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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烬余火2:暗夜火炬
作者:萨巴·塔希尔
内容简介
第四轮选帝赛及其同期事件之后,武夫帝国的战士们开始全力追缉两名逃亡者,而他们则离开塞拉,开始了穿越帝国心脏地带的艰险旅程。 拉娅决心闯入考夫整个帝国防卫最森严,最危险的监狱,去营救她的哥哥,他也是学者全族幸存的关键人物。而埃利亚斯决定帮助拉娅劫狱,哪怕这意味着自己要放弃得到自由的最后机会。 黑暗势力始终与拉娅和埃利亚斯为敌,敌手既有人类,也有超自然生物。两人必须步步为营,智胜强敌:嗜血的马库斯皇帝,残忍无情的院长,厌世的考夫监狱典狱长,还有最让人心碎的对手,海伦娜埃利亚斯曾经的挚友,现任嗜血伯劳。 在新任皇帝马库斯的强制下,海伦娜不得不担负起自己的虐心使命一个可能导致她自取灭亡的任务:找到叛国者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和帮他逃走的学者族奴隶并将两人一起杀害。
|第一幕|逃亡
第一章 拉娅
他们怎么会那么快,一下就发现了我们?
在我身后,墓城里回荡着气势汹汹的喊叫,还有金属的摩擦声。我的目光扫向两壁那些微笑的骷髅头,以为自己听见了死者的声音。
要快,快逃!它们像是在低声警告,除非你想跟我们做伴。
“快一点儿,拉娅。”我的引路人说。他的盔甲寒光闪耀,在我前面快步闯过墓城。“如果我们够快,还能甩掉他们。我知道一条隧道能逃往城外。到了那儿,我们就安全了。”
我们听见身后有剐蹭声,引路人的灰白色眼睛向我肩后一扫。一只手化作金棕色的模糊影子,飞快地按在身后斜背的弯刀上。
这么简单一个动作,就已经杀气腾腾,让我想起他不仅仅是我的引路人。他还是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帝国最显赫家族之一的继承人。他以前是假面人——武夫帝国的精英战士,现在却成了我的盟友——唯一能帮我救出哥哥代林的人。我的哥哥,他目前被关在一座臭名昭著的武夫帝国监狱里。
只一个大步,埃利亚斯已到了我身边。又一步,就挡在我身前,动作之轻灵,跟他高大的身躯很不相称。我们一起偷偷回望刚刚走过的那段隧道,我的脉搏声在耳鼓中回响。在破坏了黑崖学院,救埃利亚斯逃脱死刑之后,如果我曾有过任何得意,如今也已经烟消云散。帝国在追杀我们,如果我们被抓到,就死定了。
汗水浸透了我的衬衣,尽管隧道里又热又臭,我还是觉得浑身掠过一丝寒意,颈后寒毛直竖。我觉得自己听见一声嚎叫,像来自某种狡猾又饥饿的动物。
快逃,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嚷,快离开这里。
“埃利亚斯。”我小声说。但他把一根手指放在我嘴唇前(嘘!),然后从胸前束着的六把匕首中抽出一把。
我也从自己的腰带上拔出一把短剑,想要听清:周围除了蜘蛛啾啾声和我的呼吸声之外,还有什么声响。那种被监视的不安感渐渐淡去,被另外一种更糟糕的感觉取代——树脂和火焰的焦臭味;时高时低,不断迫近的谈话声。
帝国士兵。
埃利亚斯碰碰我的肩,指了下他自己的脚,然后指我的脚。踩着他的足迹走。我小心到连大气都不敢出,模仿着他的动作。我们转身,朝着远离人声的方向,快步逃离。
到了隧道分岔口,我们向右转。埃利亚斯向着墙上的一个洞点头示意。那洞离地一肩高,本是用来存放棺材的,那口棺材已经被拉出来丢在一边。
“钻进去,”他小声说,“躲到最里面。”
我爬进墓窟,强忍住颤抖,因为听到里面有巨蛛响亮的咂嘴声。我背上有一把弯刀,代林打造的,刀柄碰到石壁,声音很响。别乱动,拉娅,不管周围有什么怪东西在爬呀爬。
埃利亚斯跟在我后面爬入墓窟。他个子太高,只能半蹲着进来。在如此拥挤的空间里,我们手臂相触,他深吸一口气。当我抬头时,他正看着隧道的方向。
就算在如此幽暗的地方,他的眼白和清晰的颚线还是很扎眼。我觉得腹部发紧——还是不能习惯他这张脸。仅仅一小时前,我们逃离被我破坏的黑崖学院时,他的脸还藏在一副银色面具后面。
他侧头,听到士兵们逼近。敌人走得很快,声音在墓城墙壁之间回荡,像猛禽急促的鸣叫声。
“很可能逃往南方,要是他还有一点儿脑子的话。”
“要是还有一点儿脑子,”第二名士兵说,“他就通过第四轮选帝赛了,我们也不用被迫接受一个贱民出身的臭流氓来当皇帝。”
士兵们走进我们所在的隧道,其中一个举起灯笼,看我们对面的墓窟。“真可怕。”他不知看到了什么,迅速缩了回去。
下一个轮到我们的藏身处了。我觉得腹中绞痛,握着短剑的手在发抖。
在我身边,埃利亚斯又拔出一把弯刀。他两肩放松,握刀的手看似很随意。但当我看到他的脸——紧皱的眉头,严峻的下巴——我的心里一紧。他迎上我的视线,有一瞬间,我完全清楚他内心的挣扎。他并不想杀死这些人。
但如果他们发现了我们,警告墓城中的其他士兵,我们就会被帝国军队重重包围。我捏了一下埃利亚斯的前臂。他戴上风帽,用一块黑布蒙住脸。
那名士兵在靠近,脚步声沉重。我现在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汗臭、钢铁和灰尘。埃利亚斯紧握弯刀,他身体紧绷,像一只准备跃出的野猫。我一只手握住臂环,那是妈妈的礼物。在指尖之下,臂环上熟悉的纹理是我的慰藉。
士兵到了墓窟边缘,开始把灯举高——
突然,隧道远端传来声响,久久回荡不息。士兵转身,拔剑,快步赶去察看。几秒钟后,灯光淡去,他们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模糊。
埃利亚斯长出一口气。“快走吧。”他说,“既然刚才那支巡逻队在清查这片区域,肯定还会有更多人来。我们需要赶紧到达逃亡通道。”
我们从墓窟里爬出来,隧道中传来沉闷的轰鸣声,尘土纷纷掉落,尸骨倒在地上。我险些摔倒,埃利亚斯抓住我的肩膀,让我倚到墙面上,自己也靠墙站在我身旁。周边的石窟仍然完好,但隧道顶棚出现了好可怕的裂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感觉像是地震。”埃利亚斯离墙一步,看看廊顶。“只不过塞拉城从来都没发生过地震。”
情势更加危急,我们加速通过墓城。每一步,我都觉得可能遇见更多巡逻队,会在远处看到火炬光芒。
埃利亚斯停步时太过突然,我一下子撞到他宽宽的后背上。我们进入了一座圆形墓室,这里有低矮的穹顶。前方有两条分岔隧道,其中一条有火光闪烁,暗淡到几乎辨认不出。墓室墙上布满棺格,每格的前方,都有一个披甲石俑守护,它们头盔下面的骷髅头对我们怒目而视。我开始哆嗦,慢慢挪动到埃利亚斯身旁。
他在看的,却不是棺格,不是隧道,也不是遥远的火炬之光
他直勾勾看着的,是墓室中央的小女孩。
她衣衫褴褛,一只手按着身体侧面一处流血的伤口。精致的面容表明,她应该是学者族女孩,当我试图看她的眼睛,她却低下头,用黑发遮面。这小可怜。眼泪从她脏兮兮的脸颊流下来。
“十层地狱啊,这下面真是人满为患。”埃利亚斯咕哝说。他向小女孩的方向踏出一步,伸出两只手,像是在应付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你不应该来这里的,小姑娘。”他的声音很温柔,“你没有伴吗?”
她微弱地哭起来。“帮帮我。”她小声说。
“让我看看伤口吧,我可以为你包扎。”埃利亚斯单膝跪下,以便跟她平视,就像我阿公面对年幼患者时的样子。但小女孩惊慌地远离他,看着我的方向。
我走上前,心里提醒自己一定要多加提防,那小女孩在察言观色。“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小朋友?”我问。
“帮帮我。”她还是刚才那句话。她回避我视线的方式让我不寒而栗。但话又说回来,她是个受过虐待的孩子(很可能是帝国走狗们的错),现在又面对一个武装到头发丝的帝国武夫。她一定很害怕。
小女孩一点点后退,我扫了一眼有火炬亮光的隧道。火炬意味着我们还在帝国势力范围之内,早晚会有士兵经过此地。
“埃利亚斯,”我向火炬方向点头,“我们没有时间。士兵们——”
“但我们不能就这样丢下她。”他语调中的负疚感太明显了。那么多朋友死于第三轮选帝赛中,到现在还让他心里不安;他不想再导致一个人死亡。而如果我们见死不救,把这小女孩留在原地,她会流血而死。
“你在城里有没有亲人?”埃利亚斯问小女孩,“需不需要——”
“白银。”她的头侧向一边,“我需要白银。”
埃利亚斯扬起一侧眉毛。我不能怪他。我也没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答复。
“白银?”我说,“但我们没有——”
“白银。”她像螃蟹一样朝一侧走开。我感觉,她曾在绵软的头发后面迅速瞥了我一眼。好怪异。“银币、武器或者饰品。”
她扫了一眼我的脖子、耳朵、手腕,这一眼让她露出了马脚。
我盯着那颗黑漆漆的圆球,在正常人长眼睛的地方,一面摸索自己的短剑。但埃利亚斯已经挡在我面前,双手弯刀闪耀。
“你走开。”他呵斥那小女孩,完全是假面人的做派。
“帮帮我。”小女孩又用头发遮脸,两只手背在身后,像是对受惊儿童的恶趣味模仿。“救命。”
看到我明显不吃这套,小女孩双唇扭曲,原本可爱的面庞上显出狰狞笑容。她粗声大笑,低沉的嗓音我曾经听过。这就是我一直感觉在监视我们的人,这就是我在隧道中感应到的东西。
“我知道你拥有一件银器。”强烈的渴望隐藏在小女孩的嗓音后面,“给我吧。我需要它。”
“你马上走开。”埃利亚斯说,“否则,我就砍掉你的头。”
那小女孩(或者随便它是什么怪物)无视埃利亚斯,只顾两只眼睛死盯着我:“你并不需要它,渺小的人类。我会给你补偿的,给你好东西做补偿。”
“你到底是什么妖魔?”我低声问。
她的双臂突然疾速挥出,双手闪烁着奇异的光辉。埃利亚斯向她猛扑,她闪身避开,手指握紧了我的一只手腕。我尖声大叫,那只胳膊发出亮光,转眼间,她已经被甩开,一面号叫,一面紧握那只手,像被烫伤了一样。埃利亚斯把我从泥地上拉起来,同时向那小女孩甩出一把匕首。她闪身避开,仍在尖叫不止。
“棘手的女孩!”她闪身避过埃利亚斯的又一次扑击,两只眼睛还是只盯着我。“太奸猾!你还问我是什么妖魔,你又是什么怪物?”
埃利亚斯挥刀进击,一把弯刀划过她的脖子,但他还是不够快。
“杀人犯!”那小女孩转身面对埃利亚斯,“凶手!死神的化身!人间的灾星!如果你的罪孽能化为鲜血,臭小子,你会被自己造就的血河吞没。”
埃利亚斯退开,眼睛里写满震惊。隧道中火光闪耀,三支火把的火光上下摇曳,正向我们的方向快速接近。
“士兵们要来了。”那怪物回身面对我,“我愿意替你杀死他们,蜂蜜色眼眸的女孩。我可以割开他们的喉咙。之前在隧道里,我引开过其他追踪你们的士兵,我还可以继续这样做,只要你把那银器给我。他需要那东西,如果我们拿银器给他,他会给我们丰厚的补偿。”
老天在上,这个“他”又是谁?我没有问,只是举起短剑作为回答。
“愚蠢的人类啊!”那小女孩紧握双拳,“他早晚会从你这里抢走它,他一定会找到办法。”她转身面对隧道方向,“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我吓了一跳。她的声音太响,恐怕连安提乌姆的人都能听到。“埃利亚斯·维图——”
她的话没能说完,埃利亚斯的弯刀已经刺穿她的心脏。“妖,妖,洞中妖。”那怪物的身体从弯刀边缘滑落,重重地砸在地上。“暗中寻欢乐,阵前怕枪刀。”
“古老的民歌老调。”他收起弯刀,“从来都没想到它们这么管用,直到最近。”
埃利亚斯抓住我的手,我们一起跑进没有火光的隧道。也许借助某种奇迹,能让士兵们听不到小女孩的喊叫声。也许他们不会看到我们。也许,也许——
才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我听见一声呼喊,身后的脚步声像雷鸣一样滚滚而来。
第二章 埃利亚斯
辅兵三名,军团士兵四名,我们背后十五码。我一面朝前猛跑,一面回头,测算他们的速度。人数有变,六辅兵,五军团,距离十二码。
每过一秒钟,都会有更多帝国士兵拥入墓城。到现在,应该已经有一名信使将消息传递给了最近处的各支巡逻队,而鼓声会把警报传遍塞拉城:在隧道发现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的行踪。所有士兵小队都将做出反应。士兵们不需要搞清楚我的身份,他们反正都会誓死追杀我们的。
我向左侧急转,进入侧面一条隧道,拉娅被我拽在身后。我的脑子里涌出一个又一个念头。趁现在还有机会,必须尽快甩掉他们,否则……
不,我心中的假面人在喊叫,停下来,杀掉他们就好,才十一个人。很容易,你闭着眼睛都能做到。
在刚才的墓室,我从一开始就该杀掉那只小妖。海伦娜如果听说我还试图帮助她,而不是一见面就拔刀,肯定会笑我的。
海伦娜。我打赌,她现在一定被送入了刑讯室。马库斯,或者所谓的马库斯皇帝,下令让她处决我。她失败了。更糟糕的是,她还是十四年来我最亲密的朋友。这两条罪状都会让她付出代价——因为马库斯现在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威。
她会在皇帝手中受尽折磨,一切都是因为我。我又听见那只小妖的嘲弄。死神的化身!
第三轮选帝赛的情形又一次闪过我的脑海。特里斯塔斯死于戴克斯的剑下,迪米特里厄斯倒下了,林德尔也倒下了。
前方的喊叫声让我警醒过来。战场是我庙堂。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又想起了祖父灌输的信条。剑尖是我信仰。死亡之舞是我祈祷。致命一击是我解脱。
在我身边,拉娅在喘息,她的身体不堪重负。她在拖延我的进度。你可以丢下她的,内心某个声音悄悄告诉我,如果独自行动,你的速度能加快很多。我呵止了那个声音。除了我曾许下承诺换取自由之外,我还知道她将不惜一切代价前往考夫监狱——她哥哥所在的地方,甚至不惜孤身前往。
那种情况下,她死定了。
“快一点儿,拉娅。”我说,“他们太近了。”她向前猛冲,骷髅墙、白骨、墓穴和蛛网在我们身边掠过。我们已经大大偏离目标,过于靠向南侧。我们早就错过了那条逃生通道,我藏了好几周补给品的地方。
墓城在摇摆、震荡,我们两个失足跌倒,火焰的焦臭味和死亡气息从头顶的下水道口侵入。片刻之后,又一声爆炸传来。我没去考虑它发生在什么地方。现在只有一件事重要,就是身后的士兵们放慢了脚步,像我们一样担心隧道垮塌的危险。我趁此机会,又跟他们拉大了几十码距离。我们直接闯进一条岔道,躲进一座半倒塌壁龛中的幽暗处。
“你觉得,他们能找到我们吗?”拉娅小声问。
“但愿不会——”
前方有火光闪现,我还听到铿锵有力的铁靴踏地声。两名士兵折进这条分岔道,他们的火把将我们照得清清楚楚。他们停顿了一秒钟,可能是被惊到了,因为我身边有拉娅,还因为我没戴面具。然后他们认出了我的盔甲和弯刀,一名士兵吹响口哨,那尖厉的哨声应该会把能听到声音的士兵全都吸引过来。
我的身体接管了局面。在两名士兵拔出佩剑之前,我用飞刀穿透了他们颈部绵软的肌肉。他们一声没出跌倒在地,火把在潮湿的墓城地面上渐渐熄灭。
拉娅从凹处走出来,一只手捂住嘴巴:“埃……埃利亚斯——”
我跳回凹室,把她也拉进来,又从鞘中拔出双刀。我只剩四把飞刀。不够用。
“我会尽可能多的杀伤敌人。”我说,“你躲远一点儿。不管局面看起来多凶险,都不要插手,不要尝试帮忙。”
最后一句话刚说完,尾随在后的士兵们从我们左侧隧道出现。距离五码,四码,在我脑子里,飞刀已经脱手,命中目标。随后,我真的从凹处跳出,掷出飞刀。前四名军团士兵一声没出倒地,一个接一个,像割倒庄稼一样容易。第五个被我一刀砍翻,热血飞溅,我感到自己杀气渐增。不要想。不要犹豫。只要冲开道路。
六名辅兵出现在前五个后面。还有一个从我背后扑来,我一肘撞在他脸上,解决了他。片刻之后,另一名士兵扑将过来。他的牙齿被我的膝盖顶到,发出哀号,摸索自己断掉的鼻梁和血淋淋的嘴巴。我转身,脚踢,侧进,出拳。
在我身后,拉娅尖叫起来。一名辅兵掐住她的脖子,把她从藏身处拖了出来,还用一把匕首对准她的咽喉。他的狞笑转眼变成了号叫,拉娅的短剑刺入他的身体一侧。她把短剑拔出,对方踉跄后退。
我转身面对仅剩的三名士兵,他们逃了。
几秒钟后,我回收了所有飞刀。拉娅环顾四周血淋淋的惨状,全身发抖:七人丧命,三人受伤,伤者一面呻吟,一面试图起身。
她看我时,眼睛瞪得溜圆,震惊于我血淋淋的双刀和盔甲。我羞愧难当,恨不能循入地底。她现在看清了我的本性,看清了我可鄙的本质。杀人犯!死神的化身!
“拉娅——”我试图解释,但又一声低沉的轰鸣沿着隧道传来,地面在颤抖。透过下水道格栅,我听到人们的惨叫声、呼喊声,还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摇撼天地。
“该死的,这又是什么——”
“这是学者族反抗军。”拉娅大声说,盖过了周围的喧嚣,“他们发动了叛乱!”
我没问她怎么碰巧了解那么多惊人的内幕,因为就在这时,有可怕的银光在我们左侧的隧道闪现。
“天哪,埃利亚斯!”拉娅的声音非常震惊,眼睛还是瞪得好大。追兵中的一名假面人极为高大,比我年长十几岁,而且是陌生人。另外一个身材矮小,几乎毫不起眼。她面具后面的一脸平静,遮掩了她慑人心魄的狂怒。
我妈妈。院长大人。
靴子声又从我们右侧传来,刚刚的哨声召来了更多士兵。我们被包围了。
隧道再次发出呻吟。
“躲到我身后。”我凶巴巴地告诉拉娅,她像是没听到。“拉娅,该死的,躲到——喔——”
拉娅径直撞到我的小腹,这一下姿态笨拙,但倾尽全力,她的行动太突然,我被撞进背后一个棺格里。我直接撞破厚厚的蛛网,仰面跌入一具石棺。拉娅半个身体压在我上面,另一半挤在石棺和棺格之间的窄缝里。
我周围又是棺材,又是蛛网,还有个身体温软的女孩,这让我头晕脑涨,勉强才能结结巴巴地问:“你是不是疯——”
轰!我们刚刚所在的那条隧道突然崩塌,雷鸣一样的巨响跟城中的爆炸声相呼应。我把拉娅压在身下,两只手从侧面护住她的头,以免她受到冲击伤害。但实际上救我们命的,应该是停放石棺的壁龛。我们在爆炸之后的灰尘中剧烈咳嗽,我清醒地认识到,要不是拉娅反应奇快,我们就被砸死在外面了。
轰鸣声平息,阳光透过灰尘照射下来,城里还回荡着惨叫声。我小心翼翼地从拉娅身上起来,转身去看壁龛出口方向。那里有一半被乱石掩埋。我向外窥视,看隧道的残留部分,建筑结构所剩无几。这次塌方很彻底,现场看不到任何假面人。
我爬出壁龛,半拖半抱,带着仍旧咳嗽不止的拉娅逃离废墟。她脸上满是尘土和鲜血——我确认过,不是她自己的。她在摸索身上的水壶,我把水壶放在她唇边。喝过几口之后,她站直身体。
“我可以,可以自己走的。”
岩石堵塞了我们左侧的通道,但有一只戴着铁甲的手拨开了障碍物。院长的灰眼睛和金色头发在飞尘后闪现出来。
“快走。”我竖起衣领,挡住后颈黑崖学院的钻石文身。我们爬出被炸毁的墓城,走进塞拉城乱作一团的街道。
十层血淋淋的地狱啊。
看上去,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街道坍塌,墓城显现。每个人都在呆望火柱冲天而起的地方:那是市长的府邸,烧得跟野蛮人火葬堆似的。在它被熏黑的大门还有府前广场上,数十名武夫族士兵正跟数百名叛军作战,后者全都身穿黑衣——学者族反抗军。
“这边走!”我从市长府邸前斜穿过去,沿途打翻了两名挡路的反抗军战士。我跑向下一条街道。但那里也着了火,火势蔓延很快。地上到处是死尸。我抓紧拉娅的手,快步跑向一条小巷,却发现这里也跟大街上一样凶险。
就在武器相撞,人群惊叫,火焰燃烧的背景下,塞拉城的鼓楼还在疯狂地敲个不停,要求援军赶往贵族区、使节区和冶炼区。另一座鼓楼报告了我在市长府邸附近出现的消息,召唤所有能够抽调来的部队加入追捕。
在府邸另一端,一个浅金色头发的身影从垮塌的隧道中出现。该死的。我们当时站在广场中心附近,挨着一座积满灰烬的喷泉,水池中央有座跃马雕像。我让拉娅靠在雕像那里,自己蹲下来焦急地寻找逃生之路,要在院长或其他武夫发现我们之前逃走。但看起来,周围每一幢房屋,每一条临近的街道,都被火焰吞没。
再努力找!院长随时可能加入广场上的混战,用她强大到可怕的战斗力撕开一条通道,冲到我们面前。
我回头看见了她,她正甩掉盔甲上的灰尘,对周围的混乱置若罔闻。她的平静让我后颈寒毛直竖。她的学校被毁,她的儿子兼死敌逃脱,整座城市成了人间地狱。但她丝毫没有任何受到影响的迹象。
“那边!”拉娅抓住我的胳膊,指出一条小巷,它被藏在一辆翻倒的货车后面。我们蹲下身,弯腰朝那里快跑,我感谢上天让周围如此混乱,让武夫和学者族都没注意到我们。
几分钟后,我们到了那条巷口,在跑进小巷之前,我偶然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只想确认她没有发现我们。
我在混乱的广场上搜寻,近处有一大帮反抗军战士,正在围攻两名军团士兵,还有一名假面人,独自与十名叛军对敌,再之后是隧道废墟,我母亲站着的地方。有个年迈的学者族奴隶错判了形势,从她面前经过。她漫不经心挥出残忍的弯刀,刺穿了那人的心脏。然后她把刀抽回,甚至没看死者一眼。相反,她死死盯住我。就像我们两个紧密相连,就像她知晓我所有的想法,她的视线,像利刃一样割裂那片广场。
她微笑。
第三章 拉娅
院长那微笑,就像一条肥大的灰色虫子一样恶心。尽管只看见她一小会儿,埃利亚斯就催我逃离了血腥的广场,我感觉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脚底打滑,靴子上还沾着隧道里那场残杀的血渍。想到埃利亚斯在后半段的表情——他眼睛里对杀戮的强烈憎恶——我就不寒而栗。我想要告诉他,当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俩逃命。但我说不出话,我能不呕吐出来已经不错了。
哀号声撕裂空气——学者和武夫,成人和小孩,混杂成浩大的尖叫声。我几乎听不到,一心只顾躲避碎玻璃,还有正倒向街面的起火建筑物。我回头看过十几次,以为院长会紧追不舍。突然之间,我感觉自己又成了一个月前的女孩,那个遭到鞭笞后哭哭啼啼的小丫头,那个完全没有勇气的孩子。
当恐惧袭来时,要用唯一比它更强大、更坚忍的东西与它战斗。那就是你的精神,你的内心。我回想起斯皮罗·特鲁曼昨天跟我说过的话,他是我哥哥的朋友兼师父。
我试图把恐惧化为动力。院长并非算无遗策,她甚至有可能根本没看见我——她过于关注自己的儿子。我从她手上逃脱过一次,我还将再次逃脱。
我体内肾上腺素飙升,但当我们从一条街道转入另一条时,我在一小堆石材上绊了一下,趴倒在被烟熏黑的碎石上。
埃利亚斯一把拉起我,就像我是羽毛做成的。他向前看,向后看,又看附近的窗户和房顶,感觉像是他妈妈随时可能出现。
“我们必须继续走。”我拉扯他的手,“我们得出城才行。”
“我知道。”埃利亚斯带我拐进一片灰扑扑又死气沉沉的果园里,它的周围是一圈围墙。“但如果筋疲力尽,就无法逃脱。休息一下不会有错的。”
他坐下来,我不情愿地跪在他身旁。塞拉城的空气味道好怪,像是有毒,木材烧焦的气味里面夹杂了某种更暗黑的东西——血浆、燃烧的尸体,还有被亮出的白刃。
“我们怎样才能到达考夫监狱呢,埃利亚斯?”从他营房中的隧道逃出黑崖学院以来,我一直都被这个问题困扰。为了让我有机会逃走,我哥哥故意让武夫族士兵抓住了他。如果我不能救他,别人更不会去。“我们是要躲到乡间村落里吗?你有什么计划?”
埃利亚斯镇定地看着我,灰眼睛深不可测。
“逃走的那条隧道,本应该让我们到达城西。”他说,“我们本来可以经过北边的山口关卡,抢劫一辆部落篷车,然后装扮成商人。武夫族原本不会追杀我们两个人,也不会到北方搜寻。但现在——”他耸耸肩。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现在连个计划都没有?”
“我有啊。我们先出城,摆脱院长。这个才是当前唯一重要的目标。”
“那然后呢?”
“事情要一步一步来,拉娅。我们要对付的可是我妈。”
“我才不怕她呢。”我说,免得他把我当成几周前在黑崖学院碰到的那个胆小如鼠的小女孩。“不再怕了。”
“你应该怕她。”埃利亚斯干巴巴地说。
鼓声轰鸣,响到让人骨节发颤,那声音震得我脑仁儿痛。
埃利亚斯侧耳倾听。“他们正在传递我俩的面貌特征。”他说,“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灰眼睛,六英尺四英寸,十五石体重,黑发。最后一次被发现是在黑崖学院以南的隧道中。携带武器,非常危险。旅伴为学者族女性:金色眼睛,五英尺六英寸身高,九石体重,黑发——”他停下来。“你说对了。他们正在搜捕我们,拉娅。她在搜捕我们,我们却没有出城路径。目前来说,恐惧才是明智之选——恐惧会让我们活下去。”
“那城墙——”
“防卫非常严密,因为有学者族暴乱。”埃利亚斯说,“现在戒备肯定更加森严。她已经通知全城,说我们尚未越过城墙。城门肯定会加倍防卫。”
“我们两个……就靠你自己,能不能硬闯出去呢?比如说,选个小点儿的城门?”
“有机会,”埃利亚斯说,“但肯定要杀很多人。”
我知道他为什么望向别处,尽管我在黑崖学院学到的冷漠和功利心态会让我质疑:多死几名武夫,有什么大不了?尤其是考虑到他已经杀掉那么多。更重要的是,等暴乱不可避免地失败后,他们又将对学者族做出种种暴行。
但我心中善良的一面,又会在这样麻木不仁的想法面前逃开。“那就试试隧道?”我说,“士兵们肯定料不到我们会回去。”
“我们也不清楚哪些地方垮塌了,要是走入死路的话,去了也没有用。码头或许有机会,我们可以游过河——”
“我不会游泳。”
“等有几天空闲时,记得提醒我教你这个。”他摇摇头——我们快要走投无路了。“我们也可以先躲起来,等暴乱平息,然后等没有爆炸的时候回到地下隧道。我知道一座安全屋。”
“不行。”我马上说,“帝国方面三周之前就把代林解送考夫监狱了。而且,那种囚犯运输车跑很快的,对吧?”
埃利亚斯点头:“他们用不了两个星期,就能到达安提乌姆。要是不碰上恶劣天气,从那里沿陆路到达监狱,十天左右的时间。他可能已经到监狱了。”
“我们要花多长时间赶到啊?”
“我们只能走陆路,沿途还要躲避搜捕,”埃利亚斯说,“最快也要三个月。前提是在冬季降雪之前到达奈夫尼斯山脉。如果失败,只能等到明年春天了。”
“那我们就不能再耽搁,”我说,“一天都不能浪费。”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竭力压制越来越强烈的恐惧:“她没有跟上我们哦。”
“当然不会被你发现。”埃利亚斯说,“她可不会蠢到那种程度。”
他打量我们周围那些死树,手里不停摆弄一把刀。
“河边有座废弃的仓库,离城墙不远。”他最后说,“外公是那幢建筑的所有人——几年前带我去看过。它后院有道门,可以通往城外。但我有段日子没去过那里了,门或许已经没有了。”
“院长会知道吗?”
“外公肯定不会告诉她。”
我想起伊兹,我在黑崖学院的奴隶同伴,我刚到学院时就被她警告过。院长耳目众多,伊兹说,她会知道那些她本来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但我们又必须逃出城外,而我也没有更好的计划可以提出。
我们出发了,快速穿过附近城区,艰难地在火焰与杀戮之地潜行,幸而没有被叛乱带来的混乱伤及。几小时过去,下午暗淡成了夜晚。埃利亚斯始终在我身边保持着冷静,看似完全不受周围的可怖景象影响。
想想会感觉好奇怪,一个月前,我的外祖父母都还活着,我的哥哥自由自在,我也从未听说过维图里乌斯这个姓氏。
那之后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阿公和阿婆被杀害。代林被士兵们掳走,大叫着让我快逃。
然后学者族反抗军提出帮我救出兄长,结果却背叛了我。
另一张脸闪过我的脑海,黑眼睛,很帅,但特别冷酷——他总是那么酷,这让他的笑容更加弥足珍贵。奇南——火红色头发的反抗军战士,他暗中违背反抗军的意志,为我提供了一条逃离城市的坦途,而我把机会让给了伊兹。
我希望他没生气,我希望他能理解我为什么不能接受他的帮助。
“拉娅。”我们接近城区边缘时,埃利亚斯说,“我们接近目标了。”
我们从塞拉城拥挤的住宅区出来,附近有一座商人货场。有座砖窑上高耸着孤零零的一根烟囱,把仓库和货场都罩在阴影里。白天,这个地方一定有好多货车、商贩和装卸工人,但到了夜间这个时辰,这里空无一人。夜里的清冷预示着季节转换,北风不断吹来。周围死一般寂静。
“那边。”埃利亚斯指着一座黑黢黢的房子,它紧靠在塞拉城墙上。这座房子跟周围其他建筑差不多,只是院子里长满荒草。“就是这个地方。”
他观察了货场好半天。“院长肯定无法在这里埋伏十几个假面人。”他说,“但我怀疑,她本来就不会带这种货色一起行动。她肯定不想让我有机会逃脱。”
“你确定她不会自己来吗?”风更大了,我抱紧双臂,直打哆嗦。院长一个人已经很恐怖,我感觉她好像不需要手下来帮忙。
“无法确定。”他承认,“在这里等着,我去看下有没有人。”
“我觉得我也应该一起去。”我马上开始紧张,“要是出了什么事——”
“留下来你就能活,哪怕我死了。”
“什么?不要!”
“要是里面安全,你可以进入,我吹一声口哨。要是有士兵,两声。要是院长在,三声,重复两次。”
“要是她在,我怎么办?”
“那就隐蔽起来。如果我活下来,会回来找你。”埃利亚斯说,“否则,你就得逃走。”
“埃利亚斯,你这个大白痴。我需要你帮忙才能救出代林——”
他把一根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让我注视着他。
我们面前,货场一派寂静。身后,整座城市都在燃烧。我想起自己上次这样看着他——然后马上就接吻了呢。从他紧张的呼吸声判断,他也记得那件事。
“人活着,就总会有希望。”他说,“有个勇敢的女孩这样跟我说过。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不要害怕。你还是会有办法的。”
我还没来得及再次被疑虑吞没,他放开了手,像砖窑里腾起的烟灰一样,轻巧地闪入货场。
我目视他的一举一动,痛苦地感到这个计划特别脆弱。之前发生过的一切,都是靠着意志力和完全不可靠的好运气。对怎么安全到达北方,我完全没有头绪,只知道指望埃利亚斯引路。我完全不懂怎样闯入考夫监狱,还是只知道指望埃利亚斯能做到。我现在内心只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必须救出哥哥,还有埃利亚斯答应帮助我的那个承诺。其他只是妄想和希望,最脆弱的那些东西。
不够啊,这远远不够。风把我的头发吹散,感觉太冷,不是夏末这种季节该有的。埃利亚斯已经消失在货仓庭院里。我的神经紧张到咯吱响,尽管用力深呼吸,还是感觉气息不够用。快点儿啊,快点儿啊。等他信号的时间真是太煎熬了。
然后我就听到了声音,来得太快,有一瞬间我在怀疑是否听错。我希望是自己听错了,但那声音再次传来。
三声连续口哨。尖厉,突然,充满危险。
院长发现了我们。
第四章 埃利亚斯
我妈妈用熟练的狡诈手法掩藏她的愤怒。她以平和之貌示人,将怨气埋藏得极深,就像埋藏之后还踩平浮土,放上一块墓石,当它果真已死。
但我还是能从她的眼眸里看出怒火。它隐藏在角落里,像纸页边缘渐渐发黑,转眼就将被引燃。
我痛恨自己,体内居然流着她的血,恨不能把它刮干净。
她背靠这城市高大的黑墙而立,像暗夜中的又一道黑影,只有那副面具泛着银光。在她身旁就是我的逃脱之路:一扇木门,被干枯的藤蔓遮掩,外人根本看不见。她手中并没有武器,立场却显而易见。想走,必须先过她这关。
十重地狱啊。我真希望拉娅听到了我的口哨警告,希望她不要靠近。
“你动作还真是慢啊。”院长说,“我都等了好几小时了。”
她向我猛扑过来,一把长刀突然出现在掌心,快得就像是从皮肤里弹出来的一样。我躲过她的攻击,勉强闪开,用一双弯刀砍向她。她舞动身形避开我的攻击,甚至懒得用兵器格挡,然后突然甩出一颗飞星,没击中,失之毫厘。在她没能拿到下一颗暗器之前,我突然出击,一脚踹中她胸口。她倒地,踉跄逃开。
趁她立足未稳,我环顾周围,看有无士兵踪迹。城墙上空无一人,周围房顶是空的,外公的仓库里也没有任何声响传来。但我还是不能相信她没在附近埋伏杀手。
我听到右边有摩擦声,举起弯刀,以为会有羽箭或标枪袭来。实际上只是院长的马,拴在一棵树上。我认出了维图里娅家族的马镫——这是外公的良驹之一。
“怕了吗?”院长站定身体,扬起一道银眉,“不必,我自己来的。”
“你为什么自己来?”
院长向我掷出更多飞星。我蹲身躲开,她也绕到一棵树后,避开了我回敬的飞刀。
“小子,要是你以为我需要一支军队才能把你解决,”她说,“你就搞错了。”
她扯开制服衣领。我愤愤不平地看到那下面的玄金护甲,那是不可能被利刃损伤的护具。
海勒的护甲。
“我是从海伦娜·阿奎拉那里弄来的。”院长拔出弯刀,轻松而不失优雅地接住我的攻击。“在我把她交给黑甲禁卫审讯之前。”
“她完全不知情的。”我躲过我妈妈的攻击,她在我周围倏忽来去。现在,应该先逼她采取守势,再在她头上猛敲一记,让她晕倒。然后偷马,逃走。
我们弯刀相撞,发出怪异的声响,这不寻常的乐音充斥整座仓库。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她在大笑。
我从来没听过我妈妈大笑,一次也没有过。
“我早料到你会来这里。”她挥刀直冲过来,我矮身躲过,感觉到她刀刃带风,离我的脸仅有几厘米。“你们已经考虑过硬闯城门。然后是钻隧道,过河,借助码头。最终,这些方案都过于麻烦,尤其是考虑到你拖带的小朋友。你想起了这个地方,以为我会不知道。真蠢。”
“她已经来了,你知道吗?”院长愤愤地嘶吼,我不只挡开她的进击,还划伤了她的手臂。“那个学者奴隶正躲在这里的暗处,偷看。”院长哼了一声,提高嗓门,“还像只蟑螂那样没皮没脸地赖活着呢。我猜,是安古僧们救了你吧?我本应该把你毁灭得更彻底一些。”
藏起来呀,拉娅!我在脑子里大声叫嚷,但没有出声,怕她会被我妈妈的流星暗器击中胸口。
院长现在背对仓库。她轻轻喘息,目露杀机。她想要结果我们。
院长用刀佯攻,却趁我格挡时,扫腿将我放倒,然后挥刀戳下。我滚到一旁,险险避开了被刺死的噩运,但这时又有两颗飞星呼啸着袭来,尽管我挡开一颗,另一颗却划伤了我的二头肌。
我母亲身后的黑暗中,突然有金色皮肤闪现。不,拉娅。别过来。
我母亲放下她那双弯刀,抽出两把匕首,决心将我了断。她全力向我跃身逼近,用戳刺来伤我,要在我发觉之前让我毙命。
我阻挡她的动作太慢。利刃刺入我的肩膀,我身体后仰,但还是没能躲开一记阴狠的侧踢,我脸部中招,双膝跪地。突然,眼前像是有两个院长,四把匕首。你死了,埃利亚斯。喘息声回荡在我的耳鼓里,我自己的呼吸声,急促又痛苦。我听见她冷漠的讪笑,像石子敲碎玻璃。她靠近,准备给出致命一击。我仅仅是依靠着黑崖学院的训练——她本人的训练,才本能地举起弯刀格挡,但我全身乏力。她将弯刀从我手中击落,一次一把。
我从眼角看到,拉娅正在接近,手里紧握匕首。停下来,可恶!她一秒钟就能杀掉你。
我那时眨了一下眼睛,拉娅不见了。我以为刚才一定是幻象,她并没接近,只是我头部被踢,脑子不清醒了。但拉娅再次出现,她手里扬出的沙子飞进我妈妈的眼睛里。院长甩头避开,我爬着抓起地上自己掉落的弯刀。在我妈妈转回视线时,举起其中一把。
我以为她会挥出铁腕,挡开刀锋。我以为会在她的胜利喜悦中死去。
相反,她的眼中却闪现着某种我无法界定的感情。
然后弯刀击中她的太阳穴,这一下至少要让她昏迷一小时。她像一口袋面粉一样栽倒在地上。
拉娅和我俯视地上的她,我心里满是愤怒和困惑。我妈妈还有什么坏事没做过?她鞭笞、杀戮、折磨、奴役。现在她倒在我们面前,毫无还手之力,杀死她那么容易。我心里的假面人也在催促我这样做。这时候别心软啊,笨蛋!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这想法却让我厌恶。我不能对自己的母亲下手,不能这样杀死她,不管她是个怎样的怪物。
我看到人影一闪。有人躲在仓库阴暗处。士兵吗?也许,但肯定是个懦弱到不敢出来战斗的家伙。也许他已经发现了我们,也许还没有。我没有等着查明真相。
“拉娅,”我抓起母亲的双腿,把她拖进仓库里。她可真轻啊。“把马牵上。”
“她——她那个——”拉娅低头看院长的身体。我摇头。
“那匹马,”我说,“解开它的缰绳,带到门口来。”拉娅照办时,我从背包里截下一段绳子,把我母亲的手脚全都捆结实。等她醒来,这束缚不会约束她太久。但是加上头部受伤的影响,足以让我们在她召集士兵追赶之前远离塞拉城。
“我们必须杀死她,埃利亚斯。”拉娅嗓音颤抖,“她醒来后会开始追我们,我们就再也无法到达考夫监狱了。”
“我不会杀她。要是你想做,就快点儿动手。我们没时间了。”
我转身背对拉娅,察看我们身后的黑暗处。刚才偷窥我们的人已经不见了。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那人是一名士兵,他会敲响警钟。
塞拉城垛上没有巡逻兵。我们终于交上一点儿好运。藤条覆盖的那道门,硬推几下就开启了。它的门轴响得刺耳。几秒钟后,我们穿过了厚城墙。有一会儿,我又看到重影。头上伤到这一下还真是可恶。
拉娅和我悄悄穿过一大片杏树林,马儿在我们身后跟随。她牵着马,我走在她前面,手握双刀。
院长选择了独自面对我,也许是出于她的骄傲——她想要证明给我,还有她本人看,她可以靠一己之力战胜我。不管什么原因,她都应该埋伏几队士兵在这里,以便在我们突围时抓到我们。如果我对我母亲还有什么了解的话,就是她永远都有备用计划。
我感谢那天漆黑的夜。如果有月亮,一名熟练的弩手可以轻易从城墙上射中我们。就当时而言,我们可以隐蔽在树园里,但我还是不能信赖黑暗。我等着蟋蟀和其他夜行动物安静的迹象,留意自己皮肤的凉意,留心听有没有靴子摩擦声,或者皮革叽叽声。
但直到我们穿过果园,都没见到帝国势力的影子。
我们接近树木边缘时,我放慢脚步,附近有雷伊河的一道支流流过。沙漠中仅有的光点是两座兵营,距离我们几英里,两个营地之间也有几英里。它们在传递鼓点信息,涉及塞拉城内的部队动向。远处有马蹄声响,我紧张起来——但那声音渐渐远离。
“有些不对劲。”我告诉拉娅,“我妈妈理应在这地方安排巡逻队的。”
“也许她以为自己不需要巡逻队。”拉娅的低语声并没有多少自信,“以为自己就能杀掉我们。”
“不会,”我说,“院长永远都有备用计划。”我突然希望海伦娜在身旁。我几乎可以看到她白皙的脸上眉头锁紧,她的头脑细致又耐心地理清形势。
拉娅梗起脖子来。“院长也会犯错的,埃利亚斯。”她说,“她低估了你跟我。”
的确,但我内心的疑虑还是萦绕不去。可恶,我的头很痛,感觉想吐,想睡觉。动脑筋啊,埃利亚斯。在我把母亲打晕之前,她眼睛里的到底是什么?某种情感。某种她通常不会表露出的情感。
过了一会儿,我想明白了。是满足,院长当时很得意。
但是,她明明是想杀死我,然后却被我打晕了,这有什么好满足的?
“但这次不是犯了错,拉娅。”我们走入果园外的空地。我遥望塞兰山脉上空聚集的风暴,离这儿足足百里之遥。“她是故意放我们逃走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
第五章 海伦娜
忠诚到底。
阿奎拉家族的信条,在我出生后几秒钟,父亲就在我耳边轻声说过。这几个字,我一生说过上千次,从未质疑,也从未动摇过。
现在我又想起这几个字,当我瘫软的身体被两名军团士兵拖入黑崖学院的地牢。忠诚到底。
但我要忠于谁?我的家人?帝国?还是我自己的心?
让我的心下地狱去吧。就是因为那颗心,我才落到这般田地。
“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是怎么逃走的?”
审判官打断了我的想法。他的声音还像几小时前一样冷酷,像院长把我刚刚丢给他的时候。她在黑崖学院的兵营外堵住了我,身后带了一大队假面人。我乖乖投降,但她还是把我打晕。从那时到现在的某个时间,她从我身上脱掉了帝国圣徒——安古僧们送给我的银色护甲。那护甲跟我的肌肤结合以后,曾让我变得刀枪不入。
她居然能把那件神奇护甲脱下去,也许我应该感到意外。但实际上,我一点儿也不吃惊。跟这该死帝国的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从未低估过院长。
“他是怎么逃走的?”审判官又回到这个问题。我忍住一声叹息,我已经回答过一百次了。
“我不知道。前一瞬间,我还在准备砍掉他的头。然后,就只听到自己两耳轰鸣。等我再看行刑台时,他不见了。”
审判官对两名抓着我的军团士兵点头。我强打精神。
无论如何,都不要跟他们说任何事。埃利亚斯逃走时,我答应了再为他遮掩一次。如果帝国方面知道他从隧道中逃走,或者得知他有一名学者同行,还把面具给了我,士兵们会很容易追查他的行踪。他就再也没有机会活着出城。
军团士兵把我的头向后摁进一桶脏水里。我闭紧嘴唇,合上眼睛,让身体放松,尽管我全身每个部分都想要击退俘虏我的人。我让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像院长在审讯应对课上教我们的一样。
埃利亚斯在逃亡路上。在某个遥远的、阳光普照的干旱国度里面露笑容。埃利亚斯自由了。
我被水淹窒息而死。埃利亚斯成功逃脱,埃利亚斯得到自由。
军团士兵把我的头从水里揪出来,我深吸一大口气。
审判官坚强有力的手抬起我的脸,迫使我看到那双绿眼睛,里面闪现着灰暗的光彩,在银色面具的衬托下,更加冷酷无情。我以为能看到一丝气愤——至少是些许挫败感,他浪费了好几小时,问同一个问题,得到的总是同一个答案。但他还是冷静如常,几乎有些恬淡。
在我脑子里,我称他为北方佬,因为他棕色的皮肤、深陷的两颊和棱角分明的眼睛。他离开黑崖学院才不过几年,这么年轻就成了黑甲禁卫,甚至还是审判官。这真的很少见。
“他是怎么逃走的?”
“我刚刚告诉过你——”
“爆炸之后,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骷髅生的军营?”
“我以为看到了他,但是跟丢了。”这在某种程度上属实。说到底,我的确失去了他。
“他是怎么在爆炸物上布设引爆装置的?”北方佬放开我的脸,缓缓在我周围踱步,他的制服跟黑暗融为一体,除了一块红色图标——一只尖啸的鸟儿。这是黑甲禁卫的标志,他们是帝国的执法者。“你是什么时候帮他的?”
“我没有帮过他。”
“他曾是你的同盟,你的朋友。”北方佬从衣兜里掏出一件东西。它发出清脆的叮叮声,但我看不到那是什么。“正巧在他要被处死的瞬间发生了一系列爆炸,险些将整座学院夷为平地。你以为有人能相信这纯属巧合?”
看我不说话,北方佬示意军团士兵再淹我一次。我深呼吸,让自己的脑子里不存任何杂念,只有他获得自由的样子。
就在入水的瞬间,我想起了她。
那个学者族女孩。那满头黑发,那些凌乱的发卷,还有她可恶的金色眼睛。他们跑过庭院时,他拉住她手的样子。还有她说他名字的方式,从她口唇间说出来,那名字像一首歌。
我咽下一大口水,全是死亡和尿液的味道。我乱踢乱打,在军团士兵的手里挣扎。冷静下来。这是审判者摧毁囚犯的套路。只要有一丝裂痕,他就会钉入一根楔子,然后用重槌持续敲击,直到我完全崩裂。
埃利亚斯成功逃脱,埃利亚斯得到自由。我试图在脑海里看到这种情形,但我想要的幻象被他们两人相伴的图景取代,两人亲热地搅在一起。
被淹死,这结局也不算很可怕。
当我眼里的整个世界都沉入黑暗时,军团士兵把我扯起来。我吐出一口脏水。当心啊,阿奎拉。这是他要让你崩溃的时候。
“那女孩是谁?”
这问题太突然,以至于有那么一个该死的瞬间,我没能掩饰自己脸上的震惊——还有认可。
我心里一半在咒骂埃利亚斯,恨他蠢到跟那个女孩同行时让人发现,另一半则在极力压制内心腾起的恐惧。审判官瞪大眼睛看着我眼里的表情轮换。
“很好,阿奎拉。”他的语调冷静得要死。马上,我就想到了院长。埃利亚斯有一次说过,她越是和颜悦色,越是危险。我终于看清了北方佬从衣兜里掏出的东西。两副连指铜环,他正往手指上套。黄铜指套,一种残暴的武器,可以把简单的拳击转化为缓慢又凄惨的死亡。
“我们为什么不从那个问题开始呢?”
“开始?”我已经在这炼狱里待了好几小时了。“你什么意思,开始?”
“这个,”他指了下那桶水和我肿胀的脸颊,“只能算是我略微了解一下你。”
十重血狱啊。他一直没用全力,他在一点一点加大痛苦。削弱我,等待时机渗入,让我说出一点儿线索。埃利亚斯成功逃脱,埃利亚斯得到自由。埃利亚斯成功逃脱,埃利亚斯得到自由。
“但是现在,嗜血伯劳,”北方佬的话尽管不动声色,却打断了我脑子里默念的词句,“让我们看看你到底有多强硬。”
???
时间紊乱了,几小时过去了。还是几天?几星期?我分辨不出。在这里,我看不到太阳,也听不到鼓楼上的鼓声报时。
再坚持一会儿,我在一次特别狠毒的殴打之后告诉自己。再撑一小时。再坚持一小时,再坚持半小时。五分钟。一分钟。只要一分钟。
但每一秒钟都那么痛苦,我正在输掉这场抗争。我在熬过的时光里感觉到失败,从自己混乱的话语中听到放弃的迹象。
地牢门打开,又关闭。信使到达,说了些什么。北方佬的问题有变化,但始终在问,没完没了。
“我们已经知道,他跟那个女孩沿着隧道逃走了。”我的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但在北方佬说话时,我用另一只眼死盯着他。“杀死了半个小队的士兵。”
哦,埃利亚斯。他会因为那些人的死自责,不把这个当作必要,而是看成选择——错误的选择。他会长时间觉得自己双手沾血,而我会更快忘却。
我心里也有几分释然,既然北方佬知道了埃利亚斯的逃跑方式,至少我不必继续撒谎。当北方佬问到拉娅和埃利亚斯的关系,我可以诚实地说,自己一无所知。
我只需要活下去,撑到北方佬相信我为止。
“跟我说说他们——没那么难,对吧?我们知道那女孩跟叛军有瓜葛。她把埃利亚斯策反到敌军一边了吗?他们是恋人吗?”
我想笑。你怎么跟我猜的一样?
我试图回答他,但身体太痛,除了呻吟,做不了太多。军团士兵把我丢在地板上。我躺在那儿,蜷成球状,可怜兮兮地想保护自己折断的肋骨。我呼吸困难,不知道死亡是否临近。
我想起安古僧。他们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他们会不会在意?
他们一定知道的,但没有做任何帮助我的事。
我还没死,也没有给北方佬他想要的东西。既然他还在审问,也就说明埃利亚斯依然自由,跟他同行的女孩也一样。
“阿奎拉,”北方佬的声音听起来……变了,是累了吧,“你快要没时间了,跟我说说那女孩。”
“我不知——”
“你不说的话,我收到的命令是把你打死。”
“皇帝的命令?”我喘息着问,很吃惊。还以为马库斯会亲自用各种手段折磨我,然后才可能要我的命。
“是谁下的令并不重要。”北方佬说。他蹲下身子,绿眼睛看着我的双眼。这一次,他并非完全淡定。
“他不值得你这样做,阿奎拉。”他说,“说出我需要的答案。”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北方佬等了一会儿,在观察。看我不再说话,他站起来,戴上铜指套。
我想起埃利亚斯,不久以前他也被关在这间地牢里。面对死亡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到行刑台的时候,脸上那么平静,就像在面对命运时,终于找到了内心的宁静。
我希望现在的自己能借一些平常心来。再见,埃利亚斯。我希望你找到你的自由,我希望你找到幸福。天知道,我们其他人都与幸福无缘。
在北方佬身后,地牢门铿然打开。我听到熟悉又可恨的脚步声。
马库斯·法拉尔皇帝来亲手处决我了。
“皇帝陛下。”北方佬向他行礼。军团士兵把我拖起,使我成跪倒姿势,逼我低头,像是在行礼致敬的样子。
在地牢的暗淡光线里(加上我的视力已经下降),我看不清马库斯的表情。但我辨认得出他身后那个灰发的高大身影。
“父亲?”地狱啊,他来干什么?马库斯要利用他来逼问我吗?打算折磨他,直到我供出一切?
“陛下,”我父亲对马库斯讲话时,声音像玻璃表面一样平滑,看似心无挂碍,近乎冷漠,但他的眼睛扫向我的方向,里面满是恐惧。我用仅存的一点儿力量瞪他。不要让他看到啊,父亲,不要让他看出你的感情。
“等一下,阿奎拉族长。”马库斯挥手让我父亲退开,注意力集中在北方佬身上。“哈珀中尉,”他说,“有收获吗?”
“她对那女孩一无所知,陛下。她也没有协助敌人破坏黑崖学院。”
所以说,他其实相信了我。
毒蛇挥手让抓我的军团士兵退下,我命令自己不得倒地。他揪住我的头发,扯得我站立起来。北方佬一脸冷漠地旁观。我咬紧牙关,挺胸直立。我打起精神面对这些伤害,期望着,不,是希望着,马库斯的眼睛里只有对我的仇恨。
但他看我的眼神里,是那种诡异的宁静,他以前也曾有过这种状态。就像他完全了解我内心的恐惧,也清楚他自己在怕什么。
“真的吗,阿奎拉?”马库斯说,我不去看他。“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你唯一的真爱,”不管什么话,他都能说得那么肮脏,“却带了一个学者妞从你鼻子底下逃走了,你还对她一无所知?比如说,你不知道她怎么从第四轮选帝赛中活下来的?也不知道她在反抗军中的位置?哈珀中尉的威胁都没起作用吗?也许我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在马库斯身后,父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陛下,拜托您——”
马库斯没理会,他推我,让我的后背靠在湿漉漉的地牢墙壁上,他的身体紧贴在我身上。他的嘴唇逼近我的耳朵,我闭上双眼,真希望父亲不必旁观这一幕。
“要不要我另找个人来折磨一下你?”马库斯喃喃说道,“我们能放血的人?或者我来命令你做点儿别的?我真心希望你留意了哈珀的审讯手法。作为嗜血伯劳,你会经常用到它们的。”
我的梦魇——他不知为何了解到的那些,在我面前无比清晰地展现开来:被打垮的儿童,面目无神的母亲,化为灰烬的房舍。我在他身边,充当他手下的军队指挥官、支持者、情人,却醉心于此。想要这些,迷恋他本人。
那些只是梦魇。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哑着嗓子说,“我对帝国忠心不二。我一直忠于帝国。”请不要折磨我的父亲,我想要补充这一句,但强迫自己不去哀求。
“陛下。”这一次,我父亲的态度更强硬了一些,“我们的协定?”
协定?
“等一下,族长,”马库斯得意地哼哼着说,“我正玩得开心呢。”他又逼近一步,脸上掠过一种怪异的表情——吃惊,或者是反感。他甩甩头,像马儿摇掉一只苍蝇那样,然后退开。
“释放她。”他对军团士兵说。
“这是怎么回事?”我试图站稳,两条腿却不听使唤。父亲在我倒地之前扶住了我,让我一只胳膊搭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你可以走了。”马库斯两只眼睛依旧盯着我,“阿奎拉族长,明早十时到我面前报到,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嗜血伯劳,你跟他一起来。”他走之前停顿了一下,一根手指缓缓滑过我脸上的血污。他眼睛里透着一种饥渴,将带血的手指放到嘴里,舔干净。“我有个任务给你。”
然后他离开,带走了北方佬和军团士兵。直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在上方的楼梯里,我才让自己低头。极度疲劳,加上伤痛和惊诧,让我浑身无力。
我没有背叛埃利亚斯,我撑过了审判。
“来吧,女儿。”父亲温柔地抱着我,就像我是一个新生儿。“我们带你回家。”
“您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我问,“您用什么换了我一命?”
“没什么大不了。”父亲试图多承担一些我的体重,我没有让他达到目的。相反,我把嘴唇咬到几乎出血。我们艰难地挪出牢房,我专注于控制伤痛,而不是屈从两条腿的疲乏和深入骨髓的怒火。我是武夫帝国的嗜血伯劳,我必须用自己的双脚走出地牢。
“您到底给了他什么,父亲?钱?土地?我们是否已经破产?”
“不是金钱,是影响力。他出身平民,而不是贵族,没有显赫的亲戚支持他。”
“贵族们都在跟他作对吗?”
父亲点头:“他们呼吁他自动下台——或者就想谋杀他。他树敌太多,又不能把这些人全都杀死或监禁起来。敌人的力量过于强大,他需要影响力,我能给他这个,来换你的命。”
“但怎么做呢?您要辅佐他吗,还是给他士兵?我不懂——”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父亲的蓝眼睛里带着怒气,我发觉,跟他目光相接时,心脏总是会提到嗓子眼儿。“你是我的女儿,就算他让我割掉后背上的皮给他,我都会照办。靠着我,乖女儿,省着点儿力气。”
马库斯从父亲这里敲诈到的,绝对不只有影响力。我想让父亲解释清楚一切,但在我们走上阶梯的过程中,我开始头晕。我的状态太差,无力跟父亲对抗。我任由他帮我离开地牢,无法摆脱内心那份不安。不管他为了救我付出了何种代价,都一定过于高昂。
第六章 拉娅
我们本来应该杀掉院长。
塞拉城果园外的沙漠一片寂静。学者叛乱的仅有迹象,是明澈夜空下的一片橙色火光。冷风从东面吹来雨的气息,那里正有一场风暴扫过山区。
回去,杀死她。我很矛盾。如果凯瑞斯·维图里娅放我们走,她一定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此外,她还杀害了我的父母和姐姐。她挖掉了伊兹的眼睛,折磨过厨娘,折磨过我。她把一代人培养成了最致命,也最无知的怪物,凌虐我的族人,把我们变成了奴役之下的行尸走肉。她死有余辜。
但现在,我们远离塞拉城墙,想回头也来不及了。相对于杀死那个疯婆子报仇,拯救代林的计划更加重要。而要赶到代林身旁,就要尽可能远离塞拉,越快越好。
我们一出果园,埃利亚斯就跃上马背。他总是不停地扫视四周,一举一动都透着疲惫。我感觉,他也在困惑跟我一样的问题:院长为什么放我们逃走?
我握住他的手,紧贴在他身后,因为距离太近而脸上发热。其实马鞍本来是很宽大的,但埃利亚斯的块头也不小。天啊,我的手该放哪里?他肩膀上?他腰上?我还没想好,他已经用脚跟催马向前奔跑。我抓住埃利亚斯盔甲上的系带,他伸手一揽,我紧贴在他的身上。我只得双臂搂住他的腰,靠紧他宽宽的脊背,空旷的沙漠在身旁闪过,我觉得脑袋有点儿晕。
“小心,”埃利亚斯头也不回地说,“兵营就在附近。”他摇摇头,像要把眼睛里的某种东西甩掉似的,继而浑身打了个寒战。我曾多年旁观阿公给人治病,这时本能地抬起手放在埃利亚斯颈边。他身上有些发烫,但可能只是跟院长搏斗时激动起来的结果。
他的战栗渐渐平息,催马继续前进。我回望塞拉城,等着看士兵们拥出城门,或者埃利亚斯身体突然绷紧,说鼓点正在通报我们的位置。但我们安然过了两座军营,周围只剩下空阔的沙漠。渐渐地,遭遇院长的紧张感平息了。
埃利亚斯借助星光辨识方向。一刻钟以后,他让马儿减速为小跑。
“沙丘在北方。骑马经过那里的话,感觉就像人间地狱。”我挺直身体,听他的声音在马蹄声中传来。“我们还是向东走。”他看向群山,“再过几小时,应该会有雷雨,它会冲刷掉我们的行踪。我们的目标是山脚下——”
我俩都没看到那影子从暗处出现,直到它迫近我们面前。前一秒钟,埃利亚斯还坐在我前方,我探头听他说话,离他的脸仅仅几英寸。下一秒钟,就听到他身体落地的轻响。马儿人立起来,我死命抓紧马鞍,极力避免掉落。但有一只手箍在我胳膊上,把我也拽下了马背。我想要尖叫,却只能发出一声哀鸣。因为那只手冰冷而有力,完全不像人类,就像冬日之神把我困住了一样。
“给——给——给我。”那怪物粗声叫唤。我只能看到一缕缕阴影,从大致像人的身体上弥散开来。我喘不上气,感觉整个身体被笼罩在死亡气息里。几英尺外,埃利亚斯在咒骂,同时对抗更多黑影。
“银——银——银器。”抓着我的怪物说,“给我。”
“你滚开!”我一拳打出去,触到的却是黏湿的皮肤,让我从拳到肘都像结了冰。那影子消失了。突然之间,我成了独自跟空气搏斗,样子很滑稽。一秒钟之后,又有一只冰冷的手掐住我脖子,渐渐收紧。
“给——给——给我!”
我喘不上气,绝望中两条腿乱蹬。我的靴子踢到了什么,那影子放开我,只剩我一个人叫痛喘粗气。尖啸声划破宁静的夜,一颗诡异的头颅当空飞过,埃利亚斯的弯刀制造。他向我靠近,但又有两只怪物从沙漠里冲出,挡住他的去路。
“它是一只死灵!”埃利亚斯冲我大叫,“打它的头!必须要把它的头弄掉!”
“我才不是什么破烂剑客!”死灵再次出现,我把代林的弯刀从背上抽出,阻住它的来势。但它很快发现,我对刀术一无所知,就再次扑上前来,手指掐住我的脖子,掐出了血。我因为寒冷和伤痛叫出了声,丢掉了代林的利刃,身体变得麻木而无用。
刀光一闪,然后是慑人心魄的长啸,阴影没了头,倒在地上。沙漠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我和埃利亚斯的喘息声。他捡起代林的弯刀,来到我面前,查看我脖子上的伤势。他抬起我的下巴,手指感觉很温暖。
“你受伤了。”
“这没什么。”埃利亚斯脸上也有割伤,他没抱怨,所以我退开来,想要接过代林的弯刀。埃利亚斯像是刚刚注意到它,他张大嘴巴,很吃惊。他把弯刀举高,想要借助星光看清楚。
“十重地狱啊,这是特鲁曼弯刀吗?你——”他身后的沙漠里传来一阵嗒嗒声,我们不约而同伸手去拿武器。黑暗中并未出现任何东西,但埃利亚斯已经大步走向马儿。“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你可以在路上告诉我答案。”
我们向东疾行。在骑马赶路途中我才发现,除了安古僧把我们关在一起的那晚我说过的事情之外,埃利亚斯对我几乎一无所知。
这或许是好事,较为警觉的那个我说,他知道的越少越好。
我正在考虑,关于代林的弯刀和斯皮罗·特鲁曼的事,到底说多少合适。埃利亚斯在马鞍上微微转身。他的嘴唇弯成苦笑的线条,像是完全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们现在同舟共济,拉娅,你最好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还有,”他向我的伤处点首示意,“我们还曾并肩战斗过,对战友撒谎可不吉利哦。”
我们的确是同舟共济。自从我让他发誓帮我以来,他做的一切都在加强这一点。他理应知晓自己为何战斗,他理应知晓关于我的真相,不管它们多么奇怪,多么匪夷所思。
“我哥哥,他并不是一名普通的学者。”我开始讲述,“而且……是的,我也不是个普通的女奴……”
???
十五英里距离,两小时后,埃利亚斯默然坐在我的前方,马儿还在继续向前。他单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按着匕首。低处云层洒下雾茫茫的细雨,我裹紧斗篷抵御湿气。
所有能讲的——那次突袭,我父母的事迹,斯皮罗的友谊,梅岑的背叛,安古僧的帮助,我全都说了。这番话让我有一种解脱感。也许我已经太习惯于怀揣秘密,以至于平时都不知道它们造成了多大负担,直到我摆脱它们。
“你是不是很烦?”我最后问他。
“我妈,”他的声音很低沉,“她杀害了你的父母,我很抱歉。我——”
“你妈妈的罪孽与你无关。”我惊呆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不管我对埃利亚斯的反应有何预测,肯定不包括这个。“不要因为他们的不幸道歉,但……”我远望那片沙漠,空旷,寂静,富有欺骗性。“你现在能理解为什么救出代林对我来说多么重要了吧?他是我仅剩的亲人。在他为我做了那么多之后,在我那样对待他之后,我撇下了他——”
“你必须救他,这我能理解。但是,拉娅,他不只是你的哥哥,你也要清楚这一点。”埃利亚斯回头看我,灰眼睛很犀利,“帝国的冶炼术,是无人敢于挑战武夫阶层的唯一原因。所有其他产地的武器,从海国马林到南方群岛,在碰到我们的利刃时都会崩断。你哥哥掌握的知识可以推翻整个帝国。难怪反抗军想要他加入,也难怪帝国要把他送进考夫监狱,而不是就地杀害。他们会想要知道,他有没有将这套技术传授他人。”
“他们不知道他是斯皮罗的弟子。”我说,“他们以为他只是个探子。”
“如果我们能解救他,把他送到马林,”埃利亚斯让马停在一条河水泛滥的溪边,示意让我下马。“他就可以为马林人、学者族和部落打造兵器。他可能会改变一切。”
埃利亚斯摇摇头,从马儿一侧滑下。靴子着地时,他两条腿打晃,只好一只手抓紧马镫,脸白得像月亮一样,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埃利亚斯?”我扶着他,感觉到他的手臂在颤抖。他在打冷战,像我们刚离开塞拉时那样。“你是不是——”
“被院长狠狠踢过一脚。”埃利亚斯说,“不是那么严重,只是两条腿发软。”他脸上开始有了血色,一只手伸入马鞍,抓了一把杏子给我,它们肥大到皮儿都要被撑破了,一定是他经过果园的时候摘的。
甜蜜的果实在唇齿之间绽开,我的心里却一阵剧痛。吃到杏子,我总会想起眼睛明亮的阿婆和她的美味果酱。
埃利亚斯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他改了主意,转身去河边灌满水壶。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在寻机向我发问。我不知自己能否回答他。你在我妈妈办公室里看到的妖魔,它到底是什么?你觉得,安古僧又为什么要救你?
“在那个棚屋里,跟奇南一起时,”他终于说,“是你主动亲了他,还是他主动亲了你?”
我一口杏肉全喷了出来,不住咳嗽。埃利亚斯从河边起身走来,帮我拍后背。我本来就有点儿犹豫,不知该不该跟他讲接吻的事。最终我认为,既然活下去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还是不要隐瞒为好。
“我给你讲了我一生的故事,你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为什么——”
“那你觉得是为什么?”他侧着头,扬起眉毛,我觉得肚子里直翻腾。“反正,”他说,“你,你——”
他脸色再次泛白,表情看上去好奇怪,额头上全是汗珠。“拉娅,我觉得有点儿不——”
他口齿不清,摇摇晃晃。我抓住他的肩膀,想要让他站直,却搞得两只手湿漉漉的——那可不是雨水。
“天啊,埃利亚斯,你在出汗,特别多的汗。”
我抓起他的一只手。很冷,黏湿。“看着我,埃利亚斯。”他低头看我的眼睛,瞳孔放大得厉害,然后是全身剧烈震颤。他向马儿冲去,当他想要抓住马镫时,却失手摔倒在地。我冲上前去,从下面撑住他,免得他在溪边岩石上磕破头,然后尽可能轻柔地放下他。他双手抽搐。
这不可能完全是头上被踢一脚的结果。
“埃利亚斯,”我说,“你有没有哪里被割伤?院长的武器有没有击中过你?”
他抓住自己的二头肌:“只是划破一点儿皮,根本不严——”
他眼睛里显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转向我,想要说什么。但还没开口,他又剧烈抽搐了一轮,然后就像一块石头那样倒地,失去了知觉。没关系,我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院长对他下了毒。
埃利亚斯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很可怕。我握住他的手腕,被那杂乱的脉搏吓得慌了神。尽管浑身冒汗,他的身体却很凉,而不是发烧。我的天,这就是院长放我们逃走的原因吗?当然是这样的,拉娅你这小笨蛋。她根本用不着追你们,也不用安排什么伏兵。她只需要割伤他的皮肉,然后就等毒药发作,为她免除后患。
毒药还没有得逞,至少不是马上成功。我的外祖父给学者们治伤,有时也会碰到被带毒武器伤到的人。多数人会在中毒之后一小时内死亡,但埃利亚斯是撑过了好几小时,才开始有中毒反应的。
她用药量不够,或者伤口不够深。反正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还活着。
“对不起。”他呻吟着说,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在跟我说话,但他眼睛闭着。他伸出双手,像试图阻止什么东西。“我并不想,但我接到的命令——本来应该——”
我从自己的斗篷上撕掉一块,塞进埃利亚斯嘴里,免得他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他胳膊上的伤口很浅,正在发烫。我一碰那儿,他全身抽搐,马儿都被吓到了。
我在装着药膏和草药的背包里寻找,终于找到了适合清理伤口的东西。创口清洁之后,埃利亚斯的身体松弛下来,脸虽然还是很痛苦,但显出几分释然。
他的呼吸还是浅而且急,但至少没有继续打寒战。他的睫毛在黑色皮肤上弯成黑色新月形。他睡着时显得更年轻,更像在月圆之夜与我共舞的那个大男孩。
我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下巴上,胡楂儿有些扎人,但温暖,充满生命气息。他的生命力总是那么旺盛,无论战斗还是骑马。甚至现在,当他的身体在毒药影响下挣扎时,还是充满活力。
“加油,埃利亚斯,”我俯身对着他的耳朵说,“反击,醒来,醒来。”
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开,吐出那块塞嘴布,我也赶紧把手从他脸上缩回来。我感觉全身放松。受伤但是醒着,肯定胜过受伤昏迷。埃利亚斯马上跳起来,然后弯腰,想要呕吐,却吐不出。
“躺下。”我推他先跪倒,再抚摸他宽阔的后背,就像阿公对待所有病人那样。爱抚可能会比草药和汤剂更有效。“我们必须找出毒药的种类,这样才能配制解药。”
“太晚了。”埃利亚斯身体放松,在我手上倚靠一会儿,然后伸手拿过水壶,全部喝光。喝完以后,他的眼睛更清亮了一些,试着想要站起来。“大多数毒药的解药,都需要在中毒之后一小时内服用。但如果这种毒药能杀死我的话,我应该早就死了。我们走吧。”
“那么,该去哪里呢?”我问,“还去山脚下吗?那里没有任何城市,当然也没有药店。你已经中毒了,埃利亚斯。就算没有解药可用,你至少需要些药物来克制抽搐。否则,从这里到考夫监狱的路上,你会频繁晕倒。”我说,“只不过,你会在我们到达之前死掉,因为没有人能持续这样抽搐着活下去。所以,坐下来,让我想想。”
他吃惊地看着我,然后还真坐下了。
我搜肠刮肚,回想这些年来跟着阿公做助手期间的见闻。我想起一个小女孩的经历,她就有过中风和昏厥症状。
“泰利粹取液。”我说,阿公给那小女孩服用过一小份。一天之内,症状有所缓解。两天之后,就消失了。“它会让你的身体有机会跟毒性对抗。”
埃利亚斯面有难色:“这种药,大约只有塞拉和纳维乌姆才有。”
我们不能回到塞拉,而纳维乌姆跟考夫监狱,刚好在相反方向上。
“盗匪巢穴怎么样?”我想到这个主意,觉得肚子里难受。那座巨大石城是不法之徒聚集的地方,全是社会渣滓——强盗、赏金猎人、黑市商人,等等,全是些无恶不作的货色。阿公去过那里几次,为了找寻稀有的药草。他去的时候,阿婆总是担心得睡不着觉。
埃利亚斯点头:“危险得像是第十重地狱。但里面到处是你我这样不想引人注目的人。”
埃利亚斯再次站起来,尽管我对他的强悍刮目相看,但也因为他这样粗暴对待自己的身体而感到心寒。他摆弄着马缰绳。
“我很快又会抽搐的,拉娅。”他搔了下马的左侧前腿后方,马儿坐下来。“用绳子把我捆在马背上,一直向东南方走。”他坐上马鞍,身体危险地侧向一边。
“我感觉它们要来了。”他虚弱地说。
我急忙转身,以为会听到帝国巡逻队的马蹄声,但周围一片寂静。我再次回头看埃利亚斯,他的两只眼睛死盯着我头上某处:“声音,呼唤我回去的声音。”
幻觉。这是毒药影响下的另一种症状。我把埃利亚斯捆在马背上,用了他背包里的长绳。然后装满水壶,自己也上了马。埃利亚斯软软地靠在我背上,他的体味像雨水和香料,充斥在我周围,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
我汗湿的手指握住缰绳。马儿像是知道我不懂怎样骑马一样,开始乱甩脑袋,拉扯嚼铁。我把两只手放到上衣上蹭干,然后扯紧缰绳。
“你别捣乱哦,小坏蛋。”我对哼着响鼻、很不安分的马儿说,“未来几天就要靠你我同心协力了,你最好什么都听我的。”我轻轻踢了马儿一下,它果然开始向前走,让我很是松了一口气。我们转向东南方前进。我脚跟夹紧,我们一起在夜色中奔跑。
第七章 埃利亚斯
我被人声包围,那种轻微的低语声,让我回想起部落营地渐渐觉醒时,男人们轻声安抚着马儿,孩子们在生火准备早餐。
我睁开双眼,以为能看到部落沙漠里的骄阳,即便在清晨,它也极为明亮。与之相反,我看到的是穹顶样的树冠。低语声归于沉寂,空气里充斥着新鲜松针和软苔树皮的气味。天黑了,但我还是能分辨出大树坑坑洼洼的树干,有些老树像房屋一样宽大。头顶上的树冠后面,片片蓝天正在迅速变灰,就像有风暴即将来临。
有某种东西在树木之间快速行进。我转身看时,它却不见了踪影。树叶沙沙作响,像布满战场的阴魂一样倾诉。我之前听到的低语声时大时小,起起落落。
我站起来。尽管我以为会周身剧痛,当时却毫无感觉。没有痛感,这很奇怪,一定有问题。
不管自己现在身处何处,我都不应该在这里。我应该跟拉娅在一起,在前往盗匪巢穴的路上。我应该醒着,抵抗院长给我下的毒。出于本能,我把手伸向背后,想握住弯刀。它们不见了。
“在鬼魂的世界里,可没人等着被你砍头,你这个杀人如麻的杂种。”
我认得这个声音,尽管我极少听到他的语调如此恶毒。
“特里斯塔斯?”
我的朋友看起来跟生前差不多,黑漆漆的头发,身上文着恋人的名字,字母被白皙的肤色衬得很醒目。埃莉亚。他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鬼魂,但他一定是鬼。我亲眼看到他在第三轮选帝赛中被杀,被戴克斯的弯刀砍死。
他给我的感觉也不像鬼魂——我突然特别痛切地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在瞪了我一会儿之后,他突然一拳打在我的下巴上。
传遍我头颅的疼痛要比正常程度轻了一半,但我还是退开。这一击背后的仇恨,要比击打本身更强烈。
“这是因为你让戴克斯在选帝赛中杀死我。”
“对不起,”我说,“我本应该阻止他。”
“没用,反正我都死了。”
“我们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
“寂灭之地。看起来,是给那些没准备好继续的死者容身的地方。林德尔和迪米特里厄斯已经走了,但我还没走。我被困在这里,听这些叽叽歪歪。”
叽叽歪歪?我猜,他是指树林里出没的鬼魂发出的声音,对我来说,这声音像浪涛声一样,并没有让我特别厌烦。
“但是,我还没死呢。”
“她还没来向你发表讲话?”特里斯塔斯问,“欢迎来到寂灭之地,鬼魂之乡。我是搜魂者,帮你前往彼岸,是我的职责。”
当我困惑地摇头时,特里斯塔斯不怀好意地对我笑笑:“好的,她很快就会来,设法恐吓你继续前往下一站。这里的一切都属于她。”他示意森林,还有林间低语的鬼魂。然后他的脸相变了——扭曲了。
“全都属于她!”他消失在林木之间,速度快得不正常。我警惕起来,转身时看到一个影子,从附近的树干中挣脱出来。
我两手放松,垂在身侧,做好了准备,能抓,能掐,也能打。那身影靠近,它移动的方式完全不像人类。它太轻巧,太迅捷。
当那影子来到几尺开外时,却慢了下来,变成一个身形苗条的黑发女子。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皱纹,但我猜不出她的年龄。她的黑色瞳孔和古意盎然的注视,带有某种我猜不透的东西。
“你好,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她说的是人话,口音却很奇怪,就像不习惯说塞兰语似的。“我是搜魂者,很高兴终于见到了你。我观察你一段时间了。”
好吧。“我想离开这个地方。”
“你是否乐在其中?”她的声音很轻柔,“你导致的那些伤害?那些痛苦?我能看出来。”她的眼睛像在跟踪我头和肩部周围的空气。“你总是带着它。为什么?这会让你感到幸福?”
“不。”这种事我想想都怕。“我不是有意要——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
“但你会毁掉所有靠近你的人。你的朋友们,你的外公,海伦娜·阿奎拉,你伤害了他们。”她停顿,等着我体会她这些狠话。“我平时都不会观察那边的人,”她说,“但你还真特别。”
“我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我说,“我还没死呢。”
她凝视我好半天,然后才把头侧向一边,像一只好奇的鸟儿。“但你已经死了,”她说,“你只是还没有意识到而已。”
???
我的眼睛突然睁开,看到一片乌云密布的天空。上午刚过半,我身体前倾,头部在拉娅的脖子和肩膀之间晃荡。我们周围有矮小的山丘起伏,偶尔有波罗蜜树和风滚草丛,其他植被很少。拉娅让马儿小步向东南方向跑,径直接近盗匪巢穴。发觉我有动作,她扭身向后看我。
“埃利亚斯!”她让马儿减速,“你昏迷了一小时,我——我还以为你可能不会醒过来了。”
“不要让马儿停下。”我完全没有了幻觉中的那种力量,但还是勉强坐直。我的头很晕,舌头很重,不太听使唤。保持清醒,埃利亚斯,我告诉自己,不要让搜魂者再把你拉回去。“我们要继续逃——士兵们——”
“我们整晚都在逃。我看到过士兵,但他们都距离很远,而且是向南行军。”拉娅眼睛下面发黑,两只手也在抖。她累坏了。我从她手里接过缰绳,她软软地靠在我身上,闭上了眼睛。
“你去过哪里,埃利亚斯?你记得吗?因为我以前也见过别人中风昏厥,他们可以把人打晕几分钟,甚至一小时,但你昏迷的时间要长很多。”
“奇怪的地方。一片森——森林——”
“我不许你再昏迷,丢下我一个人,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拉娅转身摇晃我的肩膀,我睁开眼睛。“没有你我可做不到。看看地平线,你看到什么了?”
我迫使自己抬头看:“云——云彩。暴风雨要来了,很大的暴风雨,我们需要躲起来。”
拉娅点头。“我可以闻到它的气息,暴风雨。”她回头看,“会让我想起你。”
我想要搞清楚这句话是褒是贬,但还是放弃了。十重地狱啊,我真的好累。
“埃利亚斯,”拉娅一只手放在我脸上,迫使我面对她金色的眼眸,那眼睛像母狮一样,有催眠的神效。“保持清醒。你以前有个弟弟——给我讲讲他的事吧。”
有声音在召唤我,那是寂灭之地,用饥饿的长爪拉我回去。
“夏恩。”我喘息着说,“他的——他的名字叫夏恩。很霸道,跟瑞拉阿嬷一样。他现在十九岁——比我小一岁。”我胡乱讲述,试图摆脱寂灭之地的冰冷掌控,我说话时,拉娅把水壶塞进我的手里,催我喝水。
“陪着我。”她总是这样说,而我就死抱着这句话,它像是开阔洋面上的浮木。“别回去。我需要你。”
几小时后,暴风雨来临。雨中骑马赶路非常辛苦,但雨水让我更加清醒。我把马带到低处的一道峡谷中,这里满地是巨石。风雨中,我们只能看到几英尺以外——这意味着帝国的士兵们也会同样盲目。
我下马,花了好长时间尝试照料马儿,但我的双手不听使唤。一种熟悉的情绪攫住了我:恐惧。我粉碎了它。你能克制毒性,埃利亚斯。如果它真能要你的命,你早就死了。
“埃利亚斯?”拉娅来到我身旁,脸上写着深深的关切。她在两块巨石之间将一块帆布拴牢,等我伺候完马儿,她扶我过去,让我坐在上面。
“她说我一直在害人。”我们蜷缩在一起时,我控制不住说了出来,“我会让人受牵连。”
“谁跟你说的?”
“我将来也会害了你。”我说,“我会连累所有人。”
“别这样,埃利亚斯。”拉娅握住我的手,“我救你脱险,就是因为你没有伤害我。”她停顿了一下,雨水像冰冷的帘幕一样围绕着我们,“试着保持清醒,埃利亚斯。你上次昏迷的时间太长了,我需要你醒着,陪着我。”
我们靠得那么近,我能看到她下唇凹陷的地方。一缕头发从她的发髻上散落下来,垂在她颀长的金色颈项旁边。我愿意付出高昂代价,只要能这样靠近她,并且不中毒,不被追杀,不受伤,不被鬼魂困扰。
“再给我讲个故事吧。”她喃喃地说,“我听说,五劫生们都去看过南方群岛。那里景色美不美?”见我点头,她逗我继续说,“它们是什么样子?水是不是很清澈?”
“水是蓝色的。”我试图控制吐字不清的倾向。因为她是对的:我需要保持清醒。我需要确保我俩到达盗匪巢穴,我需要拿到泰利粹取液。
“但不是——不只是那种深蓝,而是上千种不同的蓝色。还有绿色,就像——就像有人取走了海勒的双眼,把它们变成了一片海洋。”
我的身体又在打战。不——不能再昏倒。拉娅两只手捧起我的脸颊,她的触摸让我瞬间心猿意马。
“醒着陪我。”她说。她的手指那样清凉地贴在我滚烫的皮肤上。电光闪过,照亮她的脸,让她的金色眼眸更加黑暗,感觉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再给我讲一段回忆吧。”她要求,“讲点儿美好的。”
“你,”我说,“第——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很美,但世上有很多美貌的女孩,而且——”找准该说的话,让自己保持清醒。“但这不是让人突出的原因。你跟我很相像……”
“别晕倒啊,埃利亚斯,留在这儿。”
我的嘴巴却不听使唤,视野边缘的黑暗渐渐逼近、扩展。
“我没有办法留下……”
“努力啊,埃利亚斯。加油!”
拉娅的声音渐渐消失,整个世界被黑暗笼罩。
???
这一次,我发觉自己坐在林中地面上,有堆火正在驱散我体内的寒气。搜魂者坐在我对面,耐心地向火中堆放木柴。
“亡灵的哀号并没有打扰到你。”她说。
“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条件是你也回答我的疑问。”我说。见她点头,我继续。
“对我来说,那声音听起来不是哀号,更像是轻声低语。”我以为她会有反应,但没有。“轮到我了。昏厥症状,它们不应该一下子让我睡倒几小时的。是你做的吗?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这边?”
“我跟你说过了,我一直在观察你。我想找机会跟你对话。”
“请放我回去。”
“很快。”她说,“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我的挫败感在加强,我想对她喊——但我还需要答案:“你说我已经死了,这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我还没死,我还活着。”
“但命不久长。”
“你也像安古僧一样,能预见未来?”
她抬起头,嘴里发出的那种野蛮号叫,绝对不是人类能发出的。
“在这里不许提那些怪物。”她说,“这是个神圣的世界,是死者寻找内心安宁的处所。安古僧是被死神放逐的异类。”她安静下来。“我是搜魂者,埃利亚斯。我与死人为伍。而死神已经得到了你——看那里。”她拍拍我的胳膊,恰好就在院长的飞星割伤我的地方。
“那毒药不会杀死我。”我说,“如果拉娅和我得到泰利粹取液,昏厥也将奈何不了我。”
“拉娅,那个学者女孩,又一颗等着烧毁全世界的星火。”她说,“你也会伤害她吗?”
“永远不会。”
搜魂者摇头:“你跟她变亲近了。你还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院长对你下了毒,而你本身就是一种毒药。你会毒死拉娅的快乐,她的希望,她的生命,像你毒害其他事物一样。如果你真心在乎她,不要让她喜欢你。像你体内肆虐的毒素一样,你本人也没有解药。”
“我才不会死。”
“仅靠意志力,并不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好好想想吧,埃利亚斯,想想你就会明白。”她惨然微笑,拨动火苗。“也许我还会召你来这里,我有很多问题……”
我一下子摔回现实世界,动作粗暴得让我牙痛。夜色中雾霭茫茫,我一定是昏迷了几小时之久。我们的马儿还在稳步前行,但我感觉到它的腿在发抖。我们很快就将不得不休息了。
拉娅继续驱马前行,没有理会我醒来的事。我的头脑远不如在寂灭之地时那样清醒,但我记得搜魂者的话。好好想想吧,埃利亚斯,想想你就会明白。
我回想自己了解的所有毒药,痛骂自己当初没有向黑崖学院的教官好好学习各种毒物的知识。
夜魔草。文献中所述甚少,因为它在帝国属于违禁物品,甚至连假面人都不得使用。它是一个世纪之前被法令禁止的,在被用于谋害了一位皇帝之后。中了这种毒必死。用量大时,中人立毙。用量小时,仅有的症状是严重昏厥。
三个月到六个月的昏厥症,我想起来了,然后是死亡。没有疗法,没有解药。
终于,我明白了院长为什么放我们逃离塞拉城,她为什么不必费心割断我的喉咙。她根本不必动手。
因为她已经杀死了我。
第八章 海伦娜
“骨折六处,肌肉撕裂二十八处,挫伤十三处,腱肌撕裂四条,两肾瘀伤。”
朝阳洒在我童年时代的卧室里,照耀着妈妈淡金色的头发,她在转述医生的诊断。我通过面前华丽的银饰镜子看她,这镜子是小时候她送给我的礼物。它完美无瑕的表面是南方一座遥远城市的不传之秘,据说那座城市到处是吹玻璃的手艺人,我父亲去过那儿一次。
我不应该在这儿,我应该在黑甲禁卫军营里,等着觐见马库斯·法拉尔皇帝,时间只剩不到一小时。与之相反,我却坐在阿奎拉家族宅邸的银色地毯和淡紫色帘帏之间,由我的妈妈和妹妹们照料,而不是被军医治疗。你被审问了五天之久,她们都担心死了,父亲坚持说,她们想要见到你。我当时无力回绝。
“十三处挫伤而已,不值一提。”我的声音沙哑虚弱。审问中,我一直努力避免尖叫。但偶尔还是会失败叫出声,嗓子就是这样毁掉的。妈妈缝合了一处伤口,我在她收紧缝线时极力隐藏痛苦的表情。
“她说的对,妈妈。”莉薇亚十八岁,是阿奎拉家最小的孩子,看着我苦笑了一下。“事情还可能更糟糕的,他们本来有可能把姐姐剃成大光头。”
我哼了一声——现在大笑太痛,甚至连妈妈都露出了笑容,她在忙着给伤口涂抹油膏。只有汉娜还是面无表情。
我瞅了她一眼,她回避我的视线,下巴紧绷。她从来都没学会掩饰对我的痛恨。她是我们家的老二。尽管在我第一次对她拔刀之后,她至少学会了不公开挑衅。
“这都是你自找的。”汉娜的声音很小,但是既恶毒,又突然。我觉得她已经忍了足够久。“这真恶心。他们本来不必折磨你来获取这种消息,关于那个——恶魔的消息。”埃利亚斯。我很感激她没说这个名字。“你本应该自愿说出一切——”
“汉娜!”妈妈训斥她。莉薇亚挺直身体,瞪着我们的姐妹。
“我的好朋友埃莉亚本来打算下周结婚的。”汉娜喊叫起来,“她的未婚夫却死了,都是你朋友害的。你却拒绝帮忙追捕他。”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你撒谎!”汉娜声音颤抖,十年以上的怒火让她难以控制自己。十四年来,我的学业都被摆在首位,压过她和莉薇的一切。十四年来,父母对我的关切都超过另外两个女儿。汉娜的仇恨像我自己的皮肤一样熟悉,但这并不会减少它带来的刺痛。在她眼里,我就是死敌。我眼中的她,也是个眼睛冒火,双头怪一样凶残的妹妹,她还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
直到我进入黑崖学院。
别理她,我告诫自己。我不能在面对毒蛇时,满脑子想着她的指责。
“你本应该继续待在监狱里,”汉娜说,“你根本不值得让父亲去找皇帝,哀求他——双膝跪地哀求他。”
老天啊,父亲!不。他的确不应该这样作践自己——不应该为了我受这种委屈。我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感觉两眼灼热,全是泪水,又因此痛恨自己。可恶,我马上要去跟马库斯摊牌。我没时间内疚,没时间哭泣。
“汉娜,”我妈妈的声音冷硬如铁,跟平时的她判若两人,“你走。”
我妹妹嚣张地仰起下巴,转身气势汹汹地离开,像她本来就想走一样。你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假面人啊,妹妹。
“莉薇,”过了几分钟,妈妈说,“你去看着点儿,别让她拿奴隶们出气。”
“这个,可能已经晚了。”莉薇嘟囔着离开。我试着起身,妈妈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力量大得让人吃惊,硬把我推了回去。
她把一种特别有刺激性的油膏涂在我头皮上最深的创口那里,冷静的手指把我的脸左右扭转,眼睛里带着跟我一样的哀戚。
“哦,我可怜的孩子。”她轻声说。我感觉很无助,突然很想扑到她怀里,再也不离开父母的保护。
相反,我把她的两只手推开。
“够了。”与其让她看出我过于虚弱,还不如让她以为我不耐烦。我不能让她看到自己内心受伤的一面,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到那个部分。尤其是在我只能依靠自身力量的时候,尤其是在我几分钟后就要面对毒蛇的情况下。
我有个任务给你,他说过。他会逼我做什么?镇压叛乱吗?处罚造反的学者族?太容易了。我想到更可怕的可能性,然后迫使自己不要想太多。
在我身旁,母亲在叹气,她的眼里噙满泪水。我身体紧绷。我害怕应付眼泪,像害怕别人表示亲密的言辞一样。但她的泪没有流下来,她让自己坚强起来——这是作为假面人母亲必须学会的生存技能——然后伸手去取我的盔甲。她默不作声,帮我穿戴它们。
“嗜血伯劳,”几分钟后,父亲出现在门口。“是时候出发了。”
???
马库斯皇帝入住维图里娅家。
埃利亚斯的家里。
“一定是院长的主意。”我父亲说。身着维图里娅家族制服的卫兵给我们开了门。“她想要接近皇帝。”
我宁愿他住在其他任何地方。我们经过庭院时,我脑子里涌起种种回忆。到处都是埃利亚斯,他的存在感那么强,让我以为只要回头看,他就会出现在面前,几英寸之外,肩膀向后张开,带着一份自然而然的优雅,嘴角挂着嘲讽的微笑。
但他当然不在这里,他的外公奎因也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数十名维图里娅家族的卫兵,戒备着高墙和房顶。奎因时代维图里娅家族特有的高傲和冷嘲不复存在。相反,庭院里有一股恐惧的暗流涌动。庭院一角仓促竖立起一根鞭刑柱,新鲜血迹玷污了周围的卵石地面。
我不知奎因现在何处,希望是某个安全的地方吧。在我帮他逃到塞拉城北面的沙漠里之前,他警告过我。你要小心啊,丫头。你很强,因此她会想谋害你。不是正大光明对抗。你的家族太强大,她不敢造次,但她还是会想出办法。我不必问他指的是谁。
我父亲和我进入府邸。这里是门厅,毕业典礼后埃利亚斯问候我的地方。有我们小时候疯跑下来的楼梯,有奎因宴客的起居室。后面是厨师的器具室,埃利亚斯和我曾躲在那里窥视他。
等父亲和我被簇拥着进入奎因的书房,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思绪。马库斯成了皇帝,能肆意对我下令,这已经足够糟糕。我还不能让他看出自己为埃利亚斯难过,他一定会利用这个弱点——我早就知道。
你是个假面人,阿奎拉,那就要有假面人的样子。
“嗜血伯劳,”马库斯抬头迎接我们进屋,从他嘴里说出我的头衔好像成了一种贬损,“阿奎拉族长,欢迎。”
我进门之前,还不知该预期什么。或许是马库斯的奢靡后宫,一帮垂头丧气鼻青脸肿的女人之类。
相反,他一身戎装,斗篷和武器沾有血迹,就像他刚刚经历过一场战斗。当然,他一直都深爱战场的狂热跟血腥。
两名维图里娅家族的卫兵站在窗前。院长在马库斯身旁,指着他们面前的一张地图。她向前探身时,我瞥见她制服下面有银光一闪。
这恶妇穿了她从我这里偷走的护甲。
“如前所述,陛下。”院长点头问候我们,然后继续刚才的谈话,“考夫监狱的西塞琉斯典狱长必须解决掉。西塞琉斯是前任嗜血伯劳的堂弟,向他透露考夫监狱囚犯口中逼问出来的情报。这也是伯劳能够如此紧密地消解国内不满的原因所在。”
“我忙着追捕你那个叛徒儿子,同时镇压叛乱的鼠辈,让名门贵胄听我号令,还要应对边境冲突,现在很难再向国内势力最强大的人物之一动手啊,院长。”马库斯已经很适应他的显赫位置,好像他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你知道典狱长手里掌握着多少秘密吗?他随便几句话就能集结一支军队。在我们控制住帝国其他部分之前,先不动典狱长,你可以走了。阿奎拉族长,”马库斯瞥了一眼我父亲,“你跟院长一起去。她会处理我们之间……协定的细节。”
协定。释放我的交换条件。父亲还没跟我说过具体内容。
但我现在也不能去问。父亲跟随院长和另外两名维图里娅家族士兵出去了。书房门在他们身后轰然紧闭,只剩下马库斯和我两个人。
他转身打量我,我无法直视他。每当我跟他的黄眼睛对视,都会想起我的梦魇。我以为他会肆意利用我的弱点,低声在我耳边描述我俩都曾看到过的黑暗幻景,就像他此前几周做过的那样。我等着他逼近,等他攻击。我了解他的本性。我知道,他已经威胁我几个月之久。
但他收紧下颌,一只手轻挥,像是要赶走一只蚊子。然后他控制住自己,太阳穴上有一根血管跳动。
“看起来,阿奎拉,你和我被困在一起了,作为皇帝和嗜血伯劳。”他恶狠狠地对我吐出这些话,“至少在有人死掉之前。”
他语调中的沉痛让我吃惊,那双猫儿一样的眼睛盯着远方某处。没有扎克在身边,他看上去不完全存在,只是半个人,不完整。他在扎克身边时……更年轻,还是残忍,还是可恶,但更放松一些。现在的他,显得更成熟,更冷酷,也许更可怕的是,还有了某种程度的智慧。
“那么,你为什么不把我杀死在监狱里?”我说。
“因为我喜欢看你父亲摇尾乞怜。”马库斯冷笑,像是从前的他短时闪现,那笑容淡去。“也因为安古僧像是对你特别关注。该隐来找过我,坚持说,如果杀掉你,我也会自取灭亡。”毒蛇耸耸肩,“坦率地说,我还真想割断你的喉咙,就为了看看能有什么后果。也许我会这样做。但暂时来说,我还有任务给你。”
自制,阿奎拉。“悉听尊命,陛下。”
“黑甲禁卫——现在都是你的手下了——迄今还没能找到并抓捕叛徒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
不要啊。
“你了解他,你熟知他的思维方式。你去追捕他,把他绳之以法。然后你亲自折磨他,处死他,公开处死。”
追捕。折磨。处死。
“陛下,”我做不到,这不可能。“我身为嗜血伯劳,理应镇压叛乱——”
“叛乱已经平息,”马库斯说,“你不必帮忙。”
我就知道会这样,我就知道他会派我去抓埃利亚斯。我知道是因为我曾梦到,但我还是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早。
“我才刚刚成为黑甲禁卫统领。”我说,“我需要时间来了解我的手下,熟悉我的职责。”
“但首先,你要成为他们的楷模。还有什么比抓住帝国头号通缉犯更好的表率呢?不要担心黑甲禁卫的其他成员,在你执行这项任务期间,他们将直接听命于我。”
“为什么不派院长去呢?”我试图掩盖自己语调中的绝望。我越是暴露出痛苦,他会越开心。
“因为我需要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来镇压叛乱。”马库斯说。
“你其实是说,你需要有个盟友近在眼前。”
“别犯蠢,阿奎拉。”他厌恶地摇头,开始来回踱步。“我才没有什么盟友。我身边只有欠我东西的人,想从我这里得到利益的人:利用我的人和我利用的人。具体到院长,我们是互相需要,互相利用,所以她要留下。她建议派你去追缉埃利亚斯,以考验你的忠心。我同意了她的建议。”
毒蛇停止踱步。
“你发誓担任我的嗜血伯劳,充当执行我意志的利刃。现在就是你证明忠诚的机会。我们头顶有猛禽盘旋,阿奎拉,别以为我会蠢到看不见。维图里乌斯的逃脱,是我即位之后遭遇的第一次挫败,贵族们在利用这件事反对我。我需要让他死掉。”他面对我的眼睛,身体前倾,用力抓紧桌子,直到指节发白。“而且我想让你成为杀死他的人,我想让你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睛失去生命力。我想让他知道,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在意的人,给了他致命一击。我想让这件事成为你的终生噩梦。”
马库斯的眼里不只有仇恨。有一个短暂的、模糊的瞬间,他表现出了负疚感。
他想让我像他一样,他想让埃利亚斯成为扎克。
马库斯双生兄弟的名字浮在我俩之间,像是一个鬼魂,只要我们说出名字,它就会复活。我们两个都清楚在第三轮选帝赛的战场上发生的事。每个人都知道。扎克里亚斯·法拉尔被杀——被我面前的这个人刺穿心脏而死。
“很好,陛下。”我的声音听起来强硬又圆滑,我受过的训练开始生效。马库斯脸上的惊诧让我暗自得意。
“你要马上开始行动。我会每天得到报告——院长已经选定了一名黑甲禁卫,向我们报告你的进展。”
当然会这样。我转身要走,手伸向门把手时,肚子里翻涌不已。
“还有一件事,”马库斯说,迫使我转身,我咬紧牙关。“想都不要想跟我说你抓不到维图里乌斯。他足够狡猾,能轻易逃脱所有的赏金猎人。但你我都清楚,他完全没机会逃脱你的追捕。”马库斯高昂着头,冷静,淡定,但满腹仇恨。
“狩猎顺利,嗜血伯劳。”
???
我机械地迈动双腿,离开马库斯和他可怕的命令,出了奎因·维图里乌斯书房的门。在我华丽的盔甲下面,有道伤口渗出的血浸透了一层衣裳。我用一根手指轻触伤口,略微施压,然后力度加大。疼痛洞穿我全身,把我的视野局限在眼前。
我必须追踪埃利亚斯。抓住他,折磨他,杀死他。
我的双手攥成拳。为什么埃利亚斯一定要违背他对安古僧的誓言,对帝国的誓言?他见过帝国边境之外人们的生活面貌:在南方世界,王国比民族还要多,每个小国都在算计着征服其他国家。在东北,苔原地带的野人会用婴儿和妇女交换火药和烧酒。而在大荒野以南,卡考斯的蛮族活着就是为了纵酒狂欢和奸淫掳掠。
帝国远非完美,但我们在长达五个世纪里成功抵御了疆土之外野蛮势力的入侵。埃利亚斯知道这些。他还是背弃了自己的人民。
背弃了我。
是非不重要。他已经对帝国构成威胁,我必须消除这个祸患。
但我又爱着他,我要怎么杀死一个我爱的人呢?
以前还是小女孩的我,那个怀揣希望的小丫头——像一只拍打着翅膀,昂头抵御混乱的雏鸟。安古僧和他们的承诺现在都怎样了?你将会杀死他,你的朋友,你的战斗伙伴,你的一切,唯一曾经让你——
我让那个小女孩住嘴。集中精神。
现在,维图里乌斯已经逃亡六天之久。如果他独自一人,隐姓埋名,找他无异于捕风捉影。他脱逃的消息——还有赏金——会迫使他更为小心。赏金猎人有抓到他的可能吗?我嗤之以鼻。我曾见过埃利亚斯偷光半个营地佣兵的东西,根本没有一个人发觉。他完全可以围着这帮废物跳舞、挑衅,即便是受了伤,即便是被追捕。
但还有那个女孩。动作更慢,更缺乏经验,她是个负担。
负担。他背着负担,因为这女孩。她能充当负担,因为她——因为他俩——
别想这些,海伦娜。
响亮的讲话声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外部世界,我放开了自己内心的柔弱。我听见院长在客厅讲话,不由得紧张起来。她刚刚才跟我父亲一起离开,她胆敢在阿奎拉族长面前大呼小叫吗?
我大步向前,想要推开起居室虚掩的门。充当嗜血伯劳的好处之一,是我的职位仅低于皇帝一人。我可以在院长面前耍威风,只要马库斯不干涉,她就对我无可奈何。
然后我愣住了,因为回话的声音显然不是我父亲的。
“我早跟你说过,想要压倒她的想法有问题。”
那声音让我不寒而栗,它让我回想起某种东西:第二轮选帝赛中的沙妖,它们把声音变得像风声似的。如果说那些妖怪听起来像是夏天的风暴,当下这个声音就像是冬日寒风。
“要是厨娘得罪了您,您大可以自己动手杀了她。”
“我的能力也有限制的,凯瑞斯。她是你制造出来的怪人,只能你来解决。她让我们付出了代价。反抗军的首领本来很有用,现在却死了。”
“他可以被取代。”院长停顿了一下,斟酌着措辞,“而且,恕我直言,大人,要说执念,您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呢?您也没有跟我说过那女奴的身份。您为什么对她那么感兴趣?她对您来说,有什么重要意义吗?”
漫长又紧张的停顿。我向后一步,不管院长跟什么人在里面,那人都让我紧张:“啊,凯瑞斯。平时都没闲着啊?你在调查她?她的身份……她父母是什么人……”
“一旦我知道了要找什么,还挺容易找到答案的。”
“那女孩不需要你来操心,我已经受够了你的盘问。你刚达成一些小目标,就开始胆大起来了,院长。不要让这些小成绩把你变蠢。你收到命令了,现在只要执行。”
我躲藏起来,恰好赶在院长离开房间之前,她大步走下通道。我一直等到她的脚步声完全平息,才从角落里出来——然后发现自己跟刚刚说话的那个人面对面。
“你刚才都听到了。”
我感觉皮肤发黏,发现自己已经紧握刀柄。我面前这个人,乍看上去,只是个身着朴素长袍的普通人。他戴着手套,风帽拉得很低,脸隐藏在阴影里。我马上就在回避他,看向别处。某种原始本能大声提醒我赶紧避开,但我同时又惊慌地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我是嗜血伯劳。”其实我这个头衔并没有给我任何信心,但还是要虚张声势一下,“我愿意听什么都可以。”
那人侧着脑袋,吸了几下鼻子,像在嗅我周围空气的味道。
“你有一种特别的天赋。”那人听起来略微有些吃惊,我因为他语调的黑暗感到心惊。“治愈能力。沙妖们唤醒了它,我都闻到了。冬天的白和蓝,还有早春的新绿。”
我的天。我真想忘记那种怪异的,让我失去生命力的感觉,我曾对埃利亚斯和拉娅使用过的那种力量。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内心的假面人接管了局面。
“如果你不小心,这种能力会让你丧命。”
“你又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人——或者他是不是人类?
那人抬起戴着手套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唱出一个音符,很高亢,像是鸟鸣声。这很突然,考虑到他方才说话的嗓音还那么低沉。我感觉像是被火焰烧穿身体,咬紧牙关才没有叫出声。
等到那一拨儿痛感过去,我身上的伤痛有所减轻,那人向远端墙壁上的镜子示意。我脸上的青肿痕迹并未完全消失,但的确浅淡了许多。
“我当然知道。”那人无视我目瞪口呆的表情,“你应该找个师父的。”
“你是在自荐吗?”我肯定是疯了才会这样问。但那怪物发出怪声,感觉像在笑。
“我目前还不打算这样做。”他又嗅了几下,像在考虑。“也许……将来吧。”
“你——到底是谁?”
“我是收割者,姑娘。我现在要去收取属于我的东西。”
听到这个,我壮起胆子看了一下那人的脸。我错了,因为他没有眼睛,眼轮里只有一双黑星,泛着地狱之火那样的光彩。当他迎上我的注视,孤独感像闪电一样滚过我的全身。但仅仅称之为孤独感,又仿佛远远不够。我感觉像被剥夺了什么,被毁掉一样。就像我在意的每个人、每件物品都被从我的怀中夺走,弃入无底深渊。
那怪物的凝视是一片无间地狱,我感觉两眼发红,踉跄后退到墙边。我意识到自己凝视的并非他的双眼,而是我自己的未来。
我只瞥见了一瞬间,痛苦、折磨、恐怖。我所爱的一切,我人生中一切重要的东西,都被浸没在血泊里。
第九章 拉娅
盗匪巢穴高高耸立,有如巨拳。它遮住了地平线,影子也让周围迷雾中的沙漠更加幽暗。从这里看,它貌似平静无人。但太阳早已落山,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那座巨大石山深处迷宫一样的裂缝中,帝国的败类们成群结队。
我扫了一眼埃利亚斯,发现他的兜帽滑到身后去了。我给他重新戴好,他一动都没动,我担心到腹痛如绞。过去三天,他时而晕倒,时而醒来,但最后一次昏厥特别严重。那次失去知觉的时间超过一天——迄今为止最长的一次。我的医术要比阿公差好多,但连我也知道,他的问题很严重。
之前,埃利亚斯昏倒时至少还会说胡话,表明他在跟毒药抗争,如今已经连续几小时不说一句话。现在他说什么我都会开心,哪怕又是海伦娜·阿奎拉和她海洋一样颜色的眼睛——这句话曾让我特别烦。
他快不行了,我绝对不能让他丧命。
“拉娅。”听到埃利亚斯的声音,我惊得险些从马上掉下去。
“谢天谢地。”我回头看,发现他温热的皮肤暗淡发灰,灰眼睛发热,像一团火。
他抬头看了一眼盗匪巢穴,然后又看我:“我知道你能带我们到达这里。”有一会儿,他恢复了常态——温暖,充满活力。他越过我的肩膀看我的手指,连续几天紧握缰绳,皮肤多处磨损。他把皮带从我手里拿走。
有那么尴尬的几秒钟,他双臂圈开,远离我的身体,像靠太近了会惹我不快一样。我就势向后倚靠在他的胸膛上,这份安全感超过之前好多天,就像我突然得到一层盔甲一样。他放松下来,前臂垂到我腰间,它们的重量让我好一阵心跳加速。
“你一定累坏了。”他喃喃说道。
“我还行啦。尽管你这么老沉,只是把你拖上拖下这匹马,还是要比对付院长容易十倍。”
他的浅笑很虚弱,但听到笑声,我心里放松了不少。他让马儿拐向北面,踢它开始小跑,直到前方小路上坡。
“我们接近了。”他说,“我们去盗匪巢穴北面的乱石坡——我去取泰利粹取液时,你有很多地方可以躲藏。”
我皱起眉回头看他:“埃利亚斯,你现在随时可能昏过去。”
“我可以临时克制住晕厥症状,也只需要在市场待几分钟。”他说,“那地方在盗匪巢穴中央,什么都有,应该能找到药店。”
他突然表情痛苦,手臂也紧绷起来。“你走开。”他咕哝说——显然不是对我说的。当我侧目看他,他假装自己没事,开始问我过去几天里的状况。
当马儿开始攀爬盗匪巢穴北侧的乱石坡时,埃利亚斯的身体时不时地抽搐,像被看不见的傀儡师操纵一样,他严重往左偏。
我抓住缰绳,暗自感谢老天,我提前把他绑住了所以不会摔下马。我一只胳膊揽住他,姿势很别扭。我的身体在马鞍上扭着,试图让他的身体稳住,以免吓到马儿。
“没事的。”我的声音发颤。我几乎揽不住他,但我把阿公那种永远平心静气的医者风范带了出来,任凭他抽搐得越来越厉害。“我们会得到粹取液,一切都会好起来。”埃利亚斯的脉搏非常紊乱,我一只手按在他心脏上方,担心这颗心会突然爆裂。这样下去心脏撑不了太久的。
“拉娅。”他几乎说不出话,两眼狂乱,无法聚焦,“必须我去拿它。不要自己去,太危险了,我自己来。你会受伤的——我总是——伤到——”
他瘫软下去,呼吸浅细。然后又昏了过去。谁知道这次会持续多久?胆汁味道的恐慌涌上我的喉咙,我把它硬压了下去。
现在盗匪巢穴的危险不再重要,我必须进去。如果我不能设法拿到泰利粹取液,埃利亚斯就会不行了。他的脉搏这么乱,而且已经断断续续昏迷了四天。
“你不会死的。”我摇晃埃利亚斯的身体,“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你可不能死,要不然代林也死定了。”
马蹄在石块上滑了一下,马儿人立起来,几乎让我缰绳脱手,也差点儿把埃利亚斯甩下马背。我下马,安抚它,竭力克制住自己的不耐烦,哄它继续走。迷雾渐渐被刺骨的冻雨取代。
我几乎看不到面前自己的手掌,却从中增添了信心。如果我看不清前路,贼寇也看不见来人。不过,我还是小心前进,能感觉得到危险的压力围在四周。从我沿着走的浅淡土路上,现在能看出盗匪巢穴并不是一座石山,而是两座,像被巨斧从中间劈开似的。一条浅浅的山谷贯穿中央,里面有火把闪耀。那一定是市场了。
盗匪巢穴东面是一片阴森的无人地带,细长如手指的岩石从俯斜的石脉中冒出来,随地势越升越高,直到黏合成塞兰山脉的最低坡。
我在那片沟壑中寻觅半晌,直到发现一座山洞,大到足以容纳埃利亚斯和那匹马。
等我把马儿拴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并把埃利亚斯从马背上拖下来,已经气喘吁吁。雨水把他全身淋透,但现在没时间给他换上干衣服。我小心地给埃利亚斯围上一件斗篷,然后从他的背包里搜寻钱币,感觉像在做贼。
等我找到钱,就握了一下他的手,抽出他的一条手帕,把自己的脸蒙上,像他在塞拉城做过的那样,吸入香料和雨水的气息。
我拉上兜帽,悄悄走出山洞,希望当我回来的时候他还活着。
如果我还能回来的话。
???
盗匪巢穴中心地带的市场到处是部落民、武夫、海国人,甚至还有侵扰帝国边境的蛮族。南方商人在人群里出没,他们鲜亮又色泽明快的衣物,跟背上、胸前和大腿边携带的武器很不相配。
我没看到一名学者,甚至连奴隶都没有。但我看到很多人,行为举止都像我自己想要的一样谨慎,于是我也垂下头,混进人流,确保我的刀柄在显眼的位置。
加入人群后几秒钟以内,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看都不看挥刀就斩,听见一声呻吟,甩脱了那人。我把兜帽压得更低,躬身行进,像在黑崖学院那样。这地方可不就是那样吗?又一座黑崖学院。只不过更臭,除了杀人犯之外,还到处是盗贼和劫匪。
空气里充斥着烧酒和动物粪便的味道,在那之下,还有盖斯的刺激性酸味,那是一种致幻剂,在帝国疆土内属于违禁品。脏东西旁边是些乱七八糟的建筑,多数都藏在岩石间的天然裂隙里,有帆布充当屋顶和墙壁。山羊和鸡几乎跟人一样多。
虽然这些建筑的模样不起眼,里面的东西却不同凡响。在我旁边几码之外,有一伙人叫卖鸡蛋那么大的红宝石和蓝宝石。有些摊位上填满一块块黏瘫的盖斯,别处还有人卖成桶的火药,东西堆放得特别危险,望之令人胆寒。
一支羽箭飞过我耳边,我逃出十几步之后,才发觉它攻击的目标不是我。原来是一伙穿皮衣的蛮族在武器摊前购物,随手就四面放箭。附近有人打架,我试图挤过去,人群越来越密集,根本挪不动脚。这样下去,我永远也找不到药店。
“赏金足足有六万呢,他们说。从没听过这么高的价钱——”
“皇帝不想被人看成傻瓜。维图里乌斯是第一个被他判处死刑的人,他却让人给跑了。跟维图里乌斯一起的那女孩是谁?他为什么要跟一名学者同行?”
“也许他是要加入叛乱吧。学者们知道赛里克精钢的奥秘,我听说,斯皮罗·特鲁曼本人教会了一名学者族青年。也许维图里乌斯跟特鲁曼一样痛恨帝国。”
我的天。我硬着头皮继续走,尽管心里特别想听下去。特鲁曼和代林的消息怎么会传出来的?这对我哥哥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的时间比你现在想象的还少。快走吧。
鼓声已经把我和埃利亚斯的相貌特征清晰地传达到很远的距离之外。我一边加快速度,一边扫视众多摊位,寻找药店。我逗留越久,我们的处境越危险。买我们人头的赏金太高,我怀疑这里所有人都听说过这消息了。
终于,在主街侧面的一条小巷里,我发现一个棚子,门上刻有研钵和碾槌图案。我转头走向那里,经过一批部落民身旁,他们正跟几个海国人一起,在帆布棚下面喝热茶。
“像是地狱里出来的怪物一样啊。”一名薄嘴唇、刀疤脸的部落民低声说,“不管我们怎么跟它们打,总是会再来。死灵啊,他妈的死灵啊。”
我差点儿停住脚步,但在最后一瞬间忍住了继续向前走。所以说,其他人也见过超自然生物喽。我抑制不住好奇心,弯下腰去摆弄鞋带,一面侧耳听他们谈话。
“又有一艘阿亚尼驳船一周前在南岛附近沉没了。”一名海国人说。她喝了一口茶,打个寒噤。“尽管那是海盗船,仅剩的那名幸存者总是不停地说海妖海妖。我本来是不会相信他的,但现在……”
“盗匪巢穴这里还出现了食尸鬼,”刀疤脸的部落民说,“我可不是唯一见过它们的人——”
我朝他看了一眼,实在忍不住好奇,就像我的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样,部落民也扫了我一眼,然后望向别处。但随即又猛然转回了视线。
我踩进一片水洼里滑倒,兜帽从头上脱落。真倒霉。我爬起来,又把帽子扣到眼睛上沿,同时回头瞅了一眼。部落民还在盯着我看,黑眼睛渐渐收窄。
快离开这里,拉娅!我快步逃离,转过一条又一条小巷,偶尔回头看。部落民不在,我松了一口气。
雨越下越大,我绕回药店。我从巷口向外窥探,想知道部落民和同伴们是否还在茶棚里。看起来他们已经离开了。趁他们回来之前,也赶在任何人发现之前,我矮身钻进了药店。
草药味扑面而来,中间还有某种刺鼻的苦味。房顶太低,险些碰到我的头。传统部落吊灯悬在房顶上,它们复杂的纹饰在商店灰扑扑的黑暗里特别惹眼。
“Epkah kesiah meda karun?”
有个大约十岁的部落孩子从柜台后面对我说话。她头顶吊着好多成捆的草药,身后墙面上有众多药瓶泛着微光。我观察它们,寻找熟悉物品。女孩清了清喉咙。
“Epkah Keeya Necheya?”
我一点儿都听不懂,她也许在说我身上臭得像一匹马,我没时间去深究这些。我压低嗓音,寄希望于她能听懂我说话。
“泰利粹取液。”
女孩点头,打开一两个抽屉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摇头,绕过柜台,又在壁架上找。她挠挠下巴,向我竖起一根手指,像是告诉我需要等等,接着穿过一扇后门不见了,门关闭之前,我看到一间有窗户的储藏室。
一分钟过去了,然后又一分钟。快点儿啊,我已经离开埃利亚斯至少一小时,还要半小时才能回到他身边,即便这女孩有泰利粹取液可卖。要是他再抽搐怎么办?要是他大喊大叫,让过路的人发现了他的位置怎么办?
门打开,女孩回来了,这次她拿了一个矮粗的罐子,里面有琥珀色的液体:泰利粹取液。她从柜台后面吃力地拿出另一个较小的瓶子,期待地看着我。
我举起两只手,一次,两次。“二十德拉姆。”这应该能让埃利亚斯撑一段时间了。女孩量出对应量的液体,但动作慢得让人着急,她每隔几秒钟,就要瞅我一眼。
等她终于用蜡封好小瓶,我伸手要接过来,她却把瓶子拿开,向我摇晃四根手指。我把四枚银币放进她手里,她摇头。
“Zaver!”她从一个钱袋里取出一枚金马克,在空中摇晃了几下。
“四个马克?”我火了,“你怎么不让我把月亮给你呢!”女孩只知道挺起她的下巴。没时间跟她讨价还价,所以我找出那些钱,拍在柜台上,伸出手来索要泰利粹取液。
她犹豫着,眼睛望向前门。
我一只手拔出匕首,另一只手抓过药瓶,咬牙推门出了那座小棚子。但阴暗巷子里的唯一动静,只是一只山羊在啃食某些垃圾。那畜生冲着我叫了一声,然后继续吃它的美食。
我还是不放心,部落女孩的做法很奇怪。我撒腿就跑,远离主要通道,专挑黑暗僻静的泥泞小路走。我快速赶到盗匪巢穴西侧边缘。我过于关注背后,完全没看到前方那个瘦瘦的黑影,直到撞在他身上。
“请原谅。”一个油滑的声音说,盖斯和茶叶的臭气熏人,“我没看到你过来。”
这声音有些耳熟,让我浑身发凉。是部落民,有刀疤的那个。他的视线跟我对上,眼睛眯了起来:“一个金色眼睛的学者族姑娘,跑到盗匪巢穴里来干什么?也许在逃避某种东西?”天啊,他认出我来了。
我向他右侧猛冲,但被他挡住了去路。
“你让开。”我向他亮出刀子。他大笑,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巧妙地解除了我的武装。
“你这样会把自己的眼睛戳瞎的,小母虎,”他一只手摆弄我的匕首。“我叫西卡特,属于古拉部落。你是……”
“不关你的事。”我想要挣脱他,他的手像铁钳一样牢靠。
“我只是想跟你聊聊,跟我走走吧。”他的手捏紧我肩膀。
“放开我。”我踢他脚踝,他脸色痛苦,放开了我。当我冲向旁边小巷入口时,他又抓住了我的胳膊,然后扯过我另外一侧手腕,撸起了我的衣袖。
“奴隶手环。”他用一根手指抚过我手腕上依然有擦伤痕迹的皮肤。“最近才去掉的,有趣。你想听听我的分析吗?”
他欠身逼近,黑眼睛光彩闪烁,像在跟我讲笑话:“我觉得啊,小母虎,应该很少有金色眼睛的学者族姑娘在野外乱逛。你的伤痕告诉我,你经历过战斗。你身上有烟灰味——也许是塞拉城的大火造成的吧?还有那种药——好啦,这个才是最有趣的。”
我们之间的对话吸引了一些好奇的注视——不只是好奇。海国人和一名武夫,两人都身着皮甲,显然是赏金猎人,正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其中一个想接近,但部落民带我沿着小巷走开,远离他们。他向黑暗中喊了一句什么,片刻之后,又有两个男人出现,肯定都是他的手下了,他们转身去对付两名赏金猎人。
“你就是武夫们在追捕的学者族女孩。”西卡特扫视货摊之间的黑暗处,可能有威胁潜藏的地方。“那个跟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同行的女孩。而他现在染上了什么毛病,要不然你才不会出现在这里,那么急于得到泰利粹取液,以至于愿意支付二十倍的价钱。”
“我的天,你怎么会知道?”
“这里可没有多少学者族。”他说,“只要有一个出现,我们就会察觉。”
该死的。一定是药店那女孩告诉了他。
“现在,”他开口笑,露出满嘴尖牙,“你得带我们去见你不幸的朋友,否则我用刀刺穿你的肚肠,把你丢进山谷里慢慢死掉。”
在我们背后,赏金猎人们正跟西卡特的手下激烈争吵。
“他知道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在哪里!”我对那些赏金猎人喊。他们马上伸手拿武器,市场上更多的人转头向这边看。
部落民叹口气,几乎是遗憾地看了我一眼。他刚把注意力从我身上转向赏金猎人,我就猛踹他脚踝,然后挣脱开。
我从帆布底下钻过,碰倒了一篮子货物,几乎把一个海国老妇人撞得仰面跌倒。有一会儿,我逃出过西卡特的视线。一堵岩石墙在我面前矗立,右手边有一排帐篷。在我左边,是金字塔形的一堆货物箱,靠在皮毛大车的侧面。
我从皮毛堆上扯下一块皮革,钻到大车底下,用皮革盖住身体,脚也蜷缩到看不到的地方。刚藏好,西卡特冲进了这条小巷。他在寂静中扫视周围,脚步声不断靠近……靠近……
消失啊,拉娅。我缩回阴影里,手紧握我的臂环汲取力量。你看不到我,你看到的只有阴影,只有黑暗。
西卡特踢开箱子,让一道银光照射到大车下面。我听见他弯腰,听见他朝车底看时的呼吸声。
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堆毛皮,毫不重要。你看不到我,你什么都看不到。
“吉坦!”他对手下大叫,“伊米尔!”
我听见两人快速跑来的跑步声,片刻之后,灯光驱散了大车下面的黑暗。西卡特扯走了那块皮革,我发现自己正对着他那张得意的脸。
只不过,他的得意几乎马上就变成了惊诧。他瞪着那块皮革,然后又看我。他提起灯,把我照得清清楚楚。
他却没有看见我,几乎就像完全看不到我,就像我是隐身的。
这当然不可能。
我刚刚这样想,他眨了下眼睛,抓住了我。
“你刚才消失了,”他轻声说,“现在却又出现在这里。你对我用了魔法吗?”他用力摇晃我的身体,让我牙齿打战。“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滚!”我想挠他,他把我定在一臂之外。
“你刚才消失了!”他恶狠狠地说,“然后又出现在我面前。”
“你疯了!”我咬他的手,他把我拖近,迫使我面对他,俯身瞪着我的眼睛。“你盖斯吸太多吸傻了!”
“你敢再说一遍。”他说。
“你疯了,我一直都在那儿。”
他摇摇头,就像他知道我没有说谎,却还是无法相信我一样。等他放开我的脸,我想彻底甩脱他,没能成功。
“够了,”这么说着,他的手下把我的双手绑在身后。“带我去见那个假面人,要么你就死。”
“我想要一份钱。”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计划。“一万马克。而且要我们两个单独去——我不想让你的手下跟着。”
“钱不给。”他说,“我的手下也要跟随。”
“那你自己去找他吧!像你说过的那样给我一刀,然后尽管走好了。”
我正视他的双眼,像阿婆卖果酱碰到出价过低的部落商人,她威胁说自己要走的时候那样。我的心脏跳得跟马蹄声似的。
“五百马克。”部落民说。我张嘴想要反对,他抬起一只手。“加上保护你逃入部落区。这是很公道的交易,丫头,接受吧。”
“你的手下呢?”
“他们也去。”他打量一下我,“但可以保持一段距离。”
贪心者的缺点,阿公曾经跟我说过一次,是他们以为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贪心。西卡特也不例外。
“以部落民的荣誉发誓,你不会欺骗我。”尽管我心里很清楚这样的誓言有多大点儿价值。“否则,我不会相信你。”
“我答应过你就够了。”他推我向前,我绊了一下,摔倒之前勉强站住。臭猪!我咬住嘴唇才没有骂出来。
让他以为已经吓住了我,让他以为他赢定了。很快,他就会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他发誓不会骗我。
我可没说不骗他。
第十章 埃利亚斯
我清醒过来的那一秒钟,还没有蠢到马上睁眼的地步。
我手脚被绳索捆绑,侧身躺在地上。我的嘴里有股怪味,像是铁器和草药。全身都痛,但脑子比前几天要更清醒。仅仅几尺之外,雨水拍打着岩石。我在一座山洞里。
但周围气氛感觉不对。我听见呼吸声,急促又紧张,嗅到部落商人的羊毛布长袍和硝制皮革气息。
“你不能杀他!”拉娅挡在我身前,膝盖顶在我的额头上,声音那么近,我脸上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武夫们想把他活着抓回去,为了——为了面见皇帝。”
跪在我头顶方向的某人用塞黑瑟语诅咒着,冷冷的钢铁锋刃抵在我的喉咙上。
“吉坦——那个布告,是不是只有活捉才能得到赏金?”
“我他妈给忘了!”我双脚附近有人说。
“如果你一定要杀他,至少也要等几天。”拉娅的声音带着一种冷酷的务实,但她语调背后隐藏的紧张情绪,像乌得琴弦一样绷得好紧。“现在这种天气,他的尸体很快就会腐烂的。从这里带他回塞拉城,少说也要五天。如果武夫们辨认不出他的身份,我们都拿不到钱。”
“杀了他,西卡特。”我脚边站着的第三个部落民说,“要是他醒了,我们就死定了。”
“他不会醒的。”被叫作西卡特的人说,“看看他,已经被黄土埋半截了。”
拉娅渐渐放松身体,悬在我头部以上。我感觉到嘴唇之间有个小瓶,有液体从那里滴出——这液体带有铁器和草药的味道,是泰利粹取液,一秒钟之后,瓶子消失了,被拉娅放回了隐藏之处。
“西卡特,你听着——”她开口说话,却被那劫匪推开。
“你是第二次那样子向前俯身了,丫头。你在搞什么?”
没时间了,维图里乌斯。
“没什么啊!”拉娅说,“我跟你们一样想得到赏金啊!”
一、我首先开始想象这次攻击——从何处下手,如何行动。
“你为什么向前俯身?”西卡特对拉娅吼叫,“休想骗我。”
二、我活动左臂肌肉,让它做好准备,因为左臂被困在身下。我小声吸气,让全身每个部位都做好准备。
“泰利粹取液在哪里?”西卡特突然想起这个,恶狠狠地说,“马上交出来!”
三、拉娅还没来得及对部落民的要求做出反应之前,我右脚蹬地作为支撑,臀部向后扭,离开西卡特的刀刃,同时用被捆绑的双脚把足端那名部落民踢倒,在他倒地的同时滚起身形。我首先以跪地姿势扑向另一名部落民,在他举刀之前将其撞倒。他的刀脱手,我扭身接住,感谢他至少保持了刀刃锋利。两下切割后,我割断了腕上绳索,再两下解放双腿。第一个被我踢翻的部落民爬起来快速跑向洞口,无疑是去搬救兵。
“住手!”
我转身面对最后一名部落民——西卡特——他把拉娅扣在胸前。一只手握住她的双臂,一把利刃放在她的喉咙上,眼里透出杀意。
“放下武器,两只手举在空中,要么我杀了她。”
“那就请继续。”我用完美的塞黑瑟语告诉他。他下巴收紧,但没有动。这是个不容易被惊吓到的人。我仔细选择自己的措辞。“你杀她之后一秒钟,我会杀死你。然后你们死光,我得到自由。”
“有种就试试。”他把利刃压紧拉娅的脖子,血流了出来。她的眼睛四处扫,寻找着什么,任何能用来对付这家伙的东西。“我在洞外有一百名手下——”
“要是你真有一百个帮手在外面——”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西卡特身上,“你早就把他们叫进——”
我在讲话中途向前疾扑,这是外公最喜欢的招数之一。笨蛋们很喜欢留意战斗中的对白,他曾说过一次,而真正的战士会利用它们。我把部落民的右手从拉娅身上拧开,同时,试图用身体把她撞到外围。
而我的身体,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背叛了我。
为了这拨儿攻击汇集起来的肾上腺素恰在此时耗尽,像水流入阴沟,我踉跄后退,眼前出现重影。拉娅从地上抓起某件东西,转身面对部落民,后者对他狞笑。 “你的英雄体内还有毒药未解呢,臭丫头。”他恶狠狠地说,“他现在可帮不了你。”
西卡特扑向她,挥刀猛砍,想要杀死她。拉娅把土撒进他眼睛里,他怒吼一声,脸转到一边,却收不住身体前扑的势头。拉娅捡起她的刀,伴着瘆人的穿刺声,部落民自己撞在刀刃上,被扎了个透心凉。
拉娅惊叫一声,松开刀柄,向后退开。西卡特伸出手,抓住了她的头发,她嘴巴张开,像在尖叫,却发不出声音,眼睛还死盯着劫匪胸前的刀子。她终于找到了我的脸,自己脸上满是惊恐,只剩一口气的西卡特还想杀死她。
我的身体终于又有了力量,把他从拉娅面前推开。部落民放开了她,好奇地看着自己突然软弱无力的手,就像它不属于他。然后他重重倒地,死了。
“拉娅?”我叫她,但她死死盯着那具尸体,像是出了神。她第一次杀人。我肚子里一阵绞痛,回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一个蛮族男孩。我想起他涂成靛蓝色的脸,腹部深深的割痕。我太了解拉娅在这一刻的感受了。恶心、震惊、恐惧。
我现在在恢复活力,全身都痛——我的胸口、胳膊、双腿。但我没有再抽搐,也没有看到幻觉。我又叫了一次拉娅,这次,她抬头看我了。
“我不想这样做的。”她说,“他——他就那样扑了过来,然后这刀子就——”
“我知道。”我温柔地说。她肯定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她的脑子还在求生自保的模式下——不会容许她讨论这个。“告诉我盗匪巢穴里发生了什么。”我可以转移她的注意力,至少能转移一会儿。“跟我说说,你是怎样拿到泰利粹取液的?”
她迅速讲完了自己的故事,一面讲,一面帮我绑上了那个失去知觉的部落民。我听她讲的时候,觉得难以置信,又为她纯粹的勇气感到无比骄傲。
洞外有一只猫头鹰在鸣叫。这种鬼天气,根本不该有这种鸟出没的。我慢慢走向洞口。
外面的岩石间没有动静,一阵强风吹来汗臭味和牲口身上的气味。看起来,西卡特说洞外有一百名帮手,也并没有撒谎。
南边,我们身后,是坚硬的岩石。塞拉城在西面。洞口朝北,出口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通向沙漠,最终通往山口,我们可以从那里安全翻越塞兰山脉。东面,小路消失在乱石堆里,半英里之内巉岩壁立,就算天气最好时也险恶难行,足以致人死命,更不要说现在这种狗屁雨天了。乱石滩后面,是塞兰山东段的高崖。没有小路,没有山口,只有荒凉的山峰,最终隐没在部落沙漠里。
十重地狱啊。
“埃利亚斯。”拉娅在我身旁,特别紧张,“我们应该离开这里,趁那个部落民还没醒来。”
“只有一个问题,”我向外面的黑暗处点首示意,“我们被包围了。”
五分钟后,我用绳子牵着拉娅,把西卡特的手下——还被捆着的这位,带到了洞口。我把西卡特的尸体绑在马背上,除掉他的斗篷,以便他的手下能认出他。拉娅很明显在避免看到那具尸体。
“再见了,乖小马。”拉娅揉搓两只马耳中间的位置,“谢谢你驮了我那么久,离开你让我很难过。”
“我回头再给你偷一匹。”我干巴巴地说,“准备好了?”
她点头,我回到山洞深处,用火星点燃火绒。我生起一堆火,加入能找到的少量枯枝和木柴,很多都是潮湿的。浓重的白烟开始升腾,很快充斥了整个山洞。
“动手,拉娅。”
拉娅用尽力气狠拍马屁股,让它带着西卡特闯出山洞,冲向北方等待着的部落民。藏在西侧单独岩石后的人们现身,因为山洞起火,又看到首领的尸体而大呼小叫。
这意味着他们暂时顾不上寻找拉娅和我。我们溜出山洞,兜帽拉得很低,在浓烟、雨幕和夜色的掩护下逃走。我背起拉娅,检查了我系在隐蔽石梁上的绳子,然后悄悄荡入乱石滩,两只手交替攀爬,直到到达十英尺之下一块湿漉漉的巨岩。拉娅从我背上跳下,有轻微的剐蹭声,希望部落民没有听到。我拉扯绳子,让它松开落下。
头顶,部落民咳嗽着进入山洞。我听见他们一面咒骂,一面解救被捆的同伴。
跟我走,我用嘴型示意拉娅。我们走得很慢,脚步声被部落民沉重的靴子踏地声和喊叫声盖住。乱石滩的石头湿滑尖利,突出部分扎在我们的靴子底上,有时还会扯到衣服。
我脑子里浮现出六年前的情景,当时我和海伦娜出于某种原因在盗匪巢穴外宿营。
所有的五劫生都要来盗匪巢穴,花几个月时间探察劫匪的消息。匪帮痛恨这件事。如果被他们抓到,就会缓慢而残忍地被折磨至死——这也正是院长派学生来这里的原因之一。
海伦娜和我被分到一组——私生子和臭丫头,两个边缘人。院长一定对这个搭配很得意,以为我们会一起死掉。但友谊让海勒和我更强大,而不是更弱小。
我们常常在乱石滩上跳来跳去地做游戏,轻巧得像两只山羊,互相挑战对方完成更疯狂的跳跃。她那么轻易就能完成我的动作,让人永远猜不出她居然恐高。十重地狱啊,我们那时候是真傻。那么盲目相信自己不会摔下去,那么确信死亡与我们无关。
现在,我比那时候懂事了。
你已经死了。你只是还没有意识到而已。
我们穿过乱石滩期间,雨水渐渐稀疏,拉娅一直很安静,她的嘴唇抿在一起。她有心事,我能感觉到。在想西卡特,一定是的。但,她还是跟上了我,只犹豫过一次,当我跳过五英尺宽的裂缝,下面又有两百尺深的山谷时。
我先跳过去,轻松越过这段距离。当我回头时,她脸上毫无血色。
“我会接住你的。”我说。
拉娅瞪大那双金色眼睛看着我,恐惧和决心在内心鏖战,然后毫无征兆地突然起跳,她身体的惯性让我向后倒去。我两只手抱住她的身体,腰,臀,云一样浮着甜美气息的头发。她丰满的嘴唇张开,就像是打算说什么,但我肯定给不出什么合理的回应了,在她的身体那么多部分都紧贴着我的时候。
我把拉娅推开。她脚下绊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受伤的表情。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除了跟她靠这么近感觉好像不太对。不公平。
“快到了。”我这样说来转移她的注意力,“现在跟紧我。”
我们更靠近山脉,也更远离盗匪巢穴,雨水稀少到渐渐停息,被浓雾替代。
乱石滩渐渐平整,变成崎岖的山坡,高处偶尔有树和灌木丛。我让拉娅止步,倾听身后有无追赶的声音。没有。浓雾盖在乱石滩,像一张厚毯子,在我们周围的树木之间飘过,给它们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我让拉娅更靠近自己身旁。
“埃利亚斯,”她小声说,“我们要从这里拐向北面吗,还是绕圈子折返回到山脚下?”
“我们并没有用来攀爬北面山峦的工具。”我说,“而且西卡特的那些手下,可能正在整个山脚地带掘地三尺搜寻我们。”拉娅的脸变得惨白。“那我们该怎么到达考夫监狱啊?要是我们从南方坐船,耽误的时间……”
“我们向东走,”我说,“进入部落领地。”
在她抗议之前,我已经跪下来,在土里把山脉和周围地形画成了简图。“到达部落领地需要大约两星期。如果我们路上耽搁,时间会更长。三星期之后,秋季大集就在努尔部落开始。每个部落都会到那里去——买、卖、交换、安排婚约、庆祝婴儿诞生。等大集结束,会有超过二百个车队离开那座城市,每个车队都有好几百人。”
拉娅的脸上显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们跟他们一起离开。”
我点头。“数以千计的马儿、大车,还有部落民同时离开。就算有人能追踪我们到努尔,在那里也会跟丢。其中有些车队将前往北方,我们找一个愿意帮我们藏身的。我们隐藏在这些人中间,在落雪之前到达考夫监狱,装扮成部落商人和他的妹妹。”“妹妹?”她双臂交叉,“可咱俩一点儿都不像。”
“或者老婆也行,如果你更喜欢后者。”我扬起一侧眉毛看她,忍不住想逗她。她脸上泛起红晕,一直到脖子。我不知道其他部位有没有泛红。你够了,埃利亚斯。
“我们怎么说服部落里的人,让他们不抓我们去换赏金呢?”
我的手摆弄着衣袋里的木刻钱币,这表示聪明的部落女子阿菲亚·阿拉-努尔欠我一个人情:“这个,交给我就好。”
拉娅考虑了一下我说的话,终于点头表示同意。我站起来倾听,感觉周围的地形。现在天太黑,无法继续赶路——我们需要找个地方扎营过夜。我们循道沿山坡上行,进入更远处的树林,直到我发现一个好地方,高处一块石梁下面的空地,周围遍布老松树,凹凸不平的树干上长满苔藓。在我清理石梁下干土地上的枯枝碎石期间,拉娅一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说,当我看着她的脸,有一瞬间无法呼吸。“当我进入盗匪巢穴时,”她继续说,“我曾担心毒药会……”她摇摇头,终于一口气说完剩下的话,“我很高兴你还活着。我知道你冒了好大的风险为我做这些,谢谢你。”
“拉娅——”你帮我活了下来,你帮自己夺得了生机,你像你的母亲一样勇敢。不要容许任何人说你不是这样的。
也许我应该趁她说这番话时,把她抱进怀里,一根手指抚摸她锁骨的轮廓,然后沿着她修长的颈项向上,把她的头发绾成发髻,把她的身体拉近,然后,慢慢,慢慢地——
疼痛刺穿我的手臂,这是一种提示,你会伤害所有那些跟你关系亲密的人。
我可以把真相隐瞒起来不让拉娅知道,在我有生之年完成这次使命,然后消失。但反抗军就曾欺瞒过她,她哥哥跟斯皮罗一起做的工作瞒过她,杀她父母凶手的身份也瞒过她。
拉娅的一生到处都是各种秘密,而她理应了解真相。
“你应该先坐下来。”我从她面前退开,“我也有事不得不告诉你。”我说话时她一直很安静。我坦白说出院长做过的事,也对她讲了寂灭之地和搜魂者。
我讲完后,拉娅两手发抖。我几乎听不清她的声音。
“你——你会死?不,不。”她抹了把脸,深呼吸,“一定会有什么对策的,某种治疗方法,某种应对方式——”
“没有。”我让自己的声音冷静客观,“我很确信。不过,我还有几个月时间,最多可能六个月,我希望有那么多。”
“我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像恨院长一样痛切。从来没有过。”她咬着嘴唇,“你说过,她是故意放我们逃走的。是因为这个吗?她就是想让你慢慢死去?”
“我觉得,她是一方面想确保我一定会死。”我说,“暂时呢,又觉得我活着对她更有利用价值。我不知道为什么。”
“埃利亚斯,”拉娅蜷到她的斗篷里,考虑了一会儿之后,我靠近了她,我们互相靠着对方温暖的身体。“我不能要求你献出一生最后的几个月时间,花费在硬闯考夫监狱的疯狂旅程上。你应该找到你在部落的家人……”
你总是会伤害他人,搜魂者曾说过。那么多人,那么多战士死于第三轮选帝赛,要么被我亲手杀害,要么死于我下达的命令;海伦娜被留下来,任凭马库斯摆布;外公,逃离自己的家,因为我而被放逐;甚至拉娅,也不得不在第四轮选帝赛时面对行刑台。
“我现在帮不了那些我伤害过的人。”我说,“我无法改变曾对他们做过的事。”我的身体侧向她的一边。我需要让她理解,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肺腑之言,“你哥哥是这片大陆上唯一知晓赛里克精钢锻造奥秘的学者族人。我不知道斯皮罗·特鲁曼会不会跟代林在自由国度碰头,我甚至不知道特鲁曼本人是否还活着。但我的确知道,如果能把代林救出监狱,如果救了他的命,就意味着能给帝国的敌人一次机会,为他们的自由而战,那么也许,我就能弥补一些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犯下的罪孽。代林的生命,还有他能够救下的生命——会弥补我夺去的那些人命。”
“但如果他已经死了呢,埃利亚斯?”
“你说过,你在盗匪巢穴也听到别人议论他?谈及他跟特鲁曼的关系?”她向我转述了那些人说过的话,我考虑了一下。“武夫们需要确保代林没有把冶炼技术传授给他人,如果他真的传授过,就要阻止它继续传播。他们会让他活着来受审。”尽管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活过审讯,尤其是考虑到考夫监狱的典狱长,以及他从囚犯嘴里逼问答案的方式。
拉娅转过脸来看着我:“你有多大把握?”
“即便我不能十拿九稳,你也知道毕竟还有一些机会——不论多么渺茫——只要他还活着,你就会努力营救他吗?”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答案。“我是不是有把握并不重要,拉娅。”我说,“只要你还想去救他,我就会帮助你。我发过誓,并不想食言。”
我握住拉娅的双手,冷,强壮的双手。我愿意一直握着它们,亲吻她掌上的每个茧子,轻咬她手腕内侧,让她呼吸急促。我愿意把她拉近,看她是否和我一样,愿意屈服于我俩之间燃烧的欲望之火。
但为了什么?就为了在我死后让她伤心欲绝?这是错的,太自私了。
我慢慢从拉娅身边退开,直视她的双眼,让她知道这是我最不情愿做的事。她眼里掠过受伤的表情。混乱。
接纳。
我很高兴她理解了我。我不能靠近她——不能用那种方式。我不能让她过于接近我,那样只能带来痛苦和伤心。
而她已经受够了这类东西。
第十一章 海伦娜
“你放开她,夜魔王。”我感觉到一只强有力的手揽在我腰间,迫使我离开那堵墙,并且挺直身体。该隐?
几缕灰白色的头发从安古僧的兜帽下面冒出来,他那沧桑的面容被黑袍笼罩,血红色的眼睛严峻地审视着那怪物。夜魔王,他这样叫它,像瑞拉阿嬷古老传说里的人物一样。
夜魔王轻声嘶鸣,该隐双眼变窄。
“放开她,我说过了。”安古僧站到我前面,“她不走黑暗之路。”
“是吗?”夜魔王咯咯尖笑,披风飞旋,凭空消失,只留下一点儿火焰气息。该隐转向我。
“幸会,嗜血伯劳。”
“幸会?幸什么会?”
“跟我来,我们并不想被院长或她的手下听到。”
我的身体还在发抖,因为刚才从夜魔王眼里看到的东西。在该隐和我离开维图里娅家族府邸的路上,我渐渐控制住自己。我们一离开大门,我就转身面向安古僧,只是因为这辈子都在崇敬他们,我才没有马上绝望地揪住他的长袍。
“你答应过我。”安古僧了解我的每个念头,所以我没有掩饰自己嘶哑的嗓音,也没有抑制眼中的泪水。在一定程度上,这才是一种解脱。“你发过誓的,说只要我信守诺言,他会平安无事。”
“不,嗜血伯劳。”该隐带我远离宅邸,沿着贵族区一条大道前进。我们靠近一座房子,它之前肯定很漂亮,现在却被烧成了一具空壳——是在几天前学者叛乱最严重时烧毁的。该隐在冒着烟的废墟间来去。“我们许诺的是,你遵守诺言,埃利亚斯会活到选帝赛结束。他的确做到了。”
“如果从现在算起,他再过几周就要死在我的手下,活过选帝赛对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我无法拒绝马库斯的命令,该隐。我发誓对他效忠,是你们逼我发誓效忠的。”
“你知道以前谁住在这座房子里吗,海伦娜·阿奎拉?”
转换话题,当然了。难怪埃利亚斯总是那样烦这些安古僧。我迫使自己环顾四周,这房子的确看着眼熟。
“假面人洛伦特·马里亚努斯和他的妻子伊娜。”该隐用脚拨开一根烧焦的梁木,拿起一只刻工粗劣的小木马。“他们的孩子,卢西亚、阿莫拉和达里安。六名学者奴隶,其中一名叫赛亚德,他爱达里安,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
该隐摆弄了一下木马,轻轻放回原处:“赛亚德两个月前给男孩刻成了这只小木马,那是达里安的四岁生日。”我胸口一紧。他后来遭遇了什么?
“学者们手执火把和干草叉前来攻击时,五名奴隶逃走。赛亚德跑去找达里安。他找到了男孩,男孩手里拿着木马,吓得藏到了床底下。赛亚德把他拉出来,但火势发展太快,他们很快丧命。所有人,包括试图逃走的奴隶们。”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因为整个帝国到处都是这样的家庭,到处都是这样的众生。你觉得有没有任何理由,认定达里安或者赛亚德的生命就比埃利亚斯的生命卑贱?没有这回事。”
“这我都知道,该隐。”我感觉啼笑皆非,他居然认为有必要向我强调本国同胞生命的价值。“但如果埃利亚斯早晚都要死,我在第一轮选帝赛中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该隐集中起他全部的威严转身看我,我情不自禁向后退缩。
“你将追捕埃利亚斯,你将会找到他。因为你在这趟旅程中学到的东西——关于你自己,你的国家,你的敌人——这些知识对帝国的存续至关重要,也将决定你个人的命运。”
我感觉很想呕吐在他脚上。我曾信任你们。我曾仰视你们。我做到了你们想要的一切。现在我得到的回报却是自己最不想看到的结局。追捕埃利亚斯,杀死他,这甚至还不是梦魇中最可怕的部分。最难以面对的,是我做这些事期间的内心感受。这才是让那些梦境如此可怕的原因——我心中翻滚的情绪:折磨挚友时的满足感,马库斯狂笑时的欣喜,他站在我身旁,赞赏地看着我。
“不要让自己被绝望控制。”该隐的声音软了下来,“忠于自己的内心,你就会为帝国做到最好。”
“帝国。”永远都是帝国。“那埃利亚斯呢?我呢?”
“埃利亚斯的命运在他自己手中。好了,嗜血伯劳,”该隐抬起一只手放在头顶,像在祝福。“这就是信仰的应有之义,相信有比自身更重要的东西。”
我禁不住叹气,把泪水从脸上抹掉。这就是信仰的应有之义。我希望它的难度没有这么大。
我目送该隐飘然离去,深入房间废墟的更深处,消失在一根被火熏黑的支柱后面。我没有费力去追,我知道他已经不见了。
???
黑甲禁卫的营地位于城中的商人区,是一座长形石造建筑,没有任何指示牌,只在门上刻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银色伯劳鸟。
我进去的一瞬间,里面的半打假面人马上停下手中事务,向我敬礼。
“你,”我看着最近处的黑甲禁卫,“去找到法里斯·坎德兰中尉和戴克斯·阿特里乌斯中尉。等他们来了,给他们分配住处和武器。”那名卫兵还没来得及表示接受,我已经走向下一个人。“你,”我说,“给我找来维图里乌斯逃跑那晚以来的全部报告。每一次进攻,每一次爆炸,每一名士兵死亡,每一家店铺遭抢,每一名目击者的讲述——全部都要。伯劳的房间在哪里?”
“从那里进去,长官。”那名士兵指着房间尽头一扇黑色的门说,“阿维塔斯·哈珀中尉在里面,他在您之前刚刚到达。”
阿维塔斯·哈珀,哈珀中尉。我感觉皮肤上滚过一阵寒意。折磨过我的那个人,当然,他是一名黑甲禁卫。
“我的天,他滚来干什么?”
那名黑甲禁卫一时显得有些吃惊:“命令吧,我估计。皇帝指派他加入您的任务团队。”
你该说是院长指派他的吧。哈珀是她的探子。
哈珀在统领办公室,我的桌前等着。他面无表情地向我敬礼,就像自己没在地牢里折磨过我五天似的。这份麻木让人心惊。
“哈珀。”我坐在他对面,两人隔一张桌子,“报告情况。”
哈珀半晌没说话,我不耐烦地大声叹气。
“你被派来参加这项任务了,是吧?跟我说一下,我们对叛徒维图里乌斯的行踪有哪些了解,中尉。”我尽可能在这番话中加入藐视,“还是说,你追捕逃犯跟严刑逼供同样无能?”
哈珀对我的讥诮毫无反应。“我们有一个线索:城外死亡的一名假面人。”他停顿了一下,“嗜血伯劳,您选定自己执行任务的随员了吗?”
“你,还有另外两个人。”我说,“戴克斯·阿特里乌斯中尉和法里斯·坎德兰中尉,他们将于今天加入黑甲禁卫。我们可以随时召唤援手。”
“这两个名字我都不认得。通常来说,伯劳大人,新进人员的筛选是由——”
“哈珀,”我探身向前。他再也不能控制我,永远都不能。“我知道你是院长派来的探子,皇帝跟我说过了。我无法摆脱你,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听从你的意见。作为你的上司,我命令你闭嘴,法里斯和戴克斯的事免谈。现在,带我回顾我们对维图里乌斯逃跑事件的已知情报。”
我以为他会反唇相讥。与之相反,他只是耸耸肩。不知为什么,这更让我生气。哈珀详细讲述了维图里乌斯逃走的过程——他杀死的那些士兵,城里人看到他的情况。
报告中途,有人敲门,戴克斯和法里斯进来,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法里斯的金发一团糟,戴克斯的黑皮肤上沾满烟灰。烧焦的盔帽和沾血的甲胄证明了他们过去几天的活动。两人看到我时都瞪大了眼睛:割伤、瘀伤,状态奇差,但戴克斯随后就上前一步。
“嗜血伯劳。”他向我敬礼,我忍不住微笑。戴克斯永远忘不了本分和礼节,就算面对憔悴的老友也是一样。
“十重地狱啊,阿奎拉。”法里斯很震惊,“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欢迎,两位中尉。”我说,“我相信,信使已经告诉你们这次任务的内容了吧?”
“你要杀死埃利亚斯,”法里斯说,“海勒——”
“这位——”我打断了他,免得他说出什么哈珀可以回去报告给皇帝和院长的话,“是阿维塔斯·哈珀中尉,折磨过我的审讯官,院长的密探。”马上,法里斯闭紧了嘴巴。“哈珀也被派来执行这次任务,所以他在场的时候,都要注意自己说的话,因为会被报告给院长和皇帝。”哈珀不舒服地移动身体,但我感觉到强烈的成就感。
“戴克斯,”我说,“待会儿有人会带来埃利亚斯逃走那晚以来的所有报告。你曾是他的副手,找出任何可能重要的消息。法里斯,你跟我走,哈珀和我要去查城外的一条线索。”
我很感激我的朋友们,他们坚忍地接受了我的命令,所受的训练也让他们脸上毫无表情。戴克斯先行告退,法里斯随后也离开,去准备马匹。哈珀站起来,歪着脑袋看我。我无法读懂他脸上的表情——好奇吧,也许是。他伸手到口袋里,我马上紧张起来,回想起他在审讯时掏出过的铜指套。
但他拿出的只是一枚男式戒指。沉重的银戒,上面装饰着一只鸟,翅膀张开,嘴巴也大张着像在鸣叫。嗜血伯劳的权戒。
“现在它是你的了。”他取出一条挂链,“如果戒指太大的话……”
戒指的确太大,但找个珠宝匠就能解决问题。也许他以为我会感谢他想得周到,相反,我接过戒指,无视挂链,从他身边快速走开。
???
塞拉城外干旱平原上死掉的假面人,听起来是个不错的起始线索。没有脚印,没有埋伏。一看到那具尸体——悬挂在树上,明显有被折磨过的痕迹——我就知道不可能是埃利亚斯杀了他。
“维图里乌斯是个假面人,嗜血伯劳,也是院长训练出来的。”哈珀在我们回城的路上说,“难道他不像我们这样,不是冷血屠夫?”
“维图里乌斯不会留下一具易于被发现的尸体。”法里斯说,“不管是谁杀了这个人,凶手都希望尸体被发现。如果他不想让我们得知行踪,又怎么会这样做?”
“为了误导我们,”哈珀说,“把我们引向西方,而不是南方。”
两人争论期间,我仔细思索。我认得那名假面人,他是埃利亚斯被处死时担任守卫的四名假面人之一。卡西乌·普雷托里乌斯,一名凶险的掠食者,特喜欢折磨年轻女孩。他曾有一段时间在黑崖学院充任格斗教官。我当时只有十四岁,当他出现在周围时,我会时刻手按匕首。
马库斯把另外三名看守埃利亚斯的假面人送进考夫监狱,刑期六个月,作为囚犯逃走的惩罚。卡西乌为什么没坐牢?又为什么落得这样的结果?
我的脑子跳到了院长那里,但这没道理。如果卡西乌得罪过她,她会公开折磨并处死他——而且有利于树立自己的威望。
我感觉到后颈寒毛竖立,就像是中了邪法。
“会唱歌——歌——歌的小孩——孩——孩啊……”
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从风里传来。我在马鞍上扭转身。沙漠一片空旷,只有一团风滚草滚过。法里斯和哈珀放慢马匹,疑惑地看我。继续前进,阿奎拉,这没什么。
第二天的追捕还是一无所获,接下来的那天也是一样。戴克斯在报告里什么都没发现。信使和鼓声讯号带来各种虚假线索:纳维乌姆有两人被杀,有证人发誓说埃利亚斯是凶手。报告还说,有一名武夫带了一名学者入住旅店——好像埃利亚斯会蠢到去住该死的旅店一样。
到了第三天晚间,我筋疲力尽,极度失望。马库斯已经派过来两名信使,要求我报告任务进展。
我本应该在黑甲禁卫营地睡觉,像前两个夜晚一样。
但我受够了军营,尤其痛恨哈珀把我的一举一动报告给马库斯和院长的感觉。
我到达阿奎拉家族府邸时接近午夜,房子里依旧灯火通明,外面路边停了几十辆车子。我从奴隶通道进入,以免遇见家人,却还是当头碰上了莉薇,她在主持一场夜宴。
她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叹了口气:“从你房间的窗户钻进去吧。叔叔们把整个一楼全占满了,他们一定会想跟你谈话。”
叔叔们。我父亲的兄弟和堂兄弟、表兄弟,他们是阿奎拉家族主要分支的家长。都是好人,但是话太多。
“妈妈在哪儿?”
“跟姑姑和婶婶们在一起,试着控制她们的歇斯底里。”莉薇扬起一侧眉毛,“他们不喜欢阿奎拉—法拉尔家族同盟。父亲让我给大家准备宴席。”
是给她一个旁听和学习的机会。莉薇亚跟汉娜不同,她对家族势力的管理有兴趣。父亲可不傻,他知道这个倾向有多么可贵。
我从后门离开时,莉薇大声说:“你要小心汉娜。她最近的表现好奇怪,总是鬼鬼祟祟的,像知道什么我们不了解的秘密。”
我翻了个白眼,就像我会对汉娜知道的事情感兴趣一样。
我跳上自己房间窗边的大树。从自己房间里钻进钻出(甚至偶尔因此受伤)是常事,以前我偷偷溜出去见埃利亚斯,就是这么干的。
尽管从来都不是出于我想要的目的。
我荡进自己的房间,一面责怪自己。他不是什么埃利亚斯,他是叛徒维图里乌斯,而你不得不追捕他。也许如果我不停地重复说这番话,它们就不会再让我感到伤心了。
“唱歌的小孩。”
听到这个嗓音,我整个身体都麻木了——这正是我在沙漠里听到过的声音,这一瞬间的惊诧让我陷入被动。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巴,耳边响起低语声。
“我有个故事讲给你听。仔细听好,你可能会听到值得铭记的东西哦。”
女性。手很强壮。很厚的老茧。没有口音特征。我想要甩开她,但掐住我喉咙的那只手像钢铁一样强硬,迫使我放弃了。我想起外面沙漠里的假面人尸体。不管这人是谁,她都有致命的战斗力,而且并不害怕杀死我。
“从前,”那个奇怪的声音说,“有个女孩和男孩试图逃离一座起火的恐怖城市。在城市中,他们找到了救赎之路,但路上也有若干阴影。那里有个银色皮肤的女魔头在等着他们,她的心像她的家一样黑暗。他们在一座永不睡眠的苦难之塔下面跟女魔头战斗,并且把女魔头打倒,胜利逃走。挺好的一个故事,是不是?”俘虏我的这个人把脸放在我耳边。“这故事就发生在这座城市,唱歌的小孩。”她说,“找到这个故事,你就能找到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
我嘴边那只手放下,刀也被拿开。我回头,看到那身影疾速冲过我的房间离开。
“等等!”我转身,手伸在空中,那身影停住。“沙漠里死掉的假面人,”我说,“是你干的?”
“只是给你个信儿,唱歌的小孩。”那女人哑着嗓子说,“让你不会蠢到跟我动手。不要介意这个,他是个杀人犯、强奸犯,他本来就该死。这让我想起来,”她侧着脑袋,“那女孩,拉娅,不许碰她。如果她受到任何伤害,这个国家里的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止我把你开膛破肚,慢慢开。”
说完这些,她再次开始行动。我跳起来,拔出我的佩刀。太晚了。那女人已经跳出敞开的窗户,沿着房顶离开。
但我还是看清了她的脸——被仇恨变得冷酷,被毁容到难以置信,看一眼就能认出来。
院长的奴隶,那个本应该已经死去的人。每个人都叫她厨娘。
第十二章 拉娅
离开盗匪巢穴的那天早上,埃利亚斯把我叫醒时,我两只手都是湿的。即便在黎明的灰暗中,我也能看到部落民的血沿着我的胳膊流下来。
“埃利亚斯,”我疯狂地在斗篷上擦拭自己的手掌。“这些血,它们怎么都抹不掉啊。”他身上也全都是血。“你也全身都——”
“拉娅。”他转眼就到了我身旁,“只是雾,凝结成了水。”
“不。它——它无处不在。”死亡,无处不在。
埃利亚斯把我的双手放在他的掌心里,举起来放在暗淡的星光下:“看,是雾在皮肤上结成的水珠。”
他慢慢拉我站起来时,我终于意识到现实。刚刚只是一场噩梦。
“我们得走了。”他对着乱石林立的山坡点头,透过树木,只能勉强看到百码以外的山石。“外面有人。”
我没看到乱石滩上有任何东西,也没听到任何异常声响,除了树枝在风中摇曳,早起的鸟儿啾啾鸣叫。但我的身体还是紧张到疼痛。
“士兵吗?”我低声问埃利亚斯。
他摇摇头。“不确定。我看到金属亮光闪过——盔甲或者武器,肯定是有人在跟踪我们。”见我有些心神不安,他迅速笑了笑,“不用那么紧张。大多数成功完成的任务,都只是一系列勉强躲过的灾难罢了。”
如果我曾以为埃利亚斯离开盗匪巢穴时的动作已经很快,我一定是搞错了。泰利粹取液几乎让他恢复了以往的力量。几分钟后,我们把乱石滩甩在身后,急火火地穿过山坡,像夜魔王本人追在身后似的。
这里的地貌非常凶险,时不时有急流的山谷和小溪闪现,很快我就不得不承认,仅仅是跟上埃利亚斯的步调,就需要我竭尽全力。这倒不是坏事。在西卡特事件之后,在得知院长对埃利亚斯下的毒手之后,我最想要的就是把自己的记忆关进头脑中的小黑屋里去。
一次又一次,埃利亚斯回望我们身后的小径。
“我们要么甩掉了他们,”他说,“要么就是他们特别聪明,善于隐藏形迹。我倾向于后者。”
埃利亚斯很少说别的。我觉得,他是想跟我保持距离,为了保护我。我一方面理解他的想法——甚至还敬重它。但与此同时,我又特别不愿意他跟我这样疏远。我们一起逃离了塞拉城,我们一起跟死灵搏斗。在他中毒期间,我还一直在照料他。
阿公以前常说,在一个人最黑暗的时期支持他,会建立起某种纽带。一种责任感,这不是负担,而更像是一份礼物。我现在感觉对埃利亚斯有一份牵挂,不想让他把我拒之门外。
第二天中午,天空再次落下急雨,我们被淋得浑身湿漉漉的。山间空气变得非常冷,我们的步子减缓,直到我烦得想尖叫。每一秒钟都像是没有尽头,我总是忍不住去想那些被竭力压制的念头。院长对埃利亚斯下毒。垂死的西卡特。被囚禁在考夫监狱的代林,在那个臭名昭著的典狱长手下经受折磨。
死亡,无处不在。
在刺骨的冻雨中疾行,让生活变得简单起来。三周以后,我的世界局限到了吸入下一口气,迫使自己迈出下一步,然后强打精神再继续。晚上,埃利亚斯和我会瘫在一起,筋疲力尽,浑身湿透,不停发抖。早上,我们掸掉斗篷上的寒霜,再次出发。我们现在赶得很紧,尽可能节省时间。
当我们终于从高处回到平地时,雨也停了。
冰冷的雾压在树顶,像蛛网一样黏。我的裤子扯破到膝盖,上衣也被挂成了破布条。
“真奇怪。”埃利亚斯嘟囔说,“我从来没见过部落区附近有这种鬼天气。”
我们前进的速度减慢到有如爬行,到太阳还差一小时落山时,他放慢脚步。
“这么糟糕的天气,拼命赶路也没什么意义。”他说,“我们应该明天就能赶到努尔,还是找个地方宿营吧。”
不要!一停下来,我就会有时间想事情——就会开始回忆。
“现在天还没黑呢,”我说,“后面跟踪的人怎么办?我们应该还可以——”
埃利亚斯坦诚地看了我一眼。“我们要停下。”他说,“我好几天没看到跟踪者的迹象了。雨天终于过去,我们需要休息,吃一点儿热的食物。”
几分钟后,他找到一片高地,我只能看到有好多大石头在上面。在埃利亚斯的要求下,我生起一堆火,他消失在一块石头后面。他去了好长时间,回来时,刮干净了胡子,洗去了山中沾染的一路风尘,还换上了干净衣服。
“你确定这是好主意吗?”我把火烧到适度规模,但还是会紧张地看来路的树林。如果尾随我们的人还在——要是他们看到烟痕——
“大雾会把烟掩盖住的。”他向一块大石头点头,迅速瞅了我一眼。“那边有一处山泉,你应该去洗洗,我来找晚餐。”
我脸上发烧——我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扯坏的衣服,泥巴溅到膝盖,脸上有划伤,还有乱糟糟好久没梳的头发。我所有的东西都带着腐叶和泥土味。
在泉水边,我脱掉被扯破的,脏到恶心的外袍,用较为干净的一角擦洗身体。我触到一块干掉的血迹,西卡特的血,我迅速扔掉了那件袍子。
不要想这件事,拉娅。
我朝身后看,但埃利亚斯已经离开。我心里有一部分还想着他有力的臂膀、火热的眼神,月圆之夜跟我共舞时的迷醉感觉,想到这些的我宁愿他还在。希望他看我,爱抚我,给我满足,这可以是个受欢迎的消遣。感觉他温暖的手掌在我的皮肤上、发丝之间,这将是个礼物。
一小时后,我搓到全身发红,穿上了干净衣服,尽管有点儿潮湿。烤兔肉的香气让我舌底生津。我以为自己一出现,埃利亚斯就会站起来。如果我们不是在赶路或者吃东西,他总是要离开我去周围巡视。但今天,他向我点头,我坐在他身旁——尽可能靠近火堆,梳理打卷的头发。
他指了下我的臂环:“这个很美。”
“我妈妈给我的,就在她死前。”
“那图案,让我觉得以前见过。”埃利亚斯侧头思索,“我可以看看吗?”
我伸手要去摘下臂环,却停住了,心里突然特别不情愿。别犯傻了,拉娅。他肯定会还你的。
“只能……只能看一小会儿,好吗?”我把臂环递过去,心神不定地等他在手里把玩,查看锈迹之下勉强可见的图案。
“银器。”他说,“你觉得那些妖魔会不会是感应到了它?沙妖和死灵总是在索要什么银器。”
“不知道。”他把它还给我,我赶紧拿回来,戴上去之后,感觉全身都放松了。“但我宁死也不会交出这个,这是妈妈给我的遗物。你——你有你爸爸给你的东西吗?”
“没有,”埃利亚斯听起来并不遗憾,“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也好,不管他是谁,反正我觉得他应该不是什么好人。”
“为什么?你就挺好的,而且肯定不是从院长那里继承来的。”
埃利亚斯的笑容有些伤感。“只是突发奇想。”他用棍子戳动火堆。“拉娅,”他温和地说,“我们应该谈谈这件事。”
我的天。“谈什么?”
“不管你心里在烦些什么,我可以猜,但如果你能主动告诉我,会更好。”
“你现在又想谈了吗?之前几个星期都不肯好好看我的?”
“我看过你的。”他回答得挺快,声音低沉,“甚至在我不该看的时候。”
“那你为什么啥都不肯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我很差劲?因为西卡特的遭遇?我并不想——”我咽下了剩余没说的话。埃利亚斯放下棍子,渐渐靠近。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在我的脸颊上,迫使自己看他。
“拉娅,如果有人一定要指责你因为自卫杀人,我肯定排最后一位。看看我现在的样子,看看我这一生。我不去打扰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可能在孤独中更能得到慰藉。至于说我没有……看你,我只是不想伤害你。我再过几个月就要死掉了,大约还有五个月,如果运气够好。我跟你保持距离,其实是最好的办法。我们两个都清楚这一点。”
“那么多的死亡,”我说,“它无处不在。那么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我就有机会逃生吗?既然几个月后你就会……”我无法说出那个词。“还有西卡特。他本来是想杀我的——然后却……他自己却死掉了。他的血那么温暖,他看起来还像个活人,但——”我抑制住一次战栗,挺直后背。“算了,我有点儿放任这种情绪主宰自己了。我——”
“你的情绪让你像个正常人,”埃利亚斯说,“甚至那些不好的情绪也有存在的意义。不要把它们锁起来,如果你无视它们,它们只会更吵闹,更愤怒。”
我感觉有东西涌到我的喉咙里,它固执,又抓又挠,像是一声怒吼,之前一直被困在我的躯体里。
埃利亚斯拉我靠近,抱着我,当我倚靠在他的肩膀上,体内潜藏的声音跑了出来,介于尖叫和哭泣之间。一种动物性的东西,很怪异。那是愤懑和恐惧,面对即将来临的一切。愤懑,因为我一直感觉自己像个白痴。恐惧,因为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哥哥。
过了好半天,我缩回身体。抬头看时,埃利亚斯的脸有些伤感。他把我的眼泪擦干,他的体味弥漫在我身体周围,我把它吸进体内。
他脸上那份坦诚的表情渐渐消退,我几乎能看到他筑起一堵墙。他放下手臂,向后避开。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我试图克制自己的绝望,但是失败了,“你把自己封闭起来,你把我拒之门外,因为你不想跟我变得亲密,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你不会伤到我的,埃利亚斯。”
“我会的,”他说,“相信我。”
“我才不相信你,这件事不行。”
我任性地靠近他。埃利亚斯咬紧嘴唇,但是没有动。我没有移开视线,试探着抬起一只手放在他的嘴唇上。那嘴唇啊,线条好像永远都在微笑,他的眼睛里满是炽热欲望时也是一样,就像现在。
“这是个坏主意。”他咕哝说。我们离得那么近,我能看到一根长睫毛掉落在他的脸颊上,我能看到他的头发微微泛蓝。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呢?”
“因为我是个大傻瓜。”我们呼吸着彼此的气息,他的身体放松下来,双手终于合抱在我的背上。我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定住了,我猛然睁开双眼。埃利亚斯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树林边缘线上。一秒钟后,他站起来,动作流畅地拔出两把弯刀。我爬进来站定。
“拉娅。”他绕过我的身体,“我们的尾巴追上来了,你藏到石头后面去。还有——”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中突然多了几分威严——“如果任何人靠近你,用尽一切手段还击。”
我抽出小刀,快速躲到他身后,试图看清他看到的东西,听到他听见的声响。周围的树林一片寂静。
嗖。
一支羽箭从树林中飞来,直指埃利亚斯的心脏。他弯刀一摆,挡住箭镞。
又一支羽箭飞来,嗖——然后又一支,接着又一支。埃利亚斯磕飞了全部羽箭,直到脚边的断箭多得像一片小树林。
“我可以这样挡一晚上哦。”他说。我心里一惊,因为他的声音特别冷酷无情,这是假面人的语调。
“释放那女孩。”有人在树林里怒斥,“你自己走开。”
埃利亚斯回头看看我,扬起一侧眉毛。
“你的朋友吗?”
我摇头,我才没有什么——
一个身影走出树林——一身黑衣,帽檐拉得很低,一支箭搭在弓弦上。当时雾很大,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的确有种熟悉的感觉。
“如果你是为了赏金而来——”埃利亚斯开口说,那名弓箭手打断了他。
“我不是,”他冷冷地说,“我是为她来的。”
“好吧,你还是不能带走她。”埃利亚斯说,“你可以继续浪费箭支,或者我们也可以打一架。”快得像鞭子一样,埃利亚斯倒转一把弯刀,带着绝对的自大和挑衅姿态,递向来人,我忍不住皱眉。如果攻击我们的这个人本来就有气,现在一定更加气得要死。
那人放下弓,瞪了我俩一会儿,然后摇头。
“她是对的。”他说,声音有些空落落的,“他不是抓到了你,是你自愿跟他走的。”
哦,我的天,我现在认出他是谁了。我当然认识他,他把兜帽掀开,头发像火焰一样涌现出来。
奇南。
第十三章 埃利亚斯
当我还在试图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又为了什么,仲夏夜的红毛仔一路跟着我们穿越整个山区时,又有一个人从树林里冒了出来,她的金色头发拢在脑后,胡乱扎成发髻,脸上眼罩上全都是灰土。她在院长那儿生活的时候已经是瘦骨伶仃,现在更是一副快要饿死的模样。
“伊兹?”
“埃利亚斯。”她虚弱地向我笑笑表示问候,“你现在看起来……啊……更精干了吧?”她眉头紧皱,发觉了我被毒药改变的面貌。
拉娅从我身边挤过去,喉咙里发出尖叫,她一只手揽住红毛仔,另一只手揽着院长的前女奴,拖他们一起蹲在地上,又哭又笑。
“老天啊,奇南,伊兹!你们都没事,你们都还活着!”
“活着,是的。”伊兹看了红毛仔一眼,“至于是否没事,我就说不好了。你的这位朋友确定的行程可是快得很夸张。”
红毛仔没理她,眼睛一直盯着我。
“埃利亚斯,”拉娅注意到那眼神,站起来,清清嗓子,“你认得伊兹。这位是奇南,一位——一位朋友。”她说朋友的语气,似乎在犹豫这个词是否足够精准。“奇南,这位是——”
“我知道他是谁。”红毛仔打断她,我抑制住因此想修理他的冲动。见到她朋友五分钟内就把对方打晕?埃利亚斯——这样无益于保持友善关系。
“我想要理解的是,”红毛仔继续说,“老天爷,你怎么会跟这种人混在一起。你怎么能——”
“我们为什么不坐下来呢?”伊兹提高嗓音,自己坐到火堆旁。我坐在她旁边,一只眼睛留意奇南,他把拉娅带到一旁,现在正一脸焦急地对她说话。我观察他的唇型,他正在告诉她,要跟她一起去考夫监狱。
这是个差劲的主意,而且是我要努力打消的计划。因为,假如让我和拉娅两个人到达考夫监狱的难度是几乎不可能,让四个人潜入,则完全是发疯。
“请务必告诉我你这里有吃的,埃利亚斯。”伊兹小声说,“也许奇南的痴情让他可以不必吃饭,但我已经几个星期没好好吃过东西了。”
我把自己剩余的那份兔肉给她。“抱歉,剩得不多了。”我说,“我可以再给你抓一只。”我把注意力保持在奇南身上,看他越来越激动,我的弯刀也拔出一截。“他不会伤害拉娅的,”伊兹说,“你可以放心。”
“你怎么知道?”
“你应该看看他那副样子,在发现拉娅跟你走了的时候。”伊兹咬了一口兔肉,打个寒噤。“我以为他会当场杀掉什么人——实际上就是我啦。拉娅把她在一条驳船上的铺位让给了我,说奇南会在两周以后找到我。但我刚离开塞拉城一天,他就找到我了。也许他有什么预感吧,我不知道。他最终冷静下来,但我觉得,从那时候开始他应该没睡过觉。有一次,他把我藏在村庄里的安全屋,然后自己走掉一整天去打探消息,任何能让我们找到你们的线索。他一心想的,就是找到拉娅。”
所以说,他是坠入情网喽。好棒。我还想问更多问题,比如说,在伊兹看来,拉娅是否同样动心,但我管住了自己的舌头。不管拉娅和奇南之间是何种关系,反正不关我的事。
我在自己背包里翻找,看有没有更多食物给伊兹吃,拉娅也坐到了火堆旁。奇南随后跟来。他的脸上阴云密布,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也许拉娅跟他说过了,我俩挺好的,他可以滚回去继续扮演反抗军了。
“奇南要跟我们一起去。”拉娅说。可恶。“还有,伊兹——”
“我也要去。”那个学者女孩说,“这是朋友应该做的,拉娅。而且,其实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我不确定这是最好的主意。”我控制着自己的措辞——奇南这家伙头脑发热,并不代表我就要变成白痴。“四个人一起去考夫监狱——”
奇南哼了一声。毫不意外,他的小拳头已经放在腰眼上,满脸都是想一箭射穿我喉咙的表情:“拉娅和我并不需要你。你不是想摆脱帝国吗?那就走啊。离开帝国疆土,远走高飞。”
“走不了哦。”我取出自己的飞刀,开始打磨它们。“我答应过拉娅,不能失信。”
“哇,一个信守诺言的假面人。我还真想见识下。”
“那你好好看喽。”冷静,埃利亚斯。“听着,”我说,“我理解你想帮忙的意愿。但带上更多人同行的话,只会增加更多麻烦——”
“我不是什么需要你来看护的小宝宝,武夫。”奇南叫道,“我可是跟踪你到这里的,对吧?”
这话有理。“你是怎么跟踪我们的呢?”我刻意保持礼貌的语调,但他那种反应,像我诅咒了他没出世的孩子一样。
“这里可不是武夫族的审讯室。”他说,“你不能迫使我告诉你任何事情。”
拉娅叹了口气:“奇南……”
“别那么紧张嘛。”我冲他微笑。你别犯混啊,埃利亚斯。“只是出于职业上的好奇心随口一问。既然你跟踪了我们,难保没人跟踪你。”
“没人跟在我们后面。”奇南咬牙切齿地说。我的天,他要是这么咬下去,牙都会被磨平的。“而且找到你只是小菜一碟。”他继续说,“反抗军的追踪术跟假面人一样棒,是更棒。”
我的皮肤有些发痒。这是胡说八道。假面人完全有能力在乱石滩上跟踪一只土狼,而这样的技能是长达十年的训练得来的。我可没听说过有任何反抗者这么强。
“这些先都放在一边吧,”伊兹插嘴,试图打破紧张的气氛,“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们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给你躲藏。”奇南说,“然后拉娅和我一起去考夫监狱,救代林出来。”
我的眼睛盯着火堆:“那么后一半,你打算怎么做?”
“不是只有该死的假面人才会劫狱的。”
“考虑到代林被关押在中央监狱时,你们也没能把他救出来,”我说,“请容许我持有不同见解。从考夫监狱救人的难度大约是前者的一百倍。而且,你不像我这样了解典狱长。”我差点儿就开始谈这个臭老头子做过的恶心实验,最后还是制止了自己。代林还在那个怪物手里,我不想吓到拉娅。
奇南转向拉娅:“他知道多少?对我有多了解?对反抗军呢?”
拉娅坐立不安。“他全部都知道。”她终于说,“而且我们不能把他丢下。”她脸上的表情严峻了起来,迎上奇南的注视。“埃利亚斯了解那座监狱,他可以帮我们潜入,他在那里担任过守卫。”
“他可是可恶的武夫族,拉娅。”奇南说,“老天啊,你知道他们现在怎么对待我们的族人吗?成千上万的学者正被他们围捕啊。成千上万,有些被奴役,大部分直接被杀。仅仅因为一场叛乱,武夫族就要杀光所有能抓到的学者。”
我感到恶心。他们当然会这样做。马库斯上台了,而且院长本来就痛恨学者族。叛乱是个极好的借口,正好让她能借机实施灭绝计划。
拉娅脸色惨白,她看着伊兹。
“是真的。”伊兹轻声说,“我们听说,反抗军早通知过不想参战的学者离开塞拉城,但太多的人没有听从。武夫向他们下了手,杀死所有人,我们自己也差点儿被抓到。”
奇南转向拉娅:“他们对学者们毫不留情,而你却要带一个这种败类同行?如果我不知道怎样潜入考夫监狱,还有情可原。但我可以做到的,拉娅,我发誓。我们不需要假面人来帮忙。”
“他不是假面人。”伊兹开了口,我掩藏起自己的惊讶。考虑到我妈妈对待她的方式,我完全想象不到她会站出来维护我。面对奇南惊诧的表情,伊兹只是耸耸肩。“反正现在不是了。”
在奇南恶毒的注视下,她有一点儿畏缩。我的怒火被点燃。
“他没有戴面具,”奇南说,“并不意味着他就丢下了那重身份。”
“这话有理。”我找到红毛仔的眼睛,以漫不经心的冷静态度面对他的怒火——我妈妈最令人抓狂的特长之一。“正是我内在的假面人素质,让我杀死了隧道里的士兵,让我们逃离了塞拉城。”我探身向前,“而且将来,也会是我的假面人能力,帮拉娅潜入考夫监狱,救出代林。她很清楚这些。这也正是她解救了我,而不是跟你一起逃走的原因。”
如果红毛仔的眼睛可以用来点火的话,我应该已经在前往第十层地狱的中途。我内心有些满足,但当我瞥见拉娅的表情时,马上就感到羞耻。她看看我和红毛仔,内心疑惑又挣扎。
“现在争吵没有意义。”我迫使自己说,“更重要的是,这事不取决于你我。这不是你我的任务,红毛仔。”我转向拉娅说,“告诉我你想怎样安排。”
她脸上显出的感激,几乎值得我因此跟这个白痴反抗军耗在一起,也许直到毒发身亡。
“如果我们四人同行,还有机会在部落的帮助下潜入北方吗?有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我凝视火堆对面,看拉娅暗金色的眼眸,像我这些天来一直避免做的那样。当我真的这样做,才记起为什么自己此前不去看:她内心的火焰,那份炽烈的决心——它会激发我内心最深处的某种东西,某种被压制,迫切想要获得自由的潜质。对她本能的渴望主宰了我,我忘记了伊兹和奇南的存在。
我胳膊上的抽痛突然又剧烈起来,提醒我应该完成手头事务。说服阿菲亚隐藏我和拉娅已经够困难的了,但要是一名反抗军,两名逃奴,再加上帝国头号通缉犯呢?
我本来会说,这不可能。但是院长的训练,把这个词从我脑子里抹掉了。
“你确信这是你想要的吗?”我在拉娅的眼睛里寻找怀疑、恐惧、动摇的迹象。但我看到的只有那份火焰。十重地狱啊。
“我确信。”
“那我就去想办法实现。”
???
那天深夜,我拜访了搜魂者。
我发现自己走在她身旁,脚下是一条模糊的路径,小路穿过寂灭之地的森林。她身穿汗衫和凉鞋,看上去完全不会受到秋季冷风的困扰。我们周围的树木节瘤突出,年代久远。半透明的人影在树干间穿行,有些只是模糊的气泡,而另外一些轮廓更为清晰。有一次,我确定自己看到了特里斯塔斯,他被气得毛发直立,但转眼就消失了。鬼影们的呢喃声很柔和,消融在树叶的沙沙声里。
“就到此为止吗?”我问搜魂者。我还以为自己有更多时间呢。“我已经死了吗?”
“没有。”她苍老的眼眸看向我的胳膊。在这个世界,上面没有伤疤,完好无损。“毒性还在蔓延,但进展缓慢。”
“那我为什么回到这里?”我不想再昏厥,我不想被她控制。“我不能在此久留。”
“你这个人总是满身疑问,埃利亚斯。”她微笑,“在睡梦中,人类通常会在寂灭之地的边缘徘徊,但不会进入。你却一只脚在人间,一只脚在冥界。我利用这一点召唤你前来。不要担心,埃利亚斯,我不会留你太久的。”
树木之间有个人形,现在飘行着靠近过来——一个女人,形体模糊到看不清脸面。她在树枝间窥探,在灌木下搜寻。嘴唇翕动,像在喃喃自语。
“你能听见她说话吗?”搜魂者问。
我试图去听,不去留心其他鬼魂的话语,但周围鬼魂太多。我摇摇头,搜魂者的脸上藏着某种我猜不透的东西。“再试试。”
这次我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在那女人身上——只关注这女人。
我找不到啊——哪里呢——别再躲藏,宝贝——
“她在——”我睁开眼睛,其他人的呢喃声再次吞没了她的声响。“她在找什么东西。”
“某个人。”搜魂者纠正我说,“她拒绝继续前行,已经好几十年了。她也伤害过某个人,很久以前,尽管是无心的,我觉得。”
还真是够直接,跟上次见到搜魂者时,她提醒过我的事异曲同工。“我在按你要求的做,”我说,“我在跟拉娅保持距离。”
“很好,维图里乌斯。我可不想被逼无奈伤害你。”
我感觉脊背上涌起一阵寒意:“你还有这本事?”
“我可以做到很多事。也许我应该让你见识一下,在你死期临近时。”她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那只手像火一样烫。
当我醒来,外面还是黑的。我的胳膊在痛。我卷起衣袖,以为会看到结痂、肿胀的伤处。
但那伤口,几天前就愈合了的伤口,现在却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第十四章 海伦娜
两星期前
“你疯了。”法里斯这样说。他、戴克斯和我正盯着仓库后面泥土上的足迹。我有点儿倾向于相信他。但这印迹不会撒谎,而它们透露了很多信息。
一场战斗。一方身躯高大,另一方较矮小。小个子几乎战胜大块头,直到被对方打晕——至少这是我推断出的情形,因为周围并没有发现尸体。大个子交战方和一名同伴一起,把矮个对手拖入储存库房,然后骑马逃走,从后墙上的一道门穿过。那匹马脚掌上有维图里娅家族的徽记:无往不胜。我回想起厨娘那诡异的故事:他们战胜了魔头,胜利逃走。
即便在几天以后,战斗痕迹还是清清楚楚的。没有人打扰过这个地方。
“这是个圈套。”法里斯举起火把,照亮空货位的幽暗角落。“那个疯疯癫癫的厨娘是想把你引到这里来,以便伏击我们。”
“这是个谜题,”我说,“而我一贯都善于解谜。”这个谜题花费的时间要比平时更长——厨娘到访的事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另外,一个老太婆面对三名假面人,谈不上什么伏击。”
“她曾出其不意袭击过你,对吧?”法里斯的牛啃草发型膨胀起来了,他一激动就这副样子。“她又有什么理由帮你呢?你是个假面人,而她是一名逃奴。”
“她对院长可没有什么好印象,而且——”我向地面示意,“显然,院长在隐瞒些什么。”
“另外,这里也没有什么埋伏迹象。”戴克斯转身看我们背后墙上的门。“但那里有条逃生之路,半掩于黑暗之中。这门朝东,每天只有一半时间在阴影里。”
我向砖窑方向点头:“那就是日夜不息的苦难之塔。多数在那里工作的学者族,生死都在它的阴影之下。”
“这些印迹——”法里斯欲言又止。
“整个帝国只有两个银面女魔头。”我说,“其中一个,那天晚上正被阿维塔斯·哈珀折磨。”哈珀……这么说吧,没有受邀参加这次郊游。
我再次检查印迹。院长为什么没有带帮手?又为什么不曾告诉任何人她当晚见过埃利亚斯?
“我需要跟凯瑞斯谈谈。”我说,“找出真相,看她有没有——”
“这是个糟糕的主意。”我身后的黑暗中,有人不紧不慢地朗声说。
“哈珀中尉。”我问候这名密探,一面瞪视戴克斯。他表情痛苦,英俊的面庞带着不安,他本应该确保哈珀无法跟踪我们的。“又在暗处搞什么鸡鸣狗盗之事。我猜,这些你都会向她报告吧?”
“我无须报告。你如果问起这件事,免不了要谈及这次调查。如果院长试图掩盖这里发生过的事,就一定有原因。让她知道我们在调查她之前,应该先搞清她的底细。”
法里斯哼了一声,戴克斯翻了个白眼。
很显然,白痴。我本来就打算这样做的。但哈珀并不需要了解这个。事实上,他越是把我当成白痴,就越好。他大可以告诉院长,我对她毫无威胁。
“别跟我说什么‘我们’,哈珀。”我转身背向他,“戴克斯,去查看那天晚上的报告——看附近有没有察觉过任何线索。法里斯,你和哈珀去追查那匹马。它很可能是黑色或者栗色,至少也有十七掌长。奎因喜欢让他的马厩整齐划一。”
“我们可以追查那匹马,”哈珀说,“但是别惹院长,伯劳。”
我没理他,翻身坐上马鞍,径直前往维图里娅府邸。
???
我到达维图里娅府邸时还没到半夜,这里的士兵人数比我前几天来时少了许多。皇帝或者是找到了别的住处,或者就是已经离城。也许在某座妓院里,或者是出门杀个小孩玩玩。
我被人簇拥着走过熟悉的走廊,有一会儿在好奇马库斯的父母。他和扎克都没提到过他们。他的父亲是西拉斯城北一个小村子里钉马掌的铁匠,他的母亲是面包师。他们现在会是怎样的心情呢?一个儿子被另一个儿子杀死,然后杀人犯成了皇帝?
院长在奎因的书房接见了我,示意我可以坐下。我没坐。
我试图不盯着看奎因桌子旁边的她。凯瑞斯身穿一套黑色长袍,神秘的蓝色文身正好在脖子那里露出一点儿——在黑崖学院,这是人们众说纷纭的话题。我以前见她都是一身戎装。没有武装的她,显得有些不起眼。
像是感应到了我的想法一样,她的目光犀利起来。“我应该感谢你,伯劳。”她说,“你救了我父亲的命。我并不想杀死他,但他肯定也不会轻易放弃维图里娅家族的控制权。帮他逃离城市让他保全了颜面——也确保了家族权力的顺利更迭。”
她才不是在感谢我。听说父亲逃离塞拉城时,她气得要死。她只是在向我宣告,她知道是我帮助了他。她是怎么知道的?说服奎因不要硬闯黑崖学院地牢救出埃利亚斯近乎不可能,而在看守他的士兵鼻子底下带他出城,也是我完成的最大难度的任务之一。我们很小心——岂止是小心。
“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从黑崖学院逃走的那天上午之后,你有没有再见过他?”我问。她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没有。”
“你有没有见过学者女孩拉娅,你的前奴隶,自从她同一天逃离黑崖学院以来?”
“没有。”
“你是黑崖学院院长,皇帝的参谋,凯瑞斯。”我说,“但作为嗜血伯劳,我的军衔比你更高。你应该知道,我可以把你投入审判,逼你说出实情。”
“少对我耍威风,小丫头。”院长软绵绵地说,“你现在还没死的唯一原因,是我,不是马库斯,是我还能用到你。”她耸耸肩,“如果你一定要审问,当然,我也会服从。”
我还能用到你。
“那么,在维图里乌斯逃走的那天晚上,你有没有在城市东墙下的一座货仓里看到他,跟他战斗,被打败,然后被打晕,其间他和那名奴隶一起逃走了呢?”
“我刚刚回答过这个问题了。”她说,“你还有别的事吗,嗜血伯劳?学者族叛乱已经扩展到西拉斯城。黎明时分,我要率领军队剿灭那里的叛军。”
院长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但有一瞬间,她眼里闪耀着某种东西,像是深井底部闪烁的一星怒火。它转瞬即逝。我现在从她这里问不出任何情报。
“祝你在西拉斯好运,院长。”我转身准备离开时,她开口说话。
“在你走之前,嗜血伯劳,我应该祝贺你。”她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狞笑,“马库斯正在最后拟定他的誓约,你妹妹跟他的婚事让他备感荣幸,他们的后代将拥有贵族血统——”
我出了门,穿过庭院,脑袋里愤激到近乎恶心。我还记得自己问父亲,他付出了什么代价来换取我的自由。没什么大不了的,女儿。还有莉薇亚,短短几天之前,告诉我汉娜举止很奇怪。像是她知道我们不了解的事情。
我推开卫兵,跳上马背。我现在仅有的想法就是:不要是莉薇。不要是莉薇。不要是莉薇。
汉娜很强势。她满腹怨怼,脾气火暴。但莉薇——莉薇她甜美、幽默又富有好奇心。马库斯会看出来,他会毁掉她。他享受这种事。
我到了家,马儿还没来得及停步,我就滑下马背,推开前门——闯进满是假面人的庭院里。
“嗜血伯劳,”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您得在这里等着——”
“放她进来。”
马库斯施施然走出我家的前门,我的父亲和母亲在两侧跟随。血腥的天空啊,不!这画面太恶心,我恨不能用碱液洗眼睛。汉娜跟在后面,高昂着头。她眼里的神采让我很是吃惊。那么,是她喽?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还那么开心?我从未在她面前隐藏过对马库斯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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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进入庭院,马库斯躬身亲吻了汉娜的手,完全是一副彬彬有礼,出身豪富之家的求婚者做派。
你这混蛋离她远一点儿,猪头。我想大声叫嚷。我咬住自己的舌头。他是皇帝,而你是他的嗜血伯劳。
马库斯挺直身体,侧头对我妈妈说:“请选定个吉日,阿奎拉族母。不要迁延太久。”
“您的家人会愿意出席吗,尊贵的陛下?”我母亲问。
“为什么问?”马库斯嘴唇扭曲,“他们太卑贱,不能出席婚礼吗?”
“当然不是啊,陛下。”我妈妈说,“我只是听说,您母亲是个非常虔诚的人,我觉得她可能会严格遵守安古僧们对四个月亲人守丧期的教诲。”
马库斯的脸上掠过一层阴云。“当然。”他说,“你们也需要那么长时间,来证明阿奎拉家族值得这份荣耀。”
他向我走来,察觉出我眼中的恐惧,他开始狞笑,因为想起扎克的哀伤,样子更加狂野可怖。“小心啦,伯劳。”他说,“你妹妹将来要由我照顾,你当然不希望她遭遇什么不幸,是吧?”
“她——你——”我口齿不清的同时,马库斯已经大步走出,他的卫队跟在身后。当我们的奴隶在他离开后关上大门时,我听见汉娜在轻笑。
“你难道不来祝贺我吗,嗜血伯劳?”她说,“我要成皇后啦。”
她是个傻瓜,但毕竟还是我妹妹,而且我爱她。我无法容忍这种事。
“父亲,”我咬牙切齿地说,“我要跟您谈谈。”
“你本不应该来这里的,伯劳,”我父亲说,“你还有任务没完成。”
“您还没看出来吗,父亲?”汉娜扭身看我,“破坏我的良缘,要比她自己追捕叛徒更重要。”
我的父亲看上去要比昨天老了十岁。“订婚文书由各大家族联名签署做证。”他说,“我当时不得不救你,海伦娜。这是唯一的办法。”
“父亲,他是个杀人犯、强奸犯——”
“所有假面人不都是那样吗,伯劳?”汉娜的话像是扇了我一记耳光。“我听过你和你的私生子朋友一起贬低马库斯的话,我知道自己将来要面对什么。”
她神气活现地走向我,我意识到,她已经跟我一样高了,尽管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我不管。我要当皇后,我们的儿子会成为皇位继承人。而阿奎拉家族的地位将从此稳如磐石,因为我。”她的眼睛里闪耀着胜利的光彩。“想想这事,然后去抓那个被你当成朋友的叛国者吧。”
别揍她,海伦娜,别打。父亲拉住我的胳膊:“来吧,伯劳。”
“莉薇在哪儿?”我问。
“她感冒了,被关在自己房间里。”父亲说,我们两个隐藏在他典籍众多的书房里。“你妈妈和我都不想冒险,怕马库斯选中她。”
“他这样做是为了对付我,”我想要坐下来,结果还是忍不住踱来踱去。“很可能是院长怂恿的。”
“不要低估我们这位皇帝,海伦娜。”父亲说,“凯瑞斯想要你死,她试图说服马库斯处死你。你了解她的,她拒绝谈条件。皇帝背着她主动来找我,说贵族们都在反对他,他们把维图里乌斯和女奴逃逸事件作为口实,质疑他没有占据皇位的能力。知道自己需要盟友,所以他提出饶你一命,换取汉娜的婚约——并得到阿奎拉家族的全力支持。”
“那您为什么不跟其他家族结盟?”我说,“一定有人觊觎皇位的。”
“他们都想得到皇位,内斗开始了。你会选哪个?西塞里亚家族残酷专横,鲁菲亚家族能在两周之内把国库榨空。所有人都反对其他家族掌权,他们会为了皇位争个你死我活。就算是有个坏皇帝,也胜过爆发内战。”
“但是,父亲,他是个——”
“女儿,”父亲提高声调——他很少这样做,我吃惊地闭了嘴。“你效忠的是整个帝国。马库斯是安古僧选中的皇帝,他就是帝国的代言人,而且他迫切需要一次胜利。”父亲隔着桌子探过身来,“他需要埃利亚斯,他需要一次公开处刑,他需要各家族都见识他强大又有能力的一面。”
“你现在是嗜血伯劳了,女儿。帝国至上——超越你的欲望,你的友谊,你的需求,甚至超越你的妹妹和家族。我们是阿奎拉家族,女儿。忠诚到底。说一遍。”
“忠诚,”我轻声说。即便这意味着我妹妹的一生被毁,即便这意味着让一个疯子统治这个国家,即便这意味着我不得不折磨并杀死我最好的朋友。“到底。”
???
第二天一早,当我回到空空的军营,戴克斯和哈珀都没提汉娜订婚的事。他们也都明智到没有提我情绪低落的事实。
“法里斯在鼓楼,”戴克斯说,“他听到了有关那匹马的回信。至于你让我查阅的报告……”我的朋友手足无措,灰眼睛看着哈珀。
哈珀几乎在微笑。“报告有些不对劲。”他说,“那天晚上,鼓点给出的命令自相矛盾。武夫军队一片混乱,因为反叛军破解了鼓点信号,扰乱了所有鼓声通讯。”
戴克斯的嘴巴张开:“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周以前就知道了。”哈珀说,“直到今天,这件事都无关紧要。那天晚上,有人趁乱悄悄发布过两条命令,伯劳,两条都是将东城墙的守军调派到别处,因此,一整段城墙上无人巡视。”
我无声地诅咒。“凯瑞斯下达了那两条命令,”我说,“她是故意放他逃走的,她想让我被牵制在追捕维图里乌斯的任务里。我不在,她可以毫无干扰地影响马库斯。而且,”我扫了一眼哈珀,“你也会告诉她,我已经看破了这一点,是吗?”
“你带着若干问题进入维图里娅家族府邸时,她就知晓这件事了。”哈珀冷峻的眼睛看着我,“她从未低估你,伯劳。当然也不应该这样做。”
门被突然打开,大块头的法里斯走进来,俯身低头避开门楣。他递给我一张字条:“来自盗匪巢穴南面紧临的一座哨站。”
黑色骏马,十八掌长,维图里娅家族徽记,四天前例行巡逻时发现。马镫有血迹。牲畜状况不佳,有连续被骑乘赶路的迹象。持有此马的部落民被盘问过,坚持说马自己跑进了营地。
“可恶,维图里乌斯跑到盗匪巢穴去做什么?”我说,“为什么向东逃?逃离帝国的最快路线明明在南边。”
“也许是个障眼法。”戴克斯说,“他可能在城外卖掉了马,然后自己逃向南方。”
法里斯摇头:“那么你怎么解释马的状况,还有它被发现的地点呢?”
我任由他们争论。一阵冷风从打开的营门外吹进来,吹乱了桌面上的报告,也带来了踏碎的叶子、肉桂和远方沙漠的气息。一名部落游商推着车从门口经过,他是几天来我在塞拉见到的第一名部落民。其他人都已经离开城市,部分因为学者暴动,部分因为努尔的秋季大集。没有任何部落民愿意错过这个。
这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我。秋季大集。每个部落成员都要参与,包括赛夫部落。在那么多人员、牲畜、大车和家族中间,埃利亚斯想要逃过武夫密探的眼睛,混入养父母家,简直太容易。
“戴克斯,”我制止了他们的讨论,“给阿泰拉山口的驻军发去消息。我需要动员整个军团,让他们做好准备三天后出发。然后备好我们的战马。”
戴克斯扬起他的银色眉毛:“我们要去哪里?”
“努尔。”我说着走出房门,走向马厩,“他正向努尔进发。”
第十五章 拉娅
埃利亚斯建议我们都睡觉,但那天晚上,我偏偏睡不着。奇南也是躁动不安。我们都躺下之后一小时,他起身消失在树林里。我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欠他一个解释。耽搁越久,会让我们前往考夫监狱的行程越艰难,现在已经够难了。我爬起来,在寒风中哆嗦着,裹紧斗篷。埃利亚斯在担任警戒,我经过他身边时,他小声说话。
“我中毒的事,”他说,“请不要告诉他和伊兹。拜托了。”
“我不会的。”我放慢脚步,想起我们几乎要接吻的事,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再说些什么。我回头看埃利亚斯,他刻意地盯着远处的树林,宽阔的肩膀绷得好紧。
我跟随奇南进入树林,跑上去拉住他的胳膊,免得他走出视线。
“你还在生气。”我说,“对不起哦——”
他甩开我的胳膊,转过身来,眼睛里隐含着怒火。
“你说对不起?我的天,拉娅,你到底知不知道,发现你不在那艘船上的时候我想到过什么?你知道我失去了多少,但你还是那样做——”
“我别无选择啊,奇南。”我之前都不知道这会让他受伤害,我以为他能理解。“我不能让伊兹面对院长的怒火,我不能坐视埃利亚斯死掉。”
“那么,这些都不是他逼你做的喽?伊兹说过这是你的主意,我当时还不相信。我以为他会——我不知道怎么说——用些魅惑手段、阴谋诡计。现在我却发现你俩是一对,我还以为你跟我——”
他双臂交叉,鲜亮的头发披散到脸上,眼睛望向别处。天啊。他一定是看到了埃利亚斯和我在火堆旁的情形,这可怎么解释啊?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状态一团糟。我的心太乱。
“埃利亚斯是我的朋友。”相反,我这样说。这是真的吗?我们离开塞拉城时,埃利亚斯还是我的朋友。现在,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了。
“你在相信一名武夫,拉娅。你意识到这点没有?十层地狱啊,他是院长的儿子,那个杀害你全家的女人生下的——”
“他不是那样的。”
“他当然是那样的,他们都是那副鸟样。你和我,拉娅——我们可以做成这件事,用不着他。听着,我不想在他面前说,因为我不相信他,但反抗军是了解考夫监狱的,我们有内线。我可以救代林逃出那里,活着离开。”
“考夫监狱不是中央监狱啊,奇南。它甚至比黑崖学院还恐怖。那可是考夫——从来没有人能逃离的监狱。所以拜托你,别再说了。这是我的选择,我选择相信他。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同行。有你这样的同伴,会是我的好运。但我不能丢下埃利亚斯,他是我救出代林的最大希望。”
有一会儿,奇南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之后,只是点了点头。
“那行吧。”他说。
“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从来没跟奇南说过我哥哥为什么被捕。但既然代林和特鲁曼的传言已经到达盗匪巢穴,他早晚也会听说我哥哥的技能。他最好还是先听我亲口说出来。
“伊兹和我在路上也听过这类传闻。”他在我解释之后说,“但我很高兴你亲口跟我说,我——我很高兴你能信任我。”
当他跟我四目相对时,我们之间迸出一点儿火花,让人晕眩,影响强大。在夜雾中,他的双眸如此幽暗,如此深沉。我可以迷失在他的双眼里。这念头突然不请自来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永远迷失在那里。
“你一定累坏了。”他抬起一只手放在我的脸上,迟疑着。他的触摸暖暖的。他的手放下,我感觉心里好空,我想起他在塞拉城亲吻我的样子。“我稍后就回去。”
在空地上,伊兹睡得很安稳。埃利亚斯无视了我,他的手随意地搭在膝头的弯刀上。如果他听到了我和奇南对话的内容,至少也没有表现出来。
卧具很凉,我蜷缩在里面,冷得发抖。我醒着躺了好长时间,等着奇南回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却还在别处。
???
上午过半,我们到了塞兰山脉边缘。太阳高挂东方,埃利亚斯走在最前面,我们拐来拐去走出山区,沿着崎岖小路来到山脚下。部落沙漠中的沙丘朝远处延伸,像黄金融化成的海洋,十几英里外有一座绿岛,那就是努尔城。
长长的车队蛇行进入城市,参加秋季大集。绿洲更远处是更多沙漠,散落着被风侵蚀的台地,像巨大的岩石卫兵一样耸立着。大风吹过沙漠,爬上山坡,带来油脂、马匹和烤肉的味道。
冷风袭人——山区的秋季来得早。但要看埃利亚斯出汗的程度,你会以为这是塞兰山的盛夏。今天早上,他悄悄告诉我说,泰利粹取液昨天就耗光了。他的金色皮肤之前如此富有生命力,现在却苍白得让人担心。
奇南从一开始,就老是对着埃利亚斯皱眉,现在走到了他身旁。
“你是否应该跟我们说说,怎样找到一支车队,对方还会愿意带我们去考夫监狱呢?”
埃利亚斯侧目扫了反抗军战士一眼,没回答。
“部落民并不以对外来人友好著称。”奇南继续追问,“尽管你的养父母家族属于部落,对吧?我希望你没打算找他们帮忙。武夫肯定会监视他们的。”
埃利亚斯的表情从“你想干吗”变成了“你滚!”。
“不,我没打算在努尔城见自己的家人。至于说前往北方,我有个……朋友,那人欠我一个人情。”
“一个朋友,”奇南说,“是谁——”
“无意冒犯,红毛仔,”埃利亚斯说,“但是我跟你并不熟。所以我不相信你,请理解。”
“我了解那种感觉。”奇南收紧下巴,“我只是想提议,我们或许可以不使用努尔这条路,而动用反抗军的安全屋。我们可以绕过努尔,也避开无疑会在此地巡逻的帝国士兵们。”
“学者叛乱以来,反抗军到处都被搜捕审判。除非你的安全屋只有自己知道,否则很可能已经暴露了。”
埃利亚斯加快脚步。奇南刻意落后,选了我后面一段距离的位置。我跟上伊兹,她侧身靠近我。
“他们在避免撕破脸。”她说,“这也算个好的开始,对吧?”
我强忍住笑:“他们两个要多久才会开始相杀,你觉得?谁会第一个动手呢?”
“预计全面战斗将在两天后爆发,”伊兹说,“我押奇南先动手。他脾气好坏的,这家伙。但埃利亚斯将会获胜,他是个假面人等原因。不过,”她侧头观察,“他看上去状态不是很好啊,拉娅。”
伊兹总是会有别人注意不到的发现。我确信她一定很快就会发现我的回答不老实,于是我努力让答复简单。
“我们今晚应该能到努尔。”我说,“他休息一下就会好了。”
到了傍晚,一阵强风从东面吹来,我们的进展在山脚地带开始减慢。等到了通往努尔的沙丘旁,月亮已经升得很高,群星织就的银河横贯空中。我们都因为顶风赶路筋疲力尽,伊兹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奇南和我气喘吁吁。就连埃利亚斯也在挣扎,停步次数多到让我开始为他担心。
“我不喜欢这风。”埃利亚斯说,“沙漠风暴本应该到深秋季节才出现的。但自从我们离开塞拉城,天气一直很奇怪——艳阳天变成了连阴雨,晴空被浓雾取代。”我们对视,我不知他是否跟我有一样的想法:感觉像是有一股神秘力量,不想让我们到达努尔……还有考夫和代林。
努尔城中的油灯像一簇簇火把,就在东方几英里外闪耀,我们径直向灯光靠近。到达沙丘背面一英里后,一阵低沉的哼鸣声从沙漠中传来,在我们骨节之间回响。
“天啊,这是什么声音?”
“是黄沙在流动,”埃利亚斯说,“好多沙子。沙暴要来了。现在快跑!”
沙子不安地盘旋上升,组成高耸的云团,然后又随风撒向远方。又走了半英里路之后,风力大得可怕,我们几乎看不到努尔城里的灯光了。
“这真是疯了!”奇南大叫,“我们应该返回山脚下,找个地方躲起来过夜。”
“埃利亚斯,”我在狂风中提高嗓门问,“这会让我们耽搁多久?”
“如果我们等着,会错过大集。要想不被发现,我们就要利用人群。”而且他还需要泰利粹取液。我们无法预料搜魂者的行为。如果埃利亚斯又开始抽搐和昏厥,谁知道那怪物会把他扣留在寂灭之地多久啊?如果运气好,可能一次几小时;运气差,可能好几天。
埃利亚斯全身战栗,突如其来又特别剧烈,他的身体倒向一边——太明显,任何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我马上到了他身旁。
“保持清醒,埃利亚斯。”我在他耳边轻声说,“搜魂者在尝试叫你回去,不要让她得逞。”
埃利亚斯咬紧牙关,抽搐消失了。我完全知道伊兹在吃惊地旁观,奇南也起了疑心。
反抗军战士靠近:“拉娅,这到底是——”
“我们继续前进。”我提高声音,让伊兹也能听见,“现在耽搁时间,之后就可能多等好几个星期,如果雪下得太早,或者北方山口关闭。”
“拿去,”埃利亚斯从背包里抽出一沓头巾,交给我。我把它们分发出去,他把一段长绳截成十英尺长的段。他的肩膀又一次剧烈抽搐,但还是咬紧牙关极力控制。不要放弃啊。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伊兹缩着身体靠近。现在不是时候。他把伊兹绑到自己身上,正打算把我跟伊兹相连,伊兹却摇头。
“拉娅绑在你另一头。”她的眼睛迅速朝奇南的方向瞥了一下,快到我都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清。我想知道,她昨晚是否听到了奇南让我自己跟他走的说辞。
仅仅是要站在原地,已经让我身体发抖。风在我们周围狂啸,狂暴得像葬礼上的哭号。那声音让我想起塞拉城外的死灵,不知道沙漠里是否也有妖魔鬼怪。
“扯紧绳索。”埃利亚斯的双手拂过我的手,他的皮肤滚烫。“否则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分开。”我感觉到恐惧的刺痛,但他把脸靠近我的。
“别害怕。我是在沙漠长大的,我会带大家到达努尔。”
我们向东行进,低头抵御风暴。沙尘挡住了星辰,沙丘本身也在我们脚下移动,快得让我们脚步踉跄,每一步都极为吃力。我的牙齿间、眼睛里、鼻孔里全都是沙子——我无法呼吸。
我和埃利亚斯之间的绳索绷紧,他拉我向前行进。在他另一侧,伊兹一面弯着芦苇一样虚弱的身体对抗狂风,一面用围巾遮住脸。尖叫声在周围回荡,我心里一惊——伊兹吗?还好只是风声。
然后是奇南,我本以为他就在我身后,却突然扯动左侧的绳索。力量大得让我摔倒,我的身体沉入深深的、松软的黄沙里。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风像一个巨大有力的拳头,把我死死摁住。
我用力拉扯绳索,知道那边连接着埃利亚斯。他一定也意识到我摔倒了。随时,我都能想象他把我拉近,扶我起来。我在沙暴中呼喊他的名字,我的声音在风的狂怒中毫无用处。我们之间的绳索绷紧过一次。
然后,它突然就可怕地松弛下来,当我把绳子收回,另一端什么都没有。
第十六章 埃利亚斯
前一秒钟,我还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抗狂风,拖拽拉娅和伊兹前进。
下一秒钟,我和拉娅之间的绳索突然就松弛下来。我把绳索收回,震惊地发现它只剩三尺。没有拉娅。
我向后跋涉,朝我希望她在的方向靠近。人不在。真可恶!我打绳结的时间太紧,一定是有个绳扣开了。没关系,我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咆哮:找到她!
风在咆哮,我想起选帝赛中战斗过的沙妖。一个人形突然在我面前拔地而起,眼里放射着狂野的恶意。我吃惊地后退——这鬼东西从哪儿冒出来的——然后开始搜寻记忆。妖,妖,沙之妖,最怕清歌云间绕。我又想起那首古老民谣,于是把它唱了出来。起效,起效,拜托你一定要有效。那双眼睛眯紧,有一秒钟,我以为这歌没用。然后那双眼睛消失了。
但拉娅,还有奇南,还在某处,无力自保。我们本该等到沙暴过去,那该死的反抗军是对的。如果拉娅被埋入黄沙——如果她死在这儿,就因为我需要那该死的泰利粹取液……
她是在我们被分开之前摔倒的。我跪倒在地,双臂用力扒开黄沙。我抓到一片衣物,然后触到一块温暖的肌肤。我全身涌过一拨儿解脱感,用力拉扯。是拉娅——我从她身体的形状和重量就能判断出来。我把她拉近,瞥见她在围巾下面的脸,满是恐惧,她的双臂抱紧了我。
“我找到你了。”我说,尽管不认为她能听见。在另一侧,我感觉到伊兹在拉扯我。然后是红发一闪——奇南,通过绳索还跟拉娅相连,只不过弯着腰,正咳出肺里的沙子。
我把绳子重新拴牢,双手发抖。在我的脑子里,我听见伊兹告诉我把拉娅拴在自己身上的提示。当时的绳扣是很紧的,绳子也完好无损,本不应该脱落。
现在别想这个。快走。
很快,地面开始变硬,不再是险恶的沙地,而是绿洲周围的卵石。我的肩膀碰到一棵树,眼睛看到一缕光,在飞沙后面闪烁。在我身旁,伊兹摔倒了,手捂着她唯一完好的眼睛。我双手把她抱起来,继续向前挨。她难以抑制地咳嗽,身体剧烈颤抖。
一点灯火变成两点,然后是一打——一条街。我双臂颤抖,差点儿把伊兹掉到地上。还不到放松的时候!
黑暗中有一辆圆形的部落大车显出轮廓,我挣扎着走向它。我向天祈祷,希望里面是空的,主要是因为我现在感觉没有力气把任何人打晕。
我扭开门,解开把我跟伊兹连接起来的绳子,把她推进车里。奇南在她身后跳上车,我半举半推,最后让拉娅上车。我迅速解开大家身上的绳子。在我解开绳扣时,发现绳子没有任何明显的磨损。它断裂的地方是平整的。
像被割断一样。
伊兹?不可能。她当时就在我身旁,拉娅也不可能这样做。奇南?他有那么急切地想要拉娅离开我吗?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摇了摇头。当我再看绳头时,它已经磨损得像是老拖船上的缆绳一样了。
幻觉。快去找药店吧,埃利亚斯,马上。
“照顾好伊兹。”我对拉娅叫道,“帮她洗眼睛——她现在是沙盲状态,我会从药店带些有用的药回来。”
我关上大车门,回到沙暴中。我身体打战,几乎能听见搜魂者的
呼唤。回来吧,埃利亚斯。
努尔城房屋的厚墙挡住了足够的风沙,让我还能看清路牌。我小心行动,时刻留意巡逻士兵。部落民不会疯狂到在这种天气上街,但武夫们不管天气怎样,都是要巡查的。
我转过一个拐角,发现一面墙上贴了一张布告。靠近一看,禁不住骂出了声。
奉 尊贵的帝国皇帝
马库斯·法拉尔阁下之命
通缉活捉:
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
杀人犯,反叛军同谋
帝国叛逆
赏金:60000马克
最近被发现时:
正在帝国境内向东逃窜
同行者为塞拉城的拉娅
反叛军成员兼密探
我把那张布告扯下,揉成一团,丢进风中,却在几步之外又看到一张,更远处还有。我后退来看,整面该死的墙上到处都是这种布告,我背后的墙也一样。它们无处不在。
先拿泰利粹取液。
我摇摇晃晃走开,像刚刚第一次杀人的五劫生。我花了二十分钟时间才找到一家药店,又煎熬了足足五分钟,才笨拙地捅开门锁。我用颤抖的手点亮一盏灯,然后感谢上天,因为我发现这家古怪的药店居然是按字母顺序存放药物的。我找到泰利粹取液时,喘息得像一只缺水濒死的动物,刚刚喝了一大口,马上感觉好多了。
头脑也随即清醒。所有回忆纷至沓来——那场沙暴,伊兹的沙盲,我安置其他人的大车,还有通缉布告。血漫漫的地狱啊,通缉布告到处都是,画着我的脸、拉娅的脸。如果一堵墙上能贴一打,全城的布告有多少?我都算不过来。
它们的存在说明了一件事:帝国已经怀疑我们身在此地。所以,努尔的帝国势力会比我预期的强大很多。这一切真的都好烦。
到现在,拉娅一定已经开始着急,但她和其他人只能先等着。我把药店的泰利粹取液全部掠走,还拿了一种药膏,可以缓解伊兹眼部的疼痛。几分钟后,我回到努尔城黄沙肆虐的街道上,回想起自己做五劫生时在这里度过的时光。偷偷侦察部落民的动静,把收获报告给武夫驻军。
我上了房顶,前往军营,眯起眼睛对抗风暴侵袭。风还够大,足以让正常人留在室内,但比我们刚进城时缓解了一些。
武夫堡垒用黑石筑就,在努尔沙白色的建筑群里,显得极不协调。我靠近时,藏在街对面房子的阳台边缘窥探。
从里面亮堂堂的灯光和进进出出的士兵来判断,营里肯定已经住满,而且不只是辅兵和正规军团。在我监视的一小时中,至少发现过十名假面人,包括一个全身黑甲的家伙。
黑甲禁卫。他们是海伦娜的手下,现在她成了嗜血伯劳。这些人来这儿干什么?
又一名黑甲假面人从营房走出。他身躯硕大,浅色头发非常凌乱。法里斯,他的牛啃草发型我到哪儿都能认出来。
他对着一名正在备马的军团士兵大声说话。
“使者要去所有部落。”我听到,“任何胆敢窝藏他的人,一律处死。把这个讲清楚,士兵。”
又一名黑甲禁卫现身。这个人手上和脸颊上的皮肤都更黑一点儿,我从这儿看不清更多面貌特征。“我们需要在赛夫部落周围安排一条警戒线,”他告诉法里斯,“以防他去找这帮人。”
法里斯摇摇头:“埃利——维图里乌斯才不会这么干,他不可能愿意连累那些人。”
十重火焰地狱啊。他们知道我在这儿,我感觉自己也知道他们为什么知道。几分钟后,我的怀疑就得到了证实。
“哈珀。”海伦娜的声音冷硬如铁,我听到之后心中一惊。她大步走出兵营,看上去完全不受沙暴影响。她的盔甲泛着幽暗的光,浅色头发像是暗夜中的火把。当然,如果世上还有人能猜出我会做什么,去哪里,肯定非她莫属。
我蹲低了一点儿,确信她能感觉到我在周围——她骨节里会有感觉,知道我在附近。
“你亲自去跟信使们谈,我需要一个善于交涉的人做这件事。”她对名叫哈珀的黑甲禁卫说,“他们应该找到部落首领——扎尔达或者乞哈尼,也就是说书人。告诉他们别跟小毛孩子说话——部落人对孩子的安全非常敏感。还有,看在老天的分儿上,让他们想都不要想去看部落女人,我可不想因为某个辅兵手脚不干净而诱发一场战争。法里斯,封锁赛夫部落,派人跟踪瑞拉阿嬷。”
法里斯和哈珀都离开了,去执行海勒的命令。我以为海勒会返回军营,躲避大风。相反,她上前两步走进风中,一只手按住弯刀。她的双眼藏在兜帽以下,嘴巴气呼呼地抿成一条细线。
我看到海伦娜,感觉胸口疼痛。我这辈子能停止想念她吗?她现在又在想什么?她是否记起了我们一起在这里度过的时光?而且,她为什么非得要追捕我呢?她一定知道院长对我下了毒。如果我反正都要死,抓到我还有什么意义?
我想下去,到她面前,给她一个熊抱,忘记我们彼此为敌的事。我想跟她讲讲搜魂者,还有寂灭之地。还有,当我已经尝到自由的滋味,我如何一心继续保持自由。我想告诉她,我想念奎因,还有,迪米特里厄斯、林德尔和特里斯塔斯一直都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我想。我想。我想。
我缩回身体跳过屋顶,然后跳到下一座房顶,在自己做出傻事之前离开。我还有个使命,海伦娜也一样。我必须用更强的意愿将使命完成,超过海勒,要不然代林就死定了。
第十七章 拉娅
伊兹在睡梦里辗转反侧,她的呼吸时快时慢,很是吃力。她突然甩出一只胳膊,手打在大车的彩绘木板上。我抚摸她的手腕,轻声说着安抚的话。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死白死白的。
奇南和我盘腿坐在她身旁。我把她的头部垫高,好让她更容易呼吸,而且也洗过她的眼睛了。但伊兹还是睁不开眼。
我长出一口气,回想起刚才可怕的风暴,在它的利爪之下,我感觉自己是那样渺小。我当时总觉得自己会被从地上刮跑,被丢到无尽的黑暗中去。在沙暴面前,我比一粒沙子更微不足道。
你本应该选择等待的,拉娅。你本应该听从奇南的劝告。要是沙盲成了永久损伤怎么办?伊兹就会因为我永久失明。
控制住自己啊。埃利亚斯需要泰利粹取液,而你如果要救代林,也需要埃利亚斯的帮助。这是个任务,你是团队首领。眼前这些,就是代价。
埃利亚斯在哪儿?他已经走了好长时间。再过一两小时,天就要亮了。尽管外面还在刮风,却不足以让人们避开街道。最终,这辆大车的主人也将返回。我们不能在他们来的时候傻待在这里。
“埃利亚斯中了毒,”奇南轻声说,“没错吧?”
我竭力让自己面无表情,但奇南叹了口气。风力加强,摇晃着车子高处的窗。
“他需要药物。这就是你们前往盗匪巢穴,而不是径直向北走的原因。”他说,“老天,毒性严重吗?”
“严重,”伊兹的声音特别沙哑虚弱,“非常严重,是夜魔草。”
我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看伊兹:“你醒了!谢天谢地!但你怎么会知道——”
“厨娘的一大消遣,是跟我讲她有机会的时候要给院长下什么毒。”伊兹说,“她讲述毒药效果的时候非常详尽。”
“他会死的,拉娅。”奇南说,“夜魔草可是致命毒药。”
“我知道,”我倒宁愿自己不知道。“他自己也知道。这也是我们必须来努尔的原因。”
“而且你还是愿意跟他一起做这件事?”如果奇南的眉毛还能扬更高,都可以到达发际线了。“你忘记了现实,比如说,跟他在一起就意味着危险,他妈妈杀害了你的父母,他是个假面人,他的族人正在灭绝我们的族人。他死定了,拉娅,谁能保证他可以活着走到考夫监狱?还有,老天在上,他又为什么同意跟着去呢?”
“他知道,代林有能力彻底改变学者一族的处境。”我说,“他并不信奉帝国的暴政,这方面跟你我并无不同。”
奇南冷笑:“我还真不信这个——”
“别说了。”这话很轻声。我清清喉咙,手放在我妈妈的臂环上。
我需要力量。“拜托。”
奇南犹豫了一下,然后握住我的两只手,我把它们攥成拳。
“对不起。”这一次,他眼里一派真诚,“你受了那么多委屈,我却坐在这里给你添堵。我再也不会提这件事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们就这样做。我永远支持你,不管你想做什么。”
我松了一口气,点头。他循着我胸口的字母K摸索,那是我当女奴的时候,院长在我身上刻下的标记,现在只剩下灰白的疤痕。奇南的手指移动到我的锁骨,然后是脸颊上。“我一直在想你。”他说。
“这不是很奇怪吗?三个月之前,我甚至都没见过你。”
我打量他强健的下颌,他鲜红色的头发披覆额头的样子,还有胳膊上的腱子肉。我舒服地轻声叹息,闻到他的体味——柠檬和烟火气,现在对我来说如此熟悉。他怎么渐渐变得那么重要的,对我来说?我们几乎不了解对方,但在他身旁,我的身体会放松下来。我会不由自主迎接他的爱抚,他温暖的手总在吸引我向他靠近。
门开了,我向后跳开,伸手拿匕首。来人是埃利亚斯。他看看奇南和我。他的肤色,离开大车时还那样病弱,现在已经恢复通常的金黄色。
“我们有个问题。”他爬进大车,摊开一张纸——一张“通缉”公告,上面画着埃利亚斯和我,精准到令人心悸。
“我的天,他们怎么知道的?”伊兹问,“他们跟踪我们了吗?”
埃利亚斯低头看大车里的地板,用靴子拨弄那儿积攒的尘土。“海伦娜·阿奎拉来了,”他保持着奇怪的中性语调,“我在武夫兵营那儿看到了她。她一定是猜到了我们的去向。她在赛夫部落外围设置了封锁,还有数百名士兵帮忙搜寻我们。”
我找到奇南的眼睛。跟他在一起就意味着危险。也许来努尔是个糟糕的决定。
“我们需要找到你的朋友,”我说,“这样才能跟其他部落一起脱身。我们该怎样做?”
“我本来想提议等到明晚,然后乔装出动,但阿奎拉肯定会料想到我们这样做。所以,我们反其道而行,躲到大庭广众之中。”
“我们又怎么在大庭广众之下,隐藏一名学者族反抗军、两名逃奴,外加一名逃犯呢?”奇南问。
埃利亚斯伸手到他的包裹里,取出一副手铐。“我有个主意,”他说,“但你们肯定都不会喜欢。”
???
“你的主意,”我跟着埃利亚斯走在努尔城略显拥挤的街道上,压低声音对他说,“简直跟我的一样烂。”
“闭嘴,奴隶。”他向临街一队整齐的武夫点头。
我把嘴巴闭得更紧一些,手腕和脚踝上的镣铐铿锵作响。埃利亚斯错了,我岂止不喜欢这主意,我简直恨死了它。
他身穿一件奴隶贩子的红色上衣,手持一根铁链,链条连接在我脖子周围的铁箍上。我的头发乱蓬蓬地披散在面前。伊兹的眼睛还缠着绷带,跟在我后面。我们两人之间有三尺长的铁链,她要靠我轻声提醒,才能避免被绊倒。奇南跟在她后面,脸上满是汗珠。我了解他的感受,就跟我们真的要被拉到市场上拍卖掉差不多。
我们顺从地排成一列跟着埃利亚斯,低垂着头,身体无精打采,像人们预期中学者奴隶的模样。我脑子里全都是有关院长的回忆:她在我身上刻下名字首字母时的那双灰眼睛,带着一种邪恶的专注;她像别人随手丢硬币给乞丐一样,对我任意施行暴力。
“镇静哦。”埃利亚斯回头扫了我一眼,也许感觉到了我内心的慌乱。“我们还要穿过整个城市呢。”
像我们在努尔城见到的数十名其他奴隶贩子一样,埃利亚斯也带着一份自信和傲慢牵引着我们,时不时大声发令。他抱怨空气中尘土太多,瞧不起部落民,把他们当蟑螂一样对待。
他用围巾遮住了下半边脸,我只能看到他的眼睛,在早晨的光线里几乎无色。他的奴隶贩子上衣,肯定要比几周前穿起来更显肥大。跟院长毒药的对抗,让他失去了壮硕的肌肉,他的身体现在骨节突出、棱角分明,这样精干的线条其实更耐看。但感觉上,我更像是在看埃利亚斯的影子,而不是真正的他本人。
努尔城积满尘土的街道上,到处是营地之间来回窜的人。尽管貌似混乱,却有一种隐藏着的奇特秩序。每座营地都飘着自己的部落旗帜,左边是帐篷,右边是商品货摊,传统式样的部落货车围在四周。
“唔,拉娅,”伊兹在我身后小声说,“我怎么老是闻到武夫味。钢铁、皮革和战马,像他们到处都是一样。”
“因为他们的确到处都是。”我用嘴角小声说。
军团士兵在搜查商铺和大车。假面人大声发令,不经警告就闯入房屋。我们行进的速度很慢,因为埃利亚斯在街上转来转去绕圈子,尽可能回避巡逻队。我的心始终都悬在嗓子眼儿。
我徒劳地寻找着学者,希望还有人逃过帝国的屠刀,但我看见的学者全都披戴枷锁。关于帝国疆土内事态的消息很少,但终于,在无数塞黑瑟语对话的背景下,我听见两名商人用塞兰语对话。
“甚至连小孩都不放过。”那名商贩一面说,一面看背后,“我听说,塞拉城和西拉斯城街上血流成河,遇难的全是学者。”
“下面就是部落民了。”他的同伴,一位穿皮衣的女子说,“然后他们会向海国人动手。”
“让他们来试试。”那男人说,“我倒想看看那帮灰眼睛杂碎怎么过幽暗丛林——”
然后我们越过了他们,对话声也渐渐模糊,但我还是想吐。塞拉城和西拉斯城街上血流成河,遇难的全是学者。天啊,我的老邻居和老熟人们,有多少遇难了?阿公的病人们又死了多少啊?
“所以我们才要做这个,”埃利亚斯回头看我,我意识到,他也听见了两名商人的对话。“所以我们才需要你哥哥。所以,保持注意力。”
我们经过一条特别拥挤的大道时,有支巡逻队在一名黑甲假面人的率领下,正巧在几码外拐进这条街。
“巡逻队,”我低声提醒伊兹,“低头!”马上,她和奇南都盯着自己的脚。埃利亚斯肩膀有些僵,但他还是几乎很放松地向前缓步行进,只是下巴上有根筋不自觉地跳动。
那名假面人还年轻,他的皮肤跟我一样是棕黄色的。他跟埃利亚斯一样瘦,但个头矮些,一双绿眼睛像猫眼一样上挑,颧骨像胸甲一样突出。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但这不重要。他是假面人,当他的眼睛掠过我身上,我感觉自己无法呼吸。我的心在狂跳,内心充满恐惧,眼前浮现的全是院长。我感觉到的只有她的鞭子抽打在我的背上,还有她冰冷的手掐住我的咽喉。我动弹不得。
伊兹撞在我后背上,奇南又撞在她背上。
“继续走啊!”伊兹焦急地说。附近的人转过身来看。为什么啊,拉娅?看在老天的分儿上,控制住自己。我的身体却还是不听使唤。镣铐、脖子上的钢环,还有铁链的响声,它们压垮了我,尽管我的头脑尖叫着催促自己快走,我的身体却只记得院长。
连接在我项圈上的铁链一扯,埃利亚斯对我骂骂咧咧,那么粗俗残暴的话,还真是只有武夫们能说出来。我知道他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但我还是一阵畏缩,暴露出自以为早就已经摆脱的那份恐惧。
埃利亚斯猛转身,像是要打我,把我的脸扯到他面前。在外人看来,这只是奴隶贩子管教他的合法财产。他的声音很轻,只有我能听到。
“看着我,”我迎接他的视线。院长的眼睛。不,埃利亚斯的眼睛。“我不是她。”他捏着我的下巴,尽管在围观者看来,这就像是威胁,他的手却像微风一样轻柔。“我不会伤害你,但你也不能被恐惧主宰。”
我垂下头,深呼吸。假面人现在也在观察我们,他的整个身体一动也不动。我们离他仅有几码距离,几英尺而已。我从头发后面偷偷看他。他的注意力很快掠过奇南,伊兹和我,然后集中在埃利亚斯身上。
他在凝视。我的天。我的身体又有被定住的迹象,但我迫使自己行动起来。
埃利亚斯随随便便向假面人点了下头,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假面人被我们甩在身后,但我还能感觉到他的注视,随时准备攻击。
然后我听到靴子声渐渐远离。等我再回头看,他已经走远了。我吁出一口气,这才感觉刚刚一直在憋着。安全了,你现在安全了。
暂时。
我们接近努尔城东南部一座营地时,埃利亚斯才终于显得放松了一些。
“低头,拉娅。”埃利亚斯轻声说,“我们到了。”
这座营地非常大。有阳台的沙色住宅勾勒出营地边缘,范围内像是一座金绿两色帐篷组成的小城市。市场跟塞拉城最大的市场一样大,或许还要更大一些。所有摊位都有同样的翡翠色帘帷,上面是多彩的落叶图案,天知道这些锦缎能值多少钱。不管这是谁家的部落,肯定特别强大。
绿袍的部落男子围绕营地,让人流只能从两驾马车组成的临时大门进入。我们一直进到居住区,才有人上来询问。在这里,男人照料营火,女人准备食物,孩子们追赶小鸡,或者互相追赶。埃利亚斯走向最大的那座帐篷,当两名守卫拦住我们时,他好像很生气。
“奴隶贩子夜间交易。”其中一名守卫用生涩的塞兰语说,“晚些来。”
“阿菲亚·阿拉-努尔在等我。”埃利亚斯说道,听到这个名字,我吃了一惊,回想起几周以前,那个矮小的深色眼睛的女人,出现在斯皮罗的作坊里——同一个女人还在仲夏夜跟埃利亚斯共舞,样子特别优雅迷人。他打算托这个人带我们去北方吗?我想起斯皮罗说过的话,整个帝国最危险的女人之一。
“她白天不肯见奴隶贩子的,”另一名部落男子强调说,“只有晚间才行。”
“如果你们不肯让我进去见她,”埃利亚斯说,“我会很乐意告诉假面人说,努尔部落不遵守贸易协定。”
两名部落男子不安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名消失在帐篷里。我想要警告埃利亚斯小心阿菲亚,告诉他斯皮罗的评价。但另外一名守卫盯得很紧,我如果这样做,一定会被他发现。
仅仅一分钟后,部落男子挥手让我们进入帐篷。埃利亚斯回头面对我,像是在调整镣铐,实际上是把钥匙放进了我的掌心。他掀开门帘大步进入帐篷,就像这个地方完全属于他。伊兹、奇南和我快步跟上。
帐篷里到处堆放着手工织成的地毯。一打彩灯在丝绸坐垫上投下光亮的几何图形。阿菲亚·阿拉-努尔,衣饰华美,皮肤黝黑,黑红两色的发辫从她的肩膀上垂下。她坐在一张简单锯成的桌子后面,在周围这么多令人眼花缭乱的贵重物品中间,这张桌子显得特别不协调。她的手指正在拨弄计数框中的算珠,并用水笔把结果写在面前的账册里。有个一脸无聊的男孩,面容跟阿菲亚一样俊美得惊人,年龄跟伊兹差不多,百无聊赖地坐在她旁边。
“我让你进来的目的,奴隶贩,”阿菲亚看都没看我们,就威严地说,“只是为了亲口告诉你,要是你胆敢再次踏入我的营地,我会亲手把你开膛破肚。”
“我好受伤啊,阿菲亚。”埃利亚斯说,同时,有个小东西从他手里飞出,旋转着落在阿菲亚的大腿上,“咱俩初次见面时,你可是对我格外友好哦。”埃利亚斯的声音显得油滑又不怀好意,我听了都脸红。
阿菲亚拿起那枚木刻钱币。看着埃利亚斯除下围巾,她目瞪口呆。
“吉布兰——”她刚一开口对男孩说话,埃利亚斯动作疾如星火,已经从背后拔出那对弯刀,疾行上前,双刀逼近两人的咽喉,他的眼睛特冷静,瘆人地不带任何情绪。
“你欠我一个人情,阿菲亚·阿拉-努尔。”埃利亚斯说,“我是来让你偿还的。”
那男孩——吉布兰犹疑地看着阿菲亚。
“让吉布兰坐到外面去。”阿菲亚的语调很平静,甚至有几分温柔,但她的双手在桌面上握成拳。“他跟此事无关。”
“在你接受请求时,我们需要你部落的一名成员在场。”埃利亚斯说,“吉布兰就是不错的人选。”阿菲亚张了张嘴,但是没说话,显然非常震惊。然后埃利亚斯继续说,“你的荣誉要求你倾听我的要求,阿菲亚·阿拉-努尔。而且,荣誉也要求你答应我。”
“让荣誉去死吧——”
“有趣。”埃利亚斯说,“你部落里的元老将会如何看待此事呢?部落土地上唯一的女性酋长,也是有史以来最年轻当选的一位,把她的荣誉像烂谷子一样丢弃?”他朝她衣袖里露出的几何图形文身点头——那显然是她地位的象征。“今儿早上在酒馆里待了半小时,足以让我了解努尔部落需要了解的全部信息,阿菲亚。你的地位并不稳固。”阿菲亚的嘴抿成一条线,埃利亚斯显然触到了她的痛处。
“元老们才不懂得什么符合部落的利益。”
“不,”埃利亚斯说,“如果你做出错误决定危及整个部落,他们会说你无权占据高位。比如说,把人情币送给一名武夫这种大错。”
“那人情本来是要送给未来皇帝的!”阿菲亚的怒火让她站立起来。埃利亚斯的刀刃紧压她的脖子,部落女人却像是没有发觉。“而不是某个叛徒、逃犯,现在还做了奴隶贩子。”
“他们并不是奴隶。”
我取出钥匙,打开自己的镣铐,然后也解放了伊兹和奇南,以便证明埃利亚斯的话。“他们是同伴,”他说,“都是我人情债的相关人员。”
“她不会同意。”奇南轻声对我说,“她会把我们出卖给该死的武夫。”
我从未感觉处境如此危急。阿菲亚随时可以大叫一声,几分钟内,就会有战士将我们包围。
在我身旁,伊兹也身体紧绷。我抓起她的手捏了一下。“我们必须相信埃利亚斯。”我轻声说,是在给她打气,也是在安慰自己,“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尽管如此,我也在摸索匕首,它藏在长袍下面。如果阿菲亚真的背叛我们,我绝不会束手就擒。
“阿菲亚,”吉布兰紧张地吞咽,看着自己喉咙上的利刃。“也许我们应该听他说完。”
“也许,”阿菲亚咬牙切齿地说,“你应该闭上你的破嘴,不要在自己不懂的问题上叽叽歪歪,而是专心去勾引其他酋长家的女儿。”她转向埃利亚斯,“放下你的刀,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还有为什么。如果你不肯解释,我也不会帮忙,我才不管你拿什么来威胁我。”
埃利亚斯无视第一条要求:“我要你亲自护送我的同伴和我本人安全逃出努尔城,并在下雪之前到达考夫监狱,到达之后呢,再帮我们尝试营救拉娅的哥哥代林逃出那座监狱。”
老天,这是什么意思?仅仅几天前,他还跟奇南说我们不需要任何其他人。现在却要拉阿菲亚下水?就算能安然到达监狱,一到达,她仍可以把大家告发,然后我们就会永远消失在考夫监狱里头了。
“这差不多是三百份的人情债一次缴清了,你这混蛋。”
“人情币对应的,是一口气能说完的要求。”
“我知道一枚该死的人情币等于什么。”阿菲亚手指敲打着桌子,眼睛转向我,像是第一次发觉我的存在似的。
“斯皮罗·特鲁曼的小朋友,”她说,“我知道你哥哥是谁,小丫头。斯皮罗告诉过我——也跟其他几个人说过,从传言四起的情形来判断。每个人都在说,有个学者掌握了赛里克精钢铸造的秘密。”
“斯皮罗发起了那些流言?”
阿菲亚叹了一口气,语调放缓,就好像在对付一个又小又讨人厌的孩子:“斯皮罗想让帝国方面相信,你哥哥已经把他掌握的知识传授给了其他学者。在武夫们从代林那里得到名单之前,他们会让他活下去。此外,斯皮罗这家伙一直都迷恋那些愚蠢的英雄故事。他很可能希望这件事能让学者们被鼓动起来,让他们有更多信心和骨气。”
“甚至连你的盟友也在帮我们。”埃利亚斯说,“你更应该有样学样了。”
“我的这位盟友失踪了。”阿菲亚说,“几个星期都没有人见过他了。我确定武夫们抓了他——而我绝对无意分享同样的命运。”她仰起下巴面对埃利亚斯,“要是我拒绝你的请求呢?”
“你能有今天的成就,绝对不是依靠背弃承诺。”埃利亚斯放下弯刀,“接受我的要求,阿菲亚。现在挣扎只是浪费时间。”
“我不能独自做出这样的决定,”阿菲亚说,“我需要跟我们部落的一些人商量。我们至少还需要另外一些人同行,为了掩人耳目。”
“既然如此,就让你弟弟留在这里。”埃利亚斯说,“还有人情币。”
吉布兰张嘴想要抗议,但阿菲亚只是摇摇头。“给他们准备吃
喝,弟弟,”她嗅了下气味,“还有洗澡水。盯紧他们。”她从我们身旁飘然而过,对外面等着的守卫说了几句塞黑瑟语,我们被留在原地等待。
第十八章 埃利亚斯
几小时后,当夜幕渐深,阿菲亚终于掀开帐篷门帘走了进来。吉布兰当时两脚搭在他姐姐的桌子上,正厚颜无耻地跟伊兹和拉娅调情,看她进来,马上跳起,像个害怕上级训斥的士兵一样。
阿菲亚看看伊兹和拉娅,她们洗净风尘,穿上了飘逸的部落绿裙。她俩彼此靠近坐在一角,伊兹的头靠在拉娅肩上,两人窃窃私语。金发女孩的绷带被解开了,但眨眼时很是小心,她的眼睛还红肿着,由于之前风暴中受到的损伤。奇南和我穿了部落地区常见的黑裤子和无袖连帽长衫,阿菲亚见状点头赞许。
“至少你们的样子不像野蛮人了,也不再那么臭。你们都吃过了?喝好了?”
“我们等到了所需的一切,谢谢你。”我说,除了我们最需要的那件事,当然,那就是她不把我们交给武夫的保证。你是她的客人,埃利亚斯,不要惹怒她。“好吧,”我补充说,“几乎一切。”
阿菲亚的笑容像一道强光那样耀眼,像装饰花哨的部落大车反射来的太阳光一样,让人眼花。
“我答应你的请求,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她说,“我会在冬季降雪之前带你安全到达考夫监狱。而且,到那里之后,帮你尝试救出拉娅的哥哥代林,不管你有什么具体的要求。”
我警惕地看着她:“但是——”
“但是,”阿菲亚的声音严峻起来,“我不会让我的部落单独承受这个负担。”
“请进来吧。”她用塞黑瑟语说道。一个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她皮肤黝黑,身躯丰满,两腮鼓鼓,长睫毛,黑眼睛。
她开口说话,声音有如歌咏。“我们早已告别,离别却非离别;因为每当想起你的名字——”
我很熟悉这首诗。小时候睡不着,她经常唱给我听。
“你就会在记忆中与我相伴,”我说,“直到重逢那一天。”
那女人两只手向外张开,是小心翼翼的召唤。“伊利亚斯,”她轻声说,“我的儿。我们太久没见面了。”
我人生最初的六年时间,在凯瑞斯·维图里娅把我丢在瑞拉阿嬷的帐篷里之后,乞哈尼把我当亲生儿子一样养大。我的养母看上去还跟我上次见到她时一个样,那是六年半之前,当时我还是五劫生。尽管她比我要矮,但她的拥抱像一张温暖的毯子,我掉进里面,像是又变成了小男孩,安全地躲在乞哈尼的怀抱里。
然后我才意识到她在此出现的隐含意义,还有阿菲亚做了什么。我放开阿嬷,逼近那年轻的部落女人,看到她脸上那副扬扬得意的神情,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怎么敢把赛夫部落拉进来?”
“你又怎么敢强迫我接受你的请求,让努尔部落面临危险呢?”
“你早就惯于走私,带我们去北方并不会危及你的部落,只要小心就行了。”
“你是帝国逃犯。如果我的部落帮助你时被发现,武夫们会杀光我们。”阿菲亚的笑容消失,她又成了那个在仲夏夜认出了我的精明女子,那个肆无忌惮的领导者,她带领一个被人遗忘的部落迅速复兴。
“你让我进退两难,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我不过是有样学样。另外,尽管我可能有能力带你们潜入北方,我却不可能在武夫们的层层封锁之下,带你们安全出城。乞哈尼瑞拉主动提出愿意帮忙。”
她当然会了。如果认定我需要帮助,阿嬷什么都愿意做,但我绝不要任何我在意的人因为自己受到伤害。
我发觉自己的脸离阿菲亚的脸仅有几英寸。我瞪着她黑黑的、钢铁一样冷硬的双眼,气到皮肤发烫。阿嬷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顺从地后退。“赛夫部落不用帮我们。”我转回身面对养母,“因为这样做愚蠢又危险。”
“阿菲亚亲人,”阿嬷用了塞黑瑟语里面表示亲昵的词,“我要单独跟这个不听话的儿子聊聊。你何不趁此机会,让其他客人做好准备呢?”
阿菲亚向阿嬷半躬身行礼——至少她很清楚我养母在她部族中的地位——然后招呼吉布兰、伊兹、拉娅和奇南离开帐篷。拉娅回头看我,眉头紧皱,然后跟阿菲亚一起离去。
我回头看瑞拉阿嬷,发现她正看着拉娅微笑。
“臀形不错,”阿嬷说,“你将来一定多子多孙。但是,她能让你欢笑吗?”阿嬷挑动她灵巧的眉毛。“其实我认得好多部落里的姑娘,她们都——”
“阿嬷,”别人想转移我注意力时,我通常都能看破。“您不该来这里的,您需要尽快回到车队去。有人跟踪您吗?如果有——”
“嘘嘘。”阿嬷示意我闭嘴,然后自己坐到阿菲亚的一张长椅上,又拍拍她身旁的空座。看我不肯过去,她鼻孔张开,生气了。“你或许是比从前块头大了一点儿,伊利亚斯。但你还是我儿子,我叫你坐,你就得坐。”
“老天啊,这熊孩子。”当我依言落座,她捏了下我的胳膊。“你最近都在吃什么?青草吗?”她摇摇头,此刻语调严肃起来,“过去这几个星期,你在塞拉都经历过什么,我的宝?我听到那些话……”
我把关于选帝赛的记忆锁在心底。自从在黑崖学院的营房里跟拉娅共度那晚之后,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那些事。
“那些都不重要了——”我说。
“但它们改变了你,伊利亚斯。所以,它们很重要。”
她的圆脸上写满爱意。如果她知道我都做过些什么,一定会充满恐惧吧。这些事会严重伤害她,超过武夫们之前做过的一切。
“你总是那么害怕内心里那些黑暗的东西。”阿嬷握住我的双手,“你不明白吗?只要你还在跟黑暗对抗,你就还在光明的一面。”
世界没有那么简单,我想要大叫。我也不再是从前那个男孩。我现在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一种会让你恶心的怪东西。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在那座学院教你们什么吗?”阿嬷说,“那你一定当我是傻子了。跟我说说,不要憋在心里头。”
“我不想伤害您,我也不想再有更多人因为我受到伤害。”
“孩子们天生就是让妈妈心碎的,我的孩子,告诉我吧。”
我的头脑命令自己保持沉默,我的心却在尖叫着要求被倾听。说到底,这是她自己要求的。她想知道,而我也想告诉她。我想让她知道我现在的样子。
所以,我说了。
???
我说完时,阿嬷很安静。我仅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她,就是院长毒药的真相。
“我以前还真是很傻。”阿嬷轻声说,“我还以为在你妈丢下你,不管你的死活之后,你就不会再被武夫族的恶行连累了。”
但我妈妈并没有不管我的死活,对吧?我即将被处死之前的那天晚上,从院长那里得知了真相:她并没有把我丢在露天里等着秃鹫啄食。我降生以后,凯瑞斯·维图里娅抱过我,喂过我,然后把我送进了阿嬷的帐篷。那是我妈妈最后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对我显露出温情。
我差点儿把这件事告诉阿嬷,她脸上的哀戚阻止了我。反正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啊,我的孩子。”阿嬷叹息着说,我确信自己一定是给她脸上添加了更多皱纹。“我的埃利亚斯——”
“伊利亚斯,”我说,“对您来说,我还是伊利亚斯。”
她摇头。“伊利亚斯是个小男孩,从前那个你。”她说,“埃利亚斯是你成长为男人之后的名字。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帮那个女孩?为什么不能让她独自跟那个反抗军战士走,而你留下来,跟家人一起呢?你觉得我们无法保护你不受武夫伤害吗?我们部落里没有人胆敢背叛你。你是我儿子,你舅舅是酋长。”
“您听过那个传言了吗?会锻造赛里克精钢的学者族少年?”阿嬷警惕地点头。“那些故事是真的,”我说,“那个学者,是拉娅的哥哥。如果我能救他逃出考夫监狱,想想这对学者们意味着什么——还有海国人,还有部落。十层地狱啊,你们终于可以跟帝国抗衡——”
帐篷门帘被突然挑开,阿菲亚闯了进来,拉娅随后跟进,兜帽拉得很低。
“请原谅我,乞哈尼。”她说,“但现在已经到了行动时间。有人报告了武夫,说您进了我部营地,他们现在要求跟您面谈。他们很可能会在您回去的路上截住您,我不知道是否——”
“他们会问些问题,然后放了我。”瑞拉阿嬷站起来,掸开外袍,抬起下颌。“我不能容许有耽搁。”她逼近阿菲亚,直到两人之间只剩几英寸。阿菲亚脚跟点地,身体轻微地前后摇晃了几下。
“阿菲亚·阿拉-努尔,”阿嬷温和地说,“你必将履行承诺。赛夫部落答应协助你,尽到我们的本分。但如果你背叛我儿子换取赏金,如果你的任何一个族人这样做,我们就将把这个看作宣战,而我们会发下七代血誓,直到成功复仇。”
阿菲亚听到如此恐怖的威胁,眼睛都瞪大了,但也只是点点头。阿嬷转向我,踮起脚尖,吻在我的额头上。我还能再见到她吗?还能不能感受她双手的温暖,在她宽容的眼睛里,得到我不应得的抚慰?我会的。
如果在试图救我的过程中,她激怒了武夫一族,再见面的希望可就渺茫了。
“别这样做,阿嬷,”我恳求她,“不管您在盘算什么,不要去做。想想夏恩,还有赛夫部落。您是他们的乞哈尼,他们离不开您。我不想——”
“我们曾跟你一起生活过六年,埃利亚斯。”阿嬷说,“我们跟你一起玩耍,抱过你,看你学会走路,听你牙牙学语。我们爱你。然后他们把你从我们身边夺走。他们伤害你,让你受苦受难,逼你杀人。我不管你有什么血统,你曾经是部落里的男孩——后来却被抢走。而我们当时什么都没做。赛夫部落必须做这件事,我必须做这件事。我已经等了十四年,来做应该做的事。不管是你还是其他人,都不能剥夺我这样做的机会。”
阿嬷转身离去,阿菲亚点头示意帐篷后门。“快走,”阿菲亚说,“遮住你们的脸,甚至不要让我部落里的人看见。只有阿嬷、吉布兰和我了解你们的身份,在我们离城之前,都不要让更多人知情。你和拉娅跟我一起走,吉布兰已经带走了奇南和伊兹。”
“去哪儿?”我说,“我们要去哪里?”
“说书人的舞台,维图里乌斯。”阿菲亚挑起一侧眉毛看着我,“乞哈尼打算用一个故事来拯救你。”
第十九章 海伦娜
努尔城感觉像个该死的火药桶,就好像我派上街道的每一名武夫族士兵,都是一根等着被点燃的引线。
尽管士兵们被警告过,违令可能被公开鞭笞以及降职,但还是已经有十余次涉及部落民的冲突。无疑,还会发生更多此类事件。
部落民反对我们出现的理由非常荒谬。他们倒是欢迎帝国军支持他们打击沿海的蛮族海盗,但是到一座部落城市搜寻逃犯,就好像派了一群妖魔鬼怪到他们家一样,惹来众多抱怨。
我在城西军营房顶的露台上来回踱步,看下面市场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可恶的埃利亚斯真的可以躲在任何地方。
假如他真在城里的话。
我搞错的可能性——我在努尔城浪费时间的同时,埃利亚斯已经悄悄逃向南方——会让我有一种奇特的解脱感。如果他不在这里,我就不能抓到他,也无法杀死他。
他在这儿,而你也必须找到他。
自从到达阿泰拉山口的兵营,一切就都乱了套。哨所本来就人手不足,我必须从周围的哨站搜刮士兵,才能凑出足够的人手来搜查努尔。等我到达这座绿洲,发现这里的驻军已大部分被抽走,被调走士兵的去向不明。
总计,我手下有一千来人,多数都是辅兵,假面人有一打。这点儿人,完全不够彻底搜查一座人口膨胀到十万的城市。我能做的,只是在绿洲周围设立包围圈,让任何马车不经搜查都无法离开。
“嗜血伯劳,”法里斯的金色头发出现在通往军营的楼梯口。“我们已经抓到她,她现在被关在牢房里。”
我压制住自己的担心,和法里斯一起走下一段窄窄的楼梯,下到地牢。上次见到瑞拉阿嬷时,我还只是个身体瘦长,没有面具的十四岁女孩。埃利亚斯和我返回黑崖学院的路上,在赛夫部落待了两星期,当时我们刚结束长达四年的五劫生生涯。尽管身为五劫生的我实际上就是帝国间谍,阿嬷却始终对我特别友善。
而我即将给她的回报,是一场审讯。
“她三小时前进入了努尔部营地。”法里斯说,“戴克斯在她出来时截住了她。派去跟踪她的五劫生说,她今天拜访过一打其他部落。”
“帮我收集所有那些部落的情报。”我告诉法里斯,“规模、同盟关系、贸易路线——一切。”
“哈珀正在跟我们的五劫生间谍谈话。”
哈珀。我不知道埃利亚斯会如何评价这个北方佬。他诡异到无以复加,我想象中的好友说。而且不爱说话。我在脑子里听到我的朋友说话的声音,熟悉的男中音,能让我激动,同时也能让我冷静。要是我和埃利亚斯能一起做这件事就好了,抓抓某个海国间谍,或者野蛮人刺客。
他的名字是维图里乌斯,我第一千次提醒自己,而且是个叛国者。
在地牢里,戴克斯背对牢房站岗,下巴紧绷。他在五劫生时代也曾在赛夫部落藏身,见他这么紧张,我还挺意外的。
“对她要小心,”他低声提醒我,“她肯定在打什么主意。”
牢房里,阿嬷坐在仅有的那张硬板床上,就像那是一尊王座,她后背挺直,脸颊仰起,修长的手指提起衣角,以免碰到地面。我进去时,她站了起来,但我挥手示意她落座。
“海伦娜,我亲爱的——”
“你要称我们的指挥官为嗜血伯劳,乞哈尼。”戴克斯不动声色地提醒她,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乞哈尼,”我说,“你知道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在哪里吗?”
她上下打量我,显然很失望。是这个女人给我草药来减缓月经周期,让我在黑崖学院碰到这个问题时不会特别狼狈。也是她不带任何嘲讽地说,在我结婚那天,她要宰杀一百只山羊为我庆贺,并编出乞哈尼的故事来讲述我的一生。
“我听人说你在追捕他,”她说,“我看见你们的毛孩子密探了。但我还是不信。”
“回答我的问题。”
“你怎么能追捕这样一个男孩,仅仅几星期以前,他还是你最亲密的同伴?他是你的朋友,海勒——嗜血伯劳,是你在战斗中的兄弟啊。”
“他是个逃兵,是罪犯。”我两只手放到背后,十指互扣,一圈圈转动嗜血伯劳的权戒。“而他必将受到惩罚,跟其他罪犯一样。你是否在窝藏他?”
“我没有。”见我不肯移开视线,她透过鼻孔大声吸气,越来越恼火。“你在我餐桌上接受过饮水和盐巴,嗜血伯劳。”她双手肌肉绷紧,牢牢抓住床边。“我不能说谎来侮辱你。”
“但你会隐藏事实。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
“即便我窝藏他,你又能怎样?跟整个赛夫部落开战吗?你必须杀光我们每一个人。”
“不值得为一个人牺牲整个部落。”
“但他抵得上一个帝国吗?”阿嬷向前探身,她的黑眼睛凌厉起来,发辫歪斜,挡住了一部分脸颊。“值得你为他放弃自由吗?”
我的老天,你怎么知道我为了救埃利亚斯的命,牺牲了自己的自由?
我的反驳到了嘴边,但我接受的训练让我把它吞了回去。意志薄弱的人才会努力填补沉默,假面人要懂得善用它。我双臂交叉,等着她说出更多话。
“你为了埃利亚斯放弃了很多。”阿嬷鼻孔张大,她站了起来,尽管比我矮了几英寸,怒火却让她显得高大。“我为什么不能为他牺牲生命?他是我的儿子。你又能说他是你什么人?”
只有十四年的友情,加一颗被他践踏的心。
但这都不重要。因为在盛怒中,阿嬷已经给了我需要的情报。
她怎么可能知道我为埃利亚斯放弃过什么?就算她听过选帝赛中的传闻,也不可能知道我那些牺牲都是为了他。
除非是他本人告诉了她。
也就是说,她已经见过他。
“戴克斯,带她去楼上。”我在背后向他做手势,跟踪她。他点头,带她出去。
我跟在他后面出来,在兵营中的黑甲禁卫营房,找到了正在等我的哈珀和法里斯。
“刚才那不是审讯,”法里斯气呼呼地说,“是他妈的友好茶话会。你这样子,能得到什么情报啊?”
“你本来应该在管教五劫生,法里斯,而不是去偷听。”
“哈珀这家伙很容易把人带坏。”法里斯冲着黑发男点头,面对我的怒视,后者只是耸耸肩。
“埃利亚斯在这儿。”我说,“阿嬷说漏嘴了。”
“关于你放弃自由的那些话。”哈珀咕哝说。他的断言让我感到心惊——我痛恨他总是算无遗策的感觉。
“大集快要结束了。明天黎明时,各部落就将开始离开城市。如果赛夫部落打算帮他逃走,应该会在那时动手。而他也必须逃离。他不会冒险留下等着被发现——在赏金那么高的情况下。”
有人敲门。法里斯应门,来的是身着部落服饰的五劫生,他的皮肤上沾着沙子。
“五劫生梅里乌斯报到,长官。”他干净利落地敬礼。“戴克斯·阿特里乌斯中尉派我前来,嗜血伯劳。您审问过的乞哈尼正走向城市东端的说书人舞台,赛夫部落的其他人也在前往那里的路上。阿特里乌斯中尉说让您快去——并且带上援军。”
“告别故事会。”法里斯从墙上抓过我的弯刀递给我。“这是各部落离开之前的最后一次集会。”
“而且会有数千人从那里散开,”哈珀说,“是个隐藏逃犯的好地方。”
“法里斯,给封锁线增兵。”我们快步进入兵营外面拥挤的街道。“把所有巡逻小队全部召回,不要让任何人未经武夫岗哨检查离开努尔城。哈珀,跟我走。”
我们向东前进,跟随其他前往故事会舞台的人群。当我们出现在部落人群里时,马上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他们的态度不像平时那样,反感又保持克制。我一路上听到不止一次喃喃咒骂声。哈珀和我交换眼神,他示意途经的巡逻队跟随我们,直到我们有二十多名巡逻兵同行。
“告诉我,嗜血伯劳,”我们接近舞台时,哈珀问我,“你真心相信自己能抓住他吗?”
“我在战斗中打赢过维图里乌斯上百次——”
“我不是说你有没有打赢他的实力。我是说到了那个瞬间,你能不能狠下心来把他绳之以法交给皇帝处置,在你知道结果的情况下?”
不能。可恶啊,我真的不能。同一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上百次。
我能否尽忠帝国?能否忠于我的人民?我不能反对哈珀问这个问题。但我的回答凶巴巴的,嗓门很大。
“我觉得,这事看实际结果就行了,是吧?”
前方,说书人的剧场就在一座陡峭的碗形建筑下面,侧壁好多台阶,里面点着数百盏油灯。舞台后面有一条大路,路对面,是一大片储存场,放了好多辆大车,它们都打算在告别故事会结束后直接离开。
空气中弥漫着期待,这份强烈的期盼让我紧握弯刀,骨节发白。到底在发生什么?
当我和哈珀到达时,剧场里已经聚集了几千人。我马上看出戴克斯需要支援的原因了。这座碗形剧场有超过两打入口,部落民在自由进出。我把自己带来的辅兵分配到每个门口。片刻之后,戴克斯找到了我。他脸上的汗珠滚滚而下,前臂的棕色皮肤上有几道血痕。
“瑞拉阿嬷一定有什么秘密计划,”他说,“她见过的每个部落都在这里。我带来的辅兵遭遇了几十场冲突。”
“嗜血伯劳,”哈珀指向舞台,它被五十名全副武装的赛夫部落战士包围。“你看。”
赛夫战士们闪开通道,让一个高傲的身影进入。瑞拉阿嬷,看上去,大家是真心敬重她,而不是害怕。
“欢迎你们,我的兄弟姐妹们。”阿嬷的声音在碗形剧场中回荡。我暗自感谢黑崖学院的语言教官,他曾花费六年时间教我们塞黑瑟语。
乞哈尼回望身后暗沉的沙漠:“太阳很快又将升起,开始新的一天,我们也将互道珍重,各奔前程。但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故事,让你们传播到沙漠旅程中的沿途各处。这是个曾被层层隐瞒的故事,你们都将是其中一员。这故事还在讲述之中。”
“让我给你们讲讲伊利亚斯·安-赛夫,我的儿子,早年间,他被可怕的武夫族从赛夫部落抢走。”
哈珀、戴克斯和我没有被众人无视,看守大门的辅兵也一样。低沉的诅咒和洪亮的起哄声从人群里爆发,全都针对我们。有些辅兵躁动不安,像是要亮出武器,但戴克斯示意他们克制。三名假面人和两队辅兵对抗两万部落民,这不是战斗,这是死刑判决。
“她在干什么?”戴克斯压低嗓子说,“她为什么要讲埃利亚斯的故事?”
“他曾是个安静的、灰眼睛的婴儿。”阿嬷用塞黑瑟语说,“被人丢弃在部落沙漠的酷暑中。这是何等的暴行!如此美丽又强壮的婴孩,却被他邪恶的妈妈抛弃,听天由命!是我把他收养,当作亲人啊,兄弟姐妹们,我以此为荣,因为他在极度困窘时出现在我面前,当我的灵魂在搜寻生活的意义却一无所获时,在这孩子的眼睛里,我找到了慰藉,而在他的欢笑中,我也找到了快乐。但一切都无法长久。”
我已经看出阿嬷的乞哈尼魔力对人群发挥作用。她描述一个备受部落爱护的男孩,就像埃利亚斯的武夫血统完全无关紧要。她讲述这孩子的童年,以及他被掳走的那个夜晚。
有一会儿,我发现自己也在被她牵引。我的好奇心转化为警觉,当阿嬷的话题转向选帝赛。她讲述了安古僧的预言,她讲述了帝国灌输给埃利亚斯的身体和心灵的暴力倾向。人群在倾听,他们的情绪随着阿嬷的讲述起伏——震惊,同情,厌恶,恐惧。
愤怒。
到这时,我才明白瑞拉阿嬷在做什么。她正在发动一场叛乱。
第二十章 拉娅
瑞拉阿嬷强有力的声音在剧场回荡,主宰了所有能听懂的人。尽管我不懂塞黑瑟语,但她的肢体语言,再加上埃利亚斯脸色发白的样子,都在告诉我,故事是关于他的。
我们找到的座位,大约就在说书人剧场的阶梯中段。我坐在埃利亚斯和阿菲亚中间,周围是努尔部落成员。奇南和伊兹跟吉布兰一起,等在十几码外。我看见奇南伸长脖子,试图确定我没事,于是向他挥手。他的黑眼睛移向埃利亚斯,然后又看看我,伊兹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他才望向别处。
身穿阿菲亚给我们的绿金两色衣服,从远处看,我们跟周围的部落成员没什么区别。我把遮帽拉紧,感谢周围刮起来的风,几乎每个人都扣紧帽子或者戴了面罩,来阻挡呛人的沙尘。
我们不能直接带你们上大车,阿菲亚在我们跟从部落成员进入剧场里时说。有士兵在车辆存放处巡逻——他们会拦下任何人进行盘查。所以,瑞拉阿嬷要搞点事情出来转移注意力。
阿嬷的故事有个突然的转折,人群在惊叹,埃利亚斯显得很痛苦。自己的生平故事被讲给这么多人听,这感觉已经够奇怪了,何况故事里还有那么多磨难,那么多死亡?我握住他的手,他很紧张,像是要把手抽走,但渐渐放松下来。
“你不要听,”我说,“看我吧。”
他不情愿地抬起眼睛。灰眼睛里的炽热情感让我心跳加速,但我不允许自己移开视线。他身上带着一份孤独,让我心疼。他快要死了,他自己也知道。也许人生最可怕的孤独就在于此。
现在,我只想让那份孤独减淡一些——哪怕只有一会儿。于是我做了代林想让我开心时常做的事,做鬼脸。
埃利亚斯吃惊地看着我,然后才突然笑起来,整个人都有了光彩——他自己也做出一副怪相。我咯咯直笑,正准备继续迎接挑战,却发现奇南在看我们,他的眼睛一派漠然,明显是在压制怒火。
埃利亚斯循着我的视线看去:“我觉得,他似乎不喜欢我。”
“他不喜欢任何不熟悉的人。”我说,“他刚见到我的时候,还说要把我杀掉,丢进一口破棺材里。”
“好可爱。”
“之后他变了,实际上变了很多。我本以为这不可能,但是——”
阿菲亚的手肘碰了我一下,我不快地看她。
“要开始了。”
埃利亚斯的笑容淡去,在我们周围,部落民开始窃窃私语。他看看我们最近处出口的武夫,他们大多数都已经手按兵器,狐疑地看着人群,就像人们会跳起来把他们吃掉。
阿嬷的姿势变得越来越夸张、狂野。人群躁动,似乎在扩展,挤压着剧场围墙。空气中充斥着压力,这压力四处扩张,像不可见的火焰,改变着每个接触到它的人。几秒钟后,低语声变成了愤怒的咕哝。
阿菲亚微笑了。
瑞拉阿嬷手指人群,她声音里的强烈信念让我的双臂上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Kisaneh kithiya ke jeehani deka?”
埃利亚斯侧身靠近我,他的话语在我耳边轻轻传来。“是谁在忍受帝国的暴政?”他翻译说。
“Hama!”
“是我们。”
“Kisaneh bichaya ke gima baza?”
“是谁见证了子女从父母身边被抢走的惨剧?”
“Hama!”
从我们的位置向下几排,有个男人站起来,冲着一帮我没注意到的武夫指手画脚,其中一个肤色白皙、金发扎成众多细辫——海伦娜·阿奎拉。那人对他们喊叫,说了几句什么。
“Charra!Herrisada!”
碗形剧场对面,有个部落女人站出来,喊出同样的词句、然后剧场底部又有一名女子站出来呼喊。很快又有一个较低沉的嗓音加入,离我们仅有几码远。
突然之间,这两个词已经在每一张嘴巴之间来回相传,人群从着迷变成了狂暴,就像浸透了黑油的沥青着火一样快。
“Charra!Herrisada!”
“强盗,”埃利亚斯很平静地翻译,“妖魔。”
埃利亚斯和我周围的努尔部落成员全都站了起来,大声辱骂周围的武夫,他们放开嗓门,周围有成千上万部落民都在这样做。
我回想起昨天,武夫们气势汹汹闯过部落市场的样子。我终于明白,这突然爆发出来的怒火并不仅仅因为埃利亚斯,在努尔城它一直都存在。瑞拉阿嬷只是利用了它。
我一直以为部落跟武夫之间是同盟关系,不管他们有多不情愿。也许我搞错了。
“现在跟我走。”阿菲亚站起来,她的双眼从一个出口转向下一个。我们跟上她,竭力在周围的喧嚣中听清她的话。“等到开始流血,我们冲向最近处的出口,努尔部的车辆都在存放处等着。还有一打其他部落会同时出发,而这样一来,剩余的部落也会开始离开。”
“我们怎么知道什么时候会——”
一声让人血液凝固的惨叫划破夜空。我踮起脚尖,看到在我们下方很远处的出口,一名武夫族士兵砍倒了过于靠近的部落民。部落男子的血洒在剧场的沙地上,然后又是一声惨呼,来自一位老妇人,她跪在伤者身旁,全身发抖。
阿菲亚没有浪费一点儿时间,努尔部落全体朝向最近处的出口冲去。突然之间,我就被挤得喘不过气。人群极度拥挤、前冲、推搡,朝各个不同方向走动。我已经看不到阿菲亚,身体旋转着靠近埃利亚斯。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近,但周围人太多,我们又被人流冲散。我看到人群里有个空地,想要挤过去,却无法突破我周围密集的身体。
让你自己变小,变特别小,消失。如果你能消失,就可以呼吸了。我的皮肤感到一阵刺痒,然后再向前挤。被我挤过去的那些部落民回头张望,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我很容易就挤过了他们。
“埃利亚斯,快跟上!”
“拉娅?”他扭转身体,望着人群,朝错误的方向挤。
“这边,埃利亚斯!”
他朝我的方向看,却好像看不到我,急得挠头。天啊——是不是毒性又犯了?他吃力地摸到衣兜,又抿了一小口泰利粹取液。
我重新穿过众多部落民,直到他身边。“埃利亚斯,我就在这儿。”我抓住他的胳膊,他很吃惊,真的像是要从自己皮肤里跳出来一样。
他摇晃了一下脑袋,就像刚开始中毒时那样,重新打量了我一番。“你当然在这儿,”他说,“阿菲亚,阿菲亚在哪里?”他挤过人群,想要追上那名部落女子。我根本看不到她。
“老天,你们两个在搞什么?”阿菲亚出现在我们身旁,抓住我的胳膊。“我到处找你们。跟紧我!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我跟上她,埃利亚斯的注意力却转到了碗形剧场更远处的某个地方,他突然止步,向人群的头顶上空看去。
“阿菲亚!”他说,“努尔部的大车在哪个位置?”
“存车场北端。”她说,“跟赛夫部只隔几辆车。”
“拉娅,你能跟紧阿菲亚吗?”
“当然,但是——”
“她看见我了。”他放开了我,挤入人群,阿奎拉熟悉的浅金色发髻出现在几码以外。
“我去引开她。”埃利亚斯说,“你们先去车队,我到那边跟你们碰头。”
“埃利亚斯,可恶——”
但他已经走远了。
第二十一章 埃利亚斯
当我和海伦娜隔着人群四目相对,当我看见她认出了我时,她银色面庞上掠过震惊的表情。我什么都没想,也没有犹豫。我直接行动,把拉娅交到阿菲亚手中,然后穿过人群,离开同伴,向海勒靠近。我需要吸引她的注意力,让她远离阿菲亚和努尔部落。如果她能确定是哪个部落收留了拉娅和我,一千次暴乱也阻止不了她最终抓到我们。
我将吸引她的视线,然后会消失在人群中,我想起海勒在黑崖学院我房间里的表情,挣扎着抑制住内心伤痛来面对我的眼睛。这之后,我就将属于他。记住,埃利亚斯,从今以后,我们是敌人。
暴动带来的喧嚣声震耳欲聋,但在周围的杂乱背后,我感觉到一份奇特的、隐藏着的秩序。尽管周围那么多人大喊、呼号、尖叫,我没看到任何被丢弃的孩童,被踩踏的身体,被匆匆放弃的财物——没有任何真正暴乱的特色。
阿嬷和阿菲亚,暴乱的每个细节都是她们策划出来的。
远处,武夫驻军的鼓声震响,在召唤后援。海勒一定是向鼓楼传达了消息。但如果她想让士兵来这里镇压暴乱,就无法保持对城市的封锁。
而这个,我现在才明白,也是阿菲亚和阿嬷早就想到的。
一旦车队周围的封锁解除,阿菲亚可以安全地把我们隐藏起来,离开城市。我们的车辆将混杂在离开努尔城的数百辆车中间。
海伦娜进入靠近舞台的区域,把我俩之间的距离缩短一半。但她孤立无援,只是一个全身甲胄,银色面容的孤岛,被困在怒涛一样翻滚的怒火中。戴克斯不见了踪影,另一名跟她一起进入剧场的假面人——哈珀,正在接近另外一个入口。
海勒并不会因为落单感到害怕。她带着一份固执的决绝向我接近,这种特质像我自己的皮肤一样熟悉。她向前推挤,身体积聚起一份不屈不挠的力量,带她不断穿过部落民众,像一只鲨鱼朝向受伤的猎物疾速泅游。人群却向她聚拢。很多手指扯住她的斗篷,抓挠她的喉咙。有人单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扭身抓住那只手,一口气折断了它。我几乎能听到她的想法:现在继续保持前进,要比打败所有人再走更快捷。
她的行动被阻挠,被延迟,被迫停止。直到这时,我才听到她弯刀出鞘的尖啸声。她现在只是嗜血伯劳,一名守卫帝国的冷面骑士,她的刀刃卷起一片血花,砍出一条通路。
我转头看,发现拉娅和阿菲亚正挤向一个出口,马上就能离开剧场。再回头看海伦娜,她的弯刀还在飞舞,但不够快。好多部落民众一起围攻,有几十个人,多到她无法同时应对。人群像是有了生命,并不惧怕她手中的利刃。我目睹了海勒意识到危险的那一刻——那个瞬间她终于明白:不管自己的刀有多快,都不可能同时战胜这么多对手。
她与我对视,怒火炽热地在眼中燃烧。然后她跌倒,被周围的人拖到地上。
再一次,我的身体不经思考就开始行动。我从人群中的一名女子身上扯下一件斗篷——她甚至毫无知觉,然后我用蛮力猛冲,一心只想着挤到海伦娜身旁,拉她出去,让她不要被痛打,更不要被踩踏而死。为什么,埃利亚斯?她现在是你的敌人。
这想法让我感到恶心。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丢下这个想法。
我蹲下身体向前冲,在袍服、腿脚和武器之间穿行,然后用那件斗篷裹住海伦娜。我一只手臂抱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扯断她的弯刀系带和那组飞刀。她的武器掉落,当她咳嗽时,有血喷在甲片上。我撑起她的重量,她的双腿还在挣扎着恢复力量。穿过一层部落民的包围,然后又一层,直到我们快步离开,把人群甩到身后,那些人还在呼号着要她的命。
离开她,埃利亚斯。救她脱险之后就离开她。转移注意力的目的已经达到,你的任务完成了。
但如果现在就离开她,又有部落民趁她站都站不稳的时候来攻击,那我等于是没把她救出来。
我继续走,搀扶着海伦娜,直到她能自己走稳。她咳嗽,身体发抖。我知道她全部的本能都在督促自己深呼吸,平抑心跳——活下去。她一直没有反抗我,直到我们走出剧场的出口之一,又在外面一条空旷的、尘土堆积的街道上走出一半。
终于,她把我推开,扯掉斗篷。上百种不同情绪闪过她的脸,当她把斗篷丢在地上,这些细微变化,除我之外,肯定没有第二个人能看出,能察觉。这一点就消除了那么多天、那么多星期、那么多英里的间隔。海勒两只手发抖,我注意到了她手上的权戒。
“嗜血伯劳。”
“不要。”她摇头,“不要叫我那个。每个人都那样称呼我,但你不行。”她上下打量我。“你——你看起来糟透了。”
“这几周很艰难。”我发现她手上和胳膊上的伤痕,还有脸上刚退去的瘀青印迹。我把她交给黑甲禁卫审讯了,院长说过。
而她活了下来,我心里想。现在离开这里吧,在她杀掉你之前。
我向后退开,但她已经飞快地伸出一只手,冷冷地扣在我的手腕上,抓得像铁铐一样坚牢。我找到她的灰色眼眸,震惊于其中隐藏的混乱又复杂的情绪。快走,埃利亚斯!
我挣脱她的手臂,在我这样做时,她眼中那扇门——短短一瞬间之前还开着的那扇门,猛然一下子闭紧。现在,她面无表情,手伸向背后探取武器——武器不在,因为我早给她解除掉了。我看见她活动双膝,准备向我扑来。
“你被捕了,”她起跳,我侧身避开。“我奉命——”
“你不会抓到我的。”我单臂揽住她的腰,想把她丢出几码之外。
“我抓不到你才怪。”她的手肘重重打在我的小腹上。我身体前躬,她扭身摆脱我的挟制,膝盖飞速顶向我的前额。
我用手挡住,推回,手肘突然击中她的脸颊,让她暂时眩晕了一下:“我刚刚救了你的命,海勒。”
“就算没有你帮忙,我也一样——唔——”我像公牛一样猛撞她。她后背撞上墙时,气息都冲了出来。我用大腿夹紧她的双腿,免得她把我踢残,然后抢在被她用头槌将我撞晕之前,用利刃抵住她的咽喉。
“你混蛋!”她想要挣开,而我把刀刃压紧。她双眼下垂到我嘴唇上,呼吸又短又急。然后身体一震,望向别处。
“他们当时快要打垮你了,”我说,“你都被踩到脚下了。”
“那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我接到马库斯的命令,要把你带到安提乌姆公开行刑。”
这下轮到我来藐视她:“十层地狱啊,你怎么还没把那混蛋暗杀掉?杀了他才是善待全世界好吧?”
“哼,你滚,”她啐了我一口,“反正我也没指望你能明白。”
巷子外面的大街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那是武夫族士兵接近时整齐划一的步伐——来镇压暴乱的援军。
海伦娜趁我分神的机会,想要强行摆脱我的掌控。我本来就不可能制住她太长时间,假如我还想及时逃离,并且不准备带着半个军团的武夫族紧追的话。该死。
“我必须离开了。”我在她耳边说,“但我不想伤害你,我已经受够了伤人。”我感觉到海勒的眼睫毛轻柔地触在我的脸颊上,还有她呼吸时,胸部有节律地挤压着我的前胸。
“埃利亚斯。”她轻声叫我的名字,这个词里灌注了太多欲念。
我退开。她那双眼睛,一秒钟之前还是烟蓝色的,转眼就变成了狂暴的深紫色。爱上你是我一生最可怕的经历之一。几周前她曾对我这样说过。见证了她内心的煎熬之后,又想起这句话,我有了更多痛恨自己的理由。
“我马上会放开你。”我说,“如果你试图打倒我,尽管动手。但在走之前,我想说件事,我俩都心知肚明,我将不久于人世,如果不说出来,我会痛恨自己的。”海勒脸上显出疑惑,我抢在她开口提问之前继续说,“我想你。”我希望她能听出我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我爱你。对不起。我本希望还能弥补的。“我会一直想念你,等我做了鬼也一样。”
我放开她,退开一步,然后又一步。我转身背向她,心里绷紧,听着她喘不上气的声音,我走出那条小巷。
我离开时听到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
车辆存放处乱作一团,部落民众把孩子、箱子纷纷丢进大车,动物时而人立,妇女们大声叫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云,这是数百辆大车同时驶向沙漠的必然结果。
“谢天谢地!”我刚到阿菲亚的高帮大马车旁边,拉娅就发现了我,“埃利亚斯,你为什么——”
“你这大白痴。”阿菲亚薅着颈窝把我拎进马车,丢到拉娅身旁。她力气真大,考虑到比我矮一尺的身高。“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们不能冒险让阿奎拉察觉我被努尔部的人环绕。她是个假面人,阿菲亚。那样她能猜出你的身份,你的部落就有危险了。”
“但你仍然是个白痴。”阿菲亚瞪了我一眼,“头低下,坐那儿别动。”
她跳上赶车人的座位,抓起缰绳。几秒钟后,四马大车向前开动。我转头看拉娅:“伊兹和奇南在哪儿?”
“跟吉布兰一起。”她向几十码外的一辆鲜绿色大车点头。我认出阿菲亚小弟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在驾车。
“你没事吧?”我问她。拉娅两腮绯红,手握着匕首,指节发白。
“我只是松了一口气,毕竟你回来了。”她说,“你——你有没有跟她说话?跟阿奎拉说话?”
我正要回答,突然想起一件事。“赛夫部落。”我扫了一眼尘土飞扬的存车场。“你知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出来?瑞拉阿嬷有没有避过那些士兵?”
“我没看到。”她转向阿菲亚,“你有没有——”
部落女人样子有些局促,我看到了她遥望的方向。在存车场对面,我看到一批银绿两色的大车,像我自己的脸一样熟悉。赛夫部落的颜色,赛夫部落的车队。
被武夫层层包围。
他们把部落成员从车里硬拽出来,迫使他们下跪。我认出了我的家人。阿克比舅舅,希拉姨母。我的天,还有夏恩,我的弟弟。
“阿菲亚,”我说,“我必须做点儿什么。那是我的部落。”我伸手拿起武器,靠近车厢和车夫座位之间的出口。跳下。快跑。从背后袭击他们。先取强敌——
“住手。”阿菲亚死死抓住我的胳膊。“你救不了他们,只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我的天,埃利亚斯。”拉娅一脸惊恐,“是火把。”
其中一辆大车,美丽的、有壁画装饰的乞哈尼大车,我成长的地方,现在火焰熊熊。瑞拉阿嬷花费了好几个月时间,才画完那些孔雀、游鱼和冰霜巨龙。我有时还帮她拿颜料罐,清洗画笔。没了,那么快。一辆接一辆,其他大车也被点燃,直到整片营地只剩下冲天而起的黑烟。
“大部分已经脱身。”阿菲亚平静地说,“赛夫部落的车队有上千人,共一百五十辆大车。其中只有一打被扣。即便你可以靠近他们,埃利亚斯,现场也至少有一百名士兵。”
“辅兵而已,”我咬牙说,“很容易打。如果我能带刀剑给我舅舅和夏恩——”
“赛夫部落策划了整件事,埃利亚斯。”阿菲亚不依不饶。在那个瞬间,我恨她。“如果士兵们看到你从努尔部的大车上下去,我们整个部落都死定了。阿嬷和我过去两天的整个计划——她为你求来的全部帮助——也会全部付之东流。你要求我偿还你的人情债,而这个,就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回头看。我的部落家人蜷缩在一起,垂头丧气。
只有一人例外。她在抗争,推搡抓住她胳膊的辅兵,无畏地对抗一切。瑞拉阿嬷。
我徒劳地看她为我抗争,眼睁睁看着一名军团士兵倒转刀柄,狠狠砸在她头部侧面。她从视野里消失前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她两只手徒劳地伸出,想要支撑住身体,却倒在了黄沙上。
第二十二章 拉娅
逃离努尔城的解脱感,完全无法冲淡我因为埃利亚斯部落的遭遇感到的内疚。我没有费力尝试跟他谈话。我能说什么?说对不起只会显得苍白无力,麻木不仁。埃利亚斯默默待在阿菲亚的马车深处,看外面努尔城方向的沙漠,像他可以用意志力改变自己家人的命运一样。
我给他想要的寂寞。很少有人愿意被别人围观痛楚,而痛失亲人,又是最伤心的事情之一。
此外,我感觉到的内疚也很折磨人。我一次又一次看见阿嬷傲岸的身躯像是被倒空的谷物袋一样瘫软在地。我知道我应该向埃利亚斯坦白她的遭遇。但现在这样做,好像非常残忍。
到了夜里,努尔城成为身后昏黑沙漠中一团遥远的光芒。今晚,它的灯光显得格外暗淡。
我们逃走时有超过二百辆大车同行,那以后,阿菲亚十余次让她的部落分道扬镳。等到当天月亮升起时,我们只剩五辆马车,四名其他部落成员,包括吉布兰。
“他原本不想来的。”阿菲亚打量她的弟弟,他坐在十余码之外的车顶座椅上。那上面覆盖了几千面小镜子,反射着月光,像是小溪奔流,星河汹涌。“但我又不放心把他留下,怕他给自己和努尔部落惹祸。傻孩子。”
“我看出来了。”我嘟囔说,吉布兰已经把伊兹引诱到自己身边的座位上就座,而我整个下午都看见她在羞涩地笑。
我回头透过窗户看阿菲亚的大车里面,其中涂了清漆的内壁反射着昏暗的灯光。埃利亚斯坐在一张黑天鹅绒座椅上,瞪着黑乎乎的车窗。
“说起傻孩子,”阿菲亚说,“你跟红毛仔之间又是怎么回事?”
我的天。这部落女人真是什么都能看出来,我得记住这一点。奇南跟瑞兹同乘,这是名沉默寡言的银发部落民,他俩从上次停车饮马时结对。反抗军战士几乎还没来得及对话,阿菲亚就派他帮瑞兹收拾补给车去了。
“我也不知道我俩之间现在又有什么事。”我不想告诉阿菲亚事实真相,但又怕说谎会被她戳穿。“他亲吻过我一次,在某个棚子里,在他跑去帮反抗军发动起义之前。”
“看来他一定吻技了得。”阿菲亚嘟囔说,“埃利亚斯又是怎么回事?你老是盯着他看。”
“我才没有——”
“我可没怪你看他。”阿菲亚继续说,就跟我没说过话似的,一面欣赏埃利亚斯的美颜。“那双帅气的小颧骨——我的天。”我心跳加速,双臂抱在胸前,皱起眉头。
“啊,”阿菲亚给我一个狼性的微笑,“女孩们好贪心哦,是吧?”
“我才没有什么可贪心的。”冰冷的北风吹来,我在单薄的部落长袍里瑟缩着。“他都跟我说过了,只做我的向导,其他什么都免谈。”
“他的眼神可没这么说。”阿菲亚说,“但我又算哪根葱,要对一名武夫硬充高尚的事情指手画脚?”部落女人抬手,吹响口哨,命令车队停在一片高坡旁边,坡底有一簇树木。我看见林间有泉水闪亮,听到动物逃走时的脚爪声。
“吉布兰,伊兹,”阿菲亚对着营地另一端喊道,“生火。奇南,”红毛仔从瑞兹车上跳下。“你帮瑞兹和瓦娜照料牲畜。”
瑞兹用塞黑瑟语对他的女儿瓦娜喊了句什么。她是个瘦得像鞭杆,跟父亲有着同样棕色皮肤的姑娘,发辫样式表明她是个年轻寡妇。阿菲亚部落最后一个跟我们同行的成员叫齐尔,是个跟代林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阿菲亚用塞黑瑟语大声向他下令,他没有任何迟疑地执行。
“丫头,”我才意识到阿菲亚在说我,“去管瑞兹要一只山羊,然后告诉埃利亚斯宰掉它。我明天要卖羊肉。然后,你要跟他谈谈,让他摆脱现在这种低迷状态。”
“我们不应该去烦他吧。”
“如果你还打算拉我们努尔部落下水,加入这次营救你哥哥的不明智冒险行动,埃利亚斯必须拟订一套严密的计划出来。我们到达考夫监狱还要两个月时间——应该足够准备了。但如果他一直闷闷不乐,就做不好计划。所以,去解决问题吧。”
好像这很容易似的。
几分钟后,瑞兹给我指定了一只腿部受伤的山羊,我把它牵到埃利亚斯面前。他把一瘸一拐的动物带到树林里,车队其他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他并不需要人帮忙,但我还是提了马灯跟过去。山羊惨兮兮地冲着我咩咩叫。
“我一直都痛恨宰杀动物。”埃利亚斯在磨刀石上磨一把小刀。“它们好像知道死期将至。”
“阿婆以前也会在家里宰杀动物。”我说,“阿公的有些病人用鸡抵付诊金。她常常这么说,谢谢你献出你的生命,让我继续生存。”
“想法挺好。”埃利亚斯跪下来。“但看着它们死掉,还是会心里难受。”
“它已经瘸了——看到没?”我用马灯照亮山羊受伤的后腿。“瑞兹说,我们不杀它,也只能把它丢下,然后它会渴死。”我耸耸肩,“要是它反正都难免一死,还是死得有用一些更好。”
埃利亚斯用刀割开那牲畜的脖子,它开始蹬腿挣命,鲜血洒在黄沙里。我望向别处,又想起部落民西卡特,还有他黏热的血,以及那股血腥味。很刺鼻,就像塞拉城里的锻造坊。
“你可以走了。”埃利亚斯用假面人的语调对我说。这话比我们背后吹来的北风还冷。
我快步离开,回想他刚刚说过的话。但看着它们死掉,还是会心里难受。我又一次感到强烈的负罪感。我觉得,他说的不是那只山羊。
我想转移注意力,就去找了奇南,他自愿帮忙准备晚饭。
“还好吗?”我到他身边时,他扫了一眼埃利亚斯的方向,这样问我。
我点头,然后奇南张张嘴,像是要说什么。但是可能也感觉到我并不想说话,于是他只递了一块面团给我。“揉好它,行吗?”他说,“我特别不会做饼。”
我很感激有事可做,于是马上开工,从简单事务中得到一点儿解脱,毕竟,我只要搓出小圆片,放在铸铁平锅里烤熟就好。奇南一面哼着歌,一面把红辣椒和小扁豆丢入汤镬,这声音太意外,我刚开始听到时,禁不住笑起来。那感觉像喝了阿公的滋补药剂一样,全身舒服。过了一会儿,他谈起阿迪萨的大图书馆,我一直都想看到的地方。还有艾约城的风筝市场,它有几条街那么长。时间过得很快,我感觉心里的那份重负减轻了。
等埃利亚斯杀完那只羊,我也把最后一块炭烤过的松软面饼放入篮子。奇南用碗盛出鲜辣扁豆汤,我吃到第一口就长出一口气。凉爽的秋夜里,阿婆总会做粥和烤饼,闻到这香味会让我的哀伤更远离一些。
“这汤好喝得要命。”伊兹递出碗来,要第二份。“厨娘以前也老做这种汤,也不知——”她摇摇头,默然半晌。“要是她也在这儿就好了。”我的朋友最后说,“我想她。我知道这可能让你们觉得很奇怪,考虑到她一直以来的样子。”
“并不奇怪。”我说,“你们一直互相爱护。你跟她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她一直在照顾你。”
“她真的在照顾我。”伊兹轻声说,“院长买下我们之后,从安提乌姆到塞拉的‘鬼车’里,只有她的声音陪着我们。厨娘把她的口粮分给我,在冰冷的夜里抱着我,温暖我。”伊兹叹气,“我真希望还能见到她。我走得太急了,拉娅。我从未跟她说过……”
“我们还会见到她的。”我说。这是伊兹想要听到的回应。谁知道呢,也许我们真能再见面。“还有,伊兹。”我捏了一下她的手。“不管你忘了告诉她什么,厨娘心里都知道。在她内心深处,我确信她知道你的心情。”
奇南给我们端来小杯热茶,我抿了一口,闭上眼睛回味那份甘甜,吸入小豆蔻的香气。在火堆对面,阿菲亚拿起她的口杯放在唇边,却马上把茶吐了出来。
“可恶的臭学者,你是不是把我整罐的蜂蜜全给糟蹋进去了?”她厌恶地把茶一股脑儿泼在地上,我却双手紧握茶杯,又深吸一口。
“好茶就是要甜到足以噎倒一头熊。”奇南说,“每个人都知道的。”
我咯咯笑着看他:“我哥哥给我泡茶的时候老是这么说。”然后我想起代林,以前那个代林,我的微笑随即退去。现在,我的哥哥成了什么人?他什么时候从那个给我泡茶太甜的小男孩,变成了身负机密,连自己的妹妹都要瞒过的大男人?
奇南坐在我身旁。风从北方吹来,跟我们火堆上的火苗搏斗。我靠在反抗军战士身上,享受他的体温。
“你没事吧?”奇南低头转向我。他把飘到我面前的一绺头发拢到耳朵后面。他的手指在我后颈上停留,我感觉自己呼吸加快。“之前——”
我看着别处,再次感到寒冷,伸手去摸我的臂环。“这样值得吗,奇南?天啊,埃利亚斯的妈妈,他的弟弟,还有好几十名他们部落的成员。”我叹口气,“这些牺牲有意义吗?要是我们救不出代林怎么办?又或者……”他现在要是已经死了呢?
“家人值得你为之献身,为之杀人。当其他一切都已失去,为家人战斗成了我们继续下去的动力。”他向我的臂环点头,脸上带着一份渴望。“你在需要力量时会触碰它,”他说,“因为家人本来就能给我们以力量。”
我把手从臂环上拿开。“我有时候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这样做。”我说,“其实挺傻的。”
“你用这种方式铭记他们,这一点儿都不傻。”他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我的家人什么都没留给我。我也想有个纪念的。”
“将来某天,我会忘记莉斯的面貌。”我说,“只记得她是浅色头发,像妈妈。”
“她的脾气个性也像你妈妈。”奇南微笑,“莉斯比我大四岁。天啊,她可真霸道。整天耍我,让我帮她干活儿……”
听到亡姐的生平事迹在身边回响,突然让寒夜不再那样寂寞。在我的另一边,伊兹和吉布兰互相倚靠。我的朋友听了部落男孩讲的什么事,开心得笑个不停。瑞兹和瓦娜伸手拿出乌得琴,他们的琴声很快加上了齐尔的歌唱。那歌是塞黑瑟语,但我觉得,他们一定也在怀念那些他们爱过又失去的人,因为我只听了几句,就感觉喉咙堵得慌。
我想都没想,就开始在黑暗中寻找埃利亚斯。他坐在稍稍远离火堆的地方,紧紧裹着斗篷,凝视着我。
阿菲亚响亮地干咳,然后向埃利亚斯的方向甩头。跟他聊啊。
我回望他的方向,又是那种跟他对视时头脑发昏的熟悉感觉。
“我去去就回。”我告诉奇南,然后放下茶杯,裹紧斗篷。与此同时,埃利亚斯麻利地站了起来,远离篝火。他消失得太快,我甚至不知道他去了马车之外的哪个方向。他的信号很明确:别来烦我。
我停住,感觉像个傻子。片刻之后,伊兹出现在我身边。
“跟他谈谈,”她说,“其实他需要跟你谈。他只是自己还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但他在生气呢。”我小声说。
我的朋友抓起我的手,轻轻握住。“他受到了伤害。”伊兹说,“而你很了解这种感觉。”
我走过马车,环视沙漠,直到发现埃利亚斯的一副臂铠反射的微光,就在高高的石台下面。当我离他仅剩几英尺时,我听到他的叹息声,他转身面对着我。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月光照耀下,只有一份冷冷的礼貌。
该说什么就说吧,拉娅。
“对不起。”我说,“为之前发生的事。我——我不知道为救代林让赛夫部落受难对不对,尤其是在这些牺牲甚至不能保证代林获救的情况下。”我本来想说一些低调收敛又精挑细选过的词句,表示我的同情,但现在一开口,就好像停不住了。“谢谢你,为了我的家人做出的牺牲。我最大的愿望,是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但——但我又无法保证。这让我很难受,因为我了解失去亲人的那种痛。反正,抱歉——”
我的天。我现在只是在胡言乱语啊。
我吸了一口气。语言突然变得苍白无力,于是我上前一步,抓起埃利亚斯的双手,想起了阿公。爱抚可以疗伤的,拉娅。我紧握他的手,试图把我所有的心情都放在身体接触中。我希望你的部落亲人都平安无恙,我希望他们都能从武夫族手中逃脱。我真心、真心为他们的遭遇感到难过。这不够,但我只有这么多。
过了一会儿,埃利亚斯吁出一口气,用额头抵住我的前额。
“跟我说说那句话,你在黑崖学院我房间里说过的,”他喃喃说,“你阿婆的口头禅。”
“人活着,”我转述时,几乎能听到阿婆的声音,“就总会有希望。”
埃利亚斯抬起头,俯视我,眼中的冷淡被那份原始的,充满渴求的热望取代。我忘记了呼吸。
“不要忘了这句话,”他说,“直到永远。”
我点头,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我们两个都没有放开手。而是在清冷的夜色和群星环绕之下,默然相伴,相互温暖。
第二十三章 埃利亚斯
我睡着之后马上进入寂灭之地。我的呼吸在眼前化为大团烟雾,我发现自己仰面朝天躺在厚厚的一层落叶上。我凝望上方交错成网状的树枝,它们的叶子带着秋天的红艳,甚至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也很惹眼。
“颜色像血。”我马上认出了特里斯塔斯的声音,爬起来,发现他靠在一棵树上,瞪着我。自从几周前我第一次进入寂灭之地以来,还没有再见过他。我曾希望他已经前往下一站。
“像我的血。”他仰面看树冠,脸上带着苦笑,“你知道的,戴克斯捅死我的时候流出来的血。”
“我很抱歉,特里斯塔斯。”我说这些话,听起来像一只咩咩叫的傻绵羊。但他眼里的狂怒太诡异,太瘆人,只要能让它缓解一点儿,我什么都肯说。
“埃莉亚在恢复了。”特里斯塔斯说,“负心的臭丫头。我还以为她至少能悲悼几个月。相反,我去看她,发现她重新开始吃饭了。吃!”他来回踱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可怕,变得比我认识的特里斯塔斯更丑陋,更狂暴。他不住地低声嘶吼。
十层地狱啊。这跟生前的特里斯塔斯太不一样,我都在怀疑他是不是邪魔附身。鬼魂还能被邪魔附身吗?附在活人身上的“邪魔”,本来就是鬼魂吧?
有一会儿,我对他很生气。你死了,可是埃莉亚没死啊。但这种情绪转眼就过去了。特里斯塔斯永远不可能再见到他的未婚妻,永远不可能拥抱自己的孩子,也无法跟朋友们一起欢笑。他现在只剩记忆和怨毒。
“埃莉亚一直都爱你。”当特里斯塔斯转身面对我时,他的脸被愤怒扭曲,我抬起双手。“你也爱她。你真心希望她把自己饿死吗?你真想看她在这里,明知道她是被你的死拖累来的?”
他眼里那份狂暴有所收敛。我想起从前的特里斯塔斯,生前在人间的那一个。我需要恳求的,是那个特里斯塔斯。但我没得到机会。像识破了我的想法一样,他转身消失在树林里。
“原来你可以抚慰死者。”搜魂者在我头顶说,我抬头,发现她坐在一棵树上,像个小孩一样被抱在巨大的、节瘤突出的枝杈之间。红叶编成花环形,像王冠一样戴在她的头上,她的黑眼睛闪耀着莫测高深的光彩。
“他都跑掉了,”我说,“我觉得这不是什么成功的抚慰。”
“但他毕竟跟你说话了呀。”搜魂者从树上跃下,厚厚的落叶让她落地的声音变得轻柔。“多数幽灵都痛恨活人。”
“你为什么总是把我带到这儿来?”我视线向下看着她,“只是为了耍我取乐吗?”
她皱眉。“这一次不是我带你来的,埃利亚斯。”她说,“你自己跑来的。你的死期接近得很快,也许你脑子里也有多了解死后世界的想法。”
“我还有时间,”我说,“四个——也许五个月,如果我运气好的话。”
搜魂者同情地看着我。“我不像某些人那样能预见未来。”她撇撇嘴,我意识到她是在说安古僧。“但我的法力也非同小可。我第一次带你来的那个晚上,就借助星象解读过你的命运,埃利亚斯。你不会活过拉什纳节。”
拉什纳节——长夜节,本来是部落民的传统节日,后来传遍了整个帝国。对武夫来说,这是纵酒狂欢的日子;对部落来说,这是祭拜祖先的时间。
“那是两个月之后。”我口唇发干,即便在这里,在一切都变模糊的灵异之地,恐惧也攫住了我。“到那时,我们应该才刚刚到达考夫监狱——如果运气够好。”
搜魂者耸耸肩:“我并不了解你们人间的那些小小风暴。如果你真那么不喜欢早死的厄运,就利用好剩余的时间喽。”她甩甩手,我感觉脐带一紧,像正被一个大钩子拖过一条隧道。
我在火堆旁醒来,余火仍在闪耀光芒,这是我昨晚睡下的地方。瑞兹在一圈大车外面来回走动。其他所有人都在睡觉——吉布兰和奇南在火堆旁,跟我一样,拉娅和伊兹在吉布兰的马车里。
两个月。这么短的时间,我怎么可能到达考夫监狱,再把代林救出来呢?我可以催促阿菲亚走得更快些,但也只能比计划提前几天到达,假如有可能的话。
岗哨换班,奇南取代了瑞兹。我的双眼落在阿菲亚车底悬挂的冰盒上,她把我早前宰杀的那只羊装了进去。
如果它反正都难免一死,还是死得有用一些更好。拉娅的话。
这话也同样适用于我,我意识到。
考夫监狱离这儿的距离超过一千英里。坐马车的话,是需要两个月,没有错。而帝国的信使,通常却只要两周就能跑完同样的距离。
我不会每隔十几英里更换新坐骑,像信使那样。我不能走大路,我会随时需要隐蔽,还有战斗。我沿途耗费的一切补给,都要靠猎取或者偷盗。
这一切我都清楚。如果我独自前往考夫监狱,还是能只用马车队一半的时间。我不想离开拉娅——我每天都会想念她的声音、她的容颜,我现在就知道。但如果能用一个月时间赶到那座监狱,我就能在拉什纳节之前有足够的时间,来救出代林。泰利粹取液足够让昏厥症状得到遏制,直到马车接近监狱。我还能跟拉娅重逢。
我站起来,卷起铺盖,走向阿菲亚的马车。我在后门敲了一下,她只过了一小会儿就开了门,尽管现在是深夜。
她举起一盏灯,看看我,一侧眉毛上挑。
“通常来说,我需要比较了解深夜来访的人,才会邀他上我的马车,埃利亚斯。”她说,“但既然是你嘛……”
“我不是来干这个的。”我说,“我需要一匹马、一些皮革,还有你保守秘密的承诺。”
“趁早开溜吗?”她招呼我进去,“很高兴看你清醒过来。”
“我是要一个人去救代林出来。”我进入马车,压低声音说,“这样更快,大家也更安全。”
“笨蛋。没有我的马车,你怎么潜入北方啊?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是帝国头号通缉犯?”
“我是个假面人,阿菲亚。我一定会有办法。”我收紧眼睑,盯着部落女人。“你对我的承诺还在,你必须送他们到考夫监狱。”
“但你要自己救他出来?不需要努尔部落的帮助?”
“不用。”我说,“监狱以南的山区有座岩洞,离大门的距离约有一天路程。我待会儿给你画张地图,把他们安全送到。如果一切顺利,你们两个月之后到达时,代林应该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如果不顺利——”
“我才不会把他们丢在荒山里不管,埃利亚斯。”阿菲亚生气了,感觉受到了冒犯。“他们在我餐桌上享用过饮水和盐巴,我的天。”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不喜欢她那么犀利的眼神,好像只要她愿意,就能够解读出我这样做的原因。
“为什么突然改主意?”
“拉娅想要大家一起做成这件事,所以我从来没想过单干。”至少这个部分是真的,而我也让阿菲亚从我脸上看出这一点。“我想拜托你转交给拉娅一件东西。如果我直接跟她说,她一定会争的。”
“她肯定会。”阿菲亚递给我纸笔。“而且不仅仅是因为她也想自己单干,尽管你们两个都可以继续自欺欺人。”
我选择不去多想这句怪异的评论。几分钟后,我写完了信,画出了监狱的详细地图,还有以后我打算隐藏代林的那座山洞的准确位置。
“这事你想好了吗?”阿菲亚站在一边,双臂交叉。“你不应该就这样一走了之,埃利亚斯。你应该问问拉娅她想要什么,毕竟我们要救的是她哥哥。”她双眼紧缩,“你不是要甩掉这女孩,耍她的吧?我可不希望自己信守承诺的对象,本身却是一个言而无信的男人。”
“我不会那么做。”
“那就带上特雷塔,瑞兹的栗色马。它很任性,不过脚程很好,而且像北风一样狡猾。要努力,不要失败,埃利亚斯。我可一点儿都不想自己去劫狱。”
我默不作声地从她的马车到瑞兹那里去,悄声安抚特雷塔,让它不要出声。我从瓦娜的车上拿了些烤饼、水果、干果和奶酪,然后牵着马远离营地。
“你是打算自己救他出来喽?”
奇南像只可恶的幽灵一样,突然从黑暗处现身,我吓了一跳。之前没听到他的声音——甚至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我不需要听你解释原因。”我发觉他在刻意保持距离,“我了解那种感觉,为了更高尚的目的,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表面看,这句话几乎是同情。但他的眼睛像抛光的石子一样冷默,我的脖子上寒毛竖起,心神不定,好像只要我一转身,就可能让在他背后捅一刀。
“祝你好运。”奇南伸出一只手,我警觉地握住摇晃两下,我的另一只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刀柄靠近。
奇南看到了,一脸的皮笑肉不笑。他迅速放开我的手,再次隐入黑暗。我丢开悄然涌上心头的不安。你只是不喜欢这个人而已,埃利亚斯。
我抬眼看看天空,星辰仍在头顶闪耀。但黎明也即将到来,我需要在天亮之前远离。拉娅怎么办?我真的要这样离开,只留下一张便条告别?
我轻手轻脚地去了吉布兰的马车旁,打开后门。伊兹在一张长椅上打呼噜,两只手叠放在腮下。拉娅在另一张椅子上蜷缩着,一只手按着臂环,睡得很沉。
“你就是我的庙堂。”我跪在她身边,轻声说,“你就是我的信仰。你就是我的祈祷。你就是我的解脱。”外公要是知道我这样乱改他的箴言,一定会吼的。但我喜欢这样说。
我离开,走向公马特雷塔,它等在营地边缘。我爬上马鞍时,它喷着响鼻。
“准备好飞奔了吗,少年?”它摇动双耳,我把这个当成同意。我纵马向北方飞驰,再也没有回头看过营地。
第二十四章 海伦娜
他逃走了。逃走了。逃走了。
我在军营主厅里踱来踱去,试图抵挡住法里斯磨弯刀的嚓嚓声,戴克斯给一帮军团士兵下令的话语声,还有哈珀一边看我,一边用手指轻敲凯甲的声响。
现在一定还有某种办法追查埃利亚斯。想想看。他只是孤身一人,我却有整个帝国的力量在背后提供支持。派去更多士兵,召唤更多假面人。黑甲禁卫成员——你就是他们的司令官,派他们去追查阿嬷造访过的所有部落。
但这样还是不够。埃利亚斯从我面前走掉之后,趁我忙于镇压一场早有预谋的叛乱,数千辆大车一起逃离努尔城。他可能藏在其中任何一辆车里。
我闭上眼睛,特别想打坏什么东西。你可真是够白痴的,海伦娜·阿奎拉。瑞拉阿嬷弹响一支曲子,我双臂上举,像个无脑人偶一样随之起舞。她想让我去讲故事的剧场。她想让我知道埃利亚斯就在那里,看到暴乱,召唤援军,以此削弱封锁圈。我太蠢,认识到骗局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哈珀至少还保持着头脑清醒。他命令被派去平叛的两支小队的士兵转而包围了赛夫部落的车队。他抓到的那些俘虏,包括瑞拉阿嬷在内,是我们手中仅剩的找到埃利亚斯的希望所在。
我都已经找到了他。可恶,我找到了他。然后却放他跑掉了,因为我不想让他死。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爱他。
因为我是个该死的大傻瓜。
之前我常常夜不能寐,告诉自己等关键时刻来临,必须坚强。我需要抓到他。但所有这些决心全都烟消云散,一见到他我就全乱了。听到他的声音,感觉到他的手触及我的皮肤,理性荡然无存。
他的样子变化好大,只剩下肌肉和筋骨,像是他的一把特鲁曼弯刀化身成人。但变化最大的还是他的眼睛——眼窝周围的阴影和眼里的悲戚,就像他知道某些不忍心告诉我的事。他那种眼神让我的内心备受煎熬,甚至超过我没能抓住并杀死他的失败造成的打击。那眼神让我害怕。
我俩都知道我将不久于人世。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自从第二轮选帝赛之后治愈埃利亚斯以来,我感觉跟埃利亚斯之间有一种纽带——一种想要保护他的倾向,我一直都在竭力不去想。这肯定是治愈魔法带来的,我确信。当埃利亚斯碰到我时,那纽带就告诉我说,我的朋友现在身体不好。
“不要忘了我们。”他在塞拉城这样对我说。我闭上眼睛,给自己一点儿时间想象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埃利亚斯是个部落男孩,而我是一名法官的女儿。我们在一个市场相遇,我们之间的爱没有被黑崖学院和他痛恨的其他任何事情妨碍。我让自己停留在那个世界里,只要一会儿。
然后我放开了他。埃利亚斯和我之间已经完了。现在,只剩下死亡这个结局。
“哈珀,”我说。戴克斯让军团士兵解散,注意力转向我这里,法里斯也收起弯刀。“我们抓到多少名赛夫部落成员?”
“二十六个男人,十五个妇女,还有十二个小孩,嗜血伯劳。”
“处死他们。”戴克斯说,“马上执行。我们需要杀鸡儆猴,让人们知道窝藏帝国逃犯的后果。”
“你不能杀害他们。”法里斯瞪视戴克斯,“他们是埃利亚斯在世上仅有的亲人——”
“这些人帮助并收留过帝国死敌。”戴克斯冷冷地说,“我们接到过训令——”
“我们不是一定要处死他们。”哈珀说,“他们还有别的用途。”
我明白哈珀的用意:“我们应该审问他们。我们抓到了瑞拉阿嬷,是吗?”
“昏迷着呢。”哈珀说,“抓她的那个辅兵,用剑柄敲她时用劲太大。她应该要一两天以后才能醒过来。”
“她应该知道是谁带维图里乌斯离开了这里,”我说,“还有他的去向。”
我看着这三个人。哈珀的命令是跟随我,所以他不能留在努尔城审讯阿嬷和她的家人。但戴克斯又可能会杀光我们的俘虏。而在学者革命如火如荼的背景下,杀害更多部落民,正是帝国最不想面对的局面。
“法里斯,”我说,“你来负责审讯。我想知道埃利亚斯是怎么逃走的,要前往何处。”
“孩子们怎么办?”法里斯说,“我们肯定能释放他们,反正他们也不会知道什么。”
我知道院长会对法里斯怎样说。仁慈是一种弱点。对敌人讲仁慈,等于对自己下刀子。
孩子肯定是强有力的说服手段,容易用来逼迫部落民对我们讲出真相。我知道这一点。但想到要利用他们——伤害他们——还是会让我心中不安。我想起该隐带我看过的塞拉城废宅。学者族叛军对住在那里的武夫族孩童,完全没有心慈手软。
这些部落孩子有什么不同?说到底,他们只是孩子,他们没有自己要求牵扯其中。
我迎上法里斯的目光:“部落民已经人心惶惶,我们也没有足够的人力镇压另一场叛乱。我们放孩子们走——”
“你们疯了吗?”戴克斯先是瞪了一眼法里斯,然后瞪我。“不要放过他们。威胁说要把他们扔进‘鬼车’,卖作奴隶,直到得到那该死的答案。”
“阿特里乌斯中尉。”我让自己语调平和地对戴克斯说,“你无须继续在此处停留。去把剩余士兵分为三组,一组随你向东搜寻,以防维图里乌斯前往自由之地。一组随我搜寻南方。第三组留下来守城。”
戴克斯下巴抽动。此时他被斥退的怨怼跟有生以来服从命令的习惯在做斗争。法里斯叹了口气,哈珀饶有兴趣地看戏。最后,戴克斯大步离去,重重摔上门。
“部落民最看重孩子。”我告诉法里斯,“可以利用他们来展开审讯,但不要伤害他们,保住阿嬷和夏恩的命。如果我们无法抓到埃利亚斯,也许可以利用他们诱他上钩。如果你有任何发现,就通过鼓点讯号向我报告。”
当我离开营房去备马时,发现戴克斯倚在马厩的墙上。他还没来得及向我发难,我主动找上了他。
“可恶,刚才你在里面搞什么?”我说,“有一个院长派来的间谍处处质疑我的决策还不够吗?还要你来烦我啊?”
“他只是报告你的一举一动。”戴克斯说,“但是并不对你提出质疑,甚至该说的时候也不说。你现在心不在焉。你本来应该预料到暴乱的发生的。”
“你不是也没预料到吗?”即便在我自己听来,这句话也像是气急败坏的孩子说的。
“我可不是他妈的嗜血伯劳好吧?你是啊。”他提高声调,深吸一口气。
“你想他。”戴克斯语调里的嘲讽消失了,“我也想他。我想念他们所有人——特里斯塔斯、迪米特里厄斯、林德尔。但他们已经死了。埃利亚斯也在逃亡。我们现在剩下的,伯劳,就只有帝国。而我们对帝国应尽的职责,就是抓到这个叛徒,处死他。”
“这些我都知道——”
“真的吗?那么暴乱中间,你又为什么突然消失了一刻钟?当时你在哪儿?”
我瞪了他足够长的时间,为了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发抖,也长到让他心里开始发怵,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分。
“开始你的追捕,”我平静地说,“搜查时不要放过一辆马车。如果发现他,抓他回来。”
我们的对话被身后的脚步声打断:哈珀,手拿两份信函,都被拆开看过了。
“来自您的父亲和妹妹。”他没有为先行拆阅的事道歉。
嗜血伯劳:
我们在安提乌姆一切安好,尽管秋凉让你母亲和妹妹们微有小恙。我努力强化支持皇帝的同盟,却面临诸多龃龉。西塞里亚家族和鲁菲亚家族都推出了自己的皇位人选,他们正在试图号召其他家族加入自己麾下。内斗在王城导致五十人丧生,而这才刚刚开始。野人和蛮族对边疆的冲击加剧,前线的将军们急需更多兵员。 至少,院长已经让学者族的叛乱之火有所收敛。我听说,等她大功告成,雷伊河将会被学者之血染红。她继续在西拉斯城北执行种族灭绝政策。她的胜利让我们的皇帝很是欣慰,但更大的受益者是她的
家族势力。 我希望能尽快听到你追捕叛徒维图里乌斯胜利的消息。 忠诚到底。
阿奎拉族长
又及:你母亲让我提醒你注意多吃饭。莉薇的信更短一些。
我亲爱的海勒:
安提乌姆让我感觉好孤独,你又在那么远的地方。汉娜也感觉到了——尽管她从来都不承认。皇帝陛下几乎每天都来看她。他还常问起我的身体状况,因为我还在因为受寒被隔离。有一次,他甚至试图躲过卫兵来看我。我们真幸运,姐妹要嫁给一个家族观念这么强的人。 叔伯们和父亲都在竭尽全力维持原有的家族同盟,但贵族阶层对皇帝陛下的敬畏普遍不足。我希望父亲能向平民阶层寻求支持。我相信陛下最强大的支持可能就在于平民。 父亲叫我快一点儿,否则我就写更多了。保重,阿姐。
爱你 莉薇亚·阿奎拉
我卷起两封信时,手在发抖。我要是几天前收到它们就好了,也许我意识到失败的惨重代价,就能狠下心来逮捕埃利亚斯。
现在,我父亲担心的事已经开始,各大家族公开对立。汉娜就要嫁给毒蛇了。马库斯还试图接近莉薇亚——她要是没觉得这事重要,肯定不会在信中提到的。
我扯碎来信。父亲的信息很明确:找到埃利亚斯,给马库斯一场胜利。
帮帮我们。
“哈珀中尉,”我说,“通知众将士,我们五分钟之后出动。戴克斯——”
我能从他冷淡的举止中看出,他还在生气。这不怪他。
“你来处理审讯。”我说,“法里斯代替你搜查东部沙漠,你去通知他。给我找出答案,戴克斯。让瑞拉阿嬷和夏恩活着,以防万一需要他们充当诱饵。除此之外,便宜行事。即便……即便是涉及孩子。”
戴克斯点头,我说话时,把那种恶心的感觉竭力压回肚子里。我是嗜血伯劳,是时候展示我的实力了。
???
“什么都没有?”三名小队长官在我的怒视下躁动不安。一个在用脚踩踏沙地,像匹被困的马儿一样焦躁。在他身后,我们在努尔城以北数英里营地里的其他士兵苦着脸观望。“我们已经在这该死的沙漠搜查了六天,还是一点儿线索都没有?”
哈珀,我们五个人中唯一没有被沙漠狂风吹得眯起眼睛的人,清了清嗓子。“沙漠范围很大,嗜血伯劳。”他说,“我们需要更多士兵。”
他说的对。我们必须搜查几千辆马车,而我只有三百人来做这件事。我派了信使去阿泰拉山口,还有泰布和萨德军营要求援军——但三处都没有多余的士兵可以派出。
我在士兵们面前走来走去,几绺头发抽打在脸上。我想要让士兵们在日落之前再出动一次,搜查见到的任何一辆马车,但他们确实太累了。
“金特里乌姆以北,骑马半天的距离,有一座军营。”我说,“如果我们加快速度,还能在夜幕降临时到达那里。我们可以在那儿得到援军。”
我们靠近军营时天光渐暗,营房在北方四分之一英里处的山顶露出头来。这座当地规模最大的哨站之一,坐落在帝国内陆的林地和部落沙漠之间。
“嗜血伯劳,”看清营房时,阿维塔斯单手扶弓,让马儿放慢脚步。“你闻见这气味了吗?”
西风带来一股熟悉又酸涩的气息——在我嗅来却有些甜蜜。死亡。我的手放到弯刀上。军营也被袭击了吗?学者族叛军?还是蛮族偷袭,趁着其他地方一片混乱,偷偷潜入帝国疆土内作乱?
我命令士兵们前进,我身体绷紧,血液上涌,渴望战斗。也许我应该派个侦察兵先去探察,但如果军营需要我们支援,就没有时间等侦察结果。
我们翻过小山,我让士兵们放慢速度。通往军营的路上到处是尸体和垂死的人。学者,而非武夫。
前方远处,军营大门旁边,我看到一排六名学者跪在地上,他们面前有个矮小的身影走来走去,即便在这么远的距离外,还是一望可知此人身份。
凯瑞斯·维图里娅。
我催马上前。院长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做什么?叛乱已经蔓延这么远了吗?
我的手下和我一起,小心地穿过乱尸堆。有些人身着反抗军的黑衣,但大多数人没有。
那么多死亡,全都因为一场发动之前就注定要失败的叛乱。我看到那些尸体时,感到无比愤懑。学者族反叛者难道不明白他们的反抗会带来何种后果吗?难道他们不知道帝国会用死亡和其他恐怖手段来报复吗?
我在军营门口翻身下马,离院长观察她俘虏的地方几码远。凯瑞斯·维图里娅,她的盔甲沾满鲜血,完全无视我。看守学者俘虏的她的手下也一样。
我正打算板起脸来教训他们,凯瑞斯把她的弯刀刺入了第一名俘虏的身体,被杀的女人哼都没哼,瘫在地上。
我迫使自己没有移开视线。
“嗜血伯劳,”院长转身问候我。马上,她的手下也跟着向我致敬。她的声音很柔和,但像往常一样,她叫我的头衔时,还是巧妙地带出几分嘲讽味道,尽管表情一派平淡。她看了一眼哈珀,后者微微点头,表示认可。然后她对我说道,“你不是应该在南方搜捕维图里乌斯吗?”
“你不是应该在雷伊河两岸追击学者族叛军吗?”
“雷伊河两岸的叛乱已经被粉碎。”院长说,“我的手下和我正在乡间剪除学者族隐患。”
我看看在她面前瑟瑟发抖的那帮俘虏。有三个人年龄大约是我父亲的两倍,另外两个只是孩子。
“在我看来,这些平民并不像是反叛军。”
“正是你的这种思维方式,伯劳,才导致了叛乱发生。这些平民包庇叛军。当他们被带来军营接受讯问时,又跟反叛军士兵一起密谋逃走。毫无疑问,他们正是因为听信了武夫族在努尔城遭受挫败的传闻才如此大胆。”
听出她话里的讥诮,我禁不住脸红。你的失败损害了帝国的声威。这话没说出来,但事实没错。院长撇撇嘴,视线转向我带来的手下。
“一群废物。”她评价说,“劳累之兵,只能把任务搞砸,嗜血伯劳。你在黑崖学院没学过治军之术吗?”
“我必须分兵几路,来覆盖更大的搜索范围。”尽管我也愿意像她一样,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自信,但也知道自己就像一名见习生在教官面前为自己错误的战略狡辩。“动用那么多人追捕一名叛徒,”她说,“你却还是没能完成任务。这不禁让人怀疑你不想找到维图里乌斯。”
“那人一定是搞错了。”我咬牙切齿地说。
“希望如此喽。”她带着一丝轻蔑说,这让我的脸气得通红。她转身回去面对她的俘虏们。下一个轮到小孩之一,是个黑头发的男孩,鼻子上长满小雀斑。刺鼻的尿骚味弥漫在空气里,院长俯视男孩,头侧向一边。
“怕了吗,小家伙?”她的声音几乎是温和的。我听得险些呕吐出来。男孩浑身哆嗦,死盯着眼前洒满鲜血的地面。
“住手。”我走上前去。老天啊,你在干什么,海伦娜?院长看着我,略有一丝好奇。
“作为嗜血伯劳,”我说,“我命令——”
院长的第一把弯刀呼啸着划过空气,斩掉了那男孩的头。与此同时,她拔出第二把弯刀,刺透了第二个小孩的心脏。她手中现出几把飞刀,一甩手,嗖嗖嗖几声响动,接连插入剩余几名囚犯的喉咙。
两次呼吸之间,她将五人全部处死。
“您说,嗜血伯劳?”她转回头来面对着我。表面看来,她很耐心,也很专注,一点儿没有显露出她内心里翻涌的疯狂敌意。我观察她的手下,超过一百人旁观了这场冲突,带着冷漠的兴味。如果我现在挑战她,完全无法预料她将如何反应。攻击,很可能会的,或者试图杀光我的手下。事后她当然不会受罚。
“埋葬尸体。”我压制住自己的情绪,让语调缓和下来,“我不想让尸体污染兵营的水源。”
院长点头,脸色平静。优秀的假面人。“当然,伯劳。”
我命令自己的手下进入兵营,然后回到黑甲禁卫营房里,躺在贴墙的十几张吊床中的一张上。一周赶路之后,我浑身脏臭,需要洗澡、进食、休息。
相反,我却发现自己死盯着屋顶干躺了整整两小时。我总是会想到院长。她对我的侮辱显而易见——而我无法反击的事实,显然也昭示了我的弱点。尽管我对这件事感到不安,更让我心烦的,却是她对待俘虏的态度,还有她对那两个孩子做出的事。
帝国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吗?还是它一直都这样?我心里有个小声音在问。
“我给你拿了些吃的。”
我吃惊地坐起来,头撞到上层吊床上,骂了一句。哈珀把他的包裹撂在地板上,点头向门口小桌上的黄米饭和辣肉酱示意。食物看似美味,但我现在知道,我吃什么都会味同嚼蜡。
“院长大约一小时之前离开了。”哈珀说,“她要到北方去。”
哈珀取下他的盔甲,整齐地放在门口地面上,然后在壁柜里寻找干净的贴身衣物。他背对我换衣服。在他脱掉上衣之后,还走到阴影处,让我看不到他。见他如此娇羞,我笑了一下。
“食物不会自动跳下你的喉咙,伯劳。”
我怀疑地看看餐盘,哈珀叹了口气,光脚走到桌前,试吃了食物,然后把盘子递给我。“吃吧。”他说,“你妈都要求你好好吃饭了。要是帝国的嗜血伯劳在战斗中因为肚子饿晕倒死掉,那可成何体统?”
我不情愿地接过盘子,迫使自己吃下几小口。
“前任嗜血伯劳有专职的试吃官。”哈珀坐在我对面的一张吊床上,肩膀向后张开。“通常都是某个辅兵,来自卑微的平民家庭。”
“还有人想要谋杀伯劳?”
哈珀看我的样子,就像我是个特别白痴的童兵。“当然。皇帝对他言听计从,他还跟考夫监狱的典狱长是近亲表兄弟。整个帝国,大概只有很少几个秘密是他不知道的。”
我双唇紧闭,掩饰自己的震惊。我记得典狱长,五劫生时代见过他。我记得他如何得到那些秘密:通过变态实验和心理游戏。
哈珀的双眼犀利地剖析我,像南方国度的灰色宝石:“你能否跟我说件事?”
我咽下嚼了一半的食物。他那种满不在乎的语调——我已经知道它的隐含意义。这家伙要出手了。
“你为什么放他走?”
我的天。“放谁走?”
“你想误导我的时候,我总是能看出来,伯劳。”哈珀说,“我毕竟跟你一起在审讯室待过五天,记得吗?”他身体向前探,头微微侧歪,像一只好奇的鸟儿。我没有被他愚弄,他眼睛里燃烧着极炽热的情绪。“在努尔城,你抓到了维图里乌斯,但你让他逃了。因为你爱他吗?难道他不是跟其他人一样,只是个假面人?”
“你好大胆子!”我把盘子一蹾,站了起来。哈珀抓住我的双臂,尽管我想要挣脱,他还是不肯放手。
“拜托,”他说,“我并没有恶意,我发誓。我也曾爱过的,伯劳。”他眼中闪过古老的痛苦,然后淡去。我从他的眼里看不到欺骗,只有好奇。
我推开他的胳膊,一面打量他,一面重新坐下。我透过营房打开的窗户,看外面广阔的树木和低矮的山坡。月亮给房间带来一点儿微光,黑暗是个安慰。
“维图里乌斯跟我们其他人一样,也是假面人。是的,”我说,“他果断、勇敢、强壮、迅捷。但这些对他来说,都不是最突出的特点。”嗜血伯劳的权戒在我的手指上,感觉特别沉重,我把它转了一圈。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埃利亚斯的事,我又能跟谁说呢?我在黑崖学院的同学们只会嘲笑我,我的两个妹妹则不可能理解我。
我想要谈起他,我意识到,我渴望谈起他。
“埃利亚斯能看出人应该成为什么样,”我说,“而不只是他们现在的样子。他总在自嘲,他总在超越自我——不管做什么。”
“像第一轮选帝赛吧。”我想到那段经历就不寒而栗。“安古僧蛊惑了我们的头脑,但埃利亚斯没有崩溃。他直面死亡,从来不曾想过把我一个人丢下不管。他没有放弃我,他是我永远达不到的更高层次,他是个好人。如果是他在场,今天绝对不会让院长杀死那些俘虏,尤其是那两个孩子。”
“院长是为帝国效力的。”
我摇摇头。“她做事绝非效忠帝国。”我说,“反正不是我为之战斗的帝国。”
哈珀用他那种死死的,让人心神不定的眼神看着我。我有一会儿在纳闷儿,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然后才意识到,我并不在乎他会怎么想,他不是我的朋友。即便他把我说过的话报告给马库斯或者院长,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嗜血伯劳!”喊叫声让我和哈珀都跳了起来,片刻之后,门猛地被推开,一名辅兵信使喘息着,一身风尘地出现。“皇帝命令您赶往安提乌姆城。马上。”
可恶。要是我折去安提乌姆,就永远都抓不到埃利亚斯了。“我在执行一项任务的中途,士兵。”我说,“而我也不想在目标达成之前半途而废。有什么事非得要那么急着召见我?”
“战争,嗜血伯劳。贵族之间彼此宣战了。”
|第二幕|北国
第二十五章 埃利亚斯
两个星期的时间一晃而过,无非是骑马赶路、偷窃和潜行。乡间的武夫族士兵多如蝗虫,不肯放过一个小村,一座农舍,每座桥梁和棚屋,他们一直在搜寻我。
但我现在一人独行,我可是假面人。我日夜兼程,而特雷塔——沙漠中生长和养育的良驹,每天都在完成更多里程。
两周后,我们已经到达泰乌斯河东侧支流,它像银色弯刀的血槽一样在满月下闪耀光芒。夜晚宁静,朗月当空,没有一丝风,我牵着特雷塔沿河找寻,直到发现可通过的浅滩。
它涉水而过时就减慢了速度,马蹄踏上北岸时,更是向后甩头,两眼后翻。
“呕啊——呕啊,好伙伴。”我跳进浅水,硬拉着辔头想让它上岸。它不住地嘶鸣,头部向后拉扯。“你是被咬伤了吗?我们试试看。”
我从鞍袋里取出毯子,轻轻擦它的腿,等着它伤口被触到时退缩。但它只是安静地任由我擦拭,只是一擦完,还是要回南方。
“这边。”我想要带它向北,但它不肯听话。奇怪了。这之前,我们两个相处得一直很好。它比外公的任何一匹马都聪明多了,而且精力更为充沛。“别害怕,好孩子,没什么可怕的。”
“这点你能确定吗,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
“怎么会?”我不敢相信是搜魂者,直到我看清她坐在几码以外的石头上。
“我现在还没死哦。”我赶紧说,像小孩子否认自己做错事一样。
“显而易见。”搜魂者站起来,把黑头发甩到身后,黑眼睛紧盯着我。我有心捅一下她的身体,看她在多大程度上真实。“不过,你现在已经到了我的地盘。”搜魂者向东点头,地平线上一片黑沉沉的。那是幽暗丛林。
“那里就是寂灭之地?”我从来没想过,搜魂者那片压抑的森林跟世界上的某地还有对应关系。
“你就没想过它可能在哪里吗?”
“我大多数时间都在盘算怎样逃离。”我再次尝试把特雷塔拽出小河,它不肯让步。“你想要什么,搜魂者?”
她在特雷塔的双眼之间拍了拍,它立即放松下来。她从我手里接过缰绳,带它向北走,容易得好像是她跟马儿共处了两星期,而不是我。我幽怨地看了一眼那牲畜。小叛徒。
“谁说过我想要任何东西了,埃利亚斯?”搜魂者说,“我只是欢迎你来到我的领地罢了。”
“好吧。”真是好大一堆屁话。“你不用担心我在这里停留太久,我还急着去别的地方。”
“啊。”我听出她语调中的笑意。“这可能是个问题。要知道,当你跑到离我的领地太近的地方,会打扰到鬼魂们,埃利亚斯。为此,你必须付出代价。”
这欢迎还真有个性。“什么代价?”
“我会为你演示的。如果你干活儿够利索,我可以帮你更快地通过这片国土,比骑马快。”
我不情愿地跨上特雷塔,伸出一只手给她,尽管想到她怪异的身体跟我如此接近,会让我血液发凉。但她无视了我,快步起跑。两足飞移,轻松跟上了特雷塔的小跑。西方吹来一阵风,她像风筝一样迎风而起,身体随之飘扬,就像是绒毛做成。我们的速度快得不自然,片刻之后,幽暗丛林像高墙一样矗立在面前。
五劫生时代的任务从未让我靠近这片森林。教官们警告我们远离它的边界,不听话的人往往下落不明。所以,通常没有五劫生会蠢到违反这条戒律。
“马儿留下,”搜魂者说,“我会负责安排照顾它。”
我进入森林的一瞬间,呢喃声就开始出现。现在,我的感官不再被昏迷状态妨碍,我能清晰地分辨词句。鲜红的树叶更加醒目,树脂的甜香味也更为强烈。
“埃利亚斯。”搜魂者的声音冲淡了大群鬼魂的低语。她向树林间的一块空地点首示意。特里斯塔斯。
“他怎么还在这儿?”
“他不肯听我说。”搜魂者说,“也许他能听你的。”
“可我是致使他丧命的人。”
“问题就在这儿,仇恨让他滞留此地。我不介意那些想留下来的鬼魂多待一段时间,埃利亚斯——但它们不能打扰其他鬼魂的安宁。你需要跟他谈谈,你需要帮他继续前行。”
“那,要是我做不到呢?”
搜魂者耸耸肩:“留在这儿,直至你做到为止。”
“但我还要赶往考夫监狱。”
搜魂者背对我:“那你还不赶紧开始。”
???
特里斯塔斯拒绝跟我对话。他一开始试图攻击我,但现在的我跟昏迷状态不同,他的拳头会穿过我真实存在的身体。当他意识到无法伤到我,就咒骂着跑掉了。我试图跟随,叫他的名字。到了傍晚,我嗓子都喊哑了。
当森林完全入夜,搜魂者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知她有没有旁观我的无能表现。“过来,”她干脆地说,“如果你不吃饭,只会越来越弱,继续失败。”
我们沿着一条小溪,到了一座木屋前,里面有苍白木料的家具和手工织成的地毯。多棱角的部落提灯照亮室内空间,颜色有十余种。桌上有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粥。“挺舒适的,”我说,“你住这儿?”
搜魂者转身打算离开,但我站到她面前,她撞了我一下。我以为自己会浑身发冷,像碰到死灵时的感觉一样。她却是温暖的,身体几乎是滚烫。
搜魂者退开,我扬起一侧眉毛:“你是活着的?”
“我肯定不是人类。”
“这我早就知道。”我干巴巴地说,“但你也不是死灵。而且你显然也有各种需求。”我看看这座小房子,屋角的床,火上冒泡的热粥。“食物,居所。”
她瞪了我一眼,绕过我身旁,动作快到不自然。我想起塞拉墓城里的怪物:“你是妖怪吗?”
见她伸手拉门,我绝望地叹气。“你跟我聊几句,又能有什么害处?”我说,“你在这里一定很孤单,只有鬼魂做伴。”
我以为她会朝我发脾气,或者跑开,但她的手停在门把手上。我移动到一边,示意桌前。
“请坐。”
她慢慢回到房间里,黑眼睛带着警惕。我在那莫测高深的眼光后面,察觉到一丝好奇。我想知道,她上次跟没死的人聊天,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不是妖怪。”她坐到我对面之后说,“它们是更弱小的生灵,诞生自更低等的元素。黄沙或者阴影,泥土、水或者风。”
“那么,你是什么?”我说,“或者,”我打量她非常接近于人类的形体,还有那双看不出年纪的眼睛。“你曾经是什么?”
“我曾经是个女孩。”搜魂者垂首凝望一盏部落灯在她手背上投射的图案。她听起来几乎有些伤感,“一个愚蠢的女孩,做了一件傻事,那又导致了另外一件傻事。愚蠢恶化成灾难,灾难化为致命风险,而致命风险又恶化成万劫不复。”她叹气,“现在我在这里,永远地被囚困此地,用陪伴鬼魂前往下一个世界的方式,为自己赎罪。”
“这惩罚好重啊。”
“罪孽也重。你是了解罪孽的,也了解赎罪。”她站起来,又是一脸严肃,“愿意在哪儿睡觉都可以,我不会打扰你。但要记住,如果你想得到为自己赎罪的机会,一定要找出办法帮助特里斯塔斯。”
日子粘连在一起,这里的时间感与别处不同。我感觉得到特里斯塔斯,但看不到他。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深入那片森林,越来越焦急地寻找他。我发现森林中有一个部分,看上去像是多年未见阳光。附近有条河奔流而过,我发现前方有团愤怒的红光闪烁。是火焰吗?
红光加强,我考虑过召唤搜魂者。但没有闻到烟味,当我靠近时,发现那不是一团火,而是一片树丛,很大一片,枝干互相纠缠,而且邪气逼人。它们节瘤突出的树干闪着红光,像是被地狱烈焰从内部吞噬一样。
帮帮我们,希娃。树丛里有好多声音在叫嚷,声音嘈杂刺耳,不要把我们丢下。
有个人影跪在最大的那棵树下,双手伸出,平放在燃烧的树干上。搜魂者。
树干上的火焰流过她的手掌,延伸到她的脖子,她的肚腹。呼吸之间,她的身体已在燃烧。无烟的红黑两色火焰啃噬着她。我叫出了声,快步冲向她。但就在她被烧尽的一瞬间,火焰熄灭,她的身体完全恢复。树干还在闪亮,火焰却已平息,像是被驯服。
搜魂者瘫倒在地,我把她抱起来。她轻得像小孩。
“你本不应该看到这些,”她小声说,当我抱她离开那片树丛,“我没料到你能如此深入森林。”
“那里是地狱入口吗?是不是邪恶妖魔坠入的地方?”
搜魂者摇头:“无论善恶,埃利亚斯,灵魂都要前往另一个世界。但那里的确像是某种地狱,至少对困在里面的人而言。”
她倒在木屋里的一张椅子上,脸色灰白。我在她的肩膀上盖了一条毯子,还好她没有反对,让我松了一口气。
“你曾告诉我说,妖怪诞生自更低等的元素。”我坐在她对面,“那么,世上有高等元素吗?”
“只有一种,”搜魂者轻声说。她的敌意如此浅淡,简直像是另外一个生灵。“火。”
“你曾是个神怪。”我突然明白过来,尽管还不是很懂。“对吧?我记得在很久以前,某个学者族国王欺骗了其他神奇生物,背叛并且灭绝了你的同族。”
“神怪一族并没有灭绝。”搜魂者说,“只是被困住了。而且背叛它们的也不是其他神奇生物,而是一个年轻又傲慢的神怪族女孩。”
“你?”
她把毯子掀开。“我真不该带你来,”她说,“也不该利用你的昏厥跟你对话,对不起。”
“那就带我去考夫监狱吧。”我抓住她道歉的机会赶紧说。我急需离开这里。“拜托了,我现在应该已经到达那里才对。”
搜魂者冷冷地看着我。该死,看来她还想继续困住我。天知道还要多久。但随后,让我松了一口气的是,她点头了。“明天一早吧。”她跌跌撞撞地走向门口,我想帮忙,却被她挥手赶开。
“等等,”我说,“搜魂者,希娃。”
听到自己的名字,她全身僵住了。
“你当初为什么要带我来?别跟我说只是因为特里斯塔斯,因为这毫无道理。安慰鬼魂是你的工作,跟我没有关系。”
“我需要你帮助你的朋友。”我听出她在撒谎。“仅此而已。”
这话说完,她出了门,我骂了一句。我感觉还跟第一次见面一样,完全不能理解她。但考夫监狱,还有代林,都在等着我。我现在只能接受自由,马上离开。
希娃信守承诺,第二天一早就把我送到考夫监狱,尽管这件事貌似不可能。我们从她小屋那里信步走开,几分钟后,头顶的树木变得稀疏起来。又过了一刻钟,我们已经在奈夫尼斯的山影下,脚踏一层新雪。
“这是我的疆土,埃利亚斯。”希娃回答了我没有提出的疑问。她现在不再那样警惕,好像我开始叫她的名字之后,唤醒了她沉睡多年的友善。“我在它的范围以内,可以随时自由选择行动目标和方式。”她向前方树林的缺口点头。“考夫监狱就在那外面。如果你想成功,埃利亚斯,一定要快。拉什纳节就在两周之后。”
我们走上一段高高的山梁,俯瞰下面长如黑色丝带的达斯克河。我却视而不见。一离开树林,我最想要的就是回去,重新在枝叶间迷失自我。
首先刺激到我的是气味,那是我想象中地狱的味道。然后是那份绝望,随风吹来的男女呼号声让人毛发直立,他们的生命中只剩下折磨和痛苦。这号叫声跟鬼魂的呢喃如此不同,让我怀疑它们怎么能在同一个世界共存。
我抬起眼睛,望向那被诅咒之地,冰冷的铸铁和黝黑的岩石块从群山中拔地而起,就在这条山谷尽头的北侧山崖上。考夫监狱。
“不要去,埃利亚斯。”希娃低声说,“如果你被困入那些高墙后面,你的命运就真的太凄惨了。”
“反正我也已经够惨。”我把手伸到背后,从鞘中拔出那对弯刀,从它们的重量中得到安慰。“这样闯一闯,至少还能有点儿用处。”
第二十六章 海伦娜
赶往安提乌姆让我和哈珀花费了三个星期,其间,帝都进入深秋,落叶给地面覆上了一张红毯,带上了冰霜的白边。空气里飘来南瓜和小豆蔻的香味,粗大的炊烟袅袅腾空。
但就在鲜亮的秋叶下,厚重的木门背后,一场贵族叛乱正在酝酿中。
“嗜血伯劳,”哈珀从城外的武夫军营中走出来。“黑甲禁卫组成的护卫队正从驻地赶来,”他说,“这座军营中的军官说,帝都街道很危险——尤其是对你而言。”
“所以,我们更要尽快进城啊。”我手握口袋中的数十封信件——全部来自父亲,每一封的措辞都比前一封更紧急。“我们等不起。”
“在内战爆发前夕,我们更加不能失去帝国头号内政要员,”哈珀一如既往耿直地表示,“帝国至上,嗜血伯劳。”
“你是说院长利益至上吧。”
阿维塔斯一向完美的伪装,有那么一点儿要被撕破的迹象。但他还是把所有情绪都隐藏住了。
“帝国至上,嗜血伯劳,永远如此。我们等。”
我没有争执。跟他一起赶路的数周时间,像被死灵追赶一样奔回安提乌姆,让我对哈珀的假面人技能有了新的认识和尊重。在黑崖学院,他和我从未有过交集。他比我早四年——我是童军时,他是五劫生。我当士官,他已经是骷髅生。那段时间,他一定是默默无闻,因为我从未听说过任何与他有关的传闻。
但我现在明白了,院长为什么会选他做盟友。像院长一样,他对自己的情绪有极端铁腕的掌控能力。
军营后的马蹄声让我瞬间跃上马鞍。片刻之后,一队士兵出现,胸甲上尖啸的鸟儿表明,他们是我的部下。
看到我之后,多数人利落地敬礼,其他人看似更为勉强。
我挺直身体,怒目而视。这是我的人,他们应该对我唯命是从。
“哈珀中尉。”其中一个人,一名上尉,也是这支小队的统领,驱马上前。“嗜血伯劳。”
他先行问候哈珀,对我已是很大冒犯。瞥我那一眼时的一脸轻蔑,更让我手痒,很想给他的下巴来上一拳。
“报上你的名字,士兵。”我说。
“加鲁斯·塞吉乌斯上尉。”
加鲁斯·塞吉乌斯上尉,长官。我想纠正他。
我听说过他。他有个儿子在黑崖学院,比我小两岁。那熊孩子打架还成,就是太多嘴。“上尉,”我说,“你看我的表情,怎么跟我刚玩过你老婆似的?”
上尉下巴收紧,沿鼻梁方向居高临下瞪着我:“你怎么敢——”
我反手给他一记耳光。血从他的嘴角流下,他两眼冒火,但是管住了舌头。他的部下有些躁动,有人不满地低声耳语。
“下次你再敢口头顶撞长官,”我说,“我会叫人用鞭子抽你。列队出发,我们晚了。”
当其他黑甲禁卫排成阵势,组成可以抵挡进攻的护盾时,哈珀策马来到我身旁。我悄悄察看周围的面孔,他们都是假面人,而且是黑甲禁卫,精英中的精英。他们的表情全都不露声色,难以揣摩,但我能感觉到表面之下隐藏的愤恨。我还没有赢得他们的尊重。
我们接近皇宫时,我单手按住弯刀柄,这是一座极为巨大的白色石灰岩建筑,接近城市北端,背后就是奈夫尼斯山。遍布城垛的敌墙上,满是射击孔和塔楼。泰乌斯家族的红金两色旗被马库斯的旗帜取代:黑底的大铁锤图案。
街上来往的众多武夫止步观望我们。他们从厚实的皮帽下面,织物围巾后面窥探,看我时,脸上混杂着恐惧和好奇,毕竟,我是嗜血伯劳。
“唱歌的小小小孩……”
我吃了一惊,马儿不快地摆头。骑行在我身旁的阿维塔斯看了我一眼,但我无视了他,继续在人群中搜索。我眼中闪过一抹醒目的白。在炭火箱旁的一帮流浪汉和弃儿中间,我发现了被毁容的下巴,被刻意遮挡在一绺银白的头发后面,那双黑眼睛与我对视。然后她消失了,消失在街道上的人群中。
可恶,这厨娘跑到安提乌姆来干什么?
我从来不曾真正把学者阶层视为敌人。敌人是你惧怕的人,是有可能消灭你的人。但学者们永远不可能消灭武夫。他们不认字,也不懂得作战和冶炼术。他们只是奴隶阶层——下等人。
厨娘却不同,她不只是学者。
我不得不把这只老蝙蝠从脑子里赶开,到了宫殿大门口,我看到是谁在等待我们。院长。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她比我回来得更快。从她平静的表情和整洁的衣装判断,至少要比我们早到一天。
黑甲禁卫所有成员见到她都主动敬礼,对她的敬重显然超过对我本人。
“嗜血伯劳,”院长轻描淡写地说,“看来你的这趟旅程并不轻松。我本有心让你有机会休整一番,但皇帝陛下坚持马上带你去见他。”
“我不需要休息,凯瑞斯。”我说,“我还以为你仍在帝国乡间追杀学者呢。”
“皇帝陛下有事找我商议,”院长说,“我当然不能拒绝。但请放心,我在此地也不会闲着。我们说话的同时,安提乌姆的监狱正在摆脱学者族的玷污,我的手下也正在更远的南方推进清洗事业。来吧,伯劳,陛下等着呢。”她扫了一眼我的手下,“你的卫队就不用带了。”
她的谴责之意溢于言表:你为什么需要卫队,嗜血伯劳?你怕了吗?我张嘴想要反驳,但还是忍住了。她很可能正等着我跟她争执,以便有机会进一步羞辱我。
我以为凯瑞斯会带我去朝臣聚集的正殿。事实上,我还曾希望在那里见到父亲。但相反,马库斯皇帝等着我们的房间是个狭长的偏殿,有众多软座和低垂的吊灯。我一进屋就明白了他选择这里的动机,这里没有窗户。
“你他妈总算来了。”我进门时,他一脸厌弃地撇嘴说,“十层地狱啊,你见驾之前不能先洗个澡吗?”
要是为了让你更接近我的话,还是算了。“内战比我的个人卫生更重要,陛下。有什么能为您效劳?”
“你是说除了抓住帝国头号通缉犯之外?”马库斯的嘲讽之意,还得到了他尿黄色的恶毒眼神加持。
“我曾很接近于逮捕他,”我说,“您却把我召回。我建议您还是先说清楚您想要什么,以便我回去继续实施追捕。”
我看到他挥拳打来,但下巴被击中时还是痛得喘不上气。嘴里涌出一股热血,我迫使自己咽了下去。
“不许顶撞我。”马库斯的唾液喷在我脸上,“你是我的嗜血伯劳,是执行我意志的利剑。”他拿起一纸文书,拍在我俩之间的一张桌子上。
“十大家族,”他说,“全是贵族阶层,其中四个跟鲁菲亚家族结盟。他们推出了一名贵族人选,准备取代我的皇位。另外五家,则分别主张由他们的族长继位。十家全部派了刺客来暗杀我。我想要把他们公开处刑,明天早晨之前,就将这群叛贼的头插在枪尖上展示在宫门口。懂了吗?”
“您有没有证据——”
“他不需要证据。”院长在哈珀身旁的门口默默逡巡,这时突然打断我说,“这些家族已经进攻过皇帝陛下的住所,还有维图里娅家族府邸。他们公开呼吁推翻皇帝,他们是叛国贼。”
“你也是背誓者吗?”马库斯对我说,“要不要我把你从卡迪姆山崖上丢下去,诅咒你的五代后裔呢,伯劳?我听说那山崖渴望饮取叛国者的血。因为它喝到的越多,帝国越繁荣昌盛。”
卡迪姆山崖是皇宫附近的一处悬崖,下面白骨成堆。它被专门用于处死单独一种类型的罪犯:背叛皇帝的人。
我迫使自己检视名单,其中有些家族像阿奎拉家族一样强大,有些甚至更强:“陛下,也许我们可以试着谈判——”
马库斯逼近我。尽管刚被他打过,嘴里还在流血,我还是没有退缩。我不能被他吓倒。我迫使自己直视他的眼睛,但我看出的东西,让我强忍住才能不战栗:那是一种有条不紊的疯狂,那种狂怒只要一点儿火星,就可以熊熊燃烧起来。
“你父亲试过谈判。”马库斯顶住我的身体,直到我的后背撞到墙。院长看着,似乎觉得很无聊。哈珀望向别处。“他没完没了的啰唆只是给了那些叛徒家族更多时间增加盟友,发动更多刺杀阴谋。不许跟我提谈判。我熬过黑崖学院那段地狱一样的生涯,不是为了来跟人谈判,我熬过选帝赛也不是为了能谈判。我杀了——”
他停住。一拨儿强烈又突然的悲戚控制了马库斯的身体,像他体内的另一个人在挣扎着想要脱身一样。我感觉恐惧的触角在自己体内伸展,这可能要比我所见过的马库斯的任何其他表现都更为恐怖。因为这让他像是人类。
“我一定要保住皇位,嗜血伯劳。”他平静地说,“我付出了太多代价才得到它。信守你对我的誓言,我会让帝国恢复秩序。背叛我,你就等着它被烈火吞没吧。”
帝国至上——超越你的欲望,你的友谊,你的需求。我上次见到父亲时,他曾如此激动地宣讲。我知道他现在会说什么。我们是阿奎拉家族,女儿,忠诚到底。
我必须服从马库斯的要求,我必须制止这场内战。否则,帝国就将被贵族阶层的贪婪压垮。
我对马库斯低头:“陛下,悉听君命。”
第二十七章 拉娅
拉娅:
搜魂者对我说:如果我继续跟随阿菲亚的车队,将没有足够的时间营救代林逃出考夫。如果我独自先行前往,脚程可以快一倍,等你们到达考夫,我应该已经设法将代林救出。我俩——或至少是他——将在我告知阿菲亚的那座山洞里等你们。 假如我的计划失败,请利用我画出的监狱地图,制订自己的营救计划。就算我失败了,你们也一定要成功——为了你哥哥,也为了你的同族人民。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请记住你对我说过的话:人活着,就总会有希望。 我希望还能再见到你。
——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
七句话。
这混蛋只留了七句话,在我们一路同行,互相扶持,一起战斗,生死与共长达数周之后。他只留下七句话,就像一阵烟一样消失在了北风里。
即便是现在,他走掉四周以后,我还会时不时地发火,恨得两眼发红。这个臭埃利亚斯不道别也就罢了——连反对他计划的机会都没给过我。
相反,他只留了张便条,还那么短!
我发觉自己下颌紧绷,双手握弓,用力到指节发白。奇南在我身边叹气,双臂交叉靠在一棵树上,树生在我们所在的这片空地的边缘。他现在对我相当了解,知道我想到了什么才会这样生气。
“拉娅,集中注意力。”
我试着把埃利亚斯放下,按奇南要求的那样做。我盯住目标,血红的枫叶树上挂着的一个旧木桶,然后让箭飞出。
没射中。
空地外,部落马车咯吱作响,北风在车旁呼号,诡异的声音让我血液冰凉。已经是深秋了,冬天很快将来临。冬天意味着降雪,降雪等于山口封闭。山口封闭,我们就无法到达考夫监狱,无法跟代林或埃利亚斯会合,直到明年春天。
“别再胡乱担心。”奇南把我的右手拉直,我再次拉弓。他身体散发出暖意,阻拦着冰冷的风。他碰到我握弓的手臂,会让我一路麻痒到脖子,我确信他一定是注意到了这点。他清清嗓子,强有力的手稳住我的手:“两肩打开。”
“我们不应该那么早停下的。”我肌肉酸痛,但至少没在十分钟后丢下弓,像前几次那样。我们站在靠临马车圈的地方,抓紧利用最后一点儿天光,太阳很快就将落到西面的森林后面。
“现在天还没有完全黑,”我又说,“我们本应该过河的。”我向西望去,森林后有座方形石塔——一座武夫族军营。“我反正宁愿跟他们隔开一条河。”我放下弓,“我要去跟阿菲亚谈谈——”
“换我就不会去。”伊兹的舌尖从嘴角伸出来,在几码外拉开她的弓弦。“她正在生气呢。”伊兹的靶子是挂在矮树枝上的一只旧靴子,她已经升级到可以使用真箭。我还在用没有尖头的木棍儿,以免不小心射死碰巧进入我神奇发射路线的人。
“她不喜欢如此深入帝国疆界,也不喜欢看到那片森林。”吉布兰靠在伊兹身旁的一个树桩上,向东北方向的地平线点头示意。幽暗丛林是海国西部边境的屏障——它如此有效,以至于武夫帝国五百年的疆土扩张都未能将其突破。
“回头你们就知道了,”吉布兰继续说,“等我们由此向北,渡过东部支流,她的脾气会比现在还差。我老姐啊,可迷信了。”
“你害怕那片森林吗,吉布兰?”伊兹好奇地打量那片远方森林,“你有没有靠近过那里?”
“去过一次。”吉布兰说,他一直以来的笑容突然不见了。“我只记得自己想逃离。”
“吉布兰!伊兹!”阿菲亚在营地另一端叫嚷,“去找木柴!”
吉布兰呻吟一声,向后甩头。因为他和伊兹是车队里最年幼的两个,阿菲亚就常常派他们,还有我,做最零碎的工作:收集柴火、刷洗碗碟、洗衣服。
“她还不如给我戴上该死的奴隶手环呢。”吉布兰抱怨说。然后,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狡黠。
“你射中它,”吉布兰对伊兹露出最迷人的微笑,伊兹脸都涨红了。“我负责捡一星期的柴。小姐,现在看你的厉害了。”
伊兹拉弓,瞄准,轻易射掉了那只靴子。吉布兰骂了一句脏话。
“别这样小性儿,”伊兹说,“我还是可以陪你去,只要你一个人干活儿就行了。”伊兹把弓背到身上,跟吉布兰击掌相庆。尽管嘴里各种不服,他还是多握了一会儿伊兹的手,在她走在前面时,眼睛也老是盯在她身上看。我暗自发笑。想起几天前临近睡觉时间,伊兹对我说过的话。“被一个好心人喜欢,感觉真是很好呢,拉娅。有人觉得你很美,自己也会开心。”
吉布兰和伊兹经过阿菲亚面前,后者催促他们加快速度。我咬紧牙关,不去看部落女人。我感觉特别无力。我想跟她说,我们现在应该继续赶路,但我又明明知道她不会听。我想指责她不该放埃利亚斯走——甚至还不告诉我真相,直到他走远,但她也不会在乎。我想对她发脾气,说她不该不给我们马,不让我和奇南去追埃利亚斯,但她只会翻个大白眼,告诉我埃利亚斯刚走时她说过的话:我的义务是带你们到达考夫监狱。而你们像兔子一样乱跑,只会妨碍我实现目标。
我必须承认,她尽到自己义务的过程中表现出了过人的智慧。在帝国腹地,乡间到处都是武夫族士兵,阿菲亚的马车被搜查过十余次了。依靠她的走私技能,我们才活了下来。
我放下弓,视线模糊。
“帮我准备下晚饭?”奇南遗憾地对我笑笑,他已经熟悉了我这副难看的表情。自从埃利亚斯走后,他耐心地承受我的各种坏情绪,也认识到唯一的办法就是转移我的注意力。“轮到我做饭了哦。”他说,我走在他身旁,想着心事,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伊兹向我们的方向狂奔过来,直到她大声喊。
“快过来,”她说,“学者,有一家人,正在逃避帝国追捕。”
奇南和我跟着伊兹回到营地,发现阿菲亚正在快速地用塞黑瑟语跟瑞兹和瓦娜说着什么。一小队焦急的学者在旁观,他们衣衫破烂,脸上沾满灰尘和眼泪。两个黑眼睛的女人站在一起,像是姐妹。其中一个,怀里抱着大约六岁的女孩。跟他们同行的男人抱了一个不超过两岁的男孩。
阿菲亚从瑞兹和瓦娜面前转回脸,那两人脸色相仿,都很生气,齐尔站在一旁,但也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我们帮不了你们。”阿菲亚对学者们说,“我不能让武夫与我的部落为敌。”
“他们在杀害所有人。”其中一个女人说,“不留活口啊,小姐。他们甚至在残杀学者族囚犯,在牢房里批量屠杀——”
我感觉脚下的大地突然消失了一样。“什么?”我从奇南和阿菲亚身旁挤过去,“你刚才说,学者族囚犯怎么了?”
“武夫们正在屠杀他们。”那女人对我说,“一个犯人都不放过。从塞拉到西拉斯到我们的城市,伊斯图,离这儿五十英里。下面轮到安提乌姆了,我们听说。而在那之后,就是考夫。那个女人,那个假面人,他们称为院长的人——她正在杀死他们所有人。”
第二十八章 海伦娜
“你打算怎么处理塞吉乌斯上尉?”哈珀在我们前往安提乌姆的黑甲禁卫营地的路上问我,“马库斯列出的有些家族跟塞吉亚家族是同盟关系。他在黑甲禁卫内部党羽众多。”
“抓几个人出来,抽顿鞭子都解决了。”
“你不可能鞭笞所有人,要是有公开哗变怎么办?”
“如果我可以离间他们,就能让所有人听我的命令,哈珀。这不复杂。”
“你别犯蠢,伯劳。”哈珀声音里的怒火让我吃惊,我扫了他一眼,他的绿眼睛里似有光芒。“对方有二百人,我们只有两个人。如果他们集体与我们作对,我们就死定了。要不然你以为马库斯为什么不亲自下令处决政敌啊?他是知道,自己可能控制不了黑甲禁卫。他不能冒被直接抗命的危险,但他可以冒险让你的命令被违抗。这一定是院长撺掇他做的。如果失败,你就死定了,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也是你想要的结果啊。”
“我要是想让你死,还跟你说这些干吗?”
“我的天,我不知道,哈珀。你这人平时都有哪些动机呢?我完全搞不懂你。你从来就是让人猜不透嘛。”我生气地皱眉,“我没时间扯这些。我需要想想办法,怎么把整个帝国最强的十大家族的族长全都抓到。”
哈珀本来还要反驳的,但我们已经到达军营——一座巨大的方形建筑,建在一片训练场周围。营中大部分人都在掷色子或者打牌,身旁放着麦酒。我厌恶得咬牙。前任嗜血伯劳才刚死了几星期,军纪就乱成了一团渣。
经过训练场时,有些士兵好奇地看我,还有些人色眯眯地上下打量我,让我想把他们的眼珠子挖出来。但多数人只是看起来很生气。
“我们除掉塞吉乌斯,”我轻声说,“连同他的死党。”
“蛮力不会管用的。”哈珀咕哝说,“你需要智取,你需要秘密。”
“秘密是毒蛇之流的人的伎俩。”
“但毒蛇是幸存的强者。”哈珀说,“前任嗜血伯劳最擅长用秘密做交易,所以他才对泰乌斯家族那么有价值。”
“我不知道任何秘密,哈珀。”我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就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对。塞吉乌斯,以他为例。他的儿子说过好多很可能不该说的事,黑崖学院的流言传播很快。如果小塞吉乌斯说过的事情属实……
“我可以处理他的死党们,”哈珀说,“我可以从禁卫军的平民中得到支持,但我们必须尽快行动。”
“去做吧。”我说,“我要跟塞吉乌斯谈谈。”
我找到上尉,他两只脚搭在军营中的餐桌上,身边有一帮走狗簇拥着。
“塞吉乌斯,”我没提他没有站起来的事,“我有件事必须征求你的意见。私下谈。”我转身走向嗜血伯劳的营房,发现他没有马上跟来,忍不住咬牙切齿。
“上尉。”等他走进营房,我开了口,但马上被他打断。
“阿奎拉小姐。”他说,我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噎到。从六岁以来,没有人敢叫我阿奎拉小姐。
“在你求取建议或者求我帮忙之前,”他继续说,“请让我先说件事。你永远控制不了黑甲禁卫。最多,你也就是当个徒有其表的傀儡。所以,不管那个疯狗平民皇帝给了你什么指令——”
“你老婆还好吗?”我本不想这么直接,但如果他一定要做疯狗,我也只好降低到他的层次,直到给他套上脖圈。
“我老婆懂得她的本分。”塞吉乌斯警觉地说。
“不像你。”我说,“跟她的妹妹上床,还有她的表姐。你现在已经有几个杂种儿女到处乱跑了?六个吗,还是七个?”
“如果你打算敲诈我,”塞吉乌斯脸上的冷笑还挺熟练的,“这招不会管用的。我老婆知道我在外面有女人和私生子,她保持微笑,继续尽到女人的本分。你也应该做同样的事,穿上礼服,为你家族的利益嫁人,然后生出继承人。事实上,我就有个儿子——”
是的,你这混球儿。我了解你儿子。塞吉乌斯士官痛恨他的父亲。我真希望有人能告诉她真相,那孩子曾这样说他的母亲。她可以向外公告状,然后外公会把我那头蠢驴一样的父亲扫地出门。
“也许你老婆果真知情。”我微笑着对塞吉乌斯说,“也或许你一直都对自己的风流韵事保密,知道这些事会让她特别伤心。也许她会告诉自己的父亲,而这位一怒之下,就会收留女儿,然后收回他资助你经营田产的钱。没有钱,你恐怕也不能安安稳稳地做塞吉亚家族的族长了吧,塞吉乌斯中尉?”
“我是塞吉乌斯上尉!”
“你刚刚被降级了。”
塞吉乌斯先是脸色发白,然后成了罕见的酱紫色。等到震惊的表情从脸上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助的愤怒,让我感到很满足。
他挺直脊背,敬礼。然后,用适合长官的语调说:“嗜血伯劳,有什么能为您效劳吗?”
一旦塞吉乌斯开始大声传达我的指令给他的亲信们,其他黑甲禁卫就老实了,尽管不是太情愿。进入指挥官营房后一小时,我在黑甲禁卫战情室,计划了一次攻击。
“五支小队,每支三十人。”我指出名单上的五个家族。“我要求抓到族长、族母和十三岁以上的子女,明天黎明前绑送到卡迪姆山崖,更小的孩子也要置于武装看守之下。速去速回,手脚利索点。”
“另外五大家族怎么办?”塞吉乌斯中尉问,“鲁菲亚家族和他们的盟友们?”
我了解鲁菲乌斯族长。他是典型的贵族,有典型的贵族偏见。他曾经还是我父亲的朋友。根据父亲的信函,鲁菲乌斯族长已经十余次试图拉拢阿奎拉家族加入他们的叛变联盟。
“他们交给我来处理。”
???
我身着一件白色长裙,金丝装点,极其不舒服——很可能因为我很久没穿过礼服了,最近一次是四岁,被迫参加婚礼。其实我该早点儿穿的,看看汉娜脸上的表情,跟刚吞下一条活蛇似的,光这个就值了。
“你看起来很漂亮。”莉薇在我们进入餐厅时小声说,“那些白痴肯定不会料到这一手。但是——”她警告式地看了我一眼,“你也要自制。鲁菲乌斯族长很精明,尽管他也很坏。他会起疑心的。”
“要是你发现我正在做什么蠢事,掐我一下。”我终于注意到刻意的陈设,吃惊得合不拢嘴。我妈今天是超水平发挥,给桌子摆上了雪白的瓷器,还用长颈透明瓶插了冬日玫瑰作为装饰。奶白色蜡烛在房间里洒下诱人的暖光,还有一只白色画眉鸟在房间一角的笼子里唱歌。
汉娜跟在莉薇和我身后进入房间,她的衣服跟我的类似,头发被编成乱蓬蓬的冷艳发卷。她还戴了一顶小小的金冠——对她即将到来的婚姻,这个暗示还真是不那么低调。
“这计划成不了的。”她说,“我不懂你为什么不带上你的卫兵,潜入叛徒们的家中,把他们杀个干净。这不才是你的长项吗?”
“我不想给裙子沾血。”我冷冷地说。
让我意外的是,汉娜居然笑了,然后很快抬手掩嘴遮住笑容。
我的心情改善,发觉自己也在对她报以微笑,就像我们还是小女孩时分享笑话一样。但一秒钟后,她皱起眉头:“天知道别人会怎么说咱们家,请人做客,却是为了设陷阱逮捕他们。”
她从我身旁走开,我的火气又上来了。她以为我想这样做啊?
“你既然要嫁给马库斯,就不可能避免让自己手上沾血的。”我恨恨地对她说,“你最好还是学着适应吧。”
“你们两个都住口。”莉薇看看我俩,餐厅外,前门打开了,父亲正在问候我们的客人。“记住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几秒钟后,父亲进来,后面跟了一群贵族,每人都带了一打保镖。他们检查了每一寸空间,从窗户到桌子到帘幕,然后才让他们的族长进门。
鲁菲亚家族族长打头,他的黄紫两色丝袍被肥肚撑得好紧。他是个健壮的男子,离开军职以后,一直猛生子女,但还是狡猾得像只豺狼。他发现我之后,手扶向腰间的长剑。我怀疑他已经忘了怎么使剑,从他那两只胖嘟嘟的胳膊来判断。
“阿奎拉族长,”他怒喝,“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父亲带着一脸惊异看我。他的表情太逼真,有一瞬间,连我都被骗过了。
“这个是我的长女,海伦娜·阿奎拉。”父亲说,海伦娜·阿奎拉,他特意强调我的姓名。“尽管我觉得,我们现在也可以称她为嗜血伯劳,是吧,亲爱的?”他慈爱地拍拍我的脸颊,“我觉得,她应该能从我们的谈话中学到些什么。”
“她可是皇帝的嗜血伯劳。”鲁菲乌斯族长的双手并未离开剑柄。“这是圈套吗,阿奎鲁斯?我们来,难道就是为了被你戏耍?”
“她的确是皇帝的嗜血伯劳。”父亲说,“因此她才对我们有用,即便她没有一点儿头脑,来判断如何利用自己的权位。我们当然可以教她的。好了,鲁菲乌斯,你我相识多年,要是你非要坚持,尽管派你的人四下搜查好啦。如果看到任何可疑的东西,你和其他人随时可以离开。”
我开朗地对着鲁菲乌斯族长微笑,让我的声音显得热情可亲,像我看到过莉薇做的那样,当她迷倒某人换取信息时。“请一定留下,族长大人。”我说,“我很想做好刚刚得到的荣誉职位,也只有跟着您这样经验丰富的人学习,我才能做到啊。”
“黑崖学院绝对不出无胆鼠辈,丫头。”他那像砖石一样的大手还是没有离开佩剑。“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我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看向父亲。“没有企图啊,大人。”我说,“我是阿奎拉家族的女儿,这才是首要的。至于说黑崖学院,还是有些……特殊生存方式的,如果身为女性的话。”
他的眼睛里有些吃惊,但还是多了几分厌恶,几分好奇。这眼光让我浑身难受,我忍住了。请继续,你这白痴,继续低估我吧。
他哼哼唧唧地坐下。其他四位族长,鲁菲乌斯的同盟,也都学样坐下,妈妈很快进入房间,带来一位试食者和一排端着整盘丰盛食物的奴隶。
按我的要求,妈妈把我的座位安排在鲁菲乌斯对面。整个晚餐期间,我刻意让自己笑得特别响亮。我摆弄自己的头发,我在谈话关键阶段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我跟莉薇一起咯咯娇笑。当我看汉娜时,她正跟另外一位族长聊天,让他完全移不开视线。
等到用餐完毕,父亲站了起来。“让我们去我的书房吧,诸位。”他说,“海勒,亲爱的,带上酒。”
父亲没等我回答,就带众人出了门,他们的保镖在后跟随。
“回你们自己的房间,你俩都是。”我低声告诉莉薇和汉娜,“不管你们听到什么,留在原地,直到父亲来叫你们。”
几分钟后,当我端着一托盘的酒和杯盏接近书房时,族长们的众多保镖全都在房门外挤着。这里的空间太窄,他们不可能全进入房间。我冲着守门的两个人假笑,他们也对我傻笑。俩白痴。
我进入房间,父亲在我身后关上门,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海伦娜是个乖女儿,而且忠于她的家族。”他自然而然带我加入了对话,“她可以按我们的要求行动——这会让我们更容易接近皇帝。”
他们继续讨论结盟的可能,我拿着托盘给众人添酒,经过窗前时,我让人难以察觉地停留了一瞬间——这是给地面黑甲禁卫的信号。我继续慢悠悠地上酒。我父亲在把每杯酒交到族长们的手中之前,自己先动作自然地抿上一小口。
我把最后一杯交到鲁菲乌斯族长的手上。他那双猪眼盯着我的眼睛,手指轻轻划过我的手掌心。这时候要掩饰我的反感还是挺容易的,尤其当我听到书房外面有极轻微的撞击声时。
不要杀死他们,海伦娜。我提醒自己。你需要他们活下去,被分开处决。
我露出一丝隐秘的微笑,只让鲁菲乌斯族长一人看到,慢慢把我的手从他手边拿开。
然后,从礼服侧面的开口中,我抽出自己的双刀。
???
黎明时,黑甲禁卫已经抓到全部贵族反叛者首脑和他们的家人。城中公告官宣告了卡迪姆山崖即将执行死刑的消息,数千人围绕在山崖脚下白骨堆周围的广场上。人群中的贵族和商人们被要求公开指斥叛变者,宣泄对他们的反感——以免自己遭遇同样的厄运。平民无须鼓励。
山崖顶端有三面阶梯形看台。贵族朝臣,包括我的家人在内,都站在最近处的阶梯上。更弱小家族的代表站在顶层。
山崖边,马库斯环视人群。他身着全套华丽戎装,头戴一顶铁王冠。院长站在他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他点头,在太阳升起时,对周围聚集的人们讲话,喊话官把他的话传向远处人群。
“十个显贵家族选择了冒犯你们经由安古僧选择的皇帝。”他吼道,“十个身居高位的族长,以为他们能比指导我们数百年的神圣预言家更明智。这些族长辱没了自己的门庭,因其叛变行为,成为帝国叛逆。叛徒们只有一种刑罚最适合。”
他点头,哈珀和我站在扭动身体,嘴巴被塞住的鲁菲乌斯族长两旁,现在把他拽起来。马库斯二话不说,扯住他的华服,就把他扔下了悬崖边缘。
他的身体撞击崖底的声响被人群的欢呼声吞没。
余下九名族长很快步其后尘,等到他们变成崖底的一摊摊血污和碎裂的头骨,马库斯转向他们的后人,囚犯们跪着,绳捆索绑,让整个安提乌姆都能看到。他们家族的旗帜在身后飘扬。
“你们将发誓效忠,”他说,“押上你们的妻子和子女的性命。否则我向天我誓,我的嗜血伯劳将会逐个肃清全部贵族,管你们是不是显贵。”
他们争先恐后推搡着表达忠心。当然也只能这样做,族长垂死的惨叫声还在耳边回荡时,又有什么其他选择?每当有人宣誓完毕,人群就是一阵欢呼。
这些做完之后,马库斯再次转向大众。“我是你们的皇帝。”他洪亮的声音传遍整个广场,“安古僧预言过我的出现。我将得到秩序,我将得到效忠。那些胆敢反对我的人,必将丢掉他们的狗命。”
人群再次欢呼,新的鲁菲亚族长对身旁另一位族长说的话,几乎被这喧嚣声吞没。
“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的事怎么说?”他恶狠狠地叫道,“皇帝把全国最优秀的一批人都处死了,而那个杂种却还是逃脱了他的掌心。”
人群并没有听到这句话——但马库斯听到了。毒蛇缓缓转身面对新族长,对方连连退缩,眼角畏惧地斜视悬崖边缘。
“此话有理啊,鲁菲乌斯族长。”马库斯说,“对此我的回应是: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将在拉什纳节前被公开处死。我的嗜血伯劳已有属下接近了他。对吧,伯劳?”
拉什纳节?那只有几个星期了:“我——”
“我希望,”院长说,“你还是不要再拿诸多借口来打扰皇帝陛下。我们可不想认为,你的忠心也像刚刚被处死的那些人一样值得怀疑。”
“你怎么敢——”
“你接到了一个任务,”马库斯说,“却还没有成功。卡迪姆山崖永远饥渴,盼望痛饮叛国者的鲜血。如果你不能用叛徒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的血来满足它,也许我们可以用阿奎拉家族的血来代替。毕竟,叛徒就是叛徒。”
“你不能杀我。”我说,“该隐说过,这样做会让你自取灭亡的。”
“阿奎拉家族又不是只有你一个。”
我的家人。他这番话的严重性我这才全部领悟过来,马库斯眼中闪过邪恶的满足感,似乎只有抓到别人的把柄,让人任凭他摆布的时候他才会这样。
“你已经跟汉娜订婚。”求助于他的权力欲,我疯狂地想。让他知道这样做会伤害他本人更多,更甚于对你的伤害,海伦娜。“阿奎拉家族是你仅存的盟友。”
“他还有维图里娅家族。”院长说。
“而且我还能想到,哦,”马库斯扫了一眼仅仅几码外的十名新族长。“大约十个显贵家族,会格外忠心于我的事业。顺便说一句,这要感谢你。至于说你的妹妹,”他耸耸肩,“我完全可以另找一个出身高贵的婊子结婚,这种人才不会短缺。”“你的皇位还不够稳固——”
马库斯的声音压低成了嘶吼:“你胆敢用我的皇位来威胁我——我的盟友们,这里,在我的皇宫你也敢如此放肆?永远不要狂妄地以为你比我知道更多,嗜血伯劳。永远,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我生气。”
我的身体被他眼中的诡计慑住,像是变成了铅。马库斯踏步上前逼近我,他的恶意像一种毒药,让我完全动弹不得,更不要说思考了。
“啊,”他抬起我的下巴,在我脸上搜寻,“恐慌、畏惧,还有绝望。我比较喜欢你现在这副样子,嗜血伯劳。”他突然咬住我的嘴唇,痛楚钻心,他的眼睛始终瞪大,我尝到自己血液的味道。
“现在,伯劳,”马库斯呼出的空气喷进我的嘴里,“去,把我要的东西叼回来。”
第二十九章 拉娅
那女人——那个假面人,他们称作院长的人。她在杀死他们所有人。
所有学者。所有学者族囚犯。
“天啊,奇南。”我说。反抗军战士马上就明白了,跟我一样。“代林。”
“武夫族在向北进发。”奇南小声说。那些学者没有听到他说话,他们的注意力还在阿菲亚身上,等着她决定他们的命运。“他们有可能暂时还没到达考夫监狱。院长做事一贯按部就班,如果她的计划是由南向北,现在也不会改变主意。到达考夫监狱之前,她还要清洗完安提乌姆。”
“阿菲亚,”齐尔在营地边缘叫嚷,他手里拿着望远镜,“一帮武夫在接近中。看不清有多少人,但他们已经很近。”
阿菲亚骂了一句,学者族男人扯住她。“求您了,只要留下孩子们就好。”他下巴紧绷,但眼睛里满含泪水,“阿扬只有两岁,塞娜六岁。武夫们不会放过他们,请救救他们。我妹妹和我可以跑,我们把士兵引开。”
“阿菲亚,”伊兹震惊地看着部落女人。“你不能见死不救——”
那男人转向我们哀求。“求您了小姐。”他对我说,“我叫米拉德,是个绳匠。我无足轻重,自己的死活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我的儿子——他很聪明的,那么聪明——”
吉布兰出现在我们身旁,抓住伊兹的手。“快,”他说,“藏到马车里去。武夫们是在追踪他们,但见着学者就杀。我们得把你们藏起来。”
“阿菲亚,求你。”伊兹看看孩子们,但吉布兰已经在拉她前往自己的马车,他的眼里满是恐惧。
“拉娅,”奇南说,“我们也应该躲藏——”
“你必须收留他们。”我对阿菲亚说,“他们所有人。我在你的走私箱里躲藏过,你有足够的空间。”我对米拉德说,“武夫们有没有见过你和你的家人?他们是特地找你们吗?”
“没有,”米拉德说,“我们跟十几个其他人一起逃,是几小时之前才走散的。”
“阿菲亚,你一定有些奴隶手铐藏在哪里,”我说,“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努尔城用过的办法——”
“绝对不行。”阿菲亚的声音特别凶,黑眼珠跟刀子似的,“我带你们这帮人,危及整个部落。”她说,“现在闭嘴,躲到你在车里的位置上去。”
“拉娅,”奇南说,“算了——”
“女酋长啊,”齐尔的声音很尖厉,“十几个士兵,两分钟就能到。还有个假面人同行。”
“血淋淋的鬼老天。”阿菲亚抓起我的胳膊,推得我跌跌撞撞地靠近她的马车。“你。给。我。上。车。”她吼道,“立刻。马上。”
“隐藏他们。”我反冲过来,米拉德把儿子塞进我怀里。“否则我哪儿都不去。我就站在这儿等武夫们来,他们会查出我的身份,而你会因为窝藏逃犯送命。”
“你撒谎。”阿菲亚狠狠驳斥说,“你才不会拿你宝贝哥哥的命冒险。”
我上前一步,鼻子离她只有几英寸,拒绝后退。我想起了妈妈,想起了阿婆,想起了代林。我想起了所有那些死于武夫刀下的学者。
“试试看。”
阿菲亚跟我对视了一瞬间,然后发出介于号叫跟呼喊之间的声音。“如果我们因此丧命,”她说,“你看我会不会在地狱里追着你报仇。”
“瓦娜,”她叫上堂妹,“带上那对姐妹和小女孩,用瑞兹的马车和行李车。”她回头看米拉德。“你跟拉娅一起。”
奇南握住我的肩膀:“你确信吗?”
“我不能眼睁睁看他们死。”我说,“走,别耽搁到武夫来到。”他快步跑向齐尔车中的藏身处,几秒钟后,米拉德、阿扬和我进入阿菲亚的马车。我把地毯推开,下面是车底的一道暗门。它有铁皮加固,像头大象一样沉。米拉德帮我掀起它时,累得哼出了声。
下面是一层浅阔的货仓,满是盖斯和火药。阿菲亚的暗箱。过去几周来,很多搜查车队的武夫都找到了这里,发现她的非法货物之后就很满意,不再继续搜寻。
我扯住隐藏把手,听见咔嗒声,货仓水平滑开,露出上层下面隐藏的又一层。这层只够藏三个人。我下去躺在一侧,米拉德在另一侧,瞪大眼睛的阿扬躺在我们中间。
阿菲亚出现在车门口。她的脸上还是怒气冲冲,在把暗门关严时刻意沉默着。随后是车底拉门闭合。地毯轻响,被她扯平,然后她的脚步声远去。
透过车身的窄缝,传来马喷响鼻声、金属碰撞声。我闻到沥青味,可以听到武夫们的简洁言辞,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人影掠过车身,我迫使自己一动也不动,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同样的事情我已经做过十几次。有时候我需要在这里等半小时,有一次接近半天时间。
稳住,拉娅,安静。在我身旁,阿扬有点儿局促不安,但没有出声,也许他也感觉到了车身外面的危险。
“一帮学者族叛逆,朝这个方向逃来。”有个平板的声音说,是那个假面人,“你看到他们了吗?”
“我看到过一两个奴隶,”阿菲亚说,“没看到叛军。”
“我们反正都要搜查你们的马车,部落女人。你们的酋长在哪儿?”
“我就是女酋长。”
假面人愣了一下。“好稀奇哦。”他的语调让我不寒而栗,我几乎可以想象阿菲亚的怒火燃起。“也许这事我们稍后再探讨一下,部落女人。”
“也许吧。”阿菲亚的声音慵懒多情,又极为自然。如果不是过去几周跟她朝夕相处,我很难听出其中暗藏的暴怒。
“从绿色那辆开始搜。”假面人的声音渐渐远离。我转过头,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紧贴在木板缝隙上。我仅能隐约看到吉布兰装饰众多镜片的马车,还有旁边的行李车,奇南就藏在里面。
我本以为反抗军战士会愿意跟我躲在一起,但武夫们第一次来搜查时,他看了一眼阿菲亚的隐藏暗格,摇头。
如果我们分开躲藏,他当时说,就算武夫们发现了其中一人,另一个人也可以保持隐蔽。
太快了,一匹马已经在近处喷鼻,一名战士从马背上下来。我看到银色面具一闪,竭力保持正常呼吸。在我身旁,米拉德一只手按住儿子的胸膛。
阿菲亚马车上的阶梯放下,战士沉重的脚步声在我们上方响起。脚步停下。
这没关系。他或许不会察觉地板上的缝隙。暗门设计得很巧妙让上层隔仓也很难被发现。
那战士来回踱步。他离开了马车,但我还是无法放松,因为几秒钟后,他又绕行了几圈。
“女酋长,”他叫阿菲亚,“你的马车造得很奇怪。”他听起来几乎是被逗笑了。“从外面看,这辆车的车底离地有一尺左右,但在车里面,底板要高很多。”
“部落人喜欢坚固的车子,大人。”阿菲亚说,“要不然,路上稍微一颠簸,它们就散架了。”
“辅兵,”假面人招呼另外一名战士,“你过来一下。女酋长,你也来。”几双靴子踏上阿菲亚的阶梯,后面是她较为轻快的脚步。
呼吸啊,拉娅,呼吸。我们会没事的。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
“把毯子掀开,女酋长。”
毯子移动。一秒钟后,我听到暗门典型的咔嗒声。天哪,不要。
“你说过马车要厚实,对吗?”假面人问,“显然,这辆并不那么厚实。”
“也许我们可以谈谈这个。”阿菲亚油滑地说,“我愿意献上一份薄礼,要是您能简单无视——”
“我可不是什么帝国税吏,你靠一小块盖斯就能收买的那种人。部落女人,”假面人的声音不再那么轻松,“这种东西是法律禁止的,它将被没收、销毁,火药也一样。士兵,把违禁物品搬走。”
好啦,你找到了目标。现在离开吧。
士兵把盖斯一块接一块搬走。这种事也曾发生过,在此之前,阿菲亚总能用几块盖斯作为贿赂,让武夫们不再继续搜寻。这个假面人却不肯离开,直到暗仓里的所有东西都被取走。
“好吧,”辅兵干完活儿之后,阿菲亚说,“满意了?”
“一点儿都不满意。”假面人说。一秒钟后,阿菲亚骂了一句。我听到沉重的撞击声,一声闷哼,然后是部落女人强忍住不尖叫的声音。
消失吧,拉娅。我在心里想,你现在是隐形的。消失,变小,比一张纸片还小,比一粒微尘还小。没人能看到你,没人知道你在这里。我的身体一阵刺痒,像突然有太多血液涌到皮肤表层。
片刻之后,第二层隔仓的暗门被拉开。阿菲亚瘫软在车厢一侧,一只手按着迅速肿胀的脖子。假面人就站在她几寸之外,我正好看到他那张脸,发觉自己吓到无法动弹。
我以为他会认出我,他却只看米拉德和阿扬。男孩看到这怪人出现在面前,马上开始号哭。他拉扯着父亲,后者极力安抚他。
“学者族真是垃圾。”假面人说,“藏都藏不好。站起来吧,鼠辈,闭上你的臭嘴。”
米拉德的眼睛投向我的位置,然后瞪大。他迅速望向别处,什么都没说。他无视了我,他们所有人都无视了我。就好像我没在那儿,就好像他们根本看不到我。
像你在塞拉城偷偷接近院长,像你在盗匪巢穴隐藏身体,像埃利亚斯在努尔城的人群里找不到你。你想要自己消失时,就会消失。
不可能。我觉得这一定是假面人的某种诡计。但他也出了马车,推搡着阿菲亚、米拉德和阿扬走在前面,而我被独自留下。我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不由得倒抽凉气。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但也能透过身体看到下面的木纹。我小心翼翼伸手摸走私仓边缘,以为自己的手会穿过去,像故事里幽灵的手一样,但我的身体还像平时一样实在。它只是在我的眼里变得更加透明——在别人眼里完全不可见。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是塞拉城里的妖怪做的吗?这些疑问都需要我来回答——但是先等等。现在,我抓起代林的弯刀,还有我的匕首和背包,踮起脚尖下车。我保持在阴影里,但实际上就算走到火把前也是一样,反正没人看得到我。齐尔、瑞兹、瓦娜和吉布兰全都跪在地上,双手被绑在背后。
“搜查所有马车。”假面人吼道,“既然这里有两个垃圾学者,别处肯定还有更多。”
片刻之后,一名士兵走上前来。“长官,”他说,“没有别人了。”
“这只能说明你们没有好好找。”假面人抓把一支火把,点燃吉布兰的马车。伊兹!
“不,”吉布兰大叫,想要挣脱绳索,“不!”
又过了一会儿,伊兹跌跌撞撞地从车里逃出来,被烟熏得直咳嗽。假面人笑了。
“看到了吗?”他对其他士兵说,“跟老鼠似的,用烟熏一熏就跑出来了。马车全都烧掉。这帮人要去的地方,不会用到马车的。”
哦,我的天,我得行动了。我数了下武夫的人数。总共一打,十二个。假面人,六名军团士兵,还有五名辅兵。他们点火几秒钟后,米拉德的两个妹妹从藏身处逃出来,带着小塞娜。小女孩完全没办法把视线从假面人身上移开。
“我又找到一个!”一名辅兵在营地另一头叫道,让我害怕的是,他随后把奇南拖了出来。
假面人打量奇南,微笑。“看看这头红毛,”他说,“我有几个朋友,最喜欢玩红毛男孩。真可惜,我接到的命令是杀光所有学者,本来还可能把你卖个好价钱的。”
奇南咬紧牙关,在空地中寻找我。当他发现我没在,就放松下来,遭到武夫捆绑时,也完全没有反抗。
他们已经找到所有人。马车全在燃烧。再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处决所有学者,很可能把阿菲亚和她的部落亲人投入监狱。
我没有计划,但还是行动了。我手里握住代林的弯刀,别人能看见我的刀吗?应该不能。我的衣服显然已经隐形,背包也一样。我躲藏着接近奇南。
“别动,”我在他耳边说,奇南的呼吸停了一秒钟。除此之外,他一点儿异常动作都没有。“我现在要先割断你手上的绳子,然后是脚上的,我还会递给你一把弯刀。”
奇南没有表示听到。在我锯他手上绳索的过程中,一名军团士兵接近假面人。
“马车全部被毁。”他说,“我们抓获六名部落民,五名学者族成人,两名学者族小孩。”
“好的,”假面人说,“我们下面要——啊——”
假面人脖子上血如泉涌,奇南飞身跳起,高举代林的弯刀,斜劈命中那名武夫的咽喉。这一下本来足以毙命,但对方毕竟是个假面人,他迅速后退,手按伤口,脸孔在盛怒中扭曲。
我跑到阿菲亚身旁,割断她的绳索。齐尔是下一个。等我又释放完瑞兹、瓦娜和几名学者,空地乱作一团。奇南跟假面人死斗,后者试图把他摔倒在地。齐尔一边避开三名军团士兵的利刃,一边极快速地放箭,我几乎看不到他拉弓。听到惨叫声的我回头,看见瓦娜按着带血的手臂,而他的父亲用一根短棒对抗两名辅兵。
“伊兹!退后!”吉布兰一面把我的朋友推到他身后,一面仗剑面对另一名军团士兵。
“杀了他们!”假面人对他的手下喊叫,“全部杀光!”
米拉德把阿扬推给一个妹妹,抓起一根某辆马车上崩裂下来的着火木料。他向一名逼近的辅兵挥舞火棍,对方警觉地后退避开。在他的另一侧,一名辅兵悄悄接近学者们,但我跳上前去。我把匕首刺入那名士兵的后腰,然后向上提,像奇南教过的那样。那人身体扭曲着倒在泥地上。
米拉德的一个妹妹跟另一名辅兵对阵,趁士兵没防备,米拉德用火棍戳上去,点燃了他的衣服。那士兵号叫着在地上乱打滚,试图将火熄灭。
“你——你之前消失了。”米拉德一面结结巴巴地说,一面瞪着我,但现在没时间解释。我跪下来,把那名辅兵的刀子全部解下来。我把一把刀扔给米拉德,一把给他妹妹。“藏起来,”我对他们喊,“藏到树林里去!带上孩子们!”
其中一个妹妹走掉了,但另一个还在米拉德身旁,他们两人一起攻击逼上来的军团士兵。
营地另一头,奇南还抵挡得住假面人,无疑是因为对方脖子上不停在流血的缘故。阿菲亚的短刀反射寒光,她解决了一名辅兵,马上又跟一名军团士兵对敌。齐尔已经干掉两名对手,正在猛攻第三人。最后一名军团士兵围着伊兹和吉布兰打转。
我的朋友手里有张弓,她张弓搭箭,瞄准正跟齐尔对战的军团士兵,一箭射穿了他的喉咙。
距离她几码远的地方,瑞兹和瓦娜也在跟几名辅兵搏斗。瑞兹皱着眉头试图挡住一名辅兵的攻击,但那人在瑞兹腹部猛击一拳。银发的部落老者身体下弯,让我害怕的是,片刻之后有刀刃从他身后穿出。
“爸爸!”瓦娜惊呼,“天哪,爸爸!”
“瑞兹。”吉布兰一击逼退一名军团士兵,跑向他的亲戚。
“吉布兰小心!”我大叫。一直围着他等待机会的那名军团士兵跳上前来猛攻。吉布兰举刀格挡,刀锋却碎掉了。
然后就是寒光一闪,瘆人的穿刺声。
吉布兰面无血色,伊兹踉跄后退,多得难以置信的血从她胸口喷出。她还没死,她能撑过这个活下去,她身体很强壮的。我跑向他们,嘴巴张开,发狂地尖叫,刺穿伊兹的军团士兵又扑向吉布兰。
部落男孩的脖子暴露出来,很容易被致命的刀锋击中,我向前飞奔时只能想到,他死了,伊兹会心碎,又一次心碎。她理应得到更好的结果。
“吉布!”阿菲亚恐惧的尖叫声让人毛发直立,在我耳边回响,我的匕首撞在军团士兵的弯刀上,离吉布兰的脖子仅有几寸。我利用肾上腺素激增时的爆发力把士兵逼退,他暂时失去了平衡,但随后一只手掐住我的咽喉,随手一扭解除了我的武装。我踢他,想要用膝盖顶他胸膛,但他把我用力掼在地上。我眼冒金星,然后突然之间就是一抹鲜红,热血喷洒到我的脸上,军团士兵倒在我身上,死了。
“拉娅!”奇南把那人从我身上推开,拉我站起来。在他身后,假面人倒地身亡——其他武夫无一幸免。
瓦娜在死去的父亲身旁抽泣,阿菲亚在她身边。阿扬紧贴在米拉德身旁,塞娜不住地摇头,想从噩梦里醒来。齐尔一瘸一拐地走到学者们身旁,身上有十几处割伤在冒血。
“拉娅。”奇南声音哽咽,我转身去看。不,不,伊兹。我想要再次闭上眼睛,逃离我看到的情形。双脚却带我向前,我扑倒在伊兹身边,她被吉布兰揽在怀里。
我朋友的眼睛还睁着,她找到我的双眼。我迫使自己不去看她胸前巨大的伤口。我诅咒这帝国,我会为此把它烧成平地。我会亲手毁灭了它。
我在背包里摸索。她现在只是需要缝合——喝点儿强效榛汁汤剂,还有茶,某种茶。但即便在翻找药瓶时我心里也知道,世上没有任何药剂、任何草药能治愈这样的伤。她还有短短一瞬间的生命——连这也难以保证。
我握住我朋友的手,又小又凉的那双手。我想要叫她名字,但我无法出声。吉布兰在哭泣,哀求伊兹活下去。
奇南站在我身旁,我感觉到他的两只手垂放到我的肩上,轻轻按捏。
“拉——拉娅——”伊兹嘴角涌出些血泡,爆开了。
“伊兹,”我终于能出声,“留下来陪我,别丢下我。我不许你这么做。想想啊,你还有那么多话想跟厨娘说。”
“拉娅,”她轻声说,“我怕——”
“伊兹。”我轻轻摇晃她的手,怕她会痛。“伊兹!”
她那只温暖的棕色眼睛看着我的双眼,有一会儿,我以为她还能好转。那里有那么多活力——那么像我的小伊兹。有一次心跳的时间,她就那样看着我——看穿我,像能看透我的灵魂。
然后,她永远地去了。
第三十章 埃利亚斯
考夫监狱外面的犬舍里,充斥着狗粪和皮毛的酸臭气息,甚至连遮面的围巾都挡不住它,臭得我喘不上气。
我侧身接近这幢建筑的南侧围墙,这里的犬吠声震耳欲聋。但当我从入口向内张望时,发现当值的五劫生在壁炉旁睡着了,跟过去三天的上午一样。
我一寸寸打开门,身体紧贴着墙,这里还掩藏在黎明前的阴影里。三天的计划,加上等待和观察,让我走到了这一步。如果一切顺利,到明天这时候,我应该已经救出了代林。
首先是要搞定犬舍。
犬舍主管每天来巡查一次,都在第二遍钟响时。三名五劫生轮番当值,但每班只有一人。每隔几小时,就有一名辅兵从监狱里出来,打扫狗屋、喂狗、遛狗、修理雪橇和狗绳。
在建筑较暗的一端,我停在一座狗屋旁边,这里有三只狗冲我狂吠,好像我是夜魔王本人一样。我的布衣裤腿跟斗篷都很容易被扯成布条——它们早就破烂不堪。我屏住呼吸,用一根棍子在一侧裤腿涂上狗屎。
我扯开斗篷帽子。“嘿!”我大叫,寄希望于阴影够暗,能掩饰住我的衣服式样,它们显然不是考夫监狱制服。那名五劫生一激灵,醒过来转身看,瞪着很吃惊的一双眼。他发现了我,口齿不清地辩解,为表敬意和恐惧垂下眼帘。我打断他的胡言乱语。
“你他妈当值的时候居然敢睡觉。”我冲他吼。辅兵,尤其是平民出身的那些,在考夫监狱是被人人唾弃的。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对五劫生和囚犯格外凶残——这也是考夫监狱里仅有的能被他们欺凌的人。“我应该到犬头儿那里告发你。”
“长官,求您——”
“少啰唆。这些臭狗把我害惨了。我想带出去遛,却被一条母狗攻击,衣服都他妈扯破了,再给我拿套制服来。斗篷和靴子也要——我的全被狗屎给毁了。我的块头有你两倍大,保证给我找对尺寸。你这混蛋也不许给犬头儿说,我可不想被那老东西克扣口粮。”
“好的,长官。马上去办,长官!”
他飞快地跑出犬舍,太担心被我发现值班时睡觉的事,没敢再看我第二眼。他走后,我喂了狗,清扫狗棚。有辅兵来得太早,这事本身有些奇怪,但也不是很值得注意,考虑到犬头儿很多事都搞得乱七八糟。要是有辅兵来,却没有干平常的工作,倒可能引人怀疑。
五劫生回来时,我已经脱得只剩裤子。我命令他放下制服,去外面等着。我把自己的旧衣服和鞋子丢进炉火里,又冲那可怜孩子大呼小叫一通,然后向北前往考夫监狱。
监狱有一半深入背后的山脉中,另一半像肿瘤一样从岩石间冒出来。一条宽阔的大路从巨大的前门那里蛇行着延伸过来,像一条黑血汇成的支流,俯在达斯克河一侧。
监狱围墙有黑崖学院两倍那么高,几乎有些邪恶的美感,上面布满了装饰带、支撑梁和兽头排水口,全都用浅灰色岩石雕成。辅兵弓箭手在布满垛孔的矮墙后巡逻,军团士兵镇守四座瞭望塔,让这座监狱极难从外部攻破,更加不可能从内部逃脱。
除非有假面人,花好多个星期制订计划。
头顶,灰色天空被绿色和紫色光带照亮。北国的幻舞之光——那是死者的亡灵,在空中永不停息地战斗,至少武夫族的神话是这样说的。
我不知希娃会怎么解释这种现象。也许两周后你可以自己问她,等你死了以后。我摸了下衣兜里的泰利粹取液——两周的用量,刚好够我撑到拉什纳节。
除了泰利粹取液之外,还有一根开锁钩,加上胸前暗藏的飞刀,我的其他装备,包括特鲁曼弯刀在内,都藏在我打算隐藏代林的那座山洞里。那里要比我记忆中更小一些,一半坍塌,填满泥石流带来的杂物。但好在没有猛兽占据,并且足够藏身。代林和我应该能在那里隐藏到拉娅到达。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考夫监狱巨口一样大张着的门楼。几辆补给车正在通往监狱的大路上蛇行,趁着山口未封,给监狱送来冬季补给。但现在太阳还没有升起,又临近换岗时间,当值士兵并不会特别留意进出犬舍的人员。
我靠近大路上驶来的货车,混杂在其他在车上搜寻违禁物品的士兵中间。
正当我打开一筐葫芦查看时,一根木棒敲在我的胳膊上。“那个查过了,你这笨蛋。”有个声音在我身后说,我回头看,正好跟一个自信的小胡子军团士兵面对面。
“抱歉,长官。”我大声说,快步跑到下辆车前。别跟来。别问我名字。别问我番号。
“你叫什么呀,大兵?我以前怎么都没见过你——”
嘣——嘣——嘣——嘣。
我头回觉得鼓声这么动听,这意味着换岗。那名军团士兵转身,注意力转移开一会儿。我飞快地混到返回监狱的辅兵队伍里。等我再回头看时,军团士兵已经在查下一辆车子了。
太险了,埃利亚斯。
我稍微落后于辅兵大队,戴着兜帽,围巾缠得很紧。如果士兵们发觉他们队伍里多了一个人,我就死定了。
我竭力缓解内心的紧张,让自己脚步平稳,又透出疲惫。你是他们中的一员,埃利亚斯。上完夜班后累得要死,就想喝点米酒上床睡觉。我穿过薄雪覆盖的监狱庭院,这里有黑崖学院训练场的两倍大。火把(浸了沥青,蓝色火焰)照亮了每一英寸空间。我知道监狱内部也有类似的照明条件。典狱长起用了两打辅兵,他们唯一的职能是确保这些火把永不熄灭。考夫监狱里的任何囚犯,都无法借助黑暗来藏身。
尽管我也怕被周围的士兵识破,但还是在接近主建筑入口,两侧有假面人盘查时,挤到了人群中间。
假面人的眼睛审视着进入牢区的所有人,我感觉手指发痒,只想拔出武器。我迫使自己去听周围辅兵们低沉的对话声。
“当班次数翻倍,因为地牢组队有一半人食物中毒——”
“昨天又有囚犯送达,十几个呢——”
“不明白为啥还要白费力气安置他们。院长就快到了,上尉说的。现在皇帝已经向她下令,把这里的全部学者一律处决——”
听到这句话,我身体僵硬,试图控制住每个毛孔里都在翻涌的怒火。我早知道院长一直在乡间找寻学者来杀戮。
但我还是没有料到,她竟然想把学者全族灭绝。
这座监狱里的学者超过一千人,他们都将在她的命令下丧命。十层地狱啊。我真希望能全部释放他们。猛攻地牢,杀死卫兵,策动暴乱。
只是狂想而已。现在,我能为学者做到的,最多也就是帮代林逃离此地。他的知识将至少给他的人民一次反击机会。
前提是,假如典狱长还没有摧垮他的身体和精神。代林还年轻,身体结实,显然也很聪明:正是典狱长喜欢做实验的对象。
我进入监狱主楼。假面人并未察觉,我跟着其他卫兵一起,沿中央走廊前行。监狱被设计成巨大的车轮状,有六条走廊充当辐条。武夫、部落民、海国人和其他来自帝国边界之外的囚犯,占据东侧两区。学者占据西侧两区。最后两区里面有兵营、餐厅、厨房和储藏室。
而在车轮正中央,坐落着两组楼梯。一组向上,通往典狱长办公室和假面人居所。另一组一直向下,直通审讯室。我打个哆嗦,强行把那座小型地狱的有关记忆丢开。
我身旁的辅兵们纷纷扯下帽子和围巾,所以我再次落后。只要没人细看,过去几周我留起来的蓬乱胡须足以隐藏我的相貌。但这些人还是能看出,我之前并没有跟他们一起看门。
行动,埃利亚斯,找到代林。
拉娅的哥哥是重要囚犯。典狱长一定也听过斯皮罗·特鲁曼散布的谣言,说这孩子精通冶炼技艺。他会想要让他远望考夫监狱其他囚犯。代林不会在学者地牢,或者其他大间牢房里。通常囚犯都不会在审讯室停留超过一天,要不然就会被装进棺材里抬出来了。这意味着,代林应该被关在单间牢房。
我快速经过其他卫兵身旁,他们正前往不同岗位。在我经过学者族牢区入口时,一股热臭味冲击过来。考夫监狱多数区域都相当冷,能看到自己呼出的寒气。但为了让牢区热得像地狱,典狱长设置了巨大的火炉。在牢房关押数周,囚犯会衣衫腐朽,遍体生疮,伤口糜烂。身体较弱的犯人,送到这里几天后就会丧命。
我作为五劫生在这里当值期间,曾问一名假面人,典狱长为什么不让囚犯们冻死。他的回答是:因为热死更痛苦。
我从牢房中回荡的惨叫声里听到了这种痛苦的证据,那声响就像群魔的合唱。我试图不去理会,但声音还是会穿透我的头脑。
可恶,快走啊。
我到达考夫监狱中枢时,注意到人们的工作节奏突然变快,士兵们纷纷加快脚步避开中央阶梯。一个体形瘦长,全身黑衣的人从台阶上下来,他的银色面庞光彩熠熠。
可恶。是典狱长,整座监狱唯一可能一眼就认出我的人,他最为自豪的本领就是记得所有人和事的一切细节。我暗自诅咒。现在正好是六点一刻,他每天都是这个时间进入审讯室。我本应该记住的。
老家伙离我只有几码的距离,他在跟身边的一名假面人对话。他细长的手指拎着一个轻巧的小匣子——他的“实验”器材。我咽下喉头涌起的反感,继续前进。我现在正经过楼梯旁边,离他仅有几码远。
在我身后,一声尖叫撕破空气。两名军团士兵经过我身旁,从牢房架出一名囚犯。
那名学者身着一条肮脏的兜裆布,瘦骨嶙峋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痕。当看到通往审讯区的铁门时,他叫得更加疯狂,我觉得他挣扎得胳膊都要断掉了。我感觉自己又一次变成了五劫生,听着囚徒们的哀号却无可奈何,心中只有无用的仇恨。
其中一名军团士兵受够了囚犯的号叫,抬起拳头,想把他打晕。
“不要,”典狱长在楼梯上,用他诡异又尖细的嗓音呵止说,“尖叫声是最纯粹的灵魂之歌,”他在引述什么。“这原始的号叫让我们与低等牲畜为伍,并与大地中不可描述的暴力为邻。”典狱长停顿了片刻。“引用自提贝里乌斯·安东尼乌斯,泰乌斯十世御用哲学家。让那囚徒继续歌唱,”他解释说,“也让他的兄弟们倾听。”
军团士兵拖着那人过了铁门。典狱长动身跟随,但随后放慢脚步。我已经快要走过中央区域,接近通向单间牢房的那条走廊。典狱长转过身,环视五条通道,直到盯上我正准备进入的那条。我紧张得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继续走,努力装出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他已经六年没见过你,你现在还有大胡子,他不会认出你来的。
等这老家伙移开视线,感觉就像等待行刑者的巨斧劈下。经过了漫长的几秒钟后,他扭转身。审讯区的铁门在他身后铿然关闭,我终于可以呼吸。
我进入的那条走廊要比中央区更空,而通往单间牢房的楼梯更为寂静。仅有一名军团士兵站在牢区入口的铁门前,要经过三道门,才能到达牢房。
我向他敬礼,那人含糊答应,懒得从他磨的小刀上抬头。“长官,”我说,“我来执行一项犯人转牢命令——”
他抬头,那点儿时间只够他眼睛略微瞪大一些,就被我一拳击中太阳穴。我止住他摔倒的势头,摘除他的钥匙,脱下他的制服外套,轻轻把他放在地上。几分钟后,他被塞住嘴巴,捆牢,关入就近的补给室。
希望没人会打开它。
当天的转牢名单就挂在门边墙上,我迅速扫了一眼。然后我打开第一道门,第二道,最后一道,发现自己面对着一条漫长幽暗的走廊,仅有一支蓝焰火把照明。
入口检查位上无聊的军团士兵有些吃惊地在桌前抬起视线。
“利布兰中士哪去了?”他问。
“吃坏了肚子。”我说,“我是新来的,昨天才坐渡船到这里。”我暗中把视线移到他的名牌上,库尔塔中士。看来是平民。我伸出一只手。“我是斯克里波中士。”我说,听到平民姓名,库尔塔中士放松了一些。
“你应该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他说。见我有些犹豫,他似有默契地笑笑说,“我不知道你以前职位的规矩怎样,但我们这里的典狱长不允许士兵碰这些单独关押的犯人。如果你想找点儿乐子,就只能等你被派到大间牢区了。”
我忍住自己的恶心感。“典狱长让我七点钟给他送一名犯人过去,”我说,“这人却不在押送名单上。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学者族青年,挺年轻的,金色头发,蓝眼睛。”我迫使自己不要再说更多。一步步来,埃利亚斯。
库尔塔抓过他的押送名单:“我这里没有这样的人。”
我让自己的声音里透出些许不快:“你确信?典狱长看着还挺坚决。那孩子是重要人物,整个国家都在谈论他。他们说他能冶炼赛里克精钢什么的。”
“哦,他啊。”
我控制住表情,一副无聊的样子。血地狱啊。库尔塔知道代林的身份。也就是说,这孩子在单人牢房。
“典狱长怎么可能要他呢?”库尔塔挠头说,“那男孩已经死了,死掉好几周了。”
我的幻想烟消云散。“死了?”库尔塔斜了我一眼,我控制住声调,“他怎么死的?”
“被带下审讯区,然后就没再上来。他活该,那个上蹿下跳的鼠辈。排队时拒绝报数字,总是要矫情地大喊他恶心的学者名字——代林——好像这值得骄傲似的。”
我靠在库尔塔的桌子上,慢慢听明白了他说的话。代林不可能死的。他不能死。我怎么跟拉娅交代啊?
你本应该更快赶来这里的,埃利亚斯。你本应该想出更好的办法。我的失败之惨让我自己震惊,尽管黑崖学院一直在教我隐藏感情,但这一瞬间,那些教导完全无用。
“可恶的学者族听到这消息之后痛悼了好几个星期。”库尔塔完全没注意我的情绪,还在自得其乐地笑。“他们的大救星,没了——”
“上蹿下跳,你说他,”我揪住颈窝把那名军团士兵扯过来。“你也差不多嘛,困在地底下这种破地方,做一份任何五劫生都能胜任的工作,对你完全不了解的事情胡说八道。”我用力给他一记头槌,然后一推,怒火和失望从我的身体里爆发出来,理智被挤到了一边。他向后飞出,身体撞在石墙上发出可怕的闷响,眼珠上翻。他滑到地板上,我最后又给他补了一脚。他一时半会儿肯定是醒不过来了,假如还能醒的话。
离开这儿,埃利亚斯。去拉娅身边,告诉她这里发生的事。我在为代林遇难的事发火,还不忘把库尔塔拖入一间空牢房,锁上了门。
但当我走回出口时,门闩却在动,发出响声。
门钮旋转。钥匙转动。锁篝弹开。藏起来。我的脑子大声提示我,快藏起来!
但现在我无处藏身,除了库尔塔的桌子后面。我俯身钻入,身体缩成球状,心脏狂跳,手握尖刀。
我希望来人只是送饭的学者族奴隶,或者是来传达命令的五劫生,某个我能喝住的人。门开了,我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听到轻巧的脚步踩在石板地面上。
“埃利亚斯。”我认出了典狱长纤细的声音,整个身体动弹不得。不,可恶,不要这样啊。“出来吧,我可等了你好久了。”
第三十一章 海伦娜
我的家人和埃利亚斯难以两全。
我的家人,或者就是埃利亚斯。
我离开卡迪姆山崖时,阿维塔斯在后面跟着。我难以相信这一切,身体都变麻木了。我一直都没发觉他跟在我身后,直到把前往安提乌姆北城门的路走完一半。
“你走开。”我冲他挥手,“我不需要你。”
“我的任务是——”
我扭身面对他,一把匕首抵住他的咽喉。他两只手缓缓举起,但并不惊慌,显然不认为我会杀死他。这德行让我更加愤怒。
“我不管,反正我想一个人待着。所以,你离我远点儿,否则,你的身体很快就会少一颗人头了。”
“无意冒犯,伯劳。还请告诉我你打算去哪里,何时返回,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
我从他面前走开。“那不正好遂了你女主人的心愿?”我向后叫道,“别跟着我,哈珀,这是命令。”
几分钟后,我已经在离开安提乌姆。北门守军人数不足,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努力不去想马库斯对我说的话,尽可能不让自己分心。我应该跟城防军的将领们谈谈这个。
当我抬头看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目的地何在。我的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安提乌姆建在维登斯山的阴影之下,安古僧栖息的岩洞所在地。通往他们洞窟的路途平坦,每天都有朝圣者天不亮就出发,攀爬至维登斯山高处,朝拜这些红眼睛先知。我曾以为自己知道为什么。我曾觉得埃利亚斯对安古僧的反感有些愤世嫉俗,甚至可以算是亵渎。
居心叵测的骗子,埃利亚斯曾说。洞中恶人。也许自始至终,他都是对的。
我经过少数几个正在登山的朝圣者身旁,驱使我的是愤怒,和某种我不想认清的感觉——像我当时向马库斯宣誓效忠时的感觉一样。
海伦娜,你真是蠢得可以。我现在意识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希望埃利亚斯能成功逃脱——不管帝国会因此遭遇什么。如此孱弱,我恨那样的自己。
现在我已经不再抱那样的希望。我的家人是血亲,至爱之人,同族,但我的确没有每年十一个月跟他们在一起。我初次杀人他们不在身边,他们也不曾陪我走过黑崖学院阴森森、死神出没的厅堂。
山路蜿蜒升空两千英尺,然后变平整,通往一片布满卵石的盆地。朝圣者们在远端,聚集在一座山洞旁边。洞口敞开着。
很多人接近山洞,但某种未知力量会让他们停在离入口几码远的地方。
有本事你就试试阻止我,我在脑子里对安古僧们号叫,看看后果。
我的愤怒驱使我越过那帮朝圣者,径直来到山洞入口前。一名安古僧等在那儿的阴影里,双手交叉放在身前。
“嗜血伯劳,”她的红眼睛在帽檐下发光,我屏住呼吸听她说话,“跟我来。”
我跟她进入一段走廊,这里有蓝火焰的灯盏。它们的光芒把我们头顶闪亮的钟乳石染成怪异的深蓝色。
我们走完漫长的廊道,进入一座顶部极高的正方形石室。它的正中间有大潭平静的水,被头顶岩石上的孔洞照亮。池边有个孤独的身影,正在凝视深潭。
我的陪同者放慢脚步。“他在等你。”她冲着那身影点头,“控制一下你的怒火,嗜血伯劳。我们能在血液中感受到你的愤怒,像你能感觉到利刃切割肌肤的痛苦一样。”
我大步走向该隐,一只手紧握弯刀。我会用怒火击垮你,我会把你打倒。我在他身后急停,恶毒的诅咒已经到了唇边。然后我看到他忧愁的眼神,不禁打个冷战,顿时感到全身乏力。
“告诉我他将安然无恙,”我知道自己听起来像个任性的孩子,却控制不住自己,“像从前一样。告诉我如果我能遵守效忠誓言,他就不会死。”
“我做不了这个,嗜血伯劳。”
“你跟我说过,如果我真心履行承诺,帝国就将受益。你跟我说过要保持信仰。如果他都要死了,我还怎么保持信仰?我不得不杀死他——否则就将失去我的家人。我必须选择。你们会不会——能不能,理解我——”
“嗜血伯劳,”该隐说,“假面人是如何炼成的?”
以反问应对提问。父亲跟我谈哲学时会这样做,这总是让我生气。
“假面人通过训练和行为准则炼成。”
“不对。假面人是如何炼成的?”
该隐绕着我走,两只手掩藏在袍子里,从他浓重的黑发下窥视。
“通过黑崖学院的严格训练。”
该隐摇头,又向我逼近一步,我脚下的岩石在战栗:“不对,伯劳。假面人是如何炼成的?”
我的火气上来了,我极力控制住它,就像用缰绳控制一匹不耐烦的马儿。
“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说,“我们是被痛苦炼成的。苦难,经历折磨,流血,流泪。”
该隐叹口气。
“这是个误导性的问题,阿奎拉。一名假面人并不是直接被造就的,她是被重塑的。首先第一步,她必须被毁灭。被剥夺到只剩下内心深处那个惶恐的孩童,不管此前她以为自己有多么强大。黑崖学院会弱化她,羞辱她,让她学会谦卑。”
“但如果活下来,她就将重生。她从失败和绝望的阴影中崛起,因而变得像毁灭过她的力量一样强大。为此她将理解黑暗的力量,并将其化作手中的弯刀和盾牌,完成使命,效忠帝国。”
该隐抬起一只手抚摸我的脸,像一位父亲爱抚新生的婴儿,他纸一样透明的手指冷冷地贴在我的皮肤上。“你是个假面人,这没错,”他轻声说,“但你还没有彻底完工。你是我的杰作,海伦娜·阿奎拉,我才刚刚开始。如果你活下去,你将成为这世上值得重视的力量。但首先你要重生。第一步就是被毁灭。”
“我将不得不杀死他,对吗?”这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让我崩溃的捷径就是埃利亚斯。他一直是最能伤害我的力量。“选帝赛,我对你们的承诺,全都是一场空。”
“人生远不是只有爱情,海伦娜·阿奎拉。还有义务、帝国、血亲、家族、你手下的人、你许下的承诺。你父亲了解这些,将来你也会了解,在结局来临之前。”
该隐抬起我下巴的时候,眼睛里似乎有无尽的哀戚。“绝大多数人,”该隐说,“在黑暗时代里,不过是些微弱的光点。但你,海伦娜·阿奎拉,可不是什么适合的小火星。你是一支火把,足以照亮长夜——只要你敢于让自己燃烧。”
“请你干脆点儿告诉我——”
“你想要得到保证,”安古僧说,“我却无法提供。违反你的效忠誓言必将付出代价,谨守誓言也是一样。只有你自己才能权衡这些代价。”
“将来会发生什么?”我不知自己为何要问,明知这都是徒劳的。“你能看到未来,该隐,告诉我。我知道了肯定更好。”
“你以为了解了未来就会更容易,嗜血伯劳。”他说,“但了解未来之后的感觉只会更糟。”长达千年的哀戚压在他身上,如此残酷,我只好望向别处。他的低语声很模糊,他的身影在淡去。“知识就是一种诅咒啊。”
我看着该隐,直到他消失。我的心成了一片巨大的虚空,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该隐的警告和慑人的恐惧。
但首先,你要被毁灭。
杀死埃利亚斯,必将毁灭我本人。我能从骨髓里感觉到它的真实。杀死埃利亚斯,这就是我的重生之路。
第三十二章 拉娅
阿菲亚没有给我时间说再见,哀悼挚友。我摘下伊兹的眼罩,用一张斗篷盖上她的脸,就逃走了。我至少还有自己的背包和代林的弯刀,其他人都只剩下身上的衣服和马鞍袋里存放的物品。
马儿们也全都已经跑开,我一到达泰乌斯河边,就去掉了它们身上所有的标志物品,让它们向西跑走。阿菲亚给动物们最后的告别,是愤怒地大声抱怨它们本来可以卖多少钱。
她从渔人码头那里偷来的这条船也将很快完蛋。在我们藏身的这座废旧仓库里,透过长满青苔的破旧大门,我可以看到奇南站在河边,正在凿沉小船。
雷声轰鸣。一颗冰冷的雨滴穿过仓库顶上的破洞,打在我的鼻子上。还要再过几小时,天才会亮。
我看看阿菲亚,她举着一盏昏暗的小灯,在地面的灰土上画出一幅地图,同时小声对瓦娜说话。
“对他说,我郑重要求他出手援助。”女酋长交给手下一枚人情币,“要他设法送你返回艾伊斯,并把这些学者送到自由国度去。”
其中一名学者——米拉德——走向阿菲亚,面对她的怒火,并未退缩。
“对不起。”他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可以回报您的恩德,我一定会做,百倍偿还。”
“你活下去就好。”阿菲亚的眼睛柔和了一点儿,仅仅一点点,她向孩子们点头示意。“保护他们,帮助任何你们能帮助的人。我能得到的回报也不过如此了。”
趁她听不到的时候,我走向米拉德,他正尝试用一块布料制作投石索。我教他如何折叠布料时,他紧张又好奇地看着我。他一定还在为阿菲亚马车里所见的情景纳闷儿。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消失的。”我终于对他说,“上回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能消失。”
“学者女孩有这本事还挺好的。”米拉德说。他看看阿菲亚和吉布兰,他们两人正在谷仓另一端小声谈话。“在船上,那男孩说过一些话,你们要去救一个懂得赛里克精钢冶炼法的学者族男孩什么的。”
我局促地用靴子蹭地面。“我哥哥。”我说。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他了。”米拉德把儿子放进背带,“但这是第一次我有理由希望成功。救他出来吧,塞拉城的拉娅,我们的人民需要他,还有你。”
我看看他怀里的小男孩——阿扬。他眼睛下侧,睫毛之下,有一圈小小的新月形略微发黑。他的眼睛与我对视。我抚摸他的面颊,又软又圆。他理应天真快乐,但他见过不适合任何小孩子的恐怖情景。他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所有这些暴力行为,会对他产生怎样的影响?他能活下去吗?希望他不会是另外一个被遗忘的孩子,带着被遗忘的姓名,我祈求,不要再是另一个消失的学者。
瓦娜大声招呼,跟齐尔一起,带了米拉德、他的妹妹和孩子们走入夜色之中。阿扬扭转身体看我。我迫使自己对他微笑——阿公总是说,多对孩子们微笑,错不了的。他们消失在黑暗中之前,我最后看到的就是他那双眼睛,那么黑,还一直盯着我。
我转身面对阿菲亚,她还在跟弟弟争论。从她脸上的表情来看,现在去打扰,只会被她一拳打在下巴上。
我还没决定该做什么,奇南已经钻进谷仓。现在冻雨下个不停,他的红头发粘在头皮上,黑暗中看去,几乎就是黑色的。
奇南看到我手中的眼罩,愣了一下。然后他上前两步,毫不犹豫地把我拉到胸前,胳膊揽住我。自逃离武夫魔爪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有时间正眼看对方。但当他把我抱在胸前时,我整个人都是麻木的,无法放松,也不能用他的体温驱散我骨头里的寒意,伊兹胸口被穿透的那个瞬间以来,我一直感觉全身冰冷。
“我们就把她丢在了那儿,”我在他肩上说,“任由她——”腐烂。让食腐动物啃噬她的尸体,或者被丢进没有任何标志的坟墓里。这些话太可怕,我说不出。
“我知道。”奇南嗓音沙哑,脸色死白,“天啊,我知道——”
“你他妈休想!”
我猛然回头,看向谷仓另一端,阿菲亚看上去随时会把手里的灯摔碎。而吉布兰现在很像他的姐姐,这会让姐姐很头疼的。
“这是你的义务,你这笨蛋。要是我回不来,必须有人掌控部落,我可不希望是某个白痴堂兄弟上台。”
“你带我同行之前就该想到这些。”吉布兰站在阿菲亚对面与她眼对眼。“如果拉娅的哥哥能冶炼出那种足以推翻帝国的精钢,我们就该救他出来,这样才对得起瑞兹,还有伊兹。”
“我们以前又不是没被武夫羞辱过——”
“但这次不同,”他说,“他们以前不尊重我们,劫掠我们,是的,但他们还没有屠杀过我们。他们一直在杀戮学者族,更嚣张了。我们部落会是下一个目标。要是他们把学者都杀光了,到哪儿去找奴隶呢?”
阿菲亚鼻孔张大。“如果像你说的那样,”她说,“你就回到部落领地跟他们战斗。如果被关进考夫监狱,你绝对是战斗不了的。”
“听着,”我说,“我不认为——”
部落女人疾速转身,就好像我这句话引发了一次酝酿数小时的爆炸。“你,”她恶狠狠地说,“你才是害我们如此凄惨的罪魁祸首。我们其他人都在流血牺牲你却——消失了。”她气得浑身哆嗦,“你躲进了走私箱,可是等假面人打开暗格,你消失不见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护送一个巫婆——”
“阿菲亚。”奇南的声音带着些许警告。他对我消失的事没说过一句话,这一刻之前,我们都没时间。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那样做的,”我说,“这是第一次。我当时很绝望,也许这就是它生效的原因。”
“好吧,这对你还真是挺方便。”阿菲亚说,“但我们其他人可没掌握什么黑魔法。”
“那么,你们真的需要离开了。”我抬起一只手,阻止了她的抗议,“奇南知道一些安全屋的地点,我们可以到那里投宿。他之前也曾提议过,但当时我不肯听。”我的天,现在我多希望自己当时听从了啊。“他和我可以单独前往考夫监狱。没有马车,我们甚至可以走得更快一些。”
“马车队一直在保护你们,”阿菲亚说,“而且我发过誓——”
“你发誓的对象自己已经跑掉了。”奇南语气中的寒意,让我回想起初次见他的情形。“我可以护送她安全到达考夫监狱,我们不再需要你们的帮助。”
阿菲亚挺直身体:“作为一名学者,还是反抗军成员,你对荣誉一无所知。”
“如果结局只是白白牺牲,那荣誉又有什么用?”我问她,“代林肯定不愿意有那么多人为了救他而丧命。我不能命令你们离开我,我只能请求。”我转向吉布兰,“我也觉得,武夫族早晚会向部落动手。我发誓,如果代林和我能顺利到达海国马林,我一定会跟你们联络。”
“伊兹曾甘心为此牺牲。”
“她——她当时没有别处可去。”我朋友在这个世界上的孤苦无助让我痛心,我忍住那份伤感。“我不应该带她一起来。这是我的抉择,也是个错误的抉择。”这么说,让我感觉内心是空的。“而我不会再做那样的决定了。求你们,走吧,你们还能赶上瓦娜。”
“我不喜欢这个。”部落女人带着一脸的不信任打量奇南,那模样让我心惊。“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些。”
奇南双眼收窄:“你会更厌恶自己的死亡。”
“我的荣誉要求我继续护送你,女孩。”阿菲亚熄灭了灯,谷仓看上去要比正常情况下更黑暗。“但我的荣誉同样要求我,不能剥夺一个女人决定自己命运的自由权。天知道,在这个该死的世界上,女人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太多。”她停顿了一下,“等你看到埃利亚斯,把我这段话转述给他。”
我得到的告别就是这些。吉布兰怒气冲冲地离开谷仓,阿菲亚翻了个大白眼,随后离去。
只剩下奇南和我,冻雨有节奏地拍打着我们周围的地面。当我看着他的眼睛,脑子里突然有个想法:这样做才对,本来就应该这样安排,从一开始就应该这样做。
“六英里外有一座安全屋。”奇南碰碰我的手,将我从思绪中拉回来。“如果我们加快速度,还能在天亮前赶到。”
我有心想问他,我们做的决定到底对不对。经过那么多错误之后,我渴望得到肯定,渴望确信自己不是又一次毁掉了一切。
他会说我对,当然会如此。他会安慰我,告诉我说这是最好的选择。但现在做出正确的决定,完全无助于挽回我的错误已经造成的损失。
所以,我不问。我只是点点头,任由他带路,跟在他身后。在经历过已经发生的一切之后,我无权得到任何安慰。
|第三幕|黑牢
第三十三章 埃利亚斯
典狱长长竿一样的影子落在我身上。他颀长而且棱角分明的头部,细瘦的手指,会让我想到一只祈祷的螳螂。我当时可以投掷攻击,刀子却没有离开手指。当我看到他身前的东西,完全没了杀心。
那是个学者族小孩,九岁或者十岁。营养不良,肮脏,像尸体一样沉默不语。他手腕上的铁箍表明他不是囚犯,而是奴隶。典狱长用一把匕首压在他的喉咙上,细细的血线流下孩子的颈部,消失在脏兮兮的外衣下面。
六名假面人跟随典狱长进入牢区。每个人都有西塞里亚家族的标志,他们是典狱长的亲戚。每个人都用箭对准我的心脏。
我可以干掉这些人,即便有这些弓箭也一样。如果我下蹲动作够快,再把桌子用作盾牌——
但就在那时,老家伙用灰白的手掌,带着慑人的温柔姿态,抚摸那孩子齐肩的直发。
“天上没有一颗星星,能比孩子的双眸更加光明,为他我可以牺牲生命。”典狱长朗声背诵这几句诗,声音高亢清晰,一如他纤尘不染的仪表。“他还小,”典狱长冲着孩子点头,“但生命力很强,我早察觉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他连续流血几小时。”
我丢下了刀子。
“真神奇。”典狱长松了一口气,“看到没,德鲁修斯,维图里乌斯的瞳孔如何放大,脉搏如何加速,他是如何在面对毫无疑问的死亡时,双眼疾速转动,寻求脱身之路?只是因为这孩子在场,才让他住了手。”
“是的,典狱长。”其中一名假面人——我相信应该是德鲁修斯——平淡地表示赞同。“埃利亚斯,”典狱长说,“德鲁修斯和其他人即将除去你的武器,我建议你不要反抗。我肯定是不想伤害这孩子,他是我最喜欢的实验样本之一。”
可恶。假面人包围了我,几秒钟之后,我被解除所有武器,靴子、开锁钩、泰利粹取液,还有大部分衣物。我没有反抗。如果我还想要逃离此地,就需要节省体力。
而我肯定将越狱逃离。典狱长没有直接杀死我这件事,足以说明他想借助我达到某种目的。他会让我活到自己如愿为止。
典狱长眼看着那帮假面人给我戴上镣铐,把我推到一面墙上,他的瞳孔在蓝白色的眼睛里,像是一根漆黑的细针。
“你的准时令我满意,埃利亚斯。”老家伙轻松地握住那把刀,离小孩咽喉大约一寸。“这是高贵的美德,我尊重的那一种。尽管我承认,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来我这儿。一个真正明智的年轻人,此刻应该早就到了南方国度。”他期待地看着我。
“你并不真的相信我会告诉你,对吧?”
男孩轻声呻吟,我发觉典狱长正在把刀慢慢插入他脖子的侧面。但随后老家伙又笑起来,露出小小的、泛黄的牙齿。他放开了小孩。
“我当然不信。”他说,“事实上,我本来就希望你不要说。我有种感觉,你会一直撒谎,直到连你本人都开始相信谎言,而谎言令我厌烦,我宁愿把真相从你身上硬挖出来。我好长时间没有审问过假面人了,我担心自己的研究成果会过期。”
我感到浑身不自在,脑子里又回想起拉娅说过的话,人活着,就总会有希望。他或许可以对我做各种实验,利用我。但只要我活着,就还有机会逃出此地。
“你刚才说,你一直在等我。”
“是的。一只小小鸟告诉过我你要来。”
“是院长。”我说,诅咒她。她是唯一有可能猜中我去向的人,但她会告诉典狱长这件事吗?她明明痛恨此人。
典狱长再次微笑:“或许吧。”
“您要把他关在哪里呢,典狱长?”德鲁修斯问,“不是跟其他犯人一起,我猜。”
“当然不。”典狱长说,“丰厚的赏金会诱使一些低级守卫告发他,这样一来,我就没机会先研究他了。”
“清理出一间牢房。”德鲁修斯向另外一名假面人大声下令,点头示意我们身后那排单人囚室。典狱长却在摇头。
“不,”他说,“我想到另外一个地方,可以安置我们最新近的囚徒。我还从来没有研究过那里对监禁对象的长期影响,尤其是一个拥有如此强大——”他低头看看学者小孩。“同情心的人。”
我感到血液发凉。我完全知道他所指的牢房位置。那些漫长幽暗的走廊、空气里满是浓重的死亡气息。呻吟声、乞求声、抓挠石墙声,你那份强烈的无力感,尽管你不停听到有人在呼救,求任何人来解救他们……
“你一直都痛恨那地方。”典狱长咕哝说,“我还记得。我记得你那次给我带来皇帝御笔书信时的表情。”
“我当时正在做实验的中途,你的脸白得像鱼肚皮,当你跑回外面走廊里,我听到你呕吐到粪桶里的声音。”
十层血地狱啊。
“没错。”典狱长点头,一副特别欣慰的表情,“是的。我觉得特别适合用来关押你的地方,应该就是审讯区。”
第三十四章 海伦娜
我返回黑甲禁卫军营,阿维塔斯在等我。时间将近午夜,我累到脑子几乎转不动。北方佬对我憔悴的模样只字未提,尽管我确信他一定能看出我眼里的疲惫。
“有给你的紧急报告,伯劳。”他灰扑扑的两颊告诉我,他今晚还没睡过觉。我不喜欢他醒着等我回来这种事。他是个密探,密探应该就是这样子。他递给我一个信封,封口依然完好。要么是他的间谍技能进步了,要么是这次他没拆开来看。
“院长给你新指令了吗?”我问,“不读我的信件,来骗取我的信任?”
阿维塔斯的嘴唇绷紧,我拆开信函后,他说:“傍晚时快马送到的,说他六天前离开了努尔城。”:
嗜血伯劳:
尽管有数名部落民丧生,阿嬷仍然拒绝开口。我还留着她儿子备用,她以为他死了。她的确说漏嘴了一件事。我判断,埃利亚斯应该是去了北方,而不是向南或者向东,而且我觉得,那女孩应该还跟他在一起。
各部落都听说了审讯的事,已经因此暴乱过两次。我至少需要半个军团的兵力。为此也向一百英里以内的所有驻军求援,但到处都人手不足。
恪尽职守,至死不渝。
戴克斯·阿特里乌斯中尉
“北方?”我把信递给阿维塔斯,他从头到尾看完。“我的天,维图里乌斯跑到北方干什么?”
“找他外公吗?”
“维图里娅家族的封地在安提乌姆西侧。如果他从塞拉城一路向北,肯定能更快到达那里。如果他想去自由国度,也只需要从纳维乌姆乘船即可。”
可恶,埃利亚斯,你怎么就不肯直接离开这可恨的帝国呢?如果他用尽毕生所学,一心想远离此地,我永远不可能追查到他的行踪,而我也就无须自己做出任何选择了。
然后,你的家人就将死去。血天哪,我现在到底什么毛病?他选择了这个。
他到底有什么滔天大罪?他只是想要自由,只是想不再杀戮。
“现在不要急于找到答案。”阿维塔斯跟着我进入我的房间,把戴克斯的来信放在桌上。“你需要食物和睡眠。我们明早再开始追查。”
我挂起自己的武器,走到窗前。外面的星辰被遮挡,紫黑色的云层预示着降雪。“我应该去见我父母。”他们也听到了马库斯说过的话——那座该死山崖上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而世上再没有人比这帮帝国显贵更爱传谣。现在整座城市一定都知道了马库斯对我家人的威胁。
“之前你父亲来过,”阿维塔斯在门口逡巡不去,他戴了面具的脸突然有些不安。我抑制住冷笑的冲动。“他建议你暂时跟家人保持距离。显然,你的妹妹汉娜她有些……不安。”
“你的意思是她恨不得吸干我的血。”我闭上眼睛。可怜的汉娜,她的未来被掌握在她最不信任的那个人手中。妈妈会努力安抚她,莉薇亚也会的。父亲会先抚慰,再开导,最后命令她不许再发疯。但最终,他们都会担心同一件事:我会选择家人和帝国,还是会选择埃利亚斯?
我把心思转到任务本身。北方,戴克斯这样说过,而且那女孩应该还跟他在一起。他为什么要把那女孩带往帝国腹地?就算他有什么不得了的原因一定要留在武夫控制区,又为什么带那女孩犯险?
这就好像他本人没有决定权。但决定路线的又会是谁?那女孩?他为什么听那女孩的话?女孩又怎么可能懂得如何逃离帝国?
“嗜血伯劳,”我吓了一跳,刚刚忘记了阿维塔斯还在房间里,他一直都太安静了。“要不要我给你拿些食物来?你需要吃饭。我之前跟厨房的奴隶说了,给你留些热饭菜。”
食物——吃饭——奴隶——厨娘。
厨娘。
那女孩——拉娅。老太婆曾说过,不许我碰她。
她们一起当奴隶时一定是变亲密了,也许厨娘会知道些什么。毕竟,她也曾找出拉娅和埃利亚斯逃离塞拉城的真相。
我只需要找到她。
但如果我开始寻找,难免有人会乱说,嗜血伯劳在找一个白头发、刀疤脸的女人。院长也会听说,这样厨娘就死定了。我并不关心那个老妖婆的死活。但既然她了解拉娅的情报,我需要她活着。
“阿维塔斯,”我说,“黑甲禁卫在安提乌姆的地下势力中间有没有安插线人?”
“你说黑市吗?当然有的——”
我摇头:“城市里的隐身人。流浪儿、乞丐、短期居民。”
阿维塔斯皱眉:“他们多数都是学者族,而院长最近一直在把这种人卖作奴隶,或者直接处决,但我还是认得一些这类人。你有什么想法?”
“我需要散布一条消息出去。”我小心翼翼地说。阿维塔斯还不知道厨娘帮过我,要是他知道,会马上向院长报告的。
“歌者在觅食。”我最后说。
“歌者在觅食。”阿维塔斯重复一遍,“就……这么多?”
厨娘看上去有些疯疯癫癫的,但愿她能听懂吧。
“就这么多。尽可能多散布给一些人知道,尽快。”我说。阿维塔斯探询式地看着我。
“我不是说了要尽快吗?”
他脸上似乎有皱眉的样子,然后就走了。
他走后,我再次拿起戴克斯的来信。哈珀没有抢先拆阅,但为什么?我从未在他身上感觉到过恶意,的确。我从未在他身上感知到过任何东西。而自从离开部落领地之后,他变得……不能说是友善吧,至少不再那么不冷不热。他在搞什么花样?我想知道。
我把戴克斯的信件归档,躺在吊床上,还穿着靴子。但我还是睡不着。阿维塔斯要花几小时才能让消息传播出去,然后厨娘还要几小时才能得知——前提是她能听说的话。我明知如此,还是会听到一点儿声响就跳起来,预期那老太婆像幽灵一样突然显形。最后,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桌前,查阅前任嗜血伯劳留下的文件——他收集到的、帝国顶级要人的机密情报。
其中很多报告内容简单,另外一些则不然。比如说,我此前并不知道凯茜亚家族曾隐瞒一起自己领地中的平民仆役谋杀案,也不知道奥莱里亚家的族母一度拥有四个情人,还都是显赫家族的族长。
前任伯劳也保留了黑甲禁卫成员的档案,当我发现阿维塔斯的卷宗时,想都没想就开始翻阅。文件像他的体形一样单薄,里面只有一张纸。
阿维塔斯·哈珀:平民出身
父亲:战斗教官阿里乌斯·哈珀(平民)。阵亡,死年二十八岁。时年阿维塔斯四岁。跟母亲雷娜提亚·哈珀(平民)一同生活于杰伦城,直至入选黑崖学院。
杰伦城在这儿的西边,奈夫尼斯山区深处,偏僻得要命。
母亲:雷娜提亚·哈珀。三十二岁身亡。阿维塔斯时年十岁。其后的学校假期在祖父家度过。
在黑崖学院院长贺拉修·劳伦提乌斯手下受训四年,剩余受训年份由凯瑞斯·维图里娅督导。
童兵时代显示出巨大潜能。在凯瑞斯·维图里娅院长任职期间表现平平。多个来源的消息表明,维图里娅从早年起就对哈珀特别感兴趣。
我翻转纸页,但背面没有内容。
数小时后,黎明前,我突然醒来——此前伏案睡着了。我环顾房间,寻找吵醒我的声音来源,一只手紧握匕首。
有个以帽遮脸的人蹲在窗台上,明亮的眼眸像蓝宝石一样发光。我挺起肩膀,举起匕首。她遍布刀疤的嘴角轻蔑地扭曲成讥笑状。
“那扇窗户离地三十英尺,而且我锁上了它。”我说。一名假面人可以由此进入,这是当然。但学者族老奶奶也行吗?
她无视我隐含的疑问。“到这时候,你本应该已经找到了他。”她说,“除非你根本不想找。”
“他是个可恶的假面人。”我说,“他受过严格训练,懂得摆脱别人的追踪。我需要你给我讲讲那女孩。”
“忘了那女孩。”厨娘怒喝,脚步沉重地走进我房间,“找到他。你几周前就应该做到了,这样你可以回到这里,监视那个恶女人。或者是你太蠢,仍然看不出黑崖悍妇有不良企图?这次可是大事,丫头,比她谋害泰乌斯皇帝的事情更严重。”
“你说院长?”我斥问,“你说是她谋害了皇帝?”
“别告诉我说,你还以为这是反抗军自己想出来的主意。”
“反抗军跟院长是一伙的?”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被院长操纵,还不够明显吗?”厨娘嗓音里的挖苦,简直像我的弯刀一样犀利,“告诉我,你为什么想了解那女孩的事?”
“埃利亚斯现在的决定根本不理智,而我能想出的唯一解释就是,她——”
“你并不想了解那女孩本人。”厨娘听起来几乎是松了一口气,“你只想知道他要去哪里。”
“是的,但是——”
“我可以告诉你他将要去哪儿,但你要付出代价。”
我举起刀子:“交换条件是这样,你说出来,我不把你开膛破肚。”
厨娘嘴里发出尖厉刺耳的声响,我以为她是突然中风了——然后才意识到这是她的特别版笑声。
“这事有人比你抢先做完了。”她掀起自己的上衣。她的皮肤本来就被早年的折磨弄得变了形,现在又多了几条巨大的、正在腐烂的伤痕。那臭气扑面而来,我赶紧闭住气。
“地狱啊。”
“气味当然像地狱,不是吗?是位老朋友做的——在我杀死他之前。伤口一直都没治。医好我,唱歌的小孩,我会说出你想知道的事。”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你是想在你的妹妹们被摔成肉饼之前抓到埃利亚斯呢,还是更想听睡前故事?动作快点儿,太阳都要出来了。”
“拉娅之后我没有医治过任何人。”我说,“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才能——”
“那我就是在浪费自己时间了。”她一脚踏上窗台,咕哝一声,攀爬上去。
我上前几步抓住她的肩膀,她缓缓回到地上。
“把你所有武器全放到桌子上。”我说,“不许隐藏任何东西,因为我还要搜身。”
厨娘照办了。当确定她没有什么有杀伤力的后招之后,我伸手去握她的手,被她甩脱了。
“我必须触摸到你才能医治,你这个疯老太婆。”我恨恨地说,“要不然不管用的。”
她嘴一撇,干笑,然后极不情愿地把手伸给我。让我吃惊的是,她的手在抖。
“不会太痛的。”我的声音比自己预期的更温和。血天啊,我为什么要安慰她?她是个杀人犯和敲诈者。我利落地紧握她的手,闭上眼睛。
恐惧在我腹中涌起,我既想成功——又害怕成功。这跟我医治拉娅的时候感觉一样。现在我已经看到伤口,厨娘又求我帮助,我就感觉必须治好它,像心痒难搔,必须结束一样。这种失控感,这种全身心向往医治的感觉吓到我了。这不是我,这跟我受训的目的和我的愿望都没有关系。
如果你还想找到埃利亚斯,就去做。
一个声音充斥我的耳鼓:哼唱声——来自我本人。我都不知道它何时开始的。
我凝视厨娘的双眼,深入那幽蓝的黑暗中。我必须理解她,直到内心最深处,如果我想要让骨骼、皮肤和肌肉全都被修复。
埃利亚斯给我的感觉像白银,像清凉晴朗的黎明时分一道用肾上腺素催发的闪电。拉娅不同,她让我想起人世的伤悲和绿眼睛姑娘的甜美柔情。
厨娘……她的内在像鳗鱼一样扭曲挣扎,我看到它们就想畏缩。但在这一坨纷乱的黑暗之下,我也能瞥见她曾经的模样,而我开始追逐那段往昔。在这样做的过程中,我的哼唱声开始变得不连贯起来。她内心的那些善念——如今都只是记忆。现在她的心被一群油滑的鳗鱼取代,带着疯狂的复仇欲望不停地扭曲身体。
我改变歌谣,捕捉她内心深处的那份真实。她心里像是开了一扇门,我穿门而入,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它有一种奇特的熟悉感。地板像是在吸我的脚底,当我低头看时,有几分怀疑会看到章鱼触手缠绕着我。
但下面只有黑暗。
我无法容忍把厨娘生活中的真相唱出声,所以我在自己的脑子里尖声号叫,同时看着她的眼睛。让我欣慰的是,她本人并没有移开视线。当治愈过程开始时,当我掌握了她的精神实质,她的身体也开始自我修复时,她甚至都不曾抽搐一下。
我身体的一侧却开始剧烈疼痛,血流到外衣的腰际。我无视它,直到呼吸急促,当我终于迫使自己放开厨娘时,我才感觉到自己因她而受的伤害。伤痕倒是比老太婆的伤短浅很多,但还是痛得要命。
厨娘的伤口流了些血,创口有些绽开,但腐烂完全消失,只剩一些恶臭味。
“包扎一下它。”我喘着粗气艰难地说,“如果你能进入我的房间,就可以自己偷些草药,配成汤剂。”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伤口,然后又看我。“那女孩有个哥哥,他跟反——反——反抗军有瓜葛。”她结巴了一会儿,稍后继续说,“武夫们在几个月前把他抓进了考夫监狱。她在设法救他逃脱,你男朋友在帮她。”
我的第一反应是,他才不是我男朋友。
第二反应是,这混蛋完全疯掉了。
不管是武夫、海国人还是部落民,进了考夫监狱都还有可能活着出来,被整治一番,变得老实本分,终生不太可能反抗帝国。但学者族进去根本不可能再出来,除非死了埋掉。
“如果你对我撒谎——”
她已经爬上窗户,这次的动作像我在塞拉城见证过的一样灵活:“记住,伤了那女孩的话,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是你什么人?”我问,我在医疗过程中了解了厨娘的一部分内心——一点儿光晕,或阴影,某种古老的音乐,让我想起拉娅。我皱眉,试图回想,像强行拼凑一段十年前的梦境一样。
“她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厨娘恨恨地说出这句话,就好像想到拉娅会恶心似的。“只是个蠢孩子,在执行一个无望的任务。”
当我怀疑地凝视她时,她摇摇头。
“别站在那里傻看着我,跟一头被吓坏的母牛似的。”她说,“去救你的家人吧,你这个傻丫头。”
第三十五章 拉娅
“慢点儿。”奇南一边喘息,一边在我身旁奔跑,伸手要拉我的手。在冰冷的夜里,他肌肤上传来的热力真是难得又温暖。
“天太冷,你很容易忽视自己的疲劳程度。如果不小心的话,你可能会突然崩溃的。而且现在外面光线太好——或许会有人发现咱们。”
我们接近了目的地——又一座安全屋,在一片农场里。一周前我们跟阿菲亚分手以后,已经向北走出好远。现在这里的巡逻兵要比南方更多,全都在搜捕学者族。院长在进攻北边和西边的城市,很多人都是从那里逃出来的。但大多数巡逻队只在白天搜捕学者。
奇南对周边地形比较了解,我们得以在晚上赶路,而且进展不错,尤其是我不止一次有机会偷到马匹。考夫监狱目前就在三百英里之外。但如果这该死的天气不配合,三百英里跟三千英里毫无区别。我愤怒地踢了下地上的薄雪。
我抓住奇南的手,催他继续向前:“如果我们还想明天到达山口的话,就需要今晚到达那座安全屋。”
“要是我们死了,哪儿都到不了。”奇南说。他的黑睫毛上结了霜,脸上有几处冻成了蓝紫色。我们所有的御寒衣物都跟阿菲亚的大车一起被烧毁了。我还有埃利亚斯几周前给我的那件斗篷,但它也不是塞兰区冬天穿的,尤其不适合现在这种刺骨的严寒环境,寒气会渗入皮肤,像八目鳗一样死缠着不放。
“要是你把自己累病了,”奇南说,“就不可能休息一晚恢复。此外,我们现在不够小心谨慎。上次那支巡逻队在几码之外经过,我们险些自己撞上去了。”
“只是运气不好。”我已经在继续赶路。“我们那之后一直都挺好的。希望这座安全屋里能有盏灯,我们需要看看埃利亚斯给的那张地图,找出前往那座山洞的路,如果暴风雪太猛烈,可能需要躲到那里去。”
雪大片大片地落下,近处,有只公鸡在报晓。农场主的府邸就在四分之一英里之外,清晰可见。但我们绕开它,前往奴隶区的配房。远处有两个人佝偻着身子前往牲畜棚,手里拎着桶。这个地方很快就将到处是奴隶和工头们,我们需要尽快隐蔽起来。
我们终于在一座矮阔的谷仓后面找到了地下室入口。门锁被冻得死硬,奇南哼哼着,尝试把它捅开。
“快一点儿。”我蹲在他身旁。在几码外的奴隶小屋,有炊烟升起,门吱吱被打开。一个包着布头巾的学者族妇女走了出来。
奇南再次把匕首插到门鼻上。“这破东西就是不肯——啊。”他坐倒在地,门鼻终于被别开了。
它掉落的声音很响,学者女人回头看过来。奇南和我都定在原处——她肯定会看到我们。但她只是挥手示意我们躲进地下室。
“快点儿,”她压低嗓子说,“待会儿工头就醒了!”
我们跳进光线暗淡的地下室,呼出的寒气浮在头顶。奇南顶上门,我环顾周围。这里有十二英尺长,六英尺宽,到处是桶和酒瓶架。
但房顶有盏吊灯,灯下有桌子,上面有水果、纸包着的一条面包,还有一个白铁带盖大盘。
“经营这座农场的人属于商人阶层。”奇南说,“母亲是学者,父亲是武夫。他是独子,所以官方认可他为纯正武夫血统。但他一定是跟母亲很亲近,因为去年,在父亲去世之后,他开始帮助逃跑的奴隶。”奇南向食物方向点头,“看起来,他还在继续这样做。”
我从包里取出埃利亚斯的地图,小心地展开,在地上清出一片空间来。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我无视它。安全屋通常狭小到让人难以动弹,更少有能看清东西的光线。奇南和我每天所有的时间不是在睡觉就是在赶路,这是少有的可以讨论未来计划的机会。
“跟我讲讲考夫监狱。”我两只手冻得发抖——几乎感觉不到手里这张纸。“埃利亚斯画出了简单的布局图。但如果他失败了而我们不得不潜入的话,那张图并不——”
“她死后你一直没说过她的名字。”奇南打断了我的喋喋不休,“你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的双手抖得更剧烈。我竭力稳住它们,看他坐到我对面。
“你一直都只谈论下一间安全屋,我们将来如何逃离帝国,还有考夫监狱。但你不肯谈论她,也不谈此前发生的事。你同样不肯谈你的奇异法力——”
“法力,”我想苦笑,“这法力我甚至都不能使用的。”苍天做证,我真的试过。一有空闲时间,我就尝试用意念让自己隐身,直到感觉自己快要疯掉,一心只想“消失”这个词。每一次,我都失败了。
“也许如果你谈起它,就会有帮助。”奇南说,“或者,如果你能吃多一点儿,而不是只吃一两口食物。睡多一点儿,而不是区区几小时。”
“我不饿,而且也睡不着。”
他的视线落在我颤抖的手指上。“天啊,看看你。”他把地图推到一边,双手包裹住我的手。他的温暖填补了我内心的某种空缺。我叹气,想要投入那份温暖中,想让它包裹住我。想忘记即将发生的一切,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好。
但这太自私,也很愚蠢,考虑到我俩随时会被武夫族士兵抓到。我想要把手拿开,但奇南像是看穿了我的内心一样,他反而把我拉近,把我的手指压在他温暖的腹部,然后用斗篷裹住我们两个人。在他衬衫的粗质布料下面,我能感觉出肌肉的清晰轮廓,结实又平滑。他低着头,看我俩的双手,红头发遮住他的眼睛。我咽下口水,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我们一起旅行了几星期,但从未如此靠近。
“给我讲讲有关她的事,”他轻声说,“美好的事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声音嘶哑,干咳了一下,“我认识她,也就几星期?几个月?我甚至从来没有详细跟她聊过她的家人,她小时候的生活,或者——或者她想要什么,期望什么。因为我一直以为我们还有时间。”
泪水流下我的脸颊,我从他身上抽回一只手,擦掉眼泪。“我不想谈这个。”我说,“我们不应该——”
“她理应得到更多怀念,而不是你装作她从未存在过。”奇南说,我抬起头看他,很是震惊,以为他要发火,但他的眼睛里只有同情,这却让我更难受。“我知道这让你痛苦。就算别人不懂,我也会懂。但痛苦会让你了解自己对她的爱。”
“她爱听故事。”我轻声说,“听故事的时候,她的那只眼睛会一直盯着我,我能看出来,在我讲故事的时候,她是完全忘我地听,沉浸在我讲述的随便什么世界里。她在脑子里可以看清故事中的一切。后来,几天以后,她还会问我一些关于故事世界的问题,好像她一直都活在那些幻想空间里。”
“我们一起离开塞拉之后,”奇南说,“我俩一直在走——其实是跑了,连续好多小时。当我们终于停下来,钻进铺盖卷儿准备睡觉时,她抬头看,然后说‘当你自由的时候,星星看着都完全变样了’。”奇南摇摇头,“都跑一整天了,几乎没吃上东西,累得无法再多迈一步,她还是向天空露出微笑慢慢睡着。”
“我宁愿自己什么都不记得。”我小声说,“我宁愿自己不曾爱过她。”
他深吸一口气,眼睛盯着我俩的双手。地下室不再寒气逼人,被我们的体温和外面照耀房门的太阳变暖了。
“我了解失去爱人的那种痛苦,我曾经教自己学会了毫无感觉。我曾坚持那么久,直到遇见你……”他紧握我的手,但不看我本人。我也无法与他对视。我们之间有个炽热的东西正在被点燃,也许这份期待已经暗中燃烧了很长时间。
“不要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要远离那些关心你的人,只因为你害怕伤害他们,或者——或者怕自己被他们伤害。如果你不让自己感觉到任何东西,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的双手在我手上画出一条路线,像一道慢慢延展的火焰,到达我的手腕。他极其缓慢地拉我靠近他的身体。我内心的空虚感、负疚感、挫败感和无尽的伤害全都消失,演化成了痛切的情欲,在我的身体里躁动,促使我向他靠近。我滑入他的怀抱,他两只手紧紧拥住我的腰,让性欲之火沿着脊柱烧向我的头脑。他抬起手指放到我发间,里面的发簪掉落到地面上。他的心贴在我胸前狂跳不止,他的呼吸喷到我嘴边,我俩的嘴唇间只有一根发丝的距离。
我低头向下看他,心神俱醉。有一个短暂的瞬间,某种黑暗的东西掠过他的脸,某种阴影,未知但又不完全出乎意料。奇南一直都带着某种黑暗的东西。我感觉到自己腹中有些不安,像蜂鸟振翼一样迅速闪过。这个瞬间之后很快被忘记,他闭上眼睛,缩短了我们之间最后的距离。
他的嘴唇温柔地抵着我的唇,双手不那么温柔地在我后背游走。我的两只手同样忙碌,抚过他双臂和肩膀的肌肉。当我双腿夹紧他腰部时,他的嘴唇降低到我下巴,牙齿掠过我颈项。我呼吸急促,感觉到他在扯我的衫衣,火热的气息沿着我裸露的肩膀下行,慢得几乎是一种折磨。
“奇南——”我深深呼唤。在我俩的激情面前,地下室的寒气似乎弱得不值一提。我把他的衬衣褪去,如饮醇酒般肆意欣赏他美好的肉体,它在灯光下泛着褐色柔光。我用一根手指描画他肩上的小斑点,然后划过他坚实的宝贝胸肌,再经过腹肌,最后停在臀部。他握住我的手,眼睛在我脸上搜寻。
“拉娅。”当他这样说话时,这个词完全变了,不再是个名字,而是一种祈求,一番祈祷。“如果你想让我停下来——”
如果你想保持距离……如果你还想回味痛苦……
奇南。奇南。奇南。我的脑子里全都是他。他曾指导过我,为我战斗,陪我面对一切。而在此过程中,他的疏远也逐渐被一份炽热又不肯明言的爱取代,当我察觉他看我的眼神就能领会。我让自己内心的质疑声闭嘴,也握住他的手。一份安定感吞没了我,其他所有想法都变得遥远起来,我感觉到一种几个月来从未感受过的宁静。我把视线保持在他身上,引导他的手指解开我的衬衣纽扣,一颗,又一颗,一面解,一面向前探身靠近他。
“不要,”我在他耳边说,“我不要你停下来。”
第三十六章 埃利亚斯
周围那些牢房里传来没完没了的唠叨声和呻吟声,那声音像食肉虫一样钻进我的脑子里。进入审讯区才几分钟,我的两只手已经无法离开耳朵,而且我在考虑要把它们全都揪下来。
牢区墙上的火把从牢门上方的三条窄缝里照射进来。我只有足够的光线看清自己牢房的石头地板上空无一物,没有任何能用来捅开手铐锁的东西。我试过锁链,寻找薄弱环节,但它们全是赛里克精钢铸造。
十层地狱啊。最多再过半天,我的昏厥症状就将复发。到那时,我的思考能力和行动能力都会严重下降。
附近一座牢房传来痛苦的尖叫,然后是一条可怜虫在喃喃自语,话不成句。
至少,我还可以把院长教过的搞审讯技能用上。还好啦,跟她受过的那么多折磨不完全白费。
过了一段时间,我听到门口有走动声,然后锁头拧转。典狱长吗?我紧张起来,但来的只是被典狱长利用过的学者族男孩。那孩子一只手拿着一杯水,另一只手上是一碗硬面包和发霉的肉干,肩上搭了一条旧毯子。
“谢谢你。”我一口喝光那杯水。男孩盯着地面,把食物和毯子放在我能拿到的地方。他现在瘸了腿,上次还不是这样。
“等一下,”我叫出声。他停下来,但没有回头看我。“典狱长又惩罚过你吗?在上次……”他利用你控制我之后。
学者小孩像一尊石像,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在等着我说点并非显而易见的事。
或者,我猜,他是在等我闭嘴足够长的时间,然后再回答。尽管我很想问他的名字,但还是迫使自己不说话。我开始数秒,十五,三十,一分钟过去了。
“你并不害怕。”他终于小声说,“你为什么不害怕?”
“害怕只会增强敌人的力量,”我说,“像给灯添油一样。这会让他的气焰更嚣张,会让他变强。”
我想知道,代林死前是否害怕过。我只希望他死得够痛快。
“他伤害我。”男孩指节发白,双手狠命捏着大腿。我蹙起眉头。我很了解典狱长伤人的方式——尤其是他虐待学者族的伎俩。他实验人的痛觉,这还只是一部分。学者小孩处理监狱里最卑贱的事务:在折磨结束之后清理房间和囚徒身体,赤手埋葬尸体,倒粪桶。多数小孩在十岁之前已经两眼无神,混吃等死。
我甚至无法想象这孩子经历过什么,见证过什么。
又一声惨叫传来,还是刚才那间牢房。男孩和我都被吓了一跳。我们彼此对视,同样心惊,我以为他要开口说话。牢门却在此时打开,典狱长可恶的身影投射在他身上。男孩灰溜溜地逃走,贴墙行进,像耗子尽可能躲避猫儿,消失在牢区火把的阴影下。
典狱长一眼都没看他。他空着手,或者至少看似空着手。我确信他一定暗藏了什么折磨人的刑具。
现在他关上门,取出一个小瓷瓶——泰利粹取液。我竭力忍住没有扑上去抢夺。
“差不多是时候了。”我无视了那瓶子,“还以为你对我没兴趣了呢?”
“啊,埃利亚斯。”典狱长咂舌,“你在这儿服过役,了解我的方法。真正的痛楚不只在于痛觉本身,也在于对痛苦的期待。”
“这话谁说的?”我哼了一句,“你吗?”
“奥珀瑞安·多米尼克。”他来回踱步,正好在我攻击范围之外。“他是泰乌斯四世时代这里的典狱长。我上黑崖学院时,他的书必读。”
典狱长举起泰利粹取液。“我们何不从这里开始谈?”见我沉默,他叹气,“你带着它干什么,埃利亚斯?”
使用你的审讯者想知道的事实,院长的嘶吼声在我耳边响起,但要节省。
“旧伤恶化。”我拍了下胳膊上的疤,“这种血液清理药剂是我仅有的疗法。”
“你说谎的时候,右手食指会有轻微颤动。”典狱长告诉我,“继续,努力控制它。你做不到的。身体不会说谎,即便你的脑子有这种愿望。”
“我说的是实话。”至少是特殊版本的实话。
典狱长耸耸肩,扳下门边的一个把手。我身后墙上有机械装置响动,连在我手脚上的铁链越收越紧,直到我被扯到墙面上,身体被拉成紧绷的“X”形。
“你知道吗?”典狱长说,“如果动用得当,我只要一组手钳,就可以把人全身的骨骼都折断。”
典狱长花了四小时,搞坏我十个指甲,天知道敲碎了我多少块骨头,才得知泰利粹取液的真相。尽管明知自己还能继续撑,我最终还是让他得到了这条信息。他认定我软弱的话,其实是好事。
“真奇怪。”当我承认是院长对我下了毒时,他说,“但是,啊。”他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凯瑞斯是想让小伯劳走开,好随心所欲对她感兴趣的任何人搬弄是非,但她又不想冒险让你幸存。聪明。在我看来,这招过于冒险,不过毕竟——”他耸耸肩。
我做出一副疼痛难忍的表情,以掩饰我的吃惊。我已经纳闷儿了好几星期,院长为什么要对我下毒,而不是当场杀了我。我最终的结论是,她只不过想让我活受罪罢了。
典狱长打开牢门,扳下把手,让我的锁链松弛下来。我感激地倒在地上。片刻之后,学者男孩进门。
“清理囚犯身体。”典狱长对小孩说,“我可不希望他伤口感染。”老家伙歪着头又说,“这次,埃利亚斯,我任你玩那套诡计,我觉得这事挺有趣。你似乎有一种‘不可战胜综合症’:要多久才能打破它呢?需要何种条件呢?前提是身体上的痛苦,还是说我要被迫深入你的内心世界呢?那么多东西值得发现。我好期待。”
他消失了。男孩靠近过来,他吃力地捧着一个大陶罐,还有一筐叮当作响的小药瓶。他扫了一眼我的手,然后眼睛瞪大。他蹲在我身旁,手指像蝴蝶一样轻巧地给我涂抹各种油膏清理伤口。
“看来传说是真的了,”他小声说,“假面人真的没有痛觉。”
“有痛觉的。”我说,“我们只是受过训练,会忍耐它们罢了。”
“但他——他折磨了好几小时呢。”男孩眉头上皱出深沟。他让我想起迷路的小星星,独自困在黑暗中,寻找某些熟悉的东西,某些他能理解的东西。“我每次都会哭。”他浸湿布片,抹掉我手上的血。“就算想忍住也没有用。”
诅咒你,西塞琉斯。我想起代林,在这里受苦,像这个男孩一样被折磨,也像我。拉娅的哥哥最终丧命之前,被典狱长虐待成了什么样子?我的两只手渴望能握住一把弯刀,把这老东西的虫豸脑袋从他的柴棍身体上劈下来。
“你还小。”我粗着嗓子说,“我在你这个年龄时,也是会哭的。”我伸出完好的那只手,跟他握手。“顺便告诉你,我叫埃利亚斯。”
他的手很有力,尽管小。他很快放开了我的手。
“典狱长说,名字有种魔力。”男孩的眼睛迅速瞥了一下我的双眼,“所有小孩都被称为奴隶,因为我们都一样。尽管我的朋友蜜蜂儿——她就给自己取了名字。”
“我不会叫你‘奴隶’。”我说,“你——你想要自己的名字吗?在部落领地,家人有时候也会等孩子好几岁了才起名字。或者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字。”
“我现在没有名字。”
我靠在墙上,抑制住苦相,任由男孩清理我的双手。“你很聪明,”我说,“反应快。塔斯这个名字怎么样?在塞黑瑟语里面,它的意思是迅捷。”
“塔斯。”他试着说这个名字,脸上略微显出些笑意。“塔斯。”他点头,“还有你——你可不只叫埃利亚斯,你的全名是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卫兵们以为没人听到的时候都在谈论你,他们说,你曾是个假面人。”
“我摘掉了面具。”
塔斯想问我一个问题——我能看出他在鼓劲儿。不管他想问什么,当外面有响动,德鲁修斯出现时,他都把问题咽了回去。
男孩迅速站起来,收起他的工具,但还是不够快。
“动作快点儿,臭小孩。”德鲁修斯两大步冲上来,对准塔斯的肚子狠踹一脚。男孩惨叫,德鲁修斯大笑,继续踢他。
我脑袋里充斥着怒吼声,像水流涌上堤坝。我想起黑崖学院的教官,他们每天随意地殴打学生,在还是童兵的年代让我们日渐憔悴。我想起那些吓唬我们的骷髅生,他们从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只是他们培养出的暴力倾向受害者。一层又一层,一年又一年,像复杂的发酵物逐渐被酿造成醇酒。
突然之间,我已经扑向德鲁修斯,他的倒霉之处就是靠得太近。我像只疯狂的动物一样狂吼。
“他还是个孩子。”我右拳击中假面人的下巴,他栽倒在地。我心中的怒火喷泄而出,甚至感觉不到锁链的存在,只顾像雨点一样重拳抡击。他是个孩子,你却把他当垃圾对待,而且你以为他毫无感觉,但他会痛。他会一直疼痛,直到丧命,只因为你这种白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很多只手从我背后拉扯。靴子踩踏声响如雷鸣,两名假面人冲入牢房。我听到木棒破空的风声,矮身躲过。但小腹中了一记重拳,痛得让我喘不上气,我知道自己随时会被打晕。
“够了!”典狱长冷冰冰的声音打破混乱。立刻,几个假面人从我身旁退下,德鲁修斯叫唤着站起来。我呼吸粗重,对典狱长怒目而视,让我的眼光里充满对他本人,对整个帝国的仇恨。
“心碎的男孩在为他失去的童年进行报复。真可悲,埃利亚斯。”典狱长摇头,很失望的样子。“你不明白这种冲动多么不合乎理性?多么无用?我当然只能惩罚这孩子了。德鲁修斯,”他朗声宣告,“拿来纸笔。我把小男孩带到隔壁,你来记录维图里乌斯的反应。”
德鲁修斯抹掉他嘴角的血迹,豺狼一样的眼睛里有了神采:“乐于从命,长官。”
典狱长抓过蜷在屋角的学者族男孩——塔斯,把他丢出牢房。男孩落地,发出可怕的声响。
“你这妖孽。”我冲着老东西吼叫。
“老天会让不妖孽的生物灭绝。”典狱长说,“同样引自多米尼克,一位伟人。也许他早死了也好,免得看到这世界上到处是弱者乱跑,哭哭啼啼。我才不是什么妖孽,埃利亚斯。我是自然选择的助手,某种意义上的园丁,我很擅长使用大剪刀。”
我极力拉扯铁链,尽管明知这样纯属徒劳:“下地狱去吧,混蛋!”
但典狱长已经走了。德鲁修斯就位,面带冷笑。他记录下我的每一种表情,而在上锁的门外,不断传来塔斯的尖叫声。
第三十七章 拉娅
我在地下安全屋醒来时,内心深处的感觉肯定不是后悔,但也不是幸福。我真希望自己完全理解它。我知道在搞清楚真相之前,这感触会一直搅扰我,而在前途依然如此遥远的情况下,我不能容许自己分心。分心就会容易犯错,而我已经犯下过足够多的错误了。
我不愿把和奇南之间发生过的事看作又一个错误,那感觉让人眩晕,让人沉醉,而且充满了我始料未及的一种感情。是爱。我爱上了他。
不是吗?
趁奇南背对着我,我喝下一份草药汤剂,这方子是阿婆教我的——它能减缓月经周期,让女孩子避免怀孕。
我看看奇南。他默默穿上更厚实的衣物,准备着我们的下一段行程。他感觉到了我的注视,来到我身旁。我正在系鞋带。他带着一份反常又羞涩的神情,轻轻抚摸我的脸颊,不自信的微笑让他的脸容光焕发。
我们是不是两个傻瓜?我想问他。在如此疯狂的世界里还妄图得到些安慰?但我无法狠下心来这样说,而现场也没有别的人会发问。
我突然特别想跟哥哥谈谈,我愤怒地咬紧嘴唇,以免让眼泪失控。我确信代林在跟随斯皮罗学艺之前,一定也有过几个小情人。他应该知道这种不安和混乱,是不是正常现象。
“是什么在让你心烦?”奇南拉我站起来,紧握我的双手。“你不会是宁愿我们没有——”
“不。”我马上说,“我只是……现在有那么多事没完成,我们那样子……错了吗?”
“在如此黑暗的时代寻求一两小时的幸福吗?”奇南说,“这没错。如果人生没有欢乐时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值得人去战斗?”
“我也愿意这样想。”我说,“但是又觉得好内疚。”经过几周的掩饰和克制之后,我的情绪突然全都爆发了出来。“你和我在这儿,好好地活着。伊兹却已经死了,代林在坐牢,埃利亚斯也快要死了——”
奇南用一只胳膊揽着我,把我的头拉到他下巴下面。他的体温,他的——木料加柠檬汁式的体味,马上让我安静下来。
“把你的负疚感给我,我可以帮你担着,好吗?你不应该这样想的。”他的身体稍稍后仰,抬起我的脸颊说,“试着忘掉一些紧张情绪。”
才没有那么简单!“就是今天早上,”我说,“你还问我如果不让自己有感情,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是说吸引力、欲望。”奇南的两颊有些泛红,他别开头,“不是负疚感和恐惧,那些你应该努力忘却的东西。我可以帮你忘记——”他昂起头,我感觉到一股热力传遍身体。“但我们现在该出发了。”
我勉强笑了一下,他放开我,我找到代林的弯刀,等我把它扣好,再次皱起眉头。我不需要人来转移我的注意力,我需要搞清楚自己这颗臭脑袋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的情绪让你像个正常人,几周前,埃利亚斯在塞兰山脉跟我说过这样的话。甚至那些不好的情绪也有存在的意义。不要把它们锁起来,如果你无视它们,它们只会更吵闹,更愤怒。
“奇南,”我们登上地下室阶梯,奇南打开了门闩。“我并不为已经发生的事后悔,但我也不能只靠意志力抹掉负疚感。”
“为什么不能?”他转身面向我,“听我说——”
当地下室的门嘎吱尖叫着被打开时,我们两人都吓了一跳。
奇南拉弓,搭箭,瞄准,动作一气呵成。
“等等。”一个声音说。那人举起一盏灯,是个年轻的鬈发学者。他看到我们,骂了一句。
“我就知道没看错,下面真有人。”他说,“你们得走了。主人说,有支武夫巡逻队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会找出并杀掉所有自由的学者族人——”
我们没有听他后面的话。奇南抓住我的手,拉我上了阶梯,避入黑夜里。“那边走。”他向我们东侧的树林边界线点头,林地在奴隶区对面,我跟着他一路小跑,脉搏在狂跳。
我们经过树林,再次向北转弯,穿过一片长长的荒芜原野。奇南在那里发现一座马厩,他离开我,消失其中。有只狗在叫,但突然住了口。几分钟后奇南回来了,牵着一匹马。
我正想问那只狗怎么样了,但看他的脸那么可怕,就没说什么。
“前面那片树林里有条小路,看上去不是很繁忙。而且现在雪够大,一两小时之后,我们的脚印会被埋起来。”
他拉我坐在他前面,当我的身体避开他的时候,他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小声说,“我感觉就像,就像找不到新的平衡点。”
“你压力太大,持续时间太长。一直以来,拉娅,都是你在引领我们,你做过很多艰难的决定——很可能你根本没有做好准备。这没什么可耻的,谁反对我就宰了谁。之前你已竭尽全力,现在放手吧,让我替你背起这个负担,让我帮你。相信我能做对。之前我给你的意见错过吗?”
我摇头,心里又开始感到不安。你应该更相信你自己的,拉娅,我心里有个声音说,你做过的决定并不是一无是处。
但重要的决定——那些生死攸关的决定,全都错了。这负担重得让我崩溃。
“闭上眼睛,”奇南说,“现在开始放松。我们能到达考夫监狱,我们会救出代林,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们离开那座地下安全屋之后又过了三个晚上,偶尔会碰见一座挖了一半的学者群葬坑。男人,女人,小孩,所有尸体都随手丢在坟坑里,像杂碎一样。在我们前方,冰雪覆盖的奈夫尼斯山挡住了半边天,它的壮美显得如此残酷。群山就不知道在它们脚下发生的这些暴行吗?
奇南很快催我们通过,甚至在太阳出来之后仍旧继续赶路。当我们远离坟墓,爬上一座高高的、长满树木的山丘时,我在西方瞥见一点儿什么,在我们和安提乌姆城之间的小丘之间。帐篷,看着像是,还有士兵、营火,成百上千。
“天啊。”我让奇南停住,“你看到那些了吗?那里不是阿根特山区吗?看起来,那儿藏了一整支军队呢。”
“快走。”奇南拉我继续前进,担忧让他变得不耐烦,我也急躁起来。“我们需要藏起来,等天黑再走。”
但是天黑之后,恐惧之物更多。我们出发后几小时,那么突然就撞上一队士兵,我惊叫出声,险些暴露了我们的位置。
奇南低声喘息着拉我避开。那帮士兵守卫着四辆“鬼车”,这名字的由来是:你只要坐进这车,就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了。那些车子很高大,侧面是黑漆,我看不出里面有多少学者。但后侧窗格上有好多双手握着。有些手大,有些太小太小。我们看着的期间,更多囚犯被装入最后一辆车。我想起此前经过的那座坟墓,知道这些人将会经历什么。奇南试图拉我继续赶路,但我发觉自己完全动不了。
“拉娅!”
“我们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们不管。”
“这些车有十几名士兵看守,还有四个假面人。”奇南说,“我们上去也是找死。”
“要是我能隐身呢?”我回头看那些车子,总是会想到那么多双手。“像我在部落营地做到的那样,我可以——”
“但你一直都做不到,自从——”奇南伸出双手,同情地捏了下我的肩。自从伊兹死了以后。
我听到喊叫声,回头看“鬼车”方向。一名学者男孩正在抓挠拖他前进的假面人的脸。
“你们不能一直这样对待我们!”男孩尖叫着,被假面人丢进车子。“我们不是牲畜!总有一天,我们要反击的!”
“用什么反击啊?”假面人冷笑,“棍棒和石头?”
“我们现在知道了你们的秘密,”男孩扑到铁栅上。“你们阻止不了的,你们自己的一名铁匠背叛了你们。我们都听说了。”
假面人脸上的冷笑消失,他看起来几乎有几分犯愁。“啊,是的。”他低声说,“鼠辈们最大的希望寄托,偷得赛里克精钢秘密的学者。他已经死了,小子。”
我惊呼一声。奇南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巴,控制住我,而我不停地挣扎。他低声告诉我说不能出声,否则我们都会丧命。
“他死在了监狱里。”那假面人说,“在我们从他那孱弱又可悲的脑子里挖出了所有信息之后。你们只是畜生,小子,甚至连畜生都不如。”
“他在撒谎。”奇南小声说,用力把我拽出树林,“那人这样说,只为折磨那个男孩。假面人根本没有办法知道代林的死活的。”
“如果他没撒谎呢?”我说,“要是代林果真死了怎么办?你听过有关他的流言,它们传播极广。也许把他杀了,就是因为帝国想要平息那些流言。也许——”
“这些都不重要。”奇南说,“只要他还有一线生机,我们都必须努力营救。你听到我的话了吗?我们必须继续前进。来,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离开地下室后近一周,奇南拖着沉重的步子返回营地,这次在一棵老橡树节瘤突出、叶子落尽的枝条下面。“院长前进到了德芬尼姆。”他说,“她杀害了全部的自由学者。”
“那么奴隶呢,囚犯呢?”
“奴隶逃过一劫——他们的主人肯定是反对这样的财产损失。”他说话时,面带病容,“她把牢里的人杀光了,在城市中心广场集体处决。”
天啊。这夜似乎变得更黑暗,更死寂,像死神就在树林里经过,所有其他生灵都感应到了他,只有我们还茫然不觉。“很快,”我说,“世上将不再有学者。”
“拉娅,”奇南说,“她的下一站就是考夫监狱了。”
我猛然抬头:“我的天,要是埃利亚斯还没有把代林救出来怎么办?如果院长开始杀害那里的学者族——”
“埃利亚斯是六周以前走的。”奇南说,“他这家伙看起来还挺有信心。或许他已经把代林救出来了呢,他们有可能就在那座山洞等我们呢。”
奇南伸手到他鼓鼓的背包里,拿出一块面包,还冒着热气,另有半只鸡。天知道他是从哪儿搞来的。不过,我还是没食欲。
“你就从来不会想起‘鬼车’里那些人吗?”我低声说,“你就从来不想知道他们后来的遭遇?你——你在乎过吗?”
“我加入了反抗军,不是吗?但我不能整天自寻烦恼,瞎想些改变不了的事。这没用的。”
但这并不是瞎想,我觉得,这是铭记。铭记绝对不是毫无意义。
一周前,我会把这些想法说出来。但自从奇南把领导职责从我这里接走,我感觉弱势了很多。边缘化了,像自己每天都在缩小似的。
我应该对他心怀感激。尽管乡间到处有武夫出没,奇南还是带我安全躲过所有的巡逻队和侦察队,避开所有的军营和瞭望塔。
“你一定冻坏了。”他语调温柔,但还是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惊讶地低头看,自己还穿着埃利亚斯的那件厚实的黑斗篷,像是一辈子之前他在塞兰山脉给我的。
我把斗篷裹紧:“我还行。”
反抗军战士在他背包里翻找,终于取出一件厚重的,边缘有皮毛的冬季大斗篷。他向前探身,温柔地解开我身上这件,任它落地,然后把新的斗篷披在我肩上,系牢。
他没有什么恶意,我知道。过去这几天,我一直在疏远他,他却一如既往地和善。
但我有心丢开这件新斗篷,把埃利亚斯给我的那件重新披上。我知道自己这样想很傻,但埃利亚斯的斗篷总是神奇地让我觉得舒服。也许因为它让我想起他本人,想起我在他身边时的样子。更勇敢,更强大,或许有缺点,但毫无畏惧。
我想念那女孩,那个拉娅。那个版本的我在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身边时,生命之火烧得最旺盛。
那个拉娅会犯错,那个拉娅的错误会带来死亡。
我怎么可能忘记?我低声对奇南表示感谢,把旧斗篷收入包裹,然后把新斗篷裹紧,告诉自己说,这件更暖和。
第三十八章 埃利亚斯
考夫监狱夜里一片死寂,让人心寒。因为这寂静不是安睡,不是死亡,是人们放弃希望,任由生命力流失,是终于任由痛苦将他们淹没,自身消解在空无之中。到黎明,考夫监狱的孩子们就将拖出那些没能熬过这一夜的尸体。
在寂静中,我发觉自己在想象代林。对我来说,他一直都像个幽灵,一个我们为之努力了太久,感觉永远都不会见到的人,我觉得我跟他之间有一根纽带。现在他却死了,他离去的地方留下一片空白,像是幻想中依然存在的肢体。当我想起他已不在人世,绝望再度将我吞没。
我的手腕被镣铐磨出了血,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肩,我的双臂整晚都是伸开的,但那种痛只会让我感到麻木,并不会让我焦灼。我承受过更痛苦的经历。当昏厥来临,世界变成一片黑暗时,我感觉到的是解脱。
轻松感是暂时的,当我在寂灭之地醒来,耳边马上充斥着鬼魂们慌乱的低语声,几百个,上千个,太多。
搜魂者跟我击了一下掌,但是脸拉得好长。
“我早跟你说过那个地方会发生什么事。”我的伤口在这里并不可见,她看到我时还是皱起眉头,像她能看清一切似的。“你怎么就不肯听我的话呢?看看你。”
“我没料到会被抓住。”鬼魂们在我周围盘旋,就像旋风卷起飘浮的杂物。“希娃,地狱啊,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不该来的,”她的语调并没有很凶,像前几周似的,但语气很坚决,“我以为要到你死的时候才会再见到你。回去吧,埃利亚斯。”
我的腹部感觉到熟悉的拉拽感,但我抵挡着它:“鬼魂们都很不安?”
“比平时更乱。”她蔫蔫地说,“新鬼太多了。学者族,大部分都是。”
我过了一小会儿才明白,明白之后就感到恶心。我听到的那些声音,成千上万新鬼的抱怨声,来自被武夫杀害的学者们。
“很多鬼魂不需要我帮助,会继续前行。但有些太痛苦了,它们的哀号声让神怪们感到不安。”希娃以手扶额,“我以前从来没感觉这么老迈过,埃利亚斯,从未如此无助。我做搜魂者一千年了,以前也经历过战争。我见证了学者族的沦落,武夫族的崛起。但,我没见过现在这样的情形。你看。”她手指天空,树冠之间的空隙里能看到天。
“射手座和武女座都消失了。”她指点群星,“刑夫座和叛贼星座却在上行。星辰早有预知,埃利亚斯。最近,它们谈论的只有即将来临的黑暗时代。”
阴影在聚集,埃利亚斯,而它们的集中不可阻挡。该隐曾说过这些话,后面还有更糟的预言,就在几个月前,在黑崖学院对我说的。
“是什么黑暗势力?”
“夜魔王。”希娃轻声说。恐惧掠过她全身,那个强势的,看上去满不在乎的生物,我已经熟悉的形象,消失了。她现在怕得像个小孩子。
远处,树木在放射红光。那是神怪树丛。
“他在设法释放他的兄弟们。”希娃说,“他在寻找一件古老武器散落在各地的碎片,当年就是这件武器把神怪们困在别处。每一天,他都在接近。我——我感觉到了,但我看不到他本人。我只能感觉到他的恶意,就像奈夫尼斯山的寒风之影。”
“你为什么要害怕他?”我问,“既然你们两个同为神怪?”
“他的法力有我一百倍那么强。”她说,“有些神怪能驭风,或者隐形。其他有的能控制心灵身体,或者呼风唤雨。但夜魔王——他拥有全部这些法力,还有更多。他曾是我们的师长,我们的父亲,我们的国王。但……”她移开视线,“我背叛了他,我背叛了我的同族。当他得知这件事,天啊,我活了那么多个世纪,从来没像那时候那么恐惧过。”
“发生了什么?”我轻声问,“你怎么就背叛了——”
一声尖啸从树丛方向传来:希——娃……
“埃利亚斯,”她说,“我——”
希娃!那号叫声像鞭鞘抽响。希娃跳了起来:“你惹怒了他们,快走!”
我从她面前退开,鬼魂们在我身旁拥挤、聚集。其中一个跟其他人分开,个头矮小,眼睛瞪得好大,身上还有一只眼罩,甚至是在死后。
“伊兹?”我惊恐地叫道,“怎么——”
“快走!”希娃推开我,把我丢回灼热的,痛苦的清醒状态。
铁链松弛,我蜷在地板上,周身疼痛、寒冷。我感觉到有人拍打我的双臂,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打量着我,焦急又担心,是那个学者男孩。
“塔斯?”
“典狱长命令士兵们放松铁链,好让我清理你的伤口,埃利亚斯。”塔斯说,“你必须控制住抽搐。”
我小心翼翼地坐起来。伊兹,是她,我确定,但她不应该死了呀。马车队发生了什么?拉娅呢?阿菲亚呢?头一次,我盼望自己再次昏迷,我想知道答案。
“做噩梦了吗,埃利亚斯?”塔斯的声音很柔和,我点头,他皱眉。
“总做噩梦。”
“我以前也做过噩梦。”他短时间看着我的双眼,然后避开。
我不怀疑这个。我记忆中出现了院长,数月前站在我的牢房门前,就在我即将被砍头的前夜。她来时我正在做噩梦。而且她说,我也有噩梦的。
现在,时隔数月,千里之外,我发现这个被困考夫监狱的学者男孩也有同样的困扰。真是让人心惊,我们三人居然有这样的共同之处:脑子里爬行的梦魇。所有那些黑暗和邪恶,被其他人强加在我们身上;所有那些无法控制的事,在我们过于年轻时无力阻止的一切——它们会终生陪伴在我们的脑海里,在暗处等待,等着我们最虚弱的时候跳出来。它们突然现身,像是恶鬼攻击垂死的人。
院长我知道,她已经被黑暗彻底吞没。不管她脑子里的梦魇是什么,她本人都要更可怕上千倍。
“不要被恐惧左右,塔斯,”我说,“只要你不让它控制你,你就跟假面人一样强大。只要你坚持一直战斗。”
走廊里,我又听到熟悉的人声,从被关进这里以来,我一直听到同一个人在喊。这次是从呻吟声开始,逐渐变成哭泣。
“他还年轻。”塔斯向那个被折磨的囚犯方向点头,“典狱长花了好多时间折磨他。”
可怜的东西,难怪他有一半的时间听起来都很疯狂。
塔斯倒了些酒精在我的指甲上,灼烧感有如地狱。我忍住没哼出声。
“士兵们,”塔斯说,“给那个囚犯起了个绰号。”
“尖叫者吗?”我咬着牙说。
“艺术家。”
我猛地睁开双眼,盯着塔斯的眼睛,忘记了疼痛。
“为什么?”我平静地问,“为什么给他这么个名字?”
“我从未见过这么神奇的事。”塔斯望向别处,有些紧张,“即便是以血当墨,他在墙上画的那些图画——它们都太真实了,我以为它们会——它们真的会活过来。”
流血的,燃烧的地狱啊。这不可能。单人牢区的军团士兵明明说过他死了。而我就相信了他,我真是太蠢了。我居然迫使自己忘记了代林。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突然产生了可怕的疑心。塔斯是敌人的探子吗?“典狱长知道吗?是他让你说的?”
塔斯很快摇头:“不——拜托,听我说。”他看看我的手,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紧握拳头。我感觉很惭愧,这孩子可能以为我想打他,我伸开手。
“即便在这里,士兵们也会谈论追捕帝国头号叛徒的事。而且他们也说到那个跟你一起的女孩,塞拉城的拉娅。而,而那个艺术家……有时候他会做噩梦,然后也会说话。”
“他会说什么?”
“她的名字,”塔斯低声说,“拉娅。他大声叫她的名字,然后让她快跑。”
第三十九章 海伦娜
风中传来的声响环绕着我,让阵阵不安贯穿我的内心。考夫监狱还在两英里之外,但已经通过囚徒的痛苦哀号宣示了它的存在。
“也他妈该是时候了。”法里斯,等在山谷外的补给站,如今从室内走出。他把毛皮外套裹紧,咬牙抵挡寒风。“我都在这鬼地方等了三天了,嗜血伯劳。”
“阿根特山区有洪水泛滥。”本来应该一星期的路程,最终耗时超过两周。拉什纳节只有一周多的时间就将到来。真他妈没时间了。我希望自己没信错厨娘。
“那边的驻军士兵坚持让我们绕行,”我对法里斯说,“耽搁特别多时间。”
法里斯接过缰绳,我下了马。“奇怪,”他说,“山区东端也是封闭的,但他们跟我说发生了泥石流。”
“洪水导致泥石流,倒有可能。我们先吃东西,收拾行装,然后开始追踪维图里乌斯。”
我们进入哨站,熊熊燃烧的壁炉扑面送来一股热气,我坐在炉火旁。法里斯跟周围逗留的四名辅兵说了些什么。不知他说了什么,反正那四个人一起点头,紧张地朝我的方向看。两人进入厨房,另外两个去照料马匹了。
“你跟他们说什么了?”我问法里斯。
“我说,要是胆敢泄露我们的行踪,你会杀光他们全家。”法里斯对我笑笑,“我猜,你并不想让典狱长知道我们来。”
“想的不错。”我希望我们在追踪埃利亚斯的过程中不需要典狱长协助。想到他可能提出的交换条件,我就不寒而栗。
“我们需要侦察这个地区。”我说,“如果埃利亚斯在这儿,他或许还没有进入监狱。”
法里斯的呼吸声有一点儿停顿,然后恢复如常。我扫了他一眼,他突然显得对食物特别有兴趣。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法里斯回答得太快,发现我注意到他的反常表现之后,低低地咒骂了一声。然后,他放下餐盘。
“我恨这件事。”他说,“我也不怕院长的探子知道。”他狠狠瞪了阿维塔斯一眼。“我痛恨这种感觉:我们像猎狗一样追杀,而马库斯却在我们背后打响鞭。选帝赛期间,埃利亚斯救过我的命,戴克斯也一样,他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那之后……”法里斯幽怨地看看我,“你甚至从来都没提过第三轮选帝赛的事。”
有阿维塔斯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现在的明智之举,应该是马上发表一番效忠帝国的激情演说。
但我太累了,内心也太过于痛苦。
“我也恨这个。”我低头看自己吃了一半的食物,完全没了食欲。“血天啊,我恨跟这件事有关的一切。要是你没办法迫使自己帮忙,那就收拾好东西回安提乌姆。我可以派你去做其他任务。”
法里斯看向别处,下巴紧绷:“我愿意留下。”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我再次拿起餐叉,“也许你可以告诉我,刚才我说在本地搜寻埃利亚斯的时候,你闭嘴之前想说什么。”
法里斯抱怨说:“少来了,海勒。”
“你跟他同期被派来考夫监狱服役,坎德兰中尉。”阿维塔斯对法里斯说,“而你,伯劳,并不同时。”
的确,我们做五劫生时,埃利亚斯和我在考夫监狱的时间并不一致。
“当监狱中的情况让他无法忍受时,他是不是会躲到某个地方?”阿维塔斯带着一份我很少见过的严肃,“一个……藏身处?”
“一座山洞。”法里斯停顿一会儿之后说,“他离开考夫监狱时,我跟踪过他一次。我当时想——天啦,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很可能是某件蠢事,以为他在树林里找到了一批暗藏的麦酒之类。但他只是坐在山洞里,盯着墙不动弹。我猜……我猜他就是想忘记监狱中的见闻。”
当法里斯说起这件事,我感觉心里出现好大一片空洞。当然,埃利亚斯要找这么一个地方。没有它,他根本没办法熬过考夫监狱的任务。这太像他的风格了,我几乎想大笑,同时还想砸破些什么。
不是现在,不是在你如此接近成功时。
“带我们去那儿。”
???
一开始,我以为山洞这条线索是死的,它看起来已经被遗弃了好几年。但我们还是点起火把,搜遍洞内每一寸空间。正当准备下令撤出时,我瞥见石壁上一条裂缝里有东西在发光。我上前将它拔出,险些直接把它丢到地上。
“十重地狱啊,”法里斯从我手里抓过那副捆绑起来的带鞘弯刀。“埃利亚斯的刀。”
“他就在这里,”我无视腹中涌起的恐惧——你将不得不杀死他!假装自己狩猎的激情高涨。“而且是最近。其他地方都有厚厚的蛛网。”我举起火把,照亮裂缝中的蛛网。
我环顾四周,寻找那女孩留下的踪迹,一无所获。“如果他在这里,拉娅应该也在。”
“还有,”阿维塔斯说,“如果他把这些全留在这里,他一定以为自己去不了太久。”
“你去外面警戒。”我对法里斯说,“记住,我们的对手是维图里乌斯。保持距离,不要跟他动手。我需要去趟监狱。”我转向阿维塔斯,“我估计你会坚持跟我同去吧?”
“我比你更了解典狱长。”他说,“现在贸然闯进监狱并非明智之举,里面有太多院长的探子。如果她知道你在此地,一定会试图破坏你的行动。”
我扬起眉毛:“你是说,她还不知道我来这里?我以为你早就告诉她了。”
阿维塔斯什么都没说,他沉默得太久,法里斯在我身边不自在地乱动。我发觉哈珀那层冷漠的假面似乎有极浅的笑意。
“我不再是她的探子了。”他终于说,“如果我是,你现在已经死了。因为你太接近于抓获埃利亚斯,而她给我的命令,是在你如此接近时杀掉你——而且要做成遭遇意外的样子。”
法里斯拔出弯刀:“你这肮脏的叛徒——”
我抬手拦住他,点头示意阿维塔斯继续说。
他从里层衣袋里取出一个薄纸包。“夜魔草。”他说,“在帝国境内属于违禁药物。天知道凯瑞斯是怎么弄到的。少量中毒,可以让人慢慢死去。稍多一点儿,就可以心脏骤停。院长打算声称,你是因为任务压力过大而死。”
“你觉得我那么容易就会被杀掉。”
“不,实际上不是。”火把让阿维塔斯的假面隐藏在黑暗中,有一秒钟,他让我想起某个我认识的人,但说不上来是谁。“我曾经花费过好几个星期思考杀你的可靠方法,但一无所获。”
“然后呢?”
“我决定还是不要那样做。这之后,我开始向她提供假报告,关于我们在做什么,要去哪里。”
“是什么促使你改变了主意?你一定知道这任务的可能后果。”
“我是自己请缨的。”阿维塔斯把夜魔草收起来,“我告诉她,如果她想悄悄除掉你,就需要安插一个人在你身边。”
法里斯还没有收起弯刀,他现在挤上前来,硕大的身躯像是占去了半座山洞:“血地狱啊,你为什么会自己要求这样的任务?你跟埃利亚斯有仇吗?”
阿维塔斯摇头:“我有一个……问题想要得到回答。跟你们同行,是寻找答案的最佳途径。”
我张口想问他那个问题是什么,但他摇头。
“其实那个问题不重要。”
“这他妈当然重要了。”我打断他,“你到底为什么改变了立场?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突然又转回去呢?”
“我或许曾经是她手下的密探,嗜血伯劳。”他迎接我的注视,假面上的裂隙似乎变得更大。“但我从来都不是她的盟友。我只是需要她,我需要找到答案。我也只能跟你说这么多。如果你们接受不了这样的解释,尽管派我去别处——或者惩治我,不管你想怎样。只是——”他停顿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是担忧吗?“不要进入考夫监狱跟典狱长对话,给他送个信儿就可以。让他离开自己的领地,离开他最强大的地方,然后再做你想做的事。”
我早知道自己不可能相信哈珀,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他。他现在选择在此处坦白,他在这里没有盟友,而我却有一人鼎力相助。
不过,我还是认真审视着他。他屏住呼吸。
“你要胆敢骗我,”我说,“我会亲手把你的心挖出来。”
阿维塔斯点头:“我估计你也会这样做,嗜血伯劳。”
“那好吧,”我说,“至于说典狱长,我不是尿床的童兵,哈珀。我知道那妖孽喜欢交易什么:秘密和痛苦,假扮成科学和理智。”
但他深爱自己的小小王国,他不会愿意失去它。我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对付他。
“给老东西传个信儿,”我说,“告诉他,我今晚想在船屋跟他见面。他必须一个人来。”
哈珀马上离开,等我们确定他已经走了之后,法里斯转向我。
“请别告诉我说,你相信他突然就站到了我们这边。”
“我没时间猜这种闷葫芦。”我抓起埃利亚斯的东西,把它们塞回原处。“如果典狱长了解任何与维图里乌斯有关的情报,他绝对不会无偿提供。他会想得到情报,作为报酬,我必须想清楚能给他些什么。”
午夜时,阿维塔斯和我悄悄溜进考夫的船屋。屋顶宽大的横梁在蓝色火把下反射微光。这里唯一的声音,是河水有节奏地冲击船帮。
尽管阿维塔斯要求典狱长独自赴约,我预计他还是会带上卫兵来。当我望向黑暗中,解下弯刀,活动肩膀时,独木舟轻轻地互相磕碰。外面,抛锚停泊在船屋上的几条囚犯运输船在窗子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强风摇晃着玻璃。
“你确信他会来?”
北方佬点头:“他很有兴趣见你,伯劳,但是——”
“喂,喂,哈珀中尉,你不用这么叮嘱我们的伯劳,她又不是小孩子。”
典狱长,身材细长,肤色苍白,像个成精的墓穴大蜘蛛,突然从船屋另一端的黑影里走了出来。他在那里躲了多久?我迫使自己没有伸手去拔弯刀。
“我有些问题,典狱长。”你是条蛆虫,一只变异的、可怜兮兮的寄生虫。我想让他听出我嗓音里的轻蔑。我想让他知道,他低我一等。
他停在离我几尺远的地方,双手互握,背在身后:“我能怎样效劳呢?”
“过去几周内,你有没有任何囚犯逃脱?有没有人闯入监狱,偷盗物品呢?”
“没有任何此类记录,伯劳。”尽管一直细心观察他,我还是没有看出他有撒谎迹象。
“那么,有没有什么反常活动呢?有没有任何卫兵看到不正常的迹象?出乎意料的犯人转入?”
“运输船一直在运来新的囚犯。”典狱长的长指尖互相轻敲,若有所思。“我最近还亲自审理过一个。不过,并没有人出乎我的意料。”
我的皮肤感觉到异样。典狱长说的是事实,但他同时也在隐瞒某些东西,我能感觉到。在我身旁,阿维塔斯变换重心,就像他也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嗜血伯劳,”典狱长说,“恕我冒昧,但你为什么亲临此地呢?来考夫监狱,是要搜寻情报吗?我听说,你不是有一个非常紧要的任务吗,就是找到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
我挺直身体摆出架势:“你总是向长官这样提问吗?”
“请别介意。我只是好奇,是否会有什么原因,让维图里乌斯来这里。”
我察觉他在看我的脸,看我的反应,我做好准备,以便应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因为如果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怀疑他会来这里,或许我可以分享某些……有用的情报。”
阿维塔斯瞅了我一眼。警告。游戏开始了。
“例如,”典狱长说,“那个跟他同行的女孩——她是什么人?”
“女孩的哥哥在你的监狱里。”我随口提供了这条情报——以示诚意。你帮我,我就帮你。“我想维图里乌斯在试图营救他。”
典狱长眼里的光彩表明,我给了他想要的东西。有一秒钟,我心里充满内疚。如果那男孩还在牢里,我现在大大增加了埃利亚斯救他出去的难度。
“她又是埃利亚斯的什么人,嗜血伯劳?她靠什么来控制他呢?”
我向老家伙靠近一步,以便让他看清楚我眼中的诚意:“我不知道。”
船屋外,风速加快。它在屋檐下吟哦,怪异如死神絮语。典狱长侧着头,没有睫毛的双眼一下都不眨。
“告诉我她的名字,海伦娜·阿奎拉,我会给你有价值的消息,不让你吃亏。”
我跟阿维塔斯对视,他摇头。我握住弯刀,发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水,刀柄上湿漉漉的。五劫生的时候,我跟典狱长的对话不超过两次。但我知道,所有的五劫生都知道,他一直在观察。他在那个时代对我有多少了解?我还是个孩子,仅仅十二岁。他对我能了解到何种程度呢?
“拉娅。”我竭力让自己的语调不带任何感情。但典狱长侧着头,冷血地开始分析。
“嫉妒,还有愤怒。”他说,“以及……归属感?某种其他联系。我看是非常不理性的东西。奇怪……”
一种纽带。那治愈过程——我不想要的保护欲。血天啊。他听我说一个词,就能了解那么多?我按学校教的调整表情,拒绝让他看出我的感觉,但他还是笑了。
“啊。”他软绵绵地说,“我现在知道自己猜对了。谢谢你,嗜血伯劳,你给了我很多情报。但我必须走了,我可不想离开监狱太长时间。”
好像考夫监狱是个新娘,他已经急不可耐一样。“喂,老头子,你答应过给我情报的。”我说。
“你需要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嗜血伯劳。也许你没有认真听。我还以为你会,”典狱长看似有些失望,“更精明些。”
典狱长的靴子声在空旷的船屋里回荡,他走了。当我伸手去抓弯刀,想迫使他开口时,阿维塔斯抓住我的胳膊。
“不,伯劳。”他小声说,“他从来不会信口开河,每句话都有原因。想想,他一定给过我们某种暗示。”
我才不需要什么狗屁暗示!我甩开阿维塔斯的手,拔出利刃,大步奔向典狱长。但在中途,我突然明白了——他唯一明确申述过的那件事,让我脖子上的毛发都直立了起来。我最近还亲自审理过一个。不过,并没有人出乎我的意料。
“维图里乌斯,”我说,“他在你手上。”
典狱长停住脚步。我看不清老头子脸上的表情,只见他半转身朝向我,但能听出他声音里的笑意:“很好,伯劳。好在你毕竟还不是那么令人失望。”
第四十章 拉娅
奇南和我蹲在一棵被伐倒的巨木后面,观察那座山洞。它看起来很不起眼。
“河岸旁边半英里,被拇树林包围,朝东,北面有小溪,南面一百码外有一块侧躺着的花岗石板。”奇南挨个点头查验所有地点标志,“不可能是别处了。”
反抗军战士把帽檐拉低,他的两肩上各有一堆小山形状的积雪。风在我们周围呼啸,将小块的冰碴儿吹进眼睛里。尽管奇南从德菲尼姆给我偷到一双羊皮靴,我还是冻得脚掌失去知觉。但至少,暴风雪掩盖了我们的来路,也让监狱传来的骇人号叫声变得模糊。
“没看到任何动静。”我把斗篷裹紧,“而且暴风雪越来越严重。我们在浪费时间。”
“我知道你会认为我疯了,”奇南说,“但我真心不想带咱俩步入陷阱。”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说,“我们没看到脚印,林子里也没有人迹,除了我们自己。如果代林和埃利亚斯就在里面,他们受了伤,或者快要饿死了怎么办?”
奇南又观察了洞口一秒钟,然后站起来:“好吧,我们走。”
当我们靠近时,我的身体再也不允许自己继续小心。我拔出匕首,大步越过奇南,小心翼翼进入山洞。
“代林?”我对着黑暗处小声招呼,“埃利亚斯?”山洞里感觉一个人都没有。但话说回来,埃利亚斯肯定要把它伪装成没人的样子。
我身后有强光照来,奇南举起一盏灯,照亮布满蛛网的石壁。山洞并不大,但我希望它能更大一些。如果是那样,就算看到它空荡荡的样子,也还能让我保留一点儿幻想。
“奇南,”我小声说,“看起来这里几年没有人来过了。埃利亚斯或许根本没能赶到这里。”
“看。”奇南把手伸到山洞深处的一条岩缝里,扯出一个包袱。我从他手里抢过灯,希望再次燃起。奇南放下包袱,把手伸到岩缝更深处,拽出一对熟悉的弯刀。
“埃利亚斯,”我松了一口气,“他来过这里。”
奇南打开包袱,拿出一块看上去至少放了一周的面包,还有霉烂的水果。“他最近都没有回来过,否则就会吃掉这些东西了。而且,”奇南从我手里拿过灯,观察山洞的其他部分。“这里没有你哥哥来过的迹象。拉什纳节就在一周之内,埃利亚斯本应该已经把代林救出来了。”
风在哀号,像愤怒的鬼魂在要求自由。“我们可以暂时躲在这里。”奇南放下自己的包裹,“反正现在风雪太大,我们也找不到另外一个适合宿营的地方。”
“但我们必须做点儿什么。”我说,“我们不知道埃利亚斯是否去过监狱,有没有救出代林,代林是否还活着——”
奇南揽住我的肩膀:“我们已经到达此地,拉娅,我们到了考夫监狱。只要暴风雪过去,我们就能查出此前发生的事。我们会找到埃利亚斯,并且——”
“不,”一个声音在山洞入口那里说,“你不会,因为他不在这里。”
我的心一沉,握住自己的匕首。但当我看到三个戴面具的家伙站在门口时,我知道这东西不会有太大用处。
其中一个向前一步。这人比我高半头,她的面具在皮帽下面,闪着水银一样的光彩。
“塞拉城的拉娅。”海伦娜·阿奎拉说。如果外面的风暴有自己的嗓音,应该就是她这样子,冰冷,致命,毫无感情。
第四十一章 埃利亚斯
代林还活着,他就在离我几码之外的牢房。
而且他正在被折磨,近乎疯狂。
“我需要找出办法进入那间牢房。”我自言自语。这意味着我需要卫兵换岗时间和审讯时间安排,我需要自己手铐的钥匙和代林牢门的钥匙。德鲁修斯负责这片审讯区,他带着所有的钥匙。但他从不过于靠近,怕再次被我抓到。
没有钥匙,那做个开锁钩吧。我需要两个——
“我可以帮你。”塔斯细小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密谋,“而且,还有其他人,埃利亚斯。大牢房区域的学者有个反抗组织,名叫突击队——他们有好几十人。”
我稍愣了一下才明白塔斯的话,但明白之后,我就瞪着他,非常震惊。
“典狱长会活剥了你的——加上任何帮助你的人,这绝对不行。”
塔斯见我那么激动,像只被吓到的小动物一样退开了:“你——你自己说过的,我的恐惧会给他力量。如果我帮助你……”
十层地狱啊。我的双手已经沾过太多人的鲜血,可不想再多个孩子出现在死亡名单上。
“谢谢你,”我直视塔斯的双眼,“谢谢你告诉我艺术家的事,但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塔斯收起他的东西,溜出房门。他在门口停了片刻,回头看我:“埃利亚斯——”
“已经有太多人受苦受难,”我对他说,“都是被我连累,不要更多了。请走吧,如果卫兵听到你我对话,你会受到惩罚。”
他走后,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被手脚上传来的剧痛害得时不时抽搐。我迫使自己来回走动,这本来是我在缺少泰利粹取液的情况下无意识的举动,现在却变成了难以摆脱的恶习。
我的脑子里有十几个不同想法,一个比一个更疯狂。每一个计划,都要求至少有一个人帮忙。
那男孩,我内心那个务实的声音说,那男孩可以帮助你。
你还不如亲手杀死他算了,我对那个声音怒斥,这样至少他能死得干脆一点儿。
我必须自己做这件事。我只是需要时间,但时间恰恰是我没有的几种关键要素之一。塔斯刚刚离开一小时,我还没想出任何办法,头就开始晕,身体也在抽搐。可恶,偏偏在这时候。我所有的诅咒和说给自己的狠话都没有用,昏厥感放倒了我,先是两膝跪倒,然后直接进入寂灭之地。
???
“我他妈真该在这儿盖房子了。”我从积雪的地面上爬起来时这样说,“也许再养几只鸡,种个菜什么的。”
“埃利亚斯?”
伊兹从一棵树后窥探我,她的样子极惨。我一看见她就觉得心疼:“我——我一直盼着你回来呢。”
我环顾周围寻找希娃,想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帮伊兹前往下一站。当我握住我朋友的双手,她吃惊地低头看,奇怪我的手为什么还是暖的。
“你还活着。”她闷闷不乐地说,“有另外一个鬼魂跟我说过,一个假面人,他说你能穿行于阴阳两界。我本来还不相信他。”
特里斯塔斯。
“我暂时还没死。”我说,“但也活不了几天了。你怎么会……”问一个鬼魂她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很不礼貌?我本想道歉,伊兹耸耸肩。
“武夫袭击。”她说,“在你离开一个月之后。前一秒钟我还在想办法救吉布兰,下一秒钟就到了这里,那个女人站在我面前……搜魂者,她欢迎我来到亡灵国度。”
“其他人怎么样了?”
“还活着,”伊兹说,“我不确定自己怎么会知道,但我很有把握这样说。”
“对不起。”我对她说,“如果我在场,或许还可能——”
“住口。”伊兹眼神凌厉,“你总是这样,以为自己要为所有人负责,埃利亚斯,但我们不是你的累赘。我们每一个都是有尊严的人,理应为自己做出选择。”她嗓音颤抖,带着一份反常的愠怒,“我的死与你无关。我的死,是因为想救其他人,我不许你夺走这个事实。”
伊兹说完这些话之后,马上不再生气。她自己看上去也很震惊。
“抱歉。”她焦急地说,“这个地方——它在影响着我。我感觉不太对劲,埃利亚斯。那些其他鬼魂——它们整天都在哭号,而且——”她的眼神黯淡下去,扭转身体,对着树林大叫。
“不用道歉。”某种东西让她迁延不去,让她滞留此地,令她痛苦。我感觉到一种几乎无法抑制的冲动,一定要帮助她。“你……不能继续前进吗?”
树枝在风中沙沙作响,鬼魂在树林中的呢喃平息下来,就好像它们也想听听伊兹怎样回答。
“我不想继续前进,”她小声说,“我害怕。”
我拉起她的一只手,一面走开,一面回头瞪那些树。只是因为死了,并不等于伊兹没有隐私,可以随便偷听她说话。让我吃惊的是,议论声平息下来,就像鬼魂们愿意给我们一个私密空间。
“你是害怕未来有更多痛苦吗?”我问。
她低头看自己脚上的靴子:“我没有家人,埃利亚斯。我生前的伴,也只有厨娘一个,但她还没死呢。要是没有人等我怎么办?要是我一直孤单怎么办?”
“我觉得应该不是那样子。”我说。透过树木,我看到阳光星星点点地反射在水面上。“在彼岸世界,无所谓孤单,也无所谓在一起。我觉得,彼岸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你怎么能确定?”
“我并不确定。”我说,“但这些鬼魂,它们总是无法继续前进,直到了结了它们跟尘世的最后纠葛。爱或仇恨,恐惧,还有家人。所以,也许这些感情在彼岸世界并不存在。无论怎样,那里都会比这儿好一些,伊兹。这个地方闹鬼的,你不应该一直被卡在这里。”
发现前面有条路,我的身体本能地向那个方向走去。我想起一只苍白色羽毛的蜂鸟,之前从奎因的花园里孵出,它是怎样在冬天里消失,春季又再度返回,靠它体内的某种未知的罗盘来指引。
但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路线的,埃利亚斯,你根本没来过森林的这个部分?
我把这个问题丢在一边,现在没时间去想。
伊兹靠在我身边,小路带我们走到一条河边,地上铺满枯叶。小路突然向下,我们也沿坡走下。脚边有条水流缓慢的小河。
“是这儿吗?”她望着那清澈的河水。寂灭之地那颗奇异又安详的太阳把暖光洒在她金色的头发上,发丝好像变得接近白色。“这是我继续前进的地方?”
我点头。这答案来自我心里,就像我一直都知道。“我会等你做好准备再离开。”我说,“我会在这儿陪你。”
伊兹抬起那只黑眼睛看着我的脸,看上去更像她生前的模样:“你变成什么样了,埃利亚斯?”
我耸耸肩。“我现在——”还好,很好,活着呢,“独自一人。”这句话脱口而出,我马上感觉自己像个傻瓜。
伊兹侧头,把一只鬼影似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有时候,埃利亚斯,”她说,“孤独其实是一种选择。”她身体的边缘开始变淡,一部分已经在消失,像蒲公英的小毛球一点点飞散。“告诉拉娅,我并不害怕。她在替我担心呢。”
她放开我,步入那条河。前一瞬间她还在,随即就消失了,我甚至没来得及挥手告别。她走后,我觉得心里像是轻松了一点点,像一直困扰我的负疚感减轻了一些。
在我身后,我感觉到另一个存在物。记忆飘浮在空气里:练习用弯刀的碰撞,沙丘上的赛跑,他在我们没完没了提埃莉亚时的大笑声。
“你也可以放手的,”我没有回头,“你也可以来这里,像她那样。让我帮你,你不必自己完成这一步。”
我等待,我希望,但特里斯塔斯唯一的反应是沉默。
???
随后三天,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日子。即便在昏厥时去过寂灭之地,我也不曾察觉。我知道的只有痛苦,还有典狱长蓝白色的眼睛,他没完没了的问题。务必跟我谈谈你的母亲——那么让人着迷的女人。你跟嗜血伯劳曾是很亲密的朋友。她对别人的痛苦,也有你这么敏锐的感知力吗?
塔斯,他的小脸上带着担忧,一直在努力保持我伤口的清洁。我可以帮助你,埃利亚斯,突击队可以帮你。
德鲁修斯每天早上帮典狱长对我用刑——你再也没机会占到我的上风了,小杂种——
在仅剩的清醒时间里,我收集到了能得到的信息。别放弃,埃利亚斯,不要跌入黑暗。我倾听卫兵的脚步声和他们的嗓音特色。我学会了借助门上掠过的小块影子区分他们。我搞清楚了他们的轮班安排,并确定了审讯的常规步骤,然后我开始寻找机会。
没有机会出现。相反,死神在头顶环绕,像一只耐心的秃鹫。我感觉到他邪恶的影子渐渐逼近,让我呼吸的空气也变得冰凉。我还不能死。
然后有一天早上,门外有脚步声响起,钥匙转动。德鲁修斯进入我的牢房,对我进行每天例行的殴打。时间刚刚好。我让自己的头软垂,嘴巴无力地张开。他自得其乐地笑,轻松上前。当离我只有几英寸时,他抓住我的头发,迫使我看着他。
“真可悲。”他在我脸上啐了一口。猪头。“我还以为你很强壮。不可战胜的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啊,你也不过——”
蠢货,你忘了收紧我的锁链。我膝盖向上顶,直接命中他两腿之间。他号叫一声,弯腰呼痛,我跟上去又是一次碎裂下巴的头槌。他两眼无神,直到脸开始泛蓝,都没察觉我用锁链勒住了他的脖子。
“你,”我在他终于昏厥时说,“话忒他妈多了。”
我放下他,在他身上搜寻钥匙,找到钥匙,又用我的手铐把他铐上,防止他太早醒来。然后,我塞上了他的嘴。
我从门上的窄缝向外看。另外一名当值的假面人还没跑来找德鲁修斯,但他很快就会来了。我数着那名假面人的脚步声,直到确认他已经远离,才溜出那道门。
火把光芒有些刺眼,我眯起双眼。我的牢房在一小段走廊的尽头,走廊连接到本区域中央大厅。这条通道仅有三间牢房,我确信自己隔壁那间是空的。只剩下另一间牢房需要查看。
因为此前的酷刑折磨,我的手指暂时无用,咬牙忍耐着熬过找寻钥匙的时间。快点儿,埃利亚斯,快点儿。
终于我找到了正确的钥匙,片刻之后,门被打开。门打开时声音特别大特别尖厉,我侧身挤进去。关门时又是一通猛响,气得我低声咒骂。
尽管我只在火把照耀下待了一小会儿,但还是要花点儿时间才能让眼睛适应黑暗。一开始,我还看不到那些画。看清后,我一时无法呼吸。塔斯说的没错,这画的确栩栩如生。
牢房里很安静。代林一定是睡着了——或者就是昏迷。我朝着屋角那伤痕累累的人迈出一步,然后我听到锁链叮当声,艰难粗重的呼吸声。一个残损的幽灵样子的东西从黑暗处跳出来,他的脸离我仅有几英寸,骨瘦如柴的手指掐住我的脖子。他头皮上缺了好几块浅色头发,肿胀的脸上横七竖八全都是伤痕。两根手指被齐根截断,躯干上到处是烧伤。十层地狱啊。
“血天啊,”那鬼影喝问,“你是谁?”
我倒是轻易就把他的手指从脖子上扳开了,有一小会儿,却说不出话来。这是他,我瞬间就知道了。不是因为他像拉娅。即便在黑牢的牢房里,我也能看出他的眼睛是蓝色的,皮肤白皙。但他视线中的那团火——我只在另外一个人眼里看到过。而尽管我以为他的眼神会相当迷乱,从我此前听到的声音判断,但它们看上去是完全清醒的。
“塞拉城的代林啊,”我说,“我是你的朋友。”
他报以阴沉的干笑:“武夫,是我朋友?恐怕不会。”
我回头看牢门,我们没有时间了。“我认得你妹妹,拉娅。”我说,“我来这里就是应她的要求,要救你逃走。我们得走了——马上走——”
“你撒谎。”他恶狠狠地说。
外面有脚步声回荡,然后是寂静。我们没有时间这样扯皮。“我可以向你证明。”我说,“你问我关于她的问题,我都能回答——”
“你可以说我跟典狱长说过的话,而这已经涵盖了有关她的一切。事无巨细,他说。”代林带着灼人的仇恨瞪着我。他一定是在审讯中夸大了痛苦表现,让典狱长相信他虚弱,因为从那眼神判断,他显然不是什么易于被制伏的人。通常我欣赏这种特质。但现在,还真他妈不方便。
“听我说,”我让自己的声音变得细小,但清晰得足够打消他的猜疑,“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否则我不会穿成这样,自己也带一身伤。”我露出自己的双臂,上面全是典狱长最近一次审判后的割伤。“我是一名囚犯。我闯进监狱来救你,自己却被抓住。现在我必须跟你一起越狱。”
“他到底想把我妹妹怎么样?”代林对我吼叫,“告诉我他对我妹妹的企图,或许我会相信你。”
“我不知道,”我说,“也许他就是想深入你的头脑,通过探问她的情况,了解你本人。如果你不回答他关于武器的问题——”
“他根本不问任何跟该死的武器有关的问题,”代林一只手抓搔头皮,“他问的始终是我妹妹的事。”
“这没有任何道理。”我说,“你是因为武器的事被捕的,斯皮罗教会了你赛里克精钢锻造术。”
代林身体静止:“可恶,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我跟你说过了——”
“我没跟他们任何人提到过这件事。”他说,“在他们看来,我只是反抗军的一名探子。天啊,你们把斯皮罗也抓住了吗?”
“等等,”我举起一只手,困惑不解,“他从不问你武器的事?只逼问拉娅的情况?”
代林下巴前突,哼了一声:“他一定比我猜想的更急于得到答案。他真的相信你能骗过我,把你当成拉娅的朋友?再告诉他一件有关拉娅的事吧,我说过的,拉娅绝不会向一名武夫求助。”
脚步声,经过主要走廊。我们真他妈要快点儿逃走了。
“你有没有跟他们说过,你妹妹每天晚上睡觉都会握着你妈妈的臂环?”我问,“还有,靠近了看,她的眼睛里有金色、棕色,还有绿色和银色。还有,自从你要她逃走那天开始,她一直感到内疚,一心只想找到你?还有,她心里有一团火,那激情超过任何假面人,只要她愿意相信热情的力量?”
代林大张着嘴巴:“你到底是谁?”
“我跟你说过了,”我说,“我是个朋友。现在好了,我需要带我们逃离此地。你能站起来吗?”
代林点头,瘸着腿向前迈步,我让他一条手臂搭在我的肩上。我们走向牢门,我听到一名卫兵的脚步声靠近。从声音可以判断,这是那名军团士兵——他们落脚总是比假面人更重。我耐心地等他过去。
“典狱长问过有关你妹妹的哪些事呢?”我趁等待时间问。
“他什么都想知道。”代林沉着脸说,“他只是在摸索想要的信息。他当时很急躁,好像不确定该问些什么,好像这些问题从一开始就不是他提出的。我一开始试过撒谎,但他总是能看穿谎言。”
“你跟他说过些什么呢?”卫兵现在已经远离。我伸手握住门把手,慢得让人揪心地拉开它,怕它太响。
“随便乱说些什么,只为避免疼痛。一些愚蠢的事:她喜欢仲夏节。她能连着看风筝好几小时。她喜欢在茶里放足够多的蜂蜜,简直能噎倒一头熊。”
我感到肚子里一阵空虚。这些话都好熟悉,它们为什么那么熟?我把全部注意力转移到代林身上,他也在狐疑地看着我。
“我不认为这些能帮到他。”代林说,“他看起来一直都不满意,不管我告诉他什么。我随便说完什么之后,他都要追问更多。”
这只是巧合,我告诉自己。然后,我想起奎因外公曾说过的话:只有白痴才相信巧合。代林的话在我的脑子里旋转,跟我不想要回忆起的事情联系起来,在不该有联系的地方开始产生联系。
“你有没有告诉过典狱长拉娅冬天喜欢喝小扁豆粥?”我问,“这粥会让她感觉安心?或者,或者她死前一定想去看看阿迪萨图书馆?”
“我以前经常跟她讲这座图书馆的事,”代林说,“她很喜欢听。”
对话在我脑海里浮现,拉娅和奇南之间对话的片言只语。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爱放风筝,他曾说过,我可以连续看好几小时……我真希望有朝一日看到大图书馆。还有拉娅,在我离开前那个晚上,一面喝下奇南给她的那杯齁甜的茶,一面微笑。好茶就是要甜到足以噎倒一头熊,他曾这样说。
不,血地狱啊,不。一直以来,藏在我们中间,假装迷恋着她,试图跟伊兹友好,假装是所有人的朋友的家伙,其实是典狱长的工具。
还有他的脸,在我离开之前,那种冷硬的表情,从不让拉娅看见,我却从一开始就有所察觉。我了解那种为爱人做事的感觉。该死的,一定是他告诉了院长我要来,尽管他不用号鼓如何传信,我还真是想不出。
“我试着不跟他说任何重要的事情。”代林说,“我以为——”
代林沉默,我们听到靠近的士兵刺耳的喊叫声。我关上门,躲进代林的牢房里,等这帮人过去。
只是他们没有过去。
相反,他们转入通往这间牢房的走廊。当我环顾四周,寻找武器用于自卫时,门突然被打开,四名假面人拥进来,高举棍棒。
这不能算什么战斗。他们太快,而我重伤,中毒,空腹。我倒下——知道自己寡不敌众,也无力再承受更多严重伤害。假面人非常想用大棒敲碎我的脑袋,但又不敢下手,相反,只是给我上了铐,拉扯着我站起来。
典狱长迈步进门,两只手背在身后。当看见我和代林被迫并排站立时,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意外。
“很好,埃利亚斯。”他嘟囔说,“终于,你和我有了一个值得探讨的共同话题。”
第四十二章 海伦娜
红发学者伸手取刀,却在两把利刃同时离鞘的威慑下住了手。他微微调整重心,挡在拉娅身前。
她从男孩身旁绕出来,眼神凌厉。她已经不是以前那女孩,不再是我在黑崖学院奴隶区解救的,胆怯的小孩子。那份古怪的保护欲攫住了我,跟我在努尔城面对埃利亚斯的感觉一个样。我伸手触摸她的脸,她愣了一下,阿维塔斯和法里斯对视。我即刻退开,但在此之前,判定她身体无恙。我马上一身解脱感——和怒火。
我的医治对你来说,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吗?
她的生命之歌很是特异,这女孩,带着一份奇幻气质的美,会让我脑后寒毛直立。这跟埃利亚斯的歌太不一样,但并非不能和谐共处。莉薇亚和汉娜上过歌唱课——她们会怎么称呼这种现象呢?复调旋律。拉娅和埃利亚斯互为复调旋律,而我只是个杂音罢了。
“我知道你为你哥哥而来。”我说,“为了塞拉城的代林,叛军间谍——”
“他才不是什么——”
我摆手示意她不必辩解:“我才不在乎,你们很可能最终都是死路一条。”
“我向你保证,我才不会。”那女孩的金色眼眸闪闪发光,下巴也很坚毅。“尽管你们一路追捕,我们还是到达了此地。”她上前一步,我也没有退却。“我逃过了院长的种族灭绝——”
“派几支巡逻队追捕叛军,算不上什么——”
“巡逻队?”她的脸被厌恶扭曲,“你们在杀害成千上万的人。女人,孩子。你们这帮杂种在阿根特山区驻扎了一整支可恶的军队——”
“够了!”红毛仔厉声呵止,但我无视了他,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拉娅刚才说过的话上。
一整支可恶的军队。
黑崖悍妇有不良企图……这次可是大事,丫头——
我需要赶紧离开此地。我心里有个预感,一定要好好查验一番。
“我来这里的目标是维图里乌斯,任何企图营救他的活动都会让你们丧命。”
“营救,”拉娅平静地说,“从——从那座监狱里营救。”
“是的,”我不耐烦地说,“我并不想杀你,小女孩。所以,你也别妨碍我做事。”
我大步走出山洞,步入大雪中,脑袋里一团乱麻。
“伯劳,”我们快要到达营地时,法里斯说,“请不要因此砍掉我的头。我们真的不能放任他们继续推行什么非法劫狱计划,却坐视不管。”
“我们在部落领地去过的任何一座军营,全部人手不足。”我说,“甚至连安提乌姆的驻军,也没有足够的士兵守卫城墙。你认为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法里斯耸耸肩,很困惑:“士兵们都被派去守卫边疆了呗,戴克斯也是这样听说的。”
“我的父亲在信中告诉我,边疆驻军同样在等待援军,他说院长也在要求得到更多士兵。到处都缺人。数十座军营,数千名士兵,足以组成一支军队。”
“你是说那女孩提到阿根特山区的事,全都是真的?”法里斯冷笑,“她只是个学者族,根本就是在信口开河。”
“那片山区里有十几条山谷,空间足以隐匿一支军队。”我说,“而且只有一条路进入,一条路出来。两个山口要地——”
阿维塔斯骂了一句。“都被封锁了,”他说,“号称是因为恶劣天气。但那两座山口从来没有冬季这么早封闭的先例。”
“我们来时太着急,没有细想这事。”法里斯说,“如果那里真有一支军队,会用来做什么呢?”
“马库斯或许打算进攻部落领地,”我说,“或者海国马林。”两种选择都会带来灾难性后果。帝国不用再来一场大规模战争,麻烦已经足够多。我们到达营地,我把法里斯的马缰绳交到他手里。“查出真相,到阿根特山区侦察。我已命令戴克斯返回安提乌姆。通知他,让黑甲禁卫随时备战。”
法里斯的眼睛转移到阿维塔斯身上,侧头看我。你相信他吗?
“我不会有事的,”我说,“快走。”
他走后一会儿,一个人影突然从林中走出。我的弯刀拔出了一半,才意识到来人是一名五劫生,打着哆嗦,冻个半死。他默默递给我一张字条。
院长今日傍晚将到达,主持考夫监狱学者族囚犯集体处刑事宜。她和我将夜半相会,地点在她的行营。
阿维塔斯看到我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担心的样子:“是什么?”
“典狱长,”我说,“他要登台唱戏了。”
???
午夜时分,我像鬼魂一样沿着考夫监狱外层高墙靠近院长行营,眼里看到墙上的装饰柱和怪兽水口,它们让考夫监狱的外观几乎有了些艺术气息,如果跟黑崖学院相比的话。阿维塔斯跟在我后面,隐藏我们的行踪。
凯瑞斯·维图里娅在考夫监狱东南墙的阴影下扎营。她的手下在营地外巡视。她的营房就设置在营地中央,三面都有五码宽的空地。帐篷背面是考夫监狱结冰的厚墙。没有柴草堆,没有补给车,甚至连匹该死的马儿都没有,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掩藏行迹。
我在营地外围止步,向阿维塔斯点头。他取出一副抓钩,把它抛向四十英尺高处的雉碟。抓钩扣住,他把绳子交给我,自己默默在雪地上倒走开去。
我爬到十英尺高时,听到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我转身,想要压低声音训斥阿维塔斯不要那么响。相反,却看到一名士兵从营房里走出,脱裤子准备放点儿水。
我想摸一把刀,但我的靴子因为沾雪打滑,在绳子上溜了一下,刀子掉了下去。士兵闻声回头,他两只眼睛瞪大,正吸气准备大声叫嚷。该死!我准备跳下去,但有只胳膊箍住了士兵的咽喉,让他无法出声。阿维塔斯一面跟那人搏斗,一面瞪着我示意。快走!他用嘴型说。
我迅速沿绳攀爬,两脚夹紧,倒手上行。到达墙顶之后,我第二次瞄准雉碟,它在三十英尺之外,院长帐篷的正上方。我把抓钩抛出,确定它卡牢之后,将绳子缠在腰间,深呼吸,准备下降。
然后,我向下看了一眼。
这他妈是你能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好吗?阿奎拉。冷风抽打着我的面庞,但汗珠还是从我的背上滚滚流下。别吐。院长绝对不会感谢你吐到她帐篷顶上。我的脑子里闪现出第二轮选帝赛的情形。想到埃利亚斯永远微笑的嘴角,还有他的银色眼眸,当他把绳子捆在我腰间时,我绝不让你掉下去,我保证。
但他不在这里。我独自一人,像只蜘蛛一样悬在深渊边缘。我抓住绳索,最后又试一遍,然后跳下。
失重,恐惧,我的身体撞上围墙。我剧烈摇晃——你已经死了,阿奎拉。然后我调整好位置,希望院长没听到我在向她的帐篷方向攀爬。我索降下去,在帐篷和围墙之间的窄缝处轻松落地。
“和我侍奉同一个主人,典狱长。他的行动时间已到,给我你的影响力。”
“如果是我们的主人需要我帮忙,他早就自己提出要求了。这是你个人的图谋,凯瑞斯,与他无关。”典狱长的语调很平和,但在厌烦的单调言辞背后,是一种深深的警觉。他跟我谈话时,可没有那么小心。
“可怜的典狱长。”院长说,“如此忠心,却总是最后一个得知主人的计划。他选择我来执行他的意志,你的心里得有多委屈啊。”
“要是你的计划危及我们一直以来努力的目标,我会更加委屈。不要冒这样的风险,凯瑞斯。他不会为此感谢你的。”
“我只是在加快推行他计划的步骤而已。”
“你是在假公济私,达成个人目的。”
“夜魔王离开好几个月了。”院长的椅子向后推,剐蹭地面。“也许他会想让我们做点儿有用的事,而不是等着他的下一道命令,像个首次面临战斗的五劫生。我们快没有时间了,西塞琉斯。在伯劳上次在卡迪姆山崖的处刑之后,马库斯开始忌惮那些贵族,尽管还谈不上尊重他们。”
“你是说,在她挫败了你鼓动的叛乱之后。”
“那次计划本来还是可以成功的。”凯瑞斯说,“假如你肯帮我的话。这次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伯劳既然已经出局,”才没有,你这妖婆。“马库斯立足未稳。只要你能——”
“秘密并不是奴隶,凯瑞斯。它们不是随便使用一下,就能丢到一边,我会耐心又精密地摆布它们,要么完全不动用。我必须好好考虑下你的要求。”
“考虑快一点儿。”院长动用了她最温和的语调,她这样说话,据说能把有些人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走。“我的军队三天后将向安提乌姆进军,并在拉什纳节到达。我明早天一亮就得出发。要是没有统率自己的军队,我就无法占据皇位。”
我用拳头捂住嘴,以免惊叫出声。我的人……我的皇位……我的军队。
终于,所有线索都能说通了。士兵们被命令到别处报到,各地军营空虚。乡间常备军短缺。帝国疆界冲突频繁,士兵却也人手不足。一切都是她在捣鬼。
阿根特山区驻扎的那支军队,根本不属于马库斯,它属于院长。而不到一星期之后,她将用这支军队杀死他,自己即位成为女皇。
第四十三章 拉娅
一走出嗜血伯劳能听见的范围,我就转身面对奇南。“我不会丢下埃利亚斯,”我说,“如果他落到海伦娜手里,一定会被直接送到安提乌姆处死的。”
奇南面有难色。“拉娅,”他说,“现在想办法可能已经晚了。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她进入监狱,接管埃利亚斯。”他压低声音,“也许我们该把注意力集中在代林身上。”
“我不能放弃埃利亚斯,让他死在海伦娜手上。”我说,“尤其他是因为我,才被关进考夫监狱的。”
“请原谅我直说,”奇南说,“但无论如何,埃利亚斯都会很快毒发身亡的。”
“那你就不管他,任由他继续被折磨,然后被公开处死吗?”我知道奇南从来都不喜欢埃利亚斯,但我没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的敌意能深到这种程度。
灯火摇曳,奇南一只手捋过头发,眉头紧锁。他踢开几片湿漉漉的叶子,示意我坐下。
“我们可以把他一起救出来的。”我坚持说,“只是我们要行动够快,找出潜入的办法。我不认为阿奎拉能大摇大摆进监狱提走他。要是那样的话,她早这么做了,何苦还要跟我们谈。”
我展开埃利亚斯的地图,它已经污损,墨迹浅淡。“这座山洞,”我指着埃利亚斯在地图上标出的位置。“它在监狱北边,但也许我们可以钻进洞里——”
“我们需要火药才能那样做。”奇南说,“但现在没有。”
有道理。我指着另一条监狱北侧的路线,奇南又摇头:“那条路已经被堵塞,根据我掌握的情报。我这个是六个月之前的消息。埃利亚斯上次来,是六年以前。”
我们盯着那张纸,我指向监狱西侧,埃利亚斯在那儿也标了一条路线。“这条怎样?这里有条污水管。是有点儿显眼,但如果我像上次遇袭时那样隐身的话——”
奇南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你又在练习这个吗,在你本来应该好好休息的时候?”见我不回答,他抱怨说,“天啊,拉娅。我们需要开动所有脑筋才能成功,你却在浪费体力做你完全不懂的事情——它根本不可靠——”
“对不起。”我咕哝说。如果我所有的练习能有任何成果的话,我还可以反驳,说一切的劳累都值得。是的,有那么少数几次,当奇南在放哨或者出去探察时,我感觉自己几乎找到了那种奇异的、身体发痒的感觉,应该意味着没有人能看到我。但我一睁开眼睛低头看,就会发现自己又失败了。
我们默默吃饭,吃完后,奇南站起来,我也吃力地起身。
“我要去侦察一下监狱。”他说,“我会离开几小时,让我看看能有什么收获。”
“我也要跟你——”
“我自己侦察会更容易一些,拉娅。”奇南说,见我一脸不高兴,他拉起我的一只手,拉我靠近他。
“相信我。”他在我的头发旁边说。他的体温驱散了我骨头里滞留不去的寒气。“这样更好一些,而且不要担心。”他离开我,黑眼睛激情洋溢。“我会给我们找到一条进入的路,我保证。请在我离开时努力休息。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需要全部体力。”
他走后,我整理了我们少量的物品,把所有武器磨锋利,练习了奇南有空教我的那一点儿搏斗技巧。再次尝试能否消失的欲望一直在引诱着我,但奇南的警告在我的脑海里回荡,那不可靠。
当我打开铺盖卷儿,看到埃利亚斯一把弯刀的刀柄,我小心地把那两把刀从隐藏处取出。查看弯刀时,我全身涌过一阵寒意。那么多灵魂,就是被这两把利刃逐出人世——有些还是因为我。
想起来有点儿诡异,但我发觉,这两把弯刀会让我感觉到某种慰藉。也许因为我已经太熟悉它们从埃利亚斯身后冒出来,组成“V”字形的样子。我上次看他反手拔刀应对危险是多久以前呢?上次听到他的男中音催促我,或者逗我笑又是什么时候?仅仅才六个星期,但感觉要比那漫长好多。
我想他。当我想到他会在海伦娜手中遭遇的下场,我的血液气得沸腾。如果我是那个因为夜魔草将要死去的人,埃利亚斯绝不会放弃,他一定会设法救我出狱的。
弯刀回到鞘中,刀鞘也回到它们本来隐藏的地方。我躺在卧具上,完全没有睡意。再试一次。我告诉自己,如果这次不成,我就彻底放弃,像奇南要求的那样。但我至少应该为埃利亚斯再试一次。
当我闭上眼睛,试图忘记自己,我想到了伊兹。想到她是如何在院长家里不引人注意,像变色龙一样淡入背景中,让别人看不见,听不到。她总是轻手轻脚,说话细声细气,却能听得到和看得见一切。也许隐身不只是我脑子的一种状态,也跟身体有关。关键是找到安静版本的那个我,像伊兹一样的我。
消失吧。像一缕烟散入冷风,像发丝后面伊兹的眼睛,像假面人潜入夜色中。心灵宁静,身体也宁静。我让每个词句都无比清晰,甚至在我的意识开始感觉到疲倦时。
然后我就有了那种感觉,一种刺痒感,先是在手指尖。吸气,呼气。不要放弃。刺痒感延伸到我的双臂、躯干、双腿、头。
我睁开眼睛向下看,高兴得险些叫起来。因为这次成功了。我做到了,我已经隐身。
几小时后奇南返回山洞,胳膊下面夹了一包东西。我跳起来,他叹口气。“看来又没乖乖睡觉喽。”他说,“我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先说坏的。”
“我早知道你会这样说。”他把包裹放下,开始拆解。“坏消息:院长到了,考夫监狱的辅兵们已经开始挖坟。据我听说,他们不会放过一个学者族囚徒。”
我刚刚因为成功隐身感觉到的喜悦烟消云散。“天啊,”我说,“所有那些人……”我们应该努力去救他们。这念头太疯狂,我还没傻到跟奇南说的地步。
“他们将在明天傍晚动手,”他说,“日落时分。”
“代林——”
“他不会有事的,因为我们要在这之前救他出来。我知道有条路可以潜入,而且偷来了这些——”他从包里取出一堆黑色衣物——考夫监狱制服。
“从一座小仓库里偷来的。靠近了骗不过任何人,”他说,“但如果我们能跟人保持足够距离,回避详细盘查,还是有机会利用它们混进去的。”
“我们怎么知道代林被关在哪里?”我问,“那监狱非常大。一旦进去之后,我们怎么找呢?”
奇南从包里又掏出一堆衣服,这套更破烂一些。我听到奴隶锁链的叮当声。“我们换装。”他说。
“我的面相贴遍了帝国各地,”我说,“要是我被认出来怎么办?又或者——”
“拉娅,”奇南耐心地说,“你得相信我。”
“也许……”我犹豫着,不知道他听了会不会生气。别傻了,拉娅。“也许我们不需要这些制服呢。我知道你不让我乱尝试,但我还是又试了一次消失,而且成功了。”我停顿了一下,等着看奇南的反应,他只是安静地等我继续说。“我找到了窍门。”我解释说,“我现在能消失,而且也能保持隐身。”
“给我看看。”
我皱眉,之前还以为……他能有点儿反应。也许生气,也许兴奋之类。但话说回来,他的确还没见识过我的成功——只见到过我失败。我闭上眼睛,让自己内心的声音清晰又平静。
但我又一次失败了。
开始后十分钟,我睁开了眼睛。奇南一直在耐心等,这时也只是耸耸肩。
“我并不怀疑你有时候能成功。”他和气的语调只会让我更泄气,“但是不够可靠。我们不能把代林活命的希望寄托在上面。一旦代林获得自由,你爱怎么玩都行。现在,先放一放。”
“但是——”
“想想过去这几个星期吧。”奇南有些局促不安,但并没有移开视线。不管他想说什么,现在已经下定决心要说出来了。“如果我们早就离开埃利亚斯和伊兹,像我建议过的那样,埃利亚斯的部落也将还是安全的。而在阿菲亚的营地被攻击之前——不是说我就不想帮那些学者,我也想,但我们也得考虑到这样做的后果。我们没有,而伊兹死了。”
他说“我们”,但我知道他想说的是“你”。我感觉脸上发烫。他怎么敢当面斥责我的失败,像我是犯错的小学生一样呢?
但他说的也没有错,不是吗?每当需要做出抉择,我就会选错,灾难一个接一个。我的手移向臂环,但是连它都让我感觉又冷又空洞。
“拉娅,我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在乎过任何人。”奇南把他的双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不像你那样,有家人。我没有任何亲人,也没有任何纪念品。”他用一根手指抚摸我的臂环,他的举动中突然多了一份强烈的疲惫感。“我只有你。求你,我的目的并不是要让你难受。我只是不想让你遭遇任何意外,也不想危害到任何在乎你的人。”
他一定是错了。那隐身魔法似乎就在我的手指尖——我能感觉到它。要是我能知道是什么力量在阻止我,要是我能去除那个障碍,就能改变一切。
我迫使自己点头,重复他之前对我说过的话,在他允许我尝试时。
“那么,你同意了。”我看看他带来的那些制服,还有他眼里的决心。“黎明动手吗?”
他点头:“就在黎明。”
第四十四章 埃利亚斯
典狱长进入我房间时嘴角下拉,眉头深锁,就像碰到了极大的难题,任何实验都无法解决。
来回走了几趟之后,他才开口说话。“你必须完整且详细地回答我的问题。”他抬起白蓝色的眼睛看我。“否则,我一根一根把你的手指头切下来。”
通常来说,他的威胁都不会这样粗鲁直接——他喜欢搜集秘密的原因之一,就是过程中使用过的伎俩。不管他想知道什么,他一定是相当着急。
“我知道,代林的妹妹和塞拉城的拉娅根本是同一个人。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跟她同行?她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要在乎她?”
我让自己脸上毫无表情,心跳却加速到很不舒服的程度。你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些?我想尖叫,你想对她做什么?
见我没有立刻回答,典狱长从衣兜里取出一把小刀,把我的手指平放在墙壁上。
“我跟你谈个条件。”我快速说道。
他扬起眉毛,小刀离我的食指仅有几英寸:“如果你考察一下事实状况就会明白,埃利亚斯,你根本没有资格跟我谈什么条件。”
“不管手指、脚趾还是别的什么,我很快都用不到了,”我说,“我是将死之人。所以,我们可以谈条件:我老实回答你问我的任何问题,但你也要同样回答我。”
典狱长看上去是真心感到纳闷儿。“你都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了解的,埃利亚斯?哦,”他脸色突变,“天啊,别跟我说你想知道你父亲是谁。”
“我才不关心我父亲是谁呢,”我说,“反正你也不可能知道。”
典狱长摇摇头:“你对我还真是缺乏信心啊。很好,埃利亚斯。我们来玩你的游戏吧。但规则要做些调整:我先问完我所有的问题,如果我对你的答案满意,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并且只有一个。”
这交易条件烂透了,但我别无选择。如果奇南想要替典狱长欺骗拉娅,我必须知道这背后的原因。
典狱长靠在囚室的门上,大声叫奴隶给他搬来一张椅子。一名学者小孩搬来了它,她短暂地扫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好奇。我想知道她是不是蜜蜂儿,塔斯的那个朋友。
在典狱长的提示下,我告诉了他拉娅如何在行刑台上救了我,我又如何发誓帮助她。在他的逼迫下,我还告诉他,早在黑崖学院见到她之后,我就开始在乎她。
“但为什么?她是有什么特别的知识呢?还是她,也许,有某种超越人类认知的特别法力呢?你怎么会对她有那么高的评价?”
我早把代林对典狱长的评价放到一边,这次却突然想了起来:他很有挫败感,像他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像这些问题根本就不是他本人想问的。
或者,我意识到,像典狱长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需要问这些问题。
“我认识这女孩也才只有几个月时间。”我说,“她聪明、勇敢——”
典狱长叹气,不耐烦地朝我挥挥手。“我不喜欢这种情迷心窍的胡言乱语。”他说,“用你的理性思维能力来分析,埃利亚斯。她有没有任何特异之处?”
“她在院长手下幸存了下来。”我说,现在也有些不耐烦,“对一名学者而言,这很不寻常。”
典狱长身体后仰,挠着下巴,眼睛聚焦在远处。“的确。”他说,“她是怎么活下来的?马库斯本应该已经杀死了她。”他盯着我,察言观色,冰冷的牢房突然让我感觉更加寒冷了。“跟我说说选帝赛的事,在竞技场里发生了什么?”
我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但还是老实讲述了当时的事。当我描述马库斯攻击拉娅时,他打断了我。
“但她事后还活着。”他说,“怎么会这样?几百人目睹了她的死亡。”
“安古僧骗了我们。”我说,“他们中的一个替拉娅承受了那一击。该隐宣布马库斯为胜利者。趁乱,他的兄弟们带走了拉娅。”
“然后呢?”典狱长说,“告诉我后面的事,什么都不要遗漏。”
我犹豫了,因为有种很不对劲的感觉。典狱长站起来,拽开牢门,叫塔斯来。脚步声啪嗒嗒靠近,一秒钟之后,他拽住塔斯的颈窝,匕首横在男孩的咽喉上。
“你说自己命不久长,这没错。”典狱长说,“但这孩子还年轻,而且相对健康。如果你对我撒谎,埃利亚斯,我就会在他活着的时候让你看到他的内脏。现在,我再说一遍,跟我讲那个女孩在第四轮选帝赛之后经历过的一切。”
原谅我,拉娅,如果我这样会暴露你我之间的秘密的话,我发誓这不会是白白暴露。我仔细观察典狱长,同时讲述了拉娅破坏黑崖学院的往事,我们如何逃离塞拉,还有此后发生的一切。
我等着看他在我提到奇南时有无反应,但老家伙没有露出一点儿了解反抗军战士的迹象,似乎只知道我说的这些。我内心的感觉,是他这种毫无兴趣发自内心。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奇南不是为典狱长效力。但从代林告诉我的情况判断,他们之间显然保持着联络。他们有可能是同一个其他人的手下吗?
老家伙把塔斯推开,男孩蜷缩在地上,等着被支走。典狱长却在沉思,按部就班整理和记忆我向他提供的每一条信息。感觉到我的注视后,他停止了沉吟。
“你可以提一个问题了,埃利亚斯?”
审判者可以从断言和提问中得到同样多的情报。在我最没料到的时候,却想起我妈说过的话。
“你向代林问过的关于拉娅的问题,”我说,“你并不了解它们的目的。某人在背后支使你。”我观察典狱长的嘴巴,因为那里是他隐藏真相的地方,在他干巴巴、过薄的嘴唇里。我说话的同时,他的嘴巴几乎难以察觉地绷紧。抓到你了。“那人是谁,典狱长?”
典狱长站起来得太快,椅子都被他带翻了。塔斯迅速被他拖出牢房。我的锁链放松,典狱长扳下了墙上的扶手。
“我回答了你问我的所有问题。”我说。十层地狱啊,我为什么还要尝试呢?我如果相信他能信守承诺,就未免太傻了。“你却没有做到你答应我的事。”
典狱长在牢房门槛上停顿了一下。他的脸半转向我的方向,毫无笑意。走廊里火把的光让他两腮和下巴上的纹路更深更暗,有一会儿,就好像我看到了他皮肤以下骷髅的轮廓。
“那是因为你问他是谁,埃利亚斯。”典狱长说,“而没有问它是什么。”
第四十五章 拉娅
像之前的很多个夜晚一样,这一夜我同样难以成眠。奇南在我身边安睡,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腰间,额头垂在我的肩膀上。他轻柔的呼吸声几乎吸引我进入梦乡,但每到接近睡着,我就会突然警醒,然后又开始犯愁。
代林还活着吗?如果活着,如果我能救他出来,我们如何才能逃到海国?斯皮罗会不会像他答应的那样在那边等我们呢?代林会答应为学者族锻造武器吗?
埃利亚斯又将怎样?海伦娜一定已经抓到他了。或者他可能已经死了,被体内流转的毒素杀死。就算他还活着,我也不知道奇南会不会帮我救他。
但我一定要救他。我也不能把其他学者丢下不管,我不能留他们干等着被院长的清洗运动全部杀害。
他们将在明天傍晚动手,日落时分,奇南这样描述这次处刑。届时将有一个血色黄昏,而当夜色渐浓,血也会流得更多。
我轻轻拿开奇南的手臂,翻身站起,披上斗篷,穿上靴子,悄悄走入冰冷的夜。
一种让我心神不定的恐惧感悄悄涌上心头。奇南的计划像考夫监狱的内部构造一样神秘,他的讳莫如深让我感觉到一点点安慰,但并不足以让我确信他一定能成功。这一切总让我感觉不对劲,太过仓促。
“拉娅?”奇南从洞里出来,红头发有些凌乱,让他更显年轻。他伸出一只手,我跟他十指交叉,从他的触摸中得到安慰。这几个月来,他的变化可真大。
我早前都难以想象,自己在塞拉城遇见的那个黑着脸的反抗军战士,如今会变成这样。
奇南看着我,皱起眉头。
“你紧张啊?”
我叹口气。“我不能丢下埃利亚斯。”我的天,我希望这不是又一个错误。我希望强求这件事,为它争取机会,不会带来又一场灾难。奇南倒地垂死的幻象浮过我的脑海,我竭力忍住以免发抖。埃利亚斯会为你这样做,但潜入考夫监狱毕竟是件极端凶险的事。“我不愿丢下他不管。”
反抗军战士侧着头,眼睛盯着地上的雪。我屏住呼吸。
“那我们就一定要设法救他出来,”奇南说,“尽管这要花更多时间——”
“谢谢你。”我靠在他身上,吸入风、火和体温。“这才是该做的选择。我知道的。”
我感觉到臂环熟悉的纹路出现在我手心里,意识到跟往常一样,我的手又放在那里寻求安慰了。
奇南看着我,眼睛里的表情好奇怪,好落寞。
“有一件家人留下的纪念品,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它会让我感觉很靠近他们,”我说,“它会给我力量。”
他伸出手来,几乎要触及臂环,然后又自觉地缩了回去。“能记得那些离世的人,挺好的。在艰难时刻,也能有个精神寄托。”他的声音很柔和,“知道自己曾经……还有现在……都有人爱,感觉一定很好。”
我眼中噙满泪水。奇南从未谈论过他的家人,只说他们已经去世了。至少我曾有过家人。他什么都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
我的手指紧握臂环,一时冲动之下,我把它摘了下来。一开始,它还像是不想被摘掉的样子,但我一用力,它也就松动了。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家人。”我小声说,一面打开奇南的双手,把臂环放在他的掌心里,合上他的手指。“也许比不上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但毕竟是一家人。”
奇南深吸一口气,低头凝视那臂环。他的棕色眼睛变得混浊起来,我希望自己知道他感受到了什么,但我还是尊重他的沉默。他把臂环套在自己的手腕上,缓缓地,带着一份郑重。
我感觉内心出现了一道深渊,好像亲人的最后一点儿踪迹就此消失。但我从奇南看臂环的眼神中得到满足,就像这是他得到过的最宝贵的东西。他转而面对着我,两只手放在我的手腕上,闭上他的眼睛,头靠在我的头上。
“为什么?”他轻声说,“你为什么把它给了我?”
“因为你被人深爱,”我说,“因为你现在不孤单。而你理应知道这些。”
“看着我。”奇南咕哝说。
当我看向他时,我心中害怕,痛苦地发现他的眼睛里有那么多创痛,像中了邪,像他正在见证不想接受的事实。片刻之后,他的表情变了,变得冷漠。他的两只手,片刻之前还那么温柔,如今却紧握,变热。
太热了。
他的瞳孔开始发光。我发现自己被反射其中,然后感觉像是跌入一场噩梦。一声尖叫不由自主地爬出我的喉咙,因为在奇南的眼睛里我看到了破坏、失败、死亡:代林被伤残的身体,埃利亚斯转身离我而去,冷漠地消失于古老森林;一整支部队,怒气冲冲的脸庞逼近。院长高高地站在我面前,拔出利刃,干净利落地割断了我的喉咙。
“奇南,”我急切地问,“这——”
“我的名字,”他一说话,声音就变了,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到难以抑制,变成了丑陋、凶狠的样子。“才不是什么奇南。”
他用力抽回手指,脑袋像是被另一个世界的拳头击中一样后仰。他的嘴张大,发出无声的呼喊,前臂和脖子上的肌肉鼓起。
一拨儿黑暗之云笼罩在我俩周围,逼我后退:“奇南!”
我已经分辨不清那纯白的雪与天空中的强光。我盲目地击打那些攻击我的东西。我什么都看不清,一切都是一团模糊,直到那团黑淡出我的视野,渐渐变成一个头戴风帽的家伙,两眼满是险恶的星辰。我抱住附近的一棵树,摸索我的匕首。
我认得这身形。上次看到他时,他正在向全世界我最怕的那个女人发号施令。
夜魔王。我的身体在颤抖——感觉像是有某个巨手抓紧了我的内脏,然后现在用力挤压,看我何时会崩溃。
“血天啊,你到底对奇南做了什么,你这妖魔?”我一定是疯了,才敢这样对他吼。但那怪物只是笑,声音低沉得出奇,像黑沉沉的海底有巨石撞击。
“世上原本就没有奇南,塞拉城的拉娅。”夜魔王说,“他从来都只是我的化身而已。”
“你说谎。”我紧握匕首,刀柄却突然变得像刚出炉的钢条一样热,我惊叫一声扔下了它。“奇南在反抗军里面,待了好几年。”
“如果一个人能活数千年,几年时间又算得了什么?”看我一脸懵懂的样子,那妖魔,那神怪发出一种怪异的声响,或许是叹息吧。
他转身,对着空中小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缓缓升起,像是要走。不!我扑上前去拉住他,急于想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外袍下面,那东西的身体热得像一团火,又特别强壮,一身恶魔似的腱子肉,而不是人类。夜魔王侧着头。他没有脸,只有那双该死的、贼亮的眼睛。但,我还是感觉到他在冷笑。
“啊,这小丫头身上还是有点儿斗志的。”他说,“像她那个心如铁石的泼妇妈妈一样。”
他摇晃我的身体,试图摆脱,但我抓得很紧。在竭力克制触及他身体引发的反感时,我心里涌起一份未知的黑暗,一种毁灭性的冲动,我此前都不知道它存在。
我感觉到,夜魔王已经不觉得有趣了。他猛然用力想要甩开,但我还是死抓着不放。
你到底对奇南做了什么——我认识的那个奇南?我爱过的那个奇南?我在心中哭喊,还有,为什么?我瞪着他的双眼,那黑暗力量在升级,控制了我自己。我感觉到夜魔王的警觉,还有惊异。告诉我!马上!突然之间,我的身体毫无重量,我飞入了夜魔王混乱的思绪中,进入了他的记忆里。
首先,我一无所见,只有一种感觉……悲伤。一份心痛,被他埋在几个世纪的生活背后的心痛。它渗透到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尽管我没有身体,我的意识却也险些被那份重量压垮。
我迫使自己穿过它,站到了塞拉城学者区一条冰冷的小巷中。风吹进我的衣服,我听到一声艰难的哭泣。我转头,发现夜魔王在变形,在痛苦中尖叫,直到他动用全部法力,化身为一个五岁大的红头发小男孩。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小巷,进入外面的街道,被一座旧房子的底基绊倒。很多人想要帮助他,但他不肯跟任何人说话。直到有个熟悉到让我心碎的黑发男子停下来,跪在他身旁。
我父亲。
他抱起那孩子。记忆转到一座山中营地。反抗军战士吃饭,聊天,训练使用武器。两个人坐在桌旁,我看到她们时心中一沉:我妈妈和莉斯。她们欢迎我爸爸和红发男孩。他们给他一碗粥,给他治疗伤口。莉斯送他一只木头小猫,那是父亲给她刻的,而且还坐在他身旁,免得他害怕。
记忆场景再次转换。我回想起几个月前,有个阴冷的雨天,在院长的厨房里,厨娘给伊兹和我讲了一个有关夜魔王的故事:“他渗透到了反抗军内部。他化为人形,伪装成了战士的样子,接近了你的妈妈,操纵她,利用她。你父亲也随之上当。夜魔王有帮手,一名叛徒在帮他。”
夜魔王没有帮手,也没有派人假扮战士。那个叛徒就是他本人,而且他是扮成了小孩子。因为谁也不会料到,一个年幼的,快被饿死的孤儿会是敌方间谍。
一声号叫在我心中回响,夜魔王试图将我抛出他的记忆。我感觉自己回到了原来的身体里,但我体内的黑暗力量还在狂吼着战斗,我没有让自己放开他。
不。你必须让我看到更多。我需要了解这一切。
重回那怪物的记忆中,我看见他跟我孤独的姐姐做朋友。我目睹他们的友谊,感到不安——因为它看起来太真实,好像他真的在乎她。与此同时,他却在从姐姐嘴里探听我们父母的消息: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他跟踪我母亲,贪婪的眼睛总是盯着她的臂环。他对那东西的渴望,就像饥饿的动物看到食物一样强烈。他不仅仅是想要它,他是必须得到它,他必须设法让她自己把东西送给他。
但有一天,我妈妈到达反抗军营地时,没戴那只臂环。夜魔王失败了。我感觉到他的盛怒,夹杂着极为强烈的哀伤。他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军营,跟一个熟悉的银面女人对话,凯瑞斯·维图里娅。
他告诉凯瑞斯到哪里去找我的父母。他告诉她,那时他们将在做什么。
叛徒!是你送他们走上了死路!我对他发火,迫使自己继续深入他的意识。为什么?为什么要得到那只臂环?
我跟他一起飞回更加遥远的过去,随风尖啸,回到偏远的幽暗丛林。我感觉到他的失落和恐慌,为了他自己的同胞。他们面临极大风险,因为有个学者族法师委员会,正致力于偷取他们的力量,而他却不能及时赶回去救援。太晚了,他在这段记忆中哭号。我太晚了。他喊叫着亲戚们的名字,而冲击波从林地中央冲出来,将他困入黑暗中。
一次纯银色的爆炸,一颗恒星,学者们的武器,用于囚禁神怪。我预计它会解体——我以前听过这个故事。好多碎片被海国人、学者、武夫和部落民捡到,打造成项链、臂环、矛尖和刀剑。
夜魔王的怒火几乎令我窒息,因为他不能简单地拿回这些碎片。每当他找到一片,都必须确保这东西被自由馈赠,在绝对的爱与信任之下给出。只有这样,他才能重组那件囚禁同胞们的武器,才有希望放他们重获自由。
我在他的记忆中奔走,感觉肚子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我看到他一次次变成丈夫或者情人,儿子或者兄弟,朋友或者受托人——不惜一切要得到那些失落的碎片。他每次都会成为自己变成的那个人,他创造了他们,他自己就是他们。他像正常人类一样,有各种感情,包括爱情。
然后,我看到他发现了我。
我透过他的眼睛看到我自己:无名小卒,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来哀求反抗军的帮助。我看见他意识到我是谁,我拥有什么。
看他如何欺骗我是一种折磨。他如何利用从我哥哥那里偷来的信息来讨我欢心,赢得我的信任和关心。在塞拉,他曾很接近,相当接近,让我迷恋上他。但随后我把他给我的自由转让给了伊兹,而我跟埃利亚斯一起逃走了。他小心编织的计划全部破碎。
而自始至终他都不得不在反抗军里继续潜伏,就为了执行一项已经进展数月之久的计划:说服反抗军杀死皇帝,并且发动学者族叛乱。
正是这两件事,给了院长无限制屠杀我们种族的理由。这是夜魔王的复仇,为报复几个世纪之前,学者族对他的同胞们的残害。
血天啊。
上百件小事突然有了道理:他第一次见我时为何如此冷漠。他对我为什么那么了解,虽然我都没怎么跟他谈过我自己。他如何用他的声音来安抚我。埃利亚斯和我刚刚逃离塞拉城时的诡异天气。他跟伊兹到来之后,超自然生物就不再来攻击我们的事实。
不,不,你这骗子,你这恶魔——
一想到这点,我就感觉到在他内心深处,每一段记忆的后面,都有某种隐藏的东西,让我一想起来就胆战心惊:一片汪洋大海似的遗憾,他一直都在试图隐藏,像被某种风暴搅扰一样化为一片疯狂。我看到自己的脸,还有莉斯的脸。我看到一个棕色发髻的小孩,还有一根古旧的银项链。
我看到一个微笑的、驼背的海国人,手握一根银柄手杖。
心中有鬼。我只能想到这个词来描述自己所见的情形。夜魔王心中有鬼。
随着这个生物实质的全部重量在我面前展现出来,我喘息着,而他趁机将我抛出了他的内心——也脱离了他的身体。我向后飞出十余英尺,撞上一棵树,又摔在地上,喘不上气来。
我的臂环在他阴沉的手腕上闪光。那银器——在我有生之年大部分时间都生锈到发黑,如今光亮异常,像是用星光打造而成。
“天啊,你到底是什么?”他嘶声问我。这话激活了另一段记忆:塞拉城里的小妖,也曾问过我同一件事。你还问我是什么妖魔,你又是什么怪物?
霜冻的夜风吹进空地,夜魔王乘风而起。他的双眼还在死死盯着我,愤愤不平,又满是好奇。然后风呼啸着远去,带他消失在夜空中。
林中一片寂静,头顶的天空也宁静如常。我的心还像武夫族的战鼓一样狂跳。我闭上眼睛,稍后再睁开,等着从这场噩梦中醒过来。我伸手去摸臂环,需要它提供抚慰,它能提醒我是什么人,我到底是谁。
但它不在了,只剩我独自一人。
|第四幕|重生
第四十六章 埃利亚斯
“你有进展了,埃利亚斯。”
当我掉入寂灭之地,希娃凝视着我。她的形象显得特别清晰生动,周围的树林和天空也一样,看起来这里才像是我的真实世界,醒来后的世界反而像做梦。
我好奇地环顾四周——以前我每次醒来都被树木环绕,这次却在一座多岩石的山崖顶上,可以俯瞰树冠。达斯克河在山下奔流,在明朗的冬日天空下泛着蓝白两色的斑驳光彩。
“毒药已经快要进入你的心脏。”希娃说。
死亡来得好快。“暂时还没死。”我迫使自己用麻木的嘴唇说,硬压下心里的恐惧,“我需要问你一件事,求你了,希娃,听我说完。”打起精神,埃利亚斯。让她理解这件事对你多重要。“如果我在做好准备之前就死掉的话,我会在这片该死的树林里永久流浪。你永远也无法摆脱我。”
她脸上掠过一种难以理解的表情,像是一丝慌乱,但不到一秒钟就消失了。
“很好。”她说,“问吧。”
我考虑了典狱长告诉过我的一切。你问他是什么人,他说过,而不是问那是什么东西。
控制典狱长的并不是人类,它一定是妖魔鬼怪中的一员。但我想象不出任何死灵或者小妖能控制典狱长。那种小角色,根本不可能在脑力对抗中胜过他——他对智力低于自己的角色,一向都嗤之以鼻。
但话说回来,妖魔鬼怪的类型,可不是只有死灵和小妖。
“夜魔王怎么会对一个想到考夫监狱救出自己哥哥的十七岁女孩感兴趣?”
搜魂者面无血色。她两只手在身边紧张地乱抓,就像她想抓住并不存在的护栏来支撑身体。
“你怎么会问这种怪问题?”
“你只要回答就好。”
“因为——因为她有一件夜魔王想要的东西。”搜魂者结结巴巴地说,“但他本来不可能知道她有那东西的,那都隐藏好多年了。而他一直在休眠。”
“看来休眠程度不像你期望的那样深,他现在跟我妈是一伙的。”我说,“还有典狱长。那老家伙一直在把拉娅的情报传给某个跟我们一起旅行的人,一名学者族反抗军。”
希娃眼睛瞪得大到有点儿可怕,她上前几步,伸出手。
“握住我的双手,埃利亚斯,”她说,“闭上你的眼睛。”
尽管她语调焦急,我却犹豫了。发现我显然有顾虑,搜魂者的嘴型变得冷峻起来,她跳上前来抓我的手。我把双手向后撤开,然而她超自然的反应速度却更为快捷。
当她握住我的手之后,脚下的大地开始颤抖。我身体摇晃,脑子里有上千道门霍然洞开:拉娅在塞拉城外的沙漠里给我讲她的经历;代林谈起典狱长;奇南的古怪举止,他毫无道理成功找到我行踪的事实;沙漠风暴中我和拉娅之间无端断开的绳索……
搜魂者的黑眼睛凝视着我,也打开了她自己的记忆。她的思绪像滔滔白浪一样涌入我的脑袋,等她做完这一步,她把我的记忆和她的知识结合,然后把结论放在我脚边。
“血淋淋的火狱啊,”我踉跄着从她面前退开,手扶一块巨石,终于明白过来。拉娅的臂环——星辰。“是他——奇南,他就是夜魔王。”
“你看到了吗,埃利亚斯?”搜魂者问,“你有没有看清他织就的网罗?只为确保复仇成功?”
“为什么绕那么大圈子?”我扶着巨石站起来,在山顶来回踱步。“为什么不直接杀死拉娅,抢走臂环了事?”
“星辰遵循不可违逆的法则,导致它被制造出来的知识,来自一个充满爱心——和信任的人。”她移开视线,眼中含泪。“这是一种古老的魔法,本意是要限制星辰作恶的潜能。”她叹了口气,“但并没有什么用。”
“活在你领地树丛里的那帮神怪,”我说,“他想要释放他们。”
希娃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她俯视下面的河水。“他们不应该自由的,埃利亚斯。神怪曾经是光明的生灵,但像所有被囚禁太久的活物一样,监禁生活让他们发了疯。我曾经试着解释给夜魔王听。在所有神怪中间,只有我和他还在人世活动,他却不肯听我的。”
“我们必须做点儿什么。”我说,“等拿到臂环,他就会杀死拉娅——”
“他杀不了拉娅。所有那些曾得到星辰的人,哪怕只持有过很短时间,也会被星辰的法力庇佑,不会被他伤害。他同样也杀不死你。”
“但我从来都没有……”碰过它,我本来想说的,但想起几个月前,我曾问拉娅要来看过它,在塞兰山区。
“夜魔王一定已经命令典狱长杀死你。”希娃说,“但他的人类奴隶很可能不像他想要的那样驯服。”
“典狱长对拉娅没兴趣。”我意识到,“他只是想更深入了解夜魔王。”
“我的国王,他不相信任何人。”搜魂者在冷风中打了个寒战。
有一会儿,她显得跟我一样年少:“院长和典狱长有可能是他仅有的盟友——他不相信人类。他应该没有跟他们说过任何有关臂环或星辰的事,怕他们用这些知识倒戈对付他本人。”
“如果拉娅之前因为其他原因死掉了呢?”我问,“她的臂环会怎样?”
“那些佩戴星辰碎片的人并不容易死。”希娃说,“星辰会保佑他们,而且夜魔王也深知这一点。但假如她真的死了,臂环会消弭于无形,星辰的力量就会被削弱。此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她双手抱头:“没有人知道他对人类的仇恨有多深,埃利亚斯。如果他释放了我们的兄弟,神怪们就会找出所有的学者,消灭他们。然后,还将与其他人类为敌。他们将极度嗜血,且毫无理智。”
“那我们就阻止他。”我说,“我们在他能得到臂环之前找到拉娅。”
“我阻止不了他。”希娃的声音不耐烦地提高,“他不会容许我干涉,我也无法离开自己的领地。”
“希娃。”
一阵战栗传遍整片森林,希娃扭身回头看。“他们知道了。”她嘶哑地说,“他们将会惩罚我。”
“你不能就这样走掉啊,我还得知道拉娅是否安全呢。你可以帮助我——”
“不!”希娃向后退开,“我跟这件事一点儿关系都不能有。绝对不行。你还不明白吗?他——”她朝自己的喉咙伸手,一脸痛苦。“我上次惹到了他,他杀死了我,埃利亚斯。他迫使我承受慢慢死亡的痛苦,又把我带了回来。他解放了那个在我之前掌管死亡之地的可怜虫,然后把我困在这里,作为对我的行为的惩罚。我还活着,没错,但我只是寂灭之地的奴隶,这都是因为他。如果我再次惹怒了他,天知道他还能怎样惩罚我。我很抱歉,抱歉程度超过你的想象。但我真的无力战胜他。”
我扑向希娃,还在奢望她能帮助我。但她逃出我的掌握,飞跑下小山,几秒钟后就消失在树林里。
“希娃,可恶!”我开始在她后面追,当我意识到毫无追上的希望,忍不住开始咒骂。
“你怎么还没死啊?”搜魂者不见后,特里斯塔斯却出来了。“你还打算没皮没脸继续活多久呢?”
我应该问你同样的话。但我没有,因为我在特里斯塔斯的灵魂身上,并未感觉到预期中的强烈敌意,相反,他双肩低垂,像是有一块看不见的巨石压在他的后背上。尽管我满腹心事,还是迫使自己把全部注意力转移到我朋友身上。他看上去极为疲惫,而且非常不开心。
“我的死期很快了。”我说,“只能活到拉什纳节,也就是六天以后。”
“拉什纳节。”特里斯塔斯皱眉思考着什么,“我还记得去年,埃莉亚就是那晚向我求婚的。我回校的路上一直都在唱歌。后来你和海勒塞严了我的嘴巴,免得被教官听到。法里斯和林德尔笑话了我好几个星期。”
“他们只是嫉妒你,碰到一个真心爱你的女孩。”
“你当时替我出头,”特里斯塔斯说,在他身后,森林一片寂静,像整个寂灭之地都在屏住呼吸。“你一直都在维护我。”
我耸耸肩,望向别处:“但这并不能抹掉我做过的坏事。”
“我从未说过能抹掉。”特里斯塔斯的怨恨又一次出现,“但你不是审判官,对吧?你夺走的是我的生命。是否原谅你,取决于我自己。”
我张开嘴,想说他不应该原谅我。可是,我想到了伊兹的指责。你总是这样,以为自己要为所有人负责……我们每一个都是有尊严的人,理应为自己做出选择。
“你是对的。”我的天,这话说出来真难,更难让我自己真心相信。但就在我这样说的时候,特里斯塔斯眼里的愤怒消失了。“你做其他选择的机会都被夺走了,只剩这一个,我很抱歉。”
特里斯塔斯侧着头。“那件事很难吗?”他走向山丘边缘,张望下方的达斯克河。“你说过我不用独自一人前去。”
“你现在也不用独自一人前去。”
“换我也会这样对你说。”特里斯塔斯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原谅你,埃利亚斯,也请原谅你自己。你在人世还有一点儿时间,不要虚度光阴。”
他转身,以完美的跳水姿势跳下山崖,他的身体渐渐消失。他离去的仅有迹象,是河面上微微荡起的波痕。
换我也会这样对你说。这句话让我心中燃起一团火,而当初被伊兹的话点燃的小火星,如今在熊熊燃烧。
阿菲亚耿直的断言在我心中响起:你不应该就这样一走了之,埃利亚斯。你应该问问拉娅她想要什么。拉娅愤怒的恳求:你把自己封闭起来,你把我拒之门外,因为你不想跟我变得亲密,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
有时候,伊兹说,孤独其实是一种选择。
寂灭之地淡去。当冷气浸入我的骨骼,我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考夫。
我已经确定无疑地知道该怎样救代林逃出这个该死的地方,但我无法独自完成。我在等,计划,密谋,在我了解奇南真相以后的第二天早上,塔斯进入我的牢房时,我已经做好准备。
男孩低着头,像只胆怯的小鼠一样向我挨近。他瘦骨伶仃的两条腿又有新增的鞭痕,一条肮脏的绷带缠在他瘦弱的手腕上。
“塔斯,”我低声说,男孩的黑眼睛猛然抬起,“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我说,“我打算带艺术家一起逃。如果你愿意,就跟我们一起走,但我需要帮助。”
塔斯弯腰摆弄他的绷带和药膏,为了更换膝盖上敷用的药物,他的两只手不停哆嗦。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他的眼睛有了光彩。
“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呢,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
第四十七章 海伦娜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攀上考夫监狱的外墙,又是如何回到船屋的。我只知道这一路花的时间更长一些,因为愤怒和难以置信让我两眼模糊。当我到达那座空阔的建筑,仍在为刚了解到的院长的阴谋感到震惊时,典狱长已经在等我了。
这次,他不是孤身一人。我感觉到他的手下躲藏在船屋角落里。蓝色火把照耀处隐隐闪烁银光,假面人,带着弓箭瞄准了我。
阿维塔斯站在我们的船的旁边,一只警惕的眼睛看着老家伙。他紧绷的下颌是唯一的紧张表现。他的愤怒对我是一种安慰——至少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生气。我靠近时,阿维塔斯跟我目光相对,礼貌地点头。典狱长跟他说过情况了。
“不要帮院长,典狱长。”我开门见山地说,“她想要的影响力不要给她。”
“你让我吃惊,”典狱长说,“你对马库斯有那么大的忠心吗?犯得上为他拒绝凯瑞斯·维图里娅成为女皇?这样其实挺蠢的。权力转换不会完全顺畅,但假以时日,人们能接受她。说到底,毕竟是她镇压了学者族叛乱。”
“要是上天注定院长该当女皇,”我说,“当初安古僧就会选择她,而不是马库斯。她不懂得如何谈判,典狱长。她掌权的第一秒钟,会惩罚所有冒犯过她的显贵家族,帝国将陷入内战,就像几周前险些发生的那样。此外,她想杀你,甚至还在我面前说过这件事。”
“我对凯瑞斯·维图里娅的反感早有所知。”他说,“这敌意远非理智,因为我们侍奉同一位主人。但我相信,她的确因为我的存在而感觉到了威胁。”典狱长耸耸肩,“我是否协助她,其实没什么区别。她反正都会发动军事政变,而且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那我就必须阻止她。”现在我们到了关键时刻:今天谈判的焦点。我决定不绕圈子。如果院长有发动政变的企图,我没时间拖延。“把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交给我,典狱长。我不能没有他空手返回安提乌姆。”
“啊,是的。”典狱长两只手的十指有节奏地互碰。“但可能有一个小问题,伯劳。”
“你想怎样,典狱长?”
典狱长示意,邀我跟他一起沿一条埠头散步,远离他的手下和哈珀。北方佬见我跟去,摇了摇头,但我别无选择。我们走到别人听不见的地方,老家伙转身面对我。
“我听说,嗜血伯劳,你有一种特别的……技能。”他饥饿的眼神紧盯着我,我感觉一股寒意沿着脊柱向上蹿。
“典狱长,我不知道你听说了什么,但是——”
“请不要侮辱我的智商。黑崖学院的医生,忒提乌斯,他是我的老友,他最近跟我分享了任职学院以来最神奇的一次经历。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本来命悬一线,却被一种南国配方的汤剂救了回来。当忒提乌斯把同一种汤剂用在其他病人的身上时,毫无效果。他怀疑,埃利亚斯的恢复应该有另外某种原因,因为某个人。”
“你,”我又一次开口说,手渐渐靠近武器。“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研究下你的能力,”典狱长说,“我想要理解它。”
“我没时间参与你的实验。”我冷冷地说,“你把埃利亚斯交给我,咱们将来再谈。”
“如果我把维图里乌斯交给你,你会马上带他溜走。”典狱长说,“不,你现在必须留在此地。就几天而已,然后我可以放你们一起离开。”
“典狱长,”我说,“外面有一场该死的兵变正在进行中,它将让整个帝国坠入深渊。我必须返回安提乌姆警告皇帝,而且我不能不带上埃利亚斯。把他交给我,我以骨血发誓,我将回来参加你的……观察,只要局势得到有效控制。”
“这承诺听起来很好,”典狱长说,“但是不可靠。”他沉思着挠挠下巴,眼睛里带着诡异的光彩。“你现在的处境还真是纠结到让人着迷啊,嗜血伯劳。是要留下来,接受实验,然后因为你缺席,冒凯瑞斯·维图里娅接管帝国的危险呢?还是回去,制止兵变,拯救帝国,然后冒让家人送命的风险呢?”
“这不是儿戏。”我说,“它的确牵涉我家人的生命。血地狱啊,帝国命运危如累卵。如果这些对你来说都不重要,典狱长,也请考虑一下你自己吧。你觉得凯瑞斯夺得皇位之后,还会放任你窝在这个角落里逍遥自在吗?她一有机会,就会杀掉你的。”
“哦,我觉得,我们新上任的女皇将会发现,我对帝国秘事的了解将……很有说服力。”
我恨到血液翻滚,瞪着这个臭老头子。我有没有可能硬闯考夫监狱?阿维塔斯很了解它的内部构造,他在那里待过好几年。我们只有两个人,典狱长的手下却充斥一整个营地。
这时我想起该隐跟我说过的话,就在这一切开始之前,马库斯刚下令让我带埃利亚斯回去的时候。
你将追捕埃利亚斯,你将会找到他。因为你在这趟旅程中学到的东西,关于你自己,你的国家,你的敌人——这些知识对帝国的存续至关重要,也将决定你个人的命运。
这个。这个就是他所指的情况。我还不知道我能对自己有什么了解,但我现在懂得我的国家正在经历的变故。我知晓了敌人的阴谋。
我本打算把埃利亚斯交给马库斯处死,以彰显皇帝的强大,让他有一次胜绩。但杀死埃利亚斯并不是展现实力的唯一渠道,挫败帝国最强大的战士发动的兵变同样可以壮大声威。如果马库斯和我联手除掉院长,显贵家族也将被震慑,不敢违拗他的意旨。内战将避免,帝国将转危为安。
至于埃利亚斯,想到他落在典狱长手里,我就感觉腹内绞痛,但我不能再为他的安危操心。除此之外,我了解我的朋友。典狱长不可能把他关押太长时间的。
“帝国至上,老头子。”我说,“你可以留着维图里乌斯——还有你的实验。”
典狱长面无表情地打量我。
“我国青年命运堪虞,”他咕哝说,“他们是一群笨伯,又目光短浅。选自《回忆录》,作者是塞拉城的拉金——最值得引用的学者之一。我相信他讲这句话,是在泰乌斯一世皇帝砍掉他的头之前很短的时间。如果想让你的皇帝避免类似的下场,你最好马上出发。”
他向自己的手下发出信号,片刻之后,他们离去,船屋大门轰然关闭。阿维塔斯默默来到我身旁。
“没有维图里乌斯,还多了一场兵变需要应付。”阿维塔斯说,“你是想现在解释你的想法呢,”他问,“还是到路上再说?”
“路上再说。”我踏上独木舟,抓起一支船桨。“我们现在已经没时间了。”
第四十八章 拉娅
奇南就是夜魔王。一只神怪,一个恶魔。
尽管我在脑子里重复了这几句话很多遍,还是难以相信。寒气侵入我的骨骼,我低头向下看,惊讶地发现自己跪在雪地里。起来啊,拉娅。但我还是动弹不得。
我恨他。天啊,我太恨他了。但我又爱过他。不是吗?我伸手去摸我的臂环,好像靠抚摸自己就能让它重新出现似的。奇南的变形过程又在我的脑子里闪现——还有他变声之后语调中的讥诮。
他跑了。我告诉自己,然后你还活着。埃利亚斯和代林都在监狱里,而且他们没有办法自己逃脱。你必须去救他们。现在起来。
也许痛苦跟战斗一样,经历得足够多,你身体的本能就会接管控制权。当你感觉悲痛像一队武夫族死士一样合围上来,你的内心也会相应地变坚强,你做好了准备承受心碎。而当它命中,你还是会痛,但不是那么严重,因为你藏起了自己的弱点,现在剩下的只有愤怒和力量。
我心里还有几分想回顾我跟那个怪物一起度过的时光。他反对梅岑给我那个任务,是想让我独自一人,软弱可欺吗?他救下伊兹,是因为他知道,如果把她丢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别再想。别再回味。你必须行动。行动。起!来!
我站起来,尽管一开始并不确定要去哪里,但还是迫使自己远离山洞。积雪埋到我的膝盖,我蹚雪前进,全身发抖,直至找到海伦娜·阿奎拉和她的手下留下的脚印。我循着足迹到了一条小河边,然后又沿河道继续走。
我一直没意识到自己要去哪里,直到有人突然从树丛里出来,挡在我的面前。银面具的闪光险些把我吓得吐出来,但我还是硬着头皮拔出匕首。那名假面人举起双手。
“冷静,塞拉城的拉娅。”
这是阿奎拉手下的假面人之一,不是金发的那个,也不是帅气的那个。这个人让我想起新打磨的斧刃,就是在努尔城跟我和埃利亚斯擦肩而过的那个人。
“我必须跟嗜血伯劳谈谈,”我说,“求你。”
“你的红头发朋友呢?”
“跑了。”
假面人眨眨眼。我感觉他很怪,一点儿没有冷酷无情的感觉。他灰绿色的眼睛里甚至还带点儿同情:“你哥哥呢?”
“还在考夫监狱里。”我警觉地说,“你会带我去见她吗?”
他点头。“我们正在收拾行装。”他说,“我在这里,本来是防备院长的探子。”
我站住了:“你们——你们抓到了埃利亚斯——”
“不,”假面人说,“埃利亚斯还在牢里。我们是有其他急事需要处理。”
比抓捕帝国头号通缉犯还要急的事?我心里开始出现一点儿希望的小火星。我以为自己不得不对海伦娜·阿奎拉撒谎,告诉她我不会干涉她提走埃利亚斯。但现在,她居然没打算从考夫监狱带走他。
“你为什么信任埃利亚斯呢,塞拉城的拉娅?”假面人的这个问题太过突然,我完全无法掩饰自己的吃惊。“你为什么会救他逃离刑场呢?”
我考虑过撒谎,但他一定能看破。他是假面人啊。
“埃利亚斯有好几次救过我的命。”我说,“他老是心事重重,还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决定,有时候不惜让自己冒生命危险,但他是个好人。”我扫了一眼那个假面人,他只是平静地目视前方。“最——最好的人之一。”
“但他在选帝赛过程中,也杀死过自己的朋友啊。”
“他也不想的。”我说,“他一直为这些事内疚。我觉得,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假面人沉默了,风把考夫监狱里的呻吟和叹息声吹到我们耳边。我咬紧牙关。你还要闯进里面去呢,我提醒自己,所以习惯这声音吧。
“我的父亲生前就像埃利亚斯那样。”假面人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我妈妈说,他总是能看到好的一面,而其他人似乎都难以发现。”
“他——他也曾是假面人吗?”
“生前是的。这种个性对假面人来说很是奇怪,我觉得。帝国试图把他训练成另外一副样子,最终他们还是失败了,也许这就是他死掉的原因。”
我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假面人也保持沉默,直到考夫监狱可怕的黑墙出现在远方。
“我在那里住了两年。”他向监狱方向点头,“多数时间都在审讯室里。一开始我痛恨那地方,十二小时一班岗,一周七天,后来对听到的各种声音都麻木了。好在那时候我还有个朋友。”
“不会是典狱长吧。”我稍稍离他远了点儿,“埃利亚斯跟我讲过那个人。”
“不是。”假面人说,“不是典狱长,也不是他手下的任何一名战士。我的朋友是一名学者族奴隶,一个小女孩,自称蜜蜂儿。因为她脸颊上有个伤疤,形状跟彩莓果一样。”
我瞪着他看,有些困惑不解。他看起来可不像是对小孩子友好的那种人。
“她特别瘦,”假面人说,“我那时经常偷食物给她。一开始她怕我,当她发觉我对她没有恶意时,开始跟我聊天。”他耸耸肩,“离开考夫监狱之后,我还经常想起她,不知她现在怎样了。几天前,替伯劳送信给典狱长时,我去找了蜜蜂儿,也的确找到了她。”
“她还记得你吗?”
“记得。事实上,她还给我讲了一个很奇怪的故事,说有个灰色眼睛的武夫,现在被关在审讯区的牢房里。他拒绝对典狱长露怯,蜜蜂儿说。他还跟她的一名奴隶伙伴成了朋友,给奴隶男孩起了个部落风格的名字叫塔斯。那些孩子都在小声传播这个武夫的故事,他们当然很小心,以免被典狱长听到,他们很善于保守秘密。他们还把这个武夫的口信传给了牢里的学者反抗组织——传给那些仍然相信有朝一日能逃出牢笼的人。”
血天啊!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环顾周围,紧张起来。陷阱吗?诡计吗?这假面人说的显然就是埃利亚斯。他的目的何在?
“我没法儿跟你解释原因,”他听起来几乎有些难过,“尽管这听起来奇怪。我觉得将来某个时候,你可能会比任何人都更加理解我。”
他振作精神,跟我对视。“救他出来,塞拉城的拉娅。”他说,“从你和嗜血伯劳告诉我的情况判断,我觉得他是值得救助的人。”
假面人在观察我,我对他点头。我并不真正理解他,但还是松了一口气:他毕竟更像是人,而不是假面人。“我会尽力的。”
我们到了嗜血伯劳扎营的空地。她正往马背上安放马鞍,当她听见脚步声回头看时,银色脸颊板起来。同行的假面人很快躲开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抢在她让我滚蛋之前说,“我这次来有两个原因。”我张着嘴,试图找到合适的措辞,然后决定,话越简单越好。“首先,我想感谢你,因为你救了我的命。我早应该这样说的。”
“不客气。”她没好气地说,“你想要什么?”
“你的帮助。”
“血天啊,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你要丢下埃利亚斯离开了呀。”我说,“你不想让他死,我知道这个。所以,你就帮我救他吧。”
嗜血伯劳转身面对她的马,从鞍袋里拽出一件斗篷披上。
“埃利亚斯死不了的,他现在很可能在制订计划带你哥哥一起逃出来。”
“不,”我说,“牢里出了些意外。”我靠近她,她的眼神像刀子一样伤人。“你一点儿都不欠我的,我知道,但我听到他在黑崖学院对你说过的话了。不要忘记我们。”她回想起这件事,眼里的痛楚是那样深切又突然,我内疚到肚子痛。
“我不会丢下他不管。”我说,“你听听那地方的声音。”海伦娜·阿奎拉的视线避开我。“他的下场不应该是死在那里。”
“你想知道什么?”
“关于监狱布局、牢房位置和补给点的一些东西。”
她冷笑:“天啊,你打算怎么进去?你不能假扮成奴隶。考夫监狱的卫兵全都认识他们自己的学者族奴隶。而你这样的女孩,看一眼就很难被忘记。你五分钟都撑不到。”
“我有办法进去。”我说,“而且我也不害怕。”
一阵强风吹来,让金发像鸟儿一样飞散在她银色脸颊的周围。海伦娜打量着我,表情难以捉摸。她现在是什么感觉?她也不只是假面人而已,她把我从死亡边缘救回来的那一夜我就知道了。
“过来。”她叹了口气,跪下来开始在雪中画图。
我有心想把奇南的东西堆到外面一把火烧光,但冒出的烟会引人注意。于是,我把他的包裹提在远离身体的地方,像它有传染病似的,从洞口走出数百码,找到一条小溪。这里水流湍急,最终将汇入达斯克河。他的包裹被丢进水里激起水花,武器也很快步其后尘。我本来需要用到更多刀剑,却不想碰任何属于他的东西。
等我回到山洞,坐下来,盘起双腿,我决定要到彻底掌握隐身技能之后再开始行动。
我意识到自己每次成功,都是在看不到奇南,或者他在很远距离之外时。他一在场,我总是会自我怀疑——会不会是他有意引导我的,就为了压制我的法力?
消失!我在脑子里大叫这个词,像流落荒野的女王命令她衣衫褴褛的手下决一死战。埃利亚斯、代林,还有我想解救的其他所有人都要靠这件事,这种魔力,这种我知道存在于自己体内的魔法。
我的体内涌起一股力量,我稳住身体,低头看到自己的躯体在闪光,变透明,像在阿菲亚马车里遭遇搜查时一样。
我欢呼,响亮到自己足以被山洞中的回音吓到,隐身状态随之解除。好吧,继续练,拉娅。
一整天,我都在练习,先是在山洞中,后来是在雪地上。我了解了自己能力的局限:我隐身时拿着的树枝是不可见的。但任何活物,或者连接到地面的东西,都会像是浮在半空一样。
我太专注于思考,以至于最开始没听见脚步声。直到有人说话,我才猛转过身,匆忙寻找武器。
“别把头发都吓掉了,丫头。”甚至在来人摘帽之前,我就听出了这傲慢的嗓音——阿菲亚·阿拉-努尔。
“我的天,你还真是紧张啊。”她说,“尽管我也不能怪你。尤其是你还要听那么恐怖的鬼叫声。”她朝监狱的大致方向甩甩手,“埃利亚斯没在,我看出来了,也没有你哥。而且……红毛仔也不在吗?”
她扬起眉毛等我解释,但我只是瞪着她,还在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她的骑装脏兮兮的沾满灰尘,她的靴子湿漉漉的全是雪。她的发辫藏在头巾下面,看起来像是几个晚上没睡过觉。我真想亲吻她,我太高兴见到她了。
她叹口气,翻个白眼:“我许下过一个诺言哦,姑娘,对吗?我对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发过誓,要善始善终完成这件事。一个部落女人违背神圣誓言已经很可怕,要是再为此危及另外一个女人的生命安全?这就不可饶恕了——在我小弟接连不断每小时提醒我连续长达三天以后,我终于答应跟踪你赶来了。”
“他在哪里?”
“快到部落领地了吧。”她坐在附近的一块石头上,按摩自己的两条腿。“至少,他最好是到了。他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的朋友伊兹不相信红毛仔。”她很期待地看着我,“她说对了吗?”
“天啊,”我说,“我该从何说起?”
等我把过去几周的事情跟阿菲亚讲完,天都黑了。我还是漏掉了几件事没讲——尤其是地下安全屋之夜。
“我知道自己很失败。”我说。阿菲亚和我现在坐在山洞里,一起吃着她带来的干面包和水果。“我做过好多愚蠢的决定——”
“十六岁那年,”阿菲亚打断了我,“我离开努尔部落去做第一趟生意。我是长女,我爸一直娇惯我。他没有迫使我花费无数时间学习厨艺、纺织和其他垃圾事,一直带我跟在他身边,学习做生意的诀窍。”
“我们部落大多数人都觉得他太娇惯我。但我知道,我就是想在父亲去世后成为努尔部的女酋长。我才不管过去二百年间都没有过女性当酋长的先例,我只知道我是父亲的继承人,如果我不能当选,酋长位置会落到我那些贪心的叔叔或者没用的堂兄弟手中。他们会逼我嫁到某个其他部落,然后我这辈子就交待了。”
“你那次一定干得不错。”我微笑着猜测,“看看现在的你就知道了。”
“错。”她说,“那趟生意成了灾难,骇人听闻。我本人以及我父亲的人生污点。我计划中的买主乍看是个挺可靠的武夫族——后来却玩我,骗走了我所有的货品,只付了很少一点儿钱。我做完那趟生意回来,净赔掉一千马克。我垂头丧气,夹着尾巴,确信过不了两个星期,爸爸就会把我嫁出去了事。”
“与之相反,他只是拍着我的后脑勺,叫我挺直腰杆做人。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失败决定不了你是什么人。只有你在失败后的作为,才能决定你是领袖还是废物。”
阿菲亚死死盯紧我:“是,你做过几个差劲的决定。我也一样,埃利亚斯也做过。每个想要承担艰难任务的人,都犯过错。这并不意味着应该放弃,你这小笨蛋。懂了吗?”
我考虑她的这些话,回想过去的这几个月。只要一瞬间的不幸,就足以让生活跌入深渊。而要挽回败局,却需要一千件小事都顺利。从一点儿小幸运到达下一点,像是远隔重洋一样遥远。但我在这个瞬间下定了决心,我就是要跨越这段距离,一次又一次跨越,直到成功。我绝不会输。
我向阿菲亚点头,她马上拍拍我肩膀。
“很好,”她说,“那件事就算解决了。你的计划是什么?”
“计划很——”我想找个词,让我的想法听起来不像是完全发疯,但意识到阿菲亚反正都能看穿我。“计划很疯狂。”我最终还是说,“疯狂到我想象不出成功的可能性。”
阿菲亚好一阵朗声大笑,笑声在山洞里回荡。她不是在取笑我,她脸上带着真诚的欢欣,摇了摇头。
“天啊,”阿菲亚说,“我记得你跟我讲过你的爱情故事。你听说过哪个爱情故事里的冒险计划不疯狂的吗?”
“这个……还真没有。”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我有些迷糊:“因为……啊,因为——”
她又笑了起来。“因为清醒的计划从来都不会成功啊,妹妹。”她说,“只有疯狂的计划才管用。”
第四十九章 埃利亚斯
过了一整夜又一整天,塔斯才回来。他什么都没说,眼神怪异地看着我的牢门。我牢房外火把的光线略微不同于平日——典狱长手下有个假面人在监视我们。终于,牢门外的假面人离开。我低下头,声音压到极低,以防他再回来听到。
“告诉我你有好消息,塔斯。”
“士兵们把艺术家挪到了另外一间牢房。”塔斯回头看看门口,然后迅速在牢房地板上画出图示。“但我找到了他。这片区域整体是环形的,对吧?卫兵们住在中间,”他在环形区域上端画了一个叉。“艺术家在这里。”他说,然后又在底部画一个叉。“你在这里。楼梯在中间。”
“很好,”我小声说,“制服呢?”
“蜜蜂儿可以帮你搞到一套,”他说,“她能潜入洗衣房。”
“你确定能相信她?”
“她痛恨典狱长。”塔斯打了个寒噤,“甚至比我更痛恨。她不会背叛我们的。但是,埃利亚斯,我还没有跟突击队的头目阿拉杰谈过。而且……”塔斯看上去很是过意不去,“蜜蜂儿说,整个监狱没有一个地方能找到泰利粹取液。”
十层火狱啊。
“另外,”塔斯说,“屠杀学者的行动已经开始了。武夫们在监狱院子里竖起围栏,把他们都赶进去。严寒已经冻死了很多人,但是——”他想到即将发生的暴行,声音颤抖,我感觉他一直在鼓起勇气要说后面的话。“还发生了一件事——这次是很好的事。”
“典狱长全身长满毒疮,会慢慢痛苦地死去?”
塔斯笑了下。“几乎一样好。”他说,“我得到一个消息,埃利亚斯,来自一个金色眼睛的女孩。”
我的心脏真的差点儿跳出胸膛。这不可能。可能吗?
“告诉我一切。”我看看门口,要是塔斯在我牢里逗留超过十分钟,就会有一名假面人跑来查看了。男孩手脚利落地给我清理伤口,更换绷带。
“她先是找到了蜜蜂儿。”我竖起耳朵听他说。几间牢房之外,卫兵们开始了新一轮审讯,囚犯的尖叫声响彻走廊。
“蜜蜂儿还以为见鬼了,因为声音突然就从没人的地方传出来。那声音带她进入一间空空的营房,然后那女孩从空气里现身。她向蜜蜂儿询问过你的情况,所以蜜蜂儿找我说了这件事。”
“她——她曾经隐身过?”塔斯点头,我坐下来,愣掉了。这时候,我也回想起她之前有几次,几乎是不见了踪影。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离开塞拉城之后,我记的。就在那小妖触碰过她之后。那东西的手只碰到过拉娅一秒钟,但也许一秒钟足够激活她体内的潜能。
“她让你传什么消息给我?”
塔斯深吸一口气。“我找到了你的弯刀。”他背诵说,“我很高兴看到它们。我有办法潜入,也能让别人看不到我。阿菲亚可以偷到几匹马。那些学者怎么办?屠杀已经开始了。如果你见到我哥哥,跟他说我来了,告诉他我爱他。”
“她说她到天黑再来听你的回信儿。”
“好的。”我对塔斯说,“下面是我想让你对她说的话。”
其后三天,塔斯在拉娅和我之间来回传递消息。我本来会倾向于怀疑这是典狱长的诡计,要不是我信任塔斯,以及他带回的消息都有明显的拉娅特质:甜美,略显矜持,但在言辞后面暗藏着一份力量,表明了她的决心。要小心哟,埃利亚斯。我可不想看你再受更多伤。
缓慢地,痛苦地,我们一起拟订了一套计划,部分属于她,部分来自我,部分来自塔斯,完全疯到不像话。它还严重仰赖阿拉杰,反抗组织突击队的领头人,这人我从来没见过。
拉什纳节的早晨,开始时跟考夫监狱的其他早上没什么两样:没有任何天亮的迹象,除了卫兵换岗,还有一份体内的感觉,身体像是在苏醒过来。
塔斯带了一碗稀粥,放在我的面前,然后飞奔逃离。他脸色苍白,很是害怕,但当我跟他视线相遇时,他极迅速地点了一下头。
他走后,我迫使自己站起来。只是站立,就已经让我喘息不止,我的锁链感觉比前一天晚上更加沉重。全身哪儿都痛,而且在疼痛感之下,疲惫似乎也穿入我的骨髓。这不是一次审讯或者一段长途之后的那种劳累。这是行将就木的身体即将放弃之前,那种油尽灯枯的感觉。
只要挺过今天,我告诉自己,你就可以安心死掉了。
随后几分钟,简直像典狱长的折磨一样难熬。我痛恨等待,但很快,一股带来希望的气味飘进了牢房。
烟味。
一秒钟后,焦急的对话声。一声呼喊。警钟敲击声。还有急促的鼓声响亮地回荡。
干得好,塔斯。靴子声沉重地跑过门口,外面很亮的火把光芒变得更亮。几分钟过去,我不耐烦地摇动锁链。火势蔓延得很快,尤其是假设塔斯按我吩咐的,在士兵营区洒过那么多油料的话。很多烟涌进我的牢房。
有个人影经过门口,还向里看了一眼——无疑是为了确定我还好好被锁着。然后,那人就走掉了。几秒钟后,我听到钥匙插进锁孔,门开了,是塔斯小小的身形。
“我只能找到牢房钥匙,埃利亚斯。”塔斯溜进来,把一把细刃短剑和一枚弯针塞在我手里。“你能用这个捅开其他锁吗?”
我骂了一句。我的左手还不听使唤,被典狱长用钳子伤得太重,但我还是接过捅锁工具。烟更浓,我的手也更木了。
“快点儿,埃利亚斯。”塔斯看看门口,“我们还得去救代林出来呢。”
我镣铐上的锁头终于弹开,一分钟后,我又打开了脚踝铁铐。牢房里的烟浓到让我和塔斯都必须弯腰呼吸,我迫使自己套上他给我拿来的卫兵制服。制服不足以掩盖我在审讯区牢房染上的一身恶臭,也不能掩盖我肮脏的头发和那么多伤口。但足够让我混出考夫监狱的厅堂,进入监狱庭院。
我们用手绢蒙住脸,缓解刺鼻的黑烟,然后开了门,冲出牢房。我试着快走,但每走一步都痛。塔斯很快跑得不见踪影,烟气弥漫的石头走廊里还没有起火,但头顶的木梁早晚是要烧起来的。区域中央的士兵营房,里面有好多木质家具,再加上满地成摊的灯油(塔斯送的),已经烧成了一堵火墙。好多人影在烟气中乱跑,喊叫声回荡。我冲过楼梯旁,片刻之后回头,看到一名假面人挥手扇着浓烟,跑上楼梯逃离本区。好极了,卫兵开始逃跑了,正如我所料。
“埃利亚斯!”塔斯冲出浓烟出现在我前面,“快点儿!我听假面人说,楼上的火势也蔓延开了!”
典狱长用来照亮这地方的火把呀,终于有一次用对了地方:“你确信我们是这个区域仅有的囚犯吗?”
“我查过两遍的!”一分钟后,我们跑向北端最后一间牢房。塔斯开了锁,我们冲进浓烟滚滚的房间。
“是我,”我哑着嗓子对代林说,嗓子已经开始肿痛了,“埃利亚斯。”
“感谢贼老天。”代林挣扎着站起来,伸出戴铐的双手,“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呢,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塔斯。”
我开始捅他的锁。我能感觉到空气每秒钟都在变得更热,更有毒性,但迫使自己按部就班。快,快!熟悉的咔嗒声,镣铐落地。我们跑出牢房,矮身贴地前进,快到楼梯时,一个银面人突然从面前的浓烟里冒出来。德鲁修斯。
“你这个狡猾奸诈的小杂种。”德鲁修斯抓住塔斯的脖子,“我早知道这事跟你有关联。”
我乞求上天至少让我有足够的力气撞倒德鲁修斯,同时向前猛冲。他侧身闪开,顺势把我推到一堵墙上。仅仅一个月前,我还能利用他的蛮力进攻克制住他。现在,毒药和酷刑审讯让我行动不再迅捷。我还没来得及阻挡,德鲁修斯的双手掐住我的脖子勒紧。一缕肮脏的金发闪过,代林撞到德鲁修斯的小腹上,假面人一个踉跄。
我咳嗽着,喘不上气,单膝跪地。即便在院长的鞭笞下,或者在教官的极限训练中,我都能感觉到自己强大的耐受力,深藏于体内,用不着的时候就沉睡。但现在,当我眼睁睁看着德鲁修斯打翻代林,一拳击中太阳穴令他晕倒时,却完全无法动用那股力量。我找不到力量。
“埃利亚斯!”塔斯在我身旁,给我手中塞了一把刀子。我迫使自己扑向德鲁修斯,我的跨步更像是爬行,但我还有足够的斗士本能,成功把尖刀刺入德鲁修斯的大腿,用力拧转。他尖声惨叫,揪住我的头发,我一次又一次戳他的大腿和小腹,直到他的两只手不再动弹。
“快起来,埃利亚斯。”塔斯急得几乎发疯,“火势蔓延得太快了!”
“做——做不到——”
“你可以的——你必须做到啊。”塔斯用力拉我,用上了全部力气。“带上代林!德鲁修斯把他打晕了!”
我的身体很虚弱,反应那么迟钝。它已经被掏空,因为多次昏厥,被殴打,被严刑审讯,还中毒,还有过去这几个月没完没了的其他厄运。
“起来啊,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塔斯扇我的脸,我吃惊地眨巴着眼睛看他。他目光如炬。“你给了我一个名字。”他说,“我还等着别人这样叫我呢,快给我起来。”
我吼叫着,迫使自己站立,然后继续吼叫,走向代林,跪倒,把他扛在肩上。我被他的体重压得摇摇晃晃,尽管考夫监狱已然让他的体重远远轻于同等身高的男性。
我一面绝望地祈祷再不要碰到其他假面人,一面冲向楼梯。审讯区现在成了一片火海,房梁也全都烧起来了,烟雾浓到我几乎看不见。我跌跌撞撞地攀上石阶,塔斯一直坚强地陪在我身旁。
把任务分解成你现在能做的每件事,每一步,每一英寸。这些话像是我脑海中纷乱的喊叫声,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无力克服我即将崩溃的身体疯狂的喊叫和慌乱的情绪。到了楼梯顶端又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们开门后是一片混乱,还是秩序井然?无论怎样,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着代林逃出牢狱。
战场是我庙堂。剑尖是我信仰。死亡之舞是我祈祷。致命一击是我解脱。我还没有准备好迎接解脱。还不行。还不行。
代林的身体每一秒钟都在变得更重,但我已经能看到通往监狱另一区域的大门。我伸手抓住门把手,下拉,用力推。
门没有开。
“不!”塔斯跳上前来,抓住门把手,用尽力气猛推。
门还是没开。
打开它,埃利亚斯。我放下代林,拉拽巨大的门柄,向锁孔内查看。我手忙脚乱地做好一根开锁钩,当我把它插进锁孔,它断掉了。
现在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出去。我转身,拖着代林下了半截楼梯。火苗蔓延到头顶,我确信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代林、塔斯和我。
昏厥前的战栗控制了我,我感觉到那无可逃避的黑暗,这次超过此前任何一次。我跌倒,身体完全无用。我只能口齿不清地嘟囔着,近乎窒息,眼看着塔斯伏在我身上,喊着某些我听不到的话。
这就是我的朋友们临死之前的感觉吗?他们是否也曾被无助的愤慨淹没,因为死的毫无意义而蒙受屈辱?因为,最终,死神还是要拿走我们欠下的债,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吗?
埃利亚斯,塔斯的嘴型在说,他的脸上沾满泪水和烟灰,埃利亚斯!
他的脸和声音都渐渐淡去。
寂静,黑暗。
然后是一个熟悉的人,平静的声音。
“起来吧。”我的世界重新清晰起来,发现搜魂者俯在我身上。幽暗丛林里粗大的光秃秃的枝条在头顶延伸,像怪异的手指。
“欢迎你,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她的声音无比温柔和善,就像在跟一个受伤的小孩说话,但她的眼睛还跟我最初认识她时一样,空无一物的两团黑。她像个老朋友一样挽起我的胳膊。“欢迎来到寂灭之地,鬼魂之乡。我是搜魂者,带你前往冥河彼岸,是我的职责。”
第五十章 海伦娜
阿维塔斯和我正巧在拉什纳节那天黎明时到达安提乌姆城。我们纵马驶入城门时,星星还在头顶闪烁,太阳还没有爬上城市东侧起伏的山脉。
虽然阿维塔斯和我仔细侦察过帝都周围的土地,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军队活动的迹象,但院长这人很精明。她或许已经让她的部队分批潜入城市,隐匿于各处。又或者,她可能会等到深夜时分才发动进攻。
法里斯和戴克斯在我们进城后加入进来,之前他们在一座瞭望塔发现我们接近了城市。
“向您致敬,伯劳。”戴克斯握了下我的手,让他的马儿跟我的坐骑并辔而行,他看上去就像一年没睡过觉。“黑甲禁卫的假面人安插就位,等待您的指令。我已经派三个战队保护皇帝,另有一队出城侦察敌军动静。其他人守卫在城中要冲。”
“谢谢你,戴克斯。”见他没有追问埃利亚斯的事,我松了一口气。“法里斯,”我说,“报告情况。”
“那女孩是对的。”我的大块头朋友说。我们穿过马车、行人和大群牲畜,一大早,就有好多人进入安提乌姆城。“山里确实有一支部队,至少四千人——”
“他们是院长的手下,”我说,“哈珀可以解释。”当我们离开人群,我催马加速小跑前进。“好好回顾下你看到的情形。”我大声告诉法里斯,“回头我需要你在皇帝面前做证。”
街道上的工匠越来越多,划出最佳地点来安排拉什纳节庆典。一名平民麦酒商贩推着车走过城市,把额外的酒桶送往酒馆。孩子们把蓝绿两色的灯笼挂在高处,这是当天的幸运色。每个人看上去都那么自然,幸福满满。不过,当他们看见四名假面人在街道上纵马奔驰,还是赶紧让路。到达宫殿时,我跳下马背,险些把迎上来接过缰绳的马倌撞倒。
“皇帝在哪儿?”我直接向守门的军团士兵发问。
“在大殿里,伯劳,跟其他朝臣们一起。”
如我所愿。帝国显贵们习惯于早起,尤其在他们想得到什么东西的时候。他们应该在几小时之前,就开始排队向皇帝请愿了。大殿里应该挤满了权威人士,这些人可以充当见证人,证明我挫败了院长试图篡位夺权的阴谋。
我花了几天时间排练自己的演说,在前往大殿的路上,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两名守卫殿门的军团士兵试图宣告我的到来。但戴克斯和法里斯跨步上前,把他俩推开,为我打开大门,那感觉像带了两副会走路的攻城槌在我身旁。
黑甲禁卫士兵间隔一定距离在殿中守卫,大多数都站在展示先皇事迹的巨大挂毯之间。我走向王座中途,看到了塞吉乌斯中尉,上次胆敢称我为阿奎拉小姐的黑甲禁卫。他在我经过时恭敬地行礼。
人们转脸来看我,我认出数十位商人阶层和显贵阶层的族长。透过巨大的玻璃房顶,最后几颗星辰正渐渐消隐,天快要亮了。
马库斯坐在雕刻精美的乌木王座上,他通常的奸笑被冷酷的怒容取代,有个看上去风尘仆仆的信使正在他面前报告。皇帝头戴一顶尖角王冠,上面有黑崖学院的钻石形装饰纹。
“闯入边境,并且正在袭扰提伯隆郊外的村庄。如果我们不能马上派援军前往支援,陛下,城市就将落入敌人手中。”
“嗜血伯劳,”马库斯发现了我,挥手示意正在报告的军团士兵退下。“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他上下打量我一番,一根手指抵住太阳穴。我在他移开视线时松了一口气。
“阿奎鲁斯族长,”他咬牙切齿地说,“过来,问候一下你的宝贝女儿。”
我父亲从朝臣行列中走出来,后面跟着我的妈妈和两个妹妹。汉娜一看到我,鼻子就在收缩,好像闻到了恶臭味似的。我妈妈点头表示问候,她双手互握垂在身前,用力到指节发白。她看上去怕到说不出话。莉薇看见我勉强笑了一下,但我还没傻到看不出她刚刚哭过。
“问候你,嗜血伯劳。”父亲痛苦的眼神扫过阿维塔斯、法里斯和戴克斯,然后才回到我身上。没有埃利亚斯,他像是在说。我向他点头表示安抚,试图用眼神跟他交流。不用担心,爸爸。
“你走之后,你的家人一直赏脸留出时间,每天陪伴在我面前。”马库斯的嘴角弯成微笑模样,然后煞有介事地向我身后张望。“你这是空手而归哦,伯劳。”
“并非两手空空,陛下。”我说,“我带来了一个重要性远远超过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的消息。就在此刻,一支军队正向安提乌姆进军,领头的是凯瑞斯·维图里娅。几个月来,她一直在从部落领地和边境驻军抽调人手,来组建自己的叛军。这就是您一直收到边境城市遭到袭击,野人和蛮族持续进攻的原因。”我向那名信使点头。他向后退开,不想被拉进皇帝与嗜血伯劳的讨论中来。“院长打算发动兵变。”
马库斯侧着头:“你有证据证明这支所谓军队的存在吗?”
“我亲眼所见,陛下。”法里斯在我身旁瓮声瓮气地说,“不到两天前,就在阿根特山区。我无法靠近到足以辨认所属家族,但现场至少有二十种旗帜在飘扬。”帝国共有两百五十个显贵家族,院长能得到如此多的支持,让马库斯提高了警惕。他的大拳头紧握王座扶手。
“陛下,”我说,“我已指派黑甲禁卫接管安提乌姆城墙,并在城外进行侦察。院长很可能将于今晚发动攻击。所以,还有一整天的时间让城市备战,但我们必须让您先躲到安全的——”
“也就是说,你并没有将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带回来交给我?”
来了。“陛下,我只能二者选一,或者带维图里乌斯回来,或者报告这次兵变,时间不足以完成两件事。我认为,整个帝国的安危,要比单独一个人更为重要。”
马库斯长久地打量着我,直到他的视线转移到我身后的某个地方。我听到一阵熟悉又可恨的脚步声,铁底战靴的铿锵脚步。
不可能。我在她动身之前离开考夫监狱,一路上马不停蹄。她或许可以在我之前赶到她的叛军驻地,但如果她朝安提乌姆赶来,我们应该早就发现了。从考夫监狱到这儿,也就那么少数几条路可走。
大殿暗处的一个黑色影子吸引了我的注意:一顶兜帽,里面有两颗星辰闪耀。斗篷一甩,他随即消失。夜魔王。那个神怪。是他带院长来的。
“我早跟您说过,陛下。”院长的声音平滑,像是盘曲的毒蛇,“这女孩被她自己对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的迷恋冲昏了头脑。在抓捕此人的过程中她的无能,或者说意愿不足,导致她编造出了这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并且将黑甲禁卫宝贵的兵力胡乱部署到毫无意义的位置,但这只是掩人耳目。她无疑希望以此支撑她的谎言,把我们大家都当傻子。”
院长绕过我身边,站到马库斯身旁。她气定神闲,当她跟我四目交投,其怒火却足以让我嗓子发干。如果我还在黑崖学院,现在一定在鞭刑柱上被打得气息奄奄,生命垂危。
血老天啊,她跑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她本应该跟部队在一起的。我再次环顾大殿,以为她的手下马上就会从各处拥入。尽管我在殿堂里随处能看到维图里娅家族的士兵,他们看上去却没有准备战斗的样子。
“根据院长的报告,嗜血伯劳,”马库斯说,“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自投罗网,被关押在考夫监狱。你也知道这件事,对吧?”
如果我说谎,一定会被他识破。我低下头:“我的确知道,陛下。但——”
“但你没有把他带回来。尽管时至今日,他或许也已经死了。对吧,凯瑞斯?”
“是的,陛下。那孩子在旅途中的某地身中剧毒。”院长说,“典狱长报告说,他几周来一直有昏厥表现。我最近听到的消息是,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只剩下几小时可活。”
昏厥?我上次在努尔城见到埃利亚斯时,他的确看起来身体糟糕,我一直以为只是因为他逃离塞拉的旅途太辛苦。
然后我想起了他当时说过的话——当时我完全不明白,现在却像刀子一样刺穿我内脏的几句话:我们都心知肚明,我将不久于人世。
还有典狱长,在我告诉他我想再见到埃利亚斯时说:我们的年轻人希望渺茫。在我身后,阿维塔斯深吸一口气。
“她给过我的夜魔草,伯劳,”他小声说,“她一定还有足够的药量用在他身上。”
“你,”我转身面对院长,终于明白了一切真相。“是你给他下了毒。但你一定是几周前得手的,就是我在塞拉城发现你行踪的那次,你跟他战斗的那次。”那么,我的朋友是已经死了吗?真的死了?不,不可能。我心里完全无法接受这种可能性。
“你使用夜魔草,因为你早就知道他得到很长时间以后才会死,你早就知道我会被派去追捕他。而只要我被支开,就无法阻止你的兵变阴谋。”血天啊。她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且还耍了我好几个月。
“夜魔草在帝国境内属于违禁物品,众所周知。”院长看我的眼神,像我浑身被泼满粪便一样。“听听你自己说的话,伯劳。想不到你还是在我的学校毕业的。我一定是瞎了眼,才会让你这样的笨蛋毕业。”
大殿众人议论纷纷,在我逼向她时寂静下来。“如果我是那样的笨蛋,”我说,“那倒要请你解释下,为什么整个帝国所有军营都人手不足。为什么你总是不停要求增兵?为什么边疆也是兵力不足?”
“我需要人手来镇压叛乱,这是当然。”她说,“抽调兵力的命令是陛下本人签署的。”
“你却一直要求更多——”
“这真是让人无比尴尬。”院长转身对马库斯说,“我感到羞耻,陛下,黑崖学院居然培养出这么蠢的一个人。”
“她在撒谎。”我对马库斯说。我很容易想象别人眼中我的模样,紧张又激动,而院长却总是冷静应对一切。“陛下,您一定得相信我——”
“够了。”马库斯的语调让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我给了一道命令,内容是带回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要活的,期限是拉什纳节之前,嗜血伯劳。你失败了,没能完成任务。这个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听到了失败后会有怎样的惩罚。”他向院长点头,院长示意她手下的士兵动手。
几秒钟内,维图里娅家族的士兵拥上前来,抓住了我的父母和妹妹们。
我发觉自己的手脚全都麻木了。情况本不应该是这副样子。我在真心效忠帝国,我在坚守忠诚。
“我向各大家族的族长们承诺过一次处决活动。”马库斯说,“我跟你可不一样,嗜血伯劳。我说话可是要算数的。”
第五十一章 拉娅
拉什纳节,上午
外面天还黑着,我和阿菲亚离开了温暖的山洞,在寒冷的清晨向考夫监狱进发。部落女人替我背着代林的弯刀,而我挎上了埃利亚斯的那一对。天知道,等我们要战斗着冲出监狱时,他一定会需要它们的。
“卫兵有八个人。”我对阿菲亚说,“你必须凿沉其他船只。记住了吗?要是你——”
“我的天,你闭嘴行不?”阿菲亚不耐烦地向我甩手,“你就跟南方来的那种傻帽儿提比鸟似的,整天那几个音唱个没完,直到让人想掐断它漂亮的脖子。八名守卫,准备十条驳船用于撤退,然后凿沉二十艘小木船。我不是白痴哦,妹子,我能搞定的。你只要确保监狱里的火烧得旺旺的,越多武夫变成滋滋烤肉,越少人能跑来追我们。”
我们到了达斯克河边,这是我们必须分手的地点。阿菲亚把她的靴子尖扎进泥土里。
“妹子,”她调整下围巾,轻咳一声,“你哥哥他……或许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我有个表兄,之前被关在考夫监狱一段时间。”她补充说,“他回来之后呢,就变了样,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部落女人挨到河边,消失在黑暗中。你可别死啊,我心里想,然后把注意力转到身后那座巨大的监狱。
隐身状态还是会让我感觉有些不自在,像不太合身的斗篷一样。尽管练习过好几天,我还是不懂得这种魔力起作用的方式,而我体内的学者特质一直在催我了解更多,找到相关书籍,跟其他人探讨如何控制这种力量。以后再说,拉娅,假如你能活下去的话。
当确信自己不会在麻烦刚出现时就现形,我找了一条通往考夫监狱的路,小心翼翼地踩在比我脚大的鞋印上。我的隐身不能保证静音,也不能掩饰经过的迹象。
考夫监狱布满尖钉长刺的大门洞开,我没看到任何马车进入——季节已晚,没有商人前来。当我听到鞭响,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门会开得那么大。喊叫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我看到好几个弯腰驼背、瘦骨伶仃的人从大门走出,在一名假面人的严密监督之下。我的手伸向匕首,尽管明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阿菲亚和我在树林里观察了很久,我们见过人们在监狱墙外挖坟坑,我们眼看着武夫们把学者族的尸体丢入其中。
如果还想让监狱里的学者逃走,我就不能暴露自己的位置。尽管如此,我还是迫使自己去看,去见证。铭记这画面,让这些人的生命不被忘记。
当那些学者消失在考夫监狱东墙后面,我悄悄溜进大门。这条路我并不陌生。埃利亚斯和我已经连续几天通过塔斯交换信息,我每次都从这里混进来。但当我经过考夫监狱底层看门的八名军团士兵面前时,还是紧张得身体僵硬。我感觉肩胛骨之间特别痒,抬头看高处墙顶,弓箭手在不间断巡逻。
我穿过监狱灯火耀眼的庭院,刻意避免向右看那两片木头围栏。那是武夫们关押学者族囚犯的地方。
但最终,我还是忍不住盯着他们看。两辆马车,每辆都装了半车死者,正停靠在近处围栏的前面。一组年轻的,没有面具的武夫族,五劫生,正把更多死者装车,都是被严寒冻死的人。
蜜蜂儿还有其他很多人可以给他们送去武器,塔斯说过,可以藏在便桶里,或者裹在破布中。不是匕首或弯刀,只是矛尖、断箭、铜槌之类。
尽管武夫族已经害死了数百人,围栏里现在还有上千名学者在等死。他们病弱、饥饿,被冻得半死。即便一切都顺利按照计划进行,我也不知道他们到时候有没有足够的力气打倒卫兵,尤其是在武器还那么简陋的情况下。
但话说回来,我们也真的没有太多其他选择。
这个点,考夫监狱亮到刺眼的大厅里仅有少数士兵走来走去。我偷偷贴墙前进,远离少数当值的卫兵。我的眼睛扫了一眼学者族牢区,第一次来这里就从那里经过,那时牢房里还有人。只看了一会儿,我就不得不转身找隐蔽的地方呕吐去了。
我沿着前厅行进,穿过中央圆厅,又经过那段楼梯,据海伦娜·阿奎拉说,这楼梯通往假面人营房和典狱长办公室。很快该跟你们算账了。圆厅侧面墙上,有扇特别恐怖的巨大铁门。那下面是审讯区。代林此刻就在那里,就在几码之外。
考夫监狱的鼓声敲响时间:早上五点半。有几条走廊通往武夫兵营、厨房和储藏室,现在要比监狱其他部分更为繁忙。餐厅传来谈话声和说笑声,我闻到了鸡蛋、黄油和烤面包的味道。一名军团士兵正好在我前面冲出房间,我强忍住没有尖叫出声,他跟我只隔了大概一根头发丝的距离。他一定还是听到了我发出的声音,因为他转过身,按住了弯刀。
我不敢呼吸,直到他继续走开去。太险了,拉娅。
从厨房穿过去,海伦娜·阿奎拉对我说过,油料储藏室就在走廊尽头。点火把的人总在那里进进出出,所以不管你有什么企图,动作都一定要特别快。
当我找到那间小屋时,不得不等着一名苦瓜脸辅兵吃力地运送一大桶黑油,把它沿着廊道滚走。他走开时让门开着一道缝,我看见了房间里的东西。很多大桶的黑油排列在底部,像一队粗壮的士兵。它们上面堆放着小油罐,长度约等于我的前臂,宽度跟我的手掌相当。蓝火灯油,帝国从马林进口的透明黄色液体。它有一股腐叶和硫黄的味道,但如果要洒遍整座监狱的话,还是要比黑油更难发现一些。
我花了大约半小时,才把一打灯油罐在走廊和圆厅里倒空。我把空罐都放回了储藏室,希望在事发之前,不会有人发现。然后我又装了三罐灯油在我现在鼓起来的背包里,进入厨房。有个平民掌管炉灶,大声向学者族奴隶小孩发号施令。孩子们飞快地到处跑,因为害怕而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们很可能会逃过外面的屠杀,我厌恶地撇嘴,典狱长至少还需要一些杂役来承担这里的各类职责。
我发现了蜜蜂儿,她细瘦的胳膊微微发抖,从餐厅端出整托盘的脏盘子。我迂回着向她靠近,经常要停下来回避周围密集的人。我在她耳边说话时,她吓了一跳,但很快掩饰住惊奇。
“蜜蜂儿,”我说,“十五分钟后点火。”
她以让人难以察觉的动作点头。我离开厨房,回到圆厅。鼓楼报时六点整。根据海伦娜的情报,再过一刻钟,典狱长就将前往审讯区。没时间了,拉娅。快行动。
我冲向圆厅中央窄小的石阶。阶梯尽头是一条走廊,头顶是木梁,两边有数十扇门——假面人营房。就在我开始忙碌的同时,也有银面恶魔走出房门,走下阶梯。每当有人经过,我都会腹部收紧,低头看自己的身体,确认自己还是完全隐身。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异味?”有个身材矮小、留胡子的假面人,跟另一名较为清瘦的同伴一起在走廊里蹲下,离我仅有几英尺远。他深吸一口气。另一名假面人耸耸肩,咕哝了些什么就继续走开了。但有胡子的假面人继续四处察看,像条嗅到了线索的狗一样沿着墙到处闻。他在一根被我涂抹过灯油的立柱下停住,眼睛下移到柱子底端那摊闪亮的东西上面。
“这他妈是……”趁他跪下察看,我从他背后溜过,到达走廊尽头。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我蓦然转身,耳朵很灵敏的样子。我听到他弯刀离鞘的声音,感觉自己的隐身状态有些动摇。我赶紧从墙上抓下一支火把,假面人瞪大眼睛看着它。太晚了,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隐身可以影响到木柴和油料,却不能隐藏火苗。
他旋转刀刃,一脸错愕,我向后退开。隐身状态完全退去,这是一种奇特的波动感,从我的额头开始,层层直落到我的两脚。
假面人瞪大眼睛,向前扑来:“巫婆!”
我全力避开他的攻击方向,同时将火把丢向最近处那摊灯油。它呼啸着起火燃烧,分散了那名假面人的注意力,我趁此机会从他面前逃开。
消失,我告诉自己,快消失!但我过于着急——法术反而没能成功。
但我必须成功啊,要不然就死定了。马上,我在脑子里大叫。熟悉的波动重新走遍我全身,正在此时,一个高高瘦瘦的人从一条走廊走出,棱角分明的头转向我。
尽管在这之前,我还不确定自己能根据海伦娜的描述认出他,现在却马上知道了他的身份——典狱长。
典狱长眨眨眼,我无法判断他是否看到了我渐渐消失的过程,也没有等着看出个究竟。我又泼出一罐蓝火灯油在他脚边,从墙上扯下两支火把,扔下其中一支。当他叫喊着向后跳开,我绕过他身旁,一步两级冲下阶梯,同时泼掉最后一罐灯油,把最后一支火把丢向背后。我听到火苗忽的一声腾起,阶梯扶手全部燃烧起来。
我没时间回头看。众多士兵冲过中央圆厅,烟也从厨房附近的通道里涌过来。蜜蜂儿好棒!我折到楼梯背后,埃利亚斯答应来跟我会合的地点。
楼梯上一声闷响。是典狱长跃过火焰,站到了圆厅里。他揪住身边一名辅兵的衣领对他吼叫。“让鼓楼发出疏散信号。辅兵负责将囚犯押到庭院里,结成枪阵防止有人逃脱。围墙卫兵加倍。你们其他人——”他清晰的喊叫声让所有能听到的士兵都马上立正,“有序组织疏散。监狱受到了来自内部的攻击,我们的敌人想要制造混乱,不要让他们得逞。”
典狱长转向审讯室牢房,拉开那道门,正好有三名假面人冲出来。
“下面烧得跟他妈地狱一样,典狱长。”其中一个说道。
“囚犯呢?”
“只剩那两个,都还在牢房里。”
“我的医疗设备呢?”
“我们相信德鲁修斯应该是挽救出来了。”另一个假面人说,“我确信是某个学者族杂碎放的火,跟维图里乌斯勾结。”
“那些臭孩子都不能算是人。”典狱长说,“我怀疑他们都不会说话,更不要说密谋烧毁整座监狱了。去——确保其他犯人乖乖听话。我不会允许自己的领地乱得跟疯人院一样,不就是一点儿小火吗。”
“下面的犯人怎么办呢,长官?”第一个假面人对着通往审讯区的楼梯示意。
典狱长摇摇头,眼见浓烟不断从门里涌出。“如果他们现在还没死,”他说,“再过几秒钟也该死掉了。而我们需要所有人赶到院子里去,控制犯人。锁上那道门,让他们烧死算了。”
就这样,那家伙从一伙黑衣守卫中间的通道走过,一路用他高亢清晰的语调发令。跟他对过话的假面人关闭那扇门,扣上一根门闩,又用一把挂锁扣紧它。我偷偷从背后向他接近——我需要他的钥匙。当我把手伸向钥匙扣时,他感觉到了我的小动作,手肘向后顶来,正中我的小腹。我身体下弯,痛得喘不上气,还要竭力维持隐身时,他转身回头看过来,被一群正好从牢房拥出的士兵冲到了旁边。
好吧。来硬的。我把埃利亚斯的一把弯刀从背后抽出,用力砍那把锁,不管声音有多大。反正在火势到处蔓延时,也没人会注意这个。我一次又一次用埃利亚斯的弯刀硬砍,急躁地大声叫喊。我的隐身状态时有时无,但我也不管。我一定要打开这把破锁头。我哥哥和埃利亚斯都在下面,快被烧死了。
我们已经进展了这么多,我们活着逃出了黑崖学院,挺过了塞拉城里的袭击,院长,还有来到这里的旅程。一切不能就这样结束,我不能被一把该死的、欠烧的破锁打败。
“快点儿开!”我大叫。锁头出现裂缝,我把全部怒火集中在随后一击。火花四溅,它终于爆开,我收起刀,把门完全拉开。
我几乎马上倒地,被里面冒出来的恶臭浓烟熏倒了。透过眯起来的,满是眼泪的眼睛,我直勾勾地看着应该有楼梯的地方。
那里只剩下一堵火墙。
第五十二章 埃利亚斯
即便搜魂者没有欢迎我加入亡灵世界,我也由内而外感到一份极度空虚。我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我的死因是在监狱的一段楼梯上窒息,仅差几步就会得救?”可恶!“我需要更多时间,”我对搜魂者说,“几小时就好。”
“我可选择不了你的死亡时间,埃利亚斯。”她扶我起来,表情痛苦,像在真心痛悼我的死亡。在她身后,其他幽灵在争抢树后的有利位置,积极围观。
“我还没做好准备啊,希娃。”我说,“拉娅还在上面等我。她哥哥就在我身旁,生命垂危。如果一切就这样结束,我们此前的奋斗还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几个人死前做好了准备的。”希娃叹口气。她此前一定说过类似的话,对别的鬼魂。“有时候,甚至连那些年纪很大,一生过得很充实的人,也都会在死神的冰冷掌控下挣扎。你必须学会接受——”
“不行。”我环顾四周,寻找回归之路。某个传送门,或武器,或工具,能用来改变我命运的东西。你傻呀,埃利亚斯。这里没有回头路的。死了就是死了。
没有不可能。我妈的名言。如果她在这儿,她会虚张声势,威胁或者欺骗搜魂者,直至得到她想要的额外生命时间。
“希娃,”我说,“你统治这片区域上千年了,你对死亡无所不知。一定会有办法返回人世,只要一小会儿就行。”
她转身面向别处,后背挺直,不肯让步。我绕到她面前,我的鬼魂形态动作极快,因而看到了她眼中的阴影。
“我最早开始昏厥时,”我说,“你跟我说过你在观察我。为什么?”
“那是个错误,埃利亚斯。”希娃的睫毛上闪着湿润的光。“我眼里的你,跟其他凡人没有什么两样:低等,孱弱。但我错了。我——我本不应该提前带你来这里,我打开了一扇本来应该长期关闭的门。”
“但是为什么呢?”她在回避事实。“我最初为什么会吸引你的注意力?你根本就不是那种一脸沉醉密切关注人间戏剧的角色,你平时照顾这些鬼魂已经够累的了。”
我伸手去拉希娃,发现自己的手会穿过她的身体时愣了一下。你已经成了鬼魂,埃利亚斯,记得吗?
“第三轮选帝赛之后,”她说,“你让不少人送了命,但他们大多并不生气。我感觉很奇怪,因为被谋杀的人,经常会变成厉鬼。但除了特里斯塔斯之外,其他鬼魂都安静地陆续走掉了。”
“我不懂这是为什么,于是我用自己的法力旁观人类世界。”她十指交叉,凝视着我,“在塞拉城的墓城里,你碰到一个小妖,它称你为杀人犯。”
“如果你的罪孽能化为鲜血,臭小子,你会被自己造就的血河吞没。”我说,“我还记得。”
“其实它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反应,埃利亚斯。你当时……”她皱眉,沉思。“被吓坏了。因你而死的那些灵魂心平气和,因为你真心痛悼他们。你的确会给自己爱的人带来伤害和痛苦,但你并不想这样做,就像你是命中注定会留下一系列伤害。你就像我。或者说,像从前那个我。”
寂灭之地感觉突然寒冷了很多。“像你。”我失神地说。
“你并不是唯一走进我森林里的活人,埃利亚斯。有时候萨满巫师会来,还有医士。无论对生者还是死者,幽灵的嚎叫都难以忍受,你却毫不在意。我花了数十年时间,才学会跟鬼魂交流。但你只来了几趟,就已经掌握这种技巧。”
阴狠的嘶叫声割裂空气,我发现那片熟悉的神怪树丛亮光加强。但这次,希娃没有理会它。
“我曾试图让你远离拉娅。”她说,“我想让你感觉自己被孤立。我想从你身上得到些东西,所以我希望你变得更可怕。但当我在你前往考夫监狱的路上截住你之后,在你叫了我的名字之后,我心里有些东西苏醒了。那是我曾经有过的善意。我意识到自己对你的要求多么错误。原谅我,我太厌倦这个地方了,我只是特别想得到解脱。”
那亮光更加耀眼,树丛似乎在颤抖不止。
“我不明白。”
“我本来想让你取代我的位置。”她说,“我曾想让你成为搜魂者。”
开始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就是你要求我帮特里斯塔斯继续前行的原因吗?”
她点头。“你是人类。”她说,“尽管你要面临一些神怪无须面对的限制,我还是想看看你能否做到。要成为搜魂者,你必须相当熟悉死亡,但又不能崇拜它。你必须终生试图保护他人,结果却只能带来破坏和毁灭。这样的一生会令人悔恨。而那种悔恨可以充当一道门户,用于汲取寂灭之地的力量。”
希娃……
她咽下口水,我确信她听到了同类的召唤。“寂灭之地本身也有它的意志,埃利亚斯。这是最为古老的魔力。而且,”她带着歉意苦笑,“它喜欢你,它已经开始私下向你倾诉它的秘密。”
我大吃一惊,想起希娃之前跟我说过的话。“你说过,在成为搜魂者的过程中,夜魔王曾经杀死了你。”我说,“然后又带你回来,把你困在这个地方。现在,你是活着的。”
“这可不能算活着,埃利亚斯!”希娃说,“这是生不如死。我一直被一大群鬼魂包围,而且又被困在这个地方,画地为牢——”
“不完全是啊,”我说,“你离开过森林,你还跑了好远抓我回来。”
“那只是因为你离我的领地很近。离开这里超过几天时间,会极度痛苦。我跑出去越远,就会越难受。还有那些神怪,埃利亚斯——你都不知道我那帮被困的兄弟有多难对付。”
希娃!他们现在是扯着喉咙大声叫她,她向那个方向转身。
不许叫!我在脑子里这样吼,脚下的大地在战栗,神怪们闭了嘴。我突然知道了该问她什么。
“希娃,”我说,“让我成为你的继任者。带我复活,就像夜魔王当年复活你那样。”
“你是个傻瓜,”她轻声说,显然对我的要求并不感到意外,“接受死亡,埃利亚斯。你将不再有失望、忧愁和痛苦。我会帮你进入轮回,一切都将平和宁静。如果成为搜魂者,你的生活将在忏悔与孤独中度过,因为生者无法进入幽暗丛林。鬼魂们不能容忍他们。”
我双臂交叉:“或许是因为你太过于娇惯那些破鬼魂。”
“你甚至有可能根本无法胜任——”
“我现在就能胜任,我帮过伊兹和特里斯塔斯继续轮回。帮我做这个,希娃。我将活下去,救出代林,完成未竟之事。然后我会照管死者,有机会完全赎清我的罪孽。”我上前一步靠近她,“你的忏悔已经足够长久,”我说,“让我来接手吧。”
“我还得教会你一些本领。”她说,“就像我此前一样。”希娃的内心其实很想这样做,我看得出。但她也在害怕。
“你怕死吗?”
“不。”她轻声说,“我是怕你不明白自己在要求什么。”
“你等待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出现,等了多少年?”我继续纠缠她。因为我必须回去,救代林逃出考夫监狱。“一千年,对吧?希娃,你真的还想被困在这里再过一千年吗?给我这份恩典,也抓住我给你的机会吧。”
有一会儿,她受过的痛苦和磨难,过去一千年生活的真相,全都写在她脸上,像她大声哭叫着喊出来一样。我看到了她做出决定的那一瞬间,恐惧终于变成了解脱感。
“快点儿。”我说,“天知道考夫监狱那里已经过了多长时间。我可不想等自己的身体正好烤得外焦里嫩的时候还魂。”
“这是一种古老的魔法,埃利亚斯。它不属于神怪,也不属于人类或妖精,而是来自大地本身。它会送你回到死亡的瞬间,但非常痛苦。”
当她握住我的手,触感比塞拉锻造炉更火热。她咬紧牙关,发出一声慑我心魄的尖啸。她的身体在发光,填满了一股焚躯之火,直到她不再是希娃,而是一团黑色火焰扭曲成的生灵。她放开我的手,围绕我的身体急速旋转,让我像被裹在一团黑云里。尽管我只是鬼魂,却也感觉到自身的精力渐渐被吸走。我双膝跪倒,她的声音填满我的头脑。一个更深沉的声音在她言语的遮掩之下响起,那语调极为苍老。这是寂灭之地占据了她的神怪之身,透过它发出声音。
“阴影之子,死亡的继承人,听我箴言:统治寂灭之地,汝将为弱者、疲惫者、死者引路,令其于死亡之后忘记人生苦楚。汝将被困于我处,直至他人足以取汝代之。远离将被视为失职——吾必施惩戒。你可愿从吗?”
“我愿服从。”
空气中有一股震荡——就像地震来临之前大地那种沉默又紧张的状态。然后传来极巨大的声响,像天空被撕成两半。剧痛,十层地狱啊,超级剧烈的疼痛,强度大约是瞬间连死一千回,矛尖洞穿灵魂的感觉。每次心跳,每个失去的机会,每个被提前结束的生命,在世亲人的折磨,全都在没完没了地撕扯我。这不只是疼痛,简直是粹取过的疼痛核心精华,像是有一颗垂死的恒星在我的胸口上爆炸。
我确信自己无力承担更多疼痛之后,又过了好久,痛感才消失。剩下我一个人站在林地上发抖,心里有一半正直,一半惶恐,像两条并行的光明与黑暗之河,交汇后形成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完成了,埃利亚斯。”
希娃跪在我身旁,又恢复了她的人形。她的脸上全是泪珠。
“为什么那么难过啊,希娃?”我用一根拇指抹掉她的眼泪,一看到它们就会心疼。“你不再是独自一人了。我们现在是战友,像姐弟一样。”
她可没有微笑。“仅到你做好准备为止。”她说,“去吧,弟弟。回到人类世界,完成你已经开始的事。但你没有多少时间,寂灭之地会召你回来的。它的魔力现在成了你的主人,而它不喜欢自己的仆人离开太久。”
我用意志力引导自己的灵魂返回肉身。当我睁开眼睛,正对上塔斯焦急的面孔。我的四肢不再有长久以来的那份疲乏感。
“埃利亚斯!”塔斯喜极而泣,“这火——到处都是!我又扛不动代林!”
“你不用扛他。”我现在还能感觉到审讯和毒打造成的伤痛,但血液中不再有毒性,我这才第一次意识到,它曾怎样一点点偷取我的生命,直到我变成了自己的残影。
火焰涌上阶梯,沿着头顶的横梁乱窜,在我们前后两边都形成火墙。
头顶有光芒闪动,透过火焰也能看到。喊叫声、对话声,而且有一瞬间,火焰后面还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门,塔斯!”我大叫,“它打开了!”至少我感觉它已经开了。塔斯踉跄起立,黑眼睛里满是希望。走,埃利亚斯!我把代林扛到一侧肩膀上,单臂抱起学者族小孩,健步沿着楼梯向上奔跑,穿过火墙,冲进外面的光明地带。
第五十三章 海伦娜
维图里娅家族的手下围住我的父母和妹妹们,朝臣们把目光投向别处,又是尴尬又是害怕。就在他们面前,我家人的胳膊被扭到身后,押到皇帝面前,像普通罪犯一样被迫跪倒在地。
父亲和母亲默默忍受凌虐,而莉薇哀告一样地看着我,就好像我还有办法挽回局面似的。
汉娜在反抗,挠士兵们的脸,踢他们,她复杂的发式全毁了,披散在肩膀旁边。“不要因为她叛变就惩罚我啊,陛下!”她尖叫,“我也不想要她这样的姐姐啊,大人。我不认她这样的亲人。”
“闭嘴。”皇帝对她吼叫,“否则我第一个杀你。”汉娜马上安静了。士兵们让家人转身面对着我。我两侧那些身着锦衣皮裘的朝臣心神不定,议论纷纷,有些吓傻了,有些几乎掩饰不住地幸灾乐祸。我看见了鲁菲亚家族的新族长。他残酷的笑容,让我想起他父亲被马库斯丢下卡迪姆山崖时的惨叫声。
马库斯在我家人的背后踱步。“我本来是打算到卡迪姆山崖行刑的,”他说,“但既然已经有那么多显贵家族能做见证,在这里当场行刑,也未尝不可。”
院长上前几步,两只眼紧盯着我父亲。他救我逃离酷刑,违逆过她的意愿。在她试图挑起贵族的不满时,他又抚慰过愤怒的主要家族,并在谈判失败后助我采取了果断行动。现在她要报仇了。一份原始的、动物性的饥渴隐藏在她的眼里。她想要扯断我父亲的喉咙,她想要在他的血泊中跳舞。
“尊贵的陛下,”她拖着长腔得意地说,“我很愿意助您行刑——”
“不必了,院长。”马库斯四平八稳地说,“你已经做得足够多。”这句话带有一份奇怪的重量,院长看皇帝的眼神突然警觉起来。
我以为你们能平安无事,我想对家人说,安古僧明明告诉过我——
但我这才明白过来,安古僧其实没有许诺过任何事。
我迫使自己迎上父亲的眼睛,我以前从未见过他如此丧气。
在他身旁,妈妈泛白的金发像在自行发光,即便在跪倒受刑时,她的皮裘也优雅得体,难掩尊贵气质。她脸色苍白,情绪激动。“要坚强,我的女儿。”她低声对我说。在她身旁,莉薇的呼吸短促、慌乱,她语速很快地对剧烈颤抖的汉娜说着什么。
我试图握住腰间的弯刀来稳定自己的情绪,但我的手掌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求陛下开恩啊,”我说,“院长真的在谋划一场兵变。您也听法里斯中尉说过了,您一定要相信我。”
马库斯抬眼看我,黄眼仁让我的血液几乎凝固。慢慢地,他从自己腰带上拔出一把短剑。它窄小、锋利,剑柄饰有黑崖学院的钻石形标志。那是他赢得首轮选帝赛的奖品,似乎已经是许久之前。
“我可以让他们死个痛快,伯劳。”他平静地说,“也可以让这个过程很慢,很慢。你要是敢再多说一句废话,你猜我会怎么选。塞吉乌斯中尉,”他大声召唤,几周前我刚刚软硬兼施收服的那名黑甲禁卫踏步上前听令。
“控制住伯劳和她的党羽们。”马库斯说,“我们不想让他们情绪失控做出什么蠢事。”
塞吉乌斯犹豫了一秒钟,马上就向其他黑甲禁卫发令。
汉娜轻声哭泣,双眼可怜巴巴地转向马库斯。“求您了,”她低声说,“陛下。我们已经订婚了,我是您的未婚妻啊。”马库斯完全不予理会,像她只是个乞丐一样。
马库斯转向王座室里的族长们,威仪凛凛。他现在早已不是那个四面受敌的皇帝,而是强大的幸存者,经历过一场学者叛乱,多次暗杀图谋,还有全国最强大的家族的联手背叛。
他把玩手中短剑,银色锋刃时而反射阳光,太阳升过头顶。晨光让大殿显得静谧华美,我想到即将发生的惨剧,心乱如狂。马库斯在我家人的背后走来走去,像是凶暴的掠食者,考虑从谁开始下手。
我妈妈对爸爸和妹妹们小声说了些什么。我爱你们。
“帝国的男女臣民。”马库斯在母亲身后放慢脚步。她的眼睛火辣辣地对准我,她挺直脊背,展开双肩。马库斯的短剑在空中定住。“让你们看看违抗皇命的下场。”
大殿一片死寂,随之我听到银色剑刃刺入我妈妈咽喉的声响,那冒血的撕裂声,当马库斯割断她的喉咙,截断动脉。她身体摇摆,视线滑到地面上,身体很快也倒下。
“不!”汉娜尖叫。这也是我全身积聚起来的绝望想要发出的声音。我的嘴里完全是咸涩的血腥味,我咬穿了自己的嘴唇。朝臣们全都在看,汉娜像只受伤的野兽一样哀号,摇晃着我妈妈的尸体,什么都不管不顾,一心发泄她可悲的、忘我的伤心。莉薇脸上一片空白,两眼迷乱,俯视那一大摊流散开来的血,染上她的浅蓝色长裙。
我感觉不到嘴唇上的痛楚。我的双脚、双腿都那样遥远。那不是我妈妈的血,那不是她的尸体,那不是她的双手,它们不会那样苍白,毫无生气。不可能。
汉娜的尖叫声将我从失神中扯回,马库斯抓住了她乱糟糟的头发。“不要啊,求求您。”她疯狂的眼睛找到了我,“海勒,救我!”
我想要挣脱塞吉乌斯,怪异的号叫声从我喉咙里涌出。我几乎听不清她断断续续的言辞。我的小妹妹,我们小时候头发最柔软的那一个:“海勒,对不起——”
马库斯迅速用刀划破她的喉咙。他这样做时面无表情,就像这任务需要他极度专心。他放开了她,汉娜的尸体重重地栽倒在我妈妈身旁。她们灰白色的头发交杂在一起。
在我身后,殿门突然打开,打断了马库斯的森然冷笑。
“陛——陛下。”我看不清进来的士兵,但颤抖的声音表明,他也没想到会面对如此可怕的景象。“考夫监狱有消息传来。”
“我正在忙。凯瑞斯,”马库斯看也不看就对院长说,“你来处置这件事。”
院长躬身行礼,转身离开,经过我面前时慢了下来。她探身向前,一只冷硬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我麻木到无法甩开她。她的灰眼睛里没有任何愧疚。
“很荣幸见证你的毁灭,嗜血伯劳,”她低声说,“旁观你崩溃的全过程。”
我全身发抖,像她把该隐说的话砸在我脸上一样。首先你要重生。第一步就是被毁灭。血天啊,我还以为他的寓意是我将杀死埃利亚斯,但他早知道。我为朋友备受煎熬的整个过程中,他和他的兄弟们始终都知道什么将导致我最终崩溃。
但院长又怎么可能知道该隐对我说过的话?她放开我,健步离开房间。我没有时间再去思考,因为马库斯已经来到我面前。
“花点儿时间,跟你父亲道别,伯劳。塞吉乌斯,放开她。”
我三步来到父亲面前,双膝跪地。我的视线无法离开母亲和妹妹的尸体。
“嗜血伯劳,”父亲低声说,“看着我。”
我想要哀求他叫我的名字。我不是什么伯劳。我是海伦娜,你的海伦娜,你的女儿。
“看着我,女儿。”我抬起眼睛,以为会在父亲眼里看到挫败感。相反,他却还是我印象中平静、克制的父亲,尽管他的嘱咐因为难过而沙哑。“听我说。你现在救不了我,救不了你的妈妈和妹妹,也救不了埃利亚斯。但你还能拯救帝国,因为它面临的危难,远比马库斯意识到的要严重很多。提伯隆马上就将被大批野人围困,而我还听说有支舰队驶离卡尔考斯,正向北航行,目标是纳维乌姆。院长对此视而不见——她太专注于毁灭学者族,还有确保自己权力稳固。”
“父亲,”我扫了一眼马库斯,他就在几码外看着。“让帝国去见鬼——”
“你听我说。”他声音里突然涌现出的绝望吓到了我。我父亲本来是什么都不怕的。“阿奎拉家族必须保持强大,我们的盟友必须继续强大下去,你也必须继续手握重权。等战争从外部降临到这个国家——此事已经在所难免,我们绝不能崩溃。你知道帝国有多少人口吗?”
“几——百万吧。”
“超过六百万。”我父亲说,“六百万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的未来都掌握在你的手里。六百万人将仰赖你的力量,以期免受战争荼毒,只有你才能抵挡黑暗势力。拿走我的项链。”
我双手发抖,摘下自己小时候曾拍打过的项链。我最早期的记忆之一,就是父亲向我俯身,阿奎拉家族的权戒吊在他衣领旁,展翅翱翔的鹰形图案在灯光下闪耀。
“你现在是阿奎拉家族的女族长。”父亲轻声说,“你还是帝国的嗜血伯劳,也是我的女儿,不要让我失望。”
父亲向后仰身的一瞬间,马库斯出手了。我父亲死得更慢——或许是因为他的血更多。当他的双眼黯淡下去,我感觉自己已经不能更加痛苦,马库斯榨干了我身体里所有的心痛。然而当我的目光落在我小妹身上才知道远非如此。你蠢啊,阿奎拉。有爱的人,永远还会有更多伤痛。
“帝国的男女臣民们。”马库斯的声音在大殿梁柱间回荡。这天杀的混蛋又要干什么?
“我只是平民出身,奉承帝国圣徒——安古僧团的意旨,才担当了治国重任。”他听起来几近谦卑,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则环顾帝国显贵。“但即便是平民,也知道皇帝有时需要展示宽容。”
“伯劳与皇帝之间的纽带也是安古僧指定。”他走向莉薇亚,扶她站起。她看看马库斯,又看看我,嘴巴张开,面如死灰。
“这纽带必须能够经历最恐怖的暴风雨。”皇帝说,“我的伯劳首次任务失败,就是这样一场风暴。但我有容人之量,也不愿我的统治以背弃诺言开场。我跟阿奎拉家族签有婚约。”他看了我一眼,面如铁石,“所以,我将履行约定——迎娶阿奎拉女族长最年轻的妹妹莉薇亚·阿奎拉为妻,当即举行婚礼。我将与帝国最古老显贵的家族之一结为姻亲,旨在让我的皇朝江山永固,重振帝国荣光。我们将把这些,”他轻蔑地俯视地上的尸体,“丢在身后。当然,如果阿奎拉女族长愿意接受的话。”
“莉薇亚。”我只能用嘴型叫出我妹妹的名字,我清了下嗓子,“你可以放过莉薇亚?”马库斯点头,我站起来,并迫使自己望着妹妹,因为如果她宁愿去死,我就不能违背她的意愿,哪怕这会让我痛到发疯,她终于也明白了事态的发展。我在她眼里看出跟我一样的内心折磨——但我还看出一些别的,我父亲的那份坚忍。她点头。
“我——我接受。”我小声说。
“很好。”马库斯说,“我们将在日落时成婚,你们其他人——都给我滚。”他向朝臣们吼叫,那些人都在傻看,又是怕,又是着迷。“塞吉乌斯,”黑甲禁卫上前一步。“带我的新娘去东宫,确保她舒适,而且安全。”
塞吉乌斯随同莉薇亚离开,朝臣们沉默着鱼贯而出。而我盯着面前地上那片不断扩大的血泊,马库斯走上前来。
他站在我身旁,一根手指沿我的后颈划过。我厌恶到身体发抖,但一秒钟后,马库斯突兀地抽身后退。
“闭嘴。”他怒斥。当我抬头看时,发现他并不是对我说话。相反,他在朝身后看——那里只有空气而已。“别再说了。”
我带着迟钝的好奇旁观,只见马库斯大声喊叫,甩动肩膀,像是要摆脱某人的掌握。片刻后,他转身面对我——两只手却老实了。
“你这个蠢丫头啊。”他的声音是低沉的斥责,“我早跟你说过,不要假设你比我知道更多,我完全清楚凯瑞斯的小小阴谋。我警告过你,不许在公开场合顶撞我,但你还是硬闯进宫,大呼小叫说有兵变阴谋,让我看似昏聩无能。如果你能闭上那张可恶的嘴,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血天啊。“你——你早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他一只手伸进我头发里,扯着我的头让我的视线离开血泊。“我会一直胜利。而我现在已经占有了你家族仅有的幸存者。如果你胆敢再违抗一次我的命令,如果你让我失望,顶撞我,或惹怒我,我对天发誓,我会让她承受你想象不到的折磨。”
他粗暴地放开我,离开大殿时,脚步声低沉轻微。
我独自一人,只有鬼魂为伴。
第五十四章 拉娅
我跌跌撞撞地逃离火焰,隐身状态消失。不!天哪,不!
代林、埃利亚斯、小塔斯——他们都不能死在火海里,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我发现自己在啜泣,也知道隐身状态不见,但全不在意。
“那边的学者!”沉重的脚步声向我逼近,我在石板地面上向后滑开,试图躲开这名军团士兵的拉扯,他显然把我当成逃走的囚犯了。他目露凶光,向前猛扑,手指抓住我的斗篷,扯掉了它。他把斗篷丢在地上,我挣扎着逃开,然后他庞大的身躯就砸到了我身上。
“唔!”我摔在最下面一层阶梯上,痛得喘不上气。士兵试图让我的身体翻转过来,以便铐上双手。
“你滚开!”
“你是从围栏里逃出来的吧?啊!”他身体抽搐,被我的膝盖顶到了裆部。我拔出匕首,插入他大腿,然后用力一拧。他惨叫,一秒钟后,他的重量从我身上移开,逃进楼梯后面。我的匕首还在他的大腿上插着。
他原来所在的地方是另外一个人的身影,熟悉但又经过巨变:“埃……埃利亚斯?”
“我到了。”他把我拉起来。他像根木棍儿一样瘦,眼睛在渐浓的黑烟里几乎放光。“你哥哥在这里,塔斯也在。我们都活着,都平安无事。刚才那招很漂亮。”他向士兵逃走的方向点头,那人拔掉匕首,连滚带爬地跑开了。“他能瘸几个月呢。”
我跳起来,拉住他拥抱,胸腔里迸出介于抽泣和欢呼之间的声音。我们都受了伤,疲惫而且难过,但我感觉到他的手臂环抱着我,当我意识到他是真的,到达此地,而且活着,我第一次相信我们还有机会幸存。
“代林在哪儿?”我离开埃利亚斯的怀抱,环顾周围,以为我哥哥会从浓烟后面出现。士兵们从我们身边跑过,急着逃离武夫牢区延烧过来的大火。“拿着,你的弯刀。”我耸肩解下双刀背带,埃利亚斯自己挎上。代林还是没出现。
“埃利亚斯?”我说,现在开始担心了,“我哥哥——”我说话的同时,埃利亚斯跪在地上,从地板上拎起一团东西扛在肩上。一开始,我以为是一包破棍子。
然后,我看到那双手,代林的双手。他的皮肤布满伤疤,还少了一根小指和一根中指。不过,我还是随时能认出这双手。
“老天。”我想去看代林的脸,但它被又长又脏的头发挡住了。我哥哥从来都不是特别重,现在却突然显得特别瘦小——只剩下形销骨立,梦魇一样的他。阿菲亚的确警告过我,他或许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他还活着。”埃利亚斯发现我表情的时候说,“只是头上被敲了一下,他会没事的。”
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埃利亚斯身旁,手里拿着我沾血的匕首。他把匕首给我,然后握住我的手指。“你不能让人看见,拉娅。”塔斯说,“快隐身吧!”
塔斯拉着我沿走廊前进,我让自己再次隐身。埃利亚斯在我突然消失时愣了一下。我捏了一下他的手,让他知道我就在附近。我们前方,牢门大大敞开,一队士兵聚集在外面。
“你必须去打开关押学者的围栏,”埃利亚斯说,“我不能在扛着代林的时候做这件事。卫兵们很快就会开始攻击我。”
老天。我本来是要在庭院里继续放火,加剧混乱的。
“我们得放弃增加更多扰乱因素的计划了,”埃利亚斯说,“我会装作要把代林送入围栏,我就在你身后。塔斯,你跟着拉娅——保护她。我回头跟你们会合。”
“有件事告诉你,埃利亚斯。”我并不想害他担心,但他应该知道这个。“典狱长可能知道我来了。我在楼上曾一度失去隐身状态,后来成功恢复,但他有可能目睹了变化过程。”
“那就离他远点儿。”埃利亚斯说,“他很邪门,从他审问我和代林的情况判断,他会很想抓到你。”
几秒钟后,我们冲出监狱主楼,进入庭院。经历了监狱里那番火热之后,冷气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庭院虽然拥挤,却并不混乱,从考夫监狱出来的囚犯马上被押到一旁。考夫监狱的卫兵们,很多都在咳嗽,一脸黑灰,或者有烧伤,却都在被列入队伍,另有士兵评估其伤势,然后分派任务。其中一名管事的军团士兵发现了埃利亚斯,大声叫他。
“你!”他说,“那边那个!”
“等我放下这尸体再说。”埃利亚斯没好气地回答,完全就是个慵懒辅兵的做派。他裹紧斗篷,挤向外围,后面又有一组士兵从考夫监狱的火场逃出。
“上,拉娅。”他低声提醒我,“动作快!”
塔斯和我朝着学者围栏飞奔,它在我们左侧的远处。我们身后回荡着数千名囚犯的声音:武夫、部落民、海国人——甚至还有野人和蛮族。守牢的武夫把他们集中到一个大圈子里,然后让矛兵组成厚厚的人墙困住他们。
“那边,拉娅。”塔斯把他偷到的钥匙放进我手里,向围栏北侧点头。“我去警告突击队!”他转向跑开,保持在靠近围栏的地方,一面跑,一面透过围栏对里面的人小声说话。
我找到了门,那里有六名军团士兵看着。监狱院子里的吵闹声够大,他们应该听不见我靠近时的脚步声,但我还是很小心。等我离门不到三英尺,距离最近的军团士兵仅有几英寸时,他动起来,一只手按剑,我顿住。我可以闻到他皮甲上的气味,还有他背上箭尖的铁器味。只要再走一步,拉娅。他看不到你的,他完全不知道你就在这里。
像处理一条愤怒的毒蛇一样,我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紧紧握着它,不让它发出任何声音。等到一名军团士兵转身向其他同伴说话时,我才把钥匙插进锁孔。
它却卡住了。
我摇晃钥匙,一开始动作很轻,然后加大一点儿力度。其中一名士兵转身看门。我望着他,直视他的双眼,但他耸耸肩,视线移开了。
耐心,拉娅。我深吸一口气,拿起锁头。因为它是连接到地面上的,所以并没有消失。我希望现在没有人朝门的方向看——他们会看到锁头飘在离正常位置几英寸的地方,甚至最笨的辅兵也能看出这不正常。我转动钥匙,就差——
就在这时,有个东西握上我的胳膊——一只颀长的手,像一根黏湿的触手一样握住我的二头肌。
“啊,塞拉城的拉娅。”有人的气息吹进我的耳朵里,“你还真是个有才的女孩,我很有兴趣进一步研究你的特别技能。”
我的隐身状态消除,钥匙也铿然掉落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我抬头看,看见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一双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
典狱长。
第五十五章 埃利亚斯
希娃警告过我,寂灭之地会召我返回。当我穿过冰冻的监狱庭院靠近围栏时,第一次感觉到它,我的胸口被拉扯,像看不见的铁钩。
马上就回,我在脑子里应答,你越是威胁我,我动作越慢,所以请别催。
那拉扯力度减小一点儿,就像寂灭之地听到了我的回答。到围栏还有十五码……十三……十。
然后,我听见脚步声。那个守在考夫监狱主楼门口的士兵赶上了我,从他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判断,我的制服和背上的两把弯刀引起了他的疑心。十层地狱啊。算了,乔装改扮嘛,早晚有露馅儿的时候。
他攻击,我试图用步法回避,但代林的身体让我失去平衡,那士兵伤到了我,令我摔倒在地,代林的身体也滚到一边。
军团士兵见我帽子掀到背后,瞪大了眼睛。“有犯人逃脱啊,”他叫起来,“监狱——”我从他腰带上扯下一把刀,插入他身体一侧。
太晚了,主楼入口处的军团士兵听到了他的呼喊声。四名矛兵从围困囚犯的人墙上退开,向我逼近。辅兵。
我微笑。靠他们,并不足以把我打倒。
我在第一名士兵靠近时拔出双刀,矮身躲过长矛攒刺,划伤了他的手腕。他尖叫,丢下武器。我在他的太阳穴补上一拳,把他放倒,然后格挡,削断第二名士兵的长矛,一刀刺穿其腹部。
我现在血气上冲,武夫本能全开。我抄起倒地士兵的矛,甩手投掷,扎进第三名士兵的肩膀。第四个人犹豫了一下,我肩膀猛撞他腹部,将其撂倒。他的头撞在卵石上,再没动弹。
一支标枪从我耳边飞过,痛觉爆炸一样在脑子里蔓延,这也不足以阻拦我。
一打矛兵离开囚犯包围圈。他们现在知道,我并非寻常逃犯。
“快跑!”我对着那些傻看的囚犯大声喊,指着包围圈的薄弱处,“逃跑吧!快逃!”
两名武夫快速冲出包围圈,冲向考夫监狱大门。有一会儿,像是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在屏息凝视他们。然后有卫兵大叫,宁静被打破,突然之间,有数十名囚徒冲出重围,全然不顾是否会害得其他人长矛穿身。武夫族矛兵想要填补缺口,但现场有数千名囚犯,他们都闻到了自由的气息。
听闻同伴召唤,更多战士向我跑来。我举起代林,跑向学者围栏。可恶,它们怎么还没有被打开?现在本来应该有大批学者拥向庭院的。
“埃利亚斯!”塔斯跑向我,“锁被冻卡住了,而拉娅——典狱长——”
我发现典狱长正走过庭院,两只手掐着拉娅的脖子。她绝望地踢他,但身体被拎离地面,脸因为缺氧憋得通红。不!拉娅!我向她移动,但我随后咬紧牙关,迫使自己停下。我们如果还想让学者们逃走,坐上驳船的话,就必须趁现在打开围栏。
“去她那里,塔斯,”我说,“干扰典狱长。我来开锁。”
塔斯跑开,我把代林放在学者围栏旁边。守门的军团士兵已经跑向监狱主楼,试图帮忙控制大批逃走的囚犯,我只需要专心对付锁头。它被卡得死死的,怎么都拧不开。围栏里,有个人推开别人挤上前来,我透过木栏只能看到他的黑眼睛。他的脸太脏,我分辨不出他是年老还是年轻。
“埃利亚斯·维图里乌斯吗?”他哑着嗓子问。
我拔出弯刀,硬砍那把锁,一面瞎猜:“阿拉杰?”
那人点头:“你们怎么那么慢?我们都已经——小心身后!”
他的警告让我避免了腹部穿矛,我也险险躲过随后那根。一打士兵围住我,他们不管主楼门口的骚乱。
“门锁,维图里乌斯!”阿拉杰说,“快点儿呀。”
“你要么等我一分钟,”我咬牙喊道,“要么就自己做点儿什么。”
阿拉杰向围栏里的学者们大声发令。数秒钟后,一大拨儿石块从围栏上空飞出,砸向那帮长矛兵。
看这战术,活脱脱就像一群老鼠向凶猛的猫儿投掷卵石。对我来说,幸运的是,老鼠们准头不错。最近处的两名矛兵向后退却,给了我足够的时间转身挥刀砍断了锁。
门轰然打开,学者们发出一声大喊,爆炸似的拥了出来。
我从一名倒地矛兵身上抄起一把赛里克精钢匕首,交给阿拉杰,他跟别人一起冲了出去。“你去打开另一座围栏!”我大叫,“我得去拉娅那里!”
海浪一样的学者族塞满庭院,但中央还杵着典狱长瘦长的身躯。一小帮学者族孩子在攻击老家伙,包括塔斯在内。他用弯刀劈砍,让众人不敢靠近,同时放松了对拉娅的控制,她趁机挣扎着想要逃脱。
“典狱长!”我大声叫他。他闻声转头看我,拉娅脚跟向后猛踹,命中他下巴,同时咬中他胳膊上的肉。典狱长本能地把弯刀举高,其中一名学者族孩子趁机用一口大号平底锅猛敲在他的膝盖上。典狱长大吼,拉娅从他身旁跌跌撞撞地逃开,伸手去拔腰间的匕首。
但匕首不在了,它正在塔斯手上放射着寒光。他的小脸被怒火扭曲,直扑向典狱长。他的伙伴们一拥而上痛扁那老头,咬的咬,抓的抓,扳倒他的身体,向这个从出生以来就对自己极尽欺凌之能事的妖孽复仇。
塔斯将匕首刺入典狱长的咽喉,畏缩着躲开狂喷的鲜血。其他孩子也匆忙逃开,围着拉娅,而她把塔斯抱在胸前。片刻之后我到了他们中间。
“埃利亚斯,”塔斯小声说,他的眼睛还不由自主地盯着典狱长,“我——”
“北国的塔斯啊,刚刚你消灭了一名恶魔。”我跪在他身旁,“能跟你并肩战斗,让我感到自豪。带其他孩子逃出监狱吧,我们还没得到自由。”我抬头看向大门,卫兵们此刻正跟疯狂的囚犯们搏杀。“到船只那里跟我们碰头。”
“代林!”拉娅看我,“他在——”
“围栏旁边,”我说,“我都等不及让他赶紧醒来,好痛揍他一顿了。一直都得拖着这家伙,跑遍一整座可恶的监狱。神烦。”
鼓声响得震天,混乱中,我只能勉强听到附近一座兵营中鼓楼的回应声。“就算我们逃上船,”拉娅在我们跑向围栏的中途说,“也必须在到达幽暗丛林之前弃船上岸。而武夫们将在岸上设置埋伏,对吧?”
“他们会的。”我说,“但我有个计划。”好吧,算不上什么计划,最多只是突发奇想——很可能是痴心妄想,或许我的新职业能让我干点儿疯狂事出来。这是一场豪赌,取决于寂灭之地、希娃,还有我的说服力。
代林被扛上我的肩膀,我们前往考夫监狱大门,这里到处是囚犯,人群特别密集——太多犯人想逃离监狱,加上太多武夫族士兵想把我们堵在牢里。
我听到金属摩擦声,像一声呻吟。“埃利亚斯!”拉娅指向铁城门,它正缓慢地、庄严地下降。这声音让守门的武夫族士气大振,囚犯开始退却,我和拉娅被迫更加远离大门。
“火把,拉娅!”我大叫。拉娅从附近墙上揪下来两支给我,我像弯刀一样挥舞它们。周围的人本能地回避,我们得以强行通过。
城门又下降了几尺,现在几乎到了眼睛的高度。拉娅抓住我的胳膊。“再冲一次,”她喊道,“一起——走!”
我们挽起胳膊,放低火把,又一次冲散人群。我把她先推到城门下,她拒绝先走,扭转身,迫使我跟她一起逃。
然后我们就到了门下,穿门而出,跑过正跟囚犯们战斗的士兵身旁,径直赶往船屋。我在那儿看见两艘驳船已经驶出四分之一英里,另有两艘正在离开码头,学者们扒在船边上。
“她成功了!”拉娅叫道,“阿菲亚成功了!”
“弓箭手准备!”考夫监狱墙顶出现一队士兵。“放箭!”
急雨一样的箭支飞落在我们周围,跟我们一起跑向船屋的学者族倒下一半。快到了,快到了。
“埃利亚斯!拉娅!”我发现阿菲亚的红黑两色发辫出现在船屋门口。她示意我们进屋,眼睛盯着那些弓箭手。她脸上有刀伤,两手都是血,但麻利地带我们上了一条小船。
“尽管我也期待跟一群长期不洗澡的糙汉子同船冒险,”她说,“但是我感觉这艘还是能更快一点儿。快上来。”
我把代林放在两个座位之间,抓起一支船桨,从船屋前划开。在我们身后,阿拉杰把塔斯和蜜蜂儿拉进最后一艘离港的驳船,将其开动。他的手下十万火急地撑篙疾行。河流极快地送我们远离考夫监狱废墟——驶向幽暗丛林。
“你说过你有计划的。”拉娅对着南面森林的浅绿色边界线说。代林躺在我俩之间,还在昏迷中,他的头枕在妹妹的背包上。“现在应该告诉我们了吧。”
我怎么跟她讲我和希娃的交易呢?该从何说起?
还是实话实说为好。
“我会说出来的。”我低声说,只让她一个人听到,“但首先,我需要先讲清一点儿背景。关于我怎么中毒后幸存,以及现在我变成了什么。”
第五十六章 海伦娜
一个月后
连续三天的冻雨之后,严冬开始在安提乌姆肆虐。城中积雪太厚,以至于城里的学者族清洁工日夜不停地清扫。城中窗前到处有蜡烛彻夜不息,以纪念冬至节,无论是最华贵的府邸,还是最贫穷的棚屋,都不例外。
马库斯皇帝即将在宫中设宴,跟几十个最强大家族的族长夫妇们共同庆祝佳节。我的探子告诉我,席间将达成众多幕后交易——贸易协定和职位任务事项,全都将进一步强化马库斯的权力根基。
我知道这些情报属实,因为大多数交易,都是我帮忙安排的。
在黑甲禁卫军营里,我坐在办公桌前,签署派遣一队手下前往提伯隆的命令,我们从险些占领港口的野人手中夺回了失地,但他们还没有放弃。现在,他们嗅到了水里的血腥味,肯定将卷土重来——而且会带更多的兵力。
我凝望窗外银装素裹的城市,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是很久以前我和汉娜一起打雪仗的往事,当时我们还小,爸爸带我们来安提乌姆办事。我微笑,忆起往事,然后把记忆锁到一个幽暗的角落里——我不会再去想它,继续伏案工作。
“学会关上你的破窗户哦,小丫头。”
这沙哑的嗓音瞬间就可以被辨认出来,但我还是跳起身。厨娘的眼睛在遮帽下面闪光,伤疤全都隐藏在黑影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一有威胁,随时可以跳窗逃走。
“其实你可以直接走前门,”我一只手扶着床下暗藏的匕首说,“我可以让你畅通无阻。”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厨娘侧着伤痕累累的脸,露出牙齿,几乎是在微笑。“真棒。”
“你的伤——完全好了吗?”
“我还活着。”厨娘看着窗外,有些不自在。“我听说了你家人的遭遇。”她有些生硬地说,“请节哀。”
我扬起眉毛:“你那么费力地偷偷潜入,就为了向我表示哀悼吗?”
“有这意思。”厨娘说,“还想告诉你,等你准备好对黑崖悍妇动手时,我愿意帮忙,你知道怎么找我。”
我打量了一下桌面上马库斯给我的密函。“你明晚再来,”我说,“到时再谈。”
她点头,一声没出就钻出窗户。我被好奇心驱使,走到窗前往下看,在上下两边光滑的墙面上寻找搭钩、划痕,任何她爬上危墙的工具遗留的痕迹,但一无所获。我改天要请教一下她是怎么做到的。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马库斯的来信上:
提伯隆战局已经得到控制,塞尔卡和阿罗曼家族也被收服。再不要找任何借口,是时候对她动手了。
这个“她”所指代的人是谁,只有一种可能。我继续读。
务必保密并谨慎小心。我不要你搞快速刺杀,伯劳。我要斩草除根,我要她感觉到末日临近,我要整个帝国都见识到我的强大。
昨晚宴请马林大使,你妹妹的表现令人激赏。她完全打消了对方因我国兵力调动而产生的疑虑,真是个有用的女孩。我祈祷她长保健康,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内继续为帝国效忠。
马库斯·法拉尔,帝国皇帝
“嗜血伯劳,”哈珀上尉进门时招呼我,“您叫我吗?”
我把信递给他。“我们需要一个计划。”我说,“当初她察觉我要把兵变消息告知马库斯,就解散了她的军队,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能重新召集兵力。凯瑞斯不会轻易被打倒。”
“或者不会被打倒。”哈珀咕哝说,“这要耗费几个月时间。即便她不曾料到马库斯的攻击,也肯定会预料到你的攻击。她会有准备的。”
“这我知道,”我说,“所以,我们才需要一个真正管用的计划。第一步就是找到奎因·维图里乌斯。”
“自从他逃离塞拉城以后,没人听说过他的音讯啊。”
“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我说,“组建一个团队,确保戴克斯加入其中,我们两天后出发。解散。”
哈珀点头。我继续工作,发现他没走,我扬起眉毛:“你有什么要求吗,哈珀?”
“不,伯劳。只是……”他看上去前所未有地不舒服——程度足以让我紧张起来。自从处刑事件以来,他和戴克斯对我的价值简直无法估量。他们支持我重组了黑甲禁卫——塞吉乌斯中尉已经被派往南境岛,而且在有些黑甲禁卫成员试图反抗时,坚决地站在了我这一边。
“如果我们要对付院长的话,伯劳。我知道一件事,可能会有帮助。”
“继续说。”
“在努尔城,叛乱之前的那天,我见过埃利亚斯,但我从未告诉过你。”
我靠在椅背上,感觉自己即将了解到前任嗜血伯劳未曾得知的阿维塔斯·哈珀的秘史。
“我必须说出来的,”阿维塔斯继续说,“是我当时不报告的原因。也是院长为什么会在黑崖学院有意关照我,并帮我加入黑甲禁卫的原因。这跟埃利亚斯也有关系。而且,”他深吸一口气,“当然,也跟我俩的父亲有关。”
我俩的父亲。
我俩的父亲。他和埃利亚斯的父亲。
我花了一点儿时间才理解这句话。然后我命令他坐下,我探身向前。
“你讲,我听。”
???
哈珀走后,我冲破严寒和黑暗,前往信使驿站,这里有两份包裹,来自塞拉城的阿奎拉庄园。第一份是我让人给莉薇亚准备的冬至节礼物。检查确认过包装完好之后,我打开了第二份包裹。
我看到手中埃利亚斯的银色面具泛出微光,不禁大为惊诧。根据考夫监狱的信使来报,埃利亚斯和几百名学者族逃犯在越狱之后不久,一起消失在了幽暗丛林里。有一打帝国士兵试图进去追捕,但他们残破的尸体第二天早上出现在森林边缘。
其后再没有人看到或者听到这帮逃犯的消息。
也许夜魔草杀死了我的朋友,也许森林害死了他,也许他找到某种办法摆脱了死神。像他的外公和妈妈一样,埃利亚斯总有一种邪门的超强生存能力,换任何其他人跟他易地而处,早就死掉了。
这不重要。他已经消失,而我心里容纳他的那部分也死了。我把面具装进衣袋——我可以在自己的住处找一个地方存放它。
我向皇宫赶去,一面把给莉薇的礼物夹在腋下,一面回味阿维塔斯跟我说过的话:院长在黑崖学院特别照顾我,因为这是我父亲的遗愿。至少,我是这么怀疑的。她本人从未承认过。
我向院长请缨,要求承担跟踪你的任务,就是想通过你了解埃利亚斯。我对生父的了解,仅止于母亲的转述。我母亲名叫雷娜提亚,她说我父亲从未十分适合黑崖学院试图培养他成为的那副样子,她说我父亲善良又正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她在说谎。我自己从来都不是那样,所以我认为这不可能。但也许我只是没有继承父亲善良的一面,也许这些都传承到了他另一个儿子身上。
我训斥了哈珀,这是当然——这事他早该告诉我,但当我的愤怒和质疑平息以后,我开始认识到这条情报的价值:院长完美甲胄上的一条裂痕,一件我可以用来对付她的武器。
皇宫守卫们只是紧张地对视,就放我进了门。我开始清除帝国叛逆,而皇帝就是起点。在我看来,马库斯大可以下地狱烧成渣,但莉薇嫁给他之后,我妹妹处境危险。马库斯的敌人也可能伤害到她,我绝不能失去她。
塞拉城的拉娅对她哥哥怀有类似的爱。见她以来第一次,我开始理解她。
我发现妹妹坐在外面的露台上,这里可以俯瞰她的私人花园、法里斯和另外一名站在十尺外的阴影里的黑甲禁卫。我告诉过我的朋友,他不必亲自担任警戒。守护一个十八岁的女孩,绝不是黑甲禁卫军令人艳羡的岗位。
如果我一定要杀人,他曾说过,我宁愿是为了保护某人出手。
他点头向我致意,我妹妹也抬起头来。
“嗜血伯劳。”她站起身,但没有像从前那样亲吻我,搂抱我。尽管我能看出她想这样做。我客气地向她房间的方向点头,我想私下谈。
我妹妹转身面对她的六名侍女,其中三位是深色皮肤,黄眼睛。在她最早给马库斯的妈妈写信,要求从马库斯的大家族派出三名女孩来充任命妇时,我很震惊,其他得到消息的显贵家族也都一样。平民阶层,到现在仍在谈论这件事。
女孩和她们的贵族同伴一样,听到莉薇亚和善的指令之后都走开了。法里斯和另一名黑甲禁卫本打算跟上我们,我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妹妹和我进入她的卧室,我把冬至节礼物放在床上,看她拆开。
当她看到我以前用过的镜子的精美银边时,高兴地惊叫起来。
“但这是你的,”莉薇亚说,“妈妈——”
“肯定会愿意让你收下它。嗜血伯劳的军营里本来就没有地方放它。”
“它好漂亮,你帮我把它挂起来好吗?”
我叫一名仆人给我拿来锤头和几颗钉子,等他返回以后,我拿掉莉薇的旧镜子,把后面的窥探孔堵上。马库斯会直接让他的探子重新再挖一个。但暂时来说,我和妹妹至少可以真正私聊一会儿了。
她坐在我身旁华丽的椅子上,我在敲钉子,声音压得很低。
“你还好吗?”
“如果你指的是结婚以来一直在问的那件事,”莉薇挑起一侧眉毛,“我很好。他自从第一次之后,再没有碰过我。此外,那天晚上也是我主动接近的他。”我妹妹仰起下巴,“我可不会让他以为我怕他,不管他能做什么。”
我压制住一个寒噤。跟马库斯一起生活,做他的妻子,现在就是莉薇每天面对的日子。我的反感和对他的憎恨只会让妹妹的生活更加艰难。她没跟我讲过新婚之夜的详情,我也没有问过。
“有一天我去找他,发现他正在自言自语。”莉薇看着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棒极了!”我敲下一颗钉子,“一个能听到奇怪声音的疯皇帝。”
“他没有发疯。”莉薇沉吟着说,“说起伤害你的打算之前,他一直都是清醒的。只有你一个人是特例。然后他变得心神不定。我感觉他能看到弟弟的鬼魂,海勒。我感觉这就是他不能对你下手的原因。”
“好吧,假如他的确被扎克的鬼魂困扰,”我说,“我希望这鬼魂不要离开,至少坚持到——”
我们对视,至少坚持到我们成功复仇为止。莉薇和我从未谈过这件事。大殿中的恐怖日子之后,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们就达成了默契。
我妹妹梳理着头发:“你没再听到过埃利亚斯的消息?”
我耸耸肩。
“那么,哈珀最近怎么样?”莉薇又在试探,“斯黛拉·盖拉里乌斯一直在找机会接近他。”
“你应该介绍他们认识。”
我妹妹皱着眉头看我:“戴克斯怎么样?你们两个还——”
“戴克斯是个忠诚的战士,优秀的助手。对他来说,婚姻这种事真的太复杂了。你认识的人大多都不是他喜欢的类型。而且,”我把镜子拿起来,“这事你已经说够了。”
“我只是不想让你太孤单。”莉薇说,“如果我们有爸爸妈妈甚至汉娜在的话,我就不用管了。但现在,海勒——”
“无意冒犯,皇后,”我平静地说,“请叫我嗜血伯劳。”
她叹气,我挂上镜子,扶了一下摆正它:“一切搞定。”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看起来跟几个月前的毕业前夕没有什么两样。同样的身姿,同样的面庞,只是眼睛有些不同。我凝视面前这女人灰暗的眼神,我看到的是海伦娜·阿奎拉,曾经心怀希望的女孩。那姑娘还曾相信这世界公正又美好。
但海伦娜·阿奎拉已经被打垮,被毁灭。海伦娜·阿奎拉已死。
现在镜子里的这个女人不是海伦娜·阿奎拉,她是嗜血伯劳。嗜血伯劳并不孤单,帝国是她的父亲和母亲,她的情人和挚友。她再不需要任何其他,她不需要任何人。
她遗世而独立。
第五十七章 拉娅
海国马林的土地在幽暗丛林的另一侧延伸,像一张巨大的白色毯子,装点着冰封的湖泊和片片森林。我从未见过如此晴朗湛蓝的天空,也从未呼吸过如此醇美的空气,每次吸入,感觉都会让我恢复活力。
自由国度。终于到了。
我已经爱上这里的一切。我觉得,它们带有一种像我父母那样熟悉又亲切的感觉,假如我在这么多年后还能再见到他们的话。几个月来第一次,我不再感觉到帝国的铁手总是掐在我的咽喉上。
我眼看着阿拉杰下达最后命令,让学者们出发离开,他们显然都如释重负。尽管埃利亚斯保证过,没有任何鬼魂会打扰我们,但逗留得太久,幽暗丛林给我们的压力还是越来越大。快走开,它似乎在向我们怒吼,这里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
阿拉杰在一栋废弃的小屋旁找到我,我把它改造了,给代林、我本人,还有阿菲亚住。这儿离幽暗丛林的边界有几百码距离。
“你确定不想跟我们一起走吗?我听说阿迪萨城里有些大夫的医术远非帝国医师能比。”
“要是再冻一个月,他就完了。”我向小木屋方向点头,屋内整洁有序,生着好旺的一堆火。“他需要休息和温暖。如果过几周他还是不能痊愈的话,我就找位大夫上门来诊治。”我并没有跟阿拉杰说我暗自最担心的事:我感觉代林好像醒不过来了。我担心在受了那么多苦之后,那一击可能已经让他无法承受。
我担心我可能永远失去了哥哥。
“我欠你的情,塞拉城的拉娅。”阿拉杰看看外面那些学者,他们正缓步走向四分之一英里外的一条大路。四百一十二人,最终只有这么多。“我希望将来某天能在阿迪萨见到你,有你哥哥在你身边。你的人民需要像你们俩这样优秀的人。”
阿拉杰对我说再见,叫上塔斯,他正跟埃利亚斯话别。一个月的充足食物,勤洗澡,加上干净(尽管太大)的衣服,让这孩子简直脱胎换骨。但自从杀死典狱长之后,他一直闷闷不乐。我曾听到他睡着之后还在呻吟、哭泣,老家伙死后仍在折磨塔斯。
我看到埃利亚斯把从考夫监狱守卫那里偷来的一把赛里克精钢剑送给了塔斯。
塔斯张开双臂抱住埃利亚斯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令他面露笑容,然后就跑去加入其他学者的行列了。
最后那拨儿人离去时,阿菲亚从木屋里走出来,她也是一副要赶路的打扮。
“我离开部落太久了,”女酋长说,“天知道我不在时吉布兰都在搞些什么。现在恐怕有半打女孩怀了他的小孩,我将不得不赔偿那些愤怒的父母,直到我破产完事。”
“我有种感觉,就是吉布兰没事。”我向她微笑,“你跟埃利亚斯道别了吗?”
她点头。“他有事瞒着我。”我望向别处,埃利亚斯隐瞒的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他只跟我一个人说过他与搜魂者之间的交易。如果其他人也发觉了他晚上总是不在,白天也经常消失很长时间的话,至少他们感觉不应该问这个。
“你最好确定他没什么事瞒着你。”阿菲亚继续说,“没搞清状况就跟人上床绝对不是好事。”
“天啊,阿菲亚。”我啐了一口,看看身后,希望埃利亚斯没听到。还好,他已经消失在森林里了。“我可没打算跟他上床,我对这个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这话就别说了,妹子。”阿菲亚翻个大白眼,“我听着都觉得尴尬。”她打量我一秒钟,然后给我一个拥抱——虽然短暂,却温暖得让人吃惊。
“谢谢你,阿菲亚。”我对着她的发髻说,“为了一切。”
她扬起一侧眉毛放开我。“务必到这广阔的世界里颂扬我的美名哦,塞拉城的拉娅。”她说,“这是你欠我的。还有哦,照顾好你那个宝贝哥哥。”
我透过木屋门看看代林。他暗金色的头发剪短洗净,面相也重新变得帅气又年轻。我悉心治疗过他身上所有的伤口,多数只剩下疤痕了。
但他还是从来没动过,也许再也不会动了。
阿菲亚和其他学者消失在地平线之后又过了几小时,埃利亚斯走出森林。大家走后,木屋变得好安静,他一出现,就不再那么让人觉得孤独了。
埃利亚斯进屋之前先敲门,带入一股寒气。他现在刮净了胡子,头发剪短,体重也恢复了一部分,看上去更像是从前的他。
只有眼睛不同。它们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也许是显得更有思想了。他承担的那份重负还是会让我觉得震惊。尽管他跟我解释过好多次,说他是真心实意接受这任务,甚至很想要得到它,但我还是很生搜魂者的气。一定会有什么办法摆脱这个誓言,让埃利亚斯过上正常的生活,去他总是带着那么强烈的喜爱之情说起的南方国度,让他能够重返部落领地,看望瑞拉阿嬷。
目前,森林还是牢牢控制着他。就算他能离开森林,每次也不能持续太长时间。有时候,鬼魂甚至会跟着他出来。不止一次,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嘟囔着,安抚某个受伤的灵魂。有时候,他会皱着眉头离开森林,心里惦记着某个鬼魂。我知道现在有一个特别让他挂念,我估计这是个女孩,但他不肯谈起她。
“死鸡换你的想法,如何?”
他举起那只身体瘫软的动物,我向盆子示意:“除非你负责拔毛。”
埃利亚斯忙碌时,我在他身旁的矮柜顶上坐下。“我想念塔斯、阿菲亚还有阿拉杰,”我说,“他们走了之后,这里太安静了。”
“塔斯崇拜你。”埃利亚斯微笑着说,“实际上,我感觉他已经爱上你了。”
“只是因为我给他讲故事,还给他饭吃而已。”我说,“要是所有男孩都这么容易被迷倒就好了。”我并不想让这句话听起来很尖刻,说完自己咬着嘴唇后悔了。埃利亚斯扬起一条浓黑的眉毛,好奇地扫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关注他拔光一半毛的鸡。
“你知道的,他和所有其他学者们到了阿迪萨之后,一定还会谈论你。你是那个炸平了黑崖学院,又解放了考夫监狱的女孩。那颗即将烧掉整个帝国的小小星火。”
“我当然也用了某些帮手喽。”我说,“他们也会议论你的。”埃利亚斯摇摇头。
“那不一样。”他说,“就算他们提到我,我也是外人。你才是女狮王的女儿。我觉得,你的人民会对你期望很高,拉娅。只是也要记住,你并不需要对他们有求必应。”
我哼了一声:“如果他们知道了奇——夜魔王的事,可能就会改变对我的看法了呢。”
“他骗过了我们所有人,拉娅。”埃利亚斯狠狠剁了那只鸡一刀。“总有一天,他要付出代价。”
“也许他已经在付出代价了。”我想到夜魔王心里那汪洋大海一样的悲哀,所有那些他曾爱过,又被他毁灭的人,在他一路收集碎片,重塑星辰历程中所有的遭遇。
“我给了他我的心、我哥哥的性命,还有我的——我的身体。”我没怎么跟埃利亚斯谈过我跟奇南之间发生过的事,我们从来都没有过做这件事的私密空间。但现在,我想坦白了。“他身上那个没有操纵我的部分,就是除了利用反抗组织,策划皇帝之死,帮助院长破坏选帝赛之外剩余的部分,那部分的他是真心爱我的,埃利亚斯。而我呢,至少有一部分回应了他的爱。他的背叛不可能没有代价,他一定也感受到了那种痛苦。”
埃利亚斯望着窗外,看那迅速变暗的天空。“真是这样。”他说,“从希娃告诉过我的情况判断,除非他真心爱你,臂环不会传到他手里。这魔法不是单向的。”
“这么说来,爱上我的还有一只神怪。算了,相对来说,我还是更喜欢十岁小男孩。”我把手放在从前佩戴臂环的位置。即便是现在,几周后,我还是会因为它的缺失感到难过。“现在将会发生什么呢?夜魔王已经得到了臂环,他还需要多少星辰碎片呢?要是他集齐所有,释放出他的兄弟们,世界将会怎样?如果——”
埃利亚斯把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他是否故意多放了一点儿时间呢?
“我们将来会知道的。”他说,“我们将找出阻止他的办法,但不是今天。今天,我们炖鸡吃,并且讲述朋友们的故事。我们谈谈代林醒来后你们两人的打算,还有我那个疯得要命的妈妈知道她没能杀死我,会被气成什么鸟样子。我们可以尽情欢笑,抱怨严寒,享受火堆
的温暖。今天,我们庆祝自己依然幸存。”
???
当天深夜某时,木屋地板咯吱响了一下。我从代林身边的椅子上一下子坐直,我在那里裹着埃利亚斯的旧斗篷睡着了。我哥哥还在继续酣睡,脸色如常。我叹口气,第一千次纳闷儿他还能不能醒过来。
“抱歉,”埃利亚斯在我身后小声说,“我没想把你吵醒。我只是经过森林边缘,发现火灭掉了,觉得应该送来更多木柴。”
我抹掉眼睛上的睡意,伸个懒腰:“什么时辰了?”
“离天亮还有几小时。”
透过我床边的窗户看去,天空昏暗无云。有一颗流星划过空中,接着又有两颗。
“我们可以到外面看。”埃利亚斯说,“流星应该只能持续一小时左右。”
我披上斗篷,跟他一起站在小屋的走廊里。他站在离我有点儿距离的地方,手插进衣兜。每隔几分钟,就有流星划过头顶。每次我都会屏住呼吸。
“这种现象每年定时发生。”埃利亚斯的眼睛盯着天空,“你在塞拉城不会看到,因为沙尘太大。”
我在冷风中发抖,他挑剔地看看我的斗篷。“我们应该给你找件新的,”他说,“这件肯定不够暖和。”
“这件是你送我的,是我的幸运斗篷。我才不会丢下它呢——永远都不会。”我裹紧它,说话时看着埃利亚斯的眼睛。
我想起阿菲亚临走时的调侃,不禁涨红了脸,但我当时跟她说的也是真心话。埃利亚斯现在已经被绑定在寂灭之地,他的生活中没有时间做其他任何事。就算他有,我也害怕惹怒这片神秘森林。
至少,在这个瞬间之前呢,我一直都甘心这样想。埃利亚斯侧头看我,有一秒钟,他脸上的期待太过于明显,简直像用星星在天空上写明一样。
我应该说些什么啊,尽管,天啊,我该说什么,明明自己脸红成那个样子,被他一看,皮肤就那样躁动不安。他也有些不能确定,我们之间的压力之大,像天空积满了雨云。
然后,他的不确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欲望,让我脉搏加速到发狂。他迈步向我靠近,把我逼退到小木屋平滑的、古旧的空间里去。他的呼吸变得跟我一样急促,手指抚摸我的手腕。温暖的手在我的胳膊上点燃欲望的火花,然后又爬上我的脖子,抚过我的嘴唇。
他双手捧起我的脸,等着看我到底想要怎样,即便是他的灰眼睛里燃烧着欲望。
我抓住他的上衣领子,把他拉到我面前,感觉到他的嘴唇与我相触时的刺激,兴奋于最终彼此接纳的乐趣。我短暂回忆起数月前在他房间里接吻的往事——迷乱,疯狂,诞生于绝望、欲望和困惑的一个吻。
这次不一样——心火更加火热,他的双手更有信心,他的嘴唇更从容不迫。我双臂环上他的脖子,踮起脚尖,紧贴他的身体。雨水与香料混合的体味让我迷醉,他的吻更深入。当我的牙齿轻启他的下唇,享受它的肥厚芳醇,他喉头发出快意的哼鸣。
我们身后,森林深处,有某物在悸动。埃利亚斯深吸一口气,退开,抬手按住自己的头。
我望向森林,即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到树冠不停摇动。“那些鬼魂,”我小声说,“它们不喜欢这个吗?”
“一点儿都不喜欢。吃醋了吧,很有可能。”他想要微笑,结果却是苦笑,眼里满是痛苦。
我叹口气,抚摸他的嘴唇,让我的手指落在他胸口,然后握住他的手,带他走向小木屋。“我们还是不要惹怒它们吧。”
我们轻手轻脚地回到木屋里,在火堆旁坐下,互相搂抱。一开始,我确信他会离开,被叫去忙他的工作,但他没有走。我很快就放松下来倚着他,睡意渐浓,眼皮越来越重。闭上眼睛,我感觉应该是梦到了晴朗的天空和自由的空气,伊兹的微笑,埃利亚斯的大笑。
“拉娅?”有个声音在我背后说。
我双眼一下子睁开。这是在做梦,拉娅。你在做梦。我一定是在做梦。因为我已经有几个月一直盼望听到这个声音,就从他大叫着让我逃走的那天开始。我脑子里总是会听到那个声音,这幻觉让我在最虚弱时奋起,在最黑暗时给我力量。
埃利亚斯站了起来,脸上笑容洋溢。我的两条腿貌似不中用了,所以他拉住我的手,帮我站起来。
我转身看我哥哥的眼睛。好半天,我们都只能默然对视。
“看看你哟,我的小妹。”代林终于轻声说。他的微笑像是一颗太阳,在最漫长、最黑暗的寒夜之后终于升起。“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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