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御谜士三部曲3:风中竖琴手 作者:帕特里夏·麦奇利普 内容简介 摩亘与瑞德丽动身前往朗戈,要在这座昔日的巫师之城探得佩星者的真正命运;自百年禁锢中重获自由的巫师们群集在此,欲毁灭冒充至尊的亟斯卓欧姆。在两人身后,紧跟着岱思,那位神秘的竖琴手,那位曾经以友情赢得摩亘的信任,最后却背叛他的人。琴弦在他指间轻轻弹拨,流泻出笼罩疆土几百年的谜题,飘散在风中。 第一章 佩星者和安恩的瑞德丽坐在塔顶,这是安纽因七塔中最高的一座。白色石块向下无尽延伸,直至夏日翠绿的山坡。国王大宅坐落在此,城区则从山坡往大海蔓延。苍穹在两人上方流转,蓝色面容明亮恒定,只偶有盘旋的隼鹰带来变化。摩亘坐在一处炮口的墙凹,连着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晨曦将他的侧影映在一边墙上,不知不觉中,影子又移到了另一边。他虽意识到瑞德丽的存在,但只感觉到她是四周大地或这阵微风的一部分,就像远处青翠果园中画出一道道黑亮线条的群鸦,是安宁而遥远的事物,其中的美偶尔拂掠他的思绪。 摩亘脑海里不断纺着一根又一根猜测的线,这些线总因他所不知的事物而纠缠不清。星星,石脸孩子,在艾斯峻小屋里打破的那只碗的红艳碎片,死去的城市,一个黑发易形者,一名竖琴手,这一切仍是没有答案的谜题,不管他怎么探问都不得其解。摩亘回顾自己的一生,回顾疆土的历史,拣选破坛碎片般的事实试着拼凑,但一切都对不上、定不了型,记忆总是把他抛回宜人的夏日和风里。 他终于动了动,双手掩住眼睛,动作僵硬得像块决定移动的岩石。一些形体像古老无名的动物,在他闭合的眼睑内飞掠而过。他再度理清脑海,让影像漂移流入思绪,最后却又在不可能的浅滩触礁。 广袤的蓝天闯进他的视野,然后是蓝天下迷宫般错综复杂的街道和房舍。他想不下去了,靠着墙与自己的影子相倚,塔壁古老石块中的沉默缓缓渗进心底,让他疲敝杂乱的思绪再度恢复宁静。 他看见一只柔软的皮鞋、一抹碧绿如叶的衣角,转头看见瑞德丽盘腿坐在身旁的石块边缘。 摩亘颤巍巍地倾过身去,将她拉近身旁靠着,脸贴住她被风吹动的长发,即使闭着眼睛,他也能看见那些如火焰般燃烧的发丝。他沉默不语,紧紧抱着瑞德丽,仿佛感觉有一阵风即将吹来,把他们从这居高临下的危险栖身处吹落。 瑞德丽稍微动了动,仰起脸亲吻摩亘;摩亘迟疑地松开紧拥她的手臂。“我没发现你在这里。”瑞德丽的唇终于离开他的嘴时,他说。 “是啊,我在这里待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也猜到了。你在想什么?” “所有的事。”摩亘扫落塔壁裂缝里的一片灰泥,在林中惊起一群鸣叫抗议的乌鸦,“任凭我把过去想破了头,结论总是一样的——那就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瑞德丽转身屈起双膝,靠着旁边的石块,面向摩亘。她眼里满是阳光,像被大海打磨光亮的琥珀,让摩亘的喉头瞬间涌满千言万语。“你在回答谜题。你告诉过我,在你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的时候,回答谜题是你唯一能继续做下去的事。” “我知道。”他从那道裂缝中又找出一块灰泥,用力抛出,身体几乎失去平衡,“我知道。但是我已经和你在安纽因待了七天,还是找不出任何非离开这栋大宅不可的理由或谜题。只不过,如果继续待下去,我们俩都会死。” “这就是一个理由了。”她冷静地说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脸上这三颗星会让自己有生命危险,不知道至尊在哪里,不知道易形者是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助那些石头孩子。我只知道有个地方可以着手寻找答案,但那里也不怎么吸引人。” “哪里?” “亟斯卓欧姆的脑海。” 瑞德丽盯着摩亘看,咽了咽口水,低下头对被太阳晒暖的石块皱眉。“嗯。”她声音中的颤抖几乎听不见,“我也不认为我们可以永远留在这里。但是,摩亘——” “你可以留在这里。” 瑞德丽抬起头,阳光又照进她的眼。摩亘看不清她的眼神,但感觉她的声音很僵硬:“我绝不离开你。为了你,我甚至拒绝了赫尔的财富和众多猪群。你得学会过有我的生活。” “光要活命就已经很困难了。”摩亘不假思索地喃喃说道,随即红起脸来。但瑞德丽嘴角微微一扬。摩亘伸手握住她的手:“随便给我一根银白的公猪胡子,我就带你回赫德,一辈子留在东赫德养耕马。” “我会找根公猪胡子给你。” “在这片国土上,我要用什么方式娶你?” “你不能娶我。”她平静地说。摩亘的手一松。 “什么?” “只有国王有权力为他的子女缔结婚约,而我父亲不在这里。所以,直到他抽空回家之前,我们是别想结婚了。” “可是,瑞德丽——” 一只乌鸦飞过,她朝它的尾羽扔去一小段灰泥,乌鸦呱叫一声闪避。“可是什么?”她阴沉地问。 “我不能……我不能就这么走进你父亲的国土,打扰死者,还差点在他的大厅里杀人,然后连婚都没结就带你走,让你跟我在疆土四处流浪。见赫尔的鬼,这样你父亲会怎么想我?” “等他终于见到你时,他会让你知道的。我怎么想比较重要,而我认为我的人生已经让我父亲胡搞够了。他或许预知我们会相识,甚至预知我们会相爱,但我不认为什么事都得让他为所欲为。我才不会只凭他做了个什么梦、预知我会嫁给你,就因此嫁给你。” “你认为他之所以立下那个关于匹芬塔的奇怪誓言,是这个原因吗?”摩亘好奇地问道,“因为他预知这些事?” “你这是在转移话题。” 他看了瑞德丽一会儿,思索这件事,端详她红扑扑的脸。“呃,”他轻声说,为了塔顶这张美得炫目的脸,将两人的未来抛进风中,“如果你不肯嫁给我,我也没办法。如果你决定跟我一起走——如果你真想这么做,我也不会拦着你。我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但我很害怕。我们一头跳下这座塔说不定活命的希望还大一点,至少那样我们知道自己正往哪里去。” 瑞德丽的手本来放在两人间的石块上,这时抬起来摸摸摩亘的脸:“你有一个名字,有一份命运,我只能相信你迟早会碰上一些希望。” “目前为止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我只看到你。你愿不愿意在赫德跟我结婚?” “不愿意。” 他沉默少顷,迎视她的眼睛:“为什么?” 瑞德丽很快转开视线,摩亘感到她心里突然出现一阵奇怪的动荡:“很多原因。” “瑞德丽——” “不。别再问我了,也别那样看着我。” 片刻之后他说:“好吧。”接着又说,“我不记得你以前有这么顽固。” “是猪脑袋。” “猪脑袋。” 瑞德丽再度凝视他,嘴角弯出迟疑的微笑。她靠近摩亘,用手臂揽住他的肩膀,双脚荡过完全虚无的边缘:“我爱你,赫德的摩亘。等我们终于离开这栋屋子,要先去哪里?赫德吗?” “是的,赫德……”这名字像道咒语一样突然触动他的心,“我实在不应该回家,但我真的好想回去。只在半夜里回去几小时……也许不会有危险。”摩亘想到横阻在两人与他家之间的大海,心头一凉,“我不能带着你渡海。” “见赫尔的鬼,为什么不能?”她说。 “太危险了。” “没道理,朗戈也很危险啊,我还不是要跟你去。” “那不一样。首先,没有任何我爱的人死在朗戈——起码目前为止还没有。其次——” “摩亘,我不会死在海里,我捏塑水八成就跟捏塑火一样顺手。” “这点你并不确定,不是吗?”想到海水变成无数张脸孔和潮湿闪亮的形体困住瑞德丽,他的声音变得粗哑,“到时候你根本连练习的时间都没有。” “摩亘——” “瑞德丽,我搭过在海上四分五裂的船,我不要你冒生命危险。” “命是我的,能拿它来冒险的也是我,不是你。何况我从凯司纳到恪司去找你的时候,已经来回搭过好几艘船,从没出过事。” “你可以留在凯司纳,只要几——” “我不会留在凯司纳。”她说得言简意赅,“我要跟你一起去赫德,我要去看你爱的那片国土。要是照你的意思,我就得坐在赫德的农舍里剥着豆子等你回来,就像我这将近两年以来的苦等。” “你不会剥豆子。” “当然不会,除非你在旁边帮忙。” 摩亘看见自己:一个头发蓬乱的瘦削男子,有张疲惫清癯的脸,身旁一柄巨剑,背上一把镶星竖琴,坐在艾克伦的门廊上,膝上摆着一碗豆子。他突然大笑起来,瑞德丽也再度微笑,看着他,忘了先前的争执。 “这七天来,你从没大笑过。” “的确。”摩亘静了下来,揽着她,眼里的笑意慢慢消失。他想到赫德困在大海中央,毫无防御能力,毫无保护,连至尊的幻影也没有。“我真希望能用力量包围赫德,让它免于大陆这端的混乱与恐惧。” “叫杜艾派支军队给你,他会答应的。” “我不敢带军队去赫德,那等于自寻灾祸。” “那就带几个幽灵去好了。”她建议,“杜艾一定很想摆脱他们。” “幽灵,”摩亘的眼神从远方森林收回,直盯着瑞德丽,“去赫德?” “肉眼看不见幽灵,没人会看到他们,也就不会动手攻击。”然后瑞德丽对自己的话摇了摇头,“我在想什么啊?他们会吓坏全赫德的农夫。” “如果农夫不知道他们在那里,就不会。”两人双手交握,摩亘突然感觉一阵冰凉。他悄声说:“我在想什么啊?” 瑞德丽收回手,探寻他的眼神:“你当真在考虑我说的话?” “我想……我想是的。”一时间他看到的不是瑞德丽的脸,而是那些死者的脸,充满挫折郁积的力量,“我可以束缚他们。我了解他们……他们的愤怒,他们复仇的渴望,他们对国土的爱。他们可以把那份爱带到赫德,还有对战争的满心期盼……可是你父亲……我怎么能从安恩历史里硬揪出一些事物,带去赫德冒险?我不能这样乱搞安恩的国土律法。” “杜艾已经表示许可,而且我父亲对国土律法的兴趣看起来也不比幽灵大多少。可是摩亘,那埃里亚呢?” “埃里亚?” “我不认识他,但他难道不会……你要是带着死者大军回赫德,难道不会让他有点困扰?” 摩亘想着赫德的国土统治者,他的弟弟,那个他连长相都快记不得的人。“会有一点吧。”他轻声说,“他大概已经习惯我带给他的困扰了,连睡梦里都不得清闲。如果能让他和赫德安全,要我把心挖出来埋在他脚边我都愿意。就算他为了这件事跟我吵架,我也愿意——” “他会怎么说?” “我不知道……我已经不认识他了。”这念头触痛了摩亘,触痛了他心里未曾愈合的伤口,但他不让瑞德丽看出来,只是犹疑地离开两人所在的高处。“来吧,我要跟杜艾谈谈。” “带去吧,”杜艾说,“把他们全带去。” 摩亘和瑞德丽在大厅里找到杜艾,当时农民和安恩各领主派来的使者正向杜艾抱怨,因为死者的扰动争执把他们的土地和生活弄得一团糟。待大厅里众人散去,摩亘终于可以跟杜艾谈的时候,杜艾难以置信地听着。 “你居然要他们?可是摩亘,幽灵会毁了赫德的和平。” “不,不会,我会跟他们解释为什么要带他们去——” “怎么解释?那些为了好几个世纪以前的战争,在放牧的草地和村庄市集打斗的死人,你要怎么跟他们解释任何事?” “我只要提供他们想要的就好了,给他们一个打斗的对象。不过,杜艾,我该怎么跟你父亲解释?” “我父亲?”杜艾环顾大厅,抬头看看梁椽,又望望四处的角落,“我没看到他啊,哪里都没他的踪影。而且等我真的见到他时,他忙着跟活人解释自己的行为都来不及了,不会有时间去数少了几个死人。你要带几个去?” “在那些还有一点同情心的国王和战士中,我能束缚几个就带几个。他们必须要有同情心才能了解赫德。卢德可以帮我——”摩亘突然停口,杜艾的脸不知为什么红了起来,“卢德呢?我好几天没看到他了。” “他已经好几天不在这里了。”杜艾清清喉咙,“你一直没注意,我就等你问了再说。我派他去找岱思了。” 摩亘沉默。这名字将他抛回七天前,仿佛他仍站在那一方阳光里,影子落在身前崩裂的地板上。“岱思。”他低声说道,这名字模棱两可的意涵挥之不去。 “我派了十四个武装士兵跟卢德去,叫他带回竖琴手。你放了岱思,但他仍有很多事必须向疆土内各位国土统治者交代。我想把岱思关在这里,让凯司纳学院的师傅讯问,因为这事我自己可做不来。”他迟疑地碰碰摩亘,“你不会知道他在这里。我只是很惊讶卢德怎么还没回来。” 摩亘的脸渐渐恢复一点血色。“我不惊讶。”他说,“要把岱思带回安纽因是件非常棘手的差事,那个竖琴手总是忠于自己的选择。” “也许吧。” “卢德永远没办法把岱思带回这里。你平白把他送进了三大地区的混乱。” “唔,”杜艾认命地说,“你比我了解那个竖琴手。但就算我不派卢德去,他自己也一定会去追岱思,因为他也想得到答案。” “要问那个御谜士问题,不能用剑。这点卢德明明应该知道。”这时摩亘听见自己的声音已变得有些严厉。他有点突兀地转身离开阳光,在一张桌旁坐下。 杜艾不知所措地说:“对不起。这件事你其实不需要知道。” “我确实需要知道。我只是不想去想,还不想去想。”他双手平摊在橡木桌面丰润的金色纹理上,又想起艾克伦,想起阳光照在那橡木墙上。“我要回家。”这句话打开了摩亘的心,让他心中充满一种尖锐又甜蜜的急切,“回家……杜艾,我需要几艘船,几艘商船。” “你要带那些死者走水路?”瑞德丽惊讶地问,“他们愿意吗?” “不然他们要怎么去赫德?”摩亘问得合情合理。他想了想,瞪着磨亮木桌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我不敢让你跟他们搭同一条船。那……我们一起骑马去凯司纳,在那里跟他们会合,好吗?” “你要再一次骑马穿越赫尔?” “我们可以飞过去。”他建议道,但瑞德丽立刻摇头。 “不,我骑马就好。” 摩亘瞥了她一眼,讶异于她奇怪的声调:“易形成乌鸦对你而言应该很简单。” “家里有一只乌鸦已经够了。”她阴沉地说,“摩亘,布黎·柯贝特可以帮你找到船和船员。” “要说服他们得花一笔钱。”摩亘说,但杜艾只耸耸肩。 “死者毁坏的庄稼和牲口已经是一大笔钱了。见赫尔的鬼,摩亘,你在赫德要怎么控制他们?” “他们不会想跟我斗。”他简单地说。杜艾沉默不语,色如大海的清澈眼睛注视着摩亘。 “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他慢慢地说,“一个来自赫德,却能控制安恩死者的人……佩星者。” 摩亘看着他,神情中有种奇异的感激。“要不是你,我可能会痛恨在这大厅里听见自己的名字。”他站起身,思考眼前的问题,“杜艾,我得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可以用思绪在成堆的石碑里搜寻好几天,但这样无法知道唤起的是谁。我知道很多三大地区国王的名字,但是阶级低一点的死者就不清楚了。” “我也不知道。”杜艾说。 “嗯,我知道哪里能找到他们的名字。”瑞德丽叹了口气,“父亲的图书室。我小时候简直是住在那里。” 当天接下来的时间,她和摩亘一直待在那里,待在古书和满是灰尘的卷轴间;杜艾则派人去码头找布黎·柯贝特。到了午夜,摩亘已在脑中牢牢填进无数战士国王的名字,还有他们的儿子和远亲的名字,以及安恩历史中俯拾皆是的爱情传说、血债世仇和国土战争。他走到屋外,在静谧的夏夜里独自走进国王宅邸后的田野,许多为争夺安纽因而战死的人都葬身于此。摩亘开始召唤。 他随着记忆里的片段传说或诗篇,用声音和思绪说出一个个名字。死者一一响应,从果园、林间、大地之中而来。有些发出狂野诡异的呼喊骑马冲向摩亘,一身白骨穿戴的盔甲在月光中燃烧;有些则来得沉默,身影黑暗阴森,露出可怕的致命伤口想吓他,但摩亘那双眼已看过一切需要恐惧的事物,只静静注视来者。死者试着对抗他,但他开启自己的脑海,让他们瞥见他的力量有多强大。死者用各种方式挑战摩亘,他不为所动,自始至终对他们了如指掌。最后他们四散站在他面前的整片田野上,惊异和好奇使他们不得不离开自己的记忆,瞥视他们被释入的这个世界。 摩亘随即解释自己的要求。他不期望死者了解赫德,但他们了解他,了解他的愤怒、绝望和对国土的爱。死者以一项与安恩本身同样古老的仪式对佩星者表示效忠,腐朽的剑锋在月光里闪着灰光。然后他们缓缓渗入夜色,渗回大地,等待摩亘再次召唤。 摩亘置身于恢复宁静的田野,眼前有个一动不动、未曾离去的黑暗身影。摩亘好奇地看着它,它还是不动,于是他碰触它的脑海,思绪中立刻涌满活生生的安恩国土律法。 摩亘的心猛擂着胸口。高大的安恩国王缓缓走向他,身穿长袍,肩披斗篷,头戴帽兜,像一位师傅或一个幽灵。他逐渐走近,月光中摩亘隐约看见他的模样,疲惫苦涩的脸庞上那两道黑色剑眉有种挥之不去的熟悉,眉毛下那双眼神似卢德。国王在他面前停步,沉默地打量摩亘。 他突然微笑,眼里的苦涩被一种奇特的惊异取代。“我见过你,”他说,“在我的梦里。佩星者。” “麦颂。”摩亘喉咙干涩,向这位被自己从夜色中召唤来的国王俯首为礼,“你一定……你一定很纳闷我在做什么。” “不会。你的意思非常清楚,向那群你召集起来的大军解释得很明白。你在我的国土上无声无息地做了很惊人的事。” “我征得了杜艾的允许。” “我相信杜艾一定很感激你这项提议。你要跟他们一起搭船去赫德?我刚才听到的是不是这样?” “我不……我本来想跟瑞德丽一起骑马到凯司纳,在那里跟船只会合,但现在我想或许该跟死者一起搭船。如果我也在,会让船上的活人稍微安心点。” “你要带瑞德丽到赫德去?” “她不肯……我试过跟她讲理,她听不进去。” 麦颂闷哼一声:“奇怪的女人。”他的眼睛像鸟眼般锐利又好奇,在摩亘的字句底下翻寻。 摩亘突然问他:“你在梦里看到我什么事?” “都是零星的片段,没有什么能帮助你的东西,却有很多我不知道比较好的事。很久以前,我梦见你走出一座塔,手上拿着一顶王冠,脸上有三颗星……但是没有名字。我看见你跟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在一起,我知道她是我女儿,但始终不知道你是谁。我看见……”麦颂稍稍摇头,从某个令人迷惑的危险景象中收回眼神。 “你看见什么?” “我不确定。” “麦颂,”在这温暖的夏夜里,摩亘突然觉得冷,“要小心。你脑海里有些东西可能会害你丢掉性命。” “或是丢掉国土律法?”他用一只瘦削的手握住摩亘的肩,“也许吧。所以我很少解释自己的想法。进屋去吧。我这一现身会造成一场小小的风暴,不过如果你能耐心等它结束,之后我们就有时间可以谈谈了。”他踏出一步,但摩亘没有动。“怎么了?” 摩亘吞咽了一口口水:“在我跟你一起走进你的大厅之前,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七天前,我走进那里,是为了杀死一个竖琴手。” 摩亘听见国王迅即倒抽一口气:“岱思来过这里。” “我没杀他。” “不知怎么的,我并不惊讶。”国王的声音听起来沙哑,仿佛从墓穴里传出,他拉着摩亘一起往月光下的大宅走去,“说给我听听。” 两人走到大厅之前,摩亘对他说了更多的事。摩亘发现自己还谈到一些这七天里的事,这七天对他而言实在太珍贵了,他甚至不确定那些事是否真的发生过。麦颂没说什么,只从喉咙深处不时发出像燕八哥嘀咕似的细细的声音。他们走进内院时,看见几匹发着抖、满身大汗的马正被人牵回马厩,马身上的鞍褥紫蓝相间,是国王宅邸侍卫的服装的颜色。麦颂微微咒骂一声。 “一定是卢德回来了。两手空空,满肚子火,被鬼追赶,而且没洗澡。”他们走进火光炽亮的大厅,面前放着杯酒、无精打采坐着的卢德瞪着父亲,他身旁的杜艾和瑞德丽也转过头来。但卢德第一个站起身,话音压过了其他人的声音: “见赫尔的鬼,你跑去哪里了?” “不要对我大吼大叫。”国王不耐烦地说,“如果你没脑袋到在这片混乱中四处乱跑想找那个竖琴手,我才不同情你。”他将眼神转向杜艾,仍张着嘴的卢德跌坐回椅子上。杜艾冷冷地看着国王,但声音还算克制。 “唔。你怎么想到要回家啦?像个恶咒一样从天而降。你会回来,一定不是因为想到自己把国土统治力弄得一团糟,觉得难过吧。” “没错。”麦颂沉着地说,动手倒酒,“我不在的时候,你和卢德做得很好。” “你不在的时候,我们什么做得很好?”卢德咬着牙迸出一句,“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在战争的边缘了?” “知道。而且安恩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武装起来了,就连你,也不到三个月就从学者变成了战士。” 卢德明显地吸了口气准备回嘴,杜艾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开口。“战争。”杜艾的脸没了血色,“跟谁打仗?” “还有谁有武装?” “伊姆瑞斯?”杜艾不敢相信,又说了一遍,“伊姆瑞斯?” 麦颂咽下酒,他旅途劳顿后的阴暗面容比月光下看起来更苍老。他在瑞德丽身旁坐下。“我看到了伊姆瑞斯的战争。”他轻声说,“叛军占领了一半的海岸地区。那是一场奇怪、血腥、无情的战争,会耗尽荷鲁·伊姆瑞斯部队的力量,一旦他对抗的那些人决定把战事扩大到伊姆瑞斯的国境之外,他是不可能控制得住的。这一点我以前就猜想到了,但就连我也不能毫无理由地要求三大地区武装起来,而说出理由又可能会让攻击来得更快。” “你那么做是故意的?”杜艾小声说,“你离开是为了让我们武装起来?” “这种方式是很极端,”麦颂承认,“不过有效。”他的眼神再度转向卢德。卢德张开嘴巴,说话的声音比较收敛了: “你跑到哪里去了?还有,这下你打算在家待一阵子了吗?” “这里跑跑,那里跑跑,满足我的好奇心。还有,是的,我想我现在会留在家里,如果你能克制,不要对我大吼大叫的话。” “要不是你这么猪脑袋,我也不会大吼大叫了。” 麦颂露出怀疑的表情:“你连脑袋都变得跟战士一样死硬。就算抓到岱思,你又打算拿他怎么办?” 一阵短暂的沉默。杜艾简单地说:“到头来我会派一艘武装船舰把他送去凯司纳,让学院的师傅讯问他。” “凯司纳学院并不是法庭。” 杜艾看着他,眼神中有鲜见的怒气:“你倒说说看,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如果是你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摩亘……看着摩亘面对一个不受疆土内任何法律束缚、背叛疆土内所有人的人,被迫自己动手行使正义,你会怎么做?” “主持正义。”麦颂轻声说。摩亘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从那双疲惫的黑色眼睛里看见一股遥远、奇特的痛苦。“他是至尊的竖琴手,我会让至尊评判他。” “麦颂?”摩亘说着,突然急切地想知道这一刻国王眼中看见了什么,但麦颂没有回答。瑞德丽也看着麦颂,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但两人都没有说话。 “至尊。”卢德说,声调里不再有战士的强硬严苛;这两个字是一道谜题,充满苦涩与绝望,恳求得到答案。他与摩亘对视,眼神中有一抹熟悉的自嘲:“你也听到了我父亲说的话,我现在连御谜士都算不上了。这个谜题得要你来回答,御谜学士。” “我会的,”摩亘疲惫地说,“我似乎没有选择余地。” “你,”麦颂说,“已经在这里停留得太久。” “我知道。我没办法离开。我这就走……”他瞥向杜艾,“明天可以吗?船来得及准备好吗?” 杜艾点头:“布黎·柯贝特说他们可以在午夜涨潮时出海。其实,我告诉他你打算怎么做的时候,他说的远不止这些,不过他认识一些为了钱连鬼也愿意载的人。” “明天。”麦颂喃喃说道。他瞥了摩亘一眼,然后瞥向瑞德丽,她正沉默不语地盯着淌出一摊烛泪的蜡烛,绷着脸像是准备与人争执。麦颂用深不可测的黑色眼神凝视瑞德丽,似乎猜想到什么了。她慢慢抬起眼睛,感觉到了他的思绪。 “我要跟摩亘一起走,而且我不打算要你给我们成婚。你难道不打算跟我吵吗?” 国王摇摇头,叹了口气:“要吵跟摩亘吵吧。我太老也太累,只希望你们两个能在这片动荡不安的疆土里找到安宁。” 她瞪着麦颂,脸庞一时间颤抖起来,手向他伸去,火光映照中,热泪滑下她的脸。“哦,你为什么去了这么久?”在父亲紧紧的拥抱中她低声说着,“这段时间我好需要你。” 麦颂与瑞德丽及摩亘彻夜长谈,直到蜡烛烧尽,窗外染上浅淡的晨光。次日白天他们几乎都在睡觉,等到入夜,等到世界再度沉静,摩亘召唤他的死者大军来到安纽因码头。 七艘商船系泊在月色下,船上载的是高级布料和香料等重量轻的货物。摩亘的思绪沉浸在死者脑海中的名字、脸孔和回忆里,他看着这支大军在影影绰绰的码头上逐渐变得若隐若现。他们全副武装,骑着马,等待上船,身后的城市一片黑暗,港内船只的桅杆像黑色手指,随着涌起的潮水探向繁星又收回。在杜艾、布黎的旁观,以及寥寥数名船员惊迷又惧怕的眼神下,死者集结完毕,如梦境一般静默。他们正要上船,一旁传来马蹄声,一匹马奔到码头上,让摩亘分了神。他看着瑞德丽下马,纳闷她怎么还没睡,思绪挣扎着,因为她的出现将他慢慢拉回活人的夜色中。四周只有码头上点了一盏灯,她插着珠宝发钗的头发披散着,被灯光照得荧荧辉耀。他看不清她的脸。 “我要跟你一起去赫德。”她说。他从许多世纪的鲜活过去中抽出手,将她的脸转朝向灯光,恼怒的脸色让他的思绪清晰起来。 “我们讨论过这一点了,”他说,“你不能搭这些满载幽灵的船。” “讨论过这一点的是你和我父亲。你忘记告诉我了。” 他将手腕抹过前额,才发现自己在流汗。船上的布黎·柯贝特离他们很近,身体探出栏杆,一边侧耳听他们对话,一边留意潮水。“大人,”他轻声唤道,“要是我们不赶快出海,这七艘装满鬼魂的船就会在港里困到早上。” “知道了。”摩亘伸展身体,缓和背部火烧般纠结的紧绷感。瑞德丽双手抱胸;他伸手接住一根从她发间掉落的发钗。“你骑马穿过赫尔,到凯司纳跟我碰头,这样比较好。” “你说你要跟我一起骑马去,没说要跟安恩的幽灵一起搭船。” “我不能带着一支死者大军走陆路到凯司纳去,然后在码头上成群商人的围观下把他们装上船——”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不管你要怎么去赫德,我都要跟你一起。重点是:你打算让船直接开到赫德,把我留在凯司纳等你。” 他瞪着她看。“我才没有。”他愤慨地说。 “你迟早会想到的,”瑞德丽说得言简意赅,“等船开到半路,把我安全地丢在凯司纳、害我违背誓言的时候,你就会想到了。我的行囊在马背上,这就可以出发了。” “不行。我不能让你跟我还有安恩的死者一起搭四天的船。” “行。” “不行。” “行。” “不行。”摩亘双手紧握,凝视着她,他紧绷脸庞的轮廓下充满阴影。灯光探索瑞德丽的脸,就像他这几天来探索她的脸一样。光线照在她眼里,让摩亘想起她曾看进颅骨的眼洞,曾面不改色地对付死去的国王。“不行。”他厉声又说一遍,“我不知道死者的力量会在水路上留下什么痕迹,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就算在赫德,你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很安全。” “所以我才不肯让你坐这些船。” “所以我才要跟你去。至少我生来就是要懂海的。” “那如果大海扯裂船身,把木板、香料和死者都抛进浪涛里,你要怎么办?你会淹死,因为不管我易形成什么样子都救不了你,到时候我又该怎么办?” 她沉默不语,身后一排排死者似乎也用同样遥远难缠的眼神看着他。摩亘突然转过身去,双手打开又握合。他迎视其中一名国王讥嘲的眼神,让自己的脑海平静下来。有个名字在死者眼底掀起了记忆的影子,片刻后,那幽灵开始移动,模糊隐约地融入黑暗的夜色,上了船。 他把其余幽灵装载上这七艘船,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好几个世纪喃喃穿过摩亘,混合了海水拍岸以及杜艾和瑞德丽在某处遥远的陆地交谈的声音。最后他清点完了名字,逐渐恢复视觉。 黑暗无声的船只在潮水中蓄势待发。船长压低声音发号施令,仿佛害怕声音一大就会唤醒死者。水手也同样悄声在甲板上、系泊缆索间走动,只剩瑞德丽和杜艾两人站在空荡荡的码头上,沉默地看着摩亘。他走向两人,一阵咸咸的海风吹来,吹干了他脸上的汗。 他对杜艾说:“谢谢你。我不知道埃里亚会不会很感激,但这是我能想到的保护赫德最好的方法,这样我会比较安心。跟麦颂说……跟他说——”他迟疑着,找不到合适的字句。杜艾一手按住摩亘的肩。 “他知道的。你要小心。” “我会的。”他转过头,迎视瑞德丽的眼神。她没有动,没有说话,却使他如受束缚般无言,使他再度出神陷入回忆。他打破两人间的沉默,仿佛破除一道咒语:“我们凯司纳再见。”他吻了她,很快转身走上领头的那艘船,踏板在他身后收起,布黎·柯贝特站在一处顶盖掀开的舱口旁。 摩亘爬下梯子进入黑漆漆的船舱后,布黎担心地说:“你跟那些死人待在一起没问题吗?” 摩亘点头,没说话。布黎盖上舱盖。摩亘撞到堆叠的布捆绊了一下,然后在一袋袋香料旁找地方坐定,感觉船缓缓驶出码头,离开安纽因航向大海。他靠着舱壁,听见水沫溅洒在木板上的声音。死者沉默不语,无形地环绕在摩亘四周,随着船驶离他们的过去,他们的脑海也变得静定。摩亘发现自己竟在这片漆黑中试图分辨死者的脸部轮廓。他收腿抬起膝盖,脸埋在臂弯里,静听大海。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舱盖打开的声音。 他无声地深深吸了口气,呼出,紧闭的眼睑内仿佛有灯光在闪烁。有人爬下梯子,从货物间穿梭走来,在他身旁坐下。周遭扬起一阵胡椒和姜的气味,舱盖啪地再度关上。 摩亘抬起头,对仅传来呼吸和淡淡海洋气息的瑞德丽说:“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要跟我吵到底?” “对。”她的语气很硬。 摩亘又把头埋回膝上,片刻后抽出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她的手腕,接着是手指。他凝视黑夜,双手握住瑞德丽留有疤痕的左手,按在心口。 第二章 四晚之后,他们抵达赫德。其中六艘船在海峡中转航向西,到凯司纳等候指示,布黎的这艘则开往托尔。摩亘一路上全神贯注,随时留意有无灾难来临的迹象,此时已筋疲力尽。船身稍稍擦撞码头,把他从瞌睡中惊醒,他陡然坐直,全身紧绷,听见布黎不带恶意地骂了某人一句。舱盖开了,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闻到泥土的气息。 他的心突然开始狂跳。身旁的瑞德丽半埋在毛皮盖毯下,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你到家了。”布黎在灯光后微笑。摩亘起身爬上甲板。托尔只有少数人家,屋舍散布在月光下黑暗崖壁的阴影之外。夜色温暖,平静无风,带着牛儿与谷物的熟悉气味。 摩亘几乎没意识到自己说了话,直到布黎边熄灯边回答:“还不到午夜。我们到得比预期早。” 一波浪涛懒懒地卷上沙滩,退去后留下一片交错的银光。骨白色的沿岸道路从码头蜿蜒出去,消失在崖壁的阴影中,而后重新出现在崖顶。摩亘辨认出道路的模糊线条,它一路通往各处牧草地和田野,最后停在艾克伦门前。他双手紧抓栏杆,瞪大眼睛视而不见地望向来时路,这一路的遭遇如今引领他乘着满载死者的船回到赫德,一时间,通往艾克伦的沿岸道路似乎只是又一条走入阴影的歧途。 瑞德丽唤他,他松开双手,听见踏板咚的一声搭架在码头。他对布黎说:“我天亮以前回来。”他轻触船长的肩膀道:“谢谢你。” 摩亘带瑞德丽走出码头,经过睡梦中的渔夫的屋舍,经过停放在岸上的老旧船只,船上有海鸥在睡觉。他凭记忆在阴影中找到路,走上崖顶。月光下,田野如平缓的流水环绕小丘和低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至艾克伦。在这阒静的夜里,他侧耳倾听,听见牛群缓慢平稳的呼吸,听见一只狗在睡梦中发出轻声的呜叫。艾克伦闪烁着一星微光,摩亘以为是门廊上的灯,走近后才发现光源在屋里。瑞德丽走在他身旁,沉默不语,眼神掠过田野中的高垄、成排的豆子、半熟的小麦,等到两人愈走愈近,足以看见星空下艾克伦斜斜的屋顶时,她才终于打破沉默。 “这屋子好小。”她惊讶地说,摩亘点点头。 “比我记忆中还小……”摩亘喉头干涩发紧。透过大厅的一扇窗,他看见烛光中有模糊的动静,心想不知是谁这么晚了还没睡,独自一人待在那里。潮湿的泥土和紧攀树根的气味随即蓦然袭来,一段又一段国土律法的记忆在他全身生根发芽,刹那间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眩然的思绪穿插在赫德的根枝中。 他停下脚步,缓过气来。窗边的人一动,朝夜色费力地张望,身影遮住了烛光,从屋外只见一副宽肩,面目模糊。人影突然转身,飞掠过大厅的一扇扇窗户,艾克伦的门砰然打开,有只狗吠了一声。摩亘听见脚步声穿过院子,停在屋顶斜影的边缘。 “摩亘?”四下静定无风,这名字听来像是个疑问,接着变成一声大喊,让整片田野的狗全此起彼落地吠叫起来。“摩亘!” 摩亘还来不及动,埃里亚已跑到他身旁。他瞥见奶油色的头发、肌肉壮实的肩膀,还有那张在月光下跟他们父亲相像得惊人的脸。埃里亚猛然抱住他,双拳敲在他肩后,这拥抱紧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你可终于回来了。”埃里亚说着,哭了。摩亘想讲话,但喉咙好干,只能把热泪灼烫的眼睛埋在埃里亚粗壮的肩膀上。 “你壮得跟座大山一样。”他悄声说,“你安静一点好不好?” 埃里亚把摩亘从怀抱里放开,开始摇晃他:“刚刚我感觉到你在我脑海里,就像你还在那座山里时,我在梦中感觉到的一样。”泪水涌流下埃里亚的脸,“摩亘,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埃里亚……” “我知道你碰上了麻烦,可是我什么都没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然后你死了,国土统治力传到我身上。现在你回来了,属于你的一切却都是我的。摩亘,我发誓,要是有办法,我愿意把国土统治力从身体里挖出来还给你——”摩亘突然用双手猛握住埃里亚的臂膀,埃里亚停了口。 “不要再对我说这种话。永远不要。”埃里亚无言地瞪着他。他抓着弟弟,感觉自己握住了赫德所有的力量和纯真。他紧握那份纯真,用比较缓和的语调说:“你属于这里。而且这段时间有你照顾赫德,几乎就是我最需要的事了。” “但是摩亘……你属于这里,这里是你的家,你回来了——” “是的。但我得在天亮之前走。” “不!”埃里亚的手指再度紧扣摩亘的肩,“我不知道你在躲什么,但我绝对不会再眼睁睁看你离开。留下来,我们可以为你而战,用干草叉、用尖齿耙打仗,我可以去借一支军队——” “埃里亚——” “闭嘴!虽然你的手劲大得像老虎钳,但是你已经没办法把我推倒在翠斯丹的玫瑰丛里了。你要留在这里,留在你归属的地方。” “埃里亚,别再大叫了!”摩亘稍稍晃了埃里亚一下,让他惊愕得安静下来。这时翠斯丹和狗儿像一阵小旋风似的冲来,又叫又吠。翠斯丹拼命跑着扑向摩亘,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锁骨处。摩亘胡乱亲吻着翠斯丹,然后松开她,捧起她的脸。他几乎认不出这张脸了。摩亘的神情中有什么让翠斯丹的脸色为之一垮,她再度环抱他的脖子,然后又看见了瑞德丽,手向她伸去,狗儿则团团围住摩亘。远处的农舍亮起了一两盏灯,摩亘惊慌起来,旋即又恢复静定,一如脚下静止不动、向前伸展的道路,一如月光下的空气。狗儿从他四周散开,翠斯丹和瑞德丽也停止交谈,看着他,埃里亚则安静地站着,不知不觉被他的静定束缚。 “有什么不对劲吗?”埃里亚不安地问。过了一会儿,摩亘走到他身旁,疲惫地揽住他的肩膀。 “有太多事不对劲了。”他说,“埃里亚,我光是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就已经让你们置身险境。我们先进屋去吧。” “好吧。”但他没有移动,视线从摩亘转向瑞德丽,她的轮廓如雾般朦胧、影影绰绰,东一支西一支的珠宝发钗在散乱的发间闪着火光。她微笑,摩亘听见埃里亚咽了一口口水。“安恩的瑞德丽?”埃里亚不太有把握地说。她点点头。 “是的。”埃里亚小心翼翼地握住她伸出的手,仿佛那手是谷糠做的,风一吹就散。他的舌头好像打了结,说不出话。 翠斯丹骄傲地说:“我们为了找你,可是一路航行到以西格又回来呢。那时候你在哪里?你是从哪里——”她的声音突然一弱,带着奇怪的语调,“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安纽因。”摩亘说,看见她黑色的双眼中一抹不确定的神色,读出了她的想法。他疲倦地再次说道:“我们进屋去吧,之后你们想问什么尽管问。” 翠斯丹牵住摩亘空着的那只手,一言不发地跟他走进艾克伦。 她进厨房张罗吃食,埃里亚则燃起火把,扫开长凳上的一堆马具,让两人坐下。 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摩亘,闷闷不乐地踢着长凳,突兀地开口说:“告诉我,好让我了解你为什么不能留下来。你这么急着走,究竟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没有要去哪里,只要不是我现在在的地方就好。停住不动就等于死路一条。” 埃里亚的靴子在长凳上踢出痕迹。“为什么?”他爆出这句疑问。摩亘双手掩面,喃喃回答。 “我正试着搞清楚。”他说,“‘回答未解的——’”埃里亚的表情让他打住话头,“我知道。要是当初我留在家里,不去凯司纳,现在就不用三更半夜坐在这里,一心只希望天永远不要亮,更不敢告诉你我船上载了什么来赫德。” 埃里亚慢慢坐下,眼睛眨了眨:“什么?”这时翠斯丹从地下室厨房走上来,端着大托盘,盘里有啤酒、牛奶、新鲜面包和水果、吃剩的烤鹅、奶油和奶酪。她把托盘放在一张圆凳上。摩亘移了移,她在他身旁坐下,动手倒啤酒,递了一杯给瑞德丽,瑞德丽试探地尝了尝。摩亘看着翠斯丹倒酒,发觉她的脸瘦了,优雅坚定的轮廓变得更明显。 她正对着啤酒泡沫皱眉头,要等泡沫消了才能把酒倒完。她抬眼朝他匆匆一瞥,他轻声说:“我在安纽因找到了岱思。我没杀他。” 翠斯丹无声地吐出一口气,手里的啤酒壶与酒杯搭靠在膝盖上,眼睛终于看向摩亘:“我简直不敢问。” 摩亘伸出手摸摸她的脸,放下手时,看见她注视着他掌心的雪麟角疤痕。埃里亚动了动。 “我知道这不干我的事,”埃里亚沙哑地说,“但你追着他走遍了疆土,”他脸上出现一线微弱的希望,“他是不是……他有没有解释——” “他什么也没解释。”摩亘接过翠斯丹倒的啤酒,喝了一口,感觉脸上逐渐恢复血色,而后用比较平和的语调说,“我一路跟着他穿过安恩,十二天前在安纽因追上他。在王宅大厅里,我站在他面前,对他解释说我要杀他,然后双手举起剑准备砍下,他却站着动也不动,就这么看着剑高高举起。”他顿住。埃里亚脸色僵硬。 “然后呢?” “然后……”摩亘落入回忆,寻找着字句,“我没杀他。伊姆瑞斯有一道古老的谜题:贝鲁和比罗是谁?他们之间的束缚牵系是什么?他们是同时同刻出生的两个伊姆瑞斯王子,预言说他们也会死在同时同刻。他们愈来愈恨对方,但因为他们之间有那番束缚牵系,如果杀死对方也就会毁灭自己。” 埃里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是一道谜题阻止你杀死他?” 摩亘往后靠坐,一时间没说话,只啜饮啤酒,纳闷自己这辈子是否做过让埃里亚觉得有道理的事。埃里亚倾身向前,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你曾经说我木头脑袋,也许我真的是,但我很高兴你没杀他。如果你杀死他,我也能够了解为什么,但你要是真的动了手,我就再也不能确定你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了。”他放开摩亘的手,递过一根鹅腿,“吃吧。” 摩亘看着他,轻声说:“你有成为优秀御谜士的潜力。” 埃里亚哼了一声,脸红起来:“我死也不会到凯司纳去。吃吧。”他替瑞德丽把面包、肉和奶酪切成薄片,递给她。她微笑,埃里亚终于迎视她的眼,舌头也终于不打结了。 “你们……你们结婚了吗?” 瑞德丽咬下一口食物,摇摇头:“没有。” “那你们干吗——你要留在这里等他吗?”埃里亚的表情有点难以置信,但声调很温暖,“我们非常欢迎你。” “不是。”虽然她在对埃里亚说话,摩亘却觉得她似乎是在回答他自己心里的希望,“我再也不要继续苦等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埃里亚困惑地问,“你要住在哪里?”他的眼神移向摩亘,“等你天亮离开之后,你又打算怎么做?有概念吗?” 摩亘点点头:“算有一点吧。我需要帮助,也需要答案。根据传言,仅存的巫师正聚集在朗戈,准备对抗亟斯卓欧姆。从那些巫师身上,我可以得到帮助;从创立者身上,则可以得到一些答案。” 埃里亚瞪着他,猛然站起来:“那你在俄伦星山的时候怎么不问他?这样你们两个不就省得大老远跑去朗戈了?你要问他问题是吧?摩亘,我发誓,就连啤酒桶的软木塞都比你有头脑。他会怎么做?乖乖站着回答你的问题吗?” “不然你要我怎么样?”摩亘忽然站起来,声音凶蛮、痛苦,不知自己是在跟埃里亚争吵,还是在跟这个突然没有他容身之处的驽钝小岛争吵,“坐在这里,让他来敲你的门找我吗?你睁开眼看看好不好?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你记得的那个人了。我的脸上烙着三颗星,手上烙着雪麟角疤痕,叫得出名字的东西我几乎都可以变。我打斗过,杀过人,也打算再杀。我有一个比这疆土更古老的名字,除了回忆里有个家之外无家可归。两年前我问了一个谜题,现在我困在谜题的迷宫里,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找到出来的路,而那座迷宫的中心是战争。这辈子就这么一次,看看赫德以外的世界吧,试着把一些恐惧跟你那杯啤酒一起喝下去吧。疆土已经在战争边缘了,没有任何东西能保护赫德。” “战争。你在说什么啊?伊姆瑞斯是有一些战事,但伊姆瑞斯总是在打仗的。” “你知道荷鲁·伊姆瑞斯跟谁打仗吗?” “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埃里亚,我经过伊姆瑞斯国境时,看到了那些叛军,其中有些已死的人还在打仗,身体被完全非人的东西占据。如果他们选择攻打赫德,你要拿什么对抗?” 埃里亚喉头发出一声低鸣。“至尊。”他说,接着脸上血色尽失。“摩亘。”他悄声说。摩亘紧紧握起双拳。 “是的。一群死去的孩子说我是和平之人,但到目前为止,我带来的似乎只有混乱。埃里亚,我在安纽因跟杜艾谈过,想找出保护赫德的方法,他说愿意派士兵和战舰来这里。” “你带来的就是这个?” 摩亘用平稳的声调说:“停在托尔的那艘商船上,除了一般货物之外,还载了全副武装的众多国王、领主、伟大战士,他们来自三大地区——”埃里亚的手指慢慢握住他的臂膀。 “众多国王?” “他们了解对国土的爱,也了解战争。尽管他们不会了解赫德,但他们会为赫德而战。他们是——” “你把安恩的幽灵带到赫德来了?”埃里亚低声说,“他们就在托尔?” “另外有六艘船在凯司纳,等着——” “赫德的摩亘,你疯了是不是!”埃里亚的手劲大到几乎捏住摩亘的臂骨,摩亘全身一紧。但埃里亚突然放开手一挥,拳头像木槌一样敲在托盘上,食物和餐具飞散一地,除了翠斯丹刚拿起的牛奶壶。她脸色发白,紧抱着壶。埃里亚大吼起来。 “摩亘,我听说过安恩的那种混乱!那里的牲口在夜里被追得活活跑死;庄稼都烂在田里,因为没人敢去收割。你居然要我接受那种东西到我的国土上来!你怎能要求我做这种事?” “埃里亚,我用不着要求!”两人牢牢对视,摩亘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下去,他看着自己在埃里亚的眼中变形,感觉某种珍贵而难以捉摸的东西从身上溜走,离自己愈来愈远,“如果我想要赫德的国土统治力,我可以拿回来。亟斯卓欧姆把它从我身上一点一滴夺走时,我了解到国土律法的力量自有其结构和定义,而我对赫德的国土律法了如指掌,包括每一条蛇麻藤蔓上的每一根小须根。如果我想,我可以逼你接受这项安排,就像我也学会了怎么逼三大地区的死者来这里——” 埃里亚退到壁炉边,张着嘴喘气,突然打了一阵冷战:“你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摩亘的声音抖得失去了控制,“你也该问了。” 一阵沉默,如同赫德夜色中那未被打破的安详。埃里亚一挺身离开壁炉边,走过摩亘身旁,踢开挡在脚前的碎片。他走到一张桌前,俯下身,双手平摊撑在桌上,低下头说话,声音有点闷:“摩亘,他们已经死了。” 摩亘前臂搭靠着壁炉架,脸靠在手臂上:“那他们跟活人作战时就多了这一点优势。” “你不能带一支活人军队来就好吗?那样比较简单。” “一旦把武装士兵带到这座岛上,就等于叫人来攻打你,而且也一定会被攻打。” “你确定?你确定他们敢攻打赫德吗?你也许多虑了啊。” “也许。”他的话似乎消失在磨损的石块里,“我再也不确定任何事了,只会为所爱的一切担心害怕。你知道我在俄伦星山时,唯一没办法从亟斯卓欧姆身上学到的一件简单又重要的事是什么吗?就是如何在黑暗里看得见。” 埃里亚转过身来,又哭了,边哭边把摩亘从壁炉石墙旁拉过来:“对不起。摩亘,虽然我对你大吼大叫,但就算你把国土统治力从我身上连根拔起,我还是会不假思索地信任你。请你留下来好吗?就让那些巫师来这里找你,亟斯卓欧姆要来就来吧,如果你又离开赫德,你会没命的。” “不,我不会死。”摩亘一手揽住埃里亚的脖子,紧紧抱了他一下,“因为我太好奇了。我发誓,那些死者不会打扰你的农民。你几乎不会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他们受到我的束缚,我让他们看见了一点赫德的历史与和平,他们立誓要护卫那份和平。” “你束缚了他们。” “麦颂自己放松了对他们的控制,否则我绝对不会考虑这么做。” “你怎么束缚死去的安恩国王?” “我透过他们的眼睛看一切,我了解他们。也许是太了解了。” 埃里亚看看他。“你是巫师。”他说,但摩亘摇头。 “除了亟斯卓欧姆之外,没有任何巫师乱动过国土律法。我只是力量强大又走投无路而已。”他低头看着瑞德丽。瑞德丽虽然习惯父亲宅里偶尔会有的吵闹,但眼里还是有挥之不去的紧绷神色。翠斯丹一言不发地瞪着牛奶壶里看。摩亘摸摸她的黑发,她抬起头,脸色苍白而僵硬。 “对不起。”他低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一回家就掀起大战。” “没关系。”片刻后她说,“至少你能做的事情里,还有这一件是我们熟悉的。”她放下牛奶壶,站了起来,“我去拿扫把。” “我去拿。” 这句话让她眼里闪过一抹笑意。“好,就让你扫地吧。我再拿点吃的来。”她迟疑地摸摸摩亘掌心的疤,“然后告诉我,你是怎么易形的。” 扫干净满地的凌乱后,摩亘告诉他们易形的事。他看着埃里亚脸上充满不可思议的惊异神情,听他解释变成树的感觉。他拼命想些别的事来说,好让他们可以暂时忘记他旅途中那可怕的一面。他说起变成雪麟在北地飞奔,全世界只剩下风、雪和星星;他说起以西格隘口那非凡的美,说起在狼王宫廷里自由来去的野生动物,说起赫伦的雾和突如其来的岩石与沼泽。短暂的一时之间,他忘记了自己的苦痛折磨,意外发现自己是多么喜爱疆土内这些狂野、严酷、美丽的地方。他也忘记了时间,直到看见西沉的月亮在一扇窗的上缘窥探。他的话刹时中断,埃里亚眼中的笑意也被担忧所取代。 “我都忘记那些鬼了。” 埃里亚明显克制住某句几乎冲口而出的回答:“天还没亮啊,连月亮都还没下山呢。” “我知道。但是只等我一声令下,那些船就会一艘艘从凯司纳开来托尔,我希望它们在我离开前便全数驶离赫德。别担心,你不会看到那些死者,不过他们进入赫德的时候你该在场。” 埃里亚迟疑地站起,晒得黝黑的脸上面色如土:“你会在那里陪我?” “会。” 他们全都走上那条通往托尔的道路,光秃秃的路像一把刀放在深暗的玉米田间。摩亘和瑞德丽携手并行,感到她依然紧绷,也感到这趟漫长而危险的旅行带来的倦意袭来。她察觉他的思绪,走近托尔之际对他微笑。 “我才离开一个猪脑袋的家庭,又来到了另一个猪脑袋的家庭……” 几近盈满的月亮看起来倾斜了,仿佛正俯窥托尔,黑暗的海峡对面有两只燃烧的细长眼睛,是凯司纳港口那对月牙般岬角上的烽火。挂在沙滩上的渔网泛着银光,一行人下山走到码头,海水舔舐着系泊的小船。 布黎·柯贝特探出栏杆,轻声向船下叫唤:“现在?” “现在。”摩亘说。埃里亚闷声嘀咕。 “我真希望你知道你自己在干吗。”踏板从空荡荡的甲板伸下,埃里亚倒退到码头边缘,差点掉进水里。摩亘再度感受到他的心智。 贴近赫德内心的那股顽固执拗像栅栏般砰然挡在踏板尽头,也紧裹着摩亘的思绪。他轻轻穿越,在埃里亚的脑海中装满各种景象,那些丰富鲜丽、杂乱无章的景象出自三大地区的历史,是他从那些死者的脑海中拾掇而来。随着埃里亚的脑海慢慢开启,有些东西下船了,浸入赫德之中。 埃里亚突然打了个寒噤。 “他们很安静。”他惊讶地说。摩亘用一只手握着他上臂。 “布黎现在会回凯司纳去,叫他们开第二艘船过来。一共还有六艘。最后一艘布黎会亲自开来,瑞德丽和我就坐那艘船走。” “不要——” “我会回来的。” 埃里亚沉默不语。船上传来绳子和木头的呻吟,以及布黎·柯贝特低声但明确的命令。船缓缓驶出码头,深色船帆大张以捕捉微弱的海风。巨大的黑影无声地驶过月光粼粼的水面,驶进夜色,留下一道闪烁的波纹,向外扩散,慢慢消失不见。 埃里亚看着船,说:“你就算回来,也永远不会久留。” 另六艘船也同样静默地穿过夜色慢慢驶来。月亮即将下山之际,摩亘一度看见披挂武装、头戴王冠的影子越过水面。萎然疲倦的月亮沉入星空,最后一艘船系泊在码头边。翠斯丹靠在摩亘身上,双脚移了移重心,摩亘抱着她为她保暖。星光闪烁的水面上,瑞德丽的轮廓显得朦胧,脸孔是远处烽火间黑暗的侧影。摩亘望向船,船上的死者正陆续上岸,而船舱会张着黑暗的咽喉,等着带他离开赫德。他思绪里突然纠结了千百句想对埃里亚说的话,但没有一句有力量驱走那条船。最后,他发现码头上又只剩下他们几人,死者已四散进入赫德,他该离开了。 他转身面对埃里亚。黎明前宛如永无止尽的这最后一小时,夜空变得非常黑暗,一阵轻风在浪涛间低吟。他看不见埃里亚的脸,只感到他的庞然沉稳,还有他身后那片广袤的土地。摩亘的心隐隐作痛,脑海中看见这片土地沐浴在夏日阳光中的金色景象,轻声说:“我会找到路回赫德的。无论如何。” 埃里亚伸手探进黑暗,碰触他的脸,一如他们父亲的手一般轻柔。翠斯丹依旧抓着摩亘不肯放,他紧紧抱住她,亲着她的头发。然后他突然后退,一个人站在夜色里,感觉脚下的木头在翻滚的海水中抖动。 他转过身去,视而不见地走上踏板,爬下梯子回到船舱。 第三章 天将亮时,船停进凯司纳港里一处安静的位置。摩亘听见船锚哗啦一声落入平静的水面,透过格状舱盖看见一方一方珍珠灰的天空。瑞德丽还在睡,摩亘注视了她一会儿,有种疲惫与安宁交杂的奇特感觉,仿佛终于将一份极致的珍宝安全地带离险境,而后他便垮倒在一袋袋香料上睡去。早晨码头的嘈杂声响、中午船舱内的窒闷热气,都没打扰摩亘的好梦。他终于在向晚时分醒来,发现瑞德丽正在看他,身上披着游离斑驳的阳光。 他慢慢坐起,试着记起身在何处。“凯司纳。”瑞德丽说着环抱膝盖,一侧脸颊上印着睡在布袋上留下的交错纹路。她眼中有种奇怪的神色,摩亘起初不解,之后才明白那其实就是畏惧。摩亘喉头发出一声干涩的声响表示疑问。她轻声回答: “现在呢?” 他靠着舱壁,轻轻握着瑞德丽的手腕片刻,又揉揉眼睛:“布黎·柯贝特说他会替我们弄马。你得拔下头上的发钗。” “什么?摩亘,你是不是还没醒?” “不是。”他眼神下移到瑞德丽的脚上,“还有,看看你的鞋。” 瑞德丽看了看:“这鞋有什么不对?” “这双鞋很美。你也是。你能不能改变样子?” “变成什么样子?”她不解地问,“老丑婆吗?” “不是。你身上有易形者的血,你应该可以——” 瑞德丽的眼神让摩亘停了口,那是畏惧、苦痛、厌恨的神色。她斩钉截铁地说:“不。” 摩亘吸了口气,当下完全清醒,在心里咒骂自己。这条横越疆土、直奔日落之处而去的漫长路途,此时也让他有点惊惶。他没说话,试着思考,但船舱里迟滞的空气似乎让他脑袋里填满谷糠。摩亘说:“骑马去朗戈得走很久。我本来想说,骑马只是权宜之计,等我教会你易形之后,我们就不用骑马了。” “你易形,我骑马就好。” “瑞德丽,你看看你自己。”他无助地说,“疆土各地的商人都会走那条路,他们虽然一年多没见过我,但绝对认得出你,也就不用问你身旁的男人是谁了。” “那,”瑞德丽踢掉鞋,扯下发钗,披散一头长发,“就替我找双别的鞋。” 摩亘无言地看着她。她坐在一堆被揉皱的精美刺绣布料当中,散乱浓密的秀发衬托出那张轮廓鲜明的脸,尽管脸色疲倦苍白,看起来依然美得像一首古老的抒情曲。摩亘叹口气,手一撑地,站了起来。 “好吧。在这里等我。” 瑞德丽的话声使他爬楼梯时稍顿了一下:“下不为例。” 他与布黎·柯贝特谈了谈,布黎耐心地等了一整天,等他们醒来。他找来的马已在码头上,马背上的行囊里装了一些粮食补给。那是两匹性情温和、马蹄粗大的耕马,被拴了太久而有点烦躁不安。布黎想到这段漫长的旅程将面临什么实际问题,又意味着哪些危险,就激动地对摩亘提出好几点反对意见,摩亘一一耐心回答,最后布黎干脆说愿意陪他们一起去。 摩亘疲惫地说:“除非你会易形。” 布黎这才放弃。他下了船,约莫一小时后带着一包衣物回来,丢给船舱里的摩亘。瑞德丽面无表情地检视,然后换上深色裙子、亚麻上衣、长及膝盖的宽松罩衫。靴子是柔软的皮革,品质不错但很朴素。她盘起头发,扣上一顶宽檐草帽,认命地站着让摩亘审视。 他说:“把帽檐往下拉一点。” 她把帽子往下一扯:“不要再笑我了。” “我没笑啊。”摩亘一本正经地说,“等你看到你得骑什么马就更精彩了。” “你也没有不显眼到哪里去吧。你虽然穿着穷农夫的衣服,但走起路来还是国土统治者的架势,而且眼神凌厉得简直可以凿穿石头。” “看着。”摩亘说。他让自己静定下来,思绪融入周遭的一切:木头、沥青、水的低喃、码头上模糊不清的声响。他的名字似乎从身上流走,流入热气之中。他脸上没有什么可以辨识的表情,眼神一时变得模糊,一如夏日天空般空荡。 “如果你不意识到自己,别人也不会意识到你。这是我穿越疆土这一路上,保命的几百种方式之一。” 瑞德丽看起来吓了一跳:“刚才我几乎认不出你。这是幻象吗?” “只有很少的部分是。这是求生技能。” 瑞德丽沉默,摩亘在她脸上看出她内心的矛盾冲突。她没说话,转身爬梯子上甲板。 太阳落在疆土遥远的那一端,夜色将至,两人向布黎道别,骑马上路。桅杆和堆叠的货物在码头上拖出长影,笼罩在前方。凯司纳城一片霞光暗影,摩亘突然觉得它看起来陌生,仿佛在踏上一条陌生的道路之际,他已经变成自己也不识的陌生人。他领着瑞德丽穿过曲折的街道,经过曾经熟悉的商店和酒馆,沿一条鹅卵石路走向城市西端。出城后路面变宽,路上铺的鹅卵石没了,接着路面变得更宽,满布几百年来车马碾出的车辙沟痕,而后路又更广,向前方延伸千百里,进入无人荒地,最后在已知疆土的边缘转向往北,通往朗戈。 两人勒住马,顺着路往前看。太阳下山,橡树纠结的影子消退,这条路躺在暮色中,看起来疲倦灰暗,似乎没有尽头。橡树蔽顶,路两侧的树枝几乎相触,这些树看起来相当疲惫,车轮扬起的灰尘让树叶暗无生气。夜已沉静,车马都已进城,远处森林是模糊的灰,随即是黑。一只猫头鹰从这片灰色中醒来,唱出一道谜题。 两人再度策马前行。天空转黑,月亮升起,在森林中洒下一片乳白的光辉。他们一路伴着月亮愈升愈高,直到影子落到脚下的成团黑叶间,最后满地黑叶终于全变成摩亘眼中一整片广袤的黑暗。他勒马停步,瑞德丽也在一旁停下。 不远处有水声。摩亘满脸尘沙,疲惫地说:“我想起来了。我从风之平原南端走出来时,曾经越过一条河。河跟这条路一定是同方向。”他策马离开路面,“我们可以在这里过夜。” 他们在离路不远处找到了那条河,河水在月色中是一道浅浅的银带。瑞德丽无精打采地坐在一棵树下,摩亘则卸下马鞍让马喝水。他在蕨丛间找到一块空地,放好行囊和毛毯,然后在瑞德丽身旁坐下,头埋进双臂。 “我也不习惯骑马。”摩亘说。瑞德丽脱下帽子,头靠着他。 “而且还是拖犁耕田的马。”瑞德丽喃喃说着,就这么睡去。摩亘伸手搂住她,好一阵子保持清醒倾听四周的动静,但只听到动物狩猎的悄密响动,听到猫头鹰振翅的窸窣。月亮下山之际,他闭上眼睛。 炽烈耀眼的夏日阳光和车轮艰苦的呻吟吵醒了他们。两人吃过东西、梳洗完毕,再度上路时,路上已经满是熙来攘往的车辆、携带行囊骑着马的商人、从凯司纳近郊农田运送作物或牲畜进城的农人,还有目的不明、带着随从和驮兽要长途跋涉前往朗戈的男男女女。摩亘和瑞德丽放慢马匹的步伐,要把这趟为期六周的单调旅行磨到尽头就得靠这缓慢的节奏。路上的人和车形形色色,从猪群到富裕领主都有,两人混在其间并不显眼。不时有商人想跟他们闲聊,但摩亘用没好气的回答打消对方攀谈的念头,一度还咒骂某个议论瑞德丽相貌的商人,吓了瑞德丽一跳。那人一时满脸怒气,手紧攥马鞭,然后看看摩亘那双补缀过的靴子,看看灰头土脸又汗涔涔的他,笑了,朝瑞德丽点点头,继续前行。瑞德丽沉默不语,低头骑马,一手握拳抓着缰绳。摩亘纳闷她在想些什么,伸出手轻碰她。她看着摩亘,脸庞蒙上了一层灰尘和倦意。 他轻声说:“这是你的选择。” 瑞德丽迎视他的眼神,没有回答。最后她终于叹了口气,紧捏缰绳的手也放松了:“以前有个男人偷玛蒂尔的猪,玛蒂尔就在他身上施了九十九个诅咒。你知不知道是哪九十九个?” “不知道。” “我教你。六个星期下去,你骂人的话可能不够用。” “瑞德丽——” “不要再叫我讲理一点了。” “我没有叫你讲理啊!” “你的眼神就在这么说。” 摩亘耙抓头发:“有时候你实在太不讲理了,让我想到我自己。教我那九十九个诅咒吧,这样我一路吃灰尘吃去朗戈的路上,也有些东西可以想想。” 瑞德丽再次沉默,脸藏在帽檐的阴影中。“对不起。”她说,“那个商人让我很害怕,他可能会伤害你。我知道我对你来说是个危险,只是我先前一直没意识到。可是摩亘,我不能……我不能——” “所以你就想逃开自己的影子。也许你会比我那时候逃得成功。”她转开脸。摩亘没说话,继续骑马,看着炙热的阳光照在前方若干酒桶的金属箍环上,终于抬手遮眼,挡住那强烈的反光。“瑞德丽,”他朝着眼前的黑暗说,“我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如果有办法让你安全地留在我身旁,我一定会找出来。你是真实的,就在我身边,我可以碰触你,可以爱你。在那座山里有一年的时间,我什么人都碰触不到。现在我看不出前方有任何可以爱的东西,连那些给我名字的孩子都死了。如果你当初选择留在安纽因等我,现在我会纳闷这样的等待对我俩是否值得;但你在我身旁,总能把我的思绪从那个没有希望的未来拉回此时此刻,拉回你身上——让我就算吃灰尘也能吃出一点莫名其妙的满足。”他看着她,“教我那九十九个诅咒吧。” “我没办法教。”瑞德丽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让我忘了怎么诅咒。” 稍后摩亘还是哄她说了出来,打发漫长的下午。黄昏来临时,瑞德丽已教给他六十四个诅咒,内容变化多端,从偷猪贼的发梢一寸寸咒到脚趾头,最后把他变成一头公猪。之后两人走到路旁,河就在离路五十码处。这一带没有客栈或村庄,许多旅人便在四周扎营,暮色中充满远处的笑声、音乐、烧木生火和烤肉的味道。摩亘往上游走去,徒手捕鱼,把鱼清洗干净,鱼肚里塞满野洋葱,拿回营地。瑞德丽已洗过澡,生了堆火,正坐在火旁梳理湿发。见到她坐在那圈光芒里,踏进她的那圈光芒,看着她放下梳子对他微笑,他感觉喉头涌上对自己的九十九个诅咒,咒骂自己待她竟这么不温柔。她从摩亘脸上看出他的心思,表情也随之转变。摩亘在她身旁跪下,将树叶包裹的鱼放在她脚边,像一份献礼。瑞德丽的手指一路抚过他的颧骨和嘴唇。 他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你又没说错。你拿了什么给我?”她边纳闷边揭开一片叶子,“是鱼。”他再度在心里咒骂自己。瑞德丽双手捧起他的脸吻了又吻,直到整天跋涉积累的尘沙和疲惫从他脑海里消失,这条漫漫长路也在记忆中变成一道明亮的光芒。 饭后,两人躺着凝望火堆,瑞德丽把其余的诅咒教给他。他们已经把那名留青史的小偷变成了公猪,只差耳朵、犬齿和脚踝的最后三个诅咒,这时一阵缓慢、犹疑的竖琴声传来,有如夜色的涟漪,融入河水的低语。摩亘听着那琴声,没注意瑞德丽正跟他说话,直到她将一只手按在他肩上,他才惊跳起来。 “摩亘。” 他突然起身,站在火光边缘瞪向黑夜。他的眼睛习惯了月光,看见四处零星的火堆照亮了橡树庞大扭曲的脸孔。四下无风,人声和音乐在这片沉默中显得微弱。他压下心头一股突如其来的,想用思绪折断琴弦、让夜晚恢复宁静的强大冲动。 瑞德丽站在他身后:“你从来不弹竖琴。” 他没回答。片刻后琴声停歇,他慢慢吸口气,恢复动作,转身看见瑞德丽坐在火旁注视他,没有说话。直到摩亘在身旁坐下,瑞德丽才又说:“你从来不弹竖琴。” “我不能在这里弹,不能在这条路上弹。” “不能在这条路上弹,也不能在那艘船上弹。那四天你什么都没做——” “说不定会有人听到。” “也不能在赫德弹,不能在安纽因弹,虽然你在那里很安全——” “我永远都不安全。” “摩亘,”瑞德丽难以置信地细声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学着用那把竖琴?琴上有你的名字,可能还有你的命运。那是全疆土最美的竖琴,你却连拿都不曾拿出来给我看。” 摩亘终于看向她:“等你开始学易形,我就学着再弹琴。”摩亘躺下,没看见瑞德丽对火堆做了什么,但火突然消失,仿佛夜色如石块一样落在了上头。 他睡得不好,一直意识到瑞德丽在身旁翻来覆去。他一度醒来,想摇醒瑞德丽,想解释,想跟她争论,但那张脸在月光中看起来遥不可及,阻止了他。摩亘翻身,手臂横在眼上,重新入睡。突然间他再度醒来,没有原因,但他听到或感觉到某种动静,也许是醒来前梦的碎片,让他知道自己惊醒其实是有原因的。摩亘看见月亮逐渐朝夜的深处移动,接着他面前突然冒出什么东西,挡住了月亮。 摩亘大喊,一只手按住他的嘴。他伸腿一踢,听见有人闷声呼痛。他滚身站起,有个东西打在他脸上,让他踉跄地撞上一棵树。他听见瑞德丽疼痛又恐惧的叫声,在余烬中绽开一道火焰。 火光照在六名商人打扮的魁梧身形上,其中一人抓着瑞德丽的手腕,在骤然亮起的火光中,她看起来畏惧又茫然。马匹不安地骚动嘶鸣,人影在马匹四周移动,解开拴绳。摩亘立刻往那里冲,有人一拐子打在他肋骨上,他痛得弯下身,喘不过气之余还骂着第五十九个诅咒。那贼本来抓着摩亘要扳直他,却震惊地发出粗哑的叫喊,跌跌撞撞跑进树林。瑞德丽身后的男人也突然惊得倒抽一口气,放开她的手腕。她陡然转身往那人身上一碰,他的胡子便着了火,在他跳进河里之前,摩亘瞥见了那人的脸。马匹开始惊慌,摩亘抓住它们的心智,添加平静如月光的束缚,让它们稳若磐石地站定,对动手拉扯的人浑然不觉。偷马贼徒劳无功地咒骂,其中一人骑上马恼怒地猛踢,但马纹丝不动。摩亘发出一声沉默的吼叫穿过他脑海,那人往后一倒从马背上栽下。其他人四散开来,再度包围摩亘,既恼怒又不安。摩亘理清脑海准备再发出一声吼,正收检他们思绪的线路,这时有东西从后面扑来,是那个从河里爬起的男人。摩亘被撞倒在地,扭过身来,突然僵住了。 那是同一张脸,却又不是同一张脸。他见过这双眼,却是在另一个地方、另一场打斗中。记忆中的那人跟他眼前所见并不相同。那张脸厚重、潮湿,胡子烧焦了,但那双眼睛太沉静、太充满算计。一只靴子从后方狠狠踢中摩亘肩膀,他滚到一旁,但为时已晚,有东西擦过他的后脑勺或者脑海,他分不清是何处。一声雷鸣般的巨吼在众人头上炸开,摩亘将脸埋进蕨丛,牢牢握住对马匹的束缚,仿佛那是全世界唯一稳固的一点。 巨吼声缓缓回荡消逝,摩亘抬起头,这里又只剩他们两人了。马匹安详地站着,完全不受嘈杂的人声和四周暗夜里动物尖叫的惊扰。瑞德丽跪倒在他身旁,痛得皱起眉头。 他说:“他们有没有伤到你?” “没有。”瑞德丽摸摸他的脸颊,他一阵瑟缩,“那声巨吼倒是弄痛了我。对一个赫德人来说,那一声吼得挺厉害的。” 他瞪着瑞德丽看,全身又僵住了:“发出巨吼的是你啊。” “我没有啊,”她悄声说,“是你吼的吧。” “我没有。”摩亘坐起身,双手扶头,“发出巨吼的到底是谁?” 瑞德丽突然打了个哆嗦,眼神在夜色中穿梭:“某个旁观者,也许现在还在附近看着我们……好奇怪。摩亘,刚才那些人只是想偷马吗?” “我不知道。”他用手指摸索着后脑勺,“我不知道。那些人是想偷马没错,所以我才很难跟他们打。他们人太多了,但又没罪大恶极到该杀的地步,我也不想施展太多力量,以免招来注意。” “有个人被你咒得全身长满了公猪胡须。” 摩亘摸向自己的肋骨。“他活该。”他阴郁地说,“但是最后那个人,从河里爬起来的那个——” “就是我让他胡子着火的那一个。” “我不知道。”他双手掩住眼睛,试着回想,“我不知道那个从河里爬起来的人,跟原来跳进去的人是不是同一个。” “摩亘。”她悄声说。 “他或许施用了力量,我不确定。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是看到了我预期看到的东西。” “如果那人是易形者,他为什么不杀你?” “也许他不确定我是谁。自从我消失在俄伦星山后,他们再没见过我。我这一路穿越疆土都非常小心,他们料不到我会在光天化日之下,骑着耕马走在通商大路上。” “可是如果他怀疑——摩亘,你刚才在马匹身上施了力量。” “那只是简单的束缚,使它们保持沉默平静,不会让他起疑的。” “但他也不会一听见巨吼就逃跑,不是吗?除非他去找救兵。摩亘——”她倏地动手想把他拉起来,“我们还坐在这里干什么?等下一波攻击吗?这一次来的说不定就是易形者了。” 他拉回被瑞德丽扯着的手臂:“别拉,我全身都在痛。” “你宁可死吗?” “不。”摩亘沉思片刻,看着幽暗奔流的河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让他全身发寒。“北边就是风之平原……荷鲁·伊姆瑞斯正在那里打仗,对抗人类和半人的东西……河对岸可能有一支易形者大军。” “我们快走吧,现在就走。” “半夜骑马上路只会惹人注意。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过夜,然后我要去找找那声巨吼从哪里来。” 他们尽可能安静地移动了马匹和行李,离开河边,靠近群聚的商人车马。然后摩亘离开瑞德丽,在夜色中寻找某个陌生人。 瑞德丽跟摩亘争论,不想让他一个人去。他耐心地说道:“你走在枯叶上,能安静得不发出任何声音吗?你站着不动时,能静止得让经过的动物都注意不到吗?何况,得有人看马。” “如果那些人又回来呢?” “那又怎么样?我还见过你对付幽灵呢。” 她坐在一棵树下,嘀咕着。摩亘迟疑了,因为她看起来无力又易受伤害。 摩亘让剑现形,手握剑柄的三颗星,将剑放在瑞德丽面前,而后剑又消失了。他轻声告诉她:“有需要的时候,它就在你手边,在幻象之下和你相连。如果你需要动用它,我会知道。” 他转身,无声地潜入树林间的沉寂。 巨吼之后的混乱平息,森林恢复安静。摩亘在四周的营地间来来去去,寻找某个还醒着的人,但旅人都在马车或营帐里安详地睡着,或裹着毯子蜷缩在火边。月光下,万物笼罩着一层灰黑的朦胧,东一块西一道的黑影让树木和蕨丛出现奇怪的缺口。一丝风也没有,一蓬蓬枝叶、一团明暗对比鲜明的纠结荆棘,似乎都从寂静中刻出,橡树也静静地站着。摩亘伸手按着一棵橡树,心智滑入树皮下,感觉它纠结的古老梦境。他朝河边走去,绕过原先的扎营处。四下毫无动静,他在河水的声响之间倾听,脑海里聚集各种音调,他一一辨识排除,并没听见任何人声。他沿着河继续走,除了低抑的呼吸声外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他轻缓地融入脚下的地面,调整思绪呼应落叶脆弱的重量、细小枯枝的张力。天空愈来愈黑,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也知道自己该回头了,却仍在河边徘徊,面朝风之平原的方向倾听,仿佛能听见荷鲁军队的破碎梦境中零星尖锐的战斗声。 他终于转身,沿河往回走,无声地走了三步旋即静止不动,动静转换一如动物般流畅自然。有人站在树林里,没有清晰可辨的面容或色彩,只是一片模糊的半人半影,像摩亘一样半隐在夜色中。摩亘等待着,但那影子不动。最后,他仍在河岸犹豫不决之际,影子消融在夜色里。摩亘嘴巴发干,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感觉血管突突乱跳。他顺着一道气流变换身形,凭借猫头鹰的寂静和夜间猎人的视力往回飞,穿过树林回到营地。 摩亘在瑞德丽面前易形,吓到了她,她伸手正要拿剑,摩亘蹲下握住她的手,低声说:“瑞德丽。” “你在害怕。”她细声说。 “我不知道。我还是不知道。我们必须非常小心。”他在瑞德丽身旁坐定,让剑现形,略略握在手里,用另一只手揽住她,“你睡吧,我来守。” “守什么?” “我不知道。日出前我会叫醒你。我们必须小心。” “怎么小心?”她无助地问,“如果他们已经知道怎么找你,知道你在通商大路上骑马前往朗戈?”他没回答,只挪了挪身子把她抱得更近。瑞德丽头倚着摩亘,他听着她的呼吸声,以为她睡着了,但在一段长久的沉默后她开口说话,摩亘才知道她也一直瞪着夜色看。 “好吧。”她语调紧绷地说,“教我易形。” 第四章 瑞德丽在天亮时分醒来,摩亘试着教她易形。太阳还未升起,周遭森林凉爽沉寂。瑞德丽安静地听他解释易形的简单本质,看他唤醒并诱来一只栖在高处树梢的鹰。鹰停在摩亘手腕上,发出尖锐的鸣声表示抱怨:它肚子饿了,想去狩猎。摩亘用思绪耐心地让鹰安静下来,然后他看见那挥之不去的阴暗神色悄悄浮现在瑞德丽眼里,便振臂让鹰飞去。 “除非你想易形,否则是做不到的。” “我想啊。”她抗议道。 “不,你不想。” “摩亘……” 他转身捡起一副马鞍,放在马背上,边拉紧肚带边说:“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瑞德丽生气地说,“你连试都没试。我要你教我,你明明答应了。我是想让我们俩安全啊。”他捡起另一副马鞍,瑞德丽走过去挡在他面前,“摩亘。” “没关系。”他以安抚的口吻说,也试着相信自己的话,“我会想出办法的。” 瑞德丽好几个小时没跟他说话。两人疾行了整个早晨,直到在步调比较缓慢的其他人车间看起来太过显眼。路上似乎到处是牲畜,有羊,有猪,有年轻的白色阉牛,从各个农庄被赶往凯司纳。牲畜阻塞了交通,还惊吓到了人。商贾的车慢得令人心烦,农夫的车上满载芜菁和卷心菜,像喝醉酒似的步调迟缓,不时还莫名其妙地东歪西晃。正午的暑气把路面砸出一片干燥的尘灰,他们呼吸吞咽都逃不过尘沙,牲畜的吵闹和气味似乎无所不在。瑞德丽的头发上满是尘埃和汗水,毫无生气地披垂着,老是滑落下来沾在脸上。她一度停马,脱下帽子用牙咬住,当着一个赶猪上市场的老妇的面,把头发缠绕成一个结再塞回帽子里。摩亘看着她,一时顿了顿。她的沉默逐渐开始暗暗损耗他的精力,一如热气和老是打断他们步伐的种种事物。他回想着,纳闷自己是不是错了,纳闷她希望自己开口或闭嘴,纳闷她是否后悔离开安纽因。他想象,若瑞德丽没有同来,现在自己应已穿过半个伊姆瑞斯,以乌鸦的模样前往朗戈,在夜里无声地飞过内地荒野,飞向一座陌生的城市,准备再次面对亟斯卓欧姆。她的沉默开始在摩亘的记忆里砌起一块块岩石,形成一片带着石灰岩气味的夜色,只有远处某道发出微弱声响、离他远去的潺潺水流能够穿越。 他眨眨眼摆脱那片黑暗,再度看见这个世界:灰尘和脏兮兮的绿,阳光在一名小贩车里的黄铜水壶上有规律地跳动。摩亘抹去脸上的汗水,瑞德丽僵硬地挖开自己砌成的沉默之墙。 “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听你说啊。” 摩亘疲倦地说:“你的声音说要,但是你的心智说不要。控制易形的是你的心智。” 她再度沉默,皱着眉看他:“怎么了?” “没事。” “你后悔让我跟你一起来。” 他猛然一拉缰绳:“你别再说了好不好?你这样让我心里好难受。后悔的人是你。” 瑞德丽也停下了马,摩亘看见她脸上突然出现的绝望。两人注视着对方,既困惑又很受挫折。身后一头骡子叫了起来,他们突兀地再度策马前行,走在熟悉、炎热、似乎没有出口的沉默中,这沉默就像一座没有门的塔。 摩亘突然勒住两人的马,牵到路旁饮水。这里不那么嘈杂,空气清新,鸟鸣柔和。他跪在河边喝那奔流的冷水,掀起水花泼洒在脸上、发上。瑞德丽站在他身旁,波动的水面映出她姿态僵硬的倒影。摩亘往后跪坐,凝视那倒影模糊的线条和色彩,缓缓转头,抬眼看着她的脸。 摩亘不知道自己凝视了多久,只知道瑞德丽的脸突然颤抖起来。她跪在摩亘身旁,抱住他:“你怎么能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只是在回想。”他说。瑞德丽的帽子掉了,他抚摸着她的发。“过去这两年我想你想得不得了,现在却只消转头就能看见你在身边。有时候这一点仍会让我惊讶,它像一种我还不习惯施展的魔法。” “摩亘,我们该怎么办?我怕——我好怕我拥有的那种力量。” “相信你自己。” “我没办法。你在安纽因也看到我用那股力量做了什么,当时我几乎不是我自己了,只是另一份身世传承的影子——而那份传承想要毁掉你。” 摩亘紧紧抱住她,低语:“是你的碰触给了我形体。”他静静地抱了她好久,而后犹豫地说道:“如果我讲个谜题给你听,你受得了吗?” 瑞德丽动了动,看着他,脸上有淡淡的笑意:“也许吧。” “从前,赫伦的山上有个女人叫艾丽亚,她收集各种动物。有一天,她找到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黑色小野兽,把它带回家,喂它吃东西,照顾它。结果它愈长愈大,愈长愈大,到最后其他动物全都逃离她家,只剩下它跟艾丽亚一起生活。它黑暗、巨大、无名,潜伏在她身后跟进跟出。她活在惊恐中,没有自由,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不敢挑战它——” 瑞德丽抬手按在摩亘嘴上,低头靠着他,他感觉到她的心跳。最后她终于低声说:“好吧。她怎么做?” “你会怎么做?” 他倾听着,等她回答,但就算她曾开口,河水也在他听见之前把答案带走了。 两人再度出发时,路上安静了些,一道道向晚的影子落在路面上,太阳徘徊在橡树枝丫间。大部分车马已远远走在前头,尘埃不再满天飞。这种四下无人的孤立让摩亘有点不安,他虽没有对瑞德丽说起,但一个小时后赶上人群时摩亘还是松了口气。商人的车马停在一间客栈外,那是一栋大如谷仓的古老建筑,附有马厩和打铁铺。从屋里的哄堂笑语听来,这间客栈应有尽有,生意兴隆。摩亘把马牵到马厩外的食槽边,很想喝点啤酒,却不愿在客栈里露面。两人回到路上时,影子已经消退,暮色如幽灵般悬在前方。 两人策马走进暮色,群鸟沉寂,空荡荡的路上只有他们的马蹄声。他们两度经过马贩聚集、围着大火堆扎营的地方,牲口都圈在围栏里,还有人守卫防贼。虽然在这些人附近过夜应该很安全,但摩亘突然有种不太愿意停下的感觉。人声消逝在两人身后,他们继续朝愈来愈深浓的暮色前进,摩亘感到瑞德丽的不安,但停不下脚步。最后瑞德丽伸手碰他,他转头一见瑞德丽正朝身后的路上张望,便猛然勒马。 两人后方一里开外,一群人正策马奔进一段地势低陷处,等他们再度出现在视线范围内,又因暮色朦胧而面目难辨。但此时天色已晚,赶路是很自然的,那群人行进的速度也不算快得可疑。摩亘注视了一会儿,微张着嘴,而后无言地摇头,回答瑞德丽脑海中的问题。 “我不知道……”摩亘突然掉转马头,离开大路走进树林。 两人沿河前行,直到天色暗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才扎营,没生火,仅吃面包和肉干充饥。摩亘能清楚地听见夜色中的一切,那群骑士始终没赶过他们。他的思绪飘回在树林间看到的那个沉默的人影,飘回那声不知从何而来却及时解围的巨吼。接着他无声地拔出剑。 瑞德丽说:“摩亘,昨晚你几乎都没睡。今天我来守夜。” “我习惯了。”摩亘说,但还是把剑递给她,铺条毯子躺下。他没睡,只躺在那里聆听,看夜空里的星座缓缓流转。他又听到那微弱、迟疑的竖琴声从黑暗中传来,仿佛在讥嘲他的记忆。 摩亘难以置信地坐起。树林间不见任何营火,也听不到人声,只有那笨拙的琴音。琴弦的音调精准,温和圆润,但弹琴的人总是断断续续、错误连连。摩亘两手交缠,搭在眼前。 “见赫尔的鬼了,到底是谁……”他倏地翻身站起。 瑞德丽轻声说:“摩亘,这世界上还有别的竖琴手。” “这男人在黑暗里弹琴,未免太可疑了。” “你怎么知道对方是男人?也许这竖琴手是女子,或是刚得到第一把竖琴的男孩,正独自前往朗戈。你若想毁了世上所有的竖琴,最好从你自己背上那把开始,因为会让你永远不得安宁的就是它。”他没回答,瑞德丽对着他的沉默含糊地说,“如果我讲个谜题给你听,你受得了吗?” 摩亘转过身,看见月光中她模糊的身影与手里闪着微光的剑。“不。”他说,片刻后在她身旁坐下,思绪很疲累,因为他不断地在脑海里努力补上那竖琴手弹漏的音符。那是一首耳熟的伊姆瑞斯民谣。“我真希望,”他用凶蛮的口气含糊不清地说,“缠着我不放的这个竖琴手技巧高明一点。”他接过瑞德丽手里的剑,“我来守夜。” “别丢下我。”瑞德丽读出他的心思,恳求着。他叹了口气。 “好吧。”他把剑靠在膝上,低头瞪视,看着高挂夜空的月亮将它照成一道冷火,直到琴声终于停歇,他恢复思考能力为止。 接连数晚,摩亘都听见那竖琴声。琴声从夜色中传来的时间不定,通常都在他清醒地坐着倾听动静时。琴音游移在他意识的最边缘,却不曾干扰瑞德丽的睡眠。有时他会在梦中听见它,被它唤醒,全身麻木,大汗淋漓,他在黑暗中眨着眼挥去黑暗的梦境,而醒时的黑暗和梦中的黑暗俱被那无所不在的琴声缠绕。有天晚上,他去寻找那个竖琴手,却在树林里迷了路。天快亮时他以狼的形体疲倦地回到营地,吓着了马匹,瑞德丽当场燃起一圈火包围住马儿和自己,差点烧焦他的毛皮。他们气愤地争论了好一会儿,直到看着彼此疲倦、发红、憔悴的脸,大笑起来。 他们骑马往前走得愈久,路仿佛变得愈长,一里又一里穿过毫无变化的森林。摩亘的心智不停绕着各式各样的东西转,包括零星的对话、经过的人的表情、前后方的声响、偶尔飞过头顶的鸟儿眼底无声的影像。他变得心有旁骛,试着同时看见前后方的事物,留心有无竖琴手、偷马贼、易形者出没。瑞德丽跟他说话,他几乎都没听见;有一次她完全不理他了,他也好几个小时没注意到。两人离凯司纳愈来愈远,交通也逐渐稀疏,不时碰上只有两人独处的安静路段。但暑热依旧,且经过一段安静的路途之后,每个陌生人的出现都显得格外可疑。除了那竖琴声之外,夜晚倒是平静无波。等到摩亘终于觉得可以放下心来的那一天,他们却丢了马。 那天两人都累坏了,早早便扎营。瑞德丽在河边洗头发,摩亘走了半里路,到先前经过的客栈买点粮食补给,顺便探听消息。客栈里满是旅人:商人交换小道消息;操着各式各样乐器的贫穷乐手,为了换一顿饭而演奏,但就是不见任何竖琴手;商店老板;农夫;还有些人携家带眷,背着所有家当,看来是逃离了家园。 空气里充满了被酒磨得更利的谣言。摩亘随便从远处一张桌子上挑出一个响亮浑厚的声音,仿佛顺着乐曲旋律般听下去。“二十年了。”那男人说,“我在那对面开店,住了二十年,贩卖各地的上等布料和毛皮,从没见过那座古老学院的废墟有什么不对劲。结果,有天晚上我正算着账,竟然看见那些破窗里有东一点西一点的灯光。从来没人会跑去那里,虽然那里多的是金银财宝,但整个地方就是有一股很不对劲的灾难味儿。所以光是看到灯火我就知道大事不妙,当场搬出店里所有的布,留下消息请客户到凯司纳来找我,便连忙逃了出来。如果那里又要来一场巫师大战,我可打算避得远远的。” “避到凯司纳去?”另一位商店老板难以置信地回答,“伊姆瑞斯一半的海岸都陷入战火,那不就在凯司纳北边吗?至少朗戈还有巫师,凯司纳除了渔妇和学者什么也没有,书本和死鱼都保护不了人。我就是从凯司纳跑出来的,现在打算往内地荒野去。要我再从内地出来,大概再等五十年吧。” 摩亘任这两人的声音融回嘈杂里,之后发现客栈老板在身旁徘徊。“大人?”他迅即发问。摩亘点了啤酒,是赫德产的啤酒,冲去了他喉间百里旅途的尘埃。他不时听听其他人交谈的片段,其中一个脸色郁闷的商人的话引起他的注意。 “都是伊姆瑞斯那场该死的战争害的,路恩有一半农夫的马都给拉走了——那些马的祖先是伊姆瑞斯战马,现在它们专门拉犁耕田。国王在风之平原上好不容易守住阵地,可为了维持这个僵局,他也付出了血腥的代价。他手下的战士什么马都买——农夫也一样。再也没人会问马是哪儿来的。自从离开凯司纳,每天晚上我都得派人拿着武器看守我的车队。” 摩亘放下喝空的玻璃杯,开始担心独自跟马匹待在一起的瑞德丽。身旁一个商人友善地问了他一句,他闷哼一声表示回答,正准备离开时,他自己的名字传进了耳朵。 “赫德的摩亘?我听到传言说,他曾伪装成学生出现在凯司纳,师傅们还没来得及认出他,他就消失了。” 摩亘瞥视四周。一群乐手聚在一起分享一壶酒。“他在安纽因出现过。”一个吹笛人边说边擦干笛子里的口水,看着身旁众人沉默的脸,“你们没听说吗?他终于在安纽因追上了至尊的竖琴手,在王宅大厅里——” “至尊的竖琴手。”一个披挂各式小鼓、身材瘦长的年轻男子怨恨地说,“发生了这么多事,至尊又做了什么?有人失去了国土统治力,遭一个欺骗了疆土内所有国王的竖琴手以至尊之名背叛,结果至尊连手指头都不肯动一下——如果他有手指头的话——来为他主持正义。” “要我说嘛,”一个歌手突然说,“至尊根本只是个谎言,朗戈创立者发明的谎言。” 一段短暂的沉默。歌手讲完话后紧张地眨眼,仿佛至尊可能就站在他身后,边喝啤酒边侧耳聆听。另一个歌手凶道:“没人要你说话。闭嘴,你们全都闭嘴,我要听他说安纽因的事。” 摩亘随即转身,一只手挡住了他。刚才跟他讲过话的那个商人纳闷地慢慢说道:“我见过你。我就快想起你的名字了,我明明知道的……跟下雨天有关系……” 摩亘认出了他:很久以前一个下雨的秋日,他骑马走出赫伦山区,在呼勒里跟这商人说过话。他唐突地说:“见赫尔的鬼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已经好几星期没下雨了。你是要把手收回去呢,还是要我砍下带走?” “两位,两位,”客栈老板喃喃说道,“请别在小店动粗。”商人从老板手上的托盘里拿下两杯啤酒,一杯放在摩亘面前。 “我无意冒犯。”他仍然十分困惑,眼神在摩亘脸上搜寻,“跟我说会儿话吧。我好几个月没回过克拉尔了,想找人闲聊——” 摩亘用力挣开他的手,手肘撞着啤酒杯,酒溅到对桌一个马贩的腿上,那人咒骂着站起,但摩亘脸上有某种力量或绝望的神情,遏止了那人当下的冲动。“不该这么浪费上好的啤酒。”他老大不高兴地说,“也不该这样对待别人请你喝酒的好意。像你这样没事找架吵,怎能活到现在?” “我不多管闲事。”摩亘冷淡地简短说道,丢了一枚钱币在桌上,走回暮色里。他这种无礼的行为让他自己也很不愉快。那些歌手搅起的记忆在他脑海深处盘旋:光线凝聚在剑锋上,竖琴手仰脸等着它劈下。他快步穿过树林,咒骂这漫漫长路,咒骂路上的尘沙,咒骂自己脸上的星星,咒骂记忆里那一切无法抛却的阴影。 他没认出营地,差点走过头。他停下脚步,愣住了。瑞德丽和两匹马都不见了。有一瞬间他想,是不是自己彻底触怒了瑞德丽,所以她决定回安纽因,还带走了两匹马。行囊和马鞍都还在原处,没有打斗的迹象,地上的枯叶并未散乱,橡树根也无刮痕。然后他听到瑞德丽的叫唤,看见她涉过河中一处浅滩,跌跌撞撞地跑来。 她脸上带着泪痕:“摩亘,我在河边打水的时候,两个男人骑马从我旁边经过,差点撞倒我。我气得不得了,甚至没发现他们骑的就是我们的马,直到他们跑到那一头才发现。所以我——” “你就跑去追他们?”他难以置信地问。 “我想他们穿过树林时或许会慢下来,可是他们愈跑愈快。对不起。” “到了伊姆瑞斯,他们可以把马卖个好价钱。”摩亘阴郁地说。 “摩亘,他们离这里还不到一里,你轻易就可以把马抢回来啊。” 他迟疑片刻,看着她气愤又疲倦的脸,转过身去,拿起装食物的袋子:“荷鲁的军队比我们更需要马。” 他感觉到瑞德丽突然的沉默,那沉默在他背后仿佛伸手可触的实物。他打开袋子,再度咒骂自己,因为他忘了买补给品。 她轻声说:“你是说,我们要一路走去朗戈?” “如果你想的话。”他拉着袋子系带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听见瑞德丽终于动了动。她回到河边拿回装水的皮袋,用平板的音调问:“你有没有买酒回来?” “我忘了,我什么都忘了买。”这时摩亘转过身,在她开口前用很冲的口气争辩起来,“而且我没办法再回去了,否则一定会跟酒馆里的人打起来。” “我叫你回去了吗?我根本没这打算。”她在火堆旁坐下,往火里丢了根小树枝,“我弄丢了马,你忘了买吃的。你也没怪我啊。”她突然把脸埋在膝盖上。“摩亘,”她低声说,“对不起。如果要我易形,我宁可一路爬到朗戈去。” 摩亘站在那里,低头凝视她,然后转身绕过火堆,瞪着一棵树干上纠结枯槁的节孔。他俯首,脸靠着树,感觉树眼正凝视并穿透他,看进他力量的所有扭曲来源。一时间,疑虑啃噬着他,他怀疑自己要求瑞德丽易形是不是错了,怀疑自己被无比强大的黑暗困境硬逼出来的这股力量也不善不正。不确定的感觉逐渐消逝,一如往常地留下他唯一能算确定的东西:御谜学那既脆弱却又至高无上的架构。 “你不能逃离你自己。” “你也在逃。也许不是逃离你自己,而是在逃离你背上那个你从不面对的谜题。” 摩亘疲惫地抬起头,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翻动迟滞的火堆。“我去抓些鱼来。明天早上我会回客栈买我们需要的东西,也许还能卖掉马鞍。多点钱总是好的,到朗戈的路要走很久。” 第二天他们几乎全无交谈。暑热大肆倾泄在他们身上,就算走在树荫下也无济于事。摩亘背着两人的行囊,直到此刻才发现这些东西这么重。行囊背带磨痛了他的肩膀,就像彼此的争吵磨痛了他的脑海。瑞德丽想接过一个袋子背,被他以近乎生气的态度拒绝后,便不再提起。中午两人在河边吃饭,脚泡在水里,清冷的河水让他们情绪和缓了些,也略有交谈。下午路上相当安静,车马还远在视野之外,车轮的吱嘎便已传入耳中。但天气实在太过酷热,几乎令人无法忍受。最后他们放弃了,沿着粗砺的河岸走到黄昏。 两人找了一块地方扎营。瑞德丽坐在河边,脚浸在水里,摩亘则变成鹰去狩猎。他杀死一只在夕阳余晖下的草地上做梦的野兔,回来时发现瑞德丽还坐在原地。他将野兔清理干净,用新鲜树枝串起,架在火上烤。他看着瑞德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盯着河水,终于出声唤她。 她起身,在河岸上稍微被绊了一下,慢慢走到摩亘身旁,坐在火堆旁,湿漉漉的裙子紧紧拉到脚下。火光中摩亘仔细端详她一会儿,忘了转动烤架。她的脸色非常凝定,眼睛下方有痛楚的小细纹。摩亘忽然吸了口气;她双眼迎视摩亘,眼神传达出清楚明确的警告,但摩亘太担心她,嘴边的话仍不顾一切冲口而出: “你那么痛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看看你的脚。” “别管我!”她激烈的声调吓了摩亘一跳。她缩身抱着自己:“我说过要走去朗戈,就会走去。” “怎么走?”摩亘站起,对自己的怒气在喉头鼓动,“我替你弄一匹马。” “怎么弄?我们卖不掉马鞍,没有钱买。” “那我就变成马,让你骑在我背上。” “不许。”她的声音颤抖,带着同样奇异的愤怒,“不许你变。我绝不会骑着你一路去朗戈。我说过了,我走过去。” “你连十尺都走不了!” “反正我会走到。你要是再不转动烤架,晚饭就要烤焦了。” 摩亘没动;她倾身向前转了转烤架,手在抖。光线与阴影在她身上交融,摩亘突然怀疑自己到底认不认识她。他恳求道:“瑞德丽,你到底要怎么样?你的脚这样根本不能走路。你不肯骑马,又不肯易形。你要回安纽因吗?” “不要。”她的声音一阵瑟缩,仿佛摩亘弄痛了她,“我也许不擅长猜谜,可是我懂得遵守誓言。” “如果你对伊泷和他的身世传承只有恨,你又能给他的名字带来多少荣誉?” 她再度倾身,摩亘以为她要转动烤架,但她却抓起一把火焰。“他曾是安恩国王,这一点至少有些荣誉可言吧。”她的声音抖得很厉害。她把火焰捏塑成楔形,指间纺出一条条细如丝线的弦。“我以他的名字发了誓,永远不让你离开我。”他突然醒悟瑞德丽正在以火形塑什么。完成后,她伸手将它递向摩亘,那是一把火焰竖琴,侵蚀着她手周围的黑暗。“你是解谜人。如果你对谜题抱持这么深的信念,那就做给我看。你连自己的恨意都无法面对,还要拿谜题叫我回答。像你这种人是有个名字的。” “叫作愚人。”摩亘不碰触竖琴,只看着光线沿着琴弦无声地跳跃,“但至少我还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是佩星者。你为什么不能让我自己做选择?我是什么都无关紧要。” 他越过那把熊熊燃烧的竖琴瞪着瑞德丽,不知不觉中说了什么,或想到什么,使琴在她手里断成碎片。他伸手越过火焰紧抓住瑞德丽双肩,拉着她站起身。 “你怎能对我说这种话?你到底在怕什么?” “摩亘——” “你就算易形,也不会变成我们俩都认不出来的东西!” “摩亘。”她突然摇晃着他,试着让他明白,“我非得说出来不可吗?我逃,不是因为我恨那个东西,而是因为我想要它啊。我想要那份杂交身世的传承,那股逐步侵蚀伊姆瑞斯、企图毁灭疆土和你的力量——我受它吸引,受它束缚。而我爱你。你是解谜人,是御谜学士,你必须对抗那份身世传承的一切。你这是在向我要求一些只会令你痛恨的东西啊。” 摩亘低声说:“不会的。” “那些国土统治者,那些朗戈巫师——我该怎么面对他们?我要怎么告诉他们,我跟你的敌人是亲戚?他们还会信任我吗?我又怎么能信任自己,信任想要那种可怕力量的自己——” “瑞德丽。”摩亘僵硬地抬起一只手触摸她的脸,拂去火光和泪水,想看得更清楚。但不安的阴影笼着那张脸,使它在火焰与黑暗中游移不定。过去他未曾完全看见她,现在也无法完全看清;她内心有什么东西在躲避他,在他触及的同时消失不见。“我向来只向你要求真实。” “你根本不知道你向我要求的是什么——” “我从来都不曾真的知道。我只管去问,去要。”火焰在两人之间,逐渐形成摩亘的思绪一直想捕捉的那个答案。他突然看见了那答案,同时也再度看见了瑞德丽,这是一个无数男人为之在匹芬塔里丧命的女人,她以火焰形塑自己的心智,她爱他,跟他争吵,并且受一股可能毁灭他的力量吸引。一时间,谜题的碎片在他脑海里相互对抗,而后拼凑起来,他看见一张张易形者的脸:爱蕊尔,他杀死的竖琴手柯芮格,他在以西格杀死的那些易形者。一阵冷冽的畏惧和惊迷传遍他全身。“如果你……如果你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某些有价值的东西,”他低声说,“那他们到底是什么?” 她沉默不语,紧抓住他,脸色凝静,泪光如火:“我没这么说。” “你说了。” “我没说。他们的力量里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有。你在自己身上感觉到了,你想要的就是那东西。” “摩亘——” “要不就是你在我脑海里易了形,要不就是他们易了形。而你,我是认识的。” 她慢慢松开手,不确定他这番论调是否为真。摩亘抱着她,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让她信任自己。慢慢地,他想到了一个她听得进去的方式。 他放开瑞德丽,往背上一摸让竖琴现形。琴被他捧在手中,就像一段记忆。在瑞德丽的注视下,他坐在火边,不动也不说话。琴面上谜一般的三颗星承接他的凝视,没有答案。摩亘掉转琴身,开始弹奏,一时间除了瑞德丽他几乎什么也不想,她是火光边缘影影绰绰的身形,受他的琴声吸引。他的手指记得旋律和曲调,从一年的沉默中迟疑地拨弹歌曲片段。竖琴古老无瑕的声音响应他的力量,再度让他感受到意外的惊迷。他弹着琴,瑞德丽朝他愈走愈近,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再次站定。火光在她身后,他看不清她的脸。 有个竖琴手在记忆的阴影里响应他的琴声。他愈是努力弹奏想淹没那段记忆,它愈是缠绕不去:一缕遥远、高妙、美丽的竖琴声穿越黑暗而来,穿越那没有去向、数千年不曾流向任何地方的水流的气息。瑞德丽身后的火变小了,变成一个愈来愈远的光点,黑暗终于像一只手一样遮住他的双眼。某个人的声音吓了他一跳,那声音在岩石间回荡,粗哑的回音逐渐消退远去。摩亘始终没看见那人的脸。他在黑暗中伸出手,只碰到岩石。那声音总来得出乎意料,不管他多努力地想倾听是否有脚步声接近。于是躺在岩石上的他总是竖直耳朵,全身肌肉总是紧绷着等待。随声音而来的是他无法对抗的心智力量,是他挥拳反击时的疼痛,是他在绝望愤怒中拒绝回答的无数问题,直到他察觉自己身上脆弱复杂的国土律法本能逐渐死去,愤怒突然转成惧怕。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回答,声音提高一点,再回答,又提高一点,再也无法回答……他听见竖琴声。 他停手,脸抵着木质琴身,抵得骨头作痛。瑞德丽坐在他身旁,揽着他的肩膀。那竖琴声依然在他脑海中零零落落地响着,他僵硬地挪动身子想摆脱它,它却不肯止歇。这时瑞德丽转过头去,摩亘全身血流狂窜,他知道她也听到了琴声。 然后他认出了那熟悉、迟疑的竖琴声。他站起身,脸色惨白如同冻结。他从火中取出一根柴薪,瑞德丽唤他,但他无法回答。她试着跟上他,赤着脚一跛一跛地穿过蕨丛,但他不肯等。他循着琴声一路追去,穿过树林,来到大路另一侧,吓着了一个睡在车底下的商人;他穿过荆棘,穿过灌木,琴声愈来愈响,仿佛环绕在四周。他手中的熊熊火把照在枯叶上,终于照亮一个人影,一个坐在树下弯身弹琴的人影。摩亘停下脚步,呼吸急促,字句、问题、诅咒全涌上喉头。竖琴手缓缓抬起脸来,面对火光。 摩亘为之屏息。火把光线外的黑夜里没有半点声响。竖琴手回望摩亘,仍轻声、笨拙地弹奏着,那双手如同橡树根一般缠结扭曲,再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第五章 摩亘悄声说:“岱思。” 竖琴手停手。他的脸疲惫憔悴得几乎陌生,只剩优雅的轮廓和眼中的神色还有往日的痕迹。就摩亘视线范围所及的范围,他没有行囊,没有马,除了一把深色竖琴外什么都没有,而那琴唯一的装饰也只是本身纤细优雅的线条。他残毁的双手在琴弦上停了一刻,而后放下,将竖琴斜倚在身旁的地面上。 “摩亘。”他沙哑的声音中有着倦意和惊讶。接着他又说了一句,语调温和得让摩亘暗自怀疑起心中的翻腾:“我无意惊扰你。” 摩亘站着一动不动,连手中的火焰都在无风的夜色中静止。那致命又无瑕的、永远在他思绪底层某处黑暗中流动的琴声,刹时与这些夜晚所听到的迟疑断续的声响纠缠难分。他徘徊在手中火光的边缘,想愤怒地呐喊,想一言不发转身走开,更想向前踏出一步问个问题。最后他确实往前迈着步,步履那么安静,静得让他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动了。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听来陌生,冷静得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感到些许退缩。竖琴手低头瞥了一眼,那双放在他身体两侧的手有如重担。 “我跟人起了争执,”岱思说,“跟亟斯卓欧姆。” “你跟人争执从来不输的。”摩亘又朝前走一步,仍如动物般紧绷、无声。 “这次我也没输。要是我输了,疆土内就会少一名竖琴手。” “你的命很硬。” “的确。”他看着摩亘又踏出一步,摩亘感觉到他的目光,停步不动。竖琴手以清澈的眼神迎视他,什么都承认,什么也不问。摩亘移了移手中的火把——火就快烧到手了。他丢下火把,枯叶中燃起一小堆火,光线的改变给岱思的脸蒙上一层阴影。摩亘看着那张脸,仿佛是在往日其他地方的火堆旁看他。他沉默不语,在竖琴手的沉默中再度犹豫不前,但那沉默引他走向前去,仿佛走过一道窄如刀锋的桥,横渡心中愤怒与困惑间的深渊。最后他在火旁蹲下,画个圆围住火堆,用心智力量控制火势,因为夜色温暖。 过了一会儿,摩亘问:“你要去哪里?” “回家,回到我的出生地朗戈。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去。” “你要走去朗戈?” 岱思微微耸肩,双手动了动:“我没法骑马。” “你到了朗戈要做什么?你已经不能弹琴了。” “我不知道。要饭吧。” 摩亘再度沉默,看着对方,手指在地上摸索探挖,摸到一颗橡实,丢进火里。“你为亟斯卓欧姆效力六百年,还把我交给他。他就这么忘恩负义吗?” “不是。”岱思的声音不带情绪,“他起了疑心,因为你让我活着走出安纽因。” 摩亘在枯叶间摸索的手僵住了。这时有什么东西窜过他内心,像是焚遍北方荒原的风,越过疆土吹进这静止的夏夜,只余一抹微弱而狂野的气息暗示它的存在。片刻后他的手恢复动作,啪地折断一根小枝,加进火里。他摸索着问起问题,仿佛正与实力不详的对手展开猜谜游戏。 “亟斯卓欧姆去过安恩?” “你挣脱他的控制后,他在内地荒野待了一阵子,增强自己的力量。他不知道你在哪里,但我的脑海永远对他敞开,他轻易就在赫尔找到了我。” 摩亘抬眼看他:“现在你的脑海和他依然相连吗?” “我想是吧。我对他已经没有用处了,但你可能有危险。” “他没来安纽因找我啊。” “我离开安纽因七天后,他才找到我,当时你不太可能还待在那里。” “我在。”摩亘往火里加了一把小树枝,看着它们变亮,在高热中扭曲缩卷。他突然看向竖琴手扭曲的手指:“见赫尔的鬼了,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你毁掉我的竖琴之后,我就没有琴了,所以他替我做了一把。”竖琴手眼里闪过一抹光亮,像是痛苦的记忆或遥远冰冷的兴致。火焰稍退,他略低下头,脸陷在阴影里,不带感情地继续说:“那把琴以黑色火焰做成,琴身上有三颗燃烧、白炽的星星。” 摩亘喉头一紧,低声说:“你弹了。” “他叫我弹。我尚未失去意识时,感到他的心智在我脑海里抽出许多记忆,有发生在安纽因的事,有你我结伴同行的那好几个月时光,有我为他效力的那些岁月,还有更久远的……那把琴的琴音是饱受折磨的奇怪声响,就像我骑马穿越赫尔时,夜里听到的那些声音。” “他没杀你。” 岱思背倚着树,迎视摩亘:“他没理由杀我。” 摩亘沉默不语,面前的火焰将小树枝有如折断骨头般烧断。空气温暖,他却忽然觉得冷,往火堆凑近了些。灌木丛中有只受火光吸引而来的动物,用发光燃烧的眼睛看着他,而后眨眼消失。四周的沉默里充满千百个他心知该问的谜题,而他也知道竖琴手只会以更多谜题来回答。他在这片空无的沉默中稍憩片刻,双手捧着火光。 “六个世纪,换来这么差的报酬。”摩亘终于说,“你开始为他效力时,到底期望他给你什么?” “我告诉他,我需要一个主人,而受他谎言欺瞒的君王都没资格。我们合作无间,他创造出一个幻象,我负责维持。” “那幻象很危险。他从来不怕至尊吗?” “至尊给过他什么害怕的理由吗?” 摩亘伸出手指拨动火里的一片树叶:“没有。”他把手摊放在火中任它烧灼,脑海里聚集起许多回忆。“没有。”他悄声说。他的意识控制一放松,火焰突然在他手底下无声地蹿起,他连忙缩手,泪水涌进眼睛。透过模糊的泪眼,他看见竖琴手那双被火烧残的手,即使饱受折磨仍紧抓着沉默。他缩身抱住自己的手,咽下诅咒:“我太不小心了。” “摩亘,我没有水——” “我注意到了。”摩亘的声音因痛苦而粗哑,“你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法律的力量,没有财富,甚至连用以自保不受烧伤的魔法都没有,只有一把你几乎弹不了的琴。对一个七天内两度逃离死亡的人来说,你创造的无力假象还真厉害。”他屈起腿,脸埋在膝上,一时间没有说话,不期望岱思开口,也不在乎他是否开口。火在两人之间说着不需要谜题的古老语言。他想到瑞德丽,知道自己该离开,却不移动。竖琴手坐在那里,带着一种苍老、疲敝的沉静,像老树根或饱经风吹日晒的岩石。火焰不再受摩亘控制,即将熄灭,他在交叠的手臂间看着火光渐弱。最后他抬起头,火焰在灰烬中闪动,竖琴手脸容幽暗。 他站起身,烧伤的手握拳托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他听见竖琴手稍稍移动发出的微弱而干枯的声响,知道就算自己在这火堆旁待上一整夜,天亮后竖琴手依然会在原地,沉默而无眠。他无言地摇头,甩开令自己困惑混乱的各种冲动。 “你用琴声把我从梦里引来,我就来了,像只狗一样乖乖趴在你的沉静之中。我真希望知道我是该信任你、杀了你,还是逃开你,因为你玩的游戏比我所知的任何解谜人都更高明,也更致命。你需要食物吗?我们可以给你一点。” 良久,岱思才回答,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不。” “好吧。”摩亘徘徊着,紧握双手,仍不自禁地希望能得到一丁点真相,像狗盼着人赏一根骨头,即使那骨头残缺不全又没滋没味。最后他突兀地转身,烧焦灰烬的烟熏灼着他的眼。黑暗中他走了三步,第四步踏进一团突如其来地在四周绽开的蓝色火焰中,火焰愈来愈亮,缠绕穿梭于他全身,他叫喊出声,跌进光亮里。 摩亘在黎明醒来,趴在原先跌倒处,脸下梗着泥土和碎叶。有人伸了一只脚到他肩膀下,把他挑翻过身来。他再度看见竖琴手,竖琴手仍坐在树下,面前一圈灰烬。然后他看见了那个伸手揪住他罩衫领口、将他一把扯起的人。 他痛苦愤恨交加,正要开口大吼,亟斯卓欧姆的手立刻捂住他的嘴,让他叫不出声。这时摩亘看见竖琴手的眼睛,黑如夜色,静如俄伦星山底那潭毫无波澜的黑水,眼神中有某种挑战之意,阻住他喉头的苦涩。竖琴手站起,僵硬且不灵活的动作让摩亘知道他在那里坐了一整夜。岱思将竖琴放在火堆灰烬对面,动作刻意得出奇。接着他转过头,摩亘顺着他的眼神看去,看见瑞德丽站在那里,在升起的朝阳之眼中显得苍白而沉默。 一声沉默的绝望叫喊在摩亘胸中涌起炸开,瑞德丽听见了,也以同样的绝望回视。她衣发凌乱,看起来非常疲倦,但没有受伤。 亟斯卓欧姆粗声粗气地说道:“你若敢碰我的心智,我就杀了她。听懂了吗?”他粗暴地摇晃摩亘,将摩亘的视线从她身上晃开,“听懂了吗?” “懂了。”话声刚落,摩亘立刻用双手攻击创立者。一道白色火焰反扑而来,烧灼入骨,他颓然倒地,眨去眼睑上的汗水,紧抓石头和小树枝不让自己叫喊出声。瑞德丽奔了过来,他感觉瑞德丽环抱着他,扶他站起。 他摇摇头,试着推开瑞德丽以免她受巫师的火焰波及,但她只把他抱得更紧,说:“住手。” “很好的建议,”创立者说,“你应该采纳。”乍现的炎热阳光中,他看起来很疲惫。摩亘看见他那副戴了许多世纪的静谧面具有了磨损,出现了空洞尖锐的线条。他身穿一件没形没状的粗糙而寒酸的长袍,造成一种年迈脆弱的假象。袍上满是尘埃,仿佛他也沿着通商大路步行而来。 摩亘努力对抗内心的狂怒与痛苦,开口说道:“你难道听不见你竖琴手的琴声,还得靠猜才能找到我在这条路上的位置?” “你在疆土各地留下的踪迹明显得连瞎子都不会跟丢。我猜你会回赫德,甚至还追踪到那里,但是——”他举手制止摩亘突然欲发的动作,“你已去过又离开了。我不想跟农夫和牛群打仗,在那儿什么也没惊扰。”他沉默不语,打量摩亘片刻,“你把安恩的幽灵带去了赫德。你怎么办到的?” “你说呢?你教了我一些国土律法。” “没那么多。”一瞬间,摩亘感觉他的心智探进自己脑海,寻找那份知识,这碰触让他盲目,让怖惧和无助的回忆重新涌现。他再度变得无助,身旁的瑞德丽也一样无助,绝望愤怒的泪水紧锁他的喉头。巫师将他在安纽因与死者缔结的心智联结探索完毕,轻哼一声放开他。晨光再度洒遍大地,他看见竖琴手的影子投在烧焦的树叶上。他瞪着那影子,那份静止拉扯着他,将他的困惑磨损成麻木。然后亟斯卓欧姆的字句刮过他的脑海,他抬起眼睛。 “你是什么意思?我所知的一切都是从你身上学来的。” 巫师以臆测的眼光凝视他,仿佛他是尘封卷轴上的一道谜题。巫师没回答,突然对瑞德丽说:“你会易形吗?” 她轻轻地向摩亘踏近一步,摇摇头:“不会。” “安恩历史上有半数国王都曾变过乌鸦,而且我听岱思说你继承了易形者的力量,你很快就能学会。” 血流猛然蹿上她苍白的脸,但她没看竖琴手。“我绝不易形。”她轻声说,接着用几乎没变的声调一口气继续说下去,让摩亘和巫师都感意外,“我以我和玛蒂尔的名字诅咒你:眼睛变得又小又红,最高只能看见人的膝盖,最低只能看见泥——”巫师伸手捂住她的嘴,她停口。他眨了眨眼,仿佛一时间视线有点模糊。他的手滑到瑞德丽颈间,摩亘内心有什么东西开始紧绷,既危险又一触即发,像条即将绷断的竖琴弦。 但巫师只是冷淡地说:“省省你剩下的那九十八个诅咒吧。”他收回手,瑞德丽清清喉咙,摩亘感觉到她在发抖。 她又说了一次:“我绝不易形。就算要我的命,我也不易形。我发誓,以我的——”巫师再度阻止她说下去。 亟斯卓欧姆以略感兴趣的神色打量她,然后侧脸朝身后的岱思说:“你带她穿过内地荒野,回俄伦星山去。我现在没这个时间。我会束缚她的心智,她没法逃跑。佩星者跟我一起去朗戈,之后再到俄伦星山。”巫师似乎从落在蕨丛上的那道僵硬黑影中察觉什么,转过头去,“我会派人替你打猎觅食,帮你看守她。” “不。” 巫师一旋身来到摩亘身侧,摩亘若有动弹便逃不过他的注意。巫师皱着眉直视竖琴手的眼睛,直到竖琴手再度开口。 “我欠她的情。在安纽因时,她想在摩亘来之前放我走,还无意中用一小群幽灵保护我,让我不受他的伤害。我已经不为你效力了,而你欠我六百年。放她走。” “我需要她。” “你随便抓一个朗戈巫师,照样可以控制摩亘。” “朗戈巫师太难捉摸也太强大,况且,他们还可能会为某些奇怪的冲动而死,苏司就证明了这一点。我确实欠你,就算不欠别的,也欠你那把曾让佩星者乖乖跪在你脚边、如今已被毁的竖琴。但是别跟我要求这个,要求别的东西吧。” “别的我什么都不要。除非,你有一把以风为琴弦的竖琴,给一个没手弹琴的人。” 亟斯卓欧姆沉默不语。某道相关的谜题在摩亘记忆中微弱回响,他缓缓抬头,看着竖琴手。岱思的声音一如往常地不带感情,但眼中有一抹摩亘从未见过的强硬。有片刻时间,亟斯卓欧姆似乎在倾听某种模糊暧昧的东西,某个在晨风吹拂中听不清的声音。 最后他终于开口,语气近乎好奇:“原来就连你的耐性也有限。我可以治好你的手。” “不。” “岱思,你这样就太不讲理了。你跟我一样清楚这场游戏的筹码有多大。摩亘就像个瞎子,误打误撞找到了自己的力量。我要他去俄伦星山,而且不想因此跟他大打一场。” “我绝不回俄伦星山。”摩亘脱口而出。巫师没理他,只略略眯眼,全神贯注地看着岱思的脸。 岱思轻声说:“我又老又残,而且好累。在赫尔,你夺走了我的一切,只留下这条命给我。你知道后来我怎么做吗?我牵着马走到凯司纳,找到一个没有一见到我就对我吐口水的商人,把马卖给他,交换我这辈子最后一把竖琴。然后试着弹琴。” “我说了,我会——” “就算你治好我的手,疆土内也再没有任何宫廷会为我打开大门,容我演奏。” “你六个世纪前就接受了这项风险。”亟斯卓欧姆说,声音转为尖利,“你大可选择在不如我的宫廷那么显赫的宫廷里弹琴,选择某个无辜、无力的地方,那种无辜熬不过这最后一场争斗。这些你都知道。你太明智了,没有反过来指责别人的余地,何况你也不曾失落什么可供悔憾的无辜和天真。你可以留在这里饿死,或把安恩的瑞德丽带回俄伦星山,帮我完成这场游戏。事成之后,疆土内任何地方、任何东西,你都可以尽管要。”他顿了顿,又粗声说:“还是你内心有哪个我碰不着的角落受到佩星者的束缚?” “我不欠佩星者任何东西。” “我问的不是这个。” “这问题你在赫尔就问过了。你想要另一个答案吗?”岱思忽然停口,仿佛连自己都惊讶于话声中突然出现的怒意,而后以比较平静的语气继续说,“佩星者是一场游戏的中心。当初我和你一样,都不知道他会是年轻的赫德侯,是一个我可能会真心关爱的人,爱到危险的地步。除此之外,我和他之间别无束缚,而且这也无关紧要。我已经两度背叛他,两度把他交给你,但若要背叛安恩的瑞德丽,你得另找别人。我欠她。再说,这也是小事一桩:她对你并不构成威胁,拿疆土内随便哪个国土统治者代替都一样——” “比方说,大君?” 岱思静止不动,没有呼吸,没有眨眼,仿佛由风雨侵蚀刻塑而成。摩亘看着他,用手背抹脸,这才惊讶地醒悟到自己在哭。 岱思用非常轻的声音说:“不。” “所以,”巫师凝视他,嘴角两侧细如发丝的纹路逐渐加深,那纹路显示的是不耐烦,也是力量,“这毕竟还不算小事一桩嘛。刚才我都纳闷起来了。如果我无法对你诱之以利,或许有别的方式可以说服你。赫伦大君现在正驻扎在朗戈城外,带着两百名侍卫;我想侍卫是去保护该城的,而大君呢,出于某种令人无法理解的冲动,则是在等你。我给你一个选择。如果你选择把瑞德丽留在这儿,那么,等我借助摩亘的力量制伏朗戈最后一批巫师之后,我就带大君回俄伦星山。你选吧。” 巫师等待答复。竖琴手再度凝然不动,那双弯曲的手看起来脆裂易碎。巫师的声音像鞭子般挥下,引得岱思一阵瑟缩:“选啊!” 瑞德丽双手掩嘴。“岱思,我去就是了。”她低声说,“反正我一定要跟着摩亘,否则就违背了誓言。” 竖琴手没说话。最后他终于移动起来,非常缓慢地朝三人走去,眼盯着亟斯卓欧姆的脸。然后他迅速流畅地一挥残手,反手在创立者脸上掴了一掌。 亟斯卓欧姆后退一步,手指紧捏摩亘的手臂,但就算他不抓住摩亘,摩亘也动弹不得。竖琴手跪倒在地,弯身抱住因这一掌而折断的手。他抬起脸,那张苍白的脸上满布痛楚,但他什么也不问。一时间,亟斯卓欧姆低下头沉默地注视岱思,摩亘在他眼中看见了或许是许多个世纪的记忆碎片。巫师举起手,一道火焰击中岱思双眼,岱思朝后飞跌到蕨丛上,躺倒在地,一动不动,空盲的眼睛瞪向太阳。 巫师以手和眼控制住摩亘,直到摩亘渐渐发现自己正无泪地抽泣颤抖,全身紧绷,准备攻击。巫师揉揉眼,仿佛那道从自己脑海里蹿出的火焰让他头痛起来。“见赫尔的鬼了,”他质问,“你在他身上浪费哀伤做什么?看着我。看着我!” “我不知道!”摩亘也对他大叫,随即看见又一道火焰凌空越过竖琴手的身体,点燃那把深色的竖琴,烧断的琴弦在空气中发出哀鸣。瑞德丽突然幻化成一团纯粹的烈焰,巫师毫不留情地用心智力量将她拉回原形。摩亘努力阻止自己施用力量的冲动,因为瑞德丽仍在半人半火之间,如果这时出手,她必会惨遭不测。就在这时,摩亘忽地僵住,陡然转身,发现树林间有十二个人正在好奇地旁观,他们的马匹是夜晚的颜色,衣着尽是大海湿润闪动的色彩。 “这个世界,”突如其来的沉寂中,其中一人开口评论道,“对竖琴手来说可真不安全。”他朝摩亘颔首,“佩星者。”那张毫无表情的苍白脸庞似乎在微风中波动,海水的咸味从他身上飘来。“伊泷的孩子。”发光的眼睛转向亟斯卓欧姆,“至尊。” 摩亘瞪着这些人看,拼命设想采取各种行动的可能,脑海突然一片空白。他们没有武器,黑色坐骑静立如石,但摩亘感觉得到,只消一点动静、一抹光、一声不对劲的鸟鸣,就会触发无情的攻击。他们似乎暂停动作,仿佛两波浪潮间的短暂沉默;至于暂停是因为好奇,还是只因为不确定该怎么做,他不得而知。他感觉亟斯卓欧姆的手紧抓住他的肩膀,心知巫师要他活命,令他有种诡异的安心。 仿佛在回答摩亘心里的疑问,先前发话的那个易形者再度开口,语调轻软,带着暧昧的讥讽:“我们等着见至尊,已经等了一千年。” 摩亘听见巫师吸了口气:“你们就是伊姆瑞斯和安恩的海生出来的那些东西——” “不。我们不是大海生的,而是依随海的竖琴声将自己塑造成形。你处理你那竖琴手的方式很随便。” “要怎么处理那个竖琴手是我的事。” “他为你出了很多力。许多个世纪以来,我们看着他遵循你的指示,戴着你的面具,等待着……我们也一直在等,早在你出现在至尊这片疆土之前就开始等了,亟斯卓欧姆。至尊在哪里?”那人的马无声地潜行上前,像个影子,停在离摩亘三步开外。摩亘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往后退。创立者的声音疲倦、不耐烦,出乎他意料之外。 “我没兴趣猜谜,也没兴趣打斗。你们用死人和海草拼凑出自己,你们呼吸,弹竖琴,死去——我对你们只知道这么多,也不想知道更多。叫你的马退下,否则你就只剩一堆海藻可骑了。” 易形者不消移动分毫,便令马退了一步。他的眼睛如水般反光,一时间那双眼似乎在微笑。“欧姆师傅,”他说,“有道谜题不知你是否听过:有个人午夜打开家门,发现挡在门口的不是黑夜,而是某只无边无际巨大动物的一只好黑好黑的眼睛。再看看我们吧。然后你走,静静地走开,留下佩星者和我们的亲戚。” “要看你们看去。”创立者粗声粗气地说罢,一股力量自他身上汹涌而出,仍被他抓住的摩亘也猛然受到震动。那股能量朝易形者直冲而去,夷平了挡在中间的一棵橡树,受惊的鸟尖叫着飞散。那道火焰的沉默雷声闪过众人脑海,摩亘感觉得到,但因巫师护住他的心智,他只感觉雷声如在远方。断裂的树木尘埃落定,易形者慢慢从惊飞的鸟群中再度出现,数目竟然倍增,因为其中半数本来是那些一动不动的马。亟斯卓欧姆看着他们从容不迫地变回先前的模样,摩亘感觉得到他对易形者的力量之大非常不解。巫师松开手,灌木丛里有根小树枝莫名地窸窣一响,易形者开始发动攻击。 一波黑色的毛皮、黑如贝壳的无声马蹄飞快冲来,快得摩亘几乎来不及反应。他造出空无的幻象笼罩自己,大概只有瑞德丽注意到了,因为摩亘抓住她手腕时,她惊呼了一声。有东西击中他,或许是马蹄,或许是影子般长剑的剑柄;他一时控制不住,有短暂的瞬间无法隐形,感觉全身肌肉紧绷,等待致命的一击。但什么也没碰到他,只在零星的片刻,有风吹在他身上。他将自己的心智往前抛去,沿着道路抛向好几里外,那里有个商人驾着满载布匹的马车,正吹着口哨消磨无聊的时光。他把同样的意识灌入瑞德丽脑海,紧紧抓住她朝前冲进那辆车。 片刻后,两人躺在那辆大车的篷帐里,伤口的血流到一捆刺绣亚麻布上。 第六章 瑞德丽在哭。摩亘边留意聆听四周的动静,边抱着她试着安抚,但她仍哭个不停。在瑞德丽的饮泣之外,他听见车轮在尘土中摩擦转动,听见驾车的商人吹着口哨,隔着身后捆捆布料及帆布车篷,听起来低闷而模糊。路上十分安静,后方没有追兵的响动。他把作痛的头靠在亚麻布捆上,闭起眼睛,一片无声的黑暗又轰然而来。一侧的车轮轧进坑洞,摩亘随着车身震动颠起,瑞德丽挣出他的怀抱坐直,拂去落在眼前的发丝。 “摩亘,他在夜里找上我,我光着脚,根本跑不动。当时我还以为是你回来了。现在我连鞋子都没了。那个竖琴手到底以为他在干什么?我不了解他,我不——”她突然停口瞪着摩亘,仿佛惊觉易形者出现在身旁。她一手掩嘴,伸出另一只手摸他的脸:“摩亘……” 摩亘抬手摸摸前额,看到手指上的血,不禁一声惊呼。他脸侧从太阳穴到下巴都灼痛着,肩膀也疼,身上的罩衫一碰便四分五裂。一道皮开肉绽、又深又长的伤口似乎是被尖锐的马蹄踢出来的,一路从脸延伸到肩膀及至胸口。 摩亘慢慢直起身,看着自己流在车上、高级布料上的血迹,狠狠打了个哆嗦,脸埋在膝上。 “这次我是自投罗网。”他开始咒骂自己,骂得有声有色、有条有理,直到听见瑞德丽站起来。摩亘抓住她的手腕,拉她重新坐下:“不要。” “你放手好不好?我要叫那商人停车。如果你不放手,我就要喊了。” “不,瑞德丽,听我说。你听我说好不好!我们现在在刚才那地方的西边,距离只有几里,易形者会到处找我们,亟斯卓欧姆也会——如果他还没死的话。我们得跑在他们前面。” “我连鞋子都没有!如果你叫我易形,我会诅咒你。”瑞德丽再次摸摸他的脸,咽下一口口水,“摩亘,你能不能别哭了?” “我还在哭?” “对,”瑞德丽眼中也再度涌满泪水,“你简直像赫尔的幽灵。拜托你,让商人帮你的忙吧。” “不。”车子突然一颠,停下了,摩亘呻吟出声。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拉起瑞德丽。满脸惊讶的商人透过布篷间隙跟他们大眼瞪小眼。 “狼王的眼睛啊,你们在我车上干吗?”商人掀动布篷,光线照在两人身上,“你看你把那块绣花布弄成什么样子!你知不知道那布有多贵?还有那块白色天鹅绒……” 摩亘听见瑞德丽吸了口气准备回嘴,便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心智抛向前方,像系着绳索的锚越过水面,消失在浅处,往下沉落,寻找停歇的地方。他在前方的路上找到一处阳光普照的安静的地方,那里只有一个骑马前往朗戈的乐手哼唱着歌。摩亘抓住瑞德丽的心智,打断了她的话,朝那歌声迈步踏去。 他们在路上只站了一分钟,前方唱歌的人逐渐远去,浑然不觉两人的存在。突如其来的阳光在摩亘四周旋绕,他一阵晕眩。瑞德丽想挣脱他心智的掌握,抗拒力强得令他吃惊,他感觉到瑞德丽既生气又惊慌。摩亘瞥见她内心蕴含的巨大力量,突然了解她其实有能力摆脱自己,但恐惧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摩亘的思绪不受形体拘绊,伸展着再度高飞,碰触各式各样的心智,有马,有鹰,有在熄灭的营火旁觅食的一群乌鸦。一个农夫的儿子把代代相传的生计抛在身后,骑着一匹年老的耕马,要去朗戈闯天下。摩亘将思绪定锚在他身上,朝前跨去。两人站在那匹耕马身后扬起的尘埃里,摩亘听见自己筋疲力尽的粗嘎的喘气声,有样东西在脑海里掴痛了他,他正待反击,但及时醒悟那是瑞德丽的心灵嘶吼。他平定住两人的心智,又沿着道路远远往前搜寻。 一个在沿途各村庄间来回,钉钉马蹄铁、修修锅子的铁匠,正坐在自己的车上半睡半醒,悠然地梦想着啤酒。摩亘做着那人的梦,跟着他穿过这炎热的上午。瑞德丽静得出奇,这一刻摩亘好想跟她说话,却不敢分神。他再次敞开脑海,直到听见商人的笑声;他让笑声充满脑海,直到那些声音近得就在身旁的树林里。这时他发现自己意识不到瑞德丽的心智了,吓了一跳,四处摸索,却只碰触到树木或动物的模糊思绪。他在脑海里找不到她,回过神来,看见瑞德丽站在面前。 她呼吸急促无声,全身紧绷地瞪着他看,似乎正准备咆哮或动手打他或哭出来。他感觉脸好僵硬,几乎讲不出话。摩亘说:“再一次就好。拜托。那条河。” 过了一会儿,瑞德丽点点头。摩亘握住她的手,她的心智,在阳光中摸索清凉的脑海:鱼、水鸟、河里的动物。河出现在他们面前,两人站在岸上,脚下是蕨丛间一片柔软的草地。 摩亘放开瑞德丽,跪趴着喝水,水声抚平了太阳在他脑海中留下的烧灼痕迹。他抬头看向瑞德丽,想开口说话,却看不见她。他倒下,脸埋在水里,睡着了。 摩亘醒来时已是半夜,瑞德丽坐在他身旁,借着她火焰的温柔光芒注视他。两人彼此凝视良久,没说话,仿佛在回忆中望着对方。瑞德丽摸摸他的脸,面容疲惫,眼中有种他不曾见过的神色。 一股奇异的悲伤撕扯着摩亘的喉头,他低声说:“对不起。我实在没别的办法。” “没关系。”她检查裹在摩亘胸口的绷带,摩亘认出那是她上衣撕成的布条。“我找到一些药草,是那个养猪妇——我是说娜恩——教我用来治疗受伤的猪的,希望对你也有效。” 摩亘抓住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求求你。你就说吧。”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从来没人控制过我的心智。我当时太气你了,一心只想挣脱你,回安纽因去,然后……我挣脱了。我留在你身边,因为你了解……你了解力量。那些称我为亲戚的易形者也了解力量,但我信任的是你。”瑞德丽沉默不语,摩亘等待着,在火光中看着她,眼中的影像变得奇异,有如谵妄的幻影:她浓密纠结的头发就像刚采下的海草,皮肤白似贝壳,表情变化仿佛海面上幻化的光线。她突然一扭头转开脸:“不要把我看成那样!” “对不起。”他再度道歉,“你那样看起来好美。你知不知道,要挣脱我的束缚得有什么样的力量?” “知道。易形者的力量。我有的就是这种力量。” 摩亘沉默不语,盯着瑞德丽,全身打起一阵轻微的冷战。“他们有那么大的力量,”他倏地坐起,几乎没感觉到胸口传来的疼痛,“为什么不用?他们从来不用那股力量。他们早就可以杀死我了。在赫伦,易形者柯芮格大可在我睡觉时杀死我,但他只是弹琴,只是向我挑战,要我杀死他。还有在以西格——三个易形者居然杀不死一个这辈子从没用过剑的赫德侯?见赫尔的鬼了,他们到底是什么?他们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亟斯卓欧姆要的又是什么?” “你想他们是不是杀死亟斯卓欧姆了?” “我不知道。他应该知道要逃。我倒惊讶他没跟我们一起出现在那辆车上。” “他们会去朗戈找你。” “我知道。”摩亘双手掩脸,“我知道。如果朗戈的巫师帮忙,我或许可以把他们引出城外。我得赶快到那里,我必须——” “我知道。”她深吸一口气,疲惫地呼出,“摩亘,教我变成乌鸦吧,至少这是安恩国王的形体。而且飞比光脚走路快。” 摩亘抬起头。他重新躺了一会儿,拉她躺在自己身旁,不知如何同时说出脑中的千头万绪。最后他说:“我会学着弹竖琴的。”并感觉瑞德丽贴在他胸前的脸上绽出微笑。接着一切思绪冻结成一段记忆,是黑暗中传来的断续的竖琴声,直到他伸手抹眼,才发现自己又哭了。瑞德丽没说话,轻轻拥着他。良久,她的火熄灭了,摩亘开口道:“我跟岱思一起坐在夜色里,不是因为我希望能了解他,而是因为他引我去那里,因为他要我去那里。他也没用琴声或言语留住我,但是有某种强大的东西束缚了我,超越我一切的愤怒。我去,是因为岱思要我去。他要我去,我便去了。你了解吗?”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摩亘,你爱他啊。”她悄声说,“那就是束缚。” 他又陷入沉默,回想火焰对面那张笼罩着阴影的沉静脸孔,倾听竖琴手的沉默,直至几乎可以听见谜题在黑暗中如蛛网般展开,形成一场庞大而秘密的游戏,岱思的死也是其中一道谜题。瑞德丽敷在他脸颊上的某种药草的气味终于飘入脑海,他睡着了。 两人在翌日黎明醒来,摩亘教瑞德丽变成乌鸦。他进入瑞德丽的脑海,发现其中深埋乌鸦的影像、乌鸦的故事,还有她自己几乎不曾察觉的记忆:她父亲那双难以解读、黑如乌鸦的眼;鸦群在橡树林中围绕雷司的猪群;飞越安恩历史的乌鸦,是食腐鸟、传信者,也是碑石的守护者,鸣声中有讥嘲,有苦涩的警告,还有诗篇。 “这些都是从哪儿来的?”瑞德丽惊异地喃喃说道。 “这些都属于安恩的国土律法,是安恩的力量、安恩的心。如此而已。” 摩亘从周遭林间的某棵树上唤来一只睡意蒙眬的乌鸦,让它停栖在手腕上。“你能不能进入我脑海?看进我的眼睛、我的思绪?” “我不知道。” “试试看,对你来说应该不难。”摩亘向乌鸦开启自己的脑海,将它脑中的事物带进自己脑中,直到透过乌鸦的双眼看见自己模糊、无名的脸。他听见枯叶下、橡树根底有些响动,清晰明确得就像笛音。他开始了解乌鸦的语言,它叫了一声,叫声出于好奇而非不耐烦。接着他脑海中充满瑞德丽的存在,仿佛她就在他的内心,温柔地触摸他,如光线般充满他。一股惊迷之感让他喉头作痛。一时间,三个心智彼此流通,无惧地、试探地交流。乌鸦叫了一声,振起黑色的翅膀挡住摩亘的视线,他脑海里只剩下自己,摸索着自内心离去的某种东西。一只乌鸦拍着翅膀落在他肩上,他看进乌鸦的眼。 摩亘慢慢地笑了。乌鸦笨拙地振翅飞上高枝,降落时失了准头,好不容易才站稳。但本能与知识间的微妙平衡一经动摇,乌鸦即变成了瑞德丽,边拂挡着树叶边恢复人形。 她大吃一惊,喘不过气来,俯视着摩亘:“不要笑了。摩亘,我飞上来了,现在我该怎么下去?” “飞啊。” “我忘记怎么飞了!” 摩亘飞到她身旁,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使他一侧的翅膀僵硬。他变回原形,树枝在他体重的压迫下发出吱嘎作响的警讯。瑞德丽惊呼:“我们会掉进河里!摩亘,树枝快断——”她呱叫一声,拍着翅膀再度飞起,摩亘也飞到她身旁。两人将旭日画出两道黑影,高高飞越树林上空,看见绵延千百里的无尽森林,与穿越其中、横跨整片疆土的那条大路。两人愈飞愈高,直到商人的车马变成小小昆虫,爬在一条尘埃缎带上。他们绕着彼此盘旋,慢慢下降,翅膀拍打着同样缓慢的节奏。他们在阳光中打转的圈数渐次减少,终于在河流上空画了最后一个黑色的圆,然后降落在河岸蕨丛间,变回原形,在晨光中无言地凝视彼此。瑞德丽低语: “你的眼睛里都是翅膀。” “你的眼睛里都是阳光。” 之后,两人以乌鸦的形貌飞了两星期,到达内地荒野的边缘。沉默的金黄色橡木林逐渐稀疏,道路转向往北,穿过浓密幽暗的松树林,林中的寂静似乎完全不受许多个世纪人车熙攘的打扰。正午的阳光将干燥多岩的山丘曝晒成黄铜色,路沿着山势蜿蜒向上,跨越河谷,河谷的岩壁间发出水的轰鸣声,一道道湍急的银色水流从朗戈七湖奔流而下。树木在乌鸦的视野中连成一片,无垠无涯,延伸到远处与一抹雾蒙蒙的淡蓝相接,那是位于内地荒野偏远西界上的山脉。白昼的阳光将天空烧成泛着金属光泽的无瑕之蓝,夜晚则在天空洒满星辰,从地平线这一端直到世界边缘。内地荒野的土地、岩石、野性未驯的古老的风,这些事物的存在已经太嘹亮,容不下其他声响,在它们之下只有花岗岩般难以动摇的一片沉默。摩亘飞翔着,感觉到那股沉默,将之吸入自己的骨髓,在心中感受那奇异冰冷的碰触。一开始他躲避那份沉默,摸索着探进瑞德丽的脑海,与她分享一种无以名状的模糊语言;而后那沉默慢慢渗进飞行的节奏,变成了一首歌。直到他几乎忘却自己的语言,眼中的瑞德丽也只剩下一个由风雕塑的暗色形影时,他终于看见一望无际的树林在他面前分开,远处就是亟斯卓欧姆创立的那座伟大的城市,展开分布在朗戈七湖中第一座湖的岸边,在最后几抹夕阳的余晖中闪烁着红铜、黄铜、黄金的色彩。 两只乌鸦拍着疲惫的翅膀飞过最后一段路,朝目的地前进。城市周围方圆好几里的森林早已被开垦清空,变成田野、牧草地和果园,松树的清凉气息被翻耙过的泥土和庄稼的气味取代,逗引着摩亘的乌鸦本能。通商大路上已落满一道道阴影,通往城门的最后一里路上满是车辙和足迹。城门是一道高耸的弯拱,看起来十分脆弱,以打磨光滑的深色木材和白色岩石建成;城墙则十分厚重,用木材和石块搭成的拱壁高悬,底下是散布于旧城区外的屋舍。较新的街道在古老城墙上打了洞,开通较小的门,住家和商店也紧邻城墙而立,甚至连墙顶上都有,仿佛盖这些房子的人已经忘记七百年前致使城墙匆匆建起的那段可怕的过去。 两只乌鸦飞到主城门上,栖息在拱顶间。门扇用厚重的橡木做成,铰链和补强部分是青铜,看起来仿佛已数百年不曾关闭。有鸟在阴影处的铰链上做了窝。墙内的鹅卵石街道宛如迷宫,向四面八方伸展,两旁是漆着鲜艳色彩的客栈、交易厅、商家、工匠作坊、窗边垂挂织锦挂毯和鲜花的房屋。摩亘以乌鸦的眼力望去,越过屋顶和烟囱,看向城市北缘。西下的夕阳像颗大炮弹正中湖心,使湖面遍布点点火光,系泊在码头边的千百艘渔船仿佛在水面上燃烧。 摩亘降落在城门与城墙交接的角落,变回人形,瑞德丽也跟着恢复人形。两人伫立着对视:彼此的脸都瘦了,印刻着内地荒野的野性与沉默,看起来有些陌生。摩亘想起自己有手臂,便伸手揽住瑞德丽的肩,亲吻她,动作几乎是怯生生的。瑞德丽也逐渐恢复了表情。 “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她低声说,“摩亘,我觉得我好像做了一百年的梦。” “只有两星期。我们到朗戈了。” “我们回家吧。”瑞德丽眼中出现一抹奇怪的神色,“这段时间我们都吃了些什么?” “别去想。”他侧耳倾听。此时出入城门的人和车非常稀少,他只听见一个骑马的人慢慢走在暮色之前,走进城里。他拉起瑞德丽的手说:“走吧。” “去哪里?” “你闻不到吗?就在那里,在我脑海边缘。一股力量的臭味……” 那气味引着摩亘穿过蜿蜒的街道。城里很安静,正值晚餐时间,他们一路经过的客栈都传出令人垂涎的香味,两人忍不住喃喃说了些什么。但他们没有钱,且摩亘衣衫破损,瑞德丽又光着脚,简直是一副乞丐的模样。已经腐朽、遭到误用的力量散发出的气息,引着摩亘走向城区中心,穿过满是高级商店和富商住家的宽敞街道。街道开始上坡,通往城市中心,愈近坡顶,华丽的建筑愈少。路突然到了尽头,一片满目疮痍的广袤土地上,耸立着由巫术的力量及技艺打造而成的那座古老学院的废墟,开敞空荡的墙在最后一抹天光中微微发亮。 摩亘停下步伐,古怪的渴望在心中作痛,仿佛瞥见了他永远无法拥有、也从不知道自己可能想要的东西。面对这不可思议的地方,他说:“难怪他们会来。他把这里建得这么美……” 一间间炸开、半毁的巨大房间,显露出疆土内的富饶珍宝。碎裂的窗子上,残缺不全的窗扇是宝石的颜色,窗框则是黄金;遭火熏黑的房内墙壁依稀可见淡色梣木、黑檀木、橡木、杉木的痕迹;一道道残破断落的梁椽,接头处闪着红铜和青铜的光泽。又长又高的拱型窗户照进折射的棱光,让人想见过去那安详和平的幻象,安抚催眠着受学院吸引而来的那些人,那些扰动不宁、追求力量的头脑。远隔七个世纪的摩亘,也感觉得到那个幻象和那份承诺:聚集全疆土最有力量的头脑,交流分享知识,探索他们的力量,并使之更有纪律。那股幽暗的渴望再度击中他的心,他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只兀自站在那里凝视这座寂静的学院废墟,直到瑞德丽碰碰他。 “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真希望……真希望我能在这里念书。我唯一认识、拥有过的力量,是亟斯卓欧姆的力量。” “那些巫师会帮你。”她说。但这句话无法安慰摩亘,他看着瑞德丽。 “我可不可以请你做一件事?变回乌鸦,待在我肩上,让我来找他们。我不知道这里是否还残留着什么陷阱或束缚。” 瑞德丽疲倦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变成乌鸦缩身依偎在摩亘耳下。他踏进校园,这里没有半棵树,连草也只是东一簇西一簇,在一道道灼成惨白的地面深沟旁挣扎着生存。碎裂的石块散落一地,石块深处仍燃烧着往昔的力量。摩亘走近学院,感觉得到这里几百年来一切原封不动;可怕的毁灭感悬在这片珍宝上空,警告来者。他动作安静,敞开脑海,探索气味,进入沉寂的建筑。 屋内散发着某个熟悉名字的臭味。在大多数房间里,断裂墙壁的石堆下都有压碎的白骨。希望、能量、绝望的记忆在他周遭缠绕,宛如幽灵。他开始微微出汗,感受到一场惊天动地的无望战役带来的震撼,即便那场战役的影子已如古时的尘埃般微渺稀薄。他进入建筑群中央的一处圆形大厅,感觉周遭壁间仍有震动在回响,是一场仇恨与绝望的大爆炸。他听见肩上的乌鸦喉间发出粗嘎的鸣声,爪子抠进他肩膀。他穿梭着走过落在地上的天花板碎片,走向大厅后端一扇门,门还挂在框上,但门扇已成了一条条碎片。门里是一间宽敞的图书馆,无价的馆藏已经破损焦黑,散落一地。大火曾烧遍书架,许多古老的巫术书只剩下书背和书皮,屋里仍残余着皮革的焦味,仿佛七百年来从没有其他东西扰动此处的空气。 摩亘穿过一间又一间空荡荡的房室,其中一间有一摊摊黄金白银,有各式各样的贵重金属和宝石碎片,是先前学生用来制作工艺品的;另一间房里有碎裂的小动物骨骸;再一间里则有好些床,其中一张床的被褥下蜷缩着一具孩童的骨骸。这时他转过身,摸索着穿过破裂的墙壁,回到夜色之中,但空气里充满了无声的叫喊,脚下的土地也是死的。 他坐在建筑角落一堆炸开的石块上。从这荒废的坡顶看下去,迷宫般的屋顶往倾圮的城墙方向散布蔓延。这些屋顶全是木造的。他仿佛看见大火席卷全城,烧毁庄稼和果园,在炎热的夏日天空下沿着湖岸延烧到森林,连续好几个月不会有半滴雨水来浇灭。他双手握拳,俯下脸抵着手,低声说:“见赫尔的鬼,我来这里做什么?他已经毁过朗戈一次,如今他和我会再毁它一次。那些巫师回这里不是要向他挑战,而是回来等死。” 乌鸦喃喃说了什么。摩亘再度起身,看着日落后的澄明天空映衬着庞大废墟的黑影。他用心智探索气味,碰触到的只有记忆;他侧耳倾听,听见的只有数百年来不断被沉默诅咒的一个名字。他颓然垮下肩膀:“他们就算在这里,也躲得很隐秘……我不知从何找起。” 瑞德丽的声音从乌鸦脑海中蹿出,用思绪简短地说了一句。摩亘转头,迎视那双锐利的黑眼:“好吧。我知道我可以找到他们,可以看穿他们的幻象,打破他们的束缚。可是,瑞德丽……他们都是伟大的巫师,他们的力量来自于好奇、纪律、正直……甚或是喜悦。他们的力量不是在俄伦星山底下狂叫得来的,他们从不曾胡乱摆弄国土的律法,也不曾踏遍全疆土追杀一个竖琴手。这些巫师或许需要我在这里为他们奋战,但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信任我……”乌鸦沉默着。摩亘伸出一根手指抚过它胸口:“我知道。只有一个办法能查明。” 摩亘回到废墟,这一次他完全敞开自己,迎向那场毁灭的折磨,迎向萦绕不去的记忆、记忆中遭遗忘的和平。他的心智像一颗有许多切面的宝石,折射出所有仍徘徊此地的力量——来自崩裂的岩石,来自咒语书中完好的一页,来自死者身旁各式各样古老的器具:戒指、雕刻奇异花纹的长杖、中心冻结光芒的水晶、不知名的有翼动物的骨骸。他厘清各式各样、层层叠叠的力量,找出每一股力量的来源。一度,他循着一股闷烧的火焰,追溯到深埋在一摊熔铁里的源头,无意间触发了它,才发现那铁本身也曾是某种知识的坩埚。那股爆炸的力道把乌鸦震到六尺高的半空,震得天花板落下碎石。他没有与之对抗,而是自动融入其中。乌鸦紧张地呱叫,看着他从爆炸之际进入的岩石中重新出现,恢复原形。摩亘把乌鸦捧在手里安抚一番,同时对古代巫术之精细深感惊奇。他碰触到的一切——木材、玻璃、黄金、卷轴、骨头——都含有力量的余烬,他无微不至地耐心探索,若太暗了看不见,就点燃梁椽碎片照明。最后,接近午夜,乌鸦在他肩上打起瞌睡时,他的心智无意间拂过一扇不存在的门。 那是很强大的幻象,他先前虽看到那扇门却没能看穿,也不曾感觉要打开它。门是厚重的橡木加铁造的,上了重重闩锁,若要开门,必须先爬过一堆碎裂的岩石和焦黑的木头。门旁的墙几乎完全崩塌,门闩锁住的似乎只有两栋毁坏建筑间受战火摧残的空地。但这门是由一股活生生的力量创造的,具有某种目的。他爬过那堆木石残块,伸出一只手平按在门上,某个心智挡住去路,让他的手指摸到木材的质感。他稍做停顿,接着破除阻碍,并再度被自己暧昧模糊的强大力量所困扰。他朝前走,有短暂的一瞬也变成了虫蛀的橡木和生锈的门锁,包围住那股束缚这扇门的力量。 他往下走去,突然走进一片黑暗。焦土的幻象下隐藏着通往地底的台阶,他手中火把的火光晃动着,愈变愈小。他终于醒悟是什么力量要弄熄它,便稳稳控制住火光,用脑海深处的火焰将它烧得明亮。 饱经磨损的石阶陡峭地向下,形成狭窄的走道。坡度渐缓,黑暗那空白又空洞的脸笼罩在摩亘的影子外,散发出朽木和返潮岩石的气味。他让火把烧得更亮,火光虚弱无力地探看着黑暗。一股仿佛来自山中的寒意传遍他全身,他打起冷战。乌鸦发出粗嘎的叫声,摩亘感觉它开始易形,立刻摇头,它便又蹲回摩亘发侧。他把火愈燃愈亮,找寻这片黑暗的边际,同时却又感觉某种东西渗进思绪,感觉一股力量近在眼前,与广大的地底深渊毫无关系。他困惑地寻思,不知这片深渊本身是否也是幻象。 摩亘慢慢吸一口气,没有呼出。这只有一个可能:巫术制造的矛盾。除非转身离去,否则他别无选择。他松手让火把掉在地上,任火光逐渐熄灭,周围变成一片黑暗。他不知自己站在那里跟黑暗扭打了多久,愈是拼命想看见便愈是意识到自己的盲目。最后他举起双手,交握着遮在眼前。他又打起冷战,黑暗似乎蹲踞在他头上,像某种庞大的活物,但他不能离开,只沉默又顽固地站着,希望得到帮助。 一个声音响起,几乎就在他身旁:“夜晚并不是黎明到来前不得不忍受的东西,而是一种元素,就像风或火。黑暗就是它自己的王国,其行动依循自己的律法,也有许多生物活在其中。你拼命想把自己的心智与它划分开来,是徒劳无功的。要接受黑暗的训诲。” “我做不到。”摩亘放下双手,握拳,一动不动地等待。 “试试看。” 他的拳头握得更紧,汗水刺痛眼睛:“我可以跟创立者对抗,但我始终没从他身上学会如何对抗黑暗。” “你几乎轻而易举就破除了我的幻象。”那声音很平静,但是有力,“我以残存的所有力量维系这幻象,除了你之外只有两个人能够破除,而你比那两个人更有力。佩星者,我是亦弗。”那声音说出的全名,是一连串粗砺的音节,带着音乐般的流畅起伏,“你把我从创立者的力量中释放出来,我愿意全心为你效力,死而后已。你看得见我吗?” “看不见。”摩亘低声说,“我想看见。” 火把的光线如星辰般在四周亮起,亮出一圈拱形的光芒。宽广的空间感消退,一种温和、无言的意识逐渐增强,摩亘意识到某种不太真实的东西,有如萦绕在脑海边缘的一段记忆。接着他看见一颗头颅带着疑问凝视他,旁边是另一颗,然后是一整片各式各样的骨骸。他所站之处是间圆形房间,微潮的墙壁是带有生机的泥土,满布一道道深深的裂缝。他颈背上汗毛直竖,发觉自己站在一座隐藏在伟大学院之下的坟墓里,朗戈最后一批幸存的巫师正在此处埋葬死去的友伴。 第七章 摩亘立刻认出了娜恩:一个瘦瘦高高的女人,灰色长发,瘦骨嶙峋的精明脸孔。她抽着一支镶宝石的小烟斗,眼睛比烟草更黑几分,正以惊奇与担忧交杂的奇特眼神打量摩亘。她身后的火光中站着一名高大瘦削的巫师,轮廓细致的宽脸有君王架势,满布战争留下的痕迹,枯发中掺着一抹抹银和金,鲜活的眼神中闷烧着蓝色的火焰。他自过往凝视摩亘,仿佛那三颗星一时间烧过视野,烧进遭人遗忘的许多个黑暗世纪。一名深色眼睛的巫师跪在墙上的一道裂缝旁,瘦削的脸庞像只猛禽,看似酷烈无情,但摩亘迎视他的视线,看见了淡淡笑意,仿佛因某种矛盾而不协调的事物而笑。摩亘眼神稍移,看向那人身旁一名瘦高孱弱、有着凯司纳师傅声音的巫师,那张脸疲敝淡漠,但摩亘看着他迈步走来,感觉得到他细瘦的身体里蕴含着出人意料的力量。 摩亘试探地说道:“亦弗?” “是的。”亦弗伸出一只手接过摩亘肩上的乌鸦,动作非常温和。摩亘突然想起赫伦大君带去凯司纳的书,整齐精确的页缘上画满野花。 “你是那位喜爱野生动植物的学者。” 正看着乌鸦的巫师抬眼一瞥,宁静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突然显得脆弱。乌鸦用黑暗的眼神盯着他,纹丝不动。那名脸孔如鹰的巫师把手边的头颅放进一道墙缝,从房间另一端走来。 “不久前我们才把一只跟这很像的乌鸦送回安纽因。”他那平淡却不平静的声音就像他的眼神,猛烈却有耐心。 娜恩喊道:“瑞德丽!”她讲话时仍不时出现养猪妇的腔调,听来颇为悦耳,“见赫尔的鬼,你在这里干什么?” 亦弗似乎也吃了一惊,把乌鸦放回摩亘肩上,对乌鸦说:“请原谅我的冒昧。”然后又对摩亘说:“你妻子?” “不是,她不肯嫁给我,也不肯回家。不过她有能力照顾自己。” “也能对抗亟斯卓欧姆?”一双隼鹰的眼直视乌鸦好一会儿,乌鸦紧张地躲回摩亘耳根,摩亘突然想把这只鸟藏进罩衫,藏在贴近心口的地方。巫师好奇地皱起细眉:“我服侍过安恩和奥牟的国王好几个世纪。朗戈城被毁后,我变成一只鹰,总是让人抓到,变老,逃跑,再变年轻。好几个世纪以来,我都绑着脚带和铃铛,在风里盘旋飞翔,然后回到安纽因国王的手上。那些国王中没人有力量看穿我眼睛里的东西,就连安恩的麦颂也一样。她身上有一股扰动不安的强大力量……她让我想起某个人,一段鹰的记忆……” 摩亘轻轻抚摸乌鸦,不能确定它为何这么沉默,最后他说:“她会告诉你的。”那张古老骄傲的脸孔上的表情为之一变。 “她怕我们吗?为什么?我曾以鹰的形体从她父亲手上接过肉来吃呢。” “你是塔里斯,”摩亘突然说,巫师点点头,“那位历史学家。我在凯司纳读过你写的赫德历史。” “嗯。”那双锐利的眼睛又几乎微笑起来,“那是我很多个世纪以前写的了。赫德无疑变了很多,除了出产耕马和啤酒外,还孕育出佩星者。” “没变,你现在去那里,也还是认得出它。”这时摩亘想起了安恩的幽灵,声音有点犹豫。他转而面对那名身材像伊姆瑞斯战士的巫师:“你是阿洛依,那位诗人。你写了很多情诗给——”他的声音又顿住了,这次是因为尴尬。但娜恩在微笑。 “没想到过了一千多年,还有人肯记住这些东西。你在那学院接受了很好的教育。” “那些没毁在这儿的朗戈巫师著作,是御谜学的基础。”摩亘感到阿洛依脑海中的疑问,又说,“你有一部分著作在凯司纳,其他的则在喀尔维丁,在国王的图书馆里。艾斯峻·伊姆瑞斯手上有你绝大多数的诗作。” “诗作。”巫师伸出一只骨节突出的手扫过头发,“那些东西没什么价值,应该毁在这里才对。你带着一堆记忆前来,讲着我们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的那片疆土的故事。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杀亟斯卓欧姆;若杀不成他,就只有死。” “我不是。”摩亘轻声说,“我来这里是为了问创立者一些问题。” 巫师的眼神本来似乎正凝视自己内心的记忆,这时转向外部,转到摩亘身上:“问问题?” “这很适合他,”娜恩息事宁人地说,“他是个御谜士。” “解谜跟这有什么关系?” “嗯。”她又咬住烟斗,心神不宁地喷出一口口散乱的烟雾,没有回答。 亦弗实事求是地问:“你有那份力量吗?” “杀他的力量?有。至于有没有力量控制他的心智,得到我需要的知识……我必须做到,我会找到力量的。他若死去,对我就毫无用处了。但我无法同时对抗他和易形者,而且我不确定易形者的力量到底有多强大。” “你做的事情真复杂。”娜恩喃喃说道,“我们来这里的目的非常简单……” “我需要你们活着。” “唔,被人需要是件好事。你看看四周。”娜恩伸手一比,火光似乎也随着她的手势流动,“七百年以前,有二十九名巫师和两百多位具备巫术才华的男男女女在这里念书。那些人当中,我们正在埋的就有两百二十四人。扣掉苏司是两百二十三,你也知道他怎么死的。你刚刚绕了这地方一遍。这里蕴含无数巫术的泉源,这些古老的骨骸里仍存有力量,所以我们要埋葬他们,几百年后才不会有小女巫和术士跑来这里,为了制作什么符咒到处搜寻大腿骨或手指头。朗戈的死者应该安息。我知道你破除了亟斯卓欧姆的力量,释放了我们,但你后来追杀那个竖琴手而不追他,就让他有时间恢复。如今你确定你能阻止这里再度毁灭吗?” “不,我什么都不确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确定,所以我解完一道谜题又得面对另一道。亟斯卓欧姆建立并毁灭朗戈,是为了这三颗星。”摩亘拂开头发,“他们把我赶出赫德,赶进他手里,否则我一定会一辈子留在赫德,酿造啤酒或繁殖耕马就心满意足,永远不知道你们还活着,也不知道俄伦星山的至尊是个谎言。我必须知道这三颗星是什么,为什么亟斯卓欧姆不怕至尊,为什么他要活捉我、保持我的力量,还有他眼看着我误打误撞得到的力量又是什么。如果我杀死他,疆土就能摆脱他,但这些问题却依然存在,而且再也无人能答——就像一个快饿死的人,手上虽有黄金却身在黄金毫无价值的地方。你了解吗?”他突然朝阿洛依发问,在那魁梧的肩膀和满是皱纹的坚毅脸孔上,看到国王之嘴平原上伫立了七百年的那棵虬结的巨树。 “我了解,”巫师轻声说,“我这七百年来的处境。你有问题要问他就问吧。之后,你若死了,或者让他逃了,我会杀死他。要是杀不死他,就只有自己死。你也了解什么是报复。至于你脸上的三颗星……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对它们寄予希望。你的行动我并不完全了解,如果我们能够活着走出朗戈,我就会需要了解……尤其是让你可以改动安恩国土律法的那种力量和冲动。但是现在……你释放了我们,从记忆中挖掘出我们的名字,还找到进来的路,跟我们一起站在死去的友伴之间……你是位年轻疲倦的赫德侯,穿着血迹斑斑的罩衫,肩上站着一只乌鸦,眼里的力量是直接从亟斯卓欧姆心里取出来的。我当了七百年的橡树,瞪着海风看,就是因为你吗?你把我们带回这个世界,是要面对什么样的自由或者劫难?” “我不知道。”摩亘的喉头作痛,“我会为你们找到答案。” “你会的。”阿洛依的声调变了,变得纳闷、寻思,“你会的,御谜学士。你并不承诺希望。” “是的。我承诺真相——如果我找得到。” 一片沉默。娜恩的烟斗熄了,嘴唇微张,仿佛正看着某个不确定的模糊事物在她面前成形。“几乎,”她低声说,“你几乎让我有了希望。但见赫尔的鬼了,希望的对象是什么?”她动了动,抛开思绪,摸摸摩亘罩衫上的破洞,翻检罩衫下愈合的伤疤。“你在路上碰到过麻烦。这伤不是变成乌鸦时留下的。” “的确。”摩亘停口,迟疑着,但他们在等他回答。他苦涩地轻声对着地板说:“一天晚上,我循着岱思的竖琴声找去,就这么再次遭他背叛。”周遭一片默然。“亟斯卓欧姆在通商大路上到处找我,也找到了。他挟持瑞德丽,让我无法施展力量对抗他。他准备把我带回俄伦星山,结果易形者出现,我好不容易才逃掉,”他碰碰脸上的疤,“千钧一发,只差这么一点。我躲在幻象下逃脱,之后我们开始飞行,再没见过他们任何一人,也许他们全自相残杀死光了,但我不太相信。”他感觉巫师们的沉默像一道咒语驱使着他,从他口中引出话语,于是又说:“至尊杀死了他的竖琴手。”他微微摇头,自众人的沉默中退缩,无法再多给他们什么。摩亘听见亦弗吸了口气,感觉亦弗巧妙地、安抚地碰触着他。 塔里斯突然冒出一句:“发生这些事的时候,羿司都到哪去了?” 摩亘本来看着地上的一根碎骨,这时抬起头来:“羿司?” “你们在通商大路上的时候,他也跟你们在一起啊。” “没有人——”摩亘一时语塞。细微的夜风穿过幻象吹来,拂过房内,火光摇曳拍扑,像受困的生物。“没人跟我们在一起啊。”他随即想起那声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吼,还有夜色中纹丝不动注视他的那个神秘人影。摩亘不敢相信地低声说道:“是羿司?” 众人面面相觑。娜恩说:“他离开朗戈去找你们了,想尽可能帮你们一点忙。你们没看到他吗?” “有一次——或许有,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那一定是羿司。他始终没告诉我。我们开始飞行之后,他可能跟丢了。”摩亘顿了顿,回想着,“我被马踢到时,一瞬间几乎无法维持幻象,当时易形者可以趁机杀死我。我想他们应该会动手的,但我什么事也没有……当时羿司可能在场,在那一刹那救了我的命。但如果我逃走之后他还留在那里——” “他若需要援助,”娜恩说,“一定会让我们知道。”她抬起因操劳而粗糙不堪的手,担心地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不过他现在究竟在哪里呢?一个老人在通商大路上到处跑,一定在找你,还有创立者和易形者也是……” “他应该告诉我才对。如果他当时需要帮助,我可以为他出力,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但你也可能为了他送命。不。”娜恩似乎是在回答自己的疑虑,“他迟早会回来,也许他留在那里埋葬那名竖琴手。羿司曾教过他一些竖琴曲,就在这所学院。”她再度沉默,摩亘看着远端墙上两个饱经风霜的骷髅头愈贴愈近,在两者合而为一前,他闭上眼,听到乌鸦在一段距离外叫了一声,有人用力抓得他肩膀作痛,他才不至于倒下。他张开眼,迎视隼鹰的凝视,感觉自己脸上突然冒起涔涔冷汗。 “我累了。”他说。 “不累才怪。”亦弗松开手,脸上满是细如发丝的皱纹,“厨房的烤架上有鹿肉——这里只剩厨房还有四面墙和屋顶了。我们这段时间都睡在地底,不过厨房壁炉旁有地铺。门外会有一名侍卫,监视校园的动静。” “侍卫?” “大君的侍卫。承蒙大君好心,她们为我们提供必需品。” “大君还在这里吗?” “不在了。本来不管我们怎么跟她争论、劝她回家,她都不肯,直到约两星期前,她突然什么也没解释就回赫伦去了。”他伸出手,从空气和黑暗中变出一根火把,“来吧,我给你们带路。” 摩亘沉默不语,随亦弗再次穿越他制造的幻象,穿过残破的房间,沿另一道盘旋而下的楼梯走进厨房。烤肉在余烬上逐渐冷却的味道传来,摩亘感觉饥饿入骨。他坐在半焦的长桌旁,亦弗找出一把刀和几只有缺口的高脚杯。 “这里有葡萄酒、面包、奶酪、水果——侍卫替我们准备了很充足的食物。”他顿了顿,抚平乌鸦翅膀上一根羽毛,又轻声说,“摩亘,天亮后会发生什么,我毫无概念,但你若没选择前来这里,我们绝对死路一条。不管是什么样的盲目希望让我们活过这七百年,那希望的根源一定在你身上。你也许害怕心存希望,但我不怕。”亦弗的手抚过摩亘脸上的疤痕。“谢谢你来,”他直起身子,“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们整夜工作,很少睡觉,如果有需要,只管叫一声。” 亦弗将火把扔进壁炉,离开。摩亘瞪着桌子,看着乌鸦在木桌上静止的影子,终于动了动,唤它的名字。乌鸦似乎准备变回原形,张开翅膀正要飞下他肩头,厨房通往外面的门突然打开,进来一名侍卫,是个黑发的年轻女子,模样既熟悉又陌生,摩亘只能呆呆看着她。她走到一半,步伐猛然停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着摩亘。摩亘看见她咽了口口水。 “摩亘?” 他站起来:“莱拉。”她长大了,穿着深色短罩衫的身体高挑灵活,笼罩在阴影里的脸半是摩亘记得的那个孩子,半似大君。她似乎完全愣住了,摩亘便走向她,愈走愈近,看见她的手在矛枪上挪了挪。他停下步伐说:“是我。” “我知道。”莱拉又咽了咽口水,漆黑的眼中仍有惊讶,“你怎么……你怎么进城来的?没人看到你。” “你在城墙上派了侍卫?” 她迅速点了点头:“这城别无防卫能力了。大君派人叫我们回去。” “她要找的是你,她的国土继承人。” 莱拉的下巴微微抬起,摩亘记得这姿态。“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有一件事要做。”她慢慢走向摩亘,表情在火光中变化。她张开双臂抱住他,脸硬邦邦地埋在他肩上,摩亘听见她的矛枪喀啦一声掉在自己身后的地板上。摩亘紧紧拥抱她,她那清晰、骄傲的心智像一阵清风吹拂过他的脑海。最后她终于放开摩亘,后退一步再次端详,看到他的疤痕,莱拉深色的眉为之一蹙。 “你在通商大路上该有侍卫保护。今年春天我跟瑞德丽一起去找你,但你总是比我们快一步。” “我知道。” “难怪侍卫都没认出你,你看起来——你看起来像——”这时莱拉似乎才看见那只在摩亘发侧一动不动旁观的乌鸦,“那是——是麦颂吗?” “他在这里?” “他来过一阵子。亥尔也来过,不过巫师把他们都赶回家去了。” 摩亘放在莱拉肩上的手一紧。“亥尔?”他难以置信地说,“见赫尔的鬼了,他来这里做什么?” “来帮你。他待在朗戈城外大君的营地,直到巫师说服他离开。” “他们真的确定他走了吗?他们有没有检查朗戈周遭每一只蓝眼狼的脑海?” “我不知道。” “莱拉,易形者就要来了。他们知道可以在这里找到我。” 她沉默不语,摩亘看得出她正在盘算。“城里几乎没什么武器,大君派我们带了一批来给这里的商人。但是这些商人——摩亘,他们不是战士。一旦受到攻击,这些城墙都会像不新鲜的面包一样被压成碎片。这里有两百名侍卫……”莱拉又皱起眉头,神情无助,突然显得很年轻,“你知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那些易形者?” “不知道。”她眼里有某种不熟悉的神色正在聚集,摩亘第一次在她身上看见畏惧的痕迹。他开口,语气有点太重:“为什么问?” “你听说伊姆瑞斯的消息了吗?” “没有。” 她吸了口气:“荷鲁·伊姆瑞斯的风之平原失守了。就那么短短一个下午。好几个月以来,他抵挡住叛军的攻势,把他们阻挡在平原边缘外,昂孛和马彻的领主也聚集了一支军队,把叛军逼回海里,否则不出两天他们就会打到风之平原。但是突然出现一支大军,人数之多超过任何人先前所知,他们从米尔蒙和铎尔一涌而出,横扫风之平原。生还的士兵说,当时他们发现自己在跟——跟一些他们明明已经杀死的人作战。国王的军队惨败。有个商人在那里卖马,也被卷入战场,后来跟幸存的人逃到路恩,再逃到朗戈来。他说——他说那平原变成了一场噩梦,到处是暴尸荒野的死者。而且从那天起,伊姆瑞斯境内再没人见过荷鲁·伊姆瑞斯。” 摩亘的唇无声地动着:“他死了吗?” “艾斯峻·伊姆瑞斯说没有,但连他也找不到国王。摩亘,如果我必须率领两百名侍卫对抗易形者,我会这么做。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要对抗的这些人是什么?” “我不知道。”摩亘感觉乌鸦的爪子穿透他的罩衫,“我们会把这场仗搬到城外打。我来这里不是要再次摧毁朗戈。我不会让易形者有理由在这里打仗。” “你要去哪里?” “到森林里,到山上——哪里都好,只要不是这里。” “我也一起去。”她说。 “不,绝对不——” “侍卫可以留在城里,以防万一。但我要跟你一起去,这事攸关荣誉。” 摩亘沉默地看着她,眯起眼睛。莱拉冷静地迎视他的眼神。“你做了什么?”他问,“是不是立了誓?” “没有,我不立誓,不过我做决定。这是我在喀尔维丁就做了的决定,当时我听说你没死,却失去了赫德的国土统治力。我记得你在赫伦讲起赫德,说过国土统治力对你有多重要。这一次,你会有名侍卫保护你。” “莱拉,我有人保护啊,有五位巫师当我的侍卫呢。” “还有我。” “不行。你是赫伦的国土继承人,我一点也不想把你的尸体送回王冠城交给大君。” 莱拉迅速而灵活地一扭身挣脱摩亘的手,他掌中只剩下空气。她一把抓起落在地上的矛枪,直立在身侧,从容地挺身站好。“摩亘,”她轻声说,“我已经做了一个决定。你用巫术作战,我用矛枪作战,这是我唯一会的作战方式。我若不在这里作战,也总有一天会被迫在赫伦境内作战。等你再一次碰上亟斯卓欧姆,我会在场。”她转过身,想起自己先前进来的目的,便拿起一根插在墙洞里的古旧火把,伸进火里引燃。“我现在去巡视校园,然后回来,守卫你到天亮。” “莱拉,”他疲惫地说,“请你回家去吧。” “不,我只是在尽我的本分。”她毫无反讽意味地又说,“你也一样。”她眼神一动,望向乌鸦,“我也该护卫它吗?” 摩亘迟疑。乌鸦像黑色的思绪坐在他肩头,一动不动。“不用。”他最后说道,“我以我的生命发誓,它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莱拉黑色的眼睛突然张大,再度看向乌鸦。片刻后,她困惑地轻声说:“我们曾是朋友啊。” 莱拉离开了。摩亘走到火边,但思绪在腹中纠结成一团硬块,让他吃不下东西。他让火焰平息变成余烬,在地铺躺下,脸枕着上臂,转过头看着乌鸦。乌鸦栖息在摩亘身旁的石块上。他伸出另一只手,一再抚摸它的羽毛。 “我再也不会教你任何其他形体了。”他低声说,“瑞德丽,风之平原上发生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一点也没有。”他抚摸它,对它说话、争论、恳求,却始终得不到响应。最后他终于闭上双眼,沉入它的黑暗中。 黎明闯入他的梦境,门突然打开,又砰地关上。他心狂跳着惊醒,看见一名陌生侍卫年轻而惊讶的脸。侍卫彬彬有礼地俯首致意。 “对不起,大人。”她把一桶水和一瓦罐新鲜牛奶放到桌上,“我没看见你睡在那里。” “莱拉呢?” “她在北墙上,瞭望湖面。有一小批来路不明的军队正穿越内地荒野过来,蔻禾骑马出去察看了。”摩亘喃喃念叨着站起来。她又说:“莱拉要我问你可不可以过去。” “我去。”娜恩随着一团烟雾飘进他眼角,他又吓了一跳。娜恩伸手按在他肩上安抚他。 “你要去哪儿?” “有一批来路不明的军队正朝这里来,他们也许是帮手,也许不是。”摩亘从桶里掬水洗脸,把牛奶倒进一只有裂纹的杯子里一饮而尽。他回头朝地铺看。“哪里——”他踏出一步,眼神疯狂扫视墙上的铁锅铜锅,扫视被烟熏黑的屋梁。“见赫尔的鬼了,到底……”摩亘跪下,搜索桌面下的支架,再探看放木柴的箱子,甚至连炉栅上的灰烬堆都找了。他跪着直起身,面无血色地抬头瞪着娜恩:“她抛下我了。” “瑞德丽?” “她走了。她连话都不肯跟我说一句,就这么抛下我飞走了。”他站起来,颓然靠在烟囱的石壁上,“都是因为伊姆瑞斯的那个消息。关于易形者的消息。” “易形者。”娜恩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板,“所以困扰她的是这件事?她自己的力量?” 他点头。“她怕……”他一只手无声地落在石面上,“我得找到她才行。她这样做就违背了誓言——而且伊泷的鬼魂已经够令她困扰了。” 娜恩用养猪妇的语言流利地咒骂那位死去的国王,然后举手按住眼睛。“不,”她疲倦地说,“我去找她。也许她肯跟我说话。她向来都肯。你去看看那军队是怎么回事。我真希望羿司快回来,我很担心,但我不敢呼唤他或瑞德丽,我怕呼唤声会直接传进创立者的脑海。让我想想,我要是个有易形者力量的安恩公主,变成乌鸦到处飞,我会去哪里呢——” “我知道换作是我会去哪里。”摩亘喃喃说道,“不过她讨厌啤酒。” 摩亘步行穿过城区来到码头,边走边找寻一只乌鸦。渔船全已开上宽阔的湖面,不过还有其他小船,如采矿的驳船和做买卖的平底船,满载货物从码头出发,向湖岸各处的陷阱猎人和游牧人招揽生意。摩亘没在那些船的桅杆上看到乌鸦。最后他看见莱拉,莱拉正站在城门旁一处摇摇欲坠的胸墙上。北城墙似乎大部分沉在水底支撑码头,其余则多半只是宽大的拱门,门与门之间有鱼摊依墙而立。摩亘不理会一名渔妇的呆滞眼神,当场在她面前消失,出现在莱拉身旁。莱拉看到摩亘时只稍微眨眨眼,仿佛已习惯巫师神出鬼没的行动。她朝湖的东边一指,摩亘看见远处森林里有细小的光点在闪动。 “你看得出那是什么吗?”她问。 “我试试。”他攫住一只隼鹰的心智,那隼鹰正在城外树林上空盘旋。城内的嘈杂在他脑海中逐渐退去,他只听见早晨懒懒的微风、远处另一只隼鹰猎杀未成的尖啸。他促使隼鹰更往外绕,松树林缓缓扫过视野,炎热的阳光照在干枯的松针上,松针落入树荫,穿过树下的矮小灌木,然后落在炙热光秃的岩石上,重新回到阳光中,岩石上的蜥蜴则被隼鹰的影子吓得躲进缝隙。隼鹰的头脑分辨出每一个声响,分辨出蕨丛中每一道模糊的影子。摩亘要它往更东边飞,绕着大范围盘旋,最后它飞过一列在树林中前进的战士。他要隼鹰一而再再而三地飞回那列队伍,直到下方迎着阳光的某个动作让它猛然惊醒,朝东飞去,摩亘才离开它的脑海。 摩亘背靠着胸墙滑坐在地上,阳光照来的角度很奇怪,他没想到太阳已经升得这么高了。 “看起来像是伊姆瑞斯的战士,”他疲倦地说,“花了很多天越过内地荒野。他们的胡须都没修剪,马匹也踌躇不前。他们身上没有海的味道,只有汗味。” 莱拉审视着他,双手扶臀:“我该信任他们吗?” “我不知道。” “也许蔻禾分辨得出。我吩咐她仔细看看、听听他们,如果觉得合适,再跟他们说话。她很有判断力。” “对不起。”摩亘努力站起身,“我想他们是人,但以我现在这种心情,我谁都不能信任。” “你打算出城吗?” “我不知道。羿司还是不见踪影,现在瑞德丽也走了,要是我离开,她就没法知道我人在哪里。要是你没看到更危险的东西,我们可以再等一等。如果这队伍是伊姆瑞斯的战士,他们可以帮忙守住这道薄弱得离谱的防线,这里的人也可以安心得多。” 莱拉沉默片刻,眼神在风中搜寻,仿佛在寻找一双黑色翅膀的影子。“她会回来的。”她轻声说,“她很有勇气。” 摩亘伸手揽住她的肩,搂了她一下:“你也是。我真希望你肯回家。” “大君派她的侍卫来为朗戈的商人效力,来保障这座城市的福祉。” “她可没派国土继承人来为商人效力吧?” “哦,摩亘,别再跟我争了。你可不可以想想办法修理这堵墙?它既没用又危险,我脚踩的地方都快塌了。” “好吧。反正我也没其他重要的正事可做。” 她转头亲了摩亘脸颊一下:“瑞德丽八成在什么地方想事情,她会回到你身边的。”摩亘正要开口,她一扭身离开他的臂弯,突兀地转开脸说:“去修墙吧。” 摩亘花了好几个小时修墙,试着什么也不想。他不理会四周来往的人和车,任农夫和店家老板不安地瞄着他,任商人认出他,只径自站在墙边,手脸贴在这些古老的石块上。他的心智融入石块深思的沉默,直到感觉它们摇摇欲坠的部分,及它们与支撑拱壁间危殆的平衡。他在拱门内建起石块的幻象,用自己的心智支撑。由于城门封闭,车马变得一团乱,人们吵打起来,还有一群人跑去市议厅探听即将逼近的危险,穿过主城门出城的车马也为之大增。摩亘绕着城墙走,街头顽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围着他,兴奋又惊奇地看着不存在的石块在他手下搭建起来。到了向晚时分,他把汗湿的脸靠在一处拱门的石壁上,感觉另一股力量在碰触他。他闭上眼,越过他已精通的那份沉默,让心智深入石块良久,除了偶有一小块灰泥滑动的微小声响之外,他什么也听不到。最后他移到太阳晒暖的外墙表面,感觉一股赤裸原始的力量撑持着墙,他用思绪试探地碰了碰,那是一股从大地本身抽出的力道,紧抵着石块最弱的部分。他慢慢退下,惊畏不已。 有人站在他肩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叫着他的名字。他疑问地转过身,看见一名大君的侍卫,旁边是身着皮革及锁子甲的红发男人。那侍卫晒成棕色的宽脸流着汗,看起来跟摩亘一样疲累,粗哑的声音很有耐性,出奇地悦耳。 “大人,我叫蔻禾。这位是特瑞尔·昂孛,他父亲是伊姆瑞斯的罗克·昂孛领主。是我负责带他和他部下进城的。”她的声音和冷静的眼神中有一抹微弱的紧绷。摩亘沉默地看着那男人,他还年轻,但已被战争磨练得很坚韧,也很疲累。他礼貌地对摩亘颔首,完全不知摩亘心存怀疑。 “大人,是荷鲁·伊姆瑞斯派我们来的,就在……显然就在风之平原失守的前一天。我们刚从大君的国土继承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 “你父亲在风之平原吗?”摩亘突然问,“我记得他。” 特瑞尔·昂孛疲惫地点头:“是的。我完全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然后,他的肩膀在满是尘埃的沉重锁子甲下挺起,“是这样的,国王很担心这里的商人毫无防卫能力。他自己以前在商船上待过,而且,他当然希望能尽量多派些人来供你差遣。我们共一百五十人,如果有需要,我们很愿意协助大君的侍卫保卫这座城市。” 摩亘点点头。这张瘦削的脸上满是汗水和邋遢的胡茬,看来实在无须怀疑。他说:“我希望没有这个需要。国王真好心,派你们来这里。” “是的。他派我们来此,也等于让我们免于在风之平原上送命。” “你父亲的事我很遗憾。他对我很亲切。” “他谈起过你……”特瑞尔·昂孛摇摇头,手指梳过那头火焰般的红发,“他也曾在更糟的情况下死里逃生。”他的语调不带希望,“呃,我最好去跟莱拉谈一谈,让士兵在入夜之前就各就各位。” 摩亘看着蔻禾,她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显示出她先前有多担心。他轻声说:“请你告诉莱拉,我快修完墙了。” “好的,大人。” “谢谢你。” 她朝摩亘短促、害羞地点了点头,突然露出微笑:“好的,大人。” 修墙的工作继续,白昼也燃烧着余晖接近尾声,摩亘逐渐感觉受力量包围。墙的那一端有名巫师沉默地与他一起工作,在他碰到石块之前加以补强,用粗砺的灰色幻影封住破裂处,以力量当作重物平衡住有裂痕的墙身。修葺过的城墙看起来不再饱经风吹日晒,而是在坚固支撑下重新挺立,毫无破损地围住城市,挑战想闯进城的人。 摩亘在石块间织起一股力道,封住古旧灰泥上最后一道裂缝,然后疲惫地靠在墙上,脸埋进臂弯。他闻得到暮色降临时田野的味道。日落最后时刻的平静,带着睡意的安详鸟鸣,让他一时间想起赫德。一声遥远的乌鸦叫声传来,让他没有就这么靠墙睡着。他撑起身,走进他没封住的两道城门之一,拱门彼端站着一个男人,肩上停了一只乌鸦。 那是个高个子老人,一头灰白的短发,一张饱经风霜、瘦骨嶙峋的脸。他正用乌鸦的语言对那只鸟说话,摩亘听得懂一些。一听见乌鸦的回答,他那被忧虑紧紧攥握的心终于放松,栖息在某处温暖的地方,或许是老巫师那双有着雪麟角疤痕的手里。摩亘静静地走过去,巫师的强大力量和他对瑞德丽的和蔼态度,使摩亘的脑海感到静谧。 但他还没走到两人身旁,巫师突然中断说话,一挥手要乌鸦飞到空中。巫师对乌鸦喊了句摩亘听不懂的话后,随即消失。摩亘呼吸急促而干涩,看见暮色沿着通商大路一步步无声前来,如一波色如傍晚天空的骑士。他还来不及动弹,一道色泽有如熔化黄金的光芒就照亮了他所处的拱门。城墙开始摇晃,石块喃喃低语、起伏不定,猛然朝街道的方向爆出一股力量,炸碎了街上的鹅卵石,震得摩亘跪倒在地。他爬起来,回头一望。 城中心蹿出了火焰。 第八章 摩亘钻回城里,两名伊姆瑞斯战士正努力关上主城门。铰链呻吟着撒下锈屑,橡木门扇抖动着,从数百年不曾离开的凹槽里被推出。摩亘用一股思绪猛然关上门,却差点要了自己的命,因为一个熟悉而致命的心智探到这瞬间闪现的力量,从远处紧紧攫住他。一道蓝白光柱炸开他面前的黑暗,那光柱来得极快,美得奇异,他只能站着呆看,接着全身骨骼似乎粉碎四散,脑袋像星辰在燃烧。他隐约感觉到背后的石块,便让心智流入其中,变成空白,一动不动。那股力量消散了,他从夜色中收拾起自己的身骨,模糊意识到自己还活着。那两名伊姆瑞斯战士中的一名脸上流着血,把摩亘从地上拉起;另一个则已经死去。 “大人——” “我没事。”摩亘将思绪抛离自己所在的这一秒。下一道力量的火光劈过夜色而来时,他一步踏开,踏进另一个时刻,踏到焚烧的学院附近。满街人群朝主城门跑去,有侍卫,有武装的伊姆瑞斯战士,有商人,有店家老板,还有拿着剑、动作笨拙但意志坚定的渔夫。孩童站在学院校区边缘,呆看着火光变幻,脸映照得忽红、忽金、忽紫。他们身后的屋墙一阵震动,燃烧的石块倾泻而下。他们尖叫着四散跑开。 摩亘脑海中聚集起对能量纹理的记忆,以先前从未汲取过的力量灌注,让那能量穿透全身,侵蚀所有思绪和内心动作,直到它从身上向外喷溅,发出高频率的危险语言。它噼啪燃烧着发出光亮,朝学院墙内的力量来源前进,消失在墙里,但没有触发。能量没有击中目标,重新出现时却以同等致命的强烈力道朝摩亘反射回来,刹那间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它,立刻开启脑海吸纳回这股能量,能量在他体内炸成一片黑暗。摩亘还来不及眨眼,紧接着又一阵光亮和火焰席卷他没有防御的脑海,将他击倒在鹅卵石地面上,他什么也看不见,拼命挣扎着呼吸。另一道能量又涌起劈来,摩亘让自己的意识流走,流进石块间的缝隙,流进沉默的黑土。他附近的一块石头炸成碎片,划伤了他的脸颊,但他没有感觉。他稳稳地躺在大地上,开始从土里那些无声、无视的生物中吸取出一片沉默遮蔽自己,将鼹鼠、蚯蚓、小蛇、苍白小草根的静定织入脑海。他终于站起身,四周似乎一片黑暗,只有微小无声的点点闪光。他以蚯蚓的盲目本能进入黑暗。 这样的心智伪装让他安全地穿过校园,来到学院。大火点燃了仍封锁在岩石中的古老力量,明亮的冷焰横扫断壁残垣,蚀去其中的能量。摩亘的心智仍联结着脚下那没有语言的缓慢世界,未察觉四周那片危险的火海。一堵墙在摩亘经过之际倾圮,碎石像煤炭散落在他影子上,他只感觉泥土里有遥远的扰动,仿佛大地核心深处微微一动。然后有个东西奇异温和地碰触他的脑海,他便离开泥土好奇地跟随,于是打破了自己的束缚,站在一片混乱的声响和火焰中眨着眼。此时那意外的碰触变成强力的催促,摩亘发现自己所在的房间正在坍塌,他来不及移动,旋即把心智形塑进轰隆隆滚来的燃烧石块中,变成庞大石流的一部分,随之轰然崩塌,冒着烟逐渐静止。片刻后,他从石块中拉出自己的形体,重新拼起思绪,看见娜恩在闪烁的空气中若隐若现,注视着他。她没说话,几乎在摩亘看见她的同时消失,点燃的烟斗在半空中稍停了一下。 学院中心激烈的战事震得地动山摇,摩亘迈步小心地走过去。碎裂的美丽窗扇透出阵阵闪光,他知道这场战役就发生在最初开始的地方,在那座依然叫喊回荡着创立者名字的圆形大厅。攻向大厅的力量轻易就被反弹回来,摩亘突然意识到目前战况仍是一边倒,创立者正在玩弄巫师,以他们的性命做饵,引诱自己走过去。紧接着发生的事正证明了这一点。他感觉创立者的心智像一座黑暗的灯塔一样横扫火海,四处寻找,短暂碰触他的脑海,那是一种他熟悉的感觉,一种危险的巨大力量在他面前展开。但创立者没试着抓住摩亘,而是退开,摩亘随即听见一声令人血液冻结的尖叫。 不远处,阿洛依正被逼得从空气中现形。他情急又愤怒,激烈反抗,却摆脱不了笼罩脑海的黑暗拉力。他的形体又慢慢变化,受风吹袭而扭曲的树枝从肩上抽出,绝望的脸在橡树皮下变得模糊,嘴变成树干上一个黑暗的空洞,树根伸入死气沉沉的土地,头发纠缠成无叶小枝。一棵活生生的橡树出现在这七百年寸草不生的校园,一道力量的闪电朝树劈去,要把它连根劈碎。 摩亘猛然敞开脑海,在闪电击中树前拦住它,朝亟斯卓欧姆抛回,他听见一堵墙随之爆炸。他无情地探入创立者的堡垒,将两人的脑海合而为一,就像过去在俄伦星山那片黑暗中时一样。 摩亘吸收那股攻向自己思绪的力量,让它在脑海底部烧尽。他的掌控逐渐增强,创立者的脑海再度变得熟悉,仿佛就摊在他眼前。摩亘不去理会其中的各种经验、冲动或一生漫长神秘的历史,只专注于创立者力量的源头,要让它彻底竭尽。亟斯卓欧姆明白摩亘目的何在的那一刻,摩亘感到激烈狂乱的能量阵阵冲来,一再几乎挣脱他的控制。最后他忘记了自己的一切,只剩下一个意志、一个心智,在与它自身作战。力量的对抗终于停止,他往更深处探去,挖掘出力量,纳入自己内心,直到创立者还回一样出人意料的东西:摩亘发现自己再一次吸收了赫德国土律法的知识。 这其中的反讽令他心头涌起一波愤怒与嫌恶,掌控的力道减弱破除,一股混乱的狂怒将他击倒在地。摩亘晕眩地摸索可供藏身的遮蔽处,但脑海里除了火焰什么都无法形塑。那股力量再度贯穿他,让他在燃烧的岩石上连滚带爬。有人拉起他,是那些巫师围绕着他,用一阵迅速激烈的攻击火力分散亟斯卓欧姆的注意力,震得建筑内部全在颤抖。塔里斯拍打摩亘着火的罩衫,简短地说道:“杀了他就是了。” “不。” “你这个顽固的赫德农夫,我若没死在这场大战里,一定要去学解谜。”塔里斯突然一转头,“城里有打斗,我听见垂死的叫喊。” “有一群易形者大军趁我们守住后城时,从前门杀进来了。我看到……我想我看到了羿司。他是不是能跟乌鸦说话?” 巫师点头:“很好。他现在一定正和商人并肩作战。”他扶摩亘站起,地面一阵晃动,震得他趴在地上压住摩亘。他跪起身,摩亘疲惫地爬起,站着凝视大厅外壁。“他慢慢变弱了。” “真的?” “我要进去。” “怎么进去?” “走进去。但我得分散他的注意力……”摩亘想了一会儿,一边揉着手腕一处烧伤的地方。他的心智仔细扫视校园,停在毁坏的古老图书馆上,那里有数以千计的巫术书,半焦的书页仍然充满力量,充满织进书锁中的束缚,充满未说出的名字,充满那些将所有经验涂写在书页上的心智的能量。摩亘唤醒那沉睡的力量,一丝一缕收进自己脑海,一时间那股混乱几乎让他无法招架。他出声地念诵,织起一片诡异的织品,包括名字、字句、学生的恶作剧咒语片段,这股翻腾的知识和力量在熊熊火光中形成种种奇怪的状貌,有影子,有会移动、会说话的石头,有翅膀色如巫师火焰的无眼鸟,有从烧焦土地中摇摇晃晃爬起的形体。摩亘把这一切全给亟斯卓欧姆送去,并唤醒当年城毁时死去的动物幽灵,蝙蝠、乌鸦、黄鼠狼、雪貂、狐狸、影子般的白狼,全从夜色中蜂拥而出,围绕着他,向他要求生命,直到他将它们送向那力量的来源。他开始从地里挖出枯树根时,这批幽灵大军的前锋打入了创立者的堡垒。这些零碎的力量很笨拙,几乎无法造成任何伤害,却也复杂得不容忽视,分散了创立者的注意力。一时间又是一片阒静,只有一只狼的幽灵哀嚎着诡异的死亡之歌。摩亘悄悄跑向大厅,眼看就要跑到,幽灵大军却从大厅里逃出,从他四周、上方冲过,四散在夜色里,朝城市奔逃而去。 摩亘向外抛出思绪,重新驱散自己造出的这些奇怪东西,以免危害朗戈。为了找到蝙蝠的幽灵和土块形成的形体,他投进全副注意力,及至终于完成,他脑海里又是一阵晕眩,缠绕着那些他必须收回的自己脑中的名字和字句。他让火焰充满脑海,烧尽最后残余的零星力量,吸取其力度和澄澈。而后他的心猛跳,他发现自己四周几乎已是一片黑暗。 一阵诡异的沉默笼罩校园,里面仍有一堵堵燃烧的墙发出火红的光亮,但学院上方的夜色不受扰动,还可以看见星星。摩亘静立聆听,只听见街上传来的打斗声。他再度移动,无声地进入大厅。 厅里黑暗沉寂,一如俄伦星山的洞穴。他试着对抗黑暗,但徒劳无功,只得放弃。一股冲动使他从身侧的空气中变出剑来,他拔剑出鞘,握着剑刃将三颗星之眼伸向黑暗,又从身后的夜色中取来火焰点燃三颗星,一道红光在黑暗中绽开,他于是看见了亟斯卓欧姆。 两人沉默地对视。在这奇异的光线中,创立者看起来枯瘦,突出的骨头顶着皮肤。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其中既不含威胁也不含挫败感,只是好奇:“你在黑暗里还是看不见。” “我会学会的。” “你必须吃下黑暗……摩亘,你是个谜。你为追杀一名竖琴手跑遍全疆土,只因恨他的琴声,但你却不肯杀我。你控制住我心智时大可这么做,但你没有;你现在应该尝试,却不动手。为什么?” “你不要我死,为什么?” 巫师闷哼一声:“猜谜游戏……我早该想到。那天在通商大路上,你是怎么活着逃开我的?我自己都差点逃不掉。” 摩亘沉默不语,垂下剑尖抵着地面:“那些易形者是什么?你是至尊,你该知道才对。” “从前,他们是各地偶尔出现的传说,是残缺的诗篇,是潮湿海藻加贝壳碎片……只不过是一位伊姆瑞斯王子提出的奇怪指控,直到你离开你的国土前来找我。现在……他们变成一场噩梦。你又知道些什么?” “他们很古老,但并非杀不死;他们的力量十分强大,却鲜少使用。现在他们正在朗戈城里杀害商人与战士。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 “他们在你身上看到了什么?” “或许跟你在我身上看到的一样吧。这问题该你回答我才对。” “无疑是如此。智者知道自己的名字。” “别嘲弄我。”摩亘手中的光微微一颤,“为了不让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你毁了朗戈,隐藏所有相关知识,监视凯司纳学院——” “省省吧,用不着把我一生的历史讲给我听。” “这就是我要你告诉我的。欧姆师傅。至尊。你哪来的勇气,敢冒至尊之名?” “因为没有别人出来充当至尊。” “为什么?” 巫师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你或许可以从我身上硬逼出答案。我或许可以再度弄盲朗戈巫师的脑海,让你碰不到我。或许我可以逃走,被你追捕;或许你可以逃走,被我追捕。你或许可以杀死我,但你自己也会筋疲力尽,并失去最强有力的保护人。” “保护人。”摩亘吐出这三个字,像吐出三根枯骨。 “我确实要你活着,那些易形者可就不一定了。听我说——” “休想,”摩亘疲惫地说,“试都别试,否则我会彻底破除你的力量。怪的是,我其实不在乎你是死是活。至少我还懂你,但我不明白易形者,也不……”摩亘停口。巫师朝他踏出一步。 “摩亘,你曾经用我的眼睛看世界,也拥有我的力量。你愈去碰国土律法,人们就愈会记得这一点。” “我根本不打算乱动国土律法!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已经开始这么做了。” 摩亘瞪着他,轻声说:“你错了,我根本不曾用你的眼睛看世界。你看着我时,究竟看见了什么?” “摩亘,我是全疆土最强大的巫师,我可以替你作战。” “那天在通商大路上,有某种东西让你害怕。如今是你需要我替你作战。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在海绿色眼睛的倒影里,看见了你自己力量的局限?他们要我,你不愿意让我落入他们手里,却又不再确定自己是否能对抗一支海草大军。” 亟斯卓欧姆沉默不语,猩红的光影在他空洞枯槁的脸上浮动。“那你能吗?”他轻声问,“谁会帮你?至尊吗?”摩亘随即感觉对方的心智突然骚动,一波思绪笼罩大厅和校园,寻找众巫师的心智,要以自身再度形塑他们、束缚他们。摩亘举剑,三颗星燃起一道锐利的光,射进亟斯卓欧姆的眼睛。他缩身躲开,注意力顿时分散。创立者举起双手,指间有一缕缕光线缠绕,朝三颗星反扫回来,仿佛是三颗星将光吸回。黑暗犹如活物一样盘踞在大厅,连月光都被阻挡在外,摩亘手里的剑变得冰冷,寒意涌入手掌,钻入骨髓,进入眼底。这道束缚麻痹了他的动作、他的思绪,意识到束缚只会更强化束缚,挣扎只会让自己被困得更紧,摩亘便向它屈服,静定在夜色里,他知道束缚仅是幻象,唯一能超越的方法便是接受它,就像接受不可能的事物。摩亘融入这束缚的静止和冰冷之中,于是当那股在某个蒙昧世界里聚集的强大力量终于击向他时,他麻木黑暗的脑海像一块铁一样把它挡了回去。 听见亟斯卓欧姆发出难以置信的怒骂,摩亘即摆脱这道咒语,在巫师消失的前一秒抓住他的心智。最后一股力量划过摩亘脑海,略微震动他的掌控,他意识到自己的耐力也将近极限。但巫师已筋疲力尽,连先前制造的黑暗幻象都被破除,灿烂的星光再度照入,两人周遭的断壁残垣闪着力量的光芒。亟斯卓欧姆举起一只手,似乎想从燃烧的石块里变出什么,又疲倦地放下。摩亘轻轻束缚住他,说出他的名字。 那名字在摩亘的心里、思绪里生根,他吸进的不是力量,而是记忆。他看着世界,寻找亟斯卓欧姆脑海中一些未曾破碎的时刻。 他看见这间大厅最初是何等美丽,窗扇仿佛燃着巫术之火,新镶壁板的墙散发出杉木香。千年前的那一日,一百张脸凝视着他,听他述说巫术的九条训诲。他边说边暗自从那些脑海里撷取关于三颗星的所有知识和记忆,连力量最强大的人也逃不过这探攫。 他在俄伦星山,坐拥扰动不宁的力量。他掌握众国土统治者的心智,并非为了控制他们的行动,而是为了了解他们,研究他始终无法完全驾驭的国土本能。他看着一名赫伦国土统治者独自骑马穿过以西格隘口,离自己愈来愈近,要来问一道关于三颗星的谜题。他一扭那大君坐骑的心智,它嘶叫着人立起来,戴卢卫司大君滚下峭壁,绝望地扑抓着岩壁巨石,石块跟在他身后轰然滚落,以低沉的声音说出可怕的警告。 远在这一事件之前,他惊异地站在俄伦星山的宽广正殿内,古老得不知源头的传说便称至尊在此,但殿里空无一人。石壁上未经采掘的宝石原石黯淡无光,在此代代繁衍的蝙蝠紧攀天花板,王位上结满纤弱如幻象的蛛网。他来,是为了问一个问题,关于以西格山深处一个做梦的人,但这里却无人可问。他拂开王位上的蛛网,坐下来寻思这一片空荡。灰色天光逐渐消逝在腐朽的门扇间,他开始编织幻象…… 他站在另一座山里一个沉默美丽的地方,心智与一块白色怪石同在,那白石正做着孩子的梦。他看着那梦境的纤弱影像流过自己,几乎无法呼吸。一座宏伟的城市矗立在一处多风的平原上,在那孩子的记忆中,城市与风一同歌唱。孩子远望那城,心智触摸着树叶,触摸照在树皮上的光线,触摸草叶;孩子从一只蟾蜍静默的脑海中凝视自己,在一条鱼的眼里看见自己模糊的脸,头发在风中飘扬,逗引着一只正在筑巢的鸟的心智。孩子伸手撷取一片叶子的本质之际,梦境下有个问题在跳动,如火焰烧灼他的心,他终于问了出来。那孩子似乎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双眼如隼鹰的眼一般黑暗、纯粹、脆弱。 “是什么毁灭了你?” 平原上的天空变得灰霾如石,孩子脸上没了光彩,脸紧绷着站在那里聆听。风袭平原,长草翻腾,有个声音开始聚集,广大得超出听觉,让人无法承受。一块石头从城里闪闪发光的墙上松动落下,深深陷入地面,接着又一块砸裂了街道。那声音紧接着炸开,是一声深刻低沉、撼动一切的咆哮,中心有某种摩亘认识的东西,但他再也看不见、听不见。鱼像白色的疤浮在水面上,鸟从树梢坠落…… “这是什么?”摩亘悄声说着,探进亟斯卓欧姆的脑海、那孩子的脑海,找寻梦境的终点。但在他探寻之际,梦境消失在激烈的水流、黑暗的风中,孩子的眼变得白如石块。那张脸成了亟斯卓欧姆的脸,他的眼睛因疲倦而凹陷,映照着白如水沫的光线。 摩亘迷惑不已,努力想重拾探寻的线索,眼角却瞥见影子一闪,他陡地转过头去。星星击中脸孔,他顿觉天旋地转,一时间失去意识。他挣扎着回到粼粼闪动的光线中,发现自己倒在一堆碎石瓦砾上,嘴里的伤口流着血。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的那把剑正抵着心口。 持剑的易形者有双跟那孩子一样白的眼,对摩亘微笑致意,摩亘的脑海里立刻泛起一层锐利恐惧的涟漪。亟斯卓欧姆正瞪着他身后看,他转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碎裂的石块当中,被火光染成红金色的夜空,照亮了那张安静美丽的脸。摩亘听见她身后传来激战声,有剑、有矛、有巫术,还有被深海冲净的人骨制成的武器。 那女人一颔首:“佩星者。”声音里没有讥嘲之意,“你看到得太多了。” “我依然很无知。”摩亘又吞咽一口口水,“你们在我身上到底要什么?我还是得问这个问题。你们到底要我活,还是要我死?” “两者皆是。也皆非。”女人望向房间另一端的亟斯卓欧姆,“欧姆师傅。我们该拿你怎么办?你唤醒了佩星者的力量。智者绝不会锻造出杀死自己的剑。” “你们是谁?”创立者低声说,“一千年前,我就已灭去一场关于三颗星的梦境余烬。你们那时在哪里?” “等待。” “你们是什么?你们没有真正的形体,没有名字——” “我们有名字。”她的声音仍然清楚安静,但摩亘在其中听到一种非人的声调,仿佛是石头或火焰正以柔和、理性、永恒的声音说话。恐惧再度穿透他全身,像一阵隆冬酷寒的风,以丝绸和冰雪织成。他将自己的恐惧形成一个谜题,声音听起来麻木。 “至——至尊逃离俄伦星山,是为了躲避谁?” 一股力量涌起,女人的半边脸变成金色流体。她没回答摩亘。亟斯卓欧姆张开嘴,深深的吸气声在这片混战中听起来清晰,宛如退潮。 “不。”他后退了一步,“不。” 摩亘直到心口突然一痛,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正伸向巫师。“怎么回事?”亟斯卓欧姆恳求,“我看不见了!”冰冷的金属逼迫摩亘躺回地上,他急不可遏,剑柄上的三颗星随之冒出火焰,烫得那易形者一松手,剑铛然落下,在地上冒烟。摩亘试图起身,易形者扭住他罩衫的领口,举起遭剑柄烧伤的手正要打下,摩亘瞪着那双毫无表情的眼,将一股燃烧的力量像一声叫喊一样撺入他脑海,叫喊却消失在一片翻腾着的冰冷的海里。易形者放下手,拉起摩亘,任他呆站着,任他困惑于易形者的力量和克制。情急之下,摩亘最后一次将思绪的触角抛进巫师脑海,却只听见大海的回音。 激战涌进断壁残垣,易形者将商人、筋疲力尽的战士、大君侍卫节节逼退到大厅,手持骨头与沉船之铁所制成的刀剑,在混战中无情地劈砍。摩亘还来不及动弹,就看见两名侍卫被杀。他猛喘着气伸手够剑,易形者趁他弯腰时抬膝朝他胸口一顶,他颓然倒下,双手着地,发出喑哑的声音拼命想吸进空气。室内变得非常安静,他只看见自己手指下的瓦砾。令人晕眩的沉默在四周盘旋,绕着一处中心回旋,他听见那中心有单单一声清楚、纤细的琴音,仿佛从梦中传来。 打斗声再度涌上来,摩亘听见自己在拼命粗声喘气。他抬头找剑,看见莱拉在门口的商人之间闪躲攻势。他感觉喉头一阵刺痛,想大喊出声,想止住打斗让莱拉脱身,但力气已尽。莱拉一路打过来,愈来愈近,脸色疲敝憔悴,黑眼圈有如瘀血,罩衫和发上都有干涸的血迹。她扫视战场,突然看见摩亘,手中矛枪一转,朝他的方向掷来。他没有动,没有呼吸,就这么看着它唰地飞来,射中自己身旁的易形者,易形者随之跌开。摩亘一把抓住剑,摇摇晃晃站起身。莱拉弯腰抄起一名战死侍卫的矛枪,在手中握稳,迅速敏捷地一转身脱手掷出。 矛枪飞过混战的上空,呼啸着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朝创立者心口直奔而去。他的眼是海面雾气的颜色,看着矛枪飞来,眨都不能眨。摩亘的思绪飞得比矛枪的影子还快,看见莱拉的表情变成愕然又疲惫的惊恐,看见她醒悟到巫师因受束缚而无法抵抗,如此杀死他不但称不上高明或光荣,甚至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摩亘想嘶喊,想用吼声折断矛枪,抢救埋藏在一个孩子眼底、一个巫师眼底关于真相的梦境;然而动的是他的双手,从背后的空气中取出竖琴,在琴现形的刹那拨动最低处那根弦,回荡的琴音让他的剑发出痛苦的鸣声,让大厅内外所有武器化为齑粉。 满室沉默似陈年尘埃落定。伊姆瑞斯战士仍难以置信地瞪着手中的金属碎片,莱拉还盯着矛枪在空中碎裂的那一点,离亟斯卓欧姆只有两尺。大厅里寂静无声,只有莱拉慢慢转身。摩亘迎视她的眼神,她看起来突然疲累不堪,累得几乎站不住。尚未战死的少数侍卫正看着摩亘,神色中有挥之不去的绝望。易形者全静止不动,形体突然暧昧不定,仿佛摩亘的下一个动作就会使他们变成一波空无的潮水流走;连冒充爱蕊尔的女人都定住了,看着摩亘,等待着。 摩亘因此略为窥见他人在自己身上看到的可怕力量,那股力量蕴含在他尚未意识到的某处朦胧里。他为自己的一无所知惊愕得手足无措,漫无目的地移动手里的琴,让易形者不敢轻举妄动,却又完全不知该如何处置他们。爱蕊尔看出他细微动作里的迟疑,眼神中只剩下惊讶。 她快步走上前来,摩亘不知她是要拿走竖琴、用他自己的剑杀死他,还是要将他的脑海跟亟斯卓欧姆一样变得如大海般模糊。他捡起剑往后退;一只手碰触他的肩,止住了他。 瑞德丽站在他身旁,火红头发下的脸一片纯白,仿佛同御地者之子一般化为了岩石。她轻轻扶着他,却没看他,轻声对爱蕊尔说:“你们不准碰他。” 深色的眼好奇地看着她:“伊泷的孩子,这是你的选择吗?”瑞德丽一动,摩亘感觉她脑海中那股受制的强大力量挣脱了。一时间,他看见爱蕊尔的形体逐渐剥落磨损,显露出某种古老狂野得不可思议的事物,譬如大地或火焰的黑暗中心。他惊异地呆站原地,面色槁灰,心知就算这个正被瑞德丽逼出原形的东西会要他的命,他也动弹不得。 一声呐喊响彻脑海,惊醒了出神的摩亘。他晕眩地朝房间另一端看去,是先前在城门口看到的那个老巫师,用被光线封缄的奇怪眼睛迎接他的视线。 无声的呐喊再度响彻摩亘内心:快逃!他没动。他不肯抛下瑞德丽,却又帮不了她,感觉自己连思考的能力都已完全丧失。一股力量紧抓住他疲倦至极的心智,猛然使他变形。摩亘叫出声,是隼鹰猛烈锐利的鸣叫。那力量抓住他,像一股黑暗狂野的风一样将他吹出燃烧的巫师学院,吹出陷入苦战的城市,吹入广袤无边、不知何去何从的夜色下的荒原。 第九章 易形者追逐摩亘,追遍内地荒野。第一天夜里,摩亘以隼鹰的形体飞掠天空,火光熊熊的城市在他身后的黑暗中变得愈来愈小。他本能地背离各个王国朝北飞,以下方的水流气味导航。黎明时分,他自觉脱离险境,便放心地朝湖岸飞降,接近之际,漂散在早晨和缓潮水中的鸟群却朝他飞涌而上,他感觉群鸟的心智细密地串连在一起,有如网络。摩亘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急转而上的弧,冲破那张网,鸟群追着他飞越湖面,飞进树林,他再度骤降,像个乌黑的拳头般直直向下捶过空气和光线,一到地面旋即消失。他在北边数里开外现身,跪在两座湖间的水道旁,累得干呕起来,颓然坐倒在岸边。过了一会儿,他才稍稍动弹,脸埋进水流里啜饮。 黄昏时,易形者再度找到摩亘。当时他吃完了抓来的鱼,这是两天来第一次进食,之后,午后的恒定天光与单调的河水声引他进入梦乡。松鼠的叫声让他突然醒来,他看见灰蓝的高空中有一大群鸟在盘旋。他滚进水里立刻易形,水流不断地将他从这条水道冲到另一条,冲回下游,冲进宁静的水潭,饥饿的水鸟随即潜入水中朝他扑来。他拼命逆流而上,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冒出水面就能听见的轰隆咆哮,只有遮天蔽日的模糊暗影不停地将他来回抛弹。最后他误打误撞游进静止的水域,愈游水愈深,他想潜至水底休息,但水变得愈来愈暗、愈来愈静,深得还不到底就得浮上水面呼吸。他在接近水面处慢慢游动、漂流,看着飞蛾在月光中拍动翅膀,直游到湖底近岸的斜坡,才找了丛水草躲藏其中,直到早上,他都一动不动。 一条小鱼冲进他附近被阳光照亮的地方捕捉昆虫,在他上方绽开一圈圈涟漪。他从水草中起身变回原形,感觉四周的水被晨光晒得温热。他涉水走上湖岸,伫立着倾听沉默。 这片沉默仿佛从已知世界以外无声地咆哮而来。轻柔的晨风似乎很陌生,说着一种他从没学过的语言,让他想起风之平原上那些狂野古老的声音,回荡着千百个名字和记忆吹遍伊姆瑞斯。但内地荒野的这些声音似乎更古老,似乎是风的根源,其中他能了解的只有一片空荡。摩亘伫立良久,呼吸其中的孤寂,直到感觉自己被吹空,变得与这些声音一般无名。 他悄声说出瑞德丽的名字,盲目地转过身,思绪纠结成恐惧的硬块,想着不知瑞德丽是否无恙,不知朗戈是否还有活口,不知自己该不该回去。他想着瑞德丽,双手握拳一再敲击树皮,树随着他的犹疑而颤抖,一只乌鸦呱叫着从树上惊飞。摩亘突然抬起头,像动物般本能地闻嗅气味。平静的湖水开始动荡,有如沸腾,深处翻卷出许多形体,刹那间他全身血流狂窜,对内地荒野的各种心智敞开自己的脑海,然后加入几里外的一大群麋鹿,随它们往北朝萨尔河奔去。 他留在鹿群中吃草,决定一到萨尔河便脱队离开,沿河向东走,直到摆脱易形者再折回朗戈。两天后,鹿群慢慢聚集在河边,摩亘沿着河岸朝东飞奔,但一批鹿也脱队追来。情急之下他再度易形,在夜色中往南飞,但许多形体也从黑暗中拔地盘旋而起,逼他往北越过萨尔河,再往北越过白仕女湖,继续往北——摩亘逐渐醒悟,这是朝俄伦星山而去。 悟及这点,摩亘心中充满愤怒与怖惧。在白仕女湖岸边,他转身准备反击,变回原形等待易形者,剑柄上三颗星燃烧着血红的光芒传遍内地荒野。但他的挑战得不到任何响应,一整个炎热的下午毫无动静,大湖平静无波,有如银箔。他四处摸索,却碰触不到易形者的心智。太阳西下,湖面上拖出长影,他开始感觉到不甚确切的自由,便收剑入鞘,变成狼形,却随即看见他们,一动不动,宛如空气,整群挡在前方,从光与暗的模糊中现形。 摩亘用残阳余晖点燃剑柄上的火光,一路烧到剑刃,再将自己隐入阴影,让脑海充满黑暗。他的攻击意在取对方性命,但在筋疲力尽的绝望中,他也知道自己等于半是激对方杀死他。摩亘杀死两名易形者,却随即发觉他们其实自愿受死,对他而言,这像是种可怕之至的嘲笑。易形者不肯与他交锋,也不让他南下。他再度变成狼形,沿湖岸往北跑进树林。一大群狼聚集在他身后,他再次转身反扑,狼群咆哮、啃咬、与他扭打,直到他和一只紧咬自己前臂不放的巨狼在蕨丛上滚成一团,他才发觉这群狼并非易形者。他发出一波力量震开巨狼,燃起一圈光亮圈住自己。狼群在朦胧中围着他不停打转,嗅到他肩膀擦伤处的血味,但不确定他是什么。摩亘看着它们,这番阴错阳差的误认让他突然很想大笑,但喉间发出的声音却比笑声苦涩太多。有一会儿他无法思考,只能看着没有星光的夜色流过荒野,闻着上百只绕着他打转的狼散发的浓重气味。摩亘想到或许可以借此攻击易形者,便蹲下身迎视狼眼,把它们的心智收拢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但某种东西打破他的束缚,狼群在夜色中散去,留下他一个人。摩亘没办法飞,因为受伤的手臂热辣辣而又僵硬。渐暗的冰冷湖水传来孤寂的气味,将他淹没,他任周围的火光熄灭,困在易形者和俄伦星山的黑色惊恐间,动弹不得。夜色随着一段段记忆愈发深浓,团团围住站在黑暗风中颤抖的他。 另一个心智的碰触像翅膀轻轻拂过他的脑海、他的心,他发现自己又能动了,仿佛破除了一道咒语。风的声音改变了,从四面八方吹来低语,在夜色中填满瑞德丽的名字。 那种意识到她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秒,但他伸手将蕨丛触点成火,感觉她可能在四周任何一处、每一处,在身旁耸立的大树里,在燃烧的枯叶温暖他脸庞的火光中。他撕下罩衫袖子,清洗包扎手臂上的伤口,躺在火边凝视焰心,试着了解易形者和他们的企图。摩亘突然发现脸上正淌着热泪,因为瑞德丽还活着,因为她与自己同在。他伸出手,一把土埋了火,藏身在黑暗的幻象中,沿着白仕女湖广袤的湖岸再度往北。 他到达湖的最北端,没再遇见易形者,汹涌的白色水流从这里奔窜出去,形成席维河。由此望去,可以看见以西格隘口后方,以西格山遥远起伏的山麓和光秃的山峰,还有俄伦星山。为了自由,摩亘又不顾一切地跳进席维河湍急的水流中,一会儿是鱼,一会儿是枯枝,任水流将他卷入翻涌的深处,冲过急流和轰鸣的瀑布,完全失去时间感、方向感和光线。水流卷着他冲过无数急流,最后冲进一潭平缓碧绿的水中。他是一根被水浸透的木头,打转了好一会儿,除了木质的黑暗外毫无意识。温和的水流把他推进岸边一堆纠缠的枯叶和树枝中,直到他变成一只湿淋淋、脏兮兮的麝鼠,越过树枝爬上岸。 阴影中,摩亘再次易形。此处远不如他推想的那么偏东,庞然静止的俄伦星山正矗立在远方,披挂着傍晚的影子。但他知道现在比较接近以西格了,如果能安全到达那里,便能躲进迷宫似的地底通道,要躲多久就躲多久。他等到夜色降临才再度移动,以一头熊的形体在黑暗中沉重地跑去,朝着以西格山上空星座的方向。 他跟着星座跑,直到曙光乍现、星光消逝,而后不知不觉改变了路径。四周的树林变得茂密,让他望不见以西格山,丛丛浓密的灌木和荆棘迫使他一再偏离方向。地势陡然下降,他沿一条干涸的溪流穿过一处深谷,以为正朝北走,直到溪床逐渐升高变成平地,才发现自己面对着俄伦星山。他转向再度往东,树木在周遭围拢,在风中喃喃低语,树下的灌木也变得浓密,挡住去路,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了他的方向。最后他蹒跚着涉越一条浅河,却又在前方树林的空隙间看见俄伦星山。 摩亘在河中央站住。太阳悬垂西沉,像火把一样点燃整片天空。他身上的熊毛又脏又乱,他感觉又热又饿。听见蜜蜂的嗡鸣,他便闻嗅空气中有没有蜂蜜的味道。一条鱼在他眼前的浅水中一闪游过,他一掌拍去,没抓到。某种念头在熊的脑袋里低沉咕哝,变得愈来愈锐利,进而变成语言。他在水中人立,头左右摆动,皱着鼻子,仿佛能闻到在周遭一再变幻、将他挡离以西格的那些形体。 他感觉内心有什么东西逐渐堆积,释放出一声深沉轰隆的咆哮,咆哮声震碎寂静,回荡在山丘与岩峰间朝他回吼。他又以隼鹰之形直冲上天,在高空划出一道金光,直到看见内地荒野无垠无涯地伸展在下方,然后朝以西格山飞去。 易形者从林间现身飞起,追在摩亘身后。有一段时间,他以盲目狂冲的高速飞在易形者前方,飞向远处那座青山,但日落之际,易形者逐渐赶上。他们的形体没有名字,翅膀让落日染得又金又红,眼睛和利爪都是火焰,尖锐的喙苍白如骨。易形者包围他,向他飞冲,又啄又撕,直到他羽翼零落,胸前血迹斑斑。他在空中摇摇晃晃,易形者一拥而上,用翅膀遮蔽他的视线,直到他发出一声尖利绝望的鸣叫,转头不再朝以西格飞去。 一整夜,摩亘在燃烧的眼睛的包围中飞行。近黎明时,他看见俄伦星山的面容耸立前方,索性在空中变回原形,任自己往下掉,坠落的高速让他喘不过气,下方森林旋绕着愈来愈近。落地之前,有东西劈过他的脑海,令他旋转着沉入黑暗。 摩亘在一片漆黑中醒来。这里有潮湿岩石的味道,远处可听见一道微弱、恒久的潺细水声,他突然认出那声音,双手紧紧握拳。他躺在冰冷赤裸的岩石上,全身骨头发痛,皮肤上满是爪痕。山的沉默如噩梦般压在胸口,他肌肉紧绷,昏乱盲目地竖直耳朵,等着一个并未出现的声音,而记忆则像一只只巨大粗壮的猛兽,围着他来回踱步。 黑暗随着呼吸缓缓流进摩亘脑海,他的身体似乎随之消融。他惊慌地坐起,睁大眼拼命瞪着,却什么也看不见。从思绪中那无星之夜的某处,他取出光与火的记忆,在掌中点燃呵护,逐渐看见笼罩在头顶的巨大石洞——就是在这座监狱里,他度过这辈子最悲惨的一年。 他张嘴,一个字像块宝石一样卡在喉咙里。火光映闪无数光点,石壁上有冰、有火、有黄金,有带着风吹般的银线条的天蓝,像内地荒野的夜幕上镶满百万颗星。山内的岩石正是御地者用以建造城市的石材,他还可以看见石板被凿去后留下的痕迹,仿佛冻结的皱褶。 摩亘缓缓站起,一处处棱角切面映出他的脸,呈现出各种宝石的色泽。这间石室巨大无比,他用火光的映影将火燃得愈来愈旺,直到火舌高过头顶,但头顶上仍只见一片黑暗,微微闪烁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纯金。 那道永不停止、永不改变的水流,从一片岩壁上细细流下,刻画出一道白如钻石的蜿蜒。他移转火焰,火光照见一片静止的湖面,静得有如以黑暗雕成。这湖广阔无比,湖岸全是岩石,对岸最远端的那面岩壁一片纯白,宛如白霜。 摩亘跪下触碰湖水,涟漪在黑暗的湖面上一圈圈扩散,令他忽然想起风之塔那盘旋向上的圆。他喉头紧缩,干渴如火,便倾身探向湖面,以未持火的那只手掬水喝了一口,随之一阵干呕。水中充满矿物质,又涩又苦。 “摩亘。” 他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僵住了。他蹲跪着转过身,迎视亟斯卓欧姆的眼。 那双眼睛怔忡又躁动,充满不属于巫师本人的力量。摩亘只来得及看到这么多,黑暗便吞噬了他手中的火,让他再度盲目。 “所以,”摩亘低声说,“创立者也受到了束缚。”他无声地站起,想一步跨出至尊王位所在的大殿,走向崩裂门扇外的破碎黎明,却掉进一道深渊。他失去平衡,叫喊出声,跌入一片空无,最后落在湖岸上,紧抓着亟斯卓欧姆脚边的石块。 摩亘将脸埋在前臂上,试着思考,探向一只躲在隐秘角落的蝙蝠的脑海,但巫师在他易形之前抓住了他。 “你逃不掉的。”声音变了,变得缓慢柔和,仿佛正倾听隐藏在那声音底下的另一个声调,或者聆听遥远浪潮骚动的节奏,“佩星者,你不能使用力量,只能乖乖等待。” “等待,”摩亘低声说,“等待什么?等待死亡吗?”他又一顿,“待死”和“岱思”两个词义在脑海里交错出现。“这次没有琴声来维持我的生命了。”他抬起头,再次睁大眼睛拼命瞪着黑暗,“难不成你在等至尊?就算你等到我跟御地者的孩子一样都变成石头,至尊也不会对我有任何兴趣。” “这一点我很怀疑。” “你?你根本算不上存在,你已经没有怀疑的能力了,连安恩的幽灵都比你更有自我意志。我甚至看不出你到底是死是活,不知道你是不是跟那些巫师一样,虽受力量束缚,但内心深处多少还算活着。”摩亘稍稍压低声音,“我可以替你对抗他们。为了得到自由,我甚至愿意这么做。” 握住他手臂的手松开了。摩亘摸索着探进那被大海填满的陌生心智,寻找其中的名字,却找不着。他挣扎着穿越涨涌的大浪和潮水,直到巫师的心智把他抛回自己意识的岸边,他拼命大口喘气,仿佛先前忘记了呼吸。他终于听见巫师的声音在黑暗中退去: “对于你,‘自由’这个词不存在。” 摩亘睡了一会儿,试着恢复体力。他梦见水,强烈的干渴让他醒来。他摸索着探向湖水,试着再喝一点,没咽下就又吐出,跪着拼命咳嗽。他再度漂回昏乱的睡梦中,又梦见了水。他感觉自己落进水里,周遭是一片冷凉的黑暗,愈来愈深,沉进它静止的中心。他吸进了水,惊慌地呛醒,几乎溺毙。一双手将他拉出湖外,让他在湖岸上呕出苦涩的水。 水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些。他安静地躺着,凝视着黑暗寻思,如果让黑暗填满脑海,不知黑暗是否也会像水那样将他溺毙。他让黑暗慢慢渗进思绪,直到那长达一年的黑夜记忆压倒了他,惊慌之余,他在空气中点燃火焰,短暂地瞥见亟斯卓欧姆的脸。巫师伸手拍向他的火焰,刹那间火像玻璃般变成碎片。 摩亘低声说:“每一座无门的塔,都有一道开门的谜题。这是你教我的。” “这里就有一扇门,一道谜题。” “就是死亡。但是你不相信,否则你刚才就会让我淹死。如果至尊对我是生是死都不感兴趣,你要怎么办?” “等待。” “等待。”摩亘躁动不安地动了动,昏乱的思绪冲向某个答案,“易形者已经等了好几千年。在他们束缚你的前一秒,你找出了他们的名字。当时你看到了什么?有什么东西强大得足以赋予御地者力量?御地者存在的力量及律法来自所有生物,来自大地、水火,来自风……至尊被易形者赶出俄伦星山,然后你来了,发现传说中至尊所在的王位大殿空无一人。你变成了至尊,玩着权力的游戏,等待着某个人,那些石头孩子只知道那人叫‘佩星者’。你监视所有具备知识和力量之处,把巫师聚集到朗戈,还在凯司纳教书。结果有一天,一个赫德侯的儿子来到凯司纳,靴子上沾着牛粪,脸上带着一个问题。但那还不够。你现在仍在等,易形者也在等,等待至尊。你们用我当饵,但他若对我感兴趣,早就可以在这里找到我了。” “他会来的。” “我很怀疑。至尊任你欺骗疆土好几个世纪,显然他对疆土内人民或巫师的福祉并不感兴趣。他任你夺走我的国土统治力,为此我该杀了你。他对我不感兴趣……”摩亘再度沉默,看着黑暗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听着聚集冻结在每一滴液体岩石中的沉默,说,“有什么强大得足以摧毁御地者的城市,还迫使至尊躲藏?有什么跟御地者一样强大?”他又沉默了,然后一个答案浮现在他脑海深处,像一抹火焰一样燃烧成灰。 摩亘坐了起来,突然间空气似乎变得稀薄火热,他觉得呼吸困难。“易形者……”刀锋般的干渴再度泛上喉头,他双手遮眼,聚拢视线中的黑暗。有声音在低语,来自他的记忆,来自他周遭的岩石:战争不曾结束,只是沉寂下来,等待重新集结的时机……海里来的那些人。埃多伦,塞克。他们毁灭我们,因此我们无法继续生活在大地上,无法统御大地……是御地者那些死去的孩子的声音。摩亘的双手沉重地落在岩地上,但黑暗仍推挤着他的眼。他看见那个在梦境中碰触一片树叶的孩子转过身来,望向一片平原,脸紧绷地等待着。“他们只要碰触一片树叶、一座山、一颗种子,就能了解它、变成它。瑞德丽看到的就是这一点,她爱他们这种力量。然而他们却互相残杀,把自己的孩子埋在山下等死。御地者通晓大地之上所有语言、所有形体动作的律法。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是不是误打误撞,发现了某种没有律法只有力量的东西?”他的低语声仿佛不是出于自己,而是从梦境中传出,“他们发现了什么?” 他突然沉默,打着冷战却满身大汗。水的味道无情地拉扯他,他又伸手探过去,喉咙饱受干渴的折磨。手在碰到水面之前停住,瑞德丽的脸在他双手间的静止水面上望着他,美得一如梦境,长发飘散在脸旁,仿佛阳光之火。摩亘忘记了干渴,一动不动地跪了很久,低头凝视那影像,不知道也不在乎它是真的,还是自己的渴望所造成的幻影。接着一只手挥过去,打碎那影像,只剩下无数涟漪一圈又一圈朝湖岸彼端扩散。 一股充满杀意、无法控制的狂怒使摩亘陡然站起,他想用双手杀死亟斯卓欧姆,却连看都看不见对方。一股力量一而再再而三地击中他,他几乎浑然不觉痛苦,各种形体比语言还快地闪过脑海,他一一抛开,寻找唯一够强大、足以容纳他愤怒的形体。摩亘发觉自己的身体逐渐消泯无形,一个声响充满脑海,深沉、粗砺、狂野,是来自内地荒野最偏远角落的声音,但那些声音不再空荡,有样东西震遍他全身,在空中劈现一道光。他感觉许多思绪摸索着要进入脑海,但他自己的思绪没有语言,只有一个声响,像一根未调音的琴弦在震荡共鸣。摩亘感觉内心的愤怒扩展开来,遍及石室内所有的空洞和形状。巫师被他抛到洞穴的另一端,像风中的树叶般瘫贴在岩石上。 摩亘顿时醒悟自己变成了什么形体。 他跌回原形,内心的狂野能量突然消失。他跪在石头上发抖,近乎啜泣,畏惧又惊异。他听见巫师踉跄地离开石壁,断断续续喘着气,像是断了肋骨。亟斯卓欧姆在洞穴中移动时,摩亘听见四周满是声音,说着大地的各种复杂语言。 他听见火的低语、叶的颤抖,一只狼在内地荒野孤寂月光中的嗥叫,玉米叶窸窣的谜题。然后远方传来一声响,仿佛这座山叹了口气。摩亘感觉身下岩石微动,一只海鸟发出尖鸣,有人伸出以树皮和光线形成的手,把他掀翻在地。 他感觉有人抽走身旁镶星的剑,苦涩地低声说道:“一道谜题,一扇门。” 他在黑暗深处等待剑锋落下,却没东西碰到他。在两人紧绷的等待中,他突然僵住了,喘不过气来。瑞德丽的声音在一声巨吼中传来,震得洞顶落下石块,震得他不再等待:“摩亘!” 巨吼过后,剑身剧烈嗡鸣,摩亘听见它弹落在石块上。他不由自主地带着惊恐大喊瑞德丽的名字,身下的地面再度拱起。他朝湖的方向滑去,剑也跟着滑落,被他抓住时还在振动,发出奇异的高音,等他收剑入鞘后才静止。又传来一声响,仿佛石壁上有颗水晶裂开了。 裂开之际,那颗水晶唱着歌,一个低沉和谐的音调,粉碎了它自己的核心。其他水晶也开始低吟,山底的地面隆隆震动。洞顶的巨大石块挤在一起,尘埃和碎石嘶嘶落下,半成形的水晶断裂落地,摔得粉碎。蝙蝠、海豚、蜜蜂的语言传遍室内,一股张力穿过空中,摩亘听见瑞德丽的尖叫。他哽咽地咒骂一声,努力站起身。脚下的地面先是低吼,继之咆哮,一侧地面高高掀起,沉重地砸在另一侧上,震得摩亘跌进湖里。整座湖就像放在坚固岩石底座上的巨大圆钵,开始倾斜。 他被一波黑暗的潮水淹没,好一会儿才浮出水面,听见一个声响,仿佛这座被连根拔起的山在呻吟。 一阵风猛然吹进石室,吹得摩亘什么也看不见,叫喊声也给吹得咽了回去。风把湖水吹成一个黑色旋涡,将他一路往下拉扯。被水吞没前他听见一个声音,不知是血液在耳朵里窜流,还是低沉的风声中传来仿佛调得精准的琴弦发出的琴音。 水又把摩亘冲出来,湖愈发倾斜,将他连人带水倒向彼端的石壁。他猛吸一口气潜入水中,试着逆流游开,但水把他冲了回去,往坚实的岩壁上抛。他感觉面前模糊耸立的石壁愈来愈近,这时石壁裂开,水从裂缝中倾泻而出,他也跟着被冲走。轰然如雷的水声中,他听见山最后的震动,埋葬了它自己的心。 湖水把摩亘冲出扭曲的裂缝,冲出岩石缺口,进入翻腾的溪流。他试着脱身,攀抓着边缘,攀抓着满是粗砺宝石的石壁,但那阵风仍与他同在,把他推回水里,推赶着水往前奔窜。溪流暴涨的水冲进另一条溪中,旋涡将摩亘拉下石岸,又把他冲进另一条河。最后河水带着他流出山外,飞溅水沫的激流冲着、抛着,把血管里满是苦涩湖水、快要溺毙的他送进欧瑟河。 摩亘终于爬上岸,趴着紧贴阳光下的地面。那股狂野的风依旧吹袭,参天巨松也让风吹弯了腰,发出呻吟。他呛咳着吐出先前吞下的苦涩湖水,好不容易爬过去要喝欧瑟河清甜的淡水时,风又差点将他吹进河里。摩亘抬头看山,山侧已坍塌下陷了一大块,树木有的被拦腰折断,有的被连根拔起,散落在严重移位的土石上。他极尽目力望去,只见风一路吹下隘口,树木弯得几乎折断。 摩亘试着站立,却已毫无气力。风似乎催赶他离开自己的形体。他伸出手,握住粗大的树根。树在他手中颤抖,他感觉到它苍劲的核心。 摩亘紧攀树身的虬结和洞孔,支撑自己站起,然后松开手向旁边踏出一步,张开双臂仿佛要抱住风。 他的双手、发间长出树枝,思绪如树根纠结在地,身体猛然挺立蹿高,树脂像泪水流下他的树皮。他的名字形成自身的核心,四周围着一圈圈沉默的年轮,脸高高升起在森林之上。他紧抓大地,弯腰承受狂风,消失在自己内心,消失在由他的经历所形成的、饱经风雨刻画的粗硬屏障里。 第十章 一个风雨交加的秋日,摩亘缓缓缩回原形。他站在冷风中,眨去眼中的雨水,试着记起一段漫长时光的无言流逝。灰如刀锋的欧瑟河在他面前流过,隘口的岩峰半埋在浓密的云层里。四周的树紧紧攀附大地,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存在,再度牵引他,他的心智溜进粗硬潮湿的树皮,回归缓慢的安宁,树群正是环抱着这份安宁生长、茁壮。但一阵风吹动他的记忆,吹垮一座山,吹得他跌回水中,跌回雨里。他迟疑地移动,打破与大地间的束缚,转身面对俄伦星山,看见蒙蒙雾霭下山侧那道疤痕,深暗的水仍然从中翻涌而出,流入欧瑟河。 摩亘凝视许久,拼凑一场黑暗扰人的梦境的碎片,梦的意味让他完全清醒,在滂沱大雨中打起寒噤。他用心智搜寻整个下午,隘口杳无人迹,没有陷阱猎人,没有巫师,也没有易形者。一只饱受风吹的乌鸦乘着上升气流飞越他,他急切地攀向乌鸦的脑海,但它不懂人类的语言,他只能放它走。狂野响亮的风在山峰间穿梭,发出轰然空洞的声响;四周树木呼啸,散发出冬的气息。他终于转身,在风中弯身缩背,准备沿着欧瑟河走回人世。 但他踏出一步便停下,看着滔滔河水从眼前流向以西格、欧斯特兰、疆土北部的各座商港。他的力量使自己动弹不得——疆土之内不该有一个能解开国土律法束缚,还能形塑风的人。河流回响他听过的那些声音,说着连巫师也无法了解的语言。他想着那张黑暗而空白的脸,那是风,是至尊。除了他的生命之外,至尊什么也不给他。 “为了什么?”摩亘低声说。他突然想大吼,想对俄伦星山那饱经风霜、毫无表情的脸吼出这句话,但风会吞没他的叫喊。他又踏出一步,沿河朝哈特的方向走,在那儿,达南·以西格会给他遮风避雨、温暖舒适的栖身之处,但给不了他任何答案。他被过去围困,只是一场古老战争的卒子,那战争他如今终于开始了解。他内心有种模糊的渴望,渴望探索自己这份无法预测的奇异力量,这渴望让他害怕。他在河边伫立良久,直到山顶雾霭渐暗,阴影横越俄伦星山的面容。最后他转身背离那山,在雨水与冰冷的雾气中,走向此处与北方荒原交接的山区。 尽管高山上的雨有时会变成霰,攀爬时手底下的岩石也冷硬得像冰,摩亘仍以自己的形体穿越山区。起初几天他的性命简直危在旦夕,但他却丝毫不觉。他发现自己正在进食,却不记得如何猎杀;或天亮时在干燥的山洞里醒来,却想不起自己如何找到栖身之处。之后他逐渐醒悟到自己不愿动用力量,便对求生之事多用了点心思。他猎杀野山羊,拖到山洞里剥皮,吃肉维生,将毛皮晾干使之变硬;又磨利一根肋骨,在毛皮上戳洞,从身上的罩衫上撕下布条,穿进洞里用来绑系,就这么做了一件带帽兜的粗毛大斗篷,也给靴子里填了毛皮。完工后,他穿上这些东西,再度移动,走下隘口北面,走进荒原。 这片荒原少雨,只有凛冽的狂风,以及使平坦单调的大地在日出时宛如着火的霜。他像幽灵般四处飘荡,饿了就狩猎,幕天席地而睡,几乎不觉得冷,仿佛身体已不知不觉消泯在风中。一天,他发现自己移动的方向已不再横越太阳升沉的轨迹,而是转向东方,朝日出的方向走去。他可以看见远处的群山,阴山便耸立其中。那是一座蓝灰色的艰险山峰,但它实在太过遥远,他几乎不曾去想它的名字。他走进仲秋,除了风声一无所闻。一晚他坐在火堆前,恍惚感觉风吹拱着身体,低头看见手里拿着那把镶星竖琴。 摩亘不记得自己曾伸手到背后取琴。他凝视竖琴,看火光在琴弦上沉默地流动。过了片刻,他挪挪身子,把琴放好就位,手指毫无规律、几乎无声地拂过琴弦,依随着风粗犷野性的歌声。 摩亘不再觉得必须移往他处,就此留在荒原上这与世隔绝的一处,周遭只有几块石头、一株歪扭的矮树,硬土上有一道裂缝,水流在裂缝处露出几尺,又消失在地底。除了打猎,摩亘从不离开,即使离开也总找得到路回来,仿佛归返自己琴声的回音。他随着从早吹到晚的风一起弹琴,有时只拨动一根高音弦,听着细瘦、紧绷、哀鸣的东风;有时拨弹所有琴弦,最低那根弦的音调瑟瑟呼应着咆哮的北风。有时抬起头,他会看见一只聆听的雪兔,或遇上一只白隼惊讶的眼神,但秋意渐浓,动物愈来愈少,大多到山里觅食或避冬了。他独自弹琴,像一只全身覆满毛皮、没有名字的奇怪动物,除了双手间的琴音以外发不出任何声响。酷烈的风磨利他的身体,他的心智却像这片荒原一样进入休眠。他不知道自己会在这儿待多久,直到某晚,风吹过火堆,他抬起头瞥见了瑞德丽。 瑞德丽披着厚重的银色毛皮斗篷,发丝被风吹散在帽兜外,在黑暗中飞舞如焰。摩亘坐着一动不动,双手停在弦上。瑞德丽在火堆旁跪下,摩亘更清楚地看见她的脸,那张脸神色疲倦,白如寒冬,刻画着细致不变的美。他寻思眼前的她是不是一场梦,就像在那潭黑暗的湖水里、在双手间看见的那张脸。然后他才看见瑞德丽不停打着冷战。瑞德丽脱下手套,用双手将那堆饱受风吹的火变成稳定光亮的烈焰,摩亘慢慢想起两人上一次交谈是多久以前。 “朗戈。”摩亘低声说。在这狂风大作的荒原,“朗戈”一词似乎毫无意义。但瑞德丽踏遍全世界,到这里来找到了他。摩亘将手穿过火焰,触摸她的脸。她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摩亘,盘腿坐下,缩在毛皮斗篷里抵御寒风。 “我听见了你的竖琴声。”瑞德丽说。摩亘无声地抚过琴弦,回想着。 “我答应过你,我会弹竖琴。”太久没说话,摩亘的声音显得沙哑。他好奇地问:“你这段时间都在哪里?你一路跟着我穿过内地荒野,也跟我一起在俄伦星山。然后你消失了。” 瑞德丽又盯着他,他心想,不知她会不会回话。“我没消失,消失的是你。”她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你就这么从疆土内消失不见,所有巫师四处找你,易——易形者也是。还有我。我以为你可能已经死了,但你在这里,在这冻死人的寒风里弹琴,却不觉得冷。” 摩亘沉默不语,手中原先与风一起歌唱的竖琴似乎突然变得冰冷。他把琴放在身旁的地上。“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到处找。变成各式各样想得到的形体四处找。我想你也许跑到雪麟群里了,就去找亥尔,请他教我易形成雪麟。亥尔答应了,但他一碰触我的脑海就停手,说我用不着他教。我向他解释我为什么不懂易形,他要我把俄伦星山里发生的一切全告诉他。听完后他什么也没说,只说必须找到你。最后他带我越过阴山,到雪麟群里,我跟着雪麟群到处走,渐渐在脑海边缘、在风的边缘听见你的琴声……摩亘,如果我找得到你,别人也能。你是来这里学弹竖琴的吗?或者你只是跑掉了而已?” “我就只是跑掉了而已。” “嗯,那你——你打算回去吗?” “回去做什么?” 瑞德丽沉默不语,面前的火焰激烈地闪烁,与寒风交织。她让火势重新平稳,始终看着摩亘,突然移到他身旁紧抱着他,脸贴着他肩膀处破旧的毛皮。 “我或许能学会在荒原上生活。”她低声说,“这里好冷,什么也长不出来……但风声和你的琴声很美。” 摩亘低头,伸手揽住瑞德丽,将她的帽兜往后推开,脸贴着她的脸颊,感觉她的存在。某样东西触动了他的心,是一种他终于感觉到的寒冷的疼痛,或暖意初生的刺痛。 “你在俄伦星山也听到了易形者的声音。”摩亘断断续续地说,“你也知道他们是什么。他们知晓所有语言,他们是御地者,历经千万年仍与至尊对抗。我是陷阱里的诱饵,所以他们始终不杀我,要利用我来抓至尊。如果他们毁了至尊,就会毁灭疆土;如果他们找不到我,或许也就找不到至尊了。”瑞德丽开口欲言,但摩亘兀自讲下去,逐渐冰融的声音更加凌厉,“你也知道我在那座山里做了什么。当时我愤怒得想杀人,便将自己形塑成风去杀人。有这种力量的人不该存在于疆土之内,谁知道我会用这种力量做出什么事?我是佩星者,是死者的一项承诺,要打一场比各王国的名字更古老的战争,我与生俱来的力量让我在自己的世界里没了名字……只剩下一股可怕的渴望,渴望使用这种力量。” “所以你才跑来这片荒原,因为这里没有任何理由动用力量。” “对。” 瑞德丽伸手探进摩亘的帽兜,轻抚他的眉和颧骨上的疤。“摩亘,”她轻声说,“我想你若真的想用,你还是会这么做,只要你找到理由。前往朗戈、穿越内地荒野这一路上,你给了我一个理由,让我能动用自己的力量。我爱你,我愿意为你而战,也愿意跟你一起坐在荒原上,直到你变成飞舞的雪。国土统治者全都爱你,他们需要援助,如果连这点都无法说服你离开,那还有什么能?在俄伦星山的黑暗中,是什么伤了你?” 摩亘沉默不语。风从四面八方的夜色中咆哮着吹来,像一团庞大的混乱,聚集融合在这单一的光源上。那些风没有脸孔,没有他能了解的语言。他凝望着风,低声说:“至尊不会比一块花岗岩更能说出我的名字。我知道我们之间有某种束缚牵系,他重视我的生命,却连我的生命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佩星者,他会给我生命,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没有希望、没有正义、没有同情——这些词只属于人类。我留在这片荒原上,便不会危及他人,也能让自己安全,让至尊安全,让疆土不受这种动用起来太危险的力量扰乱。” “疆土已经受到扰乱了。你比至尊更能让国土统治者心存希望,因为他们可以跟你交谈,至尊却无影无踪。” “如果我把自己变成御地者用来作战的武器,连你都会认不出我。” “也许吧。我仍害怕自己的力量时,你说过一个谜题,说一个名叫艾丽亚的赫伦女人把一只吓人又不知名的黑色动物带进家里。你一直没告诉我那谜题的结局。” 摩亘稍稍动了动:“最后她恐惧而死。” “那只动物呢?它到底是什么?” “没人知道。它在艾丽亚坟前哀嚎了七天七夜,声音带着无比的爱意和哀伤,听见的人全睡不着、吃不下。然后它也死了。” 瑞德丽抬起头,嘴唇微张。摩亘想起已死的过往中的一刻:他坐在凯司纳一间小小的石室里,研读谜题,感觉自己的心随着那些出人意料的转折而喜悦、而怖惧、而悲伤。摩亘又说:“那谜题跟我无关。” “我想是吧。你应该知道。” 摩亘再度沉默,挪挪身子,让瑞德丽的头靠在肩窝,双臂环抱着她,脸颊贴着她的发。“我累了。”摩亘简单地说,“我已经回答了太多谜题。御地者早在史前就发动了一场战争,那场战争杀死了他们自己的孩子。如果我对抗得了他们,我愿意为疆土而战,但我想我对抗不了他们,除了自己白白送命,还可能害死至尊。所以我采取在我看来唯一有道理的行动,就是什么也不做。” 瑞德丽久久没有回答。摩亘静静拥着她,看着火光在她斗篷上映照出闪耀的银光。她缓缓说道:“摩亘,还有一道谜题你或许该回答。你除去了亟斯卓欧姆的一切幻象,找出易形者的名字,还唤醒至尊,打破他的沉默。但是有样东西的名字你还没找出来,而且它不会死去……”她的声音颤抖着归于沉默,隔着两人身上厚重的毛皮,摩亘突然感觉到她的心跳。 “是什么?”这三个字声音极低,她不可能听得见,但她还是回答了。 “我在朗戈以乌鸦的形体跟羿司交谈,所以当时不知道他是盲人。后来我去以西格找你,在那里遇到他,他眼睛的颜色就像被光烧灼的水。羿司告诉我,他的眼睛是亟斯卓欧姆毁灭朗戈时瞎的,我也没多问。他是个高大、温和的老人,达南的孙子全跟着他跑遍以西格山,在岩石和树林间到处找你。一天晚上,碧尔拿了一把自己做的竖琴到大厅请羿司弹,羿司笑了笑,说自己虽有‘朗戈竖琴手’的称号,却已七百年没碰竖琴了。但他还是弹了一下……摩亘,我认得出那琴声。当时在通商大路一直缠绕着你,把你引到亟斯卓欧姆手里的,就是那同样笨拙、犹疑的竖琴声。” 摩亘用双手捧起她的脸,突然感觉风霜烧灼着全身的骨髓:“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但世上会有几个弹不了琴的盲眼竖琴手?” 摩亘吸了口风,风如冷火烧遍全身:“岱思……已经死了。” “那么,他就是从坟里向你挑战。羿司那晚弹竖琴给我听,正是让我把他琴声的这道谜题带给你,不管你在疆土的哪个角落。” “你确定吗?” “不确定。但我知道他想找到你。我还知道,如果他真的曾是一个名叫岱思的竖琴手,跟羿司一样随你走过通商大路,那么他编织的谜题实在太秘密、太高明,不只蒙蔽了亟斯卓欧姆,甚至还蒙蔽了你——赫德的御谜学士。我想你或许该找出他的名字,因为他正玩着自己沉默又致命的游戏,而且他可能是全疆土唯一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 “见赫尔的鬼了,他到底是谁?”摩亘突然控制不住地打起冷战,“岱思在凯司纳拿过御谜学黑袍,是个解谜人,又比我更早知道我的名字。我曾怀疑他可能是朗戈巫师,还问过他。” “他怎么说?” “他说他是至尊的竖琴手。我便问他,羿司制作我这把竖琴的时间,早在他出生一百年前,他怎么会在以西格。结果他叫我信任他,信任得超出逻辑、超出理性、超出希望。然后他背叛了我。”摩亘把瑞德丽拉近贴着自己,但风吹在两人间,锐利如刀,“好冷。以前从没这么冷过。” “你打算怎么做?” “他要什么?他是不是御地者,为了得到权力而独自玩着他的游戏?他要我活还是要我死?他要至尊活还是死?” “我不知道。你是解谜人,而他正在挑战你。去问他吧。” 摩亘沉默不语,回想起通商大路上那个不发一语就能召引他的竖琴手,只凭断续残缺的琴声便能将他引出夜色,引进亟斯卓欧姆手里。他低声说:“他太了解我了。我想不管他要的是什么,他都能得到。”一阵强风夹带着雪的气息袭来,冰冷的牙啃噬着摩亘的脸和手。那风驱使他站起,他呼吸急促,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心中突然充满一股无助的渴望,对希望的渴望。他回过神来,发现瑞德丽已经易形,一头金蹄金角的雪麟正用深邃的紫眼凝视他。他抚摸雪麟,雪麟温暖的呼吸磨蹭着他的手。他低头,额头靠在雪麟两眼之间。“好吧。”他说,语气几乎没有反讽意味,“我就跟岱思玩一场猜谜游戏。以西格在哪个方向?” 瑞德丽领着摩亘走过阳光和星光,往南穿过荒原,再往东走下隘口所在的山脉,及至第二个黎明,他已看见以西格山的绿色面容耸立在欧瑟河彼端。两人在黄昏时分抵达国王宅邸,那是一个苍茫的灰色秋日,积雪已让山峰白了头,哈特四周的参天松树在北风中歌唱。两人一到恪司就变回人形,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向哈特。哈特的大门上了闩,守门的矿工手持达南的炉火所淬炼的宽剑,认出两人,让他们进了门。 两人走进宅内,正在吃晚饭的达南、薇朵和六七个孩子起身相迎。穿着御寒皮袍的达南给他们熊一般粗壮有力的拥抱,孩子和仆人则在他的指挥下团团转,为两人张罗用品。但达南看出他们非常疲倦,只问了一个问题。 “我在荒原上,”摩亘说,“弹竖琴。瑞德丽找到了我。”他没意识到这答案有多奇怪,回想着又加了一句:“在那之前,我是欧瑟河旁的一棵树。”他看见国王的眼神透出笑意。 “我说得没错吧?”达南喃喃说道,“我说过,变成树就没人找得到你。”他带两人走向通往东塔的楼梯,“我有千百个问题想问,但我是棵耐心的老树,问题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说。羿司也在这座塔里,你们在他附近会很安全。” 他们走上盘旋的楼梯,摩亘老觉得有个疑问,终于想到了:“达南,我从没见过你的宅子有人看守。易形者是不是来这里找过我?” 国王的双手握了起来。“他们来过。”他沉重地说,“我的矿工折损了四分之一。要不是羿司在这里跟我们并肩作战,死伤会更惨重。”摩亘停下脚步,国王伸手促他前进:“我们已经为他们哀悼得够久了。要是我们知道那些人到底是什么、要什么就好了……”他感觉到摩亘的某些情绪,那双烦恼的眼坚持向他要求真相。“你知道。” 摩亘没回答,达南也没逼问,但脸上的皱纹突然变得更深。 国王带他们到塔里的一间房,房内的墙壁、地板、家具全披盖着毛皮。空气冷冽,瑞德丽燃起一堆火,仆人也随即到来,带来食物、葡萄酒、更多柴薪和温暖厚重的衣服。碧尔提来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水,挂在炉床上方的钩子上。他对摩亘微笑,眼里满是问题,但很努力地全咽了回去。摩亘脱去穿了好久的罩衫以及毛全纠结成团的羊皮,洗去酷烈的寒风还没从他身上刮走的泥土。梳洗干净、吃过饭后,他穿着柔软的毛皮和天鹅绒坐在火堆旁,惊异地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 “我离开了你。”他对瑞德丽说,“其他一切我几乎都能了解,但就是这一点我不能了解。我居然浪迹到人世之外,离开了你……” “当时你累了。”她睡意蒙眬地说,“你自己也这么说过。也许你只是需要时间思考。”她躺在摩亘身旁,躺在深及脚踝的毛皮厚垫上,声音里有火堆和葡萄酒的暖意,已是半睡半醒。“或者你是需要一个地方,好开始弹竖琴……” 瑞德丽的声音消失在睡梦里,抛下了他。摩亘为她盖上毛毯,坐了一会儿,没有动,看着光和影在她疲惫的脸上相互追逐。寒风像潮水般轰然拍打在塔墙外,风中有着回音,那音调萦绕着他的记忆。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拿出竖琴,随即想起不能在国王宅里弹那个音,以免打破这里脆弱的平静。 他轻声弹起其他音,弹出民谣片段,弹出风的回音,没有形状,没有旋律。弹了一阵,他停手,坐在那里一再无声地拨动一个音调,某张脸在火焰中不断出现又消失。他站起身倾听,宅里似乎一片寂静,只偶尔传来一些遥远细微的声响。他静静走过瑞德丽身旁,经过门外守卫,没让他们注意到自己离开。他走上楼梯,走到一处挂着白毛皮的门口,门内透出的一道光线落在他脚下。他轻轻掀开门帘,走进半明半暗中,停下脚步。 巫师正在小睡。那是个坐在火堆旁椅子上打盹的老人,留有疤痕的双手摊放在膝上。他看起来比摩亘记得的要高,身穿深色长袍,宽肩但瘦削。摩亘看着他醒来,睁开未受惊吓的浅色眼睛,叹口气,弯下腰摸索柴薪,仔细放进火堆,用手指探摸迟滞的火焰;火焰蹿起,照亮一张坚如岩石的脸,像树木残株一样饱经风霜。他似乎突觉旁边还有别人,一瞬间一动不动宛如石像,摩亘感觉脑海受到轻微得几乎察觉不出的碰触。而后巫师恢复了动作,眨眨眼。 “摩亘?”巫师的声音低沉洪亮却沙哑,充满隐藏的事物,像一口深井,“请进。或者你已经进来了?” 片刻后,摩亘移动。“我不是有意打扰你。”他轻声说。羿司摇摇头。 “刚才我听到你在弹琴,但我以为要到明早才有机会交谈。达南告诉我,瑞德丽在北方荒原找到了你。有人追捕你吗?所以你才躲到那里去?” “不是,我只是去了那里,留在那里,因为想不出任何回来的理由。然后瑞德丽来了,给了我一个理由……” 巫师沉默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端详:“你是个不可思议的人。请坐。” “你怎么知道我没坐下?”摩亘好奇地问。 “我能看见你面前的椅子。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们心智的联结?我正用你的眼睛在看。” “我几乎没注意到……” “因为我不是联结你的思绪,只联结你的视野。在通商大路上,我靠着不同人的眼睛前进。偷马贼攻击你们那晚,我知道其中一人是易形者,因为我透过他的眼,看见了你隐藏着让一般人看不见的三颗星。我去找他,想杀死他,他却逃脱了。” “我循着岱思的琴声走去的那晚呢?你是否也看穿了那个幻象?” 巫师再度沉默,低下头,脸微微一侧,脸上深深的皱纹颤动着,充满无比的羞愧和苦涩。摩亘忍不住朝他踏出一步,震惊于自己竟问得如此无情。 “摩亘,对不起。我不是亟斯卓欧姆的对手。” “当时你也帮不上忙。”摩亘双手紧抓椅背,“不管你怎么做,一定都会危害到瑞德丽。” “我只能尽绵薄之力,在你们消失时补强你的幻象,但是……那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你救了我们一命。”记忆中竖琴手那张令人悲伤的脸突然再度出现在眼前,那双眼睛让火焰封缄成一片苍白,呆瞪着半空,直到摩亘在他面前消失。摩亘松手放开木椅,遮住双眼,听见羿司动了动。 “我看不见了。” 他垂手坐下,满心疲惫。风在塔外盘旋呼号,混杂着许多声音。羿司不动,倾听他的沉默。摩亘未打破沉默,羿司便温和地说:“俄伦星山里发生的事,瑞德丽尽她所知都告诉我了。我没进入她的脑海。能让我看看你的记忆吗?或者你想自己讲出来?总之,我必须知道。” “从我脑海里拿去吧。” “你现在不会太累吗?” 摩亘微微摇头:“无所谓。你要什么就拿去吧。” 摩亘面前的火焰变小,变成明亮的记忆碎片。他得重新忍受一次内地荒野那段狂乱孤寂的飞行,然后从天上落进俄伦星山深处。塔里涌满夜色,他咽下苦涩一如咽下湖水,视野外的火焰低喃着他不解的语言。一阵风穿透那些声音猛然刮来,将它们从他脑海中卷走。四周的岩石塔墙颤抖着,被一阵风低沉精确的音调震碎。之后是一段漫长的沉默,他在夏日阳光中打起了盹。然后他又醒来,变成一个奇异狂野的身影,身上的羊皮外套迎风飘动,慢慢沉进纯粹而致命的冬之声里,愈沉愈深。 他坐在火堆旁聆听风声,但风在一圈石头之外,吹不到他,也吹不到火。他动了动,眨眨眼,夜色、火光、巫师的脸复归原位,他的思绪再次聚集在塔里。他倾身趴下,喃喃低语,累得只想融入将熄的火焰。巫师站起身,无声地踱步片刻,直到一口衣物箱挡住去路。 “你在荒原上做什么?” “弹琴。在那里,我可以弹最低的那个音,那个能震碎石头的音……”摩亘感觉自己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诧异于自己居然还没语无伦次。 “你怎么活下来的?” “我不知道。也许有一段时间,我有一部分曾经是风……我害怕回来。我该拿这么强大的力量怎么办?” “使用它。” “我不敢。我有能控制国土律法的力量,我想要它、想用它,但没有权利这么做。国土律法是君王代代相传的力量,由至尊加以束缚。我会毁了所有律法……” “也许吧。但国土律法也是全疆土最大的力量来源。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帮助至尊?” “他不曾要求我帮忙。就像一座山,山会要你帮助它吗?或者一条河?它们不需他人帮助,它们只是存在。如果我去碰他的力量,也许会引起他的注意,让他动手毁灭我,但是——” “摩亘,你对我为你打造的这三颗星难道一点希望也不抱吗?” “没错。”摩亘闭上双眼,又努力睁开,吃力得想哭。他低声说:“我不会讲石头的语言。对至尊来说,我只是存在而已。他只看见三颗星从无数世纪的黑暗中升起,在这段黑暗的岁月里,有些叫作人类的无力形体稍微碰触了大地,几乎不对他造成任何干扰。” “他给了这些人类国土律法啊。” “我原先是一个拥有国土律法的形体,现在只是一个没有命运的形体,唯一的命运存在于过去。我绝不再碰任何一位国土统治者的力量了。” 巫师沉默,低头凝视火焰,火光在摩亘眼中不断变得模糊。“你对至尊这么生气吗?” “我怎么能跟石头生气?” “御地者取用了所有形体。你怎么能这么确定至尊变成过各种形体,就是不曾变成人、说人的语言?” “为什么——”摩亘话声一顿,低头瞪着火焰,直到火焰烧去脑海中的睡意,让他恢复思考能力,“你要我在疆土内释放我的力量。” 羿司没回答。摩亘抬头看他,重新看见他那张坚毅、古老、充满力量的脸。火焰再度冲刷思绪,摩亘突然想到,或许至尊不一定是他所想象的样子,不一定是一阵说着石头语言的风,而是某个遭到追捕、易受伤害、身处险境的对象,只能以沉默当作唯一的武器。这思绪让他一动不动,思考着。他渐渐意识到,在自己的问题和答案间,沉默正一刻一刻累积。 摩亘停止呼吸,聆听那缠绕着他的奇异沉默,仿佛那是他曾经珍惜的事物的回忆。巫师的手稍稍伸向火光,握起,握住掌心的疤。他说:“疆土内四处是释放而出的力量,都在寻找至尊。你的力量不会是最糟的,毕竟,有一套特殊的规范束缚着你,其中最美好也最难理解的一项,似乎是爱。你可以征求诸位国土统治者的允许,他们信任你。当你和至尊似乎都不存在于疆土上的任一角落时,他们便陷入无比的绝望。” 摩亘低下头:“我没想到他们。”他没听到羿司移动,直到巫师的深色长袍拂过椅子。巫师一手按着他的肩,动作非常温和,仿佛摸着一只心怀畏惧、怯生生闯入他沉静里的野生动物。 那只手的碰触让摩亘心中的困惑、愤怒、争执全都流走了,连抗拒这巫师微妙力量的气力和意志也消失了,只留下沉默,还有一股难以理解的无助的渴望。 “我会找到至尊的。”摩亘说。接着他又开口,可能是警告也可能是承诺:“没有任何东西能毁灭他。我发誓。没有任何东西。” 第十一章 摩亘在山王宅邸里睡了两天,只醒过两次,一次起来吃饭,另一次看见瑞德丽坐在身旁,耐心地等他醒来。他握住瑞德丽的手,微微一笑,翻过身又睡着了。一晚,他终于醒来,神志清明。房里只有他一人,他约略听到交谈和刀叉杯盘的声音,知道正是晚饭时间,瑞德丽大概跟达南等人在一起。梳洗过后,摩亘喝了点葡萄酒,继续侧耳倾听,在屋内的喧哗热络中,听见辽阔、黑暗、永恒的沉默,形成以西格山内的空洞和迷宫。 摩亘伫立,与那沉默相连,直到它在脑中形成交错的渠道。一股冲动使他离开塔楼,悄悄走到大厅,厅里只有瑞德丽和碧尔注意到他,两人在嘈杂声中静静看他走过。摩亘沿着梦里走过的路径,穿过空无一人的上层竖井,在一条黑暗隧道入口处的石壁上取下火把,举步走入,壁上未经雕琢的宝石被火光映得闪闪发光。他在记忆中迟疑地穿梭,走过蜂巢般错综复杂的通道,经过水流和深渊,穿过未经开采、闪着黄金光芒的山洞,愈来愈深入庞然的黑暗与岩石,直到似乎将那份静定与古老呼吸进骨髓深处。最后,他感到一样比这座巨山更加古老的东西。脚下的小径消失在崩塌碎裂的石块里,火光照见一扇曾为他的名字而开启的深绿石板门。他停步,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地上尽是碎裂的岩石,通往御地者孩子葬身之所的门扇被破开,半扇门沉重地倒在洞穴内。墓穴里塞满一块块原先位于洞穴上方、满嵌宝石的巨大石块,两侧岩壁则挤在一起,藏住了洞里那些苍白异石的最后一点痕迹。 摩亘踩过石砾走到门前,却进不去。他一条手臂弯靠着门,脸贴着,让思绪流进岩石,渗透大理石、紫水晶、黄金,终于碰触到某样东西,像半被遗忘的残余梦境。他深入其中探索,但找不到任何名字,只感到某种曾经活过的生命。 他靠在门上不动良久,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走进山里,感觉全身血液狂窜着,变得冰冷,就像他第一次来到自己命运的门口时一样。他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安然屹立头顶的这座山,意识到山里的国王,国王的古老心智依循山内迷宫的形状,掌握一切安详和力量。摩亘的思绪再度移动,慢慢进入门内,直到碰触岩石核心,感觉达南的心智也存于山内这一隅,与之束缚牵系。摩亘让自己的头脑变成石头,丰富,深思,饱经风霜。摩亘吸收它的一切知识、苍劲力道、最内心的色彩、最脆弱之处,那一点只需以思绪碰触,便会粉碎。知识变成束缚,变成他自己的一部分,深入脑海。他继续在石块里寻觅,再度找到那份无言的意识,那份将国王与岩石、国土统治者与王国寸土相互束缚牵系的律法。摩亘掌握并打破那份意识,这块石头将只留有他的名字,不再有别人的名字。 摩亘让自己对这道束缚的意识消散在脑海某处的黑暗洞穴中,慢慢直起身。空气清凉,他却流着汗。手上的火把灭了,他随手一碰再度点燃,一转身看见达南正在他面前,如以西格般庞然静止,如岩石般面无表情。 摩亘不自觉地全身紧绷。一瞬间,他寻思能否解释自己到底在拿这块石头做什么,以免达南缓慢沉重的愤怒掀动沉睡的石块,将他活埋在御地者孩子的墓穴旁。然后他看见国王握拳的大手松开。 “摩亘,”达南惊诧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原来把我引来这里的是你。你在做什么?”看到摩亘答不出来,达南碰碰他,“你在害怕。你在做什么,让你需要害怕我?” 片刻后,摩亘动了动,全身气力仿佛流尽,身体笨重如石:“我在学习你的国土律法。”他靠在身后泛潮的石壁上,抬起脸,任由达南的眼神探询。 “你怎么会有这种力量?从亟斯卓欧姆身上来的吗?” “不是。”摩亘突然激动地又说一遍,“不是。我死也不会对你做那种事,我绝不会进入你的脑海——” “你已经进入了。以西格正是我的头脑、我的心——” “我再也不会打破你的束缚了,我发誓。往后我只形成我自己的束缚就好。” “可是,为什么?你要这些关于树木和岩石的知识做什么?” “力量。达南,那些易形者是御地者,我不可能对抗得了他们,除非——” 国王的手指像树根一样紧紧缠住摩亘的手腕。“不。”他说,就像亟斯卓欧姆先前面对这一点时所说的,“摩亘,不可能啊。” “达南,”摩亘低声说,“我听过他们的声音和语言,见过深锁在他们眼里的力量。他们确实是御地者。” 达南的手松开滑落。山王缓慢沉重地坐在一堆碎石上,摩亘低头看着他,突然纳闷达南究竟几岁了。那双许多个世纪开采雕琢岩石而磨出茧的手,此时做了个徒劳的手势。“他们要什么?” “至尊。” 达南瞪着他。“他们会毁了我们,”他的手再度伸向摩亘,“还有你。他们要你做什么?” “我是他们跟至尊之间的联结。我不知道我和至尊怎么会有束缚牵系,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因为他,我被迫离开自己的国土,一再遭到袭击,被折磨得获取力量,现在则变成是我自己驱使自己获取力量。御地者的力量似乎受到束缚,被某种东西压制……也许压制他们的就是至尊,所以他们才急于找到他。一旦御地者找到他,他们释放出来的对抗至尊的力量可能会毁灭所有人。至尊可能永远受自己的沉默束缚,我很难拿我的生命和你的全心信任去为一个从不开口的人冒险,但至少我若为他而战,也就是为你而战。”摩亘顿了顿,盯着周遭满布宝石矿脉的粗砺石壁,壁上映出点点火光。“我不能要求你信任我,”他轻声说,“因为连我都不信任自己。我只知道逻辑和饥渴都引着我朝同一个方向走。” 摩亘听见国王在阴影中发出疲惫的叹息。“‘直到时代结束’……你上次来这里时,就曾这么告诉我。伊姆瑞斯已近乎全毁,看来战争迟早会扩散到安恩、赫伦,会往疆土北部推进。我有一批矿工,大君有她的侍卫,狼王……有他的狼。但这些怎能抵挡一群重获力量的御地者大军?一位赫德侯又怎能对抗他们?尽管你有能力获取国土律法的知识。” “我会找到方法的。” “怎么找?” “达南,我会找到方法的。除此之外只有死路一条,但我太顽固了,不肯死。”他坐在国王身旁,看着四周的碎石,“这地方怎么了?我本来想进入那些死去孩子的脑海,看进他们的记忆,但什么都不剩了。” 达南摇头:“夏季将尽时,我曾感到一阵翻腾出现在我这世界的中心某处。不久后,那些易形——御地者就来这里找你了。我不知道这地方怎么被毁,又是被谁所毁……” “我知道。”摩亘低声说,“是风。是深沉的风粉碎了石头……是至尊毁了这地方。” “可是为什么?这是他们仅存的安息之地啊。” “我不知道。或许……或许他另外找到了安顿孩子的地方,怕他们即使在这里也无法安息。我不知道。也许我可能找到他,让他以我能了解的某个形体出现,问他原因。” “如果你能做到,就算只做到这一点,那么不管你从疆土取得多大力量,也都对得起诸位国土统治者了。至少这样我们不会死得不明不白。”达南站起身,将一只手按在摩亘肩上,“我了解你在做什么。你需要御地者的力量以对抗御地者。你若要扛起一座山,我就把以西格给你。至尊给我们的是沉默,你给我们的是不可能的希望。” 国王离开,留下摩亘。摩亘丢下火把,看着它烧尽,遁入黑暗。他站起来,没有对抗自己的盲目,而是吸入山的黑暗,直到它渗透心智,掏空全身骨骼。他的思绪摸索着进入四周的岩石,穿过岩石通道、透气管道、水槽里迟缓的黑水。他从无尽的夜色中雕刻出山,让山依循他思绪的形状。他的心智进入坚实的岩石,向外扩展,穿过石头、沉默的空洞、深深的湖水,来到泥土覆盖岩石之处,感觉到雪,感觉到朝下摸索的树根。摩亘的意识充满整座山底,缓慢不断地向上流。他碰触各种心智,有盲眼的鱼,有住在一成不变世界里的奇怪昆虫。他变成包藏在岩石内的黄玉,有个矿工正将之凿出;他进入一只蝙蝠的脑袋,头下脚上地悬垂,瞪着眼前的空无。他自身的形体消失,骨骼围绕一片古老的沉默,向上无尽延伸,充满沉甸甸的金属和宝石。他找不到自己的心,在一层层岩石间寻找时,感觉到了另一个名字,另一个人的心。 他未去打扰那个束缚在每一寸山石中的名字。许多个小时过去了,他没数时间,只慢慢碰触山的每个层面,稳稳往上攀升,穿过矿坑竖井,穿过花岗岩,穿过山洞,那些山洞就像达南的秘密思绪,闪烁着自身的美。许多个小时变成许多天,他仍然没去数,他的心智根植在以西格底层,贴合所有裂缝与隧道的形状,终于穿破披着初冬新雪的山顶而出。 他与山一同感觉沉重庞大,思绪扩散全山。下方黑暗中的某处遥远的小角落,他的身体像块碎石躺在山底,他仿佛遥遥俯视,不知该如何将广袤无边的思绪收回那具躯体。最后,内心似乎有只眼睛疲倦地闭上,他的心智融入黑暗。 一双手从黑暗中伸出,翻过他的身。他醒了,还没睁开眼就说:“好啦,我已经学会以西格的国土律法,只要心念一动,就能掌握国土统治权。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要我这么做?” “摩亘。” 摩亘睁开眼,乍看之下以为黎明来到山内,因为周遭的石壁似乎微微发光,环绕着他和盲眼羿司那张疲敝的脸。摩亘悄声说:“我看得见了。” “你吞下了一整座山。站得起来吗?”那双大手没等摩亘回答,就将他拉起站稳,“你或许可以尝试稍微信任我一点。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你全试过了。往前走一步。” 摩亘正要说话,但巫师的心智在他脑海里填进一间火光照耀的塔楼小室。摩亘走进那房间,看见瑞德丽起身走来,身后火光迤逦。他向瑞德丽伸出手,她却似乎怎么也走不到他面前,等摩亘终于碰触到她,她却熔成了一团火。 摩亘醒来,听见瑞德丽正轻声吹着一名工匠送她的笛子。他看着瑞德丽,她停止吹笛对他微笑,但看起来疲惫苍白。他坐起身,等待脑中的一座山滑入定位,然后亲吻她。 “你等我醒一定等烦了。” “要是能跟你说说话就好了。”瑞德丽惆怅地说,“你不是在睡觉,就是消失不见。今天白天羿司几乎都在这里,我念一些古老的咒语书给他听。” “你真好心。” “摩亘,是他要我念的。我实在好想问他问题,却问不出口,那些问题似乎全都毫无意义……直到他离开。我想我该学巫术,那些巫师知道的古怪小符咒甚至比女巫还多。除了害得你自己半死不活之外,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在做你叫我做的事,玩一场猜谜游戏。”摩亘站起身,突然饿得不得了,但只找得到葡萄酒。他大口喝下一杯,瑞德丽则走到门口,跟守门的矿工之一说了几句。摩亘又倒了一杯,对走回来的瑞德丽说:“我跟你说过吧,不管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一直都是这样。”瑞德丽沉默地看着他。他加上一句:“我不知道。也许我已经输了。我会去欧斯特兰,对亥尔提出同样的要求,要求获取他国土律法的知识。然后去赫伦,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接着再到伊姆瑞斯……” “伊姆瑞斯到处都是御地者。” “到那时候,我的思考方式就会逐渐接近御地者了。也许到那时候,至尊会从沉默中伸出手,不是因为我乱碰他的力量而毁灭我,就是向我解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喝完第二杯酒,突然激动地对瑞德丽说:“除了御谜学的训诲之外,我什么都不能信任。智者知道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具有力量,所以我伸手去取那力量。你觉得这样是不是错了?我觉得害怕。但我依然伸出手……” 瑞德丽似乎跟他一样没把握,但只冷静地说:“如果有哪里看起来出了差错,我会在你身旁告诉你的。” 那天夜里,摩亘在国王大厅和羿司、达南商谈。其他人都睡了,三人凑在火炉旁围坐,摩亘看着火光映照国王和巫师满是皱纹的老脸,感觉两人都深爱这座大山。他应羿司要求取出竖琴,巫师双手抚过一根根琴弦,听着音调,但并未弹奏。 “我必须尽快前往欧斯特兰,”摩亘对达南说,“向亥尔要求我跟你要求的东西。” 达南看着羿司:“你要跟他一起去吗?” 巫师点头,淡色的双眼仿佛无意间与摩亘四目相视。“你打算怎么去?”羿司问。 “大概飞过去吧。你也熟悉乌鸦的形体。” “三只乌鸦飞越欧斯特兰死寂的田野……”羿司轻声拨动一根弦,“娜恩在伊莱,跟狼王在一起。你睡觉时,她带了些消息来。先前她在三大地区帮塔里斯找你。安恩的麦颂正集结一支囊括活人和死者的庞大军队,要去援助伊姆瑞斯的部队。他说他不打算坐等无可避免的事情发生。” 达南直起身。“是吧。”他倾身向前,粗大的双手合握,“我也正想动员所有矿工,给他们剑、斧头、鹤嘴锄——我们拥有的一切武器——然后带他们南下。我在恪司和克拉尔准备了好几船武器和盔甲,打算送到伊姆瑞斯。我可以带支军队一起去。” “你……”摩亘说不下去,声音哽住了,“你不能离开以西格啊。” “我的确从没这么做过。”国王承认,“但我不会让你孤军奋战。而且,如果伊姆瑞斯失守,以西格迟早也会。伊姆瑞斯是疆土的堡垒。” “可是达南,你又不是战士。” “你也不是。”达南不容争辩地说。 “你要怎么拿鹤嘴锄去跟御地者打仗?” “我们在这里就这么打过,在伊姆瑞斯也会这么打。至于你,看来只有一件事该做,就是赶在他们之前找到至尊。” “我正努力啊。我摸遍以西格国土律法的每一道束缚,至尊却似乎毫不在乎,简直就像正合他意似的。”这句话在他脑海里发出奇异的回音,但羿司打断了他的思绪,伸手够酒却摸不着位置。摩亘把酒杯递给羿司,免得他打翻。“你现在没用我们的眼睛看东西。” “是的。有时我在黑暗里可以看得更清楚,心智可以向外伸展,形塑出周遭的世界,不过比较短的距离就拿捏不准了……”羿司将镶星竖琴递还摩亘,“过了这么多年,我仍记得自己调每个音时,配合了哪一条山泉溪流、哪一段火焰低语、哪一声鸟鸣……” “我很想听你弹琴。”摩亘说。巫师不为所动地摇摇头。 “不,你不会想听的。我现在弹琴弹得很差,问达南就知道了。”羿司转脸朝向达南,“如果你真要去伊姆瑞斯,就该快点动身。你们此去是在冬季即将来临之际作战,这季节可能是他们最需要你们的时候。伊姆瑞斯战士不喜欢在雪地里作战,但御地者根本不会注意什么雪不雪的。御地者加上恶劣的天气,会是残酷无情的对手。” “嗯,”一阵沉默后,达南说,“如果我不在伊姆瑞斯的冬天对抗御地者,就得在自己家里对抗他们。我明天开始聚集人手和船只。我会把艾絮留在这里,他一定不高兴,但他是我的国土继承人,若我们两人都去伊姆瑞斯冒生命危险,就太没脑子了。” “他一定会想代替你去。”羿司说。 “我知道。”达南的声音很冷静,但摩亘感觉得到他内心的力道,那种岩石般的顽硬,让他一辈子可能会有一次如雷鸣般行动起来,“他得留下。我老了,如果我死……饱经风霜的古老巨树倒下时,造成的伤害最大。” 摩亘紧紧握住椅子扶手。“达南,”他恳求道,“别去。你没必要冒生命危险。你深深根植在我们的脑海里,联结着疆土最早的岁月,如果你死了,我们内心的希望也会有一部分跟着死去。” “有必要。这是为一切我所珍惜的事物而战,包括以西格、以西格山里所有的生命、所有受这座山的生命束缚牵系的东西,还有你。” “好吧。”摩亘低声说,“好吧。就算我得把至尊脑海里的力量全晃出来,逼他从藏身之处伸出手来阻止,我也一定要找到他。” 那晚,离开国王大厅后,摩亘跟瑞德丽谈了许久。两人并肩躺在炉火边的柔软毛皮上,她沉默地听着摩亘说自己的打算、达南的战争计划、娜恩带来以西格的关于她父亲的消息。瑞德丽边把一撮撮羊毛扭成结,边说:“他这么决定,大家一定会大吼大叫跟他吵。不知道安纽因的屋顶震垮了没。” “他会这么决定,一定是认为战争已经无可避免。” “的确。他那双乌鸦的眼睛早就看出会有这场战争……”她叹了口气,拽着羊毛,“我想卢德和杜艾会一左一右跟在他两边,一路吵去伊姆瑞斯。”瑞德丽停口望着火,摩亘看见她脸上突然出现的渴望,伸手摸摸她的脸颊。 “瑞德丽,你要不要回家一阵子,去看看他们?你用不了几天就能飞到家,之后我们再到某处碰头——比如赫伦。” “不要。” “我把你拉到又热又满天灰尘的通商大路上,不停地烦你要你易形,又让你落进亟斯卓欧姆的手里,还在你孤身面对御地者时跑掉——” “摩亘。” “然后,当你掌握了自己的力量,一路跟我穿过内地荒野到俄伦星山,我又跑到荒原上,一个字也不说就抛下你,害你在整个北方到处找我。你带我回来之后,我连话都没跟你讲几句。见赫尔的鬼了,你怎么还受得了我?” 瑞德丽微笑:“我不知道。有时我也纳闷。然后你就用带着疤痕的手摸摸我的脸,读透了我的心。你的眼睛认识我。所以我跟你走遍全疆土,不管是光脚还是冻得半死,诅咒太阳或寒风,或者诅咒我自己,因为我竟傻到爱上一个在夜里连张让我容身的床都没有的男人。有时我也诅咒你,因为全疆土再也没有别的男人能像你那样叫我的名字,我这辈子一直到死,都会竖着耳朵等着听你叫我。所以,”瑞德丽对一语不发、低头凝视她的摩亘说,“我怎能离开你?” 摩亘俯下脸靠着她的脸,两人额颧相触。他深深望进一只琥珀色的眼,看它流露笑意。瑞德丽拥住摩亘,亲吻他的喉头、胸口,而后伸出一只手挡在两人嘴间。摩亘贴着她的掌心喃喃抗议。她说:“我要跟你讲话。” 摩亘坐起身,深呼吸,往火堆里抛进一根柴薪:“好吧。” “摩亘,如果那个弹竖琴的巫师又背叛你,你怎么办?如果你替他找到至尊,才发现他比亟斯卓欧姆更狡黠、更迂回,怎么办?” “他确实既狡黠又迂回,这点我已经知道了。”摩亘沉默地思索,双臂环抱膝盖,“我想了又想。你在朗戈有没有看到他使用力量?” “有,用来保护那些奋战的商人。” “那他就不是御地者。他们的力量受到束缚。” “他是巫师。” “或是另一种我们不知其名的东西……我怕的是这一点。”他动了动,“他完全没劝达南别带矿工去伊姆瑞斯,连试都没试。那些矿工不是战士,一定会遭残杀啊,何况达南也绝不该死在战场上。他曾说过,等时候到了,他要变成一棵树,站在太阳和星空下。话说回来,他和羿司相识已经好多个世纪了,或许羿司知道没法跟岩石争论。” “前提是他真是羿司。你会不会连这一点都无法确定?” “不会。他弹了我的竖琴,就是为了确保我知道这点。” 她沉默不语,手指沿摩亘的背脊上下移动。“嗯,”她轻声说,“那么你也许可以信任他吧。” “我已经试过了。”摩亘低声说。瑞德丽的手停止动作。摩亘躺回她身边,听松木在火焰中哭泣。他举起手腕遮住眼睛:“我会失败。我无法跟他争论,连杀都杀不了他,只能等他表露自己的名字,但到时可能太迟了……” 片刻后瑞德丽说了句什么,但摩亘没听见,因为他脑海的黑暗处有某个没有定义的东西骚动起来。起初,感觉像是某人碰触他的心智,他无法阻止,便加以探索,那感觉随即变成声音。摩亘张开嘴,急速干渴地喘气。那声音愈来愈大,变成一声声低吼,像是大海的低吼,海水猛扑而来,席卷码头和拖上岸的小船和渔夫的家,然后浪头愈涨愈高,扑上一处峭壁,冲毁田地,冲倒树木,在夜色中发出黑暗的咆哮,淹死尖叫的人畜。他不知不觉站了起来,回应他在赫德国土统治者脑海中听到的那声叫喊。 “不!” 摩亘听见许多混杂的声音,翻腾的黑色洪水让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全身似乎布满国土律法的经脉,感觉到那股可怕的巨浪回卷,卷走一袋袋谷物、绵羊和猪、啤酒桶、谷仓和房舍的断裂墙壁、篱笆、大汤锅、耙子、在黑暗中尖叫的孩童。恐惧、绝望和无助的愤怒涌满他与埃里亚全身。一个心智探抓着他的心智,但他与赫德相缚相系,远在千里之外。一只手狠狠地打痛了他的脸,把他震回来,震离那景象。 摩亘发现自己正瞪着羿司的盲眼。他觉得巫师此举太不公平、太不可理喻,火热的愤怒强烈地涌上心头,他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只一拳挥去。羿司的沉重出乎他意料,这一拳打得摩亘从手腕到肩膀的骨头全都猛然被震痛,指节皮开肉绽,仿佛打在岩石或木头上。羿司看起来有一点点惊讶,身体摇晃,在倒地之前消失,稍后重新出现,坐在火炉边,手抚着流血的颧骨部位。 门口两名侍卫和瑞德丽脸上全是同样的表情,也似乎都动弹不得地愣住了。摩亘缓过气,突如其来的愤怒消散,他说:“赫德遭到攻击了,我要回去。” “不行。” “海水都冲到峭壁上了,我听到——我听到他们的声音,埃里亚的声音。如果他死了——我发誓,如果他死了——要不是你打我,我就能知道他怎么了!刚才我就在他脑海里。托尔——托尔毁了,所有的一切,所有人。”他看着瑞德丽,“我会尽快赶回来。” “我也去。”她低声说。 “不行。” “行。” “摩亘,”羿司说,“你会送命的。” “翠斯丹,”摩亘握紧拳头,咽下哽在喉头的灼痛,“我不知道她是死是活!”他闭上眼抛出心智,抛过黑暗的雨夜,抛过广袤的森林,抛得尽可能远。摩亘朝意识边缘踏去,但有个影像在他脑海中形成,在他行动的同时将他拉回。摩亘睁开眼,看见塔墙上的火光。 “这是陷阱。”羿司说,声音仿佛被疼痛掏空,但非常有耐心。摩亘没多费唇舌回答,只顾从脑海里抓出鹰的影像,但还来不及易形,那影像已迅速变成一双灼盲的淡色眼睛,看进他脑海,把他拉回己身。 “摩亘,我替你去。易形者正等着你,但他们几乎完全不认识我。我动作很快,马上回来。”羿司突然站起,因为摩亘在他脑海里填满火光和阴影的幻象,并在幻象中匿迹消失。摩亘就快走出房间,但巫师的眼再度穿透他的思绪,打破他的专注。 他怒火又起,继续往前,却碰上坚实的石头幻象挡在门口。“摩亘。”巫师正说着,摩亘陡然旋身,在羿司脑海里吼了一声。那吼声应该能扰乱巫师的注意力,让他无法维持幻象,但巫师的脑海却像一处巨大而黑暗的深渊,吼声只在其中回荡,造成不了伤害。 摩亘站着不动,双手平按在那石头幻象上,脸上冒出细细一层汗,既是畏惧也是疲倦。那片黑暗有如警告,但他让自己的心智再度碰触,试着穿过幻象,触及巫师思绪的核心。然而他只是踉跄着往黑暗更深处探去,感到某种广大的力量不断退到他搜寻范围之外。他追个不停,直到再也找不着回来的路…… 他慢慢离开黑暗,发现自己一动不动地坐在火边,瑞德丽在他身旁,握着他无力下垂的手。羿司站在他们面前,疲倦得脸色几乎发灰,眼里满是血丝,靴子和长袍下摆沾满干掉的泥浆和结块的盐,脸颊上的伤口已经愈合。 摩亘猛然一惊,身旁另一侧的达南弯下身用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摩亘,”他轻声说,“羿司刚从赫德回来。现在是上午,他去了两夜一天。” “你做了什——”摩亘起身太急,几乎因昏晕而倒地。达南扶住他,等他眼前的一片黑消失。“你是怎么对我那么做的?”他低声说。 “摩亘,原谅我。”那紧绷、疲惫的声音中似乎萦绕着另一个声音的回音,“当时御地者在赫德等你,你要是去了,必死无疑,而且会有更多人为了保卫你而丧命。他们到处都找不到你,所以想激你从藏身处跑出来。” “埃里亚——” “他没事。我找到他时,他正站在艾克伦的残骸堆里。那波海浪摧毁了托尔、艾克伦,还有西岸大多数的田地。我跟农夫谈过,他们说看到奇怪的人拿着武器相斗,那些人都不属于赫德。我问了一个幽灵,他说很难跟水的形体打。我告诉埃里亚我是谁、你在哪里……事出突然,他好像愣住了。他说他知道你感知到了这场大祸,但很高兴你没傻到跑回去。” 摩亘吸了口气,那口气似乎烧遍了全身:“翠斯丹呢?” “就埃里亚所知,她没事。不知哪个没脑子的商人对她说你失踪了,所以她离开赫德要去找你,不过凯司纳有名水手认出她,把她拦了下来。她正在回家的路上。”摩亘用一只手掩住眼睛。巫师抬起手伸向他,但他往后退。“摩亘。”筋疲力尽的巫师勉力开口道,“那道束缚并不复杂,只是你当时思绪不清楚,所以破除不了。” “我当时的思绪很清楚。”摩亘低声说,“我是没力量破除它。”他停口,感觉身后的达南尽管满心困惑,但仍信任他们两人。这巫师的力量像道黑暗的谜题,再度笼罩摩亘的思绪,笼罩整片疆土,从以西格直到赫德,似乎无处可以逃躲。摩亘绝望地哑声啜泣,再也没有其他答案。巫师肩膀垮垂,仿佛全疆土的重量都压在背上,只能对摩亘报以沉默。 第十二章 翌日,三人离开以西格。达南工坊的冶炼炉喷出滚滚浓烟,三只乌鸦从中飞起。他们飞越欧瑟河,飞过恪司码头,码头里每艘泊船都正全面翻修,准备顺河而下,驶入秋季波涛汹涌的大海,展开漫长的行程。在欧斯特兰森林上空,灰雨打在他们身上,一里又一里的古老松林看起来弯腰驼背、无精打采,阴山耸立在远处一片雾气中。东风和北风推拥着他们,乌鸦在气流间上上下下,风向不停改变,一会儿吹顺,一会儿又吹乱他们的羽毛。由于常常停下歇脚,夜色降临时,他们飞往伊莱的路程还未过半。 他们在一棵老树宽广的树荫下过夜,粗壮的树枝在雨中无奈地叹息。他们在树上找到一处遮风避雨的角落,两只乌鸦紧靠彼此停在一根树枝上,另一只则栖息在他们下方,这只饱受风吹的黑色大鸟自从离开以西格后始终缄默不语。他们睡了好几个小时,有交织的枝叶遮蔽,有风声助眠。 午夜,风停了,雨势渐弱,先是有如低语,而后消逝。云层散开,逐渐露出繁星,背景是炫目的黑暗。这出乎意料的沉默传入摩亘的乌鸦梦境,他张开了眼。 身旁的瑞德丽一动不动,像一小团柔软的黑色羽云。下方的乌鸦也毫无动静。摩亘的原形正隐约召唤他,想呼吸夜色中的各种香气,想变成月光。片刻后,他展翅无声地飞落在地,变回原形。 他静立,任欧斯特兰的夜色拥抱,敞开脑海迎接夜色中所有的声响、气味、形体。摩亘将手按在树干潮湿粗糙的表面,感觉那树昏昏欲睡。他听见某个夜间猎者的脚掌踏在柔软潮湿的地面上,闻到松树丰富纠结的气味,闻到脚下枯死的树皮和土壤。他的思绪渴望变成这片大地的一部分,在银色月光轻盈的碰触下,他终于让心智漂进这片没有涨落的广袤夜色中。 他让自己的心智依循各式各样的形体,有树根,有埋在土里的石头,有与他的意识交错而过却浑然不觉他存在的动物头脑。在所有事物里,他都感到亥尔律法中那把古老沉睡的火,它是亥尔眼底那微弱而永恒的火焰。他碰触地里死者的零星片段,触到人类和动物的骨头与记忆。不同于安恩的幽灵,它们静止不动,安息在这片野性大地的内心。摩亘无法抗拒内心的渴望,静静地将自己的意识与知识束缚交织在欧斯特兰的律法中。 慢慢地,摩亘明白了国土律法的根。冰雪和阳光的束缚触及所有生命,狂野的风为雪麟的奔驰定出速度,变化剧烈的分明四季形塑狼的头脑,冬夜渗进渡鸦的眼。他了解得愈多,便愈深入其中:以角鸮的眼凝视月亮,跟野猫一起融入蕨丛,甚至让思绪缠入脆弱的蛛网,进入紧紧盘绕一棵树的坚韧的常春藤。他深深沉浸其中,及至碰触到一头雪麟的心智,也未加以查问。稍后,他又碰到另一头,突然间,不论他的心智转向哪里都会碰到雪麟,仿佛它们是月光幻化而成,就这么出现在四周。它们奔跑着,像一阵无声的白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摩亘好奇地探索它们的冲动何在,感觉到是某种危险驱使它们在夜色中奔逃,不禁纳闷在亥尔的国度里有什么敢打扰雪麟。摩亘更深入地探索,接着迅速脱离,惊讶之下猛然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头脑为之一清。 黎明将至,摩亘以为的月光其实是第一抹银灰色的曚昽的曙光。雪麟离他非常近,这一大群都被亥尔唤醒,它们的心智受一种细致本能的驱使,冲向打扰国王睡眠、扰乱国王古老心智运作的人。摩亘站着不动,考虑着是该当下变成乌鸦躲上树、变成雪麟,还是该试着探向亥尔的脑海——希望亥尔没有愤怒到不肯听他解释。他还来不及行动,便发现羿司已站在身边。 “别动。”羿司说。摩亘听从了这很难做到的建议,对自己的默许感到愤怒。 他逐渐看见四周的林间全围满雪麟。它们的速度快得惊人,而驱使它们全数毫无误差地奔向林中特定一点的那股驱力则十分诡异。没多久,它们全聚集在摩亘周遭,包围住那棵树。雪麟没威胁他,只站成一圈紧密静止的圆,陌异的紫眼凝视着他。他放眼望去,树林中和苍白的清晨天空下,全是雪麟犄角的金色圆弧。 瑞德丽醒了,发出一声惊讶的微弱呱叫。她的心智探进摩亘脑海,用疑问的语调叫他的名字。摩亘不敢回答,她也就此沉默。太阳照白了东边的云墙,而后消失。雨又下起来了,沉重阴郁的雨滴直接从无风的天空中坠下。 一小时后,雪麟群中有了动静,像一波涟漪。摩亘全身湿透,心中咒骂羿司的建议,这时看见动静,松了口气。一对巨大的犄角穿过雪麟群而来,摩亘看着金亮的圆不断在它之前散开,又在它之后聚拢,知道来者一定是亥尔。他用湿透的衣袖抹去眼中的雨水,忽然打了个喷嚏,离他最近的雪麟本来一直静静站着,这时立刻像雄鹿般发出鸣声,人立起来,一只巨大的金色蹄子划过,离摩亘的脸仅仅几寸,令他全身的肌肉僵硬如石。而后那头雪麟退下,站稳,继续安详地凝视他。 摩亘也盯着那头雪麟,感觉心跳声大得令自己不安。圆圈前方再度散开移动,那头巨大的雪麟走出来了。雪麟易形了,站在摩亘面前的是狼王,眼中的笑意说明他对任何打扰他睡眠的人都不怀好意。 狼王认出摩亘,笑意尽退。他转头锐声说了一个字,雪麟便如梦般消散。摩亘沉默而紧绷地等待着,等待狼王的批判,但狼王没批判他,只拨开覆在他脸上的头发,露出那三颗星,仿佛在回答一个疑问。狼王看着羿司。 “你应该先警告他。” “我在睡觉。”羿司说。亥尔闷哼一声。 “我还以为你从不睡觉呢。”狼王朝树上一瞥,脸色变得柔和起来。他举起一只手,乌鸦飞落在他指上,他把乌鸦放在肩头。摩亘动了动,亥尔看着他,冰蓝的眼睛闪烁着,那颜色就像吹过荒原天空的风。 “你,”狼王说,“在我脑海里偷火。你就不能等到早上再说吗?” “亥尔……”摩亘低声说,摇摇头,不知该从何说起,接着向前走去,低着头让亥尔拥抱。“你怎能这样信任我?”他质问。 “有时候,”狼王承认,“我确实不太理性。”亥尔松开手,稍稍推开摩亘,端详他,“瑞德丽在哪里找到你的?” “荒原上。” “你看起来就像是倾听过那些致命之风的人……到伊莱来吧。雪麟的速度比乌鸦快,而且在这么深入欧斯特兰的地方,成群奔跑的雪麟不会惹人注意。”亥尔将一只手轻轻放在巫师肩上,“骑在我背上吧,或摩亘背上。” “不。”摩亘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亥尔的视线转回他身上。 羿司赶在国王开口前说:“我用乌鸦的形体停在你身上吧。”他的声音十分疲累,“以前的我会愿意冒险盲目奔跑,只因热爱奔驰。但现在不了……我一定是老了。”他易了形,振翅飞到亥尔另一侧肩膀上。 狼王眉头微蹙,乌鸦的影子落在他经风霜刻画的脸上。他似乎在摩亘的沉默底下听到什么,但只说:“我们别在这里淋雨了。” 他们奔跑了一天,直到黄昏:三头雪麟朝北奔向冬季,其中一头犄角的圆弧间有只乌鸦。夜色降临,他们抵达伊莱,放慢步伐,最后在院子里停下脚步,体侧因喘气而起伏。橡木镶金的厚重门扇砰然打开,艾雅走了出来,腿边跟着几只狼,身后是在烟雾中微笑的娜恩。 娜恩先是拥抱雪麟模样的瑞德丽,在她恢复原形后又抱了一次。艾雅滑顺的象牙色头发没绑成辫子,她盯着摩亘片刻,非常温和地亲吻他的脸颊。她拍拍亥尔和羿司的肩,用她那平静的声音说:“我叫所有人都回家了。娜恩已经告诉我会有谁来。” “我告诉她的。”羿司先开口,省得亥尔询问。国王微微一笑。他们走进空无一人的大厅,长长的火炉里烧着熊熊大火,炉旁一张桌上摆着一盘盘热腾腾的肉、热乎乎的面包,装着加了香辛料的酒、烫得发出嘶嘶声的黄铜钵,冒着烟的炖汤,以及蔬菜。他们还不及坐下,便大啖起来,吃得又快又猛。饥饿感稍退后,他们端着酒杯在火旁坐下,开始交谈。 摩亘揽着瑞德丽坐在长凳上,正快打起瞌睡,亥尔对他说:“所以,你到欧斯特兰来学习我的国土律法了。我跟你谈个交换条件。” 这惊醒了摩亘。他注视国王片刻,简单地说:“不用。不管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这,”亥尔轻声说,“听来是个交换国土律法的合适条件。你可以自由漫游我的脑海,只要我也可以在你脑海里这么做。”羿司微微偏转过头,亥尔似乎感到其中有什么意味。“你反对吗?” “只是想说,我们实在没多少时间。”羿司说。摩亘看着他。 “难道你建议我从土地本身取得这份知识?那得花上好几个星期。” “不是。” “那你是建议我根本不要取得它啰?” 巫师叹了口气:“不是。” “那你建议我怎么做?”听见摩亘声音中的些许挑衅,瑞德丽在他臂弯中动了动。亥尔坐在巨大的雕刻座椅上一动不动,膝旁那只狼突然睁眼凝视摩亘。 “你这是,”亥尔讶异地说,“在我的大厅里找羿司吵架吗?” 巫师摇摇头。“是我的错。”他解释道,“几天前,我们在以西格时,我用了一道摩亘没意识到的心智拘控,阻止他行动。当时赫德遭到攻击,我觉得别让他走进陷阱比较好。” 摩亘双手紧握杯缘,克制住一句愤怒的反驳。娜恩迷惑地问:“什么拘控?”羿司沉默地看向她,片刻后,她的神色变得平静而遥远,仿佛在做梦。羿司放开她,她扬起眉毛:“见赫尔的鬼了,你从哪里学来的?” “很久以前,我看出有这种可能性,便加以探索发展。”羿司的语气带着歉意,“若不是出现非常状况,我绝不会使用。” “唔,要是我碰上这种事,也会生气。不过我当然了解你为什么那么做。如果御地者在疆土另一端到处找摩亘,我们何必把他们要找的人自动送上门?就让他们继续找他们的吧。” 摩亘低下头,感到亥尔的视线碰触着他,迫使他抬头,无助地迎视那双不留情的好奇的眼睛。国王突然放开他。 “你需要睡觉。” 摩亘低头盯着杯里的酒:“我知道。”他感觉瑞德丽的手从他身侧往上移,摸摸他的脸颊,心头沉重的绝望因而稍稍缓解。他打破大厅里的沉默,断断续续说道:“但是你先告诉我,雪麟会那样护卫国土律法,是受到了什么样的束缚?我从没意识到它是雪麟。” “我自己也几乎没意识到。”国王承认,“我想那是一道很古老的束缚。雪麟的力量非常强大,我相信它们会挺身而出保卫国土和国土律法。但许多个世纪以来,它们唯一要对抗的只有狼群,这道束缚便沉睡在我脑海深处……当然,我会给你看那道束缚。明天。”狼王越过火光望向巫师,巫师正慢慢把加了香辛料的温热酒液倒进杯里,“羿司,你去了赫德吗?” “对。”液体逐渐满到杯缘时音调随之改变,羿司放下酒钵。 “你是怎么穿越伊姆瑞斯的?” “非常小心地穿越。我前往赫德时没耽搁半点时间,但回程的时候稍停了几分钟,跟阿洛依谈了谈。我们两人脑海相连,我不必动用力量就能找到他。他跟艾斯峻·伊姆瑞斯在一起,还有喀尔维丁附近仅存的国王部队。” 又一阵沉默。一根树枝在火里折断,一蓬火星朝屋顶上的排烟孔蹿去。“还剩多少人?” “艾斯峻不确定。风之平原失守时,半数士兵被赶进路恩,其他的往北逃了。叛军——不管他们是什么,是活人、死人还是御地者——没有攻击喀尔维丁,也没攻击伊姆瑞斯其他任何一座大城。”透过某人的眼睛,羿司若有所思地凝视火堆,“他们只顾攻占古城遗迹。路恩有很多,东昂孛有一两处,还有就是喀尔维丁附近的国王之嘴平原。艾斯峻和手下将领正在争论该怎么做:将领认定叛军占领国王之嘴平原时必会攻打喀尔维丁,艾斯峻则不希望为了一处废墟无谓地牺牲更多人的性命。他逐渐开始认为,国王的部队和叛军打的不是同一场战争……” 亥尔闷哼一声站起,枕在他膝上的狼头滑下:“这个独眼人倒是眼光锐利……他有没有看到战争的结束?” “没有。但他告诉我,他一直被关于风之平原的梦境纠缠,仿佛那里藏着什么答案。平原上那座塔依然受到一股活生生的力量束缚,束缚在幻象中。” “风之塔。”摩亘出人意料地说出这三个字,仿佛因为巫师的话而挖出某道谜题的碎片,“我都忘了……” “我曾试着爬上塔顶。”娜恩回忆说。 亥尔拿着杯子走到桌边斟酒。“我也是。”他问眼神瞥来的摩亘,“你呢?” “没有。” “为什么?那是一道谜题,你是个解谜人。” 摩亘回想:“我第一次去风之平原,是跟艾斯峻一起,那时我失去记忆,只对一道谜题的答案有兴趣。第二次……”他动了动,“我在夜里匆匆经过。当时我在追一名竖琴手,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止我。” “那么,”亥尔轻声说,“也许你该试一试。” “你这话太不用脑子了,”娜恩抗议,“那平原上一定到处是御地者啊。” “我一向都很用脑子。”亥尔说。一个惊人的思绪突然窜过摩亘全身,他不知不觉又挪动身体。瑞德丽抬起脸,眨着眼。 “那座塔受幻象束缚……所以没人能爬到塔顶。没有人会特地制造幻象,除非那里藏了什么,不想让人看见……但是,有什么东西能在塔顶藏这么久?” “至尊。”瑞德丽睡意蒙眬地说。众人凝视她,娜恩的烟斗在手上冒烟,亥尔正凑到嘴边的杯子停在半空。“呃,”她接着说,“这是唯一一样每个人都在找的东西啊,而且那里可能是唯一一处没人找过的地方。” 亥尔望向摩亘。摩亘一手拢过头发,脸色逐渐开朗,进而转成惊异。“也许吧。亥尔,你知道我一定会去试。但以前我一直以为那幻象是某个已死的御地者遗忘的东西,而不是……而不是出自一个还活着的御地者之手。等一下。”他突然坐直,瞪向前方,“风之塔。这名字,这名字……风。”风突然在他记忆中吹起,俄伦星山的深风,荒原的狂风,与他竖琴的每一个音调唱和。“风之塔。” “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一把以风为弦的竖琴。”风消逝在摩亘脑海中,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问话的人是谁。影像退去,只留给他一些字句,他只知道这一切之间必定有某种关连。“那座塔。镶星的竖琴。风。” 亥尔赶开座椅上的一只白色黄鼠狼,慢慢坐下。“你能像束缚国土律法那样束缚风吗?”他难以置信地问。 “我不知道。” “我明白了。你是还没试过。” “就算要试,我也不知从何做起啊。”摩亘又说,“有一次我易形成风,是为了杀人。我只知道我能做到这一点。” “嗯——”他停口,摇摇头。大厅里非常沉静,动物的眼睛在灯心草堆里发亮。羿司放下酒杯,杯子碰到托盘边缘,发出一声引人分神的轻响。娜恩帮他摆好酒杯。 “近距离最难拿捏了。”他喃喃地怨叹。 “我想,”狼王说,“如果我开始问你,这会是我这辈子问过的最长的谜题。” “最长的谜题你已经问过了。”摩亘说,“早在两年前,你在暴风雪里救了我一命,把我带进你家时,就已经问了。我至今还在试着为你找出答案。” “两年前,我给了你雪麟形体的知识;现在你回来,向我要国土律法的知识。下一次你会跟我要什么?” “我不知道。”摩亘喝干杯中的酒,双手圈住杯口,“也许是信任吧。”他倏地放下酒杯,手指在无瑕的杯缘滑动,突然感觉筋疲力尽,想把头埋在满是盘子的桌上睡去。他听见狼王起身。 “明天再问我吧。” 亥尔碰碰他,他努力睁开眼,站起来跟在国王身后走出大厅,不觉得这答案有什么奇怪。 艾雅为他们准备了温暖舒适的房间。摩亘在瑞德丽身旁睡去,一夜无梦,直到天明。天空逐渐亮起,雪麟慢慢聚集在他脑海中,在四周围成紧密无比的圆,使他动弹不得,而它们都有双秘密的淡色盲眼。摩亘突然醒来,喃喃说了什么,瑞德丽伸手摸向他,说了句没头没尾的梦话。等她再度静静睡去,摩亘便轻悄悄起床穿衣。他闻到松木柴薪烧成余烬的清甜气息从沉默的大厅飘来,不知怎么地知道亥尔一定还在那里。 国王看着摩亘走进大厅。摩亘安静地走过蜷缩在炉火旁睡觉的动物,在亥尔身旁坐下。国王用一只手按着他的肩,将他包在一片温和自在的沉默中。 片刻后,亥尔说:“我们需要隐秘的地方,否则商人会把谣言一路传去安纽因。最近他们常成群跑来我这里,问我问题,问娜恩……” “后面那间小屋如何?”摩亘建议,“你教我易形成雪麟的那间。” “似乎满适合的……我来叫醒胡堇,他可以照料我们。”亥尔微微一笑,“有段时间,我以为胡堇会回去跟雪麟待在一起,因为他在人群中变得非常羞怯。不过娜恩来了,把她所知的关于苏司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我想他说不定会变成巫师……”国王沉默下来,摩亘猜想他正将思绪传送到安静大宅内的另一个角落。片刻后,胡堇信步走进大厅,眨着惺忪的睡眼,手指梳理着白色头发。看见摩亘,他猛然停步。他有着雪麟的大骨架和优雅的姿态,那双深邃的眼睛依然害羞。胡堇红着脸稍稍拨弄一下灯心草堆,雪麟如果会笑,绽出微笑之际或许就是这模样。 “我们需要你帮忙。”亥尔说。胡堇颔首表示同意,凝视摩亘,终于讲得出话来了。 “娜恩说你跟那个杀死苏司的巫师相斗,救了朗戈巫师的命。你有没有杀死创立者?” “没有。” “为什么?” “胡堇。”亥尔喃喃说道,然后顿了顿,好奇地看着摩亘,“为什么?难道你复仇的热血都在那名竖琴手身上用完了吗?” “亥尔……”摩亘的肌肉在亥尔手底下紧绷起来。国王忽地眉头一皱。 “怎么了?有幽灵缠着你吗?昨晚,羿司告诉我那竖琴手是怎么死的。” 摩亘无言地摇头。“你是解谜人,”他突兀地说,“你告诉我吧。我需要帮助。” 亥尔紧抿着嘴站起身,吩咐胡堇:“拿食物、酒、柴薪去小屋,还要地铺。等安恩的瑞德丽起床,让她知道我们在哪里,带她过来。”男孩的脸涨成深红,亥尔有点不耐烦地加了一句,“你跟她说过话。” “我知道。”胡堇突然微笑起来。不过在亥尔带有疑问的眼神注视下,他又恢复正经的表情,开始行动。“我会带她去。还有一切必需品。” 当晚及接连九夜,他们都待在国王宅后那间烟雾弥漫的圆形小屋里。摩亘白天睡觉,似乎永不疲倦的亥尔则利用白天处理国事。每天黎明,摩亘离开亥尔的脑海时,都看到瑞德丽在一旁,还有胡堇,有时还有娜恩,敲着烟斗把烟灰往火堆里倒。摩亘很少跟他们说话,不管睡着或醒来,他的心智似乎都与亥尔联结,形成树木、渡鸦、白雪皑皑的山峰,狼王脑海深处所有形体皆与他的意识牵系相连。那几天里,亥尔把一切都给了他,不向他要求任何东西。摩亘透过他探索欧斯特兰,用自己的意识形成束缚,牵系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条树根,每一颗石头,每一只幼狼、白鹰、雪麟。摩亘发现国王通晓许多奇奇怪怪的巫术,能跟猫头鹰或狼交谈,还能跟铁打的刀或箭镞交谈,告诉它们往哪里砍、哪里射。亥尔熟悉国土上的人与兽,仿佛那些全是自己的家人,他的国土律法甚至延伸至北端荒原的边缘,在那里的一片冰雪荒漠上,他曾与雪麟赛跑。亥尔由自己的律法塑造成形,他内心的力量先以冰、继以火淬炼摩亘的心,直到摩亘似乎变成亥尔脑中的又一个形体,或亥尔变成摩亘力量的倒影。 而后,摩亘脱离亥尔,倒在地铺上睡去,像国土继承人一般梦见亥尔的记忆。他的梦境扰动不安又激烈,横跨数百年,其中有历史,有鲜少的几场战役,还有延续数天甚至数年的猜谜游戏。他建造伊莱,听巫师苏司说出五道奇怪的谜题让他保管,在狼群、雪麟群中生活,生下子嗣,主持国事,变得愈来愈老,老到没有年龄,成为永恒。最后,这些纷乱丰富的梦境终于结束,他回到自己内心深处,回到无梦的夜,一动不动地睡着,直到一个名字飘进脑海。摩亘紧抓住它,把自己带回这个世界,眨眨眼醒了过来,发现瑞德丽跪在身边。 瑞德丽微笑着俯视他:“我想搞清楚你是不是还活着。”她碰触摩亘的手,摩亘一把握住。“你还动得了。” 摩亘慢慢坐起。小屋里没有别人,他听见屋外的风正试着掀翻屋顶。他想讲话,但好一会儿才发得出声音:“多久——我睡了多久?” “亥尔说,两千多年。” “他这么老了?”摩亘愣了一会儿,然后倾身亲吻她,“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中午。你睡了将近两天,我很想你。这些天,大多只有胡堇陪我讲话。” “谁?” 她的笑意更浓了:“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摩亘点头:“你是一个两千岁的女人,叫作瑞德丽。”他握着瑞德丽的手静静坐着,将四周的世界归纳成形,最后站起身,由瑞德丽搀扶着站稳。他一开门,风便猛然掀开门扇,点点初雪在风中飞旋着消失不见。风打破他脑海的寂静,缠绕挥打着他,顽强冰冷,把他拉出梦境,重回自己。他跟瑞德丽一起跑过院子,进入温暖的深色宅邸。 那晚亥尔来找他,他正躺在房里的火堆旁,回忆并慢慢吸收取得的知识。瑞德丽让他独处出神。亥尔进门,他回过神来,两人的眼神越过火堆相视,是一种平和、无言的彼此认知。亥尔坐下,摩亘直起身,拨动柴薪,直到昏昏欲睡的火焰醒转。 “我来,”亥尔轻声说,“取你欠我的东西。” “我欠你一切。”摩亘等待着。眼前的火光逐渐模糊,他再度迷失,这次是迷失在自己的记忆里。 国王在他的记忆中探寻,有些漫无章法,不确定会找到什么。才探索没多久,亥尔就大为惊诧地放开摩亘。 “你居然动手打一个瞎眼的老巫师?” “是的。我没法杀他。” 国王的眼闪着冰河似的光芒,似乎要说什么,但只再度抓住摩亘记忆的线条,前后来回编织,从通商大路到朗戈,再到俄伦星山,然后是摩亘在荒原上迎风弹奏竖琴的那若干个星期。他看见竖琴手死去,听见羿司在以西格对摩亘和达南说话,听见瑞德丽给了摩亘一道谜题,把他从那片死寂之地重新拉回活人的世界。国王突然放开摩亘,像只狼一样在房里大步地走来走去。 “岱思。” 这名字让摩亘感到一股出乎意料的寒意,仿佛亥尔一说出这两个字,就把不可能变成了事实。国王踱到他身旁,终于停步,低头瞪着火堆。摩亘疲倦地把脸埋进臂弯。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比全疆土任何人的力量都大。你也感到那道心智拘控了——” “他向来拘控着你的心智。” “我知道。而且我无法反抗,我就是没办法。你也看到他在通商大路上怎么把我引去……他根本什么都没做,只凭一把他几乎弹不了的竖琴,我就去找他了……在安纽因,我无法下手杀他,甚至根本不想杀他,一心只想找个不杀他的理由,他便给了我一个理由。我以为他已经永远走出我的生命,因为我让他再也不能在疆土任何一处弹竖琴。我留了一个地方让他去,他对我弹竖琴,然后再度背叛我。我眼看着他死去,但他没死,只是把一副面具换成另一副。他打造了那把我差点用来杀死他的剑,把我像根狗骨头一样丢给亟斯卓欧姆,同一天又在御地者面前救了我。我不了解他,也不能挑战他,因为我毫无证据,而且,他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指控,都有办法脱身。他的力量让我害怕,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他只给我沉默,就像树木的沉默……”摩亘的声音渐弱,进而消失,他发现自己正聆听着亥尔的沉默。 他抬起头。国王仍凝视着火,但他觉得国王的凝视仿佛隔着数百年的距离。亥尔一动不动,似乎没了呼吸,摩亘从没见过他的面容如此沧桑,仿佛被一阵吹得他国土满是伤痕的无情冰风刻出一道道痕迹。 “摩亘,”他低声说,“你要小心。”摩亘慢慢醒悟,这句话不是警告,而是恳求。国王跪坐下来,非常温和地握住摩亘的双肩,仿佛抓着某个难以捉摸、没有实体、正逐渐在手中现形的事物。 “亥尔。” 国王摇头,摇去摩亘的问题。他凝视着摩亘的双眼,眼神出奇地明亮,直直看进让他困惑不已的内心深处:“让那竖琴手说出自己的名字……” 第十三章 除此之外,狼王没再给摩亘任何答案。亥尔眼底另外还藏着某样事物,但他不肯提起。摩亘感觉到了,羿司也感觉到了。离开伊莱的前一晚,羿司问:“亥尔,你在想什么?在你说的每一句话底下我都听到某种东西。” 他们正坐在炉火旁,风呼啸着吹过屋顶,引着一股股烟穿过排烟孔飘出去。亥尔越过火堆看向巫师。狼王的脸依然被自己已洞察的某样事物刻画得坚毅而古老,但他对巫师说话的声音中仍只有熟悉而干涩的亲昵。 “不是什么需要你担心的事。” “在这座大厅里,在这许多个世纪以来你都用解谜、猜谜获得真相的地方,”羿司喃喃说道,“我怎么就是觉得这话不可信呢?” “相信我。”亥尔说。巫师的双眼在盲人私密的黑暗中朝国王探寻。 “你要去伊姆瑞斯。” “不行。”摩亘突兀地冒出一句。他已不再对抗羿司,巫师在场时他小心翼翼,仿佛面对着一只他难以预料的强大动物,但巫师这句介于陈述与命令之间的话令他一惊,脱口表示反对:“亥尔,你去伊姆瑞斯除了送命外,还能做什么?” “我,”亥尔说,“一点也不打算死在伊姆瑞斯。”他一只手朝火焰摊开,掌心如凋萎弯月般的疤痕是力量的痕迹。这无言的手势令摩亘难以忘怀。 “那你打算做什么?” “你给我另一个问题的答案,我就告诉你。” “亥尔,这不是游戏!” “不是吗?一座诸风之塔的顶端有什么?” “我不知道。等我知道,一定会回来告诉你,只要你耐心等一等。” “我的耐心已经用尽。”亥尔说着站起身,心绪不宁地来回踱步。他走到巫师的椅旁,捡起两小根柴薪,跪下身放进火堆。“如果你死了,”他说,“我在哪里也就无关紧要了,不是吗?” 摩亘沉默不语。羿司倾身向前,一只手扶着亥尔的肩保持平衡,接住一小块燃烧着滚来的碎木,丢回火里。“要突破重围到风之塔是件难事,但我认为在艾斯峻部队的协助下,或许办得到。”他放开亥尔,拍拍手上的灰。国王站起身,摩亘看着他阴郁的脸,咽下争论,只在自己脑海中狠狠下定决心。 翌日黎明,三只乌鸦告别亥尔,展开漫长的旅行,南下前往赫伦。一路下着雨,飞行格外辛苦。巫师带路的准确度惊人,他引领他们穿过欧斯特兰平坦的牧场,穿过直抵欧瑟河畔的森林,直到越过冬河,来到欧斯特兰和伊姆瑞斯之间广大的无人地带,三人才恢复原形。这是旅行的第三天,近傍晚时分雨终于停歇,他们几乎不用言语沟通,不约而同地飞落到地面上,变回原形休息过夜。 羿司好不容易点燃一堆湿透的木头,摩亘紧接着便问:“见赫尔的鬼了,你到底用什么方式带路,居然能领着我们丝毫不差地直飞到冬河?你又是怎么从以西格去赫德的,竟能在两天内来回?” 羿司朝摩亘出声的方向瞥了一眼,火焰在他双手间燃起,吞没了木头。他收回手退开。“本能。”他说,“你飞的时候想得太多了。” “或许吧。”摩亘退让,不再争论,在火堆旁坐下。瑞德丽深呼吸充满松树气息的湿润空气,向往地看着河水。 “摩亘,你抓条鱼来好不好?我好饿,真不想变回乌鸦的模样去吃——乌鸦吃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果你抓鱼,我就去找蘑菇。” “我闻到苹果的味道。”羿司说着站起来,循着某个气味信步走去。摩亘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就没闻到苹果味,”他喃喃地说,“而且我飞的时候几乎什么也不想。”他站起身,又弯下腰亲吻瑞德丽,“你闻到了苹果味吗?” “我闻到鱼味,还有会再下雨的味道。摩亘……”她突然用一只手揽住摩亘的肩膀,不让他起身。摩亘看着她思索合适的字句。 “什么事?” “我不知道。”瑞德丽用另一只手拢过头发,眼神迷惑,“他在大地上四处行走的模样,简直像大地的统御者……” “我知道。” “我一直想——我一直想信任他,直到我记起他曾经如何伤害你,就又好害怕他,怕他这么有技巧,不知会把我们带去哪里……但我总是很容易忘记这些恐惧。”她手指轻拉摩亘软垂的发,有点心不在焉,“摩亘。” “什么事?” “我不知道。”她突然站起身,对自己感到不耐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瑞德丽到空地另一头去察看一堆白蘑菇。摩亘走进宽广的河,涉到浅处,老树残干一般站立不动,注意着游鱼,试着不思不想。他两度溅得自己一身水,却只落得鳟鱼从指缝中溜走。最后他让自己的脑海变成一面镜子,反映河水及天空的灰,开始用鱼的方式思考。 他抓到三条鳟鱼,因为没别的工具,只好很不顺手地以剑将鱼开膛剖腹。他转身把鱼拎回火边,发现羿司和瑞德丽正在看他。瑞德丽面带微笑,巫师的表情则深不可测。摩亘走到两人身旁,把鱼放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把剑在草上蹭干净,再入鞘收回幻象中,然后在火堆旁蹲下。 “好吧,”摩亘说,“就算是本能吧。”他接过瑞德丽的蘑菇,塞进鱼肚,“但那也不能解释你怎么能那么快地去赫德打了个来回。” “你一天可以跋涉多远?” “大概可以横跨伊姆瑞斯吧,我不知道。我不喜欢用穿越时间的方式长途奔波,那样非常累,而且完全不知道会碰到谁的脑海。” “嗯,”巫师轻声说,“当时我别无选择。我不希望你在我还没回去前就挣脱心智拘控。” “我根本不可能——” “你有那个力量。你可以在黑暗中视物。” 摩亘不发一语地瞪着巫师,全身泛起一阵寒意。“原来是那么回事?”他低声说,“是一段记忆?” “以西格的黑暗。” “或是俄伦星山的黑暗。” “是的。就那么简单。” “简单。”摩亘记起亥尔的恳求,轻轻呼吸,直到哽在胸口的疼痛和纠结的字句逐渐松动。他用湿叶包住鱼,把放鱼的石头推进火里。“没有什么东西是简单的。” 巫师抚着一茎草叶,沿着弧度抚到叶尖。“有些东西是,例如夜晚、火焰或一根草叶。如果你把手放进火里,心里想着自己的痛,你就会被烧伤;但如果你只想着那火焰,或只想着那夜晚,接受它,不去回忆……就变得非常简单了。” “我无法遗忘。” 巫师沉默不语。鱼被烧烤得油星四溅时,雨再度下起来,他们匆匆吃完,易形,冒着滂沱大雨飞上树遮蔽栖身。 两天后,他们飞越欧瑟河,在这条湍急野性的河边变回原形。时值向晚,天空潮湿明亮,光影在他们脸上交错游移。三人彼此相视,有一点迷惑,仿佛惊讶于自己的模样。 瑞德丽叹口气,坐在一根倒地的树上。“我累得动不了了。”她低声说,“当乌鸦当得好烦,我快忘记怎么说话了。” “我来打猎。”摩亘说。他想动,却仍站在原地,倦意似水涌遍全身。 羿司说:“我来打猎。”两人还来不及回答,巫师已再度易形,变成一只鹰凌空飞起,愈飞愈高,强有力地划出一道耀眼的轨迹,穿过雨水和阳光,终于不再升高,开始盘旋。 “怎么可能?”摩亘低声说,“他看不见,怎能打猎?”他突然有股冲动,想穿过阳光火速飞蹿到那只鹰身旁。他压抑那股冲动,看鹰俯冲而下,迅速又致命地冲进幢幢的阴影中。 “他就像个御地者。”瑞德丽说。摩亘周身泛起一阵古怪的寒意。瑞德丽似乎也被自己的话语刺痛。“他们全都有那种可怕的美。”两人看着鹰从地面飞起,身影在骤逝的天光中显得更暗,爪间抓着某个东西。瑞德丽慢慢站起,动手捡拾柴薪。“他会需要烤架。” 摩亘从一株小树上取下一段树枝,剥去树皮。鹰飞了回来,在瑞德丽生起的火堆旁放下一只死野兔。羿司再度站在他们面前,一时间,他的眼睛看起来陌生,充满天空的清澈狂野及鹰猛锐准确的猎杀力。而后那双眼又变得熟悉。摩亘问了那问题,声音听起来压抑。 “我闻得到它的恐惧。”巫师说着从靴子里拿出一把刀,坐下,“你来剥皮好吗?要我来的话会很困难。” 摩亘一言不发,动手剥兔皮。瑞德丽捡起那根要当烤架的树枝,削好。她突然开口,语调近乎害羞:“你会说鹰的语言吗?” 那张盲眼、充满力量的脸朝她转去。摩亘看见巫师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温和,手上的刀为之一顿。“会一点。” “可不可以教我?我们一定要用乌鸦的模样一路飞去赫伦吗?” “如果你想……我本来以为,因为你来自安恩,所以乌鸦的形体会让你比较自在。” “不,”她轻声说,“现在我变成很多东西都不会觉得不自在了。但还是谢谢你想到这一点。” “你变过哪些形体?” “哦……好几种鸟,还有树、鲑鱼、獾、鹿、蝙蝠、雪麟——早算不清了,那时我在找摩亘。” “你总是能找到他。” “你也是。” 羿司心不在焉地摸着四周的地面,寻找支撑烤架的小树枝:“是的……” “我也变过一次野兔。” “野兔是隼鹰的猎物。你是依循大地的法则易形。” 摩亘把皮和内脏丢进蕨丛,伸手拿烤架。“那疆土的法则呢?”他突兀地问,“这些法则对御地者全都没有意义吗?” 巫师静止不动,眼神深处似乎骚动着鹰的无情力量。摩亘感觉自己的挑衅很鲁莽,随即转开视线。羿司含糊地说:“不全是。”摩亘用烤架插好野兔,在火堆上架好,转了两下看看是否牢靠。此时他突然醒悟到巫师这句话模棱两可,不禁跪坐下来凝视巫师。但瑞德丽正在对羿司说话,她语调中清晰可辨的痛苦让摩亘保持沉默。 “那么,你觉得我在风之平原上的那些亲戚为什么要对抗至尊?如果力量是件简单的事,就是认识雨水、认识火,那么这些事物形成的法则就是大地的法则?” 羿司再次沉默。太阳消失了,这次消失在西边云层深处,一片朦胧的暮色和雾气逐渐笼罩他们。巫师伸出手摸到烤架,慢慢转动:“摩亘猜想至尊控制住御地者,让他们无法施展全部力量,我想摩亘猜对了。光是这样,他们就很有理由对抗至尊……但在这一点之下,似乎还埋藏着很多谜题。许多个世纪前,以西格那些石头孩子把我引去他们的墓穴,因为我感觉到了他们的悲伤。他们的力量被夺走了。孩子是继承力量的人,也许这就是他们遭到毁灭的原因。” “等等,”摩亘的声音颤抖着,“你是说——你的意思是,至尊的继承人就埋在那座墓穴里?” “似乎有可能,不是吗?”兔肉的肥油在火中噼啪爆响,羿司再度转动烤架,“也许就是那个小男孩,是他告诉我必须在一把竖琴和一把剑上各镶三颗星,等待许多个遥远世纪之后的某个人前来领取……” “可是,为什么?”瑞德丽仍然低声追问,“为什么?” “你也看到了鹰的飞翔……其中有美,也有致命的力量。如果这股力量不受任何律法束缚,那么这股力量和人们对它的贪婪欲望会变得太可怕——” “我就曾经想要它,想拥有那股力量。” 那张坚毅而古老的脸再度融成令人惊讶的温和。羿司碰触她,一如先前碰触草叶:“那就去拿。” 羿司放下手。瑞德丽低着头,摩亘看不见她的脸,伸手想拨开她的发,她却突然站起,转身避开摩亘的手。摩亘看着她走进树林,她双手紧紧交握臂膀,仿佛感到寒冷。摩亘喉头突然有如火烧,没有什么说得通的原因,只因巫师碰触瑞德丽,而瑞德丽抛下了他。 “你什么都没留给我……”摩亘低声说。 “摩亘——” 他站起身,跟在瑞德丽身后走进逐渐聚拢的雾气中,留下鹰和它的猎物。 接下来几天,他们继续飞行,有时变成乌鸦,天气放晴时就变成鹰。其中两只鹰用尖锐的声音相互鸣叫,另一只则沉默地听着。他们以鹰的形体猎食、睡觉、醒来,用清澈野性的眼神望向苍白的太阳。下雨时他们变成乌鸦,稳稳地飞过湿淋淋的空气,下方的树林绵延无尽,让他们感觉简直像在同一处不停地打转。但扑打他们的雨停了,太阳像幽灵似的在云层后窥看,前方地平线上的一抹模糊也逐渐固定成形,变成森林远处冒出的一环山丘。 太阳忽然短暂露脸,接着逐渐西沉。光线拂过整片土地,河流如同银色的叶脉,湖泊则是翠绿大地上的小钱币。三只鹰疲倦地飞着,形成歪歪扭扭的一列,前后相距半里。第二只鹰仿佛对夕阳着了魔,倏地往前飞蹿,在阳光和阴影中来回穿梭,生气勃勃地朝目的地直飞而去。它的兴奋让摩亘脱离原本单调的节奏,加速飞过带头的鹰,去追赶那飞射过天空的黑影。他从不知道瑞德丽能飞得这么快。摩亘乘着北风气流前行,但那鹰仍领先好一段距离,他拼命朝它飞去,直到仿佛已将自己的形体抛在身后,只剩下一股追求速度的热情,在光的顶端飞蹿向前。他慢慢追上那鹰,等到看见它翅膀的长度和深色的腹部,才发现这是羿司。 摩亘保持速度,全身心只想赶上那只充满自傲力量的鹰,超越它。他使尽力气冲去,直到风仿佛在燃烧,燃烧着掠过他、穿透他全身。下方的森林有如大海起伏。他逐渐拉近与那只鹰的距离,直到自己变成那鹰在满天红霞中的影子,接着追到它旁边,与它等速齐飞,翅膀拍打着相同的节奏,却无法超越。他拼命飞过空气和光线,抛开一切,甚至抛开心中强烈的渴望,就像必须抛开压舱重物以保持速度。但那只鹰不让摩亘追上它,只引诱他愈飞愈快,直到摩亘所有的思绪和心头的阴影全随风而去,直到他感觉心跳若再加快一下,自己就要燃烧成一阵风。 摩亘鸣叫一声,脱离那鹰身侧,朝下方的和缓山丘降落。他几乎连翅膀都拍不动了,只让一股股气流交互托着,最后降落在地。他变回原形,四周的长草迎向他,他张开双臂紧紧贴靠大地,直到胸口的狂跳缓和,直到呼吸从火焰变回空气。他慢慢翻身站起,那鹰在他头顶盘旋,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它。先前的极速飞翔让他对自己的力量有了惊鸿一瞥,这时那感觉再度强烈地涌上心头。他渴望地朝鹰伸出手,鹰像块落石直接向摩亘飞降。他任鹰飞过来,任它降落在肩上,鹰爪紧扣住他,深邃的眼一片空盲。摩亘仍在它牢牢的掌握中,深陷在它的力量和骄傲中。 那晚,三只鹰睡在赫伦的山丘上。天亮后,三只乌鸦飞过潮湿的雾,飞过村庄和多岩的放牧草地,在旋风中不时看见一株虬结的树或一块突兀竖立的巨石。雾融成了雨,细细地飘洒在他们身上,一路伴随他们到众环之城。 这一次,大君未曾预见他们到来。但巫师亦弗正在庭院耐心等待,大君好奇地站在他身边,看着三只湿答答的黑鸟落在屋前,接着惊愕地看着他们恢复原形。 “摩亘……”大君温和地捧起摩亘消瘦憔悴的脸,这时他突然醒悟到自己把谁带进了大君的家门。 羿司安静地立定,似乎心有旁骛,仿佛联结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正努力分辨一团混杂的影像。大君拨开瑞德丽脸上的湿发。 “你已经变成安恩最大的一道谜题了。”大君说。瑞德丽迅速移开眼神,低头看地,但大君抬起她的脸,微笑着亲吻她。大君转向两名巫师。 亦弗将一只手放在羿司肩上,用他那安详的声音说:“蔼珥,这位是羿司,我想你们没有见过。” “确实没有。”大君颔首为礼,“炼星者,你的到来令敝处蓬筚生辉。进来吧,别在屋外淋雨。通常我都看得见有谁正穿越赫伦山丘,可以及时准备招待客人,不过我没注意到三只疲累的乌鸦。”她一手轻扶羿司的手臂,为他带路,“你们从哪里过来的?” “以西格和欧斯特兰。”巫师说,声音听起来比平常更沙哑。迷宫般的华丽走廊上有侍卫驻守,她们注视着来客,一动也不动,但眼神里闪着惊讶的猜测。摩亘看着羿司的背,看他走在大君身旁、头偏向她声音的来向,之后才慢慢注意到亦弗已放慢速度走在自己身旁,正对自己说话。 “赫德遭到攻击没几天,消息就传到这里了——这消息迅速传遍疆土,造成很大的恐慌。凯司纳多数居民都离开了,但他们能去哪里?伊姆瑞斯?还是安恩?麦颂即将领军北上,安恩会变得几无防御之力。还是朗戈?那城市还没从自己的惊恐遭遇中恢复。全天下无处可去。” “学院师傅也离开凯司纳了吗?”瑞德丽问。 亦弗摇头。“没有,他们拒绝离开。”他的语气有点恼,“大君要我去找他们,看他们需不需要帮忙,需不需要派船搬迁他们的人和书。他们说,也许巫术的训诲中含有避开死亡的秘密,但御谜学的训诲则说,转身背对死亡是不智的,因为一转身只会发现它又出现在面前。我叫师傅实际一点,他们却说对他们最有帮助的可能是答案,而不是船只。我说他们可能会死在那里,他们却问我死亡是不是最可怕的事。到了那时,我也开始稍懂御谜学了,不过还没厉害到可以跟他们玩猜谜。” “智者对谜题,”摩亘说,“就像守财奴对一枚快滚进地板裂缝的硬币一样,穷追不舍。” “显然如此。你能不能做些什么?在我看来,那些师傅似乎非常脆弱,对疆土而言又非常珍贵……” 摩亘眼中的微微笑意消失了:“我只能做一件事——把他们要的东西给他们。” 大君踏进一处敞亮的大房间,毡毯和帷幔上有金色、象牙色和丰润的棕色。她对摩亘和瑞德丽说:“仆人会拿必需品来,让你们住得舒服。整栋屋子都有侍卫驻守。等你们准备好了,就到亦弗的书房来,我们可以谈谈。” “蔼珥,”摩亘轻声说,“我没办法留下。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谈话。” 大君沉默不语。摩亘猜想她在猜谜,尽管她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大君将一只手按在他手臂上:“我把驻守各处城市和国界上的侍卫全召回来了,蔻禾正在这里训练她们,准备南下,如果你需要的是这个的话。” “不要。”摩亘激动地说,“我在朗戈已经看到太多侍卫战死了。” “摩亘,我们必须动用我们所有的力量。” “赫伦有比这强大得多的力量。”摩亘看到大君的脸色这时变了。他意识到巫师就在大君身后,静止不动,像个影子。他不指望能得到答案,只纳闷自己聚集力量究竟是出于自己的选择,还是因为那鹰的引诱。“我来是为了这个。我需要它。” 大君的手指紧紧扣住他前臂。“国土律法的力量?”她难以置信地低声说。摩亘哑然地点点头,知道只要她流露出半点不信任,自己的心便会永远留下伤痕。“你有这种力量?能够获取它的力量?” “是的。我需要国土律法的知识。我不会碰触你的脑海,我发誓。在亥尔那里,他同意我进入他脑海,但是你——你的脑海里有些地方,我不该涉足。” 大君眼神深处有某个思绪正在形成。她仍然紧抓摩亘,静静站着,说不出话。他感觉自己仿佛正在大君面前易形,变成某种跟世界一样古老的东西,四周缠绕攀附着谜题、传说、夜晚和黎明的色彩,像是为人遗忘的无价宝藏。这时他好想进入她脑海,想找出自己严苛混乱的过去里究竟有什么让她把他看成这样。但大君松开了手,说:“你需要什么,就尽管从我的国土和我这里拿吧。” 摩亘站着不动,看着她沿通道走去,一只手扶着羿司的手肘。仆人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仆人生火烧水、热酒的同时,摩亘轻声对瑞德丽说话: “你留在这里。我不知道会去多久。我们俩都不会很安全,但至少羿司和亦弗在这里,而羿司——他确实要我活着,至少我知道这点。” 瑞德丽的手攀上他的肩,神色烦恼:“摩亘,你那天在飞行中,已将自己跟他束缚在一起。我感觉到了。” “我知道。”他执起瑞德丽的手,按在心口,“我知道。”摩亘又说,无法迎视她的眼神,“他用我自己来引诱我。我告诉过你,如果我跟他玩,我会输。” “也许吧。” “你多照看着大君。我不知道我究竟把什么带进了她家。” “他绝不会伤害她的。” “他已经对她说过一次谎,背叛过她一次。一次就够多了。如果你需要我,就问大君我在哪里,她会知道。” “好。摩亘……” “什么事?” “我不知道……”她回答,这答案在这些天里已出现过好几次,“只是有时候,我会想起羿司说过,火焰和夜晚都是很简单的东西,只要你清楚地看见它们。我一直在想,你不知道羿司是什么,是因为你看到的从来不是他,只看到黑暗的记忆……” “不然你指望我看见什么?他不只是竖琴手,不只是巫师。瑞德丽,我正在努力看清楚,我——” 仆人瞥向他们,瑞德丽用手掩住他的嘴。“我知道。”她突然紧紧抱住他,他感觉自己在发抖,“我不是要惹你生气,可是——安静地听我说。我正努力在想。一个人除非忘记自己、变成火,否则便不能了解火。你就是这样学会在黑暗里看见东西的,因为你变成了一座大山,那座山的心就是黑暗。你能了解亟斯卓欧姆,也是借由取得他的力量。那么,也许你唯一能了解那竖琴手的方式,就是让他把你牵引进入他的力量,直到你变成他的心的一部分,开始通过他的眼睛看世界……” “这样一来,我可能会毁了疆土。” “也许。但是如果他很危险,你不了解他又怎么能对抗他?而如果他不危险呢?” “如果他——”摩亘一顿。周遭的世界似乎稍稍移转,整个赫伦,山上的王国,南方的国度,全疆土,都在那鹰的眼底下各就其位。他看见有力而沉默的飞鹰的影子横越疆土,感觉它落在背上。这景象瞬息而逝,影子旋即变成一段黑夜的记忆。他双手紧握成拳。“他很危险,”他低声说,“他向来如此。我跟他之间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束缚?” 当晚,摩亘离开众环之城,在赫伦的国土律法中度过不知几天几夜,躲在全世界都找不到、几乎连他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他无形无状,飘浮在雾气中,渗进静止危险的沼泽,当晨霜冻结在泥泞、芦苇和坚韧的沼泽野草上时,他也感觉自己的脸染上了一层银白。他发出一只沼泽野鸟的孤独叫声,透过一块毫无表情的平扁石头凝望星空。他遍游低矮的山丘,心智与岩石、树木、小河联结,探进深藏在山丘内部的丰富矿藏,其中有铁、有铜、有宝石。他思绪的触角像一张巨大的网,遍及沉睡的田野和雾蒙蒙的青翠牧地,把自己与残株枯根、结冻的沟壑、放牧绵羊的纠结草地联结。这片土地的温和让他想起赫德,但其中又有一股黑暗扰动的力量,以凸岩和巨石的形体冒出地面。他探索这股力量,飘到非常接近大君心智之处,感到她的警觉和聪敏是出于需要,因为这片土地上的沼泽和突然而至的雾气对在此定居的人非常危险,一代代大君便传承具备了这样的特质。这片土地的奇异岩石中蕴藏神秘,山丘中蕴藏富饶,历代大君的心智也依循这些事物形塑。摩亘逐渐深入它的律法,脑海几乎变得同样和平宁静,同时受环境需要的束缚而具备敏锐细致又清晰的意识与眼力。终于,他开始用大君的眼光看事情,能够看进事物本身又超越其外之时,他回到众环之城。 摩亘回时一如去时,像赫伦沉静冷夜里从地面升起的一片雾,静静地飘入。他恢复原形,循着大君的声音走去,发现自己站在她那空间虽小但十分优雅的大厅里,站在火光与阴影中。他出现时,大君正在跟羿司交谈;摩亘感觉自己仍与大君心智中的冷静相连,他也不去刻意打破这份冷静,只安然处在她的和平和宁静中。莱拉坐在大君身边,瑞德丽则坐得离火比较近。众人刚用过晚餐,桌上只剩下杯子和大酒壶。 瑞德丽转过头来看见摩亘,对他眼中的某种神情报以微笑,没打扰他。莱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为了晚餐的场合,她穿了一件轻盈飘逸、火一般明烈的长袍,盘起的发辫上罩着一层金线发网。她脸上已不复往昔那熟悉的骄傲自信,眼神也似乎变得比较苍老脆弱,眼中挥之不去的是在朗戈见到手下侍卫死去的记忆。她对大君说了什么,摩亘没听见,而大君的回答很简单: “不。” “我要去伊姆瑞斯。”莱拉深色的眼睛顽固地迎视大君,但争论的语调很安静,“如果不跟侍卫队一起去,就骑马走在你旁边。” “不。” “母亲,我已经不是你的侍卫了,我从朗戈回来就请辞了,所以现在你不能指望我不假思索地服从你。伊姆瑞斯是可怕的战场——比朗戈还可怕。我要——” “你是我的国土继承人。”大君说。她的脸色仍然平静,但摩亘感到她脑海深处的恐惧,如赫伦的雾一般凛冽又如影随形。“我要把赫伦所有侍卫都带去伊姆瑞斯,由蔻禾指挥。你说过你再也不想碰矛枪了,我很庆幸你这么决定。伊姆瑞斯不需要你去打仗,但这里却非常需要你留下来。” “以备你万一送命。”莱拉说得直截了当,“我根本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但我会骑马跟在你旁边——” “莱拉——” “母亲,这是我的决定。我服不服从你已经跟侍卫队的荣誉无关,要做什么由我自己选择,而我选择跟你一起去。” 大君握着杯子的手指在杯缘稍移,她似乎对自己的动作感到惊讶。“嗯,”她冷静地说,“如果你这个决定无关荣誉,那我也不一定要采取很荣誉的行动。你留在这里,不管我得用什么方式确保这一点。” 莱拉的眼神略有些闪动。“母亲。”她犹疑地抗议。 大君说:“是的,我是你母亲,但同时也是大君。赫伦正面临重大危险,如果伊姆瑞斯被攻陷,我要你在这里尽一切努力保护国土。要是我们俩都死在伊姆瑞斯,赫伦的处境就不堪设想了。” “你为什么要去?” “因为亥尔要去,”大君轻声说,“还有达南,还有麦颂——疆土内所有国土统治者都必须去伊姆瑞斯,为疆土的存亡而战……甚至是为了比这更重要的理由。疆土中心有一团纠结的谜题,就算冒生命危险,我也要见到它解开。我要得到答案。” 莱拉沉默不语。柔和的火光中,她们两人的脸几乎一模一样,都那么细致、清朗、美丽。但大君的金色眼睛掩藏了她的思绪,莱拉的眼中则有一览无遗的火焰与痛苦。 “那名竖琴手已经死了,”莱拉低声说,“如果你想要解答的是这件事。” 大君垂下眼帘。片刻后,她动了动,伸出手摸摸莱拉的脸颊。“疆土内没有解答的问题不止这一个,”她说,“而且我想,这几乎是最不重要的一个。”但她的眉头紧蹙,因为一阵无法解释的痛突然袭来。“无解的谜题可能很可怕,”过了一会儿她说,“但有些是可以忍受的。其他的……羿司认为,佩星者在风之平原上的行动很重要。” “他认为你也需要去那里吗?如果风之平原真的这么重要,那至尊在哪里?他为什么对佩星者和整个疆土不理不睬?” “我不知道。也许摩亘可以回答其中一些——”她突然抬头,看见安静地站在阴影里的摩亘。摩亘自己脑海中的思绪重新苏醒。 大君微笑,伸手表示欢迎。摩亘慢慢走向桌旁,羿司动了动,或许透过大君的眼看见了他。刹那间,摩亘眼中的羿司很是奇怪,像赫伦的雾气和巨石,是他的心智可探索、可理解的东西。他坐下,巫师的脸似乎避着他的眼。他无言地朝大君颔首。大君说:“你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吗?” “是的,竭尽我能承受的限度。我去了多久?” “将近两星期。” “两……”他动着嘴唇,没能说出声,“这么久?这段时间有没有新消息?” “很少。商人从呼勒里来,把我们腾得出来的武器全买走了,准备带去喀尔维丁。我一直看见一片雾从欧斯特兰往南移,到今天,我才终于明白那是什么。” “雾?”摩亘想起亥尔掌心的疤痕,映着红色的火光,“是雪麟?亥尔要带雪麟去伊姆瑞斯?” “它们成千上百,正穿过森林前进。” “雪麟很能打斗,”羿司说,语调听起来疲倦,不想面对争执,但很有耐心,“也不害怕伊姆瑞斯的冬天。” “你早就知道了。”摩亘的思绪激动得脱离了原来的平静,“你明明可以阻止他。矿工、雪麟、大君侍卫——你为什么要在全疆土到处招引出这么一支脆弱又缺乏作战技能的军队?你是瞎子,或许眼不见为净,但我们其他人到时候却得眼睁睁看着人兽在那片战场上惨遭屠杀——” “摩亘,”大君温和地打断他的话,“我的决定并不是羿司替我做的。” “羿司——”摩亘住口,双手掩面,试着阻止自己跟他徒劳地争执。羿司站起身,摩亘再度望向他。巫师的动作不甚灵活,他穿过铺在地上的垫子,走到火旁,低头站在那里。摩亘看见他那双掌心有疤的手突然握起,紧握着无法说出的话。这时摩亘想起岱思的手,那双在火光中因疼痛而扭曲的手,然后听见一个回音从静静的赫伦夜色中传来,是他曾在那竖琴手的火堆旁、沉默中短暂获得的奇异平静。突然间,他与那竖琴手、那鹰的一切束缚牵系,他满心的渴望和无法理解的爱,令他完全无法招架、无法自已。他看着光影掩映的那张坚毅、盲眼的脸,心里突然明白自己愿意献出一切,不管是雪麟、大君侍卫、诸位国土统治者还是整片疆土,他全愿意交给那双带有疤痕、饱受折磨的手,只为换取在那鹰的荫庇里有处栖身之所。 一旦明白这一点,摩亘突然获得不甚自在的奇怪平静。他低下头,瞪着打磨光滑的石桌面上自己的黑暗倒影,直到注视着他的莱拉突然说:“你一定饿了。”她替他倒了杯酒,“我去拿些热的东西给你吃。”大君看着莱拉敏捷优雅地走出大厅,神色疲倦。摩亘从没见过大君如此疲倦。 她对摩亘说:“矿工、雪麟和我的侍卫在伊姆瑞斯或许没什么用,但摩亘,所有的国土统治者都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 “我知道。”他凝视大君,知道她心里有某段深爱的记忆带来了烦忧。大君给了他这么多,他多么希望也能回报她些许平静,于是突兀地开口:“亟斯卓欧姆说你在朗戈附近等岱思,是真的吗?” 大君对他的唐突似乎有些吃惊,但仍点点头:“当时我想他或许会去朗戈,那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了,我可以问他……摩亘,你我都累了,那名竖琴手也已经死了。也许我们应该——” “他的死——他的死是为了你。” 大君在桌子另一端盯着他看。“摩亘。”大君低声说着,警告他别再说下去,但他摇摇头。 “是真的。问瑞德丽就知道,或者问羿司——当时他也在场。”这时巫师那双火灼的淡色眼睛转向摩亘。摩亘的声音颤抖起来,但仍继续说下去,把竖琴手那一生的谜题不加解答地还给他,不要求任何回报:“亟斯卓欧姆要岱思选,是要挟持瑞德丽还是挟持你当人质,这样才能逼我去俄伦星山。但是岱思宁可选择死,宁可逼亟斯卓欧姆杀他。他对我没有同情……或许是因为我就算没有同情也熬得下去,但是你和瑞德丽,他是真心爱着你们。”摩亘停口,感觉呼吸有些疼痛,他看见大君把脸埋入掌中,“我让你难过了是不是?我不是有意要——” “没有。”但大君在哭,他看得出来。他在心里诅咒自己。羿司仍然看着他,他不知道巫师在用谁的眼看,因为瑞德丽的脸也掩在发后。巫师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一只手摊开朝向光线,仿佛表示认输,把什么还给摩亘。然后他伸手往摩亘背后的空气一探,镶星竖琴便出现在手中。 温润的音符响起,大君抬头看向摩亘,但摩亘手里是空的。他正凝视羿司,字句像冰块一样哽在喉头。巫师的大手以完美无瑕的精准拨动由自己调音的琴弦,琴弦答以风声水声般的乐音,那是俄伦星山漫长黑夜中的琴声,充满致命之美,也是全疆土各国土统治者听了好几个世纪的琴声。那是一名曾有“朗戈竖琴手”称号的伟大巫师弹出的琴声,大君聆听,似乎只有惊迷叹服和些许惊讶。然后竖琴的曲调一变,大君的脸刹时血色全无。 那是一首深沉、优美、无言的歌,从摩亘记忆中勾出某个雾蒙蒙的黑夜,在赫伦的沼泽地上、火堆旁围着一圈大君的侍卫,莱拉无声无息地从夜色中出现,说了些什么……他努力想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大君正瞪着羿司,摩亘看着她苍白木然的脸,想起了岱思专为她谱写的那首曲子。 摩亘全身打了一阵冷战。那首美丽的曲子接近尾声,他不知竖琴手究竟能对大君说些什么来为自己解释。弹琴的手动作渐缓,弹出最后一个温柔的和弦,平按在琴弦上止住声音。他怀抱竖琴坐在那里,微低着头,双手放在三颗星上方,火光在全身流转颤动,在空中织出种种光影图案。摩亘等他开口,但他没有说话,没有动。时间一刻刻缓慢地流逝,他仍沉默地坐在那里,那沉默仿佛来自树木、土地或花岗岩饱受风吹日晒的坚毅面容。摩亘聆听那沉默,终于醒悟到竖琴手的沉默不为逃避回答,而正是答案。 摩亘闭上眼,心突然好痛,似乎跳到了喉头。他想说话,却说不出,竖琴手的沉默环绕着他,那份和平安详他在全疆土的生命深处都曾感受过。沉默慢慢渗进他的思绪、他的心,直到他无从思考,只知道自己寻寻觅觅这么久、以为永无希望找到的东西,原来始终不曾远离他身旁,即使在他最绝望的时刻。 竖琴手站起来,那张疲惫苍老的脸是受风吹袭的山的面容,是带着伤疤的疆土的面容。他与大君四目相视良久,直到大君那张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颤抖起来,然后她低下头视而不见地瞪着桌面。竖琴手走向摩亘,将琴挂回摩亘肩上。摩亘感觉到那轻微迅速的动作,如在梦中。他似乎流连了一会儿,伸出手非常轻柔地摸摸摩亘的脸,然后走向火焰,消失在交织的光影中。 第十四章 摩亘摆脱沉默的束缚,开始移动。他将心智抛入夜色,但不管往哪里找,都只找到沉静的夜。他站起身,将字句紧握在胸中和手中,仿佛不敢说出口。大君似乎也不太愿意开口,只僵硬地动了动,又恢复静止,低头凝视桌面映出的一星烛光。看着她渐渐恢复血色,神情有所改变,摩亘终于说得出话来了。 “他去哪里了?”摩亘低声说,“他对你说了话。” “他说——他说他刚刚做了他这漫长一生中唯一的傻事。”大君双手紧紧交握,蹙眉低头,努力集中心神,“他说他本来打算等到你聚集了足够力量,能够为自己而战时,才让你知道他是谁。他离开,是因为现在他会给你带来危险。他——他还说了别的。”大君微微摇头,再度开口,“他说,他不知道原来自己的承受力也有极限。” “风之平原。他一定会在伊姆瑞斯。” 大君抬眼看他,但没争论:“摩亘,你要找到他,不管这对你们两人有多危险。他孤单得太久了。” “我会的。”摩亘转过身,跪在瑞德丽身旁。她正瞪着火看,摩亘轻拂她脸上火光的映影。她看向摩亘,眼神中有种古老、强烈、半人半非人的东西,仿佛已看进至尊的记忆。摩亘握起她的手:“跟我一起去。” 她站起身,摩亘联结两人的心智,远远抛进赫伦的夜色,直到碰触沼泽地彼端一块他记得的石头。莱拉正端着他的晚饭走进大厅,他朝莱拉一步踏出,便消失不见。 两人并肩站在雾里,眼前只见白茫茫一片,犹如幽灵聚集。摩亘让自己的意识旋绕前进,穿过雾气和矮丘,横越至远方,超乎以往传送心智的距离。他的思绪攀住一株松树虬结的心,把自己向彼方拉去。 摩亘站在树旁,站在赫伦和伊姆瑞斯之间饱受风吹的森林里,感觉使用过度的力量突然衰竭,他几乎无法集中精神,思绪似乎被风吹得千疮百孔。这段时间他只偶尔照应身体的需求,现在身体发出了不得不从的命令,他浑身发抖,一直想着莱拉端来热腾腾肉食的香味。竖琴手生命中的许多片段在他脑海里不断闪现,他听见那细致疏离的声音对国王、商人、亟斯卓欧姆说话,不断编织谜题,用的不是说出的字句,而是未说出的话语。此时一段记忆烙透摩亘所有的思绪,他颤抖着叫出声,感觉北风刮削入骨。 “我差点杀了他。”想到几乎铸下如此大错,摩亘又惊又畏,“我居然踏遍全疆土追杀至尊。”接着一股尖锐而熟悉的疼痛穿入心中,“他把我丢在亟斯卓欧姆手里。他明明用半个字就能杀死创立者,但他却只是弹琴。难怪我从没认出他是谁。” “摩亘,这里好冷。”瑞德丽一手揽住他,连吹拂在他脸上的发丝也好冰。摩亘试着理清思绪,但风不断吹进脑海,他又看见竖琴手的脸,盲目地瞪着天空。 “他曾经是御谜学士,是御地者……” “摩亘。”他感觉瑞德丽的思绪探进自己的脑海,惊讶地让她进来。瑞德丽的思绪非常清楚,摩亘感到她的存在,安静下来,而后退离她的心智,穿过黑暗看着她的脸。 “你当时那么生气,其实不是为了我。” “哦,摩亘。”瑞德丽又抱住他,“你自己也说了,你熬得过去,就像疆土里一切坚强的事物。他需要你变得这么坚强,才让你落在亟斯卓欧姆手里。我知道我这种讲法很怪……”感到他身体紧绷,瑞德丽连忙分辩,“但总之你学会了生存。一连好几百年在亟斯卓欧姆手下弹琴,苦苦等待佩星者出现——你以为他那样做很容易吗?” “是不容易。”过了一会儿摩亘说,想着竖琴手残缺的双手,“至尊不论利用他自己或利用我,都一样无情。但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去找他,问他。” “我连动都动不了。”摩亘低声说。瑞德丽的心智再度碰触他的脑海,他终于让思绪栖息在她还不甚有把握的掌控中,耐心地等她努力探索远处。瑞德丽碰了他一下,他就这么不知何往地开始移动,他这才明白自己先前向她要求的是多大的耐心和信任。摩亘感觉两人没有移动多远,但疲倦而感激地等着,等瑞德丽一步步穿越森林。天亮之际,两人抵达伊姆瑞斯北界,歇息一阵;预示风暴的红日升起,从东方吹来不祥的风。 他们以食腐乌鸦的形体飞过马彻。这片粗犷多山的边陲地区看起来似乎平静,但及至向晚,两只乌鸦看见一群身负武装的男人护着一列商队,沉重缓慢地驶往喀尔维丁。摩亘朝他们飞降,降落在路面之际攀住一名战士的脑海,以免对方一见他易形便出手攻击。摩亘从空气中拔剑出鞘,朝瞪着自己的那人亮出剑上的三颗星,星星在灰霾的光线中发出诡谲的光芒。 “赫德的摩亘。”那战士细声说。他是个发色夹灰、身有伤疤的老兵,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笼罩着阴影,曾在许多战场上凝视曙光和致命的暮色。战士拦停身后的车队,翻身下马。身后的人全沉默不语。 “我得找到羿司,”摩亘说,“或者阿洛依,或者艾斯峻·伊姆瑞斯。” 那人摸摸摩亘剑上的三颗星,手势奇特,宛如宣誓效忠。他眨眨眼,看着一只乌鸦降落在摩亘肩上,说:“我是连恩·马彻,昂孛领主的表亲。羿司我不认识,艾斯峻·伊姆瑞斯在喀尔维丁,他可以告诉你阿洛依在哪里。我正要送一批武器和补给品去喀尔维丁,虽然不知道能派上多大用场。佩星的大人,我要是你,在这劫数难逃的土地上我连一根眼睫毛都不会露出来,更别说那三颗星了。” “我是来这里作战的。”摩亘说。这时土地对他低诉律法、传说、脚下地底的古代死者,他的身体似乎渴望融入其中。那人打量摩亘瘦削的脸,他身上敝旧的华丽罩衫与这危险的冬季山丘显得颇不搭调。 “赫德。”战士说,眼里的绝望突然被惊愕的笑意打破,“唔,除此之外我们可什么都试过了。大人,我很乐意请你同行,但我想你一个人反而比较安全。比起你,艾斯峻更想见到的人,全天下大概只有一个,不过这一点我也不敢打包票。” “荷鲁。艾斯峻还没找到他。” 那人疲惫地点点头:“荷鲁大概在疆土某处,介于死活之间吧。连那位巫师都找不到他。我想——” “我找得到他。”摩亘突然说。那人沉默,眼里的笑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不忍的赤裸裸的希望。 “真的吗?艾斯峻的梦里全是荷鲁的思绪,可是就连他也找不到荷鲁。大人,你——你是什么样的人,尽管你站在这里冷得发抖,我却仍愿意相信你的力量?我熬过风之平原那场死伤惨重的战斗,但有些夜里我从梦中醒来,却恨不得死在那里算了。”战士摇摇头,手再度伸向摩亘,但还没碰到便放下,“快走吧,收好那些星星,希望你到喀尔维丁一路平安。大人,请你尽快。” 两只乌鸦朝东飞去,一路经过其他长长的队伍,是装载补给的车辆和一列列马匹。他们在大宅屋檐下休息,宅院里满是烟雾和冶炼炉的嘈杂。战袍的鲜艳色彩和耕马流着汗的深色身躯在烟雾中闪动,士兵集结前往喀尔维丁。行伍中有年轻男孩,也有饱经风霜的脸孔——牧羊人、农夫、铁匠,甚至商人,只受了些仓促紧急的武器训练便加入喀尔维丁的驻军。这景象激使乌鸦更努力地往前飞,沿萨尔河前进。河水流向大海,在垂死的田野上刻画出一条黑暗的痕迹。 他们在日落时分抵达喀尔维丁,天空像一面鲜艳的旗帜被酷烈的风吹裂。全城四周围绕着成千上百处火堆,仿佛遭到了己方部队围攻,但港口倒是畅通,来自以西格和安纽因的船只正乘着晚潮驶来。伊姆瑞斯历代国王的宅邸,那栋以御地者城市碎片建造的美丽房屋,像颗宝石在夕阳余晖中闪闪发亮。宅门紧闭,乌鸦降落在门外的阴影里,在空荡的街上变回原形。 两人相视无言。摩亘将瑞德丽挽在身旁,不知自己的眼睛是否也像她那样疲惫不堪。他碰触瑞德丽的脑海,接着寻进国王宅邸中心,找到艾斯峻的脑海。 伊姆瑞斯的国土继承人正独坐在一间小型会议室里,摩亘出现在他眼前。艾斯峻先前在处理公事,书桌上堆满地图、信报、补给列表,此刻房里几乎全暗。他也没点蜡烛,只瞪着面前的火堆,苦恼忧虑的脸毫无血色。摩亘和瑞德丽从街上一脚踏进模糊的光影里,但艾斯峻完全不显惊愕,只凝视两人片刻,仿佛他们跟他的希望一样虚幻。然后他表情一变,站起身,椅子在身后砰然倒地:“你跑到哪儿去了?” 这句问话充满各式各样的情绪,是松了口气,是体恤,也是恼火。摩亘朝自己的过去瞥视一眼,眼神一如伊姆瑞斯王子色如冬雪的独眼那般锐利,他简单说道:“我去回答谜题。” 艾斯峻绕过书桌走来,扶瑞德丽坐下,倒了葡萄酒给她喝,她的脸色才逐渐不再那么呆滞木然。艾斯峻半跪在她身旁,难以置信地抬头看摩亘。 “你从哪里过来的?我不停想着你和荷鲁、你和荷鲁,别的什么都想不了。你瘦得像根锥子,但至少平安无恙。你看起来——如果可以形容一个人看起来像武器,那你就是了。这房里充满一股有如宁静雷声的力量,你从哪里得到这力量的?” “整个疆土。”摩亘自己倒了杯酒,坐下。 “你救得了伊姆瑞斯吗?” “我不知道。也许吧。我不知道。我必须找到羿司。” “羿司?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摩亘摇摇头:“他离开了。我得找到他,我需要他……”他声音渐低,呆瞪着火堆,手中的酒杯是一圈空洞的金。艾斯峻的声音惊醒了他,他才发现自己差点睡着。 “摩亘,我没见到他。” “阿洛依在这里吗?他的脑海跟羿司相连。” “不在,他跟麦颂的军队在一起,驻扎在通商大路附近的森林里。摩亘。”艾斯峻倾身抓住摩亘,不让他滑进突然排山倒海而来的绝望中。 “他就在我身旁,我却笨得不知道转身面对他,只晓得追着他的影子跑遍疆土。我随他弹奏竖琴,跟他争执冲撞,还试过要杀他,但依然爱他;等我终于找出他名字的那一刻,他却消失了,留下我继续追寻……”艾斯峻紧握着他的手突然勒得他痛。 “你说什么?” 摩亘醒悟到自己说了什么,哑然地与艾斯峻四目相视。摩亘再次看见那张陌生奇怪、没有血色的脸,当自己既无声音也无名姓地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醒来时,正是这张脸俯视着自己。面前这名身披锁子甲、外穿没扣好的深色紧身罩衫的战士,再次变成海边小屋里那个半是巫师的人,在风之平原的城市废墟里猜谜。 “风之平原……”摩亘低声说,“不,他不可能不带我就自己去,而我现在还没准备好。” 艾斯峻松开手,毫无表情的脸色白如骨。“你要找的究竟是谁?”他说得谨慎,把每个字像碎片一样拼凑。这时竖琴手那隐含死亡意味的名字令摩亘全身一震:很久以前一个晴朗的秋日,竖琴手已在托尔码头上给了他这第一道黑暗的谜题。他咽下喉头的干涩,突然不知自己到底在追寻什么。 瑞德丽在椅子上动了动,脸靠住椅背上的一袭毛皮斗篷,闭上眼。“你已经回答了好多谜题。”她喃喃地说,“最后一道未解的谜题不在风之平原,还会在哪里?” 摩亘怀疑地看着她。她往毛皮里埋得更深,没再移动,艾斯峻在她手中的杯子掉下之前将它拿走。摩亘突然站起,走到房间的另一端,俯身在艾斯峻的书桌上,两手按着伊姆瑞斯地图。 “风之平原……”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地图上的各块深色区域,指着西路恩的一块黑,“这是什么?” 仍蹲在火旁的艾斯峻站起来。“一座古城。”他说,“米尔蒙和铎尔的御地者城市几乎已全被他们拿下,路恩的一些地区也是。” “有没有路可去风之平原?” “摩亘,只要你开口,要我不带军队自己一个人跟你去都行。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理由,好让我跟将领解释,为什么要把整支军队带离喀尔维丁,让这城市毫无防卫,只为了平原上的几块破石头?” 摩亘看着他:“有没有路可去?” “这里,”艾斯峻从喀尔维丁画了一条线,穿过铎尔和东昂孛的暗色区域,“不过有些风险。”线沿着米尔蒙的南部边界走,“麦颂的军队在这里。如果对手是普通人类,遭我们这两支强大的军队夹攻,可以说毫无胜算。但是摩亘,我估算不出他们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没人估算得出。他们予取予求,完全照着自己的步调来,现在已不再假装跟我们作战了,只在我们凑巧挡路时,把我们扫荡敉平。疆土是他们的棋盘,我们只是卒子……而这场棋戏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给我一个理由,告诉我为什么要带着部队南下,去一个几百年来杳无人迹的地方,在寒冬中找架打。” 摩亘碰碰风之平原上的一点,那是那座孤塔可能所在的地方。“达南正带着矿工南下。亥尔带着雪麟,大君则带着侍卫。羿司要他们去风之平原。艾斯峻,为了保护疆土的诸位国土统治者,这个理由够不够?” “为什么?”艾斯峻一拳敲在那平原上,但瑞德丽动都没动一下,“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我会把他们拦在马彻。” “你拦不住的。他们全都受到某种牵引,要前往风之平原,我也是。如果你希望看到我们任何一人活到明年春天,就率军南下吧。这季节不是我选的,全疆土跟着我走的这支军队也不是,这场战争更不是。我——”艾斯峻双手握住他的肩,他停了口。“艾斯峻,我没有时间可以给你了。我已经看到太多,别无选择,更别无理由。” 如果摩亘允许,那只独眼会看进他的思绪:“那么,替你做选择的是谁?” “到风之平原来。” 王子放开摩亘:“我去。” 片刻后,摩亘转身走开,坐下,疲倦地说:“我必须离开。” “今晚?” “是的。我小睡片刻就走。我需要答案……”他看向瑞德丽埋在毛皮里的脸,长发下只有脸颊和下巴略微可见。他用非常轻的声音说:“我不会叫醒她。她醒后可能会跟来,叫她飞过风之平原时要小心。” “你要去哪里?” 瑞德丽的发模糊成一团火。他闭上眼:“去找阿洛依……去找一阵风。” 摩亘一眠无梦,几小时后醒来。艾斯峻给瑞德丽盖了毛皮滚边的毛毯,她在毯下缩成一团,几乎看不见。艾斯峻躺在炉火旁的兽皮上,在两人之间守卫,剑出了鞘,他将一只手按在剑刃上。摩亘以为他睡着了,但才一站起,他便睁开独眼。艾斯峻没说话。摩亘弯腰碰碰他的肩膀,沉默地道别,攀向石墙外的夜色。 摩亘飞着,激烈的夜风在周遭争斗纠结。喀尔维丁到风之平原的这段路上,他不敢施展力量。天亮了,照见灰霾的冷雨、雨中瑟缩的树林、没有生机的田野。他整天奋力逆风飞行,暮色四合之际抵达了风之平原。 他在平原上空低飞而过,整个人是一只巨大的黑色食腐乌鸦,苦涩的眼神扫过无人埋葬的荷鲁部队遗骸。平原上别无动静,倾盆大雨中,连吃腐肉的鸟类或小动物都不见踪影。天光朦胧,平原上满是无数发着微光的武器,雨水打在镶珠宝的剑柄、盔甲、马的头骨、人的骨骸上,一视同仁地将它们全淋得深陷入潮湿的土地。乌鸦缓缓朝古城废墟飞去,没看到其他任何东西,但在乌鸦本能的屏障外,他感觉到一道沉默而致命的警告传遍整个平原。 那座巨塔高高地耸立在城市废墟之上,盘旋着指向夜空。摩亘拍翅飞过塔旁,让自己的脑海空无思绪,只意识到潮湿泥土的气味和自己缓慢疲倦的飞行节奏。他未做停留,直接飞越平原,飞到伊姆瑞斯南界,终于看见麦颂的军队驻扎所在,看见一堆堆午夜的篝火沿着通商大路附近的河岸延伸。他飞降栖息在叶已落尽的浓密橡树林中,直到早晨。 黎明为大地覆上一层白霜,空气凛冽如刀。他一恢复原形便觉得寒冷,呼出的空气迅即冻成冷雾。他打着冷战,循着木柴燃烧的烟和热酒的味道,走到河边的火堆旁。死去的安恩战士守在这里当哨兵,他们似乎在摩亘身上认出一点安恩的东西,没有眼珠的惨白头骨对他咧嘴一笑,便让他通过,并未阻拦。 在国王帐幕外的火堆旁,摩亘找着了正与塔里斯谈话的阿洛依。他安静地走到两名巫师附近,站在那里取暖。光秃秃的树林间,他看见其他火堆,看见醒来爬出帐篷的人拼命跺脚,好让血液流通。马匹喷着鼻息,呼出肺里的寒意,躁动不安地扯着缰绳。帐篷、马具、士兵的武器和罩衫,全是安纽因战袍的色彩:蓝与紫,滚边是悲伤的黑。至于幽灵,想披挂起自己身体的记忆时,则穿着各自古老时代的色彩。他们活跃而自由地穿梭在活人间,但活人如今对许多事情都已司空见惯,并没过多注意那些死者,只对自己的早餐有兴趣。 摩亘的身体终于暖和,他开始聆听巫师的对话。身材高大的阿洛依注意到他,话讲到一半蓦然停口,燃烧的蓝色眼神越过火焰向他看来,眼里的忧虑转成惊异。 “摩亘……” “我在找羿司。”摩亘说,“艾斯峻说他跟你在一起。”塔里斯的两道细眉扬起,他正要开口又打住,走到国王帐幕前掀开帐门,朝里面说了什么。麦颂跟在他身后走出来。 “他刚才还在这里啊。”塔里斯说。摩亘叹了口气。“他不可能走得太远。见赫尔的鬼了,你怎么穿过风之平原的?” “在夜里,我变成食腐乌鸦飞过来。”摩亘迎视安恩国王那双探寻的黑色双眼。麦颂脱下斗篷,不耐烦地说:“这里冷得连死人骨头都能冻僵。”他把斗篷披在摩亘肩上,“你把我女儿留在哪里?” “喀尔维丁。我走的时候她还在睡,等她醒了,就会跟来。” “跟来?独自飞过风之平原?你们两个对彼此还真不留情。”麦颂拨动火堆,让火焰燃得愈来愈旺,几乎烧着橡树最低处的树枝。 摩亘拉紧斗篷,问:“你说羿司刚才还在这里?他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还以为他出来喝杯热酒,这季节老头子可不好过。怎么了?这里就有两名伟大的巫师可以为你效力啊。”他没等摩亘回答,疑问地看向阿洛依,“你和羿司相连。他现在在哪里?” 阿洛依低头瞪着冒烟的橡木柴薪,摇摇头:“也许在打盹吧,他的脑海一片沉默。他一路横跨伊姆瑞斯,来得很赶。” “从摩亘的样子看来,他也来得很赶。”塔里斯评论道,“羿司为什么没跟你一起走?” 摩亘不知该如何回答,只举起一只手拢过头发。他看见那双乌鸦般的眼突然闪过一抹亮光。“羿司这么做,”麦颂说,“无疑自有原因。没有眼睛的人看得见神奇的事物。你说你在喀尔维丁歇脚?艾斯峻和他手下的将领仍然意见不合吗?” “可能吧。但艾斯峻会把整支军队带来风之平原。” “什么时候?”阿洛依质问,“我三晚前还跟他在一起,他完全没提啊。” “现在。”摩亘补充说,“是我要他这么做的。” 一阵沉默。一身白骨、穿戴金色盔甲的哨兵骑着马无声地走过,麦颂的眼神随那幽灵远去。“所以,只有一只眼睛的人看得见什么?”麦颂自问自答,声调中有认出事实的木然震惊,“死亡。” 阿洛依躁动不安地说:“现在可不是猜谜的时候。如果昂孛和铎尔之间的路畅通无阻,他到风之平原要花四天,如果路不通……你最好准备率军北上救援。万一出了差错,伊姆瑞斯的部队可能会全军覆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问摩亘,“你已经获得惊人的力量,但你准备好独自使用那些力量了吗?” 塔里斯一手按住阿洛依的肩,说道:“你有伊姆瑞斯战士的头脑,充满肌肉和诗意。我不是解谜人,但我在三大地区住了几百年,多少也学会一点微妙的行事风格。你能不能仔细听听佩星者的话?他把全疆土的部队都聚集到风之平原,而且他并不打算独自奋战。风之平原。艾斯峻看出来了。羿司也看出来了。最后的战场……” 阿洛依沉默不语,凝视塔里斯,某种神色挣扎着在他脸上浮现,像是脆弱、迟疑的希望。“至尊。”他猛然望向摩亘,“你认为至尊在风之平原?” “我想,”摩亘轻声说,“不管他在哪里,如果我不快点找到他,我们全死定了。我多回答了一道不该回答的谜题。”两位巫师同时开口,摩亘摇头。“到风之平原去。不管我找到什么答案,都会在那里给你们。我应该直接去那里的,但我以为或许——”他停口。麦颂替他接下去。 “你以为羿司在这里。朗戈的竖琴手。”麦颂发出一声粗哑、干涩的声音,像乌鸦的笑声。但他瞪着火,仿佛正看它将一场梦境编织到尾声。他突然转开视线,但摩亘还是看见了他的眼睛,那双黑眼毫无表情,就像他国土上的死者,那些被真相侵蚀入骨的亡者。 暮色中,摩亘站在风之平原边缘的树林里,等待夜色缓缓地将空荡的古城和低语的长草再度拥入怀里。他在此一动不动地等了数小时,几乎一不小心便要生根变成一株光秃扭曲的橡树。漆黑无星的夜空笼罩着世界,尽管他能在黑夜中视物,但夜色暗得似乎连那座色彩斑斓如同宝石的塔都染上了黑。他开始移动,再度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他朝塔踏出最后一步时,云层突然散开,一颗星从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浮现。 摩亘站在阶梯底层往上看,就像两年前一个潮湿的秋日,第一次看见这道阶梯时那样。他记得那时自己转身走开,并不好奇,也不觉得必须上塔。台阶是金色的,所有传说都说这道阶梯盘旋向上,永无止境。 他逆着强风似的低下头,开始爬楼梯。四周的塔壁是散发着光泽的黑,星星点缀其间。金色的台阶绕着塔心一圈圈向上,坡度并不陡。他绕足一圈,开始爬第二圈时,塔壁从黑变成浓重的深红。他发现风声不再是白天那单薄而愤怒的声音,变得浑厚有力。脚下的台阶似乎以象牙雕成。 爬到第三圈时,风声又变了,风里有他在北方荒原上随之弹琴的音调。他的双手渴望应和,但弹竖琴会带来杀身之祸,他没有行动。第四层的塔壁似乎是厚重的纯金,台阶仿佛以星光之火雕成。阶梯不断向上,脚下的平原和废墟愈来愈远,爬得愈高风也愈冷。爬到第九层,他纳闷自己是不是在攀爬一座山。风、台阶、周围的塔壁全如融雪般清澈。楼梯的圆圈变小,他想一定离塔顶不远了。但接下来一层变成诡异的黑暗,仿佛用夜风雕成台阶。那段黑暗的台阶似乎怎么也走不完,然而等他终于走出黑暗,月亮却仍挂在先前看到的地方。他继续往上爬,塔壁变成美丽的黎明灰,台阶则是淡粉红。风锐利逼人,无情又致命,推挤着摩亘,逼他脱离形体。他继续走,一半是人一半是风,周遭的色彩一变再变,直到他跟先前尝试的人一样,终于领悟,不管在这不断变幻的色彩中一圈圈爬多久,都走不到尽头。 他停下脚步。下方的古城如此遥远,在黑暗中已完全看不见。抬起头,他可以看见那难以捉摸的塔顶离自己非常近,但它似乎好几个小时之前就这么近了。他寻思自己是否走进了一场梦的碎片,这场梦在弃置的岩石间已矗立千万年。然后他醒悟,这不是梦境,乃是幻象,是一道被某人心智束缚的古老谜题,而他一路走来,其实一直带着那谜题的答案。 他轻声说:“死亡。” 第十五章 四周的墙高耸升起,将摩亘围绕。午夜蓝的石壁上开了十二道窗,扰动不宁的风在窗外低语。他感觉到一下碰触,吃惊地转过身,重回自己的形体。 至尊站在他面前,手是巫师那双有疤痕的手,脸则是竖琴手那张细致而疲惫的脸,但他的眼既不像竖琴手也不像巫师,而是那只鹰的眼,锐利、易受伤害,具有令人生畏的强大力量。摩亘在那眼神注视下一动也不敢动,心里有些后悔说出了那个在心里翻腾许久、终于显现出黑暗面的名字。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没勇气发问,嘴巴干得说不出话。 他向至尊空泛的沉默低声说:“我来,因为我必须找到你……必须了解。” “你还是不懂。”至尊的声音听起来影影绰绰,充满风声。他将令人敬畏的力量束缚于内心某处,变成那名安静、熟悉的竖琴手,好让摩亘发问。这番变化使摩亘再度讲不出话,那张脸令他心中顿时涌起错综矛盾的情绪。但当至尊碰触他身侧和背后的星星,让剑和琴彻底现形之际,摩亘抬起手紧抓竖琴手的臂膀,不让他动。 “为什么?” 鹰眼再度定住摩亘,他无法转开视线,仿佛在那双黑色的眼睛里读着记忆,看见至尊进行的这场沉默而古老的游戏,对手忽而是御地者,忽而是亟斯卓欧姆,忽而又是摩亘,无数谜题编织成一片无尽,其中有些经纬如时间本身一般古老,有些则在即将跨进巫师的房门之前,或佩星者表情一变之际织出。摩亘的手捏得更紧,几乎紧勒入骨。一名御地者,从某场未完的大战阴影中独自走出……躲藏了千万年,有时是一片叶,隐身于落满枯叶有如厚重织毯的森林地面;有时是一抹阳光,照在松树干上。之后,有一千年,他取用一名巫师的脸;又一千年,他用的是一名竖琴手沉静秘密的脸,以力量本身毫无表情的眼凝视力量的扭曲模样。“为什么?”摩亘低声又问一遍,看见自己坐在赫德码头边,拨弄一把他根本不会弹的竖琴,至尊竖琴手的身影落在自己身上。是海风或至尊的手拨开他的头发,露出发际的三颗星。竖琴手看见那三颗星,是一个来自古老过去的承诺,那段过去如此久远,早已埋葬了他的名字。他无法言语,便将自己的沉默织成谜题…… “究竟为什么?”不知是泪还是汗刺痛了摩亘的眼,他伸手一抹,仍紧抓着至尊的手臂,仿佛要阻止他变成别的形体,“你只需心念一转,就足以杀死亟斯卓欧姆,但你却服侍他,还把我交给他。难道你当他的竖琴手当得太久,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至尊一动,紧紧反抓摩亘的手臂:“想一想。你是解谜人。” “你向我挑战的那场游戏我已经玩过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想一想。我在赫德找到了你,你纯真、无知,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连竖琴都不会弹。全疆土有谁能唤醒你的力量?” “那些巫师啊。”摩亘咬着牙说,“你大可以阻止朗戈被毁,当时你也在场。这样朗戈巫师便能自由地活着,训练我,让我有能力提供你需要的任何保护——” “不。如果我施展力量阻止那场战役,就会引来御地者,但当时我还没准备好,力量远不足以对抗他们,他们会毁了我。想想他们的脸,记住他们。你曾在俄伦星山里看见那些御地者的脸,我也是他们其中一员,他们爱过的那些孩子就埋葬在以西格山下。当时一派天真的你,怎么可能了解他们,了解他们的渴望和他们无法无天的行为?全疆土有谁能教你这些?你说过你要有选择,我便给你选择。你从亟斯卓欧姆身上学到力量后,大可变成他那种力量的模样,无法无天、毁灭成性、什么也不爱;或者,你也可以吞咽那片黑暗,直到能形塑它、了解它,并且仍能容纳更多。你挣脱亟斯卓欧姆的力量之后,为什么追杀的是我不是他?他夺走了你的国土律法力量,我夺走了你的信任、你的爱,而你追逐的是你最珍视的事物……” 摩亘的双手放开又握紧,呼吸不受控制,全身开始猛烈地颤抖。他屏住呼吸,令气息稍微稳定片刻,让他足以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在我身上要的是什么?” “摩亘,你想一想。”那平稳熟悉的声音突然变得温和,几乎听不见,“你可以形塑欧斯特兰的野性之心,可以形塑风。你见过我死去的儿子,他埋在以西格山,你就是从他手中接过了注定你命运的这三颗星。尽管你已充满力量、充满愤怒,却还是找到这里,来找出我的名字。你是我的国土继承人啊。” 摩亘沉默不语,紧紧抓着至尊,仿佛脚下的地面突然消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没有音调,感觉很奇怪,仿佛从远处传来:“你的继承人。” “你是佩星者,是以西格山里的死者所预见的继承人,我已经等了好多个世纪,等得超出希望。不然你以为你怎么有力量获取国土律法?” “我没有——我没去想。”摩亘的声音变成低语。然后他想到赫德。“所以你会给我——你会把赫德还给我。” “等我死后,全疆土都会交给你。你看来很爱这方疆土,甚至包括那些幽灵、死脑筋的农夫、致命的风——”摩亘叫出声,至尊停口。摩亘脸上满是泪水,像一道道闪亮的谜题,一丝一线交织缠绕在塔心。他松开双手,伏倒在至尊脚边,低着头,紧握着带有疤痕的双手按在心口。他说不出话,不知这只如此无情地形塑他人生的鹰会听得进何种光亮与黑暗的语言。他木然地想着赫德,赫德似乎就在心口,就在自己的手底下。至尊跪在他面前,双手捧起他的脸。那双眼是竖琴手的眼,黑如夜色,不再沉默,而是充满痛苦。 “摩亘,”他低声说,“我真希望你不是我这么爱的一个人。” 至尊拥住摩亘,那拥抱充满激烈的力量,一如曾经笼罩摩亘的鹰影。他以沉默环绕摩亘,直到摩亘感觉自己的心和塔壁及塔外的星空都不再是血肉、岩石或空气,而是竖琴手的沉静。摩亘仍无声地哭着,不敢碰触竖琴手,仿佛他会再度易形。某种像是哀伤的坚硬尖锐的感觉插进他的胸口、他的喉头,但那不是哀伤。在那痛楚之外,他亦感觉并体会到至尊的痛苦,他说:“你的儿子怎么了?” “他在战争中被毁,力量被夺走,无法继续存活……他给了你那把镶星的剑。” “而你……你从那时候起就一直孤单一人,没有继承人,只有一个承诺。” “是的。我过了千万年的秘密生活,除了一个承诺、一个死去孩子的梦境之外,别无希望。然后你出现了。摩亘,为了让你活下去,我不择手段,竭尽所能。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连那些荒原你都会给我。我爱它们,真的好爱,还有赫伦的雾、雪麟、内地荒野……当初我发现自己有多爱这一切的时候,我很害怕。每一个形体都吸引我,我无法阻止自己想要——”痛楚像刀锋穿过他的胸口,他艰难而痛苦地吸了口气,“我想向你要求的只是真相而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会把我爱过的一切全给我。” 摩亘再也说不出话来,痛哭得五内欲裂,不知自己还能否承受这副形体。但至尊拥住他,护住他的形体,用双手和声音抚慰他,直到他安静下来。他仍然说不出话,听着低语的风穿过塔壁,听着偶尔一阵雨洒在石壁上。他把脸埋在至尊肩上,沉默着,栖息在至尊的沉默中,直到终于能再开口,发出粗哑疲倦、较为平静的声音: “我从来没猜到。你从来不让我看穿我的愤怒,看到那么远。” “我不敢让你看到太多。那么多人想要你的命,而你对我又如此珍贵,我想尽办法让你活下去,利用我自己,利用你的无知,甚至利用你的恨。我不知道你可不可能原谅我,但全疆土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我需要你变得强大、心绪紊乱、不停搜寻却又永远找不到我,尽管我始终离你不远……” “我跟……我跟瑞德丽说过,我如果离开荒原跟你玩猜谜,一定会输。” “不。你在赫伦让我吃了一惊,惊得暴露出真相,那时候我就输给你了。不管你怎么看待我,我都能忍受,但你的温和却让我承受不住。”至尊用手抚平摩亘的发,放下手继续紧抱着他,“是你和大君让我的心没变成铁石。我不得不把我对她说过的一切都变成谎言,但你却把它又变回真实。即使对你恨的人,你都这么慷慨。” “就算在我最恨你的时候,我一心想要的也只是随便一个借口,一个让我爱你的借口,即使它七零八落、说不过去也好。但你只给我谜题……那时候,我以为亟斯卓欧姆杀死了你,觉得好哀伤,却又不知为什么。我在北方荒原迎着风弹竖琴,累得无力思考时,也是你把我引出来……你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摩亘握拳的双手慢慢松开,他抬起一只手,近乎怯生生地放在至尊肩上,又稍稍退缩。至尊眼中也流露出若干倦意,还有那可怕的无尽耐心,是这份耐心让他在凡人世界里保住性命。片刻后,摩亘又低下头。 “我甚至曾经想杀你。” 竖琴手碰触摩亘的脸颊,拂去落在他眼上的发:“亏得如此,我的敌人才没有怀疑我。但是摩亘,如果那天你在安纽因没停手,我真不知道我会怎么做。如果我施展力量阻止你,那么之后我们两人都活不了多久;如果我出于绝望让你杀死我,因为我们把彼此逼进这样胶着的绝境,那么我死时传到你身上的力量会摧毁你。所以我给你一道谜题,希望你会转而思考它。” “你实在太了解我了。”摩亘低声说。 “不。你总是不断让我惊讶……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我跟这片平原上的石头一样老了,御地者建造的伟大城市都毁在一场战争里,没有任何人类能在那种战争中存活。事情的开端其实有些天真。我们拥有那么大的力量,却不了解力量可能带来什么涵义。所以我要你了解亟斯卓欧姆,了解他是如何毁了自己,即使你因此恨我,也在所不惜。在那些伟大的城市里,我们的生活曾经非常和平。城市开放,接受风带来的每个转变。我们的脸随季节而改变,从万事万物中撷取知识,从内地荒野的沉默,一直到横扫北方荒原的凛冽冰霜。但我们不知道的是,在每块石头、每道水流天生的力量中,都同时包含着存在和毁灭,等我们醒悟时,已经太迟了。”他顿了顿,对摩亘似乎视而不见,嘴里尝到了某个字词的苦涩,“那个冒爱蕊尔之名出现在你面前的女人,是我们当中第一个开始聚积力量的人,而我是第一个看出力量可能带来什么涵义的人……那种矛盾淬炼了巫术,也使学习解谜成为必要。于是我做了一个选择,开始用大地上所有形体本身的律法将它们跟我束缚在一起,不让任何东西破坏那份律法。但为了保持国土律法,我必须对抗敌人,于是我们学会了战争。现在你所知的疆土,在那些战役中熬不过两天。我们把自己的城市夷为平地,毁灭彼此,甚至毁灭自己的孩子,从他们身上吸取力量。我之所以保住性命,全是因为当时我已学会统御诸风。我束缚最后一批御地者,使他们除了自己与生俱来的力量之外,无法动用别的力量,然后将他们扫进海里,让大地慢慢疗伤复原。之后,我埋葬了我们的孩子。那些御地者终究还是从海里闯了出来,但无法挣脱我对他们的控制,而且他们找不到我,因为风总是将我隐藏起来…… “但我很老了,没办法再控制他们多久。这一点他们也知道。在我变成名叫羿司的巫师,以便为继承人打造琴和剑之前,我就已经老了。亟斯卓欧姆从以西格山的死者那里得知佩星者,于是变成又一个受到无穷力量诱惑的敌人。他心想,只要控制佩星者,就能吸收佩星者继承的力量,变成名实相副的至尊。其实那会要了他的命,但我没多费口舌对他解释。我发现他在等你,便开始监视他——先在朗戈,后来在俄伦星山。我取用朗戈城毁时丧生的竖琴手的形体,开始服侍亟斯卓欧姆。我不想让你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受到伤害。等我终于找到你,看见你坐在托尔码头,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满足于统治赫德,手上拿着一把你几乎一窍不通的竖琴,床下放着奥牟国王的王冠,这时我才醒悟,在这么多个世纪漫长无尽的寂寞岁月中,我最没料到的就是出现一个我可能会爱的人……”他又顿了顿,在摩亘的泪眼中,他的脸变成模糊水亮的线条,“赫德。难怪那片土地会孕育出佩星者,一位充满爱心的赫德侯,统治着无知又顽固的农民,那些农民什么也不相信,只相信至尊……” “我现在也没变多少……还是一样无知又死脑筋。我来这里找你,是不是已经毁了我们俩?” “没有,这是唯一没人料得到的地方。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经过伊姆瑞斯前来时,没碰它的国土律法。” 摩亘放下手。“我不敢。”他说,“而且我满脑袋只想着你,我必须在御地者找到我之前先找到你。” “我知道。我把你置于很危险的处境。但你找到了我,而我持有伊姆瑞斯的国土律法,你需要它。伊姆瑞斯拥有很强大的力量,我要你从我脑海里取得这份知识。别担心,”至尊看到摩亘的表情,说道,“我只会给你那份知识,不会多给什么你承受不了的东西。坐下。” 摩亘缓缓坐在岩石地板上。雨又下了起来,风夹带雨势吹进石室,但他并不觉得冷。竖琴手的表情变了,疲敝烦恼的神色因观想自己的疆土而转为平静,变成恒久的和平安宁。摩亘看着他,饥渴地吸取他的平静,直到受沉静包围,至尊似乎就碰触在心上。摩亘再度听见那影影绰绰的深沉之声,那鹰的声音。 “伊姆瑞斯……我就是出生在风之平原。在雨声底下、在死者的叫喊声底下倾听它的力量。这块土地就像你,烈性又充满爱心。静止下来,倾听它……” 摩亘静止下来,静得能听见草在雨水中弯腰,听见许多个世纪前曾在这里说出的古老名字。然后他变成了那草。 他慢慢抽离伊姆瑞斯,心跳如雷,伴着它漫长而血腥的历史回响着,身形则依随着青绿的田野、狂野的海岸、充满奇异思绪的森林。他感觉自己老得像第一块从俄伦星山开凿出来立在大地上的石头,并且知道了太多他不忍得知的事,知道最近的战争在路恩造成何等惨重的死伤。他发现伊姆瑞斯有未受吸取的强大力量,他曾瑟缩着避开这力量,仿佛那是一片汪洋或一座山挡在面前,他的心智完全无法容纳。但它也偶有平静的时刻:一座沉静隐秘的湖,映照出许多事物;奇异的石头,以前曾有人让它们开口说话;森林里隐匿着纯黑色的动物,生性害羞,只要被人看见就会死去;西边疆界一亩亩橡树林中,那些树还记得人们最早迁徙进入伊姆瑞斯的岁月。这些,他都非常珍惜。至尊只把自己脑海中关于伊姆瑞斯的意识给了他,他再度看见那双鹰眼时,眼底令他畏惧的力量仍然蓄而未发。 时值黎明,不知哪一天的黎明。摩亘发觉瑞德丽在身旁,讶然出声:“你怎么上来的?” “飞上来的。” 这答案太简单了,一时间似乎没有意义。“我也是。” “你是爬楼梯上来的。我是飞到塔顶的。” 他一脸茫然惊讶,瑞德丽不禁微笑:“摩亘,至尊让我进来的。否则我会一整晚绕着塔顶飞来飞去,呱呱叫个不停。” 摩亘闷哼一声,握住她的手,感觉得到她非常累。她的笑容随即消逝,只留下眼中某种令人不安的神色。至尊站在窗边,蓝黑色的石块染上了第一抹曙光。在天空的映衬下,竖琴手的脸看起来疲倦,皮肤紧绷在骨头上,毫无血色;但那双眼是羿司的眼,满盈淡光,秘不可测。摩亘注视他良久,没有动,仍然被他的平静包围,直到那张毫无改变的熟悉脸孔似乎融入淡银的晨光。至尊转身迎视摩亘。 他要摩亘走到身旁,但不需手势示意,只消无言的意愿召引。摩亘放开瑞德丽的手,僵硬地站起,走到房间另一端。至尊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摩亘说:“我没办法全部吸收。” “摩亘,你感到的那股力量来自死去的御地者,是那些曾跟我并肩奋战,战死在这片平原上的御地者。等你需要时,那股力量就会出现。” 摩亘虽处于平和安详之中,内心某处却像黑暗中的盲眼猎犬,闻出至尊话里某种气味而抬起头。“那,竖琴和剑呢?”他保持语调平静,“我几乎完全不了解它们的力量。” “它们自会派上用场。你看。” 低悬的沉重云层下,平原上有一大群雪麟,仿佛一片白雾。摩亘难以置信地俯视,脸贴在冷凉的石块上。“它们什么时候到的?” “昨晚。” “艾斯峻的军队呢?” “一半困在铎尔和昂孛之间,但先发部队闯了出来,替雪麟、大君的侍卫和达南的矿工开了路。他们就在雪麟后面。”至尊读出摩亘的思绪,放在他肩上的手稍微紧了紧,“我不是带他们来这里打仗的。” “那是为什么?”摩亘低声说。 “你会需要他们。你我必须很快结束这场战争,这是你生来就要做的事。” “怎么做?” 至尊沉默不语。在那平静内敛的眼神中,摩亘感到强烈得不可思议的倦意,还有他较为熟悉的耐心:竖琴手或是在等待摩亘了解,或是在等待某种超乎他理解的东西。至尊终于非常温和地说:“赫德侯和他的农民已经在南边疆界跟麦颂的军队会合。你如果想让他们活下去,就会找出办法。” 摩亘陡然转身走到房间另一头,从一扇向南的窗户探出头,仿佛能在叶已落尽的橡树林间看见一群面色凝重、手持耙锄镰刀的农民。他的心突然恐惧地涨痛,泪水涌进眼里。“他离开了赫德。埃里亚把他的农民变成了士兵,离开了赫德。这是怎么回事?世界末日吗?” “他来为你而战,也为他自己的国土而战。” “不。”摩亘转身,双手握拳,但不是出于愤怒,“他来,是因为你要他来。大君和亥尔来,也是这个原因——你牵引他们,就像你牵引我,用一阵吹入心头的风,一种神秘感。到底怎么回事?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我已经将我的名字给了你。” 摩亘沉默。塔外开始下起小雪,大片雪花零星地飘在风中。雪花落在他手上,烧灼他,然后消融不见。他突然打了一阵冷战,发现自己已不想再问问题。瑞德丽不在他或至尊身旁,她站在小石室中央,看起来分外孤独。摩亘走到她身旁,她抬起头,脸却朝向至尊。 至尊走向她,犹如受她牵引,就像自己牵引摩亘一般。他轻轻拂去瑞德丽脸上一绺被风吹乱的发丝:“瑞德丽,你该离开了。” “不。”她摇头,声音很安静,“我也有一半御地者的血统。经过这么多个世纪,你总算有个同类为你而战了。我不会离开你们。” “你处在危险的中心点啊。” “是我选择来这里。为了跟这些我爱的人在一起。” 至尊沉默不语,一时间他只是那名竖琴手,没有年龄,内敛,孤寂。他轻声说:“我从不曾预料到你。如此强大,如此美丽,又如此充满爱意。你就像我们的孩子,在大战前成长、得到力量的孩子。”他执起瑞德丽的手一吻,翻开她的掌心,露出那道多边形疤痕。“有十二道风。”他告诉摩亘,“只要将之束缚、控制,诸风就是全疆土最精准最可怕的力量,胜过任何武器、任何巫师的法力。但它们若不受束缚,就可能摧毁疆土。诸风也是我的眼、我的耳,它们形塑一切,听见所有字句和动作,而且无所不在……瑞德丽握在手上的那颗宝石由风切割成形,是我有一天拿风来做着好玩的,远在我运用风的力量作战之前。那段记忆便这么映现在宝石里。”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摩亘的声音轻颤,“我没办法控制风。” “是的,还不能。你现在还不用担心。”他用手揽住摩亘的肩,轻易地把他再度包围在自己的沉静中,“听。在这间房里,你能听见全疆土的风。聆听我的脑海。” 摩亘朝至尊的沉默开启自己的脑海。塔壁外模糊断续的低语经过至尊心智的折射,变成镶星竖琴上所有纯净美丽的音调。琴声充满摩亘的心,带来轻柔的夏风,还有他爱的那种深沉狂野的风;缓慢而丰富的节奏则与脉搏相应和。突然间,他好想把那琴声和竖琴手全拥留在此刻,直到白色的冬季天空再度在阳光下绽开。 琴声归于宁静。他说不出话,也不希望至尊做出任何动作。但揽着摩亘肩膀的手臂还是移动了。至尊轻轻地抓住他,面对他。 “现在,”他说,“我们有一场仗要打。我要你找到荷鲁·伊姆瑞斯。这次我会事先警告你:你碰触他的心智时,会触发一道为你而设的陷阱,御地者会知道你在哪里,也会知道至尊和你在一起。你会在风之平原上再度点燃战火。御地者本身没有什么心智力量,因为受我束缚,但他们控制了亟斯卓欧姆的心智,可能会用他巫术的力量企图伤害你。我会破除亟斯卓欧姆对你心智造成的任何束缚。” 摩亘转头,看着瑞德丽。她的眼神说明他已经知道的事,那就是不论他怎么说、怎么做,她都不会离开。他再次低下头,沉默地对她和至尊表示同意。随后他让意识离开这片宁静,进入塔四周潮湿的土地。他碰触一茎草叶,让自己的心智形塑它,从最细小的根直到叶尖。这草同时也根植在荷鲁脑海的国土律法架构中,于是变成他与伊姆瑞斯国王间的联结。 他感到一股持续不断、挥之不去的痛,感到混杂交错的无助愤怒与绝望,听见海浪来来去去,声音遥远而空洞。他已习得海岸每一块突出岩石和峭壁的形状,认出这里是米尔蒙的一处海岸,闻到潮湿的木头和灰烬的气味。国王躺在海滩上一间烧得半毁的渔人小屋里,离风之平原只有一二里远。 他抬起眼睛,想开口,这时大海淹没了他,冲透所有思绪。他似乎正沿一条又长又黑的通道看过去,看着亟斯卓欧姆闪着斑斑金色的陌异双眼。 他感觉对方受缚的心智惊讶地认出了他,一道心智拘控随即袭来,巫师的眼烧灼着他,搜寻着他。心智拘控遭人打断,摩亘摇摇晃晃地后退。至尊扶住他的肩膀,让他站定。他再度想开口,但那双鹰眼阻止了他。 他等待,狂跳的心突然令他全身颤抖。瑞德丽也受缚在同样的等待中,看起来又变得好遥远,属于世界的另一部分。他拼命想说话,想打破这让他们全如石像般静止不动的沉默,但他似乎被咒语镇住,别无选择,只能成为至尊意志的延伸。空中划过一道动静,接着又一道,那个深色头发、美丽细致、冒爱蕊尔之名的御地者站在他们面前,旁边是亟斯卓欧姆。 一时间,至尊拦截住聚集包围他的力量。女人认出竖琴手,眼中有惊愕和讶异;巫师终于得以面对自己遍寻不着的至尊,激动得几乎打破了拴制住他心智的拘控。而鹰眼冷如北方荒原,露出淡薄的笑意。 “欧姆师傅,”他说,“就连死亡也是一道谜题。” 黑暗的愤怒遮蔽了亟斯卓欧姆的眼。不知什么东西将摩亘抛到房间另一端,撞在深色墙上,墙应声而垮,他落进散发着光辉的蓝黑色幻象中。他听见瑞德丽叫了一声,一只乌鸦飞掠眼前,他伸手去抓,但它扑翅从他双手间飞走。一个心智紧抓住摩亘的心智,但束缚立遭破除;一股他没有察觉的力量劈来,也被吞没。摩亘再次看见亟斯卓欧姆的脸,在奇异的光线中显得模糊,接着觉得身侧被猛拉一下,不禁叫喊出声,虽然并不知道被拿走了什么。他翻过身,才看见镶星的剑在亟斯卓欧姆手里,仿佛永无止境地向上高举,聚集影与光,直到三颗星爆闪着火光和黑暗笼罩了他。摩亘动弹不得,三颗星牵引他的眼神、他的思绪,他看着星星升到最高点,接着猛然挥下,变成一片模糊。然后摩亘再度看见竖琴手,他站在三颗星即将落下的地方,一如先前在安纽因王宅大厅里一般沉静。 一声狂喊冲出摩亘的口。剑以雷霆万钧之势挥下,劈中至尊,刺进他的心脏,随即折断在亟斯卓欧姆手里。摩亘终于能够动弹,伸手接住至尊倒下的身躯,只觉得无法呼吸,哀伤如利刃穿心。至尊紧握他的臂膀,那双手是竖琴手残废的双手,也是巫师带有疤痕的双手;至尊挣扎着要说话,在摩亘的泪眼中,他的脸模糊不清,面容忽而是此,忽而是彼。摩亘抱紧他,感觉心中一股狂怒和剧痛的呐喊正在堆积,但至尊已逐渐消失,只伸出一只仿佛由赤红的岩石或火焰形成的手,抚过摩亘脸上的星。 他低语摩亘的名字,手滑到摩亘心口:“释放诸风。” 第十六章 摩亘呐喊出声,那不是呐喊,是风的声音。至尊在他手中变成一团火,而后仅余回忆。他发出的声音在整座塔内回荡共振,深沉的低音愈来愈强,直到四周塔壁的石块全为之震动。狂风吹袭塔身,他感觉自己像不断拨动的琴弦,由哀伤拨动。周遭所有狂野、混乱、美丽的声音中,他不知道哪一个属于自己。他伸手摸索竖琴,琴上的星已变得黑如夜色。他伸出手——或者说那是一阵锐利如刀锋的风——拂过琴弦,弦应声而断。最低音那根弦哀鸣断裂之际,周遭的石块和石块的幻影震散开来,他往下坠落。 风在四周盘旋又散开,那些风就是石块的颜色,如火,如金,如夜。塔身发出轰然的咆哮,坍塌成巨大的一堆碎石。摩亘跌落在碎石堆旁的草地上,双手双膝着地。他丝毫察觉不到亟斯卓欧姆或爱蕊尔的力量,仿佛至尊在临终那一刻用自己的死将他们束缚消灭了。雪花在四周飞旋,几乎落地即融。天空一片死白。 他感觉天旋地转,脑海中充满国土律法。他听见手底下草根的沉默,用站在平原边缘一个安恩幽灵一眨不眨的眼看着风之塔的庞然残骸。内地荒野一处湿淋淋的山坡上,一株巨树让雨打得站立不稳,他感觉得到巨树倒下时树根的松动。艾斯峻的部队中,一名号角手将长长的金色号角凑到嘴边。诸位国土统治者的思绪纠结在摩亘脑海,充满哀伤和畏惧,尽管他们并不知道原因。整片疆土似乎都在他手底下的草地上成形,拉扯他,把他从寒冷空旷的荒野一路拉伸到安纽因优雅的宫廷。他是石头,是水,是一片垂死的田野,是一只逆风挣扎的鸟,是一位躺在风之平原下方海滩上的受伤绝望的国王,是雪麟,是幽灵,是千百种脆弱的神秘,是害羞的女巫,是会说话的猪,是一座座孤塔,他必须在自己脑海中找到空间容纳这一切。号角手把嘴凑上号角,开始吹奏,同时安恩部队爆出一声巨吼,响彻平原。这些声响,这些急涌进来的知识,加上沉重地压在心头的哀恸,让摩亘突然招架不住。他再度叫喊出声,趴倒在地,脸埋在湿淋淋的草里。 力量波动着传遍摩亘脑海,模糊了他与大地形成的束缚。他醒悟到,至尊一死,御地者的力量便自由了。他感到对方的心智,古老而狂野,像火焰和海洋,美丽又致命,一心要摧毁他。摩亘不知该怎么对抗他们。他没动,但心智之眼已看见御地者从海中向风之平原包抄而来,像一波潮水在流涌,变成人类和动物的形体,心智奔驰在身体前方,闻嗅气味。他们一再碰触摩亘,连根拔起他脑海中的知识,打破他继承的各种束缚,直到他对林中橡树、对雪麟、对赫德耕马、对路恩农夫、对疆土各处小东西的意识逐渐消失。 这使摩亘感到另一种可怕的失落,让他茫然无措。他看着那波潮水愈来愈近,试着反抗,却像试图阻止浪潮冲走手中的沙粒一样徒劳无功。艾斯峻和麦颂的部队分别从北南两端轰隆隆冲进平原,鲜艳的战袍宛如冬季天空下濒临凋落的树叶。摩亘知道他们会被摧毁,就连死者也不例外;这股力量连他的力量都能侵蚀,何况是死者残存的意识或记忆。麦颂一马当先地奔驰在部队前面,树林里的亥尔正准备叫雪麟冲进平原,达南的矿工左右两边是大君的侍卫,也跟在艾斯峻的军队后开始前进。他不知道要怎么帮助他们。然后他发现,在平原东南角,埃里亚和赫德农民正顽强地向前迈进,要来救他,尽管他们的武器只有榔头、刀子和赤手空拳。 摩亘抬头,关于他们的意识突然减弱,另一个心智模糊地交叠在他的心智上。全疆土似乎都变暗了,他生命的片段逐渐滑落。摩亘努力向那心智扑抓,双手紧紧握缠草叶,感觉枉费了至尊对自己的一切寄望。这时,一扇门在他心智的某处朦胧角落打开,他看见翠斯丹走出来,站在艾克伦的门廊上,在冷风中微微打了个寒噤,双眼充满黑暗忧惧,望向大陆混战之处。 摩亘拼尽那座小岛灌输在他身上的所有坚韧顽强的意志,先是跪起,而后用手撑地。一阵风猛然挥打他的脸,他几乎站都站不稳。他就在混乱的中心,活人、死者和御地者即将在四周遭逢交战,疆土的国土律法正被人从他身上剥走,而他已释放诸风。那些风呼啸着横扫疆土,告诉他森林已快要折断,村庄正被渐渐吹垮,茅草和木板屋顶被卷入空中。如果他不采取行动,逐渐翻腾卷起的海浪就要淹死荷鲁·伊姆瑞斯;如果他阻止不了埃里亚,埃里亚也会死。他试着接触埃里亚的心智,但在平原上四处搜寻之时,却只让自己纠缠在其他心智的网里。 那些心智剥除他的知识、他的力量,一如浪潮侵蚀峭壁。他似乎逃脱不了,脑海中无法形成任何和平的影像加以阻挡。他看见面前有样东西在闪烁,是他那把毁坏的竖琴,躺在草地上,琴弦沉默地闪着光,任风弹奏。 突然间,一阵不属于他的强烈而清晰的愤怒冲刷全身,烧去了所有加诸他心智的束缚,让他的心智澄明如火。他发现瑞德丽在身边,用她的愤怒短暂释放他片刻。他真想朝瑞德丽跪下,因为她还活着,因为她在自己身旁。在她给予的这短暂片刻,他醒悟到该怎么做。疆土各方部队在他面前蜂拥而上,死者的骨头、活人的闪亮锁子甲和鲜艳盾牌、洁白有如眼前飘落雪片的雪麟、手持梣木镶银细长矛枪的大君侍卫,全跟御地者无情又非人的力量冲撞在一起。 摩亘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雪麟死前的悲鸣,它们哀愁地对同类叫唤。他感到死者的名字在自己脑海中泯灭,如吹熄的火焰。男人和女人,拿着矛枪、刀剑、鹤嘴锄、战斧,对抗一群没有固定形状的敌人,对方永远变幻不停的形体就像催眠,催使他们陷入绝望和死亡。摩亘感到他们的死,仿佛自己的一部分随之死去。达南的矿工像结实的树木一样倒下,而赫德的农民面对这些远超出理解极限、故乡的平静历史从不曾提及的对手,似乎困惑得连自卫能力都丧失了,生命像植物般由人从摩亘身上连根拔走。眼前的平原是一只挣扎扭动的生物,是摩亘自身的一部分,正为生存而战,不抱任何存活的希望,对抗那决心杀死疆土、黑暗强壮且尖牙利齿的野兽。就在战事初起的短短几刻中,摩亘感觉到第一位国土统治者正在死去。 摩亘感到荷鲁·伊姆瑞斯脑海中的挣扎,负伤又孤立无援的荷鲁试着了解自己国土上的混战,但他太虚弱,承受不了如此折磨,就这样孤零零地死去,听着澎湃的海浪和风之平原上垂死者的叫喊。摩亘感觉国王的生命力流回伊姆瑞斯,战场上正奋战着力求保命的艾斯峻突然承受了一股排山倒海的哀伤,内心所有的国土本能也猛然苏醒。 艾斯峻的哀伤再度唤醒摩亘,为了至尊,为了荷鲁,为了疆土本身。这片疆土被托付在他手中,如今却在他内心逐渐死去。摩亘的脑海猛然敞开,绽出一声竖琴的音调,是琴音也是召唤,召唤在内地荒野焚焚吹袭的一道南风。他发出一声接一声尽以悲伤调音的琴音,将解脱束缚的诸风唤回风之平原。 风从四面八方奔来。有的来自北方荒原,冰冷灼人;有的来自内地荒野,雨水淅沥;有的来自海上,充满咸味和雪的气息;有的来自赫德,带着潮湿泥土的味道。这些风所向披靡,敉平整片原上草,把他的形体吹入半空,将平原边缘的橡树连根拔起。诸风呻吟着他黑暗的悲伤,尖锐愤怒的哀嚎撕扯着天空,各方人马如米糠般飞散,没了骑士的马拼命奔逃,死者消隐回记忆中,盾牌像树叶被吹上天,男男女女趴倒在地面,努力想爬离风的范围。就连御地者也给拦住,不论易形成什么模样,都闯不过风。 摩亘的心智变成断断续续的琴声,挣扎着想在其中理出头绪。低沉的北风哼着低音穿透他,他让风充盈脑海,直到自己像一根琴弦一样颤抖着发出声响。他攀抓另一个细薄火热的声音,那是来自偏远内地荒野的风,带着甜美又可怕的音调烧进他脑海,他随之燃烧,将之吸收。另一道从海上横扫而来的风将一曲狂野狠狠吹进他的身体。他用狂野回唱,将自己和风中的声音变得温和,翻涌聚集在赫德岸边的巨浪也随之逐渐平息。又一阵风唱进他脑海,带着以西格隘口的沉默,带着仍在俄伦星山的黑暗中回响的琴声。他将那沉默与黑暗形塑进自己的曲子。 摩亘奋力统御诸风时,几乎意识不到御地者的心智。风的力量充塞他,挑战他,却也保护他。他的心智与风密密交织,平原上没有任何心智碰得到他。他自己遥远的一部分看着这片与他相互束缚的疆土,士兵正往平原边缘的森林里逃,抛盔弃甲,连伤者都无法抬走。他挣扎着统御诸风,远在凯司纳、喀尔维丁、赫德也听得见这番巨大的声响。众巫师离开平原,摩亘感觉到他们力量的流向、他们的迷惑和畏惧。暮色缓缓笼罩平原,他与冰冷、坚韧、狼嗥般的黑暗诸风扭打着。 摩亘将诸风的力量调整至极为精确,可以让一道东风对准身旁碎石堆的最中心,将石块吹散至平原每个角落,也可以让风拾起地上的一片雪花,或将战死倒地、身覆薄薄一层积雪的某名侍卫翻过身,看见她的脸。成千的火堆布满平原两侧,燃烧终夜,疆土上的男男女女在火堆旁无眠地等待,等待摩亘一刻接一刻自逐渐流逝的时间中抢救出他们的命运。他们照顾伤者,不知自己能否活着看见至尊的力量顺利传承。最后,至尊的继承人给了他们黎明。 曙光像一只独眼,穿过白雾瞪来。摩亘回到自己身上,双手盈满诸风。安静的平原上只有他一人。御地者已将战场东移,横扫路恩。他静立片刻,不知自己是活过了一夜还是一整个世纪的夜晚。而后他将心智转离前一夜,开始追踪御地者的去向。 御地者横越路恩奔逃,沿路的城镇、农庄、贵族宅邸全成了断壁残垣,田野、森林、果园被他们的力量烧灼挖耙得面目全非,困在他们心智范围内的大人、小孩和动物无一幸免。摩亘的意识经过这片焦土,感觉自己内心逐渐涌起一首竖琴曲,掌控之下的诸风随那曲调骚动,愤怒又危险,把他扯离原形,直到他变得半人半风。他是一名竖琴手,用一把无弦竖琴弹奏一曲死亡之歌。 摩亘激起埋在全伊姆瑞斯各伟大古城遗迹下的所有力量。先前他曾在至尊的脑海中感到这股力量,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御地者要攻取这些故城。这些城市全是一堆堆纪念死去御地者的破碎的纪念碑,那些死者的力量在地底休眠了千万年。但就像安恩的幽灵,他们的心智亦能由记忆唤起;摩亘的心智深挖进石堆下,用自己的哀伤震醒他们。他看不见他们,但一股力量在风之平原、国王之嘴平原、全路恩各处和东昂孛的废墟集结,悬在石堆上方半空中,像风暴将至前天空那令人难以承受的诡异而紧绷的张力,连在喀尔维丁和废墟周遭幸存的城镇里都感觉得到。那天黎明,无人说话,只是等待。 摩亘开始朝风之平原的另一端移动,一支御地者的死者大军跟随其后,流遍伊姆瑞斯,找出还活着的御地者,要结束一场战争。风追猎着御地者,把他们从借以藏身的岩石和树叶的形体中赶出来;死者逼近他们,带着决不罢休的沉默决心,那决心来自他们生前深爱的大地。死者散布在内地荒野,穿过潮湿幽暗的森林,越过光秃秃的山丘,横越朗戈七湖冰冻的湖面。摩亘有诸风为前导,死者跟在身后,一路将御地者追到冬天的门前,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朝俄伦星山赶去,一如他们曾经毫不留情地将摩亘赶去那里。 在被摩亘逼进山中之前,御地者做了最后一次困兽犹斗的反击,但死者坚如磐石地矗立在摩亘四周,诸风猛烈地吹袭。摩亘原可以摧毁御地者,夺走他们的力量,就像他们先前想摧夺他的力量;但他们的美有一部分仍流连在瑞德丽身上,让摩亘知道他们曾经可能有多美,因此他下不了手。他甚至没动他们的力量,只把他们逼进俄伦星山,他们逃躲,逃进水和宝石的形体。摩亘以自己的名字封缄整座山,封缄所有坑道、暗泉、地表、岩石底层;又将死者重新束缚在树木与岩石间,束缚在阳光和风里,束缚在山周围,让他们守卫这座山。而后,他释放竖琴曲里的诸风,风将北地的冬天吹遍疆土。 受记忆的牵引,摩亘回到风之平原。雪落满平原,落满所有破裂堆叠的岩石。平原四周的林中冒出一缕缕烟,所有人都不曾离开,男人、女人、动物仍群集于此地等他回来。他们已埋葬了死者,派人送来补给品,准备在这里过冬,仿佛被束缚在这处平原上。 在倾圮的塔旁,摩亘从风中取回原形。他听见大君对蔻禾说话,看见亥尔正帮一头跛了腿的雪麟检查伤口,但不知埃里亚是否还活着。他抬头看着这堆庞然的碎石,迈步往前,走进自己的悲伤。他把脸靠在其中一块冰冷美丽的石头上,伸开双臂环抱,想把石堆整个抱进怀里,抱进心中。他突然感觉受到束缚,仿佛自己是幽灵,而他的过去全埋在这堆石块里。他在这里哀悼,其他人开始从平原的四面八方朝这里移动,摩亘不需去想,便能在心智之眼中看见他们:微小的人影受到牵引,走过遍地白雪茫茫的平原。等摩亘终于转过身,才发现他们沉默地围着他站成一圈。 摩亘感觉这些人受他牵引,就像他始终受岱思牵引一样,没有理由,没有疑问,只出于本能。疆土的诸位国土统治者,还有四名巫师,都跟他一起静静地站着;见摩亘站在这里,站在自己的力量和哀伤中,他们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响应着他内心的某种事物,那事物已让和平降临在这片古老的平原上。 摩亘看见这些如此熟悉的脸全刻画着悲伤,为至尊悲伤,为逝者悲伤。他发现埃里亚也站在这里,感觉心跳猛然疼痛地加速。埃里亚的脸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毫无血色又坚硬,一如冬季的地表。赫德农民有三分之一已被送回赫德,即将葬在冻结的地里。这个冬天对生者会很难熬,摩亘不知能怎么安慰他。但在埃里亚哑然注视摩亘的眼神中,也出现了一种新的东西,是历代赫德侯那永远不变、脚踏实地的传承中从不曾有过的:他被神秘触动了。 摩亘的眼神转向艾斯峻,荷鲁的死和突然传到身上的广大力量,似乎让他仍有些怔忡茫然。“对不起。”摩亘说。这三个字听来轻飘飘又无意义,像落在身后巨石堆上的片片雪花。“我感觉到他的死,但是没办法——没办法帮他。我感觉到好多死亡……” 白色的独眼似乎看进摩亘内心,看着“死亡”这个词。“你还活着,”他低声说,“至尊。你活了下来,终于为自己命名,并让和平降临在这个早晨。” “和平。”摩亘感觉身后的石块冷如冰。 “摩亘,”达南轻声说,“我们看到那座塔倒塌时,没人想得到还能活着看见另一个黎明。” “但也有很多人没活下来。你手下好多矿工都死了。” “但也有很多人没死。我有一座长满树林的大山,是你把它还给我们,让我们有家可归。” “我们活了下来,目睹至尊的力量传承。”亥尔说,“为见到这景象,我们也付出了代价,但是……我们活下来了。”在纯净而奇异的光线中,亥尔的眼神出奇地温和。他挪挪肩上的斗篷:这是一位古老遒劲的国王,心中有疆土最早的记忆。“这场游戏你玩得非常漂亮,而且你赢了。别为至尊哀伤,他已经老了,力量也到了尽头。他留给你一片陷入战火的疆土,一份几乎不可能挽救的传承,还有他所有的希望,而你没辜负他的托付。现在我们可以安心回家去,再也不用害怕出现在门口的陌生人。如果家门被冬天的风突然吹开,我们从温暖的炉火旁抬起头来,发现至尊来到家里时,那个人会是你。这就是他留给我们的礼物。” 摩亘沉默不语。尽管他们说了这些,悲伤仍再度碰触他,轻轻地,像一道探索的火焰。这时他感到其中一个人也跟自己一样,有着字句无法抚慰的悲伤,他循着那份也属于自己一部分的悲伤寻去,发现它来自麦颂。麦颂神色疲倦,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摩亘朝他踏出一步:“是谁?” “杜艾。”国王说着吸了口干涩的空气。雪地映衬着他黑暗的身形,宛如幽灵。“他不肯待在安恩……我这辈子跟人争论就只输过这么一次。我的国土继承人,有着大海一样的眼睛……” 摩亘再度哑然,不知自己有多少束缚被打破,有多少死亡自己未能觉察。他回想起什么,突然说:“你早知道至尊会死在这里。” “他给自己命了名。”麦颂说,“这点我不需做梦也知道。把至尊葬在这里,葬在他选择死去的地方吧。让他安息。” “我没办法。”摩亘低声说,“我就是他的死亡。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我是他的命运,他是我的命运,我们的生命是一个持续不断、迂回复杂的猜谜游戏……他打造了那把会杀死他的剑,而我却把剑带到这里。如果我早想到……如果我早知道——” “你又会怎么做?他没有足够的力气打赢这场战争,但他知道你可以,只要他把自己的力量给你。这一局,他赢了。你就接受吧。” “我不能接受……还不能。”摩亘将一只手按在石块上,准备离开。他抬起头,在天空中寻找一个无法在自己脑海中找到的东西,但天空一片苍白,毫无动静。“瑞德丽呢?” “她跟我一起待了一阵子。”大君说。她的脸色非常宁静,仿佛使全世界为之静止的冬日早晨。“我以为她去找你了,但也许她也需要一点时间哀悼亲人。”摩亘迎视她的眼,她的微笑触动了他的心弦。“摩亘,他死了,但有一小段时间,你让他有了一个能爱的对象。” “你也是。”摩亘低声说。然后他转过身去,想在疆土某处为自己的心找到抚慰。他变成了雪或空气,也或许保持原形,他不确定,只知道自己在雪地上没留下任何能让人跟循的足迹。 他四处漫游,变过许多形体,重新修补破裂的束缚,直到全疆土没有任何一棵树、一只昆虫、一个人是他意识不到的,只有一个女人除外。无所不在、好奇心无穷的诸风告诉他,伊姆瑞斯无家可归的贵族和士兵住进艾斯峻的宫廷,商人则力抗汹涌的波涛,把安恩和赫伦的谷物及赫德的啤酒运送到这片惨遭战火摧残的国土。风还告诉他,雪麟回到了欧斯特兰,安恩国王再度把死者束缚在三大地区的土地里。风听着众巫师在凯司纳讨论重建朗戈的伟大学院,师傅则安静地为列单上最后几个未解的谜题写上答案。摩亘感觉亥尔在等着自己,在他冬天的火堆旁,狼群绕在他腿边守望。他感觉大君的眼神不时穿透屋墙、翻越山丘,看看他有没有出现,看看瑞德丽有没有出现,寻思两人身在何方。 摩亘试着让自己不再哀伤,像一团纠缠的老树根一样在荒原上一坐数日,逐渐拼凑竖琴手的那场游戏,回想并了解了他的每一个行动。但了解不能带来安慰。他试着用琴声抚慰自己,他的竖琴广及整片夜空,上面镶满星星,但仍无法让心得到安宁。他心乱如麻,从寒冷的秃峰移动到安静的森林,甚至出现在酒馆和农舍的火炉边,旁人当他是寒冬路过的陌生人,对他亲切以待。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要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竖琴手的幽灵在他心中飘荡不已,不肯停息。 一天,摩亘从北方荒原的风雪中抽离出自己,觉得必须南下,却不太确定为什么。横越疆土的一路上,他不停变换形体,却没有任何形体能带来安宁。他与逐渐北上的春意交错而过,心绪随之更加紊乱。从西边和南边吹来的风充满耕土和阳光的味道,为他的风之竖琴增添了较为温和的声音,他自己的情绪却不温和。他以熊的形体摇摇晃晃地走过森林,以鹰的形体猛飞过正午的阳光,还变成一只海鸟,在一艘商船的船首待了三天,随船在海里颠簸起伏,直到水手觉得这只鸟的眼神静定得奇怪,把他赶走。他沿着伊姆瑞斯海岸前进,有时飞,有时爬,有时与野马群一同奔驰,直到抵达米尔蒙海岸。然后他循着记忆中的气味,来到风之平原。 在平原上,他找到一名赫德侯的形体,双手有疤,脸带三颗星。战役的回音响彻他全身,石块无声地坍落消失,草叶像断了的琴弦般颤抖。逐渐西沉的一道阳光灼亮地射进他的眼。他转过身,看见了瑞德丽。 瑞德丽在赫德,坐在托尔上方海滩的一块岩石上,捡起贝壳往海里丢,潮水在她四周拍打飞溅。她脸上神情奇特,混合着心绪不宁和忧伤,似乎正反映着摩亘心里的感受。那神情像一只手一样牵引他,他飞过水面,在阳光中闪烁隐现,以自己的形体出现在瑞德丽面前的岩石上。 瑞德丽抬头无言地凝视他,手里还拿着一枚贝壳;摩亘也想不出能说什么,不知自己是否已在北方荒原忘记了所有的语言。过了一会儿,他在瑞德丽身旁坐下,只想靠近她。然后他接过她手中的贝壳,丢进浪潮里。 “你一路把我从北方荒原引到这里。”摩亘说,“那时候我……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是什么样子。某种很冷的东西吧。” 片刻后她有了动作,拂开摩亘眼睛上一绺蓬乱的发丝。“我还在想,不知你会不会来这里。我想,等你准备好了,就会来找我。”瑞德丽听起来似乎很认命,向某种超乎他理解的东西认命。 “我怎么会晓得要来?你离开风之平原后,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 她盯着摩亘看了一会儿。“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你是至尊啊,连我下一句要说什么都知道。” “我不知道。”摩亘从裂缝里捡出一块贝壳的碎片,抛进潮水中,“你跟我的脑海之间没有束缚。我要是知道你在哪里,早就来了,可是我根本不知从何找起。” 她看着摩亘,沉默不语。摩亘终于迎视她的眼,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的肩。她的发有海盐的味道,脸逐渐晒成棕色。“我被幽灵缠绕。”他说,“我想我的心被埋在那堆石头底下了。” “我知道。”瑞德丽亲吻他,往下挪挪身子,把头靠在他肩窝。一波海浪翻腾到两人脚边,退去。托尔的码头正在重建,从北方运来的松木一根根躺在海滩上。她望向海的那一头,凯司纳在逐渐消退的天光中半明半暗。“御谜学院重新开放了。” “我知道。” “如果你什么都知道,我们要谈什么?” “我不知道,大概什么都不谈吧。”摩亘看见一艘船从托尔开出,船上载着一位赫德侯和一名竖琴手。船停靠凯司纳,两人下船,开始他们的旅程……他动了动,不知这一切何时才会结束。他把瑞德丽抱得更近,脸颊贴着她的发。在这暮色的微光中,他很想弹琴,但镶星竖琴已毁,琴弦被哀伤割断。他摸到紧攀岩石的一只贻贝,想到自己从来不曾变成贻贝。大海偶现片刻的宁静,在岩石旁微微晃荡,那一刻,他几乎听见一首曾经深爱的乐曲的片段。 “你把那些御地者怎么了?” “我没杀他们。”他轻声说,“我连他们的力量都没动,只把他们束缚在俄伦星山里。” 他感到瑞德丽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本来我都不敢问。”她低声说。 “我没办法摧毁他们。我怎么下得了手?他们是你的一部分,也是岱思的一部分……要解除他们的束缚,要么他们死,要么我死,就看谁死在前头了……”他疲惫地观想未来的几千年,“御谜学。这就是结束吗?是不是所有谜题最后都会结束在无门的塔里?我觉得我好像是用一颗又一颗石头、一道又一道谜题慢慢盖起那座塔,可是最后一块安上去的石头却毁了它。” “我不知道。杜艾死的时候,我真的好伤心,觉得心撕裂了一块。让他死在那场战争里实在好不公平,他明明是我们当中头脑最清楚、最有耐心的人啊。这道伤口终究痊愈了。但是竖琴手……我总是侧耳等着听见他的琴声,从闪亮的水面下、从光线之下传来……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没办法让他安息。” 摩亘拢住并抚平她被风吹乱的发。在他的意识表层下,永远有众多思绪在持续流动。他随手一汲,便听见翠斯丹边在艾克伦的桌上摆放餐具,边随口跟埃里亚拌嘴;在赫尔,娜恩和赫尔的雷司正看着一头小猪出生;在朗戈,亦弗正在烧毁的巫师图书馆里抢救幸免于难的书本;在众环之城,莱拉正跟一名赫伦的贵族青年交谈,告诉他一些她从不曾提起的、关于朗戈那场战役的事;在风之平原,一把断剑的碎片正逐渐掩埋在草根底下。 他闻到暮色笼罩赫德的味道,充满草地、翻掘过的泥土、太阳晒暖的叶子的气息。那首不是歌曲的歌曲,那段奇异零落的记忆,再度攀上他的心。他努力侧耳倾听,几乎听见了。瑞德丽似乎也听见了,靠着他微微一动,脸上的神色在温暖的落日余晖中变得安宁。 摩亘说:“赫尔有一头会说话的猪刚出生,娜恩和赫尔领主就守在旁边。” 她突然微笑:“这是三百年来第一头。不知道它生来要说什么?摩亘,我等你的时候,得做些事打发时间,于是我探索大海,结果找到一样属于你的东西,现在放在艾克伦。” “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你要我读你的脑海吗?” “不要,绝对不要。要是你读了我的脑海,我还怎么能跟你争吵?”摩亘的表情突然变了,她的笑意更浓了。 “是匹芬的王冠?” “埃里亚说是。我先前从来没见过它。上面缠了一大堆海草和藤壶,只露出一大块像清澈眼睛的宝石……我好爱大海,也许我会住在海里。” “那我就住在荒原。”他说,“每隔一百年,你从海里发出光芒,我就去找你,或者我用竖琴声把你牵引到风里……”这时他终于听见了它,在一波波潮水来去之间,在他们坐着的岩石里,古老而温暖,深深地固定在大地之上,在海底深处。他的心逐渐怯怯地开启,迎向某种他已经好多年不曾有过的感受。 “怎么了?”瑞德丽仍微笑着看他,眼里满是夕阳的余晖。摩亘沉默良久,聆听,而后牵着她的手站起。两人一同走上海岸边的路,走上峭壁。最后几道阳光倾洒在绿色的田野上,他们面前的路似乎直直地通往光亮。他站住,心像一叶新苗般舒展,听见全赫德、全疆土都散发出一种熟悉的静谧,这静谧来自所有事物的中心。 那沉默深深钻进摩亘的脑海,在此栖息。他不知道它究竟是一段记忆,是他传承的一部分,还是一道没有答案的谜题。他拥紧瑞德丽,难得地不觉得自己非知道答案不可。两人循路走向艾克伦。瑞德丽用宁静的声音开始对他述说珍珠、发亮的鱼群、大海深处潮水的歌声。太阳逐渐落下,朦胧的暮色漫步着走过疆土,走在他们身后的路上,像个一头银发、身后跟着黑夜的陌生人,脸永远朝向黎明。 和平安宁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颤抖着,出人意料地,在摩亘心里扎下了根。 主要人物和地名 A 阿廓尔 赫尔的第三代国王。 阿洛依 一名朗戈巫师。 埃多伦 一名御地者。 埃符恩 已故赫尔国王,人称“鹰牧”。 埃里欧 赫尔领主雷司之弟。 埃里亚 赫德侯,摩亘之弟。 蔼珥 赫伦的国土统治者,全名为蔼珥雅荷丹。 艾克伦 赫德国土统治者的住所。 艾丽亚 一名来自赫伦的谜题女主角。 艾斯峻 荷鲁之弟,伊姆瑞斯的国土继承人。 艾梭尔 摩亘、埃里亚和翠斯丹已故的父亲,赫德侯。 艾许·史崔 克拉尔的商人。 艾絮 达南·以西格之子兼国土继承人。 艾雅 欧斯特兰的亥尔之妻。 爱蕊尔 一名易形者,是柯芮格和瑞德丽的族人。 安恩 包括三大地区(安恩、奥牟、赫尔)的王国,由麦颂统治。 安纽因 安恩的海港,也是安恩国王的住所。 安诺丝 伊姆瑞斯的荷鲁的御医。 昂孛 伊姆瑞斯中部的领土。 敖博 奥牟的匹芬之后裔。 敖恩 安恩古代的国土统治者。为了抵御敌人入侵,他刻意摧毁安恩的部分土地,自己也因此而死。 奥牟 被安恩征服的古王国。 B 碧尔 达南·以西格之孙,薇朵之子。 布黎·柯贝特 安恩的麦颂手下的船长。 C 春茵·欧克兰 赫德的摩亘已故的母亲,艾梭尔之妻。 翠卡 大君麾下的一名侍卫。 翠斯丹 摩亘之妹。 D 达南·以西格 以西格的国王及国土统治者。 岱思 至尊的竖琴手。 杜艾 麦颂之子,安恩的国土继承人。 铎尔 伊姆瑞斯的领土之一。 E 俄伦星山 至尊的古老居住地。 F 法尔 赫尔的末代国王。 费雅 大君麾下的一名侍卫。 风之平原 位于伊姆瑞斯,该地有风之塔和一座御地者城市的废墟。 风之塔 风之平原上的古城废墟中唯一完整的建筑,塔顶无法到达。 G 葛拉妮雅 达南·以西格已故的妻子,索尔之母。 葛阴·欧克兰 赫德的摩亘的总管。 国王之嘴平原 一座御地者城市的废墟所在地。 H 哈特 达南·以西格位于山上的住所。 哈尔·石东 赫德农夫。 海拉·黑晨 安恩的一名贵族,在赫尔东部拥有领土。 亥尔 狼王,欧斯特兰的国土统治者。 荷鲁 伊姆瑞斯国王。 赫德 一座小岛,由赫德侯统治。 赫尔 安恩王国的三大地区之一。 赫伦 由大君统治的王国。 黑吉斯 已故安恩国王,麦颂的祖父。 呼勒里 一座小商港,离赫伦不远。 胡堇 巫师苏司之子。 J 加里尔 伊姆瑞斯古代国王,与阿洛依同一时代。 贾尔·阿克 已故欧斯特兰商人。 亟斯卓欧姆 朗戈巫师学院的创立者,冒充至尊。 K 喀尔维丁 海港,伊姆瑞斯第一大城,荷鲁的宫廷位于此地。 卡勒 安恩第一代国王,以“巨吼”赢得一场危急的战役。 卡浓·马斯特 赫德农夫。 凯司纳 海港,商城,也是御谜学院的所在地。 柯芮格 一名易形者,是瑞德丽的祖先。 克恩 古代赫德侯,是唯一一道出自赫德的谜题的主角。 克拉尔 港口城市,位于冬河入海口。 克隆 赫伦古代大君,全名为易柯克隆司。他的竖琴手是提伦涅岱思。 恪司 以西格的商城,位于欧瑟河畔。 寇尔 赫尔古代领主。 蔻禾 大君麾下的一名侍卫。 L 拉昂 凯司纳的御谜学士,跟奥牟的匹芬进行猜谜游戏时丧命。 莱拉 赫伦的国土继承人,蔼珥之女,全名为莱拉露馨。 朗戈 由亟斯卓欧姆创建的城市,巫师学院所在地。 连恩 马彻领主的亲戚。 雷司 赫尔领主。 列司·渥德 赫德的摩亘的外曾祖父。 卢德 麦颂的次子,杜艾及瑞德丽的兄弟。 卢卫 赫伦第四代大君,全名为戴卢卫司,建造了环绕王冠城的七层城墙,在寻求一道谜题的答案时丧命。 鲁斯丁·考鄂 商人。 路洱 伊姆瑞斯的渔村。 罗克 昂孛领主。 M 马彻 位于伊姆瑞斯北部的领土,由马彻领主统治。 玛蒂尔 安恩古代女巫。 玛拉·克洛格 席因·克洛格之妻,人称“安恩之花”。 麦普·惠里恩 一名年轻贵族,在奥牟南部拥有领土。 麦颂 安恩国王。 梅洛·铎尔 铎尔的领主及统治者,臣属于伊姆瑞斯的荷鲁。 米尔蒙 伊姆瑞斯海岸地区的领土。 摩亘“佩星者”,曾是赫德侯。 N 纳米尔 已故赫尔国王,人称“养猪的”。 娜恩 一名朗戈巫师。 O 欧洛 已故赫尔国王,人称“受诅咒的”。 欧姆 凯司纳的御谜学士。 欧斯特兰 北方王国,由亥尔统治。 欧温 征服奥牟的安恩国王,曾建塔困住女巫玛蒂尔。 P 匹芬 奥牟古代领主。 Q 琪亚 大君麾下的一名侍卫。 R 瑞德丽 安恩的麦颂之女。 瑞乙 触怒了一位赫尔的古代领主,为了保障自身安全而请人筑墙,不料却被赫尔领主困在了自家的土地上。 S 塞克 一名御地者。 瑟尔 达南·以西格送给艾斯峻的野猫。 瑟瑞克 至尊的守门人,受过朗戈巫师的训练。 豕那·拿脱 赫德的养猪人。 索尔 达南·以西格已故的儿子。 苏妮 达南·以西格之孙,薇朵之女。 苏司 一名古代巫师。 T 塔里斯 一名朗戈巫师。 特尔 凯司纳的御谜学士。 特瑞尔 罗克·昂孛之子。 提伦涅岱思 赫伦古代统治者克隆大君的竖琴手。 提尔 御地者;地与风之御者。 托贝·莱 商人。 托尔 赫德的一座小渔港。 W 王冠城 赫伦第一大城,亦称众环之城,有七层圆形城墙围绕,赫伦大君蔼珥的宫廷位于此地。 薇朵 达南·以西格之女。 温顿·艾莫瑞 赫德农夫,有一女名叫艾琳。 乌翁 三个世纪前赫尔的竖琴工匠。 伍斯汀 奥牟古代国王,因奥牟被安恩征服,悲伤而死。 X 奚斯廷 奥牟现任领主,臣属于麦颂。 席尔·渥德 赫德农夫。 席康的泽克 把三颗星镶入竖琴的工匠。 席翁妮 安恩的麦颂之妻,瑞德丽与卢德之母。 席因·克洛格 奥牟领主,在奥牟东部拥有领土,是奥牟历代国王的后裔。 Y 伊莱 欧斯特兰的亥尔的住所。 伊泷 安恩古代国王,为一位安恩王后与易形者柯芮格所生之子。 伊茉尔 大君麾下的一名侍卫。 伊姆瑞斯 由荷鲁·伊姆瑞斯统治的王国。 以西格 山中王国,由达南·以西格统治。 以西格隘口 以西格与俄伦星山之间的一处隘口。 以琅 古代竖琴手,服侍欧斯特兰的亥尔。 亦弗 一名朗戈巫师。 羿司 一名眼盲、法力强大的朗戈巫师。 阴山 伊莱所在地,欧斯特兰的亥尔居住于此。 英格里斯 此人拒绝收容伪装出巡的欧斯特兰的亥尔,并因此而死。 御地者 至尊疆土上的远古神秘居民。 Z 至尊 疆土内国土律法的维护者。 众环之城 赫伦大君的住所。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