恶的地方去出生入死。 自从灵魂少掉一点之后,他变得比较多愁善感。 狄南美就不一样了,她把头埋过去猛看,看到完结,几乎把水晶球吃个囫囵,前者是发现了青铜骑士的存在,后者是看到安翩然上天。 什么时候开始,人都会飞了? 那这个世界还有救啊? 噼里啪啦把水晶球一收,南美跑出门去,过了两秒钟冲回来,把鞋穿上,拍拍霍金的肩膀:“我走了,小羊肩冻上,冻结实,等我回来吃。” 霍金猝不及防,愣了一阵才大叫起来:“你去哪儿啊?干什么啊?利先生没事吧?” 已经听不到回音了。 他随即追出去,在铁门那里停了下来。利宅建在非常空旷的地方,理论上无论狄南美跑多快,这么一会儿功夫都还看得到背影的。 但是鬼影子都没有。 她大概是乘着筋斗云飞走了吧? 四处冷冷清清,空空荡荡,他一个人孤孤零零,凄凄惨惨。 望望天,正午天空明媚爽洁,浑然了无心事,霍金站了一阵,坐下来靠着铁门。 南美其实一天到晚都会玩失踪,但不知为什么,这一回他有强烈的预感。她一去,就不会再如往常一样回来了。 反正也没有人看,霍金忍了一会儿,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小孩。 他的预感没大错。 狄南美是个急惊风,说风就是雨,但要吓着她,等闲莫办,一定是通天的篓子。 比如说,青灵。 无论多么英明神武,她倒是和大部分正常女人共享一个特性:遇到大事,第一个跑去告诉自家男人。 狐族的守护者,紫狐斗神,白弃。 新一代十好男人,人和非人两界加起来搞一个最佳男朋友评选赛,能打败他的选手也绝对不会多。狄南美曾经想过要帮爱郎做一件披风或者斗篷,背后绣一副对联:紫小白打遍天下无敌手,金大秦炒得股市全翻船;横批,南美全能。 金大秦指的是金狐秦礼,最擅长资本运营,为狐族执掌三界产业。 幸好对她向来百依百顺的白弃守住了自己最后的底线,抵死不从;而秦礼干脆扬言,白弃要是真的穿了这件衣服,他就和他们两口子都断绝血缘关系,绝不苟且。两兄弟进退协同,好不容易才保住了各自的令名。 狄南美找他,用的内部通心术。四门显贵各有专用频道,以独家咒语作为代号,任你在天涯海角都无所遁形,一搜就搜着了具体行踪,连拉的臭臭什么形状都能看清楚,什么全信号覆盖3G视频,什么通讯无接缝流畅高清,比速度比效果,一律靠边站。狐狸老公们很少出轨,因为幽会风险太大,为了一只狼人美女搭上性命,划不来。 对方一有响应她就炸开了锅:“紫小白,紫小白,大件事,青灵降世,邪羽罗醒了。” 听到狄南美的咋呼,白弃声音很镇定:“我知道。” 南美愣了半秒:“昂?” 白弃重复了一遍:“我已经知道了。” “Where?When?” “伦敦,这几天股市剧跌,大批受损客人忽然失去理性,冲进证券交易所追杀理财经理,我正好在这边和秦礼谈一点事情,出手阻止的时候发现有青灵出现。” 南美倒抽一口冷气:“我看到的在西亚,难道?” 白弃证实了她的猜测:“是的,全世界都有,数量非常多,基本上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动乱与恶性案件,都有它们在背后。” 狄南美所做的最坏猜测,这一刻几乎被证明是真的:“邪羽罗不是醒了,邪羽罗根本就是出来了。妈妈的,小破在暗黑三界干什么吃的?” 白弃比较谨慎:“很有可能是,但我们现在无法证实。” 要切实确认邪羽罗的行踪,只有一个办法。 找五神族。 五神族,是非人界五个法力水准最高的种族总称,他们占据非人世界食物链的另一个顶端,与邪族遥相呼应,就像月牙儿的两个尖尖。 五个种族选出特定成员,组成委员会,每若干年换届一次,对非人世界的整体生存环境与秩序进行监控管理。 和大部分官僚机构一样,他们比较清闲,又比较花钱,经常几百年屁事没有,放在神台上供着都嫌打扫卫生麻烦。但每当纳税非人们觉得这浪费不可原谅,应该立刻让他们解甲归田卖红薯时,某个地方就会闹出一两票大事,非这五个王八蛋联手不能解决,如此人们只好苟且下去,直到下一次信任危机发生,周而复始。 五神族委员会这一任的成员,狄南美若干年前在东京破魂大动乱中见过一次,彼此立场不同,还差点儿打起来,很难说有什么交情,但唯独风之辟尘例外。 狐族和半犀历来河水不犯井水,前者好折腾,后者很隐士,但偏偏南美和辟尘,在阴差阳错的历史长河中结下来了难以磨灭的战斗情谊。这里的战斗,既有齐心协力的外战,也有互相残杀的内战,通常后者都因为食物引起,状况相当惨烈。 既然要找五神族,不用说,南美当然第一个奔辟尘而去。 白弃对她自告奋勇干点正事的态度表示赞赏,顺便又问:“你最近有猪哥的消息么?” “没有,这个死鬼藏得很深,你找他干吗?” “上一次狐山祭祀,为十代祖先翻骨,从殉葬品中里发现了一本破魂书,我想给他看看。” “破魂书?有说在哪里埋了很多金银财宝么?” “没有,不过,你要金银财宝干吗?” “我不要啊,但是听到有古书出土,大伙儿不都是这么问的吗?” 白弃笑了一声,断开通讯。南美大喝:“不啵儿一个不准走!”胡搅蛮缠中脚下半点不停,“风驭诀”得心应手,眨眼穿越时空双重距离,来到半犀族的栖息之地。 神秘挑战客 犀之领,凌空望去是无际的黄色沙丘,整体以小坡度向上方绵延,沙丘表面点缀着圆环状的黑色岩石,那是半犀族人家居的入口。有的人房子比较大,门边或者上面就有更多的白色岩石,代表窗户。 沙坡不高,似乎非常容易就可以跑到顶点,再翻将过去,但那只是幻觉,沙丘顶点代表另一个世界,只有行将死去的半犀,才能毫无障碍地走到那里,等待灵魂升入祖先的乐土。 半犀族人天生是修行者,不爱生孩子,多少世代了人口数量也没什么增长。他们非常安居乐业,既不用扩展也不用搬家,更不会不小心凿透邻居的空间墙,大家打起来。 南美很小的时候跟随狐王游学,到过这里一次,跟记忆中相比,眼前的一切毫无变化。 她走近一处环状黑色岩石,精确地说那并不是石头,而是玻璃一般剔透的物质,而且是单向可见的。 因为立刻就有人问:“您找谁?” 南美到处看了看,确认声音真的是从里面传来的,立刻高兴起来:“哎,您好,我找辟尘呢。” 辟尘? 里面的人一开始蛮狐疑的,念叨着说:“辟尘?”然后就肃然起敬,“啊,我们长老啊?他去东京参加料理铁人全球挑战赛了。” 料理铁人全球挑战赛?!这是一只犀牛该干的事情吗? 听着南美的嚷嚷,主人觉得隔门对答不够礼数,于是顷刻间黑色圆环从中间整整齐齐分开,像时间的利刃分开现实与记忆,梦幻般优美而整齐。 中间的空隙间,站着一只穿灰色长袍的半犀,嘴脸和辟尘大致一样,稍微瘦一点,不那么像猪,更醒目的是头上的角,很长,长得弯成两个弧形吊在耳朵旁边,亮晶晶的,散发微妙毫光,葳蕤可人。这是传说中的半犀之角,拥有无敌的净空净水之力,治理任何水与空气的污染,都能够立竿见影。猎人联盟多年追索,重金收购,鲜少斩获。 角这么长,说明他很年轻,越老的半犀角越加炼化收缩,到了长老那一级的,干脆就脱落不见了。南美好多年前认识辟尘时就没见过他的角,证明他经常号称自己走在青葱少年最前列纯属欺世盗名。 年轻半犀对南美毕恭毕敬行了一个礼,说:“是啊,他上次去看了初赛,回来以后觉得人家水平太低,所以决定亲自参加比赛。” 觉得水平太低,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南美品食涉猎算是很广了,也从来没有见过人界任何厨师能在所有烹饪领域都达到辟尘的境界,至多是某方面比肩。但是,比赛? 什么时候辟尘变得这么名利心重了?他把食牙族都赢光光了,还需要去人类那里要一个认同么? 年轻半犀仿佛看出南美在心里嘀咕什么,很客气地说:“长老离家前说,他去参加比赛还有一个目的,但是不能说。” 这位小朋友打小住在这个土坡上,估计每天的主要节目除了修气炼角,就是看看电视,因此很天真地补充了一句:“我们长老是想让星探找他去主持节目么?裸体犀牛厨师,我觉得也会很受欢迎的。” 南美听到裸体犀牛厨师这几个字,忍不住爆笑起来,笑了几声,忽然掉头就走,眨眼就消失在了人家的领地之外,留下那吃惊的孩子朝天张望,自言自语道:“来找长老的人都好奇怪。” 在东京举办的料理铁人挑战赛,常规比赛针对民间的烹饪高手,无论尼姑还是乞丐,只要你报名,就可能有机会到全球超级电视台的联合直播节目中露上一手。如果真的身怀绝技,籍此彻底改变命运,也不是稀奇事。 这项比赛每周播出一集,以十五周为一季,年末加推最精华的全球挑战赛。制作方重金请来世界级的专业大厨与三位季度冠军一较高下,比赛结果由随机选取的专业评判和大众评审各自独立判定,最后以平均分决胜负。 到底是科班底子硬,还是江湖浑水深,每年都引起坊间热议,大概是人人都爱吃的缘故,这个节目的收视率高居不下,在全世界都有相当大的影响。 南美听说辟尘要参加这个比赛,拍马就赶到东京,一打听,这比赛都到尾声了,她到了没几天,就是年度总决赛的最后直播。六位参赛选手抽签选取现场要做的菜式,这些菜式从观众来信来电中筛出,千奇百怪,五花八门,毫无流派可言,选手们无论是十年寒窗学出来,还是十年黄脸婆熬出来,一不小心,都可能被打个马趴。 电视台滚动播出六位选手的信息,附有详细生平履历,专业厨师皆为雄性,分别来自香港,美国和西班牙,另三位一女二男,统统是纯日本种。南美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也看不出哪根毛像辟尘。 犀牛一辈子不打逛语,没可能言行不一,南美越想越不明白,干脆那天杀去直播现场。只见拍摄地门外大排长龙,黄牛党还忙着炒卖入场请柬,票价不菲。 狄南美何许人也,这辈子没见过要买的票长什么样,她倒是老老实实排了队,排到入口安检处,人家要求出示门票,南美眼睛一瞪:“放肆!” 检票员是个小个子男人,皮肤淡黑色,仿佛有几分外国血统,估计是美国驻日黑大兵给这片热土留下的小小纪念。他被南美喝得一愣,看了对方几眼,忽然眼睛一亮,忙不迭鞠躬:“社长夫人!您怎么屈尊亲自来排队!请进,请进。”这是中了南美的“回心幻术”,眼前出现的,就是他最害怕的人。 南美心想这个小子不怕社长,倒怕上了社长夫人,莫非喝过那位夫人的洗脚水么?当即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前后闹闹哄哄,倒也没有什么人注意这一出小闹剧,只是旁边另一位工作人员说了一句:“那是社长夫人吗?很年轻啊。” 小个子黑男人迷惘地望了他一眼:“年轻?你在说谁啊?” 不表这二位话不投机,南美进去直接到后台,施施然四处看了一圈,找了张最舒服的椅子拖到舞台一侧,好死不死挡住上下场的必经之路,兴高采烈打望——咦,盛况可期啊!黑压压座无虚席,人头攒动,观众议论热火朝天,想东京本是她的旧游之地,不知道下面坐的,有没有个把熟人。 她看热闹挺开心,忙忙碌碌在舞台和后台做准备的大批工作人员就觉得活见鬼了,好端端走着,冷不丁被挡个正着,面前明明是空气,却怎么都穿不过去,非要绕一下不可。旁边的人觉得他们发神经,不服气申辩起来,换个人来走,却一下子走过去了,真的只是空气而已。那个人的得意却也延续不到两分钟,因为等他再次经过同一个地方,就被莫名其妙绊个狗吃屎,使出吃奶的力气都爬不起来。 日本人雅好怪谈,这个电视台摄影棚的历史又十分悠久,历来传说众多,大家紧急商议,感觉必是因故触犯了剧院中的幽灵。于是赶紧匀人手去买供品香烛,就在屡屡有人鬼打墙的那个地方,焚香跪拜,念经祈祷起来。 果然灵验!只听香烛缭绕之中有人声脆如银铃,叮叮当当说了一串话,语速极快,响亮异常,四顾左右空旷,绝对来自虚无,跪拜的人吓得破胆,所有工作人员聚齐,此时就再受过高等教育,绝对信仰唯物科学的都不敢逞强,趴了一地,磕头作揖。不知道是香烛奏效,还是祈祷虔诚,那一阵破空言语完毕,便一切寂然,通道顺顺当当,再无障碍。 大家抹了一把冷汗,眼看直播开始还有半小时不到,急忙爬起来干活,那位节目女主持人回到后台补妆,一面补一面若有所思。化妆师问她是不是被灵异现象吓破了胆,她先点头又摇头,若有所思地说:“刚才那段话,你听明白了意思么?” 化妆师耸耸肩:“难道你明白?”一边手下没停,说,“像有几个汉字。” 主持人笑一笑,刷好最后一遍睫毛膏,不再说话,但这位在大学里选修过三年中文的聪明女子,心里隐隐觉得,那段话的意思好像是说: “日本人啊,好好的不去干活,干吗来熏老娘,年下缺腊肉么?” 好了,人家一熏一拜,南美也知道自己碍事,干脆把椅子挪到了舞台正前方的空中,靠摄影棚上空盘根错节般的机器和灯光线缆隐蔽,她盘腿而坐,摊张报纸,搞了包瓜子来,一边看一边磕。作为一只血统高贵的狐狸,她很有社会公德,瓜子壳都很小心地吐在报纸上,但难免还是有漏网之鱼,于是坐在她屁股正下方的嘉宾倒了血霉,经常到处找,看是哪个王八蛋这么没公德又臂力好,爪子壳都能打出人家脑袋上一个血泡来。 节目终于开始了。 三小时的总决赛说时迟那时快,转眼就到了结尾,经过紧张刺激得煞有介事的最终评判,从美国纽约来的那位安东尼大厨摘取总决赛桂冠,大伙儿欢声雷动,也不知道高兴什么。 他最后取胜的菜式,居然是纯日本系的寿司船,其装饰、制作、用料与调和,据说都得禅之味,贯通东方文化的深远、雅致与淡薄。在座各位都肃然起敬,主要是因为说得太深奥,听不懂。 狄南美对结果十分不满,把辛苦攒下来的瓜子壳往台上猛丢,骂骂咧咧的:靠,耗了半个晚上,你做个寿司船糊弄我,还说有文化,有个屁文化!不就是米吗?不就是两块萝卜吗?淡出鸟来是文化吗? 这阵瓜子壳雨没有造成太大的困扰,因为刚好节目制作组安排了为冠军加冕的仪式,漫天飘下气球和花瓣雨,最多是台上的朋友们怎么觉得脸上身上不时有一阵刺痛。 电视转播的画面上已经出现鸣谢的字幕,现场观众都离座准备打道回府,南美一肚子气,正要寻思晚上是不是去那位纽约大厨住的酒店发一发飙,突然节目主持人从后台匆匆忙忙跑了上来,抓住在前台接受道贺和媒体追踪采访的制作人,耳语起来。两人神色之间,充满高涨的惊讶、兴奋,以及迷惘。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切,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把整场气氛逆转,推向了根本无人计划过的方向。 主持人走到前场,大声疾呼大家安静,然后宣布了一个出乎全部人意料的消息。 有人向本次料理铁人赛全球总决赛的新科冠军,发起终极挑战。 这种事情常常都会发生,贯穿节目整季,常规上是拿一块纸牌站在电视台门口,上面大书:我是比XXX更好的厨师。 比较出位的会端几个保温盒来,一旦有机会逮住节目组人员,就强迫他们品尝自己的手艺,甚至以前还发生过绑架制作人的重大事件。作案者非常狡猾,警察侦骑四处,却都无功而返,最后是人家自己把制作人放回来的,称了下体重,四天胖了整整十斤。这位铤而走险的挑战者,也是节目开播以来唯一一个自荐成功的场外选手——制作人很宽宏大量,但自后出门就配备大批保镖,出入非常小心,以免大家群起效仿。 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接受这种突发事件,现代的节目制作是结构严密的整体工程,应当杜绝一切心血来潮之举。 理论上是如此。 但凡事都有例外。 比如说,当挑战者自行附加一千万美金,作为赌注的时候。 就像现在。 主持人念出“一千万美金”五个字的时候,声音都有一点发抖。 但她手里拿着的那张支票,经过紧急召来的银行专业人士确认,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挑战人拒绝公开任何私人信息,只要求和总决赛冠军进行一轮比赛。随机选取任何三十位在场的观众作为评委,票数高者胜出。 如果冠军胜出,就可以和节目组分享这一千万美金的高额赌注;如果挑战者胜出呢,据说,他目前为止,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钱能通神,放之四海而皆准。 所有相关的环节都为这突如其来的新高潮运转起来。 电视台,现场,广告部门,正接受恭贺欢呼但身旁人怎么突然都撤漂——你们要去哪儿等等我不行吗——的冠军。 更少不了狄南美。 她把瓜子全部吃完了,赶快跑到门口抢了某个离席观众手里的半包薯片,又杀回空中宝座。这位爱凑热闹的比谁都兴奋。 毕竟是第一流的团队,局面竟然在半小时内便稳定下来。 融合了金钱与戏剧性转折的因素,余兴比正戏都要万众瞩目,电视台观众监察部门传回消息,收视率在飙升。 安东尼又被扔回了舞台中央,无助地望着面前的锅碗瓢盆,另一侧的料理台挑战席空空如也,然后主持人用实在兴奋莫名的声音喊出:“请挑战者出场!” 有个人慢吞吞地,从旁边走了出来。 普通的白色厨师服,身形胖胖的,不高,比较出位的是戴了一顶样式很落伍的灰色斗笠帽,遮住了大部分脑袋,一低头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手里拿了一个锅铲。摄像机追过去拍他的特写,但这位仁兄木头木脑的连眼睛都不抬起来,好像睡着了似的。 全部人都盯着他看,现场足足沉默了五分钟,然后从各个角落蜂拥起窃窃私语的声音,议论的焦点当然是:这谁啊? 但他是谁其实不重要,重点是一千万美金好好地躺在制作人的口袋里,他没事就去摸摸,感觉那张支票厚实纸质带来的安慰。 主持人宣布规则,冠军选择自己最拿手的三道菜式,可以是单菜,也可以是一个套餐系列,其他任何条件不限。 挑战者也是同样三道菜式。 他们要做什么,事先都无人知晓。 为了今晚的比赛,东京最专业的餐饮服务集团派出了大型的冷藏车在现场待命,基本上任何所需要的食材,都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获取。 安东尼要了番茄、芦笋、马铃薯、龙虾、牛排,以及一系列西餐调味料,在装模作样表演了一番东方噱头之后,他看来要回归自己驾轻就熟的西式烹调领域。这个大块头有络腮胡痕迹的男人显得有点举棋不定,他今天晚上已经很累了,而且对于自己要加演的戏份不算很满意,当然,在拖拖拉拉要完了所有材料之后,他又重新打起了精神。因为制作人和他密语,说将会有额外数万美金的报酬汇入他的私人账户——如果他获胜的话。 而挑战者,他摇摇头,什么都不要。 那么,头盘是空气煮西风么?那是什么流派的菜式? 挑战者面对杵到了自己嘴边的话筒,还是保持目光向下的姿势,给逼得不行了才吐出三个字:“我自备。” 于是大家又很没出息地议论纷纷,这个时候观众中耳朵比较好的,不约而同听到剧院上空传来一阵失控的窃笑,还伴随着清晰响亮的拍打声,像是手掌和大腿的亲密接触,那光景类似于有个人被一大把头发丝儿噎住了,这会儿要拼命通出肺气来一样。 这位朋友很快压抑住了自己的笑声,可能压抑得太辛苦,还有点打嗝…… 安东尼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手上的材料,该揉的揉,该切的切,而神秘挑战客,玩的把戏看起来却和做饭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首先拿出了灰扑扑很普通的一个口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一颗豆子。 摄像师恨不得要在镜头前贴一块放大镜,拿出浑身解数给特写,大家才看清楚那颗豆子的尊容。 圆圆的,黄色的,很饱满鲜嫩。 嗯,一般来说,大部分中国家庭主妇都能一眼认出来,这是一颗泡得刚刚好的,黄豆。 神秘挑战者爱不释手地把这颗黄豆看了半天,从料理台上的各种烹饪工具中,找了一个小玻璃碗,把豆子放进去,加了一点儿水,放在一边,不管了。 接下来,他又在袋子里鼓捣了几下,找到了两个盒子。 盒子里装的东西也没有给大家带来什么惊喜,因为那是两种面粉。 有了面粉我们可以做什么?答案当然是揉面。 这就是神秘挑战客所做的事。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摊开了两块案板,开始揉面。 摄像机在安东尼那边拍到了花样百出的表演和妙语连珠的描述,作为国际级的烹饪明星,他的自弹自唱完全能撑得起整一台节目。 一旦转回挑战者这边,主持人就只能上来救场,把局面端详再三之后说道:“嗯,这位先生,和面的手势,非常专业。” 剧院上空那种效果类似于被枕头压住后狂笑的声音,此时就会断断续续地响起。 挑战者半点不理会其他人怎么想,他全身心都贯注在面前的两块案板上,动作流畅自然,步骤齐备。如果有人这辈子都没和过面的,在把这场重播老老实实看完之后,应该就可以自己动手了。 终于等到他搞完了这两块面,放到了一边。 第三次从那个袋子里出来和广大现场和电视观众见面的东西,是一块肉。 新鲜的肉,光泽鲜明,纹理清楚,就像现场从一头活猪身上切下来的一样。 也许有人会想那个袋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保鲜功能如此出色,莫非其实那是一台伪装得很好的小冰箱? 但挑战者终于给了大家一点好看的——放进水中的黄豆,突然发芽了! 柔嫩的绿芽突破豆皮,向上衍生,坚挺而迅速,在数秒之间,长出了玻璃碗壁,没有任何停止的意思,还在继续。很快它不再是绿芽,而变化出藤条的模样,粗壮有力,直线生长的过程不容置疑,藤条的两端更多枝条破出,向四周蔓延,整棵植物绿得葳蕤茂盛,炯炯有神。 大概三十秒之后,生长的状态停顿了。 枝条顶端结出了微小的果实,绿色,圆形。渐渐膨大,到婴儿拇指大小时脱落,这整个过程没有超过一分钟。 神秘挑战者把所有成熟落地的果实捡起来,从料理台上拿了一个搅拌机,把果实放进去,开始加水,搅拌,而后开盖的一瞬间,整个大厅都是香气。 那香气难以定义,极为强烈多变,它通过每个人的鼻腔进入大脑,所引发的似乎完全是不一样的回忆,但统统都是最美好的那些回忆。 游子在家时母亲浆洗过的衣裳的味道;情人偶尔相逢时抚摸脸颊的触感;或者大病初愈,食欲回来的瞬间,对食物的渴望。 那阵香气是无言无形的使者,呼唤着人一生中所有使这一生有价值与魅力的经验。 被呼唤的对象,并不限于在现场坐着的人,还包括,所有看到这个节目的人。 比如说,一直在暗影城君成公寓,过着自己小日子的阿旦和羽罗两个小朋友。 这一天他们会看电视,纯属偶然。自从十万青灵发出去之后,他们就变得好像购物网站的物流部门一样忙,每天都有不少回来汇报情况的骑士。一开始他们还看一下恶之血瞳里面的内容,要是情节过于令人发指,阿旦还会皱几下眉头,到后来就干脆丢到客厅角落的一个大藤编篮子里堆着,压根不理了。 “反正,审判是你的任务嘛。”他振振有词地说。 羽罗大怒:“啥?我的任务?那负责复原是你的任务呢!” 阿旦挥挥手:“复原很简单的。” 他双臂大轮圆,呼啦呼啦挥舞两下,然后把手指放在嘴里,呜呜吹了两声口哨,对羽罗点点头:“喏,这样子就可以了。” 羽罗更生气了:“啊,原来你诈我!你欺负人,把体力活给我干。” 阿旦很看重自己的道德名声:“话不是这样说,审判本来就是你的活儿啊,你要是可以不出来,我干吗要去复原呢?” 这段对话发生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在厨房里剥毛豆。羽罗照她最近的时装爱好,穿了大概有三四层绫罗绸缎长长短短,丝毫不像阿旦爽利,光着膀子,穿一条七分裤,活动了半天肌肉后热火朝天着手准备午饭。菜市场里面剥好的毛豆比没剥过的,只贵五毛钱一斤,但阿旦认为剥毛豆也是重要的人生乐趣之一,首先不可以被小菜贩剥夺,其次更不可以在自己多付钱的情况下被剥夺。 剥大量的毛豆其实蛮辛苦,如果你是个女孩子,而且刚刚把自己的指甲修成美妙的椭圆形,上面涂了大概七八种颜色和亮片之后,尤其如此。 有了厌工情绪的羽罗,借口阿旦分工不均,愤然跑去开电视以表示对不公待遇的激烈反抗。 他们平常看最多的,是动画片频道,但那一天不知怎么调乱了,原来的频道跳去了日本台,直播料理铁人赛的全球挑战最后环节,到达了收官阶段。 对阵者之一的外国名厨已经完成了三道菜:胡椒野牛腰脊肉,红酒梨片配鹅肝,本菇清汤,特别注明以多达五种香料调味,放在颜色式样均极调和的瓷器中,看上去端的赏心悦目且诱人无比。 而另一位像忍者般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厨师朋友面前,赫然只摆出一碗白色,但又微微带依稀绿色感觉的饮品。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主持人和观众一样陷入猜疑的深潭,正在用大惑不解的口气介绍说:“这是,这是……嗯,一碗,豆浆!!!” 镜头移到厨师的脑袋上,这位仁兄丝毫不为全人类的质疑所动,手头上的活还是在有条不紊地干着。手上托着擀好的透明面皮,小碗里葱花调匀粉红色肉馅,正小心翼翼地往面皮上堆放,然后按次序交替摺叠,最后团成一个拥有简单花纹装饰的小圆东西。 迹象很明显,他在,嗯,做包子。 全世界最高级别的烹调比赛最后的比拼,大家都在盼望着惊世无敌、闻所未闻、精彩绝伦的菜式,最好是吃都不用吃,只要在电视机面前看一眼,就直接馋得晕过去。 结果,有个人跑来做包子。 而且还下一千万美金的注。 什么时候开始,疯子也能赚到这么多钱了呢? 换了一个人,这会儿就转台了,但是羽罗没有。因为很巧的,她没有吃过包子这种东西。 要是有人跟她说,这就是人类能够吃到的最好的食物,她说不定也深以为然。 无知者好骗。 她津津有味地看下去。 在做好了一个包子,上蒸笼蒸之后,厨师开始做另外一样东西。经过包子的打击之后,大家很快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没有走上任何哲学或物理的迷思。 他做了一根油条。 这时候阿旦冲了进来,像一条小狗一样快速抽动鼻翼,模样极为警惕,四处乱看。 羽罗丢了一个枕头过去:“干吗?” 他不说话,脸上浮现出极为奇特的神色,眼神定格在电视屏幕上。 包子和油条都需要一点时间熟,过程相当缺乏娱乐性,这时绝望的摄像机再次对准了大厨安东尼。他走下了烹饪台,正靠在评委座前,大谈特谈自己做的这几道菜当年如何被纽约时报的餐厅评论人盛赞,拿到了四颗星的无上殊荣。 阿旦瞄了他和他的那几道菜一眼,摸了摸鼻子,走出去,厨房里剥毛豆的动静在窸窸窣窣地继续。 然后当摄像机不得不颤抖着移回豆浆油条包子那一台时,阿旦又即时跟个炮弹一样弹了进来,这一次他没有错过自己寻找的东西。 瞄到忍者厨师的那一瞬间,他大叫起来:“辟尘,辟尘,辟尘!!!” 羽罗凑到电视面前,指指画面上的豆浆碗:“这玩意儿叫辟尘?” 旁边那位暂时停下自己的兴奋,严正指出:“那玩意儿叫饭碗,站着那个叫辟尘。” 羽罗似懂非懂点点头,心里还在想辟尘到底是什么东西,她从来没有见过阿旦兴奋成这样,脸都贴到电视机上了。 包子正新鲜出炉,小巧玲珑地躺在一个黑色小骨瓷碟里;油条也炸出来了,躺在包子旁边,金黄饱满,精神头十足,隔着十万八千里,似乎都有香气隐隐约约呼啸而来,清晰可觉。阿旦拿手指点啊点那几样东西,恨不能钻进去,一面对羽罗说:“你看,你看,这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最好吃的东西,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从他的激动程度来看,要是有人敢跟他反驳,大概会立刻被埋到暗黑三界最深那一层去,永永远远吃泥巴吧。 羽罗倒是敢反驳,但作为一个诚实的人,她知道自己吃过的东西不够多,没资格下判断。 她从善如流,不耻下问:“嗯,怎么个好吃法?” 把印象里最好吃的东西掰着手指一一算来:“比冰糖肘子好吃么?比白灼虾好吃么?比鱼头豆腐汤好吃么?比油辣子馅饼好吃么?” 除了白灼虾以外,这些统统都是小破做给她吃过的东西,前者是某一天去海边玩的时候,在人家渔船上顺手抓的。 阿旦把手一挥,否定的意思来得彻底:“开什么玩笑!” 他眼睛那么亮,仿佛一千个太阳照耀的光芒。这平常永远懒懒洋洋的男孩子,整个人忽然像从这里离开了,他神游的地方,显然是生命中最值得留恋的所在。 记忆中,当包子的香气传来时,就要很快很快起床,绝对不要计较任何类似于穿衣服或刷牙这种琐事,要以豹子一般的速度飙下去,否则一到餐厅,就会看到桌子上只剩下一层包子皮,豆浆碗里的渣渣都被人舔干净了。 如果那一天家里有客人,则豹子是不够竞争力的,要以准光速行事。总之,为了吃到这个包子,最好通宵都不睡守在厨房的蒸笼面前,随时准备扑上去。 辟尘为了防止这种恶性竞争出现,通常都会发出一个小型龙卷风把所有人搞到楼上去睡觉,接着用高能量重尘包死下楼各个通道,否则的话大家都会来彻夜埋伏这一手。 这个世界上这么没爱心的爹真少见,跟儿子抢吃的,数年如一日,从不懈怠。 羽罗转到阿旦面前,抬头认真地看着他的小发呆,这个样子她见过。 捧起他的脸,羽罗柔声说:“哎,你又在想你爹吗?” 他轻轻揽过羽罗的肩膀,把头埋在女孩子浓密芳香的头发上,靠着,眼睛一直望着电视,良久说:“是啊,还有电视上做包子的这个,都是我的亲人。” 羽罗把脸转过来,和他贴着,彼此的呼吸心跳应和,她伸手抚摸阿旦的耳朵,说:“亲人是什么?” 阿旦微微笑,没有回答,只是把羽罗抱紧了一点,说:“他做的东西,是包子和油条。羽罗,你看到以后,想起什么了吗?” 羽罗很乖地努力睁大眼睛去盯着屏幕,很久,手臂自然而然绕过去,搂住阿旦的腰,天真地说:“我没有吃过,但是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你第一次来结界中看我?” 第一次去结界,羽罗还只是包裹在巨大能量圈中的神秘未知体,依靠感觉去认知接近它的一切。 能够接近它的并不多,结界对弱者毫不友好。 阿旦当然是例外。 那一天他大概因为闷,或者好奇,总之就是走过去逛逛,顺便敲了敲结界的外层,不见有什么反应,又懒洋洋地走掉了,如此而已。 然而当羽罗此刻提起,唇角眉梢有一种柔和的神情,是像她这个模样的年轻女孩子提到宠物、首饰、男朋友的时候,自然而然的表情。 但羽罗,撒播世间所有罪与恶种籽,加以浇灌,等待其成熟,收割,然后审判。 一切黑暗的源泉之眼。 她与柔情,理当比眼下与永恒之间都隔得更远。 良久,阿旦退后一步,放开了羽罗,转过头去,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电视屏幕。 做饭总是很慢,吃起来总是很快。 试吃已经结束,豆浆油条胜出,延续了整晚的疑惑与暗自讥笑猛然间转化为心悦诚服,这过程快如电光石火,真金确实不怕炼。 阿旦错过了最后试味的过程,但是他对过程向来没有兴趣。 此时主持人宣布比赛结果,以及代胜利者发布一个宣言。 这一套豆浆油条包子套餐,将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投入批量生产,真空包装,并且持续发运到全世界各地。作为慈善食物,免费供给所有福利机构。 没有限量。 石破天惊!所有人面面相觑,反应不过来这啥意思。 唯独阿旦,扬眉,睁眼,再问了羽罗一句:“什么是第一次我来看你的感觉?” 自言自语中他似乎是问自己,或任何一个人:“什么是我想起在家里吃饭的感觉?” 什么是电视上,画面中,节目现场,那些品尝过辟尘手艺后,洋溢愉悦笑容的人,现在的感觉? 如同第一线晨曦照耀进林海深处的阴湿,蒸汽带着腐败的气息一点点消散,留下光辉温暖主宰大地。 幸福。 阿旦转向羽罗:“他在制衡青灵。” 唯独幸福所在之处,怨恨难以长久。 东京比赛现场,观众散去,工作人员开始收拾直播现场,只一晃眼,忍者厨师已经踪影全无。制作人到处去问,保安守门人,没有谁见过那位仁兄,厕所里每个隔间也都空空如也。 安东尼输得莫名其妙,怀着一颗窝火的心走了,走之前他瞥见料理台上还有小小半根油条,装在小饭盒里,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顺手拿起来往袋子里一塞,拔腿就走了。过了两分钟,主持人匆匆忙忙跑过来,一看就大叫:“我的饭盒呢?我的油条呢?” 他们谁也不会注意到,后台丢了椅子,两张,一张是开秀前就不见了;另一张,则是刚刚跑路的。 事实上如果不那么忙乱的话,他们其实真的可以看到椅子笨笨拙拙地走出后台,走到前台,然后一跃而起,隐没到大厅高高的吊顶下,和另一张椅子并排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小气鬼,做一根油条,搞得老娘没得吃。” “你吃过一万根了,我干正事。” “正事?麝香正气丸吧,那颗黄豆子哪里来的?” “疯狂植物园的小纯情豆丁瓣,他们新开发的,磨豆浆一点儿渣都没有,一颗豆能磨一万公升上好豆浆。今天只磨一碗,浪费。” “嘿,对了,赶紧招,那一千万美金哪里来的?把你片皮卖出了这么好的价钱么?我怎么没早一步下手啊!” “滚!这是五神族灾难基金会的全部家当,我把命押上才给我的。” “五神族挺有义气啊,拿老本出来支持你爱当厨子不爱当神仙的理想,怎么样,下一步要干吗?满世界卖豆浆油条么?加盟费少收我一点,我也开一家。” 左边那张椅子表现得非常没好气,剧烈地摇晃了几下,义愤填膺地说:“老狐狸,你装蒜吧你!” 敢骂狐狸装蒜,南美当然要还以颜色,于是右边那把椅子立刻弹跳起来,像个稻草人一样在剧院上空疯疯癫癫地转了几圈,运足了气正要大吵大闹一番,忽然全部的灯都熄灭。 直播结束,人家关门了,偌大的空间终于彻底清净下来。 两张椅子上,坐的人显了形。 梳着BoBo头的狄南美,眼睛亮晶晶地瞪着旁边的人;后者则取下了忍者斗笠,露出犀牛族人老到一定程度后和猪比较接近的尊容,其面无表情一以贯之,是他的个人标签。 辟尘。 传奇辟尘,代表风的力量与五神族之一的权威,但在狄南美看来,则完全是两码事。 此刻狄南美就趴在犀牛身上要掐他个半死似的:“我装什么,装什么,装什么!” 然后她突然泄气了:“算了,我知道你想拿这些东西给人吃,吃完之后美得要死,就不杀人放火心平气和了是吧,把青灵的影响减到最小。” 辟尘点点头:“你也注意到青灵的活动了?” 狄南美有气没力地晃晃身子,站到椅子背上做了一个怀抱天地的动作:“全世界都注意到了好不好!连狐王都跑回去了召集长老会,下令彻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辟尘很冷静:“有什么好查的,明摆着是邪羽罗出来了。” 一听这个名字,狄南美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不明白了,邪羽罗到底怎么出来的?小破不是回去了吗?他回去了不就可以重新封印了吗?怎么biu的一声就出来了,一点儿前戏都没有?” 犀牛把头扭过去,不让狄南美看到他的表情,过了半天闷闷地说:“小破没有封印邪羽罗。” 真的?那不是他身为破魂领袖所必须履行的就任手续之一么? 犀牛知无不言,但不知绝不猜:“没有封印是一定的,否则暗黑三界会有极大的能量变化发生,五神族一定可以监测到。另外,”他终于肯抬起头来面对狄南美,“据光行说,小破也没有回到飞机坠毁前去救人。” 就是因为目睹残酷的连环坠机事件而无力阻止,小破才破釜沉舟回归自己的本源,回到暗黑三界,成为他本应成为的那个角色(故事详见《生存者①夜舞天》)——邪族领袖,无尽黑暗能量的拥有者。 在那个世界,他想救谁就救谁,不让他救都不行。 就像他想毁灭什么,就能毁灭什么一样。 但他居然没有?! 没有??? 狄南美瞪大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中慢慢燃起一股鲜明的怒火,熊熊燃烧。辟尘是绝对不会撒谎的,她终于叉着腰大吼起来:“没有?!!这个小王八蛋跑回暗黑三界去干吗?打鸟吗?泡妞吗?逃避期末考试吗?” 听到她骂小破王八蛋,辟尘不乐意了:“喂,小破是王八蛋,那猪哥是什么,我警告你啊,我很久没打架了啊。” 狄南美气不打一处来:“哎呀,怕你啊,你以为我打不不过你啊,来来来……” 两个人站在椅子上,摩拳擦掌地准备打起来了。 正在他们各自吐口水、扎头发、做热身工作的当口,剧院出入口那里传来一声巨响。 “哐当!!!” 那是,整扇大门倒地的声音。 数秒之后,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剧院顿时弥漫了浓厚的阴影和体味。他行路沉重,踏地有声,手握巨斧,那锋锐硕大的杀器正随着主人的步步前进,窥视一切有血肉之物。 狄南美暂时放过了和辟尘的私人恩怨,两人俯瞰地上。 “基顿?” “怪事,基顿族差不多死绝了,怎么会跑出一只来砸人家门?” “没绝,异灵川那个死乌龟手下有一只,不过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想干吗?” 想要知道人家来干吗,猜测和推理都是比较麻烦的办法,最简单就是捞过来问一问,问不出就扁他。 狄南美的行事风格向来简单粗暴,此刻也不例外,她跳下椅子,落在闯入者的肩膀上,轻得像一阵风,而后再跳到人家身后。那位巨人全神贯注四处观察,却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成了一把人家的垫脚石。 狄南美拍了拍他:“喂,大个子,你干吗?” 对方一惊,立刻挥手,两把大斧头望空劈来,在空气中带起一阵雪亮光芒。狄南美并没有躲闪,但斧头在距离她数寸距离的时候硬生生停了下来,金属斧面映出两人的神情,狄南美嘴角含笑,巨人脸上却露出窘意,后退一步,怯生生地问:“抱歉,嗯嗯,请问,请问,呃,我找,做包子油条的厨师。” 狄南美笑眯眯地指指空中:“喏,厨师在那儿坐着,我是他的经纪人,你有何贵干?” 巨人仰头看看那把在天花板下晃荡的椅子,迟疑半响,终于分辨出那里坐的似乎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于是收了斧子,摸出一张纸条递给狄南美:“我来,送这个。” 一个小纸卷儿,狄南美眯起眼睛,展开看,上面潦潦草草几个字,颇有老中医开验方时龙凤飞舞的劲头,写着:速来拉斯维加斯百乐宫酒店。 落款:猪哥。 狄南美立刻蹦了起来,这一蹦很高,直接蹦到了辟尘的身旁,把纸条往人家怀里一塞,又落下去,跟个兴奋过度的弹簧似的,“嗖嗖嗖”上上下下好几趟。辟尘有点阅读障碍,但猪哥俩字,那是化了灰都认识的,下一趟狄南美蹦上来就被他一把抓住头发拎着,两个人互喷了句:“走!” 然后就走了。 蹿出业已洞穿的大门,倒省了他们的事,否则以这二位的兴奋程度,这门也捞不着一个善终。 留下巨人兀自在那里迷惘,张大嘴举着两把斧子,心想这二位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回归 设若流浪为倦事,亦是乐事,偶觉幸事,终成往事。 则流浪可看做生命中不可不做的尝试。 只要不太久。 而且有地方回去。 在不告而别当归镇的时候,猪哥如是想。 不告而别自有他的理由,以他对当地居民风俗习惯的了解,远路辞行乃是与生丧嫁娶同级别的大事,不连摆三天流水席飨客,万万不可能出成这个门。来吃饭的人要随份子,而份子钱是人生中最绵长而强硬的承诺,一旦应许,就必要偿还。 所以猪哥向来坚持只白吃白喝。 从当归镇口走出去,翻过两座山,就是通往外面花花世界的大道。 五分钟的路,猪哥硬是走了大半天。 频频回首,热泪盈眶。 一路都在唠叨,说阿米鲁把镇子里房子劈坏了,修得又不好,回头人家早起一看,耶,老子的房顶怎么多了一个洞,昨天晚上我给门神那票显然明珠暗投。 再出门一看,门神自己都不见了! 你说,我名誉何在?脸面何存?对得起谁? 你说,你说!!! 这么一路啰唆过去,听得阿米鲁头昏眼花,之所以还是顽强地跟着,是因为他也一根筋,自己被人家三下五除二收得服服帖帖的,就非以身相许不可。 磨磨蹭蹭磨磨蹭蹭的,就在阿米鲁感觉这个家伙非常恋土难移,说不定转头就会打道回府的时候,他们进入了比较大的城市,猪哥的注意力终于被彻底转移了。 他们开始发现青灵。 一开始是零星出现的一两个,造成的破坏并不是很突出。比较小规模和地处偏远的人类聚居地,社会风气总是趋向安定和平稳,尽管如此,当地报纸的城市新闻里已然多了不少家庭暴力和小型斗殴的案件报道。 越繁华的地方,情况就变得越糟糕,一些历来就臭名卓著的罪恶城吸引最多的青灵聚集,世界变成如何,不言而喻。 阿米鲁注意到,猪哥本身具备一种类似杀虫剂或电子驱鼠器的效果,每当他出现在青灵面前,对方通常顿都不打一个,立马就极速散去,丢下正在干的活计不管。刚被煽动得兴致高昂准备无恶不作的群众被放了鸽子,茫然不知所措,只好拿着武器矗立风中,无语凝噎,面面相觑。少部分青灵流年不利,被他正面狙击,便像在当归镇那只一样,惨叫几声,丢下两颗红眼珠烟消云散。 那些红眼珠猪哥选了几颗保管了起来,其他都扔掉了,阿米鲁多嘴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全留着,人家回答:留那么多能吃么?还顺带白了一眼。 但事实摆在眼前,青灵遍布全球,十万之众,除非猪哥变成齐天大圣,化身无数,奔赴各地抗击罪恶第一线,否则他的解药功能永远都只是投石于沧海。 为了尽人事听天命,他真的运气试了一下分身术,憋得自己乌眼珠乱跳,半天后潇洒地拍拍手收工——罢了,大圣还是比较牛逼。 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只手回天之后,猪哥表现出了一个偶尔要做点大事的人应有的决断气概。 ——他跑了。 动用了最高级别的飞行术,噌就不见了,阿米鲁当时正木呆呆地想心事,等他觉得周围有点过于安静时,就发现自己新跟的老板已经不见了。 老板不见了,普通人就会去重新找一个,但基顿巨人族是没那么容易放弃的。 他像一只不甘心的弃猫般开始了自己寻找的历程。 猪哥丢下阿米鲁跑去了H城。 城池不大,但地理位置绝佳,水陆交错四通八达,外可通洋,内接九省,商贸自古兴盛,因此人口众多,颇为繁华。 但就算这样,也很难理解猎人联盟为什么要在这里设一个办事处。他们向来奉行大都会发展策略,超级大城市包围一切其他地方。 何况,这个办事处基本上啥事也不办,猎人联盟固有的职能部门在这里都没有对应编制,也不承担任何实质意义上的业务。 起初联盟其他分部的同事路过此地,还会礼节性地来探望一下,想着打个尖住个店吃个面,或者抓到了什么猎物暂时没法带回总部交差,寄放若干天。 但大家随后就发现,上述目的,都是统统不可实现的。 因为这个看上去无所作为的地方,却归一个在猎人联盟拥有最老资格、最强实力,以及最坏脾气之一的传奇人物——杀人狐狸掌管。 他曾经是欧洲区的龙头老大,一度有望在当届理事长退休之后问鼎最高长官之位。可惜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猎人的地方就有猎人的江湖,风云突变之间,亚洲区的主管梦里沙成功上位,签署的第一条联盟通令,就是设立H城分部,第二条就是调杀人狐狸来H城养老。 杀人狐狸来了H城之后,首先开除所有员工,连清洁工都不要半个,除了门口那个由总部遥控的代人守门,就剩他一个光杆司令,每天细玩丹书,品茶练字,过得甚为逍遥。偶尔有人骚扰,进去气没喘匀,就被他乱棍打出,颇有几位五星猎人在此吃得苦头不小,回去对梦里沙哭诉也没有屁用。 这段渊源,猪哥知道得清楚,所以他一头扎进去看到杀人狐狸的时候,面不红,气不喘,更不担心有人斜刺里跳出来“呔”一声要捉拿他归案,心情十分轻松。 “嘿,老头,好久不见了。” 杀人狐狸把他瞪着。 老头正在午休,拉了张竹席架在两张明式高几之间,穿件圆领汗衫,大裤衩,手上摇一把洒金湘竹折扇,半开时能看到素扇面上一行字龙飞凤舞:大抵浮生若梦。 瞪了半天回过神,慌慌张张跳起来就跑,闪到平常坐的大书案后头屏风里去了,窸窸窣窣不晓得搞什么。猪哥大大咧咧坐下,扯着嗓门喊:“哎,不用沐浴更衣化妆啦,大家那么熟,我又不是没在员工澡堂看过你光着。” 说话间杀人狐狸又转了出来,果然换衣服去了,不过两分钟功夫,老母鸡变鸭,只见白衣如雪,神貌清奇,鬓角亦一丝不乱,方才睡眼蒙眬的糟老头形象荡然无存。 他把折扇啪地往桌上一拍,沉下脸冷冷问猪哥:“怎么又来了?” 问话的感觉微恼不悦,但更多的是埋怨,宛如深夜待人人不至,闲敲棋子落灯花时刻那伤感与低回,怪的不是来,而是不来。 猪哥打了个寒噤,举手投降:“这不来了吗?哎,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杀人狐狸不应,伸手一拂,午觉竹席和作为搭台的案子倏忽间便消失不见,他和猪哥之间,端端正正冒出来一个檀木棋台,碧玉雕琢的两个棋罐各放一头,石座石底,黑白条纹纵横的棋盘无声呼唤着金戈铁马入梦来。 “古今万事随流水,不忙问,且跟我下盘棋。”一面说,一面已经坐了过去,执白。 猪哥摸摸自己的鼻子,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你又来……” 他发自肺腑地号叫着:“你明明知道我不会,为什么每次都抓我下这劳什子棋啊?” 杀人狐狸面无表情,催促道:“赶紧。” 猪哥抱着脑袋坐下,翻了翻白眼,抓了一颗黑棋,放到棋盘中央天元位上。 杀人狐狸正襟危坐,手中折扇不离,若有若无摇动,应之如闪电,丝毫不须思考,转眼两人劈里啪啦过了几十手。盘上密密布了黑白两色蜿蜒,懂的人看过去,老狐狸固然棋理精密,一边下一边唠唠叨叨说自己平生对这玩意儿半点感情都没有的猪哥,行子布局,可也极有章法。 半小时后到了中盘,局面纠缠,胜负之势难定分晓,杀人狐狸长考的次数慢慢多起来。但不管他考出什么结果,猪哥的规定动作便是抓子,伸长脖颈瞄瞄棋盘,“啪”一声落子,杀伐决断,游刃有余,简直像一个高手了。 杀人狐狸忽然道:“大局观颇有进益,明形断势,亦颇了然,只是杀气不足。” 眼看都要收官了,他说完这句话,伸手一拂,乱了整盘,推秤而起。 猪哥叫起来:“喂,老头,咱们赌的什么?你输了耍赖那是不成的。” 杀人狐狸瞪他一眼:“放屁,我会输给你?” 猪哥笑嘻嘻:“你不是会输给我,你是从来都没赢过我。” 显然他说的是实话,否则对方不会老脸一沉,拂袖而去,回到平常坐的那个大案子后头稳住,然后才问:“你要问我什么?” “暗黑三界的消息。” “哪方面的?他们发了不少简报出来。” “简报?” 这两个字在猪哥的常识范围之外,一听就忍不住愣怔起来:“虾米简报?猎人联盟的内部简报?” 杀人狐狸摇摇头:“暗黑三界自己发行的简报。” 他在案子上东翻翻,西翻翻,摸出一支小钢笔式的遥控器,对着旁边一扇墙按了按,那白色墙壁上闪过两道光芒,紧接着出现的是电子报纸一般的东西。 上面有通栏标题,有图片,有配图新闻,还有快讯,做得不算精致,但中规中矩,最抵死的是报纸上方有出版号,简直真的像被出版署审批过似的。 猪哥不顾自己的视力最起码有八点零,傻乎乎地跑上去对着墙壁猛看,看了两眼就大叫起来:“这个图,放大放大,能放大么?” 杀人狐狸很有服务精神,放大就放大。那是该日简报上头版头条的一张图片,图片上有个长身而立的少年侧对镜头,居高临下,正在说什么,神情严肃;他的听众被处理成模糊远景,面目不清,但乌泱乌泱的数量颇为庞大;在画面的左下角,依偎着少年的腿抱膝而坐的,是一个长发如云的少女,身上单穿一件显然是男式的宽大白色上衣,露出光洁修长双腿,正仰望着似在慷慨陈词的少年。 女孩子是谁猪哥不认识,但她身上穿的衣服,乃是猪哥若干年前在某农贸市场三十块钱一打抢回来的便宜货,但凡他认识的人都人手一件,何况那少年是他生命中最熟悉的人之一。 抱着极惊亦喜的心情,将眼神移到头版标题上,赫然只见几个大字:  邪羽罗破结界初见世!达旦宣言和平。 但详细内容字迹便极模糊,无论猪哥怎么要求放大,都是一团黑黑,辨认不能。 他颓然端详了半天,伸手摸一摸图片上少年人的肩膀,回头说:“老头,谁给你这个的?” 杀人狐狸言简意赅答:“偷的。” 这位雅贼颇为沾沾自喜:“梦里沙以为他把绝密资料锁在他的私人档案室就万无一失了,哼哼,愚蠢!” 猪哥没工夫和他分享挖了敌人墙角的乐趣,赶着又问:“那梦里沙又从哪里得到的?” 杀人狐狸露出一副你这个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的鄙夷表情,说:“刚刚说了,暗黑三界自己制作的,除了内部发行以外,也会投递一份给猎人联盟。” 话音刚落,一个矫若游龙的身影便直端端扑上前来,饶是杀人狐狸不动如山,也往后一仰,只见猪哥五体投地爬到案子上,奋力和他争抢那个遥控器:“还有多少?赶紧给我看给我看!” 杀人狐狸很爽快地一松手,给他抢去,然后幸灾乐祸地泼上一大盆冷水:“没了。” 补上一句:“我刚刚开始偷,一次只能拿一点儿。” 似乎后者失望的眼神打动了他的一颗老心,向来喜欢逗人家闷子的杀人狐狸很主动地转换话题,以资安慰:“你来找我,不是因为这些资料吧?” 看到那副照片之后,猪哥相当闷闷不乐:“差不多,我发现大量青灵现世,猎人联盟一向对暗黑三界动向盯得很紧,我本来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要杀人狐狸承认猎人联盟有什么事他不知道,那简直是对他毕生资历的巨大羞辱,毕竟就算苟安于H城一个小小分站,他也是随时可以通过全息空间通道去和大老板打上一架的猛人。 因此他知无不言:“联盟的确在监控青灵的现象,据总部搜集的情报分析来看,这一次青灵的出现很奇怪,和历史上若干次邪羽罗乱世是不一样的。” 邪羽罗未被结界封印、蹄踏天下之时,是人、非人与暗黑三界界限不明,极为混乱的时候,其搅乱乾坤的主要手段,便是驾驭大量青灵入世,行恶务尽,任何人都难以约束,使天下覆手为地狱,末日既至,日月无光。现存的大量宗教典籍上,但凡出现人类为恶,导致神灵灭世的篇章,那笔账其实都应该算在邪羽罗头上。 但这一次,青灵并不亲手作恶。 他们诱发人心中的阴暗罪恶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行诸为事实,与此同时,旁观而已,之后便飘然而去。 理论上来说,倘若他们所遇到的人并无贪欲或恶念,任何事都不会发生。 猎人联盟的监察队伍试图追踪过青灵的去向,但结果无一例外被对方反噬。无论能量大小,功力深浅,欲望隐藏在每一个级别的猎人心里,而绝大部分欲望都带灰黑色,指向没有回途的征程。 所有追踪都告失败,青灵在煽动并见证人类作恶天性之后会回到哪里,至今无人知晓。 猪哥开始咬自己的手指头,咬了几下,赶快放下来,出于某种习惯,向四周看了两眼,好像有人会为此过来敲他的脑袋似的。 然后他下了决心:“我去跟。” 他问杀人狐狸:“哎,帮我看看,青灵现在最集中在什么地方?” 人家咳嗽一声:“这儿没设备,看不到。” H城的设备不够看,总部一定是够看的,猪哥不大知道什么叫客气,立刻要使用全息空间通道杀将过去。 理论上来说,像猪哥这种早就不属于联盟编制,甚至干脆就在联盟猎物悬赏榜上高悬令名的一号角色,使用全息空间通道乃是大大的违规,然杀人狐狸认为,有规皆可违,无乱不成书,凡是梦里沙领导下的猎人联盟所不允许的,就是他杀人狐狸极力赞成的。 不过他有一个条件:“你这次非得先告诉我,凭什么你每次下棋都能赢我?” 杀人狐狸不服气是有道理的,他的围棋之术,来自长时间对历代国手的近距离观摩与研究。近到什么程度?倘若我们可以跨时空来个采访的话,无论唐宋魏晋,诸位围棋大家都有过下棋时鬼上身的幻觉——后脑勺老是有人在吹气。 吹气的这位当然就是杀人狐狸,而猪哥呢,猪哥,要不是受过几年基础义务教育,他基本上就是个文盲啊。 这位文盲不擅长保持神秘感,很爽快就和盘托出:“我真的不会下棋啊。每次你下完自己那一步,我就集中精力感觉一下你对我这一步有什么想法,一旦感觉到了,就往那个地方丢个子儿呗。” 杀人狐狸一跳老高,长袍都挂在椅子角上了,要不是功夫过硬,这就摔个马趴,他露出打死我我也不相信的表情大叫:“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读到我的心理活动?” 猪哥很无辜:“我没有读,我只是感觉。” 他嘿嘿一笑:“老头,你忘记我当年考猎人哪一方面的成绩最高了?” 直觉!直觉呀!! 他真诚地直视杀人狐狸的眼睛:“所以,你一点儿也不用沮丧啊,你是自己打败了自己,战胜自己才是真英雄!老头,那是非常之牛的呀。” 某种程度上,老奸巨猾的人也仍有他天真的一面,尤其表现在人家赞美他的时候。杀人狐狸对这一番奉承相当受落,若有所思点点头,大手一挥,只见冷色调的全息通道图在两人面前徐徐展开,直接通向了梦里沙的办公室大门。 “这个死鬼,现在还是喜欢把生物能量监测仪放在自己办公室,喏,进去吧。” 猪哥扎了个马步运好气,杀人狐狸从后面飞起一脚,他“哐当”一声就栽了进去,头在下,脚在上,整个人消失在荧光中,还不忘向老头儿挥挥手。后者微微歪着头,还在琢磨自己战胜自己这个深奥的哲学问题。猪哥心里“扑哧”一声笑出来,决定永远都不要告诉他,自从江左司徒跟他换心之后,自己就无端端多了很多能耐,有一些根本上就独步天下,无论人家怎么学都不能及其之皮毛,比如说下棋啦,品酒啦,做豆腐乳啦,折千纸鹤啦…… 他的决心下完就穿越了全息空间通道,站在了梦里沙的办公室门口。周遭无人,这一整层历来都是理事长独享,门上有一个中空的金色圆环,那是门牌标识,具备全面识别来者身份的功能,从五官比例血型指纹到视网膜胎记DNA一整套,百分之一秒内扫描完毕,与已存的资料相印证后得出是否放行的结论。能够通过检测自行入门的人,理论上只有两个。 一个是梦里沙。 另一个是前任理事长。 那位仁兄退休之后,还是有事无事跑回联盟晃荡,他最喜欢的把戏和若干年前毫无二致,始终都是变成一只蟑螂被清洁阿姨踩,踩扁之后偷偷跑到一个角落里去变回原形,带着满身伤痕和微服私访成功的满心欢喜回家去——变态年年有,联盟特别多。 所以这扇门有个小秘密:为了防止误伤,它对蟑螂们都抱着极为平等与开放的态度。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刚好猪哥就是其中一个。 这和他的本领无关,纯属历史原因造就,身为亚洲联盟的第一个五星猎人,也是全球猎人联盟五星封神榜上的风头人物,他曾经花了足够多的时间为这家公司效命——当你和他的情况差不多,你自然会知道老总和他的秘书是不是有一腿。 这会儿知识储备胜过一切——猪哥从口袋里悍然摸出了一只蟑螂。 这是一只很有活力的蟑螂,裤袋虽不算理想栖息地,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况猪哥作为包租公态度不错,口袋里老是有一些吃不完的饼干屑。 眼下,蟑螂先生抖擞精神,从猪哥的手心落地,埋头猛爬,靠近了梦里沙的办公室,一进入金色光圈的监控范围,不出所料,这扇识时务的门立刻“啪嗒”一声恭敬地开了。 开得微妙而含蓄。 为蟑螂而开,就仅容蟑螂而入,如此方寸,杜绝了许多妄入者的幻想。 即使是在猎人联盟,能做无限变形的人也不多,但对猪哥来说,这已经够了。 他悄然贴上那道门,贴得像塑料保鲜膜一样紧。如果有人这时候经过的话,可以用手拉住他的头发,直接撕下来扔在地上,随便踩几脚都可以,作为一个扁掉的人,他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就着那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缝隙,办公室的大半清晰入眼。 梦里沙在。 还有一个小孩儿,大约三岁左右,粉雕玉琢,眉眼如画,穿一身宝蓝色连身娃娃服,袖手站在梦里沙旁边。那是联盟中近来风头最劲的五星之一,年岁岁。 两人都在猛盯着某个方向的某样东西。 从猪哥的角度看不到,但他知道那肯定是生物能量显示屏。 猎人联盟持续数年投入大量资金研发并提升生物能量探测技术,拜其所赐,从前依靠个人追踪能力的业务开展方式渐渐退居次要,只有做得到对委托人指定猎物的能量精准定位,联盟才能造就快捷、低成本,以及大规模的产出。 梦里沙和年岁岁的对话证明了猪哥的推测。 “青灵有什么新动向?” “退潮。大规模的撤退,喏,只有屏幕上闪光的那几个地方还有密集的青灵逗留。” “撤去哪里?” “能量追踪能够确认是东南方向,但具体定位不明。” “追踪始终没有结果么?” “我试过亲自追踪,但追到某一个点上就会陷入巨大的结界,方向感和行动能力都被完全扰乱,会原地转圈,毫无进展。简而言之,就是根本追不到青灵最后的去向。” “如果连你都追不到,那恐怕是没有人可以做到了。” “不是。” 年岁岁否定的回答让梦里沙燃起了一丝希望:“谁可以?” 前者沉默数秒,慢慢说:“安。” 这个名字带给趴在门上装保鲜膜的猪哥极大震撼。 他的反应其实只是眉毛扬起,眼球轻轻颤动了两下。 但对方已有所觉察,双双望过来,梦里沙的眼神还有点漫不经心,年岁岁却极为警醒,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猪哥心想,这也少得过头了吧…… 他正盘算着要不要干脆把自己扯开,冲进去打一架,眼角忽然瞥见一个小小的黑东西,摇摇摆摆挤进了办公室,赫然是他刚才丢下的蟑螂。这位朋友没白吃饼干屑,上场时机拿捏得实在再妙不过。 果然梦里沙立刻转过头,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对前任理事长如此怪癖无可奈何,接上方才的话题:“你上次见过安?是不是真的如传闻所说,被异灵川改造成了第一等的大妖怪?” 年岁岁点头:“一点没错,如我上次汇报所言,破魂已派出使者明言,不日暗黑三界将开启公共通道,根本不需再收集灵魂,他仍然一意孤行,其目的值得深究。” 梦里沙转过身,猪哥看在眼里,咦,老小子越来越胖了,再不节食,退休后人家可以变蟑螂,他只好去变豪猪。 但胖子未必不精明,他的脑子可一点没被脂肪占领:“是的,我也考虑过。” 他眯起眼睛,望向门边,手指放在办公桌上,有节奏地轻叩,半响说:“灵魂通道与公共通道的不同之处在哪里?” 公共通道存在多年,只要破魂族将之开放,获得允许者都可出入,并无特别,至于后者的蹊跷,年岁岁摇头表示不知。 梦里沙面现犹疑之色,似乎在为某事的确定性犹豫难决:“传说中,依靠天煞孤星灵魂沿途燃亮灯火护佑,是从外界突入邪羽罗封印而不被结界俘获的方法。 邪羽罗的封印结界,正是破魂本族元神所在。 所有在场人士的脑子都轰然一响,连在地上盘桓、不知自己命运方向的蟑螂都昂起了头。 安之所为,绝不是为异灵川打工那么简单。 仇恨是一种强力的迷幻药,一旦服用足够剂量,其效力便终生持续,不随代谢系统流转淡化,永远停留在血液与骨髓之中,变成性命攸关的一部分。 第一届在人类世界举行的生存者选拔赛开幕当晚,在拉斯维加斯百乐宫酒店发生的悲惨事件,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褪色为一则过时的新闻,泛黄的报纸尘封于图书馆深处,寥寥几行字记载的无非是普通的建筑物失火坍塌。 和每日层出不穷的天灾人祸相比,全无震撼可言。 但并非人人都这样想。 真正的伤害之于个体,是百分之百的,不因整体的评估偏向乐观而减弱,也不因其他人的侥幸或超脱失去悲剧色彩。 他们永远会记得这伤害如何刻骨铭心。 饮下苦酒,献身于仇恨或悲伤的祭坛。 前者比如安。 后者比如猪哥。 他没有心情再听梦里沙和年岁岁的对话,无声无息从门上滑落到地,忧伤地趴着,和灰蓝色的昂贵地毯几乎融为一体。蟑螂兄就在他两米之遥,煞有介事地昂首四顾,看上去简直真是前任理事长化身似的。 但事实证明它不是。因为另外一只蟑螂忽然从天而降,擦过猪哥一根头发丝,急急忙忙落在地上,冲进了办公室。这一只的个头比较大,比较容光焕发,但跑起来明显协调性不够,跌跌撞撞有点儿偏,他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梦里沙的注意:刚才那只蟑螂有问题! 说时迟那时快,猪哥及时把自己吹涨为正常体形,伸手一把抓住那两只蟑螂,拔腿就跑。他发动的瞬间,身边已经有一道影子掠过,小是小,动作极快,闪电般卡住了他的去路,作为五星猎人,人家年岁岁还是有两把刷子的。猪哥赞了一声“好快”,一个急刹车,脚下响起刺耳的摩擦声,地毯上顿时冒出两道腾空的灰尘,他还有闲心嘀咕说:“清洁工作做得真不过关。”折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蹿去,蹿了两步就放弃了,他想起了走廊的另一头通常都是反法力高能量屏障,拼老命撞上去,只会头上收获一个大包。 结果他就不尴不尬地停在了离梦里沙那张大脸十厘米左右的地方,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猪哥举起手来和人家打了个招呼:“嗨,长官,好久不见。” 看样子梦里沙很想给自己来个双风贯耳,以此传统的方式证明自己生活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但碍于年岁岁在场,他很矜持地选择了只是掐一把。 妈妈的,很疼。 面前真的是猪哥。 旧部下,猎人联盟创建以来最传奇的猎人,没有之一。 对于旁边的年岁岁来说,面前的人还有另外一桩身份。 联盟通缉榜上的万年第一,但大家不要说抓到他,连他的毛都不知道能去哪里找一根充数。 不能抓到排名第一的猎物,就不能成为排名第一的猎人。犹如矛之于盾,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对年岁岁来说,这遗憾尤其明显,他越是傲视同侪,轻而易举抛离群众,就越显出他头上阴影那不可突破的浓重。 他慢慢走过来,袖手站在梦里沙与猪哥之间,三人站成微妙的三角,微微抬头。 年岁岁的位置与姿势,进可攻,退可掩护梦里沙,看似无意,却经过了严密的考虑。 但猪哥浑不在意,他打完招呼无人应答,颇为尴尬,只好摸摸鼻子——用左手,右手则持续精准地拎着两只蟑螂须须,加了一句:“你明显胖了哇,要注意锻炼身体!” 梦里沙终于有了反应,很强烈。 他咆哮起来:“把理事长放下来!” 猪哥把两只小强晃晃,说:“哪只?” 梦里沙的眼光在他手上定格了数秒,摇摇头:“不知道。”随后又提高声调,“两只,两只都放掉!” 猪哥很坚强,用力摇了摇手,蟑螂们悬着腿,享受着免费的海盗船,如果平常晕车的话,估计马上要吐了。他说:“喂,你让我放我就放,很没有面子啊,再说,这是我的人质,不对,虫质啊!” 梦里沙盯着他不出声,过了一会儿,他忍气吞声地说:“你准备拿这个人质交换点啥?” 猪哥耸耸肩,看着蟑螂们沉思了一会儿,接着真的把人家都放掉了,弯腰的时候他发出深切感叹:“哎,我这个人就是面子薄,做不来生意。” 蟑螂重获自由,梦里沙立刻弯下他肥矮的身子,大喊:“理事长,赶快跑!” 猪哥在一边扑哧笑出来,很有科学精神地说:“拜托你有点文化好吧,蟑螂靠神经末梢感知外界,理事长听不到你那么关心他的。” 梦里沙没好气:“要你管!” 他们目送两只蟑螂一前一后悠然远去,猪哥的神情还颇有几分不舍,等人家几乎要走出视线之外,他喊了一嗓子:“我以后会来看你的。” 这时候他两只手腕上都传来一阵微弱的凉意,像冬天小孩子用积雪捏成一个圆圈,套在自己手上玩耍。真正的雪会在皮肤的温度下慢慢融化,这阵凉意却化为极锐利的尖针,寻找任何可能的间隙准备突入人体,将血液冻结,神经撕裂。 猪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没有经过大脑指挥,它们正自动向彼此靠拢,似乎要双手合十,膜拜神灵。 年岁岁脸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在走廊金色明亮的光下,像一个天使,眼神甚至还带蒙眬。他凝望着猪哥的手在无可抗拒地合拢,连手指上的寒毛,都被剥夺了自由,不再能任意随风飞舞,凉意慢慢贯穿脉管,突入到手臂,肩膀,下一步是后背,脊椎,脊椎一旦失守,接下来就是全身瘫痪,当心脏也失去自己的主张,生命就告结束。 这是年岁岁的独家绝活之一,意念炼化为绳冻结生命的活力。 杀机暗藏,手的主人倒是浑然不在意,对年岁岁呶呶嘴,问梦里沙:“新人?” 梦里沙唇角露出一丝苦笑:“倒也不算新了。” 猪哥表情很深明大义:“雇佣童工犯法,喂,你招点儿正常人会死啊,这么抠门!” 听到人家说自己童工,颇不以为然,年岁岁不乐意了,他极力加快对猪哥身体的控制,一面朗声自报家门:“在下年岁岁,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猪哥垂下眼睛静静看着他,须臾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说:“长官,为什么你教出来的朋友,都有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德行?” 他举起双手,在空中响亮地拍了拍,年岁岁登时瞳孔放大,往后退了一步。 自从他升任五星,就再也没有猎物从他的束缚术中逃脱过,连能挣扎的都很少。他适才突然发动,全力攻击,想象中对手无论多么强大,至少会需要一段时间脱身。 但猪哥只是随随便便拍下手,表示自己身心自由,还皱起眉头简洁明了地说:“你这个小孩有点坏,我不喜欢你。” 被骂得非常伤自尊,年岁岁立刻扑了上去。 五星猎人所应具备的素质之一,是不到最后,绝不放弃,死缠烂打乃是争取最后胜利之本。 但他随即就被挡住了,而且是被他老板挡住的。 梦里沙死死拉住了他的小辫子,提高了声调:“住手。” 用了很大力气,绝不是装装样子而已。 而后对猪哥说:“不想进来坐坐吗?” 梦里沙的办公室,暌违已久,再见仍是旧格局,和杀人狐狸的学院派风格天上地下,他是绝对的实用主义者,办公室中任何摆设都属必要,否则一律摈弃出局。 果然在办公桌的对面是巨大的生物能量显示屏,东南方向可以看到密集的闪耀能量体集结,不断快速移动,除此之外,还有三个点儿闪闪发光,跟在做钻石展似的。 猪哥地理学得非常好,看一眼就知道是哪儿。 拉斯维加斯,墨西哥蒙特雷市,以及南非内陆。 最吸引青灵的就是罪与血,拉斯维加斯是著名的钱地;蒙特雷市犯罪率极高名冠宇内,当之无愧为恶地;而南非内陆,盛产钻石之余,瘟疫与战乱频仍,当地居民的平均寿命反世界潮流而动,逐年下降,是为血地。 地图的其他部分则十分落寞。 “你听到我们的对话了?” “嗯。” “你也是为青灵而来?” 猪哥没说话,梦里沙背手站在他前面,看不到,却似乎对猪哥的反应了如指掌:“如果天下不大乱,你不会自己跑出来的。” 过去那么多年,猎人联盟都在追踪猪哥,尽管徒劳无功,也从未放弃努力。追踪他的目的非常多,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只要逮到他,就逮到了一部活的非人世界生物百科全书。 高等级种族的非人,尤其是生活在暗黑三界的那些,大部分都对人类奉行极为严厉而简单的交往原则,那就是——绝对不交往。 当五神族监守的公共通道被破魂从内部关闭,猎人联盟就陷入完全两眼一抹黑的境地。 梦里沙对于联盟的战略愿景之一,是试图把整个非人世界纳入其资料体系,只有做到这一点,才谈得上全面彻底研究,而后才能有的放矢地追捕或利用。 但这一刻,他似乎已把初衷全盘忘记,换上了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像纯然在和旧部叙寒温。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帮我一个忙?” 他转头看了看猪哥,神情轻松愉快:“追踪青灵,看它们最后到底去了哪里,到底为什么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猪哥的表情有点怪怪的,好像不知道该哭该笑,想了想,说:“给多少钱?” 斗智斗勇过那么些年头,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了解的,梦里沙根本不接他的茬:“无论处于什么立场,如果真的是邪羽罗出世,大家都脱不了干系。” 更有杀伤力的理由总是放在后面,缓缓发之,却真正说中猪哥的心事。 “何况,你知道邪羽罗和破魂达旦本就是一灵二体,一个有大动作,另外一个必然有变,你不能不关心。” 猪哥沉默。 是,他不能不关心,关,心,则,乱。 梦里沙乘胜追击,实用第一的处事风格表露无疑:“你有能力追踪,我能够提供最翔实快速的情报以及后援,找到邪羽罗查明真相,是我们的共同利益。” 他说得很有道理,猪哥表示同意,但他原则坚定:“管你怎么说,还是要给钱。” 想起杀人狐狸那儿看到的简报,加了一句:“还有暗黑三界的简报。” 梦里沙摇摇头:“简报对你没帮助,相信我,全是卫生评比规章之类的东西。” 他好像也很迷惘:“暗黑三界这几年真不晓得在搞些什么……” 猪哥听了一愣,扑哧笑出来,煞有介事点点头:“教化有功啊。” 梦里沙不为无用之事浪费时间,立即把话头转开,乘猪哥没反对,一锤定音:“你拿我的签字符,先去行政司报道终止通缉令,再去装备司,装备现金随便领。” 此情此景大家都记忆犹新,猪哥还当差时,但凡有极棘手的任务、接活相当于送死的,百分之百会找上他。倘若要具体评估这种任务的棘手等级,则视梦里沙提供装备与酬劳时的慷慨程度而定。 现下的标准,赫然直飙金字塔顶端,快要一头插进外太空了,猪哥无可奈何摸摸鼻子,顺水推舟,说出了他久违的台词:“靠,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抓过梦里沙递过来的签字符就要走,梦里沙赶紧问:“你准备去哪儿?” 猪哥沉默了一下,说:“拉斯维加斯。” 他懒洋洋的身影消失,年岁岁终于能说话了:“理事长,这是?” 梦里沙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容被一点点扫除干净,跟屎壳郎推粪球般细腻彻底,他转到办公桌后坐下,看着年岁岁:“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拿下他,为什么要请他去追踪青灵?” 年岁岁默认,眉宇间流露出委屈,好像一个大家闺秀被编排到大排档帮人端盘子,无声呐喊着:“我也是五星啊,我也上了好几次猎人联盟杂志封面和彩页啊,明年年度偶像评选呼声最高的候选者啊!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猎物通缉榜上第一名啊,跑了!!” 姜是老的辣,梦里沙岂能不知道这个心高气傲的下属腹中牢骚,但他心事重重,懒得安抚或解释,只是简单地说:“他若不想我们发现他,我们绝对发现不了他;他若不想跟我们合作,我们绝对勉强不了他。” 梦里沙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脑门,总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将注意力集中在生物能量显示屏幕上,半响发现年岁岁还杵在那里嘟嘴巴,只好随意拍了拍他的背,说道:“你和他还差得远,出去吧。” 设备司是猎人联盟中掌管物资的部门,猎人接到任务后都要向设备司报道,领取任务单上列出的装备细目,多要不行,少要也不行,免得抓不到猎物栽赃给后勤,说人家支持不力。当然少要、不要是没可能的,设备司里多的是想都想不到的好东西,赶上出任务的高峰期,总会有不少菜鸟猎人在门口叠罗汉,眼巴巴想多看两眼里面的存货。 梦里沙的签字符是猎人们梦寐以求的目标,因为那意味着无上的权利,可以直端端杀进设备司的仓库,爱拿什么就拿什么,想拿多少就多少。司库平常可能计较得连多一条反重力内裤都不准,此时也会装聋作哑,要是你有本事,完全可以找一个无限量空间袋把全部东西一股脑打包,然后在猎人联盟总部门口就地大甩卖,他绝对不会放半个屁。 猪哥在猎人联盟当差的日子着实不算短,但也只拿过一次这么高待遇的签字符,是由前任理事长签发的。签完之后他就变身成为一只老鼠天师,坐在办公桌的笔架上,小眼睛神光炯炯,目送猪哥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他倒没啥依依不舍,就是想不明白这老头活一大把年纪了,怎么就培养不出一个上得了台面的爱好呢? 而今卷土重来,时隔多年,想必设备司中藏物水准突飞猛进,早已到达一个万众瞩目的标准,猪哥兴致勃勃,轻车熟路,一头撞到联盟办公大厅,先去行政司报道。 联盟办公大厅延续创立时的风格,整个天花板做成任务动态纪录墙,全世界包括火星以及月球上的办事处行动资料都汇集到此,其数据处理能力把人类世界的最高水准甩在两条街之远。极速闪烁的屏幕笼罩着密密麻麻的办公桌,各色人物埋头工作,彼此相距不盈尺,但经常半年都不说话,日常沟通由环绕立体的呼叫系统承担,不断在召唤某个人到某处报到,或通报某个Case的最新进展,听者藐藐,但还是逆来顺受地听着。 行政司接待处在大厅最前段,面对绿手指入口的空间通道开门处,是所有Case开启后的第一个报备点。今天工作繁忙,办公桌前一条长龙,大家左顾右盼,吵吵嚷嚷,都在抱怨全联盟都无纸化无实体化办公了,唯独行政司旧制不改,工作效率忑慢。 猪哥悄悄在队伍最后站定,饶有兴趣地前后看看,咦,大伙儿男的英俊潇洒,或威猛高大,女的风华绝代,国色天香,媚眼一抛,猪哥都心旌摇荡,忍不住暗赞,原来阔别猎人联盟的日子里,人家对于猎人选拔的要求已经进化到如此之高了么? 他兀自在那儿想,接待处桌后一个如雷大喊忽然爆起来:“肃静肃静,排好队,排好队。”大家果然噤声,老老实实排成一线,一个挨一个儿上去,猪哥耳朵尖,只听人家道:“香港铜锣湾,明天早上九点到晚七点,着装要求在任务书袋内,八点十五分到总部天台集合上飞行器,迟到不候,现场自我销毁。” 对每个人发表的训话内容都差不多,只是时间地点有变化,香港,纽约,米兰,有的早上,有的晚上,如此而已,而最后一句迟到者自我销毁,构成了猪哥一头雾水的主要原因。 十几分钟之后,前面人都散去,终于轮到猪哥,只见桌子后面端坐着一个五短身材的胖子,好正点一个圆脑袋,闪着青光。如果说梦里沙的胖还停留在一个中年男人普通的发福范围之内的话,这位仁兄就直奔造物者的艺术品等级而去,不是苦心孤诣,巧做精工,如何搞得出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胖子?他的眼睛之所以能看到人,全靠两个铁夹子把旁边的肉两边夹住,中间还用一根棒棒顶住! 棒棒后的小眼睛看也没看猪哥一眼,伸手往左边台面一摸,啥都没摸到,这才有点奇怪,抬起头来找了一下,发现那儿空空如也,乃自言自语道:“咦,怎么没有任务书了?”? 按了按面前一个钮,桌面上升起一块全息屏,他在上面噼里啪啦按了几下,顿时勃然大怒,对猪哥吼起来:“任务书发完了,怎么多出来一个,去销毁销毁!” 猪哥吓了一跳:“销毁什么?” 胖子根本懒得理他,挥挥手,从天花板上伸下来一束手指粗的白色丝线,落在猪哥背上,戳来戳去不知道找什么。戳了一会儿,很迷惘地停住了,卷起来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好像在想心事,过一会儿又伸下来,继续戳猪哥的背。人家给他戳得痒痒,猪哥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躲闪一边对胖子说:“喂,你干吗?你这样我可以告你骚扰员工吧?” 胖子手忙脚乱又在全息屏幕上点了几下,自言自语:“奇怪,今天没有其他任务发出啊?”他再次挥手,白色丝线心不甘情不愿地缩了回去,快要隐没了,突然又飞快地猛扑下来,对着猪哥的后脖子根连掇好几下,猪哥以为是蚊子,反手去抓,那丝线终于死了心,头也不回地跑了。 “哎,这到底什么玩意啊?”他摸着自己的脖子问。 胖子盯着他发呆,过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代人销毁触手。” “代人?联盟还在用那玩意儿守门啊?” 胖子继续慢吞吞地摇头,把眼睛周围的夹子整理了一下,免得眼皮承受不住脂肪的重量,说:“刚才排你前面的,全部是代人。” 难怪那么漂亮,原来都是做出来的。猪哥这才松了一口气,自觉仍是广大人民群众中质量达标的一员,好奇地说:“他们来干啥呀?” 胖子说:“去世界各地做Mega Booth。” Mega Booth,乃是重要的市场营销手段之一,通过在目标客户集中的地点举办或大或小的各式宣传活动,达到推广品牌和收集有效客户名单的目的。看猎人联盟不显山不露水的,做的明明是偏门生意,居然还挺有大商业集团的派头。 他兴致勃勃地还想问问如果猎人联盟上市了能不能搞点原始股,胖子面无表情看他乐了半天,说:“你不是代人,今天又没有其他人的任务记录,你干吗来的?” 猪哥是个问题宝宝:“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代人?” 胖子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人侮辱,要不是眼睛不方便,已经很想打人:“第一,刚才那个触手找不到你背上的销毁接入口;第二,哪有代人像你这么啰唆啊啊啊!” 猪哥恍然大悟,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做, 赶紧把梦里沙的签字符拿过去:“哎,其实我有任务的,只不过要你手动登记一下。” 签字符一亮相,胖子就折服了。 这玩意儿没法造假,令符由特殊合金铸造,上面有梦里沙的基因签名,它的出现代表最高等级的机密任务。 胖子立刻站起来:“我带你去设备司。” 猪哥笑嘻嘻:“不用了。” 他把东西收回来,向胖子眨眨眼,“我就是想请你帮我出一个通告,说猪哥回归联盟,今天出任务。” 胖子的眼睛生平第一次自助推开了肥肉的包围,向外界射出了狂热的光芒,那光芒牢牢聚焦在猪哥的脸上。 这是一张悬在猎人联盟猎物通缉榜上第一位,长达数百周的脸。 这是一个震慑无数后来猎人精英,却又只能在暗地流传其故事的传奇名字。 这是联盟建立以来所拥有过的最强的茅,也是其所遭遇过的最强的盾。 神话归来,活生生站在这里。 嬉皮笑脸。 强忍内心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和冲击,胖子表现得非常镇定,他直勾勾看了猪哥一会儿之后,站起身来,围着猪哥走了两圈。 猪哥很自然地挺直了身板儿,努力吸了吸可能有点凸出来的小肚子,还弯起手臂展示了一下肱二头肌,等胖子绕到面前,他体贴地问:“要看身份证么?” 胖子毅然决然摇摇头,坐回桌子后,就在这时,他面前的全息屏幕上出现一条即时消息,其标题以大红色Highlight表示极度重要:  通告全联盟撤销针对猪哥的通缉,即时起恢复其最高行动等级。 信息发出方是梦里沙本人。 猪哥伸过头去看了一眼,诚心诚意地说:“你看,我没骗你吧?” 胖子神经质地晃了晃脑袋,埋头干活,很快整理出一份正式的全联盟通告,发往全体联盟工作人员,以及和联盟有合作关系的人与非人个体或机构。代表发送成功的轻微滴滴声不断传来,响了大概一分钟之后,被更加密集,密集得如同暴雨打芭蕉一般的嗒嗒声代替——那是数量大得惊人的Call back信息,收到通告的人明显都都采取了非常整齐划一的反应动作,就是第一时间涌进胖子操控的行政司信息发布系统,一探究竟。 没有比这个更大的新闻了! 我们的主人公对自己造成的轰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部分原因是他隐居太久,对猎人联盟中日新月异的技术革新变化很茫然。 所有经过正式入职手续的工作人员,神经中枢都被植入了信息接收磁场终端。这种终端由非人界第一流的神演医学研究所发明,植入卸除都依靠神演提供的特殊设备完成,不需与人体有实际接触,为了避免侵犯个人隐私,接收信息是必要功能,信息反馈则是个人选择功能。 但胖子就不同了,他终于被完全打翻在地,还被踏上了一万只脚! 这条消息不但惊动了现役联盟工作人员,还包括那些业已退役的五星猎人,他们功成身退,飘然远去之后,仍然保留着和总部的单线联系,不间断接收更新信息以免与江湖脱节,除了像梦里沙这样的高阶管理层,其他人根本就接触不到他们。 眼下,这些眼高于顶的前五星在宣布猪哥复职后的一分钟内,几乎全部冒了出来,其中好几个表示,自己的休假、隐居、结婚、自杀等项目一律暂告一段落,老子正在赶回来瞻仰偶像的路上,行政司的小子最好不要骗人,否则就杀你全家云云…… 猪哥对这些一无所知,他纯洁炽热的眼神紧紧盯着胖子,说:“好了,你能指点一下现在的设备司在哪儿么?我要去领装备了。” 胖子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指向左边,简洁地说:“直走,走到廊口转右,尽头大门。” 猪哥举手表示感谢,一颠一颠哼着歌儿就走了,歌词不登大雅之堂,来自当归镇每年庆祝农历新年自编自演的本地戏,基本内容都和家长里短乡亲对骂脱不了干系,唱的人自然也很没有形象。 设备司的门微微敞开,里外静悄悄的,猪哥走过去探探头,见门里犹如一个普通的小办公室,中心放着一桌一椅,整体空间并不大,灯光明亮,照耀着一色空空荡荡的墙壁雪白,完全不是记忆中四围架子顶天,满坑满谷堆东西的景象。 他摸着自己鼻子走进去转了一圈,按按墙壁地板,机关暗室皆无,但门上又有设备司三个金字闪闪发光,正纳闷之际,忽然有一个干涩得掉沙子的声音,阴沉沉问:“领什么?” 猪哥一回头,正看到那个声音的主人站在门口,弯腰驼背,拄着黑色拐杖,头上寥寥几根白发,努力把头抬起来看着他,整个人老得好像所有关节都在干化扭曲,如果你轻轻戳他一下,可能那些再也无力互相支撑的骨头就会散落一地。 但他仍然干干净净、一丝不苟地穿着一套黑色制服,那是若干年前猎人联盟内部员工的定装。如今提倡个性自由,风格自主,长短随意,只有出任务的外勤人员会贴身穿统一的防护服。 这套制服象征着历史、记忆与光辉岁月,还有一个人恒久如一日的坚持。 猪哥立刻就把他认了出来。 非常熟悉的人,但反而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他大公无私,从不跟任何人有工作外的半句私谈。 这是许多年前,猪哥第一天入职时就已经在这里工作的设备总管。 印在脑海里最鲜明的形象,就是一座望夫石,痴痴地矗立在设备司的门口,等待出外勤的猎人回来——他关心的可不是猎人的死活,而是那些装备,越贵的,数量越少的,修起来越麻烦的,越是他心尖尖上的肉,一见到有什么磕绊闪失,扑上去又摸又叫,那叫一个如丧考妣。 猪哥看了半天,过去的形象从记忆中泛起,和眼前的老人重叠在一块儿,这一刻间他忽然意识到,时光逝去如流水。 曾经又高又瘦,鹰钩鼻在一张马脸上占据半壁江山的梦里沙,如今是个痴肥的中年死胖子,下巴三层之多。 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他自己。 他被命运定在时间的界碑上充当永恒的守望者,看着身边浩浩荡荡长风掠过,卷走无数悲欢如同沙砾,无声无息埋葬消失。 这一刻他悲从中来。 而设备总管,也很快认出了他。 “朱?你回来了?” 老头儿有点激动,拐棍都没用,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围着猪哥转了两圈,猛然腰板一树,昔日独掌一亩三分地的那种权威光彩重新降临,他拿手指戳猪哥的肩膀:“你都回来了?那真是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说吧,要领啥?要领啥?” 谈到物质问题,猪哥赶紧把自己那点儿沉思默恨扔到一边去,热切地说:“都有点啥?我看看,我看看。” 老头颤巍巍走到那张小办公桌后头,拉开抽屉掏出个黑底白边儿的小遥控器,对着墙壁一按。 “哗啦啦”。 这音效是猪哥在脑子里自己配上的,否则不足以表达他对眼前场面的敬仰。 四面白白的、普普通通的墙壁随着这一按,跟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抖擞,往外就翻,跟四个摩天轮似的,翻得没完没了,每翻一次,空间就比原来增大一倍,新的空间里一排排展示架拔地而起。说人家像雨后春笋完全是折堕,要是春笋长这么快,这么大面积,没两分钟人类就该全体回海里去住了。 刹那之间,墙壁已如春梦远去,化身为一个白点坚持不懈地奔向远方。 猪哥走过去,像一切刚刚进城的乡下人一样,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展示架,那个架子左边有金色铭牌,写着:轻度伤害性攻击武器。 他的手陷入虚空,只有展示架的影子覆盖他,但与此同时一架微型冲锋枪蓦然跳起,落在他手心。 那不是虚空,是沉甸甸带着金属冰凉触感的实体。 猪哥转过头去看设备总管,老头儿耸耸肩:“有进步吧?” 他走过来教猪哥选东西:“喏,跟操作手机触屏界面差不多,往旁边挥挥手,这个架子就消失不见,下个出来了,你要按关键词检索的话,就说一声。” 猪哥有点儿不好意思,怯生生地说:“呃,我没用过触屏手机。” 这么多年四处流浪,这位仁兄一直在草根中鬼混,古古怪怪的非人东西见得多,人类自力更生的科技产品,他长期攒不够钱买。 老头儿很体谅:“你用那些干吗,我知道你都千里传音,吼一嗓子想叫谁就叫谁,是吧?” 很热切地把猪哥看着,后者不忍心说自己千里传音的通讯本里其实没几个联系人,含含糊糊就应付过去了,手上不停玩着那些展示架,一时间设备如轮转,从伤害类到交通类,从变装类到通讯类,五花八门,看得人目不暇接。他想试试语音关键词搜索功能,就嘀咕了一声:“大规模杀伤武器。” 刚说完就吓了一跳,因为好大一个萨达姆冒了出来,站在猪哥面前,一等一的比例,勋章军服眼神雀斑具备,活灵活现的,正吹胡子瞪眼,十分凶悍。 “哇,这是啥?” 设备总管凑上前去看看:“好久没盘点,忘记清理旧库存了。” 他眼神没以前好,在小遥控器上看半天才找到某一个按钮,对着萨达姆先生按下去,那个大活人“啊”的一声惨叫,在猪哥面前烟消云散。 猪哥那叫一个佩服啊:“咱们拿这个当武器?” 设备总管很严肃:“那可不,以前咱们去伊拉克出任务,随身携带一个,遇到当地武装狙击就拿出来,可好用了。” 难怪前任理事长说,经营猎人联盟最需要的除了商业奇才,还有第一流的想象力啊…… 不亦乐乎玩了半天,终究没找到什么合用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时间还是慷慨地在猪哥的小心灵上打下了独特的印记——对于大多数东西,他都不再有往昔那种扑上去牛啊羊啊一把抓的兴头了。 设备总管很不甘心,挤开猪哥自己上阵,从展示架里往外捞东西: “类光速飞行器?便携式的,比你用过那个可小多了,有各种形状,这个戒指状的好带,最受欢迎。 “开膛器要不要?修复类的,新猎人没有掌握精密外科技术的话,遇到要治愈猎物或者自己的内脏损伤,拿这个一划就能大开剥,无痛还消毒! “气味瓶配分析仪?追踪对象的气味点滴都能收集起来,放进分析仪后可以得出完整的猎物走向地图。” 猪哥对每样东西都兴致勃勃,但问起要不要,则一概摇头,设备总管终于颓然,凝视着展示架兀自翩然来去,叹口气说:“其实呢,我知道你不需要这些东西的。” 他按下遥控器,四面墙从远方撒腿飞奔回来,很快互相接上了头,变回普通那种遮风挡雨的呆板形象,把猪哥和设备总管圈在一个小房间里。 老头儿走回办公桌后面,慢吞吞坐下,跟刚才展示东西的神采相较,判若两人,他抬起眼看猪哥:“现在的设备都是给懒鬼和废物用的,学艺不精,就什么都想要,拿出去耀武扬威,哎……” 猪哥拍拍他的肩膀,好言安慰:“别这样啦,话不是这么说,人和猴子最大的区别就是会用工具嘛。” 老头瞪他:“那你呢?还有那谁,和你老贴一块那个,山狗什么的呢?你们没工具怎么混过来的?” 猪哥很无奈:“哎呀,我们当时不是在努力进化吗?” 他恋恋不舍地环顾了一下周围,说:“老头,我有事先走,回来再来看你。” 老头坐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淡淡说:“能不回来,还是别回来了。” 言语中有深意:“过去已经过去了,怎么样也不会重新再来。” 他向猪哥挥挥手好似在说再见或永别:“好好保重,别想那么多。” 所谓人老成精,不知是凭记忆还是凭观察,居然给他看出猪哥喜欢想很多,那一瞬间真情流露,慈眉善目,搞得猪哥差点哭出来。他赶紧跑,到门口又被叫住,回头一看,设备总管快步走上来,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其他不合用,这个还有点意思,拿着。” 别针一般的东西,做成小扇子形状,小孩手掌大小,蓝底裱银花,很精致,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有冷冷的金属触感,却又柔软得好像能揉成一团,背部带个红色的小钮,不紧不慢闪着光。 “啥来着?能吃不?”估计猪哥一辈子的德行都毁在吃上面了。 老头冷冷一哼:“能吃!人最爱吃的东西!” 他一点儿都没说错,不只是人,这玩意的功能的确类似全宇宙所有生物都想吃的那种东西。 ——后悔药。 把扇子贴在身上,按下按钮,可以往前推移一个时间隔度。 猪哥大喜:“这个隔度是多少?能调么?推个三四十年可以么?” 老头儿横他一眼:“干吗,你要推回到娘胎里死赖着不出来咩?最多十分钟。” 十分钟不算多,不过聊胜于无,尤其用在后悔的时候,能后悔一分钟都是好的。这是某一次抓捕一种无名非人,从人家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交给设备司研究,老头研究完就把它直接扣下来了。 猪哥欢天喜地把东西收起来,生怕人家改变主意一样,三步并作两步就蹿出去了,其鬼鬼祟祟的矫健身姿如此熟悉,深深勾起了设备总管的回忆:想当年这位仁兄三天两头跑到设备司来偷东西,压根不是为了出任务,多半是去破坏其他人出任务。联盟史上的高等级猎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说到因为放猎物远比抓猎物多而成大名的,这位还真是独一份儿,肯定再无来者了。 他高高兴兴地跑出设备司,一路冲向总部出口,沿途发现好多人从办公桌后站起来向他行注目礼,什么表情的都有,还有一只速递迷你熊冒冒失失冲上来,他以为人家头上举个本子是急件要送,赶紧让路,结果人家抱住他的腿要签名。 猪哥很惊喜地拿过笔来,刚要签,猛然听得周围人发一声喊,乌泱乌泱就拥将上来,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本子,甚至还有脱衣服露屁股的,全都要签名,他吓了一跳,本着不与群争的原则,赶紧闯了出去。 一闯出去,就见到一个半生不熟的人。 偌大一尊,犹如洪荒猛兽再现人世,正定在绿手指门的斜对面一动不动,如同灯塔般向四周匀速扫视。眼如铜铃,流露出迫切期待,仔细观察之下,还能看出一丝委屈,仿佛被遗弃的忠犬,那种与彪悍外表天上地下的楚楚可怜,非常后现代。 猪哥上前猛拍他肩膀,相当惊讶——阿米鲁?小子你可以啊,居然追踪我到这里来了。 对方猛一回头,立刻眼泛泪光,语带哀怨:“我找得你好苦!” 猪哥汗毛直竖,急忙摆手:“大家都是男人,拜托不要来这一套,你找我干吗?” 阿米鲁觉得他这个问题很多余:“你是我的主人,我当然要跟随你。” 不知道为什么,愿意跟随猪哥的都是一些不大靠谱的人——精确地说人不多。 猪哥苦起脸:“你不要跟着我啦,现在东西那么贵,养个员工还要交社会保险,我很辛苦的。” 阿米鲁忠心耿耿,立刻表示要为他分忧,捏起沙袋那么大的拳头,对来往的行人目露凶光:“我效忠于主人,要不要我去抢对面那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她包里应该很多钱。” 这家伙跟着川跟久了,行为模式非常黑社会化,猪哥哭笑不得,往对面随便瞥了一眼,果然那里有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浓妆艳抹,站在门口,不耐烦地跺着足有十寸的高跟鞋,可能在等车。她的正后方是一家高档家电店,临街的落地展示窗中有一台大得没边的液晶电视,屏幕上正直播一个烹饪节目,画面上晃来晃去都是料理台和厨师帽,间或对准台下观众一掠而过。 猪哥接着转过头来,刚要跟阿米鲁说话,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 电视里面,有什么东西很不对! 就在摄像机以远镜头扫描台下观众的那一刻,舞台前方出现某个蒙眬的轮廓,极为熟悉。 猪哥耳朵好得没边,他听得到那轮廓中依稀还发出一阵兴高采烈的窃笑。 这种笑声对猪哥来说太熟悉了,当某人看到好吃的,或对人搞的恶作剧成功得手,她就这么喜上眉梢。 猪哥撒腿冲到电视面前,鼻子贴着玻璃橱窗往里猛看。 摄像机镜头转回到舞台上,这是东京料理铁人大赛决赛加元环节直播。 猪哥忍不住拍人家玻璃:“喂喂喂,转过去给我看多一次啊!” 他惊动了看店的保安,一看门口这个脏兮兮的人,头发都拿布条扎,肯定是找不到工作的流浪汉,赶紧皱着眉头过来双手挥舞:“走开走开。” 忽然脑后刮风,脖子一紧,该保安特种兵退伍出身,身高六尺三,肌肉块块凸出,孔武有力,这辈子专提人领子,从来不知道被提是什么滋味,现如今开了洋荤,不知不觉就离地七八尺。他吓得哇哇大叫,勉强扭回头一看,一位魔神也似的巨人以充血眼神对他恶狠狠凝望,金盆大口说话好似滚雷:“不许惊扰我的主人。”然后伸手把他扔了出去。 保安先生掉在地上,腰骨好像都要断了,他一点儿不忠于职守,受这一惊便丢下工作岗位不顾,连滚带爬溜之大吉,跑回家盖了两床毯子还在打抖,脑子里过来过去都是那两只茶杯大的红色厉眼,犹如索命凶灵。其实这一点上他真的误会了,阿米鲁眼睛大是大,还算黑白分明,今天之所以变色,不是故作凶恶,刚刚哭过而已。 排除了保安的干扰,猪哥继续用五体贴玻璃的姿势观看精彩紧张的赛事,作为电视机面前津津有味观赏节目的千万名观众之一,他的兴趣所在点很特别,凝聚在舞台前上方大概十米左右的地方,可恨摄像机一直停留在那个死鬼老外做的什么汤上面,导致他迟迟不能得偿所愿。 直到镜头切换到另一个比赛选手身上,他才恍然醒悟,一切都有注定! 他足下生尘冲进家电公司,劈手从碰到的第一个店员手里抢了一支笔,还有一张纸,在上面鬼画桃符一行字,掉头又冲出来塞到阿米鲁手里:“帮我一个忙。” 阿米鲁带着标准雇佣军的端庄神情挺起腰板:“主人尽管吩咐!” 猪哥把他拉到电视面前,对着屏幕上那个正在做油条的家伙指指点点,语气非常激动所以有点颠三倒四:“撒丫子,你撒丫子赶紧到东京!到这个料理比赛的现场直播地,找到这个人,把纸条给他!!” 阿米鲁干脆利落应了一声:“收到!” 转头就冲了出去,旋风般助跑,滚过街道尽头,偌大身子扑进空气里,脚蹬了几下,悍然起飞了。这算是贯彻了猪哥要他撒丫子的主张,巨人族虽然法力不深,但超低空舞空术比空客和波音还是快得多了。 重逢 青灵大规模撤退引起高度注意,各方势力侦骑四出,都试图追踪他们最后的归宿地。 对于阿旦和羽罗来说,这不成问题,他们的问题和大多数现代都市中庸庸碌碌的居民一样俗气而实在,是跟房子有关的。 “阿旦!这些东西太多了,我们要搬到大一点的地方住!” 正站在门口大发娇嗔的是羽罗,她近期的着装风格有所转变,向吉普赛人无限靠拢,身上披披挂挂叮叮当当,脑袋还拿块大彩布一裹,只露出张小脸蛋来,越发显得明眸皓齿,精美绝伦。不过,再精美的女孩子河东狮吼起来都难以保持风度,何况还动手。 她现在就在动手:抓一大把石珠子,有红有白,往睡午觉的阿旦身上狂扔。那玩意儿个不大,砸在地板和墙上却一砸一个坑,惹得扬尘四起,武器硬度和投掷者的手劲都非常可观,普通人碰到,大概都得一个死字。 阿旦却不以为意,兀自四肢朝天躺得舒舒服服,嘴角边亮晶晶还流口水,直到羽罗冲进去抓住他的头发一阵乱扯,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醒来:“羽罗你干吗,你又饿了吗?” 羽罗咆哮起来:“我要一个大房子!大房子!!!” 阿旦哎哟哎哟摸着头皮站起来,跑到外面去看看,老实说是有点不像话,除了他誓死捍卫的卧室和厨房之外,房子里所有能够塞东西的角落,全部被那些珠子占据了。无论如何收纳,都没法抹杀它们触目惊心铺天盖地的存在感,房子活脱脱变成滚珠乐园,平衡性稍微差一点的,走一步就要狗吃屎。 连马桶都没有幸免,塞了太多珠子之后,已经冲不出水来了。 他也承认这不算什么舒适快乐的居住环境,但是怎么办呢? “要不一鼓作气把它们都炼掉,然后丢到海里去?” “不要,好无聊。” “反正这是你的活,最后都是要干的嘛,乖啦,来,炼一个。” 阿旦一面说一面捡起两个珠子,一红一白,放在羽罗手里,后者心不甘情不愿地屈起手指提溜两圈,珠子慢慢褪为透明。 紧接着又不干了,娇滴滴地问:“青灵什么时候全部撤回啊?” “应该还有七天吧。” 羽罗走过来,趴着他的肩膀往外看,愁眉苦脸的:“这才多少分之一,再过七天全都撤回来了,往哪里放啊?炼起来累死了。” 由于没有受过基础数学教育,她说到多少分之一的时候,底气不算特别足,还折了折手指。 阿旦还安慰她:“白的其实也不少啦,说不定后面回来的全是白色的呢,那我们简直都不用往回推时间了,接下来就太平盛世啦。” 但他一下想起了什么,很惊讶:“七天?”心里默默算,“过了这么久了。” 他抽身回到卧室,坐在床上凝神想了一想,觉得有件事不对。 他们在暗影城住了这么些时候了,日子过得很平静,从来没有人打扰。 君成公寓的住客来来去去,没有人起过拜访他们的心思,连老板娘也很久不上门,好像房租都不要了。 但阿旦一直在等待。 他不喜欢被动,当感觉等待好似有点落空,召唤的时候就到了。 这是晚上,天气晴朗,夜空中星星明亮,一个一个故事在闪烁相连之中任观者自作铺陈。 阿旦的瞳仁中黑白颜色对比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纯粹深沉的蓝,平稳而深彻地亮着,一路延入夜空,到达仙后座的裙摆与飞马座的羽翼之间中间点的位置,而后从那里折射出去,虽然肉眼看不到那光芒的闪现,它却实实在在地照耀着五洲大地,无远弗届。 这是达旦呼唤逗留在人间的麾下精蓝,无论身在何处,都能立刻接收到信号,而后以本族特有的离形术方式觐见。 眼下在人间呆着的破魂精蓝,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个。 他派去H城利先生大宅,寻找安,以及向另外三个人传递消息的那一个。 作为一个领导者,阿旦没有太多的现代管理知识,他派出下属履行任务,却不曾遵循SMART原则,既不衡量可完成与否,也不设定时间限度或考核标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源于他对族人的绝对自信。 破魂族人忠诚而纯粹,说去干什么就是干什么,不死不休,如果没有回来,就还在继续干着的路上,一点儿不像他爹,明明出去抓鱼的,转天摸了两个野鸟蛋回来交差。 想到他爹,阿旦叹了口气。 从电视上看到辟尘做包子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开始陷入越来越多的回忆之中,这不是件好事。 自从回到暗黑三界,他已经决心接受自己的命运。 接受命运就像一个人从森林迁徙到了海岛,如果不愿意饿死,就要变得喜欢鱼与贝壳,而不是松木烤兔腿。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不需要去问为什么,也不需要挣扎。 如果他爹和辟尘听到阿旦说出如此富于哲理的话,一定会抱头而泣——多年辛苦教育没有彻底白费,小伙子的文科修养好歹及了格。 他们对儿女的要求,向来都不算高。 那一只精蓝的离形幻影很快出现在夜空中,向阿旦弯身致意,白色长衣一尘不染,阿旦想好像出门的时候没给他们准备替换的衣服,也没派洗衣费啊…… 精蓝背后影影绰绰是五彩交织的霓虹,亮如白昼,其中有一些巨大的招牌,给了阿旦相当强烈的刺激。 那仿佛是拉斯维加斯,他回归暗黑三界前最后的游历之地。 “主人。” 阿旦挥挥手表示回礼,不管过了多久,他还是不怎么习惯人家叫他主人,只是破魂上下全体一心,坚决不同意使用例如密斯特破,或者Sir破的说法,认为不符合本族传统,要改名,毋宁死,虽大老板也只好屈服——他想你们干吗不去干点正事,专在这么不实在的点子上跟老子较劲? “我的口信传到了么?” “没有。” 阿旦皱了皱眉头:“怎么回事?” 破魂很恭敬地低头解释:“主人所要求的三人,始终没有聚会。我见过银狐狄南美之后,一直追踪犀牛族长老,从犀之领到东京,他在东京会合了银狐,刚刚到达拉斯维加斯,希望在近期能够见到猪哥先生,我才能完成任务。” 阿旦先一喜,又一愣,伸手抓头发:“他们一起跑去拉斯维加斯干吗?” 羽罗这时候呼呼喘着跑出来,脸上罩一张白色面膜,招呼道:“嘿嘿,小九,你来了,你上哪儿玩去了?” 破魂好像真的叫小九,听到羽罗叫他,很斯文地咧咧嘴,轻声说:“邪羽罗大人一向可好?” 羽罗大大咧咧地点头:“挺好挺好,请多原谅啊,东西太多家里乱糟糟的,不然请你进来坐。你走好啊。” 一转头又冲了回去,阿旦对着破魂小九的幻影耸耸肩,解释道:“她最近家长里短的电视剧看得有点多。” 破魂小九面无表情:“主人,还有别的指示吗?” 阿旦摇摇头,又说:“他们一旦会合,立刻传达口信。” 对方颔首得令,又鞠一躬,幻影消失在空中,仙后座与飞马座之间似有似无的放射光圈,也随之淡去。 阿旦再出了一阵神,回到客厅。羽罗一面做着面膜,一面随手捡起身边满坑满谷的珠子,透过她的眼睛看去,战火硝烟和人伦惨剧轮番上演,倘若里面蕴含的血浆全部化身实物涌将出来,不知够好莱坞拍几百年恐怖电影? 看过几颗之后她嘀咕道:“没劲,真没劲。” “怎么没劲?” “人类的罪行啊,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样,一点想象力都没有。” 罪行没有想象力,还可以说是单纯的罪行,有想象力的,统统都是变态。 这个道理阿旦没法跟她细说,否则她会跳起来高呼“我爱变态”。 但做面膜时应该看白色珠子,有孩子的微笑,恋人的亲吻,一条狗守护着盲眼主人走过长长街道的温情。 阿旦心事重重地站着,良久说:“羽罗,我们的做法是不是正确的?” 羽罗透过珠子,向他望过来,琢磨了一下正确的含义,轻描淡写地说:“有可能做错什么吗?” 这正是邪羽罗所应有的口气。 在她统治的世界里错误绝对不会出现,就算出现,也不称其为错误。 但现在她不过是个娇憨的女孩,像只小狗熊般爬过来,半路膝盖压住了自己的头巾,还差点摔个马趴,陷入珠子们的汪洋大海,然后她就势一滚,滚到阿旦脚下,仰头问:“阿旦你在想什么啊?我们做错什么了?” 男孩子看着她清澈无辜的大眼睛, 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坐下来,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膝盖上,羽罗瀑布一般的长发从头巾下散出,有几丝顺风飘到阿旦的鼻子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如果他意识到自己有鼻涕糊在脸上,可能就不够底气说出那么沉重的话。 “以前有人跟我说,开始一件事,往往是很容易的。到了后来就会发现,结果和之前想象的,也许完全不一样。到那个时候,想要回到开始以前,就再也不可能了。” 羽罗此时举起手来,握拳表示抗议:“为什么不可能呢?我们把时间往回扯一扯,扯到开始之前就好了。” 说话的时候,阿旦一直在抚摸她的额头,手指触感温暖光滑,羽罗口中在抗议的同时,仍然享受地闭着眼睛,轻轻皱鼻子。 在他小的时候,尽管没有任何必要,有人偶尔也会拉着他的手,过马路或者上楼梯,趁他睡着,来摸摸他的脸或者额头。 很久之后,他才了解这种无谓的肌肤接触,正是人类所谓爱的表示。 一旦有过这样的记忆,就再也不能假装有的事从未发生。 即使有控制时空的大能都是如此。 阿旦不接羽罗的话,只是说:“假如某一天你如愿以偿觉醒,却再也吃不到我给你做的荷包蛋……” 羽罗嗤嗤笑,在他膝盖上翻过身,找到他的另外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她显然觉得阿旦这句多愁善感的话是玩笑:“我觉醒了也要吃荷包蛋啊。啊,我现在就想吃了,阿旦,煎一个好么?就一个。” 男孩子哭笑不得,这时阳台外隐约亮起远处不知谁放的烟花,他敏锐的眼睛看到数匹青灵驰骋而来的身影很快到达,随着时间的推移络绎不绝。 这一次回来的,虽然大多又是夜色中饱含妖冶之意的红色眼睛,是越来越多人类罪行的见证。但白色代表的善意与爱情,也并不算少。 青灵固然煽动恶,但也从不忽视那些美好。 倘若只有彻头彻尾的红,那又有什么审判的需要呢? 全部去死就好了嘛。 他低下头,看着羽罗了无心事的面孔,这只顾玩弄着阿旦手指的豆蔻女子,在七天后将化身为人世存亡的审判者——这不是选择,而是命运。 有一个带着丝丝凉意的问号,第一次钻进阿旦的心扉,像秋雨打湿第一片落满灰尘的绿叶。 他与羽罗的约定,是不是必然带来预料过的那个结果? 倘若不是,未来会如何? 拉斯维加斯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并且会永恒地存在下去,霓虹晃眼,无法辨别时间的流逝。 再度见到百乐宫酒店的招牌,南美有一点唏嘘,她的唏嘘方式很特别,就是上去一把把人家的牌子扯下来,放在脚下闷声狂踩,表情狰狞。辟尘没法子,只好出手掀起龙卷风扬尘迷眼,将周围一大票人的视线全部扰乱,否则她接下来肯定要跟酒店的保安打成一团了。 龙卷风把南美一吹吹到了酒店的顶层,她雄赳赳气昂昂在栏杆上作金鸡独立状,对辟尘怒目而视:“干吗!我要踩烂那块招牌!” 辟尘很冷静:“相信我,你已经踩得很烂了。” 他从东京跑出来的时候身上一无长物,最引人注目的无非是那顶斗笠而已,现在斗笠铺在地上,辟尘开始蹲在地上往外掏东西。 第一件东西是抹布;第二件东西是拖把;第三件,是一套非常专业的户外烹饪设施;第四件,是一个小篮子,里面装了七七八八的食物。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只爱做家庭妇男的犀牛,从来没有在坚持理想的路途上放弃过自己的初衷。 其实他更喜欢的还有一样,就是随便找个地方摆个摊子卖小吃,很快把全城有舌头和鼻子的生物都招来,在面前大排长龙,人满为患。 这是犀牛辟尘唯一愿意接受的融入主流社会的方式。 但是他端详了一下食材之后,认为数量不但不足以开业,要喂饱面前的南美已经是很大的挑战。 果然南美放弃了自己在栏杆上对远方的呼喊,一头栽下来检查那个篮子,嗯,酥肉,鸭血,豆芽菜,今天咱们吃毛血旺么? 她有点纳闷:“从东京出来的时候你啥都没拿,上哪弄的这些东西回来啊?” 辟尘指指下面百乐宫的厨房:“喏,你刚刚砸人招牌的时候我去捡的,毛血旺吃不成,没底料,咱们将就将就弄个汤吧。” 南美不喜欢将就将就这个主意,所以她挽挽袖子准备去趟四川弄底料,刚动脚,就被辟尘拦下来了:“猪哥在拉斯维加斯,随时会出现,你别走远了。” 南美不服气:“走远了怕啥,第一我走得飞快,第二未必他敢不等我。” 当然,作为拥有丰富战斗经验的老狐狸,她立刻想到了,猪哥等不等她不是一个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如果猪哥真的来了,眼前的食物是绝没有命等到她搞回麻辣底料来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立刻就打消了远征巴蜀找调料的主意,蹲在辟尘的炉子和锅面前,一边流口水一边说:“咱们晚上住总统套房吧?” 辟尘瞄她一眼:“没钱。” 南美死都不信:“你刚丢了一千万美金去赌博!住个总统套房怕啥?” 辟尘公私很分明:“跟你说了那些不是我的,我身上一共三块五毛,还是十年前的货币,你要不要看看?” 他一面说一面当真拿出来给南美看,果然是十年前的旧钞票,被小心地包在一个纸巾套套里,平平整整的,面上有点儿起毛。南美端详了半天,很狐疑地说:“犀牛,这钱是以前猪哥给你的生活费吧?” 犀牛说:“是啊,那些都花没了,怎么省都没省出来。” 南美拿小手指碰碰那起毛的钞票,露出奸笑:“嘿嘿,你一定常常拿出来看着掉眼泪,摸啊摸的是不是?” 辟尘翻翻白眼,一言不发,忙着做一碗清汤,天知道他搞了什么鬼,几乎没有调料的素汤居然散发出销魂夺魄的味道。南美眼睛放出绿光,全身心地扑上去:“啊,我要喝,我要喝,我好多年没有喝过这么香的汤了。” 一阵勺子状的小飓风在她手上卷啊卷,卷完以后十个手指纠缠在一起,变成一个天津大麻花的样子,南美很不满地看着自己的手:“干吗,我要喝汤!” 辟尘很有原则:“等猪哥来。” 他很了解南美为了食物坑蒙拐骗偷,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赖皮风格,挟多少年了解之洞察,站在了解人与狐狸欲望之源的高度,他轻而易举给南美找了另一件事做。 “喂,从这个点上挖个足够深的洞下去,直接通到百乐宫酒店的总统套房。” 南美精神了:“真的?” 辟尘从来不说谎:“我们上次在这里扎帐篷的时候我勘探过,你挖一个试试看。” 南美立马蹦起来,围着辟尘指出的地方走了一圈,往手心作状吐了口口水,“土动诀”! 坚硬的水泥地板震动了两下,簌簌然,但丝毫没有要破裂的意思,只是出现一个环状的小圈,比其他地方颜色略淡。 辟尘看了看:“喂,土动个屁呀,这是钢筋水泥,你别偷懒,直接挖吧。” 狄南美被人这么教训,居然听听就算了,可见厨师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之高,她摸摸头,嘀咕道:“挖就挖。” “咚”的一声趴在地上,十指芊芊如笋,插入地面,跟猎狗掘蘑菇一样,一把一把开始往外掏水泥,掏得起劲还唱着歌儿。辟尘在旁边怡然自得看着汤水在小火下的咕嘟咕嘟,不自觉应和着南美狗屁不通的曲调摇头晃脑。夜幕中不时有飞机呼啦啦掠过,也没人注意到这二位都在干些什么没名堂的事情。 眼看手感越来越薄,南美半个人也快要陷进去了,离挖通总统套房的屋顶近在咫尺,她忽然昂首向天,抽抽鼻子说:“咦,小白叫我。” 她跳出来,力气使大了一点,挖得只剩下一层薄泥灰的天花板经受不住,“轰隆”一声塌了,激起下面一片鬼哭狼嚎。南美好奇地看了一眼,耶,这间套房敢情在开派对啊,俊男美女扎堆,都喝得酒酣耳热,正在群魔乱舞,谁知水晶吊灯竟然从天而降,差点儿没压死两个。大家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数尺见方的大洞颇为销魂地打通了他们与天空之间的隔阂,洞口边上两个人模猪样的大头咧嘴而笑,似乎甚是幸灾乐祸,一晃间又消失无踪,留下夜色浓密,亦真亦幻。 不表房间里的人有何感想,在惊动保安上来查看之前,辟尘跟着南美赶紧跑路,一面跑一面埋怨:“你打洞的手艺退步了!怎么一打那么大一个?” 南美不服气:“我又不是老鼠,修炼打洞技术干吗?” 问题是:“你以前挺会的啊,没事就挖条地道通到厨房烤炉下面偷面包吃。” 南美眯眼想了想:“倒也是,哎,现在要吃的话,都是去面包店直接打劫就可以了啊。” 两人蹿出百乐宫老远,停在另一家酒店楼顶上歇脚,南美摸出一个指南针模样的东西来左看看右看看,猛地撮唇打了一个唿哨,声音响亮绵长,扶摇直上九天,远远传递出去,苍鹰之翅般乘风而起,过了许久都毫无消竭迹象,响彻整个天空,是在告诉白弃她的具体方位。 大约两分钟之后,南美猛击辟尘一掌:“小白来了。” 辟尘正在研究那锅汤如何保温,冷不防被打,差点摔个马趴,悻悻然:“小白来了关我什么事?” 南美罕见的也有点疑惑:“他问我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啊,好像是冲你来的。” 话音刚落,果然数米外身影一闪,有人落在屋顶上,一眼就看到南美兴奋地张开手摇摇摆摆:“这里这里。” 那正是白弃,带着一贯沉静神情,穿着简单的蓝灰色上衣,卡其色长裤,行路轻轻,姿态中却有气势万千,他所到之处,人们便看不到其他一切。 南美上前一把抱着白弃,第一件事就是告状:“辟尘不给我喝汤。” 白弃露出宠溺的无奈神情,任她吊在自己身上像条八爪鱼一般,转头向辟尘示意:“好久不见。” 犀牛随便挥挥手表示招呼,顺便还挪远了一点,免得自己这个灯泡亮得太招摇,但白弃叫住他:“辟尘长老,我有一样东西,要请你过目。” 他说的东西,是一本书。 32开大小,寥寥不过数页,入手极为沉重,拂去表面的灰尘,其材质特别,竟是锻炼得极薄的青铜片。封面上黄金书写三个大字,或者说,三幅字形图,其结构扭结,极为繁复,线条穿插之中,隐逸出一种压抑的戾气,仿佛有什么极为危险的东西潜伏在这几个字之间,随时会跃然而起,逢人即噬。至于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在座三位也算是见多识广,却似乎无一人认识。 书本放在白弃掌中,明明十分沉重,楼顶亦安然无风,却一直在微微颤动。南美手快,翻了一页,仍是青铜底质,起初空无一物,但仔细凝视,便有血色镌刻一般的字迹浮现,如同深海底的古物重见天日,恍惚飘摇,过了片刻才沉淀下来,与封面上的文字如出一辙,如图如雕。 辟尘神色凝重,自白弃手中小心翼翼接过这本书,南美认识他那么多年,从未见过犀牛脸上有这种知识分子便秘一般的表情,忍不住大为好奇,凑过去问:“说啥的?你认识这写的啥么?” 辟尘摇摇头,将青铜页一面面翻过去,许久才说:“这是破魂书。” 白弃说:“的确是。” 上一任狐山大祭祀,除了一贯藐视家族传统的南美,所有显贵均出席,为前溯十代祖先翻骨,就在那封存无数年的墓地中,发现了这本书。 这本身已经是一件极为费猜的事。 狐族没有以物品殉葬的传统,十代祖先乃半妖半神之身,在生已然超脱物外,对现世生活没有半丝留恋。 到底这本书是狐族先祖自己带进去的,还是为他执葬礼事的后人放进去的,不能分晓。 总之当墓穴打开,它就沉甸甸亮晃晃端端正正在那里摆着。 唯独长老会中最年长的玄长老认得出,这是传说中的破魂书。 仅此而已。 听辟尘一口叫出这个名字,白弃眼睛微微一亮,说:“没错,辟尘长老,你了解这本书?” 辟尘很干脆地一晃头:“不了解。” 南美很体贴地帮他解释:“他连普通那些书都不了解啦,你问错人了。” 辟尘一点儿也不介意南美揭他的底,反正那是事实,他将破魂书递回给白弃:“我只看过五神族委员会的文件中有关于它的一点记录。” 接下来的话,句句惊心。 “它是邪羽罗以罪人之血所撰写的书,据说是记录邪羽罗灭世的经过,以及暗黑三界邪族们的命运。但具体内容到底是什么,根本没人知道。 “这是唯独邪族显贵能够辨认的文字。” 南美听完犀牛简洁明了的介绍后感觉很气愤:“都不让人看,他写个屁的书啊?他以为自己是非人界的塞林格啊。”她连塞林格都知道,肯定是这些年实在找不到玩的,闷得看了不少书。 一面如此义愤直言,南美一面还是趴在白弃身上,动手动脚的,害得后者想发表一点认真言论的时候,形象看起来相当不严肃。 他把南美的手臂往脖子下面移了移,免得自己被勒得脑门发胀,随后对犀牛说:“破魂书出世,绝非祥兆。何况邪羽罗已在人间,青灵之祸,越演越烈,可否拜托辟尘长老联合五神族,商议一个可行之法,狐族上下愿全力协助。” 辟尘不出声,过了半天,他闷闷地说:“我要问问猪哥。” 邪羽罗,以及与之血脉相连的邪族,毋庸置疑,世人皆欲杀。 但此之蜜糖,彼之砒霜。多少年不问世事的辟尘,突然抛头露面,为的绝不是挽救天下苍生于一旦。 如果人人命运都已注定,何必要去拯救呢? 如果未曾注定,何不自己拯救呢? 这些话说给陌生人听,是合情合理的。 但谁都有几个人在心里放着,血肉相连,关心则乱。 他低着头,在那里呆呆不知道想什么。南美从白弃身上出溜下来,走到犀牛身边,肩膀靠着肩膀,伸手摸摸他的大耳朵,柔声说:“好啦好啦,猪哥就在这里了,一会儿就见到了。” 她安慰了一下,转头看时,白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他原先站立的地方,静静躺着破魂书,三个黄金色泽的字蛇样蜷曲,宛如噩梦。 辟尘走过去捡起那本书,随便翻了几下,他是如此心事重重,以至于过了两分钟,才感觉身边的安静大为异样。 他违背了一条本应该严格遵守的规则。 永远不要让狄南美单独和食物在一起! 一失足成空饭碗,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锅他用极微弱文火温住的素汤已经芳踪渺然,不知所终。旁边的南美盘腿坐在地上,舔着手指,眉花眼笑,每一个毛孔里都冒出水汪汪的满足,抬头望见犀牛以斗牛的姿势向她冲将过来,乃一个鹞子翻身,哈哈大笑中拔腿就跑。从赌场屋顶一跃而下,凌波微步,足下生风,转眼蹿到了地面主干道上,罔顾车水马龙如织,一路跑过赌城著名的娱乐城、威尼斯、凯撒皇宫、蒙地卡罗。犀牛不依不饶,随后跟上,两人一逃一追,眨眼到了拉斯维加斯大道南的曼德勒湾,然后绕个大圈,再度回到百乐宫酒店。 百乐宫酒店? 南美一个急刹停下,瞪大双眼看着前方,犀牛收势不及,一头撞上她的后脑勺,一探头,两个人不约而同“啊啊”大叫了两声。 百乐宫酒店不见了! 精确地说,是有半截儿不见了,还能看得着的另外半截,也在缓缓沉落的趋势之中,如刀切黄油一般顺滑,毫无阻碍,绝不摇摆,静静地,静静地,正陷入地里去。 周围已聚集了大把人看热闹,闪光灯此起彼伏,令暗夜更亮于白昼,惊叹喝彩不时阵阵响彻——这是拉斯维加斯,任何奇迹首先都被看做是一出精彩绝伦的表演,亦有人不时打听:“大卫科波菲尔重返赌城么?还是魔术界的新秀今晚隆重出道,给大伙儿一个惊喜?” 不过数分钟,整个酒店建筑分毫不剩地被吞没,而地面上没有留下一丝残垣遗迹,百乐宫酒店就像一个美味的小蛋糕,被吃完之后盘子如此干净,没吃饱的人简直要怀疑它没有存在过。 观众大力拍掌,爆发出衷心赞叹,口哨声飞来飞去,但没有散场的意思,基于一贯的表演模式,这还不是全部,酒店过一会儿得再度现形才对。 南美比较有生意头脑,最初的惊诧过去后,赶紧问辟尘:“咱们这会儿上去收钱正合适,去么?” 犀牛对坑蒙拐骗偷经验不足,但摸摸自己口袋里那三块五,就暗下了决心:“去呗,不然一会儿猪哥到了吃什么呀。” 他没事惦记着猪哥的伙食,南美大为吃醋:“喂,怎么没见到过你操心过我呀?” 犀牛反问:“你缺过吃的吗?” 老狐狸想想也是,耸耸肩:“那倒没有。”但她不甘心就此罢休,转身瞪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对着犀牛猛拍自己胸口,“但是我缺爱呀,我也要人关心,要人挂念啊!你难道不能理解我对人间温情的深切盼望和渴求吗?” 她这番倾诉声情并茂,舌灿莲花,本来效果非常不错,唯一的问题就是找错了对象,犀牛呆呆看了她一阵,很冷静地说:“信你才有鬼。” 两人斗嘴不要紧,活生生就失了跑去坐地收钱的先机,只听忽然之间,围观人群中再度沸反盈天。果然赌城惯客们见识多眼睛毒,不出所料的,百乐宫酒店在众目睽睽之下,竹笋破土,缓缓而出,先冒出屋顶来,毫发无损不说,墙壁灯光招牌上,连土都不见一丝,足见是魔术中超大型的障眼法无疑。 南美和辟尘混迹于观众当中,也目不转睛把这奇景看着,不过人家都低头瞻仰,渐次平视,这二位却特立独行,不同流俗,都拼命抬头往上看。 这当然不是真的魔术,百乐宫四围被极强大的能量包裹,一路聚拢到酒店上空,如绞盘收缩,将酒店往上提拉,缓慢却连续,毫不迟疑。能量发出者似乎很体贴观众的心情,没有让这出表演biu一声就告结束的意思。 这么强的能量,这么体贴的态度。 南美和犀牛一边看,一边聊天:“这挺像猪哥,没事弄个酒店拉来拉去地玩。” 犀牛不同意:“我觉得不像,他把人家酒店压到地里面去干吗,黑灯瞎火好偷东西么?” 南美觉得辟尘在犀牛群里呆了一段时间之后,眼神明显不好了:“刚刚酒店入地的时候没周边的能量包袱,明明是自个儿下去的。” 这时候他们两个耳边传来一声大喝:“你们两个没良心的在那儿瞎扯什么啊?赶紧上来帮把手!” 一听就知道,这是熟人。 所以辟尘立刻动了。 他毕竟在人间混了不少时候,十分了解低调的重要性,在干出一跳上天这么惊世骇俗的事之前,还记得从手底下发出千百道细细的小迷风,专吹在场各位的眼睛。无论男女老少,美丑贵贱,一视同仁啪啪吹将上来,顿时天地昏黄,模糊一片,大伙儿眼皮子上好似贴了膏药,任凭怎么撕扯,一时半会抓摸不下来。 趁着这个当儿,南美和辟尘一前一后沿着包住百乐宫酒店的能量包裹往上蹿,蹿了数百米才看到有个人站在虚空之中,以一种大伙儿上公共厕所时专用的半蹲姿势,双臂一上一下像正绕着毛线团,他样子有点怪怪的,表情倒十分严肃,偶尔还龇牙咧嘴,鼻孔乱翻,偌大一个帅哥形象被糟蹋了个够,这不是猪哥又是谁? 南美比辟尘快,跑到他身边站住,一叉腰坏笑起来,说:“猪哥啊,好久不见,你怎么长痔疮啦?要不要我介绍医生给你?我保证下刀干净,绝没有后遗症喔。” 猪哥白她一眼,手下半点不能歇气,只好骂骂咧咧:“老狐狸,你就说风凉话吧……哎呀哎呀哎呀!” 突然一个倒栽葱,没摔实又翻过来,好功夫,在空气里都能摔个狗啃泥,双臂就势放松,一下摊开了,地下一声闷响,百乐宫又出溜回去了一小截。 相比南美而言,辟尘是比较实战派的,猪哥较着劲原来就是为了拉酒店嘛,久别重逢招呼也不打了,上前双手连挥,发出极大的龙卷风,呼啦啦卷到酒店四围,将建筑物向上推。 他不上手时还疑惑,以猪哥的能量之强,不要说把百乐宫拉着玩一下,就是想把整个拉斯维加斯刨起来放到加利福尼亚去,理论上也完全可行。但实践出真知,那阵风出去一试,辟尘就反应过来了。 一山还有一山高,地底下有强人啊! 该强人正拽着酒店直端端往下,丝毫不放松,刚才猪哥来个小扑跌,估计是对方突然放了一手的缘故,放完一手,加劲又来,比之前更咄咄逼人。辟尘一边大奇,一边不断催大龙卷风的力量,只是风动于四周,支撑用力的角度不佳,一时间抗衡不了,百乐宫酒店犹豫了一下,继续沉落。 好在猪哥是个有毅力的人,他没有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昏死过去,而是坚强地爬了起来,运了运气,又把酒店给挽住了。 南美最可恶,干脆盘腿坐下来,口袋里还摸出一包花生米吃吃,很闲地问猪哥:“你干吗要和百乐宫过不去啊?” 猪哥脸都憋得有点红了,看上去真的很像不良于大号,挤着声音答:“放屁,老子哪里要和百乐宫酒店过不去,我明明是和邪羽罗过不去。” 这个名字的震慑力蛮大,南美吓一跳:“邪羽罗在哪儿?” 南美跳起来,一下明白了:“你在跟邪羽罗拔河?早说啊!” 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就要上前助一臂之力;猪哥大喝一声,如同半空打出几个炸雷,身子往上一蹿;辟尘配合默契,龙卷风的推动力发挥到最高,百乐宫酒店呼啦啦猛然蹿出地面数十米,连根出土,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猪哥额头见汗,拍拍手:“搞定了。”转头看看辟尘,眉花眼笑,“犀牛,你胖了!” 犀牛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袋子递给他:“吃不?” 打开一看是俩包子,估计是在东京料理赛上做的,虽然有点冷了,但闻上去还是很香。南美凑上来,劈手就抢:“死鬼犀牛,有包子不给我吃。” 猪哥早有防备,一闪就闪开了,一面往嘴里塞包子,一面嘀咕:“辟尘很公平的,你刚才一定吃了其他东西,所以两个包子都归我。” 南美被他说中,悻悻然住手,为了掩饰自己的口水,只好问问正事:“邪羽罗在下面?” 猪哥含含糊糊地答:“精确地说,是邪羽罗的某个化身在下面。” 南美很不爽:“靠,还有好几个那么多啊?打半天打不死好麻烦的。” 猪哥咽下那口包子,纠正她:“这个你不会想打的。” 南美不认为世界上有谁是自己不想打的,最多只有打不过,这会儿看着那个包子一口口给吃没了,她已经很想打猪哥。 但世事无常,话不可说死。 她很快就发现,邪羽罗的这个分身,的确不会是她特别想打的那个。 因为那个分身的名字,叫做夜舞天。 阿落。 那容貌俊美无伦的孩子在脑海中还印象鲜明,最后在小破手掌中死去时的悲惨场景更使人难以忘却,南美不曾亲身出现在当时的现场,但事后通过水晶球看的实况录像仍然极为震撼。 强悍的银狐从不知禁忌为何物,但难以想象怎么会亲手杀害与自己朝夕相伴的好友,更不能理解小破选择彼时彼地,以彼种无可挽回的方式回归邪族的意义。说破魂天生之恶本性难移,有其说服力,对南美来说却是根本无法接受的荒唐解释。 她自认了解小破至深,没有比他更好的孩子。 一手将小破抚养长大的猪哥所受刺激显然更深,深得他连辟尘和南美都无法面对,以免一再被记忆凌迟,唯一的方法,是自己判决自己放逐天涯。 过去多少年,大家都在寂寞里,尽力避免任何与往事的牵连。 现在从猪哥口中,这个有意无意被埋葬了的名字,再度浮出水面。 “夜舞天怎么会是邪羽罗的分身?它怎么出现的?你见到它了吗?是不是阿落?” 南美连珠炮般发问,而辟尘遵循一贯的风格,默默等候一旁。 猪哥刚才勇提百乐宫,役罢竟微显疲态,证明对手实在非同小可。他把两个包子吃得干干净净,抹了把嘴,才慢条斯理地说:“呃,我也是听人家说的。” 这个不负责任的,注意力一点儿都不集中,问辟尘:“有口汤没?原汤化原食比较有营养。” 南美一直伸长脖子等答案,等来的却是这么没水准的食物评论,当即生气了,跳上前揪住猪哥领子一阵狂摇:“快点说快点说,快点快点快点!” 摇得猪哥头发晕,晃荡着在那儿抗议:“哎,别摇别摇,咱们下去再说行不行?我恐高啊。” 恐高那你是怎么爬上去的啊,朋友?! 三位下来了,百乐宫酒店面前还是偌大一群人,主要是等有人出来声称对这一事件负责——酒店给上上提溜了一把没出岔子,正是扬名立万的最佳时机,怎么可能无人出头呢? 南美的虚荣心又动了,捅捅猪哥:“哎,我上去说是咱们干的好不好?” 猪哥大惊:“不大好吧?” 南美不服气:“有啥不好,说不定有星探在场呢,把我看中了呢,我就去拉斯维加斯最好的夜总会驻场!嘿,跟那谁Celine Dion似的,一个礼拜演三场,嗯,一场该收人家多少钱呢……” 她蹲那儿就算上出场费了。 猪哥恨铁不成钢啊:“老狐狸,这么久没见,你半点出息没长。” 他屁股一撅也蹲下去,语重心长地跟南美摆事实,讲道理:“拉斯维加斯驻场算什么,要去咱们也要去好莱坞啊,从幕后做起,嗯,先干特技效果,接着演配角,你别看不起配角……” 正说得口沫横飞,忽然和南美双双摔个嘴啃泥,趴地上扭头一看,犀牛那叫一个横眉怒目:“说正事!正事!!” 南美一骨碌爬起来要和辟尘决斗,被猪哥伸手拦住,悄悄说:“我的十点钟方向,三十米外。” 他们落下的地方,正在百乐宫的围观群众圈子之外,按照猪哥指示方向看去,理论上只能看到几个密密匝匝挤在一起的屁股,男女都齐,大小不一,形状有别,而且都不算好看。 但是穿过屁股,以及圈子以内更多屁股的阻拦,有一种凛冽的杀气正隐约自彼处渗出,如蛇行无声,一点点浸润,使每一个空气分子,似乎都带上了倒钩与尖刺,择人而噬。 杀气牵连的味道,久违而熟悉。 辟尘沉默下来。 三位,静静地半天不说话,各自都有点心情不好。 南美终于忍耐不住:“他搁这里干吗来的?傻站着。” 猪哥伸长脖子看了一下:“是有点儿傻,半天没挪窝了。”迟疑着露出一丝苦笑,喃喃地说,“他来找他儿子的。” 语气如此肯定,背后必有蹊跷,果然,接下去的一句话堪称石破天惊:“是他告诉我的,夜舞天为邪羽罗分身之一,而且,今晚要在此处复活。” 灵魂通道 那一天安离开德黑兰的时候,心情比来时要轻松许多,尽管遭遇了青灵引发的大规模内乱,他为之而来的两个灵魂还是轻松到手。 城市的街道已经被破坏得不像话,大批军警不分昼夜地巡逻,镇压发作起来如同兽群一般毫无理性与节制的暴民。 也有能挣脱血瞳控制的人,提着热水食物,冒险帮助在暴乱中受伤或失去庇护所的人,他们像一堆小小火苗,在冰天雪地中坚持着人类光明的一面。 安在某些场合也会出手救下无辜的受害者。 行侠仗义从来不是他那杯茶,不过心里似乎有些微妙的暗示。 对于执意将命运和自己紧紧捆绑在一起、全盘交出自由的那个人,这些小小的善行,说不定是她难得的乐趣。 踏出伊朗的边境,他折向西边,往纵深入沙漠的一系列阿拉伯国家进发,下一个目标在埃及的王城开罗。他的进度也许可以加快,以早日完成那张逐渐饱满起来的灵魂地图。 开罗与德黑兰相比,不见得更美丽繁华,但总算比较安定,青灵所带来的骚乱也轻微一些,尽管如此,国家安全部门还是如临大敌,在国家标志性的凤凰花树和棕榔树下,往往可以见到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驻守。 街边报摊贴出大幅头条,青灵的存在超越了传说,堂而皇之登上了国家媒体,越来越多人注意到,有什么人类之外的东西在导致血腥的蔓延。虔诚的教徒已经认定,这是真神给予的末日征兆,人们必须彻底忏悔。 安拿钱想买报纸。 手肘往后弯,碰到了一个人。 他后背的的每一根毛发都直立起来,整个人僵在那里。 来者没有气味,没有温度,没有声音。 可以说,他的存在感比一个死人都不如。 幸好,他还愿意穿衣服,而且还穿得非常出位,如果有人和他一起上街,最有可能的反应就是到处告诉群众我们其实不熟。 从卖报老者的瞳仁里,安看到自己和来人的样子。 站在前面的中年异乡客衣着朴实,既不像游客,也不像长住此地的居民,他背着一个相当大的布袋,姿势如同一个雕塑,明明是活人,却没有呼吸的迹象。 而站在后面那位,一样,既不像游客,也不像长住此地的居民,他大概根本是外星来的。 鲜红色的皮装,连头带脚紧紧包裹身体,每一处关节上,金线绣的罂粟之花怒放出花蕊如鬼脸般的图案,唯有眼睛露在外面,瞳仁中沉甸甸的黑色流露妖异感,深洞鬼火一般。紧身服外配一件长长的银色大衣,敞开,自腰以下蓬起如莲花,衣后摆则一直拖到身后大概两三米处,质料极轻,轻风一来,便借力飘到高处扶摇。他的胸前悬挂着足足有一千种颜色的珠宝项链,如果普通人敢于贸然尝试挂那么重的东西上脖子,下半辈子铁定就要在高位瘫痪的病床上度过。 那当然是川。 这两个人都对卖报老人的凝视视若无睹,最后安还是掏出了钱,买下报纸,转身走开。 外星来客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乌黑的眼睛轻快地四下打量,仿佛对开罗的街景充满由衷兴趣。不断有人停下脚步,举起相机或手机对他猛拍,川甘之如饴地频频点头,不断在行走中搔首弄姿摆摆姿势,似乎幻想自己是万众瞩目的Super Star。 走出大概两百米之后,安拐入小巷,到僻静处,忽然生硬地说:“你来监视我吗?” 外星客被红色皮装包住的嘴没有翕动,但这不妨碍他与人交流。 不知从何处发出的声音,很愉快,还有一丝宽厚的小惊讶,和安冷漠的态度恰成反比:“当然不是,我对你一向很放心。” 这句话里没有丝毫讽刺,尽管他应该带上一点儿:就在不久之前,安刚刚断开过一次和他的全面联系,连能力调用神经系统都一并停用。 安不领情:“那你来做什么?” 川飘然和他并肩,眼波中露出饶有兴味的探寻之意。 “所有灵魂都收集到了么?” “还有十多个,如果你不打扰我的话,应该很快了。” “那是一定的,不过很抱歉,我这一次可能非要打扰你不可了。” 安停下脚步,望向川:“什么意思?” 川侧过头来,悠然说:“剩下的灵魂,我已分派其他人同时收取,不出意外的话,今天的午夜前,便能够全部聚齐。” 他伸出手指,那手套的红色比血更刺目,指着天空。正午时分,阳光曝晒,天空蓝得刺眼,但安锐利的眼睛随川的指示,分明又看到天空中有若隐若现的星辰连接,衔接成一个快要完成的十字。 他一时拿不准川的意思。 攫取灵魂并非难事,只要拥有特制的工具和保存装备,异灵川的一线行动人员都能胜任。 最困难的部分在后面,循严格指令逐步开启灵魂十字架,之后沿通道进入暗黑三界,直面邪族的世界中无法想象与预测的巨大危险。 因此大家才对这个任务避之唯恐不及,从而惯性地落在安的头上。 彼时川大概未曾了然,这个身心都被狠狠“换洗”过几遍的下属,灵魂深处仍然藏着属于自己的执念。 安凝视着接近圆满的十字架,知道川所言不虚。 “午夜时分,通往暗黑三界的通道就能开启。” 川的眼中露出一丝快乐的微笑:“安,难道你不开心吗?” 川在开罗城中信步而走,带安来到市中区一处公寓,外表看与周围民居浑然无别,内中却别有洞天,舒适华美,洁净芳香,就像常常有人在此居住一般。 开门,走进去,径直到卧室,居然换了宽袍大袖的家居服出来,他一屁股坐上沙发,招呼安莫客气:“冰箱里有水果,厨房里有饭菜,喝水吗?要CHATELDON,Kona Nigari还是Rosbacher?”——都是著名水品牌。 安沉默地拿了一瓶水,在距离川最远的座位上坐下,他身体毫不放松,神情冷静,眼帘始终低垂,避免任何眼神接触,明摆着就是说没事别理我。 后者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在过去许多年里,他们相处的方式,以此姿态就能全盘概括:川不断探寻,安始终防卫,但大家又不得不同伙。 一切从那段对话开始。 从那个问题开始。 拉斯维加斯,百乐宫的酒店房间里,劫后。 “现在,你不反对变成妖怪了吗?” 接受这个提议的时候,大约模模糊糊以为,变成妖怪会是一个解决的办法,或者出逃的路径吧。后来才发现,妖怪所感受到的悲伤和苦恼,与普通的人并无区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普通人面对难以承受的命运,只能弯下腰默默哭泣,而终有一天死亡会带来仁慈的解脱。 变异为妖怪的身体,一步步感受到更强韧力量,更多选择的同时,复仇的渴望也熊熊燃烧起来。 彪悍的登山者对到达极境的渴望,是安居平原、从未想过出远门的那些人所不能想象的,但后者的平静幸福,前者也永远难以体会。 房间里弥漫着极端的死寂,两个大活人好端端相对,却连呼吸声都难以与闻,安忽然感觉到自己心灵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悸动,仿佛是为那寂静而叹息,此时川说:“还有两小时。” 时针指向十点。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缓缓画了一个十字架,沿着他指尖行进的路线,燃亮起星星点点犹如火树银花,覆盖在十字架的轮廓之上,两旁出现全球各大城市的名字,字符飘荡。 倘若燃起烟花是被占领的标志,则大部分地方都已沦陷,寥寥几处犹自灰暗的所在,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次第加入闪耀胜利标志的行列。 八面出击的进度非常快,灵魂十字架已经接近完成的尾声。 川陶醉地观察十字架通体光华熠熠,像尼禄皇帝将燃烧的罗马当作私家派对。 “为什么要改成今天晚上?” 安终于开口说话。 川眉毛挑一挑,他俊美得像玩偶一般的脸上,流露出由衷的欣喜。 他最喜欢为别人解答问题,以及解决问题,后者固然是异灵川在人与非人两界大赚银子的根本,前者却是川的爱好,尤其是面对安这样最不愿意被掣肘的角色。 他笑的很愉快,这一段时间他自知笑得比平常多,而且更愉快。 他刻意压低声音,向安倾了倾身体。 “你知道灵魂十字架打开暗黑三界通道后,通道的尽头在什么地方么?” 安不出声。 彼此心照,通道的尽头将出现在暗黑三界中最危险的地方:邪羽罗的结界中心。 第一个进入结界者,面临的乃是必死的命运,但会聚孤独灵魂们的力量,他的牺牲也必然会使结界紊乱、弱化,甚至暂时瘫痪。彼时川才能挟整个异灵川之力接踵突入,动摇邪族的根本,摧毁这一届达旦的统治。 主宰那蕴含无限资源的异界,乃是川多年的梦寐以求。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当初主办的生存者游戏从未结束,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进行。 这就是安接受任务之初所了解的情况。 很符合安对异灵川的了解,言之成理,有根有据。 安自知身为异灵川一员的价值,要他彻底牺牲,那必然是极慎重之决定。 要为这个任务付出生命,代价固然惨重,他却毫不在乎,因为回报十分诱人。 复仇。 川对他的沉默不以为意:“嗯,我们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他歪着头,眼神一刻也没有从安身上移开:“但是,我有很好的消息跟你分享哦。首先,你最关心的,夜舞天的下落。” 非常满意地,他看到了安眼睛深处爆裂出的火花。 “是的是的。”川用他独特的柔和却极为邪恶的声调,嘎嘎笑起来,“最新的情报哦,我简直不敢相信,这种爆炸性的情报,居然几百年都没有人知道。 “夜舞天啊,他也藏在达旦元神藏匿的结界之中,结界不破,他永被禁锢。但只要结界被打开,他就可以自由地重新转世,还是以阿落的身份转世喔。因为他是被达旦亲手杀掉的嘛,这一次的轮回都没有完呢。” 安的心被紧紧揪起来,无论死亡还是生存,阿落都必须等待,而他所托付,信任、伴随和等待的那一位,却曾将手掌切入他的心脏,将生命扼杀于瞬息之间,何尝有丝毫顾惜。 消息太好或者太坏,均具备惊人杀伤力,动辄诱发潜在的心脏病,使人一命呜呼。 川很满意地看到安慢慢转过头来,双方的眼神第一次有正面接触。 “元神?” 声音如同从远处飘来,安听到自己迟缓的疑问。 川拼命点头,啊,他是多么享受自己化身为号码百事通的乐趣啊! “邪羽罗与达旦乃一灵二体,为元神之名,其肉身则幻化为诸多形态存在,已知的有养弥天、广莲天、地藏天、御眼、罚灵、素只、风耶、海植、夜舞天、暗童。这绝非全部,另有分身从未留下记载,因此无人知其名。 “邪羽罗的各色分身分司一运,随轮回流转,或者联袂出世,或交替苏醒,独立横行,但都受元神支配。上一次五神族封印,一锅烩,全部都被压住了。” “这和阿落有什么关系?” “你儿子,就是夜舞天啊,象征纯善与平衡,历代侍奉达旦,节制破魂天然的恶。他的元神是依靠达旦而存在的。本来无论在什么状况下死去,都能够借助达旦的能量再度复活,唯一的例外是被达旦亲手结束其生命,这意味着主对从属者彻底的抛弃,之后夜舞天精魂的归宿,就是回归被封印的邪羽罗,在结界中一同等待自由的到来。” “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仿佛是在突然之间,便无所不知?” 川听到这个问题,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简直就像百万富翁电视节目的参赛者到了最后一关,然后发现屏幕上的题目自己出门前刚刚预习过。 “我啊,花大价钱买到了破魂之书哦。从狐族的始祖随葬品中发掘出来的破魂之书,记载了最多关于邪羽罗与暗黑三界的典故。刚刚好,我拿到了那本书,更刚刚好,我认得书上的那些字呢。” 得到书的经过,真是一场应该载入教科书的谈判,对手是狐族的秦礼,其诡谲、精明、洞察人心,以及手腕强硬,无论人与非人,都鲜少有人可以匹敌。 就连川也不敢笃定,自己一定能够取得胜利,如果秦礼不是单身一人前来的话。金狐秦礼固然是再厉害不过的角色,但川最忌惮的却是玄狐庄敛。 他所苦苦磨炼而来的读心控心之术,在天赋异禀的玄狐面前难有发挥,一个不好,说不定反噬己身。 但那天很奇怪,“公不离婆,秤不离砣”的金狐玄狐分散而行,川使出浑身解数,终于说服金狐接受他开出的价码。 极为高昂。 也极为值得。 尽管到手的只是破魂之书的复印本,但不影响川在第一眼看到封面上大字时已欣喜若狂。 异灵族的知识传承随其特殊的后代孕育方式(参见《生存者①夜舞天》),亘古相传,全盘复刻,一代比一代更新,拓展,深化,但每一代对前一代的传承都绝无遗漏,无论巨细。 川在他同一代人里绝对不算什么聪明种子,但这种全面填鸭式的灌输教育法保证了起步线上的不过不失。 川能读破魂书,全拜他的祖先努力学习所赐。 那本书,提供了他最需要、最渴求的资讯,而且,提供得非常之及时。 午夜终于来临,一如事先的约定,川派出的各个灵魂收集者准时到达,每个人都有斩获,将收藏着战利品的容器,恭恭敬敬交到主人手里。 相对于川在衣着上的后现代,异灵川的第一线工作人员都奉行实用主义风格,刻意低调,入乡随俗,与当地最广大人民群众打成一片,必要时候,还会易容。 所以从中东地区回来的,个个都是标准版的阿拉伯大叔。 他们交完东西,躬身行礼,随即离去,毫不拖泥带水。川埋头忙着拆灵魂收纳袋,兴奋劲儿不输于婚礼结束后面对一大堆未开封礼物的新嫁娘。 他用指尖划出来的十字架一直停留在空中,所有黑暗的地方都已经被点亮,再没有任何阴影覆盖。 安入神地望着,每一个亮点之上,隐约都浮现出灵魂所有者的面容,有的欢快,有的愁闷,有的悠然自得,有的横眉怒目,更多的是木然索然,但无一例外,眼睛都紧紧闭着。 灵魂与世界的联系已然切断,他们再也看不到一切所爱所憎。 十字架体积逐渐增大,在空中缓缓旋转,房间被强光充满,好像一千个太阳炸裂,辉煌灿烂之中川腰身挺得笔直,脸上露出心醉的微笑,神情狂热。 安仍然坐着,他的眼睛落在某一点。 那一点与其他地方不同,上方浮现着两个人影,像一幅画的两面般,交替出现。 霍金,还有利先生。 两个人影都不时有自己的动作,霍金瞅来瞅去,手臂时不时挥舞一下,好像在切菜剁肉;利先生则端庄地抿着唇,眼眉间隐约有一丝温柔忧虑。 他们各自奉献出自己一半的灵魂合为一体,是十字架列表中还活蹦乱跳于世上的仅有特例。 盼望已久的那一刻终于来临,川尖叫起来:“开始了!” 十字架应声剧烈膨胀,极速大到占据整个空间,灵魂亮点争先恐后爆裂,脱离十字架极速升空,直接穿透屋宇,令人窒息与盲目的强光令天花板变得透明。安仰头看到灵魂的星光排成长长的一列,逐次飞跃到苍穹之中,上升,上升,到达最高处,泯然于布满繁星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但这短暂的寂灭不过一瞬,很快,它们重新出现,样子变得非常大而明亮,比其他的星辰,甚至比月亮都亮过万千倍,悍然以天宇的统治者姿态横行。这一次,它们摆出了最后的参赛造型,十字架的顶端,多了一个小小的箭头。 灵魂十字架此刻正式开启,箭头所指向的地方,是进入暗黑三界的秘密通道。 曾经只存在于传说与典籍中的通道。 在川的手中,变成了现实。 这会儿,就算他跳出去双手叉腰,仰天长啸,把整个埃及王城的人都吵起来开派对,都是情有可原的。 何况他还笑得那么含蓄,甚至还掩上了嘴。 “安,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这就是破魂书上面说的,能够震动四方,扰乱天体规律的灵魂十字架通道! “这个通道打开之后,海王在三千米水底震怒,所有火山结伴爆发,人类忘记美德与忍耐的存在,一切植物都在燃烧中化为灰烬。邪羽罗的元神将以最恶的形态苏醒,死亡统治四方之后,审判的光会照耀人类以为从属于自己的世界。 “安,谢谢你啦,本来想要让你去探路的,但有了破魂之书的指引,看来就不必了,我将亲身前往。啊,我要改写历史了!” 他像个跳大神的一样,在安的四周蹦跶着,蹦跶得无比灿烂。 也许是忽略,也许是刻意,他完全没有注意安怒睁开的双眼。 他刺痛了安的心。 不,他不在乎世界末日因此而来临,他不在乎川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谁不在利用谁? 问题是川在跳大神告一段落之后,随即摆出了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势,与嫦娥奔月形神俱似。 差别只在于川显得比较猴急,事实上他简直就是个二踢脚,一点燃就举起双臂仰面朝天蹿了出去。 这是要去灵魂十字架的开启典礼上剪个彩博见报,还是作为硬闯暗黑三界的天字第一号大英雄为家族增光? 他都没有要带上川同行的意思。 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他答应过安的事情,一点儿落实的意思都没有。 难道我就在这儿傻看着你的屁股消失在视线中,然后苦苦等待你良心发现带回我想要的结果? 逆来顺受,这可不是安的人生原则。 他立刻跟着蹿了出去,速度比川更快,先声夺人打破了天花板,以及天花板上大概六七层别人家的天花板——他们没有灵魂亮点的穿越功能,只能来这手硬碰硬。有几户人家正在好端端地看电视,突然屁股一沉,连人带沙发卡进地板上一个大洞里,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顶楼套房是阿拉伯某小型恐怖组织的活动据点,好几位恐怖分子全副武装,七情上脸,正面对摄像机拍炸弹袭击威胁录像,准备第二天发到半岛电视台对全世界播报。恶狠狠的台词正说得高兴,忽然镜头里“嗖”的一声,冒出来俩天外飞仙,随之天花板“哐当”把摄像机砸个稀烂,仿佛象征着真主的震怒,不知道是怒他们演技过于生硬,还是违背了古兰经上的谆谆教诲说要和平。 他挡住了川的去路。 川是没有形体的,理论上任何纯物理性的东西都挡不住他的去路。 安一开始挡住的,是川的衣服。 川并不是随随便便就会裸奔的主儿,毕竟是异灵族的嫡系,异灵川的主人,他是有尊严的。 问题是,他不知道灵魂十字架会开启多久,它的开启方法本来就是一个公布了无数年的谜面,从未有人得到谜底,就算川成功了,也难免感觉这幸运如同握在手中的沙尘。 快,要更快。 尽快,如果光着可以实现这个目标,他没啥所谓。 但他抛弃衣服之后,发现如意算盘打翻,他竟然、居然、悍然、仍然被凝滞于空中,不能动弹。安冷冷的面孔扶摇而上,对他俯视着。 “你忘记了吗?我们的神经系统是缠绕在一起的。是你,把我和你缠绕在一起的。” 川在那一刹那,愣了愣神。 安所接受的手术,是将两套神经系统合并,其中一套与川以及全体干员的能力库连线。 理论上川是这两套神经系统的终极操控者,占据上游统治地位,他能够自由连接或断开与安或任何人的联系,但对方只能被动接受。 那为什么眼下他孤悬于夜色之中,望着灵魂十字架熠熠生光,心如奔马,身却如磐石,被定住? 一贯标榜追随性灵来去自由、不受其他种族沉重肉身束缚的异灵,居然被定住! 愤怒之前,川已恐惧。 这恐惧不是来自安,而是来自记忆中根深蒂固的自我怀疑。 当他出生时,精疲力竭的母体与围绕他的族人,眼光中投射出的深重失望。 他所得到那句人生最初的评语,如噩梦一般萦绕他,在每个重要关头如雷贯耳重温—— 异灵的未来,居然要寄托在这样资质的后代身上,天绝我族。 震惊如斯,川实在难以再维持自己一贯的优雅镇定形象,咆哮起来:“不可能,不可能!你阻止不了我,你怎么可能阻止我?我是异灵,你只是被改造过的笨蛋人类!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给的!” 他的控诉相当有喜剧效果,因为安罕见地笑了,笑容里尽是讽刺。 他浮游于虚无之中,悠然自得,无所凭借,但也无所畏惧。 他现在调用的正是异灵的融空功能,调用得极为彻底,甚至让川失去共享的能力。 “你真健忘,真正给我一切的不是你,是神演医学所。而你欠人家的巨额手术尾款,你以为是人家追不到你的债,算了,其实是我去还的。我还答应他们,我为异灵川服务得到的酬劳都全部献给他们的医学基金会,我只留一成。于是他们给我调整了两套神经系统的结合方式,我拥有真正的控制上限。 “没错,我是笨蛋人类,不过人类有一些话说得是很有道理的。比如说,吃亏是福;比如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川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安一口气说那么多话,而且引用了不少谚语,显得相当有学问。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心服口服,空负天赋的读心驭心之术,却连自己最倚重的手下都不了解。 幸好,在投降之前,他还有一招杀手锏。 向上看,灵魂十字架开始暗淡了,尤其是顶端的箭头,明灭闪烁动静很大。 这是通道要关闭的标志,留给大家的时间都不多。 “安,你想救你儿子出来,就乖乖让我去吧。老实跟你说,要利用灵魂十字架进入暗黑三界,一定要有破魂书的指引。” 只有川本人能阅读破魂书。 想到这一点,他好歹冷静下来:“就算我愿意教你,现在也太晚了。“ 所谓福兮祸所依,他此时十二万分庆幸自己当初欠了神演医学所的大笔医学款,导致那些怪脾气的医生一怒而去,留下一个烂尾项目。 按照最初协议,神演设计的那一套外挂神经系统不但能供外勤人员调用能力,而且还可以调用记忆和思想。尽管他当时的设想是单向的,他能调人,人不能调他,但安刚才供出,他居然和人家私下有了一腿,那就太危险了——万一给他看到自己小时候被狐族调教成宠物对待,那就真的只能自刎以谢祖先…… 安抿住嘴唇,从侧面看去,他的脸孔像刀锋一般锐利。 天空静静的。 地面却扬起了人群的沸腾。 奇异的天象很快吸引来人类世界的全面注意,各种高科技都被惊动了,无意中仰头一望,却目睹如斯奇景的人,拿着各色相机,拍不拍得到都好,先按下快门再说。 安往高处隐遁,高到能够避开所有常规监测的地方,川咬牙切齿又身不由己地跟着他。 当他停下,决定也就出来了。 “我让你去,而你要在第一时间让阿落复活。” 川点头。 安没有像肥皂剧中的女主人公一样,孜孜不倦地追寻承诺,要人家:“你答应我,你答应我,你不答应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他是纯爷们:“你知道的,那套附属的神经能力控制上限发动起来,足够摧毁彼此,同归于尽。” 他面无表情:“不要逼我走到最后一步。”他语重心长,却又暗含嘲笑,“你的命比我金贵。” 川还是点头,状甚乐天知命,心中却把神演的祖宗十八代都按在案板上骂。 神演太他妈不讲义气了,老子欠点钱而已,又没有杀夫夺妻之恨,你至于要这么釜底抽薪吗?怎么说也是我给的生意做啊,娘的,只要熬过这一次,非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不可! 一面骂神演,他一面重三倒四把头点来点去,强调自己的信心和决心。 安不易被打动,冷眼瞅着他,慢吞吞地说:“再说,你到底为什么要亲自去暗黑三界?” 相处虽然不算特别久,但他已经谙熟老板的习性,川不算胆大的,切西瓜都怕伤手指,他的嗜好是躲在幕后当黑手。 勇闯魔界,这个太不像他的风格了。 川居然雄起了一把,对这个问题咬死不出声,闷了半响,无可奈何地说:“再不让我走,咱们就一拍两散吧,我不去了,你儿子也别活了。” 这一指点到七寸,随后他便感觉控制力回到了身上。安不再二话,身影下落,很快消失成一个小符号,从远方飘来他最后一个问题:“阿落会在哪里出现?” 川抓紧时间向灵魂十字架冲过去,破魂书上开启通道彼岸之门的咒语从脑海深处涌现,一个字一个字在意识深处闪烁金色光芒,与此同时,他无可奈何地大吼了一声回答安的询问:“他上次死的地方!” 阿落上次死去的地方,是拉斯维加斯百乐宫酒店的某一个房间。 那一次达旦发威(故事详见《生存者①夜舞天》),导致整个酒店建筑被毁得七零八落,现场目击证人着实不少,为了避免被好事者追根刨底惦记上,猪哥出动了善于清除记忆的拔鲁达兽全族,到处追杀躬逢其盛的人。 一般是半夜三更溜进别人家里,乘人家睡得糊里糊涂一猛子扎下去,开脑破颅动手除尘,三下五除二搞定。第二天早上起来身子骨安然无恙,唯独打死都不记得百乐宫酒店曾经被崩成一团蛋散的奇景。 那一幕幕以血与火铭刻下的记忆,从此只存留于少数几个当事人的脑海中。 倘若可以的话,其实都很想剪除,永远不复出现。 拔鲁达兽愿意向猪哥提供无偿服务,附加了非常高水准的保证条款。 一定做到零副作用,绝无误伤,动用最精细的抽丝技术,在全程记忆保留的情况下,只清理掉最难以忍受的悲伤细节。 猪哥真的考虑了很久,好几次心理斗争激烈搞得半夜都睡不着,一方面他和常人一样,对于不愉快过去都有喝杯忘情水的正常诉求;另一方面基于他一贯的小农主义思想,觉得拔鲁达兽的便宜主动送上门而自己不占,实在有干天和。 最后他还是拒绝了,采取了代价高昂得多,过程也麻烦得多的疗伤方法——跑去浪迹天涯。结果呢,兜兜转转的,归根到底还不是回到这里来,和旧日战友们大眼对小眼? 猪哥说完安是来找儿子的,而且夜舞天今晚要在此复活,南美就炸了:“哎呀,他怎么知道的,老娘为啥不知道,凭什么?” 这位大小姐关心的内容和复活啊,夜舞天啊,邪羽罗啊统统关系不大,小小玻璃做的自尊心受到损伤比较要紧。 猪哥很迷惘:“You ask me,me ask who?” 南美横他一眼;“不许跟老娘说英文,我四级没过,说,你迟不来早不来,又是怎么这个时候撞来拉斯维加斯的?” 猪哥耸耸肩:“我回归猎人联盟耶,他们的情报系统可不是盖的,这边有超恐怖的能量变化,而且还不是青灵活动那么简单。” 猪哥的初衷是从拉斯维加斯入手,追踪青灵的撤退路线,直到发现邪羽罗的驻扎地,然后徐图打算,叫狐狸和犀牛一起来,也是上阵父子兵的意思——毕竟邪羽罗还是比街上的毛贼危险。 结果一到拉斯维加斯,在百乐宫酒店门口,他几乎就马上崩溃了。 霓虹灯映衬下那块招牌,熟悉如昨。 去年今日此门中。 那一刻猪哥深深地怀念拔鲁达兽。 顺便他还想,以后老了,万一当归镇的药店开不下去,一定要拐一两只拔鲁达出来在心理咨询所坐诊。无论多么严重的童年阴影或性取向问题,都抵不过拔鲁达的开颅拂尘手,如此对大众有福,不知道把多少变态连环杀手扼杀于襁褓之中,阿弥陀佛,胜造遍七大洲世界满地浮屠。 唯一的问题是,不晓得怎么才能让拔鲁达通过心理咨询资格考试,它是万万答不出弗洛伊德基础理论题的啊! 他那一刻故意忘记了自己不能老。 下一刻,他撞见安。 也杵在百乐宫酒店前伸长脖子,痴痴地不晓得看什么。 对面相识,五味杂陈。 猪哥尤其多一份尴尬。 大家儿子都没了,但毕竟小破是撒丫子自己跑的,人家可是眼睁睁目击了个横死,情何以堪?他情商不高,不知如何面对这种狭路相逢的局面,当即决定不打招呼,脚底抹油溜走。 但是安叫住了他:“朱先生。” 猪哥以风火流星跑路的姿势定住,良久回头露出难看的笑容:“呃,安先生你好。” 照面一打,他敏锐的眼睛从安脸上看到极细微的一丝狂热神情,想象中的仇恨悲苦沉重不堪,了无踪迹。 他知道安现在是异灵川旗下第一号的大妖怪,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绝非仅为缅怀或赌两把梭哈。 “朱先生,别来无恙?” 清风明月的寒暄,猪哥一时却不知如何应答。 任由自己怪模怪样的笑容上了塑料封似的停留,他摸摸头,终于定下神来,单刀直入:“安先生,你干吗?” 安的眼睛飞快眨了眨,轻松而欢喜:“我啊,我在等我儿子。” 如果这句话由人转述,猪哥一定会怀着同病相怜的悲悯心情,觉得这位老兄疯掉了,应该拉上他一起回当归镇搞点实业才好。 但他现在是亲耳听到的,安可没在呓语。 他决定谨慎一点:“你哪个儿子?”说出来,已经很后悔。 虽然说,万一人家痛定思痛后来养了好几个呢。 安满脸都是枯木生春的生机,言语间一盆水泼过来:“阿落啊,朱先生,你不会那么健忘吧?阿落曾经去过你家里做客,还和你儿子是挚友呢。 “你,没理由全部忘记吧?” 终于从某一两个字词间漏出来的怨毒,像用铁锤在寂静墓园中敲打无主的坟碑,一声一声,深入到骨髓深处刮擦,猪哥牙根都酸了。 几乎是无言以对。 良久他叹口气,有些疲倦地说:“我记得。” 真的都记得。 真抱歉。 你我都记得。 安缓缓走近百乐宫酒店大门,向内看了看,大堂中灯火通明,衣冠楚楚的男女穿梭来去,眉宇间一派轻松,了无心事。 无论内中焚烧或腐败成什么样子,在明亮到炫目的灯光照耀下,亢奋欲望掩饰了一时的心伤,像质地最好的粉底修饰已有斑点的肌肤。 他看了看表,转头对着猪哥,眼神狂热:“很快,朱先生,我儿子很快就要回来了!” 猪哥叹口气,温和地说:“恭喜你,安先生,不过,可否告诉我,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回来?” 安举手轻揉额头中间,那里有微微皱纹常在,眼神望向不可知的远处,笑而不答。 他这神情在猪哥眼里极诡异。 印象中的安是气质沉静的中年男子,可以理喻与沟通,独特过去收藏得很妥当,坦然面对着全盘变化后的人生。 倘若要问彼时初见,猪哥对于安的印象,那么最贴切的一个词是适应。 他那时候,已然全盘适应自己全新的角色、身份,以及境况。 就像一棵从南方迁移到北方的柑橘树,不管长出来的果子甜美与否,叫什么名字,总之根须扎下,老老实实抽枝发芽。 猪哥了解那种突然被连根拔起的心情,他经常被人拔来拔去,但不管怎么拔,猪哥还是猪哥,没有变成一棵圣诞树。 不过,未必人人都有他这么倔强。 他又叹了一口气。 然后,百乐宫的地下停车场,突然冒出了地面。这酒店就跟一棵春笋似的,没下雨也从地面长了一节出来。 以这个“生长”速度,大概数分钟之后,建筑物主体就会彻底脱离地基,整个酒店将轰然倒地,好像一个没烧制过的泥巴模型,碎成一团的同时将其他建筑物砸个稀烂。酒店里面的游客们固然无一能侥幸,周边地区也会出现绝大伤亡——此时正是游乐的高峰,来到拉斯维加斯的客人再小心谨慎,也绝对预防不到上帝会派一栋那么大的楼临空砸下以示对人类罪恶的惩罚。 猪哥算知道阿落要从什么地方复活了,如果这真的是复活的前奏的话。 对阿落的死,长久以来的确都背负着内疚,但这不是拉上无辜者垫背的理由。 复活是好事,咱们不能找个更合适的地儿么? 安一直都站在酒店门口,好整以暇看猪哥蹿上跳下,七情上脸,后者搓着手过来,一脸真诚和他商量换地复活的主意,他木木地,跟没听见一样,傻站着。 猪哥没辙,对方也是一个爹,怎么也不好意思说拜托你儿子别复活了,动静太大了有点扰民啊。 只好哭丧着脸:“妈的,为什么老天乘我在场就来这一套?” 百乐宫酒店摇摇欲坠,猪哥哭丧着脸绕到百乐宫酒店的背后,伸手按在墙上。 建筑物移动的迹象立刻停止,像活物一般,十分警惕地凝止。 猪哥持续发出能量,将酒店整体缓缓拉下,精确地对回地基,很慢,很小心,毕竟他没念过什么书,尤其没念过建筑,不知道这样口水和泥巴的重新揉合法行不行得通。 不管是谁在策动酒店的出走,力量都弥足惊人,百乐宫酒店很快陷入两难境地,不知从了谁好,一上一下开始大幅度波动。 猪哥光比力气没问题,吃亏在他像个领导人一样要考虑局势稳定,生怕惊动酒店内外的人造成恐慌,局面失控。 对方则没有这个顾虑——我出来之后哪怕洪水滔天。 于是酒店一体化拔河赛热火朝天继续进行,猪哥抖擞精神,摆出标准马步,下盘稳稳的,两只手按在墙上。虽然远观近看该姿势都相当不雅,但效果显著,百乐宫酒店被压在自己的地基上,动也不能动,不管下面是谁,不管是不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头,一时间都无可奈何。 宁静只持续一分钟,对方仿佛陷入思考,而身经百战的猪哥,当然知道黎明前的黑暗最他娘的暗,他半点不敢松懈,微闭双眼,体会着从百乐宫酒店内外传来的些微动静。 一轮轮的光圈在眼前出现,冷静的铁灰色,像科技馆的4D荧幕上所放映的示范胶片,缓慢延伸到极远的地方,光圈尽头有影影绰绰的景象活动,似有人影,似为混沌,弹跃跳荡,回旋不休。 他暗暗纳罕那是什么,集中意念,想要追寻,可惜,他的对手似乎缓过气来了,百乐宫酒店开始急速下陷,其速度与去势,堪比一个饿鬼扑向甜甜圈。 猪哥来不及睁眼,脑海中淬然冒出一个奇异的景象:黢黑之中冒出一个闪耀蓝色光芒的无匹巨穴,犹如末日之兽的贪婪大口,在瞬间吞进百乐宫酒店。接着是成千上万欢呼雀跃着以为自己身临伟大魔术表演现场的游人,随之更多的建筑物,整个拉斯维加斯城,内华达州,全美大陆。 整个世界。 被吞没,吞没,吞没,消失。 一切等同虚空。 人类世界所在的空间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彻底的毁灭就这样到来。 下陷的力量排山倒海,而他却无处着力,兔子急了也跳墙,猪哥一蹿而上,紧急关头顾不得有没有人看见,一口气飚到百乐宫酒店的最高处,随手捞住一个着力点,抱着就往上拔。 接下来的事情,南美和犀牛都目击了,不管怎么个扛法,对方都没有扛过猪哥。但他胜利之后,却毫无喜庆表情,把对面人群里的安瞅着,倒比人家还多三分愁眉苦脸,喃喃自语:“我觉得这事儿可没完。” 这时候犀牛把那本破魂之书摸出来,递给猪哥:“你看看,这玩意有用没?” 他一看是书,立刻三分没好气:“辟尘你以为我是阿蒙啊,三天没见就完成九年义务教育了?” 随眼一扫,又盯紧安的身影,心中隐隐约约觉得,对方目瞪口呆,不来单挑也不跑路,征兆怪怪的,实在不妙得很。 就在这转念间,他忽然反应过来,转头愣愣地瞪住辟尘。犀牛不明所以,赶紧去看自己后头,一面还问:“啥?” 猪哥劈手把破魂之书抢过来。 那么一掠眼的功夫,他发现自己竟然看明白了封面上那三个古里古怪的大字。 破魂书。 不用说,这是拜江左司徒所赐。 五花八门那位仁兄都懂,到底精通多少东西,一时半会,还真发掘不尽。 一面感叹,他一面急忙翻开那本青铜所制的书,内页那些金色图形,好似知道眼前人颇能识字,争先恐后现形,一行行出现在猪哥眼前。这位仁兄一时间没法习惯自己乃在场最有学问的人这一事实,皱着眉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开篇就是: 邪羽罗,混沌初开掌管纯恶之元神…… 南美听到这里,伸手就翻页,说:“这是广告,别理它。” 猪哥说:“你怎么知道?” 狐狸一瞪眼:“我做广告做得还少哪?你以为全世界最厉害的算命高手这个名号怎么闯下来的?” 猪哥这才恍然:“难怪我觉得你算命算得不怎么的,原来纯属市场营销做得好!” 赶在狄南美飞起一脚踢得他高位截瘫之前,猪哥撒丫子跑得有点远,继续啃那本怪异的破魂书,果不出南美所料,前面满满当当两页,都是人物特写,把邪羽罗的由来写得巨细无遗。猪哥本意想从头到尾,细细咀嚼文字遣词的精妙,架不住两只野兽在一边怒目而视,只好胡乱选了些看起来紧要处,一目十行兼且口述起来: 邪羽罗,没有那啥一定之法相,妈妈的,法相,你还洋相咧!嗯,化身千万,得得得,越说越像释迦牟尼了,下一页下一页。 下一页是介绍邪羽罗行世的主要功绩,比如上古时代左手一拍,拍死几十万人,过了两年,又右拇指一捻,阿尔卑斯山被按到了马里亚纳海沟里,就这么穷凶极恶,人类都没有变得识相一点儿,还是在地球上乱折腾,于是马上刮起一百级的大风吹得整条亚马逊河在天上飞舞。 猪哥最怕死人,所以更不爱看这个,南美就觉得把一条河刮上天实在很酷,转头问辟尘:“喂,你行不行?行的话刮个黄河到南非给我看看?” 辟尘慢吞吞地说:“本来是行的,但你说完后半句,我忽然又不行了。” 南美没好气,幸得那边厢三翻两翻,终于翻到了关键的地方。 猪哥眯缝着眼做近视状,看了半天,满腹狐疑地说:“这话写得文绉绉的,到底啥意思啊? “孤独灵魂荣耀夜之长途,到达本尊合眼栖息之处。” 南美一听不以为然:“你真文盲,这有啥稀奇,就是用孤独灵魂十字架构成通往暗黑三界的贵宾通道嘛。安干的,嘿嘿,我还帮他一小忙呢。” 这一副沾沾自喜的派头,明摆着懵然不知人世艰辛,猪哥明白过来之后,哇哇叫:“你刚才怎么不告诉我?” 南美作大义凛然状,白他一眼:“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我告诉你干吗?” 猪哥气不打一处来:“好事你个鬼,你要是告诉我安就是灵魂收集者,我就知道他干吗杵在这儿看我拔河了。” 他手里拿着那本书乱抖:“这儿说的,这儿说的,‘来者孵化本尊之元神,审判之轮启动,沉睡分身将得解放,迎接再无拘束的自由’ 。安肯定开启了通道,已经有人进去了。” 南美还要死鸭子嘴硬,转念一想安的来历:“难道是川进去了?这小乌龟长出息了啊。” 她没心没肺的不知道事情严重性,跑上去对着百乐宫酒店左看看右看看,嘀咕着:“早知道这儿能通小破那儿,老娘早挖个洞去探亲了,收集什么灵魂啊?” 所谓白天莫说人,晚上莫说鬼,她刚在念叨暗黑三界,眼皮子一撩,隐隐看见一张熟面孔,顿时想起一件紧要事来了。 她那个脾气,也不跟另外二位打个招呼,噌就跳了出去,人群里三盘两转,不见了。猪哥迷惘地注视着她身影消失的方向,对辟尘说:“她这算是做错了事惭愧的表现么?” 辟尘翻翻眼睛,越发显得他大智若愚:“猪哥你太久没见狄南美了吧?” 言下之意是,朋友你老年痴呆啊,狄南美都知道惭愧了,这世界难道还会存在么? 两人闲话刚两句,就见狄南美兴高采烈走了回来,手底下揪着一只好不帅气的耳朵,一看耳朵旁边的脑袋,大家不由得哑然。 好久不见,南美你本领越发长进了,随便往人群里一捞摸,能捞出一只精蓝来。 精蓝本人倒很大方,被揪耳朵也算了,行了个礼,说:“三位大人终于聚齐了,我有来自本族达旦的口信要转达。” 他坐言起行,压根不管周围还堆着乌泱乌泱的看客,伸手在虚空中一抹,便抹出电影院荧幕般白生生的一块。辟尘望了望群众对此做出的初步反应,对猪哥说:“哎,这回咱们应该可以收点儿钱了。” 赶在大批无聊的观光客围上来看热闹之前,猪哥拉着精蓝飞奔去僻静所在,一边跑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地问:“小破他长个了没?长胡子了没,暗黑三界刮胡刀有卖么?没有一会儿我们去抢一打你好带给他。” 精蓝起初一声不吭,过了半天,很有礼貌地问:“请问小破是谁?” 这句话对猪哥打击甚大,当场就要哭出来。 精蓝对他愁眉苦脸的表情视若无睹,刚停下脚步便又一伸手,伸完手大概是想起了曾经所受的礼仪培训,赶紧找补一句:“May i?” 听到这句南美差点儿笑得背过气去,捅捅辟尘:“你说小破是在里头大力发展教育业么?” 精蓝不管他们内讧,兀自撩开身上白色外套,两手在下摆内袋里摸来摸去不知找什么东西。南美在一边摸着下巴看,捅捅猪哥:“猥琐,真猥琐。” 猪哥相当警惕:“久别重逢,饭没吃你一顿,为啥骂我?” 南美摇手:“No No No,不是骂你,是说精蓝呢。” 审判之轮 终于找到了,精蓝如释重负晃晃手里的一个白色小东西:“喏,主人的口信。” 拇指大小一个纸筒,简单的一筒一盖,猪哥接过来晃晃没声响,心情很激动:“小破都会写纸条啦?” 赶紧打开,拔了两下,居然拔不动那个盖。猪哥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张嘴用牙去咬,屁股后突然着了一脚,飞出两百多米远,在空中被辟尘一阵包裹风兜住又拉了回来,一落地就见狄南美表情格外狰狞地和那个纸筒较劲,用“火动诀”烧,用“水动诀”泡,用“地破式”钻,都无济于事。该纸筒防御系统之强大,实在史无前例。 最后是辟尘看出端倪,劈手抢过,扭麻花般一扭。 顺着十几圈螺纹,筒盖慢慢旋开,一阵缥缈的烟雾从中飞逸而出,在空中勾勒出一个圆圈。大家颇有进入一千零一夜的感觉,猪哥无限唏嘘地对犀牛感叹道:“辟尘啊,当初咱们的苦心还是没有白费,你看小破传个口信,还山寨一把阿拉丁!这就叫有文化啊。” 有文化的口信出来得有点慢,圆圈形成后,烟雾再缓缓把中心填满,最后一道光打上去,出现了小破的身影,结结实实、栩栩如生地站着,双手插在裤袋里——这玩意是全息多媒体的! 这三位别提多激动,立马赶上去争抢圆圈下面最好的位置,交情不要了,猪哥抓着南美头发,犀牛用线状风抽猪哥的屁股,南美死死抱着犀牛的腿,三位扭成一团。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喂,喂,各位老人家,不要打啦。” 这一语定江山啊,三个脑袋从相当不可思议的角度昂上去看,只见圆圈中心的小破正弯腰看着他们,脸上露出惯有的无奈神情。 猪哥热泪盈眶,伸手去够小破,一面很慈父地呼唤着:“小破,喂,这是什么即时通讯系统,谁发明的?” 热情洋溢地点点南美的脑袋:“叫秦礼给点风投来推这个,看不打QQ、Skype和微博一个马趴。” 但他的互联网创业之梦只持续了一秒钟,因为小破接着说:“我知道你们三个要是再见到,一定会打起来的,没说错吧?” 录播!居然是录播!太伤感情了。 南美一脚踢飞猪哥,雄赳赳站起来理头发,发现猪哥下毒手,扯断不少根,气得破口大骂:“混蛋,这个假发很贵的!” 但她立刻被犀牛发出来的膏药风“啪”一声堵上嘴,空翻白眼,声带无所作为。小破的声音继续:“爹,辟尘,南美阿姨,给你们见个人。” 烟雾圆圈转了两下,一道紫色雾气弥漫而上,再退去,跟舞台换布景似的。圆圈中除了小破,还冒出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长发如海藻,披散到地,倚在小破身边,乌溜溜眼睛四面看。 猪哥立刻跳起来:“耶,带女朋友见家长?什么出身?有车有房吗?嫁妆记得给多一点,你爹赚钱不容易……哇,你干吗踩我脚趾头?” 不用看,又是被南美偷袭了。小破在圆圈中停顿了一下,微微含笑,好像也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一般,接着指指身边的小姑娘:“这是邪羽罗元神的一部分,我叫她羽罗。” 这一棒功力非凡,大家都被打懵了:“这小姑娘是邪羽罗?还一部分?” 上哪儿挖回来的? 小破继续:“我回到暗黑三界后没有封印邪羽罗结界,反而孵化出了羽罗,她说她的天职是审判。审判结果决定其他元神的作为,到底是毁灭还是守护。 “我跟她说了,咱们都没通过司法考试上岗,没那个从业资格,不审判行不行。她说不行,她生出来就是干这个的,如果不履行职责就会很快形神消散,回到原来的混沌状态。” 一口气说完,他随手搂住羽罗的肩膀,长发飘动,露出一线柔肩,南美眼睛好,立马尖叫一声:“裸体!” 猪哥急忙凑上前去:“什么什么,我看看。” 看了半天,羽罗长发如云,浓密软厚,把什么都挡住了,两个色狼啧啧称憾,把审判啊毁灭啊啥的全部抛在了脑后。 幸好小破说的话够有分量,及时把他们从想象的乌托邦里拉了回来:“我会陪羽罗回来一趟,启动审判的程序。当设在结界门口的审判之轮开始转动,所有分身都会成形,那时候我就在旁边守着,一棉被把他们全捂住关起来。” 他洋洋得意点点头,对自己的棉被大法颇为自豪。 然后对大家弯腰看看:“爹,辟尘,羽罗不能暴露,我暂时不方便去找你们,你们都还好吧?” 猪哥顿时陷入沉思,太久没有动脑筋了,他想得有点儿费力:“唔,川已经去暗黑三界启动结界了,小破又说要赶回去用棉被捂分身,这个,这个?” 好像几根线打成了结,纠纠缠缠牵扯不开,猪哥老觉得有一个点儿很关键,却明明灭灭的琢磨不清楚。这时候犀牛不耐烦了,他看完小破的留言眼圈一直就红着,这只牛一直最有行动力,懒得废话,上前揪住精蓝:“小破在哪儿?赶紧赶紧带我们去见他。” 精蓝脖子一梗:“不行,达旦大人没下这个命令。” 猪哥回过神来,比犀牛还激动,口不择言:“喂,他是大老板,我是大老板的爹啊!你不听我的话我扣你工资,走吧走吧。” 精蓝听到大老板的爹那么拉风的头衔,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之色。 乘人病,要人命。南美兴高采烈上前把他一推,押着就准备上路,一面喜笑颜开,咸猪手在空中做虚抓状,看样子正在想象中吃人家少男的豆腐,跑出两步,猛回头——咦,猪哥你干吗往反方向跑?那儿有空间洞直通么? 他正在跑向安。 如果有人真的大白天见过鬼,就会露出现在猪哥脸上的表情。 离开开罗,直奔拉斯维加斯的一路,安犹如经历一整个重生的过程。 共用同一套神经系统的好处是,不需亲历亲为,便能感同身受。 从这个角度来说,川简直像在他的脑子里进行4D节目直播一般,只是显像管坏了,只能听和感受。 片段纷纷: 川沿着灵魂十字架架设出的特别通道前行,安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便突然被置身于烈火与寒冰交替的洪炉。他忘记这血肉之躯是否还存在,只知道意识不断陷入巨大的混乱撕扯,如凡人被十八级的飓风席卷,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一时苦闷难当,一时挣扎万状,一时分崩离析。 痛苦如此不堪,强悍如安,在赶路的过程中也不时陷入昏迷与呕吐。 内心深处有一点温柔的清凉,他知道那是利先生在全心全意地看护他。 在平复过来的一刻,他期待着阿落复活后的美好时光,也许可以请求神演医学研究所出手,为利先生再造身体。 传说中一家三口平淡团圆的生活,是他们从来看不到的极乐。 也许这一次会有希望。 尽管不易,川还是进展顺利——没有肉体的牵绊,的确能够省却很多麻烦。 耗时十数个小时,安到达拉斯维加斯之后,川也到达了邪羽罗结界的入口。 在那里川遇到了麻烦,是什么样的麻烦安无从知道,只能感觉到川的情绪像漩涡一般活跃,强烈到简直要爆炸的种种复杂情绪冲突不已:恐惧,狂喜,自疑,疲倦,绝望,软弱,期待,雄心,揉成一团。 那一刻安被强烈的眩晕感攫取,天旋地转。 四肢软弱之极,而灵魂无能为力,身心都被放逐在万古长夜之中,不知所措。 真是他有生以来最可怕的经验之一。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间,悄然默然,表面毫无异象,因此无人发觉。 而后,一切都停止了。 静得可怕,安闭上眼睛,试图去追踪川的行踪,但他只看到巨大黑暗,浓烈如铁幕。 他知道川进去了。他进到了结界之中。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连神都无法定论。 就在这一刻,百乐宫酒店开始动摇。 他抱着全部的希望,静静等待。 每一滴流淌着的血都在发出呐喊:上帝啊,告诉我这就是阿落,阿落就要从这里出现了。 就像川说过的一样,他的复活,就在他逝世之处。 但上帝没有时间理会他。 很久都没有得到任何川的讯号,安有浓烈不祥之兆,冷汗如崩。 他试图思考,但思维凝固得和石头一样硬。 他张口,不能言;挥手,不能动,口舌身体都如同死去。 呼吸功能都像被压抑了,慢慢停滞,内脏急剧减低活动的频率,等待致命的最后一击。 他一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没有人对付他,没有人偷袭他。 是川被什么控制住了。 根本不是夜舞天在复活。 根本没有任何人要复活。 那是川惊动邪羽罗结界的后果。 他拼命集中精神,希望令猪哥感应他的异样,但后者却忙于在半空挥汗如雨,镇压揭竿起义的酒店,心里或许还嘀咕着怎么安不赶上来扁他,助夜舞天一臂之力。 他苦苦支持着,身心俱瘁。 这才叫身心俱瘁。 外界都模糊了。 忽然之间,对身边的一切,他陷入蒙昧境地,无觉无闻,无知无感。 人生在别处。 在川那里。 好像有一万年那么久。 太阳穴上忽然一阵疼。 是否有一块尖锐烧红的烙铁,正在彼处穿透? 从未如此软弱过。 安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猛地身体失去力量,他面孔向下,整个人沉重地砸在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上。 花岗岩地面寸寸开裂。 猪哥终于从老远所在发现了这一幕。 拍马赶到。 把他翻过来。 安的身体变成一个坏掉的霓虹灯,正在无常地变幻着。 身体内看不到脏腑血管,透明得接近于虚无,四肢百骸飘摇成雾,挥洒成尘,仅存的轮廓所浮现出的根本不是安,而是异灵川。 一时又聚结起来成为平常的人类肌体,有稳定结构,柔软但温暖。 在两者之间疯狂切换的中间,偶尔会闪现一张女子容颜,绝美无暇,却眼含忧伤。 南美和犀牛跟了上来,南美一眼而知端倪:“异灵川?他干吗争夺安的身体控制权,这死小子变成终极同性恋了啊?” 当然她很快反应过来,这和性取向没什么关系,每当川的形态出现,安的口唇便拼命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那张淡薄得几乎在空气中隐形的脸,满满洋溢着歇斯底里般的惊恐。 大家屏息静气围在安的旁边,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 南美把手放在安的脑门上,通心术完全发挥不了作用。 “他脑子里像一锅八宝粥,煮得沸沸扬扬的,什么都看不到。” 只好采取比较原始的办法,猪哥低头,努力分辨安的口型。 “只只?滋滋?什盘?子论?喂,普通话说标准一点行不行?” 时间流逝。 川显现的时间越来越少,在某一次轮回之后,安回复到自身形态,面色如死地躺着,许久后慢慢睁开眼睛,喉头咯咯两声,终于缓过来,大口喘气。 第一眼看到猪哥,便哑着嗓子,吐出两句没头没脑的话: 秦礼骗我! 制止审判之轮! 这六个字像是一个号令。 等待已久的伏军发动了总攻。 一声嘹亮号角破空。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 镇压下了整个世界的喧嚣。 冰雹与火,搀着鲜血降落于地上。 满城建筑开始崩塌。 人群在哭喊中灰飞烟灭。 地的三分之一与树的三分之一,都被烧了。 一切的青草也都被烧了。 第二声号角随即传来。 大地震动。 沙漠中卷起高不可见顶的龙卷风, 荡去一切肉眼可见与不可见的活物。 内华达与撒哈拉中的沙,都变成蠕动的血滴。 第三声号角联袂而至。 星星下坠。 无数星星下坠,巨大轰隆声在海与山之间次第传来。 植物都成为焦黑。 一切水源干涸。 硫磺的气味传遍能见与不能见的一切地方 第四声号角又被吹响。 铺天盖地的蝗虫从烟火缭绕的地面生出。 飞到空中盘旋。 蝗虫的形状,好像预备出战的马一样。 戴着金色皇冠,脸孔和人类似。 牙齿如狮子,胸前有甲。 贪婪邪恶的眼睛,紧紧盯着侥幸还逃得性命的人们。 翅膀不祥地煽动,带出青色极毒的雾气。 如是大恐怖。 预示全部生命的终结,一切万劫不复。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眼前暂时还只是幻象。 猪哥南美和辟尘站在当地,仰头眼睁睁看完这场秀。 脸色比极度深寒下的一坨屎还难看。 他们眼中呈现的,平常人看不到。 尽管灾难正将为他们而降临。 那些沉积埋藏,一点点储蓄起来的恶。 触发决绝彻底,绝无救赎余地的惩罚。 天使号角,召唤的不是未来。 面前,拉斯维加斯灯红酒绿如火如荼。 纸醉金迷依然。 不夜不落不能忘怀之繁华依然。 人们纵情享受,以为能够天长地久。 安在地上低声咳嗽,大块血团从他喉咙间喷出。 猪哥蹲在地上,问了他几个问题,站起来的时候,脸色比刚才还难看,简直好像那坨屎化了冻。 结合安带来的信息,迷惑猪哥的那个关键结点终于清楚了。 川苦心孤诣架设灵魂通道,是想去孵化邪羽罗的元神,使其为自己所用。 但他根本不知道审判之轮的存在。 启动审判之轮的结果,就是世界末日。 川不是达旦。 他没有能力阻止。 猪哥转头看看夜色中美如天堂的城市,简直不敢相信有人这么愚蠢:“他怎么知道的?他怎么敢信?他怎么想得出来?” 到最后他几乎号叫起来,悔不当初啊,当初拍死异灵川多好啊。 安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声音:“他在金狐手上买的破魂书复印本,我想,大概关键的部分人家没给他吧。” 南美一下就跳了起来,眼睛瞪成等边六角形:“秦礼?” 以她对秦礼的了解,脑子一转就估摸出来了:“王八蛋,他用这个法子灭生意对手?我操,金大秦你不正当竞争到这个程度,祸国殃民啊!” 拉斯维加斯这个地界儿上,大家都被命运狠狠中伤过。 从来没有想到,头回鼓起勇气故地重游,就被再恶整了一回。 只有辟尘一直没有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看大家哭丧着脸,天真地说:“嘿,小破现在是要赶紧回去封印邪羽罗么?猪哥你能找到他吧?咱们快点走,不然见不着了。” 猪哥难过地拍拍他的肩膀,声音里带了哭腔:“犀牛,你别哭啊。我告诉你,那个破轮子开始发作,小破就封印不了,破魂达旦与邪羽罗一灵二体,他要被转世了。” 为了强调自己的权威性,他还把破魂之书举起来扬了扬:“书上有这么说。” 犀牛大惊:“啥?被转世?转成什么?转完了还认识我吗?” 猪哥揪了一把鼻涕:“这个没注意,我看看啊。” 他拼老命翻书,想看看有没有能最后关头抱上佛脚的好料,哗啦啦顷刻间到了最后一页,他顿住了。 眼珠子不错地盯着三行黄金大字猛看。 这种关子卖得太过可恶,犀牛和南美气得发抖,正待扑上去开扁,猪哥忽然拍拍衣服,手臂伸向空中,深深呼吸,咳嗽两声。 接着揪住精蓝,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带路。” 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两步,停下来,轻轻说:“别跟着我。” 身后两个,是他一生中最亲近的人,却从没听过他这样的语气。 温存的,安静的,可是最坚决。 他们真的没有追上去,辟尘,安,还有最不听话的南美。 静静地站在那里,身边人流如水一样淌过,带着虚幻感。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 很久之后,才领悟到这是告别。 要说的那么多话。 想一起做的那么多事。 来不及了。 远处天空传来沉重的雷霆之声。 大悲剧即将开演。 最后一眼 暗影城。 羽罗开始觉得头疼那一刻,正与阿旦坐在君成公寓楼顶上仰面看天。睡觉的地方早已经从卧室搬到了屋顶,讲究生活质量的阿旦还为此去买了小帐篷、防潮垫之类的救急。 当初所放出去的十万青灵几乎已然全部归来,公寓被审判之珠彻底堆满,后期绝大部分都是纯洁的白色。 阿旦看到这些就笑:“嘿,那儿的人吃了辟尘做的油条包子。” 羽罗没所谓:“没事儿,恶行够多了。” 阿旦很认真:“很难说哦,说不定全部称一称,白色的还多些。” 他想得也很认真,如果白色比红色更多,审判之轮转动后,从结界出来的分身就是养弥天,广莲天,海植,还有夜舞天。 阿落。 其实,本来刚刚回到暗黑三界的时候,就可以把邪羽罗的结界再度封印的。 但他知道阿落作为分身之一,也在里面之后,这个念头就放弃了。 也许怨恨他,也许没有,如果可能的话,多希望可以再见到他,看着他的眼睛说对不起。 而后再一起打两盘游戏,或者继续教他怎么打架。 “如果还是红色多呢?”羽罗打断了他的遐想。 他耸耸肩,轻松但冷酷地说:“那就把我不想看到的分身全部干掉。” 羽罗扑哧笑出声来, 他们仰头,这个半球正是中午,透过璀璨阳光,天色很美,足以令人神往或入睡。 “其实不过是一些空气啦,至于星星,则离我们很远。” “真的吗?” “嗯,书上说的。” ?“读书很好玩吗?我也想去读书。” “上课睡觉挺好,考试就没什么意思,你还是别去读书了,你把老师全部干掉多不好。” “为什么我要干掉老师?” “你这么笨,一定成绩很差,成绩很差,老师就会骂你。” “嗯,骂我那是不行的,一定要干掉。” “哈哈哈。” 羽罗听到阿旦的笑声,转过头去凝视他,她唯一认识的脸,永远那么好看,只要这样坐在一起,再长时间好像都不是浪费。 她随随便便地说:“喜欢你。” 阿旦啊,我好喜欢你。 一切之中最喜爱的。 男孩子对着她眨眨眼睛:“我也喜欢你啊。” “永远都这样。”她固执地说。 阿旦没有听清楚,双手枕着头,仰躺下去。羽罗爬过去,趴在他身上,捂住阿旦的脸,重复一遍:“永远都这样。”男孩子的眼睛从指缝间露出来瞪着她,闷着鼻子:“永远这样的话,我会喘不过气来的。 “而且,我爹说,没有永远这回事。” 羽罗坚定地摇头:“当然有永远这回事!” “我觉得永远和你在一起,好像比呆在结界里面还要闷啊。” “我杀了你吧?” “不要那么冲动啦。也好,我们去找我爹,就不会闷了,他比300只鸭子还吵。” “你怎么会有爹呢?喂,你是达旦啊!” “达旦不准有爹么?鸡蛋都还有爹呢!” 两人吵嘴,羽罗不依不饶坚持永远的诉求,一边掐脖子,她脸上的倔强神情很可爱,阿旦眯起眼睛,终于投降问:“好吧,你说有就有,麻烦松下手好么?我口水快出来了。” 小姑娘这才满意了,松开手,就势把头贴在阿旦胸膛上,神往地望向无垠长空,懒懒地说:“我觉得我该开始干活了,赶快称出审判之珠,你把结界封住,然后时间推前七十七天。” 她喜笑颜开,无邪中真情流露:“不用再轮回来轮回去的,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阿旦轻笑一声,决定不接这个话茬,他觉得肚子饿了,决定下楼做饭,刚把羽罗撩开站起身,羽罗猛然狂叫一声。 这一声之威,如同装了精确制导系统的大吨量炸弹,炸得方圆上百公里所有的玻璃窗户粉碎。 一秒钟之后,阿旦就反应过来,这不是羽罗在刻意强调要永远在一起。 她躺在地上,身体蜷缩起来,像受了惊吓的小动物,许久许久都没有呼吸,脸容惨白,唇角淌出圆润如珍珠的血滴,一颗颗沉重下坠,砸在楼顶上,穿透水泥钢筋,穿过地母的怀抱,往下,往下,最后到达的,或者就是幽冥的深处。 阿旦按住她的额头,手心接触到异样高温,伴随着头颅内莫名的激烈跳荡,像有一百万匹小马在羽罗的脑海中横冲直撞。 “羽罗?羽罗?” 试图去感知那种跳荡何来,却陷入一片巨大的昏暗,无人能挡住达旦的探索,眼下却完全找不到突破的缺口,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她终于缓过气,咬着牙关:“头疼。” 抬起眼来看着阿旦,羽罗哭了,血泪相和流,在嘴角:“我头疼!” 凄厉的呻吟几乎要撕裂长空,她辗转身体,抓紧阿旦的手指,尖叫着:“有人进入了我的结界,阿旦,我……” 天气一敛晴明,眨眼间风雨如晦,游蛇般的闪电一道接一道划过,闪耀着诡异的红色,它们划破了苍穹,撕开灰色天幕,制造出一道漆黑的裂口。与此对应的,地壳下许多沉睡着的洪荒猛兽正拱起脊梁,努力想冲出拦阻。 不祥的巨大地缝在君成公寓所在的街道上慢慢出现,深不见底,倘若往里丢下石块,无论等待多久都不会听到回声。裂缝中笼罩着来自异界的黑暗,人类的光无法穿越。 裂缝越来越大,渐渐化身为妖异的深渊。 如同一个凝结于地球上的巨大伤口。 永不能愈合。 地面继续震动。 震动。 震动。 艳红色闪电灼伤了满街行人惊讶的眼,制造出一批一批的盲人,在大地上尖叫奔突,不知所措。 雷霆落下,燃烧一切植物与矿石。 钢筋水泥融化成液体,弥漫在人群如织的街道上。 无数血肉之躯,就此变成喑哑的灰泥,说不出最后的遗言。 羽罗松开双手,身体软软垂在阿旦的臂膀上,不省人事。 他一步步走下楼梯,公寓的地基在不断颤抖,颤抖。 墙壁倒塌,屋宇倾斜,房客们冲出房门,惨叫着逃生而去。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裂缝毫不停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扩展,大地也许很快就会被分为两极,任何一侧都非福地。 血鞭般的闪电密集闪耀,不断死去的人堆积成山,血流成河。天上天下的红,遥相呼应。 阿旦抬起头,面沉如水。 他轻轻念起属于达旦的咒语。 从来没有学习过,不需要吞掉一本本白纸黑字以加强记忆,不必应付考试,留存在他生生世世的神魂中。 那些恐怖的咒语。 不管多么抗拒过自己的角色,终于还是要面对它。 怎么逃避都好,逃避不过自己的影子。 天宇中仙女星座原来所在方位,一条银线蜿蜒而出,极细如蜘蛛之丝,却无惧风雷霹雳,径直落在阿旦的身前。 他伸手够住丝线,闭上眼。 手指关节里的金属盾牌,蓦然闪出光耀天地的暴烈光芒。 一幕幕发生在暗黑三界的景象,通过丝线,流入他的脑海。 灵魂十字架,沿途照耀闯入者的去路。 邪羽罗结界的入口,矗立天地之间的巨大轮盘,正缓缓转动。轮盘以黄金与黑曜石制成,青铜与血色拼接出底座。 轮盘下,摆着一个小小的翠玉天平。 审判之轮。 善恶之秤。 离开暗黑三界的时候,轮盘是静止的。 天平两侧都空空荡荡。 而现在传给阿旦的影像里,轮盘正在缓缓转动。 天平已然偏向左边,秤盘上有一团灰黑色的,看起来非常肮脏的东西。 左边,意味着纯然之恶。 如创世者举起左手,象征这世界已无药可救。 青灵血瞳犹堆积在公寓中,采撷到的世间之恶还未曾分类提炼。 恶与罪的总和是否超过善意与爱,还没有定论。 真正的审判者滞留在此,神智全失。 某人借灵魂通道闯入邪羽罗结界。 身上含蕴至多的恶,使天平失衡,轮盘转动。 一失足成千古恨。 再回头已百年身。 阿旦放开那根丝线。 他抱着羽罗,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公寓全盘陷入地表的裂缝,遭遇同样命运的还有周围的大量建筑。 不计其数的人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已然魂飞魄散。 某处竟然还有电视节目的动静传来,那显然已丧失理智的现场记者在狂叫:“世界末日,世界末日……” 声音忽强忽弱,终于彻底消失。 灾难还在继续。 只有阿旦还站着。 他的白色衬衣一尘不染,神情平静,嘴唇却紧紧地抿着。 周遭充满巨大声音,他恍然不闻。 眼神望向远处,那里似乎有几条正在拼命飞奔的身影,越来越近,但眨眨眼,又空空如也。 再度来到人间的目的,绝不是看到眼前的情景。 他那时怀有强烈的执念,无论青灵在人间发掘出多少恶,都不能毁损他对于爱的信心。 至少有一个人,心灵犹如纯金。 放在天平的右端,堪与成吨的罪恶抗衡。 那个人的存在,是达旦的底线、底牌、底气。 无论发生什么,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等一切都尘埃落定,要将时间推回许多年前,和亲人生活在一起的时候。 初见阿落的时候。 他不再是参加生存者游戏的那个朱小破。 所有错误,都终于有能力慢慢弥补。 那个时候,忘记了爹最喜欢说的一句话。 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纵有通天彻地之能。 命运亦或有不同的意见。 不如意事。 十有八九。 阿旦摇摇头,将羽罗扛在肩膀上,大步走向街心的深渊。 幽深的黑屏障阻挡不了他,一眼望去,那隐藏其后的另一重境界,是火焰纷飞如大雪的天地,金冠人头的蝗虫飞舞,翅膀扇出极毒青烟,大山陷于深海,群星降落。 奇异的是,彼处也有天,天色深蓝。 无限接近于透明的蓝。 笼罩着末日光阴,一寸寸延长。 在召唤他。 最后回头看了看这令他悲喜交加的世界。 阿旦跳下去。 如果他的动作迟一秒,就会看到猪哥和精蓝从附近空间洞里一头扎出来的飒爽英姿,可惜落点选得不好,建筑物崩塌后的废墟把他绊得七窍生烟。 废墟下传来的短促呻吟,延缓了他的速度。 出于本能,他停下来查看有没有生存者。 也就在那瞬间,阿旦消失于地下。 大吼一声,猪哥火烧屁股般跳将起来,奋不顾身地冲去末日地缝,追随阿旦,用力跳,跳进去。 无论那是刀山火海还是西弗利斯的炼狱,都义无反顾。 可惜,他压根没机会知道那是什么,身体蓦然打住,悬浮在裂缝上空,下面像有一道无形的强力喷泉,稳稳托住他。 无论这道裂缝通向哪里,真正的入口已经关闭。 就差一秒钟。 一秒钟。 他跳下来,茫然地睁大眼睛,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深渊完成了终极吞没的任务,恰如伤口遭遇了无敌的金疮药,满意地愈合了起来,渐渐收窄,收窄。 做梦都想见到,却从来没有梦到过的儿子。 在见到的一秒之内就消失了。 如果这样子算是一个笑话,那简直是要为此而笑死了。 猪哥傻站了一刻,慢慢伸手去掏兜。 他大概想找一张纸巾,擦擦鼻涕什么的。 等下万一南美和辟尘来了,猪哥希望自己不要哭得太难看。 然后,他在口袋里摸到一样东西。 一把小扇子,蓝底裱银花,冷冷的,又软软的,背面有个红色小钮,不紧不慢闪着光。 猎人联盟装备司设备总管送的临别纪念品。 不知名非人身上缴获的珍贵仪器。 把扇子贴在身上,按下按钮,可以往前推移一个时间隔度。 这就是传说中的打瞌睡送来个枕头终极版啊! 起手,贴,按下按钮,扇子哗啦合拢。 他放怀破嗓,暴喊起来:“五秒钟,五秒钟,五秒钟!!!” 这玩意太好用了!话音没落,地面再度裂开,阿旦恍然回来,又一次正走向深渊。 表情有点莫名其妙。 干啥呀这是? 时间有限,猪哥抖擞精神,挽袖子刨蹄子,严肃认真地,聚集了江左司徒给他的全部能量。 生平第一次,大呼:多谢江左司徒你这个老不死的把心换了给我! 你那颗以邪族摄政角色存在于我身体中的老心,终于要光荣地耗尽最后光热。 他暴起,一扑之威,凛冽如宙斯的怒火。 赶在阿旦之前,连串动作干净利落,跃起,坠落。 拼命扭头,临去看最后一眼。 看到达旦悚然动容,惊觉变异,却不及挽回。 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额头,鼻子,下巴。 和辟尘一模一样的小眼睛。 一别十载,仍是彼时少年的样貌。 这玉树临风的孩子,是我和犀牛一把屎一把尿喂出来的啊! 猪哥嘴角牵出一丝微笑,心中无声呐喊。 热泪却盈眶。 坠落。 坠落。 坠落。 此去遭遇什么,都无所谓。 最后沦落为劫灰或虚无,都没有所谓。 这一眼,已经足够补偿。 作为父亲。 想要看到儿子活着。 以什么身份都没关系。 只要给我好好地,活着。 破魂之书最终章。 审判之轮。 以破魂达旦或摄政精魂相祭。 则止。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