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你往何处去 作者:亨利克·显克维支 内容简介 1896年发表的历史小说《你往何处去》被公认是显克维支的顶峰之作,它使显克维支获得国际声誉。在两年不到的时间内,仅在英美两地就销售了大约两百万册,获得了罕有的成功。本书是一部完整再现基督教兴起的史诗巨著,是100多年来唯一一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历史小说。 本书以罗马贵族青年和信仰基督的少女之间的爱情故事为主线,用小说的手法把众多的历史人物,如保罗、彼得、古罗马皇帝尼禄刻画出来,歌颂了基督徒彼得勇敢、乐观的殉道精神。 作品的主线是一个爱情故事:年轻的罗马贵族青年维尼兹尤斯爱慕少女莉吉亚,四处寻访她的下落。因记起莉吉亚画在沙地上的鱼形,维尼兹尤斯始知她是基督徒。维尼兹尤斯进入基督徒在罗马城基地的聚会处,远远见到了莉吉亚。维尼兹尤斯起先以为基督是救赎贱民们的迷信,但在接触到罗马基督教团体的生活之后,他被信徒们伟大而纯洁的爱征服了。 就在尼禄凯撒纵火焚烧罗马,开始对基督徒大迫害之时,维尼兹尤斯接受彼得的施洗,皈依在主的名下。他成为从宫廷的阴谋到对基督徒的一系列迫害的见证人,也在患难中增强了信心。被掳的莉吉亚获救后,与维尼兹尤斯一起离开罗马。而维尼兹尤斯的叔父,尼禄的近臣波特罗纽斯,则因庇护同情基督徒而从容赴死。 第一章 佩特罗尼乌斯(1)醒过来时都快中午了,一如既往的,他感觉到疲乏无力。前一天的晚上,他参加了尼禄(2)举办的宴会,那场亢奋的狂欢一直延续到深夜,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体竟已经差得支撑不住那样的狂欢了。他自己亲口说过,大早上就起床令他精神迟钝,肢体麻木,无论是在意志力还是体力上,他都力有不逮。不过,只要在自己的私家浴室(3)里泡上一两个小时,然后再让技巧娴熟的按摩奴将他的身体彻底推拿一番,他血管里呆滞迟缓的血液循环就能渐渐加快流动的速度,他就会神清气爽,精力再次充沛,体力再次恢复。等从最后一道浴室——涂油膏室里出来时,他就会如同重生了一般,双眸盛满智慧,而且绽放出愉悦的神采,他变得年轻了,又一次充满了活力;他举止从容,风度翩翩,光彩照人,他的风采连奥托(4)也不能与之比肩;正如人们所称呼的那样,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一切典雅和有品位的裁判官。 他几乎从来不去公共浴室,除非碰巧有声名卓著的,又或者被广为称颂的修辞学家在那里演说;或者,除非那天在竞技厅里有特别精彩的竞技比赛。何况,在他自己的府邸里,他有自己的一套私人浴室。那套浴室是凯勒尔——一位和塞维鲁齐名的同时代大师——为他建造的。凯勒尔将他城中豪宅里与仆从生活区相邻的那片区域,也就是内院,给扩建了。然后,他将那些浴室装点修饰得美轮美奂,就连尼禄本人见了,也觉得那些浴室比皇家浴室还要胜出一筹,尽管他的皇家浴室更加宏大,也更加奢华。 在皇宫里的那场盛宴上,草包瓦提尼乌斯(5)的俏皮话令佩特罗尼乌斯厌烦至极。狂欢结束之后,就女人有没有灵魂的问题,他又和尼禄、卢坎以及塞涅卡(6)舌战了一番。此时,在迟迟而起后,依照惯例,他去浴室里泡澡了。两个伺候他洗澡的高大侍从将他平抬到一块铺了层雪白色埃及麻布的柏木板上,开始往他匀称的身体上涂抹香油。与此同时,他闭目养神,蒸气室里温暖的蒸气和那两个侍从手上的热气渗进他的肌理,舒缓了整副身躯的疲劳。 不过,片刻之后,他开口了。他睁开眼睛,开口问外面的天气如何,接着又问起宝石,他曾令珠宝商伊多门修于当天把选好的宝石送给他。他得到的回复是,天气好得不能再好了,从阿尔班山(7)方向吹来了轻柔的微风,但是没有人带什么宝石来。佩特罗尼乌斯再次合上眼,下令把自己抬到温室去。就在这时,唱名奴,也就是负责通报来宾姓名的奴隶,从一面浴室帷幔的后面探进头来。他通报说,在小亚细亚战斗的小玛尔库斯·维尼奇乌斯离开了军团,返回家乡了,他刚刚前来拜访于他。 “将他领到温室去。”佩特罗尼乌斯迅速下令,“把我也抬到那里。” 这次拜访让他很是高兴。维尼奇乌斯是他姐姐的儿子。他姐姐嫁给了老玛尔库斯,一个曾在提贝里乌斯(8)时期担任过执政官的人。小伙子在最近一次的帕提亚战争(9)中服役,是科尔布罗的下属。现在,东方边境的战局已经平息了有一段时间,因此,他于近日回到了罗马。佩特罗尼乌斯对他这个容貌英俊,体格矫健的外甥颇为喜爱,其中大部分原因出自于他的偏疼,还有部分原因是,这个年轻人在寻欢作乐时表现出了一定的审美品位,佩特罗尼乌斯对这份能力最为看重。 “给你请安了,佩特罗尼乌斯!”年轻的士兵迈着灵活轻快的步伐踏进温水冲洗室。“愿所有的神灵都保佑你,尤其是阿斯克勒庇俄斯和西布莉(10),如果有这两位神明保佑着你,那么你的健康就绝对安然无忧了。” “欢迎到罗马来放松和修养!”佩特罗尼乌斯身上裹着一块细棉布,他从柔软的层层棉布里伸出一只手来。“战事结束,你可以逍遥快活上一段时日。好了,最近有没有什么好消息从亚美尼亚(11)传来?你在小亚细亚的时候有没有顺便去比提尼亚(12)走一趟?” 佩特罗尼乌斯曾在比提尼亚做过总督,而且还是一个精力旺盛,执政公允的总督。对这位性格阴柔而又耽于享乐的人来说,这段经历显示出的奇怪对比就如同美德之于恶行。他喜欢提及过去的这段时光,以此证明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只要他乐意,他就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在赫拉克里亚停留过一阵。”小玛尔库斯对他说,“科尔布罗曾派我去那里征兵。” “啊,赫拉克里亚!我在那一带曾结识过一个科尔沁姑娘,我愿意拿所有离了婚的罗马女人来交换她,哪怕是尼禄的夫人波佩娅(13)也不例外,哪怕交换一天也可以。不过,这已经是陈年往事了,不说了。你跟我讲讲,在帕提亚边境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我真是听够沃洛吉西斯,提里达特斯和提格拉尼斯二世,还有其他的蛮族人了,就像阿路列努斯一贯认为的那样,那些蛮族人在家里的时候都是用四肢走路,只有我们在场时,他们才装模作样地摆出人类的架势。不过,现如今,罗马城里的很多话题都是关于他们的,也许因为他们是最安全的话题吧。” “战争还是进行得很不顺利。”维尼奇乌斯摇摇头,心情不好地耸了耸肩。“如果科尔布罗不在那里坐镇,这场战争就可能以败局收场。” “科尔布罗!”佩特罗尼乌斯乐了。“以酒神巴库斯之名起誓,他是一名真正的战争之神;他是一员伟大的将领,是战场上不折不扣的玛尔斯(14);他脾气火爆,性情耿直,像一头公牛似的又蠢又笨。我实在是喜欢他,没别的,就因为尼禄忌惮他。” “科尔布罗并不愚蠢。”小维尼奇乌斯说。 “也许你说的没错。况且,这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按照皮浪(15)的说法,愚蠢不比聪慧糟到哪儿去,而且,归根到底,这两者也没什么差别。” 维尼奇乌斯谈起了战局,佩特罗尼乌斯又一次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的脸色由于疲惫乏力而显得憔悴苍白。 “你还好吗?”小伙子对他突然失去活力忧心忡忡,他换了个话题。“你病了吗?不舒服吗?” 佩特罗尼乌斯用黯淡无光的眼神看向他。 舒服?他的身体离舒服还远着呢。不过他还没有像小西塞尼乌斯那样离谱。在被抬到自己的浴室时,小西塞尼乌斯的反应迟钝到问了一句“我是坐着的吗?”可一副好身体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维尼奇乌斯祝愿他得到阿斯克勒庇俄斯和西布莉,这两位医药与治愈之神的慷慨护佑,可是佩特罗尼乌斯却对他们的法力不抱什么信心。说起来,那个阿斯克勒庇俄斯又是什么人呢?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的儿子,是阿耳西诺厄(16)的儿子呢,还是科洛尼斯(17)的儿子?如果连母亲都不确定了,那么谁又能说得清楚自己的父亲是谁呢?现如今,几乎没有几个罗马贵胄能发誓说得清他们的生身之父是谁,那么,宙斯的后代又如何能呢? 佩特罗尼乌斯大笑起来。 “两年前,在厄皮道洛斯,我给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供奉过三打活公鸡。”他说道,“还有一斛黄金。可是你晓得吗?我对自己说,即使这对我不起什么作用,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人们总是向神明供奉很多祭品,但我怀疑,那些供奉祭品的人有没有把这些神当成一回事儿。也许那些平民们是当成一回事儿的。也许在卡佩那城门,那些被旅人们雇用的骡夫们还信奉着某些神灵,可也就这么些了。去年,我的膀胱出问题的时候,除了我们伟大的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我还拜了其他一些小的医神。我知道他们是骗人的,可是那又如何?假冒横行。世人靠欺骗生存,生命就是个幻象。所以,骗人和被人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灵魂也是一个幻象。唯一值得去注意的是要放聪明,聪明得能分辨出什么是快乐的幻象,什么是痛苦的幻象。我在蒸气室里烧的是喷洒了龙涎香的雪松木,因为对于我周围的空气,我想闻到芳香的气味,而非恶臭。至于说西布莉,你刚才也把我的健康托付给了她,可我要说的是,我的右腿时时感到一种剧痛。而她却似乎对此毫无办法。除了这一点,我认为她仍是一个称职的女神。不过,说到祭品,我想起了她的另一个身份,即她产婆保护神的身份,我猜你不久就该带几只白鸽放到她的祭坛上去了。” “希望如此吧。”维尼奇乌斯咧咧嘴。“帕提亚人没能一箭射中我,可是在城外,丘比特却射出了他漂亮的一箭!” “啊,以美惠三女神的洁白双膝发誓!真的吗?”佩特罗尼乌斯为时短暂的精力充沛期开始衰退。“趁着我们有闲空,快和我说说。” “我正是为此而来。”维尼奇乌斯说。“我需要你出个主意。” 就在此时,修剪指甲的奴隶们走了进来,他们忙着为佩特罗尼乌斯修剪指甲。小玛尔库斯也把托尼扔到了一边,走进温水池里,因为佩特罗尼乌斯请他泡个澡。 “唔,我没必要去问那个姑娘是不是也和你一样的感觉。”佩特罗尼乌斯说。他看向那副年轻健美的身躯,那副身躯是那么光滑,那么结实,就好似从大理石中雕凿出来的一般。“若是利西波斯(18)见过你,你便会被拿来装饰帕拉丁城门了,就像青年赫拉克勒斯(19)的雕像那样。” 小伙子得意地微微一笑,沉进了浴池,他踩着温暖的池水,走在镶嵌了马赛克的池底上。池底马赛克壁画上画着宙斯之妻和众神之母赫拉,她正祈求睡神(20)施法诱宙斯入眠。佩特罗尼乌斯则在一边用艺术家般的满意眼光打量着他。 维尼奇乌斯没一会儿就洗完了。他走出浴池,把自己交给奴隶们去修剪指甲。这时,家里的诵读人走进浴室,他胸前挂着一只铜匣,里面插了一卷卷纸卷。这个受过教育的奴隶负责给自己的主人朗读诗歌。佩特罗尼乌斯询问那位年轻的士兵想不想听些什么。 “假如是你的大作,那么乐意之至。”维尼奇乌斯说。“要不然,我宁愿说说话儿。这年头,每一个街角都有诗人缠着人不放。” “可不是嘛。不管路过哪一座神庙,哪一家浴场,哪一所图书馆,你都不可能不见到有诗人在那儿,他们仿佛风车似的,对着你疯狂地挥舞着手臂。阿格里帕从东方来到这里的时候,还以为他们都疯了呢。但是如今就是这样。皇帝写诗,于是每个人也都想成为一个诗人。唯一要紧的就在于,你是不是一个比皇帝还好的诗人。这也是为何我对卢坎有一点点担忧的原因。我只写叙事诗,但我不逼迫任何人去听,包括我自己。诵读人今天要读的是那个可怜的法布里奇乌斯·维伊安托(21)的《遗言》。” “为什么说他可怜?” “因为他被命令去仿效俄底修斯流浪,直到他被允许回家为止。比起荷马原作里的那个流浪者,这个奥德赛对他来说可容易做的多。因为他的妻子既没有佩涅罗珀那么美丽,也没有佩涅罗珀那么忠诚。这是一道愚蠢的命令。因为直到作者被打发到行省去之前,这本书一直都乏味无聊得没人去读。不过,现如今,在城里,事情反而就是这样,没什么是有深度的,任何事情受到关注的都是其表面。现在,每个人都嚎叫着‘诽谤!诽谤!’也许维伊安托确实写出了点东西。但是我了解这座城市,了解我们的元老,了解我们的女人,我可以很肯定地和你说,和事物的本来面目相比,那本书算不了什么。然而,现在每个人都沉迷在这本书里,拼命在书中找出影射自己的地方,一看到有诋毁自己的地方就心惊胆战,一看到有诋毁自己认识的某人的地方就幸灾乐祸。在阿维尔努斯的书店里,有一百个抄写员在抄写这本书,可见这本书卖的有多火了。” “书里面也有你吗?” “有我。但是诗人没有达到目的。因为我比他说的坏多了,也远远没有他说的那么呆板。由此可见,我们早就失去了对善和恶的体察,并且,我开始感觉到,这两者之间实在没什么区别,虽然塞涅卡,穆索尼乌斯(22)和特拉斯加佯装他们看出了区别。对我来说,善和恶都是一样的。而我是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不过,至少我有足够的能力去分辨美和丑。而这一点却是我们的红铜胡子(23)——我们的皇帝,作家,诗人,赛车手和小丑——所根本没有掌握的。” “但是我挺同情法布里奇乌斯的。”小伙子说,“他是个好人。” “他太急于想成为人们关注的中心了。”佩特罗尼乌斯耸了耸肩。“每个人都在猜测那本《遗言》要讲什么,但是没有人知道,直至他开始喋喋不休,在城里四处讲述他的故事时为止。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个大秘密,就仿佛在罗马城里谁都能守得住一个秘密,可风言风语一下子全冒出来了。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路菲努斯(24)的事情?” “没有。” “那我们先到冷室去,我们先去凉快一会儿。到了那儿我会告诉你。” 冷室中间的喷泉喷射出粉色的水花,发出紫罗兰的芳香。大理石的墙壁上凿有两个壁龛,他们呆在那里,以便让体温恢复正常。好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人说话。维尼奇乌斯神游了一会儿。他盯着一组青铜雕像,雕像中,农牧神(25)搂住了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小仙女,急吼吼地要吻上她的嘴唇。 “那个家伙知道要去干什么。”他终于开了口,对着那组青铜雕像努了努下巴。“那才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事儿。” “也许吧。”佩特罗尼乌斯说。“你是一个情圣,同时,你还是一个战士,不是吗?这两个你最喜欢的职业都令你热血沸腾吧?就我个人而言,我不喜欢什么战争。战争让你的指甲变得难看。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怎样,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尼禄喜欢唱歌,尤其喜欢唱他自己写的歌。而老斯考路斯呢,他疯狂地迷恋他的科林斯(26)花瓶。他把花瓶放在自己的床边,一睡不着的时候就去亲亲花瓶。他已经把花瓶的瓶沿全给亲掉了。不过,告诉我,你不写诗的吧,你写诗吗?” “没有。我从来没有把一句诗的六个韵步连起来过。” “那你也不唱歌,不弹琴的吧?” “不。”维尼奇乌斯摇了摇脑袋。 “那你赛车吗?” “我在安提阿(27)玩过几回,但我从来没赢过。” “那我就对你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你喜欢竞技场上的哪一队?” “绿队(28)。” “再好没有了。”佩特罗尼乌斯松了口气地微笑。“由于你确实有可观的财产,这可能会是一个隐患,但至少,你还没有帕拉斯(29)或者塞涅卡那般富有。现如今,我们要想在社会上扬名立万,你知道,是写诗,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朗诵,或者是到竞技场上去赛车。但是有比去写诗,去朗诵,去竞技场赛车更好——我是指更周全——的法子。最万无一失的方法就是,在知道尼禄喜欢什么的时候,你也假装去喜欢什么。你是一个长得非常英俊帅气的小伙子,所以,你唯一的危险就在于,波佩娅可能会让你做她的情夫。不过也不然,她的丰富经历让她精明得不想要情人了。他的前两个丈夫由着她,她想找多少情人就找多少情人。但是到了尼禄,到了我们亲爱的红铜胡子诗人、歌唱家和音乐之王这里时,她的欲望转到其它东西上去了。你知道吗?被她抛弃的傻瓜奥托还疯狂地迷恋着她。他在西班牙的山岭间攀爬时,像只风箱似地不停叹息。他的心情低落得过了头,他不再去关注以前的喜好,该有的仪表打扮也都远不如从前;他现在一天只花三个小时的时间来理发。谁能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呢?尤其这个人竟然还是奥托?” “我了解他的感受。”玛尔库斯说,“如果是我站在他的立场,我会做的就不仅仅是叹息了。” “比如说呢?” “伊比利亚高地上的山民(30)是很好的士兵,我会招募那个国家的山民,组建忠诚于我的军团。” “维尼奇乌斯呀!维尼奇乌斯!”佩特罗尼乌斯摇着头,一脸哭笑不得。“我敢说你永远也做不成这件事。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一个人可以去做这样的事情,但是却绝不能说出来,即使是可能性微乎其微也不能说。我会去笑话波佩娅,笑话红铜胡子,不用高地上的男人,而是用高地上的女人来组建我的军团。我能做的最差劲的事情就是写上几行警句诗,但是即使我写了,我也只会让自己知道,而不像那个可怜兮兮的路菲努斯那样。我要和你说说这个人。” “路菲努斯出什么事了?” “到了涂油膏室我再告诉你。” 他们的身体冷却得足够舒坦了。他们走进涂油膏室。然而到了这里之后,年轻人发现他要考虑的事情变成了别的。就在刚才,一群奴隶姑娘们向他围拢了过去。她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美人,在那里等着沐浴者。她们中间有两个努比亚(31)人,那两人黝黑的身躯如同打磨过的黑檀一般发亮,她们开始将芬芳无比的阿拉伯香油缓缓抹上他们的肌肤;还有两个擅长梳各式发型的弗里吉亚(32)人,这二人的双手和双臂就像蛇一样灵巧柔韧,她们头上插满了梳子,手上拿着用金属片打磨成的镜子;此外,还有两个来自科斯岛(33)的希腊人,她们就像一对女神,美得夺人心魂,正等待着为他们穿上衣服,按照时兴的打衣褶的方式为他们穿上托加(34)。 “雷神宙斯啊!”玛尔库斯·维尼奇乌斯感叹道,“你挑出来的人可真是美!” “我重视菁华更胜数量。”佩特罗尼乌斯说。“我在罗马的家奴总数不过区区四百。只有暴富的生意人,以及刚刚发达的野心家才需要那么多的仆人近身服侍。” 但是维尼奇乌斯此时正忙着,忙着去嗅闻缭绕在香喷喷的年轻女人们间的香气。“连红铜胡子都没有这么多的美人儿,或者是用这么多的美人去招待他的客人。” 佩特罗尼乌斯随和地,优雅且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你是我的外甥。再者,我没有巴苏斯那么吝啬,也不像奥路斯·普劳提乌斯那样,是个守财奴。吝啬和美德是享乐的敌人。” 听到后一个名字,小玛尔库斯马上把那两个科斯岛姑娘给忘了。 “你怎么想到说起奥路斯·普劳提乌斯(35)的呢?”他兴冲冲地问。“你知道吗?我在城墙外几里远的地方伤了手臂,在他家养了十几天的伤。我受伤的时候他正好经过,因为一场愚蠢的事故,我的一只胳膊断了,疼得不行,于是他把我带回了家。他的奴隶医生墨里翁把我给治好了,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呢!” “哦?你不会是爱上彭波尼娅(36)了吧,嗯?哎呀呀,那该是个怎样的错误啊!她不仅贤良淑德,而且年岁渐长。我可想不出比这两者更没趣的结合了!噗!” “不,不是彭波尼娅!”维尼奇乌斯龇牙咧嘴地叫道。 “那是谁?” “我也希望我能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是叫吕基娅呢还是叫卡琳娜。她是个吕基亚(37)人。所以在家里,人们都称她为吕基娅。但是她也有自己的蛮族人名字,叫卡琳娜。那一家子很奇怪,他们家里有各种各样的仆人和侍从,家中也像蜂巢一样熙攘忙碌,可是又像苏比亚克(38)里一个个吓人的墓地一样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庄严肃穆。我也是过了好几天才知道家里还住着一位女神的。有一天,天色刚刚破晓时,我在屋外看到她在喷泉中沐浴的情景,我发誓阳光恰巧透过了她的身体。我琢磨着,这是什么呢?从浪花中诞生的阿弗洛狄忒吗?我觉得,随着黎明的日出,她会在我的面前消失不见,就如同晨曦那样。从那之后,我只匆匆见过她两次。也是从那之后,我的内心便再也无法平静了。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不在乎罗马能给我什么。我不要女人,不要黄金,不要科林斯的铜像,不要琥珀和珍珠母,不要琼浆盛宴,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吕基娅!实话告诉你,佩特罗尼乌斯,我渴求着她,就和摩耳甫斯渴求着普绪刻(39)一样。每天每夜,除了她,我什么都不想。” “倘若她是个奴隶,那就把她买下来呗。” “她不是奴隶。” “那她是什么人?普劳提乌斯的获释奴吗?” “如果她一开始就不是个奴隶,那她又怎么获释呢?” “见鬼的,她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好像是某个国王的女儿,或者差不多的情况吧。” “嗯,接着说。”佩特罗尼乌斯头一次显示出他的兴趣。“什么国王的女儿?” “事情很简单。你可能知道苏埃比的万尼乌斯,他的子民将他驱逐后,他在罗马过了很多年的流放生活。他是一个赛车手,在掷骰子上,他的手气也不错,因此,他很有名。德鲁苏做皇帝时把他又给扶上了王位。他的运气和才智一直让他在王位上坐得很快活,直至他开始疯狂地盘剥他的邻国和他的子民。这次,他的两个外甥——也就是娶了万尼乌斯姊妹的赫尔西都利国王,维比里乌斯的两个儿子——万吉欧和西多,决定把他赶到罗马去玩他的骰子。” “我记得。这是克劳狄乌斯时候的事情了。” “正是如此。于是就有了一场战争。万尼乌斯的盟友是雅泽吉斯人;而他亲爱的外甥们召来的则是彪悍的吕基亚人。那些吕基亚人把公牛头上的角安在头盔上。他们被战利品所诱惑,还被万尼乌斯有巨大财富的谣言所吸引。他们汹涌而来,人数之多,连克劳狄乌斯都忧虑起边境的安宁来。他并不想插手到某场蛮族人的战争中去,不过他还是下旨给那时统帅多瑙河军团的帕尔里乌斯·希斯特尔,命令他留意那场战争,并且确保那场战争不干扰到我们的和平。希斯特尔让那些吕基亚人明白,他们要呆在边境之外;他甚至还使他们送来了人质,人质里面包括他们国王的王后和女儿。你可能了解,那些北方的部落民众打仗的时候是把全家都带上的。总而言之,那个女儿就是吕基娅。” “你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普劳提乌斯告诉我的。吕基亚人遵守了他们的诺言,呆在了边境之外。但是你知道蛮族人是个什么德性。他们像龙卷风一样地来,又像龙卷风一样地走。头上戴着公牛角的吕基亚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他们把万尼乌斯的苏埃比和雅泽吉斯打得落花流水。但是他们的国王却一命呜呼了。于是他们带着战利品回到了丛林内的老巢,把人质也给抛弃了。那个母亲很快便去世,随后,希斯特尔把那个女儿送给了彭波尼乌斯,那位整个德意志军区的总司令。因为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打败了卡提伊人之后,彭波尼乌斯回到罗马举办了一场凯仪式,她走在他的战车后面,就仿佛是他的一个俘虏一般。当然咯,她不是俘虏,是个人质,所以不能像对待奴隶那样对待她。于是,等到在罗马的凯旋式结束,彭波尼乌斯把吕基娅交给了他的妹妹彭波尼娅·格莱奇娜,也就是奥路斯·普劳提乌斯的妻子。在那样的人家里,从男主人和女主人开始,直到小鸡崽为止,无论哪个都像维斯塔贞女(40)那般品行纯良,所以她仍然是个贞女。不幸的是,她和彭波尼娅一样,是个贞节烈女。她太漂亮了,如果把波佩娅放到她旁边,就像是把一只秋天的无花果放在了刚成熟的苹果旁边。” “所以说,从看到阳光透过她身体的那一刻起,我就从头顶到脚后跟,全身心地爱上了她。我现在想到的全都是爱。” “她是透明的吗?”佩特罗尼乌斯乐了。“是像一条七鳃鳗呀,还是像一条没长大的沙丁鱼?” “不要开这种玩笑,佩特罗尼乌斯!”年轻的战士突然严肃了起来。“我也许会不在乎我的欲望,但那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不要让这一点把你给弄糊涂了。有时候,最深的伤口就隐藏在最华丽的外袍之下。在从小亚细亚回来的路上,我在德尔斐神庙住了一晚,希望可以做一个预示未来的梦。摩普索斯(41)亲自现身在我的梦里,他预言爱情会让我的生活发生重大变化。” “普林尼(42)说,梦境比神明使我们知道更多。”佩特罗尼乌斯有感而发。“也许他是对的。我的玩笑并不妨碍我的思考。我常常想,世界上只有一个永恒的,无所不能的神,那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创造女神维纳斯。她赐予我们各种感觉。爱欲之神厄洛斯是她的头生子,厄洛斯将世界从混沌之中解脱出来。我不敢说他的工作有没有做好,但是要说得到我们的尊敬和拥护,那是足够了。即使不伏首跪拜,人们也应该向他的神威鞠躬致意。” “啊,佩特罗尼乌斯!”年轻的战士插了一句嘴,急着给他提意见。“沉思冥想总是比出一个有用的点子容易得多。” “但是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吕基娅!我想要我身上的这两条胳膊将她抱进我的怀里,而不是什么都没抓住。我想和她相濡以沫。如果她是个奴隶,我愿意拿一百个双脚涂得白白的,从没有被卖过的奴隶去和普劳提乌斯交换。我想要她留在我的家里,直到我的头发变得和冬天的索拉克特山上的白雪一样白!” “呃……”佩特罗尼乌斯把心思转移到这件事的可能性上来。“她不是奴隶,但她是普劳提乌斯家的人,相当于一个养女,他可以把她转送给你,一点麻烦都不会有。” “那是绝不可能的,如果你了解彭波尼娅是什么人的话。而且,他们夫妇都像喜欢自己的亲生孩子那样喜欢她。” “噢,我认识彭波尼娅。”佩特罗尼乌斯又乐了。“她完全就是一根永远都在出丧的柏树枝。自从在奥古斯都时代,尤利娅被人用一颗毒苹果害死后,她便一直穿着丧服。你可以把她借去用作葬礼上哭丧的。她虽然还活着,可却像是行走在亡魂中间。另外呢,她还是个从一而终的人,嫁了一个男人就跟着他一辈子。这一点让她在我们那些嫁过四五个丈夫,换丈夫就像换围巾的女人们中间独树一帜,就和在沙漠中,从自己的骨灰中重生的凤凰一样稀罕。对了。你听说过吗?据说凤凰在上埃及的某个地方重生了。对凤凰来说,这种事情可至少五百年才会有一次。” “佩特罗尼乌斯!佩特罗尼乌斯!”小维尼奇乌斯哀求道。“我们能不能把凤凰留到下次再说?” “那还剩什么要说的呢,我的孩子?我认识奥路斯·普劳提乌斯。他不认同我的生活方式。可是他还是相当喜欢我。也许他甚至比别人还要尊重我,因为他知道,我不是个告密者,比如说成天围着尼禄转的多米提乌斯·阿菲尔,或者其他什么人。我不想伪装成斯多葛派(43),但是对尼禄的暴行,我隐隐约约还是有些看法的,我不像塞涅卡和布鲁斯(44),他们俩对那些暴行视而不见,倘若这是你想要的,我可以为你尽我所能,与奥路斯·普劳提乌斯谈谈。” “我认为你可以做很多。他确实很敬重你。你对他有影响力。再说,面对逆境时你总会随机应变。如果你可以从这方面入手,瞧着吧,没有什么做不成的,和普劳提乌斯谈谈吧……” 佩特罗尼乌斯做了个鬼脸,没有得意忘形。“不要对我的影响力太有信心。”他微笑道。“也不要对我的随机应变太有信心。不过,如果你想要的就是这些,等到普劳提乌斯一家搬回城里来时,我会去和他谈一谈。” “他们已经回来两天了。” “那样的话,我们先吃早饭吧。然后让奴隶们把我们带到普劳提乌斯府上。” “我一向仰仗你的照顾。”维尼奇乌斯急切地说道,“但是,现在,我要在我家的中庭里树起一尊你的雕像——就和这尊一样漂亮的,并且像供奉我的家宅守护神那样供奉他。” 他指向一排雕像,在香气馥郁的涂油膏室里,那一排雕像占满了一面墙,他指向其中佩特罗尼乌斯化身为赫尔墨斯,即长着翅膀的众神信使的雕像,雕像往上抬的手里举着一根神杖。怀着发自内心的敬意,他又说了一句,“以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光芒起誓!如果特洛伊的帕里斯和你有一点点相像,又有谁能去责备海伦呢?” 他的叫喊声于奉承之外又不乏真诚。佩特罗尼乌斯也许确实年纪大了点,身体也不像健壮的士兵那样充满了肌肉的张力。但是,他有自己的特别之处,他的独特魅力甚至让他比小维尼奇乌斯还要俊美。罗马的女人们不仅推崇他的智慧,魅力,风度及高雅品位——这些为他赢得了风雅裁判官美名的品质,她们还推崇他的体魄。这种推崇同样在那两个科斯岛的姑娘眼睛里闪现着,她们正跪在他身前,为他整理托加上的褶纹。那个叫尤尼斯的姑娘暗恋着他,她着迷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他的眼睛。 他似乎没有留意。与之相反,他对着维尼奇乌斯微笑着,开始引用起塞涅卡那句关于女人性格的名诗:“女人是没有羞耻心的动物……”接着,他用一只胳膊搂住维尼奇乌斯的肩,领着他从涂油膏室走到餐厅。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在涂油膏室里的左后方,那两个希腊姑娘,两个弗里吉亚姑娘,还有那两个努比亚人开始清理装香料和香油的罐子。然后,那两个高大的浴室仆役从遮挡冷室的层层帷幔中探进头来。 “嘘!”一个仆役发出轻轻的嘶声。 两个希腊姑娘中的其中之一,两个弗里吉亚姑娘,还有那两个努比亚姑娘立刻轻快地蹦跶起来,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帷幔后面。在一个个热气朦胧的浴室里,奴隶们白日里短暂的嬉戏玩乐时光就要开始了。对于这种事,管家从来没有干涉过,因为他自己也经常参与其中。佩特罗尼乌斯对此也略知一二,但是作为一个通晓世故,人情练达的人,以及一个不愿惩罚下人的主子,他对这种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理会的。 此刻,留在涂油膏室里的只剩下了尤尼斯,她仔细听了一会儿,往蒸气室方向的欢声笑语渐渐消退。随后,她搬起佩特罗尼乌斯刚才坐过的板凳,在他的雕像旁,将镶有象牙和琥珀的凳子放了下来。 涂油膏室里满是香气,阳光反射在铺设于墙壁的各色大理石上,照亮了整个房间。 尤尼斯踏上凳子,等到她的脸和雕像的头部齐平时,她往脑后甩了甩她那一头明亮的金发,并张开双臂,圈住大理石的脖颈。接着,她把玫瑰般红润的娇躯贴上苍白的雕像,开始亲吻佩特罗尼乌斯冰冷的石头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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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佩特罗尼乌斯(?-66),罗马政治家,诗人,曾任执政官。
(2) 尼禄(37-68),公元54年10月13日至公元68年6月9日在位。罗马帝国历史上有名的暴君。
(3) 罗马浴室有公共浴室和私人浴室之分。公共浴室除沐浴外,还是举行演讲、娱乐活动和体育赛事等各种社会公共活动的场所;而私人浴室只有非常富裕的人能建得起。浴室一般由热室、温室、冷室组成。有的浴室还会有桑拿室、游泳池、健身围廊等设施。
(4) 奥托(32-69),尼禄的朋友,其妻波佩娅·萨比娜后来改嫁给了尼禄。尼禄死后他曾为帝,后自杀。
(5) 据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记载,此人相貌丑陋,鼻子特别长,通过陷害他人获取巨大权力。
(6) 塞涅卡·路奇乌斯·安奈乌斯(4BC-65AD),尼禄的老师,辅佐尼禄登上帝位,并在尼禄统治初期处理国政。他是哲学家,倡导斯多葛派哲学体系(推崇宽容的态度,人道精神和享乐精神)。他还是著名的悲剧作家,著有《美狄亚》和《奥狄浦斯》等。卢坎(39-65)是塞涅卡的外甥,诗人。
(7) 距罗马东南13英里,是一座高3000英尺的死火山。
(8) 尼禄之前的皇帝依次是:恺撒,奥古斯都,提贝里乌斯,卡里古拉,克劳狄乌斯。
(9) 帕提亚位于幼发拉底河东部,是古伊朗的一个王国,我国古代称之为“安息”。公元58-60年,在大将军科尔布罗指挥下,罗马对帕提亚发起了征讨。
(10) 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医药与康复之神,崇拜中心位于古希腊的厄皮道洛斯。西布莉是小亚细亚的自然女神。
(11) 罗马东部的一个帝国。
(12) 在小亚细亚北部,是依附罗马的一个小国。赫拉克里亚在其境内。
(13) 公元62年离开前夫奥托嫁给尼禄,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公元65年被尼禄一怒之下踢死。
(14) 战神。
(15) 古希腊哲学家,提出一种对一切皆持怀疑态度的皮浪主义,又称怀疑主义。
(16) 希腊神话中有阿斯克勒庇俄斯是阿耳西诺厄和太阳神之子的说法。
(17) 在希腊神话中,她是一个国王的女儿,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她和太阳神阿波罗所生。
(18) 公元前4世纪时的古希腊著名雕刻家。
(19) 罗马神话中的大力神,有十二项功绩。
(20) 即下文提到的摩耳甫斯。
(21) 尼禄时期的一个有名的告密者。曾因受贿被从意大利驱逐,他的作品也被烧毁,也因此,人们对他的作品感兴趣起来。《遗言》中有他对当世一些有名人物的诽谤。帝国时期,在死后出版的遗著中对大人物进行攻击是最安全的方式。
(22) 盖乌斯·穆索尼乌斯·路福斯,著名斯多葛派哲学家之一,因为参与推翻尼禄的皮索阴谋案被放逐。
(23) 尼禄家族的男性胡须颜色和红铜的颜色相近。
(24) 禁卫军长官,波佩娅的第一任丈夫。
(25) 躯干呈人形,角和腿呈山羊形。
(26) 科林斯,希腊中南部港口城市,是古希腊的一个奴隶制城邦的所在地,城邦以淫靡奢华成风闻名。
(27) 古代弗里吉亚的一座城市,遗址位于今土耳其帕尔塔省亚尔瓦齐附近。
(28) 古罗马的赛车有四个俱乐部,组成红白蓝绿四队。每一种颜色代表一个季节,一种自然力量,一种神灵,绿队主要是皇亲贵胄的车队。
(29) 支持尼禄的母亲改嫁给她的叔父,即皇帝克劳狄乌斯,并辅佐尼禄登基。
(30) 他们身强力壮,富有耐力,和凯尔特人融合成为西班牙人。
(31) 非洲东北部一古国,大概位置在今天的苏丹北部和埃及南部的沿尼罗河一带。
(32) 小亚细亚中部的一古代地区,位于今天的土耳其中部。
(33) 希腊爱琴海一岛屿。
(34) 只有罗马男性公民有权穿戴的日常装束。它是由一块厚羊毛布做成的宽外袍,托加裹在身上,下摆宽松地垂下,肩膀上则形成复杂的褶皱。托加镶边表示穿戴者的身份地位。托尼是穿在托加内的装束。
(35) 征服过不列颠,其后在罗马享受过小凯旋式。
(36) 奥路斯·普劳提乌斯之妻。信奉基督教。
(37) 在今天的波兰地区。
(38) 距罗马40英里左右的一处荒地。
(39) 爱神厄洛斯之妻。
(40) 维斯塔是灶神与家室女神,是罗马人最重要的神祗之一。供奉维斯塔女神的女祭司必须是处女。她们一生居住在罗马中心广场的维斯塔神庙中,负责保持神庙圣火长明不熄,否则罗马就会有灾祸。
(41) 希腊神话中的预言家。
(42) 指老普林尼(23-79),古罗马作家,著名的博物学家。
(43) 指有高度自制能力,能忍受困苦不幸而无怨言,泰然自若的禁欲主义者。
(44) 和塞涅卡一样,是辅佐尼禄登基和处理早期政务的大臣,后隐退,逝于公元60年。 第二章 说是早餐,其实,和凡夫俗子们的午餐比起来,他们的用餐时间要晚上许多。饭后,佩特罗尼乌斯提议午后小憩一番。他坚决认为,不管去拜访何人,此刻都为时尚早。诚然,有人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开始走访他人了,并且打心眼儿里以为,这是一个古老的罗马习俗,可他却认为,这是蛮族人的习俗。依他之见,在傍晚之前,也就是在太阳从朱庇特·卡皮特里努斯神庙掠过,并且斜映在集议场西侧时,才是去拜会别人的礼貌时间。据他观察,暖洋洋的秋日里,很多人都喜欢在午餐之后小睡一会儿;而且,此时此刻,听一听中庭里喷泉的哗哗声;走一走帮助消化的饭后千步走;然后,躺在卧室里的床榻上,随着透过半开半合的紫色小牛皮床帏,在绯色的阳光阳光里歇息,这些无不令人惬意。 维尼奇乌斯表示同意。他们溜达了一会儿,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城里发生的各种新鲜事儿,漫不经心地对生活发表着具有哲理性的论断。接下来,佩特罗尼乌斯就去卧室里有床帏的长榻上睡觉了,不过他并没有睡多久。半个小时之后,他走出卧室,命令拿一些马鞭草(1)香油来,他吸了吸,然后往太阳穴和手上抹了抹。 “你不知道这东西能让我的精神有多抖擞。”他满足地说。“现在我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他们的肩舆已经准备就绪,并且随时待命,于是,他们半躺到肩舆上。佩特罗尼乌斯命令那些阿非利加的奴隶轿夫把他们抬到帕特里奇乌斯坊的奥路斯·普劳提乌斯家,名门望族在城里的府邸大多都在那条街坊。佩特罗尼乌斯的府邸坐落在帕拉丁山的南麓,所以,他们最短的路径是沿着集议场下北。不过,由于佩特罗尼乌斯还想到珠宝商伊多门修的作坊去一趟,他选了一条沿阿波里尼斯坊,随后穿过集议场,然后再去往西塞勒拉图斯坊的路,在西塞勒拉图斯坊,各种各样的手工业作坊星罗棋布,遍布各个角落。 高大的黑人轿夫把乘了人的肩舆抬起来上路,名为“扈从”的一些传令兵在前面开道,而佩特罗尼乌斯则躺在榻上,把发出马鞭草味道的双手举到脸前,默不作声,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我很惊讶,你的森林女仙竟然不是一个女奴。”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要不然,她可以很轻易地就离开普劳提乌斯,搬去和你一起住了。你可以给她她可能想要的所有宠爱和财富,就和我对待我所宠爱的克律索忒弥斯的方式差不多,对了,最近我们已经两两生厌了。” “你不了解吕基娅!”维尼奇乌斯表示反对。 “那你了解她吗?你见过她的面,是的。可是你和她交谈过吗?你告诉过她你对她的感觉了吗?” “从那次喷泉一瞥之后,我只再见过她两次。”维尼奇乌斯交待。“我呆在客房里,由于我的胳膊没有复原,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用餐。直到我离开那天的前夕参加他们家的晚宴时,我才再见到吕基娅,可是我没能和她说上一个字。一直都是奥路斯在说话——先是他在不列颠打的胜仗,然后是整个意大利境内的小土地所有者的破产,这种破产曾是古时候的李锡尼乌斯·斯托罗(2)在变法中试图阻止的。奥路斯只会说这些,而且恐怕到了他们家,多数情况下我们还会听到这些,除非你更想听听现如今的一切是多么堕落,多么腐败,我们是如何丧失了罗马的美德。他们把野鸡关在鸡笼里,但却从来不吃它们,认为每吃掉一只带翅膀的禽类,我们就离罗马的灭亡更近了一步。 “第二次再见到她时,她正在给长在花园里池塘周围的鸢尾花浇水。她拿着一根芦苇,把芦苇的一头蘸到贮水池里,啊,以赫拉克勒斯的盾牌起誓,瞧瞧我的双膝吧!在哇呀乱叫,汹涌而来的帕提亚人进攻我们的军团时,我的双膝稳如磐石,可是在那个水池前,我的双膝却像一对撞到一起的骰子,咯咯作响。我傻不愣登地站在那儿,像个犯了傻的学童,像个脖子上还挂着儿童护身符的小孩儿,用乞求的眼神请她把我从悲惨之中解脱出来。我很久没能说出一个字。” “幸福的人呐!”佩特罗尼乌斯用近乎嫉妒的神情看着他。“青春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无论生命中的其他阶段有多么悲惨。”接着,他问道:“那么你就没有对她说什么吗?” “不,我说了。最终还是说了。我最后终于稍稍清醒了些,我告诉她,我从小亚细亚来,要回家去,但是,在回家的路上,我把肩膀弄脱臼了,我痛得不得了,可是,离开那个把我治好的家庭让我更加痛苦。我说,比起在其他地方可能享受到的快乐,在那里忍受的痛苦更有意义,甚至连生病了都比健健康康的好。她听到了我说的话,可是似乎和我一样稀里糊涂。她眼眸低垂,然后用刚刚浇过水的芦苇在沙地上三笔两笔地画了个什么东西。随后她抬头看了看我,又回头瞧了一眼她画的东西,似乎是想要问我什么,可接下来,她就像被某个愚蠢没脑子的农牧神吓到似的,如一位水中仙女那般跑了。” “她的眼睛长得怎么样?” “好似大海一般深邃。我就像沉溺在海水里一样沉溺其中!相信我,就连爱琴海的海水也没有那么蓝。然后,奥路斯的小儿子就跑来问我问题了,不过他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耳里。” “啊,雅典娜呀!”佩特罗尼乌斯乐了,他呼喊着智慧和经验女神的名字,“把厄洛斯绑在这个可怜家伙眼上的遮眼布解开吧,要不然,他第一次到维纳斯神庙时就会一头撞在廊柱上。” 接着,他转头对维尼奇乌斯说:“你究竟是什么呢?”他带着一丝同情的微笑言道,“生命之树上新绽的春蕾吗?是一棵嫩绿的葡萄藤幼苗吗?我应该把你带到教导少年认识鸟类和蜜蜂的盖洛奇乌斯学校,而非普劳提乌斯的家。” “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维尼奇乌斯问。 “她在沙地上写了什么?丘比特(3)的名字?被爱情之箭射中的心脏?还是什么其他的暗示,暗示她听到了一个森林之神咬着她的耳朵低语?你怎么能忽略那样简单的一个暗示?” “谁说我没注意到?我穿上成人托加的时间比你以为的早多了。我知道,女孩子们不想开口大声说话时,就在沙地上写写画画,在希腊和罗马都是如此。在小奥路斯跑过来之前,我就看了很久,我看得很仔细。但是你猜她画了什么?” “我不知道。”佩特罗尼乌斯说,他耸了耸肩膀。“如果不是我前面提到过的那些东西的话。” “一条鱼。” “什么?她画了一条鱼?” “正是。一条鱼。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想说她和鱼一样冷血?可是既然你那么快就说我是春蕾,你又那么有经验,我相信你能告诉我。” “亲爱的!”佩特罗尼乌斯笑了。“和普林尼谈谈鱼吧。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老阿庇奇乌斯(4)还活着,他会告诉你更多东西。他一辈子吃掉的鱼多得连那不勒斯海湾都盛不下。” 这时,他们的交谈中止了,因为他们正在穿越人流密集的大街,在这座城市的喧嚣声里,他们很难听得见对方的声音。从阿波里尼斯坊,他们拐弯去了罗马集议场。在晴天的时候,无所事事的平民们日落之前聚集到这里,他们在各式廊柱的间隙里晃悠,说着闲话,听着各种消息,傻呆呆地看着那些坐着肩舆路过的豪门权贵,探头探脑地瞧向珠宝店,书店,钱币兑换铺,瞧向贩卖丝绸、铜器和当代各种奢侈品的货摊,店铺和货车,这些货摊,店铺和货车数也数不清,沿着卡皮托尔山下的集议场对过一溜儿排开。 卡皮托尔山体正下方的半个集议场已经埋在了阴影里。不过,在西下的阳光下,高高建在山坡上的各座神庙以及神庙廊柱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在蔚蓝的苍穹下熠熠生辉。低处的廊柱将它们暗黑,拉长了的影子投在大理石人行道上,到处都是这些森然的影子,眼睛落在这些影子上就好像迷失在森林里一样。 无论从哪个方向来看,座座神庙和幢幢建筑都是摩肩接踵似地挤在一块儿。到处都是建筑,到处都是廊柱,一个个地挤在一起,恰似抱在一起寻求保护般。廊柱和门柱相互挤戳,零零散散地左一处右一处,爬上附近的山坡,攀住陡峭的岩石和皇宫的墙壁,又或者互相挤压,仿佛一片茂密的大理石树丛——有的又高又细,有的又宽又粗;有的发白,发红,耀眼夺目;有的被阳光照耀,镀上了一层金边;有的长出了科林斯廊柱(5)顶柱过梁下的大理石藤蔓和叶形柱头;有的卷曲盘旋,变成了有挑檐的爱奥尼亚柱,或者有四方边角的多利安柱。三联浅槽装饰,或者说是顶柱过梁和挑檐之间的装饰性雕饰带,在这片树林之上闪耀。众神雕像从庙门镶板里向外窥探,从门廊上的三角墙里向外探身。伸展着翅膀的金色战车似乎已准备好了从山巅跃向云霄,在这些拥挤的神庙上肃穆高悬的蔚蓝苍穹间翱翔。 一条宽阔的人流似乎在沿着市场及其两侧流动。百姓们在现如今的国家神明——尤里乌斯·恺撒的神庙前推推搡搡;有的百姓或是在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神庙前的台阶上蹲坐,或是在灶神维斯塔小神庙前徘徊,在巨大的大理石背景映衬下,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群五彩斑斓的蝴蝶和甲壳虫。 从所有神庙中最大的那一座——那座献给众神之神,“至尊至善”的朱庇特的神庙——的宽大台阶上,新的人流蜂拥而出。即兴演说的雄辩家们在讲坛上对着路人高谈阔论,沿街兜售的小商贩们大声叫卖着水果、葡萄酒和掺了水的无花果果汁,骗子们有疗效神奇的灵丹妙药,算命的有偿给人卜算未来,耍把戏的和变魔术的指出哪里有宝藏,并兼职给人解梦。与这类不协调的叫嚷声和说话声针锋相对,到处都有埃及叉铃声,萨姆克琴和希腊长笛的曲调。另一处,是疾病患者,虔诚的信徒,以及那些怀着种种焦虑的人们,他们带着礼物和供品到神庙去;熙熙攘攘的人群间,一群群白鸽看似是能动的黑色和杂色斑点,或在撒落于一块块大理石铺路石板上的谷物周围聚集,或在天空中飞翔,发出扑棱棱的拍翅声,在人群走过后又再次落地。 人流时不时地分散,给那些身材壮硕的轿夫们让路,轿夫们肩上扛着挂有帷帐的肩舆,帷帐内是面容冷峻无情的元老,是骑士团的骑士,或者是在矮榻上歇息,梳着流行发式的贵妇。这些贵族们的脸孔千篇一律地显露出疲惫之色,显出被生活折腾的痕迹,以及在奢侈浪费和荒淫无度面具下的疲软无力;而那些披着漂亮外袍的华贵女人们则浑身上下闪耀着珠光宝气,闪耀着堕落和腐朽的气息。说各种语言的平民百姓喊着他们的名字,拉丁语和希腊语使用的一样频繁,喊叫声中常常夹带着侮辱、赞扬和玩笑,或者是夹杂着某个大家喜欢的诨名;而在成队的士兵迈着沉重的行进步伐,或者在负责维持公共秩序的城防卫队到来之前,这些平民们便早已一哄而散,溜之大吉了。 维尼奇乌斯很久没有在城里呆过了,他好奇地看向忙忙碌碌的人群,看向统治着已知的世界,但又似乎被这些潮涌一般的民众几近淹没了的集议场。 “这是奎里特斯人的老巢。但是却没有奎里特斯人。”猜到维尼奇乌斯的想法,佩特罗尼乌斯解释道。他说的是本土罗马人,在这座城市的创立者罗穆路斯的领导下,和萨宾人融为一体之后,那是他们给自己起的名字。 “看起来是这样。”玛尔库斯说。 确实,在这川流不息的,由全罗马所有人种构成的人群中,土生土长的罗马人已经完全无迹可寻。他能看到埃塞俄比亚人,看到来自阿尔卑斯山一带黄头发,高个子的北方人,看到不列颠人,高卢人,还看到日耳曼人,看到眼梢斜长的拉维库姆居民,看到来自幼发拉底河两岸的棕色皮肤居民,以及来自印度,胡子染成土砖一样颜色的人,看到有着明亮黑色瞳仁的叙利亚人,看到来自阿拉伯沙漠府腹地,皮肤干燥脱水,只剩一把老骨头的人。看到骨瘦如柴,驼背弓肩的犹太人,看到永远含着淡漠超然,毫不在意的微笑的埃及人,看到深蓝色皮肤的努米底亚人和皮肤黑得发亮的阿非利加人。人群里有来自希腊腹地的希腊人,他们用艺术,科技,精明的头脑和兑换钱币的本领与罗马人一起支配着这座城市;还有更多希腊人来自爱琴海诸岛及其遍布小亚细亚诸多殖民地,来自意大利沿海和埃及,以及纳尔波高卢。在一群群耳朵上穿了孔的奴隶们中间,游手好闲的底层罗马人慢慢悠悠地走着。人群里还有身份自由的移民者,定居者和来自各个帝国城镇和乡村的投机分子,他们被这个无限扩张的城市的财富和利益所吸引,被发家致富的机会所诱惑。历代皇帝向这些无所事事的平民们供给食物和娱乐,养活他们,取悦他们,甚至给他们衣服穿,给他们屋子住,就为了让他们安分守己,可即便如此,他们却仍旧朝三暮四,是个不安定的因素。 广场上也从来不乏各种祭司和小商小贩。这里有塞拉庇斯(6)的祭司,他们手里拿着棕榈叶;有伊西斯的祭司,他们从她的祭坛上收集下来的供品比朱庇特·卡皮特里努斯祭坛上的还要多;还有西布莉神的祭司,他们手里抓着一把黄金做的水稻秸秆;还有一切东方游牧民族的祭司。头上戴着色彩艳丽的高帽子的东方舞者和卖护身符的,舞蛇的,及迦勒底巫师们挤做一团;最后,是一大群吵吵闹闹的民众,他们什么也不干,每个星期都到台伯河沿岸的各个粮仓那里去领免费的粮食,为了争抢竞技场里的座位和彩票打架,他们睡在台伯河上游的那些破房子里,那些房子摇摇欲坠,时不时会坍塌崩裂、砸到他们脑袋。白天,他们或是懒洋洋地躺在宽敞的庙宇门廊的阴凉里,或是苏布拉区脏水横流的施汤棚子里,或是米尔维安桥上,或是横七竖八地躺在富人的宅院前,就为了偶尔得到奴隶们碗里剩下的残羹冷饭。 佩特罗尼乌斯在这群人中颇有声望。实际上,对他们来说,他几乎就是个英雄。瞅见他时,闲逛者此起彼伏地叫嚷着“佩特罗尼乌斯!佩特罗尼乌斯!”玛尔库斯·维尼奇乌斯时不时能听到这声音。 他们因为他满不在乎的慷慨大方而喜欢他。当人们听说他否决了皇帝将长官佩达尼乌斯·塞古都斯所有家奴处死的旨意时,他在平民中奇特的受欢迎程度便飙升得异乎寻常。在那道旨意里,不管是男奴还是女奴,不管他们有多大岁数,仅仅因为在一时的疯癫和绝望下,他们中的一人杀了那个说不出有多么残酷的人之后,他们都要被处死。佩特罗尼乌斯对每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讲过,他才不在乎那些奴隶们是死是活。对他来说没有差别。只不过是因为那样的大屠杀冒犯了他的审美观,他才用他风雅裁判官的身份,私下里和尼禄说过这件事。这种大屠杀,在他看来,是野蛮的,适合于某些残暴的塞西亚人(7),于罗马人则是大大有失身份。但不管他怎么说,从那时起,由于这场屠杀,那些在街上暴动的平民们爱戴他起来。 而这种爱戴对于他亦是可有可无。他记得,这些大街上的民众同样也爱戴布列塔尼库斯(8),可他被尼禄毒死了;他们还爱戴阿格里皮娜,可她被遵从尼禄旨意的禁卫军杀害了;他们还爱戴屋大维娅,可尼禄让她在厐达提里亚岛上的监狱里忍饥挨饿,在蒸气室里,她的血管被切开,然后她又被活活扼死;还有路贝里乌斯·普劳图斯,他被放逐了;还有特拉赛亚,他随时面临着死亡。平民们的爱戴几乎可以被视作不祥之兆,而佩特罗尼乌斯更是深以为然。两方面的背景令他对这群草民不屑一顾,一来,他是位贵族,二来,他是位有文化有素养的人。在他看来,那些把利马豆装在衣服里面作为随手零食,身上一股子烤利马豆味道的平民百姓,还有那些总是在城里的回廊和一个个街角处打赌玩“钓鱼”游戏,玩得声音嘶哑,汗流浃背的人,连人都算不上。所以,此时,对那些平民们的掌声和这一路上随处可见的飞吻,他视而不见,他对玛尔库斯说起佩达尼乌斯事件,对这些变化无常的“伟大淳朴民众”嗤之以鼻,就在大屠杀和他们自发暴动的第二天,在尼禄乘车去往稳定和秩序的保护神,即息戈者朱庇特的神庙时,他们又对着尼禄鼓掌喝彩。 但是到了阿维尔努斯书店时,他命令停轿。他走了进去,买了一本装帧精美的手抄书,他把书递给维尼奇乌斯。“送给你。”他说。 “谢谢。”说着,维尼奇乌斯瞟了一眼书名,“《讽刺诗》?挺有新意。谁写的?” “我写的。但是你自己留着看就行了。我不想犯和路菲努斯同样的错误,也不想犯和法布里奇乌斯·维伊安托一样的错误,那样的话,就没有人知道这本书了。” “你不是说你不写诗的吗?”维尼奇乌斯快速浏览着卷轴。“但是这上面有很多夹在散文中的诗句。” “在读到《特里马奇奥宴会》时,你留心一下。至于诗句,由于尼禄开始写荷马韵体诗,我把诗句的形式给变换了一下。哈!每次维特里乌斯想清清肠胃的时候,他就把一支象牙尖笔伸进喉咙里。有人用蘸了橄榄油,或者滚沸的百里香香油的火烈鸟羽毛来催吐。我只需要读一读尼禄的史诗即可,效果立竿见影。然后,即使不是出于完全清醒的神智,我也会出于空空如也的肚子对他加以褒扬。” 说到这里,他把肩舆停在了伊多门修的作坊前,他走进去,关心了一下他想要的宝石,最后,他命轿夫们直接把他带到奥路斯·普劳提乌斯的府邸。 “我要在路上和你说说路菲努斯的故事。”他说,“让你明白作家的虚荣心可以把人变成什么样子。” 但还没等他开口呢,他们就已经到了帕特里奇乌斯坊,没过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奥路斯·普劳提乌斯的宅门前。一个年轻健壮的门房打开了通往门厅的大门,在中庭前面的两间候见室的第一间里,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嘲鸠在他们的头顶上呱呱叫:“万福!” “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门房身上没有戴镣铐?”在去往中庭的路上,维尼奇乌斯问道。 “这户人家真奇怪。”佩特罗尼乌斯柔声低语。“你可能知道彭波尼娅被怀疑信奉某种东方的偶像,叫基督还是什么来着。我觉得是克利司披尼拉(9)造的谣。她无法体谅彭波尼娅一辈子只有一个丈夫。想想吧!只有一个男人的女人!现在,在罗马,要找一盘诺里克(10)蘑菇都比这容易。他们把她带到家庭审判庭上受审,不过——” “你说得对。”维尼奇乌斯点了点头。“这户人家很奇怪。稍后我会告诉你我在那里时的所见所闻。” 这时,他们到了中庭。负责管理中庭的奴隶管家派唱名奴去通报有客人到,而其他的家奴则为他们搬来了座椅和脚凳,佩特罗尼乌斯从未来过这里,他一直以为这个严肃正经的家庭里只会是一片愁云惨雾;现在,坐在这里,他在暗中四下打量,带着惊奇,也许还带着一丝丝失望,因为这处中庭给人一番颇为愉悦和欢欣之色的印象。明亮的阳光从穹顶巨大的四方形天窗上洒落进来,在下面的喷泉和方形池子上透射出无数晶亮的光柱。说是“方形蓄水池”,实际上,那个池子是一个承雨池,被用作在春秋季节承接干净的雨水,不过在这里,那个池子被作为栽种银莲花和百合花的室内中央花圃。百合花四处盛放,似乎是这户人家的最爱,有白色的,有绯红色的;四处盛放的还有一丛丛鸢尾花,颜色从天蓝色到如蓝宝石般的深色,柔嫩的花瓣上沾附着晶莹的水珠,就仿佛被一条银色的白鲑从旁划过时溅上去般。在棕榈叶和掩盖了花盆的苔藓中,幼童和水鸟的小铜像若隐若现。在池子的一角,一只小母鹿的雕像对着水面低下它绿色的脑袋,似是要去饮水。中庭的地上铺着马赛克的镶嵌地砖。四面墙壁不是嵌着红色的大理石就是画有树木、鱼鸟和各种稀奇古怪的动物,因为色彩明亮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通往其他各个房间的角门被颇有品位地用雕刻过的龟壳和象牙装饰起来,代表奥路斯祖先的雕像沿着门和门之间的墙壁一排排地伫立着。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来访者都可以感受到一种镇定和自信的印象,这种印象来自于殷实的家底,不是殷实得过分,而是恰到好处的,可以满足最苛刻需求的家底。 而佩特罗尼乌斯呢,他的生活方式更铺张,更讲究,他总是在高雅和卖弄之间寻找精准的平衡。在这里,他找不出什么能批判一番的。他转回头,向维尼奇乌斯说出对这里的评价。这时,卷帘奴,也就是负责拉起和打开门帘的奴隶,把挂毯向两边拉开。那张挂毯遮挡住的是一般罗马家庭存放家族档案的内宅柱廊。他们看见奥路斯·普劳提乌斯正从远处的走廊匆匆走向他们。 他是个中年男子,正在快速步入人生迟暮之年,不过仍然身康体健,从面色来看,他仍旧精力充沛;干巴巴的,也可以说满是皱纹的脸庞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眼神犀利的苍鹰。不过,这一次,由于这位尼禄的朋友,心腹和谏友的意外来访,普劳提乌斯的脸上露出一副既防备又惊讶的神情。 佩特罗尼乌斯深谙世事,自然没有漏掉这样明显的惊愕表情。一等客套的寒暄话结束,他就做了安抚人心和彬彬有礼的解释,用能言善辩和婉转得体的口吻说明,他只是为了他的外甥在奥路斯家里受到的厚待来感谢他的。 “仅为聊表谢意而已。”他微笑着对奥路斯说道。“一种在像你我这样相识已久的人之间,平常而又多见的礼节。” “很高兴见到你。”老将军让他放心。“不过,应该是我来感谢你才对,亲爱的朋友,虽说我敢肯定你猜不到是什么原因。” “确实。”佩特罗尼乌斯用他那棕色的眼睛凝视着天花板。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件曾经或许给过奥路斯任何帮助的情形,也想不出给别人做过这样的事情。已经决定好的为玛尔库斯奔走也许是他除了为自己之外,生平第一次给别人办的事。啊,可能是以前什么时候的巧合之举吧,他思忖,不过绝对不会是有意为之的就是了。 “你不记得你为维斯帕西亚努斯(11)做过的事了吗?”奥路斯问。“我非常喜欢他,欣赏他,有一次,听尼禄朗诵诗歌的时候,他睡着了,是你救了他的命。我们当时都以为他完了。” “恰恰相反。”佩特罗尼乌斯说。“他的运气再好没有了,因为他没有听到某些实在是糟糕的诗句。不过我承认,最终的后果可能会很惨。我们的红铜胡子都已经打算派一个百夫长给他,对他提出割腕的友好建议了。” “可是你,佩特罗尼乌斯,你将其变成了虚惊一场的玩笑。” “是真的。或者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我只不过是告诉我们的皇帝诗人,彼时彼刻,他已经可以和令凶恶的野兽陷入睡眠的俄尔甫斯(12)比肩了,那令他的诗有了神性。如果批评包裹在奉承的外衣里,尼禄还是可以接受一些批评的。这一点,我们优雅的奥古斯塔(13),我们深深爱戴的波佩娅颇有体会。” “唉,我们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里啊!”奥路斯悲戚地,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在不列颠掉了两颗门牙,不知是哪个不列颠人用石头砸的,这也是为什么我近来总是说话咝咝漏风的缘由。可是,要说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还要数和那些蛮族人纠缠在一起的时候——” “因为那是你获得荣誉和胜利的时光。”维尼奇乌斯插嘴说道。 但是佩特罗尼乌斯生怕这位将军说起老掉牙的战争故事,他换了个话题。有几个农民在普列涅斯特(14)附近地区发现一只长了两个脑袋的死狼崽,而那个时候,一场大暴雨中的一道雷击翻了月神神庙的一个屋角,人们还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深秋时节里听到这样的雷声。告知佩特罗尼乌斯此事的是一个叫科塔的家伙,这个人还说,神庙的祭司把此事看作是罗马城灭亡的前兆,或者至少是某栋豪宅毁坏的前兆,只有奉上特别的祭品,才能避免发生不幸。 奥路斯赞成对这样的征兆不可掉以轻心。“众神可能发怒了。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近来确有太多的罪恶,在这样的情况下,正是献上祭品的时候。” “唔,你们家的房子是不会倒的。”佩特罗尼乌斯轻快地说,“因为它相当狭小,尽管住在里面的人很伟大。而对我这个不名一文的主人来说,我的房子又太大了,但是那也没有大到一定地步。不过,让我们来说说某些真正的大房子的毁灭吧,比如说皇宫,你觉得皇宫值得我们花费精力让它免于毁灭吗?” 普劳提乌斯没有出声。这明显的谨言慎行让佩特罗尼乌斯有点犯堵。因为他对别人的身家性命一向不甚在意,况且,他从来都分不清善与恶,所以,他从来没有告过密,不管对他说什么都没有风险。即便如此,他还是快速地再次换了个话题,开始赞扬起奥路斯家的好品位来。 “这是一栋老宅子了。”普劳提乌斯说。“自我继承后,整栋房子我就一点没动过。” 在中庭和内长廊之间的帷帐被拉开后,房子里便一览无余了。可以看见下一个门廊和门廊前方的客厅,直看到远处尽头的花园,花园光彩夺目,就仿佛是框在一副暗沉的相框里的油画。孩童的笑声从那边欢快地响起,回荡在府内,一直传到中庭。 “啊,将军,”佩特罗尼乌斯说,“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从近处去听一听这纯净和真实的笑声吧,现如今很难听到这样的笑声了。” “乐意之至。”普劳提乌斯站起来领路。“那是我的小奥路斯和吕基娅,他们在玩球。不过,说到笑声,佩特罗尼乌斯,我得说你这一辈子都在听笑声。” “我笑,是因为生活不值得用泪水去面对。”佩特罗尼乌斯回答。“但是这里的笑声不一样。” “而且,”维尼奇乌斯添上了一句,“佩特罗尼乌斯晚上笑的比白天多。” 他们穿过院子来到花园。这里,吕基娅和小奥路斯正在玩接球游戏,名为拾球奴的奴隶把球捡起来传给他们。佩特罗尼乌斯飞快地瞄了一眼吕基娅,小奥路斯看到维尼奇乌斯后向他跑去和他打招呼,那个年轻的战士则走上前,对手中拿着球的美丽姑娘躬身致意;那个姑娘发丝凌乱,脸色红润,气息不稳。 他们走到被葡萄藤,野生忍冬和常春藤蔓生覆盖的荫荫绿树下。彭波尼娅·格莱奇娜坐在一张用餐时躺靠的餐床上。佩特罗尼乌斯认识她,即使他从来没有到她家里拜访过她。因为他曾在安提斯蒂娅,也就是路贝里乌斯·普劳图斯的女儿家里见过她,也在塞涅卡和波利翁的家里见过她。尽管他玩世不恭惯了,却不能完全压制自己对彭波尼娅的敬重之心,他一如既往地被她沉默的哀伤所撼动,被她脸上柔和而又忧思重重的肃然之色所撼动,被她的姿态,她言行举止间自然而然的贵气所撼动。彭波尼娅动摇了他对女人的所有观点,以至于这个彻底腐化堕落,放浪形骸的男人,这个对彭波尼娅的性别没有任何神秘感的人不仅发现自己生出了一种陌生的敬意,而且事实上也丧失了一些泰然之姿。现在,在谢过她给予维尼奇乌斯的照顾后,他情不自禁地称她为“夫人”,这个他在谈及罗马世界里的那些高贵的妇人们,诸如卡尔维娅·克利司披尼拉,司克里波尼娅,瓦列里娅或者索丽娜时,都不曾闪现过的提法。接着,刚一等表示完感谢和问候,他就开始抱怨她罕见于当今的社交场合中,抱怨从来没见她在圆形露天大剧场或者是竞技场里现过身。 “我们俩都上了年纪。”握着自己丈夫的手,她平静地说,“况且我们也越来越喜欢我们宁静的家了。” 佩特罗尼乌斯想对此加以反驳,不过奥路斯·普劳提乌斯打断了他的话。 “在用希腊名字称呼我们罗马众神的那些人中间,”他补充道,“我们越来越觉得不自在。” “众神早就成了修辞学中的辞藻。”佩特罗尼乌斯无可无不可地耸了耸肩,用尊敬的目光快速瞅了彭波尼娅一眼,仿佛是要说,除了她,他的脑海里此时没有别的神。“再者,自从希腊人教了我们修辞学后,连我都觉得说赫拉比说朱诺更容易些。” 然后,他又开始驳斥她上了年纪的说法。“有的人确实老得快。”他礼貌地表示认同。“但是他们过的生活和你们的完全不同。再说了,还有似乎是青春永驻的脸孔呢。” 令他自己也诧异的是,他的客套话听起来相当真诚。彭波尼娅虽然早已青春不再,但她看起来确实是年轻的。她皮肤光滑,没有受到岁月的侵蚀,她的面孔和头颅都是精致玲珑的,所以,即使她的脸色肃穆,她的外袍衣色暗沉,她给人感觉还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子。 这时,从维尼奇乌斯呆在自己家时就喜欢上了他的小奥路斯跑上来,请他加入到他和吕基娅的游戏中去。吕基娅也来到了树下,现在佩特罗尼乌斯可以好好打量她了。在渗进常春藤顶棚,并斑驳地照在她脸上的阳光下,她看起来就好似一位林中仙女,比第一眼瞥见时看到的还要漂亮。由于他先前还没有和她说过话,他起身向她致意,并且没有用常用的问候语,而是像《奥德赛》里的尤利西斯遇见瑙西卡时那样对她说话,他引用了荷马的诗句:
“仙女呵,你是天神还是凡人?
如果你属于这个凡间,那么,
你的父母真是有福了,
你的兄弟们也真是有福了。”
“显而易见,你相当不凡,
还有一颗配得上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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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是一种净化环境的植物。具有提神醒脑,放松情绪,消除恶心,促进消化等功效。
(2) 公元前366年,保民官李锡尼乌斯和塞克斯提乌斯颁布了一项限制个人占有土地数量的李锡尼-赛克斯法案,以满足贫民对土地的要求。但该法案随即变为一纸空文。
(3) 即前文提到的厄洛斯。
(4) 美食家,著有关于厨艺烹调的著作。
(5) 多利安柱,爱奥尼亚柱和科林斯柱是古罗马建筑中的几种主要柱式。多利安柱的柱头没有修饰。爱奥尼亚柱则更长一些,柱头装饰为涡旋或者涡形的花样。科林斯柱则有装饰着叶形的装饰板。文中讲述都是这三种柱式的特点。
(6) 即古埃及主神之一的俄西里斯,是另一位主神伊西斯的哥哥和丈夫。俄西里斯被他的兄弟提丰杀害,尸体被剁成碎块,撒遍整个埃及。伊西斯四处奔波收集丈夫尸骨。后来,他们的儿子,太阳神荷路斯为父亲报了仇。俄西里斯复活后成为冥王。伊西斯在古希腊罗马时期被尊奉为地母和星空的创造者。
(7) 该族人善于骑射。
(8) 布列塔尼库斯是克劳狄乌斯的儿子,尼禄的继兄;阿格里皮娜是尼禄的母亲,克劳狄乌斯的侄女和最后一任妻子。屋大维娅是克劳狄乌斯的女儿,尼禄的第一任妻子。
(9) 即卡尔维娅·克利司披尼拉。据塔西佗在《历史》中记载,她向尼禄传授了放荡的生活方式。
(10) 位于阿尔卑斯山东部和多瑙河上游的一个罗马行省。
(11) 开创了弗拉维王朝的罗马皇帝。
(12) 荷马之前最伟大的诗人。他善弹竖琴,传闻他的琴声能使草木点头,石头移动,猛兽驯服。在他的妻子因为被毒蛇咬中致死后,他到冥界,用音乐驯服了双头狗,感动了复仇女神和冥界女王,带回了妻子。
(13) 皇后的尊称。
(14) 今天的意大利帕莱斯特里纳。在提贝利乌斯时期该地成为自治市,是罗马权贵阶层的消暑圣地,也是幸运女神的神殿所在地。
(15) 阿那克里翁(570?-478?BC),古希腊宫廷诗人,他的诗歌多以美酒和爱情为主题。
(16) 在第一次犹太起义中支持罗马的一位女王。她的年纪比提图斯大很多。
(17) 尸骸和葬礼操办者的女保护神。
(18) 意大利南部靠近第勒尼安海的一个地区。 第三章 “她信仰唯一万能并且公正的神。”刚一和维尼奇乌斯回到他们的肩舆上,佩特罗尼乌斯就说道。“如果她的神是万能的,那么他就可以掌握生死。如果他是公正的,那么他就不会不公正地令人死去。所以说彭波尼娅为什么一直为尤利娅服丧呢?通过对她的哀思,她指责着她自己的神。我得把这话给我们长着红铜胡须的猴子统统再说上一遍,因为在涉及到推理的时候,我不认为我有向苏格拉底学习之处。我同意,每个女人都有三到四个灵魂,但是那些灵魂中没有一个会推理的。让彭波尼娅和塞涅卡还有科尔努图斯一起去思索创造的本质吧。让他们去召唤色诺芬尼(1)、巴尼门德(2)、芝诺(3)和柏拉图的幽魂吧,在阴间,他们一定已经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嘲鸠一样无聊了。我却想对普劳提乌斯和彭波尼娅说些别的!啊,可是以埃及伊西斯女神的神圣肚皮起誓,我怎么能说出口?如果我直接告诉他们我的结论,我们绝对会纠缠个没完没了。他们的道德感会令他们挥舞着双臂站起来,他们会吵嚷得如铜锣一般。我是真不敢呀!你能相信吗,玛尔库斯?我竟然不敢。美,是的。那里处处都很美,但是孔雀也很美,直到它开始尖叫时为止。那种喊叫的可能性都能把我给吓呆。不过,我确实不得不恭维你的好眼光。她是一尊真正的奥罗拉(4)雕像,借用荷马的话来说,是‘有着玫瑰色指甲的曙光’。一看到她,我就想到了春天,不是鲜花初次绽放时,橄榄就变成灰色的意大利的春天,而是我在赫尔维希亚(5)曾经见过的那种的春天,朝气蓬勃,有着明亮的绿色。我一点也不意外她对你产生的影响。我可以对着罩在我们头上的那轮明月起誓。不过你要小心,玛尔库斯,爱上她就像爱上月神戴安娜一样,你知道当阿克泰翁想强占月亮女神时的下场吧?奥路斯和彭波尼娅会把你给撕碎的,就像猎犬吞噬阿克泰翁那样。” 维尼奇乌斯歪在软垫上,一时间没有说话。接着,他语不成句地发出尖厉的嘶吼,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我以前就想要她。”他怒吼。“现在我更想要她。当我抓住她的手时,我以为我都要烧起来了。我一定要得到她。我希望我是宙斯。我会用一片云团罩住她,就像宙斯扑向伊俄那样。或者我可以往她身上落下一阵金雨,就像宙斯占有了达那厄那样。我想亲吻那张嘴,直到那张嘴被亲坏。我想听到她在我的怀里喊叫。我想杀掉奥路斯和彭波尼娅,然后抓住她,把她带到我的家里。我今天晚上是一定睡不着了。我要拷打几个奴隶,听他们的尖叫——” “冷静!”佩特罗尼乌斯迅速打断他的话。“你的口味和一个普通木匠一样粗俗。” “我不在乎。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要得到她。我来是找你出主意的,如果你出不了主意,我会想出自己的法子来。如果奥路斯把她当作女儿,那我干嘛把她看作是个奴隶?所以,若是别的法子不行,那就结婚吧。让她在我家的门上涂抹狼油,让她在我家里的房梁上悬挂红线,并坐在我的壁炉旁边,做我的妻子。” “冷静,你个疯子。”佩特罗尼乌斯再次警告他,“你是一名罗马贵族。你的祖先曾是元老。我们用绳子把蛮族人远远地拖在战车后面,可不仅仅是为了最后以娶他们的女儿来收场的。注意别走极端了。先试一试所有简单、实在、平常的办法,趁着这一点点的时间,让我们来想出有用的办法。我也一度认为克律索忒弥斯是个女神,可是我没有娶她,不是吗?尼禄也没有娶他的阿克提,即使她被认为是阿塔鲁斯国王的女儿。所以冷静下来吧。记住,如果她决定离开奥路斯一家,搬到你家去住,他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她不是他们的所有物。法律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而且你也不是唯一一个坠入情网的,小伙子。我看得出,厄洛斯也对她施了法,我敢肯定,你可以把希望寄托在这上。要有耐心。每一扇门都有一把钥匙。我今天已经思考了太多,所以我今晚不会再动脑筋了。不过,我向你保证,我明天会好好开动脑筋的。我要是找不到可行的法子来,我就不是佩特罗尼乌斯了。” 他们又安静了片刻。等过了一会,维尼奇乌斯打破沉默时,他的口气已经冷静多了。 “谢谢你。”他说。“祝你好运。” “放宽心,小伙子。耐心就是钥匙。” “对了,你今晚要上哪去?” “去克律索忒弥斯那儿。” “你真幸运,可以得到你爱的女人。” “我?”佩特罗尼乌斯笑了。“现在克律索忒弥斯唯一还能让我高兴的就是,她和我的获释奴,长笛手提奥克里斯合起伙来蒙骗我,还以为我不知道有这回事。我以前确实爱过她,可现在,她能提供给人的乐趣就只有她的谎言和她愚蠢的作为了。和我一起来吧。如果她开始对你调情,用蘸了酒的手指在桌子上写情话,你知道,我是不会嫉妒的。” 他们命令轿夫将他们抬到克律索忒弥斯家去。他们的双脚刚刚踏进中庭,佩特罗尼乌斯便往维尼奇乌斯的肩上一拍。 “等一下。”他咧嘴笑了。“我想我找到办法了。” “愿众神回报你——” “是的,就是这个办法。这是个万无一失的办法。”佩特罗尼乌斯微笑道,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才智。“唔——听着。听我说,玛尔库斯。” “我正洗耳恭听呢,亲爱的众神信使。” “过不了几天,你那女神一般的吕基娅就会来为你看家了,或者就像俗话说的那样,吃下得墨忒耳(6)的种子了。” “如果真的那样,”维尼奇乌斯大声喊道,“你就比恺撒还要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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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570?BC-480?BC),古希腊诗人和哲学家,埃利亚学派先驱。提出“神是一”理论,对后世哲学和宗教神学有深远影响。
(2) (510?BC-450?BC),古希腊诗哲学家,埃利亚学派创始人。他认为思想与存在同一,无生灭,静止不动。
(3) (490?BC-430?BC),古希腊诗哲学家,斯多葛学派创始人。他提倡顺应自然,服从命运。
(4) 黎明女神。
(5) 即瑞士。
(6) 农事和丰产女神,婚姻和女性的庇护者。 第四章 佩特罗尼乌斯说话算数。见过克律索忒弥斯后的第二天,他一直睡到了晚上,然后,日暮时分,他乘轿去了帕拉丁宫,在那里,他和尼禄进行了一场密谈。这场谈话的结果就是,第二天,也就是维尼奇乌斯第一次把秘密吐露给他的第三天,一个百夫长率领一队禁卫军卫兵来到了普劳提乌斯的家。 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变数和恐惧。这样的传令通常都是死亡的前兆,在百夫长捶响大门的时候,恐惧布满了整幢府邸,中庭的守门奴传话说,前厅里全是士兵。府里的人全跑向奥路斯,相信他受到的威胁比其他人更多。彭波尼娅抱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搂住他,苍白的嘴唇不断地在他耳边低语着什么;吕基娅脸色煞白得如同麻布,她吻遍了他的手;小奥路斯紧紧地拽着他的托加;从楼上女人们住的房间里,从仆从住宿区里,从浴室里,以及从地下室的隔间里,奴隶们,不管是男是女,从所有的走廊里涌了出来。“哀哉,可怜的我!”这样的叫喊在宅子里此起彼伏。女人们大声哭泣。有的奴隶姑娘双手捂脸,把头遮起来,仿佛要去参加葬礼一般。 老将军保持着镇定。多年来的征战使他学会了直面死亡。皱纹满面,如鹰一般的面孔紧绷着,像一副冷硬的面具,掩藏了他所有的情绪。他快速命令大家保持肃静,让奴隶们去做各自的事情,然后,他回头对彭波尼娅说话。 “让我走吧,”他低声道,把她往旁边稍稍推了推。“如果我的死期到了,我们会有互相说再见的时间的。” “我祈祷可以和你同生共死。”她说;“无论命运是什么。”接着,她就跪了下来,开始祈祷,人类对至亲之人的担忧程度能有多热切,她的祈祷就有多热切。此时,奥路斯穿过中庭,和百夫长来了个面对面。他立刻就认出来,这个百夫长是他在不列颠战争时的手下,名叫盖乌斯·哈斯塔。 “请将军安。”百夫长说着,把一块写在蜡板上的委任状显示给他看。我给您带来了皇帝的问候和旨意。这儿是蜡板,证明我是以他的名义来的。 “我对皇上的问候表示感激,”奥路斯恭谨回道,“我随时听候他的差遣……欢迎来到这里,哈斯塔。好了,究竟是何事?” “皇上听说你家里有个人质。”哈斯塔开口说。“她是吕基亚国王的女儿,神圣的克劳狄乌斯担任统治我们的恺撒之时,她的子民把她交托给了罗马,作为不冒犯我们帝国边境的保证。神圣的尼禄向将军您表示感谢,感谢您这么多年来把她放在府上的照顾。但是现在皇上想要解除你的负担,并且皇上认为,她是国家的人质,所以她应该被置于帝国的保护之下,皇上命令您将她立即转交给我。” 奥路斯是名英勇的战士,绝不会去反抗命令;作为一个男人,他也绝不会让自己说出一句难受和抱怨的话,但是因为骤然的愤怒和痛苦的抽搐,他的眼睛眯缝起来。曾几何时,看到他这样不快的神情,不列颠军团就会胆战心惊,连现在的哈斯塔脸上也极快地闪过一丝惧怕。不过,这一次,在皇命之前,奥路斯无计可施。他瞪着那副书板,瞪得时间有点长,接着,他镇静地盯着那个老百夫长。 “请稍后,哈斯塔,”他说,“人质很快就会给你送来。” 他走回到房子的另一头,在那里,在叫做花厅的客厅里,彭波尼娅,吕基娅,还有小奥路斯忐忑不安地等着他。 “没有人会死或者受到放逐。”他走进来说。“但是皇上的旨意仍旧是让人伤心的,是关于你的,吕基娅。” “关于吕基娅?”彭波尼娅惊恐地喊道。 “是的。”老将军悲切地看向那个姑娘。“吕基娅,我们把你养在府里,就如同你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即使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对你的爱也不过如此了,可是你知道,你并不是我们的女儿。你是被你的子民送给罗马的人质,照顾你是皇帝的职务。唉,现在,皇上要把你带走了。” 老将军平和镇定地说着,但是,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特别的意味,一种奇怪的,威胁到生命的意味,他不能允许自己将其大声说出来。吕基娅听着,却仿佛一个字也没听懂。她的眼睛快速眨动着,充满惧怕和迷惑地注视着老将军的面孔。彭波尼娅脸色灰白得如同死人一般。在外面的走廊延伸到的各扇房门处,那些奴隶姑娘们的脸庞上再次表现出惊恐的神色。 “皇帝的意志必须贯彻执行。”奥路斯说。 “奥路斯!”彭波尼娅大叫,她用双臂搂住了那姑娘,像是要保护她。“她还不如死了的好!” 愤怒和痛苦再次掠过老将军的面庞。“如果我在这世上孑然一身,”他忍不住说道,“我就不会把她活着交出去,可是我不能拿你和咱们的孩子来做陪葬,彭波尼娅。也许咱们的儿子能活到看见更好的时代。我今天去谒见皇帝,请求他收回他的旨意。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收回……而此时此刻,吕基娅,再见了,我想要你明白,从你第一天来到我们家起,彭波尼娅和我就没有不开心过。” 他压抑着涌起的心潮,用罗马人和战士般的毅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当他把手放到吕基娅的头上时,当吕基娅用满含着泪水的眼睛看向他时,当吕基娅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地亲吻那只手时,他发出如子丧女亡的父亲那般悲痛颤抖的嗓音。 “再见了,我们生命中的欢乐果。”他说道,然后,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之前,猛然转身去往中庭。 彭波尼娅把吕基娅领到她的卧室,她竭力使这个姑娘镇静下来,给她安慰,抚平她的恐惧。彭波尼娅竭力使她心怀希望,但在那个罗马家庭里,她说的话听起来怪异了些。那个罗马家庭的家宅守护神神龛就在隔壁,在隔壁右边的那间屋子里。真心遵循祖先传统的奥路斯每天都向神灵上供;而在上供用的祭炉旁边,这两个女人在异教世界里暗中遵循的新教义却隐晦不明。她对吕基娅耳语道,审判的时候来临了。皇帝的宫院是罪恶,堕落和邪祟的巢穴。曾经有过一个时代,一个现在被历史赋予尊荣的时代,在那个时代,维尔吉尼乌斯把匕首插进他女儿的胸膛,使她免遭阿庇乌斯的奸淫。多年以前,卢克莱蒂亚用自尽来洗清她所受到的耻辱。 “然而我们知道,吕基娅,你和我,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自尽。我们没有权利那么做。只有神才有那样的权利,他的教义比我们两人的生命更伟大,更神圣——也比罗马还伟大。这教义使我们抵抗邪祟和恶行,直至殉难和死亡,但又不是出自我们自己双手的殉难和死亡。” 接下去,她急切地说道,摆脱了堕落和糜烂生活的巢穴,而且未受到玷污,仍旧纯洁的人将获得最崇高的赞誉。肉欲的世界是一个恶行的巨大穴巢。万幸的是,它持续的时间不过是眨眼之间,它也不比一个眨眼更重要,在这之后,光明将重现——仁慈,而非尼禄,将统治世界,欢乐将取代悲苦,幸福将替换泪水。 接着,她开始谈到了自己。是的,她内心平静,她追随着主,但是另一种痛苦折磨着她的心灵。她的奥路斯仍旧看不到真理,看不见救赎他的光明。她也不能用真理的宗教教导自己的儿子,她不得不对他们隐瞒自己的信仰。一想到这欺骗可能贯穿她的生命,一想到她可能死在在他们转变信仰之前,一想到那样的分离比她和吕基娅现在的暂时分离还要痛苦和长久,她就受不了。她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了丈夫和儿子,她在天堂如何能找到幸福?如果他们是以异教徒的身份死去,他们会被永恒的天堂拒之门外。 “我拼命祈求神大发慈悲,”她自白道,“祈求着那一刻快乐和愉快的时光。”她谈到她一夜夜的祈祷,一夜夜的流泪。“我把我的痛苦作为祭品奉献给神。” 她说,她等待着,并且继续相信,即使是现在,在她受到新的打击时,在一条粗暴的旨意将吕基娅——她丈夫称之为他们生命中的欢乐果——夺走时,她也将继续相信。 “我相信神,”她说,“而且我将一直相信,有一种力量比尼禄的更加强大,那份慈悲比他的残酷更加强大。” 她把那姑娘的小脑袋瓜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前,吕基娅跪下身,将自己的眼睛埋在彭波尼娅外袍的层层褶皱中,她就那样静静呆了许久。然而,等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有了认命的神色。 “我为您必然在经受的痛苦而难过,母亲。”她平静地说道。“我也为父亲和小奥路斯必定在经受的痛苦而感到难过。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违抗皇帝的旨意。任何反抗都将把你们全都毁掉。我保证,在恺撒的宫里时,我会记住你对我说过的话,记住你告诉我、教导我的一切。” 两个女人又一次搂在一起,接着,她们走出花厅,在这里,吕基娅和小奥路斯,和那位教导他们希腊语的年迈教师,还有所有的奴隶们道了别。奴隶中有一个叫做乌尔苏斯的吕基亚人,他孔武有力,在克劳狄乌斯时期,他曾经和其他仆从随吕基娅及其母亲来到罗马军营,此时,他跪在她的面前,并向彭波尼娅叩首。 “夫人,请允许我,”他说,“和我的公主一起走,到恺撒的皇宫里去照顾她。” “你不属于我们。”彭波尼娅说,“你是吕基娅的仆人。可他们会让你进宫吗?你怎么去保护她呢?” “我不知道,夫人。”这个高大的吕基亚人说道。“我只知道铁器在我的双拳下会化成碎片,这会有用处的。” 这时,奥路斯·普劳提乌斯回来了,对乌尔苏斯的话,他立刻表示赞成。再说,他们也没有权力把他扣留下来。他说:“如果我们要移交一名国家的人质,那么我们必须把她所有的随从也一起交出去。”然后,他就在她妻子的耳边急速低语道:“她需要多少奴隶,就给她多少奴隶。百夫长不能拒绝带走他们。” 这多多少少抚慰了吕基娅,而这也取悦了彭波尼娅,她可以在和她们信仰相同的奴隶中仔细挑选,可以让她身边围绕着她精选出来的仆人。除了已成为多年基督教徒的乌尔苏斯,她还选中了给她保管衣物的老女仆,两个塞浦路斯梳发人和两个日耳曼浴室女仆,她们的忠诚值得信任。她想,上天注定,新信仰的种子现在要撒到皇宫里去了。 她还写了几句话给阿克提。阿克提是尼禄的获释奴和红颜知己,曾经是他最宠爱的情妇和女奴。据说那个草菅人命的暴君爱她,如果他真能爱上什么人的话。她请阿克提给吕基娅照顾和庇护。她从来没在任何一个秘密集会上看过阿克提,在那些集会上,教徒聆听信仰的福音书,或者是聆听云游的门徒和使徒布道。不过,从他们那里,她听说到,阿克提从来不回绝他们的任何求助,而且,她还是一个塔尔苏斯的保罗的信函的忠实读者。另外,彭波尼娅也知道,那个年轻的获释女奴生活在不断的伤怀中,她和尼禄的堕落皇宫里的其他人一点也不一样,大体来说,她是皇宫里的一个好人。 哈斯塔答应将这封信私下交给阿克提。他也没有对集结在吕基娅周围的奴隶们表示什么不满,他先前以为的吕基亚国王之女的排场比这大多了,所以这几个挑出来的人根本不是什么问题。然而他确实催促了每个人都要快点,他可不想被扣上执行皇命消极怠慢的罪名。所以,分离的时刻到来了。吕基娅和彭波尼娅的眼里又涌满了泪水。奥路斯·普劳提乌斯再次将手抚上那姑娘乌黑的头发上,片刻之后,士兵们把吕基娅和他的仆人们围了起来,他们离开府里的时候,小奥路斯一路高声嘶喊,对着百夫长挥着他那小小的拳头,要保护他那被禁卫军带走的姐姐。 老将军立刻下令给自己备轿,然后,他把彭波尼娅带到花厅隔壁的画廊里。 “听着,彭波尼娅,”当就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对她说,“我要去求见皇上。我不觉得这能有什么用。我也会去拜见塞涅卡,尽管现如今他的话对尼禄来说一文不值了。现在对他有影响的人是索弗尼乌斯·提盖里努斯,佩特罗尼乌斯和瓦提尼乌斯。至于皇上,我怀疑他连听都没有听过吕基亚部落,如果他突然想起了吕基娅这个人质,那一定是有人提醒他,不难猜出是谁把这个主意放进他的头脑里的。” 她猛地抬起头:“佩特罗尼乌斯?” “还能有谁?”再一次经历过痛苦、愤怒的沉默之后,老将军发出一阵无能为力的愤恨怒吼。“这就是把一个背信弃义,没有廉耻的小人领进家之后发生的事情!我诅咒我把维尼奇乌斯带到这里的那一天!就是他把佩特罗尼乌斯这根刺插到了我们的心上。我可怜吕基娅,因为那两个人想要的就是个床伴,根本不是什么人质。” 他为养女感到狂怒、无能为力的愤恨和悲哀,他开口说话比之前更加困难。好久之后,他平息了怒气,只有那两只紧握的拳头泄露出他的内心斗争是多么激烈。 “今天之前,我还一直虔诚地信奉众神。”他终于声音嘶哑地开了口,“可是现在,我不再相信我们头顶上有任何神明,只除了一个。一个叫做尼禄的疯狂恶魔。” “奥路斯!”彭波尼娅柔声喊道。“与神相比,尼禄只不过是一捧腐朽的尘土。” 可是这时,奥路斯正在铺满了马赛克地砖的花厅地板上来回踱步。他的人生缀满了丰功伟绩,却少有巨大的不幸,所以面对这些不幸,他迷惑了,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位上了年纪的勇士远比自己意识到的还要喜欢吕基娅,对这突如其来的损失,他实在没法让自己平静下来。而且,他被狠狠地羞辱了,他多年来一直鄙视的腐朽权力这时让他摔了一个跟头,而他却对此无能为力。 不过最后的最后,他终于勒住了妨碍理性的暴怒。“我不认为佩特罗尼乌斯把她从我们这儿劫去是献给尼禄的。”他冷冷地说:“他不会想和波佩娅作对,他要么是为了维尼奇乌斯,要么是为了他自己……晚点我就能知道了。” 很快,他的肩舆把他带向了帕拉丁宫。被孤零零地留下来的彭波尼娅去找小奥路斯,小奥路斯怒气冲冲地,为了自己的姐姐哭个不停,而且还对皇帝放着狠话。 第五章 奥路斯不会被允许进入皇宫拜见尼禄,这点上他倒是猜对了。他被告知,皇帝正和特尔普努斯一起忙活着,那个希腊悲剧作家在吹笛伴奏,皇帝在唱歌。而且,尼禄从来不见他没召唤的人。换句话说,奥路斯要明白,接下来任何想见尼禄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但是在塞涅卡府上,他受到了另类的欢迎。那位已经年迈的哲学家兼斯多葛派人士生病了,正在发烧,不过他还是有礼地接待了将军。 “我只能为你做一件事,将军。”在听完来龙去脉后,塞涅卡做了个歪歪斜斜的耸肩姿势。“那就是,决不能让恺撒看出我对你的痛苦怀有恻隐之心,不让他看到我愿意去帮你。如果他对此有一丝丝怀疑,他就再也不会让你得回吕基娅了。他做得出任何令我们烦恼不已的事情来。” 他也不认为从提盖里努斯,瓦提尼乌斯或者维特里乌斯那儿能得到多少帮助。贿赂也许对他们有点用,或者因为嫉妒佩特罗尼乌斯的影响力,他们会做出什么来诋毁他,可是他们最有可能的做法是去告诉尼禄,告诉他,吕基娅对普劳提乌斯一家是多么珍贵,若是那样,他就更有理由不放吕基娅走了。 说到这儿,这位斯多葛派思想家不知不觉变得辛辣嘲讽起来,这辛辣嘲讽同时也是针对他自己的。 “你一直低调沉默着,普劳提乌斯,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而恺撒不喜欢那些沉默寡言的人!你怎么就没对他的美貌,他的美德,他的歌喉,他的朗诵技巧,他的诗作,他驾驶战车的技术表示赞叹钦佩?你怎么就没对他弄死布列塔尼库斯进行称颂?你怎么就没发表演说,褒扬他杀死了自己的母亲,或者,在屋大维娅被扼死的时候祝贺他?你真是目光短浅,奥路斯。对有福气住在宫廷附近的我们而言,这些都是我们要抱着极大的热忱和关注去发展的。” 他端起一只悬在腰侧的小水杯,将杯子浸到蓄水池中的水里,润了润干燥的嘴唇。 “尼禄有一颗感恩的心。”他接着说了下去,嘲讽自己和这个时代。“他爱你,因为你为罗马服务,并且让他的名字在世界的尽头显达。他爱我,因为我是他的老师,你知道,这也是我明白我的水没有被投过毒,可以放心饮用的原因。对我的酒,我就不敢这么肯定了,但如果你要是觉得渴了,你可以放心喝水。水是通过高架渠从阿尔班山上引来的,要在水里下毒,你得把罗马所有的喷泉都下了毒才行。如你所见,这样的话,安全地活在这个世上并期盼一个高寿的老年生活就大有可能。我确实是病了,但却是病在魂魄。我的身体还是相当好的。” 奥路斯知道确实如此,塞涅卡达不到科尔努图斯或者特拉奇亚那样的道德高度,所以在面对堕落、算计和谋杀时,他的生命里是一连串的一退再退。塞涅卡了解这一点,而且,他对此有自己的理解,一个精通芝诺哲学的人应该步履坚定,并且走得更好。他受的苦难是真真切切的,可那更多归咎于他对自己愈来愈重的鄙视,这比任何一种对死亡的惧怕更令他痛苦。 可是老将军生生打断了他苦涩自嘲的冥想。 “尊贵的安奈乌斯啊,”他用塞涅卡的姓称呼他,“我知道恺撒是如何回报你在他童年时对他的照顾的,可是佩特罗尼乌斯导致我们的孩子被偷走。告诉我该怎么对付他吧。告诉我可以怎样对他施压,然后,请你为了我们,对他施展你所有的绝妙口才。也许,我们的老交情可以助你昂起斗志。” “佩特罗尼乌斯和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塞涅卡说,他悲切切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在罗马,没有人能对他施加影响,这也许是指他身上好的一面,至于他堕落沉沦的一面,比起尼禄如今网罗在身边的那些刽子手们,他可要高强得多了。不过,想向他证明他的所作所为错误,那却是浪费时间;佩特罗尼乌斯早已辨识不清对错。如果我见了他,我就会说,他的行为从获释奴的角度来说是值得的,可是对一个气质优雅的艺术家和贵族来说则不然。如果这还不能令他反省,那就什么也不能令他反省了。” “好吧,不管怎样,多谢你这番话。”老将军说。 他坐上肩舆,去了玛尔库斯·维尼奇乌斯的家。他发现他正和一个从竞技场来的角斗士学徒击剑。这幅场景惹火了他。一想到这个年轻人一边稳稳当当地做着日常锻炼,一边却又谋划着陷害吕基娅的勾当,他就怒不可遏。剑师告退,可还没等他身后的帷幕合上,奥路斯就对着维尼奇乌斯倾泻了愤怒的辱骂和斥责。 然而,维尼奇乌斯的反应却也是大吃一惊。血色从他的脸上褪去。他的脸色变得灰败,变得不自然的苍白,一时之间,连奥路斯都不相信他和吕基娅被拐事件能扯上什么关系。他的额头渗出汗珠,汗珠凝结如蜡。刚刚褪去的血色又好像火山熔岩一般,重新返回他的脸上。他眼神疯狂。他的嘴里吐出一个一个断断续续的问题,怒气和嫉妒像暴风雨一样使他摇摇晃晃。他觉得,一旦吕基娅的脚踏进了皇宫的门槛,他就会永远失去她。当奥路斯指出佩特罗尼乌斯就是那个挑唆皇帝的人时,怀疑像闪电一样跃进这个年轻士兵的脑海。他立刻想到,佩特罗尼乌斯把他当成了傻瓜来耍弄,佩特罗尼乌斯要么是想把吕基娅当成礼物送给皇帝,向他献媚,要么是想把吕基娅留给自己享用。他自己的情欲却使他不愿意承认:任何见过吕基娅一眼的人都不会不想拥有她。 冲动就如同一张横冲直撞,不管不顾的大瀑布,在他的家族中至上而下地倾泄,预示着要让他像一匹发狂的野马那样丧失理智,预示着要梗阻他的呼吸。 “将军,”最后,他发出急促的,断断续续的刺耳声音,“回家去等我的消息。我要去和佩特罗尼乌斯算个清楚,哪怕他是我的父亲。回家去等着吧。无论是佩特罗尼乌斯还是尼禄都不会拥有她。” 然后,向着中庭陈列架上他的先祖们生前面孔的面具,他挥动紧握的拳头。“以这些面具起誓,”他怒喊道,“我会在这种事发生之前杀死她和我自己。” 说着,他一跃而起,对奥路斯扔下最后一句“等着我”后就猛地冲出中庭,冲到大街上,冲向佩特罗尼乌斯家,一路上的行人都被他撞得东倒西歪。 奥路斯带着一丝希望回家了。他想,如果佩特罗尼乌斯是通过皇帝为维尼奇乌斯夺取吕基娅,那么,那个年轻人就会把她带回家来。如果最糟的情形已经发生,那么,至少,她的仇会有人报,她受到的羞辱将被死亡所抹去。他相信维尼奇乌斯立下的任何誓言都会实现。他已经见识到了他的怒火,而且也知道他的家族一向行动快速,总是先做了再说,即便思考也是行动之后再思考。虽然不是吕基娅的亲生父亲,他对她的爱却一点也不少;然而,在把她送给尼禄之前,他宁愿亲手将她杀死。只有对他的儿子——他的家族的光荣传统和尊贵姓氏的唯一继承人的担忧,才迫使他不得不将吕基娅送到盖乌斯·哈斯塔的手上。老将军戎马一生,几乎从没有听说过斯多葛派,不过,他却和他们很像:按照他的思维方式和对荣誉的看法,死去是比受辱更好的选择。 回到家后,他尽了全力去安抚彭波尼娅,使她镇定下来,还把自己怀抱的一丝希望传递给她。他们竭力稳下心绪,等待着从维尼奇乌斯那里的任何消息。每次听到中庭的奴隶们蹑手蹑脚走路所发出的轻柔脚步声,他们就以为是那个年轻的士兵把他们的孩子还回来了,准备着对他们俩送上大堆的祝福。可是时间流逝,消息却没有传来。夜幕降临,他们听到门上传来敲门声。 一个奴隶拿来一封信。 老将军对自己的自控力很自豪,可他拿起书板的手却在颤抖,他仔细又迅速地读着信,仿佛他的整个家族的未来到了紧急关头。可是他的神色却忽然消沉下来,变得暗淡,就像一片乌云罩住了他的面庞。 “看看吧。”他说,把信递给了彭波尼娅。 彭波尼娅念出声。“玛尔库斯·维尼奇乌斯向奥路斯·普劳提乌斯致意。已发生的一切行为皆是出自恺撒的旨意,请服从该旨意,一如我与佩特罗尼乌斯对该旨意的服从。” 之后,他们便默默地坐着。 第六章 维尼奇乌斯来的时候,佩特罗尼乌斯正好在家。他如同炸雷一般冲进中庭,守门人连拦都不敢拦,知道了家中的主人在书房后,他甩着大步,停也不停地撞进那里。佩特罗尼乌斯坐在书桌旁边,可是维尼奇乌斯却把他手里的芦苇笔拔出来,咔嚓一声折成了两截,将其抛到地上,然后,他拽住这个人的两边肩膀,把他给提了起来,让他的脸离自己不到几寸的距离。 “你对她做了什么?”他吼道,“她在哪里?” 接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向来懒撒、阴柔的佩特罗尼乌斯用自己的一只手抓住了这个年轻大力士的手,接着又抓住了另外一只,把那两只手合成拳,就如同一只钳子。 “我只在早晨才没能耐。”他漫不经心地提醒维尼奇乌斯。“到了晚上时,以前的我又会回来。你试着挣脱看看。你肯定是在女红学校受的健身训练吧。至于你的言行举止,是直接从马房里学来的吧。” 他似乎既不恼怒也不吃惊。过了一会儿,他耸耸肩,放开了这个年轻士兵的双手。维尼奇乌斯站在那儿气哼哼的,既羞又愧。 “你的抓握如钢一般有力。”他咕哝着,活动着手腕。“但是我对阴间的所有神明发誓,如果你骗了我,我会往你的喉咙上插上一柄匕首。” “我们来谈一谈。”佩特罗尼乌斯平静地说。“钢割开的伤口比铁来的深,所以我没必要害怕你,即使是我的双臂加起来连你的一只也赶不上。不过看到你变得这么粗野,我很伤心。如果还有人类的忘恩负义能令我感到惊讶,我就会想到你的忘恩负义。” “吕基娅在哪里?” “在淫窟里,也就是在皇宫里。” “佩特罗尼乌斯!”维尼奇乌斯大喊。 “稍安勿躁,坐。我向恺撒请求他恩准两件事。首先,我想让他把吕基娅从奥路斯那幢小小的善良之家给钓出来,然后,我让她被转交到你的手上。好了,那把匕首在哪里?你是不是在你的托加里藏了一把?不过我倒是建议你在杀我之前等上几日。要不然你会进监牢。吕基娅也会在你家独守空房。” 说完这话,他们两个都没再开口,短暂的沉默中,维尼奇乌斯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瞪着佩特罗尼乌斯。 “请原谅我。”他最后悻悻说道,“我爱她。爱情让我变傻了。” “那就尊重我的智慧。我对咱们的恺撒说,我的外甥爱上了一个瘦得皮包骨头似的小女人,他的房子由于火热的叹息变得仿佛一间蒸气浴室,我告诉他,‘恺撒,你和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才不会为了一口袋骨头花掉一千塞斯特塞斯(1),可是那孩子就跟典礼上的三足祭坛一样蠢笨,现在他已经一点脑子也没有了。’” “佩特罗尼乌斯!”维尼奇乌斯立即被激怒了。 “别急呀!如果你不能明白我这么说是为了保护吕基娅,那么我就会对刚刚说你蠢笨的话信以为真了。我让红铜胡子笃定,像他那样一个高雅的美学家,不可能会从那个姑娘身上发现任何美。而且他也不会发现,因为他也分不清美和丑,除非我告诉他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所以,如果他不知道吕基娅是美丽的,他就不会染指她。简单吧。呃?你总得要保护自己不受那只红猴子的伤害,而且牵着他的鼻子走。当然了,只要一眼,波佩娅就会知道个一清二楚,然后使出浑身解数,要多快有多快地把那个姑娘打发出皇宫。不过,那是另外一回事。而在这个时候,我的口气漠然得如同在市场上卖小鸡。‘把那个姑娘弄来。’我对咱们的红铜胡子说,似乎满不在乎的样子。‘把她交给维尼奇乌斯。她是个人质。所以法律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而且你可以给奥路斯·普劳提乌斯以迅速的一击。’他当然同意了,首先是他没有理由不同意,其次呢,我给了他一个去伤害某些正派人士的借口。他们会让你做这个人质的官方监护人,把吕基娅这份财宝丢到你的怀里。而你呢,就另一方面来说,作为英勇的吕基亚人的盟友兼皇帝忠诚的仆人,会发现,这份财宝不仅原封未动,也就是说没有缩水外,而且还增值了,就如财富本身会增值扩张的那样。尼禄会把她留在宫里一两天,做出恰当的姿态给人看,然后把她静悄悄地送到你家里,安排得不错吧,你这个福气不小的相思汉?” “这是真的吗?”维尼奇乌斯再没有把什么事看成是理所当然的。“她在帕拉丁宫里真的安全吗?” “唔,如果她要在那儿呆上一段时间,波佩娅会发话给她最宠爱的下毒人洛库斯塔,不过只有几天的话,对她来说不会有什么不妥的。尼禄的宫里有上万人,尼禄见到她的机会微乎其微。他把这件事全权交给了我来处理。我刚刚见过把她带进宫的百夫长,我命令那个百夫长把她交给阿克提,阿克提可是个好人,百夫长也这么做了。彭波尼娅一定也是同样的想法,因为她给阿克提写了信,请求她的庇护。啊,明天晚上,尼禄宫里有场宴会,我在吕基娅旁边给你留了一个位子。” “啊,盖乌斯!”年轻人用姓氏——这个在家人之间和密友之间表示亲近的称呼——对他非同凡响的舅舅喊道:“原谅我的急性子吧,我原以为你把她弄走不是要给尼禄,就是要给你自己享用的。” “我可以原谅一时的冲动。”佩特罗尼乌斯议论道,“这就是年纪轻的不足。然而我很难容忍粗鲁的行为举动,没礼貌的大声嚷嚷和那种在穷街陋巷里扔骰子时的吆喝。尼禄所有见不得光的事都由提盖里努斯一手包办;我的角色却不同。不过我可以这么和你说:如果我想把吕基娅留给自己享用,我只要大大方方地告诉你,我带走了她,我要把她留下直到被我玩腻为止就行了。而你则不会有一点办法。” 他用闪着寒光,带着挑衅的棕色杏眼盯着维尼奇乌斯,小伙子被盯得方寸大乱,仪态尽失。 “对不起。”他最后说。“我错了,你是一个好心人,是一个考虑周到的人,我发自肺腑地感激您。不过再告诉我一件事情吧,你为什么不把吕基娅直接带到我家,而是兜了个圈子,带到宫里去了呢?” “因为尼禄总是要顾忌法律。他是罗马的总执政官,喜欢自己被认为是公正的源泉。民众会谈论这个话题,所以他们谈论多长时间,他就会把人质扣留多长时间,等他们不谈论了,他就会把她悄悄地送来。就是这么回事儿。” “他为什么要在乎别人说什么呢?”维尼奇乌斯仍然不能完全信服。“他有为所欲为的权力。” “而且他想用就用,随时可以。但他是个懦夫。他知道没有人会对他的任何行为提出反对,但是他却想让每一桩,每一件罪行都通过法律的手段师出有名。你已经恢复了对情绪的控制力,可以好好思考了吧?我经常思索,为什么罪恶总是用美德来掩护自己,即使在罪恶像咱们的历任皇帝那样,强大得无人能及的时候?为什么这么折腾?我只觉得,杀死你的兄弟,你的母亲和你的妻子,这些是一个小亚细亚的小国之主为了一时消遣才会做出来的。对一个罗马恺撒来说,这却相当不体面。然而,要是在我的身上发生了这类事,我是不会向元老院写辩白书的,可是尼禄却一直都写,尼禄需要借口,因为他是个懦夫。不过回过头来想一想,提贝里乌斯曾做过一样的事情,虽然他并不是个懦夫。那么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呢?我们在恶行累累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去表示对美德的敬意呢?我想,我们这么做是因为,罪行是丑的,而美德是美的。” “也许。”维尼奇乌斯点了点头。 “但是再进一步,如果美德是美的,那么一个真正鉴赏美的行家是一个具有美德的人,换句话说,我是一个有美德的人,唔,我今天要向普罗泰哥拉(2),普罗蒂克和哥尔吉阿斯的亡魂敬一小杯酒,看起来,诡辩术还是有些用处的,不过,我们还是继续扩展一下这一系列的思索吧。我把吕基娅从奥路斯那儿弄出来,把她送给你,这是适得其所。利西波斯会根据你们俩创作出一组绝妙的雕像来,你们俩都很美,也就是说,我的所作所为也是美的,而既然是美的,就不可能是邪恶的。所以结论出来了,玛尔库斯!现在和你面对面的佩特罗尼乌斯是美德的化身!如果亚里斯多德还在世,他要来这里学一节关于美德的小课。我不会收他超过一百个迈纳(3)的学费。” 然而,比起学术思考或者是关于美德的课程,维尼奇乌斯更加关注事实。 “那么我明天晚上就会看见吕基娅了。”他说。“在皇宫里见到她。然后我就可以把她留在家里,一辈子陪着我。” “是的,你会得到你的吕基娅,而我则背上奥路斯这个负担。他会召唤冥府里的所有恶鬼找我报仇。啊!哪怕他只学过一节关于有风度地演说的课程,事情也不会这么糟糕。不过,他会怒不择言,胡言乱语,就向我的老看门人一样,我最后把他给送到乡下的作坊去了。” “奥路斯来见我了。”维尼奇乌斯说“我答应告诉他吕基娅的消息。” “写信告诉他,恺撒的意志就是众神的意志,你会用他的名字奥路斯来为你的第一个儿子取名。我们应该给这位老人家一点点慰藉,我想我会让红铜胡子请他来参加明天的宴会。让他瞧瞧你和吕基娅在餐床上相依相偎的情景。” “不,不要那么做。”维尼奇乌斯突然不安地说,“我很同情他和他的妻子,特别是彭波尼娅。” 接下来,他坐到佩特罗尼乌斯的桌前,写了那封夺走老将军最后希望的信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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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罗马银币单位。在奥古斯都时期,1个塞斯特塞斯约合2.5个阿司(铜币),0.25个第纳里乌斯(金币)。
(2) 普罗泰哥拉(490?BC-420?BC),古希腊哲学家,智者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他提出了相对主义的著名命题“人是一切事务的尺度”。普罗泰哥拉,普罗蒂克和哥尔吉阿斯都是活跃在公元前5世纪的古希腊哲学家和诡辩家。
(3) 古希腊、古埃及的大额货币单位。 第七章 罗马最高贵的头颅曾在阿克提,这位尼禄年轻时的情人面前低垂过。然而,即使是那个时候,她也是游离于公众视线之外的。即使她曾经对深深迷恋于她的,易受他人左右的年轻主子施加过什么影响,那也仅仅是对某个受到惩处的犯上者的怜悯。她太温柔,太善良,太谦卑了,不会给自己招来大的对头。即使是尼禄的第一任妻子,善妒的屋大维娅,也发现,很难去恨她。就是那些一度嫉妒她可以接近皇帝的人,也不觉得她有什么威胁。人们知道,她仍然爱着尼禄,但那是毫无欢乐可言的爱恋,是存在记忆中的爱恋,而不是仍有前景的爱恋。她的余生所怀揣的恋人形象会是一个年轻的,人品更好的尼禄,一个仍旧可以关爱他人的尼禄,而不是一个已经变身为更加可怕,更加丑陋的怪物的尼禄。每个人都知道,她完全生活在这些记忆中,但是没有任何回忆会有再次成真的希望,而因为这个年纪更长的尼禄,这个残酷堕落的尼禄实在不可能再回到她的身边,没有人会觉得有必要来折腾她,没有人理会她。就连波佩娅也认为,她不过是个安静无害的人罢了,无害得她都没有下令把她从宫里赶出去。 不过,由于皇帝到底爱过她一段时间,并且是友善而妥善地离开了她,对她没有敌意和憎恶,于是,就算现在,她也可以指望得到一些关照。尼禄将她从奴隶之身释放出来,给她在宫里配了几间宫室,让她有自己的卧室,有几个家奴来服侍她。又由于帕拉斯和纳尔奇苏斯——他们两个都是克劳狄乌斯的获释奴——有了与皇帝同桌共餐的先例,并且作为他所信任的国之重臣,在他的餐桌上位居上座,她有时候也被召去参加尼禄的宴会,此外,由于尼禄早就不在意坐在他餐桌上的是什么人了,别人也不会去在意。他的夜宴宾客五花八门,最不可能聚在一起的人聚在了一起。宾客里有元老,不过大多数是可以插科打诨,不介意在人前出丑的那些元老。有来自最显赫的门庭里的贵族,他们有老有少,追逐着荒淫奢华和彻底的自我放纵。有姓氏圣洁的贵夫人,她们喜欢给自己带上娼妓的假发,在漆黑的穷街陋巷里追求非道德的满足。有高官,有喝酒喝得上了头,对自己侍奉的神明冷嘲热讽的祭司。有粗鄙吝啬的一群乌合之众,他们由歌手,小丑,舞者,杂技演员,以及只寻思夸赞尼禄的诗歌能得到多少赏钱的诗人组成。有饥肠辘辘的哲学家,他们贪婪的小眼睛总是盯着那些端上来的饭菜,还有来自竞技场上最有名的赛车手,有身手敏捷的魔术师,有自吹自擂的巫师和神棍,有偏僻街区里的说书人,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逗笑演员和红极一时的滑稽演员。这些人中有装疯卖傻的,有装腔作势的,有欺上瞒下和平庸无能的,他们要么是因为趋炎附势,要么是因为蠢笨无知而变成了现在的大人物,他们长长的头发下遮掩的是奴隶打了孔的耳朵。 那些有身份的人直接上了餐桌。那些没有什么身份的人,以及去那里大多是为了演出的人则等着,直到侍从们让他们去狼吞虎咽地吃那些剩饭剩菜,喝光大肚短颈壶里的酒水。这些宾客提盖里努斯,瓦提尼乌斯和维特里乌斯由搜罗而来,因为尼禄和他们在一起觉得自在,他们还提供适合参加宫宴的服装,但即使他们没供应的话也没有什么关系,宫廷的豪华奢侈将一切都施了魔法,每个人都被镀上了一层金,在金色的光芒下,每一件东西都解脱了不光彩的外观。所有人都挤破了脑袋要去那里,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无论是古老显赫的家族后裔还是贫民窟里的下三滥,无论是有着杰出才能的艺术家还是一字不识的白丁,大家全都争先恐后地要得到邀请,要去那里,要两眼锃亮地把那些想都想不出来财宝看个够,要近距离地接近那些拥有所有财宝和财富的源头。诚然,这个源头是危险的,是喜怒不定的。这个源头可以想都不想就带来彻底的毁灭或者杀戮。但是这个源头也可以在一念之间把一个奴隶变成权贵,让无名小卒声名远扬,众口交赞,也可以微微一笑就让人大发横财。 这一晚是吕基娅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在她的心里,害怕,焦虑和一种未曾有过的倦怠感激烈对抗着拒绝赴宴的强烈愿望。这种在尘埃落定之后毫不意外的倦怠感令做出决定变得尤为困难。她害怕皇帝;她害怕见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从什么地方传来的,那种在宫里四处回荡着的喧嚷声都让她心惊肉跳;尼禄这些有名的宴会让她胆战心惊。从奥路斯·普劳提乌斯,彭波尼娅和他们的朋友们那里,她听说到,这些宴会是出了名的变态和荒淫。这个时代,孩子们早就认识了世界,很少有神秘的黑暗面逃脱得了他们年幼的双耳,所以,即使她还是个小姑娘,几乎还没有脱离稚龄,她就已经对是是非非有了清楚的概念了。她明白,在这里,她将面对的是毁灭。她会走入歧途。任何对她有意义的东西都无法在她的心中留存,她将不再是她自己。临别之时,彭波尼娅就曾试图警告过她,现在,她对自己暗暗保证,要保护自己。她年幼的心灵仍旧纯洁,没有被腐化堕落所沾染;她拥有彭波尼娅传授给她的信仰,她全心全意地信仰那份崇高的教义。现在,她发誓要摆脱自身的危险。她对自己,对她的养母,对教导她的神——她不仅遵从这位神的教导,而且依恋他的甜蜜怜爱——保证,要悲壮地死去,光荣地重生。 她确定,她现在不管做什么都不会牵连到奥路斯和彭波尼娅。他们不会因为她而受到斥责。她可以不受拘束地拒绝赴宴,后果将会由她一个人来承担。可是为什么不去呢?为什么不接受这项挑战,接受这项试炼,显示出她的导师的其他追随者们同样会显示出的勇气和忍耐呢?这难道不也是神的教导吗?彭波尼娅不也说过,最最虔诚的信徒祈祷有这样的结局吗? 害怕和焦虑在一边争论,她的信仰则在另一边辩驳,接着,是一幅想象和幻想的画面。她看到自己成了一名圣洁的殉难者,她的双手双脚被刺穿,全身上下如雪一般洁白,闪耀着神秘的光芒,被同样全身雪白的天使们带往苍穹之上。她曾在奥路斯家这般冥想过;尽管彭波尼娅对她这种无伤大雅的冥想不时加以责备,但那仍是一个无知小儿无伤大雅式的幻想,与现实无关,而且从来也没怎么被当真过。然而,现在,当反抗恺撒的意志会导致严厉的判决,当甜蜜的殉难想象成为现实的磨难,她感到了另外一股力量的拉扯。焦虑和害怕的心情里又添入了一丝好奇。他们会怎么惩罚她呢?他们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折磨她呢? 她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孩子,因此,她举棋不定,左右摇摆。但当听说她的犹豫时,阿克提却大吃一惊。她病了吗?她问。她烧糊涂了吗?干嘛要拒绝服从皇帝?她一开始就想让皇帝的怒气将她碾碎吗? “你真是个孩子,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连想都不能这么想。你自己的说辞证明,你不是真正的人质,而不过是个被自己的子民遗忘了的姑娘。但没有能保护你的法律。即使有,恺撒也有足够的权力在一怒之下将其撕成碎片。” 皇帝乐意把她弄来。阿克提说,现在,吕基娅是他的人,他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从此刻起,皇帝的意志就是她的意志,本来也应该这样,因为世上再没有其他的强权了。 “是,”她接着说道。“我是读过塔尔苏斯的保罗的信件。我知道在凡尘之上有一位神,有一位死而复生的神子,可是在这片凡尘之中,只有一个恺撒。记住这一点,吕基娅。我也知道,你的信仰不允许你做我曾经做过的那种人,而且,像斯多葛派信徒那样,你们这些人一定会在遭受羞辱之前选择死亡。但是你怎么就能肯定,死亡是你所能遇到的最坏的情形呢?律法禁止处死处女,可是你听说过谢雅努斯的女儿吗?在提贝里乌斯判处她家满门死刑的时候,她是一个小姑娘,一个孩子,自然也是一个处女。可是为了满足法律条件,提贝里乌斯命令狱卒强奸了她,以便可以合法地将她处死。吕基娅,我求你不要惹怒恺撒!当面临抉择的时刻到来,当你不能接受赋予你的命运的时候,你要做你的信仰让你应该去做的事情。但是千万不要让你自己没有约束的意志毁了你!不要因为小小的理由就激怒凡尘间这位残酷的神!” 阿克提情绪激昂地说完。她很激动。眼睛近视的她把自己的可爱脸庞贴上吕基娅的脸,仿佛在确认她的话有没有被听进去。 “呀,你太好了,阿克提。”吕基娅说着,出于率真的一时冲动,她用胳膊搂住了这个希腊女人的脖子。 “我的欢乐没有了。”阿克提搂着他说,“我的运气已经用光。可是我不伤害别人。” 然后,她挣开吕基娅的双臂,开始在自己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动作快速。 “不!”她绝望地自言自语道,“他不伤害任何人。或者说他以前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他想做个好人的。他努力过。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其他人……呃,是后来的人……是他什么也不爱了之后。是别的人把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是的,是别的人。是波佩娅!” 泪水沾湿了她的眼睑。吕基娅睁着蔚蓝色的双眸,看着她在屋里走来走去,然后,她说:“您可怜他?想念他?” “是的,我想念他。”阿克提的双手无措地握紧,一丝绝望的神色浮上她的面庞。 “你仍旧爱着他,是吗?”吕基娅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好意思的羞涩。 “是的,我爱他。”接着,她又带着绝望的怜悯说,“没有别的人爱他。没有人。” 她们两人都没有出声。阿克提驱散回忆,重新换上和往常一样平静又伤心得不加掩饰的神情。 “不过,我们来说说你吧。”她说。“想也不要想去反抗恺撒。那纯粹是疯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担心。事情没有这么糟。我了解这个地方发生过的事,而且我不觉得皇帝打算对你有什么不利的举动。如果尼禄是为了他自己而抓你,他不会把你送到皇宫来。波佩娅掌管着皇宫。自从波佩娅给他生了个女儿,他对波佩娅的言听计从便更胜以往……不,他对你没有任何不好的想法,我对这点很肯定。他是命令你赴宴了,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你,也没有召见过你,哪怕是问起过你,所以,他对你没有兴趣。也许他把你从奥路斯和彭波尼娅那里带走只是为了泄愤。这种事情以前发生过。佩特罗尼乌斯写信给我,让我关照你,彭波尼娅也是,那么他们一定都是为了你在奔忙。也许彭波尼娅请佩特罗尼乌斯给你讲情了。如果是这样,如果佩特罗尼乌斯是真的站在你这一边的,你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了。谁知道呢,也许他会说动尼禄,把你送回普劳提乌斯的府里也不一定。我不知道尼禄有没有这么宠信他,不过他很少出尔反尔。” “他们把我带来之前,佩特罗尼乌斯拜访过我们,阿克提。”吕基娅说。“母亲确定尼禄是在他的提议下才来找我的。” “那就不妙了。”阿克提说。 她把这事寻思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佩特罗尼乌斯有可能是无心的,就这样。他可能在他们吃晚饭的时候,不经意间对尼禄提起过,说他在普劳提乌斯府上碰巧看到了一个吕基亚族的人质。尼禄对一切属于他恺撒身份的东西都有一种占有欲。毕竟,作为一名元首,他只是被当作罗马最大的行政官,行使元老院颁布的统治人民的法律。人质是国家的所有物,他是人质的监护人。他可以据此下令将你送至这里。另外,他不喜欢奥路斯和彭波尼娅,会意图伤害他们。不,我觉得如果佩特罗尼乌斯想从奥路斯那里把你弄走,他会用别的法子。” “你愿意相信他吗,阿克提?” 吕基娅神情娴静,如孩童一般有信心,这让那位年长些的女子更加难过了。她被感动得怜惜起吕基娅来。 “比起其他围绕在尼禄身边的那帮子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要好点。”她小心翼翼地说,“但是他肯定与众不同……也许还有别的人会为你说话,站在你这一边。你在普劳提乌斯有没有见过和恺撒关系亲近的人?” “我见过维斯帕西亚努斯和提图斯。” “恺撒不喜欢他们。” “还有塞涅卡。”吕基娅说。 “如果塞涅卡说往东,尼禄绝对会往西。” 那姑娘鲜嫩的年轻脸蛋儿从来守不住一个秘密。“我还见过维尼奇乌斯。”她说道,脸颊红艳艳的。 “我不认识他。”阿克提说。 “他是佩特罗尼乌斯的亲戚,刚从亚美尼亚回国。” “你觉得尼禄喜欢他吗?” “每个人都喜欢维尼奇乌斯。”吕基娅说,她的眼睛睁得更大,眼神也更温暖了。 “那他会为你说情吗?” “会的。”吕基娅非常肯定。 阿克提表情宠溺地笑了。“那么你可能会在宴会上看到他。是的,你要去。首先因为你不得不去,像你这样的孩子不应该有别的想法,再有是因为,如果你真的想回到奥路斯和彭波尼娅身边,你就必须找机会求佩特罗尼乌斯和维尼奇乌斯来安排,赋予你回去的权利。如果此时他们就在这里,他们要和你说的也正是我说过的——对尼禄说‘不’是疯狂的,会大难临头的。如果你不在那儿,他也许不会注意到你,但万一他注意到了,并且觉得你竟敢抗旨不遵,那你就一点活路也没有了。” “来,吕基娅。”她最后说道,“现在该做好准备了。听听这宫里闹哄哄的声音吧!夕阳西下,宾客们很快就会光临了。” “你是对的,阿克提。”吕基娅说。“我会照你说的做。” 第八章 吕基娅不知道,她去赴宴的决定有多大程度上是出于去见维尼奇乌斯和佩特罗尼乌斯的需要,又有多大程度是出于好奇——那种儿童和女人所具有的纯粹好奇天性,要见识一下这种聚会,哪怕只有一次;要近距离地瞧一瞧皇帝;要看一看宫廷;要瞅瞅赫赫有名的波佩娅和其他大美女;要被令人难以置信的巨额财富和赤裸裸的权力照得眼花缭乱,那些是罗马所有人时刻在谈论的财富和权力,是她连想象都想象不到的财富和权力,整个人类似乎也被照得眼花缭乱。她相信阿克提是对的,她必须要去那里。孩童似的好奇心战胜了紧迫性和理性,她做出了她的决定。 她跟随着阿克提。皇宫里从来就不缺奴隶,而阿克提所拥有的奴隶用来服侍她自己是绰绰有余了,不过她决定不假他手地来打扮吕基娅,为吕基娅涂抹香油,为什么?她说不出来。这个吕基亚姑娘身上有种东西使她兴起了保护欲。吕基娅的美貌打动了她的心。她同情她。这个容易信赖别人的姑娘是那么年轻,那么干净,她和奸猾、嫉妒、放浪一点都挨不上边。她的性情似赤子一般自然而单纯,她不谙世事得似乎无力自保,不堪一击。 她把这个姑娘带到她自己的涂油膏室去,突然,对人体的天生鉴赏能力,即对完美躯体的热爱,这个原本属于她早就离开了的希腊家乡的重要部分,压倒了她的其他感觉。虽然往昔的幸福回忆惹人神伤,虽然在一片金碧辉煌之中,她的生命阴暗悲苦,虽然她读过塔尔苏斯的保罗的所有书信,可她仍然折服于那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希腊精神,这种精神认为,人类的形体美说出的话比什么都清楚。然间,在吕基娅脱掉外衫的时候,她却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吕基娅不着一缕,显得既丰腴又婀娜。她的肉身似乎是由珍珠母和玫瑰花铸就而成。阿克提往后退了一步,就仿佛一位雕塑家对着一尊真正的杰作那样,往后退了一步。她用一副惊异万分的赞赏表情盯着这幅春日美景图。 “吕基娅!”她终于发出一声感慨。“你比波佩娅美一百倍也不止!” 可是这个姑娘平生接受的却是另一番教育,在彭波尼娅家里,谦和是准则,即使聚在一起的只有女人也是如此。在家中,即使穿着露出双臂和双腿的无袖短托尼,肉体也不能显露在外面。她尴尬得几乎要晕过去了。她像梦幻般可爱,像一尊普拉可西泰勒斯手下均衡匀称的雕像一样,她双眼迷茫地注视着地面,双腿紧紧并拢,双臂抱着胸口,接着,她的双臂和双手突然移到头发上,她拔掉用来固定发髻的夹子,将头发散开,让一头秀发如披风一般包住自己。 “多美的头发。”阿克提低声喃语,她走上近前,抚摸着那乌黑浓密,几乎垂到双膝处的头发。“多么光滑,充满了多么自然的光泽啊。不,我不会往上面撒一点金粉。你的头发够浓够长了。盘起来也有足够多的黄金和琥珀色泽——虽然在个别地方,也许仅仅是需要稍稍抹亮一点,来突显发亮的发色…啊,只需要稍稍地,非常非常轻微地,就像有一束阳光落在那里一样……你一定来自一个美丽的国家,如果那里生出的姑娘都像你这么可爱的话。” “我对祖国没有任何印象了。”吕基娅说,“乌尔苏斯告诉我,我们的家乡除了树林还是树林。” “是长满了鲜花的树林。”阿克提微笑着,双手蘸了蘸马鞭草香油,开始滋润吕基娅的头发。 接着,阿克提触上那个姑娘赤裸温暖的身躯,往她的全身揉抹阿拉伯香料,然后,她给吕基娅套上了一件柔软无袖的托尼,这件托尼由一种纤细的金丝材料制成,既可以当作打底的里衣,也可以当作居家的衣衫,等吕基娅收拾妥当后,这层衣服外面会罩上一件雪白色的“帕拉”,这种帕拉是罗马仕女们的正式装束。不过,由于还要打理她的头发,阿克提用一件叫做“用膳服”的宽松连衣裙将她裹了起来。阿克提让她坐到椅子上,把她交给奴隶们,她监督她们,在她们身后指点。另有两个奴隶姑娘蹲跪着,给吕基娅的双脚扣上白色的宫廷凉鞋,凉鞋鞋身的缝合处和花边是紫色的;在她雪花石膏般的脚踝上缘,她们还系上了一圈金丝鞋带。 拾掇完头发之后,奴隶们捧起了底部拖至地面的无袖帕拉。她们将这件帕拉小心翼翼地贴上吕基娅的双肩,她们跪着身子整理帕拉上的褶皱,而阿克提则在她光溜溜的脖颈上挂上一串珍珠项链。 “只需要在扎起来的头发上涂上一抹金色就可以了。”阿克提低语道,用掸灰的刷子轻轻扫过吕基娅的头发。“仅仅是抹上几笔而已……” 她退后几步,满眼的欣赏和知足,接着她命令用同样的步骤来打理自己,打理过程中,她一直注视着那个姑娘,眼神里映出自己对于美的热爱。 她很快准备好了。由于在宴会开始之前,她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她把吕基娅带到正门和主出入口旁边开出的门廊里,这里视野很好,可以看到四四方方的凯旋门,宫内的矩形宫院和四周树立的努米底亚大理石石柱,这时候,第一批肩舆正好出现在各扇宫门前。 从高耸的拱门和高高矗立的战车雕塑下,越来越多的宾客开始鱼贯而入。那架用黄金熔化铸成的战车由利西波斯雕刻,四匹扬蹄前奔的战马载着阿波罗和戴安娜,似乎是要飞向太阳。看到这件肆无忌惮的壮观雕塑,这件的巨大和豪奢雕塑,吕基娅深受震撼,每看到一个地方她就震撼一次,相比起来,奥路斯家的简屋陋宅什么也不是。她知道,她现在所看见的一切,她在以前连想都想不到。太阳几乎已经沉没,最后的绛红色阳光射向了那些努米底亚大理石柱,将微微发光的柱子染上带着淡粉的金黄色。在这些金黄色的柱子中间,矗立着阿尔戈斯的开国君主达那俄斯的五十个女儿的大理石像,柱子中间还夹杂着众神的纪念像,哲学家和英雄们的半身像。熙熙攘攘的客流仿佛也沾了他们的光,每一个男女都在刹那间附上了有生命的雕像美。渐渐逝去的阳光似乎是隐没在他们素白的披肩和托加之中;这些披肩和托加每一件都是精心穿戴起来的,一闪而过的每一件长衫的打褶方式都各有特色,每一个人都仪态优雅,仿佛天神下凡。有一座巨型的赫拉克勒斯雕像,他硕大的头颅还在受到阳光的照射,可他的躯干已经没入到柱廊的阴影里了,他俯视这些移动的人类,他们中有骑士,有贤士,有名流,有贵族,有出名的艺术家,有元老,元老们穿着宽大的托加和色彩鲜亮的托尼,及膝高的凉鞋上闪着半月形的光芒;他们中还有造型各异的罗马女人。有的女人偏爱罗马服饰,有的女人或者对希腊人色彩通透的服装情有独钟,或者对东方的奇异造型趋之若鹜。她们把头发束成金字塔或是宝塔的形状,又或者是像女神们的古典发型那样,在戴上一圈花环,将花环紧紧地贴在头上。阿克提认识这些男男女女里的很多人,她向求知欲强烈的吕基娅一一指说着这些人,寥寥几句便带出他们令人惊悚的过往,加剧她震撼,迷茫和惊异的感觉。 吕基娅感到愕然。在这个美轮美奂得令她眼花缭乱的世界里,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里,有着种种令她不知所措的矛盾之处。在晚霞掩映的天空下,一种稳定有序的感觉扑面而来;从隐没在阴影中的一列列宁静石柱中,从类似雕塑的一个个人身上,一股深邃的静谧感升腾而起。她相信,在这些古典的大理石像中,应当安居着某些不知名的、迷人的半神人,他们刚刚从神话中走出来,过着无限欢乐与满足的真实生活。与此相反的,阿克提用平静没有起伏的声调讲述着一个接一个怂人听闻的故事,讲述这幢建筑物的秘密,讲述这幢建筑物里面的男男女女。那儿,在她们的右前方,是一个被挡住了的楼梯,那里的地面和石柱上仍旧有着鲜血喷溅的痕迹,那是从被卡西马斯·凯列亚杀掉的卡里古拉身上喷出来的;那儿,在另一边的门廊下,他的妻子被杀死,他的孩子被抡到墙上摔死;在这座宫殿的侧殿地下室,小德鲁苏由于饥饿啃食自己的双手;在另一边的侧殿,老德鲁苏由于中了毒,痛苦地死在床上。在这里,盖莫路斯发出过惊恐万状的嚎叫。那里,克劳狄乌斯和日耳曼尼库斯全身痉挛地死去。 在这片宫殿里,在各个不同时期,每一面墙壁都回响了丧生者的呻吟。人们急急忙忙前来赴宴,他们插着鲜花,戴着珠宝,他们穿着长袍和托加,在渐渐变暗的天色中,他们的姿容光彩闪耀,而明天,作为暴行和谋杀的对象,一念之间,他们又可能变为一具具尸体。她不是看出那些微笑面孔下的恐惧和焦灼了吗?在他们那天神般安之若素的面具下,不是掩藏着在内心颤抖的可怕不安吗?在那些放浪形骸,半是奥林匹斯山众神的家伙们中间,贪婪,掠夺和妒忌被赤裸裸地释放,熊熊燃烧的不正是这样的狂热吗? 吕基娅的思绪受到惊动,如鸟儿飞翔般盘旋。她听不进阿克提的故事。这座凡间的天堂越是让她着迷,越是让她沉醉,她的心就越是害怕地收缩拉紧。怀着一股击碎每一丝好奇和欢快的紧迫心情,她突然思念起彭波尼娅的和善与温柔,思念起了安静的家,那里处处洋溢着关爱,就如同这里的每一座大理石像都渗出罪恶和死亡,她也思念起了普劳提乌斯家里的宁静祥和。 此时,从阿波里尼斯坊涌来了新一批的宾客。 宫门外的路上充斥着大声的祝福,这些祝福出自没有收到邀请的宾客之口,出自随着保护人前来的食客之口。突然,宫院和廊柱间涌出男男女女的皇室奴隶,珠圆玉润的小侍童和脸色严肃的禁卫军士兵。在白色和棕色面孔的士兵里,时不时露出一个黑皮肤的努米底亚人,他们头戴插着翎毛的头盔,耳上晃悠着大大的的金耳环。 奴隶和侍童手持诗琴和西塔拉琴,端着用金银和铜箔做成的油灯,捧着大束大束盛开的温室鲜花。嗡嗡嘤嘤的说话声低了下去,不着痕迹地融进水花四溅的喷泉里,融进银练般的瀑布中。夕阳中,喷泉中的淡粉色水花仍旧闪闪发亮,水珠高高落下,溅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呜咽的声音。 阿克提停下了讲述,可是吕基娅仍然看向人群,仿佛在寻找某个特别的人,忽然,她的脸红了。她瞥到了在石柱之间游走的维尼奇乌斯和佩特罗尼乌斯。他们刚才踱到了开阔的场地,现在又镇定自若地往就餐大厅走去了,他们英俊潇洒、卓尔不群,身穿素白的托加,就如同两位神仙一样,看到这两位熟悉的面孔,尤其是看到维尼奇乌斯时,她觉得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滚落在胸口。她的孤独感消逝了不少。对彭波尼娅和对普劳提乌斯家的深切思念不久之前还扑面而来,现在似乎却不那么重要了。她见到了维尼奇乌斯。她很快就可以和维尼奇乌斯说上话了。其他所有的声音都被她抛到了脑后,包括阿克提的讲述和彭波尼娅的训示。她挣扎着,用她听来的恺撒皇宫里的一切污秽罪恶提醒自己,可却徒劳无功。因为必须去而去赴宴是一回事,可现在她愿意去赴宴了。再过几分钟,她就能听到那令人心颤的声音,那对她说过爱情和幸福将凡人化为神明的声音,她为此感到高兴,她的心里充满了喜悦。 可接着,她忽然害怕起来。这种喜悦是危险的。这让她困惑之极,仿佛她背叛了新的信仰,背叛了纯真明澈的教义,背叛了彭波尼娅和她自己。那一番关于抵抗的谈话结果怎么样了呢?那些关于殉难和天使的幻想又如何了呢?她允许自己去赴宴,因为她是被迫的,但出于自己的意愿去赴宴,并且还是满心欢喜地去赴宴,她变得和那些聚集在那边的人没有什么不同了。负罪感充斥她的内心。她觉得可耻和茫然。如果是孤身一人,她就会双膝跪地,捶打自己的胸脯,低语着“我有罪,我有罪,我作了恶!”而眼下,在阿克提握着她的手,领着她穿过一个个房间的走廊,走往宴会厅时,她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她几乎无法呼吸,也几乎听不到周围的声音,看不到周围的景象。那种陌生的自相矛盾的情绪在她的心中激荡,在她耳中嘶吼。她的眼睛没有了焦距;进入到眼中的情景就仿佛是做梦一样。上千盏灯的光在墙壁上和餐桌上摇曳。向恺撒请安的呼喊声在她的耳边轰响,而恺撒也似乎被笼罩在雾里。呼喊声震聋了她的耳朵,强烈的灯光晃瞎了她的眼睛。她迷醉在芬芳的香气中,觉得自己要晕眩了。她甚至差点认不出阿克提来,阿克提找到了吕基娅在餐桌上的位置,然后躺在她的旁边。 接着,一个低沉的,耳熟的声音从她身边另一侧响起:“你好呀,尘世和天上最美丽的姑娘!你好,美丽的卡琳娜!” 吕基娅抬起头,她的震惊退去,餐床上,玛尔库斯·维尼奇乌斯躺在她的另一侧。 第九章 维尼奇乌斯方才已经脱下了托加,这既是宴会时的风俗,也是为了就餐时方便。他只穿着一件红色的短袖托尼,托尼上用银线绣着棕榈叶,他的两只胳膊光溜溜的,两只宽宽的黄金臂环依照着东方的风格扣合,这是一双战士的胳膊,肌肉突起,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持剑握盾。这双也是光滑的,经过了仔细的修理,没有一根汗毛。他头上戴着一只玫瑰花花环,脸庞被晒成橄榄似的棕褐色,在鼻梁和一双亮晶乌黑的眼眸之上,两条黑色的眉毛连成了一线。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年富力强的年轻人。看着他,吕基娅觉得他是那么漂亮,即便是最为恍惚的时刻过去,镇定下来之后,她也几乎喃喃不能言语。 “您好,玛尔库斯。” “我的眼睛是幸福的。”他回应道,“因为它们可以看见你。我的耳朵是幸福的,因为它们可以听到你说话的声音,你说话的声音比西塔拉琴和长笛的乐声还要动听。美丽的姑娘啊,如果要我在你和维纳斯之间选一个来和我用餐,我会选择你。” 他两眼饥渴地注视着她。这双眼睛触到她的肌肤时,她的肌肤似乎起了火,在灼烧她。这双眼睛掠过她,移上她的脖颈,然后又转移到了她裸露在外的双肩上,这双眼睛掠过她隐于衣内的肉体,抚弄着她圆润的身躯,品味着她,拥抱着她,将她拆吞下腹,可是它们也是迷醉的,充满了爱恋和幸福。 “我知道我会在这看到你。”他说,“可是真的看到您的时候,我的内心仿佛欢呼跳跃起来了。就好像这是世上最出人意料的惊喜。” 这时,她已经差不多稳下来了。起起伏伏的想法和感觉又恢复到了正常状态,这个地方没有一样东西对她有什么意义。对她来说什么都是陌生的。什么都有危险。而由于他是那里唯一一个她觉得亲近的人,她转而向他寻找答案。他怎么知道她会到恺撒的皇宫里呢?而且她为何会去那里?恺撒为什么要把她从彭波尼娅身边带走?那个地方让她害怕。她想回家。她说,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他和佩特罗尼乌斯为她向皇帝求情。否则,她会因为想家和忧愁过度而死。 维尼奇乌斯解释说,他已经从奥路斯本人那听说了她被拐走的事情。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说。“恺撒从来不对自己的命令给出正当的理由,也从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做出说明。可是你没什么可害怕或是担心的。你有我,我会和你在一起。” 比起失去她,他宁愿失去自己的视力。不管哪一天,他都会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他宁愿死也不愿失去她。她是他的魂,他会像为了自己的荣誉而战那样拼死保护她。 “我会在自己的家里为你摆上一座祭坛。”他说。“我会在上面焚烧没药树和沉香木,就仿佛你是我个人的神袛。春天,我会供上藏红花和苹果花。我保证,如果皇宫使你担惊害怕,你不会留在恺撒的皇宫里。” 当然,他耍了个滑头,根据自己的需要打了个擦边球,将事实遮掩了起来。他是罗马人,是纨绔子弟,还是个花花公子。但是他对吕基娅展露出的情意倒是不假——吕基娅确实令他心驰神往——他那年轻有力的嗓门里回响着激情与真诚。此外,他还感觉到一种对她羞于启口的怜悯之情,比起别人用过的种种手段,吕基娅值得用更好的方式去对待,而不仅仅是只图一时的欢悦。吕基娅激起了他的同情心。她的一个不安询问令他愿意慷慨相助,当她开始感谢他,然后对他肯定地说,彭波尼娅也会因为他的善意而爱他时,他确信,他拒绝不掉吕基娅对他的任何要求了。她是那样的天真无邪,毫不狡猾,他被莫名打动了,以至于想帮助她,甚至要保护她不受他这样的人染指。他沉醉于她的美貌。他渴求她的身体。但与此同时,一种从未烦扰过他的情绪让他觉得,吕基娅对他是非常宝贵的。而且他觉得,他是真的把吕基娅当成一个女神来崇拜的。他还有一种倾诉她有多么美貌,他有多么喜爱她的强烈需要。然而,宴会上的嘈杂声阻止了这一切。他靠近她,开始悄悄地说着温和轻柔的话语,表述出他所理解的最美妙的感情。 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像音乐一样抚慰人心,像美酒一样令人迷醉。吕基娅把他看作与自己亲近的人,一个她可以信任的人,一个甚至可以与她更加亲密的人,一个完全站在她那一边的人。维尼奇乌斯抚平了她的恐惧。他保证,他会把她从恺撒的宫中带出去,他不会离开她。他的话发自肺腑。以前,在普劳提乌斯家,他们有过简短的交谈,那时,他对爱情和幸福有过泛泛的谈论。此刻。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就是他的那份爱情,他爱慕她,他给予她的幸福没有人能比得上。从没有人像那样对吕基娅说过话。她以前从不曾听别人说过这样的话。慢慢地,一边听着,她一边觉得,心中有什么觉醒了,一种陌生的、新奇的感情从梦中浮现了。她随之觉醒,进入到新的意识里,在那里,巨大的欢乐与一股同样强烈的惴惴不安相互交缠。她的脸颊滚滚发烫。她的心儿怦怦直跳。她的两片唇微微分开,仿若是在惊讶之中。她不敢去听这样的话,可她同时又明白,她不会漏听一个字。多数时间里,她垂首而视,不去看维尼奇乌斯,接着,她又抬起她那双清澈溜圆的双眼注视着他,那双眼犹疑,想去相信但又不确定,千思百转,闪闪发亮,就仿佛是在催促维尼奇乌斯再对她多说一些。她身边前后左右的喧闹声使她惶惶然,茫茫然,浓浓的花香和阿拉伯香料的气味使她昏昏然。 罗马人吃饭时是躺在餐床上,在家里时,吕基娅的位置在彭波尼娅和小奥路斯之间。可是在这里,躺在她旁边的是维尼奇乌斯,一个俊美的青年男子,他激情四溢,英俊得如同精雕细琢的赫拉克勒斯大理石像般,完全沉浸在爱情之中。吕基娅的身体感觉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热度,就如同从火炉中散出的热气一样,她发觉自己在羞涩的、令人迷乱的新欢乐和期望的池水中上下沉浮。她感觉自己步入了一个从不曾幻想过的现实情境中,在这里,她无时无刻不感到害怕、无助和兴奋,她陷入了一种奇特的、非同一般的慵懒怠惰里,她退缩了,放弃了反抗,像在梦中一样,她周围的一切都静悄悄地、轻轻地、蹑手蹑脚地溜走了。 可是,咫尺之内的她对他也同样具有影响。 他的脸因为紧张而显得煞白,精致的,尖尖的鼻孔如同帕提亚牡马那般喷着气,并且开始一张一合。他的心激动得加快了跳动,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开始磕磕绊绊。他也从来没有靠她靠得这么近过。他没法再思考了。他确信他的血液在燃烧,他想用更多的酒水来熄灭那火焰。可是他知道,使他沉醉的不是他咽下去的酒。他之所以热血沸腾,是由于她的奇迹一般的美貌,她那可爱的面孔,她光裸的双臂和肩头,她那在金色的托尼下蜿蜒起伏的年轻胸脯,以及她那圆润但是曲线婀娜的身躯。这身躯和他靠得那么近,在柔软的衣衫褶皱下若隐若现。 “我爱你,卡琳娜。”他在她的耳边嘶声说道。他倾身握住她的手腕,就像那次在奥路斯·普劳提乌斯家的花园里那样,将她拢向自己。“你就像女神一样……美丽……” “放开我吧,玛尔库斯。”吕基娅哀求。 可是他不能。他的眼神暗了下来,好像蒙上了一层雾。“爱我!”他支离破碎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我的女神……我的仙女!” “恺撒在看你们呢。”阿克提突然越过吕基娅的身体说道。维尼奇乌斯立刻勃然大怒,该死的恺撒!还有这个该死的女人!她竟敢坏他的好事!让心神荡漾的魔法失灵了,一时半会修复不回来了。这个该死的阿克提!这个时候,即便是朋友的声音也会惹怒这个年轻人;而且,他立马想到她刚才是故意的。 他抬起头,眼神越过吕基娅的肩头盯住她。“你在宴会上躺在恺撒旁边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克提。你眼睛是不是瞎了?也许你并不能像以前那样把他看得那么清楚。” “我仍然能看见他。”她说道,神色一如既往地哀威。“他也是近视眼,和我一样,他在透过那块翡翠镜片看你们。” 尼禄的一言一行都会引起极大的关注,即使是在与他最亲近的那些人中间也是如此,维尼奇乌斯立刻清醒并提防起来。他也回望向尼禄,不过,他是用小心快速、躲躲闪闪的眼光去看他的。 吕基娅也第一次看向了皇帝。宴会开始时,惊慌失措之中,她只看到了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之后,对维尼奇乌斯的着迷和受他的言语蛊惑,她根本就没有去看尼禄;现在,她睁大了双眼,既好奇又害怕地看向他。 阿克提是对的。皇帝从餐桌上弓起身,一只眼睛眯着,一只眼隐在一块平平的,圆圆的翡翠后面斜视着他们。这块翡翠有核桃大小,不过被打磨得像硬币般光滑。这是他的单片眼镜。他看人看物没有不用这块宝石的。一方面,这是一块抵御邪恶咒语的护身符,一方面,宝石被认为有包治百病的功效,一方面,它是一件真正的放大镜,就好像埃及航海员最近发明的小型望远镜一样,那也是尼禄的一件艺术珍藏。此刻他用两指夹着翡翠,将其举到那只被遮住的眼睛前面,直勾勾瞧着他们。 有那么一刻,他的目光锁在吕基娅身上,她整个人突然害怕起来。孩提时,她曾在奥路斯·普劳提乌斯家简朴的乡村庄园中度过一段时光,一个埃及女奴隶对她讲过把巢穴筑在大山山洞里的恶龙们的故事,此时,她确信,那样的一条恶龙的冰冷绿眼正在盯着她。 盯着她看的冰冷绿眼就是那样一双恶龙的眼睛。她抓住了维尼奇乌斯的手,好似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大量的情绪、疑问和念头涌进她的脑海。那就是尼禄,那个可怕吓人的,可以为所欲为的男人。他有无上的权力,这点确实无疑。一切的一切,所有人的生死都掌握在他的手中。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他,她曾想象过一个很不一样的他。她以前想象出的样子差不多是一些令人作呕的形象,带着凝固在大理石像上的邪恶神情,令人感到恐怖,而她亲眼看到的却是一张矮墩墩的圆脸,虽然仍然很吓人,但是从远处看,他的外表不相称地像个小孩。一颗笨拙沉重的脑袋陷在软趴趴的脖子里。如果不是被他吓得那么厉害,她可能都会轻快地笑起来。 每一个见到尼禄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矛盾的感觉。他前额的头发分成四缕蜷曲的发绺,按照被驱逐出罗马的奥托引进来的发型样式,一圈一圈的前额卷发搭在一起。此刻,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最近刚把刮掉的胡子放在朱庇特的圣坛上烧了,整个罗马都因这份祭品而向他表示敬意,尽管私下有人说,他刮掉胡子,是因为他的家族里所有人的胡子都是一种红红的亮铜色。在他的眉毛上,高高鼓起的前额确实让他具备了一种王者威严,那凌厉的黑色眉毛让人不敢小觑他的权力,每一根凌乱的眉毛都被拔掉,所有的眉毛都服服帖帖的。然而,从这幅有着半个神祗的神威的额头再往下就没了看头,额头下是一副猿猴似的嘴脸,一个脑子空空的粗人的嘴脸,一个醉醺醺的小丑的嘴脸。他的双眼似乎是一堆动物的脂肪里露出的一条窄缝。他神情萎靡,是一个心血来潮,暴饮暴食的男人;他虽然年纪尚轻,可却已然大腹便便,随时都有可能病倒,荒淫无度和纵情声色把他的身体给掏空了。 吕基娅觉得他是危险的,是一个让人恐惧的敌人,但更多的却是把他当成一个令人憎恨的人。 这时候,他放下了翡翠,不再看她,她看到了他肿胀的蓝色眼睛,在成千成百的灯光中,那双眼就像打磨得闪亮的水晶,那样明亮,那样虚无一物,像一双死人身上的眼睛那样空空洞洞,没有思想,没有感情。 第十章 吕基娅厌恶地移开了目光,而尼禄也转向了佩特罗尼乌斯,佩特罗尼乌斯正挨着他坐在宽大低矮,边缘铺着绣花图案的桌子中间。“那就是维尼奇乌斯爱恋的人质吗?”他问。 “是那个人。”佩特罗尼乌斯耸肩作答。 “她那一族人叫什么来着?” “吕基亚人。”佩特罗尼乌斯说。 “维尼奇乌斯觉得她漂亮?” “把一块朽烂的橄榄树树桩披上了女人的长衫,维尼奇乌斯也会觉得那漂亮。”佩特罗尼乌斯嗤笑一声。“但是您却知道有什么不同。没有人比您更明白美丽的要素是什么,神圣的鉴美行家。啊,我可以从您的眼神中看到真正的评价。您不必说出来!她太瘦了,像一根干巴巴的树枝,对您这样神一般的权威来说,简直就是瘦骨嶙峋,一点滋味都没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儿,大概吧,却是像路边的罂粟一样,是支在一根脆弱的躯干上的脸蛋儿,而您,身为伟大的审美家的您,知道如何去评价女人的身躯。自然喽,您是对的,越丰满越好!虽然我没有您那样精准的眼光,但我从您这学到了很多关于美的知识。我准备好了为此赌上一赌,如果图里乌斯·塞内奇奥拿他的情妇打赌的话。而且,在宴会上,很难去判断评估人们的身材,因为每个人都卧着身子,不过我敢肯定,您已经正确地判断出她的身材如何了。您亲口说过‘屁股太小了’这话。” “屁股太小了。”尼禄咕哝着,将眼睑合上。 佩特罗尼乌斯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这微笑被图里乌斯·塞内奇奥看见了,他正忙着和维斯提尼乌斯争辩。争辩或许还用错了词;他在笑话维斯提尼乌斯怎么那么相信梦,他相信梦是出了名的,然而,他以为尼禄和佩特罗尼乌斯正在讨论什么,看到了一个可以迅速讨好皇帝的机会。“你错了!”他对佩特罗尼乌斯喊道。“我支持恺撒!” “你就得意吧。”佩特罗尼乌斯笑着说。“我努力证明你的脑袋瓜里还有一点点脑子,可是恺撒却为你是个没有脑子的蠢驴。” “笨蛋!”尼禄龇着牙,把大拇指往下竖,随着这个动作,倒在竞技场里的角斗士的喉咙上被干脆利落地刺了一刀。 “可是我相信梦!”维斯提尼乌斯喊道,还以为他们在争论这个。再说,塞涅卡曾经也对我说他相信梦! “昨天晚上我梦见我成了一个维斯塔贞女。”卡尔维娅·克利司披尼拉对着桌子倾身,这样,她的长衫就一直敞开到了肚脐眼的地方。她离过太多次婚,没有人记得有多少次。她淫荡得比已逝的梅撒里娜更胜一筹,她因公然纵欲而名贯罗马。 听到这个笑话,尼禄高兴地拍了拍他那肥嘟嘟的手掌,其他人也立即大声鼓掌。可克利司披尼拉却一点不为所动。 “呦,怎么就不行呢?”她傲慢的问。“她们又老又丑,没有一个不是。只有鲁布里娅看起来还有个人样,所以即使她的脸在夏天长色斑,也只有我们两个数得上。” “最最纯洁的卡尔维娅,您的生活是所有罗马女人的一个典范。”佩特罗尼乌斯圆滑地说道。“不过,请允许我说,您只有在梦中才会变为一位维斯塔贞女。” “那如果恺撒愿意让我做呢?” “那么,我会相信梦,不管那梦有多么不可思议。” “梦境会成真,千真万确。”维斯提尼乌斯坚持不改口。“我能看见人们信仰众神。可是一个人怎么能不相信梦呢?” “你们怎么看预言?”尼禄问。“一个预言大师告诉过我,即使连罗马也不存在了,我也会统治整个东方。” “梦和预言相互联系。”维斯提尼乌斯一再坚持。“有一个总督,他是一个非常顽固的怀疑论者。他派了一个奴隶到神庙,带着一封封好口的信,想瞧一瞧如果没有听到被实际大声说出来的问题,那位神能不能回答出来。奴隶在神庙里睡了一觉,做了一个预示的梦,然后他回家了,说他看见了一个有着如太阳一般光辉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只说了一个字。这个字是‘黑’,听完,那个总督的脸刷地就白了。他们宾客想象不出信里写的是什么,可是他们再也不像他那样不信梦了。” 说到这儿,维斯提尼乌斯把故事吊在半空,伸手去拿一只酒壶。 “那封信里些了什么?”塞内奇奥问。 “一个问题:我应该供奉一只白色的牛还是黑色的牛?” 然而,这时候,维特里乌斯走了进来,他哈哈大笑,傻头傻脑地,一如他自己。他来到宴会大厅时已经是醉得摇摇摆摆了。而且他整晚都像条鱼似的,在喝个不停。 “这头野兽这会儿笑什么呢?”尼禄想知道。 “笑声使人与禽兽区别开来。”佩特罗尼乌斯说。“这是他证明他不是猪的唯一证据。” 维特里乌斯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咂吧咂吧自己那涂抹和粘附了各种美味佳肴的油腻嘴唇,睁大眼睛看向他周围的人,就好像从来没看见过他们一样。接着,他觑了一眼自己像蓬松的靠垫一样鼓鼓囊囊,胖乎乎的手掌,努力想弯曲粗香肠一般的手指。 “我丢了我的骑士指环。”他低声说。晃动着一根光秃秃的手指。 “可首先你竟然有一个指环,这可真是个奇迹。”佩特罗尼乌斯耸耸肩膀说。 “不,不是。指环是继承来的。”维特里乌斯打着嗝说。“我是从我的父亲那里得到的。” “他可是个鞋匠。”尼禄插了句嘴。 但是维特里乌斯却一边叫一边发出更多令人意外的笑声,开始在克利司披尼拉的帕拉中搜寻他的指环。瓦提尼乌斯模仿受到了惊吓的女人尖叫,而克利司披尼拉的朋友尼吉蒂娅,一个年轻的寡妇,一个长着一副幼童般甜甜的脸蛋儿,带着冰冷的知晓一切的眼神,冷嘲热讽地咧开嘴笑。 “他找的是他从没有去丢过的东西。”她说,“因为他从来就不曾有那玩意儿。” “而且万一他找到了那玩意儿,他反而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塞涅卡的外甥,诗人卢坎把话补充完整。 很快,宴会越来越热闹,越来越没有节制,沸反盈天,进入了高潮。成群成群的奴隶们端上一道又一道菜,并且取出一瓶瓶装着各色美酒的酒壶,这些酒壶装在一只大坛子里,坛子周身扎着常春藤,新鲜的山中雪水被不断地添入。每个人都在饮酒,他们往嘴里倒着酒,直到酒水溢出,沿着嘴角流了下来。同时,从天花板上的网格里,一片片玫瑰花的花瓣洒落到了餐桌上和就餐者身上。 “恺撒,”佩特罗尼乌斯看向尼禄,“既然这里还有一些清醒的耳朵,您何不把美带到这张餐桌上来呢?您愿意献唱吗?” “唱歌!唱歌!是呀,唱歌!”一堆醉汉嚷嚷着支持,可是尼禄却矜持起来,他想让人三催四请一番。啊,这不仅仅是冒失的问题,他解释说。尽管对于自己的天分他从来都是谦虚谨慎的。众神知道,一场公共演出对他来说要付出多大精力。他没有拒绝,“一个人无论如何还是要为艺术做些事的。”既然阿波罗给了他一副漂亮的嗓子,隐藏起来就不对了。“是的,是的,我懂我对于国家的责任——”他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可是今天晚上我的嗓子太哑了。我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甚至还在胸口上压了铅球,可是没用。”他甚至打算去安提乌姆度假,去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发发慈悲吧,圣上!”卢坎代表众人向他乞求。“大家都知道您刚刚谱写了一首赞颂维纳斯的新歌曲,相比之下,卢克莱蒂亚写的那首歌曲成了一只恶狼的嚎叫。赐给我们一场感官的盛宴吧,不要仅仅给我们的一场满足口腹之欲的宴会,我们艺术和美德的导师。如您这般慈悲善良的君主不应该剥夺他的子民的权力。不要冷酷无情,恺撒!” “请对我们发发慈悲吧。”每个听到这话语的人都喊起来。“不要冷酷无情!” 尼禄退让了,他叹着气,摊开双手,做出无奈的样子,感恩戴德,或者说表示出感恩戴德的神情立刻呈现在每一个围绕在他周围的人脸上。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他,带着期待,睁得大大的。不过。他首先传话给波佩娅,说他要唱歌了,他解释说,她今晚觉得不舒服,所以她才没有出席宴会,但是由于任何药材都没有他的歌唱效果好,他不想剥夺她这一次的机会。 波佩娅不久就进来了,如梦幻一般美丽,如女神一般光辉,她长相甜美,发色金黄,即使在尼禄之前她已经嫁过两个丈夫,她仍旧鲜嫩得如同一个幼稚的儿童,光彩照人。她把尼禄彻彻底底地抓在手心里,就仿佛他是她的奴隶,不过她更明白,不能拿他歌唱家,赛车手和诗人的身份去试探他的底线。现在,她气场十足地走了进来,身穿恺撒才能穿的绛紫色长袍,项戴一串由硕大珍珠缀成的项链。 吕基娅盯着她,既感到震惊、着迷,又觉得反感,因为波佩娅是被基督徒视之为堕落与邪恶的女人,她也从来没有在其他地方见过这样的美人。她知道,波佩娅·萨宾娜是为数不多还活着的坏女人之一,她从彭波尼娅的客人和彭波尼娅的奴隶们那听说过她。她知道,波佩娅有着让人疯狂的美貌,并且工于心计,就是她唆使了尼禄去杀妻弑母;夜里,她在全城的塑像被推倒,被碾碎,而即使是残酷惩治了犯案者,她的名字仍旧被带着恨意到处涂画,于每日早晨出现在各处的墙壁上。她知道波佩娅,正如罗马世界里人人都知道的那样,她是邪恶的化身。她冷酷无情、心狠手辣,又美丽得如同天使,飘逸得如神灵,吕基娅无法将眼睛从这个女人身上移开,在能阻止自己之前,她就脱口喊出了声:“啊,玛尔库斯,怎么会这样?” 然而玛尔库斯并没有在听。酒精使他暴躁,使他不耐烦,他恼怒不已,竟有那么多的事情来吸引她,将她的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让她不去关注他的话。 “是。”他说,“她是漂亮,可你比她还漂亮一百倍。你会像那喀索斯一样爱上自己的影子,如果你看到了自己真正的长相的话。她用驴奶洗澡,可是维纳斯一定是用她自己的洗澡水给你洗澡了。亲爱的,你不知道你有多可爱!不要看她,看看我,亲爱的,用你的双唇触碰这个酒杯,就这儿,然后我会把我的嘴唇放到同样的地方。” 他向吕基娅靠拢,而吕基娅则开始往阿克提那里退缩。不过,这时,尼禄站了起来。“肃静”的喊声响起,歌手狄奥多鲁斯递给他一只三只脚的五弦琴,这只琴叫做三角琴。另外一个给他伴唱的歌手特尔普努斯拿着一张十二根弦的竖琴走了过来。尼禄抬起双眼。肃静中只有轻微的玫瑰花掉落的扑簌声。接着,他开始了歌唱,或者,不如说是在琴声和笛声的音乐伴奏下,带着节奏,变了音调地念着一行行歌颂维纳斯的句子。 他的歌喉和他的诗句都还没有糟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可怜的吕基娅立即陷入到另一种无所适从的困窘境地。她的第一印象是不是对尼禄做了错误的判断?他戴着金色树叶的月桂头冠,露出宽阔额头和外凸的眼睛,仿佛比宴会初始时更加英武,也没有那么让人恐慌,那么让人厌恶了。 掌声如雷鸣般响起,大厅内到处都响起了心醉神迷似的声音。“啊,天籁之音!”女人们在歌声停止很久之后还出神地坐着,仿佛被带入到了无法想象的福境里;其他人则或是擦拭自己的眼睛,或是举起双臂,对众神表示感激;整个聚会如一只热闹的蜂巢般沸反盈天。波佩娅对着尼禄垂下她那金色的头颅,默默将双唇贴向他的手,吻了很久。年少的毕达哥拉斯此时正怀着无言的崇敬跪在他的脚下。毕达哥拉斯是一个希腊歌手兼演说术教师,他貌美无俦,后来,年长些了的尼禄对他神魂颠倒,命令祭司将他嫁给自己,婚礼的举行还遵照了一切习俗。 可是尼禄的眼睛却只盯在佩特罗尼乌斯的身上,比起其他人,他更想要他的赞美。 “歌声和音乐同时响起时,”佩特罗尼乌斯评价道,“俄尔甫斯也一定会和这里的卢坎一样嫉妒得红了眼,至于诗,我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赞美了。” 卢坎感激地冲他飞过去一眼。“该死的命运,”他佯装愤怒地低语。“我为什么要和这么一位伟大的诗人生在同一个时代?我希望可以在帕尔那索斯山(1)上有一席之地,或是在人类的记忆中留下一些痕迹,可我将只会是太阳旁边的一支蜡烛。” 然而,有着惊人记忆力的佩特罗尼乌斯开始整段背诵这首诗,逐句逐节地进行过滤,分析最好的词句。卢坎表示出了自己的崇拜之情,宛若他刚听到的诗没有任何瑕疵,美得让他妒心大起。尼禄那张无趣,空虚的脸上闪耀着快乐的虚荣感。 “这一句怎么样?”他急不可待地跳出一句话。“这个词怎么样?美不美?你觉不觉得这是整首诗中的精华?” 他们赞扬他。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度满足,他每天所受的崇拜是那么宽泛,他那神袛般的形象是如此崇高,他把他们的回应当成了理所当然。 他因自己的完美无缺而沾沾自喜,被自己的大慈大悲所感动,他对卢坎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别失去勇气,你生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你对此是完全无能为力的。人类崇拜朱庇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能赞颂次一些的神明了。” 波佩娅在这里实在觉得不舒服,尼禄起身带她回卧室。他命令与会者呆着原地,他会回来的,宴会还没有结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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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波罗和缪斯女神的居住地。 第十一章 尼禄很快回转,让自己置身于重重阿拉伯香料的云雾中——那些云雾使他觉得自己仿若是位神明,观看他,佩特罗尼乌斯,或这提盖里努斯为宴会点选的节目。 宾客们有的又点了一些诗歌,或者是去听人清谈,在那些对话里,耍奸露滑取代了聪明才智。接着,著名的滑稽剧演员帕里斯表演了伊俄的故事。这位阿戈斯国王伊那科斯的女儿被化成云团的朱庇特所引诱,接着,她被妒火中烧的朱诺变成一只奶牛;之后,她成了牛首人身的女神,被埃及人取了伊西斯的名字,受他们的崇拜。那些从来没见过一个技巧这么娴熟的滑稽剧演员的人——尤其是吕基娅——都觉得,他们正在观看的是奇迹和魔法。帕里斯的双手和身躯造就了一座完整的、角色齐备的舞台,将这座舞台布满了栩栩如生的画面和各种原本用舞蹈难于表现的下流动作。他双掌在空中击打,造出了一朵偷偷摸摸地寻欢作乐,充满了活力和火焰的云团,这云团颤动着,色心荡漾地纠缠着一个姑娘,那姑娘被快感激荡得近乎晕眩、迷迷糊糊。这不是舞蹈,是一幅活生生的图画,清晰地展现了不正当的欢爱、无耻和迷乱,还揭露了情人们在床榻上的所有秘密。司掌情欲和生育的大地女神库伯勒的祭司们吹着长笛,敲着钹,弹着西塔拉琴,拍着手鼓走进场,一群珠光宝气的叙利亚舞女们跟在他们后面跑了进来,奉上她们在克里特仪式上庆贺丰收和繁衍的舞蹈,仪式中充斥着狂野的尖叫,挥来舞去的胳膊腿儿,甚至就连音乐也是狂野的。吕基娅害怕了,她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心情激动;她觉得她是坐在火堆之上,就要变成了一堆灰烬。她不能理解怎么就没有雷轰下来,把这座宫殿摧毁,或者是房顶怎么就不塌下来,砸向这群赴宴者们的脑袋? 可是,落下来的只有从固定在房顶网兜里撒下的玫瑰花。这时候,喝得半醉的维尼奇乌斯在她耳边喃声低语。 “我在奥路斯家花园的喷泉中见到了你。我就是从那时起爱上了你。你没看见我,不知道我在瞧你。那时,晨光初露,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即使你的身体藏在长衫里面,我还是像那时那样看你……把长衫脱掉,就像克利司披尼拉那样。你看到那场舞蹈了吧,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与那样的欢爱相比。无论是神仙,还是凡人,一直都在追求欢爱。来吧,到我怀里来,把你的脑袋贴到我的胸口上,闭上你的眼睛。” 仿佛要晕倒了似的,吕基娅觉得手臂和鬓角受到了重击。她的脚下出现一座万丈深渊,她飞快落了下去,可这个前一刻还显得那么亲近,那么让人信任的维尼奇乌斯却没有给她一点点帮助。实际上,维尼奇乌斯在把她往自己身后的陷阱里推,她感到凄然绝望。 害怕的感觉去而复返。害怕这个地方,害怕那些赴宴者,害怕他,也害怕自己,这些感觉缠住了吕基娅,内心里,一个像彭波尼娅的声音催促她自救,然而又有别的什么告诉她,一切都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察觉到这滚滚热浪的人已经迷失了自己;没有什么能救她,也没有谁看到了宴会上发生的一切,在听维尼奇乌斯对自己说话时,她听见他的心狂乱跳动着,一如她自己的心,当维尼奇乌斯压到她身上的时候,他怀着期待,浑身颤抖。 她变得头晕目眩,不知所措。她想她会晕过去,然后某些可怕的事情会发生在她身上。她知道她不能逃跑,因为任何未经允许就离席的人都将冒着惹怒皇帝的危险。只要他在,就没有人敢站起来或离席而去……但是即使不是这样,她也知道她没有勇气去那么做。 此时,离宴会结束还遥不可及。奴隶们不停的奉上新的菜肴,所有刚喝光的酒杯马上被再次注满,这时,两个裸着身子的摔跤手出现在餐床外围的开阔处。当这两幅身躯挤碰到一起并且形成扭动的一团时,魁梧结实,涂满香油的身体上便闪出光泽来;骨头和筋腱在两个人有力的拥抱时发出了咔咔声,一声粗嘎,危险的低吼从他们咬紧了的牙关中泄出,他们的双脚在铺满藏红花的地上发出轰隆隆的响声,伺机而动;或者他们静立不动,互相锁定对方,让观看者相信他们看的是雕像。 罗马人津津有味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的脖子,粗壮的双腿,肌肉突起的手臂和肩膀绞在一起,不过这场较量并没有持续多久。克罗顿,这个帝国的常胜冠军和角斗士学校校长,没有给人留下机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罗马最强壮的人。他的对手的呼吸很快急促起来,然后,他开始呻吟。他脸色发紫,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终于,他软踏踏地垂在了克罗顿的胳膊上。 克罗顿把他的手下败将倒摔到地上,踩上他的背,将双臂叉在胸前,用胜利的眼神巡视着场内,这时,掌声再次响了起来。 赴宴者们醉得连自己周围的东西都看不清,摔跤表演之后,那些耍把式的,演杂技的,扮小丑的,模仿动物的人没有得到他们多少关注。宴会逐渐演变成一场酩酊大醉的狂欢。那些叙利亚舞娘们这时到餐桌上和宾客们滚到了一起。音乐变成了一首不协调的狂响曲,混杂了西塔拉琴,长笛,亚美尼亚小手鼓以及钹,埃及拨浪鼓,铜号和铜喇叭的声音。在这一片喧嚣中,想说说话的宾客们的声音被掩住了。他们咆哮着让那些乐手滚出去。空气又热又闷,充满了鲜花的芳香和香料的香气——在整个宴会期间,漂亮的侍童们不停向宾客们的双脚上泼洒这些;充满了人身上的气味和藏红花的气味。灯光惨淡,闪烁摇曳,在头顶和前额上戴着的桂冠斜到了一边,一颗颗汗珠下的脸庞阴沉灰暗,发出微光。 维特里乌斯滚到了桌子底下,尼吉蒂娅身上的衣服脱到了腰部,她把自己一颗幼儿似的脑袋靠在卢坎的胸口歇息;卢坎醉得和她不相上下,自娱自乐地吹散她头发上的金粉,金粉打着旋飞起来时,他哈哈大笑。维斯提尼乌斯对自己周围的人无动于衷,因为喝醉了而显得固执,继续重复念叨摩普索斯给不信梦的人的答案。图里乌斯鄙视所有的神明,用缓缓的,拖得长长的音调奚落他们,不时打个嗝儿,把话说得断断续续。 “因为,”他打着嗝说,“你们了解吧……如果色诺芬说的天体是圆的,而且如果这天体木桶代表了人们崇拜的太阳神,那么,你就可以像踢木桶一样踢一踢这么一个天神——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老多米提乌斯·阿菲尔被这个渎神行为冒犯了,他愤愤然地摇着头,把法勒那斯葡萄酒吐了自己的托尼一身。作为一个贪得无厌的窃贼和拿赏金的告密小人,他信仰神庙里的每一位男神和女神,神越多越好。他大声嚷嚷道,有人说罗马不会长久。有人说它已经在灭亡了。怎么就不能长久呢?怪谁?要怪年轻人,就怪他们。他们太追根究底了。年轻人对信仰不尊重,没有信仰就没有道德。所有严格的老规矩都被丢弃一旁。甚至都没有人想到,伊壁鸠鲁派根本就不可能挡住蛮族人。啊!那些伊壁鸠鲁派和他们的及时行乐是时代的主流。的确,要满足一切感官的需要!活一天就要享受每一种快乐!嗯,那太糟了,太糟了。至于他,他很遗憾,他目睹的时代惟有放任玩乐才是逃避现实的明智避难所,惟有荒唐淫逸才是一剂解毒剂,解除折磨有良知的痛苦。 怀着这样的想法,这个老贼拽过一个叙利亚舞娘,把自己没了牙齿的嘴巴扑到她的脖子和双肩上。秃顶的年迈长老美米乌斯·列古路斯看到这副情景,晃了晃他那桂冠歪到一边的脑袋,模糊不清地嘲讽。 “谁说罗马要灭亡了?放屁,我才清楚。我是元老,难道不是吗?高高在上的元老。瞧一眼你们的将军们吧,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个一清二楚,有三十个军团在保卫我们的大罗马帝国!” 他握起一个拳头,把拳头压到自己的鬓角上,吼出声:“三十个军团!三十个军团驻满从不列颠到帕提亚的边境!”接着他停顿了一下,不确定地挠了挠头。 “还是三十二个来着?” 他也就到这里了。思考是一件非常费神的事儿,数数就更是不行了,他滚到餐桌下,开始呕吐,火烈鸟的舌头、烤肉、冻蘑菇、沾了蜂蜜的龙虾,还有各种各样的肉类,各式各样的鱼,还有其他被他喝掉和吃掉的东西,全被吐了出来。 可是,这么多保卫边境的军团也不能让多米提乌斯·阿菲尔放心。不,不,他嚎啕大哭道,罗马终将灭亡。罗马已经丧失了对众神的信仰,不再遵守严格的古老规矩。罗马注定灭亡!啊,生活是这么美好,皇帝是这么仁慈,美酒是这么香醇!这一切将多么可惜!啊,真是让人扼腕! 接着,他把脑袋伏到舞女的肩头,放声大哭。 “谁在乎那美好的来世。”他哀戚地说:“阿喀琉斯是对的;宁做凡间跑腿郎,不当地府阴冥王。缺乏宗教信仰毁了我们的年轻人。然而,到底是不是真有神仙存在也让人疑惑。” 这时,卢坎已经把尼吉蒂娅头发上的金粉全部吹掉了,尼吉蒂娅此刻正趴在他的肩头打着鼾。她的大部分衣服已经从身上褪了下来。现在,卢坎用从花瓶里抽出来的常春藤装点她。“一个沉睡的仙女,呃?嗨,你怎么看?”他立刻对自己的创意得意起来,低声浅语地问他周围的每一个人。 他将自己身上也一样插满了常春藤,“我根本不是个人,”他深以为然地说。“我是个农牧神。” 佩特罗尼乌斯一直保持着清醒,不过尼禄却醉了。担心自己的那副“天籁之音”在朗诵中间时卡壳,他在开始时喝的酒相对来说很少,可接着他就一杯接一杯灌个不停,变得醉醺醺的,他突然来了兴致,要再唱一首歌,这次是用希腊语唱。然而,他把自己写的词给忘了,最后唱起了阿那克里翁的一首颂歌。毕达哥拉斯,狄奥多鲁斯和特尔普努斯努力想跟上他的调子,可是最后他们的声音埋在了不和谐的乐声里,不得不放弃。而尼禄这时却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毕达哥拉斯身上,沉迷在他的美貌中,并且开始用带着伤感的虔敬亲吻他的双手。 “我在哪里见过这样美丽的双手呢?”他嘀咕着,按着自己湿漉漉的前额努力回想。接着,他的脸上呈现出一阵阵恐惧的神情。“啊哈!是我的母亲!”是阿格里皮娜,大家都知道,她也是尼禄的第一个情人,通过乱伦的快感,她把尼禄带入了荒淫迷乱之中。 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有人说,”他喃喃道,“在有月光的晚上,她徘徊在拜埃伊(1)和包利(2)间的海面上,她走来走去,其他什么也不做,就仿佛在寻找什么丢掉了的东西。当碰到一艘船时,她就那么直愣愣地瞪着,就那么瞪着,然后又走开。但是她在那里看到的渔民立刻就死了。” “用来写悲剧诗倒是一个不错的题材。”佩特罗尼乌斯言道。 “我不相信众神。”维斯提尼乌斯低了声音神神叨叨的说,像一直面临危险时的鹭,伸出了他长长的脖子。“但是鬼魂……那可不一样……那是另外一回事儿。” 尼禄没理会他们两个人。“我参加了所有超度死者的法会。”他咕哝着。“五年前的五月,整整有三天的节日让鬼魂和所有的亡魂安息。那她为什么还要走在海面上?她在找什么?我不想看见她!她派了刺客来杀我,或者说她打算派一个刺客。如果我不先下手,她就会杀了我,你们今天就听不到我的歌声了。” “感谢你,无所不能的恺撒,我们以这座城市和世界的名义感谢你!”多米提乌斯·阿菲尔喊道。 “上酒来,再来一些音乐!压倒这些钹的声音!” 卢坎身上扎满了常春藤,他步履蹒跚,极力想盖过这突然在大厅里响起的声音。“我不是人!我是一个森林农牧神!哦——嚯!” 每个人都喝醉了,踉踉跄跄的,大脑一片空白。皇帝,男人们,女人们,每一个人都如此。整个世界在天旋地转。维尼奇乌斯也不比其他人更清醒。只有酒水令他热血沸腾,让他想和人吵架,撩拨得他欲火焚身。他那晒成橄榄色的皮肤在汗水下变成了灰白色,他的舌头也不直溜了,磕磕绊绊地说个滔滔不绝。 “把你的嘴儿给我!”他命令道,又是生气又是不耐烦。“今天,明天,有什么不一样的?过来!我已经受够了!恺撒把你从奥路斯家弄出来,那样我才能得到你,明不明白?他预先答应我把你给我,你是我的!明天日落的时候我会派人来接你,明白了没?你是我的,就这样,你没得选!马上给我你的嘴巴!我不想等到明天了,快点,现在,就在这里给我!” 维尼奇乌斯抓住了她,阿克提开始过来保护她,她自己也使劲儿挣扎,可她马上就没了力气,觉得虚脱。她抬不动搂在她身上的那只粗重死沉的胳膊。她祈求维尼奇乌斯放她走,不要这样对她,求他像以前那样对她有情有意。可他没有听她的话。在他扑向她,把她的脸压向自己时,她避开了他满是酒气的灼热气息。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醉醺醺的恶棍,一个被盲目的情欲驱使的森林之神。以前那个善良的,在她心里激起那么多甜蜜念想的维尼奇乌斯哪里去了?她现在感到一片恶心和恐惧。 然而,她的挣扎开始无用。他对她来说过于强壮,她挣不开他。她在他的抓握下扭动,努力想躲开他的脸,避开他的亲吻是做不到的。他跪起身,抓住她的两只胳膊,把她的头拉向自己的胸口,开始用自己的嘴去挤压她的。 可是接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强健的胳膊从吕基娅的脖子上扯开,就像扯开一个胖嘟嘟的幼儿的胳膊那样不费吹灰之力,那股力量还把他轻巧地甩到了一边,就像甩开一截干树枝或一片枯萎的树叶一样。 维尼奇乌斯目瞪口呆地躺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揉了揉雾蒙蒙的眼睛,看见了那个高大健壮的吕基亚人乌尔苏斯,他在拜访普劳提乌斯府时见过这个人。乌尔苏斯俯视着他。这个吕基亚人既镇定又安静,他貌似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敌意,但是他那天空般蔚蓝色的眼睛里有种特别明显、特别令人恐怖的神色,令这个年轻的战士觉得血液冰冷,骨头里的骨髓都被冻住了。他看着这个巨人弯下腰,将他的公主扶起来,迈着坚定、沉稳的步伐带她出了宴会大厅。 阿克提跟着他走了出去。 维尼奇乌斯一动不动的坐了会儿,手变成了一块石头,然后他一下子蹦了起来,向门口跑去。 “吕基娅!吕基娅!”他大叫。 然而激情,美酒,愤怒和惊愕让他扑向了地面,她被一个赤裸裸的舞女绊住,跌到了她的身上。“怎么了?”他抓住她的肩膀,低声问道。 “干!”她说道,递给他一只酒杯。她那亮晶晶的,醉朦朦的眼里满是她那一行拿手的魅惑神色。 维尼奇乌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朝下地倒在了地上。 绝大多数的赴宴会者都醉死了,趴在了餐桌上。其他人则在房里晃晃悠悠地走着,互相碰撞着。还有一些人睡在餐桌上,要么是大声打着呼噜,要么是把刚才吃掉喝掉的都给吐了出来。玫瑰花仍旧落下,落到了喝得醉醺醺的总督身上,落到了喝得醉醺醺的元老身上,落到了喝得醉醺醺的骑士团骑士身上,落到了喝得醉醺醺的诗人和哲学家身上,落到了喝得醉醺醺的舞女和贵夫人身上,落到了没有一颗灵魂,但仍然戴着胜利和文明的桂冠,爬遍了大半个地面,已经垂死却拥有无上权力的世界上。 外面,黎明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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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位于坎帕尼亚的一个海水浴场。
(2) 尼禄的母亲在拜埃伊附近的一座海边别墅。 第十二章 没有一个人阻拦乌尔苏斯。甚至连质询也没有。尚未醉死在餐桌底下的宴会宾客也离了位,踉踉跄跄地晃悠着,因此,当那些奴隶侍从看到这个大汉带着一位没有知觉的就餐者时,他们都以为乌尔苏斯只是又一个奴隶,带他喝醉了的女主人回睡处而已。再说,阿克提跟在他们后面,这打消了任何疑虑。 他们离开宴会厅,悄悄走进与宴会厅相邻的一个房间,沿着通向阿克提住处的柱廊走着。吕基娅筋疲力尽,她没有精神地扶住乌尔苏斯的胳膊,仿若死了一般。但是当接触到清新凉爽的拂晓空气时,她睁开了眼睛。天光更亮了。他们仍旧在一根根廊柱间行走着,过了一会儿,他们转到了一个偏门的门廊内,这个门廊正对着皇宫花园,而非庭院,那里能瞧见被初生朝阳的绯红霞光染红了的松树和柏树树冠。此处的皇宫殿堂空空荡荡的,最后的音乐颤音和赴宴者们的喊叫迅速消弭在他们身后。吕基娅觉得自己整个身子被拖着从地狱里拽了出来,被带到了神的美好大地上,带进了清新洁净的光芒下。啊,除了宴会上的下流龌龊,她还能见到别的东西。此处有天空,有朝阳的光芒和绚丽色彩;此处一片凉爽寂静。她突然落下了泪水——有部分是解脱,有部分是感激,还有部分是残余的厌恶和记忆犹新的恐惧——她把脸埋到了那个大汉的肩头。 “乌尔苏斯,带我回家,”她哽咽着。“带我回奥路斯家!” “那么我们这就回去。”乌尔苏斯说。 片刻之后,他们回到了阿克提住处的小院子。乌尔苏斯让那个姑娘坐在离喷泉不远的大理石长凳上。阿克提给她鼓劲儿,催她上床歇一歇,并对她保证,她不会面临什么特别的危险,因为那些喝醉的食客们肯定会睡上一整天,可是吕基娅镇定不了,也镇定不下来。她将两手按住太阳穴,像个迷路的孩子似的,不停地乞求带她回家。 “家!”她哭了一遍又一遍。“我想回家,带我回家,乌尔苏斯。” 乌尔苏斯准备好了。他的逻辑很简单,门口的禁卫军对他来说有没有都一个样。那里的守卫是来阻挡入侵者的,而不是阻挡任何出去的人,万一他们想拦住他,他也会一下子冲出去。只要出了拱门,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外面的大街上到处都有待雇的肩舆。很快就会有大群的人开始从宫里蜂拥而出,他们可以混在那些人当中,到时候就可以往家走了。再说了,这有什么呢?先王的女儿告诉他怎么做,乌尔苏斯只要知道这个就行了。他就是为了这才在此处。 “是,我们要走,乌尔苏斯。”吕基娅一再重复。“我们要离开这里。” 阿克提不得不为他们两个人考虑。他们到底是要出去了!当然咯,为什么不呢?没有人会拦住他们。但是任何逃离恺撒皇宫的人都犯下了叛国罪和欺君之罪。他们可以出去,可是到了晚上,就会有百夫长率领一队士兵到普劳提乌斯府上,宣判奥路斯和彭波尼娅死刑,并且把吕基娅带回宫里。到了那时,她还会有什么希望呢?如果奥路斯和彭波尼娅将她收留在家里,那么他们将必死无疑。 吕基娅的两条胳膊软弱无力地垂在身侧。她能怎么办?她没有选择,要么是奥路斯,奥路斯的儿子以及彭波尼娅死,要么是她自己屈服顺从。没有别的选择了。她希望去赴宴,希望维尼奇乌斯和佩特罗尼乌斯会说服皇帝放了他,送她回到彭波尼娅身边,可现在她知晓了,他们正是她被掳来的始作俑者。为什么如此?她觉得,她落入了一条深渊,只有神和奇迹才能挽救她。 “阿克提,”她失望地痛哭。“你听见了吗?维尼奇乌斯说,恺撒把我送给了他,他今天晚上会派奴隶来接我。” “我听见了。”阿克提说。她摊开双手,仿佛在说她对此无能为力。 她也没办法。她自身的经历无法与吕基娅的失望取得共鸣。她本人曾是尼禄的情妇和爱人。尽管她温柔善良,悲天悯人,可她却无法理解这个吕基亚姑娘的感受;按照她的思维方式,那种结合没有什么可让人抵触的地方。她曾经是个奴隶,奴隶的规矩是她所熟悉的。而且,她仍旧爱恋着尼禄,如果尼禄显示了任何回到她身边的征兆,她都会对他张开怀抱,就好像他本身就是幸福。由于她很明确地认为,如果奥路斯·普劳提乌斯及其一家想要活命,那么吕基娅就必须做那个年轻俊秀的维尼奇乌斯的爱侣,所以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犹豫不决。 “你在这里也不会比在维尼奇乌斯家安全多少。”稍过片刻之后,她说道,没意识到她真正说的是什么意思。 表面看来的确如此,但那是有前提的。就如同她先前对吕基娅说过的,对命运屈服,接受别人安排给她的身份,成为维尼奇乌斯的狎玩之物。然而,吕基娅却依旧能感觉到他那灼热的野兽似的呼吸,感觉到他的呼吸炙烧着她的肩颈。尝到了他那醉醺醺的亲吻里的苦涩,她的整个面庞因为羞愧和愤恨而涨得通红。 “绝不!”她突然喊出声。“我既不会留在这里,也不会去那里!那种事不会发生!”阿克提静静地观察了她一会儿,被她突然这般激动的情绪惊住了。 “你就那么恨维尼奇乌斯吗,呃?”她问。 不过吕基娅却回答不出来了。她哭得昏天黑地,又是一阵泪流满面。阿克提抱住她,低声呢喃地说着劝慰的话儿;而乌尔苏斯呢,他紧紧地握住两只巨大的拳头,像一片低悬的云朵那样笼罩着他们。对公主,他那狗一样的耿耿忠心使得他在看见她的眼泪时悲痛至极。那颗蒙昧半开化的脑子里缠绕着杀人的念头,无情的愤恨呼唤着原始的吕基亚式复仇方式。他开始考虑回到宴会厅去掐断维尼奇乌斯,若是情非得已,把恺撒的脖子也给掐断。就他来看,这事没什么好考虑的,让他唯一下不了决心的原因是,他不太敢现在提出这个建议,他不确定这样简单的应对是否符合温柔善良的基督教义。 阿克提此时极力安抚吕基娅,她再次问她:“你那么恨他吗?” “不。”吕基娅摇摇头。“我是个基督徒。是教义不允许我憎恨他人。” “我了解。”阿克提点头。“从塔尔苏斯的保罗的信件中,我也了解到,你们不能向屈辱屈服,不能像害怕犯下罪恶那样害怕死亡。可是这个教义允许你们把死亡带给别人吗?” “不。”吕基娅低声说。 “好,那么,你怎么可以把恺撒的报复引到奥路斯和彭波尼娅身上去呢?” 吕基娅不发一言,那条深渊又和之前一样出现在她眼前。 “我这么问是由于我为你感到难过。”那个年轻的自由女人说道。“我为善良的彭波尼娅和奥路斯还有他们的孩子而难过。我在这座宫里生活了很久,我明白激怒恺撒意味着什么。不,如果逃离意味着给别人带来死亡,那么你就无路可逃,你剩下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乞求维尼奇乌斯再把你送回家。” 但是吕基娅已然双膝跪地去乞求别人了。片刻之后,乌尔苏斯也跪到了她旁边,两个人一起开始了祈祷。 阿克提从未见过这样的祈祷——没在恺撒的宫廷内见过,没在异教的罗马日出下见过。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吕基娅。从侧面看,她双臂抬起来向后仰,那姑娘的手全神贯注在阿克提看所不见的事物上,仿若在等待救援,或是在等待一个信号。黎明照亮了她的眼睛,点亮了她乌黑的发,给她的长衫镀上了光辉,使得她本身就好像一个璀璨的光体。从那副苍白疲惫的面孔,从那双伸出去的手臂,从那柔软的双唇流溢出某种神奇的信赖和敬仰,令她仿佛入了定一般。现在阿克提明白了,为什么吕基娅做不到让自己成为见不得人的情妇。在阿克提面前,一个她完全不知晓、完全想象不到的世界突然掀开了面纱。在这个剥削和谋杀的巢穴里,这样坚定的信仰让她感到惊奇。不久之前,她还相信吕基娅无路可走,走不出那糟糕的困境,可是现在,她开始相信某些不寻常的事就要发生了,最终会有援手出现,她认为,那样的援手将有雷霆万钧之势,就连恺撒也不得不在其面前屈服。长着翅膀的军队会从天而降来保护这个姑娘,或者,也许太阳会降下一副阶梯到她的脚边,将她带往另一个星球。她听说过很多奇迹,都是基督徒们亲自见证过的,此刻,她可以相信,那些奇迹是确有其事的了。 接下来,吕基娅站起来了,她的神色镇定从容,闪耀着安定和希望的光彩。乌尔苏斯也抬起双膝,蹲坐在长凳一边;他拿浅蓝色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他的公主,等着她的命令。可是吕基娅的双眸却突然因悲痛而变暗,因为接受而显得平静,两颗硕大的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愿神看顾奥路斯和彭波尼娅。”吕基娅最后说道,放弃了什么却又决定了什么。“我不能给他们带去灾难,所以我不会再见他们了。” 她回头对乌尔苏斯说,她现在只剩下他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人可以依靠了,从现在起他必须成为她的护卫,她的父亲。他们不能到普劳提乌斯家去避难,因为那将会成为那里每一个人的生死劫难。然而,她也不会留在此处,留在恺撒的宫廷里,也不会去维尼奇乌斯的家。乌尔苏斯必须把她带出去,把她从城里带出去,把她藏到一个无论是维尼奇乌斯还是他的奴隶们都找不着的地方。她会和乌尔苏斯去任何地方,忍受任何苦难,让他们穿越大海,跨过山峦,让他们和远得恺撒无权管辖的蛮族人住到一起,远得没有人听过罗马的名字。 “带我离开并保护我,乌尔苏斯。”她平静地发出命令。“我只靠你了。” 那个吕基亚人点了点头,和吕基娅一样平静自信。他将脑袋抵向她的双足,做出忠诚和顺服的表示。然而阿克提却迷惑不已,大失所望。这就完了?奇迹在哪里?这就是虔诚、热切的祈祷之后的结果?未经许可就冲出恺撒的宫院并逃离的时候,你们正在犯下欺君之罪和叛国之罪,那将招来残酷的报复。即使吕基娅跑得不见踪影,尼禄也会向奥路斯和彭波尼娅发难的。如果要逃,就让她从维尼奇乌斯家里逃吧,不要从恺撒这里逃。尼禄不喜欢帮助别人。他也许不会想要介入到维尼奇乌斯的私事里。不过即使尼禄参与了搜捕且逮到了她,她也不会面临叛国或是欺君的罪名。 阿克提不知道,吕基娅正在考虑此事。奥路斯家没有一个人会知道她在哪里,就连彭波尼娅也不会。不,她不会尝试从维尼奇乌斯家逃跑。她会在路上就逃。他曾经大肆嚷嚷,日落时他会派奴隶来接她,这一定是真的,因为他喝醉了,如果他是清醒的,他绝对不会说这话。他和佩特罗尼乌斯二人一定在宴会之前见过了恺撒,让他同意第二天晚上就放了她。 “也许有可能他们会忘掉这件事,或是因为什么被绊住了。”她转向乌尔苏斯,做出急促不过仍旧周密的指示。“如果今天晚上他们没有派人来接我,他们会明天派人来。” 不过,乌尔苏斯会来营救她。他会把吕基娅从肩舆上扛起,将她带走,就像他把她从宴会大厅里带走时一样,他们会到安全无虞的地方,没有人挡得住乌尔苏斯。就算是昨晚那个可怕的摔跤手,那个弄死了一个人的家伙也不能打赢他。不过,鉴于维尼奇乌斯可能派很多奴隶来护卫她,乌尔苏斯会去找基督教大主教,即敬爱的里努斯,请求他的援助和指点。里努斯马上就会明白该怎么办,并且体恤于她。他不会让他落到维尼奇乌斯手里的。他会命令教会的教众们去营救他,他们会让她得到自由。然后就轮到了乌尔苏斯,他会找一条让他们出城的路,并把她藏到罗马掌控不了的地方去。 她的脸颊此时红润起来,她的眼睛亮亮得要哭似的。又有了希望,有了营救的可能性,在她的眼里,仿佛这已经发生了。她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搂住阿克提的脖子,将她柔软的双唇轻轻地触上那个女人的面颊。 “你不会告发我们的吧?阿克提?”她悄声说道,“我可以相信这一点吗?” “我用我母亲的灵魂向你发誓。”这个希腊自由女人的声音激动地颤栗着,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么深受震动过,这么深受感动过。“我不会背叛你们任何一个人。不过再向你的神祈祷吧。请求他用他的神力来助乌尔苏斯一臂之力。维尼奇乌斯会拼死留下你们的。” 可是,在那个赤子般的大个子真诚的蓝色眸子里,映射出的是内心的无限欢乐。他曾绞尽了脑汁,就像她们两个一样,只不过是为了想出这样的一个逃跑计划,不过却一无所成。但是去执行分派给他的任务却容易得像越过一个树桩。不论那事是发生在正午还是半夜都没有什么差别,他不会让吕基娅落在任何人的手上。他会去找主教。主教是一个睿智高深的人,他通过观看天象以知道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他自己也会把基督徒们集合起来的,不管有没有主教。 他咧开了嘴。哈!难道他还不够了解他们吗?他们中有奴隶,有角斗士,有获释奴,还有小撮来自从苏布拉贫民窟到大桥那边的人。他会从他们中间找到一千个人,如果必要的话,两千个人,去为了他的女主人的自由而开辟一条道路。他知晓该如何把她偷偷带出城,而且他也会和她一起出去。哪里呢?乌尔苏斯又抿了抿嘴角,去天涯海角,如果那是成功的必要条件的话,只要够远,任何地方都可以。而且,谁知道呢,也许去他们的森林老家,在那儿,没有谁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罗马。 他的眼睛凝视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远方。似乎是看到了早已消失于往日的,离他的现实情景无限遥远的东西。 “去森林吗?”他放低了声音,用低沉的耳语说。“嘿,在那里,那里有一座森林。” 他甩了甩头,晃碎种种幻象,还有事情要做呢,他得马上去找主教。他至少可以在日落之前埋伏下一百个人,就算给她护驾的是禁卫军而不是一群奴隶,那也没什么要紧!让他们凑到他的拳头下来吧,即使他们身披盔甲也无妨。 “每个人都认为强大无比的是铁。”他嘀咕着,“可是,如果用的劲道巧妙,即使是包在铁甲里的脑袋也会碎裂。” 然而,在突如其来的严肃表情中,吕基娅再孩子气也没有地举起一根小手指,指向天堂。“乌尔苏斯!”她命令道。“你不可以杀人,记住了吗?” 那个大块头的吕基亚人开始用他那巨大的拳头摩挲着后脖颈。“嗯,我不确定……我不确定。”他忧虑起来,开始思考到了此时才闪现在大脑里的事儿。吕基娅是他的光明,是他那蛮族人的习俗教导他去守护的对象。他必须带她脱离任何羁绊她的境遇。这一点在他的思维里是确定无疑的。好吧,他会努力不伤害任何人,他会尽他所能,但是意外有可能出现。如果有这样一个意外出现了怎么办呢?他记得,意外非常容易出现,而无论任何代价,她都必须得到自由。如果真有意外发生的话,就说意外发生了吧,但他不是成心要去伤害谁。他会沉痛地忏悔,会向十字架上洁白无瑕的羔羊诉说他有多么难过,会请求那只羔羊怜悯他。那只羔羊会听见他的话,那只羔羊会明白的。因为他知道所有的事,他会明白,乌尔苏斯不论如何也不会伤害他,只不过是因为拳头太大太重罢了。 他的脸上展现出满足,一种结合了感激与巨大解脱的满足,然而,在又一次向着吕基娅深鞠躬时,他将脸孔藏了起来。 “好,那么,”他说,“我去见主教大人了。” 阿克提搂着吕基娅开始哭泣,她再次明白了,到底还是有另一个世界,一个不同的世界,比起来自恺撒的这座宫院里所有的奢靡而得的幸福,在那个世界里,来自苦难和磨练而得的幸福要多得多。她再次看到了她之前看到过的景象,就好似一扇漆黑的门在她的面前打开,她瞥见了一丝光明。然而她也知道并且明白,她不够清白,不配走进那扇门。 第十三章 吕基娅知道,她会想念彭波尼娅的,这么多年来,彭波尼娅就和她的母亲一样,失去她,她觉得难受。她知道她会同样想念普劳提乌斯家里的所有人。不过,她的失望情绪过去了。 她高兴,因为,为了她的信仰,她正在放弃那么多的东西,为了她所追求的真理,她正在付出,她要去未知的地方,远离家庭里的舒适和安全。或许,在揣测着这种在远方,与野兽和异乡人相处的生活时,她还怀着孩童似的好奇。但是她也坚信,她的所作所为正是出自主的意愿,从此刻起,他将看护她,就像一个父亲看护一个信赖他,顺从他的孩子那样。如果是那样,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如果有痛苦,她将以他的名义面对痛苦;如果会意外死亡,他会把她带到他的身边,待到将来某个时候,彭波尼娅去世时,她们便会相聚。在她是一个小孩子,还呆在普劳提乌斯家的时候,她曾常常感到烦恼,她烦恼的是,她,一个基督徒,无法为那位亲爱的,受了十字架刑自我牺牲的人做任何事情,而那类事情却是乌尔苏斯非常容易说出口的,并且能让人信以为真。而现在,她有了一个机会。 她突然有一种想和人共享这个念头的需要,也许是想寻求帮助,来理解这种陌生的、新鲜的激情,即使此时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让她觉得是那么不幸。可是阿克提似乎并不能理解她好不容易说出来的内容。她怎么可能会理解呢?就她的想法来说,放弃她所拥有的一切,抛弃可以依赖和熟悉的一切,切断和罗马的关联,离开所有的花园,神庙,门廊和纪念碑,不见一切脱俗的美景,遗弃一块在阳光照耀下的热土和那块热土上每一个喜爱她的人,真是一点意义也没有。为什么做这些呢?为了躲避一个年轻英俊的贵公子的爱情吗?阿克提的脑袋里没有空间去做那样的思考。 是的,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她确实窥见到了一些在她理解范畴之外的事情,时不时地,似乎只有那些事情才显得是应该要做的。是,她承认,也许最终会有其妙无穷的幸福,可她看不见此事清晰可触的核心,也掌握不了吕基娅的信念和种种情感的主体。再者,阿克提知道得清清楚楚,这姑娘要想挣脱束缚仍旧面临着风雨险途。她的结局也许会很坏。她也许会被处死。 就性情而言,阿克提是非常柔顺的。她忧心那个晚上的结局。她害怕即将发生的事件。但她不想把害怕的情绪感染给吕基娅,在一夜不眠不休,筋疲力尽之后,她开始催促她,去稍事休息一番。日光现在明晃晃地照耀着,太阳高高挂在天上,高得足以照进中庭,吕基娅乐意之至地遵从了。 她跟着阿克提来到宽敞的卧室,那间卧室还保留着她曾是尼禄最为宠爱的情人时的奢华和堂皇。她们一起躺在睡榻上。虽然阿克提累得不行,却还是无法入睡。她习惯了闺怨,习惯了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之中,可现在,她内心翻滚着新一轮的焦虑之情,那是一种她不能理解的新情绪。到目前为止,她的生活似乎都是空虚的,没有未来的;此时,她想到,那种生活也是可耻的。她注意到,她的思维变得越来越混沌了。幻觉骤然而至又飞逝而去,就好像那扇在她与光明之间的门扉不停地打开,然后又猛地合上。当她实实在在窥探到一串耀人眼目的光亮时,她被照得眼花缭乱,稀里糊涂,相比她所见的,她感觉到的那束光明蕴含着更加无穷无尽的欢乐,那欢乐无边无际,深不可测,与那束光明比,任何其他的欢乐都显得微不足道。她对尼禄的爱是那么纯粹,甚至都把他看成了至少是个半神人,可她知道,就算是他忽然抛弃了宫廷里的波佩娅,重返她的身边,和那未知的幸福比起来,这样的幸福什么也不是。她猛然意识到,在这一系列欢乐中,这个半神人,这个她爱慕着的尼禄的意义,连任何一个奴隶都比不上。这座拥有努比底亚大理石雕像的宫院也不比一堆碎石瓦砾更加美好。 这种在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挣扎犹如拉锯,让她觉得脑袋似乎要裂开了一般。她疲惫不堪。她想眯上眼睛睡个囫囵觉,可是忧虑使她保持着清醒。最后,想到因为那悬在吕基娅头上的不确定因素和危险,吕基娅一定也是焦躁,忧虑,不安得睡不着——她翻过身和她讨论当天晚上的逃跑计划。然而,吕基娅睡得安安静静。透过帷幕中间的缝隙,几缕阳光射进了这间暗沉沉的卧室,可以看见金色光芒的灰尘悬浮在空中;它们也一样蹭上了吕基娅的脸庞。阿克提注视着她那精雕细琢的面孔,那副孩童似的面孔轻轻地压在了一只光溜溜的胳膊上,那副面孔是那么的平静安宁;她双眼闭合,双唇微微分开。她的呼吸是那么平缓,仿佛陷入了甜美的睡眠里。 “她竟能睡得着。”阿克提吁了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 接下来,她又一次想起,这个孩子宁愿跑掉也不做维尼奇乌斯的情妇,她选择了无家可归和忍饥挨饿的生活,放弃了卡利那区——罗马最出名的,矗立着如庞培那般人物的宅院的城区——附近豪宅里的安逸生活,而且,比起她正在舍弃的华贵丝绸、珠宝、宴会、西塔拉琴和诗琴,在流浪人的帆布包和破旧外袍中,她找到了更多的欢乐。 “为什么呀?”她问出了声。 她瞅了瞅这个姑娘,好像要从正在沉睡中的她的面庞上找寻答案。她看着那幅光洁年轻的额头,看着那道完美地弯起,无忧无愁的眉弯,看着那片遮住她脸颊的黑色卷发,看着那两瓣分离的嘴唇,看着她平缓的呼吸起伏。她和我是多么地不同啊,阿克提想着。 忽然,吕基娅仿佛成了一个近乎神秘和神奇的存在,一个只有众神才能得以一见的美人,或者某位神明他自己心爱的女神。她比恺撒花园里所有的鲜花,比他的帕拉丁宫殿里所有的雕像还要美上百倍,不过这个年轻的希腊女人看着她的眼神不带一星半点儿嫉妒。她无限怜惜地看着这个安睡的姑娘。所有威胁到这个可爱的,做着梦的孩子,威胁到这个本身就美得如同梦境一般的孩子的危险,都激起阿克提母性的保护和担忧。她知道,她爱这个孩子,她俯身亲了亲她。 吕基娅睡得像在家里被彭波尼娅·格莱奇娜照顾时那样平静。她睡了挺长时间。当过了中午,睁开蓝色的眼眸时,她怀着极大的好奇环视着卧室。她似乎挺讶异她没有呆在普劳提乌斯家她自己的卧室里。 “是你吗,阿克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她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希腊女子。 “是我,吕基娅。” “已经晚上了吗?” “没有,亲爱的。不过已经过了中午。” “乌尔苏斯回来过吗?” “乌尔苏斯没有说他要回来。他告诉过我们,他会和他的基督徒同伴们一起埋伏起来等着你。” “啊,是的。”吕基娅想起来了。似乎她所想起来的事没一件让她不安。她们离开卧室去往浴室,在那里,阿克提让吕基娅洗了澡。接着,她领她去吃早餐,并把她带到了皇宫花园。她们在那里不可能遇上任何危险,因为恺撒和他宴会上的全部朋友不睡上几个小时是不会醒的。这是吕基娅第一次观赏这些作为罗马世界奇迹之一的花园。花园里栽满了柏树,野松树,栎树,橄榄树和香桃木,树阴下还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白色大理石雕像。她瞧见了很多池塘,池水平静得如同银色的镜面;她闻到了玫瑰花的清香,那些玫瑰花长于遍布公园的厚厚树丛里,在阳光下飞溅的喷泉喷洒下闪闪发亮,她穿过了有葡萄藤和常春藤环绕的一个个迷人的岩洞洞口。银色的天鹅在那片镜面上浮游。来自阿非利加的温驯羚羊在树木之间漫步,来自世界各地,羽毛艳丽的禽鸟们一群群地围聚在一座座雕像旁边。 除了阿克提和吕基娅,没有人在那里散步。那里没什么人在,只有几个挖沟开渠的奴隶,他们在挥动铁锹时发出低沉有节奏的号子;还有一些奴隶在给玫瑰花和刚刚绽放出浅蓝色花瓣的藏红花浇水;还有一些奴隶在歇息,他们或是蹲在池塘边,或是躺在栎树的树阴下。 吕基娅和阿克提在这些自然宝藏间徜徉了很久。这个姑娘脑子里塞满了事儿,不过她的性格中还有很多稚气留存,她开始完全沉浸到了好奇和惊叹之中,别的感觉统统被压了下去。她甚至想到,如果真有那么一位善良和高尚的恺撒,那么,在这样的一座花园和宫殿里,他一定会真的感觉到幸福。 最后,走累了的她们坐到一条石凳上休息,并谈论起让她们二人都烦恼至极的事情。这里几乎被柏树丛整个遮住。夜晚及夜晚的危险渐渐向她们趋近。对吕基娅逃跑的成功几率,阿克提比那姑娘自己要悲观得多。想到这可能是场彻彻底底的疯癫行径,是场不可能取得成功的,自取灭亡的愚蠢行为,她慌张起来。她比之前更加怜悯体恤她了,认为去和维尼奇乌斯交涉比如此行事安全一百倍。 “你对维尼奇乌斯了解有多深?”过了一会儿,她问道。“也许还有打动他的可能。他或许会亲自把你交还给彭波尼娅。” 然而,吕基娅却只是摇了摇低垂的脑袋。“不。在普劳提乌斯家时,他不是这个样子。可是现在我宁愿到吕基亚人中间。我怕他。” “不过,在普劳提乌斯家的时候,”阿克提暗示地问。“你不是喜欢他的吗?” “是的。”吕基娅的头垂得更低了。 “问题在于你不是个奴隶,像我以前那般。”停顿了好一会儿之后,阿克提说道。“维尼奇乌斯可以和你结婚。你是国家的人质,是一位国王的女儿。奥路斯和彭波尼娅把你当成掌上明珠,对你喜爱非常,我肯定他们会把你收为养女。维尼奇乌斯是可以和你结婚的。” 阿克提差点没能听见那个姑娘婉转悲戚的声音:“我宁愿逃到吕基亚人那里去。” 不过她还是一劝再劝。“听着,吕基娅,我打算立刻去找维尼奇乌斯,如果他还在睡觉,我就唤醒他,然后把我刚才和你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他。你愿意我那么做吗?是的,亲爱的姑娘,我会去找他,告诉他你是一位国王的女儿,也是普劳提乌斯家的一员,是大名鼎鼎的奥路斯的爱女。他会把你还给他们,然后再把你作为他的妻室带回去。” 那姑娘的声音现在低不可闻了,阿克提不得不弯腰凑到她嘴边才能听见:“我宁愿和吕基亚人在一起。”两颗大大的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她们之间的静默,沉寂和深思并没有持续多久。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走了过来,她们抬起头,看见波佩娅·萨比娜带着一溜儿奴隶从她们的长凳前走过。两个女奴轻柔地为她扇着风,她们在她头顶打着扇子,为她遮阳,那扇子的枝干是黄金的,并且可以伸缩调节,而扇面则是用鸵鸟羽毛扎成的。走在她正前方的是一个埃塞俄比亚女人,她长得乌黑,黑得如同一棵乌木,一对涨满奶水的乳房将她的托尼抻了起来;她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被包裹在绣着金边的皇家紫袍里。阿克提和吕基娅起身行礼,她们以为那个波佩娅会那般走过去就算了,可是她却停在她们面前。 “阿克提。”她说,“你没有把那个玩偶上的铃铛缝好。这孩子拽下来了一个。要不是莉莉丝阻止了她,她就会把东西给吞下去了。” “请恕罪,奥古斯塔。”阿克提低下头,双臂交叉,置于胸口和双肩处。 然而波佩娅看到了吕基娅。停顿了一会儿后,她问道,“这是谁的奴隶?” “她不是奴隶,神圣的奥古斯塔。”阿克提喃喃道。“她是吕基亚国王的女儿,是作为和平的保证送到罗马来的,她在彭波尼娅·格莱奇娜家长大。” “那么她是来对你做短暂拜访的吗?” “不,奥古斯塔。她从昨天开始就呆在宫里了。” “她去了昨天晚上的宴会?” “是的,她去了,奥古斯塔。” “谁下的令?” 阿克提多么希望她不用说出她必将说出的答案。 “是恺撒的命令。” “哦?”波佩娅金色的眼睫毛微微掀抬了片刻。她更加仔细地打量了打量吕基娅,估量了估量她的容貌,体形,身材,青春和活力。那个姑娘不言不语,恭恭敬敬地在她面前垂首肃立,但她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清澈的蓝色双眸,好奇地瞥了波佩娅几眼。波佩娅在观察她时集中了精神。她的额头上突然皱起一道深深的竖纹。她立刻嫉妒起了吕基娅的美貌。那是她拥有一切、掌握一切的源泉,是她最珍贵的武器,她一直活在被超越的恐惧中。也许有一天会出现某个更幸运的竞争者,就像她出现在尼禄的首任皇后的宫院中那样,这个竞争者会夺去恺撒的关注,将她毁灭,就像她毁灭屋大维娅那样。 整座宫中的任何一张可爱面孔都能令她立生疑窦。她马上关注起这个姑娘,对她的身材曲线,对她身上的每一个特征的细微之处都做了评判和估量。 她判断着,比较着,心中惶恐起来。“这是一位天仙。”她自忖道。“这是维纳斯的女儿。”忽地,她感到一股强烈的惧怕之情,那是之前不管什么样的美貌排在她的前面她都不曾产生过的。她想,我老了,比这个姑娘老多了。她对自己的崇拜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块玻璃,摇摇欲坠;她所有的敏锐直觉都发出了警惕的叫嚣;她的脑海里奔腾着一个又一个地位受到威胁的假想。尼禄见过她吗?也许还没有,她飞快思考着。或者,透过那块翡翠,他没能把她看个清清楚楚,但若是像这样,他在这么灿烂和晴朗的阳光下,在大白天,和她在花园里相遇了呢? 那是一位国王之女,波佩娅冷冷地想,把她的危险级别又提高了一个档次。确实,她是个蛮族国王的女儿,但毕竟是来自王室。不朽的众神啊,她和我一样美丽,可她却更加年轻!更加年轻! 她额头上的那道皱纹越发的深刻和暗沉了;她的眼中冒起一道冷酷算计的精光。虽然如此,当面向吕基娅时,她的语气却是平和镇定的。 “你和恺撒交谈过吗?” “没有,奥古斯塔。” “你为什么宁愿住在这里也不和彭波尼娅同住?” “这并非我的选择,伟大的夫人。”吕基娅低声说,还在对波佩娅的美貌感到恍惚。“佩特罗尼乌斯向皇帝进言,把我从彭波尼娅家带走,但我在这里就如同坐牢,伟大的夫人!” “那么你愿意回到彭波尼娅家去吗?” 她的语气显出一种比较温柔和善的意味,吕基娅像抓住了一根漂浮不定的救命稻草一样。“伟大的夫人,”她说道,双臂向她张开。“恺撒许诺把我作为一个奴隶送给维尼奇乌斯,可您却能为我说上话,把我送还给奥路斯和彭波尼娅吧。” “啊。”波佩娅安心多了,尽管危险还没有消除。“这么说是佩特罗尼乌斯向皇帝进言,把你从彭波尼娅家带走,送给维尼奇乌斯的?” 希望就好似走投无路的鸟儿,垂落在吕基娅的心口。她屈膝跪地,攥住波佩娅的长衫褶缝。“是的,伟大的夫人!维尼奇乌斯今晚就会派人来接我走。可是您却能给我个恩典,对吗?您不会让那发生的吧?” 她等待着,紧张兮兮地祈盼,祈盼这最后的悠忽之间的希望得到肯定;波佩娅的眼睛里闪着邪恶的笑意。 “我保证你在今天结束之前到维尼奇乌斯的床上。”她说。 她走开了,仍旧像一个梦境般,但却是一个邪恶的梦境。只有那个婴儿不知何故的尖声哭号打破了寂静。 吕基娅的眼睛里也含满了泪水,不过她擦掉了眼泪,站了起来,她搀着阿克提的手。“我们回屋里去吧。”她说道。“只有一个地方能寻求到帮助,我们会在那里找到。” 她们回到中庭,然后就在那里一直坐到了晚上。随着柱廊外面的天色变黑,奴隶们把四臂烛台拿了进来,这时,她们二人的脸色都是煞白的。她们的交谈时断时续。两个人都仔细分辨着走近的脚步声。吕基娅一遍遍地述说要离开阿克提她是多么难过,她爱她,信任她,感激她,但在某个远离这里的角落里,乌尔苏斯正等着她,她必须得去。那个时刻越接近,她的呼吸就越急促,就越发坐立不安。阿克提在屋里奔来奔去,把能翻出来的珠宝首饰都抓了过来,并缝进吕基娅外袍的衣襟里。以所有神灵的名义,她乞求那个姑娘不要拒绝这份礼物,这份礼物会给她买来很多机会。随后又是长久的沉默,长久的寂然无声。她们两人忐忐忑忑,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看着日落,听着想象中的脚步声。可是,在那一片渐渐暗沉的暮色中,她们听到的只有帷幕之外没什么内容的窃窃私语,远处的婴儿哭叫声和犬吠声。 陡然间,通往中庭门口的帷幔被分开,幕布被轻轻的,几乎没有响动地移到了两边,一个黑色皮肤,满脸麻点的高个子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吕基娅认得他,他叫阿塔奇努斯,是维尼奇乌斯的获释奴。维尼奇乌斯在普劳提乌斯家养伤期间,吕基娅见过他。 阿克提叫出了声,此时,她真的害怕了,可阿塔奇努斯却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玛尔库斯·维尼奇乌斯向吕基娅问好。”他一本正经地说。“在用绿枝和花环装饰一新的府第里,他办了一场喜庆的宴会,他在等着您。” 此时此刻,那姑娘的双唇已经没了血色。“我准备好了。”她说。 那姑娘怀着感激和敬爱搂住了阿克提的脖子,这是吕基娅对此刻的最后印象。 第十四章 维尼奇乌斯的府邸灯光辉煌,并且和阿塔奇努斯去接吕基娅时说的那样,绿枝环绕。常春藤和香桃木挂满了所有的墙壁,在所有的窗户过梁上编织成环,在所有的门楣上捆扎成束。葡萄藤呈螺旋形缠绕在凹凸有致的廊柱上。为了将夜晚的寒气隔绝开,中庭的天窗被紫色篷帐挡住了,那是用浸过油的羊毛手工编织成的。中庭里面,餐厅周边的垂线式大厅犹如白昼一般明亮。八头和十二头的烛台,以及一只只灯盏被摆成各色形状,有小鸟,有树木,有动物,有酒壶;填满香油的灯烛立在一排排大理石像和雪花石膏雕像上;比人还高的独立烛台照在科林斯铜器上,映出金色的光芒——这些灯盏将中庭里面照得亮亮堂堂,多姿多彩。比起阿波罗神庙那盏鼎鼎有名的烛台,尼禄将其偷来作了御用之物,这些灯烛没有一个能令人感到叹为观止,但它们皆由著名雕刻家所作,美不胜收,价值不菲。 从来自亚历山大(1)的有色玻璃背面,从来自印度附近的精美手编灯罩里,绯红色,蓝色,黄色和紫罗兰色的灯光熠熠生辉。处处散发着浓郁的檀香——这是维尼奇乌斯在东方服役时逐渐喜欢上的一种香气。在府邸深处,男男女女的家奴们来去匆匆,在府邸内部相类似的多彩亮光下,他们漆黑的身影飘然而过。摆在餐榻间的矮桌是为四个人而设的,因为佩特罗尼乌斯和克律索忒弥斯将与维尼奇乌斯和吕基娅共进晚餐。 维尼奇乌斯做了佩特罗尼乌斯建议的每一件事。“不要亲自去见她。”那位优雅裁判官出主意。“毛毛躁躁是不雅的。得到恺撒的允许后,派阿塔奇努斯去。”况且,他还要在自己的家里做足了礼数,体体面面地迎接那个姑娘。 “你昨天晚上的所作所为蠢透了。”佩特罗尼乌斯指点道。“我在看着你。一个阿尔班山下采石场里的采石工的品位也不过就那么糟了。不要那么苛刻地对待她。美酒需慢慢品尝。记住,心有所属是美妙的,被人作为心中所属则更加美妙。” 对此,克律索忒弥斯有着她自己完全不同的意见,不过,佩特罗尼乌斯开始给她解惑,经验丰富的赛车驭手和第一次爬上四轮马车,双唇惨白的男孩儿有着天大的区别。“适用于你的,我纯洁的维斯塔贞女,不一定适用于别人。” “赢得她的信任。”他回头对维尼奇乌斯说。“使她欢笑。要慷慨,要大度。我可不想吃一顿让人丧气的饭。用冥界的名义发誓说你会把她送还给彭波尼娅,然后,到了第二天早上,能不能让她决定是否留下不走,就看你的了。” “我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心上人的,缩头缩脑的小松鼠。”他对着克律索忒弥斯努了努下巴,“五年来,我没有收到任何抱怨,至少,没有一个我觉得非说出来不可的抱怨。” 克律索忒弥斯笑嘻嘻地用她的鸵鸟羽毛扇敲了他一下。“不满?要我说才没有呢!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不行了?你这个老色鬼!” “嗯。隔三差五说过,我好像想起来了——也许是出于对我的前任的尊重?” “别跟我说你没有拜倒在我的脚下,求我离开他,到你的身边来。你甚至还亲了我的脚趾头!” “我那是为了更方便往你的脚趾上挂钻石。” 克律索忒弥斯飞快地,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双脚,瞥了一眼脚趾上闪闪发亮的趾环,随后,她和佩特罗尼乌斯两人都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但是维尼奇乌斯一点儿也没去关注他们之间的唇枪舌剑。为了迎接吕基娅,他穿了一件图案艳丽的叙利亚萨满教僧袍,他的心在僧袍下咚咚地飞快跳动着。 “他们现在该离开皇宫了。”他坐立不安地说。 “应该吧。”佩特罗尼乌斯附和。“我可以给你讲讲堤阿那的阿波罗尼乌斯的预言,帮助你打发时间。或者和你说说我从没说完的路菲努斯的事迹,尽管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没说完他的故事。” 可是维尼奇乌斯一点儿也不在意堤阿那的阿波罗尼乌斯,也不在意路菲努斯的倒霉经历。他的心神全放在了吕基娅上,比起像个收债的普通司法官那样到宫里去接她,他觉得在这里迎接她会更好,但是他还是后悔没有到宫里去。他本来可以更早点见到她。他本来可以呆在黑漆漆的,挂有帷幔的双人肩舆里,躺在她的身边。 这时,奴隶们将装着炽热煤块的三足鼎铜碗端了进来——铜碗的边缘刻着公羊的羊角,并且开始将一小块一小块的没药和香檀木洒在煤块上。 “现在,他们转弯进了卡利那。”维尼奇乌斯脱口而出,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他要么会迫不及待,”克律索忒弥斯下结论说,“要么会跑出去看他们,然后半路上和他们岔开。” “我不会迫不及待。”维尼奇乌斯勉强露出一丝冷淡的笑容,然而,因为心怀期盼,他的鼻孔发白,开始像一只风箱似的呼呼直喘。 “他身上没有一点儿哲学家的气度。”佩特罗尼乌斯哀叹一声,说道,“我永远不能把这个昏了头的玛尔斯之子变成凡人。” 然而维尼奇乌斯根本就没在听他说话。“现在他们到了卡利那。”他说道。 他说的不错。那顶肩舆和护送肩舆的队伍此时进入了卡利那区。被称作提灯奴的奴隶们提着灯笼在前面开路,而执役,或者说是侍从和仆役,在肩舆的两侧及后方一路小跑。阿塔奇努斯走在吕基娅的右侧,观察着一切并密切注意着前方的街道。 他们缓慢行进。街道在夜晚没有公共照明,而他们手里的灯笼发出的光亮也不是很充足。皇宫附近的街道几乎是一片空旷;只偶尔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拎着蒙了灯罩的灯盏路过。然而不久之后,尤其是在那些狭窄的小街道上,那类人惊奇般地多了起来。在护卫队经过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门洞似乎都会冒出三四个黑乎乎的人影。阿塔奇努斯注意到,他们行走时,没有一个人拿着灯或者火把,而且全身漆黑。有几个人和护卫队靠得很近,他们溜进了奴隶中,走在他们旁边,或者是在过了小巷和胡同后出现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一些人成群结队,迎面而来,他们走得歪歪扭扭,好似喝醉了一般。 “给尊贵的军团司令官玛尔库斯·维尼奇乌斯让路!”提灯奴对这群不速之客喝道,可没用,一开始,护卫队的速度就不快,此时,他们又被人群给堵得寸步难行,行进的如同蜗牛一般。 从肩舆的帷帐里,吕基娅看到了这帮黑乎乎的人群,心怀期盼的她开始颤抖。希望和恐惧相互交替着涌上心头,就仿佛在黑暗里一闪一灭的灯光。“是他,”她颤抖着双唇低喃道。“是乌尔苏斯和他的基督徒同伴。”她觉得他们现在随时都有可能行动。帮帮他们把,基督,保护他们! 阿塔奇努斯也开始着急起来。他并没对有对那不同寻常的人流聚集加以留意,一开始确实是没有的,在肩舆一寸一寸地往前挪的时候,他也没有加以留意。可是事情有点奇怪,他们越往前走,情形越糟糕。现在,每走一步,提灯奴都要大声叫喊着“让路”,在护卫队两翼,人群的挤压越来越过分,阿塔奇努斯命令奴隶用束棒把他们赶走。 突然,从队伍前方传来一声长啸,所有的灯光都灭了,束棒挥动,拳头飞舞,肩舆周围响起了闹哄哄的声音。 “他们在打劫!”阿塔奇努斯立刻明白过来,他吓得呆住了。 罗马的每个人都知晓,恺撒时不时会纠集一班朝廷大臣,带着他们乔装打扮,趁着夜色去打劫苏布拉区和别处的商铺,袭击过路的行人,而且打劫不成就明抢。他经常两眼发青,满头肿包,一瘸一拐地回到帕拉丁宫,不过任何动手反抗的人都被迅速处死了,不管那人的地位有多高。这种时候,保卫城市安宁的巡防队通常都成了聋子和瞎子,阿塔奇努斯不认为他们现在跑得掉,即使他们的府邸离此不远。 肩舆四周的殴斗是一场大混战。众人扭打在一起。拳头击倒了脸上,棍棒将人打晕,那些倒在地上的被人踩来踩去。阿塔奇努斯一门心思地想,他必须救下吕基娅并且自救,其他人就各自听天由命把。他把那个姑娘从座椅上拉出来,一个打横将她扛到肩上,然后便开始跑。混乱和黑暗帮了他的忙。他以为他得到了一个机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溜走;实际上,他也确实走出了一段距离,并且开始感谢众神,祝贺自己,就在这时,吕基娅突然大喊:“乌尔苏斯!乌尔苏斯!”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很好辨认。阿塔奇努斯用空出来的手把自己的一身黑色斗篷甩到她身上,将她给盖住,可是他的后脖颈却遭到了狠狠的一击,他的颅骨受到了巨大的,毁灭性的重击。 他就像头被献祭到朱庇特祭坛上的公牛,被锤子给砸晕那般倒下了。 那些奴隶们要么是躺倒在地,要么是七零八落,跌跌撞撞,东倒西歪,要么是往墙根儿跑去,而袭击者们则是消失在黑暗中。肩舆被捣得稀巴烂。乌尔苏斯双臂抱着吕基娅疾速走向苏布拉。他的同伴跟着他,在他们走后消失于各条巷子中。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奴隶们慢慢聚拢在维尼奇乌斯的府宅前,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他们不敢回到府里。他们嘀嘀咕咕地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之前受袭的那条漆黑寂静的街道。这时,除了几具尸首外,就没剩下什么了。阿塔奇努斯的尸首也卧在那里。他们找到他时,他还没断气,仍旧抽搐着,但是也没抽搐多久。他们看到他时,他做了最后一次痉挛的颤动,然后他就死了。 他们将这位死者带回主人的家里,但是在府外,他们凑成了一堆窃窃私语,举棋不定,对说出刚才的经历后会有什么事情落到他们头上感到恐惧。 “让古洛去报信吧。”他们交头接耳地低声说道。“他整张脸上都沾满了血,而且他伤得比不比我们任何一个人轻,再说主人爱他。他报出这种噩耗要比别人去报安全得多。” 古洛早年在日耳曼被俘,在授予征服者老维尼奇乌斯的凯旋式上,他身为战利品,到了罗马。玛尔库斯的母亲把他和她的其他财产一起传给了维尼奇乌斯。在他孩提时,他常常让他骑在自己的肩上。“好吧。”他说。“所有的话都由我来说。可是剩下的人最好和我一起进去。我不想他的怒火只发在我一个人身上。” 此时,维尼奇乌斯的耐心快要磨光了。佩特罗尼乌斯和克律索忒弥斯嘲笑他,拿他取乐,然而,他并没有去听。他在中庭里生气地踱着步,他的忍耐随着克制一起消失了。 “他们现在应该到这里了!”他一遍一遍地怒吼着。“他们应当在这儿了!” 他想亲自跑出去看看是什么绊住了他们,可是那两个人挡住了他。“急躁是非常不雅的。”佩特罗尼乌斯提醒他,他正开了个头,这时,外面的前厅里响起了脚步声,一群奴隶涌到了中庭里。 “啊——!”他们像葬礼上的哭丧者那样嘶吼着,把双臂高高举起,越过头顶,一个个靠着墙壁缩着。“啊——!” “吕基娅在哪里?”维尼奇乌斯奔向他们。他的喊声变成了又怒又急的尖叫。 “啊——!” “不见了,老爷!”古洛说出口,脸上溅了血的他开始用呜呜哀鸣的声音含混地说。“看看这些血,老爷!我们拼命了!我们竭尽全力了!看看这些血呀,我的主子!看看这些血吧,老爷!” 他的话戛然而止,维尼奇乌斯抓过一盏巨大的铜烛台,一棒子砸到他的头盖骨上。然后,他用双手撑住自己的脑袋,把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不幸的我呀!”他咬牙切齿地说,“不幸的我呀!我受不了了!” 他脸色发紫,血色上涌,双眼翻白,嘴角吐出白沫。“把鞭子拿来!”最后,他吼道,他的语气既严厉又无情,如同野兽般。 “饶了我们吧,老爷!”奴隶们哀求道。“啊——!啊……可怜可怜我们吧,主人!” “来,克律索忒弥斯。”佩特罗尼乌斯站起身,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如果你想看鲜血淋漓的肉,我会到外面去敲肉店的门。” 他离开了。克律索忒弥斯随他离开。在那栋张灯结彩,为了一场欢乐的庆祝活动而挂满绿枝的府邸里,受到鞭笞之人的呻吟声和鞭子甩起来时的嘶嘶声回响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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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埃及北部港口城市。 第十五章 那一晚,维尼奇乌斯根本没有安歇。在佩特罗尼乌斯离开后,当受了鞭笞的奴隶们的哀号一时间也不能减轻他的愤怒和屈辱时,他又集合了一队侍从并且带着他们出去,疯狂地寻找吕基娅。他细细搜索埃斯奎琳区,苏布拉区,斯科列拉图斯坊和那里所有的巷井小路。他穿过法布里奇乌斯大桥,去了岛上,接着又搜寻了台伯河对岸的部分区域。但那是一场漫无目的的追逐,而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点。他没有抱着找到吕基娅的希望。他搜找她不过是为了有事可做而已。这一晚对他来说不单单是个打击,还是天崩地裂。他没办法置之不理,任时间流逝。 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他停止了搜寻。等他回到家中时,面包师们已经打开店门准备做生意了。卖菜的菜农们赶着骡子和大车,载着地里的出产,吱吱呀呀地穿过了城门。古洛的尸首还躺在维尼奇乌斯把他砸死的那个地方。于是他命令家奴们把尸体给处理掉,把至于参与了前天晚上那场祸事的所有奴隶,他指示立刻把他们卖到乡下的作坊,或者是把他们打发到采石场去,尽管死亡对他们说来说是更加仁慈的惩罚。接着,他一屁股坐到中庭里铺了垫子的石凳上,不过他并没有入睡。 他思绪紊乱,一个念头跟着一个念头冒出来,仿若不连续的闪电,他一头乱麻,搜索寻找吕基娅并再次得到她的办法。一想到永远失去了她,并且将再也见不着她,维尼奇乌斯就几乎疯掉。在这个年轻军团司令官的一生里,还是头一次发生违背他的命令的事情。他是一位贵族,一位朝臣;从幼年时起,别人就得听命于他。他是一个军团司令官,指挥着一个步兵队,拥有对一千个人的生死处置大权。他本来的性格——不管在这性格中他培养出了什么样优良的品质——含有一种强势的集权式的意志,这种固执的性格从来没有遭遇过抵抗。他完全不明白,怎么会有胆敢违逆他的想法的人或事,可是现在,他见识到了另一种将和他的坚强意志相抗衡的意志。 维尼奇乌斯是在他的阶层礼教下的产物,和每一个出身高贵的罗马人那样,生来就是做主子的。他宁愿眼睁睁看着整个世界和这座城市都化为废墟,也不愿见到筹划好的事情落了空。此时此刻,在他准备好从盛满了奇迹和甜蜜的魔杯中浅酌一口时,那杯子却在快到他嘴边的时候被人给抽走了。这种事情竟然发生了!这是闻所未闻的,让人震惊的,他呼喊所有的神明、法律给他复仇,呼喊施加所有的人类刑罚。 但大多时候,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一样东西,所以他不会接受吕基娅不见了的想法。对于他来说,似乎是没有了吕基娅,他也不存在了。他怀疑他怎么能够活过第二天,活过以后的每一天。在这样的时刻,怒火使他几乎无法呼吸,而且他不时地迁怒于吕基娅,每当这时候,他都想揍她,想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拽到卧房去。接着,他又有了渴望,渴望听到她的声音,渴望看着她的眼睛,渴望着哪怕只是接近她的容貌与娇躯。 他觉得自己被她俘获了,就好比他该呆的地方是跪在她的脚下。他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啃咬自己的指甲,抓扯自己的头发,然而他却并不能迫使自己有条有理,镇定自若地思考如何找回她。一个疯狂的主意跟着一个疯狂的主意一闪而过,可没一个念头能用得上。接着,他又抱定了是奥路斯把她从自己手里夺走的忿然念头,他要立即到普劳提乌斯家去,不是去逼他们把她给交出来,就是要查出他们把她给藏到哪儿去了。 他一跃而起,准备面见奥路斯和彭波尼娅。如果他们不理睬他的威胁,他想,如果他们拒绝把吕基娅还给他,他就会到尼禄那里,弹劾这个老将军没有履行皇命。那意味着死刑。但是,首先,他会让那个老家伙说出她在哪里。即使奥路斯二话不说,毫不勉强地把那个姑娘还给了他,他也不会放弃报复。诚然,在普劳提乌斯府上时,他们曾对他很好,并且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予他以帮助。可是,这一次对他意志的挑衅不可原谅,抹平了他的感激之情;他觉得他没有任何责任,他们怎么敢对他加以阻挠和侮辱呢?他们怎么就以为他们不会受到追究?他的暴戾傲慢叫嚣着报复。事实上,他开始畅想当彭波尼娅听到宣布对他的丈夫死刑时的那一刻,畅想她遭受的痛苦的画面。奥路斯会死,佩特罗尼乌斯会帮忙把恺撒推往正确的方向,不过即使没有任何煽动,尼禄也可能照样那么做。对于他喜爱的达官贵人,他几乎从不拒绝他们的任何要求,除非碰巧他不喜欢他们,或者他们的想法和他自己的想法与乐趣产生了冲突,但这里却没有这种情形。 但是,万一要是恺撒本人想把吕基娅据为己有呢?这一想法似乎令他血管里的血液凝固了。 在罗马的任何地方,这都不是秘密了——夜里,尼禄偶尔到大街上去当动匪,以此打发无聊的感觉,就连佩特罗尼乌斯有时也参与这种残暴的娱乐,这些娱乐的主要目标是在城里的贫困区和人烟稠密区制造尽可能多的骚乱,抓获不幸的女人,把她抛向空中,扔进一块士兵穿的斗篷里,直到她昏迷不醒为止,尼禄把这个游戏叫做“采珍珠”,因为有时这个女人恰好年轻、迷人、美丽、是一颗货真价实的珍珠。在那种情况下,抛斗篷就变为了掳掠,然后,这颗选中的珍珠被强行带回帕拉丁宫,或是消失在恺撒无数别院里的某一座中,或者,被他转赐给他的一个廷臣。 这有可能发生在吕基娅身上。维尼奇乌斯回想起,在宴会上时,尼禄盯着她看,看了很久。他毫不怀疑,她一定貌似是尼禄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要不然还能是什么呢?确实,恺撒已经把她安排进了帕拉丁宫,还有可能让她继续呆在那里。但正如佩特罗尼乌斯准确观察到的那样,这个恺撒没有勇气做出自己的判断,即便是作恶时也如此。如果能找到掩人耳目的办法,他就从来不会堂而皇之地行事,这次,他可能是惧怕了波佩娅。 怀着这个此时扎根在他脑中的想法,他开始猜疑,奥路斯和彭波尼娅是否有不顾一切的勇气,把恺撒赐予他的姑娘给夺走,即使想一想都是疯狂的,那么,谁会有这样的勇气呢?那个大步走进宴会厅,用双臂抱着吕基娅走出那里的人,那个蓝眼珠的吕基亚大汉吗?有可能,然而,他会把她带到哪里去呢?他如何把她给藏起来呢?不,他是一个奴隶,他没有这种手段,那么就只剩下恺撒了,一想到这儿,维尼奇乌斯便看不清周围的东西,他的眼睛模糊,粒粒汗珠挂在他的额头上。在罗马世界,他唯一没有办法做到的是从他手中将吕基娅夺来;一旦恺撒得到了她,她就不是他能触及的了。“我的命好苦!”他再次呻吟来,比起前面,这次失望的理由更加充分。他满脑子都是吕基娅和尼禄在一起的画面,荒淫的森林神在凌辱仙女,这样的念头以前从未曾出现过,连稍稍触及他都无法忍受。 随着这个念头,另一个念头又带出了来。他以前不知道他有多爱吕基娅,直到他失去她。他紧紧抓住有关于她的每一个记忆不放,看着所有他记得的她的模样,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他回想那时她在奥路斯·普劳提乌斯家的花园喷泉中的样子,回想她在宴会开始的时候对他的回应。他和她近在咫尺,他闻到了她头发上的香气,感觉得到她身体上的温热,还有压住她的双唇,与她亲吻时得到的快乐。她好比是他从所有的女神和凡人中慧眼选中的,而她似乎比她们还要美丽妩媚百倍,也更可亲,更独一无二。他还从来没在别人身上经历这么深的感情。 一想到他所有希望和渴求的化身现在沦为了尼禄所有,他就痛得浑身身直打哆嗦。他无法忍受这样的念头或者画面。他想用头去撞中庭的墙壁。他发了疯,入了魔,如果不是想杀人的愤怒信念支撑着他,他早就一蹶不振了。如果他什么都得不到,至少他还可以报仇雪恨。 不久之前他还深信,没有了吕基娅,他也活不成,现在,他明白,除非他为她报了仇,否则,他死也不会瞑目。“我会做你的卡西乌斯·凯列亚。”他对着想象中的尼禄的形象低语。凯列亚怎么对待卡里古拉的,我就会怎么对待你。他从餐厅周围的花盆里捏起一把土,然后立下了正式的誓言,以厄瑞玻斯(1)的名义发誓,他会让恺撒受到惩罚的。他以有着三颗头的赫卡特(2)名义,以及他自己的家族保护神们的名义发下誓言。复仇使得他有了目标。这至少让他有了一项任务以及目的感,那会使他活下去。 虽然仍旧心神不宁,思路不清,但是本着应该确认自己的疑虑是否属实的模糊想法,他还是立刻命人将他送到帕拉丁宫。如果禁卫军阻拦他或是搜他的身,看他身上有没有武器,那就可能是尼禄占有了吕基娅的苗头,然而,他身上没有带一件武器。和大多数冲动的人一样,他的所思所想全都是要去和恺撒理论一番,他不想发出随意、仓促的攻击。 只要想起也许会在宫中某个地方见到吕基娅,他就如同发了高烧似的浑身发抖。他必须首先与阿克提谈一谈。她会知道事情的经过,会告诉他真相。可是——另一个疯狂的希望闪现在他的眼底——万一昨天晚上,尼禄是在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的情况下,把那个姑娘掳走了呢?万一他未曾在黑暗中认出她来呢?然而随后在发现了真相后,他今天会不会命令把她还回来呢?他排除了这个想法。不,如果他们打算把她还给他,他们应该昨天晚上在诱拐她之后立刻就做了。无论如何,阿克提也许会给解开一切困惑提供些许线索,他必须要马上见到她。 他至少肯定了这一点,于是他命令骄夫们加快速度。他的想法断断续续,就仿佛是在消逝了的爱情和复仇的黑暗混沌间,如同闪闪烁烁的亮光,集中到吕基娅和复仇上。他听说,有些埃及祭司可以想让人生什么病就生什么病,他决定要查一查他们是怎么做的。有人说在东方的犹太人有种咒语,可以让他们仇敌身上长出痈疮。在他的奴隶们中,犹太人不止一打。他打算要鞭打他们,直到他们吐露出他们的秘密为止。不过,他最得意的念头落在他最为熟悉的武器——罗马军团短剑上,短剑可以近身制造出严重的伤口,让血流喷涌而出,就像尼禄的前任卡里古拉身上喷涌出来,并且永远附着在主门廊下的圆柱上那样。这天早上,他狂躁易怒得会杀了罗马的每一个人,如果有嗜血的神提出,除了他和吕基娅,要将所有人类全部灭绝,他也会同意那么干的。 等他的肩舆到了皇宫门口的时候,他已经完完全全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巨大的拱门和拱门下的禁卫军提醒他,如果恺撒把吕基娅放在了这座宫殿中某地,他在这时会受到阻止。然而那个禁卫军头目只是带着友好的微笑,对他点头示意。 “您好呀,司令官。”说着,他走近了几步。“如果你是来这里见恺撒的,那你可来错时候了,很抱歉。”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的孩子,也就是神圣的奥古斯塔昨天生病了,就那么病了,没人知道为什么。恺撒和波佩娅陪着她,还有城里所有的医生。” 这可是重大新闻,能令帝国震动。波佩娅给尼禄生下了这个小闺女的时候,尼禄高兴得几乎要疯了,他还正儿八经地办了一场献给主神们的庆祝仪式。甚至在分娩之前,元老院就正式波佩娅的子宫献给罗马的所有神袛们,并且命令给所有的神庙都奉上了许愿的供品。那个孩子出生在安提乌姆,而一直以来最大型的竞技比赛都是在那里举行的。一座献给命运双子女神——丰饶女神和幸运女神——的新神庙在那里竖了起来。那个小宝宝的健康可以对整个罗马世界产生影响,可是维尼奇乌斯却沉浸在自己的事务中,全神贯注地想着他自己,他失去的爱情和他需要报仇的事情上,根本就没注意那个禁卫军对他说了什么。 “我只不过是想见见阿克提而已。”他一边说着一边跨进了宫门。 然而,阿克提也在忙着照料那个孩子,他只好等待,快到中午的时候阿克提才出现,她的脸色因为劳累不堪而显得苍白,可一见到维尼奇乌斯,她脸上还残留几分的血色一下子都没了。 “阿克提!”他大喊,用两只手臂拽住她,把她拉到中庭的最里面。“吕基娅在哪里?”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她说道,用指责的眼神瞪视他。 他对自己发过誓,要平静有条理地向她询问,要把自己的狂怒死死压住。可是痛苦和怒火令他的面孔扭曲起来,他双手捧住脑袋。 “她不在我手上。”他吼出声。“她在路上被劫走了。”他强迫自己恢复正常一些。“阿克提,”他从咬紧的牙缝里发出声音,他的脸离这个女人只有寥寥几寸,“如果你想活着……如果你想避免一出你无法想象得到的悲剧,那么,告诉我真相。恺撒掳走她了吗?” “他昨天一天都没有离开皇宫。” “用你母亲的灵魂发誓,以所有神明的名义发誓!她在不在宫里?” “以我母亲的灵魂发誓,玛尔库斯,她不在宫里,也不是恺撒把她给带走的。恺撒的小公主昨天生病了,他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她的摇篮。波佩娅也没有。” 即使是对着维尼奇乌斯,这也是合乎情理的。尼禄什么事情都做得很过份,一个念头,一个想法都会产生一种冲动,而他对自己女儿的喜爱超出了所有的理智。对于她,他从一开始就完全疯狂了,这让波佩娅牢牢把握住了他,变得非常有权势。维尼奇乌斯松了一口气,他又可以呼吸了。他想象的最坏情形不再对他产生威胁。 “这样的话,她就在奥路斯手里。”他握紧双拳,坐到阿克提旁边。“所以现在他可以期待最糟糕的后果了。” “奥路斯·普劳提乌斯今天早上在这里。”阿克提摇着头说,“他和我说不上话,因为我在忙着照料那个孩子,不过他问了别人关于吕基娅的事情。他们什么也告诉不了他,于是,他留了话说会再来见我。” “他只不过是想摆脱嫌疑罢了。”维尼奇乌斯冷冷地哼了一声。“如果他不知道吕基娅出了什么事,他会到我的家去打听她的消息。” “他去了。”阿克提说,“我要给你看看他的留言。他觉得由于你和佩特罗尼乌斯暗中出手把吕基娅转移到宫中,他会在你的家里找到她。这也正是他今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你的人对他说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故,所以他就到这儿来了。” 她走进卧室拿了一块蜡板,那上面有奥路斯匆匆写下的留言。维尼奇乌斯快速读了一遍。他所有的假设都打消了,随之打消的还有每一个计划,每一个威胁,每一个希望和每一个念想,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想些什么。然而,阿克提却好像读懂了他的脑袋里闪烁的黑暗、苦涩的思绪。 “不要,玛尔库斯。”她说道,又一次摇了摇头,“已然发生的事正是吕基娅所希望的。” “你知道她想逃跑!”维尼奇乌斯怒不可遏地大叫。 “我知道她不想成为你的玩偶。”阿克提用她那双严肃、湿润的眼睛坚定地迎向他的眼神。 “那你这一辈子又是什么?”他吼。 “我没有选择。”她耸了耸肩。“我以前的身份是个奴隶。” 但是维尼奇乌斯并没有做好推理的准备,在恺撒把吕基娅赐给他,像赐给他别的物品一样之前,他管吕基娅是什么人呢?她是一件礼物。他喊道。“仅此而已!”她是他的!不管她藏在那里,他都会把她挖出来,他想怎么处置她就怎么处置她。她会是他的玩偶,他的玩物,他的枕头。他决定她是什么就是什么。他想什么时候甩她鞭子就什么时候甩她鞭子。等他腻了她的时候,他会把她赐给最下贱的奴隶,要不然就是让她到他在阿非利加的庄园里去搓玉米。“我决不会停止搜寻她。”他恐吓道,“等我找到她,我会把她给摔到地上!” 他由着痛苦撕扯自己,将自己推得离理智越来越远,即使是阿克提也知道,他的恐吓一半不会成真。这话是在怒火和痛苦之下说出口的,她可以对这些痛苦产生同情,可是维尼奇乌斯苦唧唧的吵嚷磨掉了她的耐心。 “你为什么要来见我呢?”她终于问出了口。 “我也不知道。” 他是不知道。他到这儿来是因为他想不出还有哪里可去,他以为她会告诉他点有用的东西。实际上,他原是要去和恺撒谈一谈,而不是和她。他到她的住处去不过是因为恺撒不能见他而已。一跑了之的吕基娅是在违抗皇帝的意志,所以,这个时候,他要说服恺撒下令展开搜索,在城里所有的领地上搜捕她,甚至是在帝国内的每一个区里挨家挨户地搜捕她。 “佩特罗尼乌斯会支持我的。”他颔首,虽然仍在发火,不过镇定多了。“我们今天就开始搜捕。” “要小心,一旦恺撒的人找到了她,你还是会失去她。”阿克提警告。 维尼奇乌斯皱紧了眉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我说,玛尔库斯!”阿克提开始着急起来。“昨天,吕基娅和我在花园里散步。我们碰到了波佩娅,小殿下,还有那个黑人乳娘莉莉丝。到了下午,后半饷的时候,那个孩子就开始发病,而莉莉丝发誓说因为巫蛊,是他们见到过的那个外国姑娘下了什么咒,如果那个孩子的病好了,就没有人会再想起此事。但如果她没好,又如果出现了最坏的情况,波佩娅就会第一个给吕基娅安上施展巫术的罪名,不管在哪里找到她,她都没有活路了。” 他们深深地沉默了,沉默中带着担忧。 “可要是她真的下了咒呢?”维尼奇乌斯最后问道。“她就对我下了一个咒。” “莉莉丝对所有的人都说,那孩子一经过我们的身边时就开始啼哭,这倒是真的,她确实哭了。他们把她带到花园里时,她可能已经了生病。随便你想去哪儿,去找吕基娅吧,玛尔库斯,但是你要自己去找,不要对恺撒提起她。至少等她的女儿康复了之后再提,要不然你就会把波佩娅的怒气引到她的身上。你已经伤她伤得够深了。愿所有的神灵都保佑她。” 维尼奇乌斯点点头,他的嗓音低沉忧郁。“你爱她,不是吗,阿克提?” “我学会了爱她。”晶莹泪珠闪耀在这个女子的双眼中。 “因为她没有用仇恨回报你,就像她对我那样。”他苦涩地说。 阿克提犹豫了。她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他一会儿,好似在判断他这话的意思,判断他这话里有多少真心。“你这个人真是瞎了眼,一根筋,”她终于说道,“吕基娅爱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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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黑暗之神。他是混沌之子,也是夜神的兄弟。
(2) 咒语和幻术女神。 第十六章 她透露出的内情如同火苗,维尼奇乌斯受其触动,一下子像个疯子似地跳了起来。 “这话时骗人的!她讨厌我!” 充满了猜疑和愤恨的话语从他嘴里倾泻而出,就好比从决口的大坝里滚滚涌出的洪水。阿克提怎么能知道吕基娅爱不爱他? 他怒气冲冲,想要伤害她,他嗤声说,“别告诉我,只过了一天,吕基娅就把你变成了她的闺中密友,对你倾吐了她所有的秘密!” 离开爱人,放弃在一个喜气洋洋的府邸里举行的欢迎式,选择无家可归的漂泊生活,选择落魄的贫困生活,选择残酷得连每天的生存都无法保证,甚至可能死在腐臭的阴沟里的生活,这算什么爱情? “别对我说那种话。”他喊,“否则我会发疯的!” 啊,他接着说了下去。不管拿什么来换,他都不会放弃那个姑娘,就是用这座宫里堆砌起来的所有宝藏来换也不行。可是她已然跑了!是什么样的爱情在成为真实之前让人恐慌?是什么样的爱情带来的只有痛苦?谁能想通这事?谁能理解得了?他没有挥剑自刎,只因为怀着或许能在某个地方找到她的念头。 “爱情是给予,而不是占有!”他喊。在普劳提乌斯府上,曾有过一段时光,他低喃着说,他以为在那段时光里,他在逐渐接近她,他的幸福差不多是十拿九稳的了。“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她恨我,一直恨着我,并将永远恨我。” 但是,多年来谨小慎微,自卑自怜的阿克提突然受够了。“你是怎么尝试得到她的?”她脱口大叫,“你是向奥路斯和彭波尼娅求娶她的吗?像一个直来直去的正派男人那样的吗?那之后你又成了什么人?” 阿克提不想再听他说的什么爱情了。他用诡计,用背地里的阴谋将那个姑娘从家中带出,他想在家里拥有一个情妇,而非妻子和爱人。对在一户正派的家庭里抚养长大的一位国王之女,他以为那就行了吗? “你把她带到了这个邪恶和没有人道的地方。你让她参加了一场醉昏昏的狂欢宴。你把她当成了一个普通的淫妇。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对那样一个姑娘,对一个由奥路斯和彭波尼娅那种人教养出来的姑娘,这会产生什么效果吗?” “啊,太过分了!”她呼喊。他瞎了眼吗?傻了吗?他有没有足够的脑子,猜到吕基娅和彭波尼娅那样的女人与尼吉蒂亚、卡尔维娅·克利司披尼拉、波佩娅之流,以及与其他所有他在尼禄的宫中见过的女人属于两个不同的圈子?难道他不是第一眼就能看出,吕基娅是个洁身自好,自尊自爱的姑娘,她宁愿死也不愿去过他承诺和提供的那种生活吗? “你怎么知道她信仰什么神明?”他逼问。他们也许和在罗马受到崇拜的,被那些追求刺激,沉迷于享乐的上层社会女人们信仰的情欲的维纳斯和放荡的伊西斯也不一样。 “不”。阿克提摇了摇头。“吕基娅并没有和我分享她的秘密,可是她说过她只寄希望于你能帮助她。她以为——不,她确信!——只有你会支持她,会恳求恺撒放她走,把她送还给奥路斯和彭波尼娅。她信赖你。你是她唯一的希望。噢,我可以告诉你,她是爱你的。你可以相信这一点。” 可他做了什么呢?他是怎么回应这份干净、年轻的爱情呢?而且是来自于一个这么信赖他,这么仰仗他的一个人?他给她留下的是恐惧,憎恨和厌恶。他打击她,强迫她。好吧,他现在就在城里尽情地细细地搜索她好了,带着恺撒的士兵,像打猎一样地搜寻她好了。不过,他应该清楚,如果波佩娅的孩子真的死了,她会因此受到追究,那么,那个时候,即使是他找得的她,也没法子救下她了。 痛苦和怒火令维尼奇乌斯落下泪水。吕基娅爱他或是曾经爱过他的消息使他从心底受到了震动。他看到了她在奥路斯家花园时的情景,看到了她听他说话时脸上浮上鲜艳的红晕、两眼发光的情景。是的,这是有可能的。阿克提可能是对的,吕基娅那时也许真的爱过他,或者是开始爱上了他,比起他预想的所有那些无情无义的欢娱,这个想法带来的欢乐要强烈一百倍。我曾可以拥有她和她发自内心的爱,他心想。她原可以在他的门上挂上结婚的红线,她原可以往门梁上涂抹狼油,以此祈求这座城市的建立者罗穆路斯和雷穆斯的保佑,而且,她原可以作为他的妻子坐在壁炉旁的婚礼羊毛毯上。他原可以听她说出古老庄严的誓词:“你盖乌斯去哪里,我盖娅也会去哪里”,然后他们就可以一辈子生活在一起了。 那么我为什么没有选择这条路呢?他想。他都已经打算那么做了,几乎已经要亲自开口谈及此事了,可现在她却不见了。也许他再也找不到她了。又或者即使他追查到了她在某处的踪迹,也只可能是将她暴露给波佩娅,受到波佩娅的可怕报复。就算是那个婴孩的病好了,吕基娅没有了来自波佩娅的危险,到时候,她、奥路斯和彭波尼娅也不会喜欢他了。 痛苦再次将他抓住,然而这一次,让人恶心,让人烦恼的怒气是冲向佩特罗尼乌斯的,是他在这条疯狂、邪恶、负载了误解和灾难的链条上铸造了第一节链环。如果不是他的馊主意,吕基娅就不会跑掉或是藏起来,谁也不见;她会和他订婚,他们会在筹备婚礼,她的头顶也不会盘旋着任何危险。 可是现在呢,他觉得,太晚了。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时间无法倒流,错误无法消除,破损无法修缮。 “太晚了!”他说。 痛惜和悔恨令他麻木。他两眼空空,神情迷茫,他脚下的大地似乎是在颤抖和旋转,一条光秃秃的裂缝对着他张开了黑乎乎的大口,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如何起始,甚至不知道该往何处去。阿克提重复着他说的“太晚了”,而从其他人的嘴里听到的这句话无异于死刑宣判,只有一件事是他清楚的——他必须找到吕基娅。如果找不到,那么,他的内心将天翻地覆。 在披上自己的托加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点,接着,他转身离开。他没有想到和阿克提说再见;他所有的行动都是无意识的,未经考虑的,但是突然,中庭门口处的帷幕被推开来,露出了通往中庭前面的门厅通道,彭波尼娅·格莱奇娜走进房间。她也一定是听说了吕基娅失踪的事,来向阿克提打听消息,也许是觉得比起奥路斯,她可以更容易地赢得阿克提的怜悯和同情。察觉到维尼奇乌斯在场,她将她小巧、苍白的面孔转向他,久久地、默默地看着他。 “愿神宽恕你,玛尔库斯,宽恕你对我们以及对吕基娅的一切伤害。”她平静地说。 内疚和悲哀让他如同死了一般。他感觉自己在大理石方砖的地面上生了根。他头颅低垂,双眼茫然地盯着地上。他想不出任何一个会宽恕他并且能够宽恕他的神,那么彭波尼娅怎么能请求宽恕他,而不是要求报仇呢? 他迷迷登登地,什么都没弄懂地离开了,带着沉甸甸的思绪和大堆的焦灼、疑虑、困惑和不解。 宫院里,柱廊过道下,密密麻麻的一群人在面带焦色地团团乱转。元老和贵族们挤到家奴和其他宫室侍从们中间,打听着有关“神圣的奥古斯塔”的消息,并确保他们的面孔被见到,他们的关切被听闻,即使是这些无足轻重的见证人,诸如恺撒的奴隶,也足以让他们表现一番了。那个消息必定是飞快地传遍了城内,因为新的人潮正在急匆匆地穿过大门赶来,还有大堆大堆的人从拱门外聚拢过来。由于维尼奇乌斯是往外走,而他们是往里涌,有几个新来的人就缠着问他有关“那位襁褓中的女神”的情况,然而他只管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什么也不说,直到他差点和佩特罗尼乌斯撞个正着。 如果是在别的日子里,按照他对这个人的感觉,也许他见着佩特罗尼乌斯就会雷霆大怒。他会想也不多想,恶狠狠地揍上他一顿,对恰在此处的恺撒宫院里造成后果不管不顾,哪怕他会被抓进监牢,被判刑。然而在阿克提的居所里的所听所闻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他蔫了吧叽,有气没力,精疲力竭,情绪低落,就连他一向暴躁鲁莽的脾性也发作得迟缓至极。他越过佩特罗尼乌斯,想继续往前走,可是佩特罗尼乌斯抓住了他,把他拽了回来。 “我们的小小女神怎么样了?”他不痛不痒地问。 佩特罗尼乌斯抓握的力道粗鲁了些,唤醒了所有折磨着维尼奇乌斯,被他隐忍未发的怒火。他发泄着自己的怒气。“让地府吞掉她和这里的一切吧!”他咬着牙低吼道。 “住口,你这个天杀的笨蛋!”佩特罗尼乌斯快速地往四下里扫了一眼,看有没有人可能听见了这话;在罗马,最容易获取恺撒欢心的办法就是做告密者。接着,他把胳膊扶上这个年轻人的肩头,急急忙忙地带他出去,带到了大街上。 “如果你想知道关于吕基娅的消息就跟我来。”他催促道。“不,我不会在这里说的。我会在我的肩舆上把一切告诉你。” 那个时候,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把维尼奇乌斯带出皇宫内院,因为他没有任何和吕基娅有关的新消息对他言讲。然而,他是一个脑筋活络的人,一个知道如何把事情办成的人,而且对维尼奇乌斯,他也不乏深切的同情。那个年轻人在前天晚上让他觉得恶心。他那毛毛躁躁的急性子,不当的举止和毫无品位的暴虐冒犯了他。但他觉得对一切既成的事实,他也负有一定责任,并打算对此做点什么。 “每栋城门都有我的两个奴隶守着。”一等在轿内坐定,他就说道。“他们知道那姑娘是什么模样。他们也在查找那个把她带出了恺撒的宴会厅的大汉。我琢磨着,毫无疑问,他就是昨儿晚上把她带走的那个人。听我说!如果奥路斯想把她藏到他的某个乡间住所里,我们会知道从哪条路追踪。如果我的人没有在任何一座城门看到他们,那就说明她还在城里,那么我们要在今天来一场全城大搜索。” “奥路斯和彭波尼娅不知道她在哪里。”维尼奇乌斯说,“他们与她的失踪无关。” “你确定?” “我见过彭波尼娅了,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在找她。” 佩特罗尼乌斯沉思起来。“日出之前,她不可能离开城里,因为所有的城门在晚上都是落锁的。从午夜起,每座城门都有我的两个人在看守。如果他们瞧见了吕基娅和那个大汉,其中一个看守会跟着他们,另一个人会跑来对我们报信。要是她在城里,我们会找到她,别为此忧心,因为那个大汉不管在什么人中间都很显眼。会有人见过他的。你很走运,不是尼禄带走的她,我能保证他没有带走她,帕拉丁宫里发生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 可此时,维尼奇乌斯已任由种种情感飞驰,比起生气,他更感到后悔。他的嗓音支离破碎,话里还带着颤音儿。他把从阿克提那里听来的一切全都倒了出来。悬在吕基娅头上的危险如此致命,其他的一切与之相比全成了小事一桩,那两个亡命之人被找到了之后,一定要好好地藏起来,不让波佩娅发现。 然后他对着佩特罗尼乌斯抱怨。“要不是你的主意。”他指责道,“一切就都会是另外一副情形。吕基娅会安然无恙地呆在家里,与奥路斯和彭波尼娅一起,我可以每天都见着她。我会比任何一个恺撒活着时还要幸福。” 悲痛湮没了他,他任由这些话从自己的口中吐出来,怒火和怨气让位于悲伤,挫折的泪水在双眼中闪动。佩特罗尼乌斯吓了一跳。他从没想象过,这个年轻的军团司令官陷入了爱河得这么彻底,或者是没想到他能有这么深切的感情。爱情女神一定是宇宙间最强大的神袛了,看到那些绝望的泪水,他想。 “伟大的塞浦路斯女王啊。”他向阿弗洛狄忒,这位希腊的维纳斯,这位从塞浦路斯西部帕福斯海岸的大海泡沫里诞生的女神默默致敬。“唯有你既统治着众神又统治着人类。” 第十七章 佩特罗尼乌斯和维尼奇乌斯回府时,派去看守各处城门的奴隶还没有一个回来的。中庭的管理者,也就是管家汇报说,他已经给那些流动暗哨们送过饭了,而且还把留意每一个想出城的人的新指令交待给了他们。 “如你所见。”佩特罗尼乌斯说,“你的那两个逃犯无疑还在城里。我们一定能找到他们。不过告诉你自己的人,让他们也去盯着各处城门,尤其是那些昨晚被派去接吕基娅的人。他们也许能更快地认出她来。” “我已经下令把他们送到劳工营去了。”维尼奇乌斯说,“不过我会撤回命令,让他们去各个城门看着,就像你说的那样。” 他在一块蜡板上草草写了几个字,然后把它递给了佩特罗尼乌斯,佩特罗尼乌斯立刻让人将其送到维尼奇乌斯家去。接着两人走进一个门廊里面,他们坐到一张大理石凳子上说起了话。金发的尤尼斯和另一个叫做伊拉斯的姑娘将黄铜做成的踩脚凳放在他们的脚下,然后又端来一张小食桌和一对饮酒的器具。她们从进口自沃拉特莱和凯奇那的漂亮长颈瓶里倾倒出美酒。 “你的奴隶们中有没有人认识那个吕基亚大汉的?”佩特罗尼乌斯问。 “阿塔奇努斯和古洛都见过他几次。”维尼奇乌斯说,“可是,阿塔奇努斯昨天晚上被杀死在了肩舆边上,而古洛则被我给亲手杀死了。” “可惜了。”佩特罗尼乌斯说。“我喜欢古洛。我小时候他照顾过我,他也一样照顾过你。” “是的,太糟了,我甚至还想过有一天要把他释放为自由人。”维尼奇乌斯耸耸肩。“不过我们还是来说说吕基娅吧。罗马就和大海似的——。” “正是在这片大海里,人们潜水寻找珍珠。我相信我们不会今天就追寻到她的踪迹,甚至明天也不会,但是我们最终会找到她,这一点毋庸置疑。你现在怪我出主意让恺撒替你带走她,可是这个主意本身并不坏。是在所有情况都变坏的情况下,这个主意才变得不好的。你听到了奥路斯说他在考虑要搬去西西里,那到底是让你和那个姑娘之间间隔得相当遥远了。” “我会追随他们。”维尼奇乌斯说。“这很容易。而她也会是安全的,万一那个孩子死了,波佩娅不仅自己会信以为真,觉得这是吕基娅的过错,她也会让恺撒信以为真。” “是的,那是一个麻烦。”佩特罗尼乌斯同意。“然而,也没哪里就注定了这个皇室宝贝必然夭折,也许她会康复。就算是最坏的情形发生了,我们也会找到办法。” 佩特罗尼乌斯变得若有所思。“他们说波佩娅相信鬼魂,”片刻之后,他说道,“据说她是耶和华的一个追随者,并且对犹太人的宗教感兴趣,这个宗教里处处都是幽灵鬼魂,尼禄也很迷信。如果我们散布言论说吕基娅是被一些恶鬼带走的,人们会相信的,尤其是这事儿还有点儿匪夷所思,毕竟,如果既不是恺撒,也不是奥路斯把她从你这里带走的,那么是谁呢?那个吕基亚人不可能一个人做成这件事。他必须得有外援,可是,在一天的时间里,一个奴隶又从哪里可以召集到那么多人呢?” “整个罗马的奴隶都是团结在一起的。”维尼奇乌斯说。 “是的,而罗马总有一天会为此付出血的代价,啊,是,他们互相帮助,但是如果这种帮助伤害到他们的同类,他们就不会互相帮助了,这件事在做之前就很清楚,奴隶们会为此承担责任,承受种种后果,对你的家奴们稍稍给出一点恶鬼的暗示,他们马上就会做出附和,因为那会让他们甩掉身上的责任。接下来,在他们中的某一个人身上试试,问他是不是看见了有恶鬼飞扑过来,把吕基娅抓走,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拿宙斯的脑袋打赌,那家伙当场就会开始赌咒发誓地说出事情的经过。” 然而,维尼奇乌斯也同样迷信。他是个战士,随时准备向超自然的力量寻求帮助,不过他不轻易采用未知的力量,惊慌的他突然担心地看向佩特罗尼乌斯。 “如果乌尔苏斯没有找人帮他。”他低语道。“而如果又不是他一个人带走他的,那么是谁呢?” 可是佩特罗尼乌斯却是开始大笑。“就这样,看见了没,他们全都会相信这个故事,因为你自己也几乎准备接受这个说法了。这个世界就这样,人们一边嘲讽众神,一边又相信鬼魂。每个人都会接受事情的那个版本,并且停止搜找她,而我们同时会妥善地把她藏到你的乡村庄园里,或者是我的乡村庄园里。” “但是谁能帮她呢?” “她的教友,我估计。”佩特罗尼乌斯说。 “比如说谁?她信仰什么神?对此你不比我知道得更多。而且,谁又能比我更了解吕基娅?” “正如每一个罗马的女人都崇拜一个不同的神。”佩特罗尼乌斯耸耸肩,乐呵呵地说。“显然,彭波尼娅是以自己的信仰将那个姑娘养大的,不管那信仰是什么。关于彭波尼娅,我了解到的一件事是,从没有人见过她在我们的任何一座神庙里供奉过祭品。甚至,有一次,她被指控是个基督徒,但那非常不靠谱。家庭法庭也自然而然地撒销了这项指控。关于基督徒的说法是,他们不仅信仰一颗驴头,而且还是人类不共戴天的仇敌,并且,在自己的仪式上,他们沉浸于各种无法启齿的行为中。简单的推理就能告诉你,彭波尼娅不可能是个基督徒,因为她只是因为贞洁和美德而出名,另外,没有人类的仇敌会像她那样对待奴隶。” “像在普劳提乌斯家里那样的对待,其他任何地方的奴隶都不会享受到。”维尼奇乌斯插口说。 “神奇吧,呃?不过你倒说对了。彭波尼娅提及过一个神,他被认作是无所不包,无所不能,慈悲为怀和与众不同的。换句话说是个独一无二的神,按照希腊人的说法,是逻各斯。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对待万神庙里的其余众神的,那纯粹是她的事情,但是有理由认为,如果她的那位神只有两个信徒,也就是彭波尼娅和吕基娅,另外再加上一个乌尔苏斯,那么那位神就绝不可能那么强大。他一定有更多的信徒,他们就是那些去帮助吕基娅的人。” “那种信仰要求他们宽恕他们的敌人。”维尼奇乌斯回想起来,“离开阿克提的居所时,我遇见了彭波尼娅·格莱奇娜,她说,‘愿神宽恕你,宽恕你对我们以及对吕基娅的伤害。’” “看起来他们的神是一个好心人。哈!那么就让他宽恕你吧,并且作为宽恕你的表示,让他将那个姑娘送到你身边。” “那么在被宽恕的第二天一早,我就会向他献上一百头公牛的供品。啊——”维尼奇乌斯激动不已,安不下心来做任何事情——“我今天不想在这里吃东西,不想睡觉,也不想沐浴。借我一件隐藏身份的黑斗篷吧,我要出去到大街上转一转。” 他向佩特罗尼乌斯要了一件奴隶的披风,那是一种手工纺织的,连着兜帽,可以裹住整个身体的斗篷。这种斗篷来源于高卢人,用的最多的是那些徒步行走的贫穷旅人,体面的罗马人不会在公共场合穿这样的斗篷。那么做的穿戴者极有可能被人看不起。 “也许披着这身该死的伪装的我会找到她。”他的声音里附着绝望的阴暗和沉重。“我敢肯定我生病了!” 佩特罗尼乌斯怜爱地看着他。确实如此,那个年轻人一副病容,他的眼神显得滚烫、灼热,眼睛周围是黑黑的眼圈,他那天早上没有刮胡子,干净尖锐的下巴孤线上冒出一圈灰不溜秋的污迹。他的头发没有梳理。伊拉斯和尤尼斯也又可怜又同情地看着他,不过他根本连个眼光也没给她们一个。就仿佛她们不存在似的。那当然是正常的,对他们身边的奴隶姑娘们的关注,无论是他还是佩特罗尼乌斯,都不会比对跟在他们身后上蹿下跳的一条狗更加关注。 “你发烧了。”佩特罗尼乌斯肯定地说。 “是的,是发烧了。” “那么听着,就你的脆弱状态来看,我不知道卖膏药的郎中会给你开出什么药方,不过我要和你讲讲,如果我是你,我会怎么做:我会在这地方找个替代品来满足急切的需要——来填补空白,这么说吧——直到我找到了我想要的那个人。她将提供那个人暂时不能提供的服务。我在你家里瞧见了几个妖娆的美人……别,别摇头,别不承认。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爱情是什么,我知道从没有什么能替代你真正想要的那位。可是一个漂亮的,年轻的奴隶至少可以给你解解闷。” “我不想解闷。” 但是佩特罗尼乌斯没有再听下去,他对维尼奇乌斯是真心关爱,他打定了主意,要为这个痛苦的年轻人找到最好的丹药,找到治愈疾病的最好办法。 “你的那些女奴们可能已经没有了新鲜感。这有可能,不过瞧瞧这些。”他对着伊拉斯和尤尼斯抬了抬下巴。 佩特罗尼乌斯仔仔细细地瞅了瞅那两个姑娘,好像他自己以前也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看过她们那样,他把手放到那个金发的尤尼斯臀部。 “拿这个奴隶来说吧。”佩特罗尼乌斯接着说道。“她是希腊人,前几天,小冯特伊乌斯出价三个可爱的卡拉佐梅内侍童,和她交换,不过,我一点不吃惊。在希腊艺术家中,就连伟大如斯科帕斯(1)者也不能雕刻出比这副身体更美的雕像来。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或者说我怎么会拥她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动心。当然了,这和我对克律索忒弥斯的感情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总之,我把她给你了,你留着自己用吧。” 金发的尤尼斯脸色一下子刷白,她眼睛张得大大的,惊恐地瞪着维尼奇乌斯。等待他的回答。可是他却只是跳了起来开始用双手揉抹自己的两边鬓角。 “不!不!”他快速地,结结巴巴发出声音,像一个生病发烧的人那样,除了自己的病,不愿意谈及其他。“我要她没用,她们两个都没用。谢谢了,不过不要。如果你可以把那件披风给我,我会去寻找吕基娅。如果是和那个奴隶在一起,她可能在台伯河沿岸的贫民窟里。众神保佑我至少可以瞧见那个乌尔苏斯。” 他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个房间。佩特罗尼乌斯连挡都没有试着挡一下,会有什么用呢?那个年轻人连一刻都坐不住,他拒绝了佩特罗尼乌斯的礼物,可以将其看作是一时的不乐意,是除了吕基娅,对其他女人统统不感兴趣的一时表现,然而佩特罗尼乌斯却不想白端了一回高尚的风度;毕竟,真心的慷慨是少见的品质,而他并不经常被感动得这么慷慨。 “你洗个澡,尤尼斯。”他对那个女奴又说道。“接着往身上涂上油膏,注意你的穿着,然后到维尼奇乌斯的府上去。” 她的反应吓得他倒吸了口气。她屈膝跪倒,将双臂伸向他,哀求不要把她送走。她不要去维尼奇乌斯家,她哭喊道。她宁愿在家里打柴烧火,也不要去成为另一栋府邸的中心。她不想走,她求他。她一点也不愿意!只要他让她留下来,她可以每天都挨鞭子! 在乞求哀告时,她就像一片簌簌发抖的树叶,在她的心里,机不可失的紧迫感和对不听命令的后果的惧怕相互交锋,而令他讶异的是,胜出的竟是紧迫感。他听着她的哀求,但他的耳朵却偏偏没把她的哀求听进去。一个奴隶竟会乞求解除某项任务,这个想法是他无法理解的,不管是在罗马还是在罗马世界的其他地方,一个说“我不会去干”或者“我干不了”的女奴都是个异数。那是闻所未闻的。那是决不能发生的! 然而这种讶异感最终逝去,他的眉毛不高兴地拧了起来。他自恃身份矜贵,不想显得残忍。他的奴隶们只要一直服侍得妥妥当当,并且像执行神的旨意一样恭敬顺从地执行他们主人的旨意,他就会给他们大量的空闲时间,尤其是在他们互相之间的寻欢作乐上。但是,如果他们没有做到那两点,他也不反对施加一切常规的和约定俗成的惩罚。另外,他不喜欢伤脑筋。他对自己在平心静气,理性客观和超然游离方面自视甚高。他不能忍受任何形式的反抗,他讨厌自己的镇定泰然之姿受到扰乱。 “去叫提瑞西阿斯过来。”他对那个跪着的姑娘说道。“和他一起回到这里。” 尤尼斯站起来,照旧流着泪,浑身颤栗着离开了屋子。她很快和提瑞西阿斯一起返回。那个克里特岛人是中庭的管事,所有的奴隶都归他管。 “把尤尼斯带走,给她一顿鞭子。”佩特罗尼乌斯命令他。“二十五鞭就可以了。不过注意不要打坏她的皮肤。” 然后他就去了书房,坐到一张粉色大理石桌子旁边,开始写他的《特里马奇奥宴会》。 可是吕基娅的逃跑和波佩娅女儿的疾病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写不下去了。尤其是疾病,那是个严重的问题。在他看来,如果尼禄把吕基娅对她的宝贝女儿下咒这事放在了心上,那他就有可能成为替死鬼,因为毕竟是他撺掇尼禄把吕基娅带进宫来的,那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他明白,他不是一点出路没有。首先,他认为,他必须要使恺撒确信,那样的想法一点道理也没有,而且他必须在见到他的第一时间就这么做。其次,他有所依仗。他感觉到波佩娅对他怀有某种好感,也许甚至是某种喜欢和确定无疑的兴趣,啊,她小心翼翼地没有让人看出来,可是还没有小心到不让他察觉。也许到了试探试探这个危险机会的时候了。 然而,过了一会儿,他耸了耸肩,决定不再把时间浪费在左思右想上。他要去餐厅吃一顿便饭,然后乘轿去皇宫,去玛尔斯校场,接着再去克律索忒弥斯那里。可是在去就餐的路上,他瞧见了那个纤细苗条的金发尤尼斯,她呆在一大群奴隶中间,站在走廊上听候命令的位置。除了鞭打她,他忘了再下达其他关于她的命令。此刻他不耐地四处张望着寻找提瑞西阿斯,可是却没在其他奴隶里面找到他。 他直接对着那个姑娘问:“你挨过鞭子了吗?” 她俯身跪在他的脚下,就像之前做的那样,并且将她的嘴唇默默地贴在他的托加下摆上。“哦,是的,老爷。”她的声音发颤,语气里含着令人不解的感激和欢乐。“哦,是的,确确实实挨过了,主人!” 显然,她以为挨一顿鞭子就不用去维尼奇乌斯府,以为现在她将能够呆在府里,佩特罗尼乌斯很清楚这一点,他很惊讶她对他已经说出口的想法的反抗,但是他也能猜到原因。人性中很少有秘密是他所不了解的,这样的执拗,他知道,只能出自于强烈的、难以抑制的爱情,或是真正不顾一切的情感。 “你在这座府里有心上人吗?”他问。 这时,她抬起头看向他,眼中盈满了泪水。她的声音低得他几乎都听不见了。 “是的,老爷,是有个人……” 晶亮的蓝色双眸,披散的浓密金发,还有她的脸上混杂了希望和害怕的所有表情——她看起来是那么漂亮,佩特罗尼乌斯觉得自己出乎意料地动了心,毕竟,他是一个注重感觉的哲学家,一个崇拜各种美的鉴赏家。一丝温和,也许甚至是喜爱,快速地撩拔了他的心弦。 “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他指着那群奴隶问。 然而她并没有回答。她只把前额抵在他穿着凉鞋的双脚上,静静地动也不动,屏息静气,就仿佛家中任意的一件器物。 他也没有从那些奴隶们的脸上找到答案。他们中有几个英俊、魁梧的家伙,可是他们没有一个让他的火眼金睛看出破绽来。相反,他注意到了一些奇怪的,令人费解的笑容,好似他们因为某个特殊的秘密在暗乐,他低头又多看了一会儿尤尼斯。然后,接着去吃饭了。 吃完饭后,他乘轿去了皇宫,接着去了克律索忒弥斯那儿,他在她那里一直呆到深夜。不过等他回到家的时候,他把提瑞西阿斯给召了过来。 “你鞭打过尤尼斯了没有?”他问。 “打了,老爷,照您的命令,没有打坏皮肤。” “关于她,我有没有下别的命令?” “没有,老爷。”中庭的管事机敏地抬头看着他。 “好,哪个奴隶是她的爱人?” “没有人是,她没有爱人,主人。” “你都知道些她什么?” “嗯,老爷,”提瑞西阿斯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声音有点发颤,“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晚上从来不离开她的小隔间。她和老阿克里西俄娜及伊菲达共用一个隔间,但她不干活的时候一个人呆着。您沐浴之后,她也从来不在蒸气室里逗留,主人,别的女人都嘲笑她,管她叫戴安娜——” “我知道这些就够了。”佩特罗尼乌斯将话打断。“今天早上,我把她送给了我的外甥,军团司令官维尼奇乌斯,可他不愿收下她,那就让她留在这里吧。暂时就这样。” “我可以说些有关尤尼斯的其他事情吗?老爷?”那个管事询问。 “我说过把你知道的事情全告诉我。” “关于那个本该在尊贵的维尼奇乌斯家生活的姑娘,府中上下都在议论她逃跑的事情,你离开后,主人,她就跑到我这儿来,说她认识一个人,那个人可以找到吕基娅。” “呀!”来了兴致,佩特罗尼乌斯站起来,“那个人是谁?” “我不认识他,老爷,我只是觉得最好向您报告此事。” “很好。让那个人明天到我家来,到这儿来等着军团司令官维尼奇乌斯,你明天第一件事就是请军团司令军到这里来。” 管家深深一躬后离开。让佩特罗尼乌斯继续惊诧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想念尤尼斯。一开始,他以为那个女奴显然很想让吕基娅被找回来,然后她就可以不用在维尼奇乌斯家里做她的替身了。接着,他又琢磨,尤尼斯塞给他的那个人可能就是她的心上人,于是无缘无故地,他感到了气愤和不安。弄清楚那家伙是什么人的办法很简单,他只需把尤尼斯召唤过来,问出答案即可,但是现在夜色已深,在拜访了克律索忒弥斯那么长时间后,佩特罗尼乌斯感觉非同一般的累,非常想去睡觉。然而,在前往卧室的半道上,没有缘由地,他把心思挪到了不久之前还见过面的克律索忒弥斯身上。他回想起她眼角处的皱纹,这还是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皱纹。他怀着纠结不已的悔意想,她的实际美貌比起她的美貌之名来差得太远了。让冯特伊乌斯拿三个漂亮的卡拉佐梅内男蚀交换尤尼斯,这似乎突然成了一桩非常不划算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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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公元前4世纪时的古希腊著名雕刻家。 第十八章 第二天早上,维尼奇乌斯到的时候,佩特罗尼乌斯正在更衣。心灰意冷的军团长官已经从提瑞西阿斯处得知,那些城门暗哨没有一个送来什么消息,他没有因此把这当成吕基娅还留在城内的证据,从而感到高兴,与之相反,他变得更加忧郁了。他开始揣测乌尔苏斯在一夺下她时,即在佩特罗尼乌斯的奴隶们开始监视各座城门之前就带她出了城,白昼变短的秋天里,城门早早就关上了,可这仅仅能把在日落之后还想进城的人挡在外面。任何想出城的人还是走得掉的,有时候,这样的人还不少。同样,想悄悄地溜出城还有别的法子,而对那些想逃出城的奴隶们来说,这些法子他们是相当熟稔的。 维尼奇乌斯自己也采取了一些措施。他派奴隶们到乡下,去监视所有连通城里的道路,并且让各个行省的副长官们张榜悬赏,不过地方官府不可能仅仅根据他的要求就扣住哪个人,任何这种官方的行为都必须得到正职长官的许可,而此时没有时间去取得这样的许可。他也花了一晚上去搜寻,但毫无结果。他穿着黑色披风,装扮成一个奴隶,在城里的各个偏僻角落打听,却没有找到吕基娅一星半点儿踪迹,甚至连接下来去何处找她也无迹可寻。他确实碰到了几个奥路斯·普劳提乌斯的手下,他们显然是在执行与他相似的任务,然而这只不过是确定了奥路斯没有参与对她的劫持,以及他也不比他更清楚她的大概位置罢了。提瑞西阿斯对他说有人知道怎么找到她,他立马就急匆匆地来到佩特罗尼乌斯家里,刚在更衣室里互相打过招呼,他就问他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们稍后就会见到他。”佩特罗尼乌斯说。“他是尤尼斯的一个朋友。尤尼斯马上就会来整理我托加上的衣褶,并且告诉我们关于他的更多信息。” “就是你昨天想送给我的那个尤尼斯吗?” “就是你推拒不要的那一个,其实我挺感谢你的,因为她是城内最好的整理衣褶之人。” 这个整理衣褶的人在他们尚在交谈时走进来了,她将叠放在一张象牙椅上的托加拿起来抖了抖,然后站好,准备将其披上佩特罗尼乌斯的肩头。她面孔宁静,洋溢着默默的幸福神色。她的眼睛里闪现出欢乐的光彩。她真的很漂亮,佩特罗尼乌斯愉快地想,她给他围上托加,弓着身整理垂坠的褶痕。他注意到她白嫩柔润的双臂透着瑰红的色泽彩,她的胸脯和双肩闪烁着珍珠母,或者说是雪花石膏一般的晶莹剔透的光泽。 “尤尼斯,”他问,“那个人到这儿了吗,就是你昨晚对提瑞西阿斯提过的人?” “他在这儿,大人。” “他叫什么名字?” “基隆·基隆尼德斯,大人。” “关于他,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医术高超,大人,他还是一个贤士,一个可以看出别人的命运,预测未来的预言家。” “他预测你的未来了吗?” 一抹亮彤彤的红晕染上了尤尼斯的脸庞,甚至晕红了她的脖颈和耳朵。“是的,老爷”。 “那他在你的生命里看见了什么?” “他说我将既经历痛苦又经历幸福。” “唔。”佩特罗尼乌斯笑了,“提瑞西阿斯昨天让你遭受了痛苦,而现在你迎来的将全都是幸福。” “幸福已经来了,主人。”尤尼斯低语。 “怎么说?” 她的话声音太低了,他几乎没有听见。“我和你在一起了,大人。” “你把这些衣褶打理得很好。”佩特罗尼乌斯低头看了看他的托加,将手轻轻放到她的金发上。“我对你很满意,尤尼斯。” 他那只手的触碰似乎将一股热雾带进了她的眼中,并且加快了她的呼吸。然而佩特罗尼乌斯和维尼奇乌斯已经去往中庭了。在那里,在他们走进来时,基隆·基隆尼德斯深深鞠了一躬。想起昨天晚上还自寻烦恼的猜疑,猜疑这个人可能是尤尼斯的心上人,佩特罗尼乌斯咧嘴笑了。 那是绝无可能的。这个人,他立刻意识到,不可能是任何人的心上人。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长得像他这样夸张,像他这样长得既可恶又荒谬,像他这样丑得怪模怪样,丢人现眼。他并不老,可却也差不多跟古董一般;他施礼打躬时,骨头嘎吱吱响,衣服窸窸窣窣。他那浓密蓬乱的头发和凌乱纠结的胡子里几乎没有一丝白色,可他却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他腹部深陷内凹,窄窄的双肩向前耸出,形成了永久地弯腰曲背的样子,就仿佛是个畸形人。所以,第一眼看到他时,他的模样就好像是个驼子。在这个怪异地支楞起来的身躯上,一颗硕大的脑袋晃来晃去,狡猾的狐狸面皮上,一双好奇的眼珠子四处窥探。不过这张狡诈不安分的面孔上也显现出了猴子似的挤眉弄眼、欢快兴奋的顽皮神情。猩红的疥疮在他那张倒人胃口的小丑脸孔上处处冒头,在他露在外面的干巴巴的黄皮肤上也到处都是。他的鼻子红通通的,显示出他对杯中物的嗜好。他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羊毛托尼和一件同样材质的黑色斗篷,斗篷上面满是裂缝和破洞,那证明了他若不是极度贫穷也是与极度贫穷相类似的境地。看见他的这位长得奇形怪状的拜访者,佩特罗尼乌斯想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荷马史诗里的忒耳西忒斯,那个在围攻特洛伊时,被尤利西斯鞭笞的人,所以,他用了那个名字称呼他。 “你好呀,尊敬的忒耳西忒斯。”他用吟诗似的语气说道。“尤利西斯在你背上打出来的肿块怎么样了?他在地府可还安康?” “尊贵的大人,”基隆·基隆尼德斯也用同样的语调回答他。“那位逝去者中最睿智的人向您这位生者中最睿智的人致以问候,并请求您在我这可怜兮兮、伤痕累累的背上披上一件新的斗篷。” “凭赫卡忒所有的三颗脑袋起誓!”佩特罗尼乌斯乐了,他喊道。“这个回答值一件斗篷。” 可是维尼奇乌斯对这场无聊的文字游戏没什么耐性。“你了解你要做的差使了吗?”他转头问这个希腊人。 基隆耸了耸肩,“在罗马最尊贵的两座府邸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而半座城市也在他们身后跟着议论此事的时候,猜出那个主体或客体并不困难。前天晚上,尊贵的军团司令官,有人劫走了一位年轻姑娘,在您的奴隶把她从恺撒在帕拉丁山上的皇宫护送到您家里的路上。她的名字是吕基娅,更确切地说是卡琳娜,她在奥路斯普·劳提乌斯府上长大成人。如果她还在城里,我的差使是为您在这座城市中找到她,尊敬的军团司令官大人;或者,如果在最最不可能情况,也就是在她已经跨过了城墙的情况下,我的差使是准确指出她的去向,她的藏身之地。” “很好”。维尼奇乌斯喜欢这个清晰明确的答案。“你要用什么手段?” “手段是您的,大人。”基隆对他露出一个狡猾、算计的微笑,并用一根黄色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门儿。“我有的只是逻辑。” 佩特罗尼乌斯也微笑了。他对这个意外来客有了好感。一个怪人,这是自然,但也跟一条响尾蛇一样诡计多端。他狡猾多端的才智和敏锐的眼力取悦了他,迷住了他。这个人真的会找到那个姑娘,他估摸着。 但是维尼奇乌斯却突然沉下了脸,发出了警告。“你若是在想着骗我们一笔钱,你这个腌臜的叫花子,我会拿鞭子抽死你。”他咆哮着说。 “我是一个哲学家,大人。”那个人镇定地回答。“一个哲学家应该是不追求物质利益的,尤其是您说的那种好处。” “啊,这么说你是个哲学家!”佩特罗尼乌斯插口说道,生起了兴趣和好奇心。“尤尼斯说你是个大夫,还是个预言家,你是怎么认识尤尼斯的?” “她听说过我,因为我广为人知。她需要指点。” “关于什么方面的?” “爱情,大人。她想治好单相思。” “你给她治了吗?” “何止呀,大人。我给了她一个护身符,保证她的爱情得到对等的回报。在塞浦路斯的帕福斯有一座神庙,人们景仰那里的阿弗洛狄忒的腰带,或者说是我们罗马知道的维纳斯的束腰带。我给了她一个杏仁核,核里有扣着那根腰带上的两根丝线。” “我猜你肯定用那东西做了一笔好买卖。” “感情得到回应的话,任何价格都不算太高。如您所见,大人,我的手上缺了两根手指,要是没有一个抄写员,我便写不了字。我在攒钱,好给我自己买一个抄写员,可以把我的思想记录下来,把我的理论传播到全世界。” “你的哲学属于哪个派别,尊敬的贤士?”佩特罗尼乌斯问,越发兴致盎然了。 “我的斗篷上有一个个洞,大人,因此我是一个犬儒派。我是一个处于逆境之中的斯多葛派,正如您可以从我对贫穷的泰然接受看出来。此外,由于我没有肩舆,靠双脚四处行走,我显然是个见证真理的行者,一个逍遥派,我在从一个酒馆到另一个酒馆的途中传播我的理论,为了一壶酒而出售智慧。这也是一笔好买卖。” “你的鼻子也是另一个证据。是酒壶给了你口才吗?” “赫拉克利特说所有存在的都是流动的。您不会否认,大人,否认酒是流动的,否认雄辩术也是经常流动的吧?” “他也说过火是一位神,我在你的鼻子上看到了这位神在燃烧着绚烂的火焰。” “随它去吧,大人,阿波罗尼亚的第欧根尼天赋异禀,他认为,万物的本原是气,气越热,它所生成的物种等级越高,所以,自然而然地,热气是深奥学问和理论智慧的动力。由此推论,因为秋天天气变冷,一位真正的贤士必须用一点酒让他的灵魂暖和起来。您也不会否认,大人,即使是一壶廉价的酒,比如说卡普阿人做的那种掺了水的东西,也会让最冷的骨头暖和起来。” “告诉我,基隆·基隆尼德斯——”佩特罗尼乌斯带着那么一丁点儿嘲讽地问——“你来自哪个国家?” “梅桑布里亚,大人,那地方在本都,也有人称之为黑海,在本都的比提尼亚和亚美尼亚之间,老米特拉达悌的王国里。” “你是一个伟大的人,基隆。”佩特罗尼乌斯斩钉截铁地说。 “可却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这位贤士伤心地补充道。 然而,维尼奇乌斯又一次没有了耐心。重新点燃的希望在他的心中猛烈地燃烧;他是一个实干的人,想让基隆立即开始搜寻。在他看来,这段谈话到目前为止都是浪费时间,他开始对佩特罗尼乌斯颇为恼火。 “你什么时候开始搜寻?”他转头问那个希腊人。 “我已经开始了。甚至呆在这里,回答你们诚挚殷切的问题也是搜寻的一部分。相信我,尊贵的军团司令官。如果您丢了一根鞋带,我也能为您找到,或者是指出在大街上捡到这根鞋带的人。” “你以前做过这种事情吗?”佩特罗尼乌斯问。 “啊!”那个希腊人抬了抬眼睛,仿佛在乞求众神做一个简单的见证。“美德和智慧在我们这个时代并不能获取优渥的报酬,就算是哲学家也必须找到一个维持生计的办法。” “你的办法是什么?” “什么都去看,大人,然后对想知道那些事的人告诉我所看见的。” “谁会花钱买那东西?” “我能怎么办呢,大人?我不得不给我自己买一个做抄写员的奴隶,而那需要花钱。否则的话,我就要带着我的学问进坟墓了。” “既然你连一件像样斗篷的钱都没能攒够。”佩特罗尼乌斯暗指,“也许你的本领不值什么钱。” “谦虚禁止我将本领一一例举出来。”那个狡滑诡诈,目光锐利的希腊人脸上什么神情都有,独独缺了谦虚。“只需想一想,大人,在过去,因为一个人的服务就给他一大堆金币,痛快得就如同吞吃普特奥利牡蛎一样的大善人们那里去了?消失了,大人,这就是他们的去向。取代他们的是卑劣的思想,卑劣的人物。不是我的本领不值钱,大人,而是人们的感谢显得吝啬了。瞧一瞧记录吧,大人,追踪和挖出一个逃跑的高价奴隶,有谁能比我更强?当污辱神圣的波佩娅的文字出现在墙壁上的时候,是谁指出了罪犯?是谁嗅出了书店里影射恺撒的一句句诗行?谁会持续报告元老和贵族们在家中的言论?谁去递送那些重要得不放心交给奴隶们的信件?又有谁在理发店外面听取各种消息?谁听了酒店里和面包店里的闲言碎语?谁得到了奴隶们的信任,一眼就能看清任何一座府邸,从中庭到花园里发生的大事小情?谁能了解这座城里的每一条大街小巷,每一个贩私酒的酒店,每一个匪徒藏匿的所在?谁能把在公共浴池,在圆形露天大剧场,在市集之上,在剑斗学校,在奴隶贩子的茅屋里,甚至是角斗士们的宿舍里说过的言语一字不差、逐章逐节地背诵出来?” “够了,以众神的名义发誓!”佩特罗尼乌斯喊出声,他大笑道。“够了,亲爱的贤士!要不然你就要用你的本领,你的德行,你的雄辩,还有你的智慧把我们给淹没了。真的,足够了。我们想知道我们打交道的是谁,如此而已,而现在我们知道了。” 维尼奇乌斯也心满意足。他想,对他那样的人指出猎物是什么,那人就不会停止追逐。他会紧咬不放,比一只猎犬还称职。 “很好,”他说。“你还需要什么?” “武器,大人。”那个希腊人说。 “什么样的武器?”维尼奇乌斯吃了一惊,而那个希腊人在他面前摊开一只干燥的手掌,另一手放在上面做出数钱的动作。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时代。”他说道,痛惜地叹了一口气,脑袋谦恭地低垂着。 “所以,”佩特罗尼乌斯带着微笑说,“你扮演的是一个用一堆金子攻克一座堡垒的蠢驴角色。” “我只是一个穷哲学家,大人。”基隆的头垂得更低了,空无一物的手指头在空中挥动着。“你们却是有钱人。” 维尼奇乌斯把自己的钱袋扔给他,那个希腊人在半空中抓住了钱袋,哪怕他的右手上确实少了两根手指。 “我知道的其实比你以为的还要多,大人。”他偷偷地瞅了瞅维尼奇乌斯。“我不是空手来这里的。我知道奥路斯·普劳提乌斯没有带走那个姑娘,就此事,我已经和他的奴隶们谈过了。我知道她不在帕拉丁宫,那里的每个人都在围着小奥古斯塔忙活。我很清楚为什么你宁愿单独寻找她,也不要求助于恺撒的士兵或者行省长官的武装队。我知道,她的逃脱得力于一个来自同一个国家的奴隶帮忙。他不会得到城里的奴隶们的任何帮助,因为他们全是抱成一团的,不会跟他合作来攻击你的人,他只可能从和他同样信仰的教友们那里得到支援。” “你听见这话了没有,维尼奇乌斯?”佩特罗尼乌斯插了一句嘴。“我是不是说过一样的话,一字不差?” “我的荣幸,大人。”基隆向佩特罗尼乌斯俯身一拜,然后又转向维尼奇乌斯。“那个姑娘,大人,”他接着卖弄道,“肯定是和罗马最虔诚的女人,那个贞洁贤良的妇女的真实典范,也就是彭波尼娅夫人崇拜一样的神袛,我听说有人怀疑她给一个外国偶像供奉祭品,但是她的奴隶们没有一个能告诉我那个偶像是谁,或者这个偶像的崇拜者们如何称呼自己,如果我知道,我就会加入他们,成为他们之中最虔诚的一员,赢得他们的信任,了解他们所有的秘密。我知道,尊敬的军团司令官,您曾在尊贵的奥路斯的家里住过几天。对这个宗教,您能否对我告知一二?” “我说不了什么。”维尼奇乌斯说。 “你们问了我很多问题,尊贵的大人们。现在让我也来问几个。您有没有碰巧在那个地方见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尊贵的军团司令官?比如说,也许是怪异的小雕像和供品,或者是由彭波尼娅或您神圣的吕基娅佩戴的奇怪护身符或徽章?您有没有碰巧见过也许是她们两个互相之间书写过的秘密符号?” “符号?”维尼奇乌斯回想。“等一下,有的,我曾经看见吕基娅在沙地上画了一条鱼。” “一条鱼?啊哈!哦嚯!她是只画了那一次还是画了很多次?” “只有那一次。” “啊哈!是一条鱼吗,大人?您能肯定吗?” “我肯定!”受到启发,上了心的维尼奇乌斯变得不耐烦和兴奋起来。“是一条鱼,你想到那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吗?” “哈!我就会想到的!”基隆叫道,他咧嘴微笑,露出满口歪歪斜斜的黄牙,躬身告辞。“愿幸运女神将每一个偏宠你们的符号赐予你们,最最尊贵的大人们!” “让我的人给你一件新的斗篷!”佩特罗尼乌斯在他身后喊。 “尤利西斯代表忒西忒斯感谢您!”那个希腊人说道。他再次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 “怎么样?”佩特罗尼乌斯对那个年轻人投去了乐呵呵的一瞥。“你对那个哲学家有什么看法?” “他会找到吕基娅!”维尼奇乌斯大喊,又高兴又激动。“我对他就是这个看法!但是我也要说,如果世界上的无耻小人组成了一个自己的国家,他就会是那个国王。” “这一点毫无疑问。我还要再对这个斯多葛派人士多一点了解,不过此时此刻我要在他走后把中庭通通风。” 此时此刻,在中庭之外,基隆·基隆尼德斯把新的斗篷披到了身上,并且对着他那大笔可观的财富咯咯笑出了声。他将那只钱袋放到层层叠叠的斗篷里,轻轻地抛上抛下,那只钱袋发出了有节奏的怡人声响,悦耳动听,而且还实实在在。放到手上的份量令人欣慰,感觉很实沉。他迈着缓慢从容的步伐,时不时地往后瞟上一眼,看看有没有人从佩特罗尼乌斯的宅邸里往外看他。他穿过李维娅会堂,到了维比乌斯山路的转弯拐角,径直往苏布拉贫民区走去。 “我要去斯波鲁斯的小酒馆歇一歇脚。”他自忖道。“并且,为了向幸运女神致意,再喝上几口。她终于给了我我追寻了那么长久的东西。哟!他年轻、冲动,和塞浦路斯的宝库一样富有和大方,为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吕基娅小女人,他随时可以给出他一半的财产。是的,他是生来让人听命于他的,可他需要特殊的对待,我能肯定。他太容易翻脸了,不能等闲视之。他会在动脑筋思考之前就跳起脚来。啊,如今是幼狼统治这个世界,那更加可惜了!对佩特罗尼乌斯,我的担忧少得多……可是,亲爱的众神们啊,当阿谀谄媚比正直和善良所得更多时,我能对一个文明产生什么指望呢?” 这个希腊人发着牢骚,转入到了更深遂的沉思中,哈!那么说来,她是在沙地上画了一条鱼,是吧?被一块山羊奶酪噎住,也比现在就要解出这个谜题容易得多。不过,他一定很快就会解出来的。他会知道那条鱼是什么意思的。由于鱼生活在看不见的地方,在水下生长繁衍,在水中找鱼比在干燥的陆地上找难多了,那么由此推论,在他解决问题之前,维尼奇乌斯要再花一笔钱来买下这条鱼。 “再有一个这样的钱袋。”他说着,满意地叹口气,“我就可以甩掉这身乞丐的行头,并给我自己买一个奴隶。啊,亲爱的基隆,我若是提议买一个女奴,而非男奴如何?我了解你,你这个流氓,我知道你会同意的。如果她和那个尤尼斯一样漂亮,你会重新焕发青春,而且,她也是一个获得稳定收入的不错来源。啊,可怜的尤尼斯。我卖了我旧斗篷上的两根线给那个傻子,不过我推崇的不是她的头脑有多漂亮。如果佩特罗尼乌斯免费奉送,我就把她买下来。是的,是的,我可怜的,亲爱的基隆,基隆的儿子。你无父无母。你是一个流浪的孤儿,给你自己买一个女奴,让你的生活甜美一些吧。当然了,她一定要有住的地方,所以,维尼奇乌斯要给她租个住处,而你,同样,在晚上的时候会有一个让头脑静一静的角落。她得穿衣,她得吃饭,所以,维尼奇乌斯要为食物和衣服出钱。 这个想法令他回到了周围的现实中,他向神明们狠狠地抱怨。“生活是多么艰难!如今一个人要想过上最诚实的生活,得花多少钱啊。曾几何时,一个铜板能买到一捧用猪油炒的豆子,或者是买到一个十二岁小孩的手臂那么长的一块血香肠。啊——”他拐到了一个低矮的、黑乎乎的门洞——“这里就是小偷斯科普斯贩卖廉价私酒的地方了。酒店是打探消息的最好地方。” 他走进去,要了一壶内格莱特——一种各家酒馆里都有名的级别较好的深色红葡萄酒,察觉到店主那双圆溜溜,满是狐疑的眼睛中不信任的眼神,他从钱袋里慢腾腾地捏出一块金币,在桌面上嘀溜溜地发出悠悠的声响。 “我整个上午都在和我的朋友塞涅卡共事。”他声明,“他给了我一点东西用作路费。” 看到金币,斯波鲁斯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基隆要的酒神奇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但他并没有喝。他用一根手指往酒里蘸了蘸,在桌面上画了一条鱼。 “这对你是什么意思?”他问。 “一条鱼。”斯波鲁斯说。 “是,不过有没有其他可能的意思?” “那它是什么?鱼就是鱼,还能有什么其他意思?” “你这个白痴,斯波鲁斯。”基隆一副沉思的神态,他晃了晃他那颗硕大的坑坑洼洼的脑袋,“你真的是在酒里掺了太多水了,多得也许我都能从里面捞出一条鱼来,不过这是另一回事。这是一个秘密符号,一个哲学家得到幸运女神的微笑的符号。如果你能猜出这个谜语,或许你也会变得富有,要敬重哲学,尊重哲学家,我告诉你,否则我就让别的酒店做我的生意,这也正是我的朋友佩特罗尼乌斯曾经对我提过的建议。” 第十九章 接下来几天,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没有人瞧见基隆的身影。自从阿克提说过吕基娅爱他,或者是说过她曾经爱过他的话以来,维尼奇乌斯想找回她的欲望比之前强烈了一百倍。他等不及基隆来给他出谋划策,自己布置了搜寻行动。他不能也不愿意去向恺撒求援,在照看他那垂死的女儿时,他似乎因为害怕而变得糊里糊涂。 什么也拯救不了那个婴儿。无论是神庙的祭品还是祈愿的供奉都没能起到任何作用,救死扶伤的医师们也无力回天。即便是作为最后希望的灵异之术,最终也没能力挽狂澜。在病了一个星期之后,那个孩子死了。罗马和宫廷沉浸在哀伤之中。在那个孩子出生时,恺撒曾高兴得几近疯狂,而现在,她的薨逝又使他显出了失去理智的种种迹象。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呆了两天,拒绝进食。元老、贵族和名流们一蜂窝地进宫去表示他们的哀掉,展现他们的关切,然而他见也不见他们。元老院召开特别会议,将这位逝去的小公主尊奉为神,投票决议给这位新晋的神祗建一座神庙,并且为信仰她的宗教创立一个祭司团。整座城里的每一间神庙都摆上了新的供品,各种贵重金属被用来铸造这位女神的新雕像。她的葬礼规模盛大,充溢着巨大的悲痛,公众的好奇和纯然的娱乐。痛哭流涕,呜声哽咽的恺撒拉开了这场哀悼会的大幕,他的表现打动了狂热的平民,他们在他的身边跟着他嚎啕大哭,献上他们的眼泪。送葬的马车辘辘前行时,大量的礼物被抛洒向他们张开的双臂。这是一个让很多人都却会铭记在心的场景,即使他们很快就会忘记是谁逝去,是谁的葬礼这么风光。 可是,听说了那种壮观场面的佩特罗尼乌斯却在心中惶惶不安,整个罗马业已知晓,波佩娅将那个孩子的离奇患病和死亡归咎于巫术。这个观点得到了那些行医之士的急切赞同,因为这解释了他们自己的无能和失败。这个观点也得到了祭司们的积极响应,他们证明自己在未知事物面前同样无能为力。的这个观点得到了那些惟恐有变的占卜士和预言师们的肯定,他们哆哆嗦嗦,就怕没了命。然而,他们算命术突然有了市场,他们在城里大捞了一笔,终于,公众采纳和接受了这个观点。 佩特罗尼乌斯此时庆幸吕基娅已经逃走。不过,由于他并不希望奥路斯及其一家遭殃,同时也对维尼奇乌斯的前程和自己的地位高度关注,在等插在宫殿之上的柏树被移走,表示葬礼终于结束后,他就立即去了帕拉丁宫。那是一个由元老和社会上最知名的人士参加的宴会场合,他想亲自看看恺撒对巫术的说法接受了多少,而这种接受对接下来的进展又可能会有什么影响,以及他如何才能预先摆脱任何不利的后果。 他了解尼禄。他觉得这位恺撒会就他对诅咒和巫术的相信充分表现一番,以便减轻自己的悲痛感,有一个可以让他发泄仇恨的对象,以及回避那些免不了冒出来的,说众神终于对他的罪恶做出了惩戒的流言。佩特罗尼乌斯不认为他能有多深的感情,哪怕是对他自己的亲生孩子,即便他在公共场合下做出了那种姿态;然而,他亦毫无怀疑,作为一个要多蹩脚就有多蹩脚的演员,尼禄会过分夸大他的悲戚,恰如他做父亲时夸大自己的喜悦。 他立刻明白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会见那些表示同情哀悼的元老们时,尼禄带着一副呆板、凝滞、愣怔,没有一丝生气的神情,就好像他的脸成了冷硬的石头,双眼茫然地盯着前方,可是,显然,他的神情大部分是在演戏,是为了做个样子而已。在那幅令人难以信服的哀惋欲绝的哭丧面孔下,也许之前确实曾显现过真正的悲伤神色,然而他的兴趣似乎更加关注于他所表现出来的整幅画面。他依据观众们脸上显出的哀色来调整自己的悲伤程度,就想让他们的脸上出现自己想要的效果,仿佛一个在舞台上哀哭的演员。他甚至连悲痛欲绝时完全无声的样子他都掌控不了。相反,他发出抽噎呜咽的声音。他挥动手臂,做出软弱无力的姿式,好像是在抹去额头的灰尘似的。然而,一见到佩特罗尼乌斯,他就跃了起来,悲声哀婉。 “可怜呀!”他恸哭道。“啊,可怜呀!啊,悲哀呀!你!佩特罗尼乌斯,你也要为她的逝去负责!因为你的鼓动,一只邪恶的幽灵来到了这座宫殿,用贪婪的一瞥摄走了她的魂魄!救救我吧,众神!可怜可怜我吧!我宁愿死去,宁愿在太阳神的光辉下失去视力,也不要活在一个没有她的世界!可怜呀!可怜呀!啊,可怜可怜我吧!” 他的声音尖锐凄厉,可佩特罗尼乌斯却立即行动起来以消灾避祸,像一个面不改色,身经百战,意志坚定的赌徒一样,输光了反而什么都不怕了,将全部筹码压在一个赌注上,他把尼禄总是围在脖子上的那条丝巾抽出来,然后用它轻轻地堵住恺撒的嘴。 “神啊!”他急促而严肃地说道。“您尽可以在悲伤之中焚毁罗马,破坏这个世界,可是千万不要让您的嗓子受伤!” 众宾客们惊呆了,他们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纷纷猜想在这个夜晚结束之前还会有什么样的惊雷落下。恺撒自己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双目圆睁,眼睛都要凸出来了。可是佩特罗尼乌斯却一点惊惶失措的神色都没有,就仿佛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会做出别的事情来。他泰然自若,似乎完全正常。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记得特尔普努斯和狄奥多鲁斯曾被下过死命令,一旦皇帝因为提高嗓门而有了损伤声带的风险,他们就要堵住他的嘴。 “恺撒!”他继续用和之前一样严肃、告诫、悲伤的口吻说,“我们遭受了巨大的损失,没有什么可以补偿这损失。可至少让我们在悲恸中保留惟一宽慰我们的宝藏吧。” 尼禄的脸色平缓下来,眼泪从他的眼中涌出,沿着脸颊滚落。他泪眼朦胧地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肩膀,将自己的脑袋抵上他的胸膛,做这些动作时,他一直哽咽着。 “只有你想到了!”他一边哭一边抽气,“只有你,佩特罗尼乌斯!没有人像你这样了。” 一直在恺撒身旁的提盖里努斯嫉妒得脸都黄了。 “去安提乌姆吧。”佩特罗尼乌斯催促这个表示出欣喜和感激之情的尼禄。“那里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地方,那里是你觉得最快乐的地方。那里,你会找到抚平伤痛的良方。让海洋上的微风轻抚你那神圣的音喉。让你的肺腔灌满健康的空气,而你去哪里,我们这些忠诚的追随者们就会去哪里。当我们用我们的爱消除了你的痛苦时,你要用你的歌声来安抚我们的哀伤。” “是的!”虽然尼禄的声音里还带有寻求别人怜悯的意味,不过已经突然活泼和蠢蠢欲动起来了。“我要为她写一首赞美诗,我要来谱曲!” “那么,到时候,”佩特罗尼乌斯暗示道,“你就可以在拜埃伊的阳光下释放您的灵感了。” “并且去寻找忘却,到希腊……” “这个诗与歌的故乡。” 大厅内阴沉压抑的气氛开始融化、消散,就像遮住阳光的那块风雪欲来的乌云被挪走了一般,谈话转向了轻松的话题上。啊,虽然还有悲伤和一丝惨淡感,可在朝堂之上,再没有比这更快的转变了,提里达特斯,也就是亚美尼亚的国王已经宣布要来进行国事访问,为此,帕拉丁宫要准备无数的招持会,还有尼禄在安提乌姆和拜埃伊旅途之中所有的公开朗诵会,演出和音乐会也要准备。提盖里努斯又做了一次努力,想重提那个施展巫术的幽灵,不过,佩特罗尼乌斯现在有办法应对他。 “你相信巫术可以伤到众位神明吗?”他问提盖里努斯。 “恺撒自己也在谈论此事呀”。提盖里努斯喃喃道。也许在尼禄的廷臣之中,他是和他最亲近的一个,他已经做了罗马的行政长官,并且很快将是禁卫军的首领,可佩特罗尼乌斯仍然让他无法企及。 “那是悲痛下的言论,不是恺撒的言论。”佩特罗尼乌斯提醒。“你的看法是什么呢?” “众神强大无比,不会害怕咒语。”提盖里努斯提了提肩膀,说道。他知道佩特罗尼乌斯要把他引到什么方向,但是他却毫无办法。 “那么你会否认恺撒和他一家的神性吗?”佩特罗尼乌斯直击靶心。 “他完了。”正好在他们旁边的伊庇鲁斯·玛尔凯路斯小声嘀咕道,在竞技场里,每当一个角斗士受到致命重击倒地,致命得都没有必要往他的后脖梗上再插一刀时,平民们吼得就是这句话。 提盖里努斯咽下了怒火,不过他的脸色却是发灰的,恰似被灰尘盖住了的煤块。在对恺撒的影响力上,佩特罗尼乌斯是他惟一的对手,直到目前为止,提盖里努斯和他一直都是勉强打成平手。他比这个博学多才的优雅裁判官高一头的地位所基于的事实是,他迎合了尼禄最低下的兴趣,将他往堕落和淫糜的方向推得越来越远,而尼禄也着实不在意有他陪伴时自己变得有多么低俗。可是每次和佩特罗尼乌斯交手,提盖里努斯总是惨败而归,被头脑反应快捷和强势得如同闪电的佩特罗尼乌斯打得节节败退。 此刻,他闭上了嘴,站在一旁,看着那些聚拢在佩特罗尼乌斯身边的元老们,他们以为,在刚刚发生的事情过后,佩特罗尼乌斯现在是尼禄最宠爱的臣子。提盖里努斯记下他们的名字,想着以后把他们一网打尽。 接下来佩特罗尼乌斯离开了皇宫,去见维尼奇乌斯,他只告诉了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所以,我不仅让危险离开了奥路斯和彭波尼娅以及我们两个。”他汇报说,“也让危险离开了吕基娅。除非有我让那个长着红铜胡子的猿猴离开罗马之外的其他理由出现。他会去安提乌姆,那不勒斯和拜埃伊,特别是在那不勒斯,他会被大家鼓动着上台表演。他不敢在罗马的任何一家剧院进行尝试,不过他并不对在各个行省演出而担心。然后,他会离开罗马到希腊去。他会在每一座大城市里举办一场音乐会。希腊人精明的很,会授予他大量的荣耀,会让他在离开那么久之后,像凯旋一样回到罗马。所有这些安排将给我们留下足够的时间来找到吕基娅,并把她妥善地藏起来。怎么样?有什么新进展吗?你有没有从我们伟大的哲学家那里听到什么消息?” “一个字也没有!”维尼奇乌斯怒吼道。“你那个伟大的哲学家是个老千,是个江湖骗子,是个说谎的人!他再没回来过,连人带影儿地都没有出现过,他再不会出现了!” “唔,我对他的看法要好一点。不是因为他真诚不真诚,你明白,而是因为他的精明性格和他懂得该怎么得到自己的好处。他已经从你这里敲了一笔钱,他会回来再敲诈你一笔的。” “让他当心点,看我不打他个头破血流。” “唉,别那么做。对他显出一点你的耐心来,至少也得等你确定他是在拿你开涮,不要再给他什么钱,而是向他承诺如果有可靠的消息,就有大笔赏金。你自己有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我让我的两个获释奴,宁菲迪乌斯和德玛斯带着六十个奴隶在各条街道上搜寻,谁找到了她的奴隶,我就答应将谁释放。在通往城外的每条干道上我都派了人,到旅人可能落脚的所有地方去打听吕基娅和那个吕基亚奴隶的踪迹。我自己也每天晚上去那些漆黑的街道上仔细搜索,希望能碰碰运气。” “无论你有什么发现都要告诉我。”佩特罗尼乌斯提醒他。“我恐怕得去安提乌姆了。” “好的。” “如果有一天早上醒来,你发现没有一个姑娘值得那样的痛苦和烦扰,那么也来安提乌姆吧。和我们一起寻欢作乐。在那里人们不会把女人给赶跑。” 维尼奇乌斯开始在屋子里快速地走来走去。佩特罗尼乌斯的眼睛跟着他的来回走动转了一会儿。“和我说实话吧。”他言道,“不,不是像一个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兴奋的狂热之人那样,而像一个和朋友交谈的理智之士那样,你还是对你的吕基娅一门心思地念念不忘吗?” 维尼奇乌斯停住脚步,扭回身,瞪着佩特罗尼乌斯,仿佛他之前从来没有把眼睛放在他身上似的,接着他又转回身,继续踱他的步子。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出,他在竭力按捺着将翻腾和矛盾的感情倾吐出来。无助、遗憾、悔恨、愤怒和压抑不住的思念在他的眼睛里聚成两颗大大的泪珠,这比用语言向佩特罗尼乌斯进行诉说更为有力。 他忖度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撑起世界的不是阿特拉斯的双肩。撑起了世界的是女人,有时候她还把世界玩弄于股掌之中。” “是的。”维尼奇乌斯说。 他们开始互相道别的时候,一个奴隶进来通报,说基隆·基隆尼德斯在门廊里等待接见,他请求允许面见两位大人。 “快让他进来!”维尼奇乌斯命令。 “哈!我就说他会来的吧?”佩特罗尼乌斯反问。“以赫拉克勒斯之名起誓,他挑的时间真是再好不过了。静下心来,玛尔库斯。找一把椅子坐下,在会面之前控制好你的情绪。否则你就要被他控制了。” 维尼奇乌斯坐下,双拳紧握地等待着,直到基隆出现在中庭的门口。 “向你致敬,尊贵的军团司令官。”他屈膝行礼,一边趿拉着满是灰尘的凉鞋,一边打着招呼。“也向你致意,大人。愿你的财富永远与你的名声相配,愿你的名声传遍天下。一直从赫拉克勒斯圆柱传到帕提亚。” “也向你,真理和智慧的源头致敬。”佩特罗尼乌斯说,他温和地微笑着。 “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维尼奇乌斯故作镇定地问。 “我第一次带来了希望,大人,”基隆的骨头嘎吱嘎吱响,衣服窸窸窣窣动。“我带来找到那个姑娘的准信。” “也就是说,你还没有找到她。” “是这样,大人,不过我知道把她带走的是什么人。还有他们崇拜的是什么神,这些给我们指出了寻找她的地点。” 维尼奇乌斯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可是佩特罗尼乌斯却把身体微微前倾,并且伸出一只手,安抚性地放到这个小伙子的肩上。“说下去!”他转回头对那个希腊人言道。 “你能十分肯定吗,大人,肯定那个姑娘在沙地上画给你看的是一条鱼?”基隆问,他似乎是想将此时此刻拖延些时候,仿若在啪嗒啪嗒地穿过一条通往未知国度的路径。 “是的!”维尼奇乌斯脱口而出,他的自制力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那么,她就是一个基督徒。”那个希腊人说。“那些把她劫走的人也是基督徒。” 很久没有人说话。 “听着,并且不要忘了,基隆。”最后,佩特罗尼乌斯开口道,“如果你带来了那个姑娘,我的外甥有一大把的赏钱送给你,可如果你想蒙骗他,你的就等着挨和赏钱数目一样多的鞭子吧。如果是第一种情况,只要你想,你就能买得起一个抄写奴隶,可要是第二种情况,你就是拥有七个贤士的智慧外加你自己的,也救不了你自己。” “那姑娘是个基督徒,大人!”这个希腊人喊道。 “想好了再说,基隆。你不是个愚蠢的人。我们知道优尼娅·西拉娜和卡尔维娅·克利司披尼拉以受了基督教洗礼的罪名起诉过彭波尼娅。可是我们也知道她的罪名被家庭审判庭撤销了。难道你真的想再翻旧案吗?你是在试图告诉我们,那个彭波尼娅还有她的吕基娅竟然是人类的公敌吗?还是说她们是那伙往公共水井和水池里投毒,崇拜一颗驴头,杀死婴儿,陷于让人难以启齿的糜烂生活的人里的一份子,一小撮?想一想,基隆!问问你自己,你的说法是不是能让人马上找出破绽来反驳你,让你那血淋淋的后背挨上一鞭子。” 基隆摊开双手。他用这个手势表明,这样的罪名不应该怪罪到他头上。“大人,”他说,“请说出‘耶稣·基督,上帝和救世主之子’这句话的希腊文。” “好吧,这里有什么玄机?” “现在,把每一个字的第一个希腊语字母合并成一个单词。” “鱼。”佩特罗尼乌斯说,大为惊讶。“是鱼!” “这就是为什么说鱼是基督徒识别标志的原因。”基隆说,他满意地微笑着。 这一回的沉默时间有多长,他们的惊讶就有深。基隆的言辞里没什么含糊的地方,可这里面的深层含义却让那两个高贵的罗马人像一对白痴似地相互瞪着对方。 “玛尔库斯,”佩特罗尼乌斯终于说道。“你万分肯定她在沙地上画的是一条鱼吗?” “以冥府里的所有神明发誓!”维尼奇乌斯喊道。“再说这个我就要疯了!是一条鱼!如果她画的是一只鸟,我就会说是一只鸟了!” “那么她便是一个基督徒了。”基隆又说了一遍。 “那就意味着吕基娅和彭波尼娅对公共水源下毒了吗?”佩特罗尼乌斯一点儿也不信地摇晃着脑袋。“意味着他们杀害了被绑架的儿童,参与了令人作呕的仪式?真是一派胡言!我和奥路斯以及彭波尼娅在一起的时间没有你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么长,可是足够我了解他们和吕基娅了。我要说这简直是胡诌瞎扯!假如鱼真的是一个让人无法否认的基督徒的代号,又假如那两个女人真的是这个耶稣·基督的追随者,那么,以佩耳塞福涅(1)之名起誓,我们对那些基督徒需要做更多了解,要比我们自以为的更多。 “您说话的风格像苏格拉底,大人。”那个希腊人说道。“有谁向哪个基督徒询问过他们的信仰?谁理解他们的教义?当我从那不勒斯来到罗马——啊,我多么希望我还留在那不勒斯?——我曾和一个叫做格劳库斯的人结伴而行,他是一个医生,人们管他叫基督徒。但是我却发现他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人。” “现在是他告诉你鱼的意思的吗?”佩特罗尼乌斯想知道答案。 “很不幸,不是的,大人,在一家路边酒店里有人刺死了他,而他的妻子和孩子被卖给了奴隶贩子。为了保护她们,我丢了两根手指,正如你心怀不忍地看见的这样,不过,由于在基督徒中从来不缺乏奇迹,我是这么听说的,我希望长出新的手指来。” “什么?你的意思是你也成了一个基督徒?” “从昨天开始的,大人!刚从昨天开始!是那条鱼让我成了基督徒,那条鱼法力无边,你会不会这么说,大人?过不了几天,我就会是那些人里最狂热的崇拜者,知晓他们隐藏最深的秘密,一旦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会知道那个姑娘藏到哪里去了。然后我的基督教信仰将会比哲学使我得到更多的好处。我也向窃贼和演员的神祗——墨丘利——许了愿,我要献给他两头一模一样的奶牛,牛角上要涂满金粉。” “这么说来你的新基督教和你的旧哲学允许你去信仰墨丘利咯?”佩特罗尼乌斯被逗乐了,他微笑道,“难道它们之间没有冲突吗?” “我总是什么时候需要信仰什么,就信仰什么。”基隆谦逊地微笑,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姿势。“这就是我的哲学核心,用在脚下生翼的墨丘利上也应该没有问题。不过眼下有一个麻烦,我的好大人们,墨丘利是一个疑心很重的神。他甚至连最为睿智的哲学家们也不相信。他宁愿先收到那两头牛,而那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个很重的负担;我不是有着自己私人财产的塞涅卡,所以如果尊敬的维尼奇乌斯可以在他答应的赏钱里预支给我一点点……” “一个铜子也没有,基隆!”佩特罗尼乌斯摇头。“一块铜币也没有!维尼奇乌斯的慷慨大方在该来的时候会让你吓一跳,不过只有我们得到那个姑娘时,才会有这样的慷慨大方。告诉我们她的藏身之地,然后你就会看到赏钱。墨丘利只好让你先欠着那些奶牛了,虽然我不能说对他的迟疑感到惊讶,但他不是白做窃贼和江湖骗子的保护人的。” 可是基隆也不是那种白干活不收钱的人,正如他开始要直截了当地证明一番的那样。 “尊贵的大人们呐,”他说道,“也许我现在还没有找到那个姑娘,但是我在往正确的方向前进。我的发现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因为它指向了她的藏身之地。你们派出去的奴隶和获释奴遍布罗马和国内,可他们中有一个为你们解决问题的吗?有一个说出了有价值的消息的吗?没有!只有我!而我还要告诉你们,在你们的那些奴隶中,也许有人是秘密的基督徒,你们对此会一无所知,因为这种迷信在下等人中像瘟疫一样地传播着。比起为你们效忠,他们的背叛可能更快一些。要是他们看到我来这里了,情况可能更糟。尤尼斯,我的佩特罗尼乌斯大人,您应该命令她对我的一切守口如瓶,而您,维尼奇乌斯大人,应该传出话去,说我来这里只是卖护身符给你,好让赛车的战马跑得更有力,更快速。我会独自寻找她,而你们必须相信我,或者毋宁说是,你们可以相信你们提前给我的,供我花销的奖赏。那对我将是一个鼓励,或者是在拉车的马儿眼前晃来晃去的胡萝卜,用我最终会得到的、你们许诺过的赏钱来激励我吧。” 钱财,他继续说道,对他那样一个真正的哲学家来说,当然还是非常不值一提的,虽然塞涅卡,穆索尼乌斯和科尔努图斯并没有像他们应该做的那样对其不屑一顾。 “他们没有因为为了保护谁而丢掉手指头,所以,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写下让他们的名字流传后世的著作。此外,我还要为了买抄写员和奶牛多花一笔钱,而你们是知道现在的牛市行情的,而且接下来还有跟找人相关的各种各样的花费。” 他又详细描述起他在各色各样的人中间下过的功夫。他一一列出他与之交谈过的人,有面包师,屠夫,卖橄榄油的小贩,还有渔夫,他还把他脚上磨破了皮的水泡给他们看,以此证明他走了很多路。 “我走遍了每一个犄角旮旯里的每一家酒店。”他信誓旦旦地对维尼奇乌斯说。“我在逃犯们的藏身之地坐过。在赌场里打探消息时,我掷骰子输的钱都有一百个银币。我去了每一个洗衣店和工地上的每一个施粥铺。我向骡夫们和石匠们打听过,向拔牙的医生、治膀胱炎的医生们打听过,我追问过卖无花果的小贩,询问过坟场里的哭丧人,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只有一个原因,他恳切地说,他去任何地方都是为了画出那个鱼的符号,观察周围每一个人的眼神,抓住他能见到的每一个有可能认出那个符号的神色。 “有很长时间是一无所得。”他承认。“后来,我看到一个用水桶从喷泉里汲水的老奴隶在流眼泪。我问他为何哭泣。他对我说,他攒了一辈子钱,想赎回他做奴隶的儿子,可是他的主人,一个叫做潘萨的人,也就是拥有他儿子的人,收了钱却不放他的儿子。‘所以我才在这里哭。’那个老头说,‘虽然我一直不停地告诉我自己,这是神的意志,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掉眼泪。’” 那句话,基隆说,让他灵机一动。“我把手指伸进他的水桶里蘸了一点水,画了一条鱼。‘我也信仰基督。’那个人立刻对我这么说。于是我就问他是不是通过我画的那个符号认出我来的,而他则说‘是的,祝你平安。’接来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他说,那个老奴隶就像往外倒水的水桶一样,对他打开了话匣子,告诉了他很多信息。他的主人潘萨似乎是伟大的维比乌斯·潘萨的获释奴,他把盖房子用的石料装上位于台伯河下游的驳船上,他的奴隶和雇工们再把那些石料卸下,运到城里的各个建筑工地,他们晚上做这些事,以便不在白天的时候堵塞了交通。 “那是个累死人的活。”基隆转述道。那个老人一边说起在那些驳船上做工的儿子和许多其他的基督徒,一边哭泣抱怨。 “他说的时候,我也哭了。”基隆说,鼻子一抽一抽地。“因为我是一个心软的人,很容易动感情,这也是我的脚走了那么久后疼得要死的原因。我也告诉他,我刚从那不勒斯过来,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兄弟,所以我不知道去哪里参加祈祷会,他有一点点吃惊,那不勒斯的兄弟怎么没有给我一封致罗马教会的信,不过我对他说我原来是有那些信的,可是后来丢了,要不然就是有人把那些信给偷了。然后他就让我今天晚上到河边去,他会把我介绍给一些兄弟,他们会带我去祈祷所,会见基督会长老。而这,大人,”他带着算计的目光朝维尼奇乌斯瞅了一眼后,言辞诚恳地说完了自己的话。“让我高兴得当场把需要让他儿子恢复自由的钱足额给了他。而我则抖胆期盼您,军团司令官大人,希望您用您那宽厚仁慈的慷慨之心,将那笔钱加上一点点利息还给我。” “你的故事,基隆,就像漂了一层油的水一样,夹杂着谎言。”佩特罗尼乌斯插口道。“你带来了重要的消息,这是毋庸置疑的。我甚至还要说,这在找回吕基娅的道路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但是你要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要在事实之外添加一些虚构的说辞,是谁告诉你基督徒是通过那种鱼的符号相认的。他有名字吗?” “他过去有名字,现在也有名字,大人。”基隆油腔滑调地回应道。“他的名字叫欧里奇乌斯。可怜的家伙,他让我想起了格劳库斯,那个和我结伴同行的老伙计,那个有人杀害他时我保护过的人。而这,我估计,就是他的故事让我感动得流泪的原因吧。” “哦,我相信你见了他。”佩特罗尼乌斯一本正经地微笑。“我相信你会利用他,我相信你会从这个新结识的人身上小赚一笔。可我不相信你会给他钱!你没有给他一个银币!一个银币也没给,你听到我说的了吗?” “可是我帮他提水桶了。”基隆分辩道。“并且满怀同情地和他说着他儿子的事情,那不应该什么都不算吧。我很乐意承认,什么都逃脱不了你那洞察一切的头脑的分析和判断,我的佩特罗尼乌斯大人,然而,我给这人的比金钱更多,在思想上和精神上我把所有的赎金都给了他,而这对一个真正的哲学家来说足够了,而我给出这笔钱是因为我觉得它对找人非常重要,非常必要,你想一想吧,大人,这笔钱会帮我赢得整个教会的好感,会给我接近他们的途径,会让他们现在就会对我非常信任。” “确实如此。”佩特罗尼乌斯点点头,“而那是你应该已经做好的。” “而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基隆叫道,咧着露出一口黄牙的笑。“这样我就会做到。” 佩特罗尼乌斯把愉快的,带有讥讽的眼神从他身上挪向维尼奇乌斯,“给他五千个塞斯特斯。”他提议,“不过是在精神上给。” 但是维尼奇乌斯却有别的决定。“我会派一个侍童跟着你。”他说,“还有你要付给那个老头的金币,你要当着我的奴隶的面把钱给他。你带来的消息是有价值的,重要的,所以你自己也会得到相同的一笔钱。今天晚上来等我的侍童和钱吧。” “现在有了一个真正的恺撒!”基隆说。“请允许我的著作一完成就将其献给你,大人,但我也希望你允许我今晚上只来拿钱。欧里奇乌斯告诉我,现在所有的驳船都已经卸完了,下一班船队过几天才会从奥斯蒂亚(2)起航。借基督徒的说法,祝你们平安。我要给自己买个女奴,我的意思是说买个奴隶。哈!似乎是你们用鱼杆钓上了鱼,而鱼钓上了基督徒,祝你们平安,老爷们!祝你们平安,祝你们平安!平安!” 基隆一瘸一拐却又飞快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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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冥王哈迪斯的妻子。
(2) 位于台伯河河口,距罗马城15英里,是一个港口兼货物中转站。 第二十章 几周之后,那两位罗马人之间有些书信往来。第一封信是佩特罗尼乌斯写的。他对维尼奇乌斯写道:
“你的手可能更适合于持剑提枪,而非握着羽毛笔或铁笔。可是我仍然希望你能尽快将回信交给那个从安提乌姆送信来给你的奴隶。我离开你时,你对你那位爱情逃犯的追踪有了头绪,并且前景乐观。希望你已经在吕基娅可爱的怀抱中平息了爱火,不过即便没有,你也会于寒风开始在坎帕尼亚呼啸之前做到。亲爱的维尼奇乌斯!愿阿弗洛狄忒指引着陷入爱河中的你的手,愿那朵吕基亚之花在你的抚触下绽放。时刻记住,即使是最昂贵的大理石也只不过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只有在受到灵感启发的雕刻家手中,它才会变成杰作。在你的爱情中,做这样一位雕刻家吧,亲爱的。光有爱是不够的,一个人必须要知道如何去爱,如何去引导爱。即便是平民百姓也能够感受到快乐,即便是动物也能享受到快感,然而,只有真正的人类才能将爱情转变为一种升华的艺术形式,而这正是动物和人之间的区别。了解了这一点并且仍旧感受到爱情的喜悦,你就会像神一样,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什么样,它会震撼你的心灵,并且让你全身颤抖。当我回顾我们在宫廷生活里的空虚、浅薄、无常、愚蠢和极度无聊时,我有时会思索,你做的未尝不是更好的选择,过着军旅生活。和宫廷不同,战争和爱情是实实在在的。似乎只有这两个领域还能让我们的生活有点意义。
“你是一个优秀的战士,幸运的战士。做情人时也做这样的人吧。如果你好奇我们在恺撒的宫廷上的所作所为,我会时不时地向你透露一些。在安提乌姆,我们空闲无事,无微不至地照料着我们那位有天神般嗓子的人,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厌恶罗马,并且计划去拜埃伊过冬,去那不勒斯演出。我们期望在那不勒斯获得巨大成功。那些油滑的希腊居民一定会给予我们更多的欣赏,而不像住在台伯河沿岸的那些人一样嗥叫不停,就如同哺乳了罗穆路斯和雷穆斯的那条母狼的后代一般。
“从拜埃伊,庞贝,普特奥利,库迈和斯塔比埃,会有一大群一大群的人涌来看我们的演出,所以,我们不会缺少掌声和胜利的桂冠,这些将煽起我们迈向去往希腊之旅的激情。
“我们也对已逝的奥古斯塔进行了缅怀,我们不时为她洒下泪水;我们为她创作的颂歌是那么值得称道,那些颂歌唱起来是那么美,连美人鱼们都嫉妒得沉到海底去了。我相信,如果海豚听得见,它们也会很乐意听上一听,不过它们身上任何用作耳朵的地方都泡在了水里。我们的痛苦不曾消褪,在任何可能的场合下,我们都根据雕刻家们的建议,用各种姿势将我们的痛苦表现出来。不过我们也小心翼翼,注意这种姿势是否和我们的身份相称,是否和我们的戏装配套,是否让我们恰当地表现出了悲剧感和美感,观众们是否欣赏我们表示哀思的诗歌。啊,亲爱的朋友,当幕布落下时,我们就像小丑和喜剧演员一样被鲜花埋葬了。
“上流社会的所有人都在这里,男男女女都在,包括五百头母驴,波佩娅每天都用驴奶洗澡,还有我们的一万个仆人。我们过得很快活!卡尔维娅·克利司披尼拉变老了,他们说她恳求波佩娅在洗完驴奶浴之后让她用一用。卢坎扇了尼吉蒂亚的耳光,因为他觉得她和一个角斗士有私情。斯波鲁斯有一次玩骰子时拿他的老婆下注,把她输给了塞内奇奥。托尔克瓦图斯·西拉努斯想用四匹一模一样的赛马换我的尤尼斯,不过就算那几匹马今年一定能在竞技场上赢得桂冠,我也没换。对了,谢谢你让我留下了她!至于托尔克瓦图斯,很不巧,他在这个世上活不长久了,而他还不知道他的死期将近。他的死刑令已经签署、密封,并且已经准备好送出。你知道他为什么必须死吗?他的罪过在于他是我们的第一位不朽之神,伟大的奥古斯都·恺撒的曾外孙,从而有了竞争恺撒皇位的可能。没人救得了他,可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你知道,我们以为亚美尼亚的提里达特斯会到这里和我们汇合,可是他没来,与之相反,我们接到了一封沃洛吉西斯咄咄逼人的信函,他的帕提亚攻占了亚美尼亚,要求我们让他代替提里达特斯拥有亚美尼亚。他通知我们,如果我们不答应,他也会照样拥有亚美尼亚。真真荒唐!他会得到战争而非亚美尼亚,这也是决议下来的事。科尔布罗将拥有在帕提亚的一切权利,正如伟大的庞培在对西西里海盗作战时拥有的权利那样,不过尼禄在一开始的时候有些疑虑。他似乎是害怕科尔布罗会打太多胜仗,名声太响亮,比他吸引到更多关注。我们的奥路斯是这项指挥权的备选人,可是波佩娅很快阻止了那个备选方案。她忍受不了彭波尼娅,彭波尼娅的美德就像是洒在她伤口上的盐巴。
“瓦提尼乌斯宣布会有几场别出心裁的角斗比赛,他计划在贝内文墩上演给我们看。看来,尽管有烂泥糊不上墙的说法,可就算是修鞋匠的子孙也能窜到和我们一样高的地位上来。瞧瞧这些人吧,看看事实!维特里乌斯是一个制鞋匠的后代,瓦提尼乌斯也是那种人的儿子!我敢说要是他想,他仍然可以用一根锥子缝兽皮做鞋。丑角阿里图鲁斯昨天晚上给我们演了一出精彩的俄底甫斯。由于他是个犹太人,我就问他,犹太人和基督徒是不是一回事,然而他说不是。他告诉我,犹太人有他们自己的宗教,那个宗教已经运行了几个世纪,而基督教是从朱迪亚(1)起源的一个新教派,时间并不长。提贝里乌斯时期,有人把基督给钉死在了十字架上,而现在他却成了一个神,他的追随者们每天都像苍蝇似地成倍增加,他们貌似不愿意听闻其他神的存在,尤其是我们的神。那些人真怪!我看不出来我们的神能对他们的神做出什么不利之事。
“提盖里努斯现在公开和我叫板,他不再费心掩饰对我的仇恨,他还没能将我打败,不过,有一点,或许是两点,他占了我的上风并且甘之如饴:他是一个更卑鄙的小人,这让他接近我们的红铜胡子,另外,他比我更享受生活,在那方面他很是下了一番功夫。那两个人早晚会把脑袋凑到一起,然后就会轮到我来尝一尝毒药的味道了。我猜不到会是哪一刻或是哪一天,可我知道就要到了。所以没有必要去在意。此时此刻,只有及时行乐。如果不是为了红铜胡子而活,生活就不会那么坏,伴君左右毁去了一个人的自尊。我早就看明白了,我每天的钻营是为了获得他的宠信,就好像一场战车比赛,一场摔跤竞赛,或者是某种竞技和比赛,胜利者可以因为他的聪颖和技巧而沾沾自喜,可那并不够。那只是让我想到,我是另一个在更高层次上的基隆。对了,等你用不着他时,把他送到我这里来,我对他的崇高思想开始有了兴趣。
“请向你那美丽的基督徒转达我的问候,并代我向她请求,请求她对你比一条鱼再温暖一点点。写信告诉我你是否健康,报告你的爱情,学习如何做一个爱人,如何去引导爱,祝安康。” 玛尔库斯·维尼奇乌斯立刻写了回信。他告诉佩特罗尼乌斯:
“吕基娅还是不见踪影!只有怀着也许很快就能找到她的希望,才让我将写这封信成了可能,因为在一个人看不到生活的盼头时,写信是痛苦的,我想瞧一瞧基隆是不是耍了我,所以那天晚上,他和我的奴隶带着钱去找欧里奇乌斯时,我跟在了后面。我站在船坞旁边的木桩后面观察他们,欧里奇乌斯出现了,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想象出来的。在河边的火炬照明下,有几十个人在干活,他们把堆满了石料的木筏卸空,再把石料码放到岸上。我看到基隆走到一个老奴隶跟前,看见他和他说话,看见那个老头屈膝跪在他的面前。其他人也都聚到他们周围,喊叫着,我亲眼见到我的奴隶把装钱的那个袋子递给了欧里奇乌斯。欧里奇乌斯攥着钱袋,开始将双臂伸向空中,进行祈祷。另外有个家伙,可能是他的儿子吧,跪在他的旁边。基隆和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然写开始祝福他们俩以及其他人。他在空中划了一个十字形的符号。显然他们也是崇拜这个符号的,因为他们全在这个符号下面跪了下来。我当时有股冲动要走下去,走到他们中间,并且说只要他们有谁能把我带到吕基娅那里去,我就给他三个那样的钱袋。但是我不想破坏基隆正在做的事,所以我返回了家中。
“这件事大概发生在你离开后的第十二天。那之后,基隆来过几次。他告诉我他在那些基督徒中已经有了一定的地位,而他尚未找到吕基娅藏身之处的唯一原因是,如今的罗马有无数的基督徒,多到他们互相之间都不认识,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们中间发生的一切。他们也非常谨慎,口风很紧。虽然如此,基隆却肯定,只要他找到了他们的上层,也就是他们说的长老,他就能挖出他们最深的秘密。他已经见到了几个,并试图获取一些信息,不过他必须非常小心。如果他动作太快,他们就会生疑,就会让他进一步的探寻出现波折。我几乎要忍受不了这样的等待了,可是我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我只好忍了又忍,等了再等。”
“他还发现他们在偏僻的地方一起祈祷,经常是在城外的地方,在废弃的房屋里,甚至是在矿坑和采石坑里。他们在那些地方聚餐,吟唱和崇拜基督。城里到处都是这种地方。基隆认为吕基娅和彭波尼娅有意去不同的地方,那样的活,万一被抓捕到,彭波尼娅也可以发誓说她不知道那个姑娘躲在哪里。可能是那些长老们给她们出的这个主意,等基隆察探了所有的聚会场所后,我想要跟他一起去,我以朱庇特的脑袋立誓,如果众神让我瞥见了她哪怕一眼,她就再也溜不掉了。
“我不停地想着那些祈祷的地方。基隆害怕被抓住,不想让我跟他一起到那些基督徒中去,可是我却坐不住。只要一眼我就能认出她来,即使是她蒙上了面纱,换了装扮我也能认出。他们在晚上聚会,可就算是在黑暗中我也能认出她。我能听出她的声音,认出她的动作。我自己也会乔装打扮起来,观察每一个进出聚会场所的人。我在等基隆明天过来,那时我就可以和他一起去了,不过,我会在我的斗篷下藏一把短剑。首先,我们会在城里查访这些地方,然后再到城外去,我派到各处干道上的几个奴隶是一无所获地回来的,但是我相信她还在这里,在罗马——甚至可能就在附近。我已经亲自走访了大量地方,假装对租房子感兴趣,我确定,比起那些穷人住的陋舍,住在我的房子里,她会感到幸福百倍,我知道我不会吝啬,什么都会给她。
“你说我在生活中做了更好的选择,可是我却对此不甚了了,看起来,我选了一条充满苦涩和忧愁的道路。每天都要怀着新的希望,否则生活就沉重得难以持续下去。你说一个人应该知道如何去爱一个女人,好吧,我知道如何去向吕基娅表述我的爱情,可她现在无影无踪,我却因为孤独和思念而痛彻心扉,我坐在这儿等着基隆,我忍受不了周围的一切了。” “祝安康。”维尼奇乌斯在结尾是这么写的,可他自己其实却一点也不安康。佩特罗尼乌斯是能读出文字背后意思的专家,他也感到忧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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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巴勒斯坦南部地区,包括今巴勒斯坦南部地区和约旦的西南部地区。 第二十一章 基隆却偏巧很久不曾现身,维尼奇乌斯不知道该对他及其他的一切作何反响。这并没能使他想到欲速则不达。无论是他暴躁的脾气还是他鲁莽的天性,都不能让他对理智发出来的声音做出合乎情理的反应。他憎恨无力可施的感觉。他无法坐视自己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一想到干等着,什么也不做,空坐着,这些与他的思维、性格和经历背道而驰的事情,他就不知该如何是好。趁着夜色奔走于一条条小巷,戴上兜帽扮成奴隶,这些是在消磨时间。这也许有助于他自欺欺人地觉得是在做着一些事情,可这一点没能让他少感觉到自己的没用和无能。他的获释奴们在找人方面也没能比基隆做的更好,他们都是干练、有经验的人,可是比起那个希腊人来,他们证实了自己的能耐比他差了一百倍。 与此同时,在对吕基娅的爱恋之外,他开始感到一种被逼上绝路的赌徒似的心情,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赢得赌注。这种心情没什么新奇,维尼奇乌斯向来这般,即使在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就盲目固执地追求着一切;他无法体会失败的滋味,也无法想象凡事不在掌握的感觉,他从没有想过要放弃自己的想法。军队的纪律束缚住了他的蛮横性子,可也同样加深了他任何命令都必须得以执行的观念。在东方,在那些习惯了奴颜婢膝的人中间,他度过的岁月只不过更让他坚信了一个客观事实,也就是他的“我想”凌架于一切之上。 他正在经历的一切恰恰在这个时候触到了他的逆鳞,冒犯了他的尊严,他觉得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刺出了血。在所有的那些对立中,在这一次的违抗,以及吕基娅逃脱了的赤裸裸的事实中,有一种让他无法理解的东西存在。那是一个他不管怎么思考,怎么捉摸都弄不明白的谜。 阿克提说吕基娅爱慕他,他觉得她说的是实话。可是,如果是那样,她为什么选择了贫困交迫,无家可归的四处漂泊,选择了破屋陋瓦的生活,而不到他那舒舒服服的府宅里过让他爱恋,让他恩宠的幸福生活呢?他找不到答案。不过他开始意识到,在他和吕基娅之间,有着一条深深的鸿沟,他们之间的分歧无法说清,在最基本的原则上,他们没有什么共通之处,他和佩特罗尼乌斯所处的天地与吕基娅和彭波尼娅生活的那个世界之间,在认知上相互对立,两者有着无法弥合的缝隙。每当他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即使他找到了吕基娅,他也再无办法将吕基娅拉进他的世界。而这个感觉削弱和颠覆了佩特罗尼乌斯带给他的任何慰藉。 他的所有思绪在疑虑、愤怒和困惑中成了一团乱麻,原来对于他不言而喻的道理崩溃了,在他说不清楚自己对吕基娅是爱是恨时,曾有过一段黑暗的时刻;他只知道他一定要找到她,如果不能碰触到她或是拥有她,他宁愿被活埋。她在他的记忆中是那么鲜明,她在他的想象中被刻画得纤毫毕现,他几乎在眼前看到了她的样子,恰便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情景。他记得他对吕基娅说过的每一句话,也记得吕基娅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能觉察到吕基娅就在附近。得到吕基娅的欲望就像烈火一样在他心中燃起,他想象着吕基娅被扣在他的怀里,抵在他胸膛上的扭动挣扎。他爱她,需要她,尽管有时候这种需要是个诅咒,他一想到不久之前吕基娅也曾爱着他,并且他想要什么,吕基娅都可能心甘情愿地给予他的时候,他就哀不自胜,悔恨的潮水涌遍了浑身上下。 但是他的霸道秉性里也有显出其黑暗一面的时候。她的逃脱蔑视强权,干脆利落,他对此深恶痛绝,他气得脸都白了。想象着找到她之后在她身上施加的折磨和凌辱加深了他的兴奋感。他要吕基娅,是的,但是他也想让吕基娅成为一个伤痕累累的奴隶。可同时,他也知道,他宁愿成为吕基娅的奴隶,那种最可怕的意义上的奴隶,也不要见不着她。有几天,他梦想着在她柔嫩白皙的肌肤上烙下鞭痕,然后他又想用亲吻去治愈那些鞭痕。有那么一两次,他的脑中闪过杀了她的念头。他想,只有杀了吕基娅,他才会觉得快活吧。 疑虑、愤怒,焦虑和胡思乱想让他的身体遭受到痛苦,就连他的俊脸也变成了苦脸。他变成了一个残酷无情的主人。他的家人都怕他。奴隶们一听到他的叫唤就吓得直哆嗦。他的残暴,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惩罚让他们的生活就像在人间地狱里一样,就连早就被他解放的奴隶们也开始对他心生怨恨。 他觉察到了这种仇恨和孤立,并且越发变本加厉地对其进行压制。只有在和基隆打交道时他才有所收敛,害怕如果让他受到不公的对待,他可能放弃搜寻,而那个精明的希腊人立刻发觉了这个机会并加以利用。他的要求越来越多,并且开始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维尼奇乌斯头上。每一次会面时,他都信誓旦旦地对维尼奇乌斯陈说事态进展迅速,一丁点儿麻烦都没有,可等到下一次会面,他又列出了一大串的阻碍和问题,虽然仍旧声称最终将获得成功,却暗示那将花费更长时间,消耗更多钱财。 等过了几天,再一次出现时,他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让维尼奇乌斯的脸也像漂白了的亚麻布一样,他蹿到基隆面前。 “她没有和那些基督徒们在一起吗?”维尼奇乌斯几乎连蹦出这几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实际上,她倒是和那些基督徒们在一起的,大人。”基隆说,“可是还有别的人也和他们在一起。我在他们中间发现了格劳库斯。” “你在说什么?谁是格劳库斯?” “啊,你早就忘了,大人,他是我从那不勒斯到罗马那一路上的旅伴。为了他,我和杀手们竭力抗争,也就是在那时我丢掉了两根手指,让握笔成了对我来说不可能的事情。那些掳走他老婆孩子的刽子手用刀砍了他,把他丢到明图尔内附近的一家小客栈里等死,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就是在那里,我为他哀悼了很久,可我刚刚竟然发现,他不仅仍旧活着,而且还是罗马基督徒里的一员。” 维尼奇乌斯摁下涌上心头的怒火。他不明白基隆在说什么,他对某个老基督徒才不在乎呢,他明白过来的就是,这个格劳库斯是寻找吕基娅的新阻碍。 “如果你拼命救过他,他为什么不来帮你?” “啊,尊贵的大人!即使是众神也不时会忘恩负义,更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呢?是的,我同意,他应该心存感激。可是他是一个糊里糊涂的老头子,他的智慧被悲剧和年龄削平了,所以他不但不感恩,而且还反咬一口,他指控我把他卖给了那些杀手,导致了他一切的悲惨命运,这是我从他的基督徒教友们那里听说的。” “我相信他说的没错,你这个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扒手。”维尼奇乌斯不耐烦地喝道。“我相信这才是事实。” “呃,如果这些是你所知道的,大人,”基隆耸耸肩,无动于衷地说,“那么你知道的比他多,他只不过是猜测而已。他对任何事都不能确定,但那并不会阻止他向他的那些基督徒们诬陷我,诋毁我。我肯定他会那么做,我还肯定他们会帮助他。万幸的是,他不知道我的名字,也没有在我瞧见他的那间祈祷所里看见我。我准备好了要去拥抱他,我太高兴看到他还活着了。可是我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在跳起来之前我要先瞧一瞧。祈祷结束了,我打听了他的情况,那些认识他的人告诉我,在从那不勒斯来的路上,他的旅伴把他卖给了强盗。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不说,他们怎么会知道这桩事?” “我干嘛在乎?说该说的!告诉我在祈祷所里发生的事情!” “您不在乎,大人,”这个希腊人说,“可是我却非常在乎。我隐匿身份的价值多大,我的在乎程度就多深。我想让我的学说在我过世之后存在的更加长久,所以我宁愿放弃你答应过的报酬,也不愿在接下来的搜寻中冒丢掉性命的危险。钱算什么?物质财富算什么?来生的世界又算什么?一个像我这样真正的哲学家,没有那些也能生活,也能寻找真理。” 然而维尼奇乌斯用恶狠狠的目光注视着他,话语里充满了愤慨,“你怎么就以为格劳库斯能比我更快杀死你?你这条邋遢狗,你觉得我会不会在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你的尸体插在我的花园里?” 不管基隆是什么人,他绝不是个英雄,朝那个一脸阴沉的贵族子弟轻轻一瞥就能使他确定,再有一句话不知好歹,他就会没命。“我会继续找她的,大人!”他立刻喊叫起来。 唯有维尼奇乌斯吃力的呼吸和在花园里劳作的奴隶们的远远的,柔和的歌声打破了沉寂,这个年轻人在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那个告密人则在一边看着他。 “死亡如影随形地跟着我。”那个希腊人终于开口说道,一边说一边叹气。“但是我会用像苏格拉底一样沉静的眼睛寻找她。不,不,大人,我不是说我不再继续找她了,我只是说找人现在对于我是个极大的危险。你一度怀疑过是不是真有一个欧里奇乌斯,所以你监视我,看我是不是个说谎的人,而现在你又认为我编出了个格劳库斯!我倒希望他是我编出来的!如果他仅仅是我臆想出来的一个人物,那么我就可以仍和以前一样,放心地在基督徒中间行走,我会高高兴兴地把我三天前买下来,在我年老体衰时照顾我的那个老女奴给你,可是格劳库斯活着,大人。如果他见了我,哪怕只有一次,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了。到那时谁去找那姑娘呢?” 说到这儿,他哭了一会儿,拭了拭眼睛后,他再次叹了口气。“可是只要他还活着,我又如何去找她呢?我随时都能和格劳库斯撞上,那时可就完了——不仅是我完了,任何搜寻也完了。” “你罗嗦这些想说什么?”维尼奇乌斯质问。“你到底是什么目的,你想做什么?” “亚里士多德教导我们,必要的小牺牲可以挽回更大的目标。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喜欢说高龄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如果格劳库斯背上了年龄的重负和这么多年来的不幸,如果这个重负是那样的无法忍受和那样的痛苦,那么他不是应该把死亡看作是福气吗?塞涅卡认为死亡是解脱——” “和佩特罗尼乌斯耍你的鬼把戏吧,不要忽悠我。”维尼奇乌斯喝道。 “如果美德是把戏,大人,那么就让我们永远来耍这个把戏好了。我想把格劳库斯给干掉,因为只要他还活着,无论是搜寻行动还是我本人都会面临重重危险。” “那有什么问题?雇几个杀手,乱棒打死他得了,我来出钱。” “他们会骗你的,大人。首先,他们会对你漫天要价,然后他们又会敲榨你,在罗马,可供雇佣的杀手比竞技场上的沙子还要多,可是对一个需要用到他们的技巧的老实人,他们开出的价钱是你不会相信的。不,尊贵的大人!那些风险的代价太高了。要是他们在杀人的时候被巡夜的看见了怎么办?他们会大声嚷嚷出来是谁雇佣了他们,让你头疼。我会替你雇佣他们。他们不知道我的名字,所以,他们不会把我给拖下水。你错在不信任我。即使是对我已经被证实过的诚实不予理会,大人,你也应该记得我遇到的是什么样的危急关头。我会老老实实的,大人,我想留着我的脖子,这自是不用说,可我也还想拿到你允诺过的酬劳。” “那么你需要多少钱?” “一千塞斯特塞斯。”这么多钱可以雇杀手杀一百次人了。但是基隆说,他想找一些可靠的,有职业道德的杀手或刺客,而不是前脚拿了现钱,后脚就溜得不见人影的那种人。“活要干的好,钱就得付的多。”他提醒,“因为这样买卖才公平。我会为那个可怜的老格劳库斯哭上一场。那些眼泪也需要一点回报。众神作证,我是多么爱他啊。如果今天我拿到了一千塞斯特塞斯,格劳库斯的灵魂两天后就会到冥府里。到那时,他就终于会意识到我对他是多么地够朋友,假如灵魂能够推理和记事的话。我今天就会找到做件事的人手,如果过了明天晚上格劳库斯还活着,我会每天上交一百塞斯特塞斯的罚金。不过我还有一个万无一失的主意呢。” “好吧,你会拿到一千塞斯特塞斯。但是我不想再听到有关格劳库斯的一个字了。明白?” “当然了,大人,当然。那么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维尼奇乌斯想知道吕基娅的消息。他想知道基隆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在基督徒中见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可是基隆说不出比先前更多的信息。他又去了两个祈祷所。他留神盯着每一个人,尤其是女人,然而这段时间没看见一个长得像吕基娅的。不过,现在基督徒们把他当成了自己人,自从他付出了解放欧里奇乌斯儿子的那笔钱,他们就将他视作为一个承袭了基督衣钵的人。从他们那里,他知道了他们中最伟大的传教者之一,一个叫做塔尔苏斯的保罗的人,此人这时正巧在罗马,因为受到耶路撒冷和当地的犹太人起诉,他之前被关在监牢中,他决定也去结识他一番。但最让他兴奋的是,基督徒里的最高首领即将来到罗马了。 “这个人叫彼得,实际是基督的一个使徒。他们一起游历过,基督指定他作全世界基督徒的首领。所有的基督徒都想拜见他,听他传道。所有的基督徒,尊敬的大人,那意味着也有你的吕基娅!到时会有一些大聚会,你可以确信这一点。我当然会去,这是不用说的,而且,由于人群是个很好的掩护,我可以把你一起带去!” 他说,到了那个时候,吕基娅会很容易被找到。 “而且也不会那么危险,”这个希腊人欣欣然地说,“只要格劳库斯被除掉。我不能否认他们是多么安静和温柔的人,可在未做充分准备之前,一旦被他们抓住把柄,他们会让我们受大罪。” 说到这儿,基隆带着困惑晃了晃他的大脑袋。那些基督徒是一帮怪人,那是毫无疑问的。他从没见过他们狂欢过一次——那么长时间了一次都没有!事实上,他们是极其诚实、正直和守法的人。他没有听到他们往水井和喷泉里投毒的事情。他没有见到有谁在崇拜一颗驴头或者有谁在吃小孩的肉。 “啊,确确实实,一定可以从他们当中雇到几个人去杀掉格劳库斯。”他急匆匆地补上一句:“他们不可能都那么完美无缺,虽然我从来没有听过他们有鼓动人们作恶的传道,相反,他们被教导去宽恕他们的敌人。” 维尼奇乌斯又想起了彭波尼娅在阿克提的住处时说过的怪话。宽恕?如果不把针对自己的中伤和侮辱报复回去,一个人怎么能保持自己的尊严?不过,基隆说的话似乎确定了吕基娅和彭波尼娅信奉的那个奇怪教义不是作奸犯科的阴谋之举。听到他的话,维尼奇乌斯高兴地松了口气。 他对吕基娅的感情是复杂的,浓重的恨意下压抑着的是深深的思念,在这样的恨意和思念里,复仇的意念逐渐清晰、形成和确定,恍若爱慕和爱恋的倒影,焦躁地冒出头来;在这份感情里,最热烈的也许是他对吕基娅之美好的自豪感。 这种他几乎还不甚明了的自豪和欢乐将他引往另一个想法,他开始惧怕和憎恶高高凌驾在她之上的东西。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就开始在他心里发芽,不过并不像尖刺那样更加锐利,更加明显。他开始觉得,恰恰就是这种新的、不知名的感觉,这种在他理解能力之外的神秘,这种说不清道不明,对某个偏远行省身份不明、上过刑架的犹太人的崇拜,成为了横亘在他和吕基娅之间的深谷。 第二十二章 基隆是真的急切想要除掉格劳库斯。格劳库斯这个人许是上了年纪,但还远远不是编给维尼奇乌斯听的那种老态龙钟的人。基隆之前确实认识格劳库斯。他们也确实是结伴而行。基隆确实背叛了他,把他卖给了奴隶贩子,让他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还找了杀手结果他的性命。然而,那之后他便没有在他身上费什么心思了,他把他丢在明图尔内外的荒野里等死,而不是在一个小客栈里,他也不曾想到他竟会养好伤,又捡回一条命。 当在罗马的祈祷集会上看到格劳库斯还活得好好的时候,他吓得魂飞魄散,放弃搜寻的想法闪过他的脑际,但是他的惧怕之心来得更快,他惧怕维尼奇乌斯有可能用来对付他的手段。他必须在心惊肉跳似的害怕和真正的恐惧中选一个。他思忖,在他投身由一位暴躁的贵族发起的搜寻行动之前,尤其是在一个更令人害怕、更有权势的佩特罗尼乌斯帮助下,他是否可以躲开格劳库斯对他的报复。 这个想法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基隆停下了往哪条路上跳的考虑,并打定了主意。比起那些大人物和耳路众多的人,对付起小人物里的弱势敌人来总是容易得多。他是个懦夫,不愿意冒任何因为牵扯到流血事件而引来的风险,他决定让别人动手杀掉格劳库斯。 现在的关键是找到合适的人选。他曾对维尼奇乌斯提过此事,这是个连傻子都明白的道理。他认为可以用基督徒。他觉得,比起在肮脏龌龊的酒店里,和他一起消磨时间的那些贫民中的酒囊饭袋,基督徒更加可靠,更加忠诚。那些让人做噩梦的怪物们把自己的窝安在苏布拉区和台伯河两岸的贫民窟里,他们会抢劫他,欺诈他,提前一步拿走现金,并且会威胁向禁卫军长官的人告发他,或者,在闻到钱的味道后,就开始把他们的杀人生意做到他头上!他根据自己的本性和经验对一切做出判断,特别是在对基督教义的皮毛稍加涉猎后,他认为,可以在他们之中找到自愿的杀人工具。他们的耿耿忠心使他们成为他的最佳选择,身为一个犬儒学派,基隆对这个悖论感到讶异。而且还不只如此;如果他可以让他们出于宗教热忱,而不是为了钱去做这件事,是否可行呢? 想到这儿,他动身去找欧里奇乌斯谈话。他对基隆崇拜得五体投地,会为了帮助他而做任何事情。这个希腊人不会对这件事透露一点口风。他太谨慎了,不会暴露自己,尤其是因为他的目标与这位老人的善良和对于神的敬畏背道而驰。但是他想找到能为他办任何事的人,而欧里奇乌斯是一个开端。然后他会将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连为他做事的人也会保守秘密,尽管那要求多找几个杀手。 环绕马克西姆竞技场的周围有很多小铺子,他在其中一间铺子里找到了那位老人。在赎回儿子的自由后,老人租下了这间铺子,他们二人现在向那些观看比赛的观众们售卖橄榄油,炒豆子,无酵麦饼和蜂蜜水。 “赞美我主基督!”基隆对他打着招呼,然后立刻说起了此次来访的原由。一个惊天的危险在逼近他和所有的基督徒。正如他拯救了年幼的夸耳图斯,赢得了他的父亲欧里奇乌斯的爱戴一样,现在只有他可以拯救其他的基督教兄弟们。他需要两三个高大、强壮、勇敢的人来帮他斩断这场正在逼近的灾难。诚然,他自己是一个穷人,已经把自己所有的钱在欧里奇乌斯需要的时候给了他,但是只要那些人信任他,对他保持忠诚,不带丝毫疑虑地执行他想做的事情,他还是会对他们的服务支付报酬的。 欧里奇乌斯和夸耳图斯仿佛把他当成了先知一样听他讲话。 “基隆·基隆尼德斯,像你这样的贤明之人是不会做任何不符合基督教教义的事情的。”那个老人附和着他。他不会做任何涉及到他们二人的错事。“只要告诉我们你想要我们干什么就可以了,我们愿意做任何你希望做的事情。” 基隆向他们保证基督的教义在他脑中永远是最先予以考虑的,他谦逊地抬眼看向屋顶,仿若在祈祷。实际上他是在做抉择。他们的提议非常诱人;如果他答应用他们,他就会为自己省下一千塞斯特塞斯。可是,欧里奇乌斯是个老头子,忧虑和疾病掏空了他的身体,而夸耳图斯仅有十六岁,基隆想要的是孔猛有力、经验丰富、双拳像巨石一样的死士。不论怎样,他想多挣钱的热切念头也许可以替他省下一千塞斯特塞斯中的大部分。 他们又恳求了他一会儿,求他把他们给算上,不过他最终拒绝了。 “我认识一个面包商,夫子,他叫德玛斯,”最后,夸耳图斯说道,“在他的磨坊里有一些奴隶和雇工。有一个雇工非常强壮,他一个人顶四个人,贤夫子,我亲眼见过他举起了一个磨盘,那个磨盘给别人就是四个也挪不动。” 基隆觉得听起来这个人正是他想找的人。“我想见见他。如果他是一个敬畏神的人,一个愿意为了同胞牺牲自己的人——” “他是个基督徒,夫子。”夸耳图斯立刻说道。“德玛斯的磨坊工大多都是基督徒。他们白天黑夜都在那里干活,而他上的是夜班。如果马上出发,我们可以赶上他们吃晚饭,不用费什么劲儿就能和他说上话。德玛斯住在集市附近。 “那我们走吧。”基隆搓着手说。 他们立刻动身前往集市,那个坐落在阿文丁山脚下,离马克西姆竞技场不远的封闭式大市场。过了埃米利安城门后,河岸边竟然有一条近路,这省下了他们把罗马有名的七丘(1)绕上一圈的麻烦。 “啊!”在和夸耳图斯走到廊柱里后,基隆叹了一口气。“我老了,记性不如以前那么好了。我们的主是不是被他的一个使徒给出卖的?真是想象不到,我竟记不清他管自己叫什么了。” “是犹大,夫子。”夸耳图斯一时间感到奇怪,怎么可能会有人忘了那个名字。“他上吊自杀了。” “对!”基隆点点头。“犹大!就是这个名字。谢谢你,孩子。” 他们到的时候,集市已经天黑关闭了。他们绕过集市,穿过公共粮库向左转,从奥斯提恩西斯大道到特斯塔奇奥山,他们沿着往山上一路散居的人家走去,又朝皮斯托里亚广场上的面包大市场走。他们停在一栋木屋前,木屋里发出磨盘转动的隆隆声和咔咔声。夸耳图斯走了进去,但是基隆却觉得最好呆在外面的大街上。他不喜欢让自己出现在一大群人面前,而且他也一直害怕会碰上格劳库斯。 “真想知道这个沾着一头面粉的赫拉克勒斯长什么样儿。”他一边瞅了一眼月光下的天空和照在河面上的月亮,一边寻思。“如果他既聪明又有心计,那么他会让我掏出点钱来。如果他愚笨,品德高尚,并且还是一个基督徒,那么我就让他一文钱也拿不到。” 就在这时,夸耳图斯和另一个人走了出来,打断了他的沉思,那个希腊人满意地叹了口气。另外的那个人只穿了一件短打的独袖托尼,那种衣服叫做埃克索米斯,衣服的右臂和右边半个胸膛敞露开来,可以让人做出大幅度的动作,是罗马劳动工人常穿的外衣。基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粗壮的胳膊和这样结实的胸膛。 “他来了,夫子,”夸耳图斯说,“他就是你想见的那位兄弟。” “愿基督的平安与你同在。”基隆对那个巨人说道,并对夸耳图斯点了点头。“孩子,告诉这位好兄弟,我是否值得信任,然后就回家去吧。你不能这样把你父亲一个人留下。” “他是一位圣人。”夸耳图斯对那个巨人说。“他以前根本就不认识我是谁,可是他把他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为我赎身。愿我们的主和救世主在天堂给他回报。” 那个高大的工人弯下结实的后背,握住基隆的手并且吻了吻。 “你叫什么名字,兄弟?”那个希腊人问。 “我受洗的名字叫厄尔巴努斯,神父。”那个人说,“那是我的教名。” “厄尔巴努斯兄弟,你有时间和我安安静静地聊一小会儿吗?” “我觉的可以,神父。我们的班次到半夜才开始。他们刚刚才抽出时间来给我们做晚饭。” “那么就是有时间了。”那个希腊人说道。“为什么不和我在河边走走,我会把我想说的话告诉你。” 他们在石堤上找了个地方坐下。那里很安静,只有面包商的屋子里磨石的嗡嗡声,咔咔声和他们脚下河水的哗哗声响起。和那些不得不住在罗马的大多数蛮族人一样,那个工人的脸上一副沉闷、愠怒和后悔的肃然神情,不过基隆还觉得,他看起来头脑简单,脾气温顺并且忠心耿耿。这就是我要的人,他想着,心中暗笑。他既善良又愚蠢,他会分文不取地杀了格劳库斯。 “厄尔巴努斯,”他最后说道,“你爱基督吗?” “我用我的心,我的灵魂爱着基督,神父。”那个大个儿工人说。 “那么你那些信教的兄弟姐妹们呢?那些把基督的真理传授给你的人呢?” “我也爱他们,神父。” “那么平安与你同在,孩子。” “也和你同在,神父。” 又是一阵缄默。同之前一样,仅有磨坊里遥遥的隆隆声和汩汩的流水声打破了寂静。基隆双眼凝望皎洁的满月,开始谈起了基督的死。他带着平静但又激昂的口吻说着,就好像在自言自语,就好像在追忆十字架受难的痛苦与荣耀。他仿佛不是在对厄尔巴努斯说话,而是在对这座沉睡中的城市自白和分享秘密。那个大个子哭了,他被深深地感动了。等轮到那个希腊人开始呻吟,开始哭诉,哭诉没有人在救世主死的时候保护他,没有人保护他不受十字架刑,不受平民百姓和士兵们的嘲讽和中伤时,那个蛮族人带着悲伤和半压抑的怒气将巨大的拳头张开又握紧,握紧又张开。很明显,这个受难和死亡的叙述让他感动得落下了眼泪。而一想到那些站在十字架下面叫嚣起哄的民众的奚落和羞辱,他单纯的大脑里便全是暴戾的要报复的欲望。 “厄尔巴努斯,”那个希腊人突然转过头对他说,“你知道谁是犹大吗?” “我知道!”那个单纯的大个子立刻大声叫道。“我知道!他是那个上吊自杀的人!” 基隆注意到,由于后悔那个叛徒已经得到报应无法再对他做什么,厄尔巴努斯的语气颤抖。 “可如果他没有上吊自杀呢?”基隆继续心平气和地说下去,“如果有一个善良的基督徒在别的地方遇见了他了呢?难道他没有责任为了救世主的受难和死亡而向他报复?” “只要我能见到他!” “祝你平安,羔羊(2)的忠诚仆人!”基隆的语气里附带着怜悯和哀伤,可接着又含有一丝警示地强硬起来。“可是,是的,你说的完全对!宽恕针对我们自己的冒犯没有什么,可谁有权利去宽恕针对我们的神的伤害?正如一条毒蛇是由毒蛇孵化而来,正如罪恶滋生了罪恶,背叛生出新的背叛,现在又有一个叛徒在谋划着死亡,谋划着出卖我们。正像老的犹大把基督出卖给了神殿和罗马士兵那样,这个新的犹大阴谋要把基督的羔羊扔给在罗马,就是在这里的狼群。除非有人在这条蛇攻击之前砍下它的脑袋,否则他就会把我们所有的人给灭掉,让为了我们的罪恶而献身的神圣羔羊万劫不复。” 那个大个子工人惊恐万分地瞪着基隆,仿佛不能完全理解他所听到的话,而那个希腊人则把脑袋缩回斗篷里。 “呜呼!那些真正侍奉唯一真神的人!”“他的声音粗嘎低沉,仿佛来自地底的雷声,在地下轰隆作响,翻腾滚动。”“呜呼!你们这些男男女女的基督徒们!” 缄默中,石臼里的锤击声,磨坊里的工人们节奏单调反复的号子和静静的水流声再次响起。 “神父?”那个大个子劳工终于发问了。“这个叛徒是谁?” 基隆仿若失落地垂下头。这个叛徒是谁?啊,到底是谁?是犹大本人的儿子,就是他,是毒树的种子,是在他父亲的毒汁里浸泡过的孩子!那个间谍耍弄了基督徒,他去往一个个祈祷聚会,全都是为了向恺撒证明自己有打倒整个教会的理由。他要干什么?他谋划着谴责基督徒们拒绝把恺撒当成神来崇拜,指控他们在水井和喷泉里下毒和杀害幼童,控告他们阴谋要把这座城市彻底毁灭,让城市成为一片废墟。基隆哭嚎道。现在禁卫军每一天都可能会收到行动命令,去抓捕那些可怜的老人、善良的女人以及没有自卫能力的儿童,把他们投进监牢,像对待佩达尼乌斯·塞古都斯的奴隶们那样,将他们拖上刑场。 “这就是他,第二个犹大,这就是他在做的事情!”那个希腊人告诉大个子。“然而,如果第一个犹大逃脱了该有的制裁,如果没有人在基督最后受难的时候去保护他,或者在后来为他报仇,那么谁又会站出来对付这第二个犹大?谁会在那条蛇把恶毒的话语报告给恺撒之前就将他踩死?谁会打倒他,毁灭他?谁会把他所有的基督徒兄弟们从灭顶之灾中拯救出来,让那份信仰留存?” 厄尔巴努斯一直都默默地坐着,对着石堤上的一根木桩弓着身,但这时他迅速站了起来。 “我会,神父。”他平静地俯视着基隆说。 那个希腊人也快速爬起来站好。明亮的月光笼罩在这个主动请缨的巨人黝黑、坚定的脸庞上,每一根线条,每一条皱纹都被照得一清二楚,基隆专注地看了一会儿这张脸孔。然后他伸出手,做出一个仪式上的姿势,好像在赐予一份来自使徒的祝福,传达一条来自天堂的指令,他将手掌放在那个巨人低垂的脑袋上。 “去往基督徒之中”。他用和一个主教一样严肃的口吻说,“去往祈祷所,让你的兄弟们指出医生格劳库斯。待他们指认他出来,便以基督的名义杀了他!”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格劳库斯。”那个大个子重复地念着,仿佛要把这个名字铭记在心。 “你不认识他吧,是不是?” “不,我不认识。罗马有成千上万的基督徒,他们并不全都互相认识。不过,明天晚上,城里的每一个兄弟姐妹都会在奥斯特里亚努姆集会,那位认识基督的大使徒已经到了罗马,他会在那里传道。我们中间的每一个活着的灵魂都想听他布道。如果格劳库斯是你对我说的那种人,那么他也一定会去那儿,我的兄弟会对我指出他来。” “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基隆立刻警觉地追问。“是在墓场和那个旧冰窑的下面吗?可那不是在城外吗?你说所有的兄弟和姐妹?明天晚上?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城门外?” “是的,神父,我们把死者埋葬在那里,在萨拉里亚大道和诺门塔那大道之间。不过你难道没有听说大使徒会在那里传道吗?” “没——没有。”基隆知道,对于那个大个子基督徒,这听起来会非常奇怪。“我相信他写信给我了,不过我有两天没在家,所以没有收到信。至于不知道那个旧采石场——我是说那块墓地——唔,我刚从科林斯过来,我在那儿领导基督教会的工作。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样,既然基督启发了你必须做的事情,孩子,那么明天晚上就去奥斯特里亚努姆吧,找到格劳库斯,在他回城的路上杀掉他,做了那件事,你所有的罪都会被宽恕。现在平安与你同在!” 基隆对这晚上的成果很满意,转身要走,然而那个巨人叫住了他。 “神父——” “什么,亲爱的神的羔羊?”基隆突然大方起来。“说吧,告诉我,我两只耳朵都在听着呢。” 那个大个子一脸局促不安的样子,就像一片乌云落在了他烦扰不快的脸上。他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他碰巧在几周前杀过一个人,甚至有可能是两个,而基督教导过,杀人是罪恶。不,他没有在自卫时杀过任何人——那也是被禁止的!他也不是为了钱那么做的,基督拯救他!主教亲自派给了他几个兄弟,让他救人,不过主教一再强调不能杀人。是的,他没有想去杀谁,神把他的拳头造得太硬了,就是那样,事情就那样发生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深切忏悔。啊,他是多么难过,多么恳切地乞求那只羔羊宽恕他,他是多么悲切地哭泣啊!别人干活时唱着歌,而他所做的全是在想他的罪恶,想他是怎么冒犯了羔羊,想他必须怎样去挽回。可现在他又答应了去杀一个新的叛徒。 “好吧,这是一件好事,”他小声说。“为了主去报仇,会有一些伤害报应到你自己身上。可像这样的事,唉,就是另一回事了,所以,如果一切都是真的,我明天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他。” 只是,他恳求道,这指示有没有可能是来自长老们,比如,可能是来自于主教或者是大使徒?“我的意思是,”他说道,“杀人本身没什么……我的意思是,能杀一个叛徒反而是好事。他们就像是狼或者熊……”但如果格劳库斯根本就是无辜的呢?他怎么能昧着良心再去杀一个人,再去犯下新的罪恶,再次冒犯羔羊? “没有时间去定罪了。”基隆惊惶地说。这样的良心不安能动摇一切。“听着,我的孩子,那个叛徒离开奥斯特里亚努姆后会直接去恺撒那里,要不然他也会和他所效力的某个贵族偷偷接头。看着,我会给你一个代表主教和大使徒的标志。你去做大家认为你该做的事情,然后把这个标志给他们看,他们会祝福你的。” 他从自己的钱袋里掏出一个小银币,摸索出藏在外袍里的一把匕首,找到匕首后,他在硬币的正面划了一个十字。 “这就是主教的裁决和格劳库斯的死刑书。”他说道,把硬币抛给那个烦恼不已的大个子。“杀死格劳库斯后把这个拿给主教看,他也会宽恕你之前的罪恶的。” 那个工人犹豫着。他接下了硬币,可还有事情继续困扰着他,好似先前的杀人之事还过于鲜明地留在他的记忆中,或者新的罪恶在还没犯下之前就吓倒了他。 “神父。”他磕磕巴巴,语带哀求地说:“你听到了这个格劳库斯出卖了兄弟们吗?我的意思是,你亲耳听见过吗?你自己也承担这次的罪恶吗?” 基隆知道,必须做点什么以挽回形势。必须让这个傻大个儿信以为真。 “听着。”他灵机一动,说道,“我说过我是科林斯人,但是我在科斯岛出生,我曾经把基督的道传授给一个来自我那个岛上的女奴。她的名字叫尤尼斯,她是一个富有贵族的衣褶整理人。那个贵族是恺撒的朋友,他的名字叫佩特罗尼乌斯。啊,就是在他的家里,我听见格劳库斯发誓说他会把整个教会给出卖掉。不只如此,他还答应了恺撒的另一个朋友,一个叫维尼奇乌斯的,答应替他追踪从他手里逃离的一个信基督的姑娘……” 那个大个子脸色变得太快,基隆吓得连呼吸都停了。担忧不见了,不确定也没有了。厄尔巴努斯的眼里闪着凶光,原始的怒火让他宽阔的面庞也变窄了。 “你怎么了?”基隆突然害怕起来。 “没什么,神父。”那个阴沉的巨人一脸杀机,心意已决。“格劳库斯……死定了。” 可是另一个设想在基隆脑中冒了出来,他按住那个大个子伙计的肩膀,把他的脸挪转到月光下,在月光下他可以仔仔细细地观察那张脸。厄尔巴努斯,是吧?可他在受洗礼之前的名字是什么呢?月光照在那个蛮族人宽阔的脸膛和宽大的肩头上。再有一个问题就能回答一切,但那个希腊人突然越发小心起来。他停顿了一下,思忖着是不是该见好就收。有时候某些事不说出来更好。事情说的太快太迅速也许会把猎物给吓着。 他叹了一声,深深吸了口气,小心谨慎永远是最佳选择。他像之前那样,把手掌抚上那个巨人低垂的脑袋。 “厄尔巴努斯?”他用高高在上的庄重口气问,“这是你的教名,对吗?” “对的,神父。” “那么平安地去吧,厄尔巴努斯,”那个希腊人说,“愿平安与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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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罗马城内的七座山,因为都不高,所以称之为“丘”。从正北方开始,按顺时针方向数,七丘分别是:奎里尔山,维米托尔山,埃斯奎利尼山,卡埃利安山,阿文丁山,帕拉丁山和卡皮托尔山。
(2) 指基督。 第二十三章 一收到维尼奇乌斯对他上封信的回复,佩特罗尼乌斯就从拜埃伊回信给他。他对维尼奇乌斯发出警告:
“你糟糕了,亲爱的!维纳斯把你变笨了,她取走了你的推理能力,记忆力和思考能力,除了爱情,你什么也不去想了。看一看你自己写给我的那封信吧,你会发现你在这条路上走了多远。除了吕基娅,你对别的事全都稀里糊涂,你的思绪不断地回到她的身上,只在她的身上。你对她紧追不舍,就如同老鹰对选中的猎物紧追不舍一摸一样。以波吕克斯之名起誓!快点找到她吧,要不然你就会烧成焦炭,或者变成另外一个斯芬克斯,爱上肤色白皙的月亮女神伊西斯,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只管等待夜晚的降临,那样,他就可以用他那双石头眼睛凝视着她。
“要是你想在晚上乔装打扮地寻找,那就做吧。和你那位哲学家去往基督徒的祈祷集会吧,如果那能让你觉得你是在做些什么的话。这一切都有助于你消磨时间,凝聚希望,而且对你没有什么坏处。可如果你想寻求我的友谊,那么就帮我一个忙。吕基娅的奴隶,那个叫乌尔苏斯的,据说力大无穷,所以,把克罗顿雇过来做你的保镖吧,找人的时候带上他。如果吕基娅和彭波尼娅从属于基督教,那么这个教派就不像众人以为的那样恶毒,不过,在营救吕基娅时,他们也对我们露过一手,在帮助他们那群羊里的某一只羔羊时,他们可是颇有一套的。我知道,你最终见到她时,控制不了你自己,你会马上想把她带走,若是除了基隆没有别人,你怎么会做得到呢?然而克罗顿却能应对十个那样的吕基亚人乌尔苏斯。不要让基隆骗了你,不过也不要把克罗顿不当成一回事,他值得你花的每一个钱。我想不出可以给你什么更好的建议了。
“在我们这儿,现在不再谈论那位逝去的小神仙了。也没再谈论咒语和巫术。波佩娅仍旧不时提及此事,不过恺撒的脑袋里这些天在想着别的事情。再说了,如果波佩娅真的再次怀有身孕,她会很快忘了另外一个孩子。我们现在已在那不勒斯,或者不如说是在拜埃伊的附近驻留了数周。如果你的头脑除了吕基娅之外还有空想些别的,那你就会听说我们的事情,我确定,因为整个罗马肯定没谈论别的。我们让皇帝的行辕去了拜埃伊,一个对于我们的红铜胡子充满了痛苦回忆的地方。对那位被谋害的皇帝母亲,我们也怀着为人子女般的歉疚之心。可是你知道我们敬爱的红铜胡子此刻在糜烂和疯狂之上堕落的有多远了吗?他母亲的被害现在只是他吟诗作词和伪装悲剧小丑表演的主题而已。在他的怯懦允许范围之内,他惯常于时时产生一些真正的缅怀之情,既然已经确认了世界还像以往那样被他踩在脚下,并且没有神灵要对他进行报复,他便将自己的悲伤表演出来,以便让每一个人都为他感到难过。晚上,他从床上跳起来,坚称孚里埃(1)在追赶他;他把每一个人都给唤醒。他做出演员的姿态,模仿为了替父亲阿伽门农报仇而弑杀母亲克吕泰涅斯特拉的俄瑞斯忒斯(2)。平心而论,他的演技不怎么样。他一边声情并茂地对着我们朗诵希腊诗歌,一边偷眼瞧我们是不是全都崇拜得要晕倒。我们当然全都崇拜得要晕了!我们没有直接说出‘去睡觉吧,你这头蠢驴’这样的话,相反,我们全都变成了有模有样的悲剧作家,去保护那位伟大的艺术家免受孚里埃的追索。
“以卡斯托尔之名起誓!你一定听说过他终于在那不勒斯公开演出了。舞台前面挤满了城里城外的每一个拾荒者,他们令台上充斥着汗液和大蒜的气味,我要谢谢众神让我在后台和尼禄呆在了一起,而不是和朝庭大臣们坐在前排。你能相信他被吓得神志不清了吗?真的!他惊恐极了!他抓住我的手,不停将其放到他心口的位置,他的心确实跳得像一面疯狂敲击的大鼓。他嘴巴大张着,几乎不能呼吸。他清楚地知道,舞台前面的每一排都有禁卫军,他们佩备了鞭子和束棒,站在那儿威慑观众,可到了上台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如同死尸一般惨白,汗流如注。结果呢,禁卫军没派上用场,那些平民声音啼叫的声音比一群迦太基猿猴还要高。大蒜的味道几乎漫过了舞台。
“尼禄鞠了一个又一个躬,他把手捧在心窝上,对着那些平民飞吻,他抹着眼泪,接着他回到了后台,回到我们中间,沉醉在成功里,高喊着从没有人获得这样巨大的艺术胜利。那些平民们不停地大叫,跺着脚,拍着巴掌,非常清楚那么做是为了获得他的恩赐,包括礼物、免费的饭菜、免费的彩票和一次欣赏他们的恺撒骚首弄姿地做滑稽演员的机会。我不能说在这方面我对他们有什么微词,因为之前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表演。与此同时,他一遍一遍地念叼:‘怎么样,瞧见了吧?那些希腊人才是你的知音!’我想,那一天,他对罗马和罗马人的厌恶又飚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即使是专门的信差飞快地把他胜利的消息传遍了城里,即使我们每天都在期待着元老院发出感恩信。
“然而在演出结束之后,这里发生了一件怪事,剧院塌了。在那之前,所有的人都出来了并且走了,我没看到从废墟中拉出过一具尸体。但是很多人,包括一些希腊人认为,这是众神在对皇室尊严遭到如此亵渎而表示愤怒。而他却恰恰相反,把这看作是众神对他的艺术能力赞许的证明,是对那些听他吟唱的人给予特别祝福的证明。这意味着向当地所有的神庙大肆进供谢恩的祭品,意味着他受到了更多的鼓舞,希腊之旅终将成行。不过他前几天对我说,他担心罗马人民不知会对这一切说些什么,因为假若他离开太久的话,他们可能会缺少面包,缺少竞技比赛。
“现在我们出发去往贝内文墩,去看由瓦提尼乌斯呈现给我们的鞋匠把戏,然后再去希腊。至于我,我注意到,在疯狂成为主流的时候,即便是一个文雅人也会发疯,而和其他人一起发疯甚至也挺有意思的。希腊之旅是一趟有千架诗琴乐声齐鸣的旅行,是一场胜利的狂欢。游行队伍里有仙女,有打扮成香桃木、葡萄和忍冬树丛的树神、有老虎拉的赛车,以及所有桂冠和鲜花,还有呼喊‘万岁’的声音。音乐,诗歌,所有那些希腊人发出的雷鸣般的掌声——这些都很棒。可是我们的皇帝脑袋瓜里有着一些大胆的构想。我们计划建立一个传奇般的东方帝国,一块有着棕榈树和阳光的土地,一块由诗歌和现实转化而成,梦境永不止歇的土地,生活本身也变成了无穷无尽的幸福。我们打算把罗马抛到脑后,把宇宙的中心设定在希腊,亚细亚和埃及之间的某个地方。我们打算像众神那样生活,不用去忧心全人类都关注的现实,并且坐在扬着紫色船帆的黄金有桨战舰上,在希腊群岛间邀游。我们把自己看作同时合为一体的阿波罗、俄西里斯和丰饶之神,黎明的霞光披在我们身上,太阳的金色光芒照耀着我们,月亮升起时,金色的光芒变成银色,我们永远统驭一切,永远唱着歌,永远做着美梦。
“也许我还有一丝理智和丁点儿判断力,可是你能相信我任由这些幻想带着我想入非非了吗?也许这些幻想完全不切实际,可至少这些幻想势不可挡,不同寻常。但是,如果这样传奇般的、童话式的帝国真的存在,对活在几百年之后的人们来说,它似乎也不过是一个梦想。追忆和想象中的生活毫无意义,除非将自己体现于艺术之中。若不是采用了吕基娅和尤尼斯的表现形式,维纳斯不过是一个意象。然而,红铜胡子的美梦决不会成真,因为在那块东方乐土上,没有地方容纳为背叛、低俗和谋杀而作的诗歌,也因为在那拙劣的诗人伪装下,他是一个不值钱的喜剧演员,一个愚蠢的赛车驭手和一个气量狭小的暴君。
“与此同时,我们收拾挡我们路的人,以此聊作消遣。可怜的托尔克瓦图斯·西拉努斯现在已与亡灵为伍。几日之前他割开了自己的动脉血管;列卡尼乌斯和李锡尼乌斯因为可能被任命为执政官而吓得要死。老特拉塞亚竟敢做个耿直之人,所以他离死也不远了。提盖里努斯仍然没能得到让我割脉自杀的旨令。作为高雅品位和争议的裁判官,以及作为一个没有了我,这些希腊胜利便逊色几分的人,我在这里还不可或缺。然而,我确实觉得,早早晚晚,此时彼刻,这也一定要发生,待其来临时,我唯一关注的是,红铜胡子不要把他的手伸到我那只珍贵花瓶上,就是你青眼有加的那只花瓶。如果我死的时候你在,我就把它给你,如果你不在,我就把它给砸碎。此时此刻,尚有那个鞋匠的贝内文墩等着我们前去,还有那个奥林匹亚的希腊,以及命运带给我们的一切路途。
“要多加保重,并且把克罗顿雇来,否则,你会再一次失去吕基娅。等你和基隆事了之后,把他送到我这儿来,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或许,我能让他成为第二个瓦提尼乌斯,然后所有的元老和执政官们就会在他的面前簌簌发抖,就好像他们在另一位鞋匠出身的骑士面前那样。那是值得盼望的场面。你找到了吕基娅便告诉我,我愿意为你们二人到维纳斯家乡的神庙去供奉上两对鸽子和天鹅。我有一次做梦,梦到你的吕基娅坐在你的膝上向你求吻。把这个梦看作一个吉兆吧。
“愿你的天空万里无云。”佩特罗尼乌斯在结尾写道。“但若是有,也是带着玫瑰的色彩和芳香的云。祝安康,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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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复仇三女神。
(2) 阿伽门农是特洛伊战争中的希腊联军盟主,克吕泰涅斯特拉是他的妻子,后与情夫将他杀害。他们的儿子俄瑞斯忒斯为报父仇将母亲杀死。 第二十四章 就在维尼奇乌斯快把信看完的时候,基隆蹑手蹑脚进了书房,像个影子似的悄无声息,没有经过仆人们的通报,因为阖府上下得到过命令,不管是白日还是夜晚,都要让他自由地出入。 “愿你的祖先埃涅阿斯的神圣母亲维纳斯对你同样照顾有加。”那个希腊人在进门时说道。“就像迈亚神圣的儿子墨丘利对我的照顾一样。” “这话是什么意思?”维尼奇乌斯从刚才坐着的位置上跳了起来,桌子后面,那个希腊人昂起头,双眼平视着维尼奇乌斯。“我发现了!”他模仿着另一位希腊哲学家发现真理之光时说的话(1)。 那位年轻的贵族心潮澎湃,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你见到她了?”他终于开了口。 “我看见乌尔苏斯了,大人,我还和他说了话呢。” “那你知道他们藏在哪里了吗?” “不知道,大人。卑鄙之人也许会故作聪明地掩饰自己的身份,但这却让那个吕基亚人猜出了那人知道了他是谁,所以这么做不是让那人被一拳打懵,对接下来的一切一无所知,就是令那个巨人生出疑心,当夜就转移那位姑娘的藏身之地。而这,大人,是我所不为的。对我来说,知道他在集市附近,为一个叫德玛斯的磨坊主打工就足够了。顺便说一句,这个名字和你的一个获释奴一模一样,而这足够了,大人,因为在那个吕基亚人早上下工之后,任何一个被你信任的奴隶都可以跟踪他,并且知道他们藏身之地的确切地址。我只不过是为你带来了你那位天仙般的吕基娅在罗马的证据,因为乌尔苏斯也在这里,而且可以基本确定,她今天晚上会在奥斯特里亚努姆。” “奥斯特里亚努姆?”维尼奇乌斯打断他的话,像是要准备马上跑去那儿的样子。“在什么地方?” “那是一块满是老旧的地下墓穴和地窑的地方,在萨拉里亚大道和诺门塔那大道之间。我对你提过的那位大主教现在就在这里,比预期到达的时间提早了很多,他今晚会在那片坟场布道和施洗。虽然没有认定他们是非法之徒的敕令颁布过,他们却必须小心隐秘地集会,因为人民憎恨他们。乌尔苏斯亲口告诉我,他们所有人今天都会在奥斯特里亚努姆集合,去亲眼看看那位先生,亲耳听他讲道。他是他们的基督的大弟子,他们管他叫使徒,或者信仰的传播人。由于他们认为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样自由进行各种活动,彭波尼娅可能会是今天晚上唯一一个不去那里的人。奥路斯·普劳提乌斯信仰传统的神明,彭波尼娅无法对他解释她为什么想晚上出门。但是,大人,吕基娅生活在乌尔苏斯和他们的长老们的照应之下,肯定会和其他女人们去那儿。” 维尼奇乌斯已经过了好几个礼拜的痛苦生活,惟有希望似乎才能能让他活下去。此刻,看到焕发出新生命的希望,他感觉就像一个走到路的尽头,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疲惫旅人。 基隆也没有错过看到这些征兆,或者是没有错过从这些征兆中看出谋利的机会。 “的确,”他评论道,“城门是由你的人看着,大人。而那些基督徒们一定知晓了此事。但是他们不需要经过城门,他们可以从台伯河走,即便从台伯河走的那些路距离遥远,可为了去见大使徒,那还是值得一走的。其他穿过城墙的办法也有成百上千个,我相信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怎么走。” “所以,大人,”他接着说道,提到了关键之处,“在奥斯特里亚努姆你会找到你的吕基娅,万一由于我想象不到的命运的捉弄,她不在那里,那么你也会有乌尔苏斯!他会在那里,因为他要去替我杀了格劳库斯。是的,他就是我们雇的杀手!你明白重点了吗,尊贵的军团司令官?没有?唔,好吧,要么,你亲自跟踪他回家,查出他们住在哪里,要么,把他用杀人犯的罪名抓起来,用各种办法从他口中知道吕基娅的实际下落。” “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基隆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往他想要的结论上引。“卑鄙一些的人会告诉你,在把乌尔苏斯的秘密掏出来之前,他和乌尔苏斯喝掉了能买下一座葡萄园的上等葡萄酒。一个卑鄙的人会声称,在和乌尔苏斯玩‘十二点’的纸牌,或者骨牌,或者掷骰子时,他输掉了一千塞斯特塞斯;或者说为了得到情报,他花了两倍这么多的钱。我知道你会为此怀疑我并且正这么怀疑我,可是让我在这一辈子里诚实一次……或者,毋宁说,我有生以来就一直是诚实的。我相信你的酬谢将大于我所希望的,大于我所开销的全部,正如同最慷慨的保护人,尊贵的佩特罗尼乌斯提示过的那样。” 维尼奇乌斯是一个军人,习惯了处理各种意外并且反应迅速。基隆满怀希望的总结陈词给了他从脆弱情感中恢复过来的时间。 “你不会对我的酬谢感到失望。”他没什么耐性地厉声说道,“但是首先你要和我一起去奥斯特里亚努姆。” “我吗,大人?去奥斯特里亚努姆?”基隆的脑子里想都没想过要去那个地方。“我答应过替你找到吕基娅,而不是绑走她。想想吧,大人,如果那头吕基亚大熊发现他刚把格劳库斯给撕成碎片,而他又没有真正的杀人理由。那么我会有什么下场呢?难道他不会在大错铸成的时候,指出我是他犯罪的源头吗?对一个哲学家来说,最困难的事就是和一个傻瓜沟通了,所以,我怎么答得出来他提出的问题呢?” 然而,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利益都必须得以保全。“但如果你觉得我给你指错了路,至尊至贵的军团司令官大人,那么请在我指出吕基娅藏身之所时再足额付款给我,现在么,你只要稍稍表示你的慷慨大方就行了,以便万一有什么不幸在你身上降临,大人——众神保佑不会发生这种事!——我也不会因为没有得到报酬而一无所有。而大人你伟大尊贵的胸怀,也不会允许那种事的发生!” “这里有一些金币。”维尼奇乌斯扔给他一个装满了小金币的皮囊,金币的面值是第纳里乌斯金币的三分之一。“等我把吕基娅带到家里,你会得到一个同样的皮囊,里面装满了第纳里乌斯金币。” “啊,朱庇特呀!”基隆向他致敬,“众神之父,滋养了人类的神!” 可是此刻维尼奇乌斯却皱起眉头,一幅颐指气使的模样,“你在这里吃饭休息,直到天黑为止,想都别想溜出这幢宅子。等到了晚上,你要和我一起去奥斯特里亚努姆。” “谁能违逆你的意志呢,大人?”他说道,引用了东方的征服者,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下令把一个埃及祭司抓起来的时候,那个祭司对他说过的话。“领会我们那位伟大的希腊英雄在阿蒙(2)神庙时表现出来的气度吧。没有人能违逆你的意志,所以最好有风度地投降。至于我,你的小金币,”说到这儿,他把那一包金币摇的叮当作响,“能买下我的一切。更别说今晚陪着你了,我很高兴那么做。” 维尼奇乌斯却对文字游戏一点耐心也没有。他又逼问基隆,让他说出详情。乌尔苏斯还说了什么?他说话时什么神态如何?从听到的回话里,他的脑海中冒出两种选择方案,两种选择皆令他期待万分。要么,今天晚上过去之前,他就能知道吕基娅的藏身之所,又或者,在集会结束之后回家的路上,他可以将她逮住带走。想到这儿,强烈的欢乐感袭向他的心头,既然重新得到她似乎颇有可能,所有指向吕基娅的怒火便瞬间弥散。感怀于突然而至的解脱和圆满,他原谅了由吕基娅所带来的一切痛苦和失望之情。他觉得,吕基娅是他唯一珍爱的人,是他离不开的人,就仿佛是他牵挂已久,在一段长途旅行后即将回家的恋人。他有一股命令将府里挂满花环的冲动。他谁也不恨了,就连乌尔苏斯也不用受斥责。他随时都可以原谅任何人做过的任何事情。不管为他做什么都受他鄙视的基隆,现在似乎变得顺眼和有趣起来。他双眼发亮,他的脸上焕发着生机活力,就连他的府宅里的阴影似乎也是欢快明亮的,青春和生命的欢乐在他体内再次苏醒。以往令他丧气的痛苦让他没能对爱恋吕基娅的程度做出全面的判断,只有这时他才明白他在盼望吕基娅回心转意。他要吕基娅,是的,他要吕基娅,但这种要又不一样,它现在是一种希望,类似于寒冬的土壤等候着春天的阳光。终于摆脱了伤害和侮辱的他在剧烈紧迫的情欲外,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一种更温柔的欢乐,感受到了一种更亲近的情感。他还感受到全身上下充满了能量和体力,他相信,再次见到吕基娅后,没有什么能让他对她放手,无论是全体基督徒世界还是恺撒本人。 这个年轻贵族无边无际,满得要溢出来的欢乐给了基隆某种鼓励,他现在对自己的前程更敢想,也想得更美了。他开始出更多的主意,猎物还没有被收入囊中,他提醒,他们必须尽可能地多加小心,否则他们就要冒着煞费苦心的全盘计划被毁之一旦的危险。他恳求维尼奇乌斯不要试图在奥斯特里亚努姆抓获吕基娅。 “我们应该戴着兜帽去那里,把我们的脸孔藏起来,呆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观察一切,最稳妥的办法是一旦锁定她的身影,就跟着她回到家,记下她进去之后再也不出来的房子是哪栋,然后让一群奴隶在黎明时分将其围住,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她带走。” 他指出,法律有利于他,吕基娅还是个人质,名义上处于恺撒的监护之下,所以官府不会进行干涉。如果出于什么原因,吕基娅没有出现在奥斯特里亚努姆,他们也可以跟踪乌尔苏斯,以此达到同样的目的。 “我们不能带太多人。”基隆警告。“他们只会令那些基督徒产生警觉。然后他们就不得不吹灭烛火,就像他们第一次掳走吕基娅时的那样,消失在黑暗之中,分散到一些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地点。不过,让我们随身带几件武器,再带上一两个壮汉,万一事情不对,我们可以有所倚仗。” 他说什么维尼奇乌斯都赞成。佩特罗尼乌斯的建议提醒了他,他派出奴隶去找克罗顿,而这终于打消了基隆的最后一丝忧虑。这个希腊人认识所有的公众人物,他从来不错过竞技场里的每一场角斗比赛,并且经常叹服于那位著名摔跤手的超人体力。是的,他说,他会去奥斯特里亚努姆。乐意之极!有了克罗顿帮忙,那袋许诺过给他的第纳里乌斯金币的叮当声似乎更响了。 于是,他很快被叫去仆人区的饭桌上,他心情愉快地坐下享用晚餐。饭桌上,他对那些奴隶们尽说些神奇药水的事情。他刚刚卖给他们主人那瓶神奇的魔法药水,那瓶药水只要涂抹在最驽劣的赛马的四蹄上便够用了,他说,那匹驽马会让其他赛马对它望尘莫及。他,基隆,是从一个基督徒那里学会如何配出这种药水的。尽管塞萨利因巫术而出名,但是基督教的长老比塞萨利人还要熟悉奇迹和法术。他们对他非常敬仰,他说,而且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对理解鱼这个符号意义的人来说,这种信任很容易理解。 带着尖锐问询的目光,他瞥视所有拥在他周围人的面孔,希望看到某样泄露出基督徒身份的标志,让他可以在稍后向维尼奇乌斯报告,当这个希望破灭后,他耸了耸肩,开始吃自己的饭,他的饭量比平常大得多,他对厨子大加赞扬,扬言说要试一试把他从维尼奇乌斯那里买过来。只有在想到当晚要去奥斯特里亚努姆时,他的得意欢喜才减退一些,不过到时候一切都在黑暗中,在伪装之下进行,而且他不是独自一人前往。他的一个同伴是世上最有力量的人,是风靡大众的偶像,而另一个是出身高贵,有权有势的贵族,此外更是一个有名望的军队将领。 “就算他们认出维尼奇乌斯是谁,他是干什么的,他们也不敢动他一根汗毛。”基隆自我安慰。“至于我嘛,他们将有幸看到我是多么老谋深算。”他把注意力转到和那个大个子工人的谈话上,那让他的感觉更好了。他丝毫没有怀疑,那个大个子就是乌尔苏斯。从维尼奇乌斯和护送吕基娅出帕拉丁宫的奴隶们那里,他知道这个男人力大无穷。他曾请欧里奇乌斯给他找一个真正的壮汉来,不是吗?所以,如果不是乌尔苏斯,欧里奇乌斯会给他找来什么人呢?而且,后来,在他提到吕基娅和维尼奇乌斯的名字时,那个大个子的滔天怒火也暴露了他的身份,无疑,他们的名字惊动了那个大个子,他们的名字确实与他有关。 他想,是的,此事确定无疑了,所有事都严丝合缝得像合手的手套一样。那个大个子帮工曾说到赎罪,因为他杀了人,而乌尔苏斯也敲碎了阿塔奇努斯的头骨。再者,他的相貌与维尼奇乌斯的描述非常吻合,只有名字的变化让人心生疑窦,不过基隆明白,基督徒们在受洗礼时经常会起一个新名字。 “如果乌尔苏斯杀掉了格劳库斯,”基隆再度进行自我安慰,“那是不错。可如果他没有杀成,那也不过是证明了基督徒们要想杀人有多么困难,就算在自卫时亦是如此,知道这一点并不坏。当然了,他应该杀了他。如果是我,我就会杀了他。我把格劳库斯刻画成犹大之子,也许甚至比犹大之子更加危险,是每一个活着的基督徒的宿敌和出卖者。我的推理和口才可以让房梁从屋顶上落下来,砸在格劳库斯的头上。但是我也差点没能成功怂恿那头吕基亚大熊把熊掌拍向他。他犹豫不决,他不想干,他小声嘀咕,说出他的自责和悔恨,显然,杀戮不合他们的胃口。如果他们一定要把另半边脸送给人打,就像他们说的那样,饶恕别人对他们的践踏,并且,如果他们不被准许为别人报仇,想想吧,基隆,还有什么会威胁得到你呢?格劳库斯不能在认为他的一切全拜你所赐后以牙还牙。他对所有基督徒同胞都是一个致命的威胁,如果这么大的理由都不能让乌尔苏斯杀掉格劳库斯,那么格劳库斯又怎么会对你下杀手呢,就仅仅只是因为你背叛了某一个人吗?” 另外,他明白,一旦他给那位他为之效命的人,那位野性难驯的罗马情郎,指出那只吕基亚小斑鸠的鸟巢筑在何处,他就能抽身事外,回到那不勒斯。 “那些基督徒们也谈及过抽身事外,这必然是他们解决矛盾的办法。这些基督徒善良得不可思议,可他们却臭名远扬,唉,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 基隆认定他喜欢基督教,喜欢到目前为止学到的一星半点儿的关于基督教教义的知识,他们对待杀戮的态度尤其让他印象深刻。那种态度就像一条简单的哲学命题,即如果没有杀戮,那么就没有偷盗,欺瞒和对他人的偏见,而恰恰确实偏见让这条戒律的执行困难重重。斯多葛派教导的是如何有尊严地死去,而基督教教导的似乎是如何过诚实的生活。 “如果我是一个有钱人,”基隆默默思索,“并且住在像这样的一幢房子里,有这么多的奴隶,我也许会亲自尝试执行几条基督教的戒律,直到不能从中得到好处为止。凭什么不呢?有钱人想买什么都买得起,甚至是美德也不例外,这是有钱人的宗教,显而易见,可我不是很懂,为什么基督徒当中有那么多的穷人呢?做良善之辈能让他们得到什么好处?为什么任由善良将他们缚手缚脚脚?有时间的话我要稍稍想想此事,此时此刻我要向你致敬,墨丘利,又或者赫尔墨斯,感谢你帮助我把这只吕基亚母獾给熏了出来。” “但是——”基隆得意的喃喃自语声多了一丝嘲讽,“如果你那么做是为了得到我们曾经谈及的两头一岁的,牛角上途了金粉的白色小母牛,那么我可要奇怪了!你这位窃贼和骗子的神灵,你臊不臊得慌,这么聪明的一位神怎么就没有预见到他什么也得不到呢?我会用我的感激取代对你的供奉。如果你还是要两头牛,那么你就是第三头牛,你做牛贩子比做神明更合适,你要牢牢记住,我是个哲学家,你最好要和哲学家打好关系,一个有本领的哲学家不费什么劲儿就能证明你不存在,到那时,谁会给你上供呢?” 结束了和赫尔墨斯-墨丘利一番愉快的私人谈话后,基隆在凳子上趟了下来,他把斗篷裹成一团枕在脑下,奴隶们刚一收拾完餐桌他就睡着了。他一直睡到克罗顿到来时被人叫醒。他急匆匆地到中庭去见他,基隆找着他的时候,他就快谈妥了他和维尼奇乌斯之间的交易。基隆满心欢喜地看着这个肌肉贲张得似乎占满整个中庭的人物。克罗顿是罗马的不败拳手,是一位冠军摔跤手,他在角斗士学校教授剑术,他本人以前也是一个了不起的角斗士。这时,他正在对维尼奇乌斯讲他的下一场比赛。 “以赫拉克勒斯之名发誓!你今天来找我是找对了,大人。”他颇为豪爽地说。“明天我就要去贝内文墩了,尊贵的瓦提尼乌斯请我去和叙法克斯,那个阿非利加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黑人,在恺撒的朝庭大臣们面前比上一场。哈哈!你能听到他的脊梁骨在我的拳头下碎裂的声音吗,大人?我用一只拳头就能砸碎他的脑袋!” “以波吕克斯的名义发誓!”维尼奇乌斯说,“我相信你能。” “而且你会做的不赖。”基隆快速接口。“是的,挤出他的骨髓,敲碎他的骨头,而且还打扁他的下巴!这和你的形象相符。我愿意打赌,你一拳就能打坏他的下颌!不过我同时建议你在身上抹上橄榄油,然后准备拿出你的看家本领,因为你要面对的可能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卡库斯。” 卡库斯,正如罗马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的,是众神的铁匠,制造雷声的伍尔坎的儿子。他饶有名气,是一个力大无穷的巨人,他抢劫和掠夺经过阿文丁山洞穴周围的每一个人,直到赫拉克勒斯为了偷他的牛而把他杀死。可是克罗顿似乎并没有往心里去。 “那个男人保护和尊贵的大人有关的姑娘,据说他有一股少见的蛮力。”基隆添上一句,刺激这个摔跤手。 “是的。”维尼奇乌斯插口道,“虽然从没有见过,但是我听说他可以摔倒一头公牛,想把它拖到哪里就拖到哪里。” “啊哟!”基隆没想到乌尔苏斯能有这么强壮。 然而克罗顿却仅仅是自大地微微一笑,“这只拳头,”他举起一只大手说道,“会牢牢抓住你想要的任何人,大人。在我把那个姑娘带到你家时,这另外一只拳头可以抵挡住七个那样的吕基亚人。就算是所有的基督徒都像卡拉布里亚的恶狼那样在我们身后发出嗥叫,我也会办得到。如果我做不到,大人,那么你可以抽我一顿,就在这里,在这个承雨池旁边。” “不要那么干,大人!”基隆惊慌地叫道。“他们会朝我们扔石块的,那时候他再有力气又对我们有什么用?悄悄地把那个姑娘从她的房子里带走,不惊动任何人,连她也不要惊动,难道这不更有意义吗?” 维尼奇乌斯同意。“我们就这么干,克罗顿!”他下了命令。 “是你付的钱,大人。”克罗顿耸了耸肩,“我就会执行你的命令,可记住喽,我明天要去贝内文墩。” “光是在罗马这里我就有五百个奴隶。”维尼奇乌斯回了一句。然后挥手让他们出去,自己进了书房,坐到桌边,他草草写了一封短笺给佩特罗尼乌斯:
“基隆找到了吕基娅。我要和他还有克罗顿去奥斯特里亚努姆,我要么今天晚上就能把她抓到这里来,要么就是明天去她家里把她抓走。愿众神将他们所有的好运气赐予你,亲爱的朋友,祝安康,亲爱的,此刻,我喜悦得写不出更多话。” 喜悦是一回事,急切的心情却像高烧发作一样吞噬着他。他甩开铁笔,开始在屋子里急急地踱着步子,他反复不停地对自己说,吕基娅明天就会在他的家里出现,他不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或者他们会有什么反映;但是他知道,如果她对他有一点爱恋,显出一点点对他的爱意,他就是她的,他可以让她随意处置。回想阿克提说过的关于吕基娅的感情的话,他发现自己被自己深深地打动了,看来他需要做的是帮她克服小姑娘的羞涩抗拒,以及克服基督教对那一类事的不管什么教诲。如果那样可行,如果吕基娅最终到了他的家里,如果她顺从了他的规劝,或是屈服于他比她强的体力,那么她自是会说“如果这就是命,那就随它去吧。”从此之后心甘情愿地做他的情人,受他的宠爱。 基隆再次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打断他的沉思。 “我想起了别的事,大人。”他说。“要是基督徒们今天得有特别标识或通行证才能进那些地下墓穴怎么办?他们在祈祷所的时候就是如此,我知道的。实际上,最初的时候欧里奇乌斯就给过我这样的通行证,我要去和他确认一下这些,把我们需要的东西拿到手。” “很好。”维尼奇乌斯颌首,不过他也想到了别的事情。“你精明老练,卓越的哲学家,我赞赏你的先见之明,去你愿意去的地方吧,但是把你的金币留下,就放在这张桌子上,作为你会回来带我去奥斯特里亚努姆的抵押品,我不会让你以为活儿干完了的。” 基隆讨厌钱不在手里的感觉,然而他别无选择。他耸了耸肩,耷拉着脸,不情愿地咧了咧嘴,出去办事了。卡利那区离欧里奇乌斯的店铺所在的竞技场相隔不远,所以他回来时离傍晚还早。 “这里就是那些识别标记,大人。”他说着,把一些小物件放到桌子上。“没有这些我们就进不去。我保证得到了最佳线路,因为我告诉欧里奇乌斯说,我需要这些通行证给我的几个朋友。就他所知,我今天晚上不会去那里。我告诉他那个地方对我这样一个老人家来说太远了。而且就他所知,我明天会私下和大使徒会面,那时他会把他最精彩的篇章说给我听。” “你说不去那里是什么意思?”维尼奇乌斯没有多加注意,他的思绪在云端上飞扬。“你当然是去的!” “是的,当然,大人,如果我必须去,我定去,可是他们却毫不知情,我会用兜帽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我建议你和克罗顿也这么做,我们可不能惊飞了鸟儿,对不对?” 夜幕很快降临,他们开始做着上路前的准备。他们披上厚实宽大,兜帽深深的高卢斗篷,提着小小的糊纱灯笼。维尼奇乌斯也给他和另外二人备了东方的蛇形匕首。而基隆戴上了一顶假发,这是他从欧里奇乌斯的店里出来后的路上租的,他们离开府邸,在黑乎乎的街上匆匆走着,想在诺门塔那城门还没关闭之前赶到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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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阿基米德发现浮力原理时的情形。
(2) 古埃及的太阳神。 第二十五章 他们穿过帕特里奇乌斯坊,沿着罗马七丘之一的维米托尔山前行,那座山因长了一片垂柳林而得名。他们绕着山坡一直走到维米那利斯古城门,这里通向朱庇特·维米尼乌斯神庙。城门旁边是一大荒弃的沙地,也就是戴克里先后来将建造大浴场的地方。 他们跨过由塞尔维乌斯·图里乌斯修建的古城墙的断壁残垣,走过一片渐渐开阔的荒地,一直来到诺门塔那路上。顺着这条路,他们一直向前走,直到这条路往左转向萨拉里亚。也许是因为通往萨宾古国——罗马的建城先辈们曾劫掠过该国的妇女——诺门塔那大道曾经是条交通要道。在这儿,他们一行人发现自己身在一块山地之中,山地上零零星星地散布着一些砂坑,砾石坑和采石坑,以及古老的墓穴。 他们到达此处时夜幕已经降临了。不过月亮尚未攀上天空。若不是有基督徒帮他们一把——正如基隆先前异常英明地预见的那样——他们便会不知所措,迷途难返。黑暗之中,在他们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奔向他们前方的土丘和砂坑,有些人提着灯笼,尽力把它们裹在身上的斗篷里。还有一些人看来似乎是认识路,在摸黑行走。就算是隔了一段距离,维尼奇乌斯锐利的军人眼神也能分辨出各人步伐的不同;年轻人步履沉稳,老年人踉踉跄跄,女人们轻快流畅。 他揣测着,如果这里经常举行这样的大型聚会,个别在太阳落山之后的过路人和农民如果见到了他们,可能会把他们当成去石坑的采石工,或者是把他们当成某个殡葬队伍,去参加这个或者那个墓地里举行的祭奠仪式。 然而,越往前走,这位年轻贵族和他的两个同伴周围的灯火在明处闪烁摇曳的越多,黑黢黢,暗沉沉的人影开始多了起来,也变得更加容易辨识起来。有些人在用低低的声音轻轻唱着赞歌,维尼奇乌斯觉得那些歌声里充满了莫名的悲伤。他断断续续地抓听到几个字和词,比如说“沉睡者醒了”和“死而复生”,而基督的名字被那些男男女女说出口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可是维尼奇乌斯的精力完全集中在他见到的人,而非他听到的歌声上。他的注意力几乎没有被言语所转移。他一心只想着:这些越来越近的人影中有哪个是吕基娅?走近他的时候,他们说着“愿平安与你们同在”,或者是“赞美基督”的话,然而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剧烈,焦急烦躁就像一朵阴云压在他的头上,因为他觉得他能听到吕基娅的声音。看见黑暗中一个身形或者一个侧影,他会迷惑;某个记忆犹新的姿势或者动作让他确定那就是她,心内一阵兴奋,唯有靠近看了之后才显出他的错误,让他开始不相信起自己的眼睛来。 这条路对他来说着实不短,他对这一带的大概地形非常了解,他以前来过这里,可是在黑暗中他却昏头转向,找不到路。这里的狭窄过道一条接一条,城墙和废墟冷不丁地冒出来,甚至还有一些他没什么印象的建筑物。过了很久之后,月亮终于一点点地从重重叠叠堆积在一起的云朵中挤了出来,比灯笼更为清晰地照亮了这块地方。前方闪耀着类似于篝火或者由无数的火炬共同燃起的火焰。 “那儿就是奥斯特里亚努姆了吗?”维尼奇乌斯低声问基隆。 到现在为止,基隆一直很不好过,这个夜晚这段,从城里到此处的路程,还有那些像鬼魂和幽灵似的影影绰绰的身影,这些将他吓得不轻。 “我不知道,大人。”他打着颤音抱怨。“我从没有去过奥斯特里亚努姆。不过要想崇拜基督,他们本可以找到离城里更近的地方来着。” 那时候他显然是需要与人说话,也许是为了给自己壮壮胆。“他们就像强盗一样神出鬼没。”他小声说道,“可是他们不是被严禁杀任何人的吗?除非那个吕基亚人对我撒了谎,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维尼奇乌斯也在考虑此事。由于满脑子想的都是吕基娅,他惊讶于她的教友们集会去听他们最重要的主教讲道都要这么秘密和谨慎。 “和大多数宗教一样。”他议论道,“这个宗教也有我们的人做支持者。但是基督教是犹太教的一个教派,不是吗?那他们为什么在这里聚会,而不去台伯河对岸区?那里到处都是犹太教庙宇,可以在白天光明正大地聚会。” “不是的,大人。”基隆知道为什么。“犹太人比任何人都恨他们。他们的宗教里有分歧,或者是异端什么的,他们容不下这个。我听说在先皇时代,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几乎在罗马这里打起来了。克劳狄乌斯皇帝终于受够了他们的不安份和争吵,把他们很多人,不管他们是哪个教派的,都给驱逐了。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也全都回来了。毕竟法令早已取消……不过,比起在犹太人面前,他们在我们这些人中隐藏得更深。你知道,大人,几乎人人都恨他们,因为每个人都相信他们是罪犯。” 他们默默无声地走了一会儿,可是离城门走得越远,基隆就越不安,他不停地说着话。 “我从一家理发店里租了一顶假发。”他说,仿佛不停重复这句话可以让他觉得饶幸逃命的希望更大一些。“他们应该认不出我是谁。我还往我的鼻子里塞了两粒大豆子,以便让鼻孔显得更宽一些。可就算他们认出了我也不会把我给杀了,他们不是坏人。相反,他们忠厚老实,我已经开始很喜欢他们了,我还觉得他们很了不起。” “别那么快就把他们给夸上了天。”维尼奇乌斯说,“我们要先看看他们是不是值得你这番称赞。” 他们前方的路面延伸至一处狭窄的隘口,隘口两侧是宽宽的水渠,从隘口的一个支点架起了一座高高的石渠,月亮此时也推散了云层,他们看到一条长长的,爬满了被月光照成银色的常春藤围墙。 “是奥斯特里亚努姆。”维尼奇乌斯说,他的心开始跳得比刚才更快了。 两个掘墓人站在打开的墓地门口收取通行证和识别标志,他们也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了进去。他们来到了一个宽大封闭的区域,阴森森的墓碑和墓石四处散落着,中央靠近一个哗哗流淌的喷泉的地方是地下墓室的入口。显然地下墓室本身太小,容纳不了这么多人,维尼奇乌斯猜测仪式会在露天进行。不知何时,已经有密密麻麻的一群人赶来了,不管他看向哪里,哪里都是灯笼挨着灯笼的景象,不过也有很多人根本没有带灯,有个别人没带帽子,不过大多数人仍旧戴着兜帽,以抵御深夜的寒气或者害怕被人认出来。如果他们从头到尾都保持这种状态,这个年轻的贵族感到忧虑,这个地方的光线如此之暗,他不可能在密密麻麻,黑乎乎的这群人中找出吕基娅来。 但是,突然,通往地下墓室的入口旁边亮起了几只松木火炬,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冒着烟的篝火堆,火光开始越发明亮起来,在等候于此的数千人中,悄无声息地响起一阵压低了声音的歌声,歌声慢慢地越来越高。维尼奇乌斯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歌声。他想起了之前在路上听过的同样低沉,怀着向往和忏悔的乐调,那是早些时候偶尔几个路过的人嘴里低声哼唱出来的,而现在,经由上千个人的嘴唱出来,歌声合并成了一声深广的哀叹。信仰和希望以及深切的痛苦情感在这种哀求的合唱声中回响。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显著和迫切,直到整片墓地还有墓地周围的砂坑、小丘和旷野似乎和人们一样在对着星辰吟唱。 在这莫名的悲伤乐声中,在这个夜晚里的呼唤声中,还存有别的内容。它就仿佛整个世界的人在黑暗中迷失了、茫然了,乞求着指出回家的路,向上天哀哀祷告,请求给出方向和指示。那些满含信赖,望向天空的眼睛好像是注视着高空之上的某一个人。那些高高举起的手掌哀求他下凡来到他们中间。在赞美诗的歌声渐渐停歇的时刻,那些低沉的、压抑的向往转化成了那么强烈和自信的希望,以至于维尼奇乌斯和他的两个同伴不停地把目光扫向天上的星辰,害怕会有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害怕会有什么人踩着云团下凡而来。 而且,这个仪式中还有令维尼奇乌斯讶异的其他特质。他曾去过小亚细亚、埃及和罗马本地的各式神庙,曾接触过一大堆教义,曾听过很多赞美诗,可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么强烈的爱呼唤着神,就如同孩子向和蔼的父亲和慈爱的母亲呼唤,而不是某种例行的仪式的一个部分。他知道,看到这些人不仅敬仰他们的神,而且真心实意地爱着他,他眼界大开,这对他是个新鲜的体验,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仪式或神庙能让他看到对神有真爱的人。在如今这个时代的罗马帝国,根本就没有这种爱。在罗马和希腊,为数不多的仍旧信奉众神的人那么做,要么是为了谋求众神的帮助,要么就是为了保持他们的好名声,然而没有一个人想得到把自己的爱给众神。 他的思绪几乎全被吕基娅所占据。他的注意力也几乎全都集中在从那些带着兜帽的人群中找到她上面。但是他也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在他身边的那些奇怪和令人惊诧的事情。这时候,有几个燃着的火把被抛进了火堆里,明亮的猩红色火光照遍了墓地,灯笼里的火光被比了下去。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粗糙的连兜帽斗篷,不过兜帽被抛在了脑后,从地下墓穴里出来,踩上了火堆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 维尼奇乌斯四周的人群骚动起来。他听到有低低的声音极快地叫着“彼得!彼得!”一些人跪下,另一些人向他伸出手臂,仿佛要隔空与他相触。他们无声无息,安静得他都听得见一支火炬上余烬脱落发出的噼啪声。听得见远处大路上的车轮轰隆隆和骨碌碌的声音,听得见风声叹息着从墓地附近的几棵松树间吹过的声音。 基隆蹭到他身边说道。“那就是他们称作渔夫的人!基督的大弟子。” 那位老人抬起手臂,画了一个十字架的符号,为聚集而来的基督徒们赐福,整片人群动作划一地跪了下来。基隆和克罗顿混在其他人中做着同样的动作,维尼奇乌斯也是如此。小伙子还不太明白该对他的感受做何想法。那位老人仿佛是一个既平凡又纯朴的人,他的出现如此特别,乃至于有些神秘,可他又如此平凡,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维尼奇乌斯突然想到,他在这位老人身上感觉到的非凡力量正是来自于他的纯朴。老人不戴帽子地立在风中,他没有像维尼奇乌斯曾见过的其他祭司那样身上穿着长袍,也没有在头上戴着一顶扣至鬓角处的栎树叶桂冠。他的手里也没有拿着芦苇或者棕榈叶,脖子下面也没有晃荡着一块金牌,他没有穿着绣有星辰和天体图案的白袍。帝国内受人崇拜的神祗大大小小有两百多个,可是他不像维尼奇乌斯见过的任何一个祭司,不管是东方的、埃及的、希腊的还是罗马的,而且也没有任何他们用于识别身份的那种信物示之于人。在听着基督徒的赞美诗时,他再次被神秘感和他所觉察到的他们之间的不同之处震撼了。这个“渔夫”身上没有一处表明他是个对教仪和教理运用娴熟的主祭司。他表现出的是一幅宽容耐心、平易近人的形象,是一个普通的老人,是一个远道而来,来讲一些真实和重要事件的老人。是一个见识过、触及过某个真理并且相信这个真理的见证者。就连一个不信这个真理的人都明白,他求索这个真理,仿佛这个真理解释了所有的现实,他爱这个真理,因为他相信这个真理,他的脸上有不可动摇的信念带来的力量,那种只有来自于真理的力量。 维尼奇乌斯选择做一名怀疑论者,在自然和周围世界中寻求解释。他不想感觉到自己被震慑,被吸引了,可他却发现自己咬着嘴唇,克制着急躁的心情,他迫切想听听这个人将怎么说,仿佛自己发了烧,着了火。他等不及从这个人——这个神秘的“基督”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的伙伴——嘴里了解这个宗教教导什么,为什么它的教义成了吕基娅和彭波尼娅·格莱齐娜的信仰。 第二十六章 刚开始说话时,彼得的口气就像是一位父亲在劝导他的孩子,在教育他们如何过日子。他告诉他们,要舍弃一切奢侈放纵,舍弃对物质享受的追求;但凡每一个想法,每一项行动都要体现出对神的虔诚和高尚的情操;要把他们的所思所想倾注于神,而非对肉体的满足上;处于贫困中时要心平气和,互相关爱,就像关爱自己的姐妹和兄弟;过简朴清白的生活,永远说实话。他嘱咐他们,面对危难和迫害时要表现得谦恭,要尊重神的法度,服从权威,要戒除他们的怀疑心,背叛心,虚伪心和恶毒心,要相互之间做出“善”的榜样,也要对异教徒做出“善”的榜样。 布道中的有些内容惹恼了维尼奇乌斯,使他惴惴不安。就他而言,到目前为止来说,“善”是会把吕基娅还给他的一种东西,而“恶”就是挡住这条路的一切。更何况,这些老掉牙的说教里有些说法是意有所指,惹人生厌的,在与奸邪淫恶的紧迫斗争和压抑肉体的需要中,这个老布道师直接指向了他对吕基娅的爱。年轻的战士惊慌不已,惶惶于吕基娅可能在这个夜里来在这里,呆在某处,聆听这些叮咛嘱咐,这些话可能会在他们之间嵌入一根更深的楔子。如果吕基娅把这些话记在了心上,那么她将把他推得离她更远,他笃定,她对他的反抗会得到认可和巩固,而且,她对他的抗争将更加奋力。他不怀疑,若是她真的还在某些方面想到他,也一定是把他看作了她的信仰之敌,一个纨绔子弟,一个流氓。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自顾自地嘀咕,因为不安而愤怒和不屑一顾。“这个训示里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吗?它的神秘性在哪里?全都是些常识,全都是冒充开宗立派革的新哲学的老生常谈。长久以来,犬儒派一直在宣传忘我克已。逍遥派为自己的贫穷而自豪。苏格拉底本人也曾把善推荐为治愈人类脆弱和愚蠢的千古良方。任何一个路边乞讨的斯多葛派都对中庸之道推崇有加,就连收藏了五百张桌子,富裕奢侈如塞涅卡者亦如是;每一个有真才实学的思想家都建议将“真”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推崇在逆境中坚持,在厄运时忍耐。” 经过一遍遍的重复,所有这类的话听起来都成了无稽之谈,令人觉得枯燥乏味。他的感官被刺激,闻到了像是路边一推没人要的玉米化为尘土时发出的干腐气味。“空话废话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够多了。”他憋着火气低声喃语。“人们早就听不下去这样的话,他们听都不想听这种话,所以没有人说起这种话。那么他们追求的是什么呢?”他怒气腾腾的,可又觉得自己感到了莫名其妙地失望。他原期望着……哦,他也不知道他原本真正期望的是什么。本来它至少应该或许是对某些神秘之物的探究,或者假使什么也不是,他也以为能听到一个杰出的演讲者用他的口才赋予雄辩艺术以新的意义。可恰恰相反,他听到的是不加修饰的言辞,说的好听点叫平实,就如同饭勺一样,在风格和内容上都平平常常,普普通通。这一切里面唯一让人觉得惊奇的,他想,就是敛声静气,全神贯注地默默地听他讲道的这群人了。 那个人一直不停地说着,他对这些痴迷的听众们说,在面临危难时,要仁慈,温顺,谦和,要活的清清白白,为何?不仅仅是为了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度完短暂的这一世,更是为了“在死后活在基督的国里”,从此之后,过着在凡间无人想象得到的,永远充满了欢乐、幸福和荣耀的生活。对这条新的训谕,维尼奇乌斯也许会预先有所恼恨和愤懑,但他也不失公允地注意到,这个人的看法与当世的犬儒派,斯多葛派和其他所有哲学家们都不尽相同,他们提议的是把清醒的头脑和健康的身体作为合情合理的日常修行方法,以此让修行者得到这一世的回报。可他呢,这个怪老头用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许下了永生的承诺,这块被游魂野鬼长久占据的阴沉肃杀的场所,不仅注定了享有死后世界的永恒孤寂,而且注定了与众神的光辉不相上下的永恒荣耀。除此之外,他还把这种永恒说成是绝对肯定的存在,在这样的信仰和信念的光芒下,清白无瑕的行止便获得了超越金钱和有限的价值。另一方面,生命的悲剧变得无足轻重,维尼奇乌斯体会得到,受一时之苦以得到永恒的欢乐和把痛苦作为自然的法则而去忍受大不相同。 然而,那位老传道士继续用平白无华的词藻说,真和善本身就值得去爱,因为它们具有神性。也许有人对此有争议,可他却仿佛只是把它当成显而易见的道理那样去讲述。他说,神是无穷的善,是永恒的真。然后,凭着他对神的绝对信仰得来的威望,他接着说道,那些爱真和善的人也爱神,他们也因此成为神的爱子。 这话对维尼奇乌斯来说,领会的难度非同一般。从他曾听说过彭波尼娅告之佩特罗尼乌斯的话中,他知道了这个基督的神是无所不能,唯他是尊的,其他每一个神祗的全部神通都被归总到他的身上,现在,他又听到了这位朱迪亚的下凡天神是无穷的善和永恒的真。他的脑子里冒出个想法,那就是,和这位造物主比起来,朱庇特、萨杜恩,阿波罗,朱诺,维斯塔和维纳斯-阿弗洛狄忒简直就不值一提。除了有个神的名字外,他们就好似一群无法无天的半大孩子组成的嚣张帮派,单打独斗,拉帮结伙对每一个人动坏脑筋,对每一个人施行恶作剧。但当他听到神也是爱,是所有理解、关爱和同情的起点和终点时,当他听到那些爱别人的人是对他崇拜得最虔诚的人的时候,这个年轻人的惊讶达到了顶峰。 “另外——”老人这时候用既像一位导师,又像一位父亲那样的口吻说到——“仅仅爱自己的同胞还不够,神以凡人受十字架刑的方式死去,他为了全人类挥洒自己的鲜血,现在,就连异教徒也在皈依于他,比如说百夫长科涅利乌斯……仅仅爱那些爱你、对你好的人还不够。基督宽恕了给他上刑的人。他丝毫没有追究把他交给罗马法庭让他受刑的犹太人,他丝毫没有追究把他钉在十字架上的士兵们。” 他说,最好的爱是用宽恕回馈苦难和不公。“因为恶必然总是被回报以善。” 而这还不够。正如这些人所知,爱不仅仅是要给予那些心地善良的人,也要给予那些被愤怒和仇恨的黑暗、恶毒力量所驱使的人。 “只有爱比恨更强大。”导师直白地说。“只有爱才能洗清罪恶的世界。”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基隆不由得失望地叹了口气。他白忙活了一场,在听完这些劝诫之后,不管是乌尔苏斯还是厄尔巴努斯,不管他是什么人,他都将不敢去杀死格劳库斯了。而另一方面,想到哪怕万一格劳库斯与他邂逅并且认出他来,他也不会杀了他,基隆又安了心。 可是对于维尼奇乌斯,他再也不觉得这个老头儿的言辞里有什么新鲜内容,这些直白的答案唤出的是暴风骤雨般的疑问:这是个什么样的神?这是什么类别的教义?这些人是什么人?他所听到的一切无法令他保持清醒,一下子这么多内容,他应对不过来,因为所有这些观点,不管是陈旧的还是新鲜的,都是看待世界的一个全新的方式,是对以前所知的一切的重新架构。他察觉到,如果要他来遵循这些教义,他就会,比如说吧,把过去塑造出他的一切作为祭品烧掉,他就会不得不摧毁他的思想,打破他的认知,运用每一种习惯、风俗和传统,抹掉他业已形成的全部性格以及驱动他现有性情的动力——把它全都烧成灰,让它随风吹散,再给他的躯壳里填上彻底不同的灵魂,赋予他的身躯完全异样的生命。一个教导去爱帕提亚人,叙利亚人,希腊人,埃及人,高卢人和不列颠人的哲学仿佛是疯言疯语,对敌人爱和宽恕以及在应该报仇时表现出善意,这些简直就是一派疯狂行径。可同时,在这样的疯狂里面,他觉察到了比所有哲学更加强大的力量。出于直觉,他知道,这样一个宗教绝无可能修行圆满,因为它是人力所不能及的,正是这一点令其有了神性,精神上,他对这个宗教有所抗拒,对它敬而远之,可与此同时,他又感觉得到它有甜美诱人的魅力,就好像他突然闻到了扑鼻而来的清新芬芳;他吸入了似乎来自于《奥德赛》传说里的醉人气息,这气息来自于落拓枣食用者的王国,这气息带来了遗忘,留下的唯独是对这个宗教的记忆。 他所听到的一切似乎全都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又令他的现实世界微如尘埃,连稍稍想想都不值得一想。他感觉自己被拽进了一个温柔却又复杂纷乱的旋涡,被困惑矛盾的迷雾所笼罩,他模模糊糊地知道,星空之上,有他不知道的巨擘在争斗。在他瞟向四周围时,四周的墓场也感染了现实中的疯狂。他想,这不仅仅是一群疯子疯狂履行他们无法实现的任务的集会;还有很多很多内容。他立刻看出了它的可怕和神秘,看出它是一个充满了神奇和秘密的地方,就仿佛它是神话里令人无法想象得到的,人类所不知的事物的源头。 他在思想上与之进行了抗争,然而没有成功。曾有一阵儿,他清醒得几乎揭露它,明白了一切道理,断断续续的闪光越来越清晰地进入他的脑海,就好像愤怒的宙斯击出了一连串耀眼眩目,无休无止的闪电一般。这位年轻的贵族领会和吸收了他今天晚上听到的一切,并以全新的眼光观望生命、真理、爱和这个莫测高深的新神灵。刚才新近发生的一切事件似乎是明确而又注定了的。在已发生的一切中有一种恐怖的逻辑,但是在他的新认知中,还有一种存在已久的曲解。像所有把生命局限在单一关注点上的人那样,他从自己的成见出发来理解这一切,他的一切想法全部源自于他对吕基娅的爱,并且回归到他对吕基娅的爱上。在经过这一次的煎熬后,这唯一的一个他以前的想法幸存了下来,并且不停地在他的脑中萦绕。如果吕基娅今天晚上在这片坟地上,如果这就是她真正的信仰,如果她听到的和感觉到的与他刚刚的经历一致,那么,他笃定,她决不会成为他所知的任何一种形式上的爱侣。 另外一副情景清晰又不和谐地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就是,即使他找到了吕基娅,就像他现在所认定的那样,他也根本不可能让她回心转意。不管他从她那里索取了什么,他都不会从她那里有任何收获。这样的念头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从他在普劳提乌斯府上第一天见到她起就没有想过,他无法与这个现实妥协。为什么要妥协?这意味着什么?这份惊诧就像一块巨石一样让他左思右想,摇摆不定。他知道,他永远不会理解这份深邃教义的内涵,但他不在乎,损失不可挽回的痛苦感觉隐隐约约在他腹内翻搅,就如同一柄有毒的匕首在他腹内翻搅一般,但是比起知道这种感觉,他更不想知道事情为什么一定会如此,而且,他还有某种恐怖的灾难,某种可怕的厄运即将发生的不详之感。又惊又怕以及突然戒备起来的他把滔天怒火转向了所有基督徒,尤其是那位老导师。这个加利利的驼背老渔夫——这个他起初还以为是平淡无奇的人——此时显露出了超自然的威力,在他心中骇然,让他几乎迷信起来,并且在他面前依稀呈现出超人似的命运之神的形象。这个人类命运的无情判官用残酷和悲剧的手段将他玩弄于手掌之中。 一个掘墓人往篝火堆上又添了几根火炬,正如他之前一直在悄悄做的那样。松树间的风势也渐渐停了,火焰烧得均匀明亮,直直地刺向黑暗的夜色;火焰跃向天空,纤细而又真切,将噼里啪啦的火花吹向群星闪烁的浩瀚天宇。 这时候,那位导师谈及到之前微微提过的基督之死,接下来,他开始告诉他们基督死后发生的事情。人群非常安静,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安静得大家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这是一个见证人。他所讲述的是他亲眼见过的事情。每一个记忆都深深印刻在他的脑中,清晰得他只是闭上眼睛也仍然可以清楚看到当时的一切,他做得就是这样的讲述人。他说出他和约翰如何在十字架刑后从各各他(1)返回,他说出他们如何在他们租来的小房间里,也就是他们和主吃最后一顿晚餐的地方,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坐了两天。在那段时间里,他们不吃饭也不睡觉,除非疲惫使他们中的一个或另一个打上一小会儿的盹。他们靠着墙壁,惊骇得不能动弹,因为遗憾、害怕、怀疑和挫败而难受,每一个人都用双手紧紧地抱着头,以为他一死就什么都完了。 啊,那个时候,生活对于他们似乎是那么地艰难和痛苦,他说。是那么无望和空虚!两天就那样过去了。第三天的曙光到来,并且照在了白色的石灰墙上,他们还是坐在那里,他和约翰两个人绝望而悲痛,由于从行刑的前一天晚上开始就没有休息,他们时不时地进入短暂、喧闹的噩梦中,猛然醒过来后又咀嚼着失望的滋味,这时,抹大拉的马利亚冲进屋里,她的头发凌乱不堪。她眼睛睁得溜圆,她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喊道:“有人带走了主!”他们一跃而起,像疯子似地住坟墓跑去,约翰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他第一个到了那里,他发现墓石滚到了一边,但他不敢独自进入墓穴,直到他们三个全都聚在墓穴入口,他才进去。他看见了裹尸布和浸过油的亚麻包裹布被丢弃在石灰板上,可是他没有发现尸体。 恐惧再次缠绕住他们,因为他们认为是神庙里的祭司盗走了尸体,他们带着比之前更深的痛苦悄悄回了家。白天的时候,其他的使徒们在那里集合,他们乔装打扮,战战兢兢地一个一个地悄悄进了屋,并且考虑着如何对他们被毁灭的生活重树信心。 “我们每个人都痛哭流涕,大声喊叫着神的名字。”这个衰弱的老人颤着声音说,他被永远留存在他脑海中的记忆所折磨,“然后我们聚在一起办了一场大法事,以便让宇宙之主更清楚地听到我们的声音。” 但是一切都于事无补。他们生命中的光已经熄灭了,他们的精神已经崩塌,他们以为主会救赎他的子民,会恢复以色列的荣耀,会带领他们所有人踏进自由的光芒里,然而,他死了有三天了,没有任何奇迹出现。他们不明白,为什么神抛弃了他们,他怎么可以突然让自己的亲生儿子遭受磨难?他们无法面对这一天,也无法活在绝望的沉重负担下。 两颗巨大的泪珠从老人眼里落下,映着火光,闪着晶光落进他的胡须里。那可怕的一天已过去多年,但是那些令人恐惧的时光一如他经历过的那般真实,他老迈虚弱的身躯哆嗦着,并且开始颤抖。他的声音渐渐哽咽,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维尼奇乌斯自忖:“这个男人是在为一个伟大的真理哭泣,他讲述的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他周围的人抽噎着,他们被这位老人的情感打动,急着听他说下去。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基督死了,在死后又复活了,但是这位大使徒对他们述说的是当时他的亲眼所见,他的亲身感受。他们和他一起哭泣,并且把手握成拳,痛悔万分地捶着胸膛,即便他们知道这是一个结局让人欢欣的故事。仿佛是为了更好地回味久远的以往时光,那位老人几乎没有睁开眼睛,人群逐步安定下来,继续听讲。 “正当我们哭泣并且哀伤的时候,”他继续说道,“抹大拉的马利亚又一次冲了进来,不过,这一次她欣喜若狂地叫嚷,说她在墓室边看见主回来了,她说,他走路时披着神光,而且神光的光辉如此耀眼,以至于她眼花缭乱。她一开始还以为他是一个墓场看守或者一个护陵人,他的身后是太阳。可是,他对她说了话,并且叫出了她的名字,她跪伏在他的面前,哭叫道:‘伟大的拉比!导师!’接着,她又说他让她找到我们所有人并把我们聚集起来,然后他就消失了。” “呃——”那个虚弱的老人伸出颤抖的双手,就好似在加深他们的理解——“我们不相信她说的话。有几个人还对她吼叫,让她清醒清醒,停止她的歇斯底里。我们中有不少人以为她脑子糊涂了,因为伤心过度发了疯,尤其是她还说她在墓室里看到了天使。我们全部再次跑去了那里,可是墓室仍和先前一样空空荡荡。稍后到了晚上的时候,革流巴,一个常常和我们一起去马忤斯的人加入进我们,我们全回了家。我们大多数人都认同我们所看到的就是一场复活。‘主活了!’我们互相说道,‘他真的活过来了!’还有的人在争论这不可能,这没有经过证实,我们争来争去,争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躲在门窗紧闭的房子里,以便不会让外面街上的人听到我们的声音,突然,他出现了,他站在我们的中间,然而房门在他的身后闩着,窗户也全都关着。” “我在那里看到了他。”老人平静地说道,他的双眼仍旧注视着他心里的那副场景,“我和其他人一样看到了他,他站在万丈神光下,光芒笼罩了我们所有人,成为我们的欢乐,你们知道,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明白,他是真的死而复生了。接下来,我们互相说着也正是我在这儿对你们说的话,‘大海有一天会干涸,高山有一天会化为尘土,而他的真理却将永远不灭。’” 他又接着说道,“过了八天之后,抵土马的多马用手指碰了碰主的伤口。因为他仍然有所怀疑。他是一个理性的人,一个有思想的人,碰触不到的东西他是不相信的,随后,他双膝跪地,喊道,‘真的是你,我的主,我的神!’听到这话,主说道:‘你因看见了我才信。那没有看见就信的,有福了。’如果有人对此怀疑,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我们在那里听见他说话,我们看见他死而复生,因为他来到了我们中间。” 维尼奇乌斯身上开始发生奇怪的变化。他对周围的掌握似乎在渐渐消逝,所以,虽然他听到了每一个字,可他并不能把这些字凑到一块儿。这个谜题里有太多的碎片碰撞到了一起,他一时半刻说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自己出了什么状况,他无法将心思集中到现实、认知和判断上来。让他相信那个老人说的话绝无可能;不过他毫无疑惑地知道,这个人不可能是个撒谎的人。他对自己辩解道,“假定他不是一个亲眼见证者,我就得对我的推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他是不是睡着了?是不是在做梦?这是不是一个幻象?不,这不可能是幻象,他瞧见了默不做声的人群,瞧见了篝火和火炬。他闻到了灯芯油线上和灯笼里灼热呛人的油脂气味。那块大石头——也许是一块墓碑——上面站着那位老人,他弯腰驼背,身形佝偻,一颗秃顶的,微微颤动的脑袋在双肩中间摇摇摆摆,他几乎是在步履蹒跚地踏进他自己的墓室边缘——可就是他也不能发誓自己是清醒地见到了基督。 可是,不管似乎多么不靠谱,有一样却是清楚的:他看见泪水慢慢地落进那人花白的胡须中,他判断那张皱纹满面的脸上感情有多深,评估那副脆弱的身躯里锁住的信仰和信念是多么无懈可击,听着根植于他的讲述里的痛苦细节——除非曾经亲身经历过,否则这样的细节没人能捏造得出来,他知道,他怀疑不了他。 “我看见了。”那个人重复道,维尼奇乌斯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我在那里。” 然后他接着讲了下去,一直讲到基督带着那幅肉身上天堂,他必须时时停歇一下,因为他的叙述细致详尽,不过他所描绘出的画面就像是凿刻在石头上一样完整和历久弥新。听众们听得着了迷,犯了痴,入了神。他们把兜帽推到脑后,想更清楚地听到他说的话。他们的专注凝视将他们带入了另一个时代,他们被神奇地带到了加利利,一边和众位使徒在橄榄树丛中徜徉,一边聆听主的教诲。这片静谧的坟场突然成为了提贝里亚湖,成为了朱迪亚,基督亲自站在远远的河岸上,就和约翰从渔船上第一次看到他时的那样。他们在清晨的薄雾下被及时摆渡了回去。他们和他的追随着中最年轻,最和善的弟子约翰在一起,约翰这时称呼他为他们的弥赛亚,称呼他为可以将他们带向和平,带向自由的神的使者。纯朴的彼得从船板上跳了下来,疾速来到他的身前,亲吻着他脚下的土地,他们凝固、痴迷的面庞显示出他们每一个人都走进了另外的现实中,从平凡的生活中飞升了,忘怀了真实的时空,心中涌起了言语难以描述的无穷爱戴和无尽欢乐。显然,在彼得颇具魅力的讲述中,他们中有人体验到了种种幻象。当彼得说起在基督升天堂时,云彩如何从空中降落,如何在他脚下形成了阶梯,如何让使徒们看不到他,说着这些的时候,所有的眼睛都满怀希望地盯着星空上的云层。他们真的是在等待他们的救世主重现人间,回到他们中来吗?他们真的是在等待他从天堂上走下来,看看这个老使徒是怎么牧养他托付给他的羊群,等待他赐福给彼得和他们吗? 维尼奇乌斯知道,这个时候,罗马对于他们已不存在,那里没有帝国,没有宗教,没有征战。再没有疯狂发癫的皇帝,也没有任何的神庙、神明或者异教徒存在于他们的世界,只有基督,只有他充溢着大地、海洋、天穹和一切存在。 在诺门塔那大道两侧零零星星远远散落的民居里,公鸡开始打鸣,宣示时间到了子夜,基隆一步一蹭地靠近那年轻的贵族旁边。 “哎,大人。”他悄声说道。“在那个老头后面,我看见了厄尔巴努斯,他旁边还有一个姑娘。” 年轻的战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立即警醒,仿佛突然被人从沉沉的睡梦里拽了出来。他望向基隆指着的地方,看见了吕基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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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地名,基督受刑的地方。 第二十七章 一见到吕基娅,维尼奇乌斯血管里的每一滴血便都沸腾活跃起来。 他忘却了人群,那个使徒从他的意识里消失无踪。这天晚上,一个个悖论中的启示带来的惊诧,怀疑、猜想和对一切的惊异全都化为了乌有。他眼中只有她,最后的最后,她终于出现了。在他所有的努力之后,在痛人心扉的愤怒和狂躁的一个个白昼过后,在令人忧思焦虑的一个个漫漫长夜过后,他又找到了她! 他以前从没有想到,欢乐喜悦可以扑天盖地涌向一个人,让他变得如同一只野兽,让他呼吸困难。他自己都不认识突然变了模样的自己,之前他还笃定命运女神在阻碍他的希望得以实现,而现在他不敢相信他的欢乐是真的,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这份疑虑成了他的救赎,冲动也许会让他急急忙忙,不假思索就采取行动,不过他压制住了冲动,不确定他看见的是不是另外一副幻象,一副从这片墓地上幻化出来的被扭曲了的现实的一部分,又或者,他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做梦。然而不是。这不是梦。她就在那里,他们之间的距离还不到二十步。她完全被火光罩住,他可以尽情地,高高兴兴地把她看个够,她头上的兜帽滑了下去,拔乱了她的头发,她嘴唇张开,溜圆的眼睛直愣愣地朝上看向那位使徒,就仿佛入了迷一般。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羊毛披风,看起来和其他的普通穷人没什么不同——或许是苏布拉的一个女裁缝,或许是台伯河对岸区的一个水果小贩——然而她精雕细琢的面孔却泄露了她的身份。他从没见过她像现在这么漂亮的样子。 尽管脑袋里乱吵吵地响成一片,维尼奇乌斯仍被她身上纯洁完美的贵族气质和穿戴着的粗布奴隶披风的对比震撼了。爱情如烈火一般烧遍他的全身,它庞大无比,强烈无比,把他放在由思念,倾心、兽欲和无限的尊敬混杂起来的奇怪情愫中,绕得他晕头转向。只要看到她,他的心中就充满了喜悦,就好似一个口干舌燥的旅人发现了一杯水,细细地咂摸,沉醉在那份喜悦之中。她站在那个健硕的吕基亚人旁边,越发显得娇小、纤细,犹如一个稚子,他也注意到她现在瘦了,脆弱得仿佛风一吹就能飘走,脆弱得仿佛是一朵花,或者一个脱离了躯壳的灵魂,但这只不过愈发加深了他要拥有这个特殊之人的想法,和他之前在罗马和东方拥有过的所有女人相比,她完全不一样。他会乐意用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与她交换,就是把罗马拿来做价码,把世界的其他地方拿来交换,他也乐意。 若不是基隆眼疾手快拽住了他披风的一角,那一眼就会让他情不自禁,意乱神迷,什么都不想地就行动了。显然,那个希腊人就怕这个兴奋过度的贵族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来。基督徒们已经开始念祈祷词和唱赞美诗。很快,“主来吧”的声音响起,这声巨大的呼喊是确定他们对神的信仰,使徒开始了洗礼仪式,长老们将待施洗的信徒领至他的面前,他则从喷泉里掬水洒到他们头上。维尼奇乌斯突然非常确定,这个漫长、持久的夜晚永远不会结束了。他的耐心行将告罄。他想立刻跟着吕基娅走出这个地方,半路上抓住她,或者把她从她的居所里带走。 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慢慢有人走出这片墓地,基隆和他凑得更近了。“我们先出门吧,大人,”他悄声说道,“我们刚才一直戴着帽子,别人都在奇怪地看着我们呢。” 维尼奇乌斯留意了下,他的话确实不假。在听使徒讲道的过程中,大多数基督徒们都摘下了帽子,好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可这三个侵入者却至始至终地戴着帽子,没有露出脸。基隆的提议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只要他们出了门,就可以看清每一个离开墓地的人,那个巨人似的乌尔苏斯自然也很难被漏认。 “我们可以跟踪他们。”基隆低声说道。“我们可以看他们进了哪一间屋子。然后到明天,或者说是今天早晨的晚些时候,大人,你可以让你的奴隶们把所有的出口都堵住,然后把她带走。” “不!”维尼奇乌斯说。 “那么你想怎么样呢,大人?” “我们跟着她去她的住处,然后把她从那儿带走,马上就办!你准备好了吗,克罗顿?” “我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这个剑斗士嘟哝道。“要是我没把保护她的那头公牛给打趴下,你尽管把我降为奴隶好了。” 但是基隆却开始反驳,他抬出所有的神明,请求他们保持原来的打算不做变更。克罗顿的存在不就是万一他们被人认出来时好保护他们的吗?像这样实际孤身一人地抓走那个姑娘是冒险的行为,他们可能会被杀死!再说了,她也许会用什么法子从他们手上逃脱,藏到别的地方或者干脆出城,到时候他们该怎么办呢?为什么不去打稳赢不输的赌,反而把全部赌注都押在一轮可能让人死无葬身之地的赌局上? 维尼奇乌斯竭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当场在这个地方去追逐吕基娅,不在这片墓地里的人流中抓她,不过基隆也在他的脑袋里拧上了一根理性的丝弦,他几乎要答应下来,可是克罗顿却更关心他能干多少活,挣多少钱。 “让那只老山羊闭上他的嘴,主子。”他咆哮道,一脸恼怒和鄙视的表情,“让我用拳头砸穿他的脑袋。想当初,在布克森图姆,路奇乌斯·萨图尔尼乌斯雇我去竞技,在一家小酒店,有七个喝醉了的角斗士向我挑衅,结果他们没有一个不是断了肋骨才离开那个地方,我不是说就在这儿,在人群中把那个姑娘抓过来。他们大概会向我们扔石头或者给我们脚下使绊子。但是一等我们到了她家,我就可以把她往肩上一扛,带她到你说的任何地方,大人。” 听了这话,维尼奇乌斯很高兴。他喜欢听到这样的话。“那么就让这成为现实吧,以赫拉克勒斯之名起誓!”他立下誓言。“说不定明天我们可能会失去她的踪迹,但如果我们到那里就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今天晚上我们可以把她带走!” “那个吕基亚人看起来强壮得不得了。”基隆哼哼唧唧地说。 “又没人让你去和他掰手腕儿。”克罗顿吼了一句。 可是在城门外,他们不得不等了好久,黎明到来,等远方乡村里的公鸡都打过鸣了,他们才看到乌尔苏斯和吕基娅跟着几个人出来。基隆觉得他认出了那位使徒,他和另一位小个子老头走在一起,他们后面跟着几位中年妇女和一个提着灯笼的小男孩,大约有两百个男人和女人围着他们,这三个侵入者悄悄混进了人群中。 “你看,大人,”基隆用手指点,“你的姑娘被保护得很好。她和他们那位伟大的使徒呆在一起,就在前面。看,他们几乎都要在使徒面前跪下来了。” 人们确实在向包括了吕基娅在内的那一小群人下跪,可维尼奇乌斯却几乎没看他们一眼,他的眼睛一刻也没从那个姑娘身上挪开过。将她劫走的念头满满当当地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是一名指战员,突击、埋伏和奇袭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把战场上的精准作风拿来用在制定劫持她的计划上。他的决策是大胆的,也许甚至是冒进的,可是胆大无畏通常能在战争中带来胜利的战果,他回想起了以前,攻击越是大胆,赢面也就越多。 然而回城的路还很长,他有时间去思考别的事情,包括横亘在他与吕基娅间,由这份陌生的信仰造就出来的鸿沟。可现在这个思考来得太晚了,他明白了之前发生的一切及发生的原因。他有足够的敏锐来察觉他并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吕基娅,他想,她美得超乎想象,是一个成熟妩媚的年轻女子,让他欲火中烧。而现在,他能够看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与他人迥异的女人。这是一个因为她的宗教使她与众不同的女人,任何希望她屈服于肉体的欲望,顺从于男女私情的快感,以及用金钱打动她的想法都无异于痴人说梦。他终于了解到无论是他还是佩特罗尼乌斯于以往都不能了解的东西,他了解到,这个新的信仰将全新的观念灌输进了人类的灵魂,这种观念从来没有在人类中出现过,她也不会放弃她的信仰一丝一毫,如果说快乐之于她有什么意义,那么这个意义也将会与他对快乐的看法截然不同,无论是佩特罗尼乌斯、恺撒、皇室大臣还是整个罗马社会都不会对此事有更好的了解,他认识的其他女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成为他的情人,而唯有这个基督徒姑娘会是一个被牺牲的受害者。 想到这儿,他的腹内感到一阵尖锐、灼热的疼痛,感到有一种难以言述的愤怒,而他知道,这两者都没什么用处。把吕基娅掳走似乎不是什么问题,他差不多能肯定可以成功实施这一计划。可他也同样肯定,与她的信仰比起来,他所有的胆量,技巧,勇气和手段都算不上什么,他肯定他最终将失去她的心。某种特别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际,令他这位骄傲的罗马军团司令官打心底里感到沮丧。那是一个以前从来没有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想法。有生以来他一直坚信,强权统驭一切,打下帝国和治理帝国的铁剑与硬拳决不会受到挑战。可现在他却发现,世界上竟然还有其他不受约束的东西,而且,他还无法给它设定一个恰当的称谓。 它是什么呢?他无法看穿它的秘密,无法找出表述它的语言。从迟钝呆滞的大脑里,他所能聚合起来的全部画面就是那片墓地,那些集拢的人群以及身心投入地聆听一位老者宣讲的吕基娅。那位老者讲述的是一位转世为人的神明所受的磨难,他的寂灭与复生,他救赎了这个世界,他还许诺在斯梯克斯河(1)两岸的亡灵之地上将有无穷无尽的快乐生活。 想到这儿,迷惑混乱差点将他的脑袋撕裂,他几乎要对基隆的打扰表示感激了。这个希腊人哼哼唧唧,嘀嘀咕咕地诉说自己的命运,打散了那位贵族的担忧之情。他答应过寻找吕基娅,而他也找到了她,不是吗?他冒了很大的风险,这一点应该被记住。那么现在还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他并没有承诺去劫持她,谁能指望他这样一个可怜的伤残老人,一个缺了两根手指,一个满脑子都是研究学问,沉思冥想和正经工作的人做这件事呢?在掳走那位姑娘时,确实,我们相信众神会保佑这位天之骄子。可是众神不也曾不时在奥林匹斯山上饮酒作乐,没有关注人类的事务吗?这个希腊人指出,命运女神变幻无常,因为她蒙着面纱,她在白天就看不清楚东西,在日落如此之久后,她又怎么会留意到什么呢? “让意外发生吧。”基隆悲叹,“让那只吕基亚大熊把磨盘扔向尊贵的军团司令官吧,让他用酒缸或者水罐砸中那位尊贵的维尼奇乌斯吧,酒缸或者水罐砸出的回声会把可怜的基隆埋葬。” 他说智慧必须永远屈服于强权和实力,这是自然法则。他说他对这位尊贵的军团司令官的依附就如同亚里士多德对亚历山大的依附。只要高贵的大人信任他,在他们动手之前让他保管钱袋,就是那只他曾亲眼看见他拴在腰带上的那只钱袋,那么万一有什么不测发生,他至少也可以有法子雇人帮忙,甚至是去贿赂那些基督徒。 “为什么,”他呻吟道,“就没有人听从理智和经验的教导呢?” 维尼奇乌斯被转移了注意力,他从披风里面拽下装金币的钱装,把它扔到基隆的手里。 “拿着,闭上你的嘴。”他说。 金币的份量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它鼓起了这个希腊人的勇气,振奋了他的精神。 “现在我对这一切觉得好多了。”他说。“赫拉克勒斯和提修斯都曾有过艰难的时光,他们都经历过重重考验,但他们成功地解决了难题。如果我的最好朋友克罗顿不是另一个赫拉克勒斯,那么谁又是呢?而你,大人,我不会把你说成是一位半神人,因为你充满了神性,而且你不会忘记你谦卑、忠诚的仆人,他不定时的需要必须得以满足,因为当他沉迷于书本中时他便什么都忘了。几亩林荫地和一栋小房子将是您这位慷慨的保护人能给予的恰如其分的礼物。与此同时,我会成为你英雄事迹的见证者,在远处为你喝彩,祈求朱庇特助你一臂之力,假使事态恶化了,我也会高声喊叫,让半个罗马城的人跑来帮忙。 走路走得累了的他也想为自己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条路真是崎岖不平,难走的要命。”他议论道。“还黑咕隆咚的,我灯里的油全烧完了。如果伟大的克罗顿真的如他的名声那么强壮,能背着我,把我至少送到城门的地方,那么在稍后扛起那个姑娘之前,他就有了一次演练。他也将赛过维吉尔史诗里的英雄,所有贵族祖先的埃涅阿斯,他的行为将赢得所有正派的神明赞许,确保我们今晚大功告成。” “我宁愿举起一只死了一个月,长满了癞皮疙瘩的死山羊。”克罗顿瓮声瓮声地说。“不过你若是把刚从尊敬的大人那里得来的钱袋给我,我倒是可以把你背到城门去。” “折断你的大脚趾吧!”希腊人恼恨地反口回击。“从刚才宣扬贫穷和怜悯是最大美德的那位德高望众的老者那里,你就学来了这东西吗?我算是看出来了,就算是让你变成一个半生不熟的基督徒都不行。比起让真理挤进你那河马脑袋里,让阳光透过玛摩坦地牢的墙壁还要容易些。” “别担心。”克罗顿笑着说,他恐怖如任何猛兽,并且也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我不会变成任何一种基督徒,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我可不想有了上顿没下顿。” “如果你对哲学略知一二,你就会知道黄金不过是过眼烟云。” “太棒了!”克罗顿又笑了。“你用你的哲学对付我,我把我的想法塞到你的脑子里,看我们谁赢。” “一头蠢牛对亚里士多德说的话也不过如此。”基隆耸了耸肩言道。 这时,天色逐渐明亮起来,晨曦在城墙上显出微微的灰亮色彩。路边的树森,建筑和偶尔一现的坟墓开始显出灰蒙蒙的轮廓。大路上也不像之前那么空空荡荡;虽然天色尚早,菜贩子们却已经在赶路了。他们牵着驮满了新鲜蔬菜的骡子往城门口赶去。等他们到了那儿时,正好将是城门开放的时间。处处都有载着鹿肉和牛肉的货车发出吱吱呀呀的车轮声,大路上和大路两边的沙地上腾起一片薄雾,预示着会有一个好天气。从远处看,行人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若隐若现,不过维尼奇乌斯的眼睛却只盯着他前面吕基娅的纤纤脊背;在越来越明亮的夜色下,她的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银光。 “大人”。基隆在他身后开口。“我要是觉得你的慷慨大方到了头,那是我在羞辱你。我知道你的慷慨是没有止境的。虽然现在你已经兑现了一部分给我,但你不能就此以为我是出于一己私利才说这番话。让我再一次地向您提议:你去找出你天仙一般的吕基娅当下住的是哪一幢房子,回家去叫来你的奴隶,再带上一顶肩舆,不要去理会那头蠢象似的克罗顿的啰嗦。他催你立刻采取劫持行动,不过是为了从你身上多榨些油水。” “我在这儿等着你。”克罗顿挥着拳头说,“等着你的肩胛骨上裂开一条大缝,你死定了。” “而我在这儿等着你的一桶凯法利尼亚葡萄酒。”基隆和他针缝相对。“我会活下来。” 维尼奇乌斯什么也没有说。他们现在到了城门口,在这里,军团司令官又吃了一惊。两个看守城门的士兵在使徒经过时跪了下来,而他将手放在他们的铁甲上,并划了一个十字形的符号为他们赐福。这位青年贵族想都没有想过这个基督教竟然传播到了军团中,他不敢相信它竟然那么快就遍地都是了,就仿佛在一座拥挤的城池里,大火从一栋房子烧到了另一栋房子,它每天都以真正火灾的速度吸收新的信奉者。他还从这种信徒的增加联想到吕基娅身上。由于在城门值勤的士兵中有基督徒的存在,他现在深信,若是她想偷溜出城,她随时都能找到心甘情愿帮她忙的人。他忙不迭地感谢保佑他的众神,感谢她到现在为止一直没有觉得有出城的需要。 一穿过城墙外空空荡荡,荒无人烟的荒地,这些回城的基督徒们便开始分散成一个个小群体,消失在一幢幢房舍间。现在能将他们藏起来的人变少了,这三个侵入者不得不在跟踪吕基娅时稍稍退了退,拉开一些距离。每往城里多走一步,基隆便更紧张一分,他开始抱怨双脚流血,腿抽筋,他甚至比他们落开更远的距离。然而维尼奇乌斯并不在意他是跟上前还是留下来。他觉得他再也用不着他了。这个希腊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暴力行动中都派不上用场,让他回家也无妨。但是这个希腊人并没有和基督徒们一起消失于小巷中,他显然是一个地道的学者,维尼奇乌斯冷淡地想,却至少像一个书呆子似的对什么都好奇。他甚至时不时地一瘸一拐地加快点速度,继续恳求行动要克制,并推测着和使徒走在一起的那个驼背老头的身份。 他担忧地叹了口气,说道,“他要是高一点就像格劳库斯了。” 然而在到达台伯河对岸的一片片公寓楼之前,他们还有一段长路要走,当围着吕基娅的那小一人离开后,太阳已经越过了地平线。使徒,一个老婆婆,还有那个提着灯笼的小男孩儿沿着台伯河转弯走了;那个小个子老头、吕基娅还有那个大汉悄悄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他们走了一百来步,然后拐进了在一间卖鸟的铺子和一个橄榄油摊位中间的一个门洞里。 依基隆之见,那就是路的尽头了,他在离另外两个人五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把自己紧紧平贴在墙上,压着声音叫他们到他那里一会儿。 “我们要谈谈。”他悄声说。 “我们要行动”。维尼奇乌斯不耐烦地喝道。“绕到后面去看看这幢房子有没有别的路出去。”他下令。 那个希腊人大概花了一个小时来抱怨他长了水泡,可现在,他哧溜一下就跑出了巷子,快得就好像墨丘利的双翼长在了他的脚踝上似的。 “没有。”过了几分钟后他回来报告说。“这里只有一扇门。”接着他又尝试了一遍:“求求你,大人。”他双手合什,说道:“看在朱庇特、阿波罗、维斯塔、库柏勒、伊西斯、密特拉、丰饶之神以及东方和西方所有神灵的份上,放弃这个打算吧,听我说……” 可这时他却停下来了。他看得出来,什么都不必再说了。没有人在听。维尼奇乌斯已经激动得脸色发白,不过他的眼睛却眯了起来,露出势在必得的精光。轻轻一眼就足以表明,现在什么也阻止不了他,什么也不能让他改变主意了,他决不会回头。克罗顿像只野兽一样气势汹汹地喷着气,比任何时候都像被关在竞技场上的笼子里头的一头恶熊。他开始深呼吸,像一个摔跤手在比赛之前那样,往结实的胸膛里灌满空气,他弓着厚实的脊背,左右来回地弹跳,除此之外,他也没有显出任何害怕或惊慌的神色。 “我先进去!”他吼道。 “你跟着我进去!”维尼奇乌斯命令,他们二人消失在黑乎乎的门洞里。 基隆在最近的巷子的角落里蹦来蹦去。他在那里猫着腰,从墙后面探出头来焦急地四处张望,等待着接下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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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冥界的河流之一。 第二十八章 在走进一条又长又暗的走廊,并且进入走廊的深处后,维尼奇乌斯意识到,在这样一个地方,实现自己企图的困难程度可以得到证明了。这幢公寓的结构高耸窄仄,为了可以有尽可能多的可出租空间,罗马曾冒出来数千个木窝笼一样的建筑,这幢公寓就属于其中之一。这些房子建造的极其仓促,没用多少钱,每年都有一些房子倒塌,把房客埋在里面。这些是正儿八经的住人的蜂窝,因此满满当当全是挤挨刮蹭的角落,占这座城池人口大部分的穷人们就聚居在潮湿、阴暗的空间里。在一座很多街道都没有街名的城市里,这些简屋陋宅没有门牌号码,不论何时,想知道都有谁住在这里是门都没有的事情。房东们派他们的奴隶去收房租,没有人要求他们向城市调查官报告居住者的情况,他们经常也不知道是谁住在这些房子里。想在这样密密麻麻的蚂蚁堆里找一个人是困难的,尤其是在没有门房可以问询的时候。 又长又暗的走廊将克罗顿和维尼奇乌斯引至一处用作公共庭院,由四面墙壁围起来的狭小天井里,里面有一个固定在石槽上的喷水池,池水细细流淌,木头楼梯和石头天井楼梯在各面墙壁上蜿蜒盘旋,对着楼里的走廊,通向生活区域,底楼也开有一扇扇门洞,有的门洞上挂着一扇松松垮垮松木板房门,摇摇欲坠,其它的就仅仅遮了块破破烂烂的帘子,与庭院隔开。 此刻仍是凌晨时分,还没有人起床活动。维尼奇乌斯猜测,除了那些刚从奥斯特里亚努姆回来的人外,这幢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还在睡觉呢。 克罗顿在空院子里停下脚步,他四处瞅了瞅,吸着带着灰尘的空气。“我们现在干什么,主子?” “我们在门廊里等着。”维尼奇乌斯退回到阴影里。“也许我们可以等有人路过时问上一问。同时最好不要让人看到我们在院子里晃荡。” 他一下子想起基隆的规劝,他的规劝归根结底还是可行的。唉,他知道现在重新考虑也太晚了。倘若此时有几十个奴隶跟在他的后面,他就可以把门堵住,同时对所有或者大部分的住户进行搜查,那样的话,在吕基娅得到警示之前,他和克罗顿就可以一举成功地冲进她的房间。他确信这幢房子里住满了基督徒。他们会立刻让她知晓有人在挨家挨户地敲门打探她的消息,也因为同一个原因,不管向哪个正好经过此地的人打听都是一件危险的事儿。正考虑着他是不是应该干脆回家,召集他的奴隶,带他们来把这幢房子搜个彻底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男人从远处墙上一面挡了门帘的门洞里走了出来,他端着一个满满的大筐走向喷水池。 “他就是那个吕基亚人!”维尼奇乌斯的低语声兴奋得发哑。 “我现在就把他打倒吗?” “等等!”维尼奇乌斯命令。 他们站在门廊的阴影里,乌尔苏斯没有看到他们。在奥斯特里亚努姆过了漫长、饥饿的一夜后,他显然准备好了早餐,正镇定自若地去清洗箩筐里的菜,接着他又消失在先前出来的门帘后面。克罗顿和维尼奇乌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以为他们立刻就会冲进吕基娅的住房。可是他们在门帘后发现的却是另一条黑乎乎的走廊,它通向一个小花园,小花园里种了几棵柏树和香桃木,树林里露出一栋小土屋,小土屋和另一幢相邻的房子紧紧挨靠,那面墙上没有门。他们明白,眼前的情形使一切变得容易多了。在那个大一点儿的院子里有一点点变故都会导致各家住户里的人全涌出来,但是在这个小小的侧院里若发生什么事情,则不会被什么人看见或听见。克罗顿会很快压下任何抵抗,摆平乌尔苏斯,而且他们会在有人注意到他们到了这里之前就把吕基娅带出去,带到外面的大街上,一旦到了大街上就等于到了他们自己家里。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拦截他们,但倘若有人挡住他们的路,维尼奇乌斯只需亮出他的身份并请城防官来帮忙就行了。 乌尔苏斯差不多快走到小屋门口时,听到了身后快速传来的杂乱脚步声。他转回头,看到了疾速赶来的两个人,他把箩筐小心翼翼地放到身前的栏杆上。 “你们在找什么?”他问。 “找你!”维尼奇乌斯对他吼了一声,然后转头对克罗顿甩了一句。“杀了他!” 在乌尔苏斯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身陷危险之前,克罗顿便向一头老虎似的扑向了这个吕基亚人,他用一双铁钳似的手臂抱住他,但是维尼奇乌斯却并没有留在原地关注后续的结果,他对克罗顿杀人不眨眼的名声非常有信心,丝毫不怀疑他再过一会儿杀掉乌尔苏斯的可能性,他快速绕过他们,用肩膀顶开了房门,门被猛地撞开,显出了里面的单间屋舍。这是一个黑暗狭窄,到处都是恍恍惚惚的暗影的地方,不过壁炉里有一簇正在燃烧的火焰,火光照着吕基娅的整张面庞,照着她身边那个从坟场与他一起回来的矮个子老头。维尼奇乌斯在他们中间的出现太过突然,太气势汹汹了,吕基娅还没来得及喊叫出声,就被他拦腰夹住,他将她举过头顶,往门口走去。 她没有认出他是谁,直到他的兜帽转到一边,让她看见了他的脸,他用一只手臂将她搂在自己的胸前,用另一只手臂将那个老人往旁边一推,火光照出了他强壮、眼熟的面孔,这面孔曾经那么让人爱恋,现在又那么凶狠和可怕,她觉得她身上的血液冻成了冰,她的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她的喉咙哽住了,无法喊救命。她也确实尝试反抗他了。在他带她出去的时候,她抓住了门框,但是她的手指却从风化的石头上滑了下来,他带着她奔到了外面的小花园里。 哽咽晕旋,她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昏过去,然而,接下来的一副恐怖画面把她吓得清醒了过来。她看到乌尔苏斯和被他用强有力的胳膊紧紧摁在身下的那个人,那个人几乎是虚软地半缩着身子,他的脑袋在快断了的脖子上垂摆着,嘴里流出了血。乌尔苏斯抬起头,看见她和维尼奇乌斯,他在那颗鲜血淋漓的脑袋上又捶了一拳,然后像一只发了疯的野兽一样弓身冲向他们。 我死定了,那个年轻贵族想着,可接着他就停止了思索,他大概听到了吕基娅的大叫声,这叫声仿佛透过了烟雾,如同奇怪的梦呓一般传到了他的耳边:“不要杀人!”他觉得好像有一记雷声劈开了他抓住吕基娅的双手,接下来便是天旋地转,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二十九章 在小巷的角落里等候的时候,基隆的感觉好得很。他虽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可却从来不认为自己安全无虞。但是,他的好奇心胜过了恐惧心。他还想在维尼奇乌斯把那个姑娘带出来后随侍在侧;他想,那个时候的随传随到也许会派上大用场。 在这些算计中,乌尔苏斯没有占到什么分量,因为那个希腊人毫不怀疑克罗顿立马就会杀掉这个吕基亚人,其他的结果根本不在考虑之内。不过,他确实担心会从街上冒出一群人来,担心那些基督徒们会跑来支援,那样的情况下,他会用理性的劝告和执行恺撒旨意的威严来呼吁他们停手,这可能会给维尼奇乌斯留下深刻的印象。若是所有手段都不奏效,他会跑走找人帮忙,把巡城军队找来,让这个年轻贵族从暴民中间得以解脱,让自己再次赚上一笔好处。 说实话,他不看好维尼奇乌斯处理收尾工作的方式,这种作法显现出的是缺乏远见和过于冲动。不过他对克罗顿发达的臂部肌肉却推崇备至,他心想,不管多么匆忙,这个计划都会成功。“万一他们在那里遇到了什么变故,”他一边等待一边思考,“那位军团司令官会把那个姑娘扛上肩头,而克罗顿则会扫清障碍。” 可是,时间慢慢地流逝,他不喜欢在那条黑乎乎的门洞里的长久静默。 “若是他们没有立即找到她的藏身之处,或者在找她时引起了巨大的喧闹,那种情形下,维尼奇乌斯就会一直需要他,而他也可以从他身上敲出更多的塞斯特塞斯。” “敬爱的众神啊,请继续帮助我。”他祈祷。“不管他们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我都要捞上一把,他们全都是在为我忙活,可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 就在这时,在他一直监视着的那条黑乎乎、静悄悄的门洞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他认为他瞥见了什么行迹鬼祟的东西——他停下了他的美好畅想,又一次把自己贴到墙上,屏息静气,从角落里往外四处探望。 是的,他是对的,一颗脑袋,或者该说是半颗脑袋在门口露出来了一会儿,查看小巷上有没有行人经过。接着又不见了。奇怪,他想,那人要么应该是克罗顿,要么应该是维尼奇乌斯。可如果那姑娘在他们手上,为什么没有听见她的尖叫声呢?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对小巷子左瞧右看一番,确定没有危险?那不可能是因为怕有人看见他们,在回卡利那区的路上,看他们的人会多了去了——等他们到了卡利那区时,全城的人都起床了。 “那么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突然,他脑袋上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了竖起来,没几根头发是伏贴的,但是他相信,这些头发竖起来是由于恐惧,一个人影出现了,乌尔苏斯堵住了门洞,他肩膀上耷拉着克罗顿的尸体,他开始跑到空荡荡的大街上,向河边的方向跑去。 现在的基隆贴到了墙上,仿佛与灰泥和石灰融成了一体。“他要是看见我,我就死定了。”他的脑子里闪出这个念头。 然而乌尔苏斯急速跑过他所在的墙角,消失在另一幢建筑后面。基隆知道没什么可让他等的了。他拼命地沿着小路奔跑,牙齿吓得咯咯作响,他双腿如飞,就仿佛突然一下子年轻了四十岁。 他一边跑一边大口喘气。“如果他在回到这儿的路上巧不巧地瞧见了我,他会追上来杀了我的。救救我,朱庇特,救救我,阿波罗!保护我,赫尔墨斯!救命呀,基督徒的神!我要离开罗马,我要回到梅桑布里亚。只要不让我落到那个恶鬼的魔掌里,怎样都行!” 那个杀死了克罗顿的吕基亚人决不可能是个普通人。他边跑边想,也许他是个乔装成蛮族人的神明。一般情形下,过一天是一天的基隆对众神、神话、信仰、仪式和宗教嗤之以鼻。可此时此刻,他相信他们每一个都是真的。他还冒出乌尔苏斯是一个更高级别的神的想法,那个克罗顿的真正克星也许是基督徒的神。一想到要和这样的力量进行对抗,他就冷汗直冒。 跑过了六条巷子之后,他看见有几个劳工从路尽头向他的方向缓缓走来,这让他稍微镇静了些,他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一条门槛上,开始用披风的一角抹着额头上的汗水。 “我老了。”他呼赤带喘地想,“我需要平静和安宁。” 那群工人拐进了前面的一条小路,这条空空的巷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这座城市尚在睡梦中。罗马的富人区里,早晨显得更为忙碌,在这些人家,奴隶们必须得在太阳升起来时就起床;而在贫民区里居住的自由平民们是由国家供养的,他们不用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他们的早起是一项拖拖拉拉的工程,尤其是在冬天的时候。基隆在石墩上坐了一会儿,直到感觉到了早晨的刺骨寒气。他爬起来,往身上拍了拍,看看先前从维尼奇乌斯那儿收来的钱袋还在不在,然后,他迈着和往常一样的步伐向河边走去。 “在那里,我也许能看见克罗顿的尸首在哪个地方漂着。”他一边走一边想。“众神保佑我!如果那个吕基亚人是一个凡人,那么他可以在竞技场上通过竞技挣到上百万的塞斯特塞斯。若是他能把克罗顿像只木偶似地拧来拧去,又有谁可以打得过他?他每次踏上角斗场,人们都会付给他和他体重一样多的黄金!我怎么说起一只怪物来了?他比看守冥府大门的刻耳柏洛斯还要尽责地看守那个姑娘,算了,让他在冥府里腐烂好了,我不想让他接近我,他杀气太重,不合我的口味。” 可是接下来他做什么呢?从哪里着手呢?可怕的事情已然发生,他明白还将有更多的麻烦接踵而来。假若乌尔苏斯能把连克罗顿那样的猛士都给打趴下,那么,那个年轻的贵族也不会坚持多久。基隆可以随时对着任何一位神明发誓说,维尼奇乌斯成了一只鬼魂,此时在那幢该死的房子上空盘旋,乞求着让自己入葬。 “以卡斯托尔之名起誓!那可是一位贵族,是恺撒的一位朋友,是罗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贵族佩特罗尼乌斯的亲戚,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军队将领,他的死会引来一场杀戮,这是毋庸置疑的。可若是我到禁卫军长官的官衙透露几句内情,或是去拜访一下巡城军队会怎样呢?” 他将这个想法斟酌了一会儿,然而他并不看好这样做的前景。 “我完了。我把他带去了那所房子。他的奴隶和获释奴都知道我经常拜见他。有几个甚至知道我为什么拜见他。倘若他们指控是我导致了他的死亡该怎么办?即使在随后的审判中发现我无意置他于死地,将他引入埋伏时也毫不知情,他们仍旧会说是我干的。他可是一个贵族!他们不会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位贵族白白死去,必定会有一个替罪羊给他陪葬。假使我对一切保持沉默,悄无声息地溜出罗马,到某个行省去把自己藏起来,会显得我更有嫌疑。” 这一次,基隆要在两个“恶”中进行抉择。那自然是两个“恶”中哪一个“恶”的程度更轻,哪一个更好了。罗马是个幅员广阔的城市,但是这个希腊人相信一天两天的时间对他来说过于紧张了。任何人都可以直接找到巡城军队的长官,向他报告出了什么事,然后静待事情真相被调查出来,即使在此过程中这人会受到一些怀疑。但是基隆却不可能这么做,他宁可不和巡城军队和城防长官面碰面,他有充分理由推测,对他过往活动的深入调查会引发严重的后果,他会面临一大串问讯,他此刻宁愿对往事不予理会。 另一方面,如果他一跑了之,佩特罗尼乌斯就会相信,他做出了背叛维尼奇乌斯的事并且谋杀了他。佩特罗尼乌斯有巨大的影响力,他可以让全国的城防卫队听他的指令行事,他搜遍天涯海角也会找出罪犯。基隆灵机一动,想到最聪明的做法也许是直接去找佩特罗尼乌斯,告诉他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以此期待最好的结果。镇定和容忍是那一位最显著的优点,如果没有意外,基隆可以指望顺顺当当地把整件事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再说,佩特罗尼乌斯不需要听过多的解释,因为他在开头参与了整件事。也许佩特罗尼乌斯会觉得,相信基隆的无辜比相信城防长官更容易一些。 但是在投奔佩特罗尼乌斯之前,基隆必须要确定维尼奇乌斯出了什么事,而他对此一无所知。克罗顿死了。他看见了那个吕基人把尸体往河边扛去,而那也是他所看到的全部。维尼奇乌斯可能死了,可他也有可能只是受了伤,被囚禁了起来,直到基督徒们决定好该怎么处置他时为止。忽然,基隆笃定事情经过正是如此。那些基督徒不可能杀死一个朝庭大臣兼一位高级军官。这样的罪行会招来猛烈的报复,甚至有可能是对他们整个教派的残酷迫害。就是如此!基隆感觉好多了,最大的可能是他们会把他囚禁一段时间,时间长到足够把吕基娅藏到别的地方。 那个希腊人的前景被全新的光芒笼罩了。 “如果那个吕基亚食人兽没有在第一时间将他撕碎。”他自我安慰道,“那么他就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那么他就是我最好的证人。如果他证实我没有引他进入任何埋伏中,那么不仅我的麻烦全没了,我还将有一个崭新的飞黄腾达的机会!感谢你,伟大的赫尔墨斯!你可以再次期待得到那两头牛了。我可以给维尼奇乌斯的一个获释奴送话,告诉他去哪里找他的主子,若是他想跑去城防长官那儿报案,那也由他去,最主要的是不必由我去报案。此外,我还可以给佩特罗尼乌斯出主意,怎么去找维尼奇乌斯,由此赚上一笔,接下来一切会又回到吕基娅身上,但是当务之急是我必须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他想来,对那天晚上在德玛斯磨坊的那个乌尔苏斯,他曾有过质疑。但片刻之后他就压下这个想法,那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放弃了,他再也不想与乌尔苏斯有任何牵扯,就他看来,由于格劳库斯还好好地活着,必定有几个基督徒长老已告诫过这个吕基亚人,不准他杀他,这意味着他现在将把基隆看作了是一个谎话连篇的长舌妇。他决定,也许让欧里奇乌斯去事故发生的那幢房子里打听打听消息会好一些。与此同时,他需要大吃一顿,洗个澡,有个休息的地方,在那个无眠的漫长夜晚,那场他去往奥斯特里亚努姆的历险以及接下来穿越台伯河的夺命狂奔彻底把他累垮了。 然而,在这一系列的惧怕和一个个主意中,有一种快乐一直延续着,不管他的推测指向何方,都有一个明快的想法屹然不倒——他手里还有钱。维尼奇乌斯在家里的时候曾经给过他一个钱袋,在从墓地回来的路上,维尼奇乌斯又扔给他过一个钱袋,现在,这两个钱袋都被他掖在腰带内里。在经受了一晚上的惊慌害怕之后,这东西是一个值得拿来庆贺的理由,他决定犒劳一下自己,享用一顿比平常丰盛的美餐,比平常精致的美酒。 酒店一开门他就进去大吃大喝了一顿,把洗澡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只想睡觉。一晚上的刺激让他站都站不稳,他歪歪扭扭,摇摇摆摆地走回位于苏布拉区的住所,走回他前几天用维尼奇乌斯的钱买下的一个女奴那里,在那儿的一间和狐狸洞一样黑乎乎的屋子里,他倒在了一张窄床上并且立刻睡着了。 他打了一整天的呼噜。只有在晚上,在太阳落山之后,他的女奴告诉他有人在门口找他时,他才睁开眼。不过,用“睁开眼”这个词并不正确,他立刻清醒了过来,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穿回披风和兜帽,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往外窥视,但是他看见的东西让他吓得没了呼吸,出现在门外走廊上的是那个高大的乌尔苏斯。 基隆的牙齿就像伊比利亚响板一样咯咯相碰,他的脑袋和双腿都冻成了冰块,他的心脏不跳了,火炽火燎的感觉冒了出来,他感到骨髓里的灼热刺痛。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可就算是那个时候,他的声音也仿佛是含着哭腔的呻吟。 “我不在家。”他结结巴巴对那个女奴说。“告诉他我出去了……我不认识这个人。” “可我已经告诉他你在家里并且在睡觉,主人。”那个女奴说道。“可他说要立即把你叫醒。” “我要——”基隆想恐吓她一下,可他使了半天的力气,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声惊恐的尖叫。“哦,神呀!” 乌尔苏斯似乎没耐心了,他从门口跨了进来,把脑袋探进屋子里,“基隆·基隆尼德斯!”他的声音轰隆隆地就如同山上的熔岩。 “祝你平安!祝你平安!”基隆急急忙忙地说。“祝你平安,兄弟!平安!平安,最好的基督徒!是的,我是基隆,可是有点不对劲……我们并不认识!” “基隆·基隆尼德斯,”乌尔苏斯再次叫他的名字,“你的主子维尼奇乌斯想让我把你带去见他。” 第三十章 剧烈的疼痛使维尼奇乌斯醒转过来。一开始他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他的脑袋晕晕的,眼前好像蒙上了一层云雾。意识渐渐回笼,他极力透视过一层飘渺的迷雾,发现自己挣眼看见的是三个俯身围住他的人,他认出了其中的两个——乌尔苏斯,还有扛着吕基娅出门往花园里走时,他撞翻在一边的那个小个子老者。第三个人他从未见过。那人正抓着他的左手,从手腕往上捏他的胳膊,一直捏到肩膀和锁骨上,正是这一番推拿引发了刺骨的疼痛,让他以为自己在受到虐待。 “杀了我吧。”他咬着牙发出嘶吼,可是他们却没有听他的。乌尔苏斯一脸忧虑的神色,他那张凶猛的蛮族人面孔上一副焦虑的表情。他怀里捧着一推干净的白色碎布,碎布被撕成长长窄窄的布条以用作绷带。这时,老者对那位他不认识的施虐者开口了: “格劳库斯,你确定脑袋上的伤口不会让他丢了性命吗?” “非常确定,善良的克里斯普斯。”这位大夫说道。“做战船上的奴隶的时候,后来在那不勒斯的时候,我都处理过很多伤口,我就是凭这门本领赎回了我和我全家的自由。脑袋上的这个伤口不算严重。乌尔苏斯抢走那姑娘后并把他往墙上抡的时候,这个小伙子用胳膊抱住了脑袋。他的脑袋保住了,不过他的肩膀却脱了臼,膝盖扭伤,锁骨摔伤,胳膊也断了。” “你给我们不少人包扎过伤口,”那个叫克里斯普斯的人说道。“你是有名的巧手大夫。正因为如此我才让乌尔苏斯马上把你带到这儿来。” “不过在路上他对我坦白说他昨天晚上打算杀了我。” “是的,他对我说过这事儿。他以为他会拯救我们所有的人。不过我了解你,格劳库斯。我了解你是多么善良的一个人,了解你有多么热爱基督。我解释说指控你的人一定是个骗子。” “我把魔鬼当成了天使。”乌尔苏斯叹息地说。 “我们稍后再讨论此事。”格劳库斯耸了耸肩。“现在让我们来处理这个小伙子的伤。” 维尼奇乌斯意识到,疼痛之所以这么锥心入骨是因为这个大夫在把他断了和脱臼了的骨头推向原位。即使克里斯普斯用水擦了他的脸,他还是不断陷入昏迷。这也许不失为一件好事,因为这样的话,在格劳库斯把他错位的上臂扶住并推回原位时,在固定他的腿,用微微洼陷的小木板做成的裂片紧紧绑住他的胳膊和腿的时候,他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但当手术完成,并且他的意识在清醒后持久了些的时候,他看到吕基娅也在,就站在他的小床旁边。她提着一只青铜小水桶,格劳库斯正从里面蘸水为他抹脸擦头,不过一开始时,他把她当成了一个梦,一个幻觉。 “吕基娅。”在停顿了很久之后,他终于低声叫出了她的名字,他看到她手里的水桶颤动起来。 “祝你平安。”她说。看向他的时候,她的双眸里盈满了哀伤。她的声音细小温柔,脸上的表情显得既怜惜又难过。 而他则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要把她装进眼里,把她的样子印在眼上,以便即使他闭上眼睑,她的模样也不会消失。她清减了,脸色也不如从前。她的脸整个小了一圈儿。她比以前更瘦、更苍白了,但尽管如此,在他直勾勾地注视下,还是有一抹红晕染上了她的脸庞。他看向她那一头修长的深棕色头发,含悔带恨地看着她羸弱的身躯上那件劳动妇女穿的没有腰身的托加,两个想法钻进他的脑海,如手术探针一般:一个想法是,他仍然想要她并将永远要她,另一个想法则明确告诉他,她看起来那么憔悴,那么苍白,她生活的那么贫苦、困顿,责任全都归咎于他。是他将她驱离了安全舒适,有人关爱,有人照顾的家,是他把她赶到了这个简陋的小屋里,是他令她穿上了那件黑羊毛外袍的乞丐服。而因为他想让她穿凌罗绸缎,戴金银珠宝,他遗憾、羞愧、悔恨地呻吟出声,他感到揪心地难过,如果他能动的话,他会跪在她的面前乞求她的原谅。 “吕基娅,”他说道,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口气,“你没有让他们杀了我。” “愿神保佑你安然恢复健康。”她用难以形容的甜美声音回答了他。 维尼奇乌斯确信没有药物能比这句话更有助于他的康复。他知晓他给她带来的一切伤害,还有他差点得手地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伤害。他没有在意有可能经她之口说出的陌生的基督教教义。他只把她当作他最爱的人来听她说话,他从她的话语中寻找异样的温暖、关爱以及对于他的倾慕,他惊讶于她的善良程度和同情程度,他不觉得那样的善良和同情有在人类身上存在的可能性。就在片刻之前他还疼得受不了,而现在突然涌来的温情消耗掉了他正恢复过来的力气,他觉得无力和无助,就仿若在某个不可知的空间里滴溜溜地旋转;但他又觉得安定和欣慰,幸福和满足。此时此刻,他相信,在幻觉般的虚弱无力中,一位可爱的女神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时候格劳库斯已经擦拭完了他头上的血迹,也给他的伤口上抹好了药膏。乌尔苏斯从吕基娅手上把水桶拎了过去,她则端着一杯掺了酒的水递到他的嘴边。维尼奇乌斯渴极了,他大口大口地吞咽下酒水,感觉好了很多。最严重的疼痛感已经过去,他身上裂开的伤口已经停止了流血,并且在绷带下开始愈合,他清醒,、明白、对周围的一切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还想喝。”他说。 吕基娅拿着空杯子离开了房间,这时克里斯普斯和格劳库斯简单交谈了几句,然后来到床边。 “神没有让你做出罪恶的行动,维尼奇乌斯。”他平和地说道,“而是让你活了下来,让你可以考虑考虑你几乎得手的事情对不对。人类在他的面前不过是尘埃,他把你交到我们的手里,没有什么帮得了你,我们崇拜敬仰的基督命令我们连敌人也去爱。我们为你处理伤口,祈祷你完全康复,正如吕基娅对你说过的那样,但是我们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接下来,你要好好地问问你自己,你该不该再继续去迫害被你害得没有了家,没有了家人的那个姑娘,该不该伤害我们这些用慈悲和善良回报你的暴行的人。” “你们要把我丢在这里吗?”维尼奇乌斯紧张地问。 “我们没有选择。我们不得不离开这幢房子。城防长官会来追捕我们的。你带来的那个人已经被杀死了,你是一个有钱有势的人,而且你负了伤,当然了,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没有做任何引发你受伤的事情。可是我们却要承担法律的制裁。” “不要担心受到任何迫害。”维尼奇乌斯说。“我会保你们平安无事。” 克里斯普斯不想跟他说,比起城防长官和巡城军队,他们更在意的是保护吕基娅不受他的可怕关注。 “你的右手没有受伤,大人。”他说。“这儿是一支铁笔和几块书写板,下命令给你的仆人们吧,让他们今天晚上带肩舆来接你回府,你在自己家会比在这些破地方休息得更好。这些房子是我们从一个寡妇那儿租来的,她很快就会过来了,她的儿子可以替你送信。至于我们,我们必须要去别处寻找住所。” 维尼奇乌斯感觉血色从脸上褪去。他知道这些人想把他和吕基娅隔开,倘若他现在失去了她,他也许将再也见不到她了。他察觉到,有一种神秘的外在力量在他和吕基娅之间制造出了不可逾越的障碍;他也了解到,他必须得找到新的法子来赢得她的心,可是眼下他没有时间来思考这种事,这个认知太突然了,他来不及做任何严肃的思考。他也明白,他的保证对这些小心谨慎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份量,他可以发誓将她立刻送还给彭波尼娅照管,可是他们有权不相信他说的任何话。而其实,他知道,他本来正是可以那么做的!他本可以到奥路斯和彭波尼娅面前,对他们发誓,说他再也不会去苦苦缠着吕基娅不放,他们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找到她,把她再带回家里。 不,他的保证在这里将一文不值。他发出的任何誓言都不能阻止他们将她带走,尤其是他没有一个他们可以信任的基督徒身份。他能用来发誓的全是他自己都不能相信的众位天神,而那些天神在基督徒眼里都是堕落和邪恶的。 他急不可待地想让吕基娅和她的这些陌生的新监护人相信他是可以被信任的,可要做到这一点他需要时间,而现在他并没有时间。他还想和她在一起多呆上几天,像一个落水之人抓到了一截木板或者一块断了的船桨那般,他固执地以为,如果有了这几天的时间,他或许就能想到什么管用的办法,或者,也许他能想到什么有分量的说辞,让他们的关系更加亲密,或者,会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好运气,能让他和其他的基督徒达成协议。 他一动不动地想了一会儿,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听我说,你们这些基督徒。”他开始讲道理,表决心。“我昨天晚上在奥斯特里亚努姆,与你们在一起。我听了你们说的一些教义。那对于我来说是全然陌生的,我对其毫不了解,但是你们的行事作风让我确信你们是善良、诚实的人。对你的寡妇房东说,你们不离开了。她在这里安全得很,没有人会找她或者你们的麻烦。我对此作出保证。让我和你们在这个地方多呆几天,问问你们的朋友格劳库斯,他好像知道怎么让一个病人重新站立起来,问问他我现在是不是能被搬到别的地方,我的骨头断了,骨头长好需要时间,所以我必须留在这里,除非你们用蛮力把我扔出去。” 瘀肿重伤的肋骨使他呼吸困难,他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 “没有人会强迫你做任何事,大人。”克里斯普斯说,“我们只是自己搬出去而已。” 然而这个年轻的罗马人不习惯有人置疑他的想法,他的眉毛因为愤怒而紧皱起来。“等一等,”他说道,“让我歇口气。好了,听着。没有人会在罗马寻找克罗顿,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他要去贝内文墩,瓦提尼乌斯雇了他去那里竞技,没有人看见他和我进了这幢房子,除了一个希腊人,他为我办事,并且昨晚还和我们一起去了奥斯特里亚努姆。我会告诉你们他住在哪里,你们可以把他带到这儿来,我会命令他把嘴封上,什么都不要说。我会给我的府里写封短信,告诉他们我也去了贝内文墩。如果那个希腊人已经向城防长官报了案,我会作证是我亲手杀了克罗顿,是他打断了我的胳膊,所以你们不会受到追究。我以我已经去世了的父母的亡灵起誓,我会照刚才说的去做。所以你们也留在这里吧!你们会很安全!没有人会碰你们一根汗毛!好了,现在去把那个希腊人带到我这儿来,他的名字是基隆·基隆尼德斯。” “如此,格劳库斯可以和你一起留下来,大人。”克里斯普斯点了点头,仍然对他的提议持保留态度,最终没有改变主意。“他和那个寡妇可以一直照顾你到康复为止。” 小伙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的眉毛地拧了起来,让人感觉到危险。不过他克制住了自己。 “听我说,老人家。”他说道,“听得仔细点,你看起来是个正派的人,但是你没有把你真正的想法告诉我。你害怕我会召集我的奴隶,让他们把吕基娅给劫走。我说的对不对?” “对。”克里斯普斯带上一丝严肃的表情说道。 “那么注意,我会当着你们的面对基隆进行交待,你会听到我说的一切,我还会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写下给我家人的指令,让我的人知道我已经出了城,所以他们不会以为我会回府,除了你们自己的人,我不会另找送信的人。所以……仔细地想上一想吧,想一想,不要再激怒我了。不要让我发火。” 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带着愤怒的狰狞;祈请、恳求以及解释的需要让他心生厌恶。 “你以为,”他吼道,“我会不承认为什么呆在这里吗?当然是为了看到她!不管我说的是什么,随便哪个傻子都能明白,但是我永远不会再试图用武力夺走她。” 在放低姿态做出这样的承诺后,他的声音又尖厉冷淡起来。“说到这儿,你应该知道一些别的事情,克里斯普斯。如果她没有留下来,我会扯掉这些绷带和护板,不吃你们给我的任何食物,不喝你们送来的水,你们将为我的死亡承担罪名,你们给我包扎伤口不就是让我受折磨的吗?你们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杀了我算了?” 怒火和虚弱的身体让他耗尽了精力。他的脸色比铺在他身下的那张破烂床单还要白上几分。吕基娅在房间听到了全部对话,她完全相信,维尼奇乌斯说得出就会做得到,她突然害怕起来。她从来没想过要让他死。受了伤和没有防卫能力的他在她心中激起的感情只有怜悯。她既没有想到要害怕他,也没有对他可能做出的任何举动感到惧怕。她自己的生活经历了神奇的变化。从逃离他之后,她就一直和这样的一群人生活在一起,这些人每时每刻都在宗教狂热中度过,这些人活在一种永恒的心灵修炼的状态里,这些人将他们的生活建立在奉献和给予上,这些人的谦逊和慈悲行为没有止尽。她开始深入融进这种新的宗教,取代了她曾丧失了的一切。这宗教现在成为了她的家,她的家人,她在今生和来世幸福的全部希望,它也使她成为神灵附体的基督教女信徒之一——这些女信徒改变了世界的认知。维尼奇乌斯在她的生命里扮演的角色对她曾经非常重要,她无法将他忘怀,维尼奇乌斯对她生活的侵入显著得难以否认,她曾一度一连好几天地想着他,祈祷着可以有机会按照基督的法则去对待他,用善意回报他的迫害。用她自己含着爱的善良回馈他的恶行,瓦解他的意志,将他争取到基督身边,挽救他,她似乎觉得现在就是这样一个时机,她的祈祷被听见了,被回应了。 “克里斯普斯!”仿若被一个圣灵推动着,她急急忙忙跑到他的面前,她的声音也不是自己的了。“我们要和他呆在一起,直到基督使他康复为止。” 那位年迈的长老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他习惯了从万事万物中寻求神的指示,她神灵附体的状态提醒了他,她可能是在做一个有更高神力的人的代言人。他颇受震动地垂下了头。 “就按你说的办”。他表示同意。 克里斯普斯的快速妥协在维尼奇乌斯心上留下了奇怪和强烈的印象,他目不转睛,一刻不停地看着吕基娅。他惊宅地注意到基督徒们把她当成了一个西比尔,或者说是一位神圣的女祭司,来服从和尊敬,他自己的心中也开始升腾起一股敬意。他所感受到的爱慕中添入了一种敬畏的感情,这种感情与倾心相爱非常接近,令那种爱慕她的念想变得似乎不合宜或者不应该了。他也无法接受他们之间在角色上的转换。现在,他的命在她的手里,而不是她的命攥在他手里。他再也不是他们二者之间关系的驱动力量或者决定性力量了。相反,病弱伤重的他成了无助和没有防卫能力的孩童,要受她的照顾。若是和他所认识的别人有这种关系,这样的仰仗将会难以忍受。事实上,对一个年轻的贵族来说,这是一个不可饶恕的侮辱,对一个自强、骄傲和自大如他这样的人来说,这是完全不能容忍的。 不过,和她有这样的关系,并不令他觉得低人一等或者矮人一头,他既没有感觉受到羞辱,也没有感觉受到轻视。实际上,他是心怀感激的,从来没有这样的感情困扰过他,以他的天性,做出这样的妥协能让每一个认识他的人大吃一惊。他也知道得非常清楚,哪怕就在一天前,他都不会闪出一丁点儿这样异想天开的念头。他怀疑哪怕就是此刻,如果他努力理清了这些念头,他也会大吃一惊。然而他不想对这段让人难以相信的经历的任何部分有所置疑,不想暗地里破坏了充满了内心的欢乐。和她在这里,和她呆在一起,他只感觉到幸福和满足。 他甚至无法确切说出他的感受。是的,这里面有感激——对这一点他毫不讳言——但是这里面还有另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对他非常新颖,他几乎不能对其加以定义。在他对这个姑娘感受到的爱慕和敬畏中,一种完全陌生的谦逊感觉加入了进去。不过,不久之前,大起大落的情绪波动耗尽了他的精力,他说不出话,惟有用眼神表达自己对她的谢意。他太高兴能和她呆在一起并且天天看到她了。他明天能看到她,就像他今天看到她这般,也许明天之后很久还能长长久久地看到她。 这时,又有别的与他的经历范畴完全不同的感受出现在他脑海中,动摇了他对自己的认识。作为一个残酷无情的战士,一个无所畏惧的指挥官,他突然害怕了起来。吕基娅又给他递去一杯掺了酒的水,他拿住水杯,将水咽下去,他有一种去握住她手的冲动,就像他以前一有机会就要碰碰她那样,但是他忽然焦躁地想到,这些新的认知会继续出现,他永远也不会放弃他费劲得来的一点点进展,他不敢那么做。 而这个感受让他极度困惑地告诉自己,他还是那个在闻名天下的帕拉丁宫宴会上贪婪地压上她的嘴唇,毫不在意她是怎么想的维尼奇乌斯吗?还是那个发誓会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到府上或者下令鞭打她的维尼奇乌斯吗? 第三十一章 另有一件事情让维尼奇乌斯感到担忧,那就是外援可能会来的过于快速。基隆也许已经跑到城防衙门里报告了他的失踪,或者可能带话给了维尼奇乌斯的获释奴,若是出现那样的情况,城防卫队差不多会随时冲进这里。假使如此,他可以下令把吕基娅带走,把她关在自己的府里,他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但是他知道他根本不会试之以行。诚然,他冷酷独断,没有耐性,无视他人的权益,想要什么就去拿来,一点不会对他看上的东西手下留情。但是,他既不像尼禄那样残暴和奢糜,也不像提盖里努斯那样邪恶和刻毒。军旅生活造就了他严格服从命令的性格,让他满脑子都是公平竞争和愿赌服输的概念,让他恰好有足够的理智意识到,那样的行为是卑鄙无耻的。如果他身强体健,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行动,愤怒可能会导致他做出那样的行为,可是眼下他无可奈何地躺着,动弹不得,而且还有着较为温和的心境和情感,他当务之急的一个担忧就是,不能有人来干扰他和吕基娅。 他所惊奇的是,无论是吕基娅还是克里斯普斯都没有向他索要抵押品,倘若他处在他们的位置上,他会要求用一个人质作为抵押。然而从吕基娅袒护他,替他们决定他们与他呆在一块儿后,没有一个基督徒再提起关于另寻其他住处的一个字,就仿佛他们知道会有一位未知的,超自然的力量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前来帮助他们。在墓场听使徒布道时,维尼奇乌斯曾失去了何为真实,何为不合逻辑的判断能力,现在他还没有摆脱神迹干涉的臆想。他的现实界限已经扩展到了天空;严酷的现实、迷信和心灵的神秘,这些范畴开始在他直截了当、界限分明的头脑里纠结缠绕,成为错综复杂的一团。不过他对此事有清醒的认识,他再次对他们提起那个希腊告密者,并且再次要求他们找到基隆,并把基隆带到那里去。 他们商量了一会儿。又有几个人进了屋,那位使徒也在他们中间,他在搁板桌后面找了个位子安静地坐着,不过做决定的人是克里斯普斯,乌尔苏斯已经准备好了去找那个希腊人,维尼奇乌斯可以告诉他基隆的住所在哪里,因为在去奥斯特里亚努姆的那晚之前,他曾派奴隶找了他好几个星期,可是那个狡猾的希腊人很少呆在那儿,除非他觉得他被找到的时机合适了。他在一张蜡板上写了几个字,将其交给克里斯普斯。 “我写了信给他。”他说,“因为他是一只奸滑、多疑的狐狸,可能不愿意来。他以前这样干过,只要他觉得我会对他发火,他就会让别人对我的人说他不在家。” “不管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都会把他带到这儿来的。”乌尔苏斯说。“只要我找得到他就行。”他披上一件斗篷,匆匆出了门。 在罗马,即使方向明确,要找到一个人也是不容易的,不过乌尔苏斯对这座城市了若指掌。而且他还具备一个丛林居民的敏锐追踪能力,所以,他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了基隆的住处。然而,进了屋后他就没有能认出基隆来。他只见过基隆一次,而且是在黑暗中的会面。另外没有人会从这个吓得缩成一团,趴在门缝上看人的老希腊人身上看出那个令人信服、自信满满的劝说者的影子来。 基隆很快意识到虽然乌尔苏斯看着他,但并没有认出他来,他的呼吸稍稍自在了些,当看到蜡板上维尼奇乌斯的信函时,他更加安心了,至少那个军团司令官没认为他出卖了他,把他当成一头羊似地领到屠宰者手里。他认定那些基督徒没有杀他是因为他举足轻重的地位。在这座城市里,没有几个人敢对这么一个有钱有势,影响深远的人动上一根手指头。很好,基隆安慰自己,他也会庇护我的,若是我需要保护的话,他要是被杀了,就不能用这种方式召我前去。 受到鼓舞,他问了一个问题:“告诉我,好兄弟,我的朋友,尊贵的维尼奇乌斯有没有派顶肩舆来接我?我的双腿肿胀,几乎走不动路。” “没有肩舆。”乌尔苏斯说。“我们只能靠双脚走路。” “那要是我不干呢?” “请不要那么做。”乌尔苏斯并不是在发出威胁,但显然争辩是没有用处的。“不要拒绝,你必须来,所以不管怎样你都得走。” “是的,我会走,但我只是愿意走才走。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因为我是一个自由的公民,而且还是城防长官的私交好友。作为一个有学问的人,我有各种反抗暴行的办法。我知道怎么把人变成动物或者树木。不过我会去,我会去的!只是要让我披上一件暖和点的披风,戴上大一点的兜帽就行。要不然我就永远也出不了这个城区了。我在这里做了很多善事,很有名气,路上的每一个奴隶都会拦下我,亲吻我的双手。” 他换了一件把他包裹得更严实的披风,并戴上了一顶大大的高卢兜帽,他害怕万一他们到了亮堂的室外后,那个乌尔苏斯认出他的身形特征。 “你要带我去哪里?”在他们走路的时候他问道。 “那个地方叫台伯河对岸。” “我在罗马时间不长,所以我还没有去过那里,但是我想即使是在台伯河对岸,也有热爱神的人。” 乌尔苏斯是个纯朴没有心机的人,然而他并不愚笨。维尼奇乌斯道破这个希腊人和他一起去了奥斯特里亚努姆,后来又看着他和克罗顿进了楼内时,乌尔苏斯是在场听见了的。 “不要撒谎,老人家。”他警告基隆,“你昨天晚上和维尼奇乌斯在奥斯特里亚努姆,今天早上还在我们家的大门附近。” “啊,这么说你的家就是在台伯河对岸了?我说过,我刚来罗马,还不知道这些城区的名字,是的,我的朋友!我当然在你家大门外呆过。我用所有圣贤的名义去哀求他不要进入的地方还能是哪个呢?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他一起去奥斯特里亚努姆吗?我现在已经花了一些功夫来渡化他,我想让他听听大使徒的讲道。愿神的光茫照耀他的灵魂。就如同照耀你的灵魂一样!你是一个基督徒,对不对?你想让真理战胜谬误,对不对?” “对的。”这个吕基亚人语气谦和地说。 这时,基隆迈开了大步,坚信一切尽在他的掌握,“维尼奇乌斯是个有钱人,他是恺撒的朋友,他多次受到恶灵的怂恿,那是不应该的,但如果他掉了一根头发,就只有神来保护我们所有人了,恺撒会为了他向所有的基督徒发起报复。” “我们有比他更强大的主来保护。”乌尔苏斯说。 “非常正确!非常正确!”然而又有新的一波担忧缠住了这个希腊人,令他感到慌张。“你们的人打算怎么处置维尼奇乌斯?” “我不知道。基督命令我们要以慈悲为怀。” “你说的再好也不过了!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要不然你们就会在地狱中受到炙烤,像一根塞满了肉馅的香肠在平底锅上受炙烤一样。” 乌尔苏斯叹了口气。猛地发火时,他是个令人感到恐怖的人。但是基隆觉得他随时都可以把他揉捏成他想要的样子。在此时,为了找出劫掠吕基娅的行动中出了什么差错,他摆出最严肃的表情,语气也严厉到极点。 “你们的人是怎么处置克罗顿的?”他质问。“说实话,什么都不要隐瞒。” 乌尔苏斯又一次地叹息出声,“维尼奇乌斯会告诉你的。” “那么我可以理解为你用刀杀了他,或者用棍子把他打趴了下吗,是不是这样?” “我只有两只手。” 对这个蛮族人身上的超人力量,那个希腊人产生一股无法抑制的崇拜之情,“愿普鲁托将你下——呀!我的意思是说,愿基督宽恕你。” 他们安静地走了一会儿,然后基隆又转回头对那个一脸沉闷的蛮族人说话。 “我不会告发你的。”他安慰他,“但是要小心告密者和巡夜的卫队。” “我怕的是基督。”那个谦顺的大个子说,“而不是城防卫队。” “这也非常正确!谋杀是所有罪恶中最坏的一种,大多数时候它也是相当严重的一种罪行。我会为你祈祷的,但是如果你现在不立刻发誓决不对人动手,发誓哪怕一根手指也不碰别人,我担心我的祈祷不会起到作用。” “可事实是,”乌尔苏斯唉声叹气地说“我从来没有因为想杀谁而去杀人的。” 但是基隆想为自己未来的安全打下坚实的基础,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情。他一个劲儿地催促乌尔苏斯立即发下誓言,并且继续声讨谋杀的罪恶之处。他还试图询问乌尔苏斯有关维尼奇乌斯的情况,但是这个吕基亚人回答得不情不愿,他说维尼奇乌斯会告诉希腊人他该听到的一切。这么说着话的时候,他们走完了从苏布拉区到台伯河对岸的那段长路,他们发现自己到了早上维尼奇乌斯消失不见了的那幢房子前面。基隆的心又怦怦跳了起来,他仿佛觉得乌尔苏斯在不怀好意地瞅着他。 “人死不能复生。”他喃喃自语。“他要是真的打算杀我并且真的来杀我了,那么他对杀我抱有什么看法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更宁愿看他被闪电击中,和所有其他吕基亚人一起被击中,啊,宙斯,如果可以,为了我击中他吧!” 他咕咕哝哝地说着夜晚的寒气所带来的种种不便,把脑袋往那顶高卢兜帽里缩得更深了。我是安全的,他对自己这么说。什么事儿也不会发生。可当想及要面对他在墓地上见过的那些人时,他酒两腿打颤,当他和乌尔苏斯终于穿过了走廊和第一进院落,并且发现他们靠近了那片小花园时,他放慢了脚步,并最终停了下来。 “让我歇口气。”他说。“要不然我就对维尼奇乌斯说不了话,无法带领他获得救赎了。” 他听见了从小屋子里传出的歌声,“那是什么声音?”他问。 “你还说你是个基督徒,”那个吕基亚人摇了摇头,“你难道还不知道我们每吃完一顿饭后都要唱赞美诗,赞美救世主的吗?一定是玛丽娅和他的儿子回来了,并且准备好了晚饭。使徒可能也还在那儿,他每天都来看她和克里斯普斯。”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好吧,没关系,我一定是脑子一时糊涂没有想起来,请直接带我去维尼奇乌斯那里,如果你可以的话。” “他们全都呆在一个大房间里,别的房间里都只是一个一个的小隔间,里面只放得下一张床板,放不了其他任何东西。不过我们还是进去吧,你可以在里边歇息。” 他们进入了灯光昏黄的房间。乌黑的冬日夜晚只不过是加深了屋内的阴暗,而廖廖几盏油灯的微弱灯光对驱散黑暗并无多大作用。维尼奇乌斯没有认出带着兜帽的基隆,没有灯光照到他的脸上,但他反而猜到他就是那个希腊人,因为他极力伪装自己,而基隆也看到了那张小床和躺在床上的维尼奇乌斯。他直接奔向他,看也没有看其他人一眼,好似这个受伤的人是他安全无忧的最佳保证。 “主子!大人!”他哭道,双手合在一起,仿佛是在哀号一般。“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呢?” “闭嘴,听我说!”维尼奇乌斯厉声喝道。 他用严酷、锐利的目光瞪视基隆,开始慢慢地说话,每一个字都加重了语气,仿佛是要把这些字刻进这个希腊人的脑袋里,确定这个希腊人把他说的所有话直接当成了一道命令,并且不对其产生任何怀疑。 “克罗顿袭击了我,明白了吗?他想劫我的财,害我的命,但是我杀掉了他,我在和他的争斗中受了伤,这些好心人为我处理了伤口。” 基隆立即领会到,若是维尼奇乌斯对他说这样一个弥天大谎,那一定跟他和那些基督徒谈妥的某项协议有关。换句话说,他想让他的谎言被信以为真。 “他是个坏到了骨子里的恶棍!”他叫道,眼睛望向天空,好像在和一个并不存在的证人进行确认。他的脸上没有显现出惊讶或是疑问的表情,连眨眼的功夫都没有。“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要相信他的吗,老爷?我所有苦口婆心的教导都进不了他的耳,就像遇到墙而被弹回去的干豆一样,地狱里的刑罚对他来说还不够!如果一个人做不到忠心不贰,那么他一定是个坏蛋,而一个除了坏蛋什么都不是的人就怎么会是一个忠心之人呢?他袭击了他的恩人,还是一个像您这样慷慨大度的恩人,而且……哦,众神呀!” 他突然想起来,他跟乌尔苏斯来这幢房子的路上曾称自己是一个基督徒,所以他闭上了嘴巴。 “要不是我有匕首在。”那位贵族补了一句,“克罗顿早已经杀了我。” “我祝福我建议你至少带上一把匕首的那一刻时光!” 然而维尼奇乌斯却用锐利、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你今天干什么了?”他质问。 “我?今天吗?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先生,我在为你的康复许愿。” “你就做了这些?” “就这!我刚刚准备动身去拜访你的时候,这位好兄弟来了,并且告诉我你想见我。” “这里是一块蜡板。”维尼奇乌斯往他带给府里获释奴的信函扫了一眼。“你要把蜡板带给德玛斯,我的获释奴,而不是你对我说过的那个面包商。我在这上面写到我已经去了贝内文墩,随便你用什么办法让德玛斯明确这一点,告诉他我收到了来自佩特罗尼乌斯的急传,今天早上起程——今天早上,”他加强了语气。“去了贝内文墩,明白了吗?” “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大人,我今天早上还在卡佩那城门为你送行哩。你当然出城了!要不然我怎会这样悲伤难过呢?事实上,要不是您的慷慨大度抚慰了我的悲伤,我会哭死的,就像泽托斯的可怜妻子,变成了夜莺的阿厄冬(1)那样。” 虽然病痛在身,而且也习惯了这个希腊人的敏捷反应,维尼奇乌斯仍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开心的微笑,他也很高兴看到他的想法得到了如此确切无误的执行。 “既然如此,我会再加上一条命令,让你的悲痛得到一些补偿。”说着,他把手伸向蜡板,“给我取盏灯过来。” 精神放松,并且对此刻可能会有的好处洋洋得意,基隆从挂在墙壁上的油灯中取下了一盏。但是当灯光照上了他的整张脸、他的兜帽也从脑袋上滑下来的时候,格劳库斯从他正坐着的凳子上蹦了起来,蹭蹭两个大步走到他的面前。 “你认得我吗,刻法斯?”他质问。 基隆举起灯看了一眼,灯落到了地上,他自己也几乎趴到了地上,他害怕得差不多跪了下来,他开始哀号:“不是我!是别人干的!饶了我吧!” 记忆中的恐惧令老医生浑身颤抖,他转回头对围坐在桌边的其他人说道:“他就是那个把我和我全家卖给奴隶贩子,置我们于死地的人!” 电光火石间的一眼让基隆明白,和那些惊诧不已的基督徒相比,维尼奇乌斯对于发生了什么事情并没有多少关注。这位受伤的贵族对此事的来龙去脉了解得和他们一样清楚。他没有将格劳库斯的说辞与基隆的叙述联系起来的唯一原因是,在接骨和包扎伤口的时候,他一直昏迷着。但是这短短的一刻时光对于乌尔苏斯来说足够了。灯光落在基隆脸上时,那位大夫发出的悲痛欲绝的惊呼像雷鸣一般在黑暗中响起。他跃向那个希腊人,抓住他的双肩,让他跪趴在地上。 “他就是那个让我杀了格劳库斯的人!”他喊道。 “饶命!”基隆悲鸣,“我会给你们……大人!”他对着维尼奇乌斯磕头,“救救我!我拜托你,我对你忠心耿耿。替我说说情吧。我还要给你带信呢!大人!哦,大人!” “把他埋到花园里,”如果可以,维尼奇乌斯会做出个耸肩的姿势;以他的思维方式,饶人性命是个天方夜谭的概念,这个不忠不义的希腊人有什么下场都活该。“会有别的人来为我送信的。” 听在浑身哆嗦的基隆耳朵里,他的话就如同丧钟响起般。这个希腊人感觉自己的骨头已经在乌尔苏斯吓人的手掌下发出了碎裂的喀喀声。他的眼里注满了泪水和痛苦。 “以你们自己的神的名义,饶命啊!”他大嚎,“我是个基督徒!平安与你们同在!是的,我是个基督徒……如果你们不相信,就再为我施洗一次好了!两次,十次,随便你们想做多少次!你弄错了,格劳库斯!听我说,我要解释!把我变成奴隶吧,但是不要杀了我。啊,可怜可怜我吧!” 痛苦使他哽咽,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听不见,接着,使徒彼得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这位老人晃动着脖子上满头白发的脑袋,一会儿摇摆一会儿低垂,他闭目沉思,然后,慢慢地,他的脑袋垂到了胸口,其他的人都在窃窃私语。等再次把头抬起来的时候,他开口打破了沉寂。 “救世主对我们说,”他低声道。“若是你们的兄弟得罪你,就劝诫他。他若懊悔,就饶恕他。倘若他一天七次得罪你,又七次回转说,我懊悔了,你总要饶恕他。(2)” 这一次,屋内的沉寂越发深遂了,仿佛要永远这么沉寂下去。格劳库斯用双手捂住脸,仿佛无法回顾他自己记忆中的痛苦,可最终他还是放下了双手。 “刻法斯。”他说,“愿神饶恕你对我犯下的罪过。以基督之名起誓,我原谅你了。” 乌尔苏斯也放开了这个希腊人,走到了一边,“也让救世主饶恕你吧,就像我对你的饶恕。” 那个希腊人跌倒在地,他用胳膊支撑着自己,害怕得颤栗,立刻像一只陷入网笼里的动物一样,盲目地四处张望,等待着可能来自各个方向的致命攻击。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想都没想还有人能放了他。但是没有人碰他。没有人向他靠近,恐惧开始退却,就像退潮的水浪一样缓慢而稳定,只有他那灰白没有血色的双唇还因害怕而颤动着。 “你没事了!”使徒告诉他。 基隆爬了起来,但他说不出话。他下意识地往维尼奇乌斯那里蹭,仿佛觉得他会在他的保护下安然无事一般。他还没有醒悟到——他根本没来得及想——正是这个利用了他,因而成为和他合伙做坏事的人,毫不顾忌地将他送上了绝路。而他曾经对付过的那些人却原谅了他所做的一切。在他稍后安定下来的时候,这个结论会进入他的脑海。而现在,他那双盲目的、瞪大了的双眼只显露出他的惊讶和不可置信来。他已经了解到他被宽恕了,但是他却一刻也等不及地要离开这些吓人的、让人琢磨不透的人们,他们的善良吓坏了他,这种善良不比任何酷刑来得逊色。若他在这里再多留一会儿,肯定还会有新的,难以想象的事情发生。他急忙走到维尼奇乌斯面前。 “把你的信给我吧,大人!”他结结巴巴地说。“让我把你的蜡板带走!”他从那位病人的手中将蜡板抽走,匆匆地对他一鞠躬,又对那些基督徒们俯身一拜,然后急急忙忙地从房间里出去了。 到了小花园里的时候,他的颤栗还没有停止,因为他坚信乌尔苏斯会出来追上他,在茫茫黑夜中将他杀掉,他本该逃命去,可是乌尔苏斯却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的两条腿仿佛变成了石头,怎么也迈不动了。 “厄尔巴努斯……以耶酥的名义……”基隆扑通一声俯首跪在地上,开口呜咽。 “别害怕。”乌尔苏斯说,试着使他镇定。“使徒命我将你带到大街上,那样的话就不会让你在这些走廊里迷路了。如要你虚弱得无法独自回家,我会带你回去。” 基隆抬起头,“什么意思?你不会杀我了吗?” “是的,我不会杀了你!”难以置信地,这个大个子蛮族人的口气听起来斩钉截铁似的。“但要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时使得劲儿太大了,还请你原谅。” “扶我起来。”那个希腊人说。“你保证你不会杀我吗?那么就带我到大街上吧。到了那里我会自己走的。” 乌尔苏斯轻轻地将他提起来,就仿佛捡起一根羽毛般,带着他出发了。接着,他带他穿过了一条条走廊,穿过那个中间的庭院。“我完了!”在黑暗里,每走一步,基隆就嘀咕一句,直到他们最后走到了小巷里。 “到这儿就行了。”基隆抹了抹额头,“我会从这里回家。” “那么祝你平安。”乌尔苏斯说。 “也祝你平安!也祝你平安!我只要歇口气就行了。” 但是直到那位吕基亚人留下他一个人在巷子里后,基隆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长长地,慢慢地往胸腔里灌入空气,他的手指头沿着腹部和胯部摩挲,仿佛在确认自己还活着,接着他急匆匆地往前走,可走了几十步之后,他迷惑不解地停了下来。 “他们为什么没杀了我呢?” 不管他从欧里奇乌斯那里学到了多少关于基督徒的教义,也不管他还有多少与乌尔苏斯在河边谈话时的记忆,也不管他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墓地上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他都找不到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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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厄冬和泽托斯生有一子。泽托斯的兄弟安菲翁则有七个儿子。阿厄冬嫉妒安菲翁子嗣多,要杀了他的儿子,却因黑夜错杀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宙斯将她变成夜莺,使她不停为自己的儿子痛哭。
(2) 《圣经·新约·路加福音》17:3-4。 第三十二章 维尼奇乌斯也对他刚刚见证到的一切感到困惑。看到基隆离开,维尼奇乌斯的错愕不比他少,他惊讶于自己的攻击得到了关心和善意的回报,而非瞬时而至的因果报应,他把一部分原因归总到基督徒们有关爱和慈悲的奇怪信仰上,大部分原因归总到吕基娅身上,而他自己的权势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但是,他们对基隆的处理颠覆了一切他所听说过的人类本性,颠覆了一切他所听说过的自然法律;在他所知的世界里,饶恕没有一点用处。像基隆一样,他也问自己,为什么他们不把他杀了呢?那个希腊人死了活该。他们永远不会被抓到。乌尔苏斯只需将他摔到坑里,或者把他抛进台伯河里就行了,现如今,当街强取豪夺和伤人性命稀松平常的很,其中一些甚至是尼禄和他的朝臣们在晚上干的,每天早上,台伯河上都会浮着很多尸体,根本没有人在意那些尸体是怎么到了河里的。以维尼奇乌斯之见,那些基督徒们应该杀了基隆,他不以为有任何可以让那个希腊人活下去的理由。诚然,罗马世界不是完全不讲慈悲之心的,雅典人曾为慈悲之神建了一座神庙,并且很多年都禁止角斗士们进入雅典,有时也会出现战俘在罗马得到了仁慈的对待的情形。卡里克拉图斯,这位在克劳狄乌斯时期被俘的不列颠国王是带着镣烤来到罗马的,而他现在则凭借一笔可观的津贴自由自在地住在这里。但是,在贯穿这个时代的文明里,个人的报仇雪恨不仅是公正的,并且,在罗马帝国,它也是法律认可和社会接受的,在维尼奇乌斯以及所有人看来,这么做无可厚非。放弃这项权利与这个小伙子所认同的一切背道而驰。 是的,在奥斯特里亚努姆,他确实听到了人们应该去爱他们的敌人,但他把这当成了一个古怪的,遥不可及的,在真实生活中不起实际作用的哲学命题。他以为基隆之所以还留着一条命是因为杀他的时机也许不合适,现在可能是基督徒们的特殊时期——诸如斋戒仪式或者节庆禁忌,或者月盈月缺周期中的一个不合宜的阶段,他们在这个时候不管杀谁都是不合适的。他曾听说过,在一些禁忌的月份里,所有国家间连打仗都不允许。可是他们为什么不干脆把那个希腊人扭送官府处置呢?为什么那位使徒说,即使一个人犯了七次罪,在那七次里,每一次都必须对他予以宽恕?还有,为什么格劳库斯对那个希腊人说“愿神饶恕你,就像我饶恕你一样?” 这在罗马人的理解能力之外。啊,那个希腊人在格劳库斯身上施加的伤害、痛苦和磨难简直无以复加,可格劳库斯竟然原谅了他。维尼奇乌斯思索,若是有谁,举例来说吧,促进了吕基娅的死亡,他会对那个人怎么办;他会被炽烈的怒火烧得失去理智。在这个年轻军团司令官的想象中,还没有能够让他不兴起报复欲望的磨难。 而格劳库斯竟然饶恕了! 而且乌尔苏斯也饶恕了那个希腊人,尽管全城内外的人他想杀了谁就能杀了谁,并且能做得滴水不漏;这样的一个大力士只需要去尼米亚,那个赫拉克勒斯掐死尼米亚雄狮的吓人老巢,将尼米亚赛会上的擂主杀掉并取而代之,成为那里的霸主或者冠军即可。这个位子就是这么来的,没有人能够也没人会碰尼米亚冠军一根指头,直到他被他的替代者打死。又有哪一个活着的冠军能把他——这个将克罗顿打趴下的人——击败呢?即使有,维尼奇乌斯也从未曾听说过。 对于所有的这些问题,维尼奇乌斯只有一个答案:这些人不杀人,因为他们的善良无边无际,这种善良新奇得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在这个世界中。他们对其他人献出了那么多的爱,以至于他们忘记了自己的需求,他们把自己的幸福置于他人的幸福之后,对于他们自己经历过的最糟糕的灾祸、悲剧和不幸视而不见,他们活着是为了全人类,而非仅仅是为自己。可是为什么呢?是为了得到什么吗?他们做这一切的回报对维尼奇乌斯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他已经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听过关于这玩意儿的布道。它是一种神的启示之类的东西,作为一次神奇的经历,它令他目瞪口呆,恍恍惚惚。在哲学层面上,他可以对他们的信仰某些方面予以认同,可是在这片凡尘之上,这些活在俗世的残酷现实里的怪异人类却是自讨苦吃,在为了他人而剥夺了自己所有的享受和快乐。他们注定了吃苦、受罪和失败。 除了愕然,对于这些基督徒们,他还有强烈的怜惜和满腹的蔑视。他认为他们是一群绵羊,早晚必定会被拆吞入腹,他所有的最基础的本能,所有使他成为罗马人的天性都在抵制着,抵制他对那些将自己送入狼口的人们生出敬意。 基隆离开之后,有一件事深深地打动了他。他们每个人的内心都升腾起了无限的欢乐,他们愁容满面的脸庞也变得容光焕发。 使徒将一只手臂放到格劳库斯的肩上,说道:“基督在你的内心取得了胜利。” 而格劳库斯也将满怀着无限信任、幸福、感激和快乐的双眼抬起,就好似他被授予了超越认同之外的无限福祉。 维尼奇乌斯只看到报仇雪恨里的欢乐,也只了解报仇雪恨里的这种欢乐,他瞪向格劳库斯,就好像格劳库斯发了疯般。但是当他看到吕基娅——虽然身为蛮族人,但却是国王之女的吕基娅——奔向这个看似奴隶的男人,并将自己的唇虔诚地吻向他的手背时,他勃然大怒。这个世界正反颠倒了,他想。他感觉所有的自然法则都破灭了,宇宙间的所有秩序都乱了套。 接着,乌尔苏斯回来了,他说了他是如何将基隆带到了大街上,又是如何宽恕了基隆,如何请求基隆原谅他掐痛基隆的肋骨的。随后使徒也祝福了他,而克里斯普斯则宣布这一天是胜利的一天。听到他所见证的一切被欢呼为一场胜利,维尼奇乌斯失去了思考的线索,变得神游天外了。 稍后,吕基娅递凉水给他喝的时候,他留住了她,问道:“你也饶恕我了吗?” “我们是基督徒。”她回答道。“我们是不能发怒的。” “吕基娅,”他这时对她说:“你们的这尊神不管是谁,我都要为他祭献一百头公牛,就因为他是你的神。” “如果你能发自内心地爱戴他,”她说,“他会更加高兴。” “就因为他是你的神。”维尼奇乌斯又说了一遍,不过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再次觉得没了精神,合上了眼睛。 吕基娅走开了,但她又很快回头,俯下身看他是不是在睡觉。维尼奇乌斯感觉到了她的靠近,抬眼看向她,并对她笑了笑,她用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眼睑,仿佛在催他入睡。在病痛感之外,一种深切的温柔和甜蜜落在他的心上,他感觉暖暖的,像片树叶似的飘飘荡荡。黑夜已经降临,高烧烧得他干渴燥热,不过他却保持着清醒,吕基娅移动到哪里,他的目光就追随她到哪里。 他确实一度陷入到了一种似梦非梦,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状态里,在这种状态里,周围的一切他都看得见听得到,可是这种状态又和记忆里的背景和想象发生了冲撞,在这样的冲撞里,现实与高烧发热和昏乱谵妄相碰,碰出了一座陈旧废弃了的墓地,一座高塔一般,由吕基娅担任女祭司的庙宇。他看到吕基娅在塔顶上若隐若现的身影,看到她双手握着一根长笛,像月亮女神的女祭司一样,对着路娜唱着夜曲,一如他在东方了解到的那样情形。他看到自己在向塔顶攀爬,要去抓她,他在一条通向她的窄梯上爬,用尽了最后一滴力气,而基隆则鬼鬼祟祟地跟在他的后面。那个希腊人在他的脚下喘着粗气。“不要这么做,大人,她是一个女祭司,他(1)会为她复仇的。” 维尼奇乌斯不知道这个“他”是何许人,但是他却知道,他正在进行的行为是亵渎神明的。恐惧的感觉寒彻入骨,就好像他对吕基娅的爱欲是对她的猥亵。在他终于靠近环塔顶一圈的栏杆边的她时,一个胡须花白的使徒突然从她身边冒了出来。“别妄想碰她一根汗毛。”他厉声说道,“因为她是我的。” 从一条月光铺陈的路上,他们走向天空,任由他屈膝跪在地上,跟在他们的后面,乞求他们带上他一起走。 这时,他醒了过来,神智清晰,并且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夜晚的户外冷冰冰的,屋子里面冰凉,外凸的石头壁炉里只烧着寥寥几块煤块,但却燃着欢快的火光。火光映在绕着壁炉围成一圈的那群基督徒身上,格劳库斯,克里斯普斯和玛丽娅正对着炉火坐着。乌尔苏斯蹲坐在人群的一边。玛丽娅的儿子纳扎里乌斯则坐在另一边。那个男孩儿长着一张可爱的脸蛋儿,长长的黑发垂到了肩上。 年事已高的老使徒正在低声说着什么,吕基娅则仰头看着他,听他说话。维尼奇乌斯带着迷信的敬畏注视着他,心中的寒意不比刚才幻觉中断时的惧怕少一分。他的脑中闪现出了这样的想法,即他刚才的幻象揭露出了事实,这位来自远方国度的年迈造访者要把吕基娅带得离他远远的,他要把她带到不可知的地方,让他无处找寻。他确定这位老者在谈论他,也是谋划着要在他和吕基娅之间竖起新的屏障,此时此刻,他想象不出有谁能谈论别的内容,所以,他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开始倾听。 然而,他失望了,使徒又一次谈到了基督。“这些人靠那个名字生活。”维尼奇乌斯料定。他对这样的狂热迷惑不解。老者在述说神庙守卫在橄榄园内抓捕基督的情形。 “然后就来了神庙守卫和执事。”他讲道,“救世主问他们在那儿找谁。‘找拿撒勒人耶酥。’他们告诉他。而当他对他们说‘我就是’的时候,他们俯首跪在他的面前,不敢伸手碰他。他们再次询问,而他则再次告诉他们,‘我就是’,接着他们就抓住了他。” 说到这儿,使徒停顿下来,在渐渐变小的炉火上烤了烤自己的双手。“那是一个冰冷的夜晚,就像今天晚上一样,但是我却感觉我的心好似烧起来了一般。”他对他们说,“我拔出剑来保卫他,并且砍掉了一个士兵的耳朵。我愿意为了保护他而豁出性命,可是他却命我放下剑。‘我父所给我的那杯,我岂可不喝呢?’他反问,然后他们就抓住了他,把他用绳子绑了起来。” 他再次停顿,并将双手手掌捂在自己的额头上,就仿佛是要把源源不断的回忆推回去。可是乌尔苏斯却等不及了,他一跃而起,推开壁炉中的灰,让火光更明亮一些,以驱散一些阴暗,火苗蹿了上来,接着,他又坐了回去,大声说道:“啊,要是我在那里该多好呀!” 他的话音嘎然而止,因为吕基娅示意他安静,可是他仍旧喘着粗气,深深地呼吸着,很明显,他纠缠在一团质朴的感情里。一方面,他爱着使徒,他愿意亲吻他脚下走过的土地。但是另一方面,他决不会放弃像彼得所做的那样的抗争。啊,要是那晚他在那里就好了!如果在他在场的时候还有人敢对那只羔羊动一根手指头,他会把那些士兵,那些寺庙守卫和执事们的五脏六腑都给打吐出来!想到这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渴望的光茫。他不会一人单枪匹马地为救世主而战——噢,不。他会让所有的吕基亚人跑来帮忙,那些伙伴们长得和谷仓一样高大,和铁钉一样坚韧。然而接下来他变得茫然了,因为这将违背救世主的意愿,打乱对世界的救赎。 彼得放下双手,继续进行他的讲述,可是发着高烧的维尼奇乌斯却不知不觉地坠入了睡梦中,他这时所听到的一切与他在奥斯特里亚努姆时听到的,即基督站在内海的岸边,在渔民们面前现身时的叙述融合到了一起,他看到了茫茫海面和载着彼得与吕基娅的渔筏,他跟在他们后面,使劲儿地游着水,可是他怎么也接近不了他们,断了的那只胳膊上的疼痛感让他动作迟缓无力,一场瓢泼大雨倾盆而降,海浪令他视线模糊,他开始在水中上下沉浮,但吕基娅在使徒面前跪下,然后使徒将船调了个头,向他递出了船桨。维尼奇乌斯抓住桨,他们把他拽上了船,他筋疲力尽地躺在船上。 接着他站了起来,回望来时的路,发现还有很多人在拼命地游动,浪头掀过他们的头顶,扑向他们的脑袋,有几个人沉了下去,上下扑腾着,海面上只有一双双伸长的手露了出来。不过彼得把他们全救了下来,他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拉出水,把他们拖到船上,船变得奇大无比。很快船上载的人比在奥斯特里亚努姆时还要多了。陆陆续续还有人上了船,维尼奇乌斯担心他们会使船只沉没。不过吕基娅却安抚他,将远处岸上的光茫指给他看,他们的船正往那里驶去。那处光芒中有一个人影隐隐呈现,维尼奇乌斯看到暴雨在他的周边势头减弱,渐渐停歇。使徒曾在奥斯特里亚努姆讲述过基督是如何在渔民们面前显圣的,而现在,那个闪闪发光的人影正是彼得的航行目标。他们靠得越近,光芒的中心就越明亮。风浪渐渐平息,这片水面平静下来。人们唱着歌,檀木的香气在空气中越发的浓郁。一道明亮的彩虹从海上升起,像一颗巨大的心脏拱在海面上,接着,渔船轻轻地靠了岸。吕基娅握住他的手。 “来。”她说。“我带你到他那儿去。”她领着他往光的方向走。 他又一次醒过来。他回到了现实中,但是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得很迟缓,梦境又延续了一会儿。他仍旧呆在岸上,遗众独立;他不知就里地四下寻找着佩特罗尼乌斯的身影,不过他并没有找到他。壁炉火光前也一个人没有了,他们全去睡觉了,摇曳的炉火让他睡不着。橄榄木的余烬发出微弱的火光,渐渐隐没在了灰烬中,然而在扔到煤块上的几根引火木柴上,明亮的新火焰在重新跃动。 在那片火光下,维尼奇乌斯看见吕基娅正坐在他的床边,欢乐、感激和怜悯同时在他的内心激荡。她在墓场上曾一夜没睡,接着又照顾了他一个白天。其他人都离开了,休息了,睡着了,只有她还在熬夜看护着他,不难猜出,她一定疲累极了。她双眼闭合,她的坐姿就仿佛从石头上雕凿出来的一般。维尼奇乌斯不能确定她是在睡觉还是仅仅在沉思,他注视着她纯净、安详的侧影,她低垂的长发,注视着她搁在膝上轻柔交握的柔胰。一个全新的美的概念在他那颗异教徒的脑袋里破茧而出。就他所知的希腊和罗马对于美的定义里,美是对于各种感官的傲然挑战。它是赤裸裸的,无所顾忌的,是臻于完善的生理上的快乐和愉悦。可此刻,它有了超越感官之外的意义,他不无惊讶地想,世界上还有另一种美,那就是如水晶般纯洁灵魂。 他还不能给这种新的认知赋予一个名称,还不能从基督徒的眼光来思考它,不过吕基娅让他无法将其和她所遵循的信仰分开思考。前者源自于后者,后者造就了前者。他想到,如果她照旧在其他人去睡觉的时候看护他,那么也是她成为基督徒的一部分神奇经历。这个想法令他迷惘,他开始崇拜这个教义了。然而他更愿意她是出于对他的外貌的喜欢,对他的身体的崇拜,并且像他所知道的其他希腊女人和罗马女人那样,出于对于他的渴望而接近他。 突然,他想到,如果她和别的女人一般无二,就会有什么东西缺失了。这个念头让他大吃了一惊,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在新的感触中飘荡着,用与他所生活的世界全然陌生的方式思索着,每一个念头的出现都令他惊诧不己。 吕基娅睁开眼睛,看到维尼奇乌斯正在注视着她,往他身边靠近了一些。 “我在这儿,和你在一起。”她说。 “我见到你的灵魂了。”他说。 “在哪里?”吕基娅微笑。 “在我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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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基督。 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感到身体虚弱无力,但思维却很清晰。高烧已经退了。醒着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听到了有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可等他睁开眼睛,他却没有看到身边有一个人。吕基娅也不见踪影,不过他见到了在壁炉前弓着身子的乌尔苏斯。这个吕基亚大汉刚才把发灰发白的烟灰拂到了一边,这会儿正对着几块没有烧尽的煤炭吹火。尽管这吹火的动作出自于人的嘴部和肺部,可它更像是出自于铁匠的风箱。带着一个角斗表演狂热爱好者的热切眼光,维尼奇乌斯欣赏地看向他那副宽阔的脊背;他留意到了他如独眼巨人一般的脖子,他巨大的身躯,以及他粗壮得犹如树干一样的一双大腿。他记得,这家伙就是于前一天把克罗顿给打趴下的那个人,他对自己仍旧活在世上表示默默的感谢。 感谢墨丘利,他没有拧断我的脖子,他想,波吕克斯在上!如果吕基亚人都长得像他一样,有朝一日,若和他们交战起来,莱茵军团的日子将不好过了。 “嗨,那边的奴隶!”他开口。 乌尔苏斯从壁炉那里抬起头,咧出一个几乎可以称之为友好的微笑,“神赐你健康和美好的一天,先生。”他愉快地说道,“不过,我是一个自由人,不是奴隶。” 维尼奇乌斯心情不错。他对吕基娅的家乡颇为好奇,想就此事对乌尔苏斯询问一番,对一个身为贵族阶层的罗马人来说,和一个自由人,哪怕是个平民说话,也比对一个甚至都不被当作人来看的奴隶说话要好受得多。 “那么你不属于奥路斯·普劳提乌斯吗?” “是的,先生,我伺候卡琳娜,就像我伺候她的母亲一般,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 说到这儿,他再次弓身对着壁炉向木块上吹火和引火。“我们中没有奴隶。”他抬起头说。 然而维尼奇乌斯却只对一件事感兴趣。“吕基娅在哪儿?” “她刚刚离开,先生。我要为你做早餐,她照顾你了整晚。” “你为什么不帮帮忙,和她换班呢?” “她想照顾你。”乌尔苏斯说,“我照她说的去做。”然后他的目光忧郁起来,“我若是没照她说的去做,先生,”他痛悔地加了一句“你就没命了。” “那么你对没能杀了我感到遗憾吗?” “不,先生。基督不让杀人。” “阿塔奇努斯是怎么回事?克罗顿又怎么说?” “我控制不住。”乌尔苏斯低声喃喃,他盯着自己的拳头,仿佛无法解释它们所做的动作,仿佛是要说,他的灵魂是基督徒的,可他的双手仍旧是异教徒的。 接下来,他把一只煮锅置于炉火之上,他蹲在壁炉边,眼睛盯着火焰,任自己沉浸在思索中。 “归根到底都是你的错,先生。”他最后讲,“你不应该对我王的女儿伸出摩掌。” 这句鲁莽直率的话里没有奴颜婢膝的意味,它直截了当。起初,这句话让维尼奇乌斯大为光火,他的骄傲受到了挑衅,他身为罗马人和贵族的尊严受到了冒犯,一个普通人,一个蛮族人竟胆敢和他没上没下地说话,而且还质问他。这真是闻所未闻!自从他和基隆前往奥斯特里亚努姆后,所有已经发生的无比伦比和稀奇古怪的事里又多了这令人惊诧的一件。可是他既没有意向,他身边也没有奴隶听命于他,他遏制住了他本来应该会做出的反应,不论是法律意义上的反应还是风俗习惯上的反应。再说,他还想多听听吕基娅的生活琐事。他的好奇心战胜了骄傲。 再次平静下来后,他开始询问乌尔苏斯关于吕基亚人对万尼乌斯和苏埃比之间的战争。乌尔苏斯很乐意说上一说,然而在维尼奇乌斯已经从奥路斯·普劳提乌斯那里得知的内容中,他没什么可加以补充的。他没有参与最后一场战役,因为他早已经跟随吕基娅和吕基娅的母亲去往阿特里乌斯·希斯特尔的营地了。他所知道的是,吕基亚人打败了苏埃比和他们的盟友。不过,他们的国王被一个雅泽吉斯弓箭手射中,死在了那场战役中。之后不久,吕基亚人听说他们的邻邦塞摩诺涅斯人放火烧了他们的森林,他们匆忙赶回故土去惩治入侵者,而那两个王族人质则被留在了希斯特尔处,那位罗马将军像对待皇室一样对待她们,但当那位母亲去世之后,他不知该如何处理那位小公主。乌尔苏斯想带她回到北方的吕基亚王国,但那是一条漫长、危险的旅程,路上要经过野兽大批出没的地带,凶狠的部落居民成群出动的区域,最后,听说有一个吕基亚使团在下多瑙河的彭波尼乌斯的营地里,要求对马尔科曼尼人进行联合作战,希斯特尔将吕基娅送去了他们那里,可是等她和她的随行人员抵达之后,却没有什么吕基亚使团。彭波尼乌斯把他们作为凯旋式的组成部分带回了罗马,并且把那个孩子交给了他的姐姐彭波尼娅·格莱齐娜照管。 维尼奇乌斯对此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不过他很高兴再听上一遍。她是一位公主,这使他的骄傲得到了满足。在亲自确认吕基娅的王室血统后,他对自己家族历史及地位的无限虚荣得到了欣慰。身为一个国王的女儿,她可以在恺撒的宫廷上获得高高的地位,与罗马的豪门大族们平起平坐。特别是她父亲的子民从来没有和罗马人动过干戈。诚然,他们是蛮族人,可是他们不能因此就被不屑一顾。阿特里乌斯·希斯特尔本人在书信中就专门写过他们“有数不胜数的武士”。 当维尼奇乌斯问到他的国家时,乌尔苏斯确认了这一点。 “我们住在丛林深处。”他说道。“不过还从来没有人接近过我们的森林外缘,而且我们有很多人。在我们的林子里,有很多由木头搭建起来的富庶城池,因为不管塞摩诺涅斯人,马尔科曼尼人,汪达尔人还是夸狄人从世界各地劫掠了什么东西,我们都会从他们手里抢过来。他们很清楚他们抓不到我们,所以那里很太平。不过如果风向对头,他们就会放火烧我们的边境森林。不,我们并不怕他们,我们也不把罗马的恺撒放在心上。” “众神赐与了罗马对全世界管辖的权力。”维尼奇乌斯郑重声明。 “众神是魔鬼。”乌尔苏斯耸了耸肩。“没有罗马人的地方,就没有管辖。”他拔了拔火,继续说下去,好像是在对着自己看到的某幅画面说着。 “在恺撒把卡琳娜弄到自己皇宫里的那个时候,在我觉得她受到什么伤害的时候,我在脑子里想着要再回到北方去,带着吕基亚人南下来拯救我们的公主。他们也会来。即使是异教徒,他们也是好人。也许我可以成为大使徒说的‘带来好消息的人’。为什么不呢?总有人会对他们说的。基督出生在远方,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但总有一天我会做传播福音的人。等卡琳娜安全无忧并且回到彭波尼娅身边后,我就请求她让我回家。” 他的思路虽然直截了当,并不复杂,但他却似乎和其他基督徒一样执着于基督,并且总是一再绕着基督打转。 “为什么不呢?”他低声呢喃,目光盯着炉火。“他比我更明白他应该在哪里出生。可是如果他是在我们的森林中来到的这个世界,事态将大大不同。我们不会杀了他,我们会照顾那个婴儿,决不会让他少了鹿肉和磨菇,缺了海狸皮和琥珀……和我们在一起,他会舒舒服服的,如果他需要什么,我们会从苏埃比或者马尔科曼尼人那里为他抢过来。” 他搅了搅刚才放在炉火上的家常菜,然后陷入漫想,任由回忆将他带回他的森林,直到壶里的汤水咕咕冒泡并且开始发出咝咝的声音。等他把汤倒进一只浅底的碗中晾着后,他才再次开口说话。 “格劳库斯说不能让你动弹,先生,就是那只没受伤的手也不能动。所以卡琳娜告诉我,我得喂你。” 维尼奇乌斯没有争辩,他从来没有质疑过她的想法,她原本可能成为恺撒的女儿或是女神,她的想法就是他的法律。乌尔苏斯蹲在他的旁边,用一只小杯子从碗里舀出温热的汤,小心翼翼地递到他的嘴边,他太紧张,太想把事情做好了,他那双天空般蔚蓝的眼睛里满是谨慎,维尼奇乌斯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怒火冲天的提坦(1),他昨天还打倒了克罗顿,像旋风一样冲他呼啸而去,若没有吕基娅的阻止,他早就把他撕成碎片了。这也是维尼奇乌斯第一次思考一个普通人,一个仆人,或者说,一个蛮族人在关心什么。 然而,不管有多么小心,乌尔苏斯到底还是一个笨手笨脚的护工。那只杯子消失在他的大手里,杯沿上没有那个年轻人可以放下嘴的地方。 “从树丛里拽一只牛出来都比这要容易得多。”他有感而叹。 维尼奇乌斯咧开了嘴,这个吕基亚人手忙脚乱的样子让他很开心,不过提到动物,他想起了什么,他曾经在竞技场里见过长着犄角的气势汹汹的野牛,而且他知道它们来自于北方的森林,即使是角斗场上最棒的优胜者也怵它们三分,只有大象还能在身形和力气上与它们较量一番。 “你是说你试过拽着那类野兽的犄角,把它们抡出去吗?”他惊异万分地问。 “在我的头二十个年头里,我害怕它们。”乌尔苏斯耸耸肩膀说道。“可后来,这就不怎么能难住我了。” 这时候,吕基娅从一面门帘后面对着他们探出身子,“我来帮会儿忙吧。”她说道。 说着,她几乎是立刻从卧房出来,她身上穿着一件又短又轻的紧裹胸部的托尼,这时准备上床睡觉时的装束,一种在古代叫做束胸的衣服。她的头发松散地披在背后和肩头。看到她,维尼奇乌斯的心脏加快了跳动,他开始责备她,怎么离开了那么长时间还没有休息。 “我正要休息呢。”她的声音悦耳动听,“不过首先让我在这儿顶替乌尔苏斯一下。” 她拿过杯子,坐到小床的边上,开始给维尼奇乌斯喂食,维尼奇乌斯既感到受宠若惊,又觉得欢欣鼓舞。当她向他俯下身来的时候,他感到暖乎乎的。她散开的长发垂落到他的胸膛上,他确定自己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欲望占据了他的心神,各种茫然的情感将他圈进了一个漩涡里。但是他也确定,这是一个可爱的,珍贵万分的人儿,对他而言,她比这个世上的任何东西都重要。他一直想把她当成爱侣那样去拥有,此刻,他也如同一个对妻子关爱有加的丈夫那样爱恋着她。在此刻以前,他的想法和行为与任何一个处在和他相同位置和时代的男女们类似:是一个我行我素,不肯妥协的自我主义者,除了自己外,对其他人都无动于衷,只关心自己快不快活,只关心自己有没有占尽先机。此刻,他开始把她作为人类去关心了。 他喜欢看着她。和她在一起让他觉得欢乐,可是他担心她会劳累过度。“可以了。”他说道,拒绝进食,“去睡觉吧,我的女神。” “不要这么称呼我。”她说,“这话是我不应该听到的。” 不过,在对他说话的时候,她面带微笑,她不再觉得困,也不再觉得累。她说她会陪着他,一直到上午稍晚些时格劳库斯过来为止。聆听着她音乐般的嗓音,他完全沉醉了,被一种雀跃的感激欢乐所俘虏,他在寻找表达感激之情的方式。 “我不知道你的身份。”在沉默了好一阵子后,他说道。“但是现在我知道,我过去选择了错误的道路来接近你。所以,眼下我要告诉你:回家去吧,到彭波尼娅·格莱齐娜身边去。你放心,从现在起,没有人会对你动手了。” 她的脸色变得忧伤起来。她那柔和谦顺的声音几乎化成了一声叹息:“即使是远远地看上她一眼,我也会感到幸福,可是我再也不能回到她的身边了。” “为什么这么说?”维尼奇乌斯惊讶不已。 “阿克提告诉了我们帕拉丁宫里发生的事。”她对维尼奇乌斯说。“难道你没有听闻在我逃走之后,恺撒都做了什么吗?就在动身前往那不勒斯之前,他临幸了奥路斯和彭波尼娅家,他以为他们帮了我一把,他还以自己最不高兴的一面对他们进行恐吓,好在奥路斯还能向恺撒提醒,他一辈子也没有撒过谎,然后他发誓说他和彭波尼娅既没有帮我的忙,也不知道我在哪个地方。恺撒相信了他,之后他把那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我们这里的长老建议我不要给母亲写信,那样的话,她就可以一直发誓说她没有收到过我的信,也不知道我在哪个地方,也许你无法理解,维尼奇乌斯。然而我们是不允许去撒谎的,即便要靠撒谎我们才能活命,也不可以。这就是我们的法律,我们所有的意愿都得在它面前屈服,所以,自从离开彭波尼娅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她所能听到关于我的消息只来自在各种地方冒出来的,说我安全无恙的只言片语。”因为想家,她眼中含泪,可是她很快镇定下来,并迅速恢复了平静。“我知道,彭波尼娅也想念我,但是我们有我们的寄托。” “是啊。”维尼奇乌斯喃喃低语。“基督是你们的寄托,可是我对这东西一窍不通。” “那么看看我们,看看我们当下的样子。我们中间没有矛盾,没有痛苦,也没有磨难,即使这些降临也会被变成欢乐,死亡对于你们这些人来说是生命的终点,可对于我们而言,它仅仅是一个开端,是一切变得美好的开局,是暴风雨之后的宁静,是安详的,是永恒的。我们的教义要求,哪怕是敌人,我们也要报以同情,它禁止任何谎言,把它你的灵魂从所有的愤怒桎梏中解放出来,并且最终赐予你源源不绝的幸福,遵照这样的教义去生活意味着什么呢?想一想吧。” “我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听过这个了。”维尼奇乌斯附和道。“我也见识到了你们的人是怎么对待我和基隆的。一想到这儿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还在做梦,不我应该相信我的眼睛和耳朵。不过对我说说别的吧,你幸福吗?” “是的!”她坚定地回答。“和基督在一起,你不可能觉得不幸福。” “你就不想回到彭波尼娅身边吗?” “我打心眼儿里乐意,而且如果这是神的旨意,我会回去的。” “所以我才说,回家去吧,我将对我的家宅保护神发誓我不会去找你的麻烦。” 她想了一会儿,最后说,“不。我不能回去,我深深地爱着他们,我不能将他们置于险境。恺撒不喜欢普劳提乌斯家族。倘若我回家了,他不久就会得知此事,你知道一条消息传遍罗马的速度有多么快。奴隶们互相打听一切已发生的事情,而恺撒会从他的奴隶那里听说这事儿,他对奥路斯和彭波尼娅的手段至少会是把我又一次从他们身边带走。” “是,”维尼奇乌斯皱起了眉,“那倒是有可能。如果没有别的理由,他会那样做,以彰显他的意志。他确实已经把你忘得差不多了,他更偏向于认为受害的一方是我而不是他。但也许……嗯,若是他把你从奥路斯那里带走,然后把你交给我呢?那时我只要把你还给彭波尼娅就行了。” 这时,她的笑容愈发忧伤了。“维尼奇乌斯,难道你就真的想在帕拉丁宫里看到我吗?”她问他。 维尼奇乌斯咬紧牙关,太阳穴上隐隐作痛。“不,你是对的,是我把话说的像个傻瓜。” 忽然之间,他看见自己的世界里漆黑一片,一个名为丑恶的大坑在他面前张开了口。他是一位贵族,是一名军团司令官,是一个执掌大权的人,然而,罗马的所有权势都被一个绝无仅有的疯子攥在手里,这个人的喜怒哀乐,倒行逆施绝对无人可以加以预料。只有像类似这些基督徒的人才能不在他的阴影笼罩下生活,才能对他无所畏惧,他们做什么都不将他考虑在内。对他们来讲,这整个儿的一切,以及和生活在这个世界里随之相伴的心伤、痛苦和孤立没有什么意义,就连死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其他的人,不管是最高贵的人,还是最卑贱的人,都以各种方式从精神上向帕拉丁宫的那个疯子跪伏了。 在他那个时代,所有让人恨之入骨和无孔不入的恐惧,让人完全无法逃避,让人备受屈辱的恐怖突然落在了维尼奇乌斯的面前。为了防止那只怪物再次想起吕基娅,把他的雷霆之怒发泄在他所爱的人身上,他不能将吕基娅带回奥路斯家。即使尼禄做完就忘了自己干了什么,伤害却已然发生。维尼奇乌斯相信,假如他和吕基娅结了婚,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吕基娅和他自己以及别的人身上。他就像被惊雷击中似的,猛然想到,在这些情形之下,生活是无法忍受的,世界必须改变,并开始变成一个新的世界。要不然,生活就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还抓住了一个事实,一个不久之前没能抓住的事实,即只有基督徒才能在这样的时代里过得幸福。最首要的一条是,他憎恨自己的错误把他和吕基娅的生活给搅得一团糟,糟得实在没有一个办法把事情扭回正轨。 悲痛就似一只捶中了他的拳头。“比起我的生活,你的生活里有更多的欢乐。”他说,“你知道这一点吗?在这个破屋子里头,在这些可怜人里,你有你的基督徒,而我却只有你,自从你失踪后,我就一直像一个饥肠辘辘,无家可归的乞丐,祈祷着结局。你对于我就意味着全世界。我寻找你是因为,没有了你我就活不下去。相信我,我再没有赴过宴会,并且很少休息,只有怀着找到你的希望,我才没有横剑自尽。可现在我却害怕死去,因为我会再也见不到你,我对你说的都是我所知道的最质朴的事实。我无法去想,没了你我怎么能活下去,能让我活下去的是找到你和再见到你的希望。” “你记得我们在普劳提乌斯府里说过的话吗?”他的声音急切起来,但也充满了失落,“有一天你在沙地上画了一条鱼,而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你记得我们是怎么扔球的吗?从那时起我就爱你胜过爱我的生命了。而你呢,也一样开始觉得我爱你。然后奥路斯过来用着凉和死亡来警告我们,而我们连开场白都还没有说完。在我们出府时,彭波尼娅对佩特罗尼乌斯说神是唯一的,是无所不能,普渡众生的,但是我从没有联想到你们的神就是基督。听着,倘若他把你赐给我,我就准备爱他,尽管他看起来像是个奴隶、异邦人和乞丐的神。” “你坐在这里,在我的身边——”他的声音激昂起来——“然而你正在想着的却只有他,也想想我吧,否则我会开始恨他。你是我惟一崇拜的神明,我祝福你的父母和你出生的国土,我愿意吻你的双足,为你焚烧供品,为你奉上我的祈祷,在我看来,你比得上三个女神。你不明白,你也想象不出我有多么爱你。” 他的脸苍白而扭曲。他伸出手抹了抹湿漉漉的额头,他的性格不理解什么是对立,无论是爱还是怒,他都非常极端,他就像一个情绪失控的人那样说着话,他不再在乎他用了什么样的字眼,只是用能让人信服的真诚说着话。吕基娅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他的渴望,他赤裸裸的欲望,以及曾经在他心中积聚起来的不受拘束的爱恋,现在这些爱恋以言语的形式喷涌出来。这些字眼令她觉得不庄重,但她的心却突然加快了跳动,在那件束身托尼下,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进来,就仿佛她的身体盼望着挣脱托尼的束缚。她不由自主地对他的不幸感到同情。维尼奇乌斯对她的尊重和体贴使她感动,她觉得自己被热烈地倾慕与爱恋着,他还认识到了自己对这个危险和强势的罗马人所持有的影响力。他现在彻彻底底地归她所有。而且他放低了身段,低得超过像他那样的人所能允许的任何程度。正是他放低了傲慢无比的身段,正是这在深入真理之前的第一步令她无比地高兴。 她记得意气风发时的他,在普劳提乌斯家花园里的那个维尼奇乌斯英姿勃发,玉树临风,犹如一位异教的神祗,他那时对她倾诉爱情的威力和魅力,搅起了她梦幻般的感情,令她感受到重要而又烦心的思绪,那是她在稚童般纯真的那些日子里从未曾感觉到的。他记得这个人在帕拉丁宫里的亲吻,记得乌尔苏斯像从火里一样,把她从他的怀抱里拽出来。只有此刻,他那张傲慢自负的面孔才因为痛苦和崇敬而变得软化,苍白的额头下的那双眼睛带着乞求;他受了伤,他对爱情的希翼全都支离破碎,可他仍然爱着她。他的孤独,他放低的身段和他的爱慕之情使他从罗马人的宝座上走了下来。而这,吕基娅意识到,正是她在那些阴霾的日子里,想从维尼奇乌斯那里得到的;假使他以前可以像那样对她,她将会全心全意地爱他,而现在,这让她觉得他更加亲近了。 她知道,也许有那么一刻,他的爱会将她淹没,令她无所遁形,接着她又感受到了他不久之前刚刚有的相同感觉。一个坑突然在她的面前张开了大口,她勉勉强强地站在一道悬崖的边上,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难道这就是她离开彭波尼娅家的原因吗?难道这就是她要逃避的吗?这么长时间以来,她躲藏在最破的城区里,就是因为这个吗?这个维尼奇乌斯到底是什么人?一位世家子弟,一个战士,还是尼禄的一个宠臣?他曾参与尼禄所有的疯狂行径和糜烂生活——那次宴会就是她无法忘怀的明证。 她怎么能相信他?她的思想和感情进行着激烈的交锋,他不是和所有人一样,去异教徒的神庙参拜吗?他不是和所有人一样,供奉祭品吗?他不是和所有人一样,对着那些放荡成性,野兽一般的神祗俯首膜拜吗?也许他并不相信那些神,但在公开场合他毕竟还是对他们恭敬有加。他说他爱她,或许他确实是爱她的,然而他一直以来都在追捕她,要把她变为他的奴隶,使她成为他的情妇,将她拖进那个万恶的,降低人的品格的世界里,那个豪奢、挥霍、邪恶、淫秽和放纵的世界,挑拨神的怒火,换来报应,他似乎变了个人,变得不太一样了。她刚刚不也听他说了吗?若她神比想维尼奇乌斯还要多,他会憎恨基督。在吕基娅看来,似乎是除了对基督的爱之外,对任何人的爱都是对基督和基督教义所犯的罪。当她意识到这样矛盾的感情竟能深深扎根于她的灵魂时,她开始对未来感到害怕,开始被自身欲望的撩拔搅得不知所措。 就在这个内心混乱的时刻,格劳库斯走进屋来给那个病人更衣问诊。恼怒和不耐的神色从维尼奇乌斯的脸上一闪即逝。他讨厌在他与吕基娅的谈话中横生出的这个枝节。因而,他在回答格劳库斯的问题时没有好声气儿。但是他很快意识到,吕基娅可能会看穿他,失去曾经也许抱有的任何幻想,即幻想在经过奥斯特里亚努姆听道的驯化后,他残暴,鲁莽的性子得到改变。是的,他现在不同了,他们两个人都看出了这一点,不过这样的不同只达到了影响吕基娅的程度。除了那种孤独的感觉外,维尼奇乌斯仍旧秉性未改。吕基娅知道,维尼奇乌斯的心脏还像以前那样跳着严酷、自私、掠夺成性的节奏,他永远会是一个罗马人。与那只哺乳了罗慕路斯和雷穆斯的母狼一样,是一只凶猛的野兽。他还不能领会基督温柔教义的全部内涵,正如他还不能领会普通的人类感激之情。 她离开了,内心充满了不安和躁动。她每日在祈祷词里奉献给神的那颗心如同泪珠般明澈纯净,可是现在,这样的纯净蒙上了阴云,混合了杂质。一只有毒的虫子悄悄钻进了那只花朵,在那儿嗡嗡地叫着。睡眠没有带来安歇,两个没有合眼的夜晚之后她疲惫不已,陷入了噩梦之中。她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尼禄驾着一辆扎满了玫瑰花的赛车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他的身后奔过来一大群纵情声色的朝庭大臣,喋喋不休的希伯莱祭司,半裸的舞女和角斗士。维尼奇乌斯将她抓到怀里,把她紧紧地搂在胸口,低声说道:“跟我们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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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希腊神话中的古老神族,有六男六女,合计十二位。 第三十四章 从那时起,她便不那么经常地去公共休息室了,也很少走近他的小床。但这并没有帮助她平静心情或者驱除恐惧。不管走到哪里,她都可以察觉到维尼奇乌斯在眼巴巴地看着她。她看出他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当成了施恩,几乎就像赐福一样;她看出他受着折磨,但却不敢抱怨,就怕她受了惊,或者看低他;她看到他在乎的只有她的幸福与安康。 而这带来了悔恨。她可怜他,对他感到抱歉。她越试图离他远远的,就越是对以各种方式所导致的痛苦感到不安,而这样的怜悯和内疚就越是拉近了他之于她的亲近感。吕基娅不再心平气和,她和自己争辩着,她对自己说,她应该一直和他在一起,一是因为神希望她以善报恶,然后通过聊天和解说带领维尼奇乌斯理解教义。她的良心则马上指出,她在自欺欺人;正是爱情的魔力才让维尼奇乌斯将她如此强有力地拉近。 她心烦意乱,她内心的矛盾一日比一日沉重,她感到自己被缚住了手脚,越挣扎就被绑得越紧。她无法逃脱、挣脱,她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与他见面对她来说变得一天比一天重要,每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她都感受到新一轮的快乐,她用尽全部意志力才能抑制住真正的渴望,才能不整天坐在他的小床边。她每一次靠近他,维尼奇乌斯都满脸欣喜的样子,而这令她非常高兴。有一天,她在维尼奇乌斯的眼眶中看到了眼泪,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她想将这些泪水吻干。她感到惶恐,内心充满自卑和自责,哭了一整夜。 就仿佛发过誓要忍耐一切似的,维尼奇乌斯对她耐心以待。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的双瞳里闪烁着愤怒、鄙视或者不耐烦,他就迅速将它们压制下去,然后忐忑不安地瞧着吕基娅,仿若想对她道歉的样子。 这比什么都令吕基娅感动,从没有人这么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既内疚又愉悦,她留意他的一切,以对他的爱来回报他。维尼奇乌斯确实每天都在改变,不管他对此是否知道。与格劳库斯说话时,他的态度少了一些傲慢。令他惊奇的是,有时候他会想到,和对他照顾有加的那个年迈的异邦人玛丽娅一样,和总是埋着头祈祷的克里斯普斯一样,这个可怜的奴隶医生是一个人,这是一个令人惊愕的想法,但毕竟他有了这个想法。 他开始喜欢乌尔苏斯了,他们一天到晚地聊天,维尼奇乌斯听不够关于吕基娅的一切,而那个大汉则有说不完的话。而且,由于呆在这个伤员床边,做着各种需要做的护理任务,乌尔苏斯也开始有点喜欢他了。维尼奇乌斯一直把吕基娅当作是来自另一个阶层的人,一个特别的人,一个与其他任何人没有关联的人,一个比她周围每个人地位都优越的人,但是现在,他开始看向普通人,似乎也把普通人当成人类来看待,用微微不同的眼光去看他们。他们不是他鞋底的灰尘和污迹。他们不再因为贫穷而不受注意。他们无足轻重的生命并不能使他们自动沦落为低人类一等的流浪狗和寄生虫。他能够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他对他们产生了兴趣,这本身就很奇特。他们向他表现出各种性情和人性,这些性情和人性他从来想象不到会在他那类人身上具备。 他唯一不能忍受的人是纳扎里乌斯。这个男孩竟然胆子大得爱上了吕基娅。他强迫自己对他保持风度,能保持多久就保持多久。可是有一天,当这个男孩用自己挣的钱从市场上给吕基娅买来一对鹌鹑的时候,大堤决口了。维尼奇乌斯向祖辈的愤怒天性屈服了——对他高傲的奎里特斯祖先们来说,异邦人与虫豸无异——他的愤怒公然暴发了。听到吕基娅说谢谢时,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你怎么可以容忍他送东西给你?”等那个男孩出去给那对鸟儿找水喝的时候,他喝问道,“他是个异邦人,你不知道希腊人是用狗来指代犹太人的吗?” “我不知道希腊人怎么看别人。”她回应道,“也不想知道他们怎么称呼犹太人,不过我知道纳扎里乌斯是我的基督教兄弟。” 他看到她的眼中涌起一层责备。他生气地咬着牙齿,由于他的发火,他们两人的幻觉破碎了,他将他的罗马人本性压抑了那么久,以至于她开始将这一点遗忘。而他也开始对他的罗马人质疑,退离它黑暗的那一面。他咬紧牙关,阻止自己说出他会将那样的兄弟鞭笞至死,或者将他戴上镣铐送到西西里葡萄园。 不过,他连这生来就有的愤怒也控制住了。“原谅我。”他对她说。“对我而言,你永远是一位国王的女儿,是奥路斯与彭波尼娅的养女。” 他将自己与生俱来的信念克服得非常彻底,等那个男孩回来的时候,他向他许诺,一旦自己回到家以后,就从城里宅子的花园里找一对孔雀或者火烈鸟给他。 吕基娅看得出这些挣扎,并且理解他为战胜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每一次他取得这样的胜利,她的心就更向他贴近一分。不过,对纳扎里乌斯的这一次,他付出的努力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多。维尼奇乌斯能被那个男孩的无礼行为惹得大为光火,可他不会觉得嫉妒。对他来说,玛丽娅的儿子就和一条狗没什么两样。再者,他是个小孩,他的爱,纵然纳扎里乌斯真意识到了这份爱,也是由崇拜与孩童般的迷恋组合而成。 在向这些人顶礼膜拜的信仰及其教派,在向以基督为名的信仰及其教派投城方面,这个年轻的军团司令官斗争得更长久,也更为艰苦。这场斗争一直很激烈,因为他是孤身作战,他只能在内心进行默默的斗争。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是吕基娅的信仰,所以他随时准备着二话不说地接受它。此外,他的身体恢复得越好,他就对奥斯特里亚努姆那一夜之后发生的一长串惊异事件记得越清楚,就对从那时起进入他脑海里的,所有让人吃惊的概念和想法记得越清楚。而且,这样的信仰将人的精神改造得如此彻底和深刻,他对这超人般的力量感到震惊。他意识到,以前从来没有像这样的信仰出现在这个世上,它比他以为的还要伟大。他开始想,如果它成为各个地方所有人的法律,给全人类注入了爱和宽恕,那么就会有一个新的时代曙光初现,与最久远的古代,与朱庇特成为神界主宰之前,由萨杜恩统治的漫长时期相媲美。 他对基督的神性出身并没有怀疑,希腊和罗马众神在各地留下他们半神半人身份的后裔。对于复活之说或者基督徒们津津乐道的其他奇迹,他也没有发出疑问。他曾听到一个亲眼见证者的述说,这个人显而易见的诚实品格,以及这个人对谎言的厌恶使他丝毫不会受到任何怀疑。再者,文明的罗马人的怀疑论允许对神有所疑虑,但对奇迹则不然,奇迹是人类和众神生活中的一部分。 这一切组成了一个他解不出的谜题,因为凡事都有两面。整个基督教挑战了自然法则,推倒了已经建立的秩序。显而易见,它在宇宙的运行中不可能得到实现。它在理论上又是那么疯狂,任何一个异邦的宗教放在它旁边都显得合情合理。罗马人和世界上的许多人都可能是堕落的、邪恶的,这一点维尼奇乌斯和其他人一样接受,但是管理生命的秩序却是妥善有度的,只要治理帝国的恺撒是一个高尚和理智的人,或者只要元老院成员由像特拉塞亚那样的斯多葛派人士构成,而非由腐化的浪荡汉和马屁精构成,人们又能有什么可多要求的?他认为,罗马的和平造就和维系了所有的文明,罗马的统治对每一个人,无论是征服者还是被征服者都是好的,社会分配是公正公平的。而同时,就他的理解,这个教义会推倒世上之物的秩序,颠覆统治和权威,让所有的人变得平等。 但是,比如说,它对罗马的存在和霸权会产生什么影响呢?罗马人会终止他们的统治吗?会放弃他们的帝国命运吗?会接受被征服的贱民成为和他们平等的人类吗?贵族们的思想不会接受。它与他所知的一切或者他想象到的一切截然不同。它根除了他所有的价值观念,剥夺了他的遗产和他的思考方式,颠覆了他对生命和对这个世界所相信的一切。若是他变成了一个基督徒,他看不出他将如何能得以生存。他的整个内心都在抗拒接受这个新的宗教,这个他一方面尊敬而另一方面惧怕的宗教。最后,确认了它是挡在他和吕基娅之间的全部障碍后,他开始憎恨它。 与此同时,他知道,这个新信仰赋予了吕基娅难以描述的新的美貌,赋予了她秀外慧中的气质,打开了他对她尊重和敬重之心,于他的肉体欲望上添加了虔诚之念,将她变为一个在他的眼中位于一切之上的特殊存在。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想去爱基督,因为他知道,有一天他将必须做出选择,他不是跳进这片海里就是跳进另一片海里。眼下选择哪一个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但是他已经知道他再也不能保持中立或者置身事外,此时,他在这两个方向相反的潮水间飘浮,被两道相互撞击和对立的海浪推挤。他徘徊不定,无法做出抉择,他质疑自己的判断,否定自己的想法,不相信自己的感觉,但因为基督是吕基娅的神,所以,虽然无法理解这位神祗,他还是从头至尾地尽力表示出自己对这位神祗的默默敬意。 她看见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看见他怎样和自己进行抵抗和斗争,看见他的罗马人的傲慢性格如何与基督教义交锋,她的心都几乎碎了。因为它对他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但她也被他自愿尝试的心意打动,她感激他对基督表现出来的默默敬意。 她想到了奥路斯和彭波尼娅,想到了彭波尼娅唯一的伤心事:彭波尼娅对她和奥路斯百年之后永远不能呆在一起而感到悲痛。她对彭波尼娅的伤心事和她常常落泪有了一些了解。她也找到了一个她将永生永世失去的亲爱之人。她一度自己欺骗自己,想着他也许会对基督敞开心扉,拥抱他的真理,但她也知道这是一个幻象。截止目前,她对他是知之甚深了,把维尼奇乌斯当作基督徒是一个不可能的想法,这两种形象在她的想象中不可能同时并存,如果,在聪慧优秀的彭波尼娅的影响下,有思想、有知识的奥路斯都不能成为一个基督徒,那么维尼奇乌斯又怎么会呢?他没有希望。他永远不会知道救赎,这是她唯一看得到的结局,她对他的怜悯使他显得更加可亲了。 想到这儿,她吓了一跳,这份回响着命定论的严酷、不可抗诉的裁决并没有像原本应该的那样,她没有被从他身边驱离,他也没有在她的眼中被丑化。正相反,她惊慌地注意到,她感觉到她对他更加同情了。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想接近他。她对他谈及他永恒的黑暗。她仅试过那么一次。她坐在他的身边,告诉他,除了基督教教义外,再也没有别的生命。他用那只完好无损的胳膊将自己支起来,把自己的脑袋抵在她的双膝上,说道,“你就是生命!” 忽然之间,她不能呼吸。她迷失了方向。一阵陌生的,奇妙的颤栗传遍她的全身。她用双手捂住维尼奇乌斯的两鬓,想把他扶起来,可这个动作使她向他俯下了身,她的双唇触到了他的头发。他们一时间保持着那样的状态,就好像凝固在了珍惜的一刻,锁定在他们共同的对对方的迷恋挣扎中,沉浸在他们的爱情中。 她挣脱开来跑走了。她的血液仿佛在燃烧,她的各种感觉绕成了一团。然而这正是俗话所说的让杯满溢出的那一滴水,维尼奇乌斯不知道,为了这一刻的幸福,他将付出不知何时才能停止的代价。而吕基娅则立刻明白过来,她才是需要帮助的那个人。她茫然无措,被各种相互矛盾的感觉撕扯。她突然落下了眼泪。那个晚上,她无法入眠,鄙视自己的软弱,她虽然祈祷着,但却以为她的祈祷不会被听见,以为自己卑劣不堪,不配乞求基督的宽恕。她早早地悄声离开他的小隔间,找到克里斯普斯,并把他带到小花园里枝蔓枯萎的棚架下,向他倾诉她的烦恼,请求他让她离开。她对克里斯普斯说,她无法再相信自己。她无法继续否认她对维尼奇乌斯的爱。她做不到和他一起呆在玛丽娅的房子里,一起呼吸相同的空气。 克里斯普斯惊诧万分。他是一位有着决断力的老人,有着狂烈的宗教热情。他看得出吕基娅为什么必须要离开这栋房子,然而,除了精神上的爱外,他认为所有的爱都是渎神的,他不能原谅她在肉欲上的堕落。他被骇住了,自她逃跑之后,他就一直照应她,对她在信仰上的坚持给予肯定,并且把她当成准备奉献给神的纯洁无瑕的供品,他开始爱她。他把她看成是一朵从基督的深厚土壤上破土而出白色百合,不受任何尘俗世事污染的,纯洁无暇。他不能理解她怎么会在心中找得出一块地方留给低贱的爱情。他想把她像一件珠宝似的献给基督,就像一件由他克里斯普斯亲手打造,与神的荣光相匹配的珍宝。失望之情让他的表情只剩下了震惊和苦涩。 “去乞求神宽恕你的罪孽吧。”他呻吟道。“在魔鬼支配了你,完成对你的毁灭和让你不承认救世主之前,去乞求宽恕吧!神为了你死在十字架上,用他的血赎回你的灵魂,可是你的灵魂却更喜欢一个觊觎你肉体的男人的爱,神的奇迹将你从他手里拯救出来,可是你却接近那个黑暗之子,用欲望来腐蚀自己。他是什么人?是反基督之人的朋友和仆人,是尼禄在堕落与罪恶上的合伙人,除了那个臭烘烘的所多玛(1)的居住地,那个神的正义怒火总有一天会将其烧为灰烬的地方,你还指望着他把你引向何处?我告诉你,你最好死了,也不要让那条蛇爬到你的胸口上,我宁可让这栋房子的墙壁塌落到你头上,也不让那只黏糊糊的野兽用它的毒液将你侵害。” 接着,他没完没了地大声叫骂,他被自己狂热的虔诚夺去了心志——他不仅仅对那个姑娘有怒火,还对所有之于人类自然而然的一切本能感到厌恶,他憎恨人性,并且充满了对软弱女人们的极度鄙视。提及女人,他似乎是要说,你总会发现夏娃,发现罪恶的源头。于他而言,那个姑娘没有被用任何方式碰触过,以及她曾经极力躲避那样的爱情,她带着谦卑、追恨和忏悔承认了这份爱情,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克里斯普斯把她看作一个堕入凡间的天使;他想把她高高举至宗教热忱的最高峰,举到只有对基督的爱存在的那个信仰的高度,可她竟然爱上了一个达官贵人!只要一想这种事,他的血就发冷,更不要提这场剧变和这份失望了。不!他不能对此宽恕!决不!他自己的话炙烤着他的双唇,这些话恐怖得就好像灼热的火炭,要烧干他的嘴,在他的嘴上燎起水泡。他挣扎了一会儿,吐出这些话,他在那个吓坏了的年轻姑娘面前挥动着瘦骨嶙峋的拳头。吕基娅知道她应该受到一些责备,但她却不知道是这样的责备。她以为离开玛丽娅的家将会是她对抗诱惑的一场胜利,进而减轻她的罪孽。然而克里斯普斯却把她贬为他眼中的尘土;他贬低与她有关的一切,使她感觉自己比自己能想象得到的任何东西都要无耻。自她逃离帕拉丁宫后,这位年迈的长老就像一个父亲似地对待她,她怀着得到同情和建议的期待来到他这里,可是他非但没有帮助她,稳固她的决心,反而是来毁灭她。 “让神带走我对你的痛苦和失望。”他继续说道,无情到了最后一刻,“让他对你进行审判,你已经选择令救世主失望!你已经让自己陷入了泥沼之中,泥沼里面的恶臭已经污染了你的灵魂。你本可以把你的灵魂当成一只洁净的器皿,一只珍贵的水杯,把它献给基督,说‘收下它吧,主,用你的恩赐将它填满’,可是你却宁愿把它交给魔鬼。愿神宽恕你,可怜你,发一点慈悲。但是我……只要你和毒蛇同流合污……我这个把你选中为……少数几个被选中的——” 此刻,他的话嘎然而止,他瞥见有两个人往棚架这边走来。透过枯死的葡萄藤和常春藤的藤蔓,他认出其中一个是那位使徒彼得。另外一个人的脸有部分被山羊毛披风——一种叙利亚山地居民、水手和士兵穿戴的装束——遮住了。起初,克里斯普斯把他认作了基隆。 听到他悲诉出来的只言片语,他们走进棚架,并且坐到一张石凳上听着。石凳上,彼得那位驼了背的同伴把披风脱掉,露出了瘦削的、苍老的像一只乌龟一样刻满智慧的面孔,露出了一颗坑坑洼洼的光秃秃的脑袋,露出了几撮顽固的,牢牢地贴在他双鬓上的白色卷发,露出了一双水肿并且眼袋外圈发红的眼睛,以及鼻尖勾起的一架鼻梁。丑得足以称之为怪异的他却仿若热忱如火,克里斯普斯认出他就是塔尔苏斯的保罗。吕基娅扑通跪倒在彼得身前,把她那颗小脑袋瓜静静地抵在他的外袍褶皱上。 “愿你们的灵魂得到安宁。”彼得对他们说。他注意到那个姑娘的痛苦。“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那位严苛的年迈长老立刻把整件事和盘托出,而吕基娅则万分绝望地握着使徒的双脚,就仿佛他是她所能希望找到的唯一庇护。克里斯普斯啊啊叫着,他愤怒地浑身颤栗,他对吕基娅曾经抱着那么大的希望,他想把她作为一滴纯净的没有流出眼眶的泪珠那般,把她敬献给基督,但是她却用尘世的爱情玷污了自己。为了一个沉迷于罗马世界全部恶行,残忍,荒淫的浪子。使徒静静地听他讲完,将他干皱的老手抚上那个姑娘低垂的脑袋上,然后抬起自己那双哀伤的眼睛,看向浑身颤抖的老牧师。 “你难道没有听过,克里斯普斯,”他问道,“在卡纳的婚宴上,我们敬爱的主对男女之间的爱赐予祝福吗?” 克里斯普斯摇晃的双臂垂落下来,无力地悬在身体两侧,同时,他两眼震惊地瞪向使徒。 “你是不是假设,克里斯普斯,”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彼得接着说道,“基督会背弃这个温柔的孩子,这个像田野上的百合花一般鲜嫩和纯洁的这个孩子?那个让抹大拉的马利亚亲吻他的双脚的他?那个宽恕了妓女的他?” 吕基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抹着眼泪,把使徒那双磨损的双脚握得更紧了,因为放松而虚弱无力,她因向他求助没有一无所得而放松。他弯下腰,将她那张泪光闪闪,泪痕满面的脸捧着朝向自己。 “只要你爱的那个男人无视真理,”他对她讲,“你就应该避开他,不要让你自己失足犯错,但是为他祈祷吧,爱不是罪,你做了你所能的一切来躲避诱惑,这个事实只会为你的品德增添光彩。接下来我要告诉你,我的孩子,不要哭泣,不要折磨你自己,因为救世主在你身上的恩惠并没有被取走,你的祈祷会被听见,欢乐的日子即将到来。” 他把两只手都按在她的发丝上,他抬起眼,默默地为她祈祷,这时,他的脸上似乎闪耀着一股天堂般的温柔和善意。 克里斯普斯偃旗息鼓。“我犯下与慈悲相悖的罪。”他的语气谦卑而忏悔。“我以为她通过向世俗爱情屈服的方式否定了基督……” “我否定了他三次。”彼得插口说,“然而他还是宽恕了我,并让我做了他的牧羊人。” “……因为维尼奇乌斯是一个朝庭大臣,”谦卑的元老说,试图让自己显得处事公正,“是罗马世界里的一个主子——” “基督曾感动过比维尼奇乌斯更坚硬的心。”彼得说。 “我就是活生生的证人。”矮小丑陋的塔尔苏斯的保罗平静地补充道,他指的是他自己。“在铲除和破坏他的教义之光方面,没有人比我做的更过分,我是他的子民的判决者和行刑人,是我让司提反(2)受石刑而死。但是我们的主却选了我在凡间传播他的语言,正如我在犹大,在希腊,在各个岛屿,在罗马以及我上次被关押起来的时候做的那样。而既然彼得召唤了我,我再次来到这里,在基督的面前低下我这颗高傲的头颅,将他的真理之种播撒在这块贫瘠坚硬的土壤上,它也许荒瘠和寸草不生,但是他会使它变得肥沃,使它永远长满鲜花。” 他站起来,转身欲走,克里斯普斯看到了这个弓腰驼背的小个子男人的真正形象,一个震动了世界,拥有所有土地,拥有那些土地上所有人的心和灵魂的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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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圣经》中的罪恶之城。
(2) 第一个殉难的基督教徒。 第三十五章 维尼奇乌斯回家之后没多久,佩特罗尼乌斯就回了信:
“对我发发慈悲吧,亲爱的。尽量在你的信里少些精炼的语句,把格言警句留给斯巴达人和尤利乌斯·恺撒去说吧。不管怎样,你若是能把话说得像他说的那样,我或许还能欣赏欣赏你简明扼要的文风,但你事实上对我说的却是‘我来,我见,我溜掉’,这可就需要解释解释了。那样的方式可不像你的作风。你也不可以仅仅一带而过地说你受了伤,说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儿,就完了。当我读到你那个吕基亚人要了克罗顿的性命,就像一只在伊比利亚的山坳里的加泰罗尼亚犬,咬断了一群山中野狼的脖子那般轻而易举时,我简直无法相信我的眼睛。这家伙的价值等同于和他身体相同重量的黄金,而且他愿意的话,他随时都可以成为恺撒的宠臣,等回到城里我一定得见见他,并且为他铸造一尊铜像,假如红铜胡子听说了铜像是以活人为原型塑造的,他会大加好奇。在意大利和希腊,真正不错的运动员体魄开始越来越稀少了,日耳曼人倒是自诩高大,然而却是脂肪比肌肉多,至于东方人,你就把他们忘了吧,查查他,看看他是不是一个例外,或者他的国家里像他那样的人是不是尚有许多。你和我也许会发觉,也许哪天我们会开恩去赞助一些公共竞赛,而知道去哪里寻找最棒的身体不无裨益。
“感谢东方和西方的众神,你已经从这样的一双手下逃出生天。这也许是你的命,因为你是一位贵族,是前执政官的公子,不过你提到的其余一切就太匪夷所思了。我从没有听过基督徒坟场聚会那样的事情,没有听过你所说的有关于他们的事情,也没有听过他们对你照料那样的事情。吕基娅又逃了是怎么回事儿?她在哪里?为什么我在字里行间感觉到你那么地焦躁和伤心呢?让我高兴高兴吧,因为你的境况有很多东西让我困惑,我对那些基督徒,对你还有对你的吕基娅理不出个头绪来,你们没有一个人是头脑清楚的。如你所知,生活对我而言是乏味的,我既不在乎也不想了解它;对任何不直接影响到我的东西,我通常都是非常不屑一顾的,不过不要被这么多问题吓倒。毕竟,我对发生过的一切负有一定责任,所以我有权知晓一切。快点一五一十地写信告诉我。因为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再次相聚。皇帝的那颗脑袋随时随地都有新念头冒出来,它们就像春天的风一样不可预测。我们仍旧呆在贝内文墩,不过尼禄想直接乘船去希腊,不在罗马停留。提盖里努斯暗地里对他说,罗马的民众会十分想念他。如果他不在,他们会开始骚乱,然而他真正的意思是他们会想念免费的比赛,免费的面包和黄油。我无法分辩哪个地方会胜出一筹。如果是去希腊,那么我们有可能会去往埃及。我还是会让你来加入我们,因为我们的乐趣和这趟旅程将会对你现在的状况做出调适,但是等你到这里的时候也许我们已经走了。考虑一下去你的西西里别院去休整一段时间吧,不要无所事事地窝在城里,你会恢复得更快。立即写信给我,告诉我一切,并且保持安康。波吕克斯在上,现如今我不知该祝你什么好,所以这次结尾我就不写任何祝福的话了。” 维尼奇乌斯过了很久才回信,他没有精力,也提不起兴致,写了信又有什么用?信里能解释得了什么?它能解决他复杂问题的任何一个部分吗?一切都显得那么白费力气和那么没有指望,他写什么都不能使佩特罗尼乌斯信以为真,甚至不能让他明白个一星半点儿,在发生了这些事后,他们再也不可能亲密起来了。 维尼奇乌斯连对自己都没法把事情解释清楚。从台伯河对岸重返家中,回到位于卡利那的那幢奢华舒适的别墅中后,他歇息了一两天,过得舒舒服服。提心吊胆的家奴对他进行照顾。可就算从最乐观的那方面来看,这份心满意足也不过是场镜花水月。他就像被吊在半空中一样,感觉空空落落的,直到那时,他还对任何打动了他,上了他的心的一切物事无动于衷。他的整副身心的中央轴心渐渐模糊成一个点,以至于生命本身变得无足轻重。所有他以前习惯了去关注的东西,现在要么微不足道地无法使他集中注意力,要么全都一起消失了。他把自己看作一个肌肉受过严格训练,只不过主要的筋腱一时不察受了重伤的人;命运已经对他伸出触角,将他与他以前的生活之间的连结剪断,但却没有将这些线与另外的生活连接起来。他对去希腊和贝内文墩的反应——并且也是这么多天来他的第一个清晰,明确的反应——是一个反讽,“凭什么?这对我有什么好处?”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可能会重新与佩特罗尼乌斯在一起,或者想过他会厌烦他的口才和机锋,他对佩特罗尼乌斯阐述中的光华视而不见,对佩特罗尼乌斯所表达出来的丝丝牵挂,对佩特罗尼乌斯的敏捷反应所组织和表现出来的思虑听而不闻,而现在出行去找他的想法突然让他觉得是在做无用功。 孤寂也开始向他袭来,他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在贝内文墩对恺撒大献殷勤,所以他留在家里,独自一人,怀着无法参悟透彻的感触和想法。说话之时,连想找个人说都找不到。他时不时地想,若是他能跟谁把话倾吐出来,也许他就能解出他的疑惑,用新的现实解决他的困境,让生活变得井然有序,他希望一封给佩特罗尼乌斯的书信将会有助于他理清自己的思路,不管他有没有真的把信发出去,于是几天之后,他写了一封回信。
“因为你要求我做出完整的交待,所以我依命而行。但是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让你了解得更清楚些,因为我自己还没有把这些疙瘩给解开呢。你知道我和基督徒们呆在一块儿,知道他们对待敌人的方式,他们护理我恢复健康时持有的善意,以及最终吕基娅新近一回的逃离,说实在的,他们有把我和基隆当成敌人的权利,然而,我还有一条命在,并不只是因为我是执政官之子,他们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而且对社会地位不予在意,即使我鼓动他们拧断基隆的脖子,在花园里挖个洞把他扔进去埋了,他们终究还是原谅了基隆。他们完全是新的人类种族,而他们的宗教与现在可见的任何一种宗教都不像,任何一个用我们的标准去衡量他们的人都会错一大截儿。我只会说,若是我躺在我自己家里,被我自己的家丁或者家奴们照顾着,我也不可能得到比那更好的护理。在这里,我享受着更多的舒适,这是不用说的,可是却没有像他们那般的善良、关心和挂怀的东西。
“在这一方面,你该知道,吕基娅与其他人一样,就算她是我的姐姐或者我的妻子,她对我的照料也不过就这么情深意切了。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喜不自胜,因为我确定只有爱情才能释放出如许柔情。从她的面庞,从她不时看向我的样子中,我看到了爱情,而当这样的情形发生时——若是你能对此予以相信——我在那些平民百姓中,在他们一起煮饭、吃饭和生活的破陋小屋里更幸福,比在以前的任何地方都要幸福。不,对此我没有判断失误。我能分辨出她对我的爱。哪怕是今天我也想不出那是别的什么,可是她还是秘密地离开了玛丽娅的家,我想不出是何故。
“我写过我提议把她带回到奥路斯和彭波尼娅的身边吧?说来,我确实提议了。可她却回绝了,因为奴隶们的闲言碎语有传到帕拉丁宫的危险,若是那样,恺撒就一定会再去抓她,再把她给掳走。不过她知道我再也不会来追捕她,知道我已经放弃了一切对她施以暴力的想法,而且,由于我无法停止对她的爱恋,甚至没有她我就活不下去,我只会把她以妻子的身份领回家中,可是她还是从我身边逃离了。为什么?我不再是她的威胁了呀。如果她不爱我,她只把这话说出来,我就再也不会搔扰她,啊,我跟你说,我想不明白。
“她消失的前一天,我遇见了一个奇怪的人,名叫保罗,他来自塔尔苏斯,他和我谈论基督和基督的教义。他说的铿锵有力,言之凿凿,每一个字似乎都在从根基上动摇我们所有的信仰。在吕基娅消失后,他还对我说过,‘当神剥去你的眼障并向你展现他的光明时,你就会知道她做了正确的事情,然后你或许就会找到她。’
“这些话就仿佛德尔斐的预言,曾令我一直茫然不解。可突然一下子我似乎见到了光明。他们爱世人,我们则践踏世人,统治世人。我属于他们抗拒的那个暴力和腐朽的世界,所以,她逃离我身边,逃离我们的众神,逃离我们所有的暴行。因为她不能和我一起过那样的生活,他们将那样的生活视为邪恶。你会说,假如她能轻易对我说上一个‘不’字,那她就没有理由再一次地从我身边逃离。可若是她爱我呢?每当这么想的时候,我就想把我的奴隶们派出去,在城里所有的公寓楼大喊‘回来吧,吕基娅!’
“这一切都不能以理性的答案来解释,我准备放弃尝试求解这个谜题。我不会禁止她在我们的家里崇拜基督!我将很乐意地在我的中庭里对他搭起一座祭坛,我的意思是,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再多一个家族保护神对别的人有什么坏处呢?即便那些旧的神祗们没有一个对我有什么用处,崇拜一个新的神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而除此之外,他们的这位基督有可能真的是一位神。基督徒们不打逛语,我知道这是事实,而且,他们都说他死而复生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是做不到那样的。那个塔尔苏斯的保罗既是罗马公民又是一个犹太人,他对古希腊典籍了熟于心,他说那些预言已经预示了基督的到来,这个预示已经存在好几千年了。所有这些事情都近似于荒诞,可是我们不也一直都对新的发现无所适从吗?人们还在谈论堤阿那的阿波罗尼乌斯,不是吗?
“保罗坚称只有惟一一位真正的神,而不是有整整一群的神,这我明白;我认为塞涅卡相信同样的事情,而在他之前还有别的一神论者。确实有一个叫基督的,他的确存在。他的确为了拯救世界让自己上了十字架,而且他也的确从坟墓里重生了。这一切都有证人证明,我看不出有和什么人去争辩此事的理由,打个比方说吧,如果我给塞拉庇斯都搭了个祭坛,那么我也不拒绝在家里为他搭一座祭坛。让我声明放弃其他的神也不是个问题,因为没有一个有理性的人相信他们。然而我并不认为这对基督来说就够了。
“你知道,为基督增光添彩还不够,你必须得按他的教义去生活,那就好像走到了一片大洋的边缘,然后被告知要徒步涉过海水一样。对于那些人要紧的是行动而不是言辞。假如我起誓说我会做到,他们是无法相信的,保罗就亲口这么说。你了解我有多么爱慕吕基娅,为了她,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但是我能举起山川吗?倘若她要求我的话,我能扛起维苏威火山吗?或者,我能把特拉哲门湖掬到手中吗?或者把我的眼睛变得和吕基亚人一样蔚蓝吗?我会试着做她所希望的任何事情。可是那些事情却在我的能力之外。
“我不是一个哲学家,佩特罗尼乌斯,不过我也没有你一度所以为的那般愚笨。我不了解基督徒们怎样在我们这里谋生,但我能这么说,他们的教义在哪里找到落脚之地,罗马的强权和统治就在哪里终止。我们所知的生活丧失了它的一切意义,在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在富翁与穷人之间,在主子和奴隶之间,再也没有了差别。基督教意味着一切权威、官府,恺撒的法律以及我们所知道的即有秩序的终结。取而代之的是基督,一种以前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慈悲之心瞬间出现,随之而至的是强大无比的超越人类的善,它颠覆了我们对人类、对我们罗马人本性所了解的一切。
“若是吕基娅在我家,我才不会对罗马和罗马的一切丰功伟业费上一点心思,然而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只要她是我的,只要我们在一起,全世界我也不在意!但是对于那些基督徒而言,这些还不够,你必须去感触他们所感触到的,你必须得明白没有比他们的这个基督更好的神了。而且你的心里和你的灵魂里不能给任何其它东西留下空间,而这,我做不到!你能理解这一点吗?我的骨子里有一些根深蒂固的罗马人本性,那是和这个奇异的理念相违背的。我可以把基督夸得天花乱坠,可以遵守他们所有的规矩,可是这么做仅仅是出于对吕基娅的爱。通过把我塑造成我现在这个模样的一切,我明白,若不是为了她,我将对这样的理念抗拒到底。我非常讶异这个塔尔苏斯的保罗竟能轻而易举地接纳它,但是做到这般程度的还有一个老法师,即那个叫做彼得的家伙,他是基督的使徒,是他们之中最德高望重的人,虽然他不过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平民,还有,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履行教义的吗?他们为我祈祷并祈求他们称之为‘恩泽’的东西来点化我,然而我只不过更加地焦躁和不安,并且愈发思念吕基娅了。
“我前面写过,她一句话没有地不见了人影。但她留给我一个用常春藤的藤蔓做成的十字架。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它在我的床铺帝边,在这儿,我把它和我的家族保护神放在了一起,然而我却并不能明白我为什么把它看成了一件圣物。我怀着敬畏之情看待它,就仿佛它是一位神明。我爱它,因为它由吕基娅的双手做成,可我又恨它,因为它让我们分离。有一阵子,我把它当成了一件有法力的物件,那个巫师彼得据说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渔夫而已,可是他却比阿波罗尼乌斯和他之前所有的奇人异士还要了不起,而我也开始相信他对我、吕基娅、彭波尼娅还有所有的人下了咒。
“你在我的上一封信中察觉出了焦躁和伤感的情绪。我伤感是因为我又一次地失去了她。而我焦躁是因为我感觉到了差异,我实话对你说,再也没有比这个基督的教义和我的性格更不相称的了。但自从我碰上以后,我连自己是谁都说不清,这是爱情还是巫术?我不知道!喀尔刻,这个让奥德修斯变得痴傻的女巫能在碰触人的肉体时将其改变,她把人变成了猪猡,可是我却感觉他们改变了我的灵魂!只有吕基娅能对我做出那种事,或者不如说是吕基娅和她所遵循的那条奇怪的道路能对我做出那种事。” 接下来他写的话让他非常忐忑不安,他都不好意思看到那些话出现在蜡板上了。“只是这么想象一下吧:在我回家的时候没有人盼着我,我府里的人以为我在贝内文墩,不过上几个月不会回来,所以我发现府里一片喧嚣,奴隶们喝得醉醺醺的,他们在我的餐床上举行狂欢,比起看到我,他们更期盼死亡早一步来到他们中间,若是那样的话,他们还能少一些惊恐。你知道我在治理家政上是多么铁面无情,所以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全都匍匐在我的面前。有几个甚至还吓得晕了过去。我的第一个正常的反应是命人拿上鞭子和烙铁,可是你猜得出我用什么更替了吗?我羞愧得鞭打不了他们,你能相信吗?我是真的觉得那些受苦受罪的人可怜。其中一些年老的奴隶还是我的祖父在奥古斯都·恺撒时代从莱茵河的上游买来的,虽然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想到了这个。
“总而言之,我什么都没对他们做。我把自己一个人锁在书房里。我开始想,在那些基督徒中见闻了一切以后,我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对待我的奴隶们了。我把他们当人看,他们像影子一样在府里探头探脑了好几天,琢磨着我在拖延对他们的刑罚,直至我提出真正恐怖的刑罚来为止。可是我却一点没有把他们怎么着,仅仅是因为我无法逼自己那么做!到了我回家的第三天,我把他们都召集了起来,并且说我宽恕了他们,他们要用忠诚和真挚的服侍做出弥补,他们不敢相信。他们全都跪了下来。嚎啕大哭,对着我张开双臂,称呼我为他们尊敬的主人,他们真正的老爷和父亲……并且——不管你信不信我——我发现自己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感动。我发誓,吕基娅的面孔浮现在我的眼前,像那些泪流满面的奴隶一样充满了感激,并感谢着我刚刚做过的事。我甚至感觉到我的眼里涌上来的是泪水。
“坦率地和你说,没有她,我就迷失了方向。我觉得我什么也顾不上了,而且我比你以为的还要不幸。然而,和那些被我宽恕了的奴隶们相关的一件怪事发生了。我们一直以来都认为仁慈宽厚造就出的是懈怠、懒惰和叛逆的奴隶,可与此情形大相径庭的是,与任何惩罚——不管这个惩罚有多么可怕——能做到的那样相比,我的慈悲行为使得他们更加渴望去取悦我。和出于这份感激之情的服侍相比,他们出自恐惧对我的服侍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他们揣测我的心思,抢先满足我的要求和希望,欢欢喜喜地,争先恐后地做着事情。我之所以提到这,是因为在我离开那些基督徒们的时候,我对保罗说,世界会因为基督的和善规则而分崩离析,就像木桶上的铁箍被抽走了一样,但他却说:‘爱比恐惧更能将人们紧密联系在一起。’我开始觉得,在某些特定情境下确是如此。
“听说我回来后,我的租户们立即蜂拥而至,我在他们身上试验了这个理念。你知道,在做生意上,我从来没有严苛和吝啬过,但是我对待那些店主们总是不屑一顾的,就像我从我父亲那里学来的那样,令他们各守本分。不过这一次,看到他们破旧的披风和饥馑的面孔,我感觉了对奴隶们那样同样奇怪的怜悯之情,我好好地款待了他们一顿,并和他们交谈,我叫出他们其中几个人的名字,问候他们的妻子和孩子。我在他们的眼睛中也看到了同样感激的泪水。此外,我突然非常肯定,吕基娅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不管她在哪里,我非常肯定她会赞许这样的做为,这让她幸福。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丧失了理智,是不是爱情将我内心的一切颠倒了过来。但我一直以为她会看到我做的一切,我害怕做出任何伤害她或者冒犯她的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盖乌斯!他们改变了我的灵魂,有时候我觉得这不错,可接着我又担忧我丧失了男子气概,丧失了所以往的一切本性、精力、威风和权势,我害怕也许我再也适应不了行使权威,做出判断,在元老院里安然就座,享受我们习以为常的欢乐,或者甚至于在战争中进行战斗。除了妖法和巫术,这还能是什么呢?我和你说吧,我被重新塑造得这么彻底,我在离开那些基督们之前就偶尔想到,假如吕基娅与尼吉蒂亚,波佩娅,克利司披尼拉,或者任何一个其他的我们上流社会里的离婚女人一样,我就不会像我如今这般地爱恋她。想象一下:我因为她的世界与我的世界之间的不同之处,而非我们之间的共有之处而爱她,你肯定能看清楚我心中的产生出的混乱,看清楚我生活中的黑暗,看清楚我寻找到正确的道路有多么困难,以及看清楚从我知道该怎么做起我又走了多远。
“如果可以把生命比喻为一条溪流,佩特罗尼乌斯,那么我的生命之流便流淌着黑暗,沉重与焦虑,只有怀着再次见到她的希望我才活着。我感觉这在不久之后就会实现,可若是不呢?一年或者两年之后我会成个什么样?我连猜测都不敢开个头,可是我不会立刻离开罗马或者到哪里去和你会合。想到和我们的贵族同胞们在一起我就无法承受。能慰藉我的一点是她就在附近,也许我会从塔尔苏斯的保罗或者格劳库斯那里听闻她的近况,那个医生答应会顺道来看我。
“不!就算是你任命我为埃及的总督,我也不会离开罗马!既然我说了这么多让人难以置信的话,或许我再加上一桩也没什么,我下令为我们的老奴隶古洛凿了座墓,失去吕基娅的那一晚,我在盲目的怒火中杀了他。直到现在我才想起他过去经常把我背在背上,像个孩子一样和我一起玩耍,教会我第一次把箭搭在弦上,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怀着怜惜和后悔回忆起他。” 维尼奇乌斯在结尾写道,“如果你对我在这里写下的话感到惊讶,那么让我对你说吧,我的惊讶不比你少。然而我对你讲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是我的感触,祝安康,再见。” 第三十六章 这一次,佩特罗尼乌斯没有回信,显然,他是在期待尼禄可能随便哪一天就下达的返回罗马的命令。这份期待同样像烈火一般烧遍了城里,使得那些闹哄哄的贱民们带着欣喜期盼免费的谷物和橄榄油,期盼角斗场上同往常一样的竞技比赛。奥斯蒂亚港口堆满了供给,为恺撒的正式放粮做着准备,而皇帝的获释奴赫里乌斯也在恰当的时段去往元老院,宣告了皇帝即将回朝的赦令。 然而尼禄却不慌不忙地赶着路。他和他的朝臣们在米塞努姆海角附近登船,并向北面的罗马和奥斯蒂亚缓缓航行,每到一个有点规模的海边城镇就上岸休整,要么就是搭台演戏,在米塞努姆海角,尼禄又开了一场公开演唱会,他们停留下来过了最开怀的两个星期,在这段时间里,尼禄寻思着掉头回到那不勒斯,一直寻思到今年来得又早又暖和的春天。 整个这段时间里,维尼奇乌斯闭门不出,思索着挤满了他的脑袋的吕基娅,思索着所有其他的事情,他的心潮起起伏伏,计划不断变更。格劳库斯看望了他好几次,这令他愉悦不己,因为他有了说起吕基娅的机会。医生告诉不了他吕基娅在哪儿,不过他向他保证,基督教的长老们会很好地照顾她。但是有一次,被那个年轻的军团司令官的相思之苦感动,动了恻隐之情的格劳库斯告诉他,克里斯普斯曾对吕基娅的世俗爱情指责发难,但使徒彼得反驳了克里斯普斯。 听到这话,维尼奇乌斯的脸变得和他身下的床单一样素白,他也在一段时间里想过吕基娅对他有好感,然而他的心思很快又变得犹疑不定。此刻,他听到他最美好的期盼得到了一个品德高洁的陌生人的确认,而且还是通过一个基督徒之口确认的,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跑去彼得那里感恩戴德一番。不过当格劳库斯说彼得出了城,正在乡间传道时,维尼奇乌斯恳求他把使徒带到家里。 “我会把你们团体里的所人穷人都变成有钱人。”他许下诺言,倘若吕基娅是爱他的,那么隔在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道藩篱就等同于不存在。“你什么时候开口,我就会什么时候做一个基督徒。” 可是格劳库斯告诉他,没有那么简单,洗礼本身不会保证把吕基娅是对维尼奇乌斯的人。“你还必须拥有基督徒的灵魂。”他说。 过去任何不顺心的事都可能激怒维尼奇乌斯,现在,再一次出现了像过去那样的情形,但是,这一次,他明白,格劳库斯是在以一个基督徒的身份对他说话,并且只说了他应该说的。他仍然不能感知到自己内心最深切的改变,不过他开始认同自己的心里有了“另一个角度的看法”的东西。过去,他判断一切的准则是他被伺候得有多舒服;而现在,他慢慢接受了这么个观念,即不同的眼睛看到的事物是不同的,不同的心灵反映出的事实和感情是迥异的,最与他锲和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最正确的。 他感觉受到了塔尔苏斯的保罗的强烈吸引,他的话既引他入迷,又使他惶惶不安。他罗织了他能引用到的一切论据,驳斥他们第二次见面时他所提出的教义;他在精神上和保罗苦苦对阵,感到陌名其妙地不满足和没有信心,然而他很难再次见到那个丑丑的小个子男人,再叫他布道了。保罗已经去了阿里奇乌姆,而且,没有人知道他会在外面呆多长时间。随着这个年轻人的骨头缝合长好和身体的康复,格劳库斯来拜访的次数也渐渐稀少起来,只留下维尼奇乌斯一个人孤零零的。 重新站立并且强健得可以出门后,他重返台伯河对岸,在窄巷和胡同间穿梭,在与苏布拉贫民区相邻的后街一带出没,希望可以至少远远地瞧见吕基娅的身影。当这也不能够实现的时候,他开始变得恼怒和厌烦。他固有的火爆性子和吹毛求疵的脾气又死灰复燃了,就像重新涌回的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对自己说,他过去就像个傻子似的,干嘛要往脑子里塞满让自己不快活的东西呢?干嘛不过他了解的生活,从中获取他所能获取的一切呢?他决心将吕基娅从他的头脑中驱逐出去,或者至少在他可能对她产生的感情之外,让他的日子里充满乐趣。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保留他本性的机会了,他带着残酷无情和盲目的、一心一意的激情沉溺在以往的生活方式里。 正巧,罗马似乎也在召唤着他。冬天已经过去,随着在乡村别墅里度假的上流社会回返,城里又恢复了一派莺歌燕舞的气象,阴郁灰沉的冬日曾使罗马犹如一片人迹罕至的坟地似的,在对皇帝陛下回城的期盼中,连这冬日也变得明亮和温暖起来。罗马做好了用一场盛大、欢庆的典礼欢迎那次御驾回朝的准备。春来了,和煦的地中海季风从阿非利加吹拂而至,阿尔班群山峰顶上的积雪消融殆尽。紫萝兰花又一次在城内的花圃中绽放。灼热的新鲜阳光照在民众身上,他们重新出现于集议场上和玛尔斯校场上。而长久以来,在国内,当时最受驾车行驶者喜爱的阿皮亚大道上,又一次挤满了一辆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凭借到拉努维乌姆的朱诺神庙,或者阿里奇乌姆的狄安娜神庙祭拜的借口,年轻的女子们又一次纷纷走出家门,在城外寻找着刺激,而兴致昂扬的宴乐队伍则开始向阿尔班群山推挤。 正是在这里,在一堆豪华的赛车中间,维尼奇乌斯看到了克律索忒弥斯,她正亲自驾着马车——马车由四匹毛色一致的科西嘉小矮马拉动,车前还有一对上好的摩罗西亚猎犬在开路。一群青年男子和因各种公务缠身而留在城内,上了年纪的元老们簇拥着她,她则在车上抛出张扬的,挑逗的笑,还拿着金色的马鞭在身边四处轻轻拍打。她瞅见了维尼奇乌斯,她和其他人一起邀请他上车,并且还把他载回家中,享用持续了一整夜的晚餐。 维尼奇乌斯喝得酩酊大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不过他记得,当克律索忒弥斯问及吕基娅时,他变得怒不可遏,把满满一壶的法勒那斯葡萄酒浇在了她头上。第二天清醒过来后,他仍旧对克律索忒弥斯恼怒不已。然而又过了一天之后,克律索忒弥斯似乎已然忘却了维尼奇乌斯对她的一切羞辱,又去了他家,再次带他去阿皮亚大道兜风,然后在他家里留下来用晚餐,她在他家坦承,她厌倦了佩特罗尼乌斯和那个获释自由的吹笛手,并且有意寻找一个新的情夫。 他们在一起厮混了一个星期,但是这种关系并没有什么前途。自从法勒纳斯葡萄酒事件过后,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过吕基娅,可是维尼奇乌斯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吕基娅。他觉得她一直在附近看着他;他觉得,看到他如此自甘堕落,她会感到伤心,对这样的伤心和由这份伤心所带来的内疚让他憎恨自己。他给自己买了两个叙利亚舞女后,克律索忒弥斯第一次吃了醋,这让他着实松了口气,他想都不想地把她从自己的生活里扫了出去。 他继续荒唐了一阵子,任自己花天酒地,仿佛是在向吕基娅示威,然而再多的寻欢作乐也不能把她从他的脑袋里挤出去。他停不下对吕基娅的思念,而且他很快意识到,什么都比不上吕基娅对于他的重要性。吕基娅是他所有情感的源头,包括恶意的情感和善意的情感,其他的一切只不过是食之无味的鸡肋罢了。他觉得自己不比一个走投无路的叫花子好到哪里去,不管他给自己买了什么转移注意力的物品,最终,所有的快感全都从他的生命中逝去了,剩下的只有疲惫,厌恶和自卑。 这比其他事物更加令他茫然,他对此参悟不透。对于以任何自己愿意的方式给自己找乐子的权利,他从不曾有过置疑,而且他总是把能带给他快感的东西占为己有,作为最终的好处。现在,他所有的选择都失去了光彩,他那自满、无所谓,除了自己对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慢向傻头傻脑,行尸走肉一般半死不活的状态让了步,哪怕在恺撒与他的朝臣们终于回转罗马之后,哪怕城里的生活因为新的刺激而甚嚣尘上之时,这种状态仍然保留在他身上。 不过他也什么都不在乎了。没有什么能打动他的心,没有什么能挑起他的兴致。他甚至都没去见佩特罗尼乌斯,直到后者把自己乘坐的肩舆派上门去请他。佩特罗尼乌斯和他拥抱,问候他,而他除了勉勉强强,吱吱唔唔地回答佩特罗尼乌斯的问题外,再也积攒不起更多的力气来,最后,长期受到压抑的思绪和感情干脆从他的口中滔滔不绝地倾泻了出来,他详细叙述了他寻找吕基娅的情形,叙述了他和基督徒们在一起时的所有见闻。他再一次吐露出怀疑和恐惧,这种怀疑和恐惧扰乱他的心智、磨灭他的志气;他再一次吐露出他现在涉足其中的思绪错乱,他无法理智冷静地思考,他无法判断事物的本来面目,他无法辩识对与错。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吸引得了我。”他低声说。“没有可以让我享乐的东西。我不知道该倚仗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说他做好了对基督顶礼膜拜的准备,也做好了迫害他的准备。他了解基督教义的崇高特质,即使他对那些教义恨得不轻。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完完全全地拥有吕基娅,因为基督将会一直宣告他对吕基娅的部分拥有权。他说他的生命已经转变为无穷无尽的暗无天日的时光,没有幸福,没有欢乐,他虽生犹死,他已经丧失了对幸福的所有希望,丧失了对未来的信心。 “我感觉像一个在黑暗中走得跌跌撞撞的盲人。”他最后叫道,“找不到出路!” 佩特罗尼乌斯盯着这个年轻人变得忧郁的面孔;他注意到了他急促挥动的双手,他奇怪的摸索动作,就好似维尼奇乌斯真的在一个黑漆漆的夜里迷了路,在找一条出去的路,可他却想不出能帮得上忙的法子。他突然站起来,走近维尼奇乌斯,并开始用手指拔弄他耳朵上面的头发。 “你知道你的鬓角上有了几根白头发吗?”他问。 “大概吧。”维尼奇乌斯低语道。“这些头发就是不久之后全变白了我也不惊讶。” 他们默默无言地坐着。佩特罗尼乌斯是一个理性的,善于思考的人,他经常把自己的心思放在思索生活、人性和灵魂上。诸如他和维尼奇乌斯那一类人的现存生活状况可以用幸福或者悲惨的字眼去概括,然而他们内心的个人生活却普遍是冷静的,可预知的,不受干扰的。正如一道霹雳或者一场地震可以令一座庙宇倒塌,某种外部的灾难可以结束这些生活的存在,虽然大体而言,他们所知的生活是以一种简易与和谐的方式展现出来的,没有什么错综复杂的东西。可是现在维尼奇乌斯却引进来了一些完全不同的事物,探索起以往从来没有人研究过的事情,提出了佩特罗尼乌斯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他的知识足以使他察觉到这些事物的重要性,但是就连聪明睿智的他也无法给出答案。 “这一定是巫术。”在沉默了长长一段时间后,他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维尼奇乌斯说。“我以为我们都被什么咒语给镇住了。” 佩特罗尼乌斯提议道“你去找塞拉皮斯的祭司们帮帮忙怎么样,虽说可以确定他们中的冒牌货和所有的祭司里面的冒牌货一样多得很,但是他们中还是有少数人掌握一些特殊本领的。” 维尼奇乌斯心烦意乱地抹了抹额头。“咒语!”他低喃道。“巫术!我曾经见过几个因召唤出黑暗神秘的力量而发了财的巫师。我曾经见过别人用魔法来对付他们的仇家。可是基督徒们却过着穷困的生活,宽恕他们的敌人,祈祷善良,慈悲和谦逊,既然如此,他们通过下咒会得到什么呢?这没有道理。” 想不出任何答案的佩特罗尼乌斯开始恼火起来,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想承认此点。 “这是一个新的教派。”他仅仅为了说些什么地开了口。“以阿弗洛狄忒之名起誓!”过了一会儿他感叹道。“以帕福斯的神圣洞穴里的神圣居住者(1)起誓!这一切的阴暗是怎么腐蚀了生活的甜美啊!你敬佩这些人的仁慈和善良,但我却说他们是坏人,因为他们是生活的敌人,就像死亡和疾病一样。就算没有这些讨人嫌的基督徒们,我们的祸殃也已经够多的了!疾病,恺撒,提盖里努斯,尼禄的诗,爬在奎里特人子孙后代头上的补鞋匠,在元老院里有一席之地的获释奴,再加上一个基督教,够了!这是一个毁天灭地的,让人恶心的教派!你有没有尝试过让自己从这个内心反省的哀悼中挣脱出来,品味一下生活的滋味?” “我试过了。”维尼奇乌斯说。 “啊,你这个狡猾的魔鬼!”佩特罗尼乌斯开怀大笑。“奴隶的消息传递的特别快,你抢了我的克律索忒弥斯,对不对?” 维尼奇乌斯耸了耸肩,仿佛这个提醒令他反胃似的。 “没关系。”佩特罗尼乌斯一样不在乎。“事实上我真该谢谢你。现在我可以送给她一双缀有珍珠的拖鞋,在我的爱情词典里,这表示‘滚蛋’的意思,我有两个地方欠了你的情,一个是你拒绝了我赠给你的礼物尤尼斯,另一个是你让我摆脱了克律索忒弥斯。听我说完,你面前看见的这个人上午起床、沐浴,用餐,占有克律索忒弥斯,写讽刺诗,有时候甚至写写夹着诗歌的散文,但是这个人和恺撒一样无聊,并且常常郁郁不欢。然而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在舍近求远地搜寻某样东西,一个美丽的女人总是值和她的身体同等重量的黄金。可是一个同样爱着你的美丽女人则完全是无价之宝了。连科尔涅里乌斯·维列斯,那个谁出钱最多就把公理正义卖给谁的西西里司法官,就连他的不义之财都无法让你买下这两者的结合品。呵,现在我的生命里装满了幸福,就像满满一杯凡间最醇的美酒,我喝得两臂发麻,双唇发白。其他就没有什么让我花上丁点儿心思的了。我对未来毫不在意,而这就是我对生命和生活的最新观点。” “这有什么新新鲜的?你向来这么想。” “但是现在它有了实质。” 他喊了一声尤尼斯。尤尼斯立刻到来,她穿着一件松垂的白衫,更像一个金发的爱情女神,而不是往日的奴隶。 “到我这儿来!”佩特罗尼乌斯对她张开双臂,她向他跑去,坐上他的双膝,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脑袋抵在他的胸口。她的双颊上晕开一抹深色的红晕,双眸因为欢喜而显得湿润。与其说维尼奇乌斯把他们看成了一对情侣,不如说他更把他们看成了一座代表幸福和爱情的雕像。佩特罗尼乌斯伸手从墙边桌案上的平底碗里抓出一把紫萝兰花瓣,并开始将花瓣洒到她的头上,胸口上和她的无袖外袍上。 “发掘出这么一个美人儿心中爱情的男人是幸福的。”说着,他把她的双肩给裸露出来。“我有时候就想,我们是一对神仙眷侣,你自己看吧。普拉可西泰勒斯,米隆,斯科帕斯或者哪怕是利西阿斯(2),他们哪一个雕凿出过这么完美……这么温暖,这么瑰丽,这么充满爱恋的曲线?帕罗斯岛或者潘泰列克斯山出产这么完美无缺的大理石吗?世上有把花瓶瓶亲吻得脱落的相思汉,但我宁愿真正存在快乐的地方寻找快乐。 他开始沿着尤尼斯的脖颈和肩头亲吻过去。尤尼斯开始颤栗。她的眼睑在难以言述的欢愉中颤动扑闪,维尼奇乌斯感觉自己的心脏微微加快了跳动。 “想一想。”佩特罗尼乌斯抬起他那张精雕细刻的脸看向维尼奇乌斯。“和这相比,你那些阴阳怪气的基督徒们算什么?如果你看不出差别,那么你就真的确实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了,但是这幅景象应该能把你治愈。” 维尼奇乌斯嗅着弥漫在室内的紫罗兰的芬芳,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想,假使他可以像佩特罗尼乌斯沿着尤尼斯的双肩亲吻那样,把他的双唇落在吕基娅光裸的肩头上,他所领略的快感将会与亵渎神灵相类似,即使在那之后整个世界分崩离析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这段时间里,他习惯了对打动自己的一切事物进行快速的掌握,他注意到,哪怕是此刻,他能想到的还是只有吕基娅。 “仙女啊,”佩特罗尼乌斯对尤尼斯说,“传令给我们头上戴上花环,另外准备好我们的早餐。” 尤尼斯立即离开了,而佩特罗尼乌斯再次转向维尼奇乌斯。“我想释放她。”他说出了心里的打算,但是她会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晓。你能想象得出来吗?她说她宁愿做我的奴隶也不愿做恺撒的妻室。但我还是瞒着她释放了她。市政官帮了我的忙,做了这事儿,所以她不必在场亲眼看见释放的过程。她也不知道,我死了后,她会继承这座府邸和除了宝石之外的我的所有珠宝。 他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走了一会儿。“爱情以各种方式改变每一个人。”他说,“它也改变了我。我过去喜欢马鞭草,你还记得吧?可是尤尼斯更喜欢紫罗兰的芳香,所以我也开始喜欢上了紫罗兰,而且从春天开始我们闻的就一直是紫萝兰的气味。” 他在维尼奇乌斯前停住脚步。“你呢?”他问。“檀木还是你的最爱吗?” “别管我!”小伙子大声叫道。 “我想让你好好看一看尤尼斯,我对你说起她只是为了提示你,也许你也是在舍近求远。或许在你家的奴隶里也有一颗简简单单的只爱慕你一人的心,把那人当作镇痛剂用吧。治愈你的伤口。你说吕基娅爱你?也许是这样。然而什么样的爱会否认它自己是圆满无缺的呢?那样就能说明它是真的了吗?难道这不意味着还有比它更强烈的爱吗?不,我的孩子,吕基娅不是尤尼斯。” “痛苦都是一样的。”维尼奇乌斯放弃努力,听天由命地摆了摆手。“我看到你亲吻尤尼斯了,我想,倘若吕基娅真的像那样为我露出她的肩膀,那么即使之后大地在我们脚下裂开,我也不会在意。但是接下来我就觉得我仿佛是要去强暴一位维斯塔贞女,或者是玷污一位女神。是的,吕基娅不是尤尼斯,可是我看到的差别和你看到的不一样。你的爱情改变了你的嗅觉,所以你更喜欢闻紫罗兰的香味,而不是马鞭草的。我的爱情改变了我的灵魂,所以,不管我有多么想要她,不管付出多少代价,我都更喜欢原来的吕基娅,而不是别的女人。” “那样的话你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佩特罗尼乌斯耸了耸肩。“不过我不明白。” “是的!就是这了!”维尼奇乌斯像发烧了一样急急切切地说。“我们再也无法明白对方了。” 又是一片沉默。 “愿地狱收了你的那些基督徒们!”佩特罗尼乌斯最后脱口而出。“他们剥去了你生活里有切实意义的一切,扰乱了你平静的心湖,让他们全都下地狱去吧。你看错他们的教义了。那不是对人类的恩赐!恰恰相反!不管什么,能使人快乐的玩意儿才是有意义的,那正是一种对美、爱和力量的感觉。可他们却把这些当成了杂碎和腐化人心的东西给抛弃了!你谈及过他们的慈悲和宽恕,可是他们的正义感呢?假如我们要用善来回报恶,那么我们该用什么来回报正直和善良?如果这两者的回报都是相同的,那么人们干嘛要做好人?” “回报是不同的。不过,根据他们的教义,回报会在来世开始。” “那还有待观察——如果死人的眼睛去观察是可能的话——所以我不会用这样那样的办法去辩驳。但与此同时他们全都加起来又能怎样?他们软弱,无能,没有用。诚然,乌尔苏斯扼死了克罗顿,但是他有一双铁拳。剩下的都是哼哼唧唧的好哭鬼,未来不属于弱者。” “他们的生命从死亡开始。”维尼奇乌斯说。 “这就好比说白天从日落开始。你还打算用武力抓住吕基娅并把她带走吗?” “不,我不能用暴力来回报她的善良,我发过誓,再也不那么干。” “你打算做一个基督徒吗?” “我倒是想,可是他们的教义与我笃信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有没有什么能帮你忘掉吕基娅?” “没有”。 “那么去旅行吧。” 就在这时,奴隶们报告早餐备好了,但是佩特罗尼乌斯却忽然觉得他刚才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于是,在他们去往餐厅的路上,他继续说了下去。 “你以前去过世界上的一些地方,但那仅仅是以士兵的身份去的。你用双倍的速度往你必须去的地方行军,无论在哪儿,你驻留的时间都不长。和我们去希腊吧,恺撒没有放弃那趟旅程。路上的每一个地方他都会停下来,唱歌,捞桂冠,抢劫神庙,最后大获全胜地返回意大利,那就好比是将巴库斯和阿波罗结合在一个人身上的旅行。所有的达官贵人,男男女女,还有一千根长笛奏出来的音乐!我以卡斯托尔之名起誓,那将是值得回忆的!到目前为止那种场面还没有出现过呢。” 餐床上,他在尤尼斯的旁边大大咧咧地躺了下来,奴隶们这时把一顶银莲花花冠套在了他头上。 “你在为科尔布罗效命的时候都见识过了什么?”他接着说道。“什么都没有,你有没有像我一样,花上两年时间,换了一个向导又一个向导,把希腊的所有神庙给逛个遍?你有没有去过罗得岛,去见一见巨石像的所在地?你有没有去拜访过福喀斯的帕诺珀俄斯,瞧一瞧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造人时注入了生命的黏土?又或者,你有没有去过斯巴达,去看一看宙斯化身为天鹅引诱莱达后,莱达下的蛋?你有没有去过雅典,见识见识用萨尔马蒂亚马蹄做成的鼎鼎有名的胸甲?或者,你有没有去过埃维亚岛,研究研究阿伽门农的航船?你有没有见过以特洛伊的海伦的左乳为模型做成的酒杯?或者,你有没有去过亚历山大港和孟斐斯,又或者金字塔,又或者,你有没有见过在哀掉俄西里斯时,伊西斯从头上扯拽下来的头发?你有没有听过美人鱼的哀鸣?外面的天地广阔着呢,小伙子,台伯河才不是一切的终点。我会随恺撒出行,但是等到他回朝的时候,我会离开他到塞浦路斯去,因为我的金发女神想让我们俩给帕福斯的阿弗洛狄忒供奉祭品,你或许也明白,她的心愿已经成了我的法律。 “我是你的奴隶。”尤尼斯低声说。 他把戴着花环的脑袋枕在尤尼斯的大腿上,接着抬头对着她笑了笑。“那么我就是一个女奴的奴隶。”他对她说。“你身上从头顶到脚趾的一切我都喜欢,我的女神。” 他又一次转回头对维尼奇乌斯说道:“和我们一起去塞浦路斯吧。但是首先不要忘了去拜谒恺撒。你这么长时间一直不去参见他可不妙。提盖里努斯会利用这一点让你惹上些许麻烦。他跟你没有什么私人恩怨,然而,仅仅凭着我是你的舅舅这唯一的一点,他也不待见你。我们就说你生了病。我们还必须想一想,若是恺撒向你问起吕基娅,你该怎么应对。或许只是耸个肩,说你一直包养着她,直到她厌倦了你,然后你就把她扫地出门了。恺撒会理解的。你还可以告诉他你一直在家养病。告诉他因为错过了他在那不勒斯的精彩演出,你难过地发了烧,告诉他只有抱着重新听到他的歌声的希望,你才康复过来。你想怎么夸大事实就怎么夸大,不要有顾虑,提盖里努斯信誓旦旦地说他会找到新的东西取悦他。不但范围大,而且够低俗。恐怕不久之后他就会陷害我……我也把你的心情放在心上。” “有人就从没有把恺撒放在心里上,不管是哪一方面,你知道吗?”维尼奇乌斯问。“恺撒对他们来说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是,我知道,你的基督徒们嘛。” “是的,只有他们,至于我们这些其余的人,生命不过是一场连续不断的胆战心惊罢了。” “不要拿你的基督徒们来烦我。”佩特罗尼乌斯在恼怒的鄙视中挥了挥身。“我不想再听到他们被提起。他们不惧怕恺撒的原因也许是恺撒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们。要不然就是恺撒对他们一无所知,对他们不屑一顾,就好像他们是一堆枯树叶一般,可我对你讲,他们是一群卑劣的油嘴滑舌的贱民。你自己感觉得出来。你内心深处清楚的很。我知你知,你清楚这点。如果你所有的感情都发现他们令人反感,这就是一个明显的证据,证明他们不值得你的关注。你的出身不同,所以,不要再寻思他们或者把我们的时间浪费在他们身上了,你我皆知如何生活,如何死亡,对罗马人而言这就够了,然而他们能做什么却没有人知道。” 这些话引起了维尼奇乌斯的强烈共鸣,而且在他回家之后,他开始思考,也许那些基督徒们的善良、慈悲和怜悯确实表示了一种内在的软弱,似乎在他看来,强壮的、傲慢的、精神饱满而又情操高尚的人——换句话说,罗马人所推崇的唯一一种人——不会这么渴盼去宽恕他人,他猛地想到,这可能就是他对他们的温柔教义觉得反感的原因了。 “我们皆知如何生活,如何死亡。”佩特罗尼乌斯曾这么对他说。“而基督徒们知道的只有如何去宽恕,他们既感觉不到真正的爱,也感觉不到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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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阿弗洛狄忒。
(2) 都是古希腊著名雕塑家的名字。 第三十七章 恺撒对于回到罗马感到恼火,几天之后,起程去希腊的念头再次激发了他的热情。他甚至颁布敕令宣告了此次旅程,他还向城里的人保证他不会在外面太长时间,而且公务不会因为这样一次短暂的缺席而受到阻滞。接下来,在一行达官贵人——其中包括维尼奇乌斯——的随行人员陪伴下,他去了卡皮托尔山上的每一座神庙,为旅行成功而奉上祭品。 然而,次日,在进入维斯塔神庙后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改变了他全部的计划。尼禄对众神并不看重,但是他对他们全都怀有一种迷信似的惧怕,神秘兮兮的维斯塔把他吓得不轻,看到她的圣容和圣火,他吓得进入到了癫狂的状态。他的头发在惊吓中竖立起来,他的上颚和下颚紧紧咬合在一起,他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倒在了维尼奇乌斯的怀里,维尼奇乌斯恰巧就站在他的右侧。他被立即抬到外面有新鲜空气的地方,并被带回了帕拉丁宫,在宫里,他很快恢复了过来,不过那天剩下的时间里他都呆在榻上,他的确勉勉强强地告知那些受到震惊的廷臣们,说在他刚一提出离开罗马的要求时,那位威严的女神便给了他一个暗暗的警告,原定的旅行被无限期地延迟了。一个钟头后,公告传报员们告诉全城的民众,恺撒舍得不离开他们,因为他知道民众会有多么地想念他;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不想加重子女们的悲伤那般,他将留下来,与他们同甘共苦。 民众很高兴。公共竞技比赛将会按照原定的时间继续进行,免费的谷物会同往常一样地发放。群众聚集到帕拉丁宫的宫门前,为他们爱戴的恺撒欢呼,而他则中止他的掷骰子游戏,中止的时间长得足够他告诉那些达官贵人们,旅程延迟只不过是暂时的而已。 “我当时别无选择。”他说,“旅程必须往后推迟一小段时间。埃及可以等我,我对整个东方的统治也可以等。这都是被预言过的,所以注定会发生,我去希腊的旅程也是如此。与此同时,我要挖出一条贯穿科林斯地峡的海峡,等我们到了埃及,我还要建一批纪念我自己的大型纪念碑,要大得让金字塔只像个小孩子的玩耍之作。我将下令造一尊新的斯芬克斯像,比凝望孟菲斯法老金字塔外围沙漠的那只雕像还要大上七倍,不过那尊雕像要用我的脸。后世将只谈论我和斯芬克斯。” “您的诗歌已经给了你一座留存后世的纪念碑。”佩特罗尼乌斯笃定地对他说。“不但比斯芬克斯像雄伟七倍,还比胡夫的金字塔伟大三倍。” “我的歌唱呢?” “啊!要是人类能为你造一座类似献给门农的那尊雕像,并且用你的声音代替门农雕像,在日出时发出的空调轰鸣声,那就好了!埃及的海边将会停满了船舶,会有四分之三的人类到船上听你的歌声,听上万万年!” “是了!”尼禄喜欢这份遐想。“可是当今世界,有谁能造出这种东西来?” “至少你可以把一座玄武岩的火山雕成你身为赛车手时的模样。” “对呀!我要马上下旨!” “全人类将感激涕零。” “而等我到了埃及,我要和现在成了寡妇的卢娜女神(1)结婚,然后我就会真正成为一个神。” “我们剩下来的人可以和所有的星辰结婚,并创造出一个尼禄星系,你可以把维特里乌斯指婚给尼罗河,生育出河马。你还可以把沙漠指给提盖里努斯,那样他就可以做豺狗的王了。” “我呢?”瓦提尼乌斯问。“依你之见,我在埃及做什么?” “埃皮斯(2)保佑你!”佩特罗尼乌斯说道,“在贝内文墩的时,你让我们观赏了一出精彩的表演,我必定得献上我能给予你的最良好祝愿。斯芬克斯的爪子在寒冷的夜里变得僵硬,你可以为它补靴子。然后,你可以为那些站在通往各个神庙大道上的所有石像做双凉鞋。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在那些大道上找到活儿干,做我们最拿手的。拿多米提乌斯·阿菲尔说吧,他的忠实可靠是出了名的,他可以做一个税务官。恺撒,我喜欢您对埃及的畅想。我只是对你推迟这次的旅行感到遗憾。” 尼禄叹了口气,好似这不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你们的凡胎肉眼自然是什么也没看见。”他言道。“众神不想让谁看见他们,就在谁的面前隐藏身形。但是在我参拜维斯塔神庙时,维斯塔亲自现身在我的身侧,并且悄声说出‘推迟旅行’,就在我的耳边说的。她把我吓了一大跳,尽管我本该对众神对我的福祉如此明显的关切表示感激,我还是被吓得晕死过去。” “我们都被吓到了。”提盖里努斯立即说道。“而且维斯塔贞女鲁布里娅也恐惧害怕得昏厥了。” “啊,鲁布里娅,”尼禄说,他暂时分散了注意力。“她的脖子真是洁白如雪。” “可是她每次看见你都会满脸通红,神圣的恺撒”。 “真的!她确实是这样!我自己就注意到过。”尼禄那双不安分的绿眼珠子亮了一会儿,仿佛这个维斯塔大祭司或许能帮他破除那迷信般的敬畏,虽然明面上她发誓保持贞洁之身,但实际和社交界里其他女人一样不检点。“奇怪,对吧?一个维斯塔贞女……嗯,所有的那些维斯塔贞女身上都有一种女神的特质,而鲁布里娅确实非常美。” 他的思维又跳到另一件不相干的事情上。“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对维斯塔的惧怕比其他神明更甚。这一切的背后是什么?我自己就惧怕,尽管我是所有宗教的最高祭司。我只记得我往后摔倒了,若不是有人接住了我,我就摔到了地上。对了,是谁做的?是谁接住了我?” “是我。”维尼奇乌斯说。 “啊,是你呀。你这个‘玛尔斯的勇猛之子’,你为什么没有和我们一起去贝内文墩?我听说你病了,你的气色看起来真的有些不一样,啊,可我还听说克罗顿想杀了你。这是真的吗?” “是的,恺撒。他打断了我的胳膊,不过我奋起自卫了。” “凭着一只断了的胳膊?” “我得到了一个蛮族人的帮忙,他比克罗顿还力大无穷。” 尼禄惊讶地张大了嘴。“比克罗顿还力大无穷?你一定是在说笑。克罗顿是活着的人中最强壮的。现在是埃塞俄比亚的叙法克斯成了最强壮的了。” “真的,恺撒,我是亲眼见到了的。” “那么这个宝贝在哪儿呢?他现在是不是尼米亚赛会的卫冕冠军?”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陛下,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就失去了他的踪迹。” “你连他是哪儿的人也不知道吗?” “我被打伤了……我的胳膊折了,您知道,主上。所以我没来得及找人打听他。” “为我找到他,行吗?” “我会为了您关注此事的,恺撒。”提盖里努斯自告奋勇地说。 然而尼禄继续对维尼奇乌斯说道:“好了,不管怎样,感谢你接住了我。我本来也许会摔到大理石地面上,把脑袋摔破。我记得你以前是个好家伙来着,但是在科尔布罗手下,你变得有点野蛮了,而且似乎我并不是常常看到你。”就在那时,他的脑海里闪出一个新的主意,他的眼睛因为有趣的东西亮了起来。“你的那个姑娘怎样了?就是那个屁股小小的,我从奥路斯和格莱齐娜那儿给你要来的那个妞?” 维尼奇乌斯顿住了,仓惶失措地想着该如何应对,但是佩特罗尼乌斯立即插了进来给他解围。 “我要打赌说他已经把她忘了个一干二净,陛下。只要瞧瞧他有多迷惑就知道了。问问他从那之后有了多少女人吧,不过我可不敢保证他能给出比刚才更好的答案。维尼奇乌斯家族出产优秀的士兵,但是更出产比士兵还好的公子哥儿。他们需要的是满满一屋子的女人。给他个惩戒,恺撒,提盖里努斯承诺在阿格里帕湖区为你举办宴会,不要让维尼奇乌斯去。” “不,我不会罚他。提盖里努斯,我希望那里有一大群的美女。” 提盖里努斯弓着身,谄笑地说道,“连爱神都将亲自前往的地方,怎么会没有美惠女神呢,陛下?” “我厌倦了罗马!”尼禄哀鸣。“厌倦得忍无可忍了!我呆在这里只不过是看那个女神的面子,但我受不了这座城市。我想,我要去安提乌姆。在这些狭窄的街道里我无法呼吸,在那些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在那些发出恶臭的小街里,我喘不过气来。污浊的空气甚至入侵了我的宫殿和花园。啊,要是来场地震把这该死的罗马化作废墟就好了!要是有哪个愤怒的神灵把罗马夷为平地就好了!然后我就会向你们展示如何建立一座适合统驭世界和作为都城的城市。” “恺撒。”提盖里努斯开了口,声音滑溜地像一片丝绸,“您说了‘要是有哪个愤怒的神灵把罗马夷为平地就好了!’是不是,陛下?” “是呀,这话怎么了?” “嘿嘿……难道您不是神圣的吗?” 但是说话说烦了的尼禄只是挥了挥手,打着呵欠,示意他们退下。“我们要见识见识你在阿格里帕湖区是怎么让我们开心的。”他疲倦地说。“但是之后我是一定要去安提乌姆的了。是的,我要去。你们全都太渺小了,不明白无论我在哪里身边都有瑞气缭绕。 他闭上眼睛,表示他想休息了,达官贵人们开始离开卧房,佩特罗尼乌斯和维尼奇乌斯走了出去。 “这么一来,你就被召集去参与尼禄的游乐和竞技了。”他发表见解道。“红铜胡子也许已经说服自己放弃了他的伟大旅程,但是在罗马,他将变得比以往更疯狂。在整座城里,他能可以随心所欲。这里甚至还会有足够的疯狂来转移你的精力。努力忘掉你的问题吧。啊,真是见鬼!我们已经征服了整个世界,所以我们有权给自己找乐子!你,玛尔库斯,是一个极其俊秀的小伙子,我认为我对你的宠溺有一部分要归结到这上面来。啊,凭借以弗所的狄安娜之名起誓!假如你能看一眼你那张不苟言笑的奎里特斯人面孔,看看那一条黑色的眉线,那么明显的贵族特征!和你一比,那群飞黄腾达的达官贵人们犹如一帮获释奴。此点毫无疑问!若不是那个荒诞不经的基督教,此时此刻,吕基娅就会在你的家里等待你的回归。尝试你想用的一切办法,去证明他们不是生活和全人类的敌人吧,不过你将白费功夫。是的,他们对你相当不错,所以我觉得你想怎么样感谢他们都不为过。但倘若我是你,我将很快恨上他们致人于死地的,自我否定的教条,并且随处给自己找乐子,就在这凡尘间找。你是一个俊秀的小伙子,我重复一遍,而罗马到处是离婚的女人。” “我只是惊讶,惊讶你仍然能够在那些微不足道的,自我放纵的无用之物上纠缠。”维尼奇乌斯回应道。“我原本会以为你早就腻味了。” “谁告诉你我不是了?我已经腻味了很多年了,但是我的年纪比你长了不少,伙计。此外,我有其他的乐子和消谴,而你却没有。我爱书,而你不。我喜欢诗歌,这是你厌烦的。我爱艺术品、宝石,还有其他很多你连看也不看一眼的东西。我有背痛的病症,你没有这个烦扰。而且,最后,我发现了尤尼斯,而你却没有找到能配得上你的人。在家里和我的艺术宝藏在一块儿,我很舒坦,可是我永远不能把你变成一个美的爱好者。我清楚生活决不会给我我以前就没有的东西,可是你却根本没意识到你仍旧在期待新的发现,仍旧在求索新的感情。带着你的所有勇气和你的所有失意,玛尔库斯,你对生活还是不放手,仿若生活有一些隐而不见的希望和意义。我认为如果你今天死掉,你将会不太快活地地讶然发现,你的大限到了,而我则知道,在这个世界,没有我不曾尝试过的快乐,我会把死亡当作某种必然和自然的东西接受下来。” 他接着说道,“我还不急着去死,那是自不待言,但我不会在大限来临之际犹豫退缩,我只在乎让自己开开心心到最后一刻。这个世界还有这么一位心情愉悦的怀疑论者。就我所见,斯多葛派都是愚蠢之辈,可是,至少,斯多葛主义确实磨炼了灵魂,而另一方面,你的基督徒使这个世界充满了阴郁,他们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就像自然界中的雨。” 他那张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的微笑。“啊,不过你知道,我听说了什么吗?提盖里努斯打算沿着阿格里帕湖区的岸边支起寻欢作乐的帐篷,帐篷里塞满我们圈子里最棒的女人,那些女人打扮成妓女。我想,你至少会找到一个足够美的人,让你不再考虑你的麻烦,他们还会把小姑娘带到那儿,让她们在社交场合做第一次的亮相——就如水中女仙那样。啊,好了,这就是你将看到的罗马帝国。毕竟天气一天天地暖和起来;南风会带走水中的寒气和那些赤裸身躯上的鸡皮疙瘩。而你,亲爱的,将不会有人把你拒之门外;就算她们是维斯塔贞女,你也可以对此确信无疑。” 维尼奇乌斯开始拍打自己的额头,就像脑袋里只装着一门心思的人那样。“若是找到有这个本事的人,”他说,“只能说是我的运气。” “若不是你的基督徒,还有谁能以此谴责你?你能指望从那些背负十字架的人,那些帝国内最最恶心的物种身上得到什么?他们的符号吗?现在听我说!希腊风光秀美,并且智者辈出。我们发明了武力。然而那样一个教义能给世界什么?倘若你知道,那么就开开恩告诉我,因为,以波吕克斯之名起誓,我想象不出来。” 维尼奇乌斯耸耸肩膀,不以为然。“看起来,你好像害怕我会成为一个基督徒。” “我害怕你会毁了你的生活!若是你做不了希腊人,那就试着做一个罗马人吧。统驭四方并且开疆拓土。在某些方面来说,我们所有疯狂的过激行为都是有理可循的,因为统驭四方并且开疆拓土是所有疯狂的过激行为的指导准则。我瞧不起红铜胡子,因为他不过是一个假冒的希腊人,但是,如果他觉得他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罗马人,我会保证他有发疯的所有权利。答应我一件事,好吗?对你家里的每一个基督徒都羞辱一番吧,如果是那位医生格劳库斯,他甚至都不会怎么感到惊讶。现在回家去吧。我们阿格里帕湖区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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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女神,常与狄安娜混同。
(2) 古埃及人崇拜的圣牛,牛头人身。 第三十八章 一列列禁卫军挡住了大惊小怪的百姓,把他们挡在从阿格里帕湖区旁侧延伸出去的树林之外,如此一来,就没有什么会干扰恺撒的行乐了。然而,还是有大批大批的人往那儿蜂拥而去,仅仅为了离阿格里帕湖区近一些。根据各种各样的说法,这将成为这个时代的奇观,胜过这座城市历史上的一切。每一个人,只要他是个罗马人,不管是利用财富、智谋还是美貌,无不匆匆向那里奔去。提盖里努斯意欲安抚皇帝希腊之旅被延缓而感到的失落之情,他意欲赶超每一个曾经招待过尼禄的人,与此同时,他意欲证明,没有人能为了取悦尼禄做出比他更多的建树。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早在还随驾呆在那不勒斯时,之后又到了贝内文墩时,他便着手各项事务,并且下达了一条又一条如流水一般的命令,由此使得宴席上不致缺了珍奇的野味,不致缺了最为稀罕的植物和禽鸟;奢华的摆设和饰品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急速运达。花在满足最最疯狂的念头和主意上的钱抵得上好几个行省的全部税收。但是,大权在握的恺撒宠臣没必要去忧虑这个。他对尼禄的影响正一天一天地向上攀升。他也许曾经并不是尼禄最为喜爱的臣子,但他正快速成为他最不可或缺的一个人。在修养、学识和才智方面,佩特罗尼乌斯将会永远高他一筹。比起提盖里努斯,尼禄仍然更愿意听取他的意见,而且害怕在高雅品位的层面受到他的批评。 可是佩特罗尼乌斯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胜过恺撒的优越性使他成了一个受害者。他的雄辩口才和智慧远远超过了皇帝,而粗鲁和残忍的提盖里努斯却让尼禄觉得无拘无束。连大众给予佩特罗尼乌斯的“风雅裁判官”名号都令尼禄的虚荣心难以忍受。说到底,这个名号不应该是属于他的吗?属于他这个对所有美的东西,所有具备艺术性的东西有更佳终极发言权的人?此外,提盖里努斯精明的很,他明白自己的不足之处在哪里。他明了他永远无法在智力和艺术能力上与佩特罗尼乌斯,或者卢坎,或者任何一个天分出众,出身高贵,知识渊博的人一拼高下,所以,他选择在殷勤伺候恺撒上和他们争个高低,他的伺候极尽奢华之能事,连尼禄那迟钝的想象力都会被震动。 他下令在一只巨大的木筏上设宴。那只木筏由镀了金的圆木做成,船舷上密密麻麻地嵌满了从红海和印度洋里采集的稀有贝壳和海螺,流转着珍珠般的白色光华和彩虹般的七彩光芒。一簇簇棕榈树,一池池莲花,还有一束束盛开的玫瑰将这艘巨型木筏变成了一座漂浮的岛屿。木筏因为晶亮芬芳的喷泉细流而明亮,因为塞满了金鸟笼和银鸟笼里羽毛绚丽的禽鸟而嘈杂。提盖里努斯没有用一排排的帐篷遮挡就餐者们的视线,而是仅仅只让一座由银柱撑起的叙利亚帐篷紫色尖顶高过了餐床。餐桌上闪耀着从意大利、希腊和小亚细亚抢夺过来的亚历山大玻璃器皿,精雕细刻的水晶杯碟以及价值连城的银器。这座碧绿青翠的仿造小岛被由黄金和白银做成的缆绳连在一窜样子像鱼,天鹅,海鸥和火烈岛形状的小船后面。赤身裸体的年轻人和美貌非常的女孩儿们手握涂满彩绘的船桨,他们的头发不是梳成了东方的发型,就是用金色的发网兜了起来。 终于,尼禄率波佩娅和一众达官贵人大驾光临,待他在紫色尖顶的帐篷下入座后,船开动了,船桨拍击着湖水,黄金缆绳绷得直直的,整个漂浮的宴会在湖面上航行。很快,一群小木筏和小船聚拢在木筏周围,小木筏和小船上载满了裸露着身体,弹着六弦琴和齐特琴的女子;她们的浅粉色身躯似乎溶进了蔚蓝色的苍穹和湖水中,身上映着乐器的金色反光,显现出她们如多彩的花朵一般鲜活的光彩。 从树丛和为此次活动而兴建的奇妙房舍里,音乐和歌声响起,随后又消逝在树丛中。树林里的号角声和喇叭声连绵不绝,整个城郊都回响着歌声,而这些回声将音乐声传得更远了。 尼禄心中欢喜。他毫不吝啬地夸赞提盖里努斯。波佩娅和毕达哥拉斯一左一右陪伴在他身边,看到小船上出现的一堆堆穿着绿色渔网,模仿晶莹闪亮的美人鱼的裸身女子时,他分外高兴。不过,在夸赞提盖里努斯时,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佩特罗尼乌斯,他急于知道他的评价。 然而裁判官什么也没说,直到尼禄当面问他。 “依我之见,陛下,”他终于开了口。“一万个裸体的效果也不及一个。” 然而尼禄却喜欢上了水上盛宴的新奇感。端上餐桌的每一道菜都精致得与他意料中的一模一样。不过,提盖里努斯搞出的这些花样将会大大超乎阿披奇乌斯——那个奥古斯都和提贝里乌斯时代最显赫的大胃王——的想象力。最上等的酒水种类之繁多也不遑多让。尼禄笃定,如果波佩娅的前夫奥托看到了这幅奢华的场面,那个喜欢在他的豪华宴会上供应八十种不同种类酒水的人一定会羞愧得投水自尽。 只有那些所谓美貌的罗马人,那些矜贵的达官贵人与他们的女人倚靠在餐桌旁边,但是维尼奇乌斯的惊人之姿却令他们所有人感到自惭形愧。这个年轻人的面孔和身躯一直受着职业士兵的无情锤炼,冷冽得远远超过一个审美家对于贵族美貌的臆测。不过,他这时却似乎是温驯的,是另一副形象。痛苦、疾病和焦虑已经使他的外表臻于完美,仿若雕塑家的一只巧手给他做了最后一次必要的打磨。他那曾被军营里的日光晒得焦黑的皮肤已然没了风吹日晒下的粗砺,只余下了努米底亚大理石似的浅金色光泽。他的眼眸因为悲伤而更大,更深遂,惟有强壮有力的臂膀使他的身材得以显得威武雄壮,好像就是为了披上士兵的铠甲而生的。不过他那颗惹人注目,精雕细琢的头颅却仿佛属于一位年少的希腊神祗。只要他开口,社交界里所有数得着的女人,包括维斯塔贞女,就是他的;说这话时,佩特罗尼乌斯凭的是是经验。现在,包括波佩娅和在尼禄的坚持下到那里去的鲁布里娅,所有人全都注视着他。 在积雪里冷藏的美酒被马不停蹄的信差从山上送来,很快撩起了就餐者们的情绪,加热了他们的思维,暖和了她们身体。形似蚱蜢和蜻蜓的小船纷纷从湖边的树丛里涌出,在流动的鲜花间,银镜般平滑的水平面上看似是落下了一堆堆色彩明亮的昆虫。一只只白鸽和来自阿非利加与印度,叫声刺耳的异国珍禽在小船的上空盘旋,被天蓝色的绳索和一根根银丝绳束缚在船上,不得离开。 这是五月初里一个少见的暖和天,即便是日头已经进入了下午。在那些吃饱喝足的人身体里翻腾的热浪很快让他们想到了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夏天。船桨跟着音乐的节拍击打着湖面,退出一道道波浪,推动大木筏在水中摇晃,然而水面上却是静止不动的,由此,在岸上的那些树丛和丛林就似乎像是被湖上正在发生的事吓得一动不敢动了。大木筏在水上漂荡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在波澜起伏的水面上漾起了一条条水波,一圈圈涡纹,载着一船大吃大喝,越来越闹腾的赴宴人。喝醉了的进食者们早就不注意座位次序了。他们踉跄着脚步,寻摸着新的伴侣,看到最合他们心意的人,不管那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就“啪”地一下子躺到那人旁边,即使宴席进行的时间离结束还没有到一半。 尼禄自己就是破坏座位次序的第一人,他命令维尼奇乌斯和他调换位置,那样,他就可以在鲁布里娅的耳边上说悄悄话了,而这个年轻的军团司令官则发觉自己躺在了波佩娅身侧。波佩娅对他伸出一条雪白的手臂,请他把她刚才松了的臂环带子扣紧。他两手发抖地做这件事的时候,波佩娅垂下眼睫窥视了他很长一会儿,仿佛是突然对自己的炙热情感有了羞涩之意,她迅速摇了一下头,好像后悔了似的。 这时,太阳变大了,闪耀着深深的绯红色彩,缓缓地从树冠之后落下。到了这时候,绝大多数赴宴的宾客们都醉得一塌糊涂。那艘木筏此刻正在林木荫荫的湖岸附近打着转,岸上,成群结队的男子扮成农牧之神或森林之神的样子,吹着笛子、口哨,摇着手鼓,而年轻的女子们则一丝不挂,扮成林中女仙或水中女仙的样子,在一堆树木和花朵中间显得光洁白亮。黑暗终于到来,从帐篷下传来一阵狂呼乱吼,喝得醉熏熏的人们对着卢娜发出吹呼,树丛里突然亮起了上千支火把,把树丛照得亮亮堂堂,一缕缕光线从散布在河岸上的临时妓馆中泻出,新的一批又一批的裸体女人,即罗马最体面的家庭里的妻子和女儿们,涌上沿岸的平台,对那些赴宴者叫喊,做出毫不遮掩的邀请动作。 木筏最终靠了岸。恺撒和众达官贵人奔赴树丛,消失在一座座妓馆中,消失于树林里的帐篷中,消失在一间间散落于山林泉水和溪流中的仿造树丛中。每个人都入了魔。没有人知道去哪儿寻找恺撒,再也没有什么方法能把元老和骑士与舞蹈演员和乐师区分开来。大吼大叫的农牧之神和森林之神追逐着尖叫的仙女们,人们开始用一捆捆的干燥秸杆向灯烛和火把上扑打,将火熄灭。随后,黑暗便笼罩了树林。开阔的阴影地里到处都有狂吼乱叫声,刺耳的大笑声,急促的细语声和喘气声。说实在的,罗马以前还从来没有出现过类似这样的情形。 维尼奇乌斯喝醉酒的程度远远不及吕基娅去过的帕拉丁宴会那次。但就算是他,不管看身边的什么也都感到晕头转向,而且被撩起了欲火,肆意的疯狂控制了他。他噌一下子冲进树林里,跟着别人一块儿奔跑,四处寻摸着他能找得到的最美丽的林中女仙。一大群女仙从他的身边跑过,被农牧之神和森林之神,元老和骑士们追赶,她们呼喊着,歌唱着,身后留下一串音乐声。最后,他看到了一群女子,在她们前面领头的是一个打扮成狄安娜女神的姑娘,他忽地向她们那边转过去,要把她们看得更清楚些。但是,突然,他摒住了呼吸,胸口的心脏卟通卟通地猛跳,那个身姿轻盈,诱人心魂,额头上的月神号角闪闪发亮的女神使他联想到了吕基娅。 仙女们绕着他跳舞,就像一圈会动的狂野放肆的鲜花,然后她们又像一群小鹿打着漩儿走开了,意思是让他跟上。 然而他却站着没动,他心跳加快,呼吸加重,喉咙里的呼吸发出沉沉的咝咝声。靠近一瞅,狄安娜和吕基娅一丁点儿也不像,可是他的第一个错误造成的效果却让他全身乏力。他立即被走投无路的渴望俘虏了。他对吕基娅的渴望超出了希望占有她或是梦想占有她的界限,他的心里满满的全是对她的爱,就感觉恰似潮水在拍击他的胸膛。比起这些淫乱和疯狂的树丛,吕基娅之于他却似乎是从未有过得亲昵,从未有过的洁白无瑕。不久之前他还准备沉溺在这盲目无知,各种快感不受拘束的淫窟里;可现在他却感到后悔,并且厌恶得喘不过气来。他突然感觉有一种呼吸新鲜空气的需要,感觉要看看被这些鬼森森的树林遮挡住的星星的需要,他转身就跑。 他刚跑还没有几步,就有一个戴着面纱的人从黑暗中冒了出来,那人把两只手都捂在他的胸口;她低语时发出的热气扑到他的脸上。“我想要你……来吧!没人会看见我们。快!” 维尼奇乌斯跳了起来,像一个从睡梦中惊醒中的人那样。“你是谁?” “你猜。” 她捧着他的脑袋使劲儿朝自己搂,她的双唇隔着面纱紧紧贴着他的,仅仅是为了呼吸一下空气才把他急急地推开。 “这是一个欢爱的夜晚。”她大口喘着气说。“一个彻底迷情的夜晚……一个纵情声色的夜晚……!今天晚上做什么都可以……你可以要了我!” 但是那个吻却像一块烧得通红滚烫的烙铁烙在维尼奇乌斯的嘴上。那让他觉得恶心。他的思绪和心思已经飞到了别的地方,对他来说,除了吕基娅世界上再没有别人。 “不管你是谁。”他把她推到一边,说道,“我爱的是别人。我不想要你。” 可她却只是把他的脑袋拉得离她更近了。“揭开我的面纱!”她命令。 就在这时,从附近的树丛里传来树叶的沙沙声,那个戴着面纱的人迅速离开,像一个幻影一样消失了。只有一阵快速传来的笑声回荡在黑暗中,显示出她刚刚在那个地方,笑声里似乎有着莫名其妙的恶毒和威胁的意味。 然后他看向佩特罗尼乌斯。 “我什么都看见了,也什么都听见了。”佩特罗尼乌斯说。 “我们离开这地方吧。”维尼奇乌斯回应道。 他们立刻这么做了,回城的一路上,他们什么也没有和对方讲,直到站在维尼奇乌斯家的中庭里的时候,佩特罗尼乌斯才问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鲁布里娅吗?”想到亵渎维斯塔贞女,维尼奇乌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佩特罗尼乌斯压低声音。“维斯塔的圣火不再神圣,因为今天晚上鲁布里娅和恺撒躺在了一起。你——”他把声音放得更低了,“是和奥古斯塔,神圣的波佩娅在一起。” 那之后谁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不过之后佩特罗尼乌斯又多说了几句,他耸着肩解释道:“恺撒掩饰不了他对鲁布里娅的欲望,所以也许波佩娅只是想用类似的方式报复他。我打断你们,因为我怕你拒绝她。而如果那样的情形发生在你看见了她的脸,知道了她是谁之后,那就什么也救不了你们了,不管是你还是吕基娅。” 然而,维尼奇乌斯终于受够了。“你们所有人都该下地狱!我讨厌罗马,讨厌恺撒,讨厌宴会,讨厌达官贵人,讨厌提盖里努斯还有其余的你们这些人!和你们这些人在一起,我感到窒息!我没法这样活下去,你明白吗?” “维尼奇乌斯!”佩特罗尼乌斯是真的惊慌不安了。“你失态了,你失去了观察力!你失去了判断力!” “我只爱一个女人!” “所以呢?” “所以我不想再要别的爱情,我不想再过你过的生活,你的消谴,你的糜乱,你的罪恶!” “你是怎么了,你这人?你现在是基督徒了吗?” 但是这个小伙子仅仅用双手捧着头,开始一遍一遍,好似失望般地说:“还不是!还不是!” 第三十九章 佩特罗尼乌斯甚是不快和气馁地耸着肩膀回了家。就算是他,最后也意识到,他和维尼奇乌斯再也无法心有灵犀了。他们的生活已经分道扬镳。他曾经对那个年轻的战士有着不容小窥的影响力。维尼奇乌斯多年来一直以他为榜样;他是这个年轻人的主要导师和楷模。通常,他一句含讽带刺的妙语就足以使维尼奇乌斯停下自己的步伐,要么就是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那样的景况一去不再,连接他们相似之处的最后丝线也已断裂。佩特罗尼乌斯甚至连让事态扭回正轨的尝试都没有做;他深信,在他们之间,爱情与深不可测的基督教世界竖起了一面陡峭光滑的墙壁,他所有聪明的谐言妙语和讥讽言论都会在墙壁前反弹回来,而且,任何要打破这些篱障的努力都将是白费时间。这个世故的怀疑论者明白,他已经丢掉了打开这颗脑袋和这颗心的钥匙。他越是去回味那晚上的事,他就越恼怒,也越惶恐。 “假使波佩娅对维尼奇乌斯不仅仅是一时兴起。”他忧心忡忡地琢磨。“又假使波佩娅仍然对维尼奇乌斯念念不忘,那么就会有两种情形:要么维尼奇乌斯屈服,若是那样,他就有可能在某次意外中被抓到,什么也救不了他。要么,维尼奇乌斯对波佩娅推诿搪塞,照他这些天的行事方式来看,这极有可能,若是那样的情形真的发生了,他一定会没了命。这两种情形中的任何一种都有可能发生。再者,不谈别的,仅仅因为我们是亲戚,我的命可能就和他的拴在了一起。波佩娅会对我们整个家族进行出其不意的报复,并且她会站在提盖里努斯身后施加她的影响。” 无论是哪种情形都没有什么快速的解决之道。佩特罗尼乌斯有无尽的勇气,并且不惧怕死亡,但是既然他对死后的世界没有什么期待,所以他也不急着寻死。他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漫长而谨慎的思考,认定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维尼奇乌斯做一次长期旅行。“啊!”他一脸严肃地低喃。“如果我可以把吕基娅给他做旅伴,他一定会像离弦的箭一样离开!”他不认为在说服那个年轻人上有什么麻烦。然后,他会在帕拉丁宫里散布言论,说维尼奇乌斯得了病,好使他们俩都避开危险。 “奥古斯塔无法确切判断她有没有被认出来。”他沉思。“她可以觉得她没有被认出来,若是那样,她的虚荣心就不会被伤害得太厉害。但是下一次的情况或许会迥然不同,而那则是我们必须预防的。” 重要的是时间,佩特罗尼乌斯在争取的就是时间。提盖里努斯对艺术和美一窍不通,一旦他们起程去希腊,他的影响将消弥于无形。佩特罗尼乌斯毫不怀疑他会把所有的对手都给打败,只要恺撒启动了他所渴慕的旅程,那趟被推迟了的寻求希腊追捧的旅程。问题的关键在于他要把他对尼禄的影响力保持到那个时候。 与此同时,佩特罗尼乌斯决定对维尼奇乌斯进行密切关注,并催促他去旅行。他花了十多天时间来考虑,他是不是该促使恺撒发布驱逐基督徒的敕令,把他们赶出罗马,就像克劳狄不久之前把罗马的犹太人驱逐出去那样。吕基娅将会随他们离开,而维尼奇乌斯一定也会步步跟随。尼禄凭什么不干呢?基督徒们一走,罗马城里就会有更多的空间,自从游船盛会的那晚之后,佩特罗尼乌斯每天都见到尼禄,不是在帕拉丁宫就是在私人聚会上;他知道,往恺撒的耳朵里吹吹风不会有什么困难,特别是尼禄从不拒绝伤害别人或者将别人引向毁灭的主意。他将在自己的府宅设宴款待恺撒,并在那里施行他的计划,恺撒甚至可能会委派他来执行该项法令。 “若是那样,”他满怀期待地寻思,“我就把吕基娅送到像拜阿伊那样的地方,像应该对维尼奇乌斯的爱人那样,无微不至地对待她,让他们两个人在那里做一对互相爱恋的伴侣,并且随心所欲地玩着基督徒的游戏。” 他几乎天天去见维尼奇乌斯。尽管他的罗马自我主义意识十足浓厚,他还是无法摆脱他对那个年轻司令官的喜爱和宠溺,他力劝维尼奇乌斯立即离开罗马。维尼奇乌斯窝在家里装病,不到帕拉丁宫露面,宫里每时每刻都在冒出新血来潮的想法。最后,佩特罗尼乌斯亲耳听到恺撒说他打算三天后去安提乌姆,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他第二天早上把这个消息带给了维尼奇乌斯。 但是那个年轻人却只是给他看了张受邀去安提乌姆的随员名单,那张名单是尼禄的一个获释奴隶黎明的时候送来的。 “我的名字在上面。”他说。“你的也是。你会在你家发现同样的东西。” “若是我的名字没有在名单上。”佩特罗尼乌斯发表议论道,“那就意味着我的死期到了,不过我并不希望这出现在希腊之行以前。在那里,尼禄用到我的地方多着呢。” 他浏览了一遍名单,忧伤地叹了口气。“不过还真是可惜。我们才刚刚返回罗马,现在已经到了再次离开的时候。但若是我们注定了要离开,那我们就一定得离开!这不仅仅是邀请,更是命令。” “要是有人拒绝服从呢?” “他会收到一道去做更长的旅行的命令,一趟你永远不会回来的旅程。真是可惜了,你在有时间离开的时候没有答应离开,现在你没有选择了,你必须得去安提乌姆。” “我必须得去安提乌姆……”维尼奇乌斯一脸苦相,脸上神色悔恨交加。“瞧一瞧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是多么恐怖吧,我们成了任人宰割的奴隶。” “你才想到吗?” “远不只如此,你把基督教称为生命的仇敌,因为它窒锢了人类对于欢乐的感受。但是我们每天戴着的锁链又怎么说?你说希腊人给了我们智慧,并且在我们发明了武力的时候创造了美,那么我们的这个武力呢?在哪儿?” “让基隆去和你探讨这个问题吧。”佩特罗尼乌斯冷淡地吼道。“我今天没有时间玩这些游戏,以赫拉克勒斯之名起誓!不是我创造出的这些时代,而我也不会对这些时代负责。我们来说说安提乌姆,你的脑子里要有这么一个概念,在那里,你的处境要比你试图亲手对付那个掐死了克罗顿的乌尔苏斯还要危险。但即便如此你还是不得不去!” 维尼奇乌斯蛮不在乎地耸肩。“危险有什么新鲜的?我们的一生每天都徘徊在死亡的阴影里,每时每刻都有人沉寂下去。” “你想让我把那些足智多谋,历经提比略、卡里古拉、克劳狄还有现在的尼禄各朝,平安在世的人一一例举出来吗?有的人都年愈九旬了!瞧一瞧多米提乌斯·阿菲尔吧,就拿他来说,虽然他做了一辈子的盗贼和刽子手,他还是活到了高寿之龄。” “也许就是那才使他活到这么大岁数。”维尼奇乌斯提了提肩膀,说道。 他开始浏览那份邀请名单。“提盖里努斯。”他嗤声。“瓦提尼乌斯。塞克斯图斯·阿非利卡努斯。阿奎里努斯·列古路斯,苏伊里乌斯·涅儒里努斯,埃皮里乌斯·马尔采鲁斯,等等!真是一群坏蛋和马屁精的丑恶大集合!想想吧,他们统治着世界!他们难道不更适合去载着某个叙利亚或者埃及的神明招摇过市,去算命卜卦,去弹里拉琴,或者在松紧绳上跳舞吗?” “或者去展示受过训练的猴子,会用叫声做算术的狗,或者会吹长笛的驴。”佩特罗尼乌斯补充道。“这些都不假,可我们在讨论的是紧急的事情,集中精神听我说。我已经在帕拉丁放话,说你生了病,不能离开家里,但是你的名字还是出现在了这份名单上,那说明有人认为我在说谎,是故意而为之。尼禄不会在乎你去还是不去。对他而言,你只不过是个身上无论哪里都没有一点艺术、诗歌或者音乐才能的战士。他可能和你说说赛车,但也就这么多了。不,你的邀请函一定是波佩娅写的,而那意味着她是正儿八经地想和你相好。” “那对一位皇后来说是项危险的行当。” “确实危险,她或许会全盘皆输。不过波佩娅对她所有的危险都做了筹算。愿维纳斯能尽快在她心中燃起别的火焰,可是只要她还对你有兴趣,你就如同在鸡蛋上行走。她对红铜胡子已经失去了一些新奇感,红铜胡子这些天对毕达哥拉斯或者鲁布里娅更有兴趣,然而他的虚荣心将会引起他对你们二人最可怕的报复。” “在树林里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是谁。”维尼奇乌斯说。“不过你在场,你听到我对她说的话了。我不想要她,我爱别的女人。” “我以所有微小神明的名义请求你,不要放任最后一丝理智被那些基督徒们剥离。当你最后的选择是迫在眉睫的灾难,或者,当你求生的可能渺茫时,你怎么还能犹豫不决?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若是你看到了奥古斯塔一星半点儿的容颜,你就完了!以哈迪斯之名起誓!假如你厌倦了生命,那么便割开你的血管,要么就挥剑自裁,一了百了!如果你得罪了波佩娅,那么这样的死法比你可能会落得的死法要舒服得多。” “啊——”他僵硬地耸了个肩——“在你通情达理的时候和你交谈通常是比较愉快的,总而言之,是什么让你这么地心神不宁?波佩娅在帕拉丁宫看见过吕基娅。不用多久她就能把事情联系起来,锁定她的情敌的身份,一旦她这么做了,一旦她意识到你因为一个在逃的蛮族人拒绝了她的宠爱,她会把帝国里的每一块石头翻开,直到找到那个姑娘为止,你不仅会把自己引向毁灭,也会把吕基娅引向毁灭。你懂了吗? 维尼奇乌斯听着,但是显然他的心思在别处。“我必须见到她。”他最后说。 “谁?吕基娅吗?” “吕基娅。” “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不知道。” “那你怎么找到她?你要把旧的墓场和台伯河对岸再重新翻查一遍吗?” “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但是我必须见到她。” “很好。去干吧。她或许是一个基督徒,但她或许比你更能认清现实,她肯定能在你的生死存亡上表现出这一点。” 维尼奇乌斯耸耸肩膀。“她从乌尔苏斯手下救过我。” “那样的话,就快点吧,红铜胡子不会推迟他的旅程,在安提乌姆和在这里发发死刑令都一样轻而易举。” 第四十章 对佩特罗尼乌斯告诉他的话,维尼奇乌斯没有多加思考,因为他的心思全放在了吕基娅身上。他的所思所想全是要见到她以及找到一个办法。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事。第二天,基隆意料之外地来拜见他了,这件事预示着一切又将回到正轨。 他衣衫褴褛地走进来,脸上浮现出饥馑之色,显出他生平未见的消瘦落魄,一身破旧的斗篷烂成一缕缕碎布条挂在他的身上,然而家奴们还在执行着不管什么时候都让他进府的命令,并不敢拦下他,所以,他一腐一拐地直走进中庭。 “愿众神赐你永生。”他哽咽着对维尼奇乌斯说。“并且愿他们享有对世界的统治权。” 维尼奇乌斯的第一个念头是把这人赶出府,接着他灵机一动,想到这个希腊人也许知晓一些关于吕基娅的消息,想知道这些消息的渴望抑制了他的厌恶情绪。 “啊,是你呀,是吗?”他问。“你这些天有什么故事?” “一个不幸的故事,伟大的朱庇特之子。”基隆叹息。“现如今,真正的美德少之又少,一个真正的学者每隔五天从屠夫那儿买一只羊头就得心满意足,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呆在一间阁楼里,一边啃羊头,一边喝他自己的泪水了。啊,大人!你给我的一切都被拿去阿特拉克图斯书店购买学术书籍了,然后我遭了抢,什么都完了。我买来抄写我学术成果的女奴带着你给我的慷慨赠与花剩下部分跑了。我现在成了一个乞丐,但我想,或许我可以来找你,伟大的塞拉皮斯!找你,我像对待神祗一样爱戴和仰慕,我愿意为之牺牲生命的人。” “那么你为什么来呢?你带来了什么?” “为了求助而来,伟大的太阳神!我带来的只有我的悲惨,我的泪水,我的忠诚,还有我为了那份爱戴而努力搜集来的消息。你记得吗,大人,我曾说过有关阿弗洛狄忒腰带上的丝线的事儿?我把丝线给了神圣的佩特罗尼乌斯的女奴,那个想赢得不爱她的人爱情的女奴,呃,我最近又去了一趟那里,看看那丝线是否起了作用。而你,太阳神之子,你这位知晓在那幢府邸发生的一切的人,也知道尤尼斯如今在那栋宅子里是什么人了!嗯,大人,我还有一条这样的一根丝线。我为了大人您把它保留下来了。” 看到维尼奇乌斯脸上笼起的神色时,他猛地闭紧了嘴巴,匆忙赶在他爆发之前先他一步开了口。 “我知道神圣的吕基娅现在呆在哪里!”他急急地辩解道。“我会把那条路告诉你,把那栋房子指给你,大人。”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维尼奇乌斯感受到突如其来的,扑天盖地的激昂心情,他费了一会儿功夫才掩饰住。“她在哪?”他问。 “和他们的主教里努斯在一起,她和乌尔苏斯一起呆在那儿,不过乌尔苏斯晚上做工。他仍旧在和你的管家同名的那个磨坊主那里,是的,磨坊主德玛斯。如果您晚上围住那房子,他不会在家,里努斯是一个老头儿……除了她,那栋房子里只有两个老太婆。” “你是如何时知道这一切的?” “您记得的,大人,基督徒们曾把我抓住过,但他们又放了我。格劳库斯以为我是他一切苦难的源头,这是错误的。但他本人却对此笃信不移,并且一直相信到今天,可怜的家伙,但他们还是放了我。所以,别惊讶,大人,感激之情充满了我的心灵。我是一个传统的人,遵从的是旧习俗。我难道会对我的朋友和恩人们背信弃义吗?对他们不闻不问,不去查访他们的状况如何,不去查访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不去找到他们的居所,这难道不是最无耻最无情的吗?以佩西尼亚的西布莉之名起誓,”他说出这个大弗里吉亚附近的加拉太城镇名,在那里,西布莉这位玉米女神和阿斯塔蒂,一个因起誓祭仪繁复而出名的女神,受到一样的崇拜。“我做不出像那样的举动来。我一开始还害怕他们会对我的动机产生误会,误解我的好意。我对他们的爱大于对他们的恨,尤其是从他们对伤害他们的每一桩事都那么快地予以宽恕之后。然而我首当其冲想到的是您,大人!我们上一次的出行以失败而告终,可像您这么一位幸运女神的儿子怎可就此罢休?所以我为你的胜利打好了先锋。那栋房子独门独户,您可以让您的奴隶们将它紧紧围住,围得连一只老鼠都不会从他们中间挤出去。啊,大人!大人!要不要让那位举世无双的公主今晚上现身在您的府邸完全取决于您。不过,倘若那真的实现了,考虑一下我的父亲可怜而饥饿的儿子吧,他在让您开心的过程中出过力。” 一股热血涌上那个贵族的脑袋。无可抗拒的诱惑控制和动摇了他,使他不能自己。是的,就是这了!这是最万无一失的办法,而且这次连傻瓜都不会有闪失!一旦他得手,把吕基娅带到这里,谁能再把她带走?而一旦他把吕基娅变成他的情妇,只要她还活着,除了做他的情妇之外,她还能有什么其他选择?让那些阴魂不散的教义见鬼去吧!让那些教义全下地狱去吧!在那之后,那些有仁有义,默默哀伤的基督徒们和他又会有什么干系呢?难道不该到了他摆脱他们的时间了吗?到了把他们全都忘掉的时间了吗?到了开始重新像别人一样过日子的时间了吗?” 吕基娅可能会对此做出什么反应,或者她将如何协调她的命运与她的宗教之间的关系,这些与他无关。不管怎样,这些都没有什么分量。最最紧要的是她会是他的人——在早晨以前。何况,谁能说她的信仰可以与她将要步入的雄伟世界相抗衡?谁能说她的信仰可以与她将要经历的欢乐和快活相抗衡?而这一切,他知道,可以在这个夜晚结束之前开始发生。他只需要是把基隆一直留到夜幕降临,发出必要的命令,然后就是无尽的欢乐。 “我过去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他不得不问自己。他一一列举出那种生活里的内容:“胡思乱想,得不到满足的欲望,以及没有答案的疑问。” 是时候与这些东西一刀两断了,而办法就是这个。他忽地想起了他曾对吕基娅发下的誓言,他说他再也不会对她使用暴力,但他是以什么名义起誓的呢?不是以众神的名义,因为他不再信仰他们。不是以基督的名义,因为他还没能对他产生信仰。再说,如果吕基娅觉得自己受到了某方面的伤害,他可以用婚姻来补偿她。 是的,婚姻是他必须给吕基娅的,因为吕基娅救过他的命。他回想起他和克罗顿闯进她的避难所那天。他又一次看见了乌尔苏斯那只巨大的拳头在他的头顶挥动。他记起了随后的每一件事,他看见她向他的小床俯下身,她穿着奴隶穿的托尼,满怀悲悯,身边围满了爱她的人。他的眼睛移向家宅保护神那里,并且把目光锁定在她失踪之前送他的那只小小的藤蔓十字架上。他要用新一轮的袭击回报那个十字架吗?他要拽着吕基娅的头发,把她拖到他的床上吗?当他不仅是想要她的身体,而且还爱恋她的人,并且爱恋的是她的本来面目时,他怎么做得出那种事呢?突然之间,他觉得仅仅让吕基娅呆在他的家里和他厮守是不够的,他想要的不单单是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爱恋永远要求更多的东西。他想得到吕基娅的属意,他想得到吕基娅自愿的爱情。他想要吕基娅承诺成全他的爱情。他默默地呐喊,当吕基娅心甘情愿地踏进这间屋子里的时候,这间屋子的屋顶有福了。那一刻有福了,那一天有福了,那以后的生命有福了。在那样的情境下,他们的幸福将无比巨大,并将像太阳一样永恒。然而以武力夺取她将把这一切都催毁。那就像谋杀幸福一般,不仅仅是将幸福杀掉,并且是将幸福变成邪恶,讨厌和令人反感的东西,是对他所爱恋和渴慕的一切的彻底毁灭。 这个想法令他恐惧得惊骇起来,他瞥了基隆一眼,那个希腊人正巴巴地窥探着他的眼神。在看向维尼奇乌斯的时候,他把一只手伸进脏不啦叽的碎布衣裳里,惴惴不安地在自己身上挠动。年轻的贵族于是像看什么恶心得说不出来的东西那样看他,并且想把他的脑袋放在脚下碾轧,就如同他会对宅子里的害虫或者毒蛇所做的那般。不过他已然明白他必须要做的是什么了,而且由于他做事从来不半途而废,他带着全然的信念投入到每一件事上;此外,由于他身为罗马人的无情性格驱使他把事情做得过头,做得过分,他对那个焦急的希腊人给出了个吓人的回答。 “我不会按你的建议去做。”他冷冷地对他说。“但你不会空手而归。我要在我的热气浴室里给你三百皮鞭。” 基隆的脸刷地白了,从这个贵少精致俊逸的脸孔上看到的决定让他胆寒,让他觉得凄凉,他根本料想不到,维尼奇乌斯出口许诺的报酬竟是一个残酷的玩笑。他立刻屈膝跪倒,紧紧缩成一团,他开始用沙哑的嗓音呻吟。 “为什么,东方的王?为什么,您这位集慈悲、恩惠和善良于一身的金字塔?可怜可怜我吧,您这位充满同情心的巨人!我衰老,虚弱,而且饿着肚子,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您就是这么来感谢我的吗?” “和你感谢基督徒一个样。”维尼奇乌斯说,他召来管家,此人的职责是监管中庭,监察其他奴隶是否守规矩。 然而基隆还没有说完。他一跃而起,蹦到那个贵族的膝下,在一阵恐惧中,他抱住维尼奇乌斯的双腿,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一副死人的面具。 “大人,我的大人!”他嚎叫出声。“我老了,五十鞭,不要三百鞭!五十鞭就够了,一百鞭,不要三百鞭!饶了我!饶了我!” 维尼奇乌斯把他踢开,厉声发出命令,两个强悍的夸迪奴隶跟在管家后面跑进中庭,拽着他没剩多少的头发,将他抓住,用他自己身上的碎布条缠住他的脖子,拖着他走了出去。 “看在基督的份上,饶了我吧!”基隆在门口往走廊里吼道。 维尼奇乌斯一个人呆着。他的蛮横命令使他兴奋,使他呼吸急促。他花了点时间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绪,让自己的各种感情冷静下来。他觉得无比轻松。这场自己战胜自己的胜利给了他新的希望。他似乎是已经向吕基娅的方向迈出了一大步,他会得到善报。起初,他没想到他对基隆的处理有多么不公,他没有想到以前他总是奖励他的侍奉,现在却对他却施以如此严励的惩罚有多么不公。他太自恃于罗马人的身份了,察觉不到别人的痛苦,也不会把一个一钱不值的希腊人放在心上,而即使这样的念头真的冒出来,他也会觉得下令鞭打一个恶棍合情合理。 然而他想的只有吕基娅,“我不会用我的恶去回报你的善。”他在心里对她说。“假如你听说了我是怎么处理一个想让我出手对付你的恶徒,你会感激我的。” 接着,他停顿下来,琢磨着吕基娅会不会赞同他对基隆的行为,她的信仰要求的是慈悲和宽恕,她的基督教教友宽恕了那个人,尽管他们有更大的债和他清算。那声绝望的“看在基督的份上”最终回响在这个贵族的灵魂中,他回想起基隆就是用这样的一声呼喊把自己从乌尔苏斯手中救了出来,他决定停止接下来的鞭刑。 他正要召唤管家时,这个人就自己现身了。他报告,“那个老头儿昏过去了,差不多要死了。我要继续行刑吗?” “把他弄醒,带到我的面前。”维尼奇乌斯下令。 管家消失在帷慕之后,可是基隆恢复知觉必然是一件困难的事。维尼奇乌斯等了很久,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这时奴隶们终于把那个希腊人带了过来,并在他们的主子示意下退出中庭。 基隆的脸色看起来如同帆布一样灰败,一条条血柱从他的腿上滴到中庭地板的马赛克地砖上,他完全清醒了,像之前一样趴跪着。 “谢谢您,大老爷!”他叫道,伸出双臂,做出罗马人表示敬爱,顺从和崇拜的姿式。“你是伟大的人,慈悲的人。” “明白就好,你这条狗。”维尼奇乌斯说。“看在我自己也欠基督一条命的份上,我不追究你了。” “从现在起,我将是他的仆人,大人!他和您的仆人!” “闭嘴,听着。起来!你要和我一起走,把吕基娅现在住的地方指给我看。” 基隆听命起身,但是这一努力耗费掉了他最后一丝体力,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他的声音变得微弱。 “我是真的饿着肚子,大人。”他呻吟。“哦,我会走……我会走。可是我虚弱得走不动了……至少给我一餐狗碗里的剩饭吧,然后我会走的!” 维尼奇乌斯命人给他吃的,并扔给他一块金币,还让人把一件新的斗篷披在他的肩上。不过即使吃完了东西,基隆还是虚弱得走不动。血淋淋的鞭打和饿了好几天的肚子夺去了他所有的力气,一想到维尼奇乌斯把他的虚弱当成了一个新的抗命不从,并下令继续鞭打他,他就恐惧得一绺一绺头发全竖了起来。 “只要让这杯酒把我稍稍暖和一下就行。”他牙齿打颤地哀求。“我可以立刻就走,就算到大希腊的边远地区都可以。” 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些许气力,他们一起离开底邸。他们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和大多数基督徒一样,里努斯住在台伯河对岸的贫民区里,离德玛斯的磨坊不远,不过基隆最终指着一栋由爬满了常春藤的围墙圈起来的小房子。 “就在这儿了,大人。”他说。 “很好。”维尼奇乌斯说道。“现在你走吧,但要注意一件事。忘记你曾经侍奉过我,忘记玛丽娅,彼得还有格劳库斯现在住在哪里。忘记这栋房子,忘记你所知道的有关任何一个基督徒的一切。每个月来我府上一次,每次你出现的时候,我的获释奴德玛斯都会给你两个金币,可是如果你要是继续盯着那些基督徒,我就会抽死你,或者把你交给城防长官。” 基隆几乎把身子弓到了地上。“我会忘记的。”他答应。然而等维尼奇乌斯在小路上拐个弯不见了这后,他把两只放在身后的拳头松开,憎恨地挥动,并用刺耳的声音喊道:“以死亡女神和所有的复仇之神的名义起誓,我不会忘记!” 然后他又一次瘫了下去。 第四十一章 随着基隆不再出现在他的脑海,维尼奇乌斯直接去往玛丽娅的住所。在门口,男孩纳扎里乌斯与他撞上,吓了一跳,不过年轻的贵族甩给他一句愉快的问候语,让纳扎里乌斯带他去他妈妈的家里。在那里,除了玛丽娅,他还发现了彼得,格劳库斯,克里斯库斯以及刚刚从弗雷杰利传教回来的塔尔苏斯的保罗。惊讶和或许震惊的表情在他走进他们中间时出现在他们的脸上。 “我谨以你们所崇奉的基督之名向你们致以问候。”他走进来的时候说。 “愿他永远受到称颂”。他们有众一词的回答他。 “我看到了你们有多么善良。”他说,“效仿你们的善意,我作为朋友而来。” “我们同样把你当作朋友来问候,大人。”彼得说。“和我们一起入座,并且作为我们的客人,和我们一起用晚餐吧。” “乐意之至。但是首先我要对你,彼得,还有你,保罗说点事,说完你们就会明白,我对你们是真诚的。我知道吕基娅在哪里,我刚从这儿附近的里努斯家过来,我有权把她给带走,她是恺撒赐给我的。我在城里的各座府邸里有差不多五百个奴隶。我可以派他们围住那栋宅子,用武力带走她,然而我没有那么做,我也不会那么做。” “主会因此赐福于你”。彼得说,“并净化清洁你的心田和灵魂。” “谢谢你,接着听我说。虽说是活在痛苦和思念之中,但我抑制住了使用暴力的欲望。昔日,在我和你们呆在一起之前,我会用野蛮的武力把她带走和拘禁。虽然我仍然和你们有不同的信仰,可是你们的善良和你们的教义改变了我的内心;而且我再也无法使用暴力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但是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找到代替吕基娅的父母做她监护人的你们,请求你们让我娶她。让她做我的妻子。我向你们发誓,她将一如既往,自由自在地信奉基督。此外,我还将亲自学习基督的教义。” 说话时,他的头颅像一个罗马人那样高高昂起,并且话语里带着坚定。不过他的心情也非常激动,在皇室披风的包裹下,他的那两条腿打着颤儿。他说完话后,静寂笼罩了室内。似乎是要把异议给提前驳回一般,他再次开了口。 “我知道这条路上有重重阻碍。”他言道,“然而我害怕失去她更胜过害怕我双目失明。我爱她更胜过爱我的生命。我还不是个基督徒,可是我也不是你们和基督的敌人。我只想对你们开诚布公,那样你们就能够对我加以信任。我的性命在这里面临危险,但是我并不试图利用这一点。别的人也许会立刻要求受洗,不过我却想要开启慧根。我相信基督死而复生。我从那些在生活中不打逛语的见证者那里得知了他的重生。我相信,那是因为我亲眼见识到你们的信仰培育出了善良,公正以及同情,而非你们受人质疑的那些罪行。对基督教,除了从你们的行为方式,从吕基娅那里,还有从我与你们的谈话中搜集到的内容,我没有其他的了解。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再说一遍,由于你们的教义,我的内心深处有什么变了。我过去总是用铁腕手段治理我的家宅。但我再也无法那么做了。我曾经没有怜悯之心,可我现在有了。我曾经迷恋所有肉体的欢愉,可在阿格里帕湖区我却落荒而逃,因为我没办法在那样荒淫的空气中呼吸。我曾经对强权深信不移,可现在我却将其丢弃。相信我,我自己都不认识变化过后的自己了。我忍受不了那些欢宴。我失去了对美酒的品鉴能力。我受够了歌曲、齐特琴、花环、赤裸的身躯,以及其他一切与恺撒的宫庭相关的东西。总而言之,我厌倦了一切罪恶。” “每当我想到,”他接着说道,“吕基娅就像山巅上新鲜洁净的白雪时,我就愈加爱恋她。每当我想起她因为你们的宗教而成为现时的她,我就热爱这个宗教,并想亲自掌握这个宗教。但是由于我对其无法掌握,对其无法真正地理解,我无法说出我能否像你们那样在基督教的规则生活。我不知道……我不能确定……我的本性会不会接受它。我也同样生活在猜疑和折磨之中,就像生活在地牢里一般。” 说到这儿,他的眉毛痛苦地皱起,满脸通红,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语速甚至更快了,语气也越发地激昂。 “看看我吧!我既遭受爱情的折磨,又遭受黑暗的折磨。有人告诉我,你们的信仰里没有余地留给生活,留给人性的快乐、留给幸福、留给法律,留给自然秩序,留给权威,留给对罗马的尊敬。这是真的吗?有人告诉我,你们全部是疯子。所以请告诉我,你们带给了尘世什么?爱恋他人是一项罪过吗?感觉到欢乐或者想得到幸福的想法是错误的吗?你们是生活的敌人吗?基督徒必须是个乞丐吗?我必须舍弃吕基娅吗?你们信仰的核心,你们一切信念的基石是什么?你们的言行犹如清澈的湖水,可是在湖底的是什么?你们可以看出我是个坦率的人,将光明带到这片黑暗中来吧!因为我曾经被质问过:‘希腊人给了世界智慧和美,罗马人创造了武力,可他们有什么馈赠?’所以告诉我,你们的馈赠是什么?如果你们的门关住了知识,那么为我将门打开!” “我们带来了爱。”彼得说。不过塔尔苏斯的保罗补上一句严肃的告诫:“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有响声的锣一般(1)。” 见到那个年轻人的痛苦,老使徒心生恻隐,他隐隐看见一颗受到困扰的灵魂,仿佛一只翅膀受缚的鸟儿在奋力扑向太阳,扑向天空,他对维尼奇乌斯张开双臂。 “只要敲一敲,门就会打开。”他柔声说道。“神的恩惠在向你靠近,因此,我以人类救世主的名义祝福你和你的灵魂,我祝福你的爱情。”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令他们全都大为惊异的事。维尼奇乌斯方才一直慷慨激昂地侃侃而谈,可现在他却迈步向那个老使徒走去,跪在他面前,握住他的双手,随后,这个高傲的奎里特斯人后裔,这个从未曾把异帮人当成人来看的吻了那位老加利利人的手。 彼得显然十分愉悦。他领悟到真理的种子已经再次落在肥沃的土壤上,他的网刚才兜住了又一个灵魂。其他基督徒也很高兴,他们高兴地看到有人对神的使徒显出这样的敬意。 “天上的神荣光永享!”他们喊道。 维尼奇乌斯站起身,他的脸上闪现着喜悦的光芒。“我终于看到幸福可以在你们中间存在,因为我是幸福的。我毫不怀疑你们也会向我证明其他的东西。但不会是在罗马。恺撒即将前往安提乌姆,而我则必须随行。你们知道,违抗他的命令意味着性命无存。和我一起走吧,把你们的教义传播到那里。你们所在之处的危险会比我的小得多,置身于那样庞大的人群之中,你们甚至能把你们的教义传播到恺撒的宫庭里,我听说阿克提是个基督徒,在禁卫军中,你们的人就更多了;我见过在诺门塔那城门那些士兵们是如何在你身前跪下的,彼得。” “瞧,”他又接着说道,口气恳切而又坚持。“我在安提乌姆有一处庄园。我们全都可以到那里集合,并且在尼禄的眼皮子底下聆听你的教诲。格劳库斯对我说,为了挽救每一个灵魂,你可以走遍天涯海角,为了他们,你一路从犹大赶来,那么把你对别人做过的事情也对我做一做吧,彼得,不要把我的灵魂丢弃在黑暗里。” 他们立即讨论起他的请求,他们高兴地看到,他们的教义赢得了又一场胜利,这么一位出身高贵的达官贵人,一个罗马历史最悠久家族中的一员,他的皈依对这个异教世界所产生的影响使得他们兴奋不已。他们想都没想过要拒绝维尼奇乌斯。为了一个新的信徒,他们准备好了去任何地方,实际上,那是从他们的主故去之时起,他们就一直在做的事情。 然而彼得却去不成。他现在是整个羊群的牧羊人。他负责管理整个团体。 “那你呢,保罗?”维尼奇乌斯问。 塔尔苏斯的保罗颔了颔首。他总是在旅途中。他刚刚从阿里奇乌姆和弗雷杰利回来,而此刻他正准备着一次去东方的长途旅行,去爱琴海上的科林斯岛访问基督礼拜堂,他可以在安提乌姆搭上一条能把他送至爱琴海的船。 维尼奇乌斯向他致谢,虽然他对彼得无法前往感到失望。他已经开始喜欢上了这个老使徒。不过他有另外一桩事要问他。 “我知道吕基娅住在哪里。”他说,“我可以自行前往那里,正如我本应做的那般,去问她,她是否会在我刚刚成为基督徒时就让我做她的丈夫,但我更愿意先征得你们的同意。让我和她谈一谈,也许你们还可以把我带到她那儿去。我不知道我将在安提乌姆呆多久。要记得,在恺撒身边的人没有谁能确定新的一天会带来什么,佩特罗尼乌斯早已警示过我,说我陷入了麻烦。让我先见她一面吧,让我的双眸再次填满她的身影,让我问一问她是否愿意忘记我过去的荒唐行径,问一问她是否愿意共享未来会对我俩所展现出的任何美景。” 彼得和气地微笑着,“谁拒绝得了你这么简单的幸福呢,我的孩子?”他问道。“尤其你用的还是正大光明的手段?” 维尼奇乌斯又一次向那位老人家的双手俯下身。他被感动得说不出话来,门徒用两只手扶着他的双鬓。 “不要惧怕恺撒。”他一边默默地点头,一边说。“没有一根头发会从你的脑袋上掉下来,相信我。” 他让玛丽娅去把吕基娅领过来,但是不告诉她她会在他们中间见到别人,如此一来,那个女孩儿便可以在惊讶之外感受到更大的喜悦了。 两地距离没有多远,所以玛丽娅很快重新返回。从窗外的香桃木的树隙间,所有聚拢在室内的人都瞥到了搀着吕基娅手的玛丽娅。维尼奇乌斯打算奔出屋外,到花园里去招呼她。可是一看到这个他深深眷恋着的美丽少女,他便虚弱得动也动不了。他的心脏在胸腔内剧烈地跳动。他只能勉强地正常呼吸,他身下的两条腿颤栗不已。他知道,他比第一次听见帕提亚人的箭矢飞过耳畔时还要紧张一百倍。 而她则跑进了屋,并没有怀着超出平时的期待之心。接着,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愣愣地顿住了脚。她的脸绯红绯红的,随后又变白,然后她把她那受到惊吓的双眼转向屋里的其他所有人。然而,她在四周能看见的却只有亲切、微笑的面孔和关切的目光。 “吕基娅,”使徒彼得走至她身前,开口问道,“你还爱着这个男人吗?” 无论是她还是别人都久久没有言语。她的嘴唇开始发颤,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不得不去接受责备。 “回答我。”彼得说。 她在使徒身侧缓缓跪了下来,她的声音谦卑,害怕而又顺从。 “是的,我爱。”她说。 维尼奇乌斯造已跪在了她的旁边,彼得把他一双枯败的老手放在这两颗低垂的脑袋上,并且说道:“那么便在主和他更伟大的荣光里爱对方吧,因为你们的爱是无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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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13:1。 第四十二章 与吕基娅在小花园中漫步时,维尼奇乌斯向她交待了自己不久前对使徒们所坦言的一切。急切的,发自内心的言语披露了他心中的骚动,他内在的改变,还有深入骨髓的思念,那是自他身体康复离开玛丽娅家之后便融入到他生命中的思念。 他承认,他曾试着忘记她,但是却做不到。她总是在他的身边。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她占据着他的全部思绪。每次瞥向家宅保护神时,她失踪之前给他编的那个常春藤十字架都让他都想到她。他发觉自己似乎在把那个十字架当成了圣物看待。他对她的爱慕之情来得比任何感情都要强烈,他已经完全陷进去了。 “别人的生命丝线由幸运女神们织就。”维尼奇乌斯对她说,“可是我的生命里交织的却是悲伤,追悔,爱慕和思念。” 是,他曾经干了坏事,可那是出于爱。当在普劳提乌斯家和帕拉丁宫里时,他爱她;当在奥斯特里亚努姆瞧见她聆听彼得的布道时,他爱她;当他和克罗顿来带她走时,他爱她;当她照顾他时,他爱她;当她从他身边消失时,他爱她。基隆告诉过他她此时住在哪里,并且撺掇他抓住她,然而他更倾向于到使徒们那儿去,请求信仰的指示。 “我祝福我想到请求信仰指示的那一刻。”他说。“因为我在这里。我和你在一起,和你这么近,你肯定不会再像在玛丽娅家时那样,从我身边逃走了吧?” “我逃避的不是你。”吕基娅说。 “那你为什么逃?” 她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凝视了他一会儿,接着又看向别处。“你知道为什么的。”她说。 欢乐使他无语。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得出话来,随后他便告诉她,他是怎样渐渐地,缓缓地,在断继续续地意识中,领悟到她是什么人,她是做什么的,是怎样领悟到或许除了彭波尼娅外,她与罗马的别的女人不一样。他说得很不顺畅,从一个念头和念想跳到另一个——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很好地解释清楚。 “它是什么,”他说,“它是你们带到世上来的另外一种美,一种之前从不曾存在的美。它不是什么丰碑似的东西。它不是为碑座而设的。但它是神圣的。” 然后,他怀着巨大无比的欢乐告诉吕基娅充斥在他内心的感受:他爱她,尽管她曾经抗拒过他,在她成为他的妻子时,她将拥有他全部的敬意。最后,他说不出话了,他握住她的手,注视着她,仿佛她是他失而复得的生命一般喜不自胜。他一再念叨着她的名字,好似在确认她是真的在场。 “哦,吕基娅,吕基娅……” 最后,维尼奇乌斯开始询问吕基娅自己的感情。吕基娅对他说,他们在普劳提乌斯家的时候,她就对维尼奇乌斯倾心了。她还说,她本来会将此事告诉她的监护人们,并且若是维尼奇乌斯将她从帕拉丁宫带离,她会乞求他们宽恕维尼奇乌斯。 “我向你发誓,”维尼奇乌斯说道,“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把你从奥路斯和彭波尼娅那儿偷走。有朝一日,佩特罗尼乌斯会告诉你来龙去脉。就算是那个时候,我还对他讲我爱你,想和你结为夫妻。我对他说,‘让她用狼油涂沫我的宅门,并且坐在我家的壁炉边。’可是他却取笑我,向恺撒灌输把你作为皇室人质带走,再把你给我的念头。痛苦难受的时候,我不知道暗骂了他多少遍,但这或许也是因祸得福,因为若非如此,我不会遇见这些基督徒,也不会了解你。” “相信我,玛尔库斯。”吕基娅说。“这是基督将你带近他的方式。” 维尼奇乌斯吃惊地抬起头,“的确如此!”他的声音里带着激动。“在寻找你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基督教,一步一步地接近基督教……听到彼得在奥斯特里亚努姆说过的话,我惊骇万分。我从前未曾听过任何那样的话。你那时是在为我祈祷吗?” “是的。”吕基娅说。 他们悠然穿过常春藤遮蔽的乔木,走到乌尔苏斯把古洛扼死并且对着维尼奇乌斯的脑袋砸下拳头的那个地点。 “假如没有你的话,”小伙子言道,“我本来会死在这里。” “不要放在心上。”吕基娅说,“不要怪乌尔苏斯。” “在他只是保卫你的时候,我怎么会让伤害落到他的身上呢?假使他是个奴隶,我当场就会释放他。” “如果他真的做过奴隶,奥路斯和彭波尼娅早就将释放了”。 “你记得我曾想把你归还给他们吗?你说恺撒会发现此事,会把他的怒火发泄在他们身上。呃,现在你可以随时见他们了!”维尼奇乌斯问,“你是什么意思,玛尔库斯?” “虽然我说的是现在,不过我指的是我们结婚之后。那时会很安全。要是恺撒问我是怎么处理他交给我掌管的那个人质的,我会说我娶了她。我会说她是在我的慷慨允诺下去拜会奥路斯和彭波尼娅的。不管怎样,他不会在安提乌姆呆多久,因为他急着要去希腊,而我不用每天见他。我会在塔尔苏斯的保罗向我传授你们的信仰之后立刻受洗;接着我会直接回到这里,重新取得从西西里回来的奥路斯和彭波尼娅的善意对待——那一天随时都会到来。不会有别的什么阻碍了。我会正式向你求婚,将你迎至我的家中,让你坐在我家的壁炉边。啊,亲爱的!亲爱的!” 他抬起双臂,就好比是在向天空呼喊,让苍穹为他的说辞作证,而她则抬起自己晶亮的双眸,看向他的眼睛。 然后我将说:“你往何处去,盖乌斯,我,盖娅,就往何处去。” “不,不仅如此!”他叫道。“我向你发誓,吕基娅,从没有女人会像你在我的家里那样,在她丈夫的家中受到尊宠和尊敬。” 他们默默无言地走了一会儿,他们沉迷在爱情中,无法抑制自己的喜悦。他们美丽得犹如一对神诋,仿若是春天把他们和鲜花一起送到了世上。在玛丽娅家门口生长的柏树旁,他们停下了脚步。吕基娅把背靠在树干上,维尼奇乌斯则再次转身面向她。 “让乌尔苏斯把你的物什从奥路斯家里取出来。”他说,声音有一点点不稳。“派他去彭波尼娅那儿,把你所有孩提时的玩具收拾好,带到我的家里。” 这是婚礼之前的仪式,表示新娘已做好了在她丈夫的卧榻之上安寝的准备;意味着教导她如何行事的已婚妇女已经完成了她的工作;意味着她现在也是一个知晓人事的女子了;意味着那些玩具要在她的亲生孩子出生时传承下去。 “我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她说,脸色红得恰似一枝玫瑰花,又恰似一片愈染愈红的朝霞。“而且习俗也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颔首。“伴娘通常是在新婚之夜过后把玩具拿过去,但是现在为了我这么做吧。我要把它们带到安提乌姆。我要把那些玩具作为一个念想。” 他双手合什,如同一个苦苦哀求的孩童,继续一遍遍地重复:“为了我这么做吧,亲爱的!为了我这么做!彭波尼娅说不定哪一天就回到城里来了。” 听到提起婚礼上的伴娘,吕基娅的脸色涨得越发绯红,“彭波尼娅觉得怎么做最好,就怎么做吧。”她说。 他们又静默了片刻,你侬我侬地说不出话来。吕基娅背抵树干,翳翳树荫中,她那张白润的面庞像一朵花儿一样焕发着光彩,她双目低垂,胸脯在受到压制下的情绪中快速地上下起伏。维尼奇乌斯的面色在红与白之间轮番更替。在午后温暖的静寂里,他们听得见对方的心跳声;在对对方的迷恋和沉醉中,小小的灰色香桃木树林似乎成了爱的花园。 就在那一刻,玛丽娅出现在门口,她唤他们进去吃晚餐。他们在餐桌前坐好,坐在使徒们中间,使徒们欣喜地看着他们,看到了在他们死后将奉行他们的信仰,留存他们的信仰以及帮助传播他们的信仰的下一代。彼得给面饼赐福,并将饼分开。所有人的面孔上都显现出安宁的神色。一种深刻的,说不出的幸福似乎弥漫在室内。 “瞧呀,”保罗最后对维尼奇乌斯说,“我们是生命和欢乐的敌人吗?” “我现在了解真相了。”年轻人回答道,“因为我从来没像和你们在一起时这么幸福过。” 第四十三章 那天晚上,从集议场往家走的维尼奇乌斯瞅见了佩特罗尼乌斯的肩舆,在图斯坎路的路口,八个比提尼亚的奴隶扛着轿子。他示意他们停轿,然后走到轿帘近旁。 “美梦连连呢吧!”他喊道,揶揄坐在轿里打盹的佩特罗尼乌斯。 “啊,是你,对不对?”佩特罗尼乌斯醒转过来,“我一定是打了一小会儿瞌睡。我在帕拉丁宫待了一整个晚上,现在我正在找一些书,准备在安提乌姆阅读。” “一家家书店都翻遍了,是不是?” “我不想把我的书房翻个底朝天,所以我要找的是新鲜的东西,好在路上看。我听闻穆索尼乌斯和塞涅卡都出了新书。我也在寻找波尔修斯的作品,以及特别版的维吉尔《诗集》,那套特别版本我从来没有到手过。以敬爱的众神之名发誓,我累坏了!我的双臂和双手因为伸出去取放书架上的那些卷轴而发麻……啊,不过你知道书店里是什么样儿。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吸引了你的眼球,然后你就想看看其他的。我去过阿维尔努斯的书店,去过阿尔癸勒图姆街上的阿特拉克图斯装裱店,还去过珊达拉里乌斯坊的索里乌斯兄弟书店。以卡斯托尔之名发誓,我困极了!” “这么说来,你刚才是在帕拉丁宫咯,让我问你一下,那里有什么消息没有?或者换个更好的说法,你为什么不把你的肩舆和你的书箧遣回府中,而你留下来和我一起步行回家?我想和你谈谈安提乌姆,与此同时我们还可以谈谈别的事情。” “可以。”佩特罗尼乌斯弓起身,从肩舆里爬出来。“你肯定知晓了我们后天起程去安提乌姆的吧?” “我凭什么知道?” “你活在哪个天体上?我是第一次告诉你吗?不过,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后天的第一缕曙光露出前做好准备。浸过油的蚕豆已经帮不了我们的歌唱家;在他的肥脖颈上围一条丝帕也不管用了,铜胡子以往的珍稀嗓音消失了。他的声音像一扇吱吱呀呀的门那样嘶哑,所以没有时间可消磨了。他拿所有神圣的、不神圣的精灵神怪来诅咒罗马,抱怨空气多么污浊,除了把整座城池夷为平地或者将它烧个精光外,他别无所求。他迫不及待地要出海。他说街巷里的恶臭要把他熏得踏进坟墓。今天,城里的所有神庙都祭上了全套的供品,就为了要他的嗓音恢复。要是他的声音不能很快恢复过来,我就要可怜这座城市和元老院了。” “若是他唱不了歌,”维尼奇乌斯咧着嘴点头说,“希腊之行就没有指望了。” 这时,佩特罗尼乌斯哈哈大笑,他被这个反讽逗乐了。“什么?难道这是我们神圣的恺撒掌握的惟一一门本领吗?他会在奥林匹克赛会上大显身手,会排演他的火烧特洛伊史诗,会在比赛中横冲直撞,会弹着里拉琴开音乐会,会作为运动员争先夺后,会和舞女们跳舞,会赢走所有的桂冠。你知道那只扭扭惺惺的猴子是怎么嗓子哑了的吗?昨天,他动了把帕里斯的舞技比下去的念想,于是他请我们看了一场莱达和天鹅的舞会,他汗流浃背,着凉着得很严重。你真该瞧瞧他那样儿!他湿漉漉、黏乎乎得像条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鳗鱼。他换了一副又一副面具,像只转个不停的陀螺打着圈儿,他的双臂张开得像个喝醉酒的水手,直到我看他鼓着的大肚子,和他那瘦得只有骨头的两条腿,看到快吐了的时候为止。帕里斯花了两个星期来排练所有的步骤,可是你想得出一只肥胖的莱达小丑是什么样子,扮成天鹅的宙斯是什么样子吗?他演的是天鹅,我告诉你,但是他想把所有的内容都公开表演出来,先是在安提乌姆,然后是在我们返回罗马之后。” “关于他的公开演唱有很多尖锐的评论。”维尼奇乌斯感慨。“可是想想吧,一位罗马恺撒竟要出演一个丑角儿!就算对罗马人而言,那也太过分了。” “我亲爱的朋友——”佩特罗尼乌斯摆摆手,将这个议论推翻。“罗马包容一切,元老院会选出一个公众纪念日来,并藉此向神圣的祖国之父(1)表达感恩之情。” 经过一阵带着讽刺、若有所思气氛的停顿之后,他又加上一句:“而当民众看到他们的恺撒扮成小丑取悦他们时,他们会傲气膨胀的。” “告诉我,”维尼奇乌斯说道:“我们还有没有可能更低贱些了?” 佩特罗尼乌斯耸了耸肩,就好似这没什么要紧。“你闭门不出,想着你的吕基娅还有基督徒,所以大概你还没有听说前几天发生的事。尼禄嫁给了毕达哥拉斯,是正式而且公开地嫁!皇帝扮演的是满面羞红的新娘角色!你会以为没有什么人会这么荒唐。可要怎么说呢?祭司尊命前往,用尽一切仪式和排场来举行婚礼。我当时在场。我观礼了。我得费很大的劲儿才能控制住自己,相信我,然而就算是我也觉得,众神该向我们显示一些他们发怒的征兆了,倘若还有神明存在的话……不过尼禄不相信任何神灵,这一点上他倒是英明。” “这一点使他成为所有宗教的大主教,使他集神明和无神论者于一身。”维尼奇乌斯评价。 听到这个机智评论而感到开心的佩特罗尼乌斯哈哈大笑。 “确确实实!我都没想到这一点,不过这是一个世人还没有见识过的结合。” 他停顿了一会儿,又重续了这个想法:“此外,这个不相信众神的大主教,这个嘲笑其他神诋的神明,作为一个无神论者,又非常惧怕他们。” “在维斯塔神庙那次的经历令我们想起了此事。”年轻的贵族说。 “这是个什么世界,呃?”佩特罗尼乌斯摇晃着脑袋。 “是个恺撒造就的世界。”维尼奇乌斯说,他领着佩特罗尼乌斯进了自己的家。“但是这个世界不会维持多久。” 一到了自家中庭,维尼奇乌斯便轻快地下令备饭。他转过头对着佩特罗尼乌斯说,“不,我的朋友,”他补充道:“这个世界必定要以另一种形式重建,或者是重生。” 佩特罗尼乌斯谈论道,“除了人们在尼禄的朝代活得如同蜉蝣一般,或者是蝴蝶一般这个理由,若是没有其他的原因,我们不会去革新它。只要他们能在皇帝的厚爱下沐浴到阳光,那么就一切太平。但是让第一缕凛冽的微风吹拂他们的路途吧,不管他们喜不喜欢,那将是路的尽头。以朱庇特和迈亚的儿子墨丘利之名起誓!我常常寻思,路西乌斯·撒图尔尼努斯这人是怎么活过九十三载光阴的。他是怎么历经提比略、卡里古拉和克劳狄各朝活下来的?不过没什么关系,你可以让我派你的肩舆把尤尼斯接来吗?我有点不怎么想要睡眠了。我想享受享受。下令在我们就餐的时候弹奏齐特琴吧,然后我们谈一谈去安提乌姆的旅程。你尤其需要对此上上心。” 维尼奇乌斯派了一顶肩舆去接尤尼斯,但是他说他不会把他的时间浪费在思考安提乌姆上,“那是那些没了恺撒的恩宠就活不下去的人们的事。”他说,“世界不以帕拉丁宫为终点,对那些心里有其他事情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他说得那么不假思索,那么兴致勃勃,他的话说得那么轻快,佩特罗尼乌斯吃惊地瞪视着他。“你今天怎么了?”过了片刻后他问道,“你的举止像个毛头小子。” 维尼奇乌斯笑。“我高兴,就这么回事儿。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是要告诉你一些特别的事。” “能是什么事儿?” “就是拿整个帝国我也不会与之交换的事儿。” 他坐下,两个胳膊伸展开靠在椅背上,并且还把脑袋靠在上面。 “你记得,”他说道,满面容光并且微笑,“你在普劳提乌斯的花园第一次看到的那个姑娘,哪个可爱的,神诋一般的姑娘吗?那个你称之为如同破晓的曙光一样,如同春一般鲜嫩的人?你还记得那个普绪刻,那个比罗马所有少女和你所有的女神还要明艳,美丽绝伦的人吗?” 佩特罗尼乌斯仿佛觉得他失去了理智似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他最后开口问。“我当然记得吕基娅咯。” “我和她订婚了。” “你什么了?什么时候?” 维尼奇乌斯跳起来召唤他的大管家,“叫所有的家奴们立刻到这里集合。”他下令,“现在,快!每一个人都集合!” “你和她订婚了?”佩特罗尼乌斯又问了一遍。 佩特罗尼乌斯还没从震动和惊异回过神来的时候,维尼奇乌斯家的宽阔中庭里便渐渐填满了人。吁吁带喘地跑来的老人,匆匆而至的年轻男女,还有小不点儿的侍童和侍女,中庭一刻比一刻拥挤,被称之为回廊的走廊上响起了好几种语言的叫喊声。最后,府邸里的所有人都聚集在了中庭,他们沿着墙壁,在一根根廊柱间排好了队伍。维尼奇乌斯在蓄水池旁边找了个位置。 他对着获释奴德玛斯说,“那些在这里服侍过二十年及以上的人,明天要呈报给市政官。他们将被赐予自由。那些没有服侍到二十年的人会得到三个金币和一周的双倍给养。立即传命给所有的乡村农场和劳教营,所有的刑罚都暂停执行,把犯人的锁链都解开,确保每一个人从现在起都吃饱饭。你们所有人要知,道今天是我的一个欢庆日,我想在这座府中随处见到欢乐的气息。” 惊讶万分的奴隶们目瞪口呆,说不出话地站着,好像无法相信他们的耳朵似的,接着他们的手臂全都举了起来。“啊——啊,啊,老爷!”他们的喊出来的声音齐得就像一个人。“啊——啊——啊!” 他们极力围拢上来感谢他,在他的脚边下跪,但是,他挥手阻止了他们。他们急忙离开,仍不能相信他们先前的所见所闻,他们的欢声笑语响彻府内,从高高的房梁传到最底部的地下室。 “我明天要把他们全部集中到花园里。”维尼奇乌斯继续说道。“并在沙地上画出鱼的图案,吕基娅可以亲自释放那些画出鱼的人。” 佩特罗尼乌斯从来不在一件事上琢磨太长时间,因为少有可以惊动他的事情。“鱼?啊哈,我想起了基隆说过的有关鱼的话。那是个基督徒的标志。” 他对维尼奇乌斯伸出手,“欢乐好比美丽,住在看见它的人眼中,恭喜你。朋友。愿弗罗拉——”他从未有过的开心地唤出女花神的名字,这个女花神的春祭仪式必须经过特别许可后方可进行——“在今后的每一年里都往你的双足上播洒甘露。凡是你希望自己得到的,我都祝愿你得到。” “谢谢”。维尼奇乌斯说。“我以为你要努力劝服我放手呢,而那将是白费时间,如你所见。” “我?劝服你放手?”佩特罗尼乌斯微蹙眉头,“大错特错。实际上,我会立即告诉你,那么做是最好的。” “啊,你这个随风倒的墙头草。”维尼奇乌斯拿佩特罗尼乌斯打趣。“你见风使舵,我们离开奥路斯和彭波尼娅家的时候,你怂恿我的话完全是不同的口吻,记得吧?” 佩特罗尼乌斯神色不改,无论是在有所动容还是尖酸刻薄之时,任何场合下他都冷静自持,超然置外。 “根本不是。”他说道,他的声音冷淡而又平稳。“我没有改变我的思想。”片刻之后,他的口气里的冷意加深了些,他摆出一个郁郁不乐的,不认同的手势,仿佛这一切根本就无足轻重。 “亲爱的孩子,”他言道,“在罗马,改变就是一切,事实上,所有的一切都总是在被一直改变着,所有的一切都总是在改变中。丈夫改变妻子。妻子改变丈夫,如果我愿意,我为什么就不能改变我的思想呢?听着,尼禄差点儿就娶了阿克提;你知道,那个人对她的爱不费什么。而且,史学家们已经在找寻王室血统的脉络了。然而尼禄却改了主意,或者毋宁说是波佩娅替他做出了改变,而结果如何呢?他没有一个体面的夫人,我们没有一个体面的皇帝。以普鲁托和他的浩瀚海洋起誓,只要符合我的需要和便利,我会随时改变我的思想。但是假如你指的是我所说的关于吕基娅的家世和她的蛮族人背景,你可以放心,她的血统比编造到阿克提身上的那个要靠谱。我们曾把那个可怜的希腊舞女和佩耳伽摩斯国王联系起来,不管你信还是不信。但是到了安提乌姆时,你要小心波佩娅,她从来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我才不会在她身上花一点儿心思呢。”维尼奇乌斯轻蔑地说。“在安提乌姆,我一根头发也不会少的。” “倘若你觉得随便说句话就能使我吃惊,那么你是走错门了。”佩特罗尼乌斯渐渐变得冷淡警惕而又疏离。“不过你介意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这么笃定吗?” “彼得对我说过。” “啊!”佩特罗尼乌斯声音里的讽刺气息加重了。“使徒彼得!你从使徒彼得那儿亲耳听到了这话。是呀,那话自然压下了所有的反驳。那话结束了所有争辩的必要。但是请务必允许我采取一些预防措施,哪怕是为了预防万一彼得变成了一个假预言家的措施。我们不会想让使徒彼得像个傻子似的,若是他成了傻子,他可能会失去你的信任——而这,顺便提一句,对使徒彼得可以大有裨益。” “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维尼奇乌斯耸了耸肩地说。“我信任他。假如你以为你说他几句坏话我就看不起他了,你就说吧,我随后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那么,我只有一个问题:你现在是基督徒吗?” “还不是,不过塔尔苏斯的保罗将和我一同上路,他将向我解释基督的教义,然后我将接受洗礼。因为你那基督教是生命和幸福的仇敌的说法并不属实。” “那对你和吕基娅岂不是更好了?”佩特罗尼乌斯回应。接着,他耸了耸肩,仿佛是自言自语似地低喃:“不过真是够奇特的,那些人皈依得真是彻底,那个教派的传播真是迅速。” “确实!”那个年轻人的激情丝毫不逊色于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在罗马,在意大利的各个城邦,在希腊和亚细亚,他们的人数成上千万。军团里,禁卫军里,甚至于恺撒的皇宫里都有基督徒。基督教是普罗大众的宗教,是奴隶的,是公民的,是富人的,是穷人的,是平民的,是贵族的。你知道科尔涅里乌斯家族里有多少人是基督徒吗?你知道彭波尼娅·格莱奇娜是个基督徒吗?你知道屋大维娅有可能是个基督徒吗?你知道阿克提必定是个基督徒吧?是的!这个教派席卷了世界,是唯一可以改变世界的东西。别耸肩,谁知道你会不会在一个月或者一年之后信了基督教呢?” “我?”佩特罗尼乌斯显出既讽刺又好笑的神情。“决不会,以冥河两岸的所有亡灵起誓!无论基督教是否掌握了人与神的所有真理和智慧。那将花大力气,我可不愿意自讨没趣。基督教要求自我否定,而我不在乎否定我自己的任何一方面。由于你的火爆脾气,你的热血,你的激情,还有你那不安分的性子,像信教这类的事情是注定发生在你身上的。但是我?我有我的宝石,我的雕刻摆件,我的花瓶以及我的尤尼斯,我干嘛需要宗教?我不信仰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然而我却为我自己做了一个有着神的外表的雕像放在家里。而且,我打算舒舒服服地,随心所欲地过活,直到我的命数尽了,或者恺撒令我割腕的时刻来临。我沉溺于紫萝兰花的芳香和餐床的柔软中。我甚至爱众神,但只是在修辞文章中。我爱希腊,我将与我们那位身体超重,双腿瘦长,举世无双的神圣恺撒,我们那位心狠手辣的赫拉克勒斯,我们那位至高无上的尼禄一起前往!” 他竟有可能接受那个加利利渔夫的贱民信仰,这个想法是如此之荒谬,佩特罗尼乌斯陷入了乐不可支的境地,他吟出了纪念一个恺撒时代有的刺客的几句诗文:
“我将像哈耳摩狄乌斯和阿里斯托基顿那样,
把明晃晃的匕首在一捆香桃木树枝中掩藏。”
“在你睁开你那双可爱的眼眸时,我想让这封信来给你道早安,我心爱的女神。所以我在今日写信,即使我明天就会见到你。恺撒将于后日去往安提乌姆,而我——神怜悯我!——必须遵照命令与他同行。我告诉你把,抵抗他的命令将是自寻死路。此时此刻我还没有胆量去死。不过,如果你更愿意我留下,只要你发句话,我便不会离开这里。佩特罗尼乌斯会负责找到一条躲避危险的路径。今天,在这个欢乐的日子里,我把欢乐扩展到了我的奴隶们中间——那些服侍过二十年及以上的人明天会在市政官那里得到自由。我想你会赞赏这个做法,亲爱的,因为这似乎与你们的温和教义一致,无论怎样,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我明天会告诉他们,你是他们获得自由的恩人,是他们千恩万谢的对象。
“至于我,我乐意成为幸福的奴隶,成为你的奴隶。愿神保佑我再也不做一个自由人。该死的安提乌姆,该死的那些旅行!有三四次,我曾感到庆幸,庆幸因为在聪明才智和知识渊博程度不及佩特罗尼乌斯,不用被迫参与希腊之行。同时,对你的思念抚平了分别之苦。我一有机会就会快马奔回罗马,那样的话,我的双眼会因为看到你的模样而发亮,我的双耳会会因为听到你的声音而感到愉悦。在我不能自由行动时,我会派一个奴隶带信给你,向你问安。祝福你,我的女神。亲吻你的双足,亲爱的。不要为了我称呼你为女神而责备我,如果你说我不该这么称呼,那我就再也不会这么称呼,但是我还是不能不将你想成女神。在从你未来的家里,我向你致以我发自肺腑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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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恺撒的头衔。 第四十四章 几乎罗马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恺撒想在奥斯蒂亚港口驻留,看一看刚刚从亚里山大载回粮食的那艘世上最大的航船,然后再从海边的利托拉利斯路继续去往安提姆。旨令数日之前便已下达。而在第一缕曙光照到奥斯蒂亚城门时,乌泱泱急切切的人群就开始聚集了。这些人大部分是好奇的当地民众,也有从世界各国初来乍到的人,他们全都心急地要瞧一瞧皇家仪仗,罗马人对那从来都看不够。 去安提乌姆的路很好走。那座城镇本身拥有壮观的宫殿和宅邸,无一处不舒适,甚至满足得了最懒散和最苛刻的品位。然而无论走到哪里,恺撒都习惯把他喜欢的所有东西带上。这些东西包括乐器、家具、雕像以及马赛克。不管是停下来用个膳也好,还是仅仅只是休憩片刻也罢,每当这个时候,这些东西都要摆起来。这就意味着,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大批的仆役,禁卫军侍卫,以及所有的达官贵人跟着他,而每一个达官贵人又都有一堆奴仆随侍在其左右。 那天一大早,缠着羊皮裹腿,脸膛晒得焦黑的坎佩尼亚放牧人赶着五百头母驴出了城门,这样的话,到了安提乌姆之后,波佩娅便可以有驴奶用了。看到那些驴在飞扬的尘土中晃来晃去的长耳朵,听到赶驴人甩鞭子时发出的嘶嘶声和噼叭声,听到放牧人的吆喝声,路上的百姓们兴味盎然。一帮扫路人跟在那群野兽后面跑着清扫道路,并在路面上撒下松针和鲜花;人群中有越来越多的人得意地转述说,这些鲜花不是从城里的私家花园中摘来的,就是从穆吉安城门的小贩那儿花高价买下来的,鲜花将从这条路一直铺到安提乌姆。随着晨光流逝,人群越聚越多。有全家人一起在路边扎堆的,就仿佛是出游一般,在等待的时候,他们把食物摆在外面,把野餐篮子摊放在石块上——那些石块是用来建造献给丰收女神克瑞斯的新神庙的。有的人围拢在夸夸其谈的包打听们周围,那些包打听粗枝大叶地向听客们介绍恺撒的诸多出行旅程;而海员和长年服役的士兵们则讲述他们在远航和远征时听闻过的传说,那些稀奇古怪的传说是关于边远国家的,虽然从没有罗马人踏足过那些地方。对于普通百姓们来说,阿皮亚大道是离家出行的最远界限,他们眼睛瞪得溜圆,惊讶地听着令人悚然的印第安神话和阿拉伯神话;听着盘踞在英吉利群岛中的幽灵的故事,守护老萨坦的百手巨人就住在英吉利群岛;听着关于北方蛮荒之国的故事,听着大海结冰上冻的故事,还听着太阳沉入大西洋里时发出可怕咆哮声的故事。 就连塔西佗和普林尼都能对这样的故事信以为真,那些平民百姓们就更容易接受这些故事了。关于恺撒将在奥斯蒂亚视察的那艘巨轮也有很多猜测,很多猜测都是活灵活现的。有传言说那艘船载有四百多名乘客以及近似数目的船员,大群大群供角斗场做夏季展示的野兽,还有足够维持他们两年生活的粮食。这样的报道给尼禄在平民百姓中的受欢迎程度上加分不少;对于百姓们而言,尽管他是个有点可笑的人,但同时也是个好恺撒,因为他不仅养活了人民,他还给人民提供了娱乐。 与此同时,一队努米底亚骑兵浩浩荡荡地走进视线,他们披着黄色斗篷,扎着猩红色的腰带,耳朵上坠着晃晃悠悠的硕大金环。与大多数禁卫军卫队相似,他们是雇佣兵——从奥古斯都·恺撒时代起,意大利大陆的居民便被免除了军役,除非他们自愿当兵。阳光照亮了那些努米底亚骑兵的竹矛矛尖,镀亮了他们的金耳环,在他们方方正正的黝黑面孔上耀出金芒。禁卫军兵团的先遣队沿城门两侧排出两道警戒线。然而急哄哄的人群仍旧往前挤着,迫切地看向在一辆辆马车上堆叠得高高的帐篷——不是紫色、红色和紫萝兰这三种皇室颜色的帐篷,便是雪白的手工缝纫的埃及麻布帐篷;他们看向堆满了东方织毯,柏树桌子,马赛克地砖和御膳房的锅碗瓢盆的马车;他们看向装着异域东方,西方和南方禽鸟笼子的马车,那些禽鸟的脑仁和舌头注定将端上恺撒的餐桌;他们看向装着一壶壶美酒,一篮篮鲜果的马车。上百个奴隶徒步跟在这些马车后面,拿着放在车上有可能会裂开或者破掉的东西,诸如珍贵的花瓶和科林斯青铜雕塑。每一批奴隶都由奴隶头子监视着,他们攥着长长的鞭子、鞭梢灌了铅。每一批奴隶都拿着各种各样的宝贝,被禁兵团和骑兵的部队分隔开。有的人拿着伊特鲁里亚花瓶;有的人被指派拿着希腊陶器,或者金质的酒具,或者银质的杯盏,或者亚历山大玻璃器皿。每个人都诚惶诚恐地拿着某件稀罕物什,这数百个男男女女就像一列肃穆的宗教队伍。拿着恺撒御用乐器和那些宫庭乐师的乐器的队伍经过时尤其如此。民众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竖琴,看着希腊的希伯莱诗琴以及埃及诗琴,里拉琴,齐特琴,小号、长笛和钗钹,看着在军团里称之为军号的曲曲弯弯的号角。看客们盯着那一长溜儿闪闪发光的乐器,在阳光下,每一件乐器都熠熠闪耀着黄金,黄铜、青铜、珍珠母和宝石的光芒,他们可能联想到巴库斯或阿波罗正在启程去环球巡游。接下来的是一辆辆装饰得蔚为壮观的花车,花车上载着杂耍艺人和手持舞杖的舞女,以及更多用来做私人用途的奴隶。这些人都是童男童女,是寻遍了希腊和小亚细亚后精挑细选出来的美人,他们像丘比特一般儿嫩手嫩脚,不是披着长发,就是扎着一绺绺束在黄金网兜里的发辫,他们可爱的脸上涂着厚厚一层粉,这样,灼热的坎佩尼亚烈风便不会侵蚀他们的脸蛋儿了。 随后又是一个禁卫军队阵,是蓝眼睛的日耳曼西康布里亚人。那是个比莱茵兰(1)更远的地方。他们长着大胡子,头发呈红色或黄色,块头和罗马鹰旗后面的火炮一样壮硕。被称之为“跑龙套的”旗手在他们前方举着鹰旗,在头顶上举着刻有荣誉年号和铭文的铜牌,举着各式各样的罗马神诋与日耳曼神诋的肖像,还举着一尊恺撒的半身像。他们晒得黝黑的粗壮前臂尤如绷得紧紧的,威力巨大的弓弩,拿得动配备给那些卫兵们的,露在他们的盔甲和铠甲外面的重型武器。大地似乎在他们沉重、整齐的步履下陷了下去,就仿佛他们是战争机器,而非穿着盔甲的人。带着对嘴巴大张的民众们的蔑视,他们走了过去,他们似乎每个人都意识到,用那些武力,他们甚至可以来推翻恺撒,但显然忘了,他们大多数人是戴着镣铐来到罗马的。 十个禁卫军步兵大队中的大部分在营地留守没来,他们的职责是保护城市和严格管控人口,而恺撒的精锐护卫队伍则相对人少些。他们后面的是来自印第安和阿拉伯的驯狮人,他们领着受过驾车训练的老虎和狮子,预备着尼禄打算效仿狄俄尼索斯(2)给一对狮子和老虎配上挽具,套上他自己的赛车时用。他们拉着系有铁链和项圈的大猫,铁链和项圈上紧紧绕着一圈儿鸢尾花和玫瑰花,就仿佛圈在这些野兽脖颈上的只有鲜花,控制它们速度快慢的也只有鲜花。被专业驯兽师驯服的这些动物眯缝着困意朦胧的绿眼睛看着人群,时不时地抬起巨大的脑袋,打一个惊天动地的哈欠,嗅一嗅人的味道,用刺剌剌的舌头舔着肉骨头。 紧随其后的是恺撒的赛车,各种尺寸的肩舆,这些东西闪耀着金光紫气,缀着珍珠饰钉,嵌着象牙,闪烁着宝石的光华;接着走过来的是一列穿着罗马军团铠甲的禁卫军队阵,这一支军队由意大利的志愿兵组成;终于,在最后,是一阵扑天盖地的,宣告恺撒驾到的欢呼声。 使徒彼得从没见过罗马恺撒,所以,他也和吕基娅以及乌尔苏斯站在了民众间。即使乌尔苏斯保证了万无一失,那位姑娘还是戴了一块厚厚的面纱,以避免在那推来挤去和兴奋激动的人堆中引起关注。那个吕基亚大汉立即抬起了一块大石,让彼得站立其上;他把那块巨石高高举过头顶,像一艘航船般在人流中破浪前行。民众嘟嘟囔囔,嘀嘀咕咕,不愿意把路让开,但是他拾起那块巨石,那块分量大得他们中最强壮的四个男人也动不了时,一片叫好声响起。 同时,恺撒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他独自坐在一辆由六匹钉了黄金马掌的伊都米亚牡马拉动的巨大金马车里,驾驭着马车。这辆宝相威严的车辇形状像一顶敞开的帐篷,车辇四周的布幔卷起以便他能被马车前方、四周和后方的民众见到和敬仰。虽然马车大得足够乘下好几个人,尼禄却独自在城中行驶,只有两个身体畸形的侏儒匍伏在他的脚下,这样他就不用和任何人共享群众的注意了。他内穿白色托尼,外穿一件珠光宝气的紫色托加,他的脸被紫色的光晕映照,一顶月桂头冠不自然地套在他的头上。他比上一次在罗马大街上现身时又胖了不少。他的脸变圆了,他的下颌肥厚臃肿,他的双下巴已经变成了三下巴,以致于他鼓起来的嘴巴总是靠得离他的鼻子很近,就好似是从他的两个鼻孔正下方凿出来的一样。他肥白的手指持续不停地拔弄着一直围在肉嘟嘟的脖子上的厚丝巾,肉乎乎的双手在手腕和指节处冒出一绺绺的血红色毛发,看起来犹如血迹。有人告诉过他,毛绒绒的手指关节能预防对弹奏诗琴极为不利的手抖,于是他便拒绝让他的理发师碰那些毛发。他脸上有倦怠的神色,有穷极无聊的神色,还有向来有之的极致空虚和自恋神色。 那张脸,无论从哪个部位看,都是一张低贱、粗俗的小丑的脸,同时也是人类中最恐怖的怪物的脸。行车途中,他把脑袋慢慢悠悠地转来移去,时不时地眯缝着他的小眼睛以集中注意力。他饥渴地倾听人们是怎么向他致意的——向他致意的是暴雨般的欢呼。 “致敬,神圣的恺撒!”民众大吼道,“致敬,皇帝和征服者!致敬,盖世无双的阿波罗!” 听到这些崇拜的呼喊,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然而一片空虚的阴云同样不时地聚拢上他的面庞,罗马的民众也爱冷嘲热讽。倚靠着人数上的优势,就算是在最伟大的战斗英雄前,平民大众也不会有所克制,他们把辛辣的评语泼向他们真心爱戴和崇敬的领袖们。大家都还记得,恺撒和他的军团在征服高卢后进入罗马时,百姓们是怎么向尤利乌斯·恺撒致意的。他们呼喊,大笑,不无自豪地吼出他在情场上众人皆知的胜利。“秃头的淫棍来了,罗马人啊,藏起你们的娇妻!”不过,尼禄的强烈虚荣心却抵挡不了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批评,他听得到叫喊声;“嘿,红铜胡子!你把你烧着似了的下巴带出城,是不是要把罗马烧起来?” 大吼大叫的愚民们不知道他们说出的是多么可怕的预言,就连恺撒在那个时刻也倾向于把这份侮辱掠过不提。他没有蓄胡须,他把胡子放在一个金筒里,将其作为供品献给了朱庇特·卡皮特里努斯神庙;不过还有起哄者隐藏身在一块块大石后面,隐藏在神庙的拐角里,他们喊的是另外内容,“弑母犯!”他们喊道,把他的名字和其他在神话和历史故事中出名的杀母之人相提并论,:“尼禄!俄瑞斯忒斯!阿尔克迈翁(3)!” “交出你的紫色皇袍!”还有的人喊道,“你的妻子屋大维娅在哪里?” 被百姓们憎恨的,并且紧随在她的丈夫车驾后面的波佩娅引来了暴风骤雨般的讥讽。“黄毛女人!”在她的肩舆经过之时,百姓们叫嚷着最廉价的站街妓女的名称。尼禄专注于歌曲和音乐的灵敏双耳捕获了每一个这样的奚落之词,随后,他把那块磨过的翡翠举到眼上,仿若要看清并记住每个这么叫喊的人。就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他那亮闪闪的眼眸落在了使徒彼得身上。 他们的目光交汇了片刻——一个人的眸子是温和与好奇,另一个人的是恶毒和怨恨。在那一片茫茫人海中,又或是在恺撒的高调队伍里,没有一个人意识到,人类最有权势的两个统治者在那时彼此看向了对方;也没有一个人想到,他们中的一位很快将要灭亡,犹如一个消失于黑暗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而另一位穿着奴隶和流浪者的破旧灰斗篷的老人,他会取得对世界和这座城池的拥有权,并且永远持有对世界和这座城池的拥有权。 这时候,恺撒已经驾车驶了过去,现在是八个人高马大的阿非利加人扛着一辆奢华的肩舆走过,肩舆内坐的是波佩娅。与尼禄相似,她穿着皇室的紫衣。她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犹如一尊雕像般静止不动,她的脸颊上涂沫了厚厚的一层容妆,看起来就像一个美丽却又邪恶的神诋,在宗教游行的时候被人拿出来。另外还有一大群男女仆役们跟在她的身后,以及一长串装载着与她的美貌和舒适生活息息相关的器具和物品。 轮到达官贵人们的行辕开始驶过去时,太阳已经到了下半午了。那就像是一队似乎没有尽头的异邦生物,队伍壮观而又耀眼。宝石和多彩的华服使他们显得珠光宝气。懒怠的佩特罗尼乌斯受到了友善的呼喊致敬。他和美丽的金发女奴一起坐在肩舆里,让人扛着。提盖里努斯驾着由一头小马驹拉的车——一种微型战车或者说四马车——小马的马头上插着白色和紫色的羽毛。他不停地跳起来,伸长了脖子朝着尼禄的方向看,看看恺撒大概会什么时候示意他进入他的赛车之中。善变的民众们对着李奇尼阿努斯·皮索鼓掌,取笑维特里乌斯和嘲弄瓦提尼乌斯,还对着维司提努斯叫了好。他们忽略了元老李锡尼乌斯和元老列卡尼乌斯,但是罗马的百姓却对图里乌斯·塞内奇奥有着莫名其妙的喜爱,他们热情地向他问候。 似乎没有办法把那一大堆的宫庭权贵一一数清,在罗马,似乎每一个有钱,有权,有地位的人都向安提乌姆转移去了。尼禄去哪里都带着不下于一千辆的马车和规模相当于一个帝国军团的随行人员,而在尼禄的那个时代,一个军团总是有一万二千人的。好奇的百姓对着富得流油的老多米提乌斯·阿菲尔指指点点,这个贪污腐败的西西里前总督在他的裁判庭上叫卖各种砝码;百姓们还对着老态龙钟的路西乌斯·撒图尔尼努斯指指点点,他历过了三个恺撒的统治而安然无恙。百姓们还看到了维斯帕西亚努斯,他那时还没有去朱迪亚远征,也没有为了做他们的恺撒而从那里转回罗马。他们还看到了他的儿子和小涅尔瓦(4),看到了卢坎和安尼乌斯·伽路斯(5)及克温提亚努斯,仿佛这些人的未来已经展现在他们的面前,虽然他们对此还并不知晓。他们还看向了那些数也数不清的,因为财富、美貌和淫荡而出名的女人。 百姓们的目光从鼎鼎有名的面孔挪向车马随扈,挪向战车和战马,挪向来自无数国家的奴隶们身上穿着的那些奇装异服。在这滔天的财富和权势里,有着可以另每一个人都为之着迷的东西。它不仅仅是闪花了人的眼睛,还以流光溢彩的紫萝兰色和紫色的锦缎,光闪闪的黄金,珍贵的宝石,珍珠母和象牙震撼人的感官,就仿佛是太阳的光辉泼洒进了这些光华灿烂中并与之融为了一体。而且,虽然在庶民百姓中不乏贫穷之人,一路来还有饿得面黄肌瘦的人,但这景象也同样撩拨着他们。对有的人而言,这种令人着迷的东西可能是接近这种生活的强烈欲望,可能是一种对某种相似的悠闲、富贵和财富的嫉羡。但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身为罗马的一份子,身为强大和永恒的强权的一份子,身为这个由全世界来供养的强权的一份子,身为天下人都要在其面前卑躬屈膝的强权的一份子,这种令人着迷的东西激起了他们的自豪感。全天下没有谁会怀疑这上天注定的永恒强权不会千秋万代地传下去,不会持久到其他任何一个国家的灭亡。也没有人梦想着这世上能有什么可以与其相抗衡。 在靠近达官贵人队伍的尾部,驾着战车的维尼奇乌斯瞅见了使徒和吕基娅——他原先根本没指望着能见到他们。他从战车上一跃而下,把缰绳扔给车夫,扑向了人群里。 “你们来了?”维尼奇乌斯向他们打招呼,他的脸上还是喜气洋洋的,不过他却把话讲得很急,好似一个没时间多说话的人那样。“我对你感激不尽,我的生命之爱!神送给我的吉兆没有比这再好的了!不过,我不会离开太久,所以保重,我会在通往安提乌姆的一路上布置帕提亚骏马做驿马,一有机会就赶回来,我早晚会找到光明正大离开安提乌姆的办法。” “你也保重,玛尔库斯。”吕基娅说,接着她又柔声补了一句:“愿你与基督同行,对保罗的布道敞开心灵。” 看到她期盼自己能快快成为一个基督徒,维尼奇乌斯很开心。 “我的心肝儿,”他说,“承你吉言了。保罗更倾向与和我的家人一起上路,不过他这会儿就在那边,他来做我的导师和旅伴了。掀起你的面纱来,可以吗?让我在走之前再见你一面。你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呢?” 她掀起面纱,向他露出欢快的脸颊和含着笑意的双眸。 “这面纱有这么不好吗?”她有点儿打趣地问他。 “对我的眼睛不好。”维尼奇乌斯叹息地说。“这双眼更愿意看你,而不是别的。”他回过头对乌尔苏斯说:“把她当成你的眼珠子一样照顾她。”他对乌尔苏斯说,“因为她现在既是你的公主,也是我的公主。” 维尼奇乌斯握住她的手并吻了吻,这在那群平民中引起了一阵惊讶,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一个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会向一个穿得破旧,看着像个女奴的姑娘这么恭敬。 “保重。”他再次说道,然后跑回了马车上。恺撒的仪仗已经把他远远甩在了后面。他不得不奋起直追,彼得偷偷地划了一个小小的十字祝福他,而心地善良、纯朴的乌尔苏斯则开始直接唱起了赞美诗,听到赞美诗,他的小主子心生感激,他则为此感到高兴。 队伍会慢慢淡出视线,消失在一团金粉尘嚣之中,然而他们继续看着,直到磨坊主德玛斯,也就是那个雇佣了乌尔苏斯在晚间做工的人,向他们走来,他吻了吻使徒的手,请他们一行人全都去他家里吃顿便饭,他提醒他们,他们在城门处几乎消磨了一天的时间,而他的家与市场只隔着几条街,离此不远。 他们跟着他回到家,在他家的餐桌前吃饱歇足,而在他们动身返回台伯河对岸区前,夜色就已经晚了。沿着普布利库斯山路,他们抄近道穿过位于墨丘利神庙和狄安娜神庙之间的阿文丁山,并打算走埃米利安大桥渡过台伯河。使徒彼得站在桥拱上往下看,看向在他四周到处浮现的巨大建筑,看向其他若隐若现并消逝在远处的座座屋宇。陷入重重忧虑之中的他回味着这个无以伦比的,有着绝对强权的城市,这个他来传播神的福音的城市。在此刻之前,他并没有领悟罗马疆域的本质。在他行走过的各个国家里,他见识过罗马的统治和罗马的军团,但是与他今天第一次见识到的相比,那些不过是巨人的四肢。这座幅员辽阔的城市是这么贪婪,这么掠夺成性,这么不知满足,与此同时又那么邪恶,那么放纵,腐化到了极致,可这些似乎对这座城市毁天灭地的力量丝毫无损。杀害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自己的妻子和兄弟的恺撒被一群在他身后随行的大批朝廷权贵跟着,跟着他的还有和朝廷权贵一样多的冤魂屈鬼;这是个不学无术,纵情声色的小丑,同时也是三十个军团的主人,以及通过这些军团的凡间之主。戴金饰,穿紫袍的朝廷大臣们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保全性命,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比各国的君主们有权势。所有这些都组成罪孽深重的无边地狱。他简单纯粹的头脑怎么也想不通,神为什么会赋予撒旦这样让人束手无策的威力,他怎么会放任凡间被挤压,被踩踏,被蹂躏个彻底,并且像被飓风肆虐过一般,被地狱之火焚烧过一般蹂躏和践踏,被挤干了血泪。 想到这儿,恐惧振荡着他的使徒之心。他怀疑自己的力量。“主啊,”他在思想上和精神上呼唤他的主人,“在这座你派我前来的城市里,我能做些什么呢?我该如何着手?这座城市控制着海洋,控制着海洋和海洋之间的所有陆地。这座城市统驭着所有地上和水下的生物。三十个军团保卫着它的宗属国,而我是个什么人呢,主?一个江湖上的渔夫。我该怎么在这里开始?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推翻这种邪恶的希望?” 对着天空,他颤颤巍巍地抬起白花花的脑袋,全心全意却也满腹怀疑和惧意地对着神祈祷,对着神哀求。 突然,吕基娅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祈祷。“城里好像着火了。”她说。 他观望着。这是一个蹊跷的日落,它照红天际的方式不同寻常。半个太阳已经落在了雅尼库鲁姆山之后,像一个红通通的盾牌似的挂在那里。而城市上方的天空跃动着猩红色的火光。从他们站立的地方可以看见远处。往右一点点延伸过去的是蜿蜒的马克西姆竞技场围墙,竞技场往前是帕拉丁山上重重叠叠的宫殿。正前方,跳过牲畜集市和油市,他们看见了卡皮托尔山的山顶,朱庇特神庙就位于其上。而现在,这些城墙、圆柱和神庙的屋宇似乎正被火焰似的金光和红光淹没,仿若被火焰包围和消灭了。他们能看见的远处河流仿佛流淌着鲜血。太阳在山后下沉得更低,天空也因此被映得更红,更像是一场熊熊大火的反光;一场猛烈的、吞噬一切的火光生成和扩散,直到遮盖住了七丘,并沿着七丘一泄千里,烧掉山坡周围的一切。 “看着就像整座城市都着了火。”吕基娅又一次说道。 “神的愤怒将随时降临这座城市。”彼得闭上眼睛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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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德国莱茵河以西地区的通称。
(2) 即酒神巴库斯。
(3) 他根据父亲的遗嘱,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但是因此发疯,并被复仇女神所追逐。
(4) 这三人后来都做了皇帝。
(5) 此人在公元64年任过执政官。 第四十五章 维尼奇乌斯写信给吕基娅:
“带信给你的佛勒贡是一个基督徒,因此,在将经你手获取自由的那批人中,他是其中的一位,我最最亲爱的。他是我府上的老仆和心腹,所以,我可以畅笔直言,不用害怕这封信落到除你之外的其他人手里。
“这封信写于劳伦图姆,因为天热,我们在这里停下来了。奥托曾在这儿拥有一栋豪宅,他将其作为礼物赠了波佩亚,然而即便如此,波佩亚还是和他离了婚,嫁给了恺撒,可不管怎样,她都觉得留着这栋房子没什么要紧。与你相较,这些天,在我周围的女人就好比污浊的水潭一般肤浅。大洪水之后,当普罗米修斯之子丢卡利翁于往各式各样的石头里注入生命的气息时,他一定用了纯净的水晶来做出你这样的人儿。因为你是个完完全全与众不同的人。我深深地爱你,深深地仰慕你,以至于我在书信中只想写和你有关的事儿,但这封信却将尽力告诉你关于旅途的事,关于我在近日所遭遇的一切,以及有关朝廷的资讯。
“以下是最新进展:波佩娅为恺撒举办了一场出人意料的游船宴会。她只邀请了寥寥几个达官贵人,不过佩特罗尼乌斯和我都被召前往。早餐之后,我们划着一艘金色的画舫入了海。大海平静得好似睡着了一般,海水的颜色与你的眼睛一样蔚蓝,我的女神。我们亲自挥桨,因为显然惟有元老或者元老之子为波佩娅划桨才能取悦于她。恺撒身着紫色托加,站在船舵的地方,唱着一首他昨夜创作好的赞美大海的颂歌,为他谱曲的则是狄奥多鲁斯。其他的船只载满了来自印第安的奴隶,他们都受过吹奏海螺的训练,为恺撒提供伴奏。而在我们周围,海豚在海中嬉戏,仿佛是真的受到了音乐的吸引。然而,我所想的,我所关心的只有你,我想把那首音乐和那片阳光灿烂的大海拿来送给你。
“我的皇后,我一个人的奥古斯塔,你希望我们将来住在海边,远离罗马吗?我在西西里有一处庄园,那里的杏树林延伸到水边。春天,粉色的杏花盛开之时,树枝几乎会垂入水面。那里将是我和你相亲相爱的地方,向保罗即将传授给我的教义表示敬仰的地方,因为我已经了解到,基督教教义不阻挠人类的幸福和快乐。你是不是也喜欢这一点呢?
“不过在我听到答案从你那甜蜜的双唇间吐出来之前,让我告诉你那艘船上发生的其他事情吧。刚刚远远离开海岸,我们便看到远方的一块船帆,我们争论那是一艘普通的渔船还是从奥斯蒂亚出发的一只巨轮。我是第一个认出那是什么船的人,波佩娅说敏锐如我者的眼睛一定能看穿所有的伪装。然后她突然掀起脸上的面纱,问我能不能透过即使是那样的一层遮拦认出她是谁。佩特罗尼乌斯立刻插科打诨地说,就算是太阳,隔着云也不能被看见。可是波佩亚却哈哈一笑,说惟有爱情才能把一个男人变成那样的瞎子,她又拿腔作调地用所有疑似是我情妇的贵夫人名字来试探我,她叫出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仿佛把那变成了一个游戏,猜测我现在的心上人是谁,最后,她说出了你的名字。她在说出你名字的时候撩起了面纱,用尖锐得和冰锥不相上下的眼神刺探我的反应。恰在此时,佩特罗尼乌斯把船弄得摇晃起来,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险情排除了。我对他真是感激得很,因为他使这一天平安度过了。从头到尾,我都牢牢控制着自己,镇定地回答她的问题,但是假使她说上一句诋毁和敌视你的话,我都会抡起她的黄金船桨拍扁她的脑袋,真的。
“你还记得在阿格里帕湖上发生的那件事吗?就是恺撒离开罗马的前一天晚上,我在里努斯家对你讲过的事?佩特罗尼乌斯对我放心不下,求我不要伤害波佩娅的虚荣心,不过佩特罗尼乌斯再也猜不透我的心思了,所以他不明白,没有了你,我便没有了欢乐,爱情和美,波佩娅让我恨不平,怨难消,你彻底改造了我的灵魂,把我的灵魂远远带离了之前的位置,就算我想,我也回不到过去的生活中了。
“然而,不用害怕什么不好的事情会落在我的头上。波佩娅不是真的对我有兴趣,她自然是不爱我的。她不可能喜欢上谁,她也不知道怎么去喜欢一个人。她无非是想让她误入歧途的丈夫没脸。恺撒大体上仍旧拜倒在她的裙下,或许他还多多少少地爱着她,不过他不再把他的胡作非为和风流韵事瞒着她,也不在乎她对那些事有什么看法。另外,为了让你彻底对我放心,在我启程前不久,彼得亲口对我说不要惧怕恺撒。他言道,我不会少一根头发,我相信他。在我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悄悄地告诉我,彼得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预言。而既然他为我们的爱情祈过福,我亲爱的吕基娅,那么,无论是恺撒,还是哈迪斯的无边法力——不,就算是上帝本人!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当我想到这儿的时候,我知道了天堂是个什么感觉,因为只有天堂才能带来这样安详的快乐。
“我说的关于上帝和天堂的话是不是冒犯了身为基督徒的你?如果是,请原谅我,我的本意不是要贬低上帝和天堂。我终归是要接受洗礼的,但是我的心却像一只空空如也的杯子,保罗在用你们的信仰将这只杯子灌满,正因为这信仰也是你的,所以它对我益发珍贵,至少承认我具备一项品德吧,在这项品德里,我清空了这只杯子里以前所装盛的东西,我不发牢骚,就像路边喷泉旁一个口渴的旅人,将这只杯子迫不急待地伸了过去。
“在安提乌姆,每日每夜我都将在聆听保罗的布道中度过。在旅途中的第一天,他就征服了我的全部仆人,不仅是作为一个充满了奇迹的人征服他们,更是作为一个接近神的人征服了他们,他征服得那么圆满,他们总是围拢在他的身边。昨天,我看见他的脸上闪耀着幸福的光彩,当我问他原因时,他说:‘我在播撒种子。’佩特罗尼乌斯知道他和我的人在一块儿,想会会他,从伽路斯那儿听说了他的塞涅卡也想会会他。
“然而星辰渐渐隐去了,最最亲爱的吕基娅。启明星越来越亮,黎明的曙光很快就会铺满海面。我周围的一切和我周围的每个人都还处在酣然睡梦中,可是爱着你,思念着你的我却合不上眼睛。伴随着日出向你致意,我的妻!” 第四十六章 几天之后,他又给她写了一封信,不过,这次他的信是在安提乌姆写的:
“最最亲爱的!你有没有跟奥路斯和彭波尼娅去过安提乌姆?如果你还没有去过,我很乐意在将来带你来瞧一瞧。从劳伦图姆沿岸一路过来全是庄园,一座挨着一座,而安提乌姆本身更是由望之不尽的宫殿回廊组成,在晴朗无风的日子里,这些宫殿回廊上的圆柱倒映在水面上。我在这儿的海滨也有一座别墅,别墅后面是橄榄树林和柏树林,每当我想到这亦将是你的府邸,大理石在我眼中显得似乎更白了,树荫也更加舒爽宜人,大海也更加蔚蓝。
“啊,吕基娅!活着是那么美好!沐浴在爱河中是那么美好!在这里,我的管家老墨尼克勒斯在香桃木树林外围全都种上了鸢尾花,看着这些香桃木和鸢尾花,我便想到了普劳提乌斯的家,想到了你的池塘,想到了我和你坐在一起的那些花圃。这些鸢尾花也会使你兴起思家之情,我敢肯定你会爱上安提乌姆,爱上这幢别墅。
“刚一来到这里,我和保罗就在吃早餐的时候聊了很久,我们聊起了你,然后保罗便开始传道。我听了好几个小时的布道。就算能像佩特罗尼乌斯那样妙笔生花,我也没办法告诉你我的想法和感受。我所能说的是,我曾经丝毫不觉得,这世界可以留存住一种过去从来没有人在凡间见过的快乐、美丽、幸福和宁静。但是,在我得到去罗马的第一个机会时,在和你的交谈中,我留存下了这一切。
“不过,告诉我,彼得,塔尔苏斯的保罗,还有我们的皇帝,这三个人的世界怎么才能是同一个世界?我这么问是因为在和保罗度过了白昼后,我又陪伴尼禄度过了夜晚。你无法想像他有多么疯狂,以他为中心的我们的生活有多么疯狂。开始时,他朗读了亲自创作的有关特洛伊灭亡的诗歌。然后他开始哀叹,他再也见不到一座燃烧着的伟大城市了。他说他妒忌特洛伊的普里阿摩斯,说他可以看到熊熊大火把他的故土烧成一堆冒着烟的灰烬,他称普里阿摩斯为史上最幸福的人。提盖里努斯立刻接口说:‘只要圣上您一句话,我就会点起火把,你便可以在天明之前看到安提乌姆烧起来。’
“但是恺撒却告诉他不要那么愚蠢。他说,‘我还可以到哪里去呼吸海洋的空气,治疗我珍贵的嗓音?它是众神的馈赠,我必须为了全人类保护它。难道不是罗马引发了所有损伤吗?难道不是苏布拉区的恶臭和埃斯奎林区的脏乱让我的声音这么嘶哑的吗?而且,退一步来说,难道罗马大火的景象不是悲壮百倍,比区区一个安提乌姆更能引发灵感吗?’
“大家马上说,看到一座征服了全世界的城市化为一堆毫无生气的烟火尘灰,那将是一件闻所未闻的悲剧。恺撒则立即说,那样的话,他的特洛伊史诗将使荷马的作品黯然失色。他开始讲起他将如何重建这座城市,人类将如何世世代代称颂他无以伦比的功绩,所有喝醉酒的宾客都叫嚣道:‘干吧!干吧!’而他却只是说:‘我必须得有更忠诚、更死心踏地的朋友来做那事。’
“我承认,起初的时候,他令我心生忧虑,亲爱的,因为你在罗马。当然喽,现在我对那话是一笑置之。恺撒和他的佞臣们也许是脑子坏了,但即便是他们也不会有胆子做出这等疯狂行径。就算是如此,每个人还是担心他们最珍贵的财宝,台伯河对岸区是个困顿拥挤的城区,区内大多数居民都是无关紧要的外国移民,要是他们的棚屋被烧了,没有人会在意关心他们。我希望你和里努斯没有住在台伯河对岸的狭窄弄堂里。
“依我所见,帕拉丁宫配不上你,所以,我觉得,自你孩童时代以来便习以为常的奢移品和物什,你都不应缺少。搬到奥路斯和彭波尼娅家去吧,最亲爱的吕基娅。我考虑了很多。乌尔苏斯和里努斯可以和你一起,他们也更安全。若是恺撒在罗马,你回来的消息可能确实会通过说长道短的奴隶们传到帕拉丁宫,由于你胆敢反抗他,你吸引了他的注意,并促使他把怒火降到你的身上。但是他会在安提乌姆驻留很长一段时间,长到在他回转罗马之前奴隶们找到更新鲜的话题。此外,我希望在尼禄再次看见帕拉宫前,你可以呆在卡利那区你自己的新家里。
“我祝福你最终踏过我家门槛的那一天,那一刻。并且,如果那副场景在基督——他的教义是我想去遵循的——的意志下实现了,那么也愿他的名字永远被祝福。我将只侍奉他,倘若必要,我将为他流血,甚至牺牲生命。不,我说得太严重了。我们会一起侍奉他,你和我,一生一世。我爱你,我用全部的心魂想你。” 第四十七章 打那之后又过了几日,乌尔苏斯正在从里努斯家后花园的水井汲水,他拉着一根打了结的绳子往上提,绳子上拴着一只双耳细颈椭圆土罐,但凡周围能看见的一切无不令他感到欢喜。他嘴里低声哼唱着一首音调奇怪的吕基娅民歌,眼睛则看向吕基娅和维尼奇乌斯。暮色中,他们手挽着手坐在一起,宛若两尊漂亮的白色雕像。静谧的黄昏里,他们的外袍虽经微风吹拂却不凌乱,在发紫的暗影中显出了金红相间的亮纹,在黑黢黢的柏树和香桃木的映衬下,他们二人显得越发白皙了。 “你瞒着恺撒来这儿没事吗,玛尔库斯?”她问。 “我不会有任何事,我的爱人。”他宽慰她。“恺撒宣旨说他将两天不见外人,和特尔普努斯闭门谱写新的乐曲。每次他这么干,他就与现实隔绝了,忘了周边的一切。再说,我都在这儿和你一起了,还在乎什么恺撒不恺撒呢?我等不及要来见你,前几个晚上,我连睡都睡不着。我不是因为累极打盹儿时惊醒,突然认定了你处在某种危险之中。要不然就是梦到有人偷走了我留在了罗马和安提乌姆之间的驿马。实际上没有人偷驿马,我奔到这儿的速度比帝国的信差还快。我只是再也忍受不了没有你,我最最亲爱的。我太爱你了,我在外面呆不住。” “我知道你会来。”她说。“我曾让乌尔苏斯跑了两趟卡利那区,去你的府上打探你的消息,他和里努斯都因为那事儿笑话我呢。” 很容易看得出,她确实盼着他到来,她换掉了平时和基督教友们在一起时穿戴的暗色粗布工服,穿上了一件软和、雪白的斯托加。精细的衣褶从肩头直垂到凉鞋上。光裸的臂膀和没戴帽子的脑袋好似雪地里绽放的报春花。她的发间还星星点点的缀着几朵粉色的银莲花。 维尼奇乌斯将双唇吻上她的手,之后他们一起坐到葡萄藤下的一张石凳上,他们肩并着肩,不言不语地看着日落,夕阳的最后一缕金晖映在他们的眼中,两人都感到黄昏的魔法悄悄地罩住了他们,使得他们心醉神迷了。 “这里真是安静。”维尼奇乌斯柔声言道。“这毕竟是一个无比可爱的世界。这将是一个温暖和晴好的夜晚。我从没有过这么幸福。你说,吕基娅,我为什么就做了这么久的瞎子呢?我没想过这样的爱情会成为可能,我以为这样的爱全是欲望,烈火和激情,可不仅仅是这些。我现在明白了一个人能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的时候去爱,可以完全把心陷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并且觉得宁静和安祥,仿佛那爱情完全是一个温柔的,不受打扰的梦境,或者甚至是一场死亡似的了无牵挂的睡眠。我看到了纹丝不动的树木,感觉到内心的安定和平静。我知道了有那种无人知晓的幸福存在。现在,我更是知道了你和彭波尼娅的身上为什么有这种安宁的气质了……是的!这种气质来源于基督。” 她把美丽的脸颊靠向他的肩头。“玛尔库斯,亲爱的……”她开了个头,却无法继续下去。她的声音消逝在激荡的喜悦、感激之情中,消逝在一种她现在被真正允许去爱的感情里,幸福使她的眼中溢满泪水。维尼奇乌斯搂过她纤细、瘦削的身躯,柔柔地,无声无息地抱了她一会儿。 “吕基娅,”最后,他开了口,并且话里第一次带上了基督徒的虔诚。“我第一次听见他名字的时候是有福的。” “我爱你,玛尔库斯。”她也柔柔地回答。 接着两个人又安静了下来,什么也不说,他们的语言在这阵崇高的感情中失了声。最后一朵丁香花似的光华弥散在被月光照得越来越亮堂的柏树林中。 “我知道”。过了很久后维尼奇乌斯才说话。“在进来并吻向你甜美双手那一刻,我看到了你眼睛里的问题:我明白基督的教义了吗?我受过洗了吗?是的,还没有。我弄懂了教义并信仰这些教义,但是我还没有受过洗,保罗亲口对我说,‘我已经向你展露了真理。你现在知道神降临世间并让自己在十字架上受刑是为了拯救全人类。不过让彼得做你的施洗人吧。他是第一个赐福给你并将手掌放在你头顶上的人。’我还想让你,我最最爱的爱人在扬观礼,并且让彭波尼娅做我的教母。这就是我为什么至今没有受洗的原因,尽管我信了救世主和他的道。” 接着,他说道:“保罗点化了我,使我皈依基督教。谁给我施洗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怎么能不相信基督在人世间行走过呢?彼得认识他,还是他的门徒。保罗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见过基督对他显灵说话。我怎么能怀疑死而复生的他不是神呢?他们在城镇看见过他,在湖边看见过他,在山间看见过他,这二人都是从不撒谎的见证者。听到彼得在奥斯特里亚努姆传道时我就信了。那时,我就对自己说,相信任何一个活人是骗子,我也不会不相信他。他说‘我在那里。我看见了。’可是我害怕接受你们的信仰。我认为是这份信仰带你离开了我。我认为美、幸福或者真理不在那份信仰中存在。现在我理解并接受了基督的信息,若是我不想让真理战胜谎言,让爱取代恨,让善良取代统驭世界的邪恶,让义气和忠诚取代恶念,让慈悲代替成为我们行事原则的复仇,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谁会做不同的选择,谁会有不同的想法?这就是基督的教义的基础。” 他坦白地说,“有的哲学呼吁公正。但是你们的哲学是唯一把怜悯注入人心的。它造出了如你和彭波尼娅一般真实和纯净的心灵。我一定是瞎了眼才没有看出来。另外,当基督和神给予了永恒的生命,给予了只有神才给得了的无穷无尽的欢乐时,一个人还需要什么呢?” “假如我问塞涅卡,为什么在邪恶得到更好回报的时候,他反而推崇美德,我怀疑他是否能给我一个合理的答案。然而我却知道我为什么必须高尚和正派。爱和善良来自于基督,而只有他才能帮助我们在死后找到生命,找到幸福,再次找到我自己,以及找到你,最亲爱的。” “一个既给出了真理,同时又消除了死亡的信仰,我怎么能不爱,怎么能不接受呢?”这个年轻人的口气显得那么确定,甚至一丝犹疑的成分都没有。“谁不会扬善去恶?我曾以为这个新的宗教是对欢乐的威胁,然而保罗劝服了我,它不仅仅是不带走什么,反而是增加了更多。我要思考的东西太多了,脑袋里几乎找不到地方来考虑这个。但我觉得这是对的,因为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而就算我用武力把你夺走,并且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把你关在家里,我也不可能这么幸福。” 他安安静静地说着,说话时一直点着头,“刚刚你对我说你爱我。在以前,罗马的全部武装力量也不能从你的口中逼出这几个字。吕基娅,我的爱!理智告诉我,这是最好的信仰,我的头脑认可了它是来自于神的信仰。我的内心感觉了它的真实。谁能抵挡得了爱和信仰这两者的结合呢?” 吕基娅听着,蓝色的眼睛看向他的双眸。月光将那两只眼睛化成了花朵,神秘又深邃,犹如沾着露滴的真正花朵一样闪耀着爱情的光彩。“是的,玛尔库斯!”她说道,挨得和他更近了。“那正是我们得到的!” 那一刻,他们感到无比幸福。他们明白他们真正可以共同拥有的东西是什么。他们既在爱情中结合,也通过另一种力量连联结在了一起,这种力量既不可抗拒,又柔和至极,通过这种力量,爱情变得天长地久,始终如一,忠贞不渝和生死契阔。他们可以确定,不管发生什么,他们永远不会停止相爱,这个意识把他们的心填的满满的。一股强烈的,无言的沉静从这样的确定和认知中流向他们的四肢百骸。 维尼奇乌斯感觉这份爱情之所以与众不同,不仅仅是因为它是真真切切和绵延无尽的,更因为它是全新的,一种人类以前从没了解到的东西。这时,他百感交集。他可以在基督教身上,在吕基娅身上,在繁星点点的晴朗夜空里如梦境一般的寂静中,在洒满月光的柏树林中看到这份爱。整个宇宙似乎都充满了这份爱。 他情不自禁地再次开口,开口时声音微微发颤。 “你将是我的灵魂的中心。”他说,“比这个世上的一切都亲密。我们的心跳得如同一个人。我们会一起向基督祈祷和拜谢。啊,我的甜蜜爱人!有什么能比共同生活,共同崇拜一位温柔的神,并且知道死亡不会是终点更好的呢?我们再次睁开眼睛是会看到另一片光明,就仿佛只是做了一个短短的,幸福的美梦。我的讶异只在于我怎么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抓住它。你知道我开始思考什么了吗?竟来没有人能够阻挡这个教义。两三百年之后,全世界都将归附教义,爱上教义。甚至没有人会想到朱庇特,除了基督,不会有其他的神,除了他的庙宇,不会有其他的庙宇,还能有其他的情形吗?谁会心甘情愿地推拒自身的幸福?啊,听着,我听到了保罗和佩特罗尼乌斯之间的争辩,就连佩特罗尼乌斯最后也说,‘那不适合我。’他反驳不了任何疑问。” “说说保罗是怎么讲的。” “事情发生在一个晚上,在我家。佩特罗尼乌斯用一种轻松,微微带着玩笑的口吻打开了话题,正如他一贯的方式。保罗对他说:‘你是个理性的人,佩特罗尼乌斯。那么,你怎么可以在没有亲眼所见的情况下说基督不可能死而复生呢?彼得见到了他,约翰见到了他,我在大马士革的路上遇见过他。先证明我们是骗子,然后再驳斥我们的讲述吧。’” “佩特罗尼乌斯怎么说?” “他说他不会怀疑任何他听过的话。什么都无法令他惊讶。生活充满了悬疑,什么逻辑都解释不了,哪怕是可靠之人亲眼所见并说出来的事情。不过他又说,发现一个新的外邦神明是一回事,接受他的教义显然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他说,‘我不想听到任何可能改变我的生活,或者诋毁生活之美的内容。我们的神是否真实无关紧要,只要他们是美的就可以,只要我们和他们相处的愉快就可以,只要我们能按照喜欢的方式随心所欲地生活就可以。’” “保罗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保罗说,‘为了无忧无虑的生活,你否认了慈悲,爱和公正的哲学,佩特罗尼乌斯。可是,大人,无论是我,还是你们之中最有权柄,最为富有的人,哪一个能够在晚上入睡之前确认第二天早上不会收到勒令自杀的旨意?你又能多无忧无虑?你想一直快乐着,可是你不觉得,倘使恺撒按照公正和慈悲的原则生活,你的快乐更有保障吗?若是那般,生活不是更容易,更振奋人心吗?至于艺术和美,既然你能为复仇之神,奸淫之神和欺诈之神雕刻那么多的雕像,建那么多的庙堂,那么如果向一个身为爱之神的真神表达敬意,你达到的成就又能有多少呢?你生活惬意,因为你富足且不沉溺在各种奇思异想里,但是同样你可以轻易地变得贫穷困顿和孤苦伶仃,哪怕你是来自于一个世家大族。如果所有的人都是基督徒,那么世界将是一个更加光明的世界。’保罗还说,‘在你们的城市里,有时候连有钱的父母都会抛弃他们的子女,把他们送到养父母的家庭,管他们叫弃子,因为在自家里养大他们难处多多。大人你有可能就是这样一个没人要的孩子,但假使说你的父母按我们的原则生活,这就绝不可能发生。’” 与养父母一起的生活,并且少有的生活幸福美满的吕基娅默默颔首,维尼奇乌斯继续复述保罗说过的话。 “他问,比起按我们荒淫的罗马方式生活,信任婚姻中的妻子或丈夫,知道他们不会破坏信仰不是更好吗?他对佩特罗尼乌斯说,‘瞧一瞧你周围的生活,看一看随处可见的腐化,堕落,自我放纵和信仰缺失吧。丈夫典卖他们的妻子,女人找一个新的男人就如同在水果摊上挑水果。等你遇到一个你们称之为贞节烈妇的女人时,你们会惊讶不已。可是那些真正把基督教义放在心上的女人决不会背叛他们的丈夫,同样道理,一个基督徒男子决不会背叛他的妻子。有什么是你可以打包票的?不是那些统治你的人。不是你的父亲、妻子和子女。当然,也不是你的仆人。整个世界在你的面前战栗,你却生活在对你的奴隶们的惧怕中,因为你明白,他们可以随便哪一天就起义抗击你的残暴,像他们以前做过的那样,对你们发起血腥的大暴动。你富有,可你不知道明天你会不会被命令捐出你的财产。你还年轻,但是一个人的心血来潮就可以在须臾之间结束你的生命。你爱别人,但是信仰缺失和欺骗总是潜伏一旁。你对你的庄园洋洋得意,你身边堆砌着美的东西,但是明天,你可能就要被逼到荒瘠的潘达达里亚海滩上了此余生。你有一千个仆役,但是随便哪个人,随便什么时候都能杀了你。如果是这般情形,你们这些人有谁能心平气和,有谁能知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有谁能享受生活?’” “他说,‘但是我宣扬爱。我带来了信仰,这份信仰命令国王体恤他们的臣民,要求奴隶和奴隶主之间有情有义,令仆人们出于敬爱伺奉主人,确保每一个人都得到公正和宽恕,保证来世欢乐永在。如此,佩特罗尼乌斯,你能声称这份使生活更美好的信仰是对生活的威胁吗?你知道,如果这份信仰能像今日的罗马那样完全统治世界,你将会幸福百倍,也更加安全。’” “保罗说过的就是这些,亲爱的,也就是在说完这些话后,佩特罗尼乌斯说了‘那不适合我’的话,假装犯困,回家去了。走的时候,他说他宁愿要他的尤尼斯也不要一个新的宗教。但是,他一边走有一边说,‘亲爱的朱迪亚,我才不会在公共演讲台上和你计较。’我全神灌注地聆听保罗的发言,他的每一个字都使我的头脑和神智激起了回应。当他提及妻子时,我敬佩造就了你的宗教。接着我又想到:为了尼禄背叛过两任丈夫的波佩亚,除了彭波尼娅之外我在圈子里认识的卡尔维亚·克利司披尼拉,尼吉蒂亚,以及几乎其他所有的女人,她们就像鱼肆上的鱼贩,赌咒发誓,连哄带骗地做买卖,把自己卖给出价最多的人。只有一个人,只有我的吕基娅,从不离弃我,从不欺骗我,从不让我家的壁炉堵塞不通,哪怕我所相信的其他一切变得酸臭腐败。所以,我问自己,除了用我自己的爱和我自己的忠诚来回报她,我还能用什么来回报她呢?当我在安提乌姆的时候,你是否也有同样的感受?我一直在对你倾诉衷肠,就仿佛你在那里一样,你有没有听到?我了不起的吕基娅,因为你从帕拉丁宫逃离,我越发百倍地爱你。我和恺撒一刀两断,我不想与他同流合污,不想参与他的欢娱和他的音乐。我想要的只有你,只要你一句话,我们就立刻离开马罗,找个地方定居下来。” 吕基娅遥遥望向柏树林的银色树顶,神游天外,思绪迷离,不过却一直依偎在他温暖的肩上,“我乐意,玛尔库斯。”她停顿了一下后说道,“你写信对我说过西西里,那个奥路斯和彭波尼娅想度过余生的地方……” “对,亲爱的!”维尼奇乌斯喜滋滋地插话。两处庄园相距不远,那是令人愉快的海岸,有比罗马更为温润的气候和更为温暖的夜晚,地势开阔,空气宜人……在那里,生活就意味着欢乐。” 随后他便开始畅想未来。 “在那样一个地方,人们可以忘掉全天下的忧愁。我们将在自己的橄榄树林的林荫中徜徉和休憩。啊,吕基娅!那是充满了爱意和温馨的生活,那对于我们将是多么美好啊!一起散步,一起看海,一起观天,一起敬奉共同爱着的神,四处行善,以公正之心和慈悲之情对待每一个人。” 他们又一次静默不语,想象着未来,维尼奇乌斯的胳膊紧紧地搂着她,而她则更贴近他的怀抱了。月光从他的金戒指戒面上,从他的骑士徽章上掠过。这个贫民区里的每一个人都陷入了沉睡,没有一丝响动打破这片沉寂。 “要是我去见彭波尼娅,你不会怪我吧?”吕基娅问。 “怪你?”维尼奇乌斯笑了,“当然不,他们会来看望我们,我们也会去拜会他们。你想不想让彼得也跟我们一起走?工作和岁月已经压跨了他,他应该休息休息了。保罗方便的时候也可以来看我们。他可以感化奥路斯·普劳提乌斯,然后我们将开创一块基督教的领地,就像老兵们在国外开疆拓土时开辟新的营地那样。” 吕基娅握住他的手,试图将其抬到自己的唇边,然而他却反握住她的手。“不。”他悄声说,就仿佛幸福是一只惊容易受到惊吓的小鸟,仿佛他正急着不要把这只小鸟给吓飞。“不,吕基娅,我才是那个崇拜和敬仰你的人。应该是我来向你奉上表示忠诚的吻。” “我爱你。”吕基娅说。 但是他早已经把他的唇印上了她敞开的,洁白如茉莉花辨一般的手掌上。一时之间,他们能感受到的只有急促和强烈的心跳声。在无风的夜空里,柏树犹如没有了呼吸似的一动不动。 忽然,他们周围的寂静被打破了。一阵轰隆隆的,深沉如地下滚雷一般的吼声使他们的身体打起了冷战。 “不过是狮子而已。”维尼奇乌斯说,他站起身来,“都关在在竞技场的兽园里呢。” 他们听了一会儿。第一声吼之后回响的是第二声,然后是第三声,第四声。吼声从城市的每一个城区传来,从四面八方传来。城里任何时候都可能有上千只狮子,它们被圈养在竞技杨附近的兽园里。有时候,它们在夜里扳弄拦杆,把大大的脑袋顶在栏杆上,凶猛地吼出它们对自由和沙漠的思念,这一次就是这种情形。寂静的深夜时分,一只又一只的野兽发出吼叫声,直到整座城市都回荡着它们的狂吼。这野性的吼声如此凄厉,如此骇人,它撕破了清晰无忧的未来展望,吕基娅的心在一种陌生的恐惧和悲哀中缩紧。 然而维尼奇乌斯却只是搂紧了她。“别害怕,我的爱,”他说,“快到夏季竞技比赛的时间,所以所有的兽园里都塞满了野兽。” 狮子们的吼声越来越响,在他们四周回旋,并在他们回屋时一路跟随。 第四十八章 与此同时,在安提乌姆,在和其他伴驾随行的达官贵人们竞争,争夺恺撒的笑容和欢心的对决中,佩特罗尼乌斯几乎每一天都得到了胜利。提盖里努斯的影响力丧失殆尽。冷酷残忍和精于算计的他只有在罗马才能使自己变得不可或缺,在罗马,他要做的无非是处理看似危险的人物或是抢劫他们的财产,要么就是玩弄权术,举办奢华程度和庸俗程度超乎想象的公共演出,再不就是满足尼禄的种种兽欲。 可是,在安提乌姆,在这个古典的门廊和宫殿倒映在平坦如镜的蔚蓝色海面上的地方,恺撒过着的是希腊式的艺术生活。诗歌朗诵和讨论诗歌的形式和节奏是他的日常事务。希腊品位和希腊精神提供给世间的一切,即音乐、戏剧、文学,这些吸引了朝臣们从早到晚的精力,可提盖里努斯对这些却一窃不通。诙谐风趣,温文儒雅,心思敏锐和能言善辩的佩特罗尼乌斯比提盖里努斯和其他臣工们知识渊博得多,风度优雅得多,有着明显的优势。恺撒倚仗佩特罗尼乌斯的侍奉,看重佩特罗尼乌斯的意见,并就自己的创作向他请教,而且他还显示出了比以往更为积极的友谊。似乎每一个人都开始认为他对恺撒的掌控现在已经牢不可破,而总是随着恺撒的心情和好恶变化的友谊终于稳定下来了,并且有可能保持一定年头。就连那些曾经对精益求精的伊比鸠鲁派不怎么在乎的人现在也巴结他,急匆匆地向他示好。他们中的一些人私下里甚至对势头转向佩特罗尼乌斯暗暗高兴,诚然,他看穿了他们的所有谄媚是好,知道他们的虚伪笑容不值几个钱,他自己也对他的突然得势抱以怀疑的一笑。然而他的懒惰和他的教养都让他无法去追究以前的敌人和诽谤者,他也没有用他的权势去破坏或者毁灭任何一个人,他甚至有过一些可以扳倒提盖里努斯的机会,但是他更倾向于愚弄他,暴露他的无知和粗鲁。 六个星期过去了,没有一道死刑令发出。回到罗马后,元老院的呼吸更轻松了些。关于恺撒及其宠臣在消遣娱乐时做过的各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雅事,种种惊人的传奇传遍了罗马和安提乌姆。大家更愿意拥有一个痴迷于艺术的恺撒,而不是在提盖里努斯的指引下残忍暴虐的那个恺撒。提盖里努斯自己也忧虑重重,几乎失去理智,实际上已准备好承认落了下风。因为恺撒不停地说,罗马只有两个真正的希腊人,他的朝堂和帝国中只有两个伟大的灵魂互相理解,那就是他本人和佩特罗尼乌斯。 佩特罗尼乌斯令人叹为观止的圆滑和机敏使所有人确信,他对恺撒的影响力会超越其他任何人,比其他任何人的影响力都持久。没有人想象得出少了他,尼禄将如何行事,尼禄可以与他讨论诗歌、音乐和赛车,或者通过对佩特罗尼乌斯的察言观色,他可以判断出自己的创造力成效如何。与此同时,佩特罗尼乌斯似乎并不在意他与尼禄相处的好坏,也不认为他的新地位有什么重要的。他一如既往地健忘,记性不好,精力不济,懒惰,冷漠,怀疑和言语诙谐。有时候,他仿若在嘲笑整个朝庭,嘲笑恺撒,嘲笑他自己以及芸芸众生。偶尔他还敢当面批评尼禄,但就在惊骇万分的听众们认为他做得太过分,认为他在给自己写暮志铭,亦或在自掘坟墓时,他给自己的批评包裹上一层机巧的奉承词藻,改侮辱为恭维,变绝谷为佳境。在维尼奇乌斯从他的罗马之行回到安提乌姆七天之后,尼禄在小圈子内朗读了他的《特洛伊亚特》中几个片段,当室内回响着欢呼和惊叹声时,他和平常一样,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佩特罗尼乌斯。 “描写平庸无奇。”佩特罗尼乌斯说道,将文采给否决了。“只适用于一般的大火。” 屋内的每一个人都惶恐万状,每个人都被夺去了呼吸,因为自尼禄幼年开始,便没有一个人用那样的口吻,或者凭借那样的因由去指责尼禄。提盖里努斯的脸上显出狰狞的喜悦神色,而维尼奇乌斯的面孔则苍白如纸。他认定佩特罗尼乌斯必然是喝醉了,尽管佩特罗尼乌斯从不饮酒过量。 “真的吗?”尼禄嗓音甜美地问,通常这是表示致命危险的信号,尼禄发出掩饰不住虚荣心受挫的颤音。“是什么让你觉得那么差劲?” “不要相信他们的评价。”听到佩特罗尼乌斯撩拔尼禄的火气,旁观者们都惊呆了。“他们对写作技能一无所知,对文学天才的理解也就更少了。你问为什么那么差劲?好吧,告诉你吧:不是差劲,如果写出这首诗的是维吉尔,奥维德,或者哪怕是荷马的话!但是出自你手?你没有写得这么马马虎虎,暴殄天物的权利。你太精于此道了。你描述的风景烧得还不够旺;你的火焰还没有灼热到让人信服。不要关注卢坎的溜须拍马;如果那些是他写的诗行,我倒要称他为天才。但是你?你的伟大远胜于此。如果有人如你这般得到众神眷顾,我们便有了期盼完美无缺的权利。可是你却太懒了,你没有全力以赴,你宁愿早饭后打个瞌睡也不愿认真对待工作,你有能力创造出世代流传的最伟大的杰作,一件世人从未见过的杰作。我这么直白地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写出比最好的作品还要好的作品,因为你做得到!” 他说的似乎毫不在意,既语带责备又俏皮活泼,可尼禄的眼睛却因喜悦而显得朦胧。 “众神的确给了我些许天分。”最后,他低声喃语道。“但是他们给了比天分更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一个真正的裁判,一个真正的鉴赏家,一个除了真话,什么也不说的朋友。” 他把胖鼓鼓,长满着朱红色毫毛的拳头伸向一座金烛台,那是他上次去德尔斐神庙时偷来的,但是在他把草纸卷轴点着之前,佩特罗尼乌斯却把诗稿从他的指缝里拽了出来。 “不,不!”他说。“即使是你的天赋产出像这样没什么价值的东西,那也属于全人类,让我来为你保管它。” “那样的话,”尼禄站起来,双臂抱住这个机灵的品位与美的裁判官,“就让我把稿子放到一个我亲自设计的专用书匣里送给你。” 他琢磨了一会儿佩特罗尼乌斯的评价,然后点头说道:“是的,你说得当然非常正确。我的特洛伊大火烧得还不够旺。我的火还不够灼热。我原以为能与荷马平分秋色,然而我本应做得更好。在对自己的评估上,我总是放不开胆量。你打开了我的眼界,佩特罗尼乌斯。但是你知道这次的麻烦在哪里吗?当一个雕塑家想凿刻一尊神像时,他会寻找一个模特,而我必须有一个模特。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座被大火摧毁的城市,而这正是为何我的描写缺乏真实感的原因。” “我正要补充这一点,”佩特罗尼乌斯又吐出一句奉承话,流露出尼禄体会不到的讽刺。“你一定是一个真正伟大的艺术家,懂得模特有多么重要。” 不过尼禄却陷入了沉思,脑中折腾着别的想法。 “你还得再告诉我另外一件事,佩特罗尼乌斯。”他仿佛不很确定能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你对特洛伊毁灭有没有过惋惜?” “我?惋惜?不,以维纳斯的瘸腿丈夫起誓,一点儿也不!特洛伊被烧是因为普罗米修斯从天神们那里盗取了火种,是因为希腊人决定讨伐普里阿摩斯。如果没有那一场火,埃斯库罗斯就不可能写成《普罗米修斯》;如果没有战争,荷马就不可能写成《伊利亚特》。比起保留某个偏远小城,我觉得还不如把《普罗米修斯》和《伊利亚特》保留下来,那座小城可能又无趣又肮脏,要是放到今天,某个倒霉的地方官还可能会无所事事地呆在那里,因为和当地的裁判庭发生口角,让你浪费时间去处置。” “那也是我们经过清晰和缜密的思考后得出的想法。”恺撒叹着气,点了点头。“为了诗歌和艺术,再大的牺牲也不为过。希腊人是多么幸运啊,他们可以为荷马的《伊利亚特》提供素材。普里阿摩斯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吞灭了他的城池的大火,那可真棒。可是我却连一个镇子着火都没有见过。” 那句话之后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直到提盖里努斯打破了沉默。 “正如我曾向你进言,恺撒,”提盖里努斯快速提醒他,“只要你发话,我就会把安提乌姆给烧了。或者更进一步,若是你不忍心看到到这些宫殿和庄园落得这个下场,我会烧掉在奥斯蒂亚的船队。或者,我会在阿尔班山的山脚下搭起一座木头城镇,你可以亲自往里面扔火把!那可合你的意?” 尼禄却只是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你想让我看一些烧着了的木架子吗?”他喝道。“你的脑子子里的创新思想已经丢了个一干二净,提盖里努斯,而且,假如你认为一个真实的祭品,我是指一座真实的城市,不足以匹配我的天赋,那么,显然你是看轻了我的天赋和我的《特洛伊亚特》”。 提盖里努斯张口结舌,惊骇不已,说不出话来,这时,尼禄耸了耸肩,换了个话题。 “夏天来了。”他疲倦地说着,嗅了嗅清新的海洋空气。“该死的罗马一定已经臭气熏天了……可是我却必须回到那里举行竞技比赛。” “恺撒。”提盖里努斯突然上前一步,眼神锐利,闪闪发光。“在你遣退其他人之后将我留下片刻。” 一个小时后,在和佩特罗尼乌斯从恺撒的庄园回府的路上,维尼奇乌斯坦承,由于佩特罗尼乌斯对尼禄的特洛伊史诗的批评,他刚才有多么惊慌。 “刚才真是虚惊一场,我的朋友。”他说。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以为你醉得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正在割自己的喉咙。记住,在戏弄恺撒的时候,你是在和死亡嬉戏。” “那是我的竞技场。”佩特罗尼乌斯耸了耸肩,毫不在意。“想到我就是角斗场上最棒的角斗士,我就觉得开心。瞧瞧一切是怎么收尾的吧。就是在那么一个晚上,我的影响力再一次一飞冲天。他会把他的诗搞放在书匣里送给我,我可以拿任何东西跟你打赌,书匣有多贵重,那首诗就有有多么粗俗。我会让我的医生把通便剂放到书匣里面。不过我耍那个小把戏另有原因。瞧瞧效果多好,提盖里努斯会上赶着来模仿我。我可以想象他绞尽脑汁时的情形。那就好像一头熊想在高空绳索上行走。我会笑得像德谟克利特发现了原子。如果真的花点脑筋,我大概可以毁了提盖里努斯。然后我会让自己取代他禁卫军长官的职位,牢牢地控制住红铜胡子本人,但是我忍受不了麻烦。我宁愿了结我所拥有的生命,了结的也包括恺撒的诗歌创作。” “你真是了不起!”维尼奇乌斯佩服地大笑。“想象一下吧,竟可以把严厉的批评拧成恭维。但是他的诗真的那么糟糕吗?我打一开始就不明白。” “不比其他的诗更糟糕。卢坎用一根手指也可以写出更好的诗来。不过铜胡子也有点真材实料。首先,最紧要的,是他对诗歌和音乐的真切喜爱。两天后我们会和他一起聆听他献给阿弗洛狄忒的颂歌,他会在今天或者明天完成这首诗。那会是一个小范围内的音乐会。只有你,我,图里乌斯·塞内奇奥,还有小涅尔瓦。至于他的诗,好吧,还没有像维特里乌斯在饱餐之后用来催吐的火烈鸟羽毛一样,真的达到可以用它们来催吐的效果。有的诗很有气势,关于赫卡珀(1)的那几行确实相当感人。写道她抱怨生产时的痛苦时,尼禄寻找到了恰当的表达,也许是因为他每写一句对话都感觉痛苦吧。有时候我真可怜他,以波吕克斯之名发誓!他真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卡里古拉是彻头彻尾的疯狂,但就算是他也没有尼禄这么变态。” “谁能知道红铜胡子的疯狂会把我们带往何处呢?”维尼奇乌斯摇了摇头。 “关键就在于没有人知道也许以后还会发生一些事情,让距今数百年之后的人们想到时仍然会被震撼到。但那正是使得我们与尼禄相伴的生活有趣的地方。那正是令我着迷的地方。尽管有时候我感觉和沙漠中的朱庇特神一样无聊,我还是觉得若是与其他的恺撒在一起,我会更加百倍地无聊。你的朱迪亚人保罗有着不错的口才,我甘拜下风,而如果他是传播他的新教教义的使者,那么,我们的神就不得不对其严正以待,以免他们将来被束之高阁。确确实实,如果有一个基督徒的恺撒,我们全都会觉得更安全些。不过你的塔尔苏斯预言家没有打动我。他不知道对生活下赌注是有赢有输的。如果你不赌,你不会输,但是你也不会赢。刀锋上的生活有它独特的魅力,那样的生活不需要可有可无的点缀。我曾结识过一些自愿做角斗士的年轻贵族,按照你的说法,我拿我自己的生命做竞技,而我那么做是因为我享受竞技的乐趣。而你的基督美德,从另一方面说,有朝一日会比塞涅卡的一篇文章还要让我厌烦,那正是保罗之所以在我身上浪费了他的辩才的原因。他应该理解我这种类型的人永远不会接纳他的传道。” “而另一方面,你,”他微微一笑,说道,“是不同的。以你的性格,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你像憎恶瘟疫一般憎恶提到基督的名字;要么,你成为一个基督徒。就我而言,我赞同保罗的那些话,但那些话让我呵欠连天。所以,我们反其道行之,过着现有的疯狂生活,一股脑儿地滑向深渊。即使未来会有来自黑暗的神秘之物,或者有什么绊倒我们,砸向我们的东西,我也无所谓。如果有一件是我们全都能做得妥妥当当的事,那就是死。但同时,我们不应把原本就困难的生活弄得难上加难,不应在还没死前就让脑子里塞满了死后的遐想。生命因为生活而存在,生命为了生活而服务,生活没必要同时为死亡而服务。” “但我还是为你感到遗憾,佩特罗尼乌斯。” “不要大于我自己对自己的遗憾就行。你和我们在一起常常玩得尽兴,而你在亚美尼亚打仗时却思念罗马。” “我今日仍然在思念罗马。” “是的!因为你爱上了一个住在台伯河对岸的基督徒贞女。这既没让我烦躁,也没让我惊讶。我独独发现的是,这个所谓的爱的宗教——这个快将被冠之以婚姻的花环,以及你称之为幸福和欢乐的海洋的宗教——让你脸色很差。彭波尼娅·格莱齐娜仿若永远戴着孝,而你自打成为基督徒后就没有笑过。不要试图告诉我这是一个幸福的信仰!从罗马回来之后,你比以前更加郁郁寡欢了,如果那就是你的基督之爱的内涵,那么,以巴库斯的卷发起誓!我一丁点儿也不想要它。” “那不是一回事儿。”维尼奇乌斯回答。“我不会以巴库斯的任何部分起誓,但我将以我父亲的灵魂起誓,我发誓,我从来没有体会过像今天这种注满我生命的幸福。不过,不在吕基娅身边时,我对她有着强烈的思念。不管是什么时候,我都有她遇到了危险这种奇怪的感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危险,不知道那危险可能来自于何处,但我对危险的感觉就和那些在暴雨来临之前就有所察觉的人一样。 “两天以后,我会让你拿到离开安提乌姆的许可,你想离开多久都可以。”佩特罗尼乌斯承诺。“波佩娅似乎已经消停下来了。可以说,她对你或者吕基娅都不再是一个威胁。” “她今天缠问我在罗马的日子过得怎么样,虽然我这一趟去的隐秘。” “她也许跟踪了你。但就算是她,现在也得注意和我步伐一致。” 这时维尼奇乌斯顿住了。 “保罗说神有时会发出警示,但神却不允许对各种预兆信以为真,所以,我一直努力着不去相信任何预兆。然而,我做不到。我要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就算是放松我的精神吧。一天晚上,我和吕基娅坐在一起讨论我们的未来。那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就像今儿个晚上这样晴好。所有的星星都已经消散。我对你说不清当时有多么宁静,我们有多么幸福,随后狮子就开始吼叫。在罗马,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我也明白,可是从那之后我就心神不宁。我不断听到那声音,那就好比一个威胁,或者好比是一个巨大不幸的先兆。你知道我不是个容易惊慌失措的人,但那时,我一个晚上都在感到焦虑和恐惧。不管是叫那种感觉预警也好,还是其他的什么,那种感觉突如其来,我一直听着那个不绝于耳的声音。我摆脱不掉吕基娅遇到了严峻险情这种念头,险情也许来自于那些狮子。所以,我饱受折磨。给我离开的许可证吧,没有它我就走不了。我再也不能在这儿空落落地等着了。告诉你,我不能!” 佩特罗尼乌斯却只是张口大笑。 “事态还没有让我们走到这一步。”他说,“让元老们的儿子或者他们的妻室被扔进狮口吧。你尽可以死于其它的方式,而不是那一种。再者说,谁知道那些声音是不是狮子发出来的呢?日耳曼的号角也能发出一样的声响。至于我嘛,我对所有的预兆都不屑一顾。昨天晚上的天气和今天晚上一样晴好,到处是流星。很多人或许觉得不安,但是我只是想,如果属于我的本命星辰和那些流星在一起,那么至少我死后会有很多人作伴了!” 接着他又安静了下来,思考了一会儿。“另外,”他说,“如果你的基督可以在死后复活,他应该也可以把你们从死亡中拯救出来。” “这有可能”。维尼奇乌斯说,望向缀满星辰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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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的王后。 第四十九章 尼禄一边弹琴,一边演唱他献给阿弗洛狄忒的颂歌——他亲自作词,亲自编曲的《塞浦路斯女王》。那天他的音喉恰巧状态不错,他感觉他的音乐抓住了听众们的注意力,涤荡了他们的心灵。这种力量感将他发出的声音转化成了一种更加伟大的东西,使他心中塞满了洋洋得意的敬佩,令他恍若神灵附体。最后,他因情感的彻底释放而面色苍白。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一点不想听到掌声,只是俯身坐在他的齐特琴前,揪着自己的心口。 “我乏了。”他终于说道,猛地站了起来,“我需要空气,我出去时把我的琴弦调好。” 他用一块丝帕裹住喉咙,向坐在角落里的佩特罗尼乌斯和维尼奇乌斯示意。“你们两个跟我来。”他说。“维尼奇乌斯,把你的胳膊给我靠着。我太累了,一点也站不稳。佩特罗尼乌斯,你和我谈谈音乐。” 他们出去,到了外面的宫殿门廊里,里面铺着雪花石膏地板,上面撒着芳香沁脾的藏红花。 “我在这里可以更随意自在地呼吸。”尼禄说。“即使我明白我为你们所弹奏和演唱的这一小段样曲远远不够公开表演的,我还是觉得心中充满了悲伤。等到我把这首曲子带上舞台时,那将是罗马人从不曾有过的最伟大的胜利。” “您可以在这里演出,也可以在罗马和希腊演出”。佩特罗尼乌斯说。“我发自肺腑,出自衷心地敬仰您,圣上。” “我知道,你才懒得去臆造你没有感觉到的赞美之辞。你和图里乌斯·塞内奇奥一样诚实本分,但是你懂的多得多。说说你对音乐的看法。” “当我听诗朗诵时,观看你在竞技场上驱使战车时,看见美丽的雕像、庙宇或者图画时,我感觉得到我可以掌握音乐的内涵,感觉得到我的敬仰之情容纳了这些雕像、庙宇或者图画所展现出来的一切。但是,当我听到音乐,尤其是你的音乐时,我的眼前展现出了美和喜悦,一个接一个,每一个都是新的。我追赶它们,品味它们,然而在我消化它们之前又有更多的美和喜悦涌现,就好似海上的波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永无止境,永不停歇。所以,我只能这么说,音乐犹如大海。我们立于海岸之上,向着我们面前延伸出去的一望无垠之地看去,但是却永远看不见对岸。” “啊,你分析得真是深入骨髓!你真是一个鞭辟入里的分析师!”尼禄说。 他们默不作声地沿着走廊走了一些时候,佩特罗尼乌斯在恺撒的一边,维尼奇乌斯在另一边,只有散乱的干藏红花的枝茎在他们的脚下沙沙作响。 “你精准地表达出了我自己的想法。”尼禄最终说道,“所以我才总是说,在罗马,你是惟一能够理解我的人。是的,那是我对音乐的立场。当我弹琴和歌唱时,我见到了在我的帝国和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地方都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我是恺撒!天下是我的,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然而音乐向我展露出新的国度,新的高山和新的大海,向我展露出我从来没有想象到过的新的魅力。连我的思想都无法将它们尽数掌握,我甚至连叫出它们的名目都无法做到,但是我的每个感官都感觉到了它们。我感觉到了众神的存在。我看见了奥林匹斯山,奇怪的风从神乎其神处刮来,将我刮走,透过一层迷雾,我窥见远远的一块明亮的如同日出的广阔地带……我四周的宇宙隆隆颤动。”真切的惊诧感觉使他的声音强烈地颤抖。“我对你说……我,身为神明和皇帝的我,在这样的时刻觉得自己微贱得如同一粒尘埃。你能相信吗?” “相信。”佩特罗尼乌斯说,“只有伟大的艺术家才会在他的艺术作品前感觉到渺小。” “这是一个坦城相待的夜晚。”恺撒对他言道。“所以我像对待朋友那般向你坦露心迹,我还要告诉你一些事……你是不是曾认为我是笨蛋或者瞎子?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在罗马的墙壁上写了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他们管我叫弑母犯,杀妻犯,并认为我是一个残忍的怪物,就因为我允许提盖里努斯戕害我的敌人吗?是的,我亲爱的朋友,他们管我叫怪物,我清楚得很!他们几乎已经让我确信我的残忍,残忍到了有时候我自己也问自己,我是不是一个怪物!可是,他们并不理解,残忍的事情并不一定把人变得残忍……啊,没有人知道音乐是如何将我脱胎换骨的。你,我亲爱的朋友,或许也不会相信,当音乐进驻我的内心时,我感到了仿佛孩子在摇篮中被摇晃那样的温柔。我以天上闪烁的星辰向你发誓,我对你说的全是实话。人们不知道我的心中有多少美好,不知道当音乐的门扉打开,并将所有的美好呈现在我面前时,我在心中又发现了多少珍宝。” 佩特罗尼乌斯一丁点儿也不怀疑,此时此刻的尼禄是带着极其恳切的真诚说出这一番言语的。音乐的的确确有着引出他内心被埋葬的最美好部分,那最最美好的部分隐藏在数之不尽的自恋,自我放纵和罪恶的山峦下。 “人们必须像我了解你那样好好地了解你。”佩特罗尼乌斯说。“罗马从来没有能够欣赏你。” 恺撒重重地倚靠着维尼奇乌斯的肩膀,仿佛被严重不公的负重弯了腰。 “提盖里努斯告诉我,他们在元老院里私下说,特尔普努斯和狄奥多鲁斯的齐特琴弹得比我好。就连琴艺他们也不看好我!但是你不说谎。你总是说实话。所以实话告诉我,他们真的和我一样好吗,还是比我更好?” “差远了。你的指法更柔和,但是却更有力量。在你的指法里,人们听到的是一个艺术家的演奏;而在他们的指法里,人们听到的不过是技巧娴熟的琴师的演奏而已。其实,听到他们的演奏恰恰对理解你是谁,你是什么样的人更容易了。” “那么,就让他们活着吧。他们永远不会了解你刚刚为他们做了什么。此外,要是我把他们给杀了,我还不得不另外找人去替代他们。” “而人们会说你对音乐的爱推动你毁灭了他们。永远不要为了艺术而扼杀艺术,圣上。” “你和提盖里努斯真是迥然有别!”尼禄说。“但是我是一切事物上的艺术家,你知道,又因为音乐把我带进了我从来不知道的艺术空间,把我领进了我不去统治的境域,并且对我施加了我在普通人中间绝不会发现的威胁,我无法只过俗世的平庸生活。音乐告诉了我,有与众不同的级别的存在,我用众神赐予我的全部力量去寻找它们。我有时候想,为了达到这些新的奥林匹斯高峰,我必须做一些以往没有人做过的事情。我必须跳开寻常人对于善恶的概念,在这两方面超越所有人。我也知道,人们以为我要疯了。但是我不是疯了,我是在寻找!如果我要疯了,那么普通百姓就不必费心,我的急性子也不必让我费心去找我正在寻找的东西了。我寻找,我必须不停地寻找。我知道你明白的,而那就是我之所以必须要比任何人伟大的原因,因为那是成为最伟大的艺术家的唯一途径。” 他将嗓门放低,以至于连维尼奇乌斯都听不见他的声音。他凑近佩特罗尼乌斯,开始在他的耳际私语。 “那便是我对我的母后和妻子施以极刑的主要原因。”他发出粗嘎地呼吸声。“你知道吗?我想在未知世界的大门前奉上人类所能供奉的最伟大的祭品。我期待在供奉完祭品后发生一些奇遇。我觉得会有一扇门通向某类壮观神秘之所。那要么是了不起地超乎人类的理解,要么便恐怖非常,只要那是不同寻常的,震慑人心的,我便什么也不在乎……但是祭品还不够丰盛。看样子还需要有更多的祭品来叩开那扇玄妙之门……所以,现在就让事情按照它将既定的状态发生吧。” “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会看见的。你一定会看见的。比你以为的还要快。同时,记住,有两个尼禄,而不是一个尼禄,一个是大家都看见的尼禄,另一个是只有你知晓的艺术家尼禄。如果他像瘟疫那般取人性命,或者像巴库斯那般豪饮狂欢,那是因为他被平常世界里的沉闷、浅薄、平淡无奇所桎梏,他想将这些东西抹杀,像糟粕一样将它们剔除,哪怕那需要用火和铁去做到……啊,等我不在世上了的时候,这个世界将会多么地陈腐、单调、乏味和枯燥哇!没有人,就连你,我亲爱的朋友,你也不了解我是多么货真价实的一个艺术家。还没有了解。然而那正是我为何经受这般磨难,我的灵魂为何像我们眼前这些经受风吹雨打的柏树一般暗沉和孤独。让一个人背负最大的全市和最大的天资是一桩难事。” “我和你有同感,恺撒。”佩特罗尼乌斯圆滑地说。“大地与海洋,以及天上和水里的所有生灵也都有同感……更不要说像敬仰神诋一样敬仰你的维尼奇乌斯了。” “我也一直都很喜欢他。”尼禄微笑着摁了摁这个年轻贵族的肩头,“虽然他活跃在战场而非情场上。” “我倒是认为,他的第一份忠诚献给了阿弗洛狄忒。”佩特罗尼乌斯说。 突然一下子,他决定将他外甥的问题一举解决,并同时解除所有可能威胁他的危险。“他就像爱上了克瑞西达的特洛伊罗斯(1)那样,在爱情中神魂颠倒。请主上恩准他回到罗马,要不然他会害相思病的。那个你赐给他的吕基亚女人质被找到了,你知道,他来安提乌姆时把她交托给了一个叫做里努斯的人照顾,我之前没有提及此事是因为我不想在您创作的过程中,在您于颂歌上下功夫时打扰您的创作,那是优先于一切事务的。实际情况是,维尼奇乌斯本想让她做一个姬妾,但是当她被证明如卢克莱蒂亚一般纯洁无瑕时,维尼奇乌斯因为她的纯洁无瑕爱上了她,并想与她结婚。她是一个国王的女儿。因此,这里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可是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他叹息,呻吟,相思成疾并奄奄一息,他在等待他的皇帝许可。” “皇帝不给他的士兵选择妻室。他为什么需要我的许可?” “正如我曾说过的那样,主上,他只是出于对您的敬仰。” “因而越发要允许他举办婚礼了。我记得,她是个漂亮姑娘,就是屁股太小。波佩娅皇后对我诉苦,说她在御花园里对我们的孩儿下了咒……” “也许你还记得,正如我对提盖里努斯说的,众神是巫术加害不了的。你记得吧。圣上,他有多么震惊,你喊出“完了”的声音又有多么响,他就像是一个被打得落花流水就差最后一下就完了的角斗士。” “我记得。”尼禄短暂地点了一下头,他问维尼奇乌斯:“你爱她吗,就像佩特罗尼乌斯说的那样?” “我爱她,主上!” “既然如此,我命令你明天返回罗马,立即娶了她,不戴上婚戒不要让我见到你。” “谢主上!臣感激涕零,铭感五内!” “啊,让人快乐是多么高兴的一件事。”恺撒感叹道,大为满足。“我希望一辈子什么都不干就做这个。” “请再赐我们一个恩典吧,圣上。”佩特罗尼乌斯快速说道。“请当着奥古斯塔的面宣布你的旨意。维尼奇乌斯不敢娶她不待见的人。然而您的一句话将抹去奥古斯塔的疑惑,尤其是在你清楚表明他是在你的直接授意下结婚时。” “那就这样。”恺撒说,“你和维尼奇乌斯的一切要求我都不会拒绝。” 他转身回到别墅中,另外两人跟随其后,成功的刺激让他们兴奋不已,那个年轻的贵族用尽全部自制力才没让自己感激地扑向佩特罗尼乌斯,因为现在所有的威胁,所有的障碍都似乎清除殆尽了。 涅尔瓦和图里乌斯·塞内尼奥陪着波佩娅在中庭闲谈,而特尔普努斯和狄奥多鲁斯在给齐特琴调音。尼禄迈着大步,径直走向一张嵌饰着龟壳的座椅,并在一个希腊奴隶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这名侍从跑步离开,返回时带来一只金匣,从那只金匣里,尼禄拎出一件抛过光的,光彩夺目的粉色蛋白石项链。 “这里有一些与这个夜晚相配的首饰。”恺撒说。 “它们就如黎明的曙光一般耀眼。”波佩娅评价,笃信那条项链是给她的。 恺撒把那些玫瑰以的大块石子儿赏玩了一阵,将它们举起来对着夜晚的灯光看了看,然后又再次将项链放下,将其递给了维尼奇乌斯。 “代我转送给我命你迎娶的吕基亚公主。”他传谕道。 波佩娅又惊又怒地把目光从他转向维尼奇乌斯,最终冷冷地定在佩特罗尼乌斯身上,可是佩特罗尼乌斯却倚着座椅的扶手,手指拔弄着座椅旁边的竖琴的曲形琴背,仿若是要想敲定头脑中的每一个细节般。 维尼奇乌斯谢过恺撒的赠礼,回到角落里和佩特罗尼乌斯凑到一起,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我该怎么感谢你今天为我所做的一切才好?”他问。 “向音乐缪斯女神供奉一对天鹅,赞颂恺撒的歌曲,对不祥之兆一笑置之,我相信从此刻起,狮子的吼叫声不会再打断你的睡眠,也不会打断你的吕基亚百合花的睡眠了。” “不会了。”维尼奇乌斯说。“我再也没有担忧了。” “愿幸运女神向你们二人微笑。不过现在打起精神来,因为恺撒要吹长笛了,摒住你的呼吸,好好地听,做出敬仰得流泪的样子。” 恺撒确实抓着一管长笛,而且抬眼看向了屋顶。屋内所有的说话声都止住了,每个人都像块石头似的坐在那儿。只有特尔普努斯和狄奥多鲁斯躁动不安,他们观察他的唇形,又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后,坐出他一开始吹奏便给他伴奏的架势。 突然叫喊声和奔跑着的脚步声袭进玄关内,恺撒的一个获释奴分开帷幕探了探,列卡尼乌斯元老紧擦着他挤了进来。 尼禄蹙起了眉。 “请恕罪,神圣的恺撒!”那个获释奴叫道,他上气不接下气,呼哧带喘。“罗马着火了!城市大部分区域已经烧着了!” 这条消息令所有人都跳了起来。就连波佩娅也站起身,眼神捉摸不定地瞪视着恺撒。 “哦,众神呀!”尼禄感激地说着,他把笛子放到一边。“我就要看到一座燃烧的城池,完成我的《特洛伊亚特》了。” 他转向那个浑身颤栗的元老。“如果我立刻离开,还来不来得及看到大火?” 列卡尼乌斯脸白得和雪花石膏墙壁一样,“主上,”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整座城市一片火海,烟火中窒息的人数以百计,他们在绝望的疯狂中扑向了大伙……罗马完了,主上!” “不幸的我呀!”维尼奇乌斯突然大叫一声,打破了沉寂,他脱掉托加,只穿了一身托尼就冲出了宫殿。 尼禄抬眼举臂,做出一个演员的姿态,开始宣告:“普里阿摩斯的圣城,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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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特洛伊罗斯是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的儿子,在特洛伊战争中被阿克琉斯杀死。莎士比亚曾根据中世纪流传的有关特洛伊罗斯的传说创作了《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 第五十章 堪堪来得及吩咐几个奴隶跟上自己,维尼奇乌斯便飞身上马,像个疯子似地沿着安提乌姆向劳伦图姆的道路一路奔去。 这条骇人的消息吓倒了他,将他拖进一种无意识的狂乱情境中。一时之间,他竟说不清自己出了什么状况,他的周围又出了什么状况。在灾难促使这一人一马奔赴火场时,他生出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那就是灾难蜷伏在马背上,蜷伏在他的身后,抽打着马,抽打着他,叫喊着“罗马着火了!”他一个劲儿地狂奔,身上仅仅穿着一件托尼,他把脑袋趴向马脖子,对路上的一切浑然不觉。在那个静悄悄的,星光闪闪的夜晚里,有月光皎皎的寂静中,一马一人仿若是从梦境中逃脱的幽灵。那匹伊都米亚牡马像箭一般飞驰着,双耳后伏,脖子往前抻,越过黑黢黢的寂静柏树林和在暗影中发出微光的幢幢白色别墅。马蹄声踏在路面的石板上,惊醒了家犬,它们对着经过的他们吠叫,然后再抬起头对着月亮嗥叫。 奴隶们骑的马驽劣得多,很快被甩在了后面。维尼奇乌斯犹如一只怨灵,奔驰着穿过鼾睡中的劳伦图姆。他转身骑向阿尔戴亚,他在那里安置了备用马匹以缩短他在罗马和安提乌姆间骑马的时间,他在阿里奇乌姆,布维利和乌斯特里努姆也是这么干的,心知一路上都有新马待用,他便御马前行,直到驿站才停。 过了阿尔戴亚,他隐隐发现东南方向的天空发出了红光。那有可能是曙光吗?七月份的天亮得早,而且离早晨也没多长时间了。不过维尼奇乌斯却认定那是熊熊大火的火光。他发出一声愤怒和痛苦的咆哮。“整座城市成了一片火海。”列卡尼乌斯这么说过。过了一阵儿,他仿佛是真的疯魔了,他失去了拯救吕基娅的全部希望,甚至是失去了在城市化作一堆烟灰之前赶回去的全部希望。他脑中臆想出来的一幅幅恐怖的画面,挟带着绝望和愤怒的尖啸,像一团又一团的噩梦,在他眼前飞舞。当然了,他不知道城中的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但是他觉得有着摇摇欲坠的棚屋,木房子,板房和奴隶住所的台伯河对岸或许是最先被火苗吞噬掉的。 在罗马,火灾几乎天天都有,与之相伴的是暴力和抢劫,尤其是在挤满了赤贫的,半开化半蒙昧,大部分人为蛮族人的贫民窟里。在一个像台伯河对岸,聚拢了全世界各个角落的下层民众的地方,现在可能发生什么情况呢?乌尔苏斯的形象闪入他的脑际,但是就算是提坦,又如何能与大灾大难相抗衡?害怕奴隶造反是哽在罗马喉上多年的另一场噩梦。从历史角度来说,斯巴达克思的时代并没有那么久远。据说有成百上千的奴隶们梦想着另一场推翻他们的施暴者的起义,能让他们拥有的机会,有什么比罗马灭亡更好呢?随着大火在城中熊熊燃起,战火可能一触即发。战争、屠杀、灭绝……也许禁卫军奉恺撒之令袭击过了城市,现在正在杀害他厌恶的人口。 想到这,维尼奇乌斯心下一片绝然恐惧。他突然忆起,有一阵子,尼禄和他的朝廷大臣们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执着探讨过火烧马罗城。他忆起了他的抱怨,他抱怨要在没看过情形下不得不描写一场历史劫难是多么困难。他对提盖里努斯烧掉安提乌姆,或者烧掉一个搭建了木质替代品的提议大光其火的回复,以及最后他对罗马和罗马臭气熏天的贫民窟的不停地怨念。是的!就是如此!恺撒一定指使了火烧罗马,别人谁也不会有这个胆子。而且,只有提盖里努斯会执行这样一个恐怖的命令。假如罗马是在它的皇帝的旨令下烧起来的,谁又能保证得了全体民众不会也被屠杀?而这对那只怪物根本不在话下!那么在前方,必然出现的是屠杀的烈焰,是奴隶暴动和全民灭绝,而吕基娅正身陷其中! 维尼奇乌斯的呻吟声夹杂在精疲力竭的马儿呼哧呼哧的气喘声中。从阿尔戴亚一路上坡,开足马力跑来,这只牲口在用最后一丝力气奔跑着。维尼奇乌斯现在全身趴在马背上,他的两只拳头攥着马鬃毛,愤怒和痛苦让他随时掐得住马脖子。谁会来把吕基娅带出火海?谁将来救她? 这时,有一个骑士以摔断脖子的速度从另一个方向向安提乌姆疾驰而去,他一边狂奔一边叫喊“罗马完了!众神啊!” 马蹄声淹没了其他的叫喊声,不过最后一个词把维尼奇乌斯拽回到了现实中。众神,是的,或者毋宁说,神!他仰望布满星辰的天空,并举起双臂,开始祈祷。“不,不是自己的神庙着了火的你们,而是遭受苦难的你,慈悲为怀和知晓人类的悲和痛的你!展现你下凡来教化人类的同情心吧。倘若你是保罗和彼得所说的那样,救救吕基娅吧,将她抱进你的怀中,带她离开火场。把她交给我,我将抛头颅,洒热血回报你的恩情。倘若你不为我那么做,那么就为她那么做吧,她爱你,信任你!你许诺往生后的生命和幸福,你不会将她漏掉,但她眼下还不想死,让她活下去。将她救出来,带她离开罗马。你有这个能力……还是你不想这么做呢?” 这时候,他停了下来,害怕若是他继续说下去,会说出胁迫的话来。他不想在最需要慈悲和恩惠的时候惹怒神,仅仅是那么想一想都让他惊恐非常。他又一次开始抽打他的坐骑,以此驱散从他的思绪中生出的威胁可能,特别是在月光下看到前面发出光亮的阿里奇乌姆的白色城墙时。 离罗马还有一半路程。片刻之后,他疾驰越过了恰好建在城外墓地里的墨丘利神庙。火灾的消息一定已经传到这里来了,因为神庙内外都是人。飞奔而过时,他看见台阶上和廊柱间的人手持火把急速行进,急着将他们自己置身于神明的保护下。就连大路也没有他之前回阿尔戴亚时畅通。大部分百姓顺着一条条小路向墓地进发,但是大道上还有人站着并拼命地想躲开猛冲过来的骑马人。罗马城好似是一只喧闹不已的蜂窝,嗡嗡地发出兴奋的声响。 维尼奇乌斯像飓风般在一栋栋房屋之间冲撞,路上撞倒了几个人,又踩着了几个人。“罗马着火了!罗马城烧起来了!”此刻,他的周围到处是喊叫声。“救救罗马吧,你们这些神灵!” 在维尼奇乌斯安置驿马的客栈前,马儿绊了一跤,前腿翘起向后滑去,骑手用有力的手紧紧拉住了它。维尼奇乌斯留在那儿的奴隶们站在门口等着,好像期盼着他们的主子的到来,他们带着更换的马匹跑上来,不过他却瞅了一队十个人的禁卫军骑兵,他们显然是带着报告驶向安提乌姆的,他跑向他们去寻找答案。 “城里哪部分着火了?”他叫喊道。 “你是何人?”骑兵千夫长问道。 “维尼奇乌斯,军团司令官和达官贵人!倘若想让你的脑袋留在脖子上就回答我的问题!” “是从马克西姆竞技场周边的市场宅舍烧起来的,大人,等到我们带着公文被派出来时,城市中心全着了火。” “台伯河对岸呢?” “火还没有烧到那里,但火是从一个区蔓延到另一个区的。根本停不下来,到处都有人因为热气和烟尘死去,所有的救援都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奴隶们把新的马牵扯过来了,他立刻跃上马背,飞奔而去。他现在正穿过右侧的阿尔巴隆格和那里风景如画的湖泊,向阿尔巴努姆骑去。在阿尔巴隆格,大路沿山峦而上,遮掩着阿尔巴努姆和远远的地平线,然而维尼奇乌斯知道,一旦到了山顶,他不仅将看到布维利和乌斯特里努姆——那个有备用马等着他的地方,他还将看到罗马。过了阿尔班山,就是平坦的坎佩尼亚低地了,阿皮亚大道从中穿过,除了给城里供水的拱顶高高的高渠,视线之内再没有其他阻隔。 “我从山顶往下就会看到大火。”他不断地低喃着,开始一次次地抽打他的马。 但是在到达山顶之前,他闻到了风中的烟味。山峰边缘亮着一圈猩红金黄的火光。 “那就是大火了。”他呻吟道。 夜色褪去已经有了一段时间。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亮了日出,附近所有其他的山顶辉耀着同样粉色和金色的火焰。这可能是和火光一样的日出。可是当维尼奇乌斯终于冲上山梁时,他看到了一副惨烈的景象:在他目力所及范围以内,所有低处的区域全都消失在大片烟云下,烟云拥抱着大地,吞噬了所有的城镇、高架渠、庄园别墅和树木的,在这之外,在这片恐怖的灰色平原的遥远尽头,罗马七丘熊熊燃烧着。 不像一座建筑物着火那样,这场大火的烧法和一根柱子着火冒烟的方式不同。不如说这是一条燃烧的河流,或者,一条又长又宽的各种色彩的丝带,烧出了地狱般的日出。火光之上升起的是一堵厚厚的烟墙。有的地方是一眼看不透的黑色,有的地方是玫瑰色,或者是血红色。它就如同巨蟒般蠕动和盘曲,膨胀和缩小,缠绕和伸展,跃出和回旋。有时,大火本身似乎在这个巨型怪物的重压下隐没了,仿佛像一条灰烬那样窄小;接着,它又会把通红的火光窜到头顶上沸腾、盘曲的黑色烟尘之中,把低处的烟尘变成一片火苗。火焰和烟尘充满了视野之内的天际,远至视线所及的任何地方,模糊了它外围的一切事物,连萨比纳山根本也看不见了。 看上第一眼,维尼奇乌斯就确信不仅仅是这座城市,全世界都烧起来了。没有什么活物能逃出这场大屠杀。 从火场的方向刮过来的风愈加猛烈了,夹带着烧着的木头,煤烟和烟尘的呛人气味,它们也开始模糊了附近的物体。现在天光大亮,太阳照耀着阿尔班湖附近的各个山头,可是透过烟雾的金黄明亮的阳光却显得颓丧苍白。随着维尼奇乌斯沿山路而下,烟雾越发浓密,很难透过烟雾看见东西。小小的城镇完全笼罩在厚厚的灰暗烟雾中。街上满是急忙慌乱人们,想象罗马正在发生什么是一件令人惊恐的事情,因为就连此处的人们都发觉到呼吸困难。 失望再次向他袭来,他头顶上的头发全部在恐惧之中竖了起来。他试着尽最大所能地安抚自己。他想,整座城市一下子就全给烧掉不大可能。风是从北边刮过来的,不是吗?它把烟尘吹往这个方向,所以北面是清清爽爽的,台伯河对岸区座落在河流对面。它也许逃过了灭顶之灾。无论如何,足够乌尔苏斯带着吕基娅穿过雅尼库鲁姆城门,让两人化险为夷了。再者,全部人口一下子都灭光也不可能。这座统驭世界的城市也不大可能和全部人口一起灭亡。即使在遭受灾难击中的过程中,在屠杀和随着大火而兴起的抢劫大行其道时,也有居民幸存下来,所以,为什么一定要以为吕基娅是必死无疑的了呢? “神在保护她。”他给自己鼓劲儿。他再次开始狂热的祈祷,然而旧习难改,习惯了罗马方式的他用大宗礼品和祭物与基督交换慈悲。 一穿过很多人爬上树顶和屋顶以观瞧罗马惨象的阿尔巴努姆,他便稍稍稳住了心神,在压力之下重新拾起一些正常的冷静情绪。他回想起来,吕基娅不仅仅受着乌尔苏斯的里努斯的保护,她也被使徒彼得,这个他近乎认作为超自然的人照应着。想到这儿,新的希望涌进了他的脑中。自从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听过彼得传道,他就几乎把他当成来自于另外一个星体的人,一个在他的理解力和领悟力之外的一个实体。这个年迈苍苍的人所说的每一个字要么是实话,要么就是一个即将出现的事实的预言。在玛丽娅家时,以及在那之后,他对彼得的认识越多,他就越发信以为然,现在他对他的信仰是毫无疑问的了。真的再简单不过了:倘若彼得祝福他的爱情并将吕基娅交托于他,那么吕基娅就不可能在大火中丧生。城市有可能化为灰尘,但是不会有一粒火星烧焦她的衣裳。 狂乱、无眠的夜晚,一路乱纷纷的奔驰,再加上光怪陆离的惊恐感受和起伏不定的情绪,这些相互交织,把这个年轻的贵族投进奇怪的热忱,投进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普通现实界限之外的兴奋中。彼得可以简简单单地在火焰上划一个十字,一句话就让火焰分开,然后他们就可以毫发不伤地穿过火路了。另外,彼得可以参悟未来,所以他一定可以预见到这场灾难,向基督徒们示警,率领他们早早走出险境。若是如此,他怎么可能救不了他像爱自己孩子似爱着的吕基娅呢? 这一刻,维尼奇乌斯变得乐观多了,假如他们从城里跑了出来,他就可能在布维利找到他们,他想,或者在路上别的什么地方。那张甜美,深爱的面孔现在随时可能出现在厚厚坎佩尼亚的烟雾中。 大批大批从火中逃生,并向阿尔班山前进,以避开烟雾,当他开始遇上这些人时,这一点显得更有可能了。在他到达乌斯特里努姆以前,大路上就已经拥挤不堪了,他只能放慢到走路的速度。难民们有背负包裹步行而来的,有骑着载有财物的骡子和驮马而来的,有乘着装满物什的车辕的,还有坐着奴隶们抬着的肩舆的。乌斯特里努姆装满了从罗马来的逃难者,以至于要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基本不可能。难民们有的云集到集市空地上,堵塞了街道,聚拢在神庙的廊柱之间,有的搭起帐篷给全家人住宿,还有的在露天宿营,他们吵吵嚷嚷,喊叫着众神的名字,或是诅咒着自己的命运。 在那样恐怖的氛围中,寻求任何答案都是困难的。人们要么是根本就拒绝交谈,要么就面无血色,惊恐万分地瞪视着维尼奇乌斯,咕哝着说这座城市和整个世界走到了尽头。新一轮男人、女人和孩子的人潮从罗马涌来,加入到吵嚷和杂乱无序中。一个家庭四分五裂,在混乱中走散,绝望的妇人们拼命地寻找她们走丢的孩子。男人们为了扎营的空地互相争斗。一群群疯狂的坎佩尼亚牧羊倌冲进小镇子里,急切地打听消息和趁乱偷取能偷到的一切东西,一帮帮各个国家的逃奴和角斗士开始闯入镇子里的人家和别墅,和被派出去保护居民的士兵们交火。 但是最终维尼奇乌斯还是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在一家客栈外面,他瞅见了被一队巴达维亚奴隶团团围住的尤尼乌斯,他认识这位元老。尤尼乌斯有一些详尽的信息。他确定了大火是从马克西姆竞技场附近烧起来的,靠近帕拉丁宫和卡埃利安山交界处,不过随后火势就以不可置信的速度烧向了城市中心。 “从布列努斯时代起,”那个元老说,指出曾在阿里亚河打败过罗马人的高卢首领的名字,“罗马就没有再遭受过这么巨大的灾难。竞技场与其周围的所有人家和商铺化为乌有。阿文丁山和卡埃利安山峰上全是火焰,大火扫过帕拉丁山,烧到了卡利那区——” 接着,尤尼乌斯嘎然而止。他在卡利那区拥有一座庞大的庄园,里面全是他珍爱的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他悲痛不能自己,抓起一把泥土洒到自己的头顶上,开始悲鸣。 “请节哀!”维尼奇乌斯扶住他的双肩。“我的宅子也在那个地方。然而若是其他一切都被烟火烧毁了,那么烧掉就烧掉吧!” 然后,他想起曾建议吕基娅去奥路斯和彭波尼娅的家。“帕特里奇乌斯坊如何了?”他问。 “烧着了。”尤尼乌斯说。 “台伯河对岸呢?” 尤尼乌斯惊讶地瞧了他一眼,抓着自己发痛的脑袋,“谁在乎台伯河对岸呀!” “我在乎!”维尼奇乌斯喊道。“比罗马的其他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在乎!” “也许你可以通过港口路到那儿去。我不清楚……假如你尝试顺着阿文丁山的路走,热气会令你窒息……台伯河对岸吗?我真的不确定,我离开的时候大火还没有烧到对岸,可是只有众神才知道现在火有没有烧到那里。” 尤尼乌斯犹豫了一会儿,四处窥探了一下,随后抓住维尼奇乌斯。“我知道你不会把我泄露出去。”他压低声音说道。“所以我要告诉你点事情。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大火,竞技场有被挽救下来的可能,但是人们不被准许去把灭火。有上千个人的声音喊道“灭火者死!”在火势蔓延到住户和商铺时,有陌生人在城里穿梭跑动,向建筑物中扔火把……而且到处有百姓双臂举天地叫嚷说罗马城是在某人的命令下纵火烧掉的。我要说的就这些,但是你了解情况。啊,这让我,让你,让我们大家是多么心碎啊!真是大大的糟蹋!没有办法描述城里正在发生的事,人们被烧死,在烟尘中窒息,或者在踩踏中丧命。罗马完了。” 他继续重复念叼着,“啊,多么大的灾难……对我们大家是多么恐怖的劫数呀。”可是维尼奇乌斯却回身跃上马背,奔向了阿皮亚大道。 然而现在,与其说他是在骑马而行,还不如说他是在从城里逃出来的车流和人流中死命地挤出条路来。被一场横扫一切的飓风似的大火席卷,罗马坦坦荡荡地展现在他眼前。灼烫的热气从烟尘中冒出来,从发出咆哮和嘶嘶声,将成千上万人的尖叫摁下去的火海中冒出来。 第五十一章 越接近城墙就越清楚地显示出,比起即将去往城市中心的路程,先前来至罗马的一路跋涉容易得多。阿皮亚大道上人满为患,与其说它是一条通途,不如说它是一段梗阻。道路两侧的农场、庙宇、花园、农田和墓地已经成了临时的宿营地。为了找到过夜的住处,百姓们拆了阿皮亚城门近旁的玛尔斯神庙庙门,其余人则为了占据墓地内较大的坟墓而大打出手。 乌斯特里努姆内所有的混乱场面不过是城墙里面正在发生之事的预演而已。对法律,家族纽带和阶级特权的恭敬之心分毫不剩了。奴隶拿着束棒笞打罗马公民。大帮大帮的角斗士们喝着从市场抢来的酒水,嗷嗷乱叫地在路边的一个个宿营地里横冲直撞,对惊恐万分的民众拳打脚踢,劫掠他们,将他们赶跑。关在遍布罗马的奴隶所里,被准备用来出售的蛮族人挣脱了束缚,获得了自由。罗马城的火灾和毁灭标示着他们奴隶命运的终结,标志着它们报仇雪恨的那一刻到来了。此刻,他们发出喜悦的呐喊,把走投无路的逃难人身上的衣服扒掉,把年轻的女人生拉硬拽地拖走;在大火中失去一切,变得一无所有的公民们伸出双臂,向众神祈求着帮助与救援。从那些流匪身边跑过去的是长年呆在罗马的老奴隶,赤身裸体的社会弃儿和仅有一块缠腰布裹身的赤贫之人,以及阴沟暗井里让人做噩梦的生物,大白天时,在街上见不着他们,很难想象城里竟会这些人存在。 做奴隶的东方人,野蛮的非洲人,粗鲁的日耳曼人,希腊人,大秦人,以及不列颠人,一群群乌合之众用人类知晓的各种语言咆哮着,尖声喊叫着。他们举止放肆,确信多年来受的苦,受的罪现在到了尽情索取报偿的时候了。禁卫军的头盔在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头顶上闪闪发亮,在白日和大火的刺目光线里显得醒目。而当这里或那里的士兵和发狂的暴民们打得正热闹时,老实些的人便躲在他们背后。维尼奇乌斯见过被屠光杀尽的城镇,可他却从不曾见过这么一副怒气冲天,悲痛失望、放浪欢娱、疯狂放纵,肆无忌惮和错乱失常的混乱场面,在这波涛起伏,汹涌澎湃的疯狂人海中,这座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城市的七座山山顶熊熊燃烧着,将火燎燎的气息传送到这片混乱之中,用遮住太阳的一层层烟尘覆盖了这里。 去至阿皮亚城门的每一步,这位年轻贵族都花费了他在生命危急关头时的最大努力。可是到了这儿,他意识到,他永远也无法通过卡佩那城门进入城内,不是因为人多拥挤,就是因为城门之内的灼人热气使得空气不通。何况,从玻娜女神(1)的神庙起始到特里盖尼亚城门的河上,新的桥梁还没有建成。所以,渡过台伯河只有一个办法,他只有穿过苏布里奇乌斯桥,即穿过现在已成为一片火海的部分城区,绕着阿文丁山骑行。 而这,他明白,基本是不可能的。 他只得原路返回乌斯特里努姆,离开阿皮亚大道,淌过城南的河水,抵达直接通往台伯河对岸的港口路。即便是这样也非易事,因为阿皮亚大道上的混乱随时随刻都在加剧。持剑开路或许是最快的办法,但是维尼奇乌斯离开安提乌姆时寸铁未带,他穿的还是从尼禄的聚会上奔出去时的那一身衣服。 在墨丘利喷泉旁,他瞅见了一个认识的百夫长,那人正率领几十名士兵击退难民,保护神庙,百夫长不敢违抗皇家的军团司令官,一条简单的命令便将他和他的人归置在了维尼奇乌斯的指挥下。此时,维尼奇乌斯将保罗爱同胞的训诫置之一旁,急匆匆地分开人群,几个没能及时让开路的人下场凄惨。一阵石雨和咒骂跟在了和他飞奔而去的队伍后,不过维尼奇乌斯对这些并没有留意。他继续前行,急于冲破一切阻碍,而这需要最大的努力和耐心,已经把营帐搭建起来的人不愿意向那些士兵们屈服,扯开了嗓门儿诅咒他们和恺撒。有的地方,人们甚至和那些禁卫军硬碰硬了起来。维尼奇乌斯听见他们骂尼禄是一个纵火犯。喊打喊杀的话铺天盖地的涌向恺撒和波佩娅。“小丑”,“江湖骗子”还有“弑母犯”的叫喊声到处回响。有的人吼叫着说把他投台伯河里,像溺死最凶狠的罪犯那样把他淹死。还有的人怒喊罗马早受够了这么一个怪物似的恺撒。不费什么想象力就可以看出,若是百姓们找到一个可以追随的领导者,一场全面的反抗将会随时暴发。 与此同时,他们的怒火和失望之情转加到了禁卫军的身上。禁卫军们发现,想从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中逼出一条路来越发困难了。仓促之间从大火中拽出来的大包裹,盛有食物的木桶和木箱,一堆堆能保存下来的昂贵家具,家用器皿、摇篮、床榻、牛车、马车还有肩舆,这些东西挡住了他们的路。不是这儿,便是那儿有人徒手前来打斗,不过对付这些没有武器的平民,禁卫军出手快速,他们向拉蒂纳路逼出一条道来,抄近路穿过努米提亚街,阿尔戴亚街,拉维尼亚街和奥斯蒂亚大道,绕过无数的别墅,花园,墓场和神庙,最后,他们到了亚历山大城区,他们从那里穿过台伯河,行进开始轻松了些,烟也少了。难民们——哪怕是在这里,他们的人数也不少——告诉维尼奇乌斯,截至目前,台伯河对岸只有少数几个区域是着火的,但是没有什么能阻挡得了火势蔓延,因为火是人为点起来的,纵火犯们把灭火器材藏起来了,声称他们是奉命行事。 年轻的军团司令官再也不抱怀疑,是恺撒下的焚城令,百姓们呼吁的报仇对恺撒而言似乎公正合理,米特拉达悌或者其他罗马最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们还能做得比这更加严重吗?这显然是叛国。这样的丧心病狂太过分了。它已经开始恶毒得超出了容忍的界限。这样的疯狂使得人类的生活无法忍受。维尼奇乌斯确信尼禄的末日到了。这座城市化成的碎石瓦砾必定并且应当落在那个可憎的小丑头上,将他和他的所有罪恶一起埋葬。如果绝望的民众找到一个有胆量率领他们的人,这将不过是区区几个小时之内的事情而已。而那人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胆大包天的想法和报仇雪恨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闪现,而这些全都行的通。维尼奇乌斯家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的家族几个世纪以来元老辈出,而出离愤怒的民众此刻需要的是一个有名望的人,以便可以聚拢在他的周围。不久之前,狠毒的市政官佩达尼乌斯·塞古都斯仅仅为了一桩谋杀案就把四百个奴隶处死,当时差点就爆发了。大暴动和内战一触即发。所以,眼下,在罗马八百年来最具毁灭性的灾难面前,将发生什么可能呢?维尼奇乌斯确定,任何一个以奎里特斯人古老精神名义发出武装号召的人都能把尼禄推下台,披上皇帝的紫袍。 谁会比他更适合做此事呢?他是一个老兵,比其他皇亲贵胄都要强壮、勇猛和年轻,是一个天生的指挥官,一个经验丰富的领导者。诚然,尼禄握有帝国边陲之地三十个军团的兵权,然而,难道那些军团及其将领们不会对罗马和所有神庙被焚毁而勃然大怒吗?若是那样,维尼奇乌斯就能成为恺撒。 为什么不呢?在达官贵人之间,不是流传着算命师预测过奥托会成为皇帝的传言吗?他又比奥托差到哪里去了呢?他寻思着,或许基督会运用他神圣的力量帮了一把,或许这不过是他一时心血来潮罢了。“让这变成真的吧!”维尼奇乌斯在心中默默呐喊。他会解决掉尼禄对于吕基娅的所有危险,解决他自己的痛苦,带来有着真理、同情心和公正的统治,将基督的教义从幼发拉底河传播到雾气朦胧的不列颠海岸。与此同时,让吕基娅穿上皇后的紫袍,让她成为世界的女主人。 但是这些萦绕在他脑海里的思绪犹如飞舞在一栋燃烧的建筑上的火花,也如火花般瞬间即逝。首先,他必须救出吕基娅,他现在可以亲眼见识到灾难。当看到咆哮的火海和大山压顶一样的烟雾时,他再次心生恐惧。在恐怖的现实面前,他对彼得拯救和保护吕基娅的神秘能力的信念崩裂了。失望之情再一次袭向他,在笔直通往台伯河对岸的港口路上与他相随。直到进入城门之内方才离去。在那里,他被告知:该区绝大部分还没有受到火焰波及,虽然大火已经在河对岸的好几个地点蔓延开来了,而这他早已从难民们口中知道。 台伯河对岸也一样烟尘缭绕,挤满了逃生的人,然而,行进比先前愈加困难了。因为难民们有更多的时间去尝试救出更多的财产,而且那些又窄又小的街道两侧墙壁之间被挤得满满当当,港口主干道被从火海中抢救出的家具堵了个严严实实,更有一堆堆家具堵在奥古斯都海战演习场的周围。小弄堂里的烟雾浓得根本没有希望走过去。成千上万的居民从里面逃走。维尼奇乌斯一路上看到的情景凄惨不已。时不时地有两股人流在一条窄径上狭路相逢,死命地拼杀。人们互相踩踏踢踹。家人失散,绝望的母亲寻找着走丢的孩子。一想到靠近火海的地方必定正在发生的事态,维尼奇乌斯就吓得脸色煞白。在一片尖叫和嘶喊声中,想要向某人打听些什么乃至连听清喊叫声都不可能,每隔一阵,就有新的烟云从河对岸翻滚过来,那么厚,那么浓,就好似随着砾石滚动的巨石;那么黑,那么重,罩住了房舍,人群和所有的一切,黑得看不透,就好似黑夜一般。火起风生,恰好将烟云吹散得让维尼奇乌斯可以继续前行,越走离里努斯居住的巷子越近。 在河对岸,肆虐的火舌热气灼灼,加剧了炎热的七月的高温,使得天气无法忍受。烟雾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肺使劲地儿汲取着空气。就连那些呆在自己家中,指望着河水能将火势挡住的当地居民也开始离开了,逃难的民众时时都在增加。跟着维尼奇乌斯来的禁卫军们被落在了后面,他独自一人前行。挤得紧紧的平民里有人用锤子伤了他的马,那头牲口开始甩动流血的脑袋,它双蹄上举,拒绝听从骑手的指挥。华丽的托尼也暴露了他达官贵人的身份,他周围响起了愤怒的吼声。 “尼禄去死!纵火犯们去死!” 这是一个危险的时刻,因为有数百只拳头冲向维尼奇乌斯,不过受惊的马将他给带离了这里,还踩倒了几个人,而这时,新一波的黑烟突然窜进街道,使街道变得晦暗不清。 他醒悟到,如果还骑在马背上,他永远也走不了,他跳下坐骑,徒步跑着剩下来的路,在夹墙之内挤行游走,有时候停下,直等到逃难平民中的恶人走过去。 他知道,所有的这些努力都可能是徒劳一场,机会在于吕基娅已经不再呆在城里。她也许已经设法逃到了郊外。他觉得大海捞针也比在这片混乱中寻找她容易。但是他决定查个明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到里努斯家,他从托尼上撕下一角捂住口鼻,继续向前跑。 离河越近,灼烫的热度越是吓人。维尼奇乌斯知道,大火是从马克西姆竞技场燃起的,所以,一开始,他以为热度来自于那幢巨大建筑物还在燃烧的废墟,来自于竞技场附近的牲畜集市和斯拉布鲁姆区的木料场,木料场也一定已经被烧毁了。 但是火炉似的热度太逼人了,热得几乎难于忍受,终于,一个逃命的人指着源头,“不要靠近克斯提乌斯桥。”最后的逃难者,一个拄着拐仗,走路一腐一拐的老汉沙哑着声音说。“整座岛都烧起来了!” 维尼奇乌斯突然想起,里努斯的房子矗在一座小花园里,小花园和台伯河之间隔着一小块空地。大火可以在那里暂时停止前行。那么他还有希望。每一股刮来的风带来的不仅仅有烟雾,还有一团团飞舞的火花,火花能够把已经在他身后的小路尽头点着,断了他的退路,可是他仍旧跑着。 终于,他瞅见了在烟雾笼罩的花园里若隐若现的柏树,空地前面的人家已经像柴垛一样燃起来了,不过里努斯的小院子还没有沾到火,维尼奇乌斯向着天空投以感激的一瞥,然后冲向了花园,尽管空气灼热得要在他的皮肤上烧出水泡。 他一脚踢开花园的门,打着趔趄走了进去。没有人在那儿。房子似乎被人遗弃了。 也许他们被烟雾呛倒了,他想。他喊道:“吕基娅!吕基娅!” 没人应答。只有附近的大火的可怕怒吼震破了寂静。 “吕基娅!” 忽然,他的耳朵捕捉到他之前在这个花园里听到过的,那种隐隐约约的来自地底的声音。在附近正在燃烧的岛屿上是阿斯克勒庇俄斯神庙的隔壁是兽园。显然,兽园着火了,被关在笼子里的,包括狮子在内的野兽在惊恐地咆哮。维尼奇乌斯浑身一哆嗦:当他再一次把全部心思锁定在吕基娅身上时,那些可怕的声音听起来就犹如一个昭示未来凶险的奇怪预示。 这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他没有更多时间去多想。大火的呼啸比起狮子的怒吼更加骇人,火情紧急,迫在眉睫。吕基娅没有回应他的呼喊,但是她有可能在这座危险的房子里,不是昏迷了便是被烟雾呛晕了。维尼奇乌斯冲进房内。小小的中庭因为烟雾而发暗,不过那里并没有人。他摸索着打开卧室的房门,看见了一盏忽闪忽闪的油灯,看见了传统的家宅保护神神龛,看到了十字架和在十字架下跳跃的小小火焰。这个年轻的信徒心中闪过了是十字架送来光明,助他寻找吕基娅的想法,于是,他抬手抓住油灯,开始在一个个寝室里寻找。 他找到了一个寝室,寝室里面是空的,但是维尼奇乌斯肯定那是吕基娅的寝室,因为她的衣服挂在墙上的钉子上,而床板上仍着一件胸衣——一种女人们贴身穿的束身内衣。他吻着衣服,将头埋了进去。接着,他将衣服披在背上,继续进行寻找,不过房子里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人,连地下室里也没有。吕基娅,利努斯和乌尔苏斯一定已经随着这地方的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我得到城门外的人群里去找他们了。”维尼奇乌斯对自己说。 就算在港口路上没有遇上他们,维尼奇乌斯并没有多惊讶。他们可能从相反的方向离开了台伯河对岸,向着梵蒂冈山进发了。不管从哪方面想,他都大大地松了口气。他们安全逃脱了火灾。他曾看见难民们所要面对的致命危险,不过他对乌尔苏斯的超人力量信心十足。如果说有谁可以披荆斩棘,他觉得乌尔苏斯就可以。 “一旦离开这里,”维尼奇乌斯心说,“我要穿过多米提乌斯的小树林,去阿格里帕花园,沿着那条路,我一定可以在某个地方找到他们,那条路上的烟雾没那么严重,因为有风从萨比纳山吹来。” 然而,现在该是考虑他自己的安全的时候了,因为火从岛上喷薄而出,来得更近了。滚滚浓烟堵塞住了那栋房子周围的大部分庭院和道路。他一直在用那盏小油灯的昏黄灯光照路,但是一阵猛烈的阴风将灯吹灭,使他落入了黑暗之中。再次走到外面后,维尼奇乌斯开始向港口路,也就是他来过的那条路上拼命地跑。火舌像一只贪婪的怪物紧追着他。他感觉到了大火的灼热气息,火花如雨水一般落在他的头发和脖子上。他的胸膛在烟雾中起伏。他的托尼上有好几个地方已经冒了烟儿,然而他还是不管不顾地往前跑,害怕自己会窒息。果不其然,他的嘴里出现一股焦味,烟灰堵住了他的鼻孔,他的肺和喉咙仿佛在燃烧般火辣辣的。血涌上他的脑袋,他开始看什么都是一片猩红。“火是活的!”他自言自语,寻思自己是不是该扑进那片绯红色的尘雾中,让它把自己吞噬掉算了。 他往前跑,开始觉得气力不足。汗水顺着脖颈、双肩和后背滚落,热得如同滚烫的开水。他刚才用吕基娅的胸衣包住了自己的头,要不然他根本就不能呼吸。他知道,如果不是因为那件胸衣,如果不是因为他像念咒一样不停地念着吕基娅的名字,他会一头倒下。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失去方向感。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看不清路。他的意识模糊了。他只知道他必须继续前进,因为彼得许配给他的吕基娅在外面的旷野等着他呢。随后,突然地,他冒出了狂热的,带着临死前的确定感,他明白自己必须要见到她,娶到她,然后死去。 这时候,他像一个醉汉那样跑着,踉踉跄跄地从巷子的一边跑向另一边。忽然之间,他周边的一切都变了。原来只是威胁着这座乱糟糟的城市的熊熊大火从原来的烟雾缭绕变成了一片明火。所有的烟雾都被灼烫的风暴涤荡一空,消失不见了.无拘无束,灼热烫人的空气的巨大威力卷起无数的火花,洒向了他正在移动的那条狭长的过道。 维尼奇乌斯在一片火海中奔跑着,随着烟雾散去,他可以看清前方。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看见了黑乎乎的墙壁,看见了巷子的尽头,他知道,如果他能够跑过拐角,他就跑出了火海。接着,他从拐角跑过去,突然转向了通往城门的港口路,以及港口路前面的科戴坦校场,火云不见了。如果他能走上河道,他知道,就算到了城门口便昏迷过去,他也安全了。 可是他并没有看到路的尽头,一片厚厚的乌云遮住了它。“如果那是烟,”他心想,“那么我就完了。我撑不下去了。”他裸着身子,因为他脱掉着了火的托尼。他把吕基娅的胸衣裹在了头上,用最后的力气跑着。现在近了,他刚才看见那片乌云是石头和灰浆砂尘,而不是烟。他听见了叫喊声和说话声。“那是趁火打劫的暴民,”他心想,“但至少他们是人,他们可以帮忙。” 他跑向他们,叫喊着,这是他最后的努力了。他身边的一切都是血红的。他看什么都仿佛是透过一片猩红的雾霾。他再也无法呼吸;他的肺就像也着了火似的在燃烧。他感觉自己的骨头仿佛化成了水,他倒了下来。 然而他的叫喊被听见了,有两个人拿着盛水的葫芦向他跑去。他还有足够的意识用两只手抓住一只葫芦,咕咚咕咚喝掉了半葫芦的水。 “谢谢。”他攒足劲,接着又使了一使劲儿,“扶我站起来,我会自己一个人走完剩下的路。” 他现看能看清了,那些人,是劳工,不是打劫的人。一个人用水弄湿他的头。他们把他扶起来,带他到其他人那里,那些人担忧地围着他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他们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看他有没有受什么重伤。 这种打心底里的照顾令他感到讶异。“你们是谁?”他问道。 “工人。”他们中的一人说道。“一群遭了殃的人,我们在推倒这些房子,好做出一防火带。我们正尽力使港口路道畅通。” “你们恰巧及时帮助了我。”维尼奇乌斯说,“你们救了我的命,我刚才都已经倒下去了。” “我们必须帮助我们能帮助的任何一个人。”好几个声音说道。“我们责无旁贷。” 维尼奇乌斯有功夫从更近的距离来探视这些围过来的面孔,这些人的面孔和他曾经整天见到的那些家伙们的动物面具是如此迥异。他知道他们是谁了。 “愿……愿基督奖励你们的善行。”他说。 “美名属于神。”他们齐声低语道。 “里努斯在吗?”维尼奇乌斯努力问道,但这是他能问出的全部了。他没能听到答案,不管那答案是什么。他刚才耗尽了全部力气,无论是体力上还是精神上,他都已经虚脱,他跌入了黑暗之中。直到在科戴坦校场上通畅、开阔的空地上时他才重新恢复意识,他抬头看向在花园中休息的一圈男男女女。 “里努斯在哪里?”他又问了一遍。 一时间没有人说什么,接着,维尼奇乌斯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声音。“他两天前从诺门塔那城门出了城,他在奥斯特里亚努姆。祝你平安,伟大的波斯君主!” 维尼奇乌斯坐起来,他看见基隆站着俯向他。 “您的房子一定已经烧毁了,大人。”那个希腊人说道。“因为卡利那区一片火海,但是你会一直像弥达斯(2)那般富有,是不是?真是一场大灾难。呃?长久以来,基督徒们都说这座城市必定毁于大火,塞拉皮斯的伟大儿子。不过,里努斯和朱庇特的女儿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哎呀,不过真是可惜呀,呃?我是指这座城市。” “你看见他们了?”维尼奇乌斯觉得虚弱感再次袭来。 “我看见他们了,大人。”那个希腊人的语气里带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得胜的口吻,他那张皱巴巴的面孔在豁牙裂齿的笑容中扭曲变形。“他们两个我都看见了,俄西里斯。为了我能够带给你这条好消息,赞美基督和其他所有的神明吧。因为你的慈悲善良,我欠了你的情,不是吗?我以这座正在焚烧的罗马城起誓,我会报答你的。” 此时已经是晚上了,然而暮霭犹如白日一样明亮,这是因为大火比之前烧得更旺了。貌似不是只有几个不相连的城区被火海包围,而是整座城市被从头烧到了尾,就像一个大大的火葬堆。天空似一面盖子扣在地平线上,血红的夜幕降临到了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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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罗马女人信奉的贞洁和幸福女神,仁德女神。
(2) 希腊神话中以富有而著称的佛律癸亚国王。为报答救友之恩,狄俄尼索斯赐予弥达斯点金术。 第五十二章 熊熊燃烧着的城市的火光照亮了目光可及的夜空。一轮硕大的满月从山后爬升上来,月光中映照着火光,如一只红彤彤的大眼睛,挂在这座正在毁灭的世界之都上空。粉红的星辰在红艳艳的苍穹深处一眨一眨,而那一晚的地面比在地面之上的天空更加明亮。罗马把整个坎佩尼亚像篝火似地给点燃了。大火的血红光芒浇洗着群山,庙宇和乡村别墅,从附近的山峦伸向城里的高架渠,伸向爬上高架渠以寻找遮蔽之处并观看大火的密集人群。 与此同时,这种恐怖的力量元素正在时刻扫向新的城区。每个人心里都毫不怀疑,觉得在远离最初火场的地区,新冒出来的燎原大火是被故意点起来的,是不知何人奉命而行的作为。火焰仿若岩浆,向罗马城的创建地——各个山丘涌去,向繁盛的山下涌去。山下到处都是五六层高的出租房和住宅楼,到处都是茅屋、小屋、货摊;到处都是被扔的用于各种盛典和演出的便携式木舞台,;到处都是木料场,到处都是箱子——有装橄榄油的、装谷物的、装杏仁、榛子和松子的,装赤贫百姓吃的主粮的,还有装皇帝不时命令发给群居在这些茅屋里的百姓们的一捆捆旧衣服的。烧到这么多的易燃物,火势迅速发展成剧烈的爆炸,不大一会儿的功夫便横扫了整条整条的街道。 通过每一次新火情暴发的形状和色彩,在城墙外宿营的难民和在高架渠上的看客便能够猜出是什么在燃烧。这座烧得正旺的城市犹如放在七丘之间的一只碗,碗里面的炽烈热气将高高的火柱喷向天空。成千上万烧得红如煤炭般的火烬就像一群数不清的萤火虫,闪闪烁烁,在天上飞舞。这些萤火虫要么是落到高架渠上,要么是落到高架渠周边的旷野上,任何想与这场地狱之火斗上一斗的想法无不是异想天开。而城里城外的混乱每一个时辰都在加剧,在城墙的这边,人们通过一扇扇城门蜂拥而出,为了活命而奔逃;在另一边,从周边数里之外的各村各镇跑来了成百上千的看热闹的人,那些人里包括了想趁此机会捞一把的蒙昧山区牧民。 “罗马在灭亡!”叫喊声持续不绝,在那个时代,城市的灭亡意味着一切权威的末日和一切将人类联系在一起的纽带的消解。对组成人员大部分为奴隶和新来者的暴民们而言,罗马统治就其本身而言没有什么特殊意义。除了随着罗马消亡而消失的铁链外,他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他们开始变得危险。暴力,抢劫,谋杀迅速扩散,似乎只有这座垂死的城市里的骇人场面才能分散他们的精力,使他们免于陷进大灾大难中,而在罗马一旦变为一堆瓦砾后,那些大灾大难是定然会爆发的。 成百上千的奴隶们似乎就差一个首领和一道开战的命令了。轰轰烈烈的斯巴达克思起义曾经动摇了帝国,威胁了罗马,那个起义者的名字在奴隶们中间被到处提起;公民们则聚集起来,用任何能找得到的,能放在手里的东西武装自己。虽然现在没有了斯巴达克思,但是令人毛发直竖的传说却在每一扇城门外流传。有的难民坚称是朱庇特亲自下凡来催毁这座城市,他命令伍尔坎用地狱之火将罗马烧了个干干净净。有的人声称这是维斯塔对尼禄奸淫了她的祭司鲁布里娅的报复。不管是哪一种原因,除了围住神庙并向众神乞求宽恕外,人们都无计可施;而千千万万相信了这些说法的难民们没有做任何抢救的尝试。然而,关于这场灾难的源头,流传最广的传闻是尼禄希望把苏布拉的贫民窟焚毁,好使自己可以呼吸干净的空气,他希望用一座新城取代罗马,那座新城将被命名为尼禄里亚。 想到这,滔天的怒火扑向受到损失以及一无所有的罗马人。假若一位新的罗马人领袖真的出现在了他们中间,那将正如维尼奇乌斯曾经设想的那般:尼禄的最后一刻将立即到来,比注定的那一刻早上许多年。 谣言和猜测一个又一个地冒出来,和火势一样凶猛。有的人说恺撒发了疯,还说他会命令禁卫军和角斗士攻击那些从火中逃生的人,并把所有人杀光。有人以每一个男神和女神的名义发誓,说所有的兽园都按照红铜胡子的旨意被打开了,野兽们在城里肆意横行,袭击人类。还有的人宣称看见了鬃毛烧起来的狮子和一群一群的大象和公牛,这些野兽见人就用四蹄踩,逢人就用尖角顶。这句话凑巧不全是假话:看到烧到了眼前的大火,分散在城中很多兽园里的大象的确受了惊并且躁动不安;象群冲出兽园,慌不择路地跑到大街上,逃离火海,一路上狂踩乱踏。 有谣言说,光大火就烧死了成千上万的人,这个说法也不是空穴来风。很我人由于倾家荡产,或者失去了对自己很重要的某个人而再也不想活了,他们在一片绝望中投火自焚。还有些人是被烟雾熏倒窒息而死的。在市中心,被卡皮托尔山,奎里纳尔山,维米托尔山,埃斯奎利尼山,卡埃利安山,阿文丁山和帕拉丁山等七座山峰围拢起来的各个繁华城区中,大火同时在多个地方燃起,地方多得让一些人刚逃出来又不期然地跑进了另一堵火墙之内,在前后夹击中死于高温炙热。 在混乱中惊慌失措,茫然若失的人们不知该去往何处,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街道被推积如山的废弃家具和各种物什堵住,有的地方根本是寸步难行。那些努力在开阔地带——诸如未来会被建设成为弗拉维圆形剧场的城市广场和市场、大地女神神庙、利维娅会堂附近的区域、朱诺·路喀娜(1)神庙四周的山上、维比乌斯山路和埃斯奎利尼老城门之间的地方——等待大火熄灭,以为这些地方没有什么可以被火烧去,可他们被一面面火墙围困,死在了高温下。后来,在火势绝不会到达的地方发现了几百具被烧焦的尸体;可怜的死难者们生前把铺路的石板这儿撬起一块,那儿撬起一块,尽力往土坑里藏身,以躲避身边炙烫的高温侵袭。 在中部城区,几乎每一户逃过一劫的人家都失去了亲人,那些亲人们不是被烧死了,失踪了,就是在慌乱中被人群挤死了。悲痛欲绝的妇人们绝望的,半疯半颠的哀号顺着一面面城墙,顺着一扇扇城门和城门外的一条条大道回响。 假如说,对人类联系纽带的尊敬和对权威的尊敬全部凋零在大火中,那么人们对众神的信仰也是如此。在狂吼怒号的千万人中,仍有一些向罗马众神乞求神恩眷顾的老人,他们将双臂展开,对着解放者朱庇特的神庙呼吁:“您是这座城邦的拯救者,拯救它和您的圣坛吧。”但是大多数的情况是,作为人们愤怒和失望的对象,那些古老的神灵首当其冲。在普通大众的心里,建城先祖们的那个时候,原始神明被赋予的职能是保佑这座城市的幸福和安全;可经验证他们毫无用处后,平民们惶惶不安地转向外邦的神诋。于是,当有一队埃及祭司出现在阿西纳里亚路上,抬着一尊从卡埃利安城门附近的神庙里抢救出来的伊西斯神像时,民众们便一哄而上,加入到队列中,他们拉着马车,一路拖着神像走到阿皮亚城门,到了城门后,他们将那尊母猫神像安放在代表罗马的权威和势力的神明——战争之神的神庙里,在此过程中,他们还将战神的祭司们狠狠揍了一通。 西拉皮斯和太阳神突然有了大批新的追随者。耶和华也一样,他的信奉者们从苏布拉区和台伯河对岸区的穷街陋巷里倾巢而出,用他们的歌声和喊声在城墙外的旷野上造出了声势。不过,他们的祈祷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胜利的口吻,歌声和喊声里似乎洋溢着一种秘密的欢愉,所以,当一些公民加入到他们的合唱,赞美世界的主时,另一些人则被这份欢欣鼓舞惹怒了,并且试图用武力使他们噤声。在另外的地方,正值盛年的男子,饱经风霜的老人,各种年纪的妇女和儿童吟唱着奇怪的、庄严的诗篇,没有人听得懂是什么,除了被屡屡提起的愤怒和惩戒的日子,以及“主降临世间”的日子。 听到这一切,看见不眠不休的人潮,就仿佛这座正在燃着大火的城市站在了暴雨如注的大海中心。 然而无论是唱赞美诗,亵渎神明,还是心生绝望,一切都无济于事。灾难恍若命运本身一样,坚不可摧,不容置疑,不可逆转。庞培大剧院附近,用来盛放操纵各种机械装置的绞盘和绳索的楼层着火了,那些绞盘和绳索是各个竞技场和角斗场都大量使用的;与这些楼层相邻的,用来盛放涂沫绳索的沥青和其他润滑油的仓库也忽然着了火,一场新的骇人景观震慑住了心惊胆战的人们。离玛尔斯校场最近的城区就这么烧了好几个小时,明晃晃的淡黄色亮光似乎吓坏了惊恐万状的看客,使得他们僵硬麻木,半死不活,使得夜晚和白天的自然秩序突然颠了个儿,半夜里出了太阳。 可是接着,一道血红的火光将这场大劫难的所有色彩尽皆掩去。一簇簇火焰从这片猩红的海洋中以巨大的火柱和喷泉形状冲向天空,爆发出奇妙的王冠形状,和爆发到极点时的羽毛形状。到了极点时,风将这些形状吹散,将它们变成金线,杂乱的鬃毛,成串的火花和碎片,并将它们吹向坎佩尼亚平原,并吹到了几乎阿尔班山那么远的地方。 夜晚一刻比一刻明亮。空气似乎渗入到了火中,与地狱之火融为了一体。台伯河如同流动着火红灼烫的岩浆,如同一条火焰河。被烧毁的城池已经变成了一座人间炼狱。大火占据了更宽广的区域,向各座山丘肆虐,吞噬了群山之间的平坦高原。大火怒吼着,咆哮着,轰鸣着,扫荡着山坡和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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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朱诺作为婚姻保护神的别称。 第五十三章 基督徒们将维尼奇乌斯带到织布工马克利努斯的茅屋,马克利努斯伺候他洗了澡,给了他几件衣服穿,又给了他饭吃,那个年轻的士兵几乎是立刻就恢复了全部体力。他坚持马上就去找里努斯,他不想等到第二天早上。同是基督徒的马克利努斯证实了基隆所言不虚:两天前,里努斯把自己的房子交给了一个名为盖乌斯的人照看,然后和一个叫做克莱蒙特的高层牧师去了奥斯特里亚努姆。使徒彼得将在那里为一群皈依者洗礼。维尼奇乌斯判定吕基娅和乌尔苏斯没有留在家里,而是也去了奥斯特里亚努姆。 这让维尼奇乌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里努斯上了年纪,出了诺门塔那城门后,他无法天天长途跋涉。他有可能把奥斯特里亚努姆附近某个基督教教友的家作为临时的住处,吕基娅和乌尔苏斯也可能和他呆在一起。这就意味着,火灾发生时,他们不曾留在城内,又因为火苗从没有到达埃斯奎林山那么远的地方,他们不会陷入任何险境。在这一切中,维尼奇乌斯看见了基督的手笔,相信自己被纳在神的特别保护之下。他用内心的全部挚爱和激情立下誓愿,誓将自己的余生全部奉献到回报他的恩德中。 这令他越发地渴望去奥斯特里亚努姆找到吕基娅,里努斯和彼得,渴望带他们去他的一栋远方庄园——兴许是西西里的庄园,在那儿,他们全都会安然无恙。为什么要呆在这儿呢?再过个几天,罗马将不过是一捧尘土,是一片广阔的,游荡着疯狂暴民的灰色废墟。到了西西里,他们将处在乡村生活的宁静之中,生活在彼得的祝福之中,生活在基督的护佑之下,还有训练有素的奴隶步兵队保护他们。他现在要做的惟有找到他们而已。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他还记得从阿皮亚大道去至台伯河对岸有多么艰难,还记得他要如何迫不得已地绕远路抵至海港路。他决定从反方向绕城一圈。在凯旋路上沿着河走,他可以一直走到埃米利安桥那么远的地方,从埃米利安桥开始,他可以穿过平奇乌斯山和庞培花园,鲁库路斯花园和萨鲁斯特花园,顺着玛尔斯校场的外缘去往诺门塔那大道。这是最短的路径了,不过马克利努斯和基隆提议走另一条路。诚然,大火还没有冲进那部分城区,然而,所有的街道和市集一定已挤满了难民和难民们带出来的一切物事。基隆认为从梵蒂冈以南的草场一直走到弗拉米尼城门,穿过那里的河,然后继续穿越阿奇里乌斯花园,沿着外围的城墙一路走到萨拉里亚城门更好。考虑了会儿后,维尼奇乌斯同意了。 马克利努斯必须留在家里看家,不过他找到了两头骡子,吕基娅后来赶路时会用上这两头骡子。他还想再添一个奴隶,用来保护他们,可是维尼奇乌斯觉得不需要。当有这个需要时,他只要给第一支他碰上的禁卫军下令便可,就像他之前干过的那样。 片刻之后,他和基隆穿过雅尼库鲁姆区和凯旋路,启程上路了。这里的旷野与别的地方一样,满满当当全是难民。然而他们没费多大气力就挤过去了,因为数量最多的一群难民正在从港口路涌向大海。一穿过塞普提米乌斯城门,他们就往台伯河与多米提乌斯花园中间的道路走去。多米提乌斯园里,高耸的柏树在火光中显得红彤彤的,仿佛那时正是日落时分。他们的路是越走越顺;难民很快变少,不久,他们要对付的便是一波波向城里进发的乡下人了。维尼奇乌斯尽其所能地催骡前行,基隆则紧随其后,一路之上嘀嘀咕咕个不停。 “现在看来,大火是在我们身后了。”他一边咕哝,一边扭动着肩膀,“这感觉美好而又温暖。哦,宙斯呀,假如你不用一场大暴雨将那些火扑灭,那就将是你背对罗马的标志,就像我正在做的这样。人类没有任何扑灭这场大火的办法。想象一番吧,这么强大的一座城市。它曾经令所有的希腊人和全世界甘心听命,可现在呢,任何一个来到这里的希腊人都可以把他的豆子放到灰里给烤熟!嗯,罗马一蹶不振了,不振了最好。很快就会没有罗马,也没有一个罗马人来统帅这座城市,去对别人颐指气使了……而等烟灰冷却后,任何一个在烟灰上行走,对着烟灰吹口哨的人都将安然无恙……啊,众神呐,想象一下,对着这么一个震惊世界的庞然大物的灰尘吹口哨吧!有哪个希腊人,甚至有哪个蛮族人想得到呢?然而这儿就有,你可以踢开这些灰尘,直踢到心满意足,因为灰尘就是灰尘,不管是野营的放牧人留下的也好,还是一座燃烧的城市余下的也罢,早早晚晚,风都会把灰尘全部刮走,再也看不见。” 他不停地扭来扭去,盯着身后的火墙看,脸上显露出一种邪恶的满足。 “烧吧,烧吧,烧光!”他快活的低语。“天下人再也见不到罗马了。从今以后人类将把罗马的粮食,罗马的橄榄油和罗马的所有钱财送往哪里呢?谁将在那里榨取人类的黄金和泪水呢?大理石不会烧起来,但是会碎得一塌糊涂。卡皮托尔山将会化为尘埃,帕拉丁山将会变为一堆碎石。啊,宙斯呀!如果罗马是一位牧人,那么其余人类便只是一群羔羊,牧人每次饥饿的时候便杀一只羊,吃掉它,并将它的羊毛献祭于你,现在谁是那个杀羊的人?你这个云雨和雷电的主人吗?你将把牧鞭交给谁?因为罗马正在焚毁。烧的火候恰到好处……哪怕是你用一道霹雳让罗马烧起来,罗马也不会烧得更好了。” “继续走!”维尼奇乌斯催促那个希腊人,“你在后面干什么呢?” “我在为罗马哭泣,大人!”基隆吸了吸鼻子。“啊!为这样一场可怕的事竟发生在朱庇特的城池而哭泣!” 他们默默骑行了一会儿,听着那座燃烧着的城市的沉闷咆哮,听着头顶上鸟儿们扑棱。在遍布坎佩尼亚的小镇和庄园里大量筑巢的鸽子,以及来自海岸和附近山峦的各种田野禽鸟,一定是把那大片的红光误认作了日出,没头没脑地向着大火扑了过去。 “火灾发生时你在哪里?”维尼奇乌斯打破了沉默。 “我在去看望我的朋友欧里奇乌斯的路上,他在马克西姆竞技场附近有一个摊位,大人。正沉思于基督和基督的教义时,我就听到有人喊‘着火了!着火了!’许多人跑去看热闹或者救火,但是我并没有逗留多长时间。等到大火烧到了竞技场,然后又四处而起时,我就不得不为自己做打算了。” “你有没有看见谁把点着的火把扔到建筑物中?” “啊,我岂能什么都没看见呢,埃涅阿斯的孙子!我看到有人拿着剑在人群中劈出一条路来!我看到激烈的打斗,看到人的内脏在尘土中被踩踏。大人,你会以为是蛮族人占领了城市并正在杀人,大家以为世界末日到了,有的人大脑一片空白地傻站在那儿,等着火烧过来。有的人发了疯。还有的人恐惧地大叫。不过,我也看到了有人开心地手舞足蹈,因为这个世界充满了邪恶之人,大人,那些人不能领略你们温和的罗马统治,不能领略那些赋予你们权利去剥削他们的一切,并将他们的一切占为己有的公正法律。大家只不过是不知道如何对众神的意志妥协而已!” 维尼奇乌斯太专注于他自己的思绪中了,没有注意到那个希腊人的辛辣嘲讽。一想到吕基娅可能陷在那样地狱式的混乱中,在内脏被踩的街道上挤来挤去,他就吓得直哆嗦,所以,虽然他已经问了基隆这个老头儿十遍他可能知晓的一切,他情不自禁地又问了一遍。 “你亲眼看到他们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吗?” “我看到他们了,维纳斯之子!我看到了那个少女,那个善良的吕基亚人,还有贤者里努斯和圣人彼得。” “在大火之前吗?” “是的,在大火之前。” 然而这话听着有地方不对。维尼奇乌斯勒住骡子,瞪着那个希腊人,“你在那儿干什么?” 基隆有点乱了阵脚。和很多其他人一样,他以为罗马的终结也意味着罗马霸权和罗马势力的终结,然而他在这里,独自一人与一个罗马军团司令官对峙着,这个罗马军团司令官曾经威吓他,如果他继续监视基督徒,监视吕基娅和里努斯,他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是爱他们的呢,大人?”他问,“是的,我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凭什么不行?我至少是半个基督徒。皮浪教导我,善良比智慧更有价值,所以一直以来,我是越来越喜欢善良的人。除此之外,大人,我是一个穷人,你在安提乌姆时,我常常饿肚子。当埋头著书时,寒风吹过我空空如也的肚腹。所以我靠着奥斯特里亚努姆的城墙边儿坐着,基督徒们会在我的旧锡杯里丢上几个铜币。他们本身可能也是穷人,但是他们给穷人的东西比其他罗马人加起来的还要多。” 这话似乎不假,维尼奇乌斯感到满意,他没再问下去。 “那么你不知道里努斯在那里的哪一个地方咯?”他说话没那么咄咄逼人了。 “你以前惩罚过我的好奇心,大人。”基隆提醒他,“惩罚得很残酷。” 维尼奇乌斯没有说话。“大人,”过了一会儿,基隆吱声了。“那一次没有我,你不会找得到那位年轻的女士。假如我再次找到她,你会忘了我吗?” “你会得到一栋位于阿梅里奥拉,并且附带葡萄园的房子。” “谢谢您,附带葡萄园?谢谢!谢谢!啊,是的,附带葡萄园!” 他们此时正从梵蒂冈山旁走过,这座山因为火光反射而闪着暗红色。在表演海战的人工湖以北,他们向右转,一等穿过梵蒂冈草地,他们就到了河边,而等到过了河,他们就可以向弗拉米尼城门转弯了。 可是基隆却突然勒住了他的骡子缰绳。“大人!”他叫到,“我有一个主意!” “说吧。” “就在那里,大人,在雅尼库鲁姆山和梵蒂冈山外围,过了阿格里帕花园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大坑,大坑里的沙子和石子被挖走建造尼禄竞技场的地基了。现在听着,大人!如您所知,台伯河对岸区全是犹太人,他们近来对基督徒们一直态度强横。您还记得他们是如何在神圣的克劳狄乌斯时代引发骚乱,您还记得克劳狄乌斯最终是如何把犹太人给赶出罗马的吗?好吧,由于他们又回来了,并且觉得在神圣的奥古斯塔的保护下,他们是安全无虞的,他们便对基督徒们更加强横了。我就见到过!我可以发誓!没有法令是不利于基督徒的,至少目前还没有,但是犹太人却以各种名目向市政官去告发他们——说他们杀害孩童,把驴奉为神明,还传播元老院没有许可过的宗教仪式。他们还殴打基督徒,袭击他们的祈祷所,气势汹汹地追捕他们,基督徒们不得不躲着他们。” “你要说什么,基隆?”维尼奇乌斯不耐烦地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犹太人的庙宇在对岸区到处都是,大人,而基督徒们却不得不把他们的庙宇隐蔽起来。他们在空空的茅屋里聚集,在城墙外废弃的石场里聚会。那些住在对岸区的人就选择了一个我刚刚提到过的地方。既然罗马城在燃烧,他们一定会祈祷。假如我们到那里先看看,就会发现整群整群在地下的基督徒。所以我建议我们在这里停下,这就是我要说的话!” “但是你刚才还说里努斯去了奥斯特里亚努姆!”维尼奇乌斯喊道,他按捺不住地发了火。 “而你,大老爷,刚才还承诺送我一栋位于阿梅里奥拉,并且附带葡萄园的房子。”基隆反驳道,“所以,我要去那位小姐可能出现的地方找她。他们或许在火灾发生的时候就去了台伯河对岸区……他们或许和我们一样在城里绕圈子……我的意思是,里努斯在奥斯特里亚努姆有栋房子,不是吗?他也许想看看那栋房子是不是安然无恙,若是他们去了,那么我以佩耳塞福涅的名义向你发誓,大人,我们会在那些地下坑穴找到他们。或者听说他们的消息。 “你说的有可能是对的。”维尼奇乌斯点了点头,“带路吧。” 基隆不再多讲,他左转弯,向着山坡走去。 山坡把火景挡住了一会儿,所以他们突然陷入了阴暗之中,虽然四周的高峰上仍有火光显现。他们左拐穿过竞技场,迅速潜进一条狭窄的山谷里,山谷之中没有一丝光亮,不过维尼奇乌斯在山的另一头看见了发出亮光的灯笼。 “他们在那儿!”基隆哑声说道,“今天晚上,他们的人将比往常还要多,因为他们在台伯河对岸的所有祈祷所不是被烧掉了,就是正在冒烟。就像别的地方一样。” “是的。”维尼奇乌斯说。“我可以听见他们在吟唱。” 吟唱的声音透过一条凿进山侧的隧道传至他们耳边,灯笼一盏接一盏地消失在那个黑洞里。旁边的小路上冒出了更多悄无声息的人影。很快,维尼奇乌斯和基隆便发现他们和许多的其他人走在一起。 基隆牵走他的骡子,叫住一个从附近走过去的瘦个子。 “看着我们的骡子,好吗?”说着,他把缰绳塞到他手里。“我是基督的牧师,也是一位主教。你会得到我的祝福,你的罪孽也会受到宽恕。” 然后他又回到维尼奇乌斯身边。 片刻之后,他们和其他一帮人挤到了洞口。他们沿着一条黑黑的勉勉强强被手提灯盏和小小的手提灯笼照亮的隧道行进,最后走到了一个宽大的石洞里。 这里一定就是采集竞技场铺路石板的地方了,因为洞壁是用新开采的石头砌起来的。这里亮着火把、手提灯盏和灯笼,这里的照明更好一些。维尼奇乌斯能看见一堆跪在地上,手臂高举的人。他四处瞧也没有看见吕基娅,里努斯和使徒彼得,倒是他身边所有人的面孔都有一种肃穆感。有的人脸上显出的是害怕。有的人脸上显出的是希望。所有人都心怀期冀,静无声息。火把的光芒映在一双双往上看的眼睛的眼白上。白得和石灰一样的额头上是一颗颗汗滴。有的人唱着赞美诗,有的人拍打着胸脯,还有的人喘着粗气叫着耶酥的名字,仿佛发了高烧似的。显然,他们在期盼着特别的事情随时随刻地发生。 随后赞美诗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到无声无息。 克里斯库斯——维尼奇乌斯想起来,他住在玛丽娅家时见过的——突然出现在集会会众上方洞墙上的一个壁龛内,壁龛上原来的巨石被移走了。他面色苍白,肃正,狂热,又一脸审判的神情。在若明若暗的气氛中,他草草说完了祝福的话,仿佛半疯半颠了一般。所有的眼睛全都急切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盼望着一些彭舞和抚慰的言语。但是大家听到的却是气急败坏的,带着浓厚凶恶预兆的言辞。 “悔悟你们的罪恶吧!”他的声音振聋发聩。“时不我待,神已经将他仇恨的火焰射向那座杀孽与堕落的城市!他审判的时刻即将来临,毁灭和愤怒的时刻即将来临……主说过,他会再来,现在你们就会看到他了!然而,这一次,他不会作为一只献祭的恙羊到来,不会用他的鲜血来救赎你们的罪恶,他将以一个可怕的审判官的身份到来,他会将有罪的人和不信教的人扔进永远的黑暗中!世界要遭殃了!有罪的人要遭殃了,他们不会得到任何怜悯,我看见你了,基督!我看见你了!星辰如雨水般砸向大地,大地开裂,颤动,死者复生,你在复仇天使团的号角声中,在雷声和闪电中到来……我看见你了,基督!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他停了下来,侧耳聆听,眼睛空茫茫地对着某一幅恐怖的,只有他能看见的大场面。接下来,洞穴里开始响起一声深沉的,来自地底的雷声,雷声一声接着另一声,持续不停,就像鼓点一样。在熊熊燃烧的那座城市里,在整条整条的街道上,被烧得精光的建筑垮塌,垮塌的轰然巨响传到地表深处。大多数集会的基督徒们把这当作了世界末日的超凡声响。对第二次降世的信念和对末日审判的期望在他们的现实生活中占据了重要地位,以至于罗马在一场滔天大火中毁灭成了他们最需要的证据。 对神的惧怕震慑住了他们所有的人。“审判日!”尖厉的声音叫喊道,“审判日来了!” 有些人以手捂脸,认定了大地会在他们身边裂开,地底的野兽和怪物会从深渊里跃出,把有罪的人全部吞到肚子里。 “发发慈悲吧,基督!”他们喊道,“发发慈悲吧,救世主!” 有的人捶打着胸脯,承认自己的罪孽,或者是扑到别人的怀里,以便在最后一刻来临时,身边还有个爱着自己的人。但是在那里,也有一些人显得毫不惧怕,他们的面庞上闪耀着神秘的微笑,脸色因为欢乐而绽放光彩,就好似他们即将升入天堂。有的人陷入宗教的迷醉中,叽里咕噜地发出奇怪的声音。“沉睡的人呐,醒来吧!”从洞穴深处的黑暗中传来一声轰鸣,克里斯库斯叫道:“注意了,见证他的降临!” 时不时地,每个人都感受到一种深隧的静谧,仿若在无声无息的期盼着有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有一次,远处倒塌建筑的雷鸣声——似乎是整个城区里的所有建筑坍塌的轰鸣声,回响在突然的静寂中,接着,呻吟声、叫喊声和祈祷声又再次爆发了。 “发发慈悲吧,救世主!” 克里斯库斯再次叫道:“抛弃你们在俗世的利益,因为很快你们脚下就会没有一寸土地!放弃你们的爱人吧,因为主不会对那些爱妻子和子女比爱主更多的人展露一丝仁慈,诅咒那些在乎神的创造物比在乎神更多的人。有钱有势的人要遭殃了!耽于肉欲享受的人要遭殃了……男人,女人和孩子要遭殃了! 轰隆隆的晃动声使采石场震荡摇摆,这次的威胁比前面的都大。每个人都跪倒在地,双臂打开成十字架的姿势,以此抵挡妖魔鬼怪。喘气声,“耶酥,耶酥”的惊恐低语声,还有孩子们的哭泣声此起彼伏。 接着,一道平静的声音从那群黑暗、伏倒在地的会众们的高处响起:“祝你们平安!” 那道声音属于使徒彼得,稍过片刻之后,他走进了洞穴里。听到他的声音,所有的惧怕都散了,就仿佛惊慌的羊群看见了牧人,心神安定下来。他到的地方,周围的人都站了起来,那些挨得离他近的人围拢过来,跪在他的膝下,恰似在寻求遮蔽一般。 “打起精神来!”他说道,对着他们伸出双手。“你们为什么这么忧愁?你们谁能猜到最后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是的,主用大火惩罚了巴比伦,但是你们通过洗礼洗出了清白,经由羔羊的血得到救赎的你们只会找到仁慈,当你们的最后一刻来临,你们会念着他的名字与他同行。祝你们平安!” 在听闻了克里斯库斯严苛和毫不留情的说辞后,这些话就如同甘霖一般抚慰了聚会的信众。神对他们的爱使他们觉得安心,他们不再心惊胆战地瑟缩。 这才是他们景仰和爱戴的基督:比起任何一个人类可能具有的邪恶之心,这位温和耐心的羔羊的慈悲之心都强百倍以上,他更不是一位严酷无情的法官。他们全都平安了。希望和感激充盈着他们的内心,振奋着他们的精神。“我们是你的绵羊!”他们叫道,“带我们去你的草原!” “在复仇的时候,记得不要把我们丢下!”那些挨着他,跪在他脚边的人喊道。 维尼奇乌斯加入了他们,他抓住他破烂的斗篷衣襟,向他叩首。 “帮帮我,夫子,”他说。“我在烟与火中找她,在人海中找她,可是我哪儿也找不到她,我相信,我相信你可以再次将她交给我。” 彼得把手放在那个年轻人的头上。“相信我,跟我来。”他说。 第五十四章 罗马继续燃烧着,马克西姆竞技场分崩离折,成为废墟;不久之后,整座整座的街区,整条整条的街道沦为碎石瓦砾。每一次塌陷崩塌之后都是飞冲入天的一根根火柱。虽然有了一些试图阻挡火势、扑灭火情的作为,大风还是一直刮个不停,带着从海上生成的飓风力度,裹挟着火苗,带着滚烫的炭屑和焦黑的余烬,吹向卡埃利安山,吹向埃斯奎琳山和维米纳尔山。 第三天时,提盖里努斯从安提乌姆赶来,他下令把位于埃斯奎琳山山坡附近的民宅作为防火屏障。然而这法子不过是个用来挽回城市残余的权宜之策。已经烧起来的一切都是无法挽回的。也是时候来决定如何处理这场灾难造成的其他后果了。随着罗马被焚,数之不尽的财富化为乌有。罗马居民拥有的一切都在大火中化作虚无,成千上万做了乞丐的人扎营在城墙之外,没有东西可吃。在城内,大量库存的食物被烧掉,而随着政府职能陷入混乱和瘫痪,也没有新的食物进来。到了第二天,绝望的百姓饥肠辘辘。直到提盖里努斯担负起灭火的责任时,才有放粮的命令发往奥斯蒂亚,但与此同时,无产者们开始变得危险了。 成群的妇女包围住了提盖里努斯设在阿皮亚区里作为临时行邸的宅院;她们从早到晚地吼叫着要面包,要住处。从萨拉里亚大道和诺门塔那大道之间带有围墙的大营里,整个禁卫军部队倾巢而动,前来维持秩序,但是他们勉勉强强地才把人群挡住。有的地方,受过严格训练的雇佣兵和怒冲冲的,有武器在手的平民们对阵,竟只是为了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有的地方,手无寸铁的百姓们指着燃烧的城市喊道:“那还不够吧?难道你们要把我们也杀了才甘心吗?” 他们将厉声咒骂雨水般地投向恺撒,投向达官贵人和禁卫军长官的士兵。随着时光流逝,他们的怒火每一分钟都在高涨。晚上,看到沿着城墙闪烁的数以千计的宿营营火时,提盖里努斯还以为那是敌军攻城的火光。 在他的命令下,磨好的面粉,以及在国境之内能获取的每一条烤面包装都运成车,不仅仅是从奥斯蒂亚,还从周边的所有城镇和乡村运来,这些引发了截至当前最为混乱的骚动。第一趟车队到达市场时尚是夜晚,但是饥饿的百姓推倒了阿文丁山山麓的主城门,刹那间抢走了所有的供应。那是在熊熊大火的红色火光下,一副地狱般的场景:平民百姓们就像发狂的野兽似地为了每一条面包而大打出手,他们的把一堆堆的面包踩在脚下,而在粮仓和德鲁苏拱门、日耳曼尼库斯拱门之间的整个区域内,地上散落着被抢的面袋,变得如雪般洁白。哄抢一直持续到士兵们占据了周围的建筑并向人群发射弩枪和弓箭为止。 自打布列努斯和高卢人放火焚城之后,罗马就再未经受过这样惨绝人寰的灾难,而就算是那一次灾难也远远没有这一次的恐怖。至少在布列努斯手里,卡皮托尔神庙逃过了被毁灭的命运。这一次它却被焚烧,被围在了火场之内。大理石实际上并没有燃起火焰,不过在晚间,当风将火焰吹开时,山顶之上雄伟壮观的神庙露出了容貌,朱庇特神庙门廊之下的一排排圆柱弯曲变形,发出如烧红的煤块一样的火光。再者,布列努斯那个时候,罗马的人口是同宗同族的单一整体,纪律严明,忠城于他们的神明和城邦;可如今呢,在城墙周边扎营的无数奴隶和自由民叽哩呱啦地说着世上的各种语言,不受任何公民自豪感和公民责任的约束,随时准备在受到自身需要的压迫和挨饿的时候推翻政权。 这场大灾难的强度在某些情况下成为了一种限制,可怕得打消了暴民们蠢蠢欲动的意图,把他们唬得一愣一愣地不知所措。火灾之后,瘟疫和饥荒必然随之,其破坏性也可能极大,尤其是灼灼酷夏使得境况坏得不能再坏。被太阳和大火烤热的炽烈空气中使人无法呼吸。 夜晚也带不来解脱。恰恰相反,夜晚造就出了属于它自己的地狱,尽管夜晚至少把分布在城池四周,热得透不过气来的人海给掩藏了。白昼涂抹出的是一幅鬼魅似的画卷:广袤的大都会在群山间喷发出烟雾和火焰,犹如一次壮观的火山爆发;而拖拖沓沓地一直蔓延到阿尔班山那么远的地方的是一望无垠的,数不清的营帐:有单坡茅屋,有帐篷,有篝火,有牛车,有独轮车,有肩舆,有临时板房和用树枝扎成的简陋住所,在穿不透的灰尘和烟云苟延残喘。无情的七月骄阳就如同着了火,在喧喧嚷嚷,大喊大叫,威胁咒骂,心中满是惧怕和憎恨的人群之上红通通地照耀着。 这是一道令人作呕的人类大杂烩,大部分人处在他们最为狼狈不堪的时候。在遭遇悲惨命运时,男人,女人和孩子没有了差异。建立罗马的奎里特斯人直系后裔为了空地与希腊人,与头发蓬乱,浅色眼珠子的北方人,与阿非利加人和亚细亚人动手动脚。罗马公民,奴隶,获释奴,角斗士,小商小贩,艺人,农奴以及士兵聚成了一片人海,犹如海浪,冲涮着一座燃烧着的岛屿。 各式各样的传闻涤荡着这片人海,就如同风吹浪花拍击海岸。有些传闻是好的,有些传闻则凶险不吉。有人声称,市场上会堆积起大量的谷物和衣物以作免费派放。有的人则坚称阿非利加和亚细亚的所有行省都将因恺撒的旨令而受到洗劫,搜刮来的财富将平分给罗马的每一个人,以便人人都可以盖一座他自己的房子。不过也有传言说所有高架渠里的水都被投了毒,因为尼禄想把百姓赶跑,把罗马变成一座空城,那样,他就可以搬去希腊或者埃及,在那里统治世界了。 每一个谣言都像闪电一样在百姓中间迅速传开;每一个谣言都有轻听轻信的支持者,因而引发了一轮轮的希望,怒火,恐惧或者气愤。终于,一种狂热控制住了数以千万的聚集者,基督教信仰大火将自天而降催毁世界和末日已近,这个信仰每天都在这群异教神诋的崇拜者中吸纳新的皈依者。人们不是没了主见,就是麻木不仁、不抱希望地瘫坐着。有的人看见众神在镶着红边的云彩间俯视着凡间的生命走到尽头;他们不是诅咒众神就是张开双臂向他们哀求怜悯。 此时,士兵们继续拆除埃斯奎琳山和卡埃利安山边缘和台伯河对岸区内的建筑,因此,大部分城区得以幸存。然而城内最主要和最富奢的区域,以及几个世纪以来通过凯旋的征战累积起来的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大量的财富,雄伟的神庙,最为珍贵的罗马历史和光荣的纪念物全都毁于燃烧的废墟中。据估计,只有少数远离城中心的几个区会躲开灭顶之灾,数以千百万计的人将流离失所。 随后,一条新的流言在无家可归的民众中疯传。据说士兵们并没有扑救任何一座着了火的建筑,所谓的防火屏障只不过是确保罗马城不着痕迹地消失的另一种手段而已。提盖里努斯在每一份奏折里都恳求恺撒抓紧行程,以便他的出现可以安抚绝望的人民,但是尼禄却玩兴正浓,惟有大火包围住了巨大的国宾馆,即罗马城给来访的贵人们下榻的驿馆时,他才启程。之后,他就以他的庞大随驾人员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行进,好不错过这场大火的高潮。 第五十五章 火烧到了诺门塔那街,火夹着风吹向了拉塔路和台伯河,火扫荡了卡皮托尔神庙的四周,包围了牲畜集市,又呼啸着返回了帕拉丁山,催毁了之前错失过的一切。提盖里努斯集结起所有的禁卫军,为尼禄即将驾临做准备,他还派出一个又一个信使,向他保证等他最后到达时,场面将是最壮观的时候。 然而尼禄想晚上抵达罗马。那时候他会看到一副最让他满意,最让他充满灵感的城市灭亡图。怀着这个想法,他在阿尔班湖附近停留了下来,练习种种姿式、表情和动作,他把悲剧作家阿里图鲁斯召至他的帐篷去辅导他,和他激烈地争辩,在对天大喊时,他是该双臂向天呢,还是一臂向天,另一臂手拿长身垂在身侧。有问题的诗行是“啊,神圣的城市,宙斯婴儿时避祸的所在,人们曾以为你会比伊达山存在得更加久远,更加不朽与永恒。”而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问题。 他在夜幕降临,踏上行程中的最后一段路时仍然对这行诗拿不定主意。脑子里想着那一刻的悲剧气氛和对艺术真实性的要求,他向佩特罗尼乌斯询问是否应该在这里插上几句亵渎神明的激烈言词。 “我的意思是,”他辩解道,“普里阿摩斯这时诅咒众神不是自然而然的吗?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世代承袭的国土被毁灭的人,从他的嘴里冒出那样的粗话,不是自然而然的吗?” 终于,接近子夜时,尼禄率领着由朝庭大臣,元老,贵族,骑士,获释奴,奴隶,女人和男女幼童组成的庞大随行队伍到了城墙附近。 一万六千名禁卫军按照全面作战的阵型围在了他身边,以保证他的安全,将愤怒的民众隔离在合理的距离之外。民众呼吼着,嘶叫着,并且对他狂咒滥骂,但却不敢真的袭击他。事实上,在最恶劣和最低贱的贱民们中间,在那些没有东西可在大火中失去,一切所得都来自于期盼中的大量免费粮食,免费橄榄油,免费衣物和值钱的馈赠的人中间,甚至响起了一阵掌声。 在提盖里努斯的命令下,大量号角和战鼓嘟嘟响起,最终掩盖了所有的叫喊声,咒骂声,嘶喊声和掌声,尼禄在奥斯蒂亚城门前驻足了片刻。 他感慨道,“无家可归之民们,我,你们无家可归的统治者,来了!啊,这个夜晚,我这颗不幸的脑袋将在何处安枕?” 他爬上德尔斐尼斜坡——一段蜿蜒曲折的,通往卡皮托尔神庙的神圣道路上的其中一段,然后登上为了踏上阿皮亚高架渠顶端而修建的阶梯。低他一头的是所有的达官贵人和一班拿着齐特琴,长笛和其他乐器的乐师。 他们全都摒气凝神,注视着恺撒,等待听他吟唱出一些令人难忘的语句,他们会为了活命而竭力记住这些语句。可是他却默不作声地站立着,不发一言,身披紫色托加,头戴黄金桂冠,庄严肃穆地瞪视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当特尔普努斯把一根黄金长笛递给他时,他抬眼看向漫天大火,像是在寻找灵感。 远处,百姓们在对他指指点点:他是这个悲剧性晚上的血红色幽灵。在离他远远的地方,火焰像蛇一样吐着信子,罗马最神圣的遗产化作了一堆灰烬。厄万德始建的赫拉克勒斯神庙如同一支巨大的火炬被烧掉了,同样烧掉的还有这座城池的创始之神朱庇特的神庙,以及罗马的第六世国王塞尔维乌斯·图里乌斯为卢娜女神建造的神庙,以及第二世国王庞庇里乌斯·努玛的宫殿。被烧的还有为了所有罗马的家宅保护神维斯塔而建的圣殿。卡皮托尔神庙在熊熊烈焰下绽放红光。给予罗马灵魂的全部历史过往被烧光了,而手持长笛的恺撒端着一副悲剧演员的面孔站着,丝毫不把他罹难深重的国家放在心上;他的心弦完全转入到如何站立上,转入到他吐出的每一个字的节奏上,转入到如何最好地描述他面前的那场灾难,以便赢得最大的敬意和最热烈的掌声上。 他憎恶这座城市。他厌恨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他沉迷在终于能够看见和他的作品相类似的悲剧中。这个蹩脚诗人喜出望外,这个吟唱者觉得自己受到了启发;这幅吓人的场面令这个寻求刺激的人大饱眼福,他心中暗想,与这座庞大城市的毁灭相比,特洛伊的败落也不算什么了。他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一边是罗马,是像柴火堆似的焚烧着的世界之王,一边是他站在一座高架渠的顶上,手持一根金笛,被所有人看见并敬抑,高贵庄严且能歌善舞。在他脚下,在黑暗里的某个地方,有一群人在鼓噪翻腾,就好似远处的暴雨般!可是随他们去好了!百姓算个什么玩意儿?百年稍纵即逝,千载风过无痕,但人类将记得在这个奇妙的夜晚吟唱特洛伊败落的诗人,并向他致敬,荷马在他面前算得了什么?除了手拿一管长笛的他,谁能是阿波罗? 他抬起胳膊,吹响一个音调,并以普里阿摩斯的悲叹口吻吟道:“啊,我父辈的家园,我最宝贵的摇篮!” 在野外,在大火排山倒海的咆哮声,以及远处山下平原上聚集的千万人的怒吼声映衬下,他的声音似乎莫名地虚弱,苍白和无力,伴奏者的声音则更像是苍蝇的嗡嗡声一般。然而,集合在高架渠上的元老、官员、达官贵人门却怀着默默的敬意低垂着脑袋。他唱个不停,极力唱出更悲伤的音调,合唱团反复唱着最后几行,他则趁机换气。之后,他用阿里图鲁斯教给他的动作,甩掉了肩上那件垂坠于地悲剧作家穿的斗篷,又拔弄着里拉琴的琴弦继续歌唱。当唱至他所作诗篇的结尾时,他开始了从面前的场景中寻求崇高类比的即兴表演。他肉乎乎,红通通的脸庞颤动并且开始扭曲,都城被毁没有令他产生丝毫动容,反而是他自己哀婉动人的表演震憾了自己。他陶醉在自己的歌声中,任由长笛从他的手中脱落,跌落到地上,他悲痛地把斗篷披到身上,保持纹丝不动的姿势,仿佛他已经变成了一块石头,就像帕拉丁宫的前庭里的尼俄柏(1)悲剧雕像那样。 一阵鸦雀无声的静默后,雷鸣般的掌声哗哗响起,而民众那边回应的则是愤怒的吼叫。那边再也没有人会怀疑,就是恺撒下令烧的罗马城,只为了造出一副他可以歌颂的场面。可是尼禄却仅仅将他伤心的眼神投向那些达官贵人,像一个被冤枉了的,受到了深深伤害的人那样无可奈何地微笑。 “看看罗马人是怎么评价我和我的诗歌的吧。”他叹息地说道。 “刁民!”瓦提尼乌斯嚷道。“让禁卫军把他们抓起来,主上!” 尼禄稍稍思索了下,然后转向提盖里努斯,“我能信赖军队吗?”他问,“他们会忠心不改吗?” “是的,圣上!”那个禁卫军长官向他保证。 “你可以信任他们的忠诚。”佩特罗尼乌斯冷冷地说,“而不是他们的人数。站在你现在所在的位置别动,因为这里更加安全。不过必须采取措施安抚这些人。” 塞涅卡和执政官李奇尼乌斯表示赞成。此时山下民众的怒气更盛了。人们拿石头,帐篷支架,从马车上抽下来的木板和他们能找得到的随便什么铁器来武装自己。不一会儿,几个千夫长和百夫长上山来报告,说聚集的民众严重冲击了他们的队伍,禁卫军们保持队形的困难非常大,由于没有收到攻击的命令,他们不知该怎么办。 “呀,众神呀!”尼禄说。“好一个夜晚!一边是大火,一边是来自人海的怒火!” 他立刻开始寻找描述此时的险状的最佳比喻,然而他所看到的周围那些苍白的面孔和焦灼的眼神突然吓住了他。 “给我一件带风帽的黑斗篷!”他叫道,“真的要打起来了吗?” “主上,”提盖里努斯打着颤音说,“我已经尽力而为了,但是形势变得危险起来了……对百姓们发话吧,圣上,许诺给他们些什么!” 可是尼禄却并不想离百姓们再近了。“我?”他演戏似地叫喊道,“你想让皇帝亲自和贱民说话?找别人代我做吧,谁来做?” “我来吧。”佩特罗尼乌斯平静地说。 “那么去吧,我的朋友!你总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出现……去向他们许诺你能想到的一切!” 佩特罗尼乌斯把目光转向尼禄的随驾人员,他的眼神介于无动于衷和不屑一顾之间。“你们,”他冷静地说,“这些正好在这儿的元老们……还有皮索,涅尔瓦,塞内奇奥……跟我来!” 他缓缓走下高架渠,那些他让跟上的人也犹豫不定地下了高架渠,不过他们很快从他的镇定中获取了勇气,一踏上高架渠的拱门下的坚实土地上,他就下令立刻给他牵一匹白马过来,他只拿着一根走路时偶尔用用的,芦苇竿一样的象牙手杖作为武器。他上了马,带领他的队伍穿过禁卫军兵团的重重队列,走向在黑暗中吼叫的广大民众间。 走近他们后,他在他们中间勒马前行,在火红的光亮下,他从四周看到的尽是些握着各种武器的拳头,怒冲冲的眼睛,汗晶晶的面孔和大呼小叫,泛着白沫的嘴巴。疯狂的波浪在他四周缠绕扑打,在他们的外圈是一片打着漩涡的大海,大海里是一张张快速变幻、动来动去的吓人面孔。 他打马走进密密匝匝的,大吼大叫的贱民中。支架、马车、链条、草叉甚至还有剑在他的头顶舞动着,凶狠的拳头挥向他和他的马鞍。但是他仍旧不为所动,无动于衷,不屑一顾地向前挤行,往怒气冲冲的民众中越走越深。隔一会儿,他就用他的象牙手杖劈向某个特别顽固的家伙,仿若这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群人,通过这一劈,他劈出了用严厉和期待的方式能同样逼出来的路,而这份泰然自若的镇定开始令百姓们不解和讶然,接下来他们就认出了他。 “佩特罗尼乌斯!佩特罗尼乌斯!是裁判官!”好几个声音叫道,随后,他的名字便在周边隆隆回响,“佩特罗尼乌斯!佩特罗尼乌斯!” 随着这个名字向人群中更远的地方散去,那阵疯狂漩动的愤怒面孔开始不那么危险了。吼叫声中少了一些凶猛之气。这位高雅的贵族从没有谄媚过平民大众,但他却早就是达官贵人中最受百姓喜爱的一位了。他因乐善好施而名声远扬。这种名声在统治阶级中并不显山露水,而贱民们则把他当成了百姓的朋友。自打佩达尼乌斯·塞古都斯事件,他开口反驳嗜杀的市政管把所有奴隶都处死的血腥判决起,他便大受欢迎。从那时起奴隶们尤为爱戴他,随时准备敬奉他——一如受压迫和受残酷虐待的人敬奉那些对他们显示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同情的人。好奇心在这个特殊时刻也起了作用,大家都以为是尼禄派他做他的发言人的,他们想知道恺撒都说了什么。 他脱掉身上那件标志着高贵出身的白袍紫边托加,并且开始在头顶上转悠着,示意他有话说。 “静一静,静一静!”立即有声音开始叫喊,广大民众渐渐安静下来。他正了正身形,抬起脑袋。 “公民们!”他坦然而又坚定地说着,强有力的声音传至远处。“你们这些离我近的人,把我将要说出的话转告给那些听不见的人。我想让你们的行为举止有个人样,不要像竞技场里的野兽。立刻传话!” “我们听着呢!”百姓们尖叫道。“我们听见你的声音了!” “那就听着!城市将会被重建,从头到脚地重建。路库鲁斯花园,梅塞纳花园和尤利乌斯·恺撒花园以及阿格里帕花园将交由你们,任你们随时使用,从明天起会有免费的玉米、免费的葡萄酒和橄榄油派发,份量多得能让你们每一个人撑得直打嗝!然后恺撒会为你们举办世人从没有观看过的比赛,还有礼物和宴会。火灾之后的你们将比火灾之前更加富有!” 他听到周围传来一片低沉的,怒气冲冲的嘟囔声,宛如石子射向湖面时荡起的阵阵涟漪,从中心向四周扩散,随着讲话传到离他太远听不见他声音的人那里,叫喊声响起来并渐渐高涨。有的人仍然怒火未消,有的人则表示赞许,乍然间,所有受压抑的怒火,暴躁和希望全部汇成了整齐划一声动震天的怒吼。 “给我们面包和角斗比赛!” 佩特罗尼乌斯把托加裹到身上,静坐着听他们怒吼;身着一身雪白衣衫的他宛若一尊大理石雕像,岿然不动,漠然疏离。可怕的嚎叫声越来越响,此时比大火的声音还要高,从这群有着无数人的民众最边远处爆发,回荡至它最深最暗的中心。 “面包和角斗比赛!” 但是恺撒的传旨人显然还有话要说,因为他坐在马上等着。他举起手示意大家噤声。 “你们会得到面包和角斗比赛!”他倨傲地言道。“这是你们恺撒的承诺。现在,为给你们饭吃,给你们衣服穿,为你们可怜可悲的脑袋提供片瓦遮头,并且填满你们破了洞的钱袋的人喝彩吧!然后就去睡觉吧,你们这些贱民,因为太阳不久就要升起来了!” 他策转马头,走出人群,向着禁卫军骑去,用象牙手杖轻轻拍打路上那些人的头和脸。走到高架渠脚下时,高架渠顶上似乎有另一波动乱即将爆发。尼禄的朝臣们听不清楚百姓们要求面包和角斗比赛的怒吼声,他们把这看成了新一轮的怒潮,达官贵人们几乎惊慌不已。没有人预计到佩特罗尼乌斯活着回来,所以,一瞅见他,尼禄就跑到台阶口那儿去迎接他。 “如何?”他脸色怕得发白地问。“那里现在情况怎样?他们在做什么?发生争斗了吗?” 佩特罗尼乌斯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要用更清新的空气来塞满他的肺似的。 “以波吕克斯之名起誓。”他拉长了调子说“他们淌着汗,散发着恶臭,那就是他们在做的事情,谁给我拿一些嗅盐来,我要晕了。” 他转向恺撒。“我许诺了他们粮食,橄榄油,使用花园和看几场比赛。”他说,“他们又全部景仰你了,你可以听到他们的喝彩声,你从没有见过那么丑陋,皲裂的嘴唇!”他微微耸了耸肩。“众神呀,这些平民百姓可真臭!” “我都让禁卫军做好准备了!”提盖里努斯极力想把某些功劳往自己的身上引。“要是你没能安抚住他们,我就会让他们永远都开不了口,真可惜,恺撒,您没能让我出动必要的武力。” 佩特罗尼乌斯镇定,鄙视地瞟了他一眼,好似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目前位置没有任何损失。”他耸肩说道。“也许明天你找得到机会。” 但是恺撒却谁的话也没有听。“不,不,现在一切都了结了。”他说。“我会将公园对他们开放并且下令放粮,谢谢你,佩特罗尼乌斯!我会给他们看比赛的!我还会把我在这里唱给你们听的赞诗付诸公开表演。” 恰在此时,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把手搭在佩特罗尼乌斯的肩上,直到放松和感恩的情绪有了平息的时间。 “不过,你对我说实话。”他转到了一个永远和他有关的话题上。“对作为史诗歌唱家的我,你是怎么看的?” “我认为你无愧于此时此刻,正如此时此刻无愧于你。”佩特罗尼乌斯平静地说,直直地看向火景。“不过让我们再多看一会,和我们所了解的生活说再见吧,永别了,古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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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宙斯爱上的第一个凡人。她因为自己子女众多而得意忘形,冒犯神灵,最终子女被杀,唯剩一女,丈夫也因此自杀。最后,她自己被宙斯变成了一块黑色大理石,象征她泪水的泉水从石中汩汩流出。 第五十六章 与此同时,在这座燃烧的城市另一端,使徒彼得的话安抚住了受到惊吓的基督徒们,他们全都狂热地相信的审判日似乎并没有直接了当地降临到他们头上,世界末日不会偏偏在那个时候到来。 他们开始觉得,也许,在见证神对尼禄的罪恶进行惩治,并且见证神对他们自己的罪恶进行惩治之前,他们可以活着看到尼禄——这个他们认作是反基督之人——统治的终结。他们有了更多勇气,祈祷结束后,他们开始离开山洞,四散分开,回到他们的临时居所,甚而是返回台伯河对岸区。风向在那里做过改变,曾在各个相距很远的地点放的火又扑回了台伯河,火灾破坏范围没有进一步扩大。 彼得也与维尼奇乌斯和跟在他后面的基隆离开了采石场,在穿越地下通道里又长又黑的迷宫时,他默默地祈祷着。年轻的军团司令官不敢打断他的祈祷。他不言不语地走了一会儿,尽管他一直用眼神无声地祈求,焦急地浑身直颤。 然而没有方法对使徒发问,一直有人在通道里围拢着他,亲他的手或是亲他的袍襟,母亲们把孩子伸过去递给他,另有人跪在暗黑的通道上,把手里的灯笼举过头顶,求他赐福,还有许多其他人在他们走过去后高声歌唱,直到来到外面平坦的空地上,彼得才面对熊熊燃烧的城市,划了个十字为其祈福。然后,他转身对着维尼奇乌斯。 “别担心,”他对他说,“这里离劳工的茅屋不远,在那里,我们会找到里努斯,吕基娅和吕基娅的忠诚仆人,基督决意将她许配于你,他为你保全了她。” 这时,维尼奇乌斯的身子晃了晃,他不得不扶住一块大石头,从安提乌姆一路狂奔,在城外的艰难行进,以及在烟雾呛人的滚滚热浪中对吕基娅的找寻消蚀掉了他的力气,而睡眠缺乏和极度的焦虑更是拖垮了他,听到他的珍爱之人就在附近,听到自己即将见到她,他的最后一丝力气几乎也化掉了,他感觉是那么虚弱,虚弱得滑倒在使徒的脚下,他不发一言地抱住彼得的双膝并保持着那样的状态,说不出话来。 可是使徒却拒绝了任何对他个人的感激和崇拜。“你感激和崇拜的人必须是基督!”他说,“而不是我!绝不是我!” “多么伟大的神呀!”基隆在他们身后说道,“但是我们刚才放在那边的两头骡子怎么办?” “起来,跟我走。”彼得说,说着他拉起维尼奇乌斯的手。 维尼奇乌斯站起身,在大火的红光映衬下,他的眼内有泪光闪烁,他的脸孔因心潮起伏而显得苍白,他双唇微动,恍若在祈祷。 “我们走。”他低声说。 “可那两头骡子怎么办?”基隆又问了一遍。“比起走路,也许先知更愿意骑着骡子?” 维尼奇乌斯不由得停下来思考答案,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正如使徒所说,采石工的茅屋离这里就巴掌远的距离。 “把它们还给马克利努斯。”他对基隆说。 “大人,恕我提醒您那套阿梅里奥拉的房子。”基隆激发着这个年轻人的回忆。“面对这么一场恐怖的灾难时很容易忘掉一些杂事。” “你会得到房子的。” “我从未对此有过怀疑,庞庇里乌斯·努马的伟大子孙!但是既然使徒听到了你的承诺,我就不再另提房子会附带葡萄园了。祝您平安,我稍后来找您,大人,祝您平安!!” “也祝你平安。”彼得和维尼奇乌斯同时回答他。 随后两个人便向右转,朝着沙坑走,而基隆则左转,向城内走。 “夫子,”维尼奇乌斯一边走一边说,“为我施洗吧,那样我就可以真正称自己为基督徒了。我用我灵魂的全部力量爱着他。洗去我的罪恶吧,因为我的心做好了准备。主让我做什么我就会做什么,除此之外,你也可以对我说我要做什么。” “像爱你的兄弟一样爱所有的人。”使徒告诉他。“这是侍奉主的惟一方式。” “是!我现在明白了,我的内心深处也感觉到了,孩提时我就信仰古老的罗马众神,但是我从未爱过他们。然而我却爱基督,为他献身,我万分高兴。” 他注视着头顶上红通通的天空,一股激扬的豪情油然而生,“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神!”他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他是慈悲和怜悯的神!哪怕是整个世界,而不仅仅这一座城市烧成了废墟,我也依然会崇拜他,做他的真理的见证者。” “他会祝福你和你的爱人。”彼得下了结语。 他们拐进另一条山道。山道的另一头有一簇摇曳的微光。 “那就是采石工的茅屋了。”彼得指道。“我们试图穿过台伯河回去时,里努斯病倒了,那里就是我们住的地方。” 不久之后他们到了那里。 这个茅屋事实上是从那条狭窄的死路尽头挖出来的一个洞。一面泥浆和芦苇打成的墙遮住了洞口。洞门关闭,不过茅屋内的火光可以透过窗户孔看见,一个大个子从他面前的阴影中冒了出来,问他们是什么人。 “基督的仆人。”彼得说。“祝你平安,乌尔苏斯。” 乌尔苏斯屈身抱住使徒的双膝,接着他便认出了维尼奇乌斯。 “你也在这里吗,老爷?”他问,很开心见到他。像一个忠诚的仆人那样,他搂住这个司令官的腰,亲了亲他的手,“感谢羔羊,你把欢乐带给了卡琳娜。” 他向后退,打开了门。他们进了屋,里努斯抱病躺在一张草垫上,他脸庞消瘦,额头黄得像一块老象牙,吕基娅手持一串小鱼坐在炉前,显然,她是在做晚饭。以为进来的是乌尔苏斯,并且忙着烤鱼的她没空抬头观瞧,她没有留意他们。可是维尼奇乌斯却走近她,念着她的名字,对她伸出双臂。这时候她跳了起来,又惊又喜,脸上浮上一抹红晕,一句话不说地跑到他敞开的怀里,仿佛一个走失的孩子,在数日的害怕和劫难后突然找到了她的父亲或母亲。 若是她因奇迹而得救,他会表现出的感情,也就是这么深刻了,他一把抱住她并将她紧紧搂在胸前。他松开怀抱,两手捧住她的脸,手指抚向她的双鬓,将脑袋枕在她的大腿上,幸福地问候她,爱恋她。他明白他的欢乐和他的好运气和爱情一样无穷无尽。 他开始向她讲述他从安提乌姆来的一路狂奔,讲述他是如何在漫天烟雾的城外和里努斯的家中寻找她的,讲述他那段时间对她是怎么担惊受怕,讲述他经历了怎样的痛苦,直到使徒告诉他她在哪儿时,那痛苦才停止。 “可是现在我找到你了。”他说,“我不会再丢下你,不会把你丢在大火里,丢在那边的疯狂人群中。人们在城外互相残杀,奴隶们变得狂妄。到处是谋杀和抢劫。神只知道会有什么别的灾难会降临罗马。但我会救你,最亲爱的,救你们所有的人。听着,我的爱,你们何不全跟去我安提乌姆呢?我们会在那里找条船,坐船去西西里,我的房产就是你们的房产,你明白的,我的庄园也是如此。现在听我说!在西西里你能找到奥路斯和彭波尼娅,我会带你去见彭波尼娅并恭恭敬敬地请她把你嫁给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自然再也不用怕我,亲爱的。我还没有受洗,但你可以问问彼得,问他在我们来这儿的路上,我有没有告诉他我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基督追随者。如果需要,我立即求他为我施洗,就在这个采石工的茅屋里,信赖我吧,你们都可以信赖我。” 听他说话的吕基娅高兴得满面红光。这个茅屋里的每一个人常年来都生活在动荡和惧怕中,首先是由于他们的犹太人同胞的仇视——对犹太人的宗教和犹太人的生活方式而言,基督教是一个的变革性的威胁;现在则是由于滔天大火和大火的各种不可预期的后果。搬去西西里将在他们的生命中打开一个安宁的新时代,终止所有的精神折磨。若是维尼奇乌斯想带她一个人走,她可能会拒绝,她不会愿意把彼得和里努斯丢下不管,然而他不是邀请了他们所有人吗?他不是说“你们全跟我走,我的房产和庄园属于你们所有人”吗? 接下来,她做了只有在婚姻圣坛上的罗马新娘们才做的举动。她握住他的手亲了亲,表示她的接受和顺从,说道:“你的家就是我的家。” 她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这道誓言的。彼得会不会以为她说得过早,过于谦卑了?里努斯会说什么吗?维尼奇乌斯会不会发觉这话说得仓促了?她羞了个大红脸,站在火光下,低垂着头颅,不过,迅速瞥了一眼她的爱人的面色后,她很快放了心——她看到的全是满满的爱恋。 “罗马是恺撒下令烧的。”维尼奇乌斯转过头对彼得说。“即便是回了安提乌姆,他还在抱怨从没有看过一座大城市被大火烧毁的景象。假如这样耸人听闻的罪行他都干得出来,想想他接下来会干什么吧。谁知道他就不会命令军队把所有的幸存者都杀掉呢?谁又能说清火灾之后会出来什么样的敕令和迫害呢?又或者,谁能说得清这场灾变就不会逼出造反,内战,屠戮和饥荒呢?保护好你们自己,躲开这些吧,并且让我们保护吕基娅!你可以在西西里静待暴雨过去,等到诸事平静后再回来,再继续你的工作。” 恰在此时,外面远远响起了一些充满了骇人怒气的狂喊乱叫,喊叫声来自于梵蒂冈草场的方向,仿佛是在印证维尼奇乌斯的警告。接着,拥有这间茅屋的采石工跑了进来,他着急忙慌地横上门闩。 “他们在尼禄竞技场附近互相厮杀!”他叫道,“奴隶和角斗士在杀人。” “罪孽深重啊。”使徒颔首说道,“新的灾难将如同发怒的海水那样向我们扑过来。把这个上帝赐予你的姑娘带走——”他对着维尼奇乌斯说,“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让生病的里努斯和乌尔苏斯跟你一起走。” 但是维尼奇乌斯做梦都没有想过把彼得,把他用所有感激和冲动的灵魂来爱戴的彼得甩下不管,“我对你发誓,夫子,”他喊道,“我不会把你置于险境不管!” “神会赞美你的好意。”使徒对他说。“但是你没有听说过吗?在加利利海的海岸上,基督三次告诉我,我将成为他的羊群的牧羊人。” 维尼奇乌斯无话反驳。 “没有人拜托你去照顾别人。”彼得继续平静地说下去,“可你却说你不会把我丢下,任我灭亡。那么想一想,我又怎么能把基督交给我照管的人全部弃之不顾呢?当一场骤雨袭向一艘无遮无挡的船上的我们,令我们害怕得虚软无力的时候,他没有丢下我。那么,我,他的仆人,怎么能不效仿我主的榜样呢?” 忽地,里努斯抬起他那张憔悴的,病殃殃的脸庞,对着彼得微笑,“我怎么能不效仿夫子你的榜样呢?” 维尼奇乌斯开始挠头,就像一个受到困扰的人那样,内心默默地挣扎,与自己的最美好的意向做着斗争,进行拉锯战。随后,他拉起吕基娅的手,面向所有人。 “听我讲!”他以一名罗马士兵痛下决心的口吻说道:“听我说,彼得!还有你,里努斯,还有你,亲爱的!我说的话出于理智,但是你们所遵循的是另一种道,一种要求你们服从救世主的意愿,而非服从你们自身安全意愿的道。我以前不明白,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刚才的话是按照我的旧性格说出来的,我看不到在我的旧性格之外的另一种真理,即使我所关注的不是我自己的安全。不过因为我爱基督并想成为他的仆人,现在我跪在你们的面前发誓,我将遵循爱和奉献所要求的戒律。我不会在我的兄弟危难的时刻离开他们!” 接着,他跪了下来,内心一片澄明,他对着看不见的天穹举起双臂,抬起双眼。 “我是不是终于明白你了,基督?”他喊道。“我到底配不配得上你?” 他的双手和双臂颤抖着。他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他的身体因为爱和奉献而战栗,使徒彼得拿起一只盛水的陶罐,静静地走向他。 “我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为你洗礼。”他用响亮、庄重的语气说。“阿门!” 维尼奇乌斯激动得不能自已。对于他们而言,似乎有一束天堂之光照亮了这间小小的屋子,他们听见了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音乐,好似他们头顶的茅屋屋顶裂开了,一排排的天使向他们飞来,似乎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在他们的上空发光,两只钉了钉子流着血的手在划着十字赐福。 这时,外面响起了打斗之人的吼声和火焰的呼啸声。 第五十七章 数以万计的民众在恺撒向他们敞开开放的,曾经归属于多米提乌斯和阿格里帕的宏大花园里安营扎寨。他们扎营于玛尔斯校场,庞培花园,萨鲁斯特花园和梅塞纳花园,扎营在神庙的门廊下,扎营于舞场,扎营于有钱人用来避暑消夏,舒爽宜人城郊住宅里,扎营于牛圈里。孔雀、火烈鸟、天鹅、鸵鸟、瞪羚、还有鹿,这些用来点缀苗圃和花园的活物成了蹲在地上的暴民们的锅内美食。从奥斯蒂亚驶来的粮船数量之巨以至于人们可以通过停泊的木筏和船只脚不沾水地从台伯河的这一岸走到另一岸。小麦以低得不可思议的三塞斯特塞斯的价格出售,而穷人们则根本不用非付钱不可,源源不绝的美酒、橄榄油和栗子被运抵城内;大群大群的牛羊每日从山上牧场上被赶下来,大火之前隐伏于苏布拉区的阴沟暗巷里,无家可归并常常饿肚子的叫花子现在过的日子好得他们以前想都不敢想。 饥荒的幽灵淡去并消逝了,可是要对付盗窃、暴力和抢劫却难得多。光天化日之下,各类罪犯们觉得怡然自得;每当恺撒现身,他们就也对他呼喊出他们的敬意,一边却又夺走他们看中的任何东西。由于在混乱中所有官府均不见踪影,又由于没有足量的武装部队在场对肆意妄为的暴民加以惩处,被人类的渣滓们占据的城内外发生的事情不堪想象。每个晚上都有激烈的战斗,大量的谋杀和对妇女与少年的奸淫。在牛群从坎帕尼亚进城的地方,也就是穆吉安城门的牛圈附近,每天有几百个人因斗殴而死。台伯河两岸每天早上都堆满了摞得高高的尸体,没人费心去认尸下葬,尸首在灼热的天气里发臭腐烂。疾病在宿营地中肆虐,剩余的人口有被灭绝的危险。 这时候,罗马城继续燃烧着。直到第六天,大火才烧到埃斯奎林山前清理开的区域,那里大量人家的房屋被拆除做了防火屏障,火势减速并逐渐停止了扩散。滚烫的断瓦残垣仍旧闪着剧烈的红光,噼噼啪啪地响着,没人能相信这场灾难结束了。实际上,第七天晚上时,大火又窜升起来,突然从提盖里努斯的行辕里烧起。但是由于缺少可燃物,火迅速灭了。只有简易建筑过了一段时间后自行坍塌,卷起一片片火焰和一根根火柱。渐渐地,发亮的残骸表面开始变暗。日落之后,夜空下的火红光芒缓缓变淡,火苗上尖尖的蓝色火舌舔弄着一堆堆烧尽的木炭和炭渣,在天黑之后轻轻拂向了烧得焦黑的废墟。 罗马的十四个区里有四个勉强幸免于难,其中就有台伯河对岸区。其余的区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当漂来移去的烟尘下一堆堆滚烫火热的瓦砾最终开始冷却下来的时候,台伯河与埃斯奎琳山之间的广阔区域变成了一片均匀的灰色平原,宛如墓地一般阴森恐怖,没有生命的迹象。一根根细细的黑色烟囱立在废墟中,就好似坟墓间的墓碑。白天时的悲恸人群如同鬼魂一般在圆柱之间游荡,找寻他们丢失的财物,或者失踪了的亲人骸骨。晚上,只有流浪狗的犬吠声回响在他们以前的家、现在的烟尘和瓦砾间。 尽管恺撒试图用蔚为奇观的慷慨布施安抚愤怒的百姓,却依然无法平息他们的怒气,失去财产的人无法不诅咒他,只有那帮杀人犯、窃贼和乞丐对什么都兴高采烈,他们免费吃喝,任意抢劫,可是那些失去了亲爱之人和曾拥有的一切的人们却不可能对进入皇家花园,免费小麦和未来赐予礼物和竞技比赛的承诺感到满意。这场灾难实在是太匪夷所思,太来势汹汹了。 对于那些仍然抱有一星半点儿的爱国主义情怀和对故土城邦眷恋之情的人,愤怒让位给了失望,因为他们听说恺撒计划在他们的古罗马废墟上建一座新的城市,并称它为尼禄城,那样一来连罗马的名字也将在凡间消失。尼禄身边徘徊和高涨的仇恨浪潮吓住了这位罗马恺撒,这一位比他之前的所有恺撒都更加依赖百姓们的善意。任凭达官贵人们如何奉承于他,任凭他从提盖里努斯听了多少谎言,在他和旧贵族世家和元老院的生死攸关的严酷斗争中,他害怕的是失去平民们变化无常的支持,他能如此彻底的统治他们,依仗的不过是平民们的一贯支持而已。 那些达官贵人们的慌张一点不少,因为如果罗马起来造他们的反,死亡和毁灭哪一天都可能落到他们身上。提盖里努斯做了从小亚细亚搬兵的计划;瓦提尼乌斯,这个就算是被扇了耳光还傻乎乎地咯咯笑的人,什么心情都没了;而维特里乌斯甚至吃不下饭;其他人则开始谋划如何避开危险,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不怀疑,只要他们和尼禄在一起,他们就在劫难逃。如果他们那位讨人嫌的恺撒被打倒了,那么只有佩特罗尼乌斯还有一线生机;其他的达官贵人没有一个能指望尼禄倒台之后,他们还能多活个一时半会儿。他们知道,尼禄所有的疯狂和堕落,以及他不管何时所犯下的种种滔天罪恶,都被一股脑儿地归咎到他们的腐化影响和他们的恶意怂恿上了。他们差不多是和他一样被百姓憎恨着的。 他们要怎么自救呢?他们可以指责是谁纵火的呢?他们能把民众的怒火转嫁到谁头上呢?他们明白,他们必须在有人相信他们没有责任之前把尼禄对这场灾难的责任摘去。提盖里努斯与多米提乌斯·阿菲尔会晤了好几个小时以便找出办法。他甚至还向塞涅卡征求意见,即使他对他的恨和对佩特罗尼乌斯的恨几乎不相上下。波佩娅明白,尼禄倒台也将意味着她的死期,她在她的心腹和罗马有影响力的犹太人高级祭司间找办法,寻路子,毫不掩饰她已经信奉了耶和华多年的事实。尼禄自己也绞尽脑汁,抓耳挠腮地想着法子,从一个恐怖的极端跳到另一个恐怖的极端,常常是自己吓自己。他在极度的恐慌和幼稚的玩耍间摇摆,却总是哭哭啼啼,总是找别人来承担责任。 一天,他参加了一场和贴身近臣们冗长无果的舌战,辩论在从大火中幸存下来的提贝里乌斯的旧宫殿里举行。佩特罗尼乌斯主张最好的措施是离开他们身边的所有这些乱象,去希腊,然后再去埃及和小亚细亚,毕竟那趟旅程已经计划多时了。为什么将其延后呢?佩特罗尼乌斯指出,如今的罗马糟糕得一点意思也没有,而且也太危险了。 恺撒激动地抓住这个主意不放,但是塞涅卡在考虑了一会这个主意后,摇了摇头。 “离开容易”,他说,“可是以后要回来就难得多了。” “以赫拉克勒斯之名起誓!”佩特罗尼乌斯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们可以让亚细亚军团打前锋。” “就是!”尼禄喊道。 但是提盖里努斯却开始反对这个主意。他自己想不出任何主意来,如果佩特罗尼乌斯的这个主意是他想出来的,他会不遗余力地把这个主意力推为他们的最佳解决途径。可是他很绝望,佩特罗尼乌斯不应该再次证明他是能解救大家于危难的惟一人物。 “启奏圣上!”他突然开了口。“那是一个要命的主意!在离开奥斯蒂亚之前,会有内战。谁知道会不会有某个幸存下来的圣奥古斯都的旁支后裔称帝,如果各个军团将他们置于他的麾下,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只要确认奥古斯都的亲族没有人活着就行了。”尼禄说,“他们人数很少,所以把他们一网打尽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是的,我们可以那么做。”提盖里努斯附和道。“但那够吗?我的探子昨天还报告百姓们在说像特拉塞亚那样的人才应该是皇帝。” 尼禄咬了咬嘴唇。 “忘恩负义之徒!”过了一会儿他喝道,抬起眼,仿佛是在置问苍天公道何在。“他们永远不知足!我们已经给了他们想要的所有小麦,而且他们现在有了大量木炭来烘烤他们的小麦蛋糕。他们还想要什么?” “报仇”。提盖里努斯说。 一时间,气氛沉闷、焦灼、寂静,不过,尼禄突然举起了一只胳膊,吟道:“人心向往报仇,报仇要找冤大头!” 忘乎所以又自得其乐的他满面放光地把脸转向其他人。“给我书写板和铁笔!”他喊道。“我得把这一行记录下来!卢坎就从来做不了这么好的句子。你们注意到这句诗我做得多快了吗?” “啊,快极了!”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尼禄把这行诗写在书写板上,“是的,报仇要找冤大头。”他接着说道。“如果我们放话说把罗马城烧掉的是瓦提尼乌斯怎么样?他能不能做一个恰到好处的冤大头?” “我怎么担得起这样一个角色呢,圣上?”瓦提尼乌斯虚弱地咯咯笑。 “的确!我们需要一个更重要的人物,维特里乌斯如何?” 维特里乌斯脸色刷白,不过却还是哈哈大笑。“我的肥膘大概会点起一场新的大火吧。” 尼禄脑中在想别的,他在找一个能使愤怒的百姓真正满意的替罪羊,随后他觉得他想到了一个人。 “提盖里努斯,”过了一会儿后他说道,“对罗马放火的人是你。” 一众达官贵人浑身颤栗,大家意识到玩笑话说完了,接下来的内容将会非常严肃。提盖里努斯的脸挤成一团,就像恶犬准备咬人时的那副嘴脸。 “是我。”他冷冷地说,“我是奉你之命放的火。” 他们像两只吓人的恶魔那样互瞪着对方。气氛安静到了极致。每个人都能听见中庭里苍蝇的嗡嗡声。 “提盖里努斯,”尼禄这时候低喃道,“你爱我吗?” “你知道的,我爱你,主上。” “那么你为什么不为了我牺牲你自己呢?” 提盖里努斯苦笑了一下。“你为什么把这样一杯美酒递给我呢,主上,”他冷冷地问,“在你明知我不敢碰的时候?百姓们怒吼连连,怨声载道,你想让禁卫军也造你的反吗?” 一阵冰冷的恐惧浇向了众人,一时间无声无息。提盖里努斯是禁卫军的长官,禁卫军听他的命令行动。他的话无异于公然反叛。尼禄和其他人一样迅速认清了现实,他的脸黑得犹如一块掉在泥里的床单。 然而,就在这时,埃帕弗洛狄图斯——尼禄的一个获释奴潜进屋内,带了一道懿旨,他说圣奥古斯塔的房内有几位来客,提盖里努斯该去听一听他们的说法。 提盖里努斯对皇帝躬身后离开,他脸色平稳,满是倨傲的神色。他已然做出了威吓的表示,他已然清楚表明了他的身份和他的能耐。对尼禄的懦弱了如指掌的他知道,这位世界之主永远不敢对他下手。 尼禄静静坐了一会儿,但接着就看到其他人都在等待他说些什么。“我把一条蛇养在了怀里。”他说。 佩特罗尼乌斯耸了耸肩,恍若在说,砍掉这么一条蛇的蛇头并不难。 尼禄注意到了这个动作并急切地转向他。“你有什么要说的?告诉我吧!我对你的信任比其他人都要多,因为你比其他人更有脑子,更何况你爱我!” 佩特罗尼乌斯刚要说,“任我做禁卫军的长官,我会把提盖里努斯交给平民,一天之内就让罗马城安宁下来。”但是随后,懒散的天性在他的内心占了上风。做长官意味着要处理成千上万的公共事务,相当于把整个帝国的重担扛在了肩上。他要那有什么用呢?在舒适的书房里读读诗,细细端祥美丽的雕塑和花瓶,把尤尼斯可爱的身体搂在怀里,亲吻她嫣红的双唇,让手指在她的金发间游走,难道这些不更好吗? “我的建议是去希腊。” 恺撒大失所望。“我本希望从你这里听到的不只如此。元老院恨我。谁能保证得了他们不会在我一离开的时候就弹劾我?他们会指定别的什么人做皇帝。人民曾经忠诚于我,但是今天他们和叛党站在了一边……以哈迪斯之名起誓,要是元老院和平民只有一个脑袋就好了!” “恕我直言,圣上——”佩特罗尼乌斯露出一个挖苦讽刺的笑容——“倘若你还想让罗马存在,您就必须保留一些罗马人。” 尼禄的语气变得如泣如诉:“罗马对我算什么东西?我为什么需要罗马?希腊人倾听我的艺术。而在这里我得到的只有背叛。每个人都造我的反!就连你们这些人也准备背叛我!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们从来就没有想过,抛弃我这么一位艺术家,子孙后代会怎么说你们。” 忽地,他想到了什么,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就是呀!我担心得竟然忘了我是谁,我是干什么的了!” 他喜气洋洋地转向佩特罗尼乌斯,好像一点担忧也没有了。 “民众怒吼连连,怨声载道,”他急切地说道,“但是要是我拿着长笛去玛尔斯校场,把我在大火期间给你们唱过的颂歌唱给他们听会如何?嗯?你觉不觉得我会让他们全都感动得流下泪水,正如俄尔甫斯曾用他的音乐迷住了野兽那般?你怎么看,佩特罗尼乌斯?” 插进来回答的是图里乌斯·塞内奇奥。他既无聊又不耐烦,并且又急着回到他从安提乌姆买来的几个女奴身边,他想回府了。 “没有问题,恺撒。”他快速说道“只要他们让你开口。” “啊,那么让我们去希腊吧!”尼禄叫道,厌烦了这一切。 这个时候,波佩娅傲然昂首地走进屋内,身后紧紧跟随着阔步前行的提盖里努斯。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他,惊诧于他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没有人记得有哪个征服者是带着这样满满的信心和傲气,驶进卡皮托尔山的。 “启奏恺撒!”他缓缓言道,咬着字眼儿,估量着每个字的效果。每一个字都如同击剑一般精准地落下,嗡嗡作响,犹如铁器撞击一般。“我找到答案了!百姓要报仇,要找到一个冤大头,是的,但不只是一个冤大头。他们需要几百个冤大头,而我们会给他们几千个!主上,你是否曾听说在提贝里乌斯恺撒治国时,一个被彭提乌斯·皮拉特钉在十字架上,叫做基督的人?或者你是否听说过基督徒?我不是一直和你提起他们的罪恶,他们下作的祭礼还有他们关于世界将毁于一场大火的预言吗?百姓憎恨他们,怀疑最坏的事情是他们干的,从没有人在我们的神庙中看见过他们,因为他们认为我们的神明是邪恶的灵体,他们不去竞技场,因为他们鄙视赛马和赛车。从没有基督徒为你鼓掌,称你为神。他们是与人类,与罗马,也是与你不共戴天的仇敌。百姓们对你怨声载道,高声叫骂,但是你既没有下令焚烧罗马,烧罗马的人也不是我……百姓们想报仇,是吧?那么就让他们报仇吧。他们想看到流血和竞技比赛,那么就让我们给他们这些。他们怀疑您,那么就让我们把他们的怒火和怀疑转移到别的地方去,让我们把基督徒给他们。” 一开始,尼禄怀着讶异的心情听着,随后又怀着越来越大的兴趣和惊奇的心情听着。但是随着提盖里努斯的继续述说,随着他对自己所听到的内容实质的掌握,他那张空虚的演员面孔开始变化,依次变幻出愤怒、悲伤、怜悯和暴怒的怪相。最后,仿佛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似的,他一跃而起,任由身上的托加堆成一团落在脚边,他举起双臂默默祈求,像个悲剧丑角般,并且像在演戏似的,沉默无声地站立着。 “啊,众神呀!”他终于喊出了声,像一个演员般惺惺作态。“伟大的宙斯,阿波罗,赫拉,雅典娜,佩耳塞福涅,你们这些永生不朽者!你们为什么不帮助我们?我们这座不幸的城是是怎么招惹了那些冷酷无情的罪犯,竟然让他们如此残忍地放了火?” “他们是全人类的敌人。”波佩娅冷冷地说,“更是你们的敌人!” “审判!”其他人喊道。“让他们受罗马的审判!惩罚纵火者!众神也要求你报仇!” 尼禄悲切切地落回座椅上,把脑袋垂在胸前,默不作声,仿若他刚刚听到的话对人类的理解力而言过于恐怖了。 “如此发指的罪行适用什么刑罚?”他最后问,双臂无助地挥动着,仿佛失去了说话和思考的能力。“什么样的折磨可以惩治如此恶行?啊!”他做戏似的叫道。“众神会帮助我!他们会给我启示!地狱的所有神明会来为我助阵,我给百姓们的景观将会让他们世代想起我。” 佩特罗尼乌斯心头忧思重重。他看到即将靠近维尼奇乌斯的危险,他对维尼奇乌斯非常关切,对吕基娅非常关切,对那些基督徒非常关切,他不赞同他们的教义,但是他们的无辜却是毋庸置疑的。他可以察觉到这场他的审美原则无法忍受的血腥狂欢。“我必须拯救维尼奇乌斯。”他静静地对自己说。“假如他的那位姑娘出了什么事,他会疯掉。”他知道他要开始从来没有玩过的最最危险的赌局了,但是这个想法远远凌架于其它想法之上。 “好哇,这么说来你们是找到替死鬼了。”他鄙夷地微笑。他保持着轻松,无所谓和愉悦的口吻,正如往常批评嘲弄恺撒,或者批评嘲弄某个达官贵人提出的残忍想法时那般。“不错呀!你们可以把他们扔到竞技场里去,或者给他们穿上‘耻辱衣’,恭喜恭喜!但是再瞧瞧你们正在做的事情吧。你们有权力,有官府,还有禁卫军,那么你们为什么不能至少在无人可以偷听时对你们自己坦诚一些呢?尽情愚弄人民吧,但你们有必要愚弄自己吗?把基督徒扔给平民,把任何娱乐你们的酷刑施加在他们身上吧,但是要有承认放火烧城的人不是他们的勇气!噗!”他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怪脸。“你们称我为品位的裁判官,那么让我告诉你们,我看不起业余的舞台表演,讨厌在阿西纳里亚城门出现的帐篷的味道,下九流的演员在那里扮演众神和诸王,取悦乡巴佬,然后下台,去吃野洋葱,灌酸葡萄酒,或者躲避对他们的击打和棒笞。假如你们想那么干,就做真正的王,真正的神吧,因为那些位子适合你们!” “至于你,恺撒,”他直接对尼禄说道,“您拿子孙后代的评判来逼迫我们,可是想一想他们将对你做的裁定吧,以戏剧和音乐的缪斯,神圣的克利俄之名起誓,想一想你自己的形象吧。在这里的是尼禄,是世界的君主,是烧掉了罗马的人,因为他在凡间的权势就好比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在这里的是尼禄,是诗人,他是那么热爱诗歌,他将自己的都城作为牺牲献给了诗歌!自从人类肇始就没有人干过那类事,也没有人敢干那类事儿。” “以九位谬斯之名起誓!”他呼吁道。“我恳请你们莫要抛弃这样不朽的荣耀,因为会有千秋万代来歌颂你们,直至地老天荒!普里阿摩斯,阿伽门农,阿基琉斯或是甚至于历来的众神们怎么能和你们相提并论?如此这般烧掉罗马是好是坏没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火焚罗马是非同一般和波澜壮阔的!况且,人民不会推翻你们。说推翻你们是胡说八道。显现你们敢作敢当的勇气吧。唯一要害怕的是某些配不上你们的大气的行动!你们唯一的危险在于后世也许会说:‘尼禄烧了罗马,但是身为一个懦弱的皇帝和平庸的诗人,他没有和他的行为相匹配的大气,他出于恐惧否认了放火烧城,他把罪责推到了无辜者的头上。’” 一般情况下,佩特罗尼乌斯说的任何话对尼禄都有着巨大效果,但这一次,他对获得成功却不抱什么幻想。他清楚,幸运的话,他也许能够救得了基督徒,但他更有可能把自己也给栽进去。然而,下大赌注以获取拯救维尼奇乌斯及其爱人的机会触发了一轮孤注一掷的赌博,可他却一刻也没有犹豫。在尼禄目瞪口呆,还弄不明白的时候,他对自己说:“骰子转起来了,让我们瞧一瞧这只病歪歪的猿猴是会对他自己的名声更看重一些,还是去寻求荣耀。”然而,于内心深处,他认为懦弱会占上风。 他的呼吁之后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波佩娅和其他人一样,屏息静气,双眼紧紧地盯着尼禄,尼禄则抿着嘴,把嘴唇向上撅,撅得几乎到了鼻孔下,就像他不知如何是好时就做的那样。可是到了最后,不确定和不高兴的神色浮上了他的脸庞。 提盖里努斯捕捉到了这些神情,因而夺取了先机,“主上,让我离开吧!在你不仅被逼着拿千金之躯去冒险,并且又被称为一个懦弱的恺撒,一个平庸的诗人,一个纵火犯和一个下九流的小丑时,我的耳朵听不下去了!” “我输了。”佩特罗尼乌斯想。 他冷冷地转向提盖里努斯,态度居高临下地态度瞪着他,就如同一名高贵、文明的贵族瞪着一个粗俗的扒手那样。 “在我心里,你就是那个跳梁的小丑。”他说,“因为就算是现在你还在那么做。” “怎么说?”提盖里努斯怒喝道,“就因为我不想听你的侮辱吗?” “不。因为你宣称无限热爱恺撒,可是就在片刻之前你还拿你的禁卫军来威胁他,我们对那个威胁的了解和他一样清楚明白。” 提盖里努斯没有想到佩特罗尼乌斯竟会把这样的底牌在桌子上摊开来,宫庭政变的阴谋从来没有当着任何一个恺撒的面公然提起过,因为有太多的人在禁卫军手中丧了命。他的脸变得像裹尸布一般灰白;他失去了镇定,在迷迷糊糊的惊愕中瞪目结舌。然而这是佩特罗尼乌斯最后一次战胜他的对手,因为波佩娅出手帮了这个目瞪口呆的禁卫军长官一把。 “主上,”她怒声说道,“别说让这样一个想法在您面前说出口了,就算这样的想法在一个人的脑子一闪而过,您又怎么能允许?” “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应该立即予以处罚!”维特里乌斯叫嚣道,乐得落井下石。“惩罚他,主上!” 尼禄又抿了抿嘴,眨巴着眼,拿不定主意,随后,他把一双呆滞近视的眼睛锁在佩特罗尼乌斯身上。 “你就是这么回报我过去对你的友谊吗?”他问。 “若是我错了,那就证明出来,我会承认错误。”佩特罗尼乌斯平静的说。“但是我说的话不过是出自于我对你的爱。” “对大逆不道要进行惩罚!”维特里乌斯再次吼起来。 “要惩罚!”别的声音催促道。 中庭里充斥着人们开始从佩特罗尼乌斯身边徐徐挪开的声响和动作。就连他在朝堂上的老搭档图里乌斯·塞内奇奥,就连一向对他亲密有加的小涅尔瓦,也全都小心翼翼地退开了。佩特罗尼乌斯此时一个人战在空空的中庭左侧,形单影孤,身边没有一个人,他平静地微笑。他用手指捋了捋托加的褶皱,也在等待恺撒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 “你们想让我惩罚他,”恺撒最后说道。“可是他是我的朋友,我亲密的伙伴。所以即使他往我的心口插了一刀,我也还是要让他明白,这颗心只知道……宽恕。” “赌局输了。”佩特罗尼乌斯自思自忖,“现在,连我也完了。” 恺撒站了起来。朝会结束了。 第五十八章 佩特罗尼乌斯动身回府,尼禄和提盖里努斯则去往波佩娅的中庭,在那里,那位长官先前与之交谈过的几个人等着他们。他们是:台伯河对岸区的两个拉比,他们戴着高高的大祭司冠,穿着长长的礼袍;一个侍奉他们的抄录员,以及那个希腊人老基隆。见到皇帝的面,那两位精神领袖激动得脸色发白,他们把空空的手掌举到与肩齐的高度,把头垂至手上。 “向您致敬,众王之王,万君之君”。他们齐声唱喏道,“恺撒,犹太人的保护者,人类中的雄狮,您的统治宛如太阳的光芒,宛如黎巴嫩雪松,宛如新春,宛如棕榈树,宛如耶利哥的救命香膏。” “你们不称呼我为神吗?”尼禄打断他们。 那两名祭司的脸色比刚才更白了。 “您的话,主上,”那个领袖又一次开口说,“和一串成熟的葡萄一样甜美,又或者,就像加了蜜的无花果,因为耶和华将慈悲和善良装进了您心里……而即使是盖乌斯·恺撒,那位您父亲的先祖,那个残忍的暴君,我们的使者也没有称他为神,相对于亵渎神庙,他们宁可选择死亡。” “我希望卡里古拉把他们喂了狮子。” “不,众王之王。盖乌斯·恺撒惧怕耶和华的雷霆怒火。” 说着,两位祭司抬起他们低垂的头颅。出于对耶和华力量的自信,他们能够大着胆子看向尼禄的眼睛。 “你们来这里是为了谴责对罗马纵火的基督徒吗?”恺撒问。 “主上,我们只是谴责他们与神庙为敌,与人类为敌,与您和罗马为敌,只是谴责他们长久以来就用大火威吓这座城市和世界,其余的您将从我们带来的这个不会说谎的人口中听到,因为他的母亲血管中流淌着犹太人的血液。” “如此说来,你是何人?”尼禄转向基隆。 “您忠诚的崇拜者,神圣的俄西里斯。亦是一位贫困的斯多葛派学者。” “我讨厌斯多葛派!”尼禄说。“我讨厌特拉赛亚,讨厌穆索尼乌斯和科尔努图斯。我讨厌他们说的话。我讨厌他们对艺术的藐视,讨厌他们自愿承担的贫困和他们脏不拉几的衣服。” “主上,您的师傅塞涅卡有一千张柠檬木做的桌子。只要您开口,光芒万丈者,我就会立刻得到两倍那么多的桌子。我成为斯多葛派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的贫困绝非自愿的承担。用玫瑰花环装点我的斯多葛派学说,再在我的斯多葛派学说前面放上一罐葡萄酒,我就会为您歌唱赞美享乐主义的颂歌,歌声会比所有的伊壁鸠鲁派学者的声音加起来还要响。” 尼禄很喜欢被称之为“光芒万丈者”,他对那个希腊老人咧嘴一笑。 “我喜欢你!”他对他说。 “这个人值得用和他同等重量的黄金塑一尊雕像!”提盖里努斯立刻叫唤。 “将这份重量注以实心,主上。”基隆立刻把话头接上,“不然风一吹就能把它给刮跑。” “的确。”恺撒打量着那个瘦瘦的希腊人,点了点头。“和维特里乌斯比,你的体格差远了。” “的的确确,您这位手持银弓的天神啊,您这位威武的宙斯。”基隆叹息道,“好在我的才智不是铅做成的。” “我看,你的庙宇不介意称我为神。” “啊,不朽者,我的庙宇在您的意念中!而那正是基督徒们所抵制的,那也是我恨他们的原因。” “你对他们知晓多少?” “啊!”基隆呜咽一声。“我能哭上一哭吗,圣上?” “不可以,”尼禄打了个呵欠。“眼泪让我厌烦。” “您是多么英明啊,世界之光!曾经能见您一眼的眼睛从此之后该是永远干枯了。保护我不受我的敌人迫害吧,伟大的主上!” “对我们讲讲基督徒的事情。”波佩娅急于回到正题。 “如您所愿,伟大的伊西斯。我早年曾投身哲学,寻亲真理。我在远古圣贤中寻求真理,在雅典学院中寻求真理,也在亚历山大的萨拉皮雍寻求真理。听说基督徒时,我以为他们是一个新的学派,或许我可以在那里捡到智慧的新种子,于是我开始结识他们,这也差不多是开始了我的厄运。被恶风吹到我这儿来的第一个基督徒是一个那不勒斯郎中,他的名字叫格劳库斯。从他那里,我了解到,他们祭祀的是一个叫做基督的人,这个人许诺把所有的人类都杀光灭绝,并且摧毁世上的每一座城市,不过,如果他们帮助他杀掉每一个活着的人,或者,用恰当的哲学形式说,大洪水之后,所有的人类繁衍自普罗米修斯从众神那里盗取了天火,他的儿子卡利翁的儿女在大洪水之后繁衍出了人类,如果基督徒杀掉了他们,也就是整个人类新种族,基督就会留住他们的命。伟大的君王啊,那也是他们之所以憎恨所有人类,在井水中投毒,诋毁罗马和我们祭祀古罗马众神的所有神庙的原因。基督被钉在了十字架上,但是他承诺过,一旦罗马毁于大火,他将会重现,到那时,他会让他们统治整个凡间。” “现在人民将知道罗马为什么会被毁灭了。”提盖里努斯补充道。 “通过我在花圃和花园,以及玛尔斯校场的传道,”基隆说,“许多人已经知道了,主上。但是假如你听我说完,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想让这些人受到制裁。格劳库斯,就是那个郎中,他一开始并没有向我泄露他们的教义是要求憎恨人类的,与此相反,他告诉我,基督是一个好神,基督的教义基础是兄弟情宜和爱。我的一颗感性之心无法抵挡和拒绝这样一门哲学,所以我像爱我的兄弟一样爱格劳库斯,我把我的信任给了他。我和他分享每一块面包皮,每一个铜子,可是主上,您知道他是怎么回报我的吗?在从那不勒斯到罗马的路上,他对我捅刀子,还把我年轻美貌的妻子贝蕾尼斯卖给了奴隶贩子。啊,若是索福克勒斯知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瞧我在说什么呢?有比索福克勒斯更胜一筹的人在听我申诉。” “啊,可怜的人!”波佩娅低喃。 “我的夫人,见过阿弗洛狄忒真面目的人,”基隆言道,“永远不能被称作可怜人,就在此刻我还看见了她。但是在那些日子里,我在哲学中寻求蔚藉。到了罗马后,我试着找基督教的长老们给格劳库斯一个判决。我见过他们的最高祭司,见过另外一个名为保罗,曾在这里做过牢,但现在自由了的人。我认识西庇太的儿子,认识里努斯和格肋多,还认识除他们之外许许多多的人。我知道火灾之前他们住在哪里,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集会。我可以把位于梵蒂冈山的一个地下洞穴找给你们看,可以把在诺门塔那大道集会,举行荒淫教派仪式的一个墓场指给你们看。我在那儿看见了他们的使徒彼得。我看见了格劳库斯杀害儿童,那样彼得就会有新鲜的血液浇洒在他的跟随者们头上了。我看到了吕基娅,那个被彭波尼娅·格莱奇娜抚养长大的人,她夸口说虽然她没能给教派仪式带来什么无辜清白的血液,但却促成了一个孩子的死亡,因为她给你们的女儿下了咒,啊,伟大的俄西里斯和伊西斯!” “你听见了吗,主上?”波佩娅质问。 “这可能吗?”尼禄叫唤道。 “我可以就我自己所受的磨难宽恕他们。”基隆继续悲悲切切地说道,“可当我听到她对你们的所作所为,哦,贤伉俪,我想一刀捅了她!可是尊贵的维尼奇乌斯爱上了她,挡了我的路。” “维尼奇乌斯?可是吕基娅不是从他身边逃跑了吗?” “她是逃过,但是维尼奇乌斯不停地用各种办法寻找她,因为他没了吕基娅就活不下去。我帮助他,报酬少得可怜。我指出了在台伯河对岸她所居住的房子。我们和您最喜爱的摔跤手克罗顿一同去的哪里,维尼奇乌斯雇佣克罗顿为保镖。然而乌尔苏斯,也就是吕基娅的奴隶,他把克罗顿给扼死了,那是一个可怕的人物,主上,那人拧下公牛的脑袋就如同拧罂粟花似的,奥路斯和彭波尼娅因此而喜爱他。 “以赫拉克勒斯之名发誓!”尼禄深受震憾,“一个能绞杀克罗顿的人应该在集议场上有一尊雕像,不过你这里说错了,老人家。维尼奇乌斯是用刀杀死的克罗顿,他亲口告诉我的。” “这恰恰显示出了凡人是如何向神明撒谎的。主上,我的两只眼睛亲眼看到克罗顿的肋骨在那个怪物的抓握下碎裂,之后他也那样干倒了维尼奇乌斯。要不是为了吕基娅,他原本也会把维尼奇乌斯给杀掉。那之后,维尼奇乌斯病了很久一段时间,他们把他护理到身体康复,希望他能出于感激而变为基督徒,事情就是这样。 “维尼奇乌斯是基督徒?” “正是如此,主上。” “所以佩特罗尼乌斯大概是另一个基督徒咯?”提盖里努斯急不可耐地插口问。 基隆开始扭身子,搓手掌。“我真为您的敏锐而感到惊讶,大人。”他忐忑不安地对提盖里努斯笑了笑,笑容稍纵即逝。“这有可能!哦,是的,这有可能!” “现在我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急于保住基督徒了。”提盖里努斯说。 可是尼禄却哈哈大笑。“佩特罗尼乌斯是个基督徒?佩特罗尼乌斯是生活和肉欲的敌人?别太愚蠢了,也别指望我信这些屁话,否则我会不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 “但是,主上,尊贵的维尼奇乌斯确确实实是个基督徒。”基隆哇啦哇啦地迅速说道。“我以从你的神圣头颅上放出的光芒起誓,千真万确!没有什么比谎言更另我恶心,我发誓!彭波尼娅是个基督徒,小奥路斯和吕基娅以及维尼奇乌斯都是。我对维尼奇乌斯忠心耿耿,可是格劳乌斯却让他鞭打我,更何况我是个老人,而且那个时候我又病饿交加,我对哈迪斯起誓,我永远不会饶恕他,为我所受到的错待找他们报仇吧,主上!报仇吧,我会把他们的使徒彼得和里努斯,格勒多,格劳乌斯,克里斯普斯和他们所有的长老都交给您。我会领你们去捉拿吕基娅和乌尔苏斯。我会在千百万人中将他们指认出来,我会带你们的人去他们集会的所有祈祷所和墓地,等我把他们全揪出来后,你们的监牢都会不够用!没有我,你们永远找不到他们!到目前为止,我只在哲学中寻找躲避烦忧的慰藉。现在让我在您的圣眷中寻求慰藉吧!我老了,年华业已逝去……让我开始生活,让我找到一丝宁静吧!” “你想做个吃饱肚子的斯多葛派,是这样吧?”尼禄咧嘴而笑。 “为您效劳的人,主上,活得安康。”基隆说。 “你说得对,哲人。” 尼禄还在徘徊不定,思考着种种可能,但是波佩娅却从不错失任何一个报仇的机会,她对维尼奇乌斯的兴趣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大多由嫉妒、愤怒和被伤害的自尊心所引发,但是那个年轻人的无动于衷却实实在在是一记狠狠的打击,对她的触动甚至比她自己所承认的还要深得多。她的内心被挥之不去的怨恨充斥着,仅仅是他宁可要一个别的女人这个事实就足以招来她的报复了。至于吕基娅,吕基娅的美貌让她感到惊慌,她第一眼就恨上了吕基娅。佩特罗尼乌斯可以说服尼禄认为吕基娅的屁股太窄,可波佩娅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愚弄的,她一眼就明白,这个北方姑娘是她在罗马惟一的真正对手,明白在真正的较量中,吕基娅可以轻松夺魁。此时给那个姑娘定罪时机正好。 “主上,”她煽风点火,“给我们死去的孩子报仇!” “不过你们必须要快!”基隆催促道。“快!不然维尼奇乌斯就会把她藏起来!我会带你们去看他们在火灾之后搬去的地方。” “我给你十个人。”提盖里努斯说,“你可以立即动身了。” “大人——”基隆从没有幻想过带着寥寥几个人的一队禁卫军去和乌尔苏斯面碰面——“您从来没有见过克罗顿被乌尔苏斯捏死的情形。哪怕你给我五十个人,我也只会从远处指出他们的房子。但是如果您不把维尼奇乌斯也同时关进牢里,我就死定了。” 提盖里努斯瞅了尼禄一眼,“神圣的陛下,是不是最好将舅甥二人一次给料理掉?” 尼禄稍稍沉思了一下。 “不。”他说,“先不要,没人相信是佩特罗尼乌斯,维尼奇乌斯和彭波尼娅放火烧的罗马。他们的府第漂亮到不值得那么做……眼下百姓们需要的是其他冤大头,以后会轮到他们。” “那么给我士兵保护我吧,主上。”基隆祈求。 “提盖里努斯会考虑此事。” “这段时间你可以住到我家来。”那个禁卫军长官对基隆说。基隆则解脱似地长叹了口气,一脸的喜出望外。 “我会把他们所有人都给指认出来,”他嗓音沙哑地喊道。“只是要快!要快!” 第五十九章 离开恺撒后,佩特罗尼乌斯让人把他抬回他在卡利那的家。由于三面有花园环绕,正面还有一个西西里亚小广场,那栋房子避开了火灾。这一次的好运不过是在幸运女神福耳图那对他特别眷顾的名声上又添了一笔罢了。其他的达官贵人都称他是福耳图那的头生子。经过恺撒近期的友好举动,这名声传扬得尤其响亮,并且加剧了其他尼禄近臣们的嫉妒,他们在大火灾中失去的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但是现在,这个福耳图那的幸运子有了回味他那大家眼中的母亲是多么变化无常的理由;她似乎和吞食掉自己子女的原始创造神克洛诺斯(1)更相像。 “若是我的房子,”他在心中暗想,“和我所有的宝石,艺术品,伊特鲁里亚花瓶,亚历山大玻璃器皿和科林斯铜器一起被烧毁了,尼禄也许会饶了我。以波吕克斯之名起誓,想一想吧,此时此刻,想不想做禁卫军长官完全取决于我。我可以宣布提盖里努斯为纵火犯,实际上他也是,我给他穿上‘耻辱衣’,把他丢给百姓,救下基督徒并重建罗马。谁知道从那以后正直的人会不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呢?即使不为别的,我也应该为了维尼奇乌斯那么做。若是这项工作太过费力,我可以把活交给他,让他做禁卫军长官。尼禄不会多事地反对。就让维尼奇乌斯在那之后给所有的禁卫军施洗吧,若是他愿意的话,让他也给恺撒施洗吧。不管是这样还是那样,我有什么要在乎的呢?事实上,一个虔诚、慈悲和有道德的尼禄也许会更有意思些。” 这个念头太有意思了,有意思得他开始微笑,不过他的心思很快转进了另一条通道。突然之间,他好像是依旧在安提乌姆,依旧和保罗争辩着基督教教义,好像那个基督的使者正在以理服人。 “你们管我们叫生活的敌人。”他听到那位传教者说。“但是佩特罗尼乌斯,假使恺撒是一个基督徒,你们的生活难道不会更安全,更安定吗?” “以卡斯托尔之名发誓!”他自己对自己起誓道,“不管他们在这里杀掉了多少基督徒,保罗很快就会补齐这些人数,因为倘若世界无法在恶和罪之上存在,那么他就赢了辩论。但若是世界能存在于恶和罪之上呢?社会败类必然成为了人上人。我在生活中学到了很多,可我却并没有学会怎么做一个苟且偷生的无赖或者大恶棍,那也正是我即将被迫割腕的原因。但是无论如何,结局总会是如此,倘若不是这么精确的方式,那就是其他类似的方式,我会失去尤尼斯,当然了,还有我的米列内花瓶,但是尤尼斯是自由人,花瓶也会随我入土,不管发生什么,红铜胡子都不会把它捞到手!我为维尼奇乌斯感到遗憾。他应该得到比他即将得到的更好下场。是啊,最后的几年将会比之前少一些无聊,但是大多数人卑劣至极,不值得去哀掉生命的丧失。一个知道如何生的人该知道如何死。而且即使我是一个达官贵人,我也比他们所能想象到的更加自由。” 他耸了耸肩,收敛心神想了一会儿他的同僚们。在宫里,他们以为他害怕得两股战战,头发全都在头顶上竖了起来,然而,他却在这里,在回家的路上。他要用散发紫萝兰香气的水洗浴,要让他宠爱的金发尤尼斯为他按摩,然后,在晚饭之后,和她一起聆听嗓音甜美的歌手合唱安忒弥厄斯献给阿波罗的颂歌。 他冥思回想,“我亲口说过,没有必要对死神做任何考虑,因为不管有没有我们的帮助,她都会来拜访我们。” 他想,若是有极乐世界这么个东西,极乐世界里又有徜徉漫步的死者亡魂,那真是太奇妙了。“尤尼斯将及时与我汇合,我们将共同在长着常春花的乐土中漫游。那样的结合定然会比这个世界里好得多。我也会找到比这个世界里好得多的交际圈。这个世界的都是些什么人呀!滑稽演员,小丑,低劣的乡村杂耍艺人,没有丝毫品位、素养、斯文和文化,流着涎水的农民,十个品位裁判官也不能点化那些蒙昧无知的‘特里马奇奥’。以佩耳塞福涅之名发誓!我受够他们了!” 他突然注意到了那些人和他之间的鸿沟。当然了,他对他们知之甚深。他早就明白该如何去评判他们。而现在,他们似乎远远落在了下乘,并且愈发鄙劣无耻了。他想:“我真的受够了!” 但是,接着,他关注起自己的情况来,他的全部敏锐感和经验告诉他,他的厄运大概会被延迟上一阵子。尼禄无法抵制诱惑地说出了一些关于友谊和宽恕的高调言论,而那在一定程度上束缚住了他的手脚。他将不得不去寻找一个借口,而那可能要花相当长的时间。“首先他会用基督徒来制造出一场奇观。”佩特罗尼乌斯总结道。“只有到了那时他才会扭转心思到我身上。”若是如此,那就没有必要忧心忡忡,没有必要改变他的生活方式。维尼奇乌斯面临的危险更加紧迫。 他决定救救那个年轻人,于是,在余下的回家路途上,他把心思转向维尼奇乌斯。 奴隶们踩着灵活的步伐,扛着他的肩舆,穿过荒凉灰败的卡利那地界,行走在烧焦的瓦砾和烟囱架子间,然而他却命令他们全速奔跑,尽快把他带回家。维尼奇乌斯的家在火灾中被毁,他现在和他住在一起。好在他呆在家中。 “你今天见过吕基娅了吗?”佩特罗尼乌斯一见到他就问。 “我刚从她那里回来。” “注意听我将要说出的话,不要浪费时间提问题。我刚刚从恺撒的宫殿回来。他们决定把火焚罗马怪罪到基督徒的头上。那意味着赶尽杀绝;搜捕从现在起任何时候都会开始。带着吕基娅跑吧。往北去,翻过阿尔卑斯山,或者去阿非利加,去哪里无所谓,只要带她离开就行。并且要抓紧!从帕拉丁宫去往台伯河对岸区可比从这里走要近得多。” 维尼奇乌斯的军人习气十足,绝不会问多余的问题。他仔仔细细地听着,全神贯注的脸庞显得紧张和不安,却又平静得没有惧色。显然,他对危险的第一反应是对抗。 “我走了。”他利落地说道。 “还有一句话。带上金子,带上武器,带上几个人手。确定他们都是基督徒。如果需要,为她而战,带她离开!” 维尼奇乌斯已经穿过了中庭的门。“还有,派个奴隶给我报信!”佩特罗尼乌斯在他身后喊。 接着,被独自一人留下的他开始在沿着竖立在中庭院墙的圆柱间踱步,思索着会发生什么事。他知道吕基娅和里努斯已回到台伯河对岸区,回到他们在火灾之前所住的地方,因为那栋房子与大部分城区一样幸免于难,而那又是不幸的。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们会困难的多。但是由于在帕拉丁宫里没有人确切了解去哪里找他们,维尼奇乌斯一定可以在禁卫军之前到达那里。他又想到,提盖里努斯会想到通过一次大型行动抓住尽可能多的基督徒,所以他会把他的网撒向全罗马,把他的禁卫军化为一支支小分队。 “倘若他们派去追捕她的人不多于十个,”他寻思,“那个吕基亚大个子一个人就可以把他们所有人的脖子给拧断。更别说还有维尼奇乌斯带着武器去支援了。” 这令他觉得好受了些。诚然,用武力与禁卫军对抗无异于和恺撒分庭抗礼。佩特罗尼乌斯也充分意识到,若是维尼奇乌斯跑掉了,逃脱了恺撒的报复,这份罪责很可能会落到他的头上,但是他最不在乎的就是这了。实际上,替尼禄和提盖里努斯把水给搅浑的想法让他高兴和开心。他决定为了这么个大好目标不吝人力和金钱;又由于塔尔苏斯的保罗劝化了他在安提乌姆的大多数奴隶,他能肯定,为了保卫那个基督徒姑娘,他们会豁出命去战斗。 然而,尤尼斯恰在此时悄悄走进了中庭,他所有的思索和担忧都不见了。他忘记了关于恺撒的一切,忘记他自己失了宠。他不再去想那些不名一文,卑劣无耻的达官贵人,不再去想对基督徒们的拘捕,不再去想吕基娅和维尼奇乌斯。他带着一个鉴赏家的赞赏眼神看着尤尼斯,这个鉴赏家的快乐来自于美;他带着一个爱人的赞赏眼神看着他,这个爱人受到了那份美的滋养。她身穿一件被称作“玉衣”的紫色透明衣衫,透过衣衫,她的身躯恍若一支发着微光的浅色玫瑰;她漂亮得如同一位女神。感觉到他的赞赏,全心全意爱着他并且总是渴望着被他触摸的尤尼斯满脸喜色,就仿佛她是个天真的小姑娘,而非他的侍妾。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吗,我的仙女?”他柔声问道。 “老爷。”她把长着金发的脑袋靠向他。“安忒弥厄斯带了他的歌手来,他想知道今天听他们唱歌是不是您的意思。” “让他等着。他今天晚上要为我们唱歌。想象一下吧!我们被瓦砾和灰土包围着,然而我们却将要听一首赞美阿波罗的颂歌。” “啊,老爷!”尤尼斯吸了口气。 “过来,尤尼斯。用你的胳膊搂住我,用你的嘴唇亲吻我……你真的爱我吗?” “我对宙斯的爱也无法比这更多。”她印上他的双唇,在他的怀中颤抖。 “若是我们不得不分开呢?” 她害怕地瞪视他的双眼。“为什么,老爷?怎么分开?” “别害怕!也许是我被迫要做一次长途旅行也说不定。” “那么就带上我一起。” 不过佩特罗尼乌斯突然换了一个话题。“告诉我,我们的花园草坪上有没有常春花?” “所有的草坪和柏树都被火烧得焦黄,香桃木上一片叶子也没了,花园里一派死气沉沉。” “整个罗马看着也死气沉沉的,不久之后它就会变成一块真正的墓地。很快就会有一道针对基督徒的敕令,随同敕令的还有迫害,数以千计的人将被迫害致死。” “为什么要惩罚他们,老爷?他们都是善良安分的人。” “这就是原因。” “那我们去海边吧。老爷您的双眸不喜欢看到血腥。” “好呀。但是现在我必须洗个澡。过会儿到涂油膏室去给我的双肩涂上油。啊,以阿弗洛狄忒的紧身内衣起誓!你之前看起来从来没这么美过。我要给你建一座贝壳样式的浴室,你会像一颗宝贵的珍珠那样躺在里面……但是待会儿就来,好吗?” 他去沐浴了。一个小时后,他戴着玫瑰花环,眼中浸润着肉欲的欢乐,和尤尼斯坐在一张布满了金碟的餐桌旁。一群打扮成丘比特的小男孩侍奉着他们,他们一边啜饮着水晶酒杯中的葡萄酒,一边听着安忒弥厄斯的歌手们弹奏竖琴和歌唱。他们凭什么要在意那些围绕着他们,在废墟中若隐若现,处处皆是的烟囱架子呢?或者,他们凭什么要在意把罗马的灰土刮到他们别墅周围的阵阵大风呢?他们沉醉在他们自己的幸福里,心中只有把他们的生活变得如同神仙梦境的爱。 颂歌唱至一个段落结尾之前,一个负责中庭事务的奴隶打断了他们。 “老爷——”他的声音发颤,又含着一丝担忧——“有一个百夫长和一队士兵在门口。他要求见您。” 歌声立刻停顿,竖琴也没了声音。焦虑掠过每一个人的脸上,因为恺撒很少用禁卫军给朋友们送信。他们的光临通常意味着坏消息,正如现在这般情形。只有佩特罗尼乌斯没有显露出任何愁色。 “他们至少可以让我消停地吃完晚饭。”他用一个经常被打扰的人那种厌烦、疲乏的语气说。接着他对那个门房说道,“让他们进来。” 那个奴隶消失在帷幔之后。过了一会儿,一阵军人沉闷厚重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一个身佩武器的百夫长迈着大步走进屋内。佩特罗尼乌斯认识他。他的名字叫安培尔。他全身披挂,头上还戴着一顶头盔。 “恺撒有一封信给您,大人。”说着,他递出了蜡板。 佩特罗尼乌斯伸出白皙的手臂去取蜡板,看了看蜡板后,他将其传给尤尼斯,仿佛那几块蜡板无足轻重般。 “他今晚要朗诵一首出自他的《特洛伊亚特》里的新歌,并且请我去听。”他说。 “我的工作只是送信。”百夫长说。 “很好。那么就不会有回信了。不过,百夫长,你为什么不在这儿和我们一起歇歇,饮上一杯葡萄酒呢?” “谢谢您,尊贵的大人。我很乐意为您的身体康泰干上一杯,但是由于还在当值,我不能久留。” “他们为什么不派个奴隶,反倒让你来做这个信使?” “我不知道,大人。可能是因为我顺路什么的吧。我在这儿有差事。” “我明白。”佩特罗尼乌斯点了点头。“你在追捕基督徒。” “正是如此,大人。” “逮捕行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几个分队在中午前就去了台伯河对岸区。” 百夫长晃出几滴酒到地上敬了敬战神,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愿众神令您诸事顺心,我的大人。”他说道。 “杯子拿去吧。” 百夫长敬了个礼,接着出了屋。佩特罗尼乌斯示意安忒弥厄斯继续演奏。竖琴声又一次弹起。他想,看来红铜胡子在耍弄我和维尼奇乌斯。我知道他想达到什么目的。他想通过派百夫长来警告我。他们今晚上会盘问安培尔我的反应。 “不,不,你这只残忍无情的猴子,”他轻轻呢喃,自言自语,“你不会从我的回禀中得到多大的乐趣。我知道你不会忘怀你那受到伤害的虚荣心,我知道我没有好下场,但是若是你以为我会哀求您的恩典,用我的双眼巴巴地求你,或者显露出任何害怕和追悔的神情,那么等待你的将是惊讶。” “恺撒写的是:‘来亦可,不来亦可’,大人,”尤尼斯说,“你会去吗?” “我身体舒泰,心情愉快,”佩特罗尼乌斯说。“愉快得甚至可以去听他吟诗。我会去,更何况也是因为维尼奇乌斯去不了。” 实际上,在他们用完晚餐,他也做完例行的餐后散步后,他把自己交给了各个巧手的奴隶姑娘们收拾,她们为他梳头,把他托加上的衣褶整理到位。一个小时后,他乘轿去了帕拉丁宫,风采卓然,犹如一位神祗。 天色已晚,这个傍晚温煦而又静谧,月光皎皎,走在他肩舆前面的掌灯奴熄灭了照明的火把。一群群兴奋的,吃廉价葡萄酒吃醉了的人或是在大街上走的摇摇晃晃,或是在废墟间行的磕磕绊绊,他们头戴常春藤和忍冬树枝编成的头冠,手里挥动着从恺撒的花园里折来的香桃木和月桂树的树枝。充足的免费粮食和对盛大的公共比赛的期待取悦了百姓。人群中,有人手舞足蹈,有人唱着有关这个宜人夜晚——这个似乎是为了他们这些神明寻欢作乐而设的夜晚——的情歌和民谣。有好几次,奴隶们不得不叫喊,叫喊着给尊贵的佩特罗尼乌斯的肩舆让路,于是人群散开并向他们最喜爱的贵戚欢呼。 此时此刻,他想着维尼奇乌斯,并寻思着他为什么一整天都没有什么消息传来。他是个自高自大的人,为人处事颇有伊比鸠鲁派之风。但他最近和塔尔苏斯的保罗以及维尼奇乌斯相处了很久,听闻了有关基督徒的种种,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形下,他已经发生了细微的改变。就仿佛有一阵和风从他们那边吹向了他,风里夹着奇怪的种子。他不仅仅对自己,也对其他人有了兴趣,而且,他爱维尼奇乌斯的母亲,他的亲姐姐,因此,他一直对维尼奇乌斯疼爱有加,由于非常爱维尼奇乌斯,况且插手了他们的事情,他现在留意着他们,就像留意一场罕见的戏剧演出,急着把它从头看到尾。他一直期翼着维尼奇乌斯赶在禁卫军前到了吕基娅那里,或者,他已使用武力将她解救了出来,带她脱离了危险。但他还是希望能对真实发生的一切知晓得更多一些,在不得不回答某些问题的时候有所防备。 他们在提贝里乌斯宫停下,他走出肩舆,进入已经挤满了贵戚的中庭。昨天的朋友们讶然于他竟受到了邀请,纷纷采取明哲保身的方式避开他,他一派镇定无谓地在他们中间移动,他风采翩翩,自由自在,轻松随意,自信满满,仿佛仍能获得巨大的恩宠。注意到昔日几个谨小慎微的朋友此刻的表情,好似一幅忖度他们是否把界限划清得太早了,他心中暗乐。 恺撒装作没有察觉到他,他假装专注于谈活中,没看到他的躬身行礼,倒是提盖里努斯带着嘲讽的笑容走向他。 “晚上好呀,优雅裁判官。”他说道,“你是不是还要说基督徒没有放火烧罗马城呀?” 佩特罗尼乌斯耸耸肩膀,无动于衷地拍拍这个长官的肩,仿若这个无所不能的提盖里努斯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获释奴。 “你我皆知该对此做何想法。”他说。 “我可不敢在智慧和阅历方面与您相比。”提盖里努斯含讽带刺地言道。 “就目前来看是这样。不然的话,恺撒读完他的《特洛伊亚特》里的一段新段落后,你就会说些什么,而不是你一向做的那样,像个没有脑子的孔雀似地尖叫。” 提盖里努斯气乎乎地咬着嘴唇,他对尼禄选择今晚朗读新作品感到惴惴不安,因为这拉开了一场他不敌佩特罗尼乌斯的竞争。事实上,尼禄一边读诗,一边出于纯粹的惯性使然,不停地朝佩特罗尼乌斯瞅,努力想从那个裁判官的脸上反应出的表情评估他的诵读效果。此时此刻,佩特罗尼乌斯专心致志地听着,不时地抬抬眉毛,要不就是迅速地点一点头或者身体前倾,似乎要确保准确无误地听到每一个词。接着,他对一行诗或是一个段落进行夸赞和修改,还推荐改动或替换一些字眼来加以润色。就连尼禄也觉得别人着迷的喝彩声全是出于私心,只有这个人是真的因为诗而关注诗,是唯一的行家;他可以确定,如果佩特罗尼乌斯夸赞了那些诗句,那么那些诗句就是配得上这些夸赞的。他渐渐让自己进入了探讨中,争论着某些地方,当佩特罗尼乌斯询问到一句特别的诗行是否必要时,尼禄对他说: “等你听完最后一个篇章后,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用这一句子。” 啊,看来我会活到听见最后一个篇章那么久了,佩特罗尼乌斯心想。其他人则担忧,有了那么长时间来改善他的地位,佩特罗尼乌斯很有可能重得尼禄的恩宠,也许甚至可以扳倒提盖里努斯。 那些达官贵人又开始向他靠拢,但是这个夜晚却以一个别扭的音符结束了,在他们说着晚安的时候,尼禄用一双眯缝着,闪烁着不怀好意和恶毒趣味的眼睛看向他,并且问道:“为什么维尼奇乌斯没有和你一起来?” 若是佩特罗尼乌斯知晓吕基娅和维尼奇乌斯在城外安然无恙,他会说:“经您允许,他结婚了,并且出了城。”但是留意到尼禄莫名其妙,意味不明的笑容,他说道:“您的邀请没有送达给他,圣上。” “告诉他我乐意于快些见到他。”尼禄说。“另外提醒他,不要错过竞技比赛,基督徒将在比赛上成为关注亮点。” 这些话给佩特罗尼乌斯敲响了警钟,他认为这些话直接关系到吕基娅。一坐上肩舆他就命令奴隶们用比早上还要快的速度扛他回家,但这并不容易。密集的人群站在提贝里乌斯宫殿前,他们和之前一样醉醺醺的,没有规矩又闹闹吵吵的,不过这时,他们既没有手舞足蹈也没有唱歌;相反,密密匝匝的愠怒人群随时会被怒火煽动,一些佩特罗尼乌斯听不真切的背景声响起;这些声音渐渐加强,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汇成了一声粗犷野蛮的吼叫: “把基督徒扔给狮子!” 在尖声嘶叫的人群中,朝廷大臣们装饰得富丽堂皇的肩舆艰难行进着。而从被烧毁的条条街道奔来,想血债血偿,恨得发狂的新加入者们壮大了人群,他们反复喊道:“把基督徒扔给狮子!” 消息从一个人的嘴里传到了另一个人的嘴里。抓捕从中午便开始,已经有大批纵火犯被抓。很快,尖叫声和吼叫声便回荡在所有的老街和新规划的街道上,回荡在被帕拉丁山周围的碎石淹没的小巷子里,回荡在罗马全境内的全部七丘和所有花园里。 “把基督徒扔给狮子!” “蠢牛!”佩特罗尼乌斯不屑地低语。“这些黎民百姓倒是和他们的恺撒相配。” 不,他想,这里不存在什么未来。这样的世界不可能维系多久。一个以蛮力和暴虐为基础的社会,一个以野蛮人里面都没有任何存在可能性的残酷为基础的社会,一个以如此普遍的邪恶和荒淫为基础的社会无法永存于世。罗马统治着人类,但是它也是它自己的化粪池和臭水沟。它散发着死人和尸体的恶臭。死神的阴影笼罩着它正在腐朽的生命。达官贵人中常有人说——尽管佩特罗尼乌斯以前从来没有比现在这般理解得透彻——一辆车上站着头戴胜利者桂冠的罗马,车后面拖曳着各民族俘虏的罗马战车正在驶向悬崖边缘,悬崖下面就是深渊。突然之间,在这个世界之都里,流逝而去的所有生命似乎就像一场正在上演的怪诞滑稽剧,一场没有思想的小丑们跳的舞蹈,一场血腥的盛宴,它必将自取灭亡。 这时,他认识到,唯有基督徒们提供了文明的新基础,可是就他预料,不多久后,世界上就不会有他们的痕迹留存。到那时将会发生什么呢? “小丑们跟在尼禄后面上蹿下跳,他们的舞蹈会继续跳下去。尼禄死了之后,会有另一个肖似他的人,又或者比他更不堪的人出现,因为没有别人可以对付得了这样的黎民,对付得了这样的贵族。还会有其他的狂欢,比起前面的狂欢,后面的狂欢一个比一个丑恶,一个比一个龌龊。但是它们总有完蛋的时候。没有谁可以永远生活在这样的邪恶场地上。即使是仅仅因为筋疲力尽,也终会有休息的时候。” 佩特罗尼乌斯立刻感觉到疲倦,他被这样的结论掏空了精力。不确定下一刻还能不能够活着,就看着这样的现实吗?死亡精灵的容貌一点也不比梦幻精灵的容貌逊色,而且它们的肩后各有一双翅膀。 肩舆在他自己的家门口停下,一个警醒的守门人立刻打开了门。 “尊贵的维尼奇乌斯回来了吗?”佩特罗尼乌斯问。 “是的,大人。刚回来。” 如此说来他没有带回她,佩特罗尼乌斯抑郁地想。他甩开托加,跑进中庭,维尼奇乌斯坐在一个三条腿的凳子上,双手捂着脸,头几乎垂到到膝盖上。他的面庞呆板苍白得如同石头,一双眼睛灼热得似乎冒着火。 “你去的太晚了?”佩特罗尼乌斯问。 “是。他们中午之前就抓走了她。”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随后佩特罗尼乌斯打破了沉寂。“你见着她了吗?” “见着了。” “她在哪里?” “在玛摩坦。” 佩特罗尼乌斯耸了耸肩。玛摩坦监狱就像是落在城邦历史上的一个污点,它一排排,一层层的地牢里关着数不清的被活活饿死的国家仇敌。捕捉到佩特罗尼乌斯担忧的目光,维尼奇乌斯摇了摇头。 “没,他们并没有把她扔到图里乌斯地牢(2)。”他说出只有通过地面上的栅栏口才能进入的最深处地牢的名字。“我收买狱监,让他把自己的房间给了她。乌尔苏斯躺在门口守护她。” “他为什么没有为她出手?” “他们派出了五十个士兵。何况里努斯拦住了他。” “他们把里努斯也抓走了吗?” “里努斯就快死了。他们没有理会他。” “你有什么打算?” “救他,或者和她一起死。我也是个基督徒。” 维尼奇乌斯镇定地说,然而他的话里含着心碎神伤,令佩特罗尼乌斯打心眼儿里感到同情。 “我明白。”他说,“可是你要怎么救她呢?” “我已经收买了狱卒。所以,首先他们会保护她,不让她受虐待,然后,他们会对她的出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么何时出逃呢?” “他们说他们不能现在就把她交给我,因为他们害怕被抓住。等晚些时候,牢里塞满了人,他们数不清牢里都有谁,都有什么时,他们会让她走的。不过这只是最后的手段!首先要靠你来救我和她!你是恺撒的朋友!他亲自把吕基娅指婚给了我!去找他救下我们!” 佩特罗尼乌斯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是叫住一个奴隶,给了他一道命令,那个奴隶拿来两件带兜帽的斗篷和两柄军剑。 “戴上兜帽,佩上武器。”佩特罗尼乌斯对维尼奇乌斯言道。“我们去牢里。你要给那些狱卒们十万塞斯特塞斯或者他们想要的双倍数目或者五倍数目,让他们立刻放吕基娅走!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至于我能做什么,我会在路上告诉你答案。” “走吧。”维尼奇乌斯说。 片刻之后他们到了大街上。 “现在听着,”佩特罗尼乌斯说。“我之前不想浪费时间说这个。自今日起我失宠了。我自己都命悬一线,所以我无法让恺撒做什么。更糟的是,我保证他会做出和我的请求背道而驰的事来。你觉得如果我还有什么能为你做的,我还会建议你带着吕基娅一跑了之吗?你什么时候逃走,恺撒的怒火就会什么时候喷向我!这些日子里,他对你下手的速度会比对我下手的速度还快,不过,别管这个了。把她带出监牢跑吧!我别的帮不了你什么。如果你失败了,我们就要去想别的法子。同时你最好知道,吕基娅被抓不仅仅因为她是个基督徒。” “还能因为什么?” “波佩娅。你忘了你羞辱过我们神圣的奥古斯塔了吗?你忘了你拒绝过她吗?她很清楚你是因为吕基娅而将她给推开,她第一次见到吕基娅就对她怀恨在心了。她以前试过一次,要把她毁掉,记得吧?那次她管吕基娅叫女巫,说吕基娅给她的孩子下了咒,致使孩子夭折。你可以断定,在这一切背后作怪的是波佩娅。她从来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要不然你怎么解释是吕基娅最先被关起来?帕拉丁宫里有谁会知道她在哪里落脚?而禁卫军直奔里努斯家,就好似有人带路一般。他们一定派了探子跟踪了她好几个月。我知道我在打碎你最后的希望,在撕裂你的心,但是你必须得明白,如果你不立即使她自由,在他们拿定主意前连试都不试,你们两个人就都完了。” “我晓得。”带着无力回天的无奈,维尼奇乌斯艰难地说。 夜色深深,街上空无一人,不过他们前面却突然有一个喝醉了的角斗士摇摇摆摆地向他们斜插过来。 “把基督徒扔给狮子!”他用嘶哑的,喝酒喝得慢半拍的声音吼着,将浓烈的浊气喷到佩特罗尼乌斯脸上,并靠向他的肩膀。 “剑斗士,”佩特罗尼乌斯用这个名字称呼他,这是给那些在竞技场里用剑的色雷斯剑客的名字,他们和拿着渔网与三叉戟的角斗士对抗。“听我的,换条路。” 那个醉醺醺的角斗士却仅是扶住他的双肩。“跟着我喊,不然我就拧断你的脖子!”他咆哮道。“把基督徒扔给狮子!” 如此杀气腾腾的吼叫声终于耗尽了那位贵族的耐心。从离开帕拉丁宫开始,他的耳中就充斥着那些吼声,他刻意忽略它们。现在到了底线。面前挥舞的那只紧握的巨拳将他推向了绝路。 “朋友,”他平静地说,“你一身酒气,挡住了我的路。” 说着,他把短剑整根插进那个角斗士的胸膛,只露出了剑柄,佩特罗尼乌斯任他倒下,然后他挽住维尼奇乌斯的胳膊,仿佛没有什么打断他刚才正在说的话。 “恺撒今天这么对我讲:‘转告维尼奇乌斯,不要错过竞技比赛,基督徒们会在比赛上成为主要亮点。’你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吗?他们想把他们的快乐建立在你的痛苦上。这全都是预先安排好了的。也许这就是你和我没有被关进牢里的原因。倘若你不能立即把她给弄出来……嗯,我不知道能不能。阿克提或许能插上手,但是那就够了吗?也许可以利用你的西西里产业和提盖里努斯做交易。我知道机会渺茫,不过你可以试试。” “他可以拿走我拥有的一切。”维尼奇乌斯轻描淡写地说。 从卡利那区到集议场并不远,他们很快到了那里。夜色渐渐淡去,雉堞城楼的顶端在暗影中朦朦胧胧。然而佩特罗尼乌斯却向监狱门走去,他警觉地瞅了一眼狱门两边的围墙,原地停了下来。 “太晚了。”他说道。“禁卫军……” 整个监狱的院墙外站有两排士兵。曙光照亮了他们的铁矛矛尖,给他们的头盔镀上了一层光。维尼奇乌斯的脸白得犹如大理石。 “我们接着走吧。”他说。 不多会儿之后他们停在禁卫军人墙前。佩特罗尼乌斯记忆力特别好,他不仅能叫出所有军官的名字,还能叫出大部分普通兵丁的名字,很快,他锁定了一个他认识的千夫长,示意他近前来。 “这儿出什么事了,尼格尔?”他问。“他们派你来是要守护监狱的吗?” “正是如此,大人。长官认为这里可能会出现营救纵火者的举动。” “有没有让你们不许探监者进入的命令?” “没有,大人。犯人的故交好友会来看望他们,我们会因此逮住更多的基督徒。” “这样的话让我进去。”维尼奇乌斯说。他握了握佩特罗尼乌斯的手,迅速拥抱了一下他。“去找阿克提。我探好消息后就会过去。” “你要来呀。” 但就在那次,从院墙后边,从几乎就在他们脚下的地下深处,地牢里响起了歌声。起初,赞美诗的声音低低柔柔,几不可闻,不过接着,那声音就高涨起来,汇成一道男声,女声和被关在牢里的孩子们的重声合唱,整个监牢就像一只巨大的竖琴鸣响起来。 然而,在那突然而至的歌声里,没有悲伤,也没有失望。歌声里回荡着欢乐。歌声里回荡的是胜利的呐喊。士兵们睁大了眼,彼此对视。黎明的第一缕金黄瑰红的光束在空中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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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宙斯之父,为了保证自己的统治,他吞掉了宙斯的兄姐。后被宙斯推翻。
(2) 即玛摩坦监狱的地牢,由塞尔维乌斯·图里乌斯修建。 第六十章 “把基督徒仍给狮子!”这样的喊叫声不绝于耳,响彻城里的每一个城区。无论是哪个地方,不但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怀疑他们不是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而且每个人都愿意相信他们有罪,因为对他们的刑罚将提供绝佳的乐趣。 正如每个人特有的第一反应所认为的那样,罗马本来不可能毁灭到如此疮痍遍地的程度,除非是众神发了怒,于是,所有的神庙里都按命摆上了平息神怒的供品。对照西布莉圣书,元老院排演了一场对火神伍尔坎,谷物女神刻瑞斯和黑暗女神普洛塞耳庇娜的公开献祭典礼。做母亲的向众神之母朱诺祈祷,并结队去海里取水,去清洗她的雕像。做妻子的为次一些的神明准备飨礼并守夜。整个罗马都在奋力洗脱这座城市的罪恶,奋力与奥林匹斯山上的神明们媾和,与此同时,废墟上伸出了宽阔的街道。地面正在清理之中,好来建设华美的宫殿,别墅和新的庙宇。不过占了先机的是,为了给折磨基督徒备下角斗场地,一座巨大的木质圆形剧场被以超纪录的速度建了起来。 就在提贝里乌斯宫里的决定做出以后,一道道为角斗场供应大量野兽的旨意发向了国外的总督。提盖里努斯把从意大利大陆上的兽园和笼子一扫而空,连最小的城市也不放过。他的命令使得阿非利加沿海的全体民众投入到一场大捕猎中。船队从亚细亚运来了老虎和大象,从尼罗河运来了鳄鱼和河马,从阿特拉斯山脉运来了狮子;从比利牛斯山脉运来了狼和熊,从爱尔兰运来了野狗,从伊庇鲁斯运来了獒犬,从日耳曼运来了野牛和一种高大凶猛的,称霸北方丛林的公牛。光是犯人的数目保证了一场前所未见的,使其他曾经上演过的大屠杀相形逊色的大场面。恺撒决心把对大火的记忆淹没在连罗马都将沉醉于其中的大规模血腥下。所以,接下来的大屠杀就好比一场精彩绝伦的演出。 兴冲冲的平民百姓帮着巡城士兵和禁卫军抓捕基督徒。这是个容易活,因为他们和其他人一起团体扎营在公园里,没有隐藏身份,被包围时,他们也没有反抗。他们只是跪下来唱着欢快的赞美诗,不做任何挣扎地由着自己被拖走。但是他们的温驯无非是激怒平民百姓们罢了,百姓们不明白他们如此温驯是何缘故;迫害者们把这种对压迫的温顺承受当做了堕落,当做了冥顽不化的为邪恶势力而献身。 疯狂袭卷了民众。疯魔了的百姓从禁卫军手里夺过基督徒,赤手空拳地把他们给四分五裂地撕开。女人们被拽着头发拖进牢里。孩童们的身体被抡向石头。数以千计的人在街上边跑边吼,日以继夜地在石头里,烟囱间和地窑中追寻嫌犯。晚上,每一座监狱外都燃有篝火,篝火旁,酩酊大醉的酒鬼们唱着淫词野调,狂舞乱跳,而寻欢作乐的人则满怀期待地倾听被关起来的野兽雷鸣一般的,回荡在城内各处的凶狠吼声。接着就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热浪,那样潮湿炎热的夜晚使得他们仿佛泡在血水里,浸在乱哄哄的暴力里,被憋得喘不过气来。 所有的怜悯都没了,人们好似忘了怎么说话,只记得一句被无休无止地叫喊:“把基督徒扔给狮子!” 与这过分的残忍无情相对的是同样义无反顾的牺牲献身。基督徒们慷慨赴死,有的基督徒甚至主动寻死,直到他们的上级告诉他们这是罪恶的时,他们才停止这种做法。他们的长老规定,他们只在城外会面,在阿皮亚大道沿线的地下洞穴里会面,在基督徒贵族——此时,还没有一个基督徒贵族被捕——的郊外葡萄园里会面。帕拉丁宫里,人人皆知弗拉维,多米提拉,彭波尼娅·格莱奇娜以及维尼奇乌斯是基督徒,但是尼禄却不认为民众能相信这类人会烧掉罗马,并且,由于搜捕行动的宗旨是要取信于民,他们的死期被推后了。有几个达官贵人觉得是阿克提救了他们,可是他们想错了。她救不了任何人。她离群索居,被孤立,被遗忘,只是因为没有在尼禄和波佩娅眼前晃悠才被容忍了下来。和维尼奇乌斯在玛摩坦分离后,佩特罗尼乌斯的确代表吕基娅去见了她,但是除了眼泪和同情,阿克提给不了他别的。 不过她确实去牢里看了吕基娅,给她带去了吃的和换洗的衣服。她让那些已经收了好处的狱卒更加确信,他们不应该去招惹那个犯人。 吕基娅有此下场,都要怪他——佩特罗尼乌斯排遣不了这个念头。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出的主意,将她从奥路斯和彭波尼娅·格莱奇娜身边弄走,她很有可能永远也不会碰到波佩娅,也会免去牢狱之灾。再者,他想在和提盖里努斯的对决中胜出,他不遗余力,为了抓住机会什么都豁出去了。在她被捕的几天里,他拜访了塞涅卡和多米提乌斯·阿菲尔;他拜访了克利司披尼拉,通过克利司披尼拉,佩特罗尼乌斯寻求向波佩娅施加影响;他拜访了特尔普努斯和狄奥多鲁斯及秀美的毕达哥拉斯;最后,他还拜访了尼禄很少不给面子的帕里斯和阿里图鲁斯。通过现在成了瓦提尼乌斯情妇的克律索忒弥斯,他甚至尝试去争取那个暴戾贪婪的色鬼的支持,给了他和其他所有的人各种承诺和钱财。 然而这些努力全部失败了。塞涅卡战战兢兢,苟延残喘过着活一天赚一天日子,他反驳道,说基督徒纵火也许是冤枉他们,可为了罗马的利益,他们终归还是应该被赶尽杀绝,由此给即将到来的大屠杀提前作了辩解。特尔普努斯和狄奥多鲁斯拿了钱却什么都没干。瓦提尼乌斯跑到恺撒那儿去检举佩特罗尼乌斯试图行贿。只有阿里图鲁斯——他一开始对基督徒抱有敌意,但此时却心生恻隐——有胆量提起那个被关在牢里的姑娘,并向恺撒求情,可是尼禄却粗暴地对他说:“你是不是以为我缺乏共和国建立者布鲁图的气魄?如果他能为了罗马的利益牺牲自己的孩子,我又怎么就不能牺牲我的孩子?” 听了这番言语,佩特罗尼乌斯放弃了一切希望。他无奈地说,“既然他觉得自己可以和布鲁图相提并论,他就绝不会心慈手软。” 他依旧对维尼奇乌斯忧心不己。关注维尼奇乌斯、并且用自己的罗马思维看待事物的他觉得,这个绝望的小伙子也许会轻生。“眼下,”他对自己说,“他还活着,活在为了帮助吕基娅而做的一切中,活在从监牢里找到她的恐惧中,这些使他坚持了下去,但若是一切都没有派上用场,他失去了最后一簇希望的火花,又将如何呢?以卡斯托尔之名起誓!没了吕基娅,他会活不下去,他会拔剑自刎。” 佩特罗尼乌斯发觉,比起接受由他亲手促成的,可以终结生命的磨难和爱情,接受这样一种生命结局更为容易。 此时此刻,维尼奇乌斯也在做着他能想到的,或者他能想象得到的一切努力。他拜见他瞧不起的达官贵人,压抑着骄傲恳求他们救一救吕基娅。他请维特里乌斯做中间人,把他在西西里亚的产业全部奉送给了提盖里努斯,送出去的还有那个长官或许想要的一切东西。但是提盖里努斯却拒绝帮忙,也许是不想破坏他在波佩娅那里的立场。跪在恺撒面前,乞求尼禄的怜悯毫无用处,但就连那种事他也准备去做。 “若是他拒绝了你,你要怎么办?”佩特罗尼乌斯质问,对结果心怀忐忑。“或者更糟一些,若是他用恶言恶语,甚至是污秽的威胁来回应你,你要怎么办?” 答案清清楚楚地呈现在那个年轻的军团司令官紧皱起来的面孔上,呈现在他神色痛苦的脸庞上,呈现在闪烁在他眼中杀人似的火光里。 “你看看你!”佩特罗尼乌斯戳着指头,开解道,“就因为这我才提出反对意见,那会把通向所有可能营救之路的门扉堵上。” 然而维尼奇乌斯却控制住了自己,他用一只发麻的手抹了抹汗津津的额头,“不,”他低喃道,“不!我是个基督徒。” “到时候你就不记得你是个基督徒了,就像你刚才忘记的那样。你有权利不把你自己的命当回事,但是你没有权利把她的命也不当回事,要记得他们在玛摩坦是怎么杀掉塞扬努斯的闺女,要记得他们在杀她之前所作所为。” 他知道,在说这话时,他不是完全出自真心。他对维尼奇乌斯的关切远远多于对吕基娅的关切。但是他也知道,除了有可能给吕基娅避无可避的命运雪上加霜的认知,再没有什么能阻止这个年轻的军团司令官离那致命的一步稍微远一点。正如日后所证实的那样,他在另一个推测上也是正确的:皇帝圈子里的人希望这个的年轻战士登门拜访,他们做了让维尼奇乌斯跳入陷阱的精心准备。 这时,折腾那个年轻人的痛苦超出了人类所知的磨难的极限。 从吕基娅被带至监狱的那一刻起,从她未来的殉难光辉赋予她神圣光彩的那一刻起,他开始以另一种方式思念她。爱慕化为崇敬。不但他对吕基娅的爱加强了百倍,他还发现,他几乎是从精神上倾慕着她,仿佛她是一个神所接触的生灵,而不是这个世间的生灵。想到他可能失去她,想到这个他作为妻子来爱慕,又作为宗教象征的圣女来爱戴,妻子和圣女二者合于一身的人死在竞技场里;又想到他有可能还要遭受其他的,比一死了之更加难以忍受的苦难,他的血就冷了。罗马法律禁止对处女和儿童施以极刑;经前代恺撒叛决,塞扬努斯十二岁的女儿要和全家一起被处死,在能合法斩首她之前,看守她的狱卒们轮暴了她。佩特罗尼乌斯唤醒了他脑中的恐怖画面。 他的一切思想,他的智慧和他的精神全部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呻吟。他感到了天旋地转。有时候就感觉好像脑袋里发生了爆炸似的,那些爆炸要么让他失去了一切感知,要么将他四分五裂。他失去了对现实的掌握。他停下了对身边世界的探索。他理解不了,为什么这个慈悲仁爱的基督——这位神——没有帮助他的追随者;为什么帕拉丁宫的焦黑墙壁没有倒塌,把尼禄、达官贵人,禁卫军军营和整座暴力与罪恶的罪孽城邦给埋葬。他觉得这才是应该发生的,其他任何事都不应该被允许发生。他所看见的周围一切统统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这场噩梦压迫着他的精神,促使他的理智嚎叫。 可是他所见到的不是梦魇,不是梦境。野兽的咆哮声告诉他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新的竞技场建立时,有斧子劈砍的沉闷声音,这是真真切切,无可辩驳的现实,没有任何虚幻之处。狂吼乱叫的人群和拥挤的监狱是它的佐证。他对基督的信仰动摇了,此刻,信仰变成了害怕,而这样的害怕也许是他所受到的折磨中最难熬的。 而在这个时候,佩特罗尼乌斯正在吩咐他,让他记住塞扬努斯的孩子在死前遭遇了什么。 第六十一章 维尼奇乌斯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无济于事。他纡尊降贵地去寻求恺撒和波佩娅的获释奴和女奴的帮助,为了他们的空头承诺和善意,他付出了价值高昂的礼物。维尼奇乌斯找到波佩娅的第一任丈夫鲁弗里乌斯·克里斯波努斯,让他给他的前妻写了封信。维尼奇乌斯把安提乌姆的庄园送给了波佩娅在那次婚姻里的儿子鲁弗里乌斯。但这只不过是惹恼了憎恨自己继子的恺撒。维尼奇乌斯派了一名特使去西班牙,去恳请奥托,波佩娅的第二任丈夫的援助。凡是他认为有可能对那个睚眦必报的皇后产生影响的人物,他都奉送出了自己的财产,也奉送出了他自己,直到他意识到自己成了达官贵人间笑话时为止,众位达官贵人为了取乐,拿他做耍。他觉得,倘若他曾假装对吕基娅一丁点儿也不在意的话,他会做得更好。 同样的想法佩特罗尼乌斯也有。此时,时光一天天地飞逝。圆形露天剧场建好了。人们也已经拿到了他们的特塞拉,即观看日场演出的免费季度入场券。但是这一回,日场演出是持续一整天的,光是罪囚的数量和为他们备下的各种各样的刑罚就可以将娱乐活动拉长到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监狱里人满为患,连禁卫军都再也不晓得该把那些基督徒关到哪里。伤寒症在人员稠密的牢房里爆发,有向城内肆虐的危险。埋葬奴隶的坟坑开始不够用,对瘟疫的恐惧加速了竞技演出的进度。 维尼奇乌斯将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他的希望被烧成了灰烬。在时间绰绰有余的时候,他还可以糊弄自己能找到办法,能有所作为,可是时间已经耗光了,角斗开始了。现在,吕基娅每一天都能发现自己是呆在一个中转兽笼里——笼子的唯一一扇门通向角斗场。维尼奇乌斯猜不到哪一场角斗将是吕基娅命中注定的那一场。他开始在所有的圆形露天剧场和竞技场间游走,贿赂猛兽看守人和卫兵,让他们许下永远做不到的诺言。时不时地,当他觉得他的脑袋里装是燃烧的煤块,而非脑子的时候,他会想到,他的活动不过是让她死得容易些,让她的结局少一些恐怖罢了。 除了这,他没有别的想法,没有别的目的,没有别的目标。除了吕基娅的死亡之外,他看不到自己的现状,他打算和她一起死,和她生死与共。他所害怕的是痛苦会令他的生命过快中断,害怕的是死在在他们面对可怕的竞技场之前。 佩特罗尼乌斯和少数几个对他不离不弃的朋友也认为,维尼奇乌斯几乎每一天都可能踏进亡灵的界域。现在,生命对他没有了意义。这个年轻人的脸色变得蜡白,就像人们挂在家宅保护神的神龛里的死人面具。令人麻木的讶异似乎凝固在他的脸上。他恍若理解不了发生过的事情,理解不了发生过的事情可能蕴含的意味。每当有人和他说话时,他就抱住自己的脑袋,他的动作不经大脑,自动自发,他的眼中充满疑问,并且惊恐万状地瞪回去。他在玛摩坦度过夜,和乌尔苏斯一起在她的门前守着,直到吕基娅强制他休息。随后他才会回家,在天光大亮时踏进中庭。 他也做祈祷。奴隶们会碰到他跪倒在地,双臂伸展的样子,或者把脸贴在大理石地面的样子。他呼唤基督。没有别的希望了。其他办法全都失败了,只有神的行动才能拯救吕基娅,才能救得出吕基娅,所以维尼奇乌斯把头磕在铺路石板上,乞求奇迹的发生。 不过他保持着足够的清醒,知道彼得的祈祷将比这更有意义。彼得曾经将吕基娅许配于他,彼得为他施过洗。彼得自己就可以造出奇迹,所以就让他指点迷津,给他解脱,帮助他理解无法探知的真相吧。 他出去找他。一些还没有被抓获的基督徒们甚至互相隐瞒彼得的行踪,防止他们中某个意志不坚定的人屈膝叛变出卖他——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维尼奇乌斯把很大力气放在解救吕基娅上,在残酷的迫害中,他需要集中全力保持清醒,他很久没见到使徒了。从洗礼之后,他只见过他一次,还是在搜捕行动之前。他去见了采石工,就是在那个采石工的茅屋里,彼得为他做了洗礼,知道了去哪里找彼得。采石工告诉他,彼得会去萨拉里亚城门外的科涅利乌斯·普登斯的葡萄园,幸存的基督徒在那里集会祈祷。 “他一定在那里。”采石工一直这么说。“我带你去吧。” 他们在那个晚上的暮霭时分出发了,他们出了城,穿过一片沙坑和弯弯绕绕,塞满芦苇的沟渠,他们走向了那座不引人注目的葡萄园。那座葡萄园有着远离人迹,寂静荒凉的样貌。聚会正在榨葡萄的酿酒作坊里进行,他们看到了从小心翼翼遮掩起来的灯笼里冒出来的火光。低低的祈祷声将他们引向门口。 黯淡的灯光下,勉勉强强能辨得出模糊的人影。维尼奇乌斯看到里面有几十个人在跪着祈祷。与其说是祈祷,是一位领头人低喃的连祷文,不如说那是一曲低沉悲伤的歌吟,歌吟声中,男男女女的齐声重复着“基督怜悯我们”的悲痛韵律。在这低吟声下的是心碎神伤,是焦灼,是抱怨。 彼得在那儿。他跪在前面,墙上钉着一个木十字架,他在十字架前祈祷着。维尼奇乌斯认出了他的白发和他上举的瘦骨嶙峋的双手。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冲进人群里,扑到彼得的脚下大叫“救救我!”但是他的身体却没有动弹,他双膝一软,或是出于疲惫,或是出于庄严的祈祷,他恰好跪进了门内,从紧闭的牙关里,他发出一声悲鸣:“基督怜悯我们!” 假如他真的对身边的一切有所意识,他就会知晓他不是惟一个呜咽着发出祈祷声的人;其他人带来了他们各自的痛苦,迷惑和恐惧。那里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不曾失去对他们而言的重要之人。当最善良和最勇敢的基督徒们已然身在牢中时,当每一刻传来的都是他们在狱中受折磨、被侮辱的新消息时,当这场灾难波及这么广,这么不可想象的范围时——以及,到最后,当只有这么一小撮基督的追随者留存时——没有一个幸存者的信仰不曾动摇过的。“当我们需要基督的时候,他在哪里?”他们问自己,渐渐狐疑起来。“他为什么允许邪恶战胜善良?” 此时此刻,一无所有的他们祈祷着,他们祈求能终结他们的绝望的恩典。无论他们在信仰上怎样动摇,他们每个人都仍旧心怀希望的火花,希望基督下凡,灭掉他们的压迫者,将尼禄拖进深渊,将神的统治推向全人类。他们仍旧眼含希望地注视着天空,他们的耳朵仍旧捕捉着天使们号角齐声奏鸣的声响,他们仍旧声音发颤地祈祷着。 维尼奇乌斯热血沸腾,他感觉到了他在采石工的小屋里曾扫遍他全身的迷醉。每一次和其他人异口同声地说出“基督怜悯我们”他就更加肯定了他的声音会被听见。基督怎么能拒绝得了他们呢?他们在黑暗中呼唤,在深渊里呼唤,在深深的痛苦中呼唤。彼得自己也在呼唤,天空现在随时都会开裂,变成碎片,大地也会踏陷,他会脚踏星辰,在眩目的光芒中到来,带来爱和公正,把他的崇拜者集合到他的身边,让地狱吞噬他们的压迫者。 维尼奇乌斯双手捂脸,紧紧地匍匐在地上。他周围的空气突然静了下来。就好似恐惧将所有喃喃而语的祈祷压抑住了。他知道有什么事即将发生,奇迹就要来了。他确信等他再次抬起头,睁开眼时,他会看见耀眼的光芒,听到能将人心化为春水的声音。 然而寂静持续着,最终终结在一个女人的呜咽声中。 他向上看去,眼睛盯向天空,他什么都不明白。没有耀眼的光芒,只有几条浅黄色的火舌在灯笼里跳脱闪烁着,银色的月光从屋顶和天花板的通风孔中透进来。和他一样,他身边跪着的人把他们湿漉漉的双眼愣怔怔地投向那个木十字架。他听到了别人的鸣咽声。他可以听见外面的警卫对暗号时短促、柔和的口哨声。 接下来,彼得站起身,面向他人。 “孩子们,”他说道,“将你们的心向着救世主,将你们的泪水献给他。” 随后他沉默了。 “我是个寡妇。”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声音流露出无尽的痛苦和悲伤。“我只有一个儿子来照顾我晚年的生活,把他还给我,啊,主!” 又是一阵没有一点声响的沉默。彼得把目光扫向跪在地上的羊群,烦恼而又无措,忽然之间和一个老态龙钟之人那般,苍老,佝偻而又无助。 “刽子手强奸了我的小女儿”。另一个声音哀诉道,“而基督竟让这事发生了。” “现在只剩下我来照顾我的孩子们。”第三个声音抱怨道。“等他们把我也给拽走的时候,谁来照顾他们呢?” “里努斯,”第四个声音说,“就快死了,可他们还是带走了他,并把他架到了肢刑架上。” “我们回家后禁卫军就会把我们抓走。”第五个声音说道。“我们藏到哪里呢?” 一句句话就像石头一样落在寂静的夜里;每一声沉闷、失望的呻吟就是一道谴责。老渔夫合上双眼,对着所有这一切的磨难和痛苦俯下他颤颤巍巍的头颅。自这之后,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再说什么,只有屋舍之外的警卫们小心翼翼的口哨声。 维尼奇乌斯挪动双脚,想一路从人群中爬过去,请求出现一个奇迹,因为只有奇迹才能彻底改变可怕的天意。但是接着他打了个趔趄。一道深渊突然在他的脚下张开了大口,让他的双腿变成了石头。他寻思着,如果使徒坦白他自己的无能怎么办?如果他承认罗马的恺撒比拿撒勒的耶稣更加强大怎么办?维尼奇乌斯的头发惊恐地竖了起来,因为假如果真如此,那么那道深渊不仅仅会吞灭他抱有的最后希望,还将吞灭掉他自己,吕基娅,他对基督的爱,他的信仰和他赖以生存的一切,除了死亡和无穷无尽的黑暗,什么都不会剩下。 彼得开始说话了,开始时他的声音非常低,以至于起初几乎没有人听见他说什么。 “我的孩子们!”他说道。“他们把主钉在十字架上时我就在现场。我听见木槌砸钉子的声音。我看见他们把十字架立起来,把它固定在地上,好让大众看着他死……” 一步又一步,一字又一字,他带领他们进入耶酥受难的场景。 “……我看见他们将尖矛刺进他的胁下,我看见了他的死亡。从十字架刑场回家的路上,我就像你们这样痛彻心扉地哭泣,我抹着泪说,‘主啊,没有了你,我们将会成为什么人?你是神呀!你为什么要让这件事发生?你为什么要死?我们相信你的王国会到来,你为什么要伤我们的心?’” 害怕跟着害帕,悲伤连着悲伤,他把他们带入耶酥复活的情境。 “……可他,我们的主和神,第三天的时候活了过来,来到了我们中间。之后,他便飞升到他那和太阳一般光明的王国去了……而自认为信仰不足的我们从那一天起就坚定了我们的信念,不断播撒他的种子。”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转向第一个抱怨的女子。 “你为什么要求那么多?”他的嗓音更加坚定,更加有力了。“神亲身受难,亲身赴死,你却想让他把苦难和死亡从你身上挪走?啊!信仰不足的人呐!你们有没有领悟他的教义?难道他许诺的是唯一的一世吗?他现在走向你们,对你们说,‘跟随我的脚步。’他把你们升上天,升到他那里,可你们却攀着脚下的土地,叫喊着‘救救我,主!’” “在神的面前,我是尘土,”此刻,他高声道,“但对于你们而言,我是神的使徒,是他在人间的使者,我以基督的名义告诉你们,你们没有什么可去害怕的!等待你们的是生命,不是死亡,是无限的欢乐,不是磨难,是歌声,而不是眼泪和呻吟。等待你们的是王座,而不是奴隶的枷锁。” 他似乎变高了,腰杆也挺直了,朴素至极的话语中显露出威严。 “我以神的使徒身份告诉你,那做寡妇的,”他说,“你的儿子不会死,而是在荣耀中投生新的生命,你们会在一起。我告诉你,那做父亲的,等你和你那些被践踏的闺女们再相会时,她们将和希布勒的百合花一样纯洁无瑕。我以基督的名义对那和将会成为孤儿的孩子们被迫分离的母亲们说,对你们所有失去了父亲的人说,对所有哭求怜悯的人说,对所有亲历了他们的爱人逝去的人说,对所有心内悲痛、不幸和害怕的人说,对必定死去的你们,我再说一遍:像从永恒的黑暗的梦境里醒过来一样,你们将步入光明,神的儿子会在你们的黑夜里放出光明。以基督的名义,让翳障从你们的眼睛上落下,让你们的心自由!” 他发号施令似的举起空无一物的手掌,新鲜的血液似乎淌遍了他的血管,他的骨骼发出颤抖的移动。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人不再是一个弯腰驼背,忧愁烦恼,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的老人。这是一个巨人,是力量的化身,他将他们从尘埃中拉出,让他们的灵魂飞翔。 “阿门!”许多人异口同声地唱道。 似乎有一簇光从他眼中点亮并绽放。从他的身上流溢出神圣、崇高和权威的感觉,人们在他面前躬身。等最后一声阿门平息下来时,他又一次开口了。 “在你们的泪水中撒入种子,那样你们才可能会收获欢乐。你们为何要惧怕邪恶?住在你们心中的神翱翔在这片大地之上,翱翔在罗马和所有的城墙之上。石头会随泪水流走,鲜血会染透沙土,你们的尸体将塞满墓地,但我却要说,你们将获得胜利!主正在这个骄傲、谋杀和迫害的渊蔽上行军布阵,而你们就是他的兵,正如他用自己的血把世界从罪恶中救赎出来,他同样想让你们拿出自己的血和苦难来为这座城邦的罪恶做救赎!这些话是他说的!他通过我的嘴说出来的。” 他双臂大开,脸向上,双目注视着他上方的天空,所有的人都静止不动,仿佛所有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他们觉得他正在看着他们看不见的东西,他的神情变了,变得柔和,他们开始陷入狂喜,他默默地站着,好像被无限的幸福震傻了。 “你来了,主!”他终于出了声。“你向我展示了你的道。但是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主?你为什么想要这个撒旦的巢穴来做你的都城,而不是耶路撒冷?那么你是想在这里,想从无数的血泪中建起你的教堂吗?这里就是你的永恒王国将要起始的地方吗?这个今日尼禄统治的疆域?哦,主,主呀……我要在这里看顾你的羊群吗?你是要命令这些受到惊吓的,胆小怯弱的人,命令他们从自己的尸骨中建立起你囊括四海的教堂的基础吗?你是要命令我来统领他们的灵魂和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吗?” “你身上流淌的力量,”他继续说道,“充满了他们受惊的心。我听见了你的命令!我会做他们的牧羊人,直到最后一刻!你的意志是光荣的!你派出我们,以你的名义获取胜利!光荣!光荣!和散那!和散那(1)!” 那些怕得木然愣怔的人抬腿起身,被他见到的情景所吸引。信仰淹没了怀疑。有些人齐声念“和散那!”另一些人喊“基督万岁!”夏日里的明亮日光洒向晴好的天空,照亮了屋舍。他们露出了苍白的面孔,面孔上涌现出一种沉默又含有期待的情绪。 彼得深深沉浸在他所见到的情景中,静静祈祷了很久,然后似乎又醒了过来。 “看看主是怎么打消你们的疑虑的吧。”他说,把他受过神启光彩熠熠的面庞转向聚众,“现在去以他的名义获取胜利吧!” 尽管他已经知道他们将会获胜,知道从他们的血和泪中会有持久永恒之物兴起,在他祝福他们时,他的声音却没有一丝不稳。 “你们的苦难是有福的,我的孩子们。”他告诉他们,在他们的上空划出十字架的标志。“你们的死亡和你们的永生都是永福的。” 然而此刻没有人想离开他。他们涌向他的身边,大声喊道“我们准备好了!但是你要小心,圣人!你自己要藏好!你是基督的使者,是以他的名义统治的人!” 他们抓住他的衣袍,想要保护他,他一边在他们中间走,一边把双手抚向他们的头,祝福他们每一个人,就像位送自己的孩子远行的父亲。 随后,他们开始急冲冲地跑到外面,迫不急待地奔回家,奔向监狱或者竞技场。他们的心思已经和尘俗事务断开。他们的思绪向永生靠拢。他们好似沉迷或做梦般地行走,用他们的灵魂和他们的信仰与残暴和强权做斗争。 涅柔斯,即科涅利乌斯·普登斯葡萄园的管事,领着彼得沿着一条暗路去了自己家里,月夜下,维尼奇乌斯尾随在他们之后,等他们到了涅柔斯的茅屋时,维尼奇乌斯窜过来扑在使徒的脚下。 彼得认出了他。“你需要什么,孩子?” 听了先前的话之后,维尼奇乌斯不敢有任何要求。他只是用双臂抱住彼得的脚,把他的额头压向他的脚面,放声大哭。 “我知道。”彼得点了点头。“他们带走了你爱的姑娘,为她祈祷吧。” “夫子!”维尼奇乌斯哽咽着,抓着他的凉鞋,“夫子!对他而言,我是粒尘埃,可是你却是与他相识的!你为我向他求情吧!你答应我吧!” 他像片树叶似地颤抖着,无法抑制自己的痛苦。在使徒的面前,他的脑袋抵着地。彼得自己就有威力,他知道。他曾见过,彼得可以把吕基娅带来给他。 彼得可以感觉到那痛苦。他想起了吕基娅,在克里斯普斯用种种指责痛斥她后,她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地扑倒在他脚下,他扶起她,宽尉她,安抚她,他记得。他弯下腰帮维尼奇乌斯站起来。 “我当然会为她祈祷。”他说。“不过,孩子,记住我对别人说过的话,神自己在十字架上受难,也别忘记,永恒的生命从这一世的生命结束之后开始。” “我知道!”维尼奇乌斯挣扎着开口,仿若无法呼吸似的大口吸气。“我听到你的话了。但是……我没办法。如果基督需要血,请他取我的血吧。我是个士兵,夫子!让他把她该受的痛苦三倍地施加在我身上吧。我来承受。但是让他放了吕基娅!她只不过是个孩子,夫子,而且他比恺撒更强大。我相信,比所有的恺撒都强大!你自己也爱她,夫子。你把你的祝福赐予了我们!她还是个无辜的孩子呀! 他再次跪倒在地,把他的脸埋在彼得的双膝间。“你认识基督,夫子!你认识他,他会听你说话的,为她求求情吧!” 彼得合眼祈祷。 夏日的月光又一次掠过风起云涌的天空,维尼奇乌斯把双眼盯在使徒的双唇,等待着宣判生死的意旨。四周静悄悄的,他们都能听见鹌鹑在葡萄架里的唧唧喳喳的声音和踩动磨臼的单调声响。 “维尼奇乌斯,”使徒终于开口说了话“你相信吗?” “夫子,”那个年轻人回答道“如果不相信,我怎么会在这儿呢?” “那么就相信到最后,因为信仰可移动山川;相信基督可以救她,即使你看见行刑人向她举起了砍刀,看到狮子对她张开了大口;相信他,并向他祈祷,我会和你一起祈祷。” 接着他把脸对着天空,“大慈大悲的基督呀,”他说道,“低头看看这个心碎神伤的灵魂,安慰安慰他吧,把暴风雨调到这只羔羊可以忍受的地步,就像你曾经请求过你的父亲把苦酒端走,所以现在也把苦酒从这个服侍你的男人这里端走!阿门!” 维尼奇乌斯把双臂伸向星空,透过祈祷哽咽道:“我为你效劳,基督,让我来替换她吧!” 东方的天际开始变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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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赞美上帝的专用说法。 第六十二章 维尼奇乌斯离开使徒,带着重新扬起的希望,匆匆奔向监狱。害怕和绝望仍旧在他内心最深处叫嚣着,但是他把它们的叫嚣压制了下去,神对他自己的使者的求情和祈祷的威力不予理会似乎不大可能,他害怕没有了希望,害怕失去了相信的力量。 “我要相信他的慈悲。”他对自己说,“即使我看见她已经入了狮口。” 冷汗从他的鬓角冒出,他心中蠢蠢欲动,不过他抱守着信仰,他的每一下心跳都变成了一声祈祷。信仰可以移动山川,他对自己说,因为他从自己的心中感觉到了以前没有感觉到过的一种新的力量。他觉得自己强大得可以尝试几乎任何那些在昨日还不可能的事情。就仿佛恐怖的时期结束了,邪魔消失了。无论绝望之情什么时候又一次在他的心里尖叫,他都会把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放在心里,把那个年迈体衰之人的神圣面孔抬向天空祈祷的样子放在心里。 “不!”他给自己鼓劲儿。“基督不会拒绝他的第一个门徒,不会拒绝他的羊群牧羊人。基督不会拒绝,我不会丢弃信仰。” 他急急赶往监狱,就像一个报喜的人,可是他跑过来遇到的是新的意外。这时节,被派遣守卫玛摩坦地牢的禁卫军全都认识了他,几乎不以任何接口把他挡在外面,然而这一次,监狱大门依旧锁闭着,卫队长在他走近时对他摇了摇头。 “原谅我,尊贵的司令官。”那个百夫长言道,“我今天收到命令,不能放任何人进去。” “什么命令?”维尼奇乌斯感到他脸上又一次血色尽失。、 这个禁卫军士兵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恺撒的命令,监狱里有很多人生了病,也许他们是怕探监的人传播疾病。” “你刚才说这些命令是今天才有的?” “我们是中午换的班。” 维尼奇乌斯没说什么,他摘掉帽子,他戴着的那顶无檐毡帽似乎一下子变得重如铅块,那个百夫长走近了一小步。 “稳住,长官”。他低声说。“乌尔苏斯和狱卒在照看她。” 他身体前倾,用他的高卢长剑在石板路上迅速画出一条鱼的形状。 维尼奇乌斯眼神锐利地看向他。“你不是禁卫军吗?” “他们把我扔到那里之前我还是。”那个百夫长对着监狱围墙扬了扬脑袋。 “我也崇拜基督。” “我知道,长官,愿他美名远扬。我不能让你进去,但你可以写封信,我保证她收到。” “谢谢你,兄弟”。 他和这个士兵握了握手,然后走开了。他的无檐毡帽似乎也不再是铅做成的了。早晨的太阳爬上了监狱的墙头。清新的初阳鼓舞了维尼奇乌斯。那个基督徒士兵印证了基督的力量。走了几步之后他顿了顿,把眼光投向卡皮托尔山和立法者朱庇特神庙上方的粉色云朵上。 “我今天没有见到她,主。”他低喃,“但是我还是相信你。” 佩特罗尼乌斯在家里等着他。照着往常的习惯,日夜颠倒的他不久之前刚从帕拉丁宫回来,但也足够他在睡前洗个澡,做个按摩了。 “我有消息告诉你。”他说,“我今早在图里乌斯·塞内奇奥家,恺撒也在那里。我不知道波佩娅的脑子打什么主意,可她竟然把她的小鲁弗里乌斯带在了身边。或许她是想用那个孩子的俊俏激发尼禄的艺术敏感。不幸的是,那个小淘气在诗朗诵的时候睡着了,和维斯帕西亚努斯那次干的一模一样,红铜胡子朝他扔了一只酒杯。他把鲁弗里乌斯伤得很厉害。波佩娅晕了过去,不过所有人都听到恺撒的咆哮,‘我受够这个路边小崽子了!’如你所知,这话无异于死刑判决。” “神的公义落在了奥古斯塔的头顶。”维尼奇乌斯点头说道,“不过你怎么跟我说起这个?” “我说这个是由于你和吕基娅都是波佩娅的恨意的受害者,也许现在她一头扎进了自己的麻烦事里,不会那么紧咬着你们不放了。她或许更加愿意听听道理,让我左右她,我打算今天晚上去见她,和她谈谈。” “谢谢,这听着不错。” “你去洗个澡,稍稍歇息歇息。你嘴唇发青,消瘦得简直不成样子。” 然而维尼奇乌斯的心中却有更加紧迫的事务。“有没有说第一场日场角斗什么时候开始?”他想知道这个。 “十天后。不过他们会先用完其他监狱里的人。我们的时间越多越好,现在还没有什么损失。” 事实自然就是,吕基娅再也没有什么希望了,佩特罗尼乌斯清楚这一点。一旦恺撒找到了向阿里图鲁斯提问过的问题的崇高答案,找到了与布鲁图相提并论的方式,那姑娘就完了,什么也救不了她了。对维尼奇乌斯的怜惜同样使得他没有将他在塞内奇奥家听到的话说出来。他听见恺撒和提盖里努斯谋划要把最美的基督徒姑娘挑出来,在把她们送到竞技场,或者把她们赏赐给其他的宠臣前,他们要先享用一番。其他的姑娘则将在角斗比赛的那一天被猛兽看守和禁卫军们淫辱。 他知道,一旦吕基娅被杀,维尼奇乌斯也不想活了,而他也尽了自己最大努力让他抱有希望。这其中有部分是出自于同情,但也有他的审美品位的因素。对精品爱好者的他来说,重要的似乎是,假如维尼奇乌斯要死,他应该像个罗马人那样,骄傲地死去,在他风华正茂的时候死去,而不是像一个被不眠不休和痛苦消磨得灰不溜秋的幽魂那样死去。 “我会对奥古斯塔这么说,”他讲道,“‘为了维尼奇乌斯救吕基娅一命,我会为你救鲁弗里乌斯一命。’我真的会考虑考虑这件事。只要时机得当,在红铜胡子耳边说一个字就可以救一个人,也可以毁一个人。哪怕事情到了最坏的程度,我们也会争取到一点时间。” “谢谢你。”维尼奇乌斯又说了一遍。 “你对我最好的感谢就是吃饭和休息。以雅典娜的名义发誓!德修斯在最狼狈的时候,脑子里也有睡眠和食物!我猜你整晚上都耗在监狱里了吧?” “没有。我今天早上试着进去,但是有新命令下来,不让任何人进去,帮我查一查,佩特罗尼乌斯,这命令是只针对今天的,还是要持续到角斗比赛开始?” “我今晚上去查,明天告诉你结果。可是现在,哪怕太阳就要永远消失在冥界里,我也要去上床睡觉了。我建议你也这么做。” 他们道别后便分开,不过维尼奇乌斯却进了书房,给吕基娅写信,信写好后,他拿着信去了监狱,将其递给那个基督徒军官,军官立刻把信拿了进去,之后他很快便赶了回来,带了吕基娅的问候,他还承诺当天晚一点时把她的亲笔信给带出来。 维尼奇乌斯不想再原路返回家中,于是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等着她的信。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来了。集议场上,同住常一样,百姓们涌向阿让塔利乌斯街,涌向有着银店和钱币兑换店的街道。小商小贩叫卖着他们的货品。算命的企图拽住过往的行人。人数更多的是清醒地聚集在演讲台周围的市民,他们或是八卦着最新鲜的资讯,或是听着演说家门对民众滔滔不绝的演讲。随着天气渐暖,一堆堆的闲人在神庙的门廊下寻找阴凉的地方,一群群白鸽被赶到了外面,呼啦啦地扑楞着翅膀,盘旋飞上天穹。 明亮的晨光,渐渐上升的热度,嗡嗡的说话声以及身体的疲倦统统向维尼奇乌斯扑去,他的眼睛张了又闭,闭了又张,身边骨碌碌滚动骰子的声音,玩猜拳的人的单调叫唤引得他昏昏入睡。哨兵们整齐的步伐很快让他迷糊起来,他有几次竭力抬起头,盯视着监狱,然后又一次靠着石头休息,像一个哭过一场的孩子那样,喟叹一声,陷入沉睡。 梦境立刻浮现。他落入幻觉中,他觉得,他正在黑夜里背着吕基娅穿过某个不认识的葡萄庄园,彭波尼娅·格莱奇娜则手持火把走在前面。一个远远的,和佩特罗尼乌斯不无相像的声音在他身后喊着“回来!”但他却毫无所察,跟着彭波尼娅到了一个小茅屋,使徒彼得正在小茅屋的门槛处等着他们。“我们从竞技场来,夫子。”维尼奇乌斯对彼得说,“但是我们唤不醒她,能请你唤醒她吗?”可是彼得却摇了摇头,说,“基督会唤醒她。” 随后梦境变得模糊了。他看见了另一场乱象。尼禄和波佩娅抱着小鲁弗里乌斯,鲁弗里乌斯的前额流着血。佩特罗尼乌斯正试着给他止血和清洗伤口。餐桌上林林总总地摆着各色吃食,提盖里努斯在往筵席餐桌上撒灰;维特里乌斯一口把所有的食物都吞了下去,其他的达官贵人们则在餐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吕基娅在他的身边安歇。一只只狮子在餐桌间悠然漫步,鲜血从褐色的鬃毛间淌下来。她哀求他把它们赶走,然而他却做不到。他虚弱地无法动弹。接着这场噩梦忽地进入到一片混乱中,陷入了黑暗里。 炎炎高温和他身边突然响起的喧闹将他从睡梦中拖了出来。他揉了揉眼睛。街上挤满了人,不过倒是有两个穿着黄色托尼的开道者用长竹竿把人群给分开,叫嚷着给一辆豪华肩舆开道,肩舆由四个体格强健的埃及人扛着。一个穿着白色外袍的陌生人正坐在肩舆里,他的脸被一卷贴在眼前的纸莎草挡住了。 “为尊贵的高官让路!”开道者喊。 然而街上的人太多了,那顶肩舆不得不停下来等上一会儿,正好停在了维尼奇乌斯身边。那位高贵的轿中人把读书的事情放下,心急火燎地挑起轿帘往外探出头。 “把这些刁民赶走!”他叫道。“快着点儿!” 瞅见了这个年轻的军团司令官后,他迅速把脑袋缩回帘子后面,把脸又躲到纸莎草后面。 维尼奇乌斯把眼睛瞪了瞪,又揉了揉,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被他看到的那个人是基隆。 这只不过是须臾之间的功夫。开道者清理出了一些地方,埃及轿夫们也准备好走了。但是维尼奇乌斯却突然弄明白了早先让他大惑不解的地方,他走向那顶肩舆。 “你好呀,基隆!”他说。 “你好,年轻人。”基隆矜贵地回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比心中感觉到的更镇静。“不要挡我的路,我急着去拜访我的朋友提盖里努斯。” 维尼奇乌斯抓住肩舆的边缘,身体前倾,直直地瞪着基隆的眼睛。“你出卖了吕基娅?”他低声问。 “救命呀,门农巨像!”惊恐的希腊人喊道。 看见维尼奇乌斯的眼中没有威胁的神色,他的惊恐很快便消失不见。他马上想起来,他是在提盖里努斯和和恺撒本人,也就是说,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的保护之下的,任何活人都要在他们面前的尘埃中颤抖,更何况他周围还有强壮的奴隶,而站在他面前的维尼奇乌斯却手无寸铁,孤身一人,脸颊消瘦凹陷,还有一副被痛苦压弯了腰的身体。 他能把我怎么着呢?他想。我是安全的。他是无助的。我是权贵!随着他的傲慢无礼和狂妄自大的去而复返,他把满是红丝的眼睛锁住那个年轻的贵族。 “当我饿得快死的时候,你却让我挨了鞭子。”他悄声道。 片刻间,两个人都没有出声。“我亏待了你,基隆。”维尼奇乌斯最终用沉闷的,清醒的声说。 “哈!”那个希腊人傲慢地向空中扬起下额,鄙视、不屑而又盛气凌人地打起响指。 “亲爱的朋友”他用大得足以让近旁的人听见的音量说,“如果你有诉状,请在我早晨沐浴之后接见来宾和访客的那天早一点送到我在埃斯奎林山的家中。” 他挥了挥手,示意他的埃及轿夫抬轿,他的开道者挥动竹竿,齐声喊道: “给基隆·基隆尼德斯的肩舆让路!那边让开!闪开!” 第六十三章 吕基娅在狱中匆匆写了一封长信,她在信中向维尼奇乌斯作了最后的道别,那时,她已得知再也没有访客可以进入牢中,得知她再次与维尼奇乌斯相见将会是在竞技场上。她请他查清她的末日何时会到,并请他保证一定在竞技场,因为她想临死前再看他一眼。 她的信中没有流露出惧色,她说她和其他人已经等不及要站到竞技场上去了,他们渴望在那里找到自由。她猜奥路斯和彭波尼娅会回到罗马,她请他们也在那一天到场。信里的每一个字都回荡着灵魂飞扬的欢乐,坦坦荡荡;每一个字都显露出牢里的囚犯们和他们赖以生存的世界断绝了所有联系;每一个字都洋溢着即使死后,所有的诺言也将得到信守的信念。 “不管基督是现在让我获得自由,还是让我死后获得自由,”她在信中说,“他都已通过使徒把我许配给了你。因此,我属于你。” 她恳求维尼奇乌斯不要可怜她。不要让她的死动摇他的信仰。死亡切不断他和她的联系。她永远属于他。带着心碎神伤,带着孩童似的信任,她告诉维尼奇乌斯,在竞技场上殒命之后,她会立刻对基督说,她离开了她在罗马的未婚夫马克,她会立刻对基督说,马克全心全意地想念着她。她想基督大概会允许她的灵魂回来看他一会儿,回来的时间长到足以告知他她还活着。脱离了所有记忆中的磨难的她是幸福的。整封信散发着不可估量的幸福和信仰的气息。不过她有一个世俗性质的请求,她请维尼奇乌斯把她的尸体从停尸所,即死了的野兽和被杀角斗士尸体预放待埋的坑穴里认领出来,把她作为他的妻子葬到他的家族墓园,那个他有朝一日也将长眠的地方。 他一边看信,一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他不明白怎么能有人要把她喂了狮子,不明白基督怎么就不能怜惜她。他的所有信仰和信任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他回到家里写回信说,他每天都会在监狱大墙下等着,直到基督令狱墙坍塌,把她还给他。他告诉吕基娅,要相信,即使在角斗场上,神也能做到这点,他告诉吕基娅,大使徒拼命祈求神拯救她,他告诉吕基娅,她很快就会得到自由。这封信第二日早上由那个基督徒百夫长递给了她。 但是当维尼奇乌斯第二天上午去监狱时,那个百夫长离开队伍,把他带到一边,说道: “听我说,长官。基督考验了你,现在他给了你恩惠。昨天晚上,恺撒和长官派了他们的获释奴到这里挑捡基督徒少女侍寝,他们还问起了你爱的那个姑娘。不过我们的主把夺走图里乌斯监狱囚徒性命的伤寒症赐到了她的身上,所以他们放过了她。昨天晚上的时候她就已经昏迷了,感谢救世主的名!这场病使她免遭了奸淫和屈辱,也许也可以使她免受一死!” 维尼奇乌斯觉得自己虚弱极了,他只得靠在那个百夫长戴着铁甲的肩膀上。 “感谢主的慈悲。”这个战士继续说道。“他们把里努斯带到这儿来折磨他,但是看到他毕竟就要死了,他们放过了他,或许他们会让你得到你的小妻子,基督会让她平平安安的。” 年轻的军团司令官默不作声地站着,眼眸垂视了片刻。 他柔和地说,“这正是基督使她免受侮辱的方式。他会挽救她的性命。” 他在监狱大墙下坐着,一直等到晚上。那天晚上回到家后,他派了自己的奴隶去找里努斯,把他挪到自己的一个乡村别墅里。 听说这一切的佩特罗尼乌斯决定立即行动。他已经去见过了波佩娅,现在又去了。他在小鲁菲里乌斯的床边找到了她。那个孩子的脑袋被包扎了起来。小男孩一直处在昏迷之中,他的母亲惊恐绝望,拼命想让他苏醒过来,但又担心救了他会不会导致他去承受更加残酷,更加暴虐的死亡。她心心念念的全是自己的苦难,她连听也不想听到有关维尼奇乌斯和吕基娅的事,可是佩特罗尼乌斯却加重了她的恐惧。 “你惹怒了一个未知的神。”他告诉她。“你,奥古斯塔,信奉希伯莱的耶和华,而基督徒们说基督是耶和华的儿子,那么想一想,你是不是被他愤怒的父亲惩戒了呢?谁知道这里面发生的事不是他们的报复呢,谁知道鲁菲里乌斯的命不取决于你下一步的作为呢?” “我该怎么做?”波佩娅怕得要死。 “安抚愤怒的神。” “怎么安抚?” “吕基娅病了。撺掇恺撒或者提盖里努斯把她还给维尼奇乌斯。” 她看向他的眼神混杂着气愤,自怜自怨和绝望,“你以为我还有那个能耐吗?”她苦涩地问。 “那么就试试别的办法。假如吕基娅病好了,她就会到竞技场。去找维斯塔贞女,当他们把犯人带去行刑时,安排大贞女到图里乌斯监狱(1)附近的城门,让她下令释放那个姑娘。她有权那么做。她不会拒绝你,就连恺撒也不能反对。” “要是吕基娅死于牢里的伤寒症呢?” “基督徒们说基督是一个有仇必报的神,但他也是公正的,你的好意对他足够了。” “让他给我一个会救鲁菲里乌斯的神迹!”波佩娅不得不谈判。 “我到这里不是做他的代表,奥古斯塔。”佩特罗尼乌斯提醒她。“我到这里不过是告诉你,要和各路神明,无论是罗马神明还是外邦神明处好关系。” “我去!”波佩娅的声音显得挫败而又屈服。 佩特罗尼乌斯缓缓地吐了一口长气,他终于成功了。 回到维尼奇乌斯那后,他连提都没提他是怎么说服那个顽固不化的波佩娅的。他对维尼奇乌斯说:“求你的神让吕基娅挺过牢里的伤寒症,如果她不死,大贞女会在城门口下令释放她。我们的奥古斯塔会亲自写信给她。” 但是维尼奇乌斯的眼里却燃烧着属于它们自己的狂热。“基督会释放她。” 与此同时,波佩娅努力做的比佩特罗尼乌斯要求她做的还要多。她离开孩子的床榻。只要能救回鲁菲里乌斯,她会随时准备献祭一百头白色的公牛给世上的每一位神明和偶像。她把男孩留给他的老嬷嬷西尔维娅照顾,她自己则乘轿去了位于集议场的维斯塔贞女们的神庙。 然而什么也救不了她的孩子。旨意已在帕拉丁下达。波佩娅的肩舆刚一出主宫门,就有恺撒的两个获释奴冲到鲁菲里乌斯的病房,一个人扑向老嬷嬷,把她推倒,拿被子塞住她的嘴,另一个人则抓起一尊斯芬克斯铜像,一下就砸扁了她。 接着他们走向鲁菲里乌斯,这个发着高烧,晕晕乎乎的男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对着他们微笑。他极力睁大昏昏沉沉的眼睛看着他们,仿佛想认出他们是谁。可是他们却解下那个嬷嬷身上的腰带,往他的脖子上一绕,很快勒死了他。 他只来得及哭了一下,叫了声妈妈。他们用一张床单包住那个小男孩,把他带了出去。他们骑上准备好的马,一路奔向奥斯蒂亚,在那里,他们把他和重物绑到一起沉入了海中。 波佩娅在神庙里没有找到大贞女。大贞女和其他几个贞女去了瓦提尼乌斯举办的宴会,于是这位皇后急匆匆地回到帕拉丁宫。发现了空空如也的床榻和西尔维娅冰凉的尸首,她惊诧不己。她晕了过去,醒来后,她便开始尖叫,凄厉的尖叫响了一整夜,一直响到了第二天。 第三天,恺撒命令她参加一个宴会。她穿着紫色的托尼去了,并且坐在了他的旁边。她脸色凝重,像大理石一样静止不动。一头金发,容颜美丽的她无声无息,气息不详,仿佛死亡天使一般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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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玛摩坦地牢的建立者。 第六十四章 在弗拉维王朝(1)建造克罗西姆竞技场之前,罗马的竞技场主要由木头所建,而大多数竞技场都随着罗马城一起被烧毁了。不过尼禄下令建了几座新的竞技场,用在许诺过的角斗比赛上,其中就包括一个大竞技场,竞技场的巨大木料采伐自阿特拉斯山脉。大火将将熄灭,烟灰刚刚冷却的时候,这些木料就经由海路到达,沿台伯河而上了。由于这些角斗比赛被认定为超越以前所有曾出场过的表演,无论是在费用和场面的气派上,还是在蒙冤者的人数上,这座簇新的大型圆形新露天竞技场存蓄了无数装着野兽和野兽的猎物——人类的笼子。 数千工人夜以继日地劳作。各个领域的艺术家们昼夜不停地忙活,忙活着建造和装饰那座巨大的建筑。纹饰华美的座位,镶嵌着黄铜,琥珀,象牙,珍珠母,以及来自海外的稀有海龟壳的支柱拱顶,这些东西的花费之巨被传得没谱没边。从山上直接引流下来的冰水在沿着一排排座位间的特制水管中流淌,将哪怕是滚滚热浪下的空气都冷却的舒爽宜人。一张巨大的紫色天棚将给人以阴凉。座位之间的香炉里燃放阿拉伯香料和香油。高高的后座处是能让人凉快下来的藏红花水和马鞭草水喷雾。著名建筑师塞维鲁和凯勒尔使尽浑身解数,把一座圆形露天竞技场提升到比所有其他竞技场更大的规模,并能容纳比其他竞技场更多急不可耐,追求刺激的人众。 百姓们好几个星期前就盼着竞技场开放日这一天了,大批民众等在门口,从首演那天的黎明开始便聚集起来,带着垂涎三尺的快活劲儿听着狮子的吼声,黑豹的嘶哑咳嗽声,凶狗的吠叫声。看守们饿了动物两天,拿着滴血的肉块在笼子前来回挑逗它们,把饥肠辘辘的它们刺激得发狂。这片吓人的喧嚣有时大得让人在门外都听不到互相说话的声音,而想象力丰富些的人则脸都吓白了。 日出带来了新的,不一样的声音。平和的,越来越响的赞美诗歌声从角斗场里传来,让聚集起来的那些呆瓜们大为惊讶。 “基督徒!”百姓们低声说,自然而热地,他们相互对视。“是基督徒。” 其实,晚上的时候,大批大批基督徒被从监狱带至此处,他们是被一次性从所有监狱里提出来的,而不像起初计划的那样,是一次从一个监狱里提出来的基督徒。挤得水泄不通的民众们知道角斗比赛会持续数周,甚至是数月,他们怀疑今天的时间够不够把所有那些基督徒给处理了。合唱声太大了,笼子里的男人、女人和小孩人数又那么多,似乎一天的时间不够把他们全杀光。内行人坚称,如果一次送到竞技场的人数多达一两百,动物们吃也会吃撑,杀也会杀累,到了晚上也决不会把他们全都咬死或者吞到肚子里。有的人则说一次表演的人数太多会使演出逊色。人数众多导致精彩看点被转移,演出失去效果。 随着开门的时间临近,当人流即将涌向竞技场里面长长的,被称作大出入口(2)的走廊时,等在外面的百姓情绪上扬,变得更加活跃起来,他们争论的话题也扩展到了和眼前的演出相关的其他千头万绪上。有的人称在把蒙冤者撕成碎片上,狮子更厉害些;有的人则偏爱老虎。人们打起了赌。每一种野兽都有支持它的派系。基督徒上场之前,关于在角斗场上打斗的角斗士们的激烈争论甚嚣尘上。再次地,每一类斗士立刻有了自己派系。有的人看好住在日耳曼丛林里,易北河与奥德河之间的塞姆诺内斯(3)人。有的人把赌注押在了高卢人身上,有的人看好色雷斯人,有的人则贬低那些色雷斯剑斗士在和用渔网与三叉戟做武器的撒网人对决时的优势。 这些受过训练,纪律严明的专业人士一大早上就开始陆续抵达竞技场,他们来自各个角斗学校,人数或多或少,在佩剑的校长带领下前行。由于不想在对决前浪费力气,他们没有携带沉重的战甲;有的人几乎裸着身子,头上戴着桂冠,发间插着鲜花。清新的晨光中,他们强健的涂了油膏的身躯结实,光滑得犹如大理石,充满了生命和力量,俊美得好似神诋,使民众热情地呼叫起来。罗马崇拜人体的力量和美。很多角斗士在城内赫赫有名。人群里冒出欢呼声和呼喊声,诸如“嗨,弗尼乌斯!”“嗨,里奥!”“嗨,马克西姆斯!”“嗨,狄奥米德斯!” 小姑娘们向他们投以饱含爱意的目光,他们则挑出其中长得最漂亮的,在经过她们的时候对她们开着玩笑,仿佛他们的脑中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忧愁。他们喊道:“在死亡拥抱我们之前搂抱我们吧。”隔空抛出飞吻,接着就从竞技场门口消失了,很多人再也没有出来。 又有一拨人吸引了百姓的注意。角斗士后面来的是挥着鞭子的场监;他们在竞技场上的工作是鞭打角斗士,激发他们的火气。随后来的是骡子拉的平板车,车上高高堆着一垛垛原木棺材;看到这么多的棺材,等待着的民众大受刺激,他们通过可能的牺牲者人数来判断这场表演的盛大程度。下面来的是打扮成墨丘利或者卡戎的人,他们的任务是将受伤的人彻底弄死。接着是竞技场上维持秩序和分派座位的人,之后是在商铺之间取食物和冷饮的奴隶,最后是禁卫军,每个恺撒都喜欢他们在竞技场里就近随侍。 终于,门打开了。民众们往里冲,推挤着通过一条条暗道。等着进来的人太多了,他们用了好几个小时才涌进去。让每个人都惊奇的是,一个圆形露天竞技场就可以把这些汇集的百姓都容下了。捕获到了新鲜的人肉味儿,动物们吼得更大声了,与赶来找位子,发出如海上暴风雨似声响的人群的呐喊声交相呼应。 最后,城防长官带着巡城军队来了,接着便开始了一长溜无边无际的肩舆,肩舆里载着元老,执政官,总督,法庭审判官及其他人员,宫庭官员和官吏,禁卫军高级将领,贵族,以及来自宫中,穿着长礼服的美丽女子。 扛着用束棒扎起来的逞亮刀斧的执役走在有几个达官贵人的肩舆之前,突显着贵人们的位高权重。其他人则带着一帮奴隶。阳光照耀在镀金的肩舆上,照耀在白色和颜色富丽的长袍上,照耀在羽毛、耳环、珠宝和冠冕上,照耀在铁斧上,竞技场上充斥着汇集起来的百姓们向权贵们致敬的喊声。其他的禁卫军分队则在上午陆续到位。 最后出现的是各个神庙里的祭司们。而且,直到这时,神圣的维斯塔贞女的肩舆才在执役开路下到临。只有尼禄的缺席才会拖延比赛开始,但他急于争取民心,保证不会让百姓们等待。不久之后,他就和波佩娅及其他权贵们来了。 佩特罗尼乌斯随其他廷臣而来,他的肩舆里带着维尼奇乌斯。吕基娅生了病,他知道,但是他不确定吕基娅不会因此就不参加首场演出了。过去的这几天,进入监狱受到了极其严格的限制,卫兵们被严禁与狱卒交谈和回答有关犯人的任何问题,以至于维尼奇乌斯找不到人询问有关吕基娅的消息。不管吕基娅清醒与否,她都可能被扔给狮子;野兽们才不在乎她清醒与否。然而,由于蒙冤者们套着兽皮衣服,而且是一次整批地送上竞技场,没有人能把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区分开,没有人能在剩下的批次里认出谁是谁来。 这使得维尼奇乌斯为自己制订的营救计划花费了巨资。他贿赂了所有的野兽看守。他付钱给在竞技场工作的每一个人。驯兽师们将把吕基娅藏在圆形露天竞技场里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天黑之后把她转交给那个贵少的一个忠心佃农,那个佃农会把她偷运出城,并立即将她带进阿尔班山。得知秘密的佩特罗尼乌斯建议年轻人光明正大到竞技场上亮个相,然后在进场之前悄悄溜走,迅速找到装人的笼子,亲自对猛兽看守指出吕基娅,那样的话就不会有差错了。 看守们让他从他们专用的侧门进入,其中一个叫库鲁斯的人带他去了基督徒那边。 “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您要找的人,大人。”库鲁斯在路上对他说。“我们问了一圈有没有一个叫吕基娅的姑娘,但是没有人回应什么,也许他们不信任我们。” “他们有很多人吗?” “非常多,有的人要等到明天早上上场。” 他打开一扇门的门锁,维尼奇乌斯走进一间又黑又大的牢笼,石头做的拱顶低得蹭到了他的头,只有通向竞技场的铁栅栏透着光。 在突然而至的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听到了低低的,平稳的喃喃细语声,然而,凡是大点的响动都是从圆形露天竞技场传过来的。 他在朦朦胧胧的昏暗中觑视着,直到双眼适应了一个个阴影,接着他看到自己被一些奇怪的,毛绒绒的生物围住了,比起人,他们更像是动物,看起来像是狼和熊。 这些人,他知道,是裹在动物皮毛下的基督徒,他们将在竞技场上和那些动物相逢,可是要把他们和动物区分开很难。有的人笔挺地站立着,挤压到了别人。有的人跪地祈祷。处处有从动物伪装下面垂落的长发,显露出那个蒙冤者是个女人,看着像是母狼的母亲们抱着缝在毛绒绒的羊皮里的孩子。昏暗中,从一张张毛发蓬乱的面具里露出来的苍白面孔绽放着希望、阳光和无忧无愁的光彩,他们的眼睛里闪耀着兴奋、激昂的欢乐,显而易见,所有人的脑袋里都闪烁着同一个想法,一个让这些人与其他人截然不同,一个让他们圣化到另一个世界的想法,这个想法把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发生在他们身边的恐惧和痛苦驱散,使他们盼望着他们所预期的磨难。问到吕基娅时,有几个人梦眼朦胧地瞪过来,连回应都没有回应一声。其他人则安静地微笑,要么往嘴唇上竖起一根示意谨言慎行的手指,要么指着栅栏和流淌进栅栏间的一束束阳光,只有几个幼童被吼叫声和他们的父母所穿的奇怪兽皮吓住,偶尔发出哭声。走在库鲁斯旁边,维尼奇乌斯盯着那些喜悦和迷醉的面庞,寻找他有可能并可以盘问的人,不时地踏到因为在令人窒息的炙热中缺少空气而晕过去的人的身体。他在黑暗中,在等待着的蒙冤者中间穿行。他觉得,他们的牢笼一定和圆形露天竞技场一样地宽阔。 猛然之间,他停了下来,似乎有一个耳熟的声音,他转回身,朝着栅栏挤过去。一束阳光落在那个说话人削瘦的面孔上,一张狼皮的嘴脸下,那张面孔闪着狂热的光芒。那位军团司令官认出他是铁面无私的克里斯普斯。 “忏悔你们的罪恶吧。”他发出低沉有回响的声音,“因为时候已到,那认为死亡就可以把他们罪过洗清的人又犯了一项罪恶,他将会被扔进永恒不灭的火里。你们每一个人的罪恶都被加进了基督的苦难里,使得这些苦难存在,所以你们怎么有胆量认为你们的死亡可以报偿他?今天,正直的人和有罪的人都将死去,但是主会预知他自己的死亡。你们完了,因于狮子会抓住你们,啃咬你们的身体,然而狮子不会让你们和神把帐结清,不会清除你们的罪恶。神在让他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时,显示出了足够的怜悯,可是从现在起,他将只是一个严厉的,不循私情的法官,不会放过任何罪恶,不会使犯恶者逃脱惩罚。你们已然亵渎了神,你们这些以为用死亡的痛苦便可以抵销你们的过失的人!你们已然挑战了神的公正,而你们注定会下地狱!不会有再多的慈悲,因为神愤怒的时刻落到了你们头上!你们将站在一个可怕的法官面前,除了最正直的那些人,他不会饶恕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忏悔吧,我说,因为地狱的大门在你们前方敞开,你们全都要堕入地狱,丈夫与妻子,父母与子女!” 哪怕是在即将落在所有这些人头顶上的死亡面前,他还是那样狂热,激越,以及无情,他在他们低垂的脑袋上方挥动着瘦骨嶙峋的双手,而他们则捶打着自己的胸膛,祈祷着宽恕。“让我们忏悔我们的罪恶!”在他说完后,几个声音跟着喊道,而这时,只有孩子们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声音以及击打胸口和砸拳头的沉闷响动打破了寂静。 维尼奇乌斯觉得他的血液仿佛忽然冻成了冰。他的一切希望都有赖于基督的仁慈,可现在他却听到一场恐怖的审判即将到来,怜悯荡然无存,就连死在竞技场上也不会使神动容。他立刻想到彼得会说出不同的话,会用另一种口吻和那些将要死去的人交流,然而惊诧仍旧存在。克里斯普斯沙哑,谴责的狂热言语使他变得恐怖和惊耸,变得与这个被黑暗的栅栏围起来的牢笼,那个栅栏之外他们即将献身的地方,以及这群蒙冤者们为了他们可怕的表演而被提前装扮起来的样子一般无二。 冷汗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他吸了一大口污浊的空气,被呛住,感觉好像被扼住了脖颈。动物皮毛和被层层堆叠的人体的热气和恶臭使人呼吸困难。他周围的一切都加重了可怖威压的画面,比他曾经奋战过的最血腥的战斗还要恐怖一百倍。他突然害怕自己会崩溃,会倒下去,就像在他回头继续在牢笼里寻找吕基娅时,在他脚下绊住他的人体一样。 时间在流逝。他知道,通向竞技场的铁栅板随时都会被提上去,他开始呼喊吕基娅和乌尔苏斯的名字。即使他们不在那里,他也希望也许有认识他们的人。 真的有认识他们的人,一个从头到脚缝在熊皮里的男人拽了拽他的袖子。“他们留在监狱里,大人。我是最后一个走的,我看到她病得躺在小榻上。” “你是谁?” “我是个采石工,使徒彼得在我的茅屋里为你施过洗,大人。他们三天前把我关到了牢里,但我今天上午就会死了。” 维尼奇乌斯做了一个深呼吸,突然放松了下来。他进来是想找到吕基娅,此刻他感谢基督她并不在这里。“那是神恩的迹象。”他深信不疑地对自己说。 但是那个采石工又拽了拽他的托加,“大人,您还记得吗,大人,是我把你领去彼得布道的那个葡萄园的?” “记得。” “我后来见到了他,他们把我关起来的前一天。他祝福了我,还说他会到竞技场给所有赴死的人祝福。我想在我走的时候看到他,看见十字架的符号。那会让死容易些。所以,假如您知道的话,大人,告诉我他在哪里。” 维尼奇乌斯把音量放低。 “他扮作了奴隶,和佩特罗尼乌斯的家人在一起。我不知道他们会坐在哪里,但是我会去看台上瞧一瞧,到你出来进场的时候找到我的位置。我会站起来,把我的头转向他们的方位,之后你就会亲眼发现他了。” “谢谢您,大人。愿神的安宁与您同在。” “愿救世主向你展现他的恩德。” “阿门。”那个采石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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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公元69-96年统治罗马。
(2) 竞技场看台下方的出入通道,类似于隧道。
(3) 即阿勒曼人,是古时日耳曼民族的一支。 第六十五章 维尼奇乌斯离开兽笼,走上圆形竞技场,走到众多达官贵人们中间,走到佩特罗尼乌斯旁边他的位子上。 “她在那边吗?”佩特罗尼乌斯问他。 “不在,她被留在监狱里。” “听着,我这儿有个想法。我们说话时看向尼吉蒂亚,就好比我们在讨论她的发式……我的想法是:把吕基娅放进棺材里,把她带出去安葬,就像别的尸体一样,剩下的你有足够的想象力想到。” “是的。”维尼奇乌斯说。 然而图里乌斯·塞内奇奥却侧过身来打断了他们。“他们会不会给基督徒配备武器?你们知道吗?”他问。 “我们不知道”。佩特罗尼乌斯摇了摇头。 “我倒宁愿他们给基督徒配了武器。”图里乌斯接着说道。“否则这个竞技场看起来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屠宰场。不过这个圆形露天竞技场倒是巧夺天工!”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确实是一副无以伦比的景象。靠近角斗场围栏的低排座位上排满了亮如白雪的托加,恺撒坐在一个高一些的镀金包厢里,他穿着一件领子上缀满钻石的托加,戴着一顶状如月桂头冠的王冠。阴森而又美丽的波佩娅坐在他的身侧。维斯塔贞女们坐在他们两边,环伺两旁的是皇室高阶官吏,大氅和托加的边缘镶有紫色宽边的元老,穿着锃亮盔甲的高阶武官——简而言之,罗马所有高贵的、有钱有势的人。骑士们,即属于骑士层级的成员们坐得稍远些,他们后边的高排座位上坐得则是乌鸦鸦一片的平民百姓,在沿着所有的柱子长长挂了一溜儿的玫瑰花花环,百合花花环,葡萄藤,常春藤,思冬花环下,那乌泱泱一片躁动不安的脑袋动来动去。这群粗俗吵嚷的乌合之众里的每一个人都挤到了竞技场里,他们高谈阔论,呼朋引伴,引吭高歌,听到座排间某句诙谐的言论便哈哈大笑,他们跺着脚,不耐烦地等着表演开始,跺脚声就像一连串不间断的滚滚雷声,城防长官给出了开始比赛的手势。他已经带着一班惹眼的随从绕着角斗场转了一圈儿,此刻,他站起身,向售笼通往入口的低矮栅栏挥舞着一条布巾。一声长长的,心满意足的“啊——”声从上万个人的喉咙里喊了出来。 大多数的比赛都是以猎手追逐野兽的形式开场的,猎手们使用的是本民族的武器;来自阿非利加和北方的蛮族人尤其值得一观。这一次出场演出的动物将数不胜数,所以开场表演是一出叫做“闭目比武”的特别比赛。角斗士们戴着不露出眼孔的头盔互相对阵,向着看不见的对手盲目击打。十几个这样的人来到角斗场上,开始用剑狠击,而场监则用手柄长长的草叉把他们拔拉着相互靠近,观众中审美能力更高一筹的人对这样无趣的滑稽戏不屑一顾。但是平头百姓们则爱看这种笨手笨脚,磕磕绊绊的表演,每当有一个赛手撞上另一个赛手,他们就又笑又叫,他们嚷嚷着“右!左!”和“一直往前!”来迷惑那些打斗之人,倒是有几对赛手想方设法在方位上挨近了,开始有人死亡。残酷无情的打斗者们将面纱抛掉,抓住对手的左侧腰身使得对方无法再挣开,然后用另一只手往死里打。当有人负伤倒地时,便将大拇指向上竖起,默默乞求留下一条性命。可是在比赛中,百姓们通常都是早早地就叫嚷着“去死”,对那些脸孔被遮住,无法辨明身份的剑客更是如此。 更多的人倒了下去,作战者的数量逐渐减少,直到只剩下两人还站立不倒,场监把他们两人往一起推,于是他们倒在了地上,他们抓牢对方,在沙地上扭打起来,他们互相捅着刀子,直到两人都断了气为止。“结束了!”高声叫喊响彻看台,奴隶们则趁此时把一具具尸体拖走,小侍童们则搂耙染了血的沙子,在沙子上面撒上藏红花。 现在将会举行一场更加严肃的对抗赛,一场不仅刺激普通百姓,而且也刺激着具有慧眼的审美家的对抗赛。年轻贵阀们经常在他们偏爱的角斗士下数额巨大的赌注,大得除了身上的衣服,其他全部输个精光。此刻,蜡板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上,赌客Q们写下他们下注的冠军名字和他们下注的金额。大多数人把赌注压在角斗明星,即以前作过战并且赢得过几次胜利的知名角斗士上,不过也有很多人压了赢面小的赌注,把大把的钱财压在没有名气的新手上,以赚取巨额盈利。每个人都下注。罗马赌博成风。皇帝就是一个玩家。所有的祭司们都是玩家,维斯塔贞女,元老和骑士们就像普通人一样赌钱。如果钱用完了,红了眼的百姓则会把他们的自由之身作为抵押,若是输了就卖身为奴。整个圆形露天竞技场此刻在焦急地等待他们的冠军,或是害怕,或是期待的心跳响如擂鼓。很多人向众神大声许愿,如果众神支持他们偏爱的人,他们就如何如何。 接着便是尖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号角声,竞技场内一片满含期待的深度寂然。几千双眼睛盯着巨大的角斗场入口,盯着一个打扮成地狱看门人的卡戎,他迈步走向入口,用一柄木槌击了三下门,就像在召唤那些在门后的人去赴死一般。门咣当一声打开。露出了门后黑乎乎的内部,角斗士们从那里缓缓涌向明亮的角斗场上,他们按照长项和族别,分成一个个二十五人的队伍大步走来:色雷斯的剑斗士们穿着形如鱼状的盔甲,他们的剑将和渔网与三叉戟对抗;高卢人和塞蒙人全都披挂着重重的铠甲,只露出臂肘和膝盖;最后是撒网人,他们一手挥着又长又重的渔网,一手拿着一根有三只尖齿的长戟。 掌声从露天座位上骤然响起,并爆发成一场席卷最末排到角斗场场地的整个圆形露天竞技场的暴风雨。不管将眼神落往何处,看到的都是涨红的面孔,张大的嘴巴和拍手的巴掌。随着角斗士们在角斗场内绕场转圈儿,连绵不绝的呐喊声响了又响。他们像运动员一样大步行走,拿着武器,披着华美的铠甲,迈着有节奏的,虎虎生威的军人似的步伐。他们在恺撒的包厢前排成方阵做短暂停留,豪情满怀,不为外界所动,严肃庄重。一阵示意肃静的号声后,他们将握紧的右拳举向恺撒的方位,双目注视着他,用低沉和缓的声音唱道: “向你致敬,恺撒!我等将死之人向你问安!” 他们立刻分开,站在他们角斗场的位置上,准备战斗。他们将按队列互战,一个学校对阵另一个学校,不过声名最盛的剑斗士是被允许进行单打独斗的,由此他们可以展现自己的力量,身手和胆量。此刻亦是这般,从高卢人队伍中走出一个冠军,在常去竞技场的人中间,他享有“屠夫拉尼奥”的盛名,他曾赢过很多场比赛。戴着又大又重的头盔面纱,穿着裹住他壮硕的胸膛背脊的厚实衣甲,他看起来就像是在阳光普照下的黄沙下,一只亮闪闪的大甲壳虫,一个叫做卡楞狄奥的将和他相斗,他用渔网和三叉戟作战,因为多场胜利而出名。 “五百塞斯特塞斯,压高卢人胜!”赌局开押时一个声音吼起来。 “五百塞斯特塞斯,压卡楞狄奥胜!” “凭赫拉克勒斯之名发誓!我压一千!” “两千!” 与此同时,披挂着厚重铠甲的高卢人慢慢移向角斗场的中心,并开始缓缓地弓起身。他将剑向他的对手挥刺过去,垂首耸肩,同时从铁面纱上的洞眼里观察那个拿着渔网的敏捷家伙,那个撒网人轻巧灵活地就像一个女人,除了胯上围着一圈遮羞布外,他浑身赤裸,仿佛一尊漂亮的大理石雕像,定格在了灵巧的动作下。他绕着笨重的对手疾速转圈,并动作优美地将渔网向他罩去。他的三叉戟上下穿梭,总是朝着那个剑斗者面纱上的眼洞招呼,他唱着撒网人一向对挑战者唱的讥讽小调:
我是在打渔,不是在打你;
高卢人噢,你跑什么哟?
“啊,光芒万丈的拉托那之子,
忒涅多斯,开俄斯和克里索斯的统治者,
您是不是密切关注过神圣的特洛伊?
您有没有将其置于阿尔戈斯人的怒火下?
为了您的荣耀,祭坛永远熊熊燃烧,
享用圣火的人,
和特洛伊人的鲜血同埋地下的人是您吗?
老人们向您举起了他们颤巍巍的臂膀,
啊,将银弓拉得满满的弓箭手啊,
母亲们对您诉以热泪盈眶的哭泣,
这哭声发自她们的内心,
乞求您放过她们年幼的子女,
见此哀容,顽石也会点头,
可是您,啊,史鸣修斯,
您的感情比石头还要冷清!”
“您的神圣里拉琴能否使
心灵的哀伤和祈求的呼喊停止?
哪怕是今日,听到这首悲歌时,
那泪盈于睫的眸子?
想起了烟尘缭绕的
大火,大难和大灾的那一日,
那时你在何方,史鸣修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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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双关语,也指基督徒。 第六十九章 他们的谈话到此结束。尼格尔去苏布拉的客栈集合他的人手。纳扎里乌斯则把一兜金币藏在托尼里返回监狱。而对维尼奇乌斯,急躁、焦虑、忐忑而又坐立不安的一天开始了。 “我们的计划按理说是天衣无缝的,因为我们考虑的周详。”佩特罗尼乌斯劝慰他。“我们不可能做更好的安排了。你必须继续假装伤心忧愁的样子,到公共场合时要穿上一件黑色的托加。不过不要错过竞技比赛。让我来瞧瞧……计划是好的,所以不至于会有什么失望的地方。” 接下来,他的脑际闪过最后一个潜在的问题。“你完全确定你的这个佃户可靠吗?” “他是个基督徒。”维尼奇乌斯言简意赅地说。 佩特罗尼乌斯瞪着他,惊讶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苦苦思索,就好像在努力对自己解释什么似的。 “以波吕克斯之名起誓!”他提了提肩膀,困惑不解地说:“这东西传播得可真快!他把人心抓得可真牢。这种恐怖会令大多数人立刻把罗马,希腊和埃及人的众神给坚决地抛弃。真是怪哉,奇哉。以波吕克斯之名起誓!”他再次赌咒发誓道,“假如我相信太阳底下有什么是依赖于我们的神祗的,我会向每一位神祗进献六只白色公牛,给卡皮托尔山的朱庇特神庙进献十二只白色公牛。不过你也应该向你的基督许诺些什么。” “我已经把我的灵魂给他了。”维尼奇乌斯说。 他们分头行动。佩特罗尼乌斯返回卧房。维尼奇乌斯去眺望监狱,之后又去了梵蒂冈山的山坡上,去彼得曾经为他施过洗礼的采石工茅屋里。对他而言,比起其他地方,这个地方似乎能让基督更快地听到他的声音,于是他找到这里,在茅屋里跪下,把他受到折磨的灵魂的所有力量倾注到祈求慈悲的祈祷上。他全心浸入的程度是那么深,深到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他身上发生的事情。 晌午过后,从尼禄的圆形露天竞技场方向传来的号角奏鸣声唤醒了他。他走出茅屋,睡意惺忪地眨着眼睛看向四周,就像一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那样。天热得如同一只熊熊燃烧的火炉。除了间歇性的吵闹号角声和尖锐的,永无止境的蟋蟀鸣虫的歌唱声,再没有其他的声响了。天气因为炎热和潮湿而焦灼湿闷。城市上方的天空仍旧是清澈的蓝色,但是在地平线低处,乌云在萨宾山上聚集。 维尼奇乌斯回家去,佩特罗尼乌斯正在中庭内等他。 “我去过帕拉丁宫了。”他说。“我特意在那里露个面,甚至还玩了几把骰子。阿尼奇乌斯今晚要办一场宴会,我说我们会去,但是要在午夜之后去,因为我需要睡觉。我打算去,如果你也去,那将会是个好主意。” “从尼格尔和纳扎里乌斯那里有没有什么消息传来?”维尼奇乌斯一定要知道。 “没有。我们或许午夜之前都不会见到他们。你留意到了吗,暴雨就要来了?” “是的。” “明天的表演将会是有关基督徒和十字架刑的,不过也许雨水会延迟表演。” 他凑近了些,拍了拍他外甥的肩膀。“但是你不会看到她上十字架。”他对他说。“她在科里奥利呢。以卡斯托尔之名起誓!拿罗马所有的宝石,我也不会交换我们放她获得自由的那一刻!等待的时间没多久了,傍晚几乎到了。” 傍晚确实越来越近了,此刻,覆盖地平线的云给城市带来了黑暗,时间比他们预计的要早。太阳刚刚落山,大暴雨便铺头盖脸地落下;降水落在沐浴于阳光下,被暴晒了一整天的铺路石板上,变成了水蒸气,使街道上充斥着厚厚的白雾。那之后,平静的雾气和短暂、激烈的暴雨便一阵一阵相互交替。 “我们快点。”最后,维尼奇乌斯催促道。“雨还会下。暴雨可能会让他们今天晚上比平常更早搬运尸体。” “是时候了!”佩特罗尼乌斯赞同。 他们用带兜帽的高卢斗篷把自己裹起来,从小花园门们悄悄走到街上。佩特罗尼乌斯还给自己配了一把叫做尖刀的罗马匕首,他晚上外出时总是带上这把尖刀。 街上空无一人,被暴雨清扫的一干二净,罗马城被遗弃了似的,荒无人烟。闪电不时划破云层,把尖尖的白光投向新建的或者正在建的房舍围墙上,并且击打着脚下湿漉漉的石板。透过闪电,他们看到了小山岗和山岗上的利比提娜小神庙,山岗脚下聚拢着一些骡子和人。 “尼格尔!”维尼奇乌斯悄声喊道。 “我在,主子!”声音从雨中传来。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亲爱的。天一擦黑我们就到这儿了。不过要呆在山岗上突出来的岩石下,不然你会浑身湿透。雨大吧?我猜会下雹子。” 尼格尔的预测几乎立刻就应验了。冰雹从云层上噼里啪啦地打下来,先是一串小珠子,接着就是一阵小颗粒,重重砸下,就像是弹弓打出来的般。天马上冷了下来。他们靠着山壁藏在突出来的岩石下,一面躲避着强风和冰雹,一面低声交谈。 “即使有人看到我们在这里,”尼格尔说,“也没有人会多想的。我们看起来就和其他试着在暴雨中躲避的人一样。不过我倒是害怕他们可能把搬运尸体给拖到到明天。” “冰雹不会下多久。”佩特罗尼乌斯下结论道。“冰雹从来不会下得久。我们必须等在这儿,至少要等到第一缕曙光出现。” 于是他们就等,听着走近的搬运工和尸首的队伍的声音。雹暴迅速下完,但是接着又是另一场降雨落下,飒飒雨声响在他们耳侧。不时有也有尖啸的风声响起,风带来了臭熏熏的停尸所里腐尸的恶臭。 忽然,尼格尔说道:“我看到雾里有簇闪烁的灯光……还有一簇……又是两簇。他们是拿火把的人!” 他快速转身对着等候的他的人。“现在密切注意!”他下令。“要保证骡子不发出一点声响来!” “他们来了!”佩特罗尼乌斯说。 尼格尔开始在自己身上划十字并且祈祷。与此同时,阴郁的队伍拉得越来越近了;到了和利比提娜神庙并列的地方,他们放缓了速度并且停了下来。佩特罗尼乌斯,维尼奇乌斯和尼格尔尽量往神庙屋檐阴影最里面退去,默不作声地观察,对这不在计划表内的停顿感到不安,不知道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停顿。但是那些搬运工停下来只是为了用布巾挡住嘴鼻,因为停尸所附近的臭气远远不能忍受,随后他们拾起横木,抬起棺材,再次步履沉重地前行。 不过,一口最后达到山岗的棺材,连棺材带搬运工停在了小神庙附近。 维尼奇乌斯向那副棺材跑去,佩特罗尼乌斯,尼格尔以及尼格尔的两个不列颠人手下在他身后跑着,另有两个奴隶带来了一顶有顶的肩舆。在他们还没有碰到放在地上的横木时,纳扎里乌斯挫败的声音便劈开了雨水弥漫的黑暗。 “大人!”他喊道。“他们把她和乌尔苏斯转到埃斯奎林山上的新监狱去了!我们搬的是别人!他们在午夜之前就把她带走了!” 再次回到家中,佩特罗尼乌斯的脸阴沉得跟要打雷似的,他根本就没有试图去安慰维尼奇乌斯。不用人去告诉他就知道,把吕基娅从埃斯奎林山上的新监牢里弄出去是可能的;那也根本不是什么可以想象的事情。他猜测,她被从玛摩坦有病气的牢房里转移,是为了不会死于在图里乌斯监狱肆虐的伤寒症,这样也躲过了他在竞技场上预料之中的结局。这向他证实了她是比其他人更为严密地被监视和被看守的。 他对她感到可惜,他以全部心魂怜悯着维尼奇乌斯。但是他又被另一个想法打击了:他以前想尝试的事情没有失败过;在他的生命中,他第一次输掉了一场较量。 “看来似乎幸运女神正不待见我。”他含惊带怒,喃喃低语。“但是如果众神以为我会认同像这样的生活,那么他们错了。” 他瞅了维尼奇乌斯一眼,维尼奇乌斯正用一双大大的,空洞的眼睛望着他。 “你怎么了?”佩特罗尼乌斯问。“你病了吗?” 那个年轻人用奇怪,高昂,拖拖拉拉,断断续续的声音回答,就好像个孩子一样: “我仍旧相信他会把她还给我。”他说。 暴雨的最后几声雷鸣消逝在城市上方。 第七十章 三天的雨水——一个在罗马的夏季闻所未闻的现象——伴随着意料不到的雹暴,导致了竞技比赛的中断。人心开始惶惶。葡萄酒商人们预测,到了葡萄采摘的季节,收成会不好,而当一声霹雳于一日午后响起,并且熔化了卡皮托尔山上的刻瑞斯雕像后,祭品被命人送到了拯救者朱庇特的神庙。刻瑞斯的祭司们散布谣言说,众神发怒是因为罗马没有足够迅速地惩罚基督徒,于是百姓们吼叫着重续竞技比赛,不管天气如何。最终,当竞技比赛会在停歇了三天后再次开始的话传来时,城里一片欢欣鼓舞。 好天气也重新出现了。在竞技比赛开赛的前一天晚上,数以千计的人就填满了圆形露天竞技场,恺撒也带着维斯塔贞女和朝臣们早早到了场。竞技比赛将以配有武器和打扮成角斗士的基督徒们之间的对战作为开局,然而他们却让人大失所望。他们扔掉捕鱼网,三叉戟,鱼叉和短剑,并开始互相拥抱,互相激励,互相鼓着劲儿来忍受磨难和死亡。观众们勃然大怒,他们被深深地得罪了。有的人咒骂他们是没有气血的胆小鬼,有的人说他们拒绝争斗是因为他们厌恶人类,极力想剥夺百姓们通过观看勇气的展演而获得的刺激。最后,在基督徒们全都跪下来并开始祈祷的时候,真正的角斗士们奉恺撒之命冲了进去,不大会儿工夫就把他们给杀了个一干二净。 等尸体被拖走后,民众们被招待以一系列由皇帝本人亲自为他们创作的神话剧。他们观看到了赫拉克勒斯在奥埃托山上被烧的情景。维尼奇乌斯迷迷糊糊地以为这个人是乌尔苏斯,但在柴堆上烧死的人其实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基督徒。 不过,下一场剧目狠狠击中了恺撒下令不准离开竞技场的基隆。它演的是伊卡罗斯和代达罗斯的坠死。依据神话,他们两个人试图用蜡翼飞上天,蜡翼在日照下被晒化。老希腊人很熟悉这两个蒙冤者。被选为伊卡罗斯角色的是欧里奇乌斯,那个向基隆透露鱼的意义的人;扮演伊卡罗斯的是他的儿子,夸耳图斯。两个人都被吊在离竞技场高高的吊架上,接着被摔落下去。夸耳图斯砸到了离恺撒的包厢很近的沙地上,近到他的血不仅溅到了包厢外部装饰物上,还溅到了镶着紫边的座位上。基隆没有看到尸体撞在地上的情形——他在那之前闭上了眼睛——但是当一小会儿之后看见血就溅在他的右侧时,他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剧目变换的很快。少女们被装扮成野兽的角斗士奸淫后的惨死令百姓们兴奋。他们观看到了与西布莉祭司和刻瑞斯祭司相关联的动物献祭。他们观看到了那俄斯的女儿,密谋杀害父亲的达那伊得斯姐妹之死——她们被扔给了野兽;他们观看到了狄耳刻的命运,她被和一头野牛绑在一起,被奸杀至死,以惩罚她的残暴;他们观看到了爱上一头公牛,后来生下米诺陶罗斯的帕西法厄的热情。他们观看到了刚刚脱去稚龄的小姑娘们被野马分尸。 民众们对这些皇帝的发明一个个地鼓掌喝彩。一边观察在痉挛中扭动或者被铁器扒拉开的白皙肉体时,一边自傲和激动地听着掌声喝彩声的尼禄几乎没有把他的翡翠从眼睛上挪开过。 接下来的剧目取自这座城市的历史,于是民众们可以观看到穆奇乌斯·斯凯沃拉,观看到他被伊特鲁里亚人俘虏时火烧右手时的情景。肉被烧的焦臭飘满了圆形露天竞技场,但是那个胳膊被固定在燃着火的鼎器上的基督徒就像一个真的站在波塞纳营帐里的斯凯沃拉:双目注视天空,没有一声痛苦的喊叫,青灰的双唇低喃着祈祷词。 等到他被结果,尸体被拖到停尸所后,例常的午间休息开始了。恺撒,维斯塔贞女和达官贵人们离开圆形露天竞技场,去了一个为了给他们寻乐而搭建起的巨大紫红色帐篷里,那里,他和他的宾客们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午宴。绝大多数百姓们效仿他的举止,纷纷涌出竞技场,一簇簇地绕着帐篷悠哉地躺坐着,不是舒展着憋屈的四肢,就是吃着奴隶们遵照恺撒的恩旨端出来的一道道菜肴。只有性子最急的人下到角斗场上,捋着染血的沙子,把他们内行的目光投向先前发生的和仍将立即发生的事情上。很快,就连他们也走了,急着不要晚拿了外面的食物;只有三五个人还在竞技场内逡巡不去。不过,把他们留在那里的不是好奇,而是对下一轮受害者的怜悯。 他们蹲伏在隔栏和低排座位后面,看着又一次光溜溜的角斗场。接下来,角斗场上充满了洞眼,洞眼被一排挨着一排挖出来,密密麻麻,盖住了整片沙地,头排洞眼离皇帝的围栏只隔了十几步远。竞技场外面传来了密集的人群说话,叫唤,嚷嚷和拍着巴掌的嘈杂声音,奴隶们走马灯似地布置着一个用来逗乐的新苦刑的布景。骤然之间,所有的笼子一下子全都打开了,大批的基督徒被从各个笼子里赶到角斗场上——每一个都裸着身子,背着一个木头的十字架。他们涌向沙地,把地方全都占满了。 老人弓背弯身扛着十字架跑在前面,后面是成年男子和披散着头发,竭力用头发遮住自己裸露身躯的女人,堪堪长大的男孩儿,女孩儿,甚至还有幼儿。他们大多数人和他们的十字架一样,装点着花环桂冠。他们在开场日都躲过了一劫,因为当时的时间不足以把他们扔给野狗、狮子和野兽,这是他们今天要死的方式。竞技场里的人毫不留情地鞭打他们,迫使他们把十字架放到洞眼旁边,排成一排,然后站到十字架一旁。黑人奴隶们急吼吼地抓住他们,把他们摁在木条上,然后用闪电一般的速度,把他们的手钉在十字架横条上,这样,等民众们午休回来,回到座位上以后就可以发现,所有的十字架都竖立起来了。大头槌敲打的乓乓声回荡在圆形露天竞技场的看台间,流转到外面的空地上,渗透到恺撒与他的维斯塔贞女及朝臣们纵情享乐的帐篷里。他们躺着,喝着酒,耍弄基隆,对他们神圣的贞女耳语着奇奇怪怪的,对神明不敬的话,而在角斗场上的工作以狂飙的速度继续着,铁钉插进双手双足,铁锹挥舞,填着竖起的十字架下的洞。 然而,克里斯普斯仍然和其他等着轮到他们的蒙冤者们站在地上。狮子没能得空把他吞掉,所以他要上十字架。时刻准备着受死的他对于临终时刻到来感到欣然。他似乎是个异类。除了胯部围了一条常春藤藤条,脑门上勒着一圈玫瑰花,他瘦削,干瘪的身子被剥了个精光。那两只燃烧着和以前同样的热火的眼睛,那张同样严肃、绝不宽恕的脸庞在玫瑰花下微微露出。就连他的心也不曾改变。正如他在兽笼里滔滔不绝地威胁他的兄弟们,用末日和神的怒火来吓唬他们的那样,他今天没有给他们以希望和慰藉,反而是喝斥他们。 “赞美主让你们和他的死法相同吧!”他叫喊道。“也许这会赎回你们的一些罪恶。但是在他的怒火下颤抖吧,因为针对正义对阵邪恶,没有更好的奖励了!” 他的声音与往双手双足里敲钉子的木槌的乓乓声相对应。越来越多的十字架立在了赛囊内。他对那些还站在地上,等在木条旁边的人们说: “我看到了打开的天堂,”他说,“不过我也看到了张开大嘴的深渊……尽管我曾经相信过,并且憎恨过罪恶,但是在神的面前,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我这一生。然而我害怕的却不是死亡!我害怕的是重生!我所害怕面对的不是酷刑,而是最终的审判,因为复仇和审判的那一天降临到我们身上了!” 突然,一个平缓而又肃穆的声音从最近的座位间传了过来。 “不是复仇,是怜悯、幸福和救赎,因为我对你说,基督会把你们带到他的身边,会安抚你们,让你们坐在他的右手边。信赖和相信吧,因为天堂正在向你们打开。” 所有的眼睛立刻抬起,向座位那里看去,就连那些已经吊在十字架上的人也抬起了他们苍白的、受了刑的头颅,开始看向说话的那个人。他下行到最低处的隔栏,开始划着十字架的符号祝福他们。 克里斯普斯伸出手,仿佛马上要甩出一句严厉的斥责,但是他瞅到了那个人的面孔。他把胳膊垂了下去,在他面前屈膝跪下。 “见过使徒保罗!”他小声念叨。 令竞技场的人手惊讶的是,所有那些还没有被上十字架刑的人全都立即跪了下来,塔尔苏斯的保罗转向克里斯普斯说: “不要威胁他们,克里斯普斯,因为他们今天会和你一起上天堂。你觉得他们会被罚入地狱吗?但是谁会罚他们呢?会是把自己唯一的儿子给了他们的神吗?会是为了他们的救赎而死的基督吗?在他们为了他的光荣名声而被判死刑的时候吗?堕入地狱的惩罚怎么可能出自爱的源泉?谁会是指责这些神之选民的人呢?谁会称这样的流血牺牲是注定万劫不复呢?” “夫子,”老牧师说,“我憎恨罪恶。” “基督教导我们,要比憎恨恶行更深地爱所有人,因为他的教义是爱,而不是恨。” “我在临死的时候又做了恶。”克里斯普斯说,他开始悔恨地捶打自己的胸膛。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领座员跑到了保罗跟前,质问他是谁。“你有什么权利对死刑犯说话?” “我是罗马公民。”保罗静静地告诉他。他又再次转向克里斯普斯。“要有信心,并且相信,你这位神的仆人,因为这是宽恕的一天。” 两个黑人奴隶走向克里斯普斯,把他摆到十字架上,但是他却又环视了一遍竞技场,喊道:“兄弟们,为我祈祷吧!” 他的冷峻面孔失却了以往的严酷表情。平静甜蜜的神色出现在他的脸上。他把双臂在横梁上张开,加快上十字架刑的速度,并狂热地向着头顶的天空祈祷。他似乎没有遭受到任何痛苦。钉子沉入他的双手时,他的脸上没有抽搐;钉子敲进他的双脚时,他的身体没有颤抖。他们举起他的十字架时,他祈祷着;他们把十字架放进洞里,夯实洞口周围的地面时,他祈祷着。只有当民众们开始叫嚷着,大笑着涌回竞技场的时候,那位老者才好似愤怒地眉头紧蹙起来,仿佛那些异教徒百姓打扰了他死亡时的平静和难以言说的甜蜜。 此时,所有的十字架都竖立起来了,钉在木条上的人犹如森林,似乎填满了整个竞技场。阳光打在横梁和殉道者们的脑袋上,但是木条的影子使他们脚下的土地变暗,形成了稠密的暗影格子,格子间的沙地如同一块黄斑似地发着亮光。这样的愉快场景使得民众享受到漫长持久的死亡场面,但是在以往,从没有人看到过这么多,这么密集的十字架。十字架在竞技场上紧紧地挨着,角斗场仆役只能够勉强从十字键之间挤过去。大多数女人被挂在外面的几排十字架上;不过作为一位领袖,克里斯普斯居高临下地挂在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上,十字架上面挂着一个忍冬花环。十字架竖立的位置几乎离皇帝的包厢只有几步之遥。 彼时彼刻,还没有哪个蒙冤者死去,尽管最早上了十字架的一些人已失去了意识。他们没有一个人发出呻吟,没有一个人祈求宽恕。有的被吊之人的头颅垂向了肩膀,或是悬在胸前,仿佛睡着了一般。有的人似乎正神思不属;还有的人看向天空,嘴唇翕动祈祷。在这一片恐怖的森林里,仿佛有着什么吓人的东西;一种来自于那些张开的身躯的不祥预兆;一种存乎于蒙冤者们的沉默中的沉重指责。吃饱喝足,志得意满,叫嚷着,大笑着涌回竞技场的民众们变得安静下来,他们无法决断该看那一具躯体,他们糊里糊涂,不知该怎么想了。被悬吊起来,身体僵硬的裸体女人们在也引不起他们的贪念。没有人打赌谁是第一个死的人——人们通常在竞技场里的牺牲者人数较少时这么干。而恺撒本人看来似乎也无聊地紧;他转过头,脸上露出无聊懒怠的样子,无精打采地用手指头扯着领子。 忽然,被吊起来,闭着眼睛,好像不是失去了意识就是死了的克里斯普斯突然睁大了双眸,死死地盯着恺撒。他的面庞在受刑中毫不动容,他的双眼燃烧着那么愤恨的怒火,以至于达官贵人们开始相互窃窃私语,用手指指点点。连尼禄也注意到了他,他动作呆滞地把翡翠举到眼上。 竞技场内鸦雀无声。观众们把目光投向克里斯普斯,他用力拉动自己被钉住的右手,仿似要把手给挣开。他的胸脯突然鼓胀,肋骨突起,他开始呼叫。 “弑母犯!”他对着尼禄,往下喊道。“你这个该死的!你要下地狱!” 达官贵人们屏住了呼吸,听到这在数千人面前投向世界统治者的威胁辱骂,他们全都惊恐得不敢动弹。基隆一动不动地仿佛已经死了。恺撒仿佛被刺中了似地弹跳起来,翡翠也从手缝间滑落。 克里斯普斯的声音在圆形露天竞技场里回响和扩张的时候,民众们也压住了呼吸,目瞪口呆地一声不吭。 “你这个该死的,杀害妻子的凶手,杀害自己兄长的谋杀犯!战栗吧,反基督徒!无底的深渊向你张开了大口,死亡在向你逼近,你的墓穴在等着你。你这个该死的活死人,因为你会死于恐惧,你会永远堕入地狱!” 无法把手从十字架上挣开,又在痛苦中吓人地扭动着身体,他的狂烈热忱让人害怕。尽管他还活着,并且和命运一样不可征服,但却瘦得和死神一样只剩一把骨头的他,任自己的花白胡须在在尼禄的包厢上方甩动,把斜戴在脑袋上的花环上的玫瑰花瓣洒下来。 “你这个该死的杀人犯!你已经穷途末路了,你的时候就要到了!” 他的身体再一次地痉挛,似乎会把右手从十字架横梁上拽下来,对着恺撒挥动自己的拳头。但是突然,他瘦瘦的胳膊又拉动了更长一点的时间,他的身体下坠,脑袋垂到胸前,他死了。 在那片十字架的森林中,体弱的蒙冤者们也开始死去。 第七十一章 基隆被吓着了。“主上,”过了几晚,他在宴席餐桌上恳求道,“我们去希腊吧。大海如同一面玻璃,又如同一碗油。波浪似乎睡去了。阿波罗的荣耀在那里等着你。胜利和桂冠在等着你。人们为尊你为神,众神会欢迎你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可是在这里,主上——” 他打住话头,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的下颚颤得厉害,他的话变成了没有意义的含混之辞。 “我们将在角斗比赛结束之后去希腊。”尼禄说。“我知道,有的人已经在说基督徒是活人中的纯真之人。如果我现在离开了,所有人都会开始这么讲。不过,你在害怕什么,你这个干枯的老蘑菇?我以为维斯提尼乌斯才是那个迷信的人。” 他皱着眉头,却又含着期待的目光瞅向基隆,仿佛急于要得到一个解释。他知道,他懒散无动于衷的神色是个幌子,他和那个希腊人一样忧心忡忡。塞场上的最后一幕是一个震撼。那个被处以十字架刑的老克里斯普斯的诅咒使他陷入了惊恐之中。他那天晚上又羞又怒地睡不着觉,更别提出于恐惧睡不着觉的程度了。而现在维斯提尼乌斯也在焦虑地蠕动着身体,焦燥地左右打量,仿佛在期盼着什么鬼魂出现。 “听听这个老家伙的话吧,主上。”他用不详的语气说道,“那些基督徒周围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他们的神使他们轻松死去,但是他也有可能是一个有仇必报的神。” “我和那些角斗比赛一点关系也没有。”尼禄立刻言道。“运行比赛的是提盖里努斯,不是我。” “就是就是!”听闻尼禄的回答,提盖里努斯插嘴道,“我负责那些角斗比赛。我在做所有的事情,我笑对所有基督徒的神明。主上,维斯提尼乌斯只不过是一个塞满了迷信的猪膀胱,而这个希腊英雄,看到谷仓里的母鸡护着鸡仔的样子都能随时被吓死。” “的确!”尼禄说。“不过从现在开始,要割掉他们的舌头,或者用什么堵住他们的嘴。” “我们会用火堵住他们的嘴。”提盖里努斯哈哈大笑。 “众神呀,救命啊!”基隆哀号。 禁卫军长官目空一切的自信激发了恺撒摇摇欲坠的信心。他噗嗤一笑,用手指着那个受到惊吓的老希腊人。 “瞧瞧这个阿基琉斯的后裔!”他嘲讽地龇牙咧嘴,因为基隆看上去真的被吓得丢了魂。他的最后一根头发已经彻底变白,他的脸上映照出无限焦虑、兆头不详和惊恐的神色。有时,他看上去神情呆滞,就好像被灌了麻药,对周围的一切只有一半清醒的认识。他稀里糊涂,答不上来问题。有时他又会猛然之间大发雷霆,不顾后果,逮着谁就对谁咆哮,所以尼禄的其他廷臣们宁愿对他敬而远之。 现在,这样的时刻上了他的身。 “你们想对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他失望地喊道,拍着巴掌,表示自己不在乎。“但我是不会去看其他角斗比赛了!” 尼禄探究般地飞快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对提盖里努斯说。 “我们到花园里时,确保这个斯多葛认识近在身旁。”他说道。“我想看看他对我们的彩灯有什么看法。” 提盖里努斯咧嘴而笑,基隆则察觉到了另外一件恐怖之物的触角,一件无需任何解释的恐怖之物。恺撒的口气透出的危险毋庸置疑。 “主上。”他哀鸣,“我什么都不会看到。我晚上看不见。” “晚上会和白天一样明亮。”尼禄阴笑着说。 接着他便转向其他几个达官贵人,开始聊起赛车竞赛,他打算在角斗比赛行将结束时将其呈献。 然而基隆并没有落单多久。佩特罗尼乌斯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是说过了吗,你承受不了后果的?” “我想大醉一场。”基隆说。 他把打着哆嗦的手臂伸向一碗酒,但是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他无法把碗靠到嘴边。维斯提尼乌斯把碗从他嘴边拿开,将其放到一边。然后他倾身凑近,扫视着基隆的脸。 “复仇三女神在追你吗?”他问,既害怕又好奇。“她们在追你吗,呃?” 这位老者茫然地瞪视了他一会儿,嘴巴大张着,仿佛没弄明白人家正在问他的是什么问题。 “啊?复仇三女神在追你吗?”维斯提尼乌斯又说了一遍。 “没有。”基隆低喃。“不过我的面前是黑夜。” “什么黑夜?众神保佑你,伙计!黑夜?你是什么意思?” “一个可怕的黑夜。一个没有尽头的黑夜。有什么东西在夜色中移动并向我走来。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但它吓到了我。” “我一直都知道的,他们是巫师!”维斯提尼乌斯又是惊骇又是兴奋。“你做了什么梦没有?” “我不睡觉。我不认为睡梦能惩罚他们。” “你为他们感到难过吗?”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洒出那么多血出来?那个十字架上的人说的话,你们听到了吗?听到了吧?我们死定了!” “是的,我确实听到了。”维斯提尼乌斯悄声低语。“但他们烧毁了罗马。” “那是谎言!” “那他们还是人类不共戴天的仇敌。” “那是谎言!” “他们在水里下毒。” “那是谎言!” “他们杀害儿童。” “那是谎言!” “怎么可能?你是什么意思?”维斯提尼乌斯感到诧异。“这些都是你向提盖里努斯检举他们时亲口说的呀。” “所以才有了这个黑夜包围着我,所以死亡在向我走来。有时候那感觉就像是我已经死了,你们其他人也是如此。” “什么?不,不,不!他们才是死的人,我们是活的人。不过告诉我件事儿,他们死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 “基督。” “那是他们的神吗?他很强大吗?” 基隆恢复了对自己的一些控制,回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用另外一个问题回答了这个提问:“恺撒提及的‘彩灯’是什么东西?” “哦,那个啊。你没见过吗?他们叫做葡萄枝人,或是半死人。缘故就是人们会给那些恶棍穿上用沥青和松脂彻底浸过的‘痛苦托尼’,把他们扣在竖直的木桩上,在他们身上点火。我只希望他们的神别给罗马降下什么新的灾祸。半死人!那可是一个恐怖的死法。” “那或许会是一个好的死法。”基隆说。“至少不会流血。叫个奴隶把杯子举到我嘴边来。我想喝酒,我把酒给洒了,因为我上了年纪,手发颤。” 桌上的其他人也在讨论基督徒,老多米提乌斯·阿菲尔觉得他们是个笑柄。 “他们人数多得很。”他讽刺地说道。“他们可以发起一场内战,你们必须记住,若是反抗,他们会多么可怕。但是他们却像羊似的死了。” “就让我们试试别的法子吧!”提盖里努斯说。 “你错了。”佩特罗尼乌斯突然开口出声。“他们的确反抗了。” “用什么反抗的?” “忍耐。” “那倒是个反抗的新方式。” “自然是的。可是你能说他们是像普通罪犯那样死去的吗?不!他们死的像殉道者,就好像真正的罪人是那些判了他们死刑的人。换句话说,是我们和罗马人。” “说什么蠢话呢!”提盖里努斯嘲讽道。 “说这话的人才是所有蠢人里最蠢的。” 其他人被他的其中一个精确结论所折服,开始吃惊地相互张望。“确实。”他们颔首说道,“他们死的方式不一般,死的奇怪。” “我告诉你们把,他们看到他们的神了!”维斯提尼乌斯远远地从桌子另一头喊道。 “嘿,你,老家伙!”好几个达官贵人带着好奇转向基隆。“告诉我们,他们看到了什么?” 那个希腊人被呛住,把酒泼到了整件托尼上。“重生。”他最后说。接着,他的整个身躯开始剧烈地战栗和哆嗦,让那些坐在他身边的人爆发出阵阵大笑。 第七十二章 维尼奇乌斯有好几个晚上根本未曾回家,但是佩特罗尼乌斯却并不想知道他在哪个地方,也不想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以为,那个年轻的战士有了什么新的营救计划。他认为,他正在做着把吕基娅从埃斯奎林山上的地牢里解救出来的事情,而他则无意因为问东问西而给他的努力带去厄运。这个温文儒雅、学识渊博的怀疑论者对某些事务也变得有点疑神疑鬼起来。自从他没能成功把吕基娅从玛摩坦救出,他就断了念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也不相信自己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了。 对维尼奇乌斯脑子里的打算,不管是什么样的打算,他也都也不抱多少信心。在被拆倒用做防火屏障的殿宇的地下室上,埃斯奎林山上的监牢匆匆建的,他没有卡皮托尔山附近的老图里乌斯地牢那么可怕,可它的防守却强了一百倍。佩特罗尼乌斯深知,吕基娅被转移到那里,仅仅是为了不死在玛摩坦,不错过竞技比赛;而她被看守们像看宝贝似地看着将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看来,恺撒和提盖里努斯好像已经为她预先设定了比其他表演更恐怖的演出。”最后,他对自己说。“比起把她解救出来,维尼奇乌斯更容易在解救的努力中死去。” 维尼奇乌斯也对自己获得成功的几率感到质疑。就现在的事态来看,只有基督可以救她了。年轻的军团司令官一心想找到一个进入牢房见她的法子。他不住地盘算。通过被雇佣往外搬运尸体,纳扎里乌斯得以溜进玛摩坦,于是他决定自己也试试那条路子。收了大笔贿赂后,停尸所的头头让他进了他的搬运队,他每天晚上都派这只队伍去牢里收尸体。他被认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黑暗的夜色,奴隶的装束,还有地牢里昏暗的照明都给了他最佳的保护。此外,谁会想到,在墓地杂役中间,在气味恶臭的地牢和腐败的葬坑里,会有一个贵族,一个父亲和祖父都曾经做过元老的地地道道的罗马贵族出现呢?谁会想到他在做着只有奴隶或者受极端贫困逼破的人才干的活计? 时候一到,他就兴冲冲,又心怀感激地用一块腰布缠住自己的胯部,用在松脂里浸过的破布条裹上自己的脑袋,和其他人结队去往埃斯奎林山。 他的心跳得扑通扑通的,但是禁卫军们并没有找什么麻烦。所有的扛夫都拿着特别通行证,一个百夫长就着灯笼光查验证件,片刻之后,一扇大铁门在他们面前打开了。到了里面,维尼奇乌斯进入了一个有穹顶的宽敞地下室,地下室前方是连接其他地下室的一条条通道。几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映照出一个满满都是人的昏暗内室。有的人靠墙蜷缩着,不是死了,就是在睡觉。有的人围着一个放在地中间的大盆,像是发了烧似地喝着里面的水。还有的人四肢匍匐,虚弱地抱着脑袋,睡着的孩子们紧紧搂着他们的母亲。他只听到身边有气无力的呻吟声,病人的急促呼吸声,一些抽咽和哭泣声,低低的祈祷声,压着嗓子的喃喃吟唱声,以及牢头们的咒骂声。 地牢里装满了喘气的人,散发着类似停尸所里的臭味。潮湿的深牢是一个焦躁不安的暗色人体身形的集合;走近些,内室上方闪烁的微弱火焰照出了一张张面无血色,被饿的凹下去的可怕脸庞;没有神采,愣愣怔怔或者是烧得通红的一双双眼睛;青灰色的嘴唇;打结的头发;还有从他们的额头上淌下来的一道道汗水。阴暗的角落里,生病的人哭泣着,低喃着不连续的哀求,有的人叫唤着要水,有的人请求被带出去赴死。 很难让维尼奇乌斯想到,比老图里乌斯地牢,这是一座可怕程度逊色多了的监狱。他双腿直打哆嗦。一口气憋在胸口。一想到吕基娅就在这个悲惨的坑穴里,他头上的头发便竖立起来,一声无望的叹息还没有出口就夭折在他的喉咙里。什么都比这些吓人的地牢以及尸体上的臭气要好。圆形露天竞技场,野兽的獠牙和十字架将是个解脱。 哀求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带我们出去赴死吧!” 维尼奇乌斯用指甲掐着手掌,因为他觉得力气正在从身上流失,他觉得自己会跌倒。他想死去。此刻之前他所经历的一切——他所爱恋和遭受的一切——转化成了对飞灰烟灭的渴望。 突然,在他的正右方,他听到停尸所的头头说话的声音。“今天晚上你们有多少具尸首?” “一定有一打。”一个牢头说。“可到了早上的时候会更多。那旮旯就有好几个已经一脚踏进鬼门关的。” 那个狱卒开始抱怨,女人们不但不丢弃他们死了的孩子,反而还把他们藏起来,就为了使他们被带去停尸所的时间拉得稍长一些。他说,有的活人和死人你都分不请,除非去闻味道。 “无论如何,这里都有臭味。”他说。“而那使情况更加糟糕。我宁愿在一个苦工营里做一个奴隶,也不要来看守这些还没死就发烂的恶狗。” 停尸所的头头安慰他说,他的活计也没好到哪里去。 维尼奇乌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收回他对现实的掌控,开始理智地思考。昏暗之中,他哪都找不到吕基娅,他觉得,可能到她死他才能找到她。这个地方的地下室不下十二个,由新凿出来的通道相连接,而丧葬队的人进入的只有那些放置了要抬出去的尸体的地方。他陡然害怕所有这些拼命的努力都将变得徒劳无益。 但是收了贿赂的雇主给了他一个意外的助力:“他们一死你们就要把他们的尸体弄出来。”他对那个牢头说,“尸体散播疫病的速度比什么都要快。如果你们不弄,你们就会和你们的囚犯一起全都死在这里。” “在这儿的所有地牢里,我们的人只有十个,”那个牢头抱怨道,“有时我们还必须要睡觉。” “所以我给你留四个人。你睡觉去,他们会查看各个牢房,把死人找出来。” “交给你了,我们明天去喝上几杯。让你的人把每具尸体都送去检查,因为我们收到了新的命令,在他们离开这里之前喉咙上都要被砍上一刀。然后他们直接带着尸体去停尸所。” “好极了。”停尸所的头头说。“我们要喝上几杯。” 他抽了四个人留下,维尼奇乌斯在他们中间,他又派其他人去往担架上抬尸体。 维尼奇乌斯感激地吸了一口气。至少他知道他现在可以去找吕基娅了。他开始细细查找了第一个地牢。他细细查访每一个摇曳的灯光所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他检查每一个睡着的人。他去查看被拖到犯人中间的特殊角落里病的最厉害的人,但是无论在那里,他都没有找到吕基娅。第二个和第三个地牢给出的也是同样令人灰心的结果。 与之同时,时间在缓缓流淌。天色已晚。死人被抬了出去。狱卒们歪倒在通道里睡着了。孩子们最后也哭累了安静下来,在这个地底下的窝笼里,唯一的声音只有疲累的睡着之人的沉重的呼吸声以及时不时响起的低低祈祷声。 维尼奇乌斯拿了一个火折子走进第四个地牢,它比其他的牢房小了很多,他把火折子举到头顶上,转着圈儿地看向昏暗之处。忽地,他的神经一跳,身子一抖。他瞥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那个身影正蜷伏在在一面高墙上封了厚厚栅栏的天窗下,他觉得那个人是乌尔苏斯。 他立刻吹灭灯火,往前走近了些。“乌尔苏斯?”他问。“是你吗?” 那大汉对他转过头来。“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吗?”年轻人问。 “我怎么认识?你把灯吹灭了。” 就在这时,维尼奇乌斯看到了吕基娅,她躺在一面靠墙铺开的斗篷上,他走过去,静静地在她旁边跪下。 “赞美基督!”乌尔苏斯认出了他。“但是别弄醒他,大人。” 维尼奇乌斯跪在地下,泪眼朦胧地盯着她看。他能看到她的脸,她的脸哪怕在昏暗中也像是雪花石膏一样白皙。他看到他虚弱的两臂。在撕裂般的痛感中,他的内心载满了爱意;他对这个姑娘充满了怜惜,敬重和爱慕,他是那么爱她,他在她身边把脸深深埋下,开始亲吻她正躺卧的那件斗篷的边角。 乌尔苏斯一声不吱,看了他好长一会儿,最后他介入了。 “大人,”他拽了拽他的袍子,说,“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你是来救她的吗?” 维尼奇乌斯坐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他抚平了自己颤悠不平的心情。 “告诉我怎么救!”乌尔苏斯说。“我觉得你会想到什么法子。我只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把眼神转到有栅栏的天窗上,然后低声喃语,像是在自答自话地说:“是了!不过他们有兵在那儿。” “有一百个禁卫军。”维尼奇乌斯肯定地说。 “所以……我们走不出去!” “走不出去。” 那个吕基亚人挠了挠脑门儿,又问:“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大人?” “我从停尸所的头头那儿得了一个通行证——”维尼奇乌斯开口说道,但是接着,他又停顿下来,好像脑子里刚刚冒出了一个新的主意。 “以救世主遭受的磨难起誓!”他疾速说道。“我留在这里。让她拿着通行证走,头用布条抱起来,斗篷批在肩上,装成我的样子走掉。丧葬队里有好几个半大的伙计,所以禁卫军不会注意到有什么不同。一旦她到了佩特罗尼乌斯的家,他会救她的!” 但是那个吕基亚人把头垂了下去。“她不会走的,大人。她爱你。而且她病得站都站不起来。” 接着,在一阵沉默后,他又加了一句:“如果您和尊贵的佩特罗尼乌斯都救不了她,大人,谁能救她呢?” “只有基督了。” 这之后他们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那个头脑简单的吕基亚人觉得,基督可以随心所欲,随时拯救他们,拯救整个教派。如果他没有拯救,那么就到了忍受磨砺和被杀害的时刻。他对自己并无多少想法,但是对这个他照顾长大,这个他爱之比自己的生命更甚的孩子,他充满了怜悯。 维尼奇乌斯再次跪在她的身侧。透过有栅栏的天窗,月光照进地牢。比起在那盏仍在牢门上方摇曳闪烁的油灯照耀下的地方,月光照到的昏暗之处更加亮堂。 突然,吕基娅张开了眼,把自己滚烫的手掌放进他的手中。 “我见到你了。”吕基娅低喃。“我就知道你会来。” 维尼奇乌斯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抵在自己的胸膛,心口和额头上,然后把她从床铺上轻轻地扶起,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 “我在这里,亲爱的。”他说。“愿基督保护你,拯救你,我亲爱的吕基娅!” 他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因为他的心里似乎激荡着爱意,激荡着剧烈的痛苦,他不想把自己的苦难施加在她的身上。 “我生了病,马克,”她说道。“我不是死在这里就是死在竞技场上……但是我祈祷在死之前再见你一面,而你来了。基督听到了我的祈祷!” 维尼奇乌斯仍然无法使自己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她搂在自己的胸前,吕基娅接着说道: “我曾经从图里乌斯地牢的窗户里看见过你,我知道你也在努力到我这儿来。而现在,救世主给了我们一个光辉灿烂的时刻,让我们可以说再见。我要到他那里去了,马克。我就要到那里去了。但是我爱你,并且将永远爱你。” 维尼奇乌斯从自己悲伤、憋得透不过气来的痛苦中挣脱出来,极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克制。 “不,亲爱的。”他说。“你不会死。使徒命我要相信基督,他还答应了为你祈祷。他认识基督。基督爱他,不会拒绝他任何要求……假如你就要死了,彼得绝不会让我去相信基督的仁慈。他说:‘保持信仰!’不,吕基娅!基督会照应我的。他不想要你死,他不会令其发生……我以救世主之名对你发誓,彼得每天都在为你祈祷!” 之后他们无言地坐着。油灯在牢门上方发出噼啪的声音,但是现在,月光从天窗流淌进这间地下监牢。对面屋角的一个孩子嚎哭后又安静了下去。牢房外面传来了几个歇了哨的禁卫军的声音,还有他们正对着牢房墙壁扔骰子的声音。 “马克。”吕基娅说。“基督对他的父亲说:‘把这杯苦酒从我这里拿开。’可是他还是把它喝光了。他死在了十字架上,现在正有几千个人为了他的名誉死去。所以,他为什么要独独留下我一个呢?我是什么人,马克?我听彼得说过,他也会作为一名殉道者死去。和他比,我算什么呢?当禁卫军向我们过来时,我曾害怕受到磨难,害怕死亡,但是我再也不怕什么了。有什么可害怕的呢?看看这座可怕的监狱吧,记住我要去的是天堂。想想我离开的是什么,我要去的又是哪里。这是恺撒的地方,但是在另外属于救世主的地方,到处是爱和慈悲,那里没有死亡。你爱我,所以想一想我将会多么幸福吧。亲爱的马克,再想一想你会在那里和我相聚!” 她停下来喘了口气,又歇息了一会儿。然后把维尼奇乌斯的手举到自己的唇上。 “马克!” “什么,亲爱的?” “不要为我哭泣。记住,你会在那里和我团聚。我活的不长,但是神令我拥有了你的灵魂。所以,我想我可以告诉基督,即使我死了,即使你看到了我的死亡,即使被留下来为我难过,为我致哀,你也一次不会再去亵渎他的意志,你仍旧爱着他。你会爱着他的,是吗?你会谦逊和耐心地接受我的死亡吧?因为那个时候,他会让我们团圆,我爱你,想和你在一起……” 她又喘不上气来了,他只能勉强听到她说的最后几个字。 “答应我,马克!” 维尼奇乌斯用颤抖的双臂搂住她。“以你圣洁的头颅发誓,我答应你!”他说。 这时,她的脸一亮,似乎在月光下闪耀起来。她再次吻了吻他的手。 “我是你的妻。”她低语道。 墙外,赌博的禁卫军们陷入到了激烈的争吵中,但是吕基娅和维尼奇乌斯忘记了监狱,忘记了守卫,忘记了尘世。他们的灵魂靠在一起。他们听到了天使的声音。他们开始了祈祷。 第七十三章 三天来,或者毋宁说是三个晚上以来,没有什么来搅扰他们的安宁。在做完往常的监狱例行工作之后——亦即在把死人从活人中归拢出来,把死人和生病的人分离,当累了的牢头们躺在走廊上睡着了之后——维尼奇乌斯就溜到吕基娅的地牢里,在那儿一直待到第一缕曙光从栅栏间穿过。吕基娅会把她的头卧在维尼奇乌斯的胸口,和维尼奇乌斯柔声细语地谈论着爱情和死亡。一步步地,在他们的话语和想法中,甚至在他们的希望和期翼中,他们离生活越来越远,失去了对生活的感知。这俩人就像航行者,他们的船已经驶到了看不见陆地的地方,成了在他们面前展开的无线视野的一部分。对这样的变化没有察觉的他们斩断了与日常现实的联系,在对对方的爱恋里,慢慢转向安详、出窍的灵体,他们尊崇基督,随时准备升天。只有偶然情况下,旧有的痛苦才冒出头,如暴雨一般扑向他;有时候,希望像闪电那样,从对那位在十字架上受死的神的爱和信仰中涌现。但是每过一天,他和现实世界的关联就割离了更多一分,他向死亡屈服了。当在清晨时离开监狱后,他看向这座城市,看向这个外面的世界,看向他认识的人,看向与生命和生活相关联的一切,就仿佛那些东西是一场梦幻。什么都像是陌生的,空虚的,微不足道和遥不可及的。就连对肉体痛苦的害怕都没有能再使他担忧;正如一个人眼神落在此处,而心神又放在了另外一处,这个阶段被忽略了。对他们二人而言,他们似乎已经踏入了永恒之境。 他们说到爱,说到他们将如何在一起生活,不过只是在死之后;如果有那么一时半刻,他们的心思触及到了尘俗事务,那也只是好比准备动身去赶赴一场长途旅行的人在谈论旅行准备一般。至于其他,则全都被丢在了脑后,遗失在围绕着荒野上两根孤零零的,被人遗忘的柱子的寂寥中。现在,他们只关心基督是否会让他们在一起。由于流逝的每一刻都加强了这样的信念,他们越发地爱基督了,把他当作使他们结合的珍贵纽带,把他当作了无穷幸福和永恒安宁的源泉。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尘世的尘埃就已经被从他们身上吹散了。他们的灵魂犹如泪滴一般干净和纯洁。在那张监狱草垫上,在那个地方严酷的死亡阴影里,在悲惨与恐怖之中,他们开始了在天堂上的生活,因为吕基娅握着维尼奇乌斯的手,仿佛是已经被救赎并成为圣女的她把他带进了永远幸福的源头里。 看到维尼奇乌斯身上越来越明显的安详之色,看到从他脸上奇怪的新光彩,佩特罗尼乌斯甚为惊讶。他有时候甚至觉得维尼奇乌斯一定是找到了一个解救那个姑娘的新办法,他对自己被排除在外感到不安。 “你变了,”他忍不下去了,终于说道,“不管怎样,不要秘而不发,因为我想帮忙。所以你找到什么新法子了?” “找到了。”维尼奇乌斯颔首。“不过你没有什么能帮到我。在她死后,我会公开承认我是名基督徒,随她而去。” “所以你就放弃了一切希望?” “恰恰相反。基督会把她还给我,我们将再不分离。” 佩特罗尼乌斯开始在中庭内来回踱步,他既恼怒又失望。 “做那种事用不着基督。”他不耐地喝道。“希腊死神萨纳托斯同样能做到相同的事情。这一个死亡天使和那一个死亡天使没有什么差别。” 维尼奇乌斯悲戚地微笑。“不。我亲爱的朋友。”他说道,“那是你绝不了解的东西。” “我也不想了解。没时间争辩了。你还记得我们没能把她从玛摩坦救出来的时候你说过的话吗?我万念俱灰,可是你却说:‘基督会把她还给我’。好呀,让他还呀。假使我把一只贵重的花瓶扔进海里,没有一个我们的神能够把它还给我。但是假如你的神不能做的更好,我看不出来为何要放弃崇拜旧的神明来转而崇拜他。” “但是他会把她还给我。”维尼奇乌斯说。 佩特罗尼乌斯耸了耸肩。“你知道了吗,明天,基督徒将成为恺撒花园里的火把。” “明天?”维尼奇乌斯应和道。 在迅速到来的残酷现实面前,他的心似乎在痛苦地跳动着。他觉得这可能是他和吕基娅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他对佩特罗尼乌斯匆匆说了一句再会便急忙去找停尸所的头头再要一张通行证。但是这回,他却大失所望。那个头头不给他。 “请恕罪,大人。”他说。“我为你做了我所能做的,但是我不能拿我的命冒险。今晚是他们把基督徒们带到花园去的时候。牢里到处都会是官兵。如果有人认出你来,那么我和我的孩子们就完了。” 维尼奇乌斯明白,任何再多的催促都是浪费时间。但是他觉得以前见过他的士兵也许会让他没有通行证也好进去。于是,到了晚上的时候,他穿上粗糙的劳工托尼,用布条裹住脑袋,去监狱门口报到了。那天晚上,禁卫军对通行证的查验比以往更加严格。而且,他还被他们的头目,一个凶鸷的,一板一眼的,对恺撒死心塌地的百夫长斯凯维努斯认出来了。显然,在他披着铠甲的胸膛里,滋长着最后一星半点儿对人类惨状的同情心,他没有挥出长矛,做出警戒的示意,而是拽住维尼奇乌斯的胳膊,把他拉到了一边。 “回府去,大人。”他说。“我知道你是谁,但是我会闭紧嘴巴,要不然你会立即失踪。我不能让你进去,你走你的吧,愿众神给你一些安宁。” “你不能让我进去,”维尼奇乌斯说,“但是让我留在这里吧,那样我就可以看到那些被你们带出去的人。” “这个没有被禁止。”斯凯维努斯说。 维尼奇乌斯在门前找了一块地方,等着那些有罪的人被领出来。最后,快到子夜的时候,监狱大门打开了,犯人们开始涌出,是被重兵围住的男人,女人和孩童。夜色明亮,一轮满月不仅仅照在他们的脸上,也照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两两一排地走着,就像送葬队伍里的哀悼者,深沉的寂静中,只有武器和铠甲的叮当撞击声。被领出去的人是那么多,他以为任何一个地牢里都不会有人被留下了。 他在队伍最后认出了格劳库斯,那个郎中,但是罪犯里面既没有吕基娅也没有乌尔苏斯。 第七十四章 民众们开始往恺撒的花园蜂拥而去时,夜幕还不曾降临。他们去时唱着歌,打扮得像去游行一样,头上戴着花环,心情愉快,大多醉醺醺的,聚集起来看一场超级新秀。“半死人!葡萄枝者!”这样的喊叫声响彻忒科塔大道,埃米利安大桥和台伯河对岸,响彻在凯旋路上,从尼禄的圆形露天竞技场里响起,一路响至梵蒂冈山上。罗马以前曾有人被捆在木桩子上烧死,但是人数从来没有这么多。 由于打算彻底结果基督徒,也由于打算终结在全城的监狱里扩散的传染病,恺撒和提盖里努斯命令清空所有的地牢,由此监牢里面只留下了寥寥几个犯人,他们全都注定了现身在竞技比赛的终场演出里。结果就是,当民众们穿过大门,走到花园里面时,他们全都惊呆了。沿着郁郁葱葱的小树林的所有主干道和路径,沿着穿越牧场的道路,以及围绕池塘,人工湖,灌木丛,草坪和花坛旁侧的通道全都密密麻麻地钉满了高高的,涂有沥青的木桩,每个木桩上靠近顶端的部分都绑有一个基督徒。从起起伏伏的一个个小山丘上看过去,视野不受树木遮挡,一列列戴着花环的柱子和人体伸向远处,在山丘和山谷间纵横穿越,点缀在香桃木树叶和常春藤之间。他们延伸得非常远,以至于近处的木桩看起来高如船上的桅杆,而那些远处的木桩又似乎比插在地上的标枪大不了多少。他们的数量超过了任何一种预估;就仿似一个民族被整族绑在了木桩上供恺撒和这个城市取乐。一群群傻子停在一根或者另一根木桩子前,因为蒙冤者的身形,年纪或者性别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他们瞪视着那些人的脸孔,花环和常春藤头冠,然后继续向前,惊异地问:“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嫌犯?罗马怎么能被刚刚学会走路的稚子烧毁?”这种讶然逐步转变为了不安。 天光入暮。新冒头的几颗星星在天上闪烁着。每个蒙冤者的旁边都立着一个拿着燃烧着的火炬的奴隶,当号角声响遍花园,示意表演开始的时候,他们把每根木桩的底部点燃。藏在花朵下浸了沥青的稻草迅速被点着;火光明亮,在花环间盘旋缭绕,又跃上蒙冤者们的双腿。民众们变得安静下来。花园里回荡着众多长长的呻吟和痛苦的呼叫。有的蒙冤者的眼睛看向星光密布的天空,并开始吟唱歌颂基督的赞歌。公众们呆愣地听着。当从最小的木桩上响起孩子们的尖声嘶叫,“妈妈!妈妈!”听到这些时,就连他们之中心肠最硬的人也恐慌得畏缩起来。看到小小的身体在火焰中挣扎,看到小小的,天真的面孔在痛苦中扭曲,或者被开始使蒙冤者们窒息的烟雾呛住时,醉得最厉害的人也打了个哆嗦。火焰向上蔓延,越烧越朝上,烧掉了更多的常春藤和玫瑰花的花环。 火光在主干道和路径上闪耀;在小树林,牧场和花坛间闪耀。人工湖和池塘里的水如同着了火一般,灌木丛和树叶在反射的火光下变成粉红色,黑夜亮堂得犹如白昼。肉体燃烧的臭味充斥在整个花园里,但在此时,奴隶们开始向散布于木桩与木桩之间的特别气味里挥撒没药和芦荟。百姓中间响起零星的叫喊声,但是很难说他们是在表达同情、敬畏、愉悦还是欣喜。火苗沾上木桩,爬向蒙冤者们的胸口,燎炙他们的头发,覆上他们烧得焦黑的脸庞,并越发往更高处蹿升,仿佛是在肯定那些下令放火烧他们的人的权势和胜利,随着这些,百姓们的情绪高涨起来。 演出一开始,恺撒便驾驶一辆四匹白马拉的豪华赛车出现在他的子民中。他穿着绿队——他和他的朝廷在赛马场上支持的队伍——颜色的竞技场赛车手装束。他后面跟着的是其他载满了衣着富丽堂皇的廷臣,元老,祭司,以及代表巴库司祭品的醉酒裸体女人,她们的头发上全都扎着花环,手里拎着酒壶,她们之中大部分人喝得醉醺醺的,像女鬼一样尖嚎。行驶在他们旁边的是打扮成农牧神和森林神的乐人,他们弹着齐特琴,八弦琴,吹着笛子和号角。罗马上流人物的妻子女儿们驾着另一辆马车,她们全身半裸,和其他人一样酩酊大醉,她们周围环绕着各种跑腿的人:有的摇晃着挂有铃铛和彩带的长旗杆,有的打着长鼓,有的撒着花瓣和花朵。 星光闪耀的车队向前行驶,一边喊着“嚯—嚯!”声——一种宣告巴库司节开幕的欢快呐喊声——一边穿过滚滚浓烟和重重人体火炬,沿着最宽阔的干道奔驰。恺撒驾驶的速度慢如蜗牛;车内,随侍在他左右的是基隆和提盖里努斯,他打算拿那个老希腊人的恐慌来给自己寻开心。他看起来身形巨硕,正一边欣赏着燃烧着的人体,支愣着耳朵听闻叫喊声和喝彩声,一边眨巴着浮肿的双眼。他高高站在自己的镀金赛车上,被望不到边的,弓身拜见的人潮所包围。他还戴着一顶赛车冠军的金冠,像一个可怕的巨人那样,居高临下地面对他的朝廷和群众。他那粗壮多肉的胳膊高高举起,拽着缰绳,就仿若是抬起来祝福他们似的。一抹微笑掠过他的脸庞和他眯成一条缝的眼眸,他的现身如同把光芒洒向他们的太阳,或者,一个位高权重的可怕神祗。 他隔一会儿停一停,好更清楚地观察胸脯在火焰中皱缩的妙龄少女,或是观察一个幼儿扭曲的面孔,然后他继续前行,领着跟在他后面的那支疯狂嚣张的车队。时不时地,他或是威武庄严地对百姓们屈身致意,或是向后仰靠,拉着镀金的缰绳,和提盖里努斯聊天。最后,他把车停在了两条干道交叉口的喷泉旁边,他从马车上走下来,示意他的追随者们聚拢到他的身边,和百姓们打达成一片。 叫喊声震耳欲聋。欢迎他的掌声响起。喝醉的狂欢者、仙女、元老、达官贵人、祭司、农牧神、森林神和禁卫军卫兵们立刻将他围拢起来,形成一个癫狂错乱,兴高采烈的圈子;他和提盖里努斯从一边绕着喷泉走,基隆则从另一边走。喷泉周边点着几十个人体火炬,尼禄在他们每个人面前驻足歇脚,或是对这些蒙冤者品头论足,或是对那个脸上现出绝望至极神情的希腊人冷嘲热讽。 最后,他们来到一个扎着香桃木枝条和藤蔓植物的高高桅杆前。火苗不过才刚刚舔上那个蒙冤者的膝盖,不过,由于被青绿的枝条冒出来的烟雾遮挡,他的脸一开始没有露出来。然而,不一会儿的功夫,一缕夜间新刮起的微风将烟雾吹散,露出了一位老者的脑袋,那人有着一把垂到胸前的白胡子。 基隆似乎皱巴蜷缩成了一个受了伤的爬虫。他的嘴巴张着,发出乌鸦叫似的嘶鸣,语气与其说是人的声音,不如说是野兽的声音。 “格劳库斯!”他嘶叫出声。“格劳库斯!” 格劳库斯从熊熊燃烧的木桩上垂眼看他。他还活着。痛苦浮现在他的面庞上,他使劲儿朝前抻,仿佛是要再最后久久地看看他的迫害者——那个出卖了他,抢走他的妻子和孩子,派人刺杀他,而当这一切都被以基督的名义宽恕之后,又再一次地把他交到压迫者的手里的人——最后一眼。从没有人被冤枉得有他这么厉害。从没有人在另一个人手里受到这么残酷的对待。而现在,这个蒙冤者正在一根涂有沥青的木桩子上燃烧,而他的迫害者却站在木桩下。 格劳库斯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基隆的脸。烟雾时不时地遮住他的眼睛,但是每次微风把烟雾吹散,基隆都能看到那两只眼睛在盯着他。他跳起来,尝试着跑走,但是却跑不动。他的双腿突然僵死了一般。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用着超人的力量扼住了他,把他定在了这根火柱前,动弹不得。他变成了石头,害怕得僵住不动。他感觉到——他所能具有的全部感觉是——他的内心有什么在爆发,在撕扯,在退却;有什么东西在涌出,在洒落,在倾泻。他知道,他再也受不了他身边更多的流血和折磨了,他知道他的生命在终结,在这个夜晚里,有关他的一切都在随着恺撒,朝廷和所有聚集的百姓消失。他蜷缩在一个无边无际,惊恐万分的黑暗中央,在黑暗中,他只看得见这双殉道者的双眼,这双召唤他接受审判的双眼。 那颗脑袋使劲儿往他的方向凑去,越垂越低,而那双眼睛则一直在看着他。 那些离他们最近的人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达官贵人们向前簇拥,找着乐子,可是他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基隆脸色吓人,在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中扭曲着,仿佛火舌正在舔弄他自己的肉身。骤然间,他踉跄着向前,双臂朝前伸向那个受难者,用害怕的,万分恐慌的嗓音尖叫道: “格劳库斯!以基督的名义!宽恕我!” 众人都没有出声。附近的每个人都打了个寒颤,所有的眼睛都锁住那个木桩子上受难的老人,仿佛所有的眼睛都有了自己的意志和力量。那个殉道者的头微微点了点,或者像是在点头的样子,一声呻吟从桅杆顶端飘落。 “我……宽恕你。” 基隆脸朝下,五体投地,像只野兽般嚎叫,他用双手抓起一把泥土,把土洒在了自己的头顶。与此同时,火焰上蹿,裹住了格劳库斯的胸膛和脸庞,烧断他的香桃木头冠,点着了木桩顶端的彩带,火光突然一下子亮了起来。 当基隆片刻之后站起来时,他的脸色是如此不同,达官贵人们都以为他们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他的双眼燃烧着收到神明启示似的激昂之色。他布满皱纹的额头映照出超凡的力量。前一刻,这个希腊人还一瘸一拐,老态龙钟,现在,他似乎被神魔附体,又或者像是一个祭司,接触到了他的神明,意欲对世界宣告新的真理。 “他怎么了?他疯了!”达官贵人里冒出了几道咆哮。 他背对他们,抬起右手吸引大家注意,然后开始用大得足以令不光光是朝廷大臣们和恺撒,也包括所有的百姓们都听到的声音说话。 “罗马公民们!”他喊道。“我以自己的性命发誓!在这里,被杀死的人是无辜的!放火烧城的人……在那儿!” 他的手指头指向尼禄。 此时的气氛是令人惊悚的,无声无息的寂静。廷臣们直发愣。基隆保持着手臂颤抖着指向恺撒的站立姿势。猛然之间爆发了大混乱。民众们像是被一股骤风刮到似地扑向他,要把他看得更清楚些。有的百姓发出尖厉,嘶哑的呼哨声。“红铜胡子!”他们嚎叫。“弑母犯!纵火犯!”咆哮声时刻在高涨。赤身裸体的酒神女祭司们跑向赛车,尖叫声高得直抵天庭。恰在此时,一批木桩烧尽了,倒在地上,卷起了一阵阵火花,加剧了混乱。稠密拥挤的人群产生了盲目的惊慌,人流冲走了基隆,把他裹进了花园深处。 现在到处都有火炬在倒塌。砸在干道和路径上,使其充斥着火花和烧完的木头与人肉的臭味。担忧,气馁,惊恐的百姓们堵在门口,试图出去。刚刚发生的事情被口口相传,被夸大,被歪曲。有的人说恺撒晕死了过去。有的人称他承认了焚城。还有传闻说他病倒了,被像个死人似的甩进了他的黄金赛车。 零零星星地,开始有带着同情的声音议论起基督徒。“他们没有火烧罗马,是吧?那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鲜血,折磨和冤屈呢?众神会受不了的。他们肯定想着报仇雪恨,现在,什么样的祭品会使他们平息呢?” 越来越多的说起了“稚子何辜”。女人们深深地怜悯所有被扔给野兽,被钉在十字架上,在那个地狱般的花园里被烧死的孩子们。接着,她们的怜悯变成了冲向恺撒和提盖里努斯的激烈咒骂。 还有人在匆匆疾奔时突然停下,或是问自己,或是问别人:“面对死亡时给了如此勇气的神是什么样的?让人们对磨难无动于衷的是何许人物?” 他们若有所思地回了家。 第七十五章 那之后,基隆花了好几个小时在花园里游荡,迷失了方向。他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也不知道去何处寻求帮助。他再次感觉自己是个病弱无助,衰朽无用的老头。他磕磕绊绊地跨过被烧掉但仍能够认得出来的人类躯体;踉踉跄跄的撞上烧得一干二净的木桩子——木桩迸出灼热的火花,向他扑去;或者,坐在地上,迷迷瞪瞪地看着他面前的一切,只把一半意识放在了所见之物上。 此时,花园里差不多彻底暗下来了。只有光芒黯淡的月亮在树木之间缓缓移动,将若隐若现的光华投向道路和道路上横七竖八的焦炭余烬,以及奇形怪状的,认不出人样子的物体,那是被烧成灰烬的蒙冤者们。那个希腊老人觉得他在月亮里看到了格劳库斯的脸,格劳库斯的眼睛仍旧在执着地注视他,他竭力避开光亮的地方。然而到了最后,他离开了阴影,发现自己正不受指控地向前移动,就仿佛被神秘的力量推动和指引着。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正引导着他回到格劳库斯死去的喷泉那儿。 忽然,一只手从身后落在他的肩头。 老人拧回身。他看见了一个陌生人。“是谁?你是谁?”他惊恐地叫道。 “我是使徒。”那个人说。“塔尔苏斯的保罗。” “我受到了诅咒……永远不得超生!你想对我干什么?” “我想拯救你。”使徒说。 基隆跌跌撞撞地后退,抵住了一棵树。他的腿直打哆嗦,他的胳膊虚弱无力地垂在身侧。 “我没有活路了。”他用沉闷肃然的,沉重的如同死去了的声音说。 “你听过基督宽恕了在他旁边受十字架刑的窃贼吗?” “那么你听到我做了什么吗?” “我看到你在受苦。”保罗说。“我还听到了你证实了真理。” “哦,夫子……”基隆哀吟道。 “如果基督的仆人在磨难中宽恕了你,基督怎么就不能那么做呢?” 基隆像个疯子似的用双手捧着脑袋。“宽恕?宽恕我?”他开始呻吟,就像一个终于到了强弩之末,再也不能和自己的苦难和痛苦对抗更久的人那样。 “扶着我,”保罗说。“和我走。” 他搀扶着基隆,领他去了岔路口,喷泉的哗哗声指引出了岔路口的所在,寂静的夜里,它就如同是在对着殉道者们的尸体哭泣。 “我们的神,”他又说道,“是一位仁慈之神。假如向大海里扔石头,你能把海填满吗?跟你说吧,基督的仁慈就像是大海,所有人的一切罪恶和瑕疵都将像填进大海里的石头一样。我跟你说吧,基督的仁慈就像是遮住山川,陆地与海洋的天空,因为它无处不在,横无际涯。你因为格劳库斯的缘故而受苦,可基督却看到了你的苦。当你说‘放火焚毁罗马的人是他’,对第二天可能来到的后果并不惧怕时,基督注意到了。你挣脱了罪孽。你摒除了谎言和罪恶。你的心里只有无尽的悔恨和悲伤……和我走,听我说,因为我也曾憎恨过他,迫害过被他选为弟子的那些人。我既不需要他,也不相信他,直到他对我现身,唤我到他那儿去。从那之后,他就成了我的爱之源泉和我爱的唯一对象。他让你遭受心伤,疼痛和惧怕,以此来召唤你到他那里去。你恨他,而他却爱你。你把他的崇拜者们送去受折磨,但是他却想宽恕你,拯救你。” 那个心力交瘁的人嚎啕大哭,就好似一颗心被撕成了两半儿,保罗得到了他,控制住了他,像领着一个俘虏般带领着他。过了片刻,他又说话了。 “跟着我,我会带你到他那里去。”他说。“要不然我怎么会来找你呢?他命我收割人的灵魂,我也那么做了。你觉得你没有了活路,可是我跟你说,相信他,你会被拯救。你觉得你被人憎恨,可是我却说他爱你!看看我吧!没有了他,我所有的不过是我心中的邪祟,现在他的爱足以使他做我的父亲,母亲,并且是整个世界上所有的财富和王国。他是唯一的避难处。只有他会赞赏你的悔恨,留意你的仁慈,安抚你的畏惧,把你升上天堂。” 这么说着的时候,他把基隆带到了喷泉处,月夜下,从远处就能看到闪着银色弧光的喷泉。那里安安静静的,什么也看不到,因为花园奴隶已经把烧焦的木桩和殉道者的尸体清理过了。基隆呻吟着跪倒在地,双手捂脸,和他身边的夜晚一样岿然不动,保罗则扬起面孔,对着星星开始祷告。 “主,”他说,“俯首看看这个受苦的人吧。看看他的悔恨,数一数他的泪水和受的罪吧!宽恕他吧,仁慈的主,为了我们的罪恶而流血的您!凭借你自己所受的苦难,你的死亡和复活,宽恕他吧!” 说完,他沉默了很久,可是他又接着祷告,看向星星。接着,那个跪着的人发出一声哀痛的呐喊。 “基督!基督!宽恕我吧!” 保罗走向喷泉,把手浸入其中,然后捧着水回到跪在地上的那位受苦之人。 “基隆,”他说,“现在,我以圣父,圣子和圣灵之名为你施洗。阿门!” 基隆昂首上瞧,两臂舒展,像尊石雕像般一动不动。月亮把它的皎皎光华铺洒在他的白发和同样惨白的脸上,它们仿佛属于死人身上的东西那般静止无波。时间流逝。多米提安花园里,大鸡场的公鸡开始喔喔打鸣,可是他仍旧像个坟头前的石像那样跪着。终于,他抬起头,对使徒开口。 “我死前要做什么吗?”他问。 “相信真理,并为真理服务。” 他们一起离开。到了花园门口是,使徒又一次地祝福他,他们就在那里分手。基隆坚持各走各的路,因为他料到,事情发生后,恺撒和提盖里努斯会对他进行搜捕。预料成了真。他到家时发现房子被禁卫军团团围住。在斯凯维努斯的命令下,他们抓住他,并立即把他拖到了帕拉丁宫。 恺撒已经就寝,不过提盖里努斯还在等着他。 “你犯了谋反罪——”他口气平静却又带着恶意和怨毒,“你会为此付出代价。但是如果明天你在圆形露天竞技场公开表个态,说你是魔怔了,是喝醉了,放火焚毁罗马的人是基督徒,那么你就只会被鞭打一顿,然后被流放。” “我不能那么做,大人。”基隆心平气和却又坚定地低声说。 提盖里努斯踱步走向他,慢腾腾,恶狠狠,犹如一条正在爬行的毒蛇。他的声音和基隆的一样柔和,但是却凶巴巴的,带着浓浓的怒气。 “你说不能是什么意思,你这条希腊狗?你没喝醉吧?你不明白你会出什么事吗?看那边!” 他向中庭的角落里指去,那里有四个色雷斯奴隶,他们在一条长长的木凳旁等着,手里抓着绳子和尖尖的铁钳。 “我不能,大人!”基隆说。 提盖里努斯愤怒得直抖,然而他控制住了自己。“你看到了那些基督徒们是怎么死的。”他说。“你也想那么着吗?” 老人抬起他灰白憔悴的脸孔。他的嘴唇静静哆嗦了一会儿。 “我也是,我相信基督。”他说。 提盖里努斯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好像他疯了一般。“你疯了,你这条病狗!”他咆哮道,突然间,他压抑的怒气全部爆发并倾泻了出来。他扑向基隆,扯着他的胡子,把他捶倒在地,开始踢他,嘴里冒出唾沫星子。 “收回你的话!”他怒气冲冲地说。“收回你的话!” “我不能!”基隆在他的靴子地下回答。 “上刑!”那个禁卫军长官吼道。 那几个色雷斯人听命而行,他们抓住老者,把他拖到凳子上,将他脸朝下捆起来,开始砸他细弱的胳膊和腿上的骨头。可是在他们把他绑到凳子上准备上刑的时候,他却怀着谦卑的感激之情吻着他们的手,然后,他闭上眼睛,仿佛死了一般一动不动地趴着。 提盖里努斯向他俯下身时,他还活着,他质问道: “你反悔了吗?” 他青灰色的嘴唇几乎动也动不了。他的低语声小得提盖里努斯几乎听不到。 “我……不能!”他说。 提盖里努斯挥手让行刑人退开,开始在中庭里来回踱步。愤怒和无助在他的脸上来回挣扎。随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因为他又把特雷斯人叫回到刑床前。 “把他的舌头给拔掉。”他说。 第七十六章 歌剧《金光》通常以这样的方式上演:舞台布景被分成两个独立的场景,其中小一些的是一个受十字架刑的奴隶被熊吞吃的场景。恺撒花园里的事情发生过后,正常的表演被改成了单场演出,以便最大数量范围的观众可以观看到流血的演出高潮。动物的角色按惯例由一个套着熊皮的演员扮演,不过,这一次的演出是完全真实的,是一只真的活熊和一次真的十字架刑。 提盖里努斯的这个主意是在给基隆上刑的时候冒出来的。恺撒一开始宣布他不会去,但是提盖里努斯,现在他最有影响力的宠臣,让他改变了主意。他解释说,在花园惨败后,皇帝有必要在公共场所现身。他还保证受十字架刑的奴隶不会像克里斯普斯那样袭击他。百姓们显露出厌倦了大屠杀,腻烦了恐怖和看够了血腥的迹象,但是他们又被吸引到了圆形露天竞技场,他们被许诺发放以免费的彩票,礼物和晚餐,因为演出是在晚上,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圆形露天竞技场里。 诱惑意料之中地起了作用,而天刚一黑下来,那座巨大的建筑就从上到下挤满了人。在提盖里努斯的领头下,每一个达官贵人都来了,与其说他们是为了看表演而来,不如说他们是为了向恺撒变现他们的忠心,以及讨论成了罗马话题的基隆而来。他们互相交头接耳地说,恺撒从花园回去后就气得发了疯,一晚上没有睡着。他受到可怕幻象的惨痛折磨,因为这,第二天早上,他第一件事就是宣布立即动身去希腊。有的人不赞成,坚称在对抗基督徒上,他现在将比以往更加不可或缺。也不乏有胆小之人认为,基隆在百姓面前公然斥责尼禄,可能导致最糟糕的后果。还有的人感觉到了人类尊严的躁动,对提盖里努斯停止迫害而欣然。 “看看你们把话扯到哪儿去了。”巴库斯·索拉努斯说。“你们想用复仇来满足平民的欲望,想用纯粹的报复来证明基督徒的罪恶。可是你们得到的却恰恰相反。” “的确!”安提斯提乌斯·维鲁斯补充道。“所有人都在暗地里说他们是无辜的。如果这个说法被认为是政治上的巧手安排,那么基隆说你们所有的脑子都装在了一个桃核里就是正确的。” “是吗?”提盖里努斯眼光冷冷地看向巴库斯·索拉努斯。“人们还暗地里说你的女儿塞维利亚把她的基督徒奴隶藏了起来,不让恺撒定罪。他们也这么说你的夫人,安提斯提乌斯。” “一派胡言!”巴库斯·索拉努斯立刻惊慌起来。 “我的夫人是诽谤的受害者!”安提斯提乌斯·维鲁斯也一样忐忑和惊慌。“你们那些离了婚的泼妇想泼她的脏水,因为她们看不惯她的贤德!” 但是其他人只想谈论基隆。 “他出什么事了?”伊庇鲁斯·马尔凯路斯想知道。“他把它们全都交给了提盖里努斯,然后从真正的破落户变成了富翁。他本来可以后半生过得舒舒服服的,到最后,会有一场盛大的葬礼,一座精致的陵墓,墓旁还有一座石像。可是不!突然一下子,他放弃了一切,自己也走入了末路。真是的!他一定是脑子糊涂了。” “他的脑子没有问题。”提盖里努斯耸了耸肩膀说。“他只是成了基督徒。” “基隆吗?不可能!”维特里乌斯说。 “我不是告诫过你们吗?”维斯提尼乌斯带着神神叨叨的,迷信的神情插嘴说,“我说‘尽情杀了所有基督徒把,但是不要激怒他们的神明。’那不是开玩笑的事情!看看正在发生的一切!我没有放火烧罗马,但是如果恺撒允许,我会立刻为他们的神祭上一百头公牛。所有人都应该这么做,因为,正如我要重复强调的,这位神不是开玩笑的!记住我说的话。” “我要说点别的。”佩特罗尼乌斯发表言论道。“我说他们在角斗场上保卫自己时,提盖里努斯一笑置之,但是我还要再多说一点。他们就要赢了!” “怎么赢?你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好几个声音发问。 “以波吕克斯之名发誓!如果连像基隆那样的家伙都无法抵制他们,那么还有谁能呢?如果你们以为每场演出没有产生新的基督徒,那么你们就应该开始到施舍粮食的粥鹏去舀汤,或者到理发店里去干活。那样,你们也许发现得了人们在想什么,全城在发生什么。” “那正是至理真言!”维斯提尼乌斯叫嚷着,拿神圣的狄安娜在夜晚时的可怕形象发誓。 巴库斯面色一正。“你拐弯抹角地要说什么?”他转向佩特罗尼乌斯。 “我的结论就是你刚才说的开头。已经流了太多血了!” “哎!”提盖里努斯微微一笑,嘲讽地对他说。“还要再多一点点!” “如果你的脑子理解不了,”佩特罗尼乌斯回击道,“那么用用你拐杖上的球结!” 恺撒的到来使他们的谈话告一段落。他和毕达哥拉斯刚一在他的包厢里做好,歌剧就开始了,但是达官贵人中没人对《金光》加以多少关注,因为他们想的全都是基隆。无聊的民众对演出发出嘘声,嚷嚷着对朝廷的侮辱之词,要看有熊的那一场演出。习惯了看到残酷和流血的他们就是为了看那场表演来的;要是没有曾许诺下的礼物和那个被判有罪的老头子,这场演出并不能把他们留在圆形露天竞技场里。 期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两个竞技场伙计搬上来一个木头的十字架,十字架低得足够让一只暴躁的熊触到蒙冤者的胸口,接着,另两个伙计把基隆带上场,或者不如说把他给拖上了场,因为他腿上的骨头全都被打碎,他无法行走。他被扔到十字架上,并很快钉起来,快得让好奇的达官贵人门没能把他给看清楚。直到十字架被竖起来,并且在坑口上夯实后,他们的眼睛才落在他的身上。 没有几个人能在这个赤着身子的老人身上看出以前的基隆影子。在遭受完提盖里努斯下令对他施加的刑罚后,他的脸上没有留下一滴血色,惟有一块猩红色的血印凝结在他的白胡子上,那是从他嘴里把舌头拔出来的时候留下的。他的皮肤似乎透明了,所有的骨头都突了出来。他看起来更老了,几乎是老态龙钟。他那双锐利,饥饿和不安分的眼睛曾经总是闪烁着怨毒和怀疑的光芒,他那张惊恐、算计的面孔上总是透露忐忑不安的目光,现在,他挂着受痛但是却平和的,属于一个在睡梦中的人,或者某个死人脸上的那种微笑,没有任何害怕。也许这份自信和无忧的平静来自于他的记忆——记忆中,基督宽恕了在他旁边受十字架刑的那个窃贼。或者,也许他已经在内心中和慈悲之神侃侃而谈,告诉他,“主,我曾经常常像一只毒虫那样到处乱咬,但是我一辈子都是个吃不饱饭的叫花子,饿得半死,每个人都来踢我,我总是被人揍,被人踹,被人虐待和折磨。我贫穷困顿,主,我的一生没有一刻幸福的时光,现在他们又对我上了刑,把我钉在了十字架上。可是你不会否决我!你不会把我从你身边推开!你会在我死亡的那一刻接受我。” 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宁静谦和之态。没有人发笑。在这个受十字架刑的老人身上有一种气质,那气质是那么平静,那么柔和,他看着是那么衰朽,无力和软弱——而他的人性呼唤仁慈和同情的呐喊声又是那么大——人们开始扪心自问,问自己又没有意识到,怎么能有人对一个行将死去的人上刑并把他钉到十字架上呢?民众们沉默了。维斯提尼乌斯在达官贵人中左凑右凑,用被吓到的口气悄声说:“看到了吧?看看他们是怎么死的!”其余的廷臣等着熊的出场,他们想让演出尽快结束。 终于,熊入场了,弓着背,脑袋左摇右晃,仿佛在思索或者寻找什么似的,看东西时候的眼白翻上。最后,那只熊看到了十字架和赤着身子的人体,它小跑靠近,立起后肢,接着又把熊掌收了回去,四肢着地。他蹲坐在十字架旁边的沙地上,发出咕噜噜和吼叫的声音,就像它的动物心性里灵光一现,残留的一丝同情心留给了这个人类。 角斗场杂役吆喝着刺激那头野兽,但是民众们却没吱声。与此同时,基隆慢慢抬起头,他的眼睛在一排排座位间寻找着,直到那一双眼睛定在了最高排座位间的某处。他呼吸地更急促了,他瘦骨嶙峋的胸脯又有了新的活力地起伏着,他的脸上出现了令人惊诧的变化。一抹难以用言词形容的快乐微笑点亮了他阴郁的面庞,通红的火光如阳光般映在他满是皱纹的额头上,他把脑袋往后靠,好把眼睛举向天空,两颗大大的,压抑不住的泪珠缓缓从他的脸颊上滚下。 接着他便死了。 忽然之间,一道深沉有力的声音从篷帐下响起:“愿众殉道者们安息!” 圆形露天竞技场内一片死寂。 第七十七章 在活人火炬的表演之后,监牢里剩下的基督徒便为数不多了。针对其他信奉“东方迷信”的嫌疑人的围捕行动现在仍然不时地进行,但是搜捕抓获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勉勉强强只够第二天的演出,竞技比赛开始渐入尾声。人们品味到了充足的血腥。饱足到几乎大大咧咧和无动于衷的地步,民众们开始丧失对屠杀的兴趣。更何况,蒙冤者们面对死亡的方式令他们不安。从来没有这般的情形现诸于世,如此情形变得既让人茫然无解,又让人惊恐不已。 维斯提尼乌斯说出口的那种迷信似的惧怕被百姓们传扬,某种近乎惊惶的情绪虏获了城里成千上万的人。在监狱里爆发的斑疹伤寒扩散到了城里,激起了普罗大众的忧虑之情。此时,整个罗马境内随处可见,习以为常的葬礼促发了一些急切的私下议论,那就是,必须找到新的方法去抚慰那位不为人知,并且不通情面的神明。人们给朱庇特和利比提娜奉上了牺牲。使事态愈加恶化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那些奇怪、谦卑和顺从的基督徒们与烧毁这座城市没有什么干系,罗马被烧是得到了皇帝的授意,而这种想法是提盖里努斯和他的走狗们无论做什么都阻止不了的。 而这恰恰是不管之于他还是恺撒都不放松迫害基督徒的原因。新的敕令颁布,免费的麦子,葡萄酒和橄榄油继续发放以安抚百姓;颁布了对有房者的特别补助新举措,以便让重建轻松进行;元老院发布一项新的建筑准则,规定了街道的宽度和建筑用的材料,以防止以后发生火灾。 恺撒亲自参加了元老集会,并和罗马城的元老们商议如何改善人民的住房条件,不过,连解脱的影子都没有落到蒙冤者们头上。那位世界的统治者决心使全城人相信,如此不人道的惩罚只可能施加于有罪之人。哪怕是在元老院也无人为基督徒坦言相护。没有人想把恺撒的阴毒眼神投向自己。再者,元老院里有思想有远见的人意识到,新的信仰威胁到了罗马国本。假使万一基督教真的征服了他们,罗马就会灭亡。 然而,罗马律法针对的只是活着的人。死人和将要死的人会交由他们的家人,想到这,维尼奇乌斯松了口气。倘若吕基娅死掉,他会把她葬在他的家族墓地里,并将与她合葬。他不再抱有拯救她性命的想法。他投身于基督,并且事实上游离于和当世相关的一切事物之外,他梦想着在重生后的生命里和她团圆。他的信念变得如此坚定,以至于这份永恒的生命似乎比他至今为止的日常现实的种种幻象更加真实,更加令人信服。他现今生活在一种高度狂热的状态中,在他还活着,还有呼吸的时候,灵魂脱离了躯体;他渴望自己获得最终的解放,他希望另一颗他爱之胜过世上一切的灵魂也获得解脱。 他幻想着,他和吕基娅将手挽着手走进天堂,那里,基督会祝福他们,让他们一起生活在一个如日出日落般明亮和宁静的光芒里。他对基督的唯一请求是让吕基娅避开竞技场里的刑罚,让她在监狱中平静地死去;除了这,他还毫无怀疑地确信,他将与她一起死去。他知道,他甚至不能奢望她可以独自从大屠杀中幸存下来。彼得和保罗都告诉过他,他们也必须以身殉道。基隆在十字架上的情景使他确信,即使受了酷刑,酷刑后的死亡也会是甜蜜的。他热盼着把这作为对自己和吕基娅的改变,期盼着把一个严酷和悲哀的现实变得更好一些。 他不时感觉到,他好似已经正过着在死后世界里的生活。每一天,盘亘在他们二人灵魂中的忧郁悲伤之情都在丧失它灼人的苦涩感,并渐渐地向一种安详的,来世一般的对神的意志的屈从。从前,维尼奇乌斯与现实抗争,与奔腾的潮水苦战,可是现在,他随波逐流,相信潮水会把他带向永恒的安宁。他猜测吕基娅正和他一样准备好了赴死,虽然狱墙将他们隔开了,但是他们却已经聚在了一起。这个想法令他觉得幸福。 而事实也是如此。他们想法相近,心意相通,就仿佛仍旧在每天一次好几个小时地分享各自的想法。对这一世,吕基娅也是既不抱有希望,也不心怀期待了。她不仅仅把死看作为摆脱地牢或者逃离恺撒及提盖里努斯,也不仅仅看作是获救,而且也把死看作是她举行婚礼的日子。她也开启了世俗的幸福,因为从那一刻起,她将和维尼奇乌斯结合,因此,她像一个新娘子期待婚姻那般期待着死亡。 这道冲开一切束缚,把千千万万的早期基督徒冲向死后世界,使现实相形见绌的信仰的滔天巨浪同样涌向了乌尔苏斯。长久以来,一想到吕基娅难免一死,他也同样心绪不宁。但是当从狱墙外飘来的消息里得知圆形露天竞技场里和花园里正在发生的情状,当死亡似乎成了所有基督徒共同的、必不可免的命运——同时也是他们通向巨大幸福——比所有死亡之外的任何可能的幸福都要多得多的幸福——的大门时,他亦不敢向基督祷告免去吕基娅的这份幸福,甚至连把死亡往后推迟多年的祷告亦不敢做。 他那蛮族人的朴素脑筋认定,吕基亚国王的女儿应该拥有比普通人——例如像他这样的人——更多的幸福;他认定,在永恒的荣光中,她应该坐得比他和他的同类人离羔羊更近。他的确听过,在神的眼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然而这却动摇不了他认为吕基娅会比其他人更加幸福的信念。毕竟,全体吕基亚子民的王的女儿和某个女奴不能相提并论。他还希望基督让他像以前那样侍奉她。 至于他自己,他只有一个私心的希望:像羔羊一样死在十字架上。但那样的幸福似乎太大了,大得让他几乎不敢去祈求,虽然他知道在罗马,即使是穷凶恶极的罪犯也会被处以十字架刑。他想,他最有可能被野兽杀死,这令他产生了唯一的害怕和担忧。从孩提时起,他就生活在吕基亚的广阔丛林里,在他还没有长大成人,并因为超人的力量而声名大噪之前,他在很长时间里以捕猎野兽为生。实际上,他非常热爱和野牛,和熊一对一地对决。当后来在罗马不得已放弃对决后,他会去动物园和竞技场,就为了看看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野兽。然而,一见它们,他的内心就会升腾起杀手的欲望。眼下他担心的是,等到角斗场上碰见它们的时候,他会忘了他是被认为像一个基督徒那样谦逊地死去的。 就算是这,他想,以后也许会对基督有所助益;事实上,他确信,他可以比其他绝大多数殉道者更加好地服侍救世主。他听说羔羊曾对地狱宣战,其中包括基督徒们相信是恶灵的所有异教神祗,他觉得羔羊会发现他的无穷力量在战斗上的优势。他单纯,质朴的脑袋根本没想到,死亡以后,他脱了壳的灵魂或许并没有现下那般强大。 除了这,他还一次做几个小时的祈祷,照顾其他病人,帮助狱卒,并尽自己所能抚慰他的公主,他的公主有一件未了的心愿:她时不时地抱怨,没有时间让自己短暂的生命里填满和有名的塔比瑟——她之前从保罗和彼得那里听来的人——做过的一样多的善事。 狱卒们渐渐喜欢上了他。他让人惧怕的力气就算是在地牢里也让他们心有余悸——他们明白,万一他的头脑里起了一路打出去的意念,没有栅栏,锁链或者墙壁阻挡得了他——但是令他们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温柔和善良。他们无法理解他怎么能这么开心,并常常问他这个问题,当他解释他在角斗场死后,会有什么样的生活等着他时,他们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听着。他的信念让他的信仰如此真实,使得他们开始思索起来。 他们了解到,即使是在阳光照不进的地牢里,那样的欢乐也能找到自己的所在,这对他们是一个新的体验。在乌尔苏斯鼓动他们信仰他的羔羊时,他们一个一个地开始思考自己的生活,明白了这奴隶制实际是何等凄惨,明白了他们陷入了何等境地,那境地除非死亡才可以终结。 然而,就他们所知,这样的死亡给不出什么新鲜玩意儿。它顶多是个另外要去惧怕的东西。与此同此,这个吕基亚大汉——还有那个姑娘,她是那么像一朵扔到地牢里的草堆上的鲜花——却欢欣鼓舞地奔向它,仿佛它是一扇通向无法估量的幸福的门户。 第七十八章 几个晚上之后,斯凯维努斯元老拜访了佩特罗尼乌斯,并且开始了一段冗长,漫无边际的谈话,谈话和他们所生活的艰难时代的有关。到最后,他还谈及到了恺撒。佩特罗尼乌斯喜欢他,并对他挺友好,但是斯凯维努斯谈论危险话题谈得过了头,佩特罗尼乌斯觉得最好提高警惕。 “世界已经变得疯狂,”这位元老抱怨道。“在它变好之前,它会变得更糟。谁知道,我们也许将丧命于某场比罗马被焚更恶劣的灾难中。” 他说就连达官贵人们似乎都丧失了信心,说禁卫军副长官费尼乌斯·路福斯快受不了提盖里努斯和他令人作呕的命令了,还说恺撒对待那位老哲学家以及诗人卢坎的方式惹怒了塞涅卡部族。 “人民受够了现在的事态。”他总结陈词。“就算是禁卫军在他们的营房里也蠢蠢欲动,愤愤不平。他们很多人准备支持费尼乌斯·路福斯,万一事情有变的话。”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么一通?”佩特罗尼乌斯平心静气地问。 “为什么?我在担心恺撒。”斯凯维努斯迅速说道。“我在禁卫军里有个远亲,他的名字也叫斯凯维努斯,所以我才知道他们的营地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正在变得愤怒。这是件严重的事。我的意思是,瞧一瞧卡里古拉吧,呃?他是又一个疯子,而你知道结果如何!突然之间我们就有了一个卡西乌斯·凯列亚,不是吗?当然了,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我确信我们之间有一个人,他的所作所为会让我去褒扬他。不过凯列亚确实把世界从一个疯子手里救了出来!” “换句话说,”佩特罗尼乌斯议论道,“你是在说‘我不推崇凯列亚,但他是个妙人,愿众神给我们更多他那样的人。’对不对?” 斯凯维努斯很快转换了话题,并开始意料之外地奏响宣扬皮索的颂歌。他赞美他的家族渊源,赞美他的正义感和荣誉感,赞美他对结婚誓言的忠诚,最后赞美起他的睿智,他的推理能力,以及他赢得民心的奇妙方式。 “恺撒乏嗣无后,”他说,“大家都认为他的继承人当是皮索。毫无疑问,大家都将支持他,真心实意地支持,如果他掌权了的话。费尼乌斯·路福斯对他颇为看重。整个阿奈乌斯部落效忠于他。普劳提乌斯·拉提拉努斯和图里乌斯·塞内奇奥会替他赴汤蹈火。会这么做的还有纳塔里斯,苏布里乌斯·弗拉维乌斯,苏尔皮奇乌斯·阿斯帕尔以及阿弗拉尼乌斯·克温提亚努斯,甚至还有维斯提尼乌斯。” “倘若皮索指望依靠维斯提尼乌斯的帮助,他将失望而归。”佩特罗尼乌斯点评道。“维斯提尼乌斯连他自己的影子都害怕。” “只有涉及到梦境和灵魂时才会如此。”斯凯维努斯回应道。“除此之外,他是个英勇的人,让他入伙还有其他深层次原因。你就因为他反对迫害基督徒而看不惯他可不应该,因为那对你而言也很重要。” “并非对我重要。”佩特罗尼乌斯耸了耸肩,说,“而是对维尼奇乌斯。我是出于对他的考虑才愿意营救那个姑娘,但也就这么着了。自从我失宠于我们的红铜胡子,我就什么也帮不到他了。” “你是什么意思?你没有注意到恺撒在大庭广众之下是怎么再次亲近你,并且再次和你开口说话的吗?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他又重新提起了去希腊的旅程,他想在那里唱几首他作曲的希腊颂歌。他非常想去,不过想到那些冷嘲热讽的希腊人或许会对他的歌喉说三道四,他又感到害怕。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去面对他最大的胜利,或者是去面对他最惨烈的灾难。他需要某个专家指点,他知道,除了你,他从别人那儿得不到指点。是以你重新得宠了。” “卢坎可以指点他。他是个不错的诗人。” “红铜胡子讨厌卢坎!实际上,他已经圈中了他,让他速死。他缺的只是个妥当的借口罢了,正如他一向寻找借口那样。卢坎知道没有时间浪费了。” “以卡斯托尔之名发誓!”佩特罗尼乌斯乐不可支。“也许你是对的。但是我有一个更好的法子来重获红铜胡子的宠信。” “比如呢?” “比如向他复述你刚才对我说过的话。” “我什么事也没讲!”斯凯维努斯立刻叫嚷道。 “好吧,我们来瞧瞧。”佩特罗尼乌斯摁住那个元老的肩膀。“你管恺撒叫疯子。你说到了用皮索取他而代之。你说,‘卢坎知道没有时间浪费了’。是什么,亲爱的,让你急吼吼地不愿意浪费时间?” 斯凯维努斯的脸一下子刷白刷白地,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的眼神直直地瞪向对方。 “不要复述!”那位元老终于说到。 “凭借阿弗洛狄忒的神圣屁股起誓!”佩特罗尼乌斯摇了摇头。“我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了!不,我当然不会去复述,但是我也不想再听到有关它的话了。你明白,我是认真的。人生苦短,不值得负载沉重的担子。不过,倒是有一件事儿,我想让你今天就为我做。” “什么事?” “去见提盖里努斯,你和我聊了多久,就和他聊上多久。随便聊什么都行。” “这是为何?” “为了当提盖里努斯有朝一日对我说:‘你和斯凯维努斯聊过’时,我能够对他说:‘你也是呀,就在同一天。’” 斯凯维努斯点点头,拍了拍手中拄着的象牙手杖。“但愿因此而产生的一切恶果降到这根棍子上。”他说。“我会去见提盖里努斯,然后我会去涅尔瓦府的宴会。你也会在场的,对吧?不管怎么说,先告辞了。我们后日在竞技场见。他们要处理剩下的基督徒。到那里再会!” “后天。”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佩特罗尼乌斯念叨着。“那就是说真的没有时间可浪费了。红铜胡子的确需要我去希腊,所以他有可能听进我的话。” 他决定最后再赌一把。 碰巧,那天晚上,在涅尔瓦府的筵席上,恺撒要求佩特罗尼乌斯坐在他的对面,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谈论希腊,谈论他能够期望的,音乐会可能大获成功的城市了。他尤其摸不准雅典人和雅典人的素养。其余的达官贵人们则竖起耳朵听着佩特罗尼乌斯的一言一语,以便之后可以重复出来作为自己的看法。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曾活过。”尼禄叹息一声,言道,他一如既往地装腔作势。“不到希腊,我就白活了。” “你会随着新的荣耀降临世间。”佩特罗尼乌斯赞同,“你将长生不朽。” “我相信我会的。我只是希望阿波罗别太妒忌了。如果我凯旋,我会给他献上一份没有一个神明见过的牺牲。” 斯凯维努斯吟诵贺拉斯的诗句:
“愿海伦的孪生兄弟,
那一对明媚的星星,以及风的主宰,
为你们指点迷津,
愿他们只吹拂和煦的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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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力神,即赫拉克勒斯。 第八十章 四个比提尼亚人轻手轻脚地抬着吕基娅去往佩特罗尼乌斯的府邸,乌尔苏斯和维尼奇乌斯跟在她的旁边,他们急着把她尽快交到一位希腊医生的手上。他们默不作声地走着,在这个晚上的事情发生过后,他们无法开口说话。直到这一刻,维尼奇乌斯对他周围的一切似乎还是懵懵懂懂的。他的心不住地悄悄说,吕基娅获救了,她再也不会有进监狱或者死在竞技场上的危险,他们的悲剧命运永远地结束了,他现在正在带她回家,他再也不会和他分离。 新的生命似乎正在向他们二者展开,而非仅仅是回到现实中。 他不时地靠向没有遮蔽的肩舆,盯着她美好的,被月光照耀着的脸庞看,那张脸仿佛在睡梦中。“她在这里!”他不停地对自己说。“基督救下了她!” 他记得,他和乌尔苏斯把昏迷不醒的她带出停尸所时,一个不知名的郎中过去向他们保证说,这个姑娘会活下去。他快活得几乎不能呼吸;他差点站都站不稳,走路时,他重重地靠在乌尔苏斯的身上。乌尔苏斯则一边盯着星罗棋布的天空,一边祈祷。 在他们两旁的街道上,新建成屋宇的围墙在月光下发出白色的光华,可是这座城市却显得空空荡荡。伴着长笛的乐音,几小撮头上戴着桂冠或者缠着常春藤枝条的人在拱门下手舞足蹈,在这个宜人的夜晚,在决斗比赛开始后传遍全城的假日气氛下尽情享乐。 “我们的主拯救了她,大人!”乌尔苏斯低声说。“看见她被绑在兽角上时,我听到了心中的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说:‘为了她而战吧!’我相信这是羔羊亲口说的。坐牢使我精力大减,但是他在我必须拥有力量的时候使我有了力量,他还动员那些冷酷的人为了她而站起来。他的旨意得到了贯彻!” “愿人类永远赞扬他的美名。”维尼奇乌斯说。 他说不出其他的话。感激的泪水在他内心里涌起,堆积。他感受到一种抑制不住的急切心情,他要五体投地,感谢救世主的奇迹和慈悲。 他们到了府里。他们先前曾派遣一名奴隶提前向府内通报,此刻他们全都涌到了大街上来迎接他们回家。塔尔苏斯的保罗在安提乌姆劝化了大部分奴隶,他们已经知晓了维尼奇乌斯所遭遇的大不幸。看到这些蒙冤者们从恺撒的恶行中挣脱并取得安全,他们全都高兴的不能自已。而医生的诊断则使他们更加高兴了。佩特罗尼乌斯的私人医师——奴隶提奥克雷斯,对她做了详细的检查,他说,她没有什么严重的伤患,并且宣布,只要她从监狱伤寒症的虚弱中恢复过来,她最终就会得到康复。 正巧,那天晚上,她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看见了一间精心装饰的卧室,卧室里点着柯林斯雪花石膏的灯盏。她能闻到马鞭草的气味,不过她并不知道她身在何处。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被绑在一头用锁链拴住的公牛的角上。现在,她抬眼看着维尼奇乌斯满是爱慕,容光焕发的面孔。她以为他们再也不在世上了。她仍然病得厉害,无法对自己的想法进行控制,但是对她而言,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他们停在了去往天堂路上的某个地方,所以她才能够休息。她感觉不到疼痛,她对着维尼奇乌斯微笑,想问她他们是在哪里。她发出来的全是哆哆嗦嗦的低语,维尼奇乌斯只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跪在他的床边,把手掌轻轻地落在她的额头上。“基督拯救了你,把你交还了给我。”他说。 她的双唇再次抖动着,发出一声他没听明白的低语,过了一小会儿,她的眼皮眨了眨,胸口随着一声轻柔的叹息而起伏,然后她进入了提奥克雷斯所期盼的无梦深眠。 “等她醒来后,”医生说,“她就会开始康复。” 这位学识渊博的希腊奴隶几次从这间卧室里悄悄进出,检查他的病人状况,然而维尼奇乌斯却呆在她的旁边,在她的床榻边祈祷。他沉浸在光明和废寝忘食的爱情中,没有了时间和地域的意识。那位希腊医生进来了好几次,金发的尤尼斯也时不时地掀开帷帐查看;最后,花园里,关在笼内的鹭鸟的鸣叫告示太阳升起来了。可是维尼奇乌斯仍旧呆在原处,他的思绪和俗世的一切事物分割了开来。他的灵魂跪伏在基督的脚下,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他吻着基督的双足,用自己的全部思想和全部感情敬仰着他。狂喜到近乎入定的他仿佛升上了天堂,尽管他还活着。 第八十一章 那场别具一格的决斗比赛后,因为不想让释放吕基娅激起恺撒的怒火,佩特罗尼乌斯和其他达官贵人一道,跟随恺撒回了帕拉丁宫。他想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尤其是他想听听提盖里努斯对那个姑娘有什么可说的。吕基娅和乌尔苏斯按照惯例,进入到了人民的保护羽翼下,出手对付他们的人没有不面对暴动风险的,然而佩特罗尼乌斯却明白,那个权势滔天的禁卫军长官对他恨之入骨。倘若提盖里努斯仍然不能直接对付他,他会寻找别的法子,把他的仇恨报复在他的外甥身上。 尼禄气愤不已,而且他对幻想中的伤害格外敏感,因为那场演出并没有达到他想要的结果。一开始他连看也不看佩特罗尼乌斯一眼,但是这位裁判官保持着优雅淡然的姿态,带着一位盖世无双的顾问的自在风度走向他。 “圣上,您猜得出,”他说道,“我的身上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吗?写一首歌,一首关于在世界之主的诏令下,一位姑娘被从一头疯牛的牛角上解救下来,并且交给他的爱人的歌。希腊人情感纤细,我保证这样的一首歌会迷住他们。” 虽然恼怒异常,尼禄觉得自己被这个想法吸引了。他有两个理由喜欢它:第一,主题经典,与他的品位相近;第二,他可以称颂自己是崇高的世界之主。 “你是对的!”他仔细地,长久地打量了佩特罗尼乌斯一眼。“也许你是对的!但是我自己歌颂自己的仁德合适吗?” “您不用非得把您的名字指出来。罗马的每一个人都会猜到那是怎么回事,消息会从罗马传遍全世界。” “你保证在雅典他们会喜欢吗?” “以波吕克斯之名保证!”佩特罗尼乌斯发誓。 佩特罗尼乌斯往旁边迈出一步,满意地走开了。尼禄的整个人生是由符合他的文学需要的扭曲现实组成的,他不会让任何东西来毁掉他的主旨。这或多或少地拘束住了提盖里努斯,但是这并没有令佩特罗尼乌斯改变他的决心,他决心一旦吕基娅的健康状况允许,就立刻把维尼奇乌斯送出罗马。 “带她去西西里。”第二天,他催促维尼奇乌斯。“以现在的事态,你们不会受到恺撒的威胁,但是提盖里努斯会不择手段;他甚至会用到毒药。如果他出于对你的憎恨那么做了,他自然也会出于对我的憎恨那么做。” 维尼奇乌斯微微一笑。 “她曾挂在疯牛的牛角上,”他说,“可基督还是让她度过了劫难。” 佩特罗尼乌斯尽力而为地不对小伙子沉浸基督教不可自拔而置喙,但他发觉自己粗暴不耐起来。 “那么就为他献祭一百头公牛!”他喝道。“但是不要再让他救她第二次……你还记得尤利西斯第二次请求厄鲁斯助他顺风行驶的情形吗?众神不喜欢重复自己的行动。” “我会把她交给彭佩尼娅·格莱齐娜。”维尼奇乌斯说,“她身体一恢复就去办。” “很好。现在这么办时机犹为合适,因为格莱齐娜病了。我是从安提斯提乌斯那儿听来的消息——他们是亲戚。罗马将会发生诸多改变,多到每个人都会忘记你,现今那些被忘记的人是幸运的。愿幸运女神如冬天里的太阳,夏日里的阴凉那般对你微笑。” 他离开浸润在幸福中的维尼奇乌斯,亲自去找提奥克雷斯询问吕基娅的健康状况。 她再也不会受到任何险情的威胁。假如她留在地牢里不见天日,发烧烧得身体虚弱,那么污浊的空气和恶劣的环境或许会要了她的命。可是现在,她受到了最最不遗余力的照顾,不仅仅是舒适得可以满足任何需要,而且还供应充足丰富。开始康复的两天后,提奥克雷斯嘱咐每天把她搬到花园里,一次呆上几个小时。维尼奇乌斯用银莲花,并特别用紫色的鸢尾花装点她的肩舆,使她回想起奥路斯和彭佩尼娅的家。他们躲在连绵成片的树荫下,手挽着手,说起他们过去的害怕和苦难。吕基娅说,基督让维尼奇乌斯经受苦难,是为了验证他的灵魂,让他升入天堂,靠近神,他表示同意。他觉得,以前那个傲慢,急躁和无礼的贵族,那个除了自己的权利和法律外对其他权利和法律统统无视的贵族再也不见了。 再也没有比这些回忆更令人苦涩的了。对他们二人来说,似乎过去的年华已轰然而逝,离他们远去了。他们感到一种从不曾知晓过的宁静,他们浸淫在想着新的生命和被祝福的生命的前景中。一个神智错乱的恺撒可能驱使罗马走向它自己的疯狂,让世界充满恐怖,然而他们却不怕他。将他们围绕起来的力量比所有的恺撒加起来还要强一百倍;它超出了人类的恶毒和疯狂,主宰着生命和死亡。 一天,恰好在日落之前,他们听到了远处兽园里的狮子和其他动物的吼叫声。这些声音一度让维尼奇乌斯内心充满了惧怕和不详之感。而现在,他和吕基娅不过是相视一笑,看向夕阳的光辉罢了。 吕基娅仍旧非常虚弱,没有人搀扶的话就无法行走。她有时在安静的花园里睡过去,维尼奇乌斯则仔细看护着她。盯着她沉睡中的面庞,他不由自主地想,这再也不是他曾经在普劳提乌斯家见过的那个吕基娅了。牢狱和疾病使她的美貌逊色了几分。当他看见吕基娅和奥路斯及格莱齐娜在一起时,吕基娅美得夺人心魄,美得犹如一尊完美的雕像,可爱得犹如一朵鲜花。可现在,她面色憔悴,皮肤似乎变得透明,五官容貌也近乎半透明的状态;她的双手变得又长又瘦,看似一掰就断;她的双唇苍白,甚至就连她的双眸似乎也失去了大部分宝石蓝色的光彩——那让她和春季的化身无异的光彩。和她相对比,带来了鲜花,带来了那张盖在吕基娅脚上,绣着精美图案的毯子的金发尤尼斯恰便似一个活生生的阿弗洛狄忒。 佩特罗尼乌斯则竭尽所能,用他的审美判断来发掘她的魅力和风采。他一无所得。他想,这个伊利斯式的灵魂根本配不上维尼奇乌斯做过的那么多努力,遭受过的那么多痛苦和折磨,那些痛苦和折磨几乎吸走了维尼奇乌斯生命力。但是维尼奇乌斯现在却爱上了她的灵魂,并且更加爱她变化后的样子,于维尼奇乌斯而言,坐在那儿看护着吕基娅,就犹如守卫和保护着整个世界。 第八十二章 在那些一直以来竭力躲避屠杀,四散分布的基督徒们中间,吕基娅奇迹般存活下来的事迹如野火燎原一般传播着。虔诚的信徒们开始聚拢来看望这个基督的恩典和慷慨惠及得如此直接的女子。最先来的是小纳扎里乌斯和他的母亲玛丽娅,使徒彼得现在所居住的隐身之所就在他们家。接着又有很多人来。在吕基娅,维尼奇乌斯以及佩特罗尼乌斯的基督徒奴隶们作陪下,他们全都专注地聆听乌尔苏斯讲述他在竞技场上听到的那个声音,那个在他的灵魂深处发出,并命令他和那头野兽争斗的声音。他们带着新的希望和更强烈的信仰离开了,相信在基督亲临俗世,进行审判之前,他不会容许他的追随者们被消灭殆尽。 这份信念给了他们力量,因为迫害仍在继续。任何一个被传言为基督徒的人都会立即被城防卫兵抓进监狱。蒙冤者现在变少了,因为信教的人中绝大部分不是走了,就是被抓和殉难了;有的人则离开罗马,远赴各个行省,等待暴风雨结束,或者,他们小心翼翼地躲藏起来,甚至连集体祈祷也不参与,除非是在远离城市,隐蔽的农场和农庄里。他们仍然处在被监视和被通缉中,虽然现在决斗比赛已经正式结束了,但是它们不是被当场审判和行刑,就是给未来的公共娱乐备用。罗马没有谁还相信是基督徒放火焚的城,但是他们被宣布为人类和国家的公敌,而这道针对他们的圣旨仍旧效力十足。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使徒彼得都没有冒险出现在佩特罗尼乌斯家中。 不过,一天傍晚,纳扎里乌斯宣告说他来了。吕基娅几乎已经完全康复。她站起身,和维尼奇乌斯一起跑出去见他,他们亲着他的双足,把他领到了屋里。看到他们,他感慨良多,因为基督交给他放牧的羊群中剩下的羔羊少之又少,又由于他对那些羔羊挥洒了那么多的泪水,他的感慨尤其多。 “夫子!”维尼奇乌斯对他说:“救世主把她还给了我。” 彼得摇了摇头。“主把吕基娅还给你,是因为你相信他,所以,在那些崇拜他的名子的人里,至少还有人躲过了一劫。” 他定是一直在想着其他千万信徒,想着那些他视若己出地爱着的信徒,想着那些被野兽撕咬,被钉在竞技场上的十字架上,被绑在燃烧的木桩上的信徒,因为在说话时,他的声音颤抖,含着无限的怜悯。 吕基娅和维尼奇乌斯都注意到,他的头发现在彻底白了。他的整个身子佝偻着。他的脸上承载着强烈的痛苦和深切不可去之的悲切,就仿佛他遭受了尼禄的暴虐和疯狂之下每一个蒙冤者所遭受的每一份痛苦。他们二人都明白,如果基督自己都接受了死亡和折磨,那么就没有其他人可以避开这份责任。 他们知道这一点,但是看到使徒被他的高龄,折磨和苦难压的直不起腰来,他们的心都要碎了。维尼奇乌斯原计划几天后将吕基娅带到那不勒斯去,到了那里,他们会见到彭波尼娅,然后一起去往西西里,他恳请他和他们一起走,离开罗马。 使徒只是把他冰冷,干枯的手搭在小伙子的头顶。“我仍旧听得见主的言语。”他说。“当他在提贝里亚斯湖边对我说‘你年少的时候,自己束上带子,随意往来,但年老的时候,你要伸手来,别人要把你束上,带你到不愿意去的地方。’(1)这话说得对,所以,我会听从羔羊的吩咐。” 他们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听明白。 “我的工作就快完成了。”他补充道。“但是只有在主的房子里,我才能得以休息,受到款待。” 他祝福了他们。他请求他们记住他。 “我曾像一个父亲爱他们的孩子那样爱你们。”他对他们说。“你们的一生无论做任何事,都要以神的名义去做。” 他对着他们抬起颤悠悠的双手,他们则好像他的儿女一般抱着他,他们觉得这大概是彼得最后一次为他们赐福了。但是他们注定了还会再见到他一次。 几天之后,佩特罗尼乌斯从帕拉丁宫带来不详的消息。恺撒的一个获释奴暴露了秘密基督徒的身份,从他那里发现了来自使徒彼得和塔尔苏斯的保罗的信件,还有来自詹姆斯,约翰和亚利马太的约瑟夫的信件。提盖里努斯早就知道彼得在罗马,但是他猜测他和其他千万个基督徒一起死去了。如今,显而易见,新教派的两个主祭司都还活着,而且还在城里逍遥法外。不惜一切代价找出他们的命令发了出去,因为他们的死亡似乎是镇压那个可恶帮派的唯一办法。佩特罗尼乌斯听维斯提尼乌斯说,恺撒亲自定下了三日的期限,要抓住彼得和保罗,把他们关在玛摩坦,整支整支的禁卫军部队被派到台伯河对岸区,挨家挨户地搜查。 必须有人给彼得报警。那天晚上,维尼奇乌斯和乌尔苏斯穿上有兜帽的斗篷,向彼得藏身所在的玛丽娅家进发,那地方坐落于台伯河对岸区的最尽头,几乎到了雅尼库鲁姆山的山脚。在戴着兜帽,貌似无人认识的一些人指引下,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被士兵包围的房舍。这片城区上盘旋着紧张的气氛,有一小撮人在围观。百夫长们在户外当场审问那些被抓的犯人,向他们盘问西蒙·彼得和塔尔苏斯的保罗的去向。 乌尔苏斯和维尼奇乌斯赶在士兵们的前面到了玛丽娅的家。彼得还在那里,他的身边围着一小圈信徒,里面有里努斯和保罗的助手提摩太。纳扎里乌斯领着他们所有人穿过一条通往花园门的暗道,然后进到一个离雅尼库鲁姆山城门几百丈远的废弃采石场里。乌尔苏斯背对着里努斯,由于受到酷刑的折磨,他的骨头还没有愈合。一等到了地道,感觉到安全了之后,他们就围坐在一盏纳扎里乌斯点亮的油灯前,开始低声商谈怎样拯救他们敬爱的使徒。 “夫子,”维尼奇乌斯对他言道,“明天黎明的时候,纳扎里乌斯将把你送出阿尔班山。我们会在那里等你,并把你带到那不勒斯去,在那不勒斯,我已备好载我们去西西里的船只。当你踏上我家的门槛,并且给我的家庭生活赐福时,那将会是幸福的一天。” 其他人听到这话欣喜不已。“保重你自己,亲爱的牧羊人。”他们敦促使徒道。“你在罗马没有活路!你是真理的最后一位见证者,所以帮助我们储存真理吧。不要让真理随着你和我们的死去而消逝。听我们的吧。看在我们像孩子一样恳求你的份上。” “看在基督的份上!”有的人拽着他的袍子叫道。 可是彼得自己却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啊,孩子们。”他茫然不定地回应道,“谁知道神何时召唤我们呢?” 虽然他没有说他不会离开罗马,但是他还是拿不定主意,因为迄今为止,他发现自己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做不到坦坦荡荡,他甚至害怕起来。不过他为什么不可以感到奇怪呢?他为什么不可以质疑自己显而易见的无能呢?他的羊群被打散,羔羊们四散分离。他的功德被毁。火灾之前,如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一样的教堂变成了一堆灰烬,在那头怪兽的威压下化成了尘土。在这堆废墟尘土旁,除了泪水,回忆,痛苦和死亡,再无其他。种子落在了荒瘠的土壤上,然而撒旦却把它踩在了脚下。复仇天使军团没有下凡来保卫那些将死之人,而尼禄却威风八面地统治着世界,比以往更加恐怖和强大,是陆地和海洋的真正主人。 没有人在身边看见他的动作时,他也曾多次张开双臂,高声呐喊:“主!我该怎么办?我怎么才能坚持下去?与你允许在各处进行统治,并且还处处凯旋的那个万恶的野兽相比,一个年迈势单的人怎么能与之抗衡?” 在他如此这般发泄出内心深处的痛苦时,他也问自己,他是否应该离开这座城市。 “你命我带往牧场去的绵羊,”他会说,“现在全没了……你的教堂成了废墟……你对我说过的,建立你的都城的根基统统在悲悼中下了葬。所以你对我还有什么吩咐?我要留在这里吗?还是领着我剩下的羊群,这样我们或许还可以在海对面的某个秘密地点崇拜你?” 他踌躇不定。他相信已存在的真理会继续生存发展,并被证明更加强大,但有时他又想,也许真理的时刻还没有到来,光明不会照亮世界,直到基督以掐灭尼禄的力量和光彩在审判日重返。 有时候他觉得,假如他离开了罗马,教徒们跟着他一并离开,他可以把他们带回到加利利绿树成荫的家;带到平静的内海;带给走在檀香木和麝香草香气缭绕的山间,脾气温和得和他们的羊群一样的牧羊人那里。他的心中升起对休憩之所的渴望;他的渔夫秉性向往平静的湖水,这个加利利人思念故土。他的眼里常常含满了泪水。 但是,当疑虑把这些打消下去的时候,他又没那么快做出选择了。他会突然感到一阵对犯下大错的害怕。殉难者的鲜血多得把土都染红了,他怎么能够放弃这座城市,这座有那么多见证过真理,即将逝去的人的城市呢?他要做唯一一个逃跑的人吗?当主说“他们为了信仰死去,你却跑开”时,他将如何以对? 悲伤和焦虑日夜啃噬他。其他人——那些被野兽撕裂,被钉在十字架上,在木桩子上烧的人——安宁了,安息了。一时的痛苦把他们带进了主的恒久宁静和无限平和里。可是他却无法入睡。他没有一刻得到安宁。比起刽子手们为受刑的蒙冤者们设计的刑罚,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比哪一种刑罚都要重。常常是曙光正在照向屋顶时,他还在呐喊着“主!你为什么把我派到这里?你为什么要让我在这个兽穴里寻找你的都城?”并寻求答案。 自从他的主死了之后,三十四年来,他没有一刻得到过安宁。他手持权杖,艰难地在全世界行走,并“带去好的浪潮”。艰难困苦和漫漫旅途消耗了他的精力,到了最终达成他的目标,到了他把主的荣耀栽种在这座世界之都时,一场邪火将其化作了灰烬。他看得出,一场战斗又将重新打响。那是怎样必然无望的一场战争啊!一面站着的是皇帝,是元老院,是人民,是用铁拳把世界攥在手心里的兵团,是数不清的国家里数不清的城市,是人类从未见识过的强权;而另一面,是被偌大年纪和艰难困苦狠狠压垮,颤巍巍的手几乎抓不住自己的旧权杖的他独自一人。 他怀疑自己继续下去的能力。他是谁?凭什么和帝国以及罗马皇帝相提并论?他在无望的时候想过,基督的意志可以让基督自行实现他的抱负,施加他的影响。 他的最后一小撮忠诚追随者们乞求他保留自己的性命,他能看到所有没有得到解决过的问题。 “保住你的性命,拉比!”他们聚拢在他的身边,叫喊道,“同时也带我们走出龙潭虎穴!” 最后,就连饱经折磨,遭逢大难的里努斯也在他面前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夫子!”他说。“救世主把他的羊群委托给了你,但是羊群从这里消失了,或者明天就会消失,那么就去那些仍旧可以找到羊群的地方吧。在耶路撒冷,在安提阿,在以弗所,在其他的城市,神说过的话永远存在。你在罗马能做什么呢?你的死只会加大那头野兽的胜利。约翰的生命还没有到尽头。保罗是罗马公民,他不可以没经过审判就被判刑。但是当那头野兽的怒火向你咆哮而去的时候,会怎么样呢?那些已经开始怀疑和惧怕的人不是也开始问‘尼禄之上还有谁’了吗?你是我们的基石。神的教堂在你的身上建起。我们将会死在这里,你必须许可。但是你万万不能让异教徒打败神的使者,不等到主把那些引起这场血腥的人收拾掉,就不要回到罗马来。” “看在我们流泪的份上!”大家一遍又一遍地哀求。 泪水也从彼得饱经风霜的脸颊上滚落下来。他抬起头,过了一会儿,他对着围在他身边,并正跪在地上的人伸出双臂。 “愿主的名字得到祝福。”他平静地说。“让他的意志得到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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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新约·约翰福音》21:18节。 第八十三章 翌日,黎明之后不久,两个黑色的人影出现在阿皮亚大道上,他们转弯往坎佩尼亚平原走去。一个人影是纳扎里乌斯。另一个是彼得,他正在离开罗马,离开他受到迫害的兄弟们。 东方的天空已经染上了一层雾蒙蒙的淡青色云翳,云翳的底层镶着一圈鲜亮的金黄色。长着银灰色树叶的树枝,近处村舍的白色围墙,还有沿着平原伸向罗马的高架渠上的一个个高高的拱券——这些都显出了它们的轮廓。金黄的色泽渗进青色的天穹,将天空照亮,接着,在阿尔班山的后方,瑰红色的光芒点亮了东方,给这些轮廓涂抹上了淡紫的色彩,让他们在光亮中旋转而出。 晨曦的浅蓝灰色光芒在附着于树叶上的露珠里轻颤。雾霭散去,露出一片开阔的远景,有平坦的原野,有庄园,墓地,小村镇和树林,有在树木掩映间熠熠生辉的白色神庙廊柱。 路上空无一物。带农产品到城里的农民们还在给他们的货车套牲口。两位旅人的木杖在寂静中发出清脆的回响,这声响来自铺满了一路,一直铺到山里公路上的石板。太阳升到了山坳间,一副奇怪的景象把使徒弄糊涂了。仿佛是忽然之间,那个金色的圆球停止了向天空中更高的方向攀爬,它在他们的前方的山坡上直直地滑下来,滚落到他们这个方向的路上。 彼得停住脚。“你看到朝我们过来的光了吗?”他问。 “我什么都没看到,夫子。”纳扎里乌斯回答。 彼得把手搭在眼上。“有人从阳光中向我们走来了。” 他们没有听到脚步声。他们周边的寂静并没有被打破。纳扎里乌斯只看到了远处的树木在晃动,好像有人在经过时拂动了它们,而阳光在平原上扩展得更加广阔了。不过,让他更为惊慌的是使徒。 “拉比!”他叫道。“怎么回事?你是怎么了?” 旅行者的木杖从彼得的手里脱落。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他嘴唇张开,脸上显出难以置信的惊诧,巨大的欢乐和狂喜的入定神色。 突然,他扑通跪倒,双臂上举并伸向光明,嘴里喊道:“基督!啊,基督!”他的脑袋触到尘土,就好似他在亲吻某个只有他能看见的人的双足。 随后是寂然无声。 “你往何处去,主?”他最后发出了声音,由于哽咽,问的断断续续。 纳扎里乌斯没有听到答案。但是一个柔和得不可思议和无限悲伤的声音在彼得的耳侧响起。“在你遗弃我的子民时,”他听到,“我必须去罗马再受一次十字架刑。” 使徒跪伏不起,脸庞抵着尘土,不言不语。纳扎里乌斯以为他不是死了就是晕了,但是他最后站了起来,捡起它的旅行木杖,再次向着七丘的方向转去。 “你往何处去,主?”像是使徒的叫喊的回声一般,男孩问道。 “去罗马。”彼得低语道。 之后他便原路返回。 看到他,保罗,约翰,里努斯以及其他的基督徒们都感到惊讶和惊慌,其中惊慌要更多一些,因为就在他刚刚离开之后,天一亮,禁卫军们就包围了玛丽娅的家来搜捕他。他们的所有问题,他都只用了一句话来回答。 “我见到主了。”他这么对他们说,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他的心态宁静平和。 那天晚上和之后的每一天的晚上,他都去奥斯特里亚努姆墓场,去教导那些需要基督的人,去给他们施洗。他的教众每次都在变多。仿佛竞技场上的每一滴眼泪都涌出了新的追随者,每一声痛苦的呻吟都从千万个人的胸腔里发出了回声。恺撒是真真正正的血债满身。罗马和整个异教世界在癫狂中旋转。那些最终厌倦了疯狂生活方式的人们,那些被践踏和被戕害的人们,那些绝望的人们和那些生活在不幸和被压迫中的人们,还有那些心怀悲伤和感觉到痛苦中的人都来聆听神的故事,听神出于对他们的爱让自己受十字架刑的故事。他们找到了一个可以去爱的神,他们还找到了他们这个时代不能赋予任何人的文明,即可以从爱中寻得幸福。 彼得清楚,无论是恺撒,还是他的军团,他们永远也不会战胜有生命力的真理。永远也不会有足够的鲜血和泪水淹没它。他还清楚神为什么让他在路上回头。这座虚荣,堕落和威风凛凛的城市即将落在他的手中,成为神和人共有的都城,它将统驭全世界的灵魂和肉体。 第八十四章 终于,两位使徒在尘世的时光到了尽头。被恰如其分地称之为“灵魂渔夫”的彼得最后的工作是给普罗赛休斯和马尔提阿努斯,这两个在玛摩坦的地牢里看守他的禁卫军施洗。 接着,到了他受难的时刻。尼禄的两个获释奴,赫里乌斯和波里埃特斯发出了诏书——尼禄这时并不在罗马,他委派他们在他于希腊演唱时处理帝国政务。按照法律规定,年迈的使徒受了一顿鞭刑。第二天,他被带到城外的梵蒂冈山,在那里,他将被吊在十字架上。押送的士兵被聚集在监狱门口的群众,以及一路跟着犯人到刑场的群众吓了一跳。在他们看来,给一个普通人,一个无名的外邦人处以十字架刑不应该引起这么大的关注。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人都是那个犯人的教友,而不是好奇的看客;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人过来不是看热闹,说闲话,而是向他们的导师致敬,在他最后的时光与他同在。 在午后的某个时刻,彼得被带出了监牢,他走在一队士兵中间。太阳在奥斯蒂亚的方向稍稍下沉,不过天色仍旧平静,天空仍然晴朗。没有人逼迫彼得扛起他的十字架;没有人认为这么大年纪的他还能够举起一只十字架,常规的木枷也没有套在他的脖子上。他独自行走,没有被绑缚,他的兄弟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从铁甲间看到他的白发,他们留下了眼泪,发出了呜咽,但是他们的悲伤很快消失了。那位老者的脸上是那么地开怀,没有一丝忧愁,闪耀着巨大的信心和欢乐,所有人都立刻明白过来,这不是一个去受刑的牺牲者,而是一个迈向胜利的征服者。 对他和他们而言,他就是一个征服者。这个他们见惯了的驼背,谦卑的加利利渔夫身体笔挺地走着路,端庄肃穆,比士兵们高大的多,高大得就像一个被他的子民和他的卫兵围绕着的国王。从没有人看到过这样气度威严的他。人群里到处响起骄傲,欢快的声音:“那是彼得!他在去主那里!”似乎每个人都忘记了等待着他的痛苦时刻和死亡。他们怀着平静但是庄重的献身之心走着,内心充满了静谧,他们觉得,除了那一次在耶路撒冷郊外的骷髅山上的死亡(1),从来没有和这一刻比肩的时刻出现过。正如先前的死亡救赎了世界,这一次的死亡将救赎罗马。 路边的人停下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惊讶地看着这个圣洁的老人,此时,那些跟着他的人搂着看客们的肩,平平淡淡地对他们说:“看看他是怎么死的,这个正直的人,这个认识基督,向世界宣扬爱的人是怎么死的。”稀里糊涂的看客们一边走开,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至少这个人绝不可能是个有罪的人。 一路上,所有街道上常见的叫嚷声都停止了。那支队伍在新建筑间行进,他经过新造好神庙的白色廊柱,那些神庙似乎是要把它们头顶的蔚蓝色苍穹给举起并支撑起来。他们默默地走着。只有他们祈祷的低喃声,士兵们的武器和铠甲撞击的哐啷声偶尔打破环绕他们的寂静。彼得听着这片海洋般的祈祷声,他的脸庞闪耀着无限的欢乐,因为他数不清祈祷的万千人数。他觉得他终归还是完成了他的工作。他知道他终其一生宣扬的真理将淹没世界,什么也阻挡不了这真理。他抬头仰望无垠苍穹。 “主,”他祈祷。“你命我占领这座驾驭世界的城市,我占领了。你命我在这里建立您的都城,我建立了。它现在是您的城邦,主,我要回到您的身边,因为我曾努力地工作过,休息的时候到了。” 在经过神庙时,他对着它们说:“你们将属于基督。” 拥挤的城市里,大街小巷塞满了熙熙攘攘的罗马世界居民,看着从眼前掠过的他们,他淡然地对他们说:“你们的后代将供奉基督。” 他接着往前走,他知道他得胜了,意识到他打了多么大的一个胜仗,领会到他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他平心静气,使得他周围的人大为惊奇。 禁卫军带他穿过凯旋桥——伟大的征服者们在进入罗马时,就是从这座桥上接受全城的欢迎的——就仿佛征服者们对他的征服表示出了难得一见的敬意。接着,他们走上通往海战演习场,也就是演练海上作战和水上演出之所的道路,他们还走过了举办马车竞赛的赛马场。从台伯河对岸区而来并加入到队伍中的基督教信徒人数众多,多得让经办行刑具体事务的百夫长开始慌张。他隐约想到,他押送的那个在自己追随者们中间走过的人是个高级祭司,他担心手头没有够用的士兵。 但是没有一声愤怒的叫喊从这群人的口中发出。也没有要暴动的迹象。所有的面庞上显露出的都是对这一刻的深以为然,庄重,欢乐,对这一刻的伟大意义的知晓,以及对不可知的期待。他们中的很多人回忆起基督在各各地受难时的大地震动和死者复生,有人认为类似事件会给这位伟大的使徒过世打上烙印。有的人甚至猜想基督是否会从天而降,对世界进行审判,是否会召唤他们享受救世主的体恤。 但是在那宁静平和的一天,没有什么昭示世界即将走向末日的迹象。群山看似在休息,在晒着太阳。一行人最终停在赛马场和梵蒂冈山的山坡之间。士兵开始挖坑。另有人在放置十字架,木槌和铁锹,并等待禁卫军完工。民众一如既往地老实安静,围绕着他们屈身跪下。 太阳照在使徒身上,把他裹在白色和金色的阳光里,他转身最后一次看向这座城市。在他身下的远处,日照下的台伯河波光粼粼,翠色葱笼的马尔斯原野从河岸伸向远方。再高一点的地方是沾满血腥的弗拉维王朝的开创者恺撒·奥古斯都的陵墓;低处散乱地分布着尼禄刚刚开始修建的纪念浴室;再低一些的地方是庞培剧院。之后,是在其他纪念建筑和建筑物间的断档间显露出的尤利娅会堂,数不尽的庄园回廊,庙宇,廊柱和多层的大型建筑物。但是真正抓住使徒的目光,让他凝视着遥遥远处的,是占满了公寓楼和房舍的山头,是一片巨大的蚂蚁一般的人潮,人潮至远处的边缘和蔚蓝色的天际相弥合。这是邪恶的巢穴,使徒心想,但是也是一座强大,疯狂而又秩序井然的世界之都,同时也是人类最大的压迫者,法典与和平的制定者,它无所不能,无懈可击并且永恒不灭。 被士兵包围的彼得把自己视作一位看到自己王国的君主。“你被救赎了,是我的了。”他默默说道。那里没有人在,既没有挖坑的士兵,也没有集合的基督徒,他们猜不到,也意识不到一位真正的罗马国王正站在他们的中间。恺撒会来了又走,一波波的蛮族人会汹涌而来然后消失不见,年华会流逝,但是这位老人将一刻不停地统治这里。 太阳向奥斯蒂亚移动得更近了,绯红而又巨硕。西方的天空全部闪耀着炫目的光芒。士兵们走向彼得,扒掉他的衣服。他祈祷着,突然站直了身体,右手高高地举向天空。刽子手顿了顿,好像突然被他命令似的动作吓得怯懦了。虔诚的信徒们也等待着,觉得他会开口说话。 “罗马内外诸教徒们!”他大喊道,在他尘世的最后时刻祝福罗马和世界。 他在城市上空划了一个十字,给这座城市和城市周围的土地送去和平,与此同时,他以主的名义全部占领了它们。 在同一个美丽的傍晚,另一队士兵带着塔尔苏斯的保罗沿着奥斯蒂亚大道来到一个叫做塞尔维埃水渠的地方。同样也有大批的信教者跟随着他。他享有罗马公民的特权,在他停下来和几个熟识的人交谈时,那些士兵们没有干涉他。 在一处名为特尔戈米那的城门外,他看到了禁卫军长官弗拉维乌斯·撒比努斯的女儿普劳提拉,她稚嫩的脸颊上流淌着泪水。他向她索要她的纱巾。 “回家去,静下心来。”他对她说,他称她为救赎之女。“当我站在主的光芒下时,你的纱巾会遮住我的眼睛。” 他继续往前走,欢欣而又平静,像一个在田地里劳作了一天,日落时赶回家的劳动者。他的想法和彼得一样,犹如黄昏时的天空那般宁静明澈。他眼神平和地投向他面前的广阔平原,投向暮霭中的阿尔班山。他回想他的旅途,回想他经历过的困境,回想他所做的工作和抗争;他回想起他在那么多的国家和在海外建立的所有教堂,他一一回顾他获得过的胜利;他想,他做的足够他休息的了。他也完成了委派给自己的任务。他觉得自己播下的种子已经在土里牢牢地扎下了根,没有恐怖的风可以将种子吹垮。他要离开了,因为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他要走了,不过他知道,他的真理将战胜世界的统治者,一股强烈的平静感映上他的心头。 此地离他的刑场还远。夜幕开始降临。群山变成暗紫色,山脚落入了暗影里。一群群牛羊奔回家里。田地里处处都有肩头扛着农具的奴隶。街头的稚子们暂停他们的游戏,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瞅着路过他们的家的士兵。温暖的夜色中,透明的空气里,有着一片安宁静好的气氛,天上地下诸事万物皆和谐共生。保罗把这当作这个世界的音乐。想到他曾经给这永恒的和谐里加入了一个乐音,一首没有了那个音符,全人类不过是首会发声的铜号,或者不过是块锵锵响的钗钹而已的音乐,他的心中就充满了欢喜。 他回忆起他是如何向人们教导爱,回忆起他告诉他们,哪怕他们将自己所有的财富都给了穷人,哪怕他们通晓了所有的语言,解开了所有的秘密,学到了世界上所有的知识,没有爱,他们什么都不是;爱是善良的,温柔的;爱是持续的,宽容的;爱不伤害任何人,不要求任何回报;爱耐心容忍,信任一切;爱包容一切,爱比天上地下的任何东西都久远。 这就是他花费一生所教导的真理,现在他问自己:什么力量能和它相配?谁能征服得了它?有哪一个恺撒能把它碾落成泥,哪怕是用两倍的军团,两倍的城市,陆地和海洋,民族和财富? 他将走向他的奖赏,犹如一位征服者。 不久之后,他和那些士兵以及围绕他的民众离开大路,向东转,走上一条通往塞尔维埃水渠的疗养温泉的小路上。西沉的太阳变成了淡红色。百夫长在终点的温泉处停下队伍,因为这里将是行刑的地方,到了行刑的时辰了。 保罗把普劳提拉的纱巾绕过自己的肩膀,要把它当成一条绑眼布,他最后一次看向夜空下那令人难忘的大火。他的脸上一片安详。他祈祷。是的,时辰到了。他在世界各地奔忙的旅途结束了,而透过夜幕降临时的光芒,他能看到向前延伸的一条新路。他重复说着他先前在狱中意识到自己完成了任务,自己的最后时刻即将到临时写下的话: “我打了胜仗。我跑完了自己的比赛。我恪守了信仰。公正的桂冠在天堂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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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基督受难。 第八十五章 此时此刻,罗马的疯狂一如往昔。依稀之间,仿佛因为缺少了一个领导它,指引它的人,这座曾经征服了整个世界的城市正在四分五裂。皮索的阴谋在使徒们的最后一刻堪堪到来之前便泄露了天机,收割罗马最高贵头颅的血腥丰收是那么石破天惊,连那些认为尼禄是神的人现在也把他看作了一个死亡之神。城内一片凄哀。恐惧折磨着人们并蔓延至他们的家庭。可是欢乐的花环挂满了所有的城墙,因为任何人都不允许为死者哀悼。人们在早起时自问,下一个会轮到谁。紧随在恺撒身后的可怕幽灵队伍每天都在变长。 皮索用头颅付出了对阴谋的代价。付出代价的还有塞涅卡和卢坎,费尼乌斯·路福斯,普劳提乌斯·拉提拉努斯,弗拉维乌斯·斯凯维努斯及阿弗拉尼乌斯·克温提亚努斯,还有恺撒最为堕落的腐化行为上的狐朋狗友,浪荡不羁的图里乌斯·塞内奇奥,还有普罗库路斯,阿拉里库斯,图古里努斯,格拉图斯,西拉努斯,普罗克苏穆斯,苏布里乌斯·弗拉维乌斯,这个一度对尼禄赤胆忠心的人,以及苏尔皮奇乌斯·阿斯佩尔。 有的人因为受到自身卑劣品性的牵连被打倒,有些人因为懦弱而死,还有的人因为自己的财富被判了罪,有的人则因为勇敢而亡命。 光是阴谋者的人数就吓坏了恺撒,他派出层层士兵围住城墙,把罗马城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围城,他还天天派百夫长到嫌疑人的家中,命令他们自杀,或者让他们死在地牢里。罪犯们在他面前低头哈腰,卑躬屈膝到最后一刻,他们在书信中拍他的马屁,感谢他让他们在家中自杀,他们还自愿献出部分家财,就为了能把剩下的留给他们的子孙。 似乎到了最后,恺撒故意一意孤行,让自己的疯狂怒火摆脱任何束缚,只想看看社会卑微到了什么程度,看看罗马会忍受多久血腥与恐怖的统治。阴谋者之后是他们的亲族,朋友,或者他们碰巧认识的无辜男女。住在大火之后建成的豪宅里的达官贵人,贵族和城市官员们知道,每次走到街上,他们都将看到一连串的葬礼。彭佩乌斯,科尔涅里乌斯·玛尔提亚里斯,弗拉维乌斯·捏波斯和斯塔提乌斯·多米提乌斯受死的罪名是没有按照本分爱戴恺撒。诺维乌斯·普里斯库斯由于和塞涅卡的友谊丧了命。鲁菲里乌斯·克里斯皮努斯被判处无火无水地生存,这个刑罚使他没有热,光,煮熟的食物,沐浴,清洗和罗马生活中一切包含水或者火的东西。他的罪过在于他曾经和波佩娅结婚。伟大的特拉赛亚死了,因为他太高尚了,和杀人犯似的恺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他人被杀是因为他们是贵族,是城市创建者的后代。就连美丽绝伦,睚眦必报的波佩娅都成了尼禄一时激愤之下的牺牲品。 元老院在这个可怕的皇帝脚下匍匐,为他建立神庙,为了他的嗓音向众神献祭,给他的雕像戴上桂冠,授予他全权的祭司权利,仿佛他是位神。元老院去帕拉丁宫给他的歌唱鼓掌喝彩,去参加有着赤裸肉体,美酒鲜花的狂欢筵席,和他一起陷入疯狂。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基石里,在接近街道和鲜血浸透的土地的广大民众间,彼得的种子越发茁壮地生长着,种子的根扎得更深了。 第八十六章 大概也就是这个时候,维尼奇乌斯从西西里给佩特罗尼乌斯去了封信。他们在西西里得知了帕拉丁宫里的疯狂和罗马正在发生的一切。在启程去希腊掠夺当地的财富和抢劫神庙前,恺撒的特派税务官卡里努斯就曾在岛上。 维尼奇乌斯写道:“你知道卡里努斯,亲爱的,他和基隆生前一个德行……你问我们是否安全?我只能对你说我们被遗忘了;这就是回答。现在,从我写信的门廊望去,能看到我们那静悄悄的海湾。乌尔苏斯在船上垂钓。我的妻子坐在我的身侧,纺着着绯红色的羊毛,我还能听见奴隶们在杏树下的唱歌声。” 他写到他们的静谧生活,过去的一切痛苦和恐惧俱被忘怀。他感谢基督的恩德,他在那样的恩德里看到了他们的命运,而不是受命运的裹挟,他还写到了两位使徒的死。 他写道:“彼得和保罗没有死,而是在光荣中重生了。我们和他们灵魂相通。如果我们呼唤他们,那是因为我们想念他们,不过我们也为他们的幸福和欢乐而感到欢欣。” 他又一次地对佩特罗尼乌斯陈述基督教的概念——关于重生的,关于他们平静的生活的,以及关于他们在自己的基督教家庭里实现的爱。当他们谈及过往时,过往对他和吕基娅大多好像是一场梦,尽管维尼奇乌斯总会觉得,在竞技场内,是基督通过大发慈悲的奇迹拯救了吕基娅。他鼓动佩特罗尼乌斯到西西里来,亲眼看看在成为基督徒的生活中,能发现多少平淡和普通的幸福。 他信中写道。“我们以前从来没有一个能够去爱的神。所以人们无法互相关爱,所有的不幸由此而生。亲爱的,幸福来自于爱,就如同光芒来自于太阳。但是没有人教过我们这个。” 他弃绝了斯多葛派和其他的当代哲学家;他从塔尔苏斯的保罗那里,从保罗在安提乌姆时对佩特罗尼乌斯提出的那些问题中学习。那时,使徒问“假如恺撒是个基督徒,罗马会变成什么样儿?”书写着平静的心情,书写着他与吕基娅的关系的维尼奇乌斯谈到了心灵契合的爱情之美好,再次请求佩特罗尼乌斯亲自来看看他们平静幸福的生活。 “相对于夹杂着惶恐的欢乐和对身外之物的关注,在你们不确定自己的明天时,你们的狂乱恍若葬礼上的晚餐,你们会找到答案。来我们这儿散发着麝香的山岭间吧,来到我们的橄榄树树荫下吧,来到我们爬满常春藤的海岸来吧。这里有静谧在等待你,那种你已多年不识的静谧。这里有爱在等待你,那种爱发自真正爱你的心灵。你有优秀高贵的灵魂,佩特罗尼乌斯。你应当得到幸福。你聪明的脑袋能够甄别真理,当你发现它的时候,你就会爱上它。” 他在结尾写道,“像恺撒和提盖里努斯那样的人可能憎恨这真理,但是没有人能无视它。所以来吧,亲爱的佩特罗尼乌斯,吕基娅和我希望不久之后见到你。祝安康,祝快乐,到我们这儿来吧。” 佩特罗尼乌斯在库迈收到了这封信,他和其他达官贵人在那个地方随侍恺撒。他和提盖里努斯持续了多年的争斗即将步入尾声。他现在清楚他必输无疑,他也明白输的原因。卑劣的恺撒每日沉迷在戏子,丑角和赛车手的角色中,越发深入地沉沦到无耻放荡和堕落至极的任性荒淫中,他需要一个有素质,有教养的品位裁判官的时候越来越少。事实上,佩特罗尼乌斯已经成为了一个负担。如果他保持沉默,尼禄认为这沉默是对他的谴责。如果他赞赏什么,尼禄则把它当做讽刺和轻蔑的讥笑来听。那位卓越的贵族把尼禄的孤芳自赏,这个最为溃烂的伤口公开挠破了;尼禄嫉妒佩特罗尼乌斯拥有的一切。 佩特罗尼乌斯必定在争斗中失败的另一个原因是,那位世界的统治者和他那位无所不能的臣子开始瞄上了他巨大的财富和他精美的艺术品收藏。恺撒对它们垂涎三尺。所有这些都让他在尼禄预定的这次希腊演唱之旅中逃过一劫:在希腊,他的品位和他对艺术和文化的熟知将会对尼禄有所用处。 但是提盖里努斯却推出了另一个爪牙——那个贼兮兮的,好逢迎拍马的流动税务官以及神庙掠夺者,谄媚恭维的卡里努斯——并开始令恺撒相信,这个油腔滑调的老强盗知道的艺术和美比佩特罗尼乌斯还要多。这么一来,提盖里努斯便能够更好地安排希腊的决斗比赛,音乐会,招待会和庆功会了。 从那时起佩特罗尼乌斯就输了。然而,尼禄不敢在罗马发出判处他死刑的判决。他和提盖里努斯都不安地记得,这个据称为个性阴柔的审美家,这个“把黑夜当成白天”的人,这个除了自己的快乐,艺术和宴会,对其他什么都不在意的人,在比提尼亚曾经是一个铁面无私和能干的总督,在罗马,他也是一个工作努力,充满活力的执政官。和对他的嫉妒与憎恨一样,他们对他的能耐也不敢小觑,他们还认为他可以做到任何想做到的事情。人民爱戴他。禁卫军们爱戴他,尊敬他。恺撒的心腹肱骨们没有一个能设想得到,他会在何时作何反应。最万无一失的措施就是引诱他到行省去,在那里干掉他。 怀着这个想法——佩特罗尼乌斯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心中有数的很——他被邀请随同恺撒去往库迈,于是他去了。为何?他对自己并不真正了解,而他也不在乎对自己是否真正了解。或许是抗旨太麻烦,因为那意味着公开反叛。或许是为了再一次向恺撒和达官贵人们展现漫不经心的面孔,在死前与提盖里努斯的对决中再获胜一次。 但是,前脚他刚踏进自己在库迈的府邸,后脚提盖里努斯就对他诉以谋反重罪,证据是他和皮索阴谋的核心人物,元老斯凯维努斯是朋友。他的罗马家仆都被逮捕。他一离开那里禁卫军就包围了他的家。 听到这则消息,佩特罗尼乌斯的神态一派镇定从容。他微笑着,而且根本没有在他豪华的库迈乡村住宅里,在他的宾客们面前失态,他说他一定要和恺撒就此谈一谈。 “红铜胡子不喜欢直截了当的问题。”他说。“所以你们会看到,当我问他是不是他下令把我的罗马家仆们关起来的,他会如何地抓耳挠腮。” 接着,他邀请他们参加他“为了庆祝他即将开始的长途旅行”而举办的宴会,就是在这时候,他收到了维尼奇乌斯的信。 稍后,晚上的时候,他读了这封信。 和平常不同的是,他对这封信认真思考了一段时间。接着,他的脸色松弛到和平常一样愉快的表情,他写了如下的回信:
“对你的幸福我感到开心,亲爱的,我感激你们的好意,因为我以前不相信一对恋爱中的情侣能想得到他人。可你们不仅想到了我,还想邀请我去西西里,去分享你们的热情和你们的基督——照你们的说法——他给了你们无尽的欢乐。
“若果真如此,那么就崇拜他吧。我宁愿认为吕基娅的获释与乌尔苏斯和罗马人民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关系。我甚至想到了你和尼禄源自提贝里乌斯的一个孙女儿的亲戚关系,提贝里乌斯把他的孙女嫁给了另外一个维尼奇乌斯,也许是她促使尼禄停止了对你的迫害。但是假如你觉得是基督做了这一切,那就算是吧。不要在给他的祭品上敷衍了事。普罗米修斯也曾为了人类牺牲了自己,但是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更何况,普罗米修斯仅仅被看作一个诗歌里的人物,而值得信赖的亲历者告诉我,他们亲眼看到了基督。我赞同你的观点,他定然是诸神中最诚实的一位。
“是的,我记得塔尔苏斯的保罗问过我的问题。我承认,如果红铜胡子按照基督徒的准则生活,我也许会有空去西西里看望你们俩。那时我们可以坐在树阴下,坐在树林里的泉水旁,讨论所有的神祗和一切五花八门的真理,就像古希腊的哲学家们常常做的那样。可是,今天,我必须长话短说了。
“我只在乎两个哲学家:皮浪和阿那克里翁。你知道他们的立场。其余的,包括新希腊学派和所有的罗马斯多葛派人士,你花买一盘豆子的钱就能把他们买下。真理住在连众神从奥林匹斯山往上看也看不到的高处。亲爱的,你以为你的奥林匹斯山更高,你站在上面对我喊道:‘上来呀,你会看到从未见过的风景!’诸如此类。但是我要说:‘我的朋友,我再也没有爬山的双腿了。’我认为在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会同意我的说法。
“不,那朝阳般的公主的幸福夫君,你的教义不是我的。我要去爱那些给我扛肩舆的比提尼亚人吗?或者那些给我的浴室炉灶烧火的人?还是红铜胡子和提盖里努斯?不,以美惠三女神的洁白双膝的名义,我发誓,即便再努力我也做不到。罗马至少有十万个肩膀不平,膝盖肿大,大腿干瘪,双眼暴突,或者头颅硕大的人。我也要爱他们吗?在心里感觉不到爱时,我上哪儿去寻找那份爱呢?假如你们的神想让我爱他们所有人,那他为什么不把他们变得和尼俄柏的子女们一样美丽,美丽得就像你所赞赏的帕拉丁宫里的雕像那般?一个爱美的人不可能爱上丑。不相信我们的神明是一回事,因为他们的美丽而爱上他们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爱他们,就如同伟大的雕塑家那般;我透过菲狄亚斯(1)和普拉可西泰勒斯,米隆,斯科帕斯和利西阿斯的眼睛看他们。
“不,朋友,我去不了你想把我带去的地方,哪怕是我想去;而由于我并不想去,理由变成了双倍。你像塔尔苏斯的保罗那样相信,一旦你们穿过了斯梯克斯河,走入某个极乐世界的欢乐氛围里,你们就会看到你们的基督了。也罢!让他告诉你们,他是否许我带着我的宝石,我的米列内花瓶,我的苏兹尤斯首版书籍和我的金发尤尼斯加入你们。我一想到这儿就止不住哈哈大笑,因为保罗亲口告诉过我,我们必须为了基督放弃一切,包括美酒和鲜花。他的确向我承诺了其他的欢乐,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他,我老得尝试不了新东西了,我宁愿一直闻着玫瑰花的香气,而不是去闻某个脏兮兮的,据认为我爱的,来自苏布拉区的‘邻居’。
“这就是你们的幸福不适合我的原因,亲爱的。但是我顽固到底还有一个原因。老塔那托斯(2)在召唤我。死神在向我招手。你处在生命的黎明,而我的太阳却已然落下,夜晚即将到来。换句话说,亲爱的,我非死不可了。
“这不值得说道。事情必然以此收尾。你知道红铜胡子这个人,所以你会明白的。提盖里努斯终归是打败了我,尽管或许只是我对他的胜利终结了。我过了我想过的生活,我也将用我自己选择的方式死去。
“不要为此悲伤。从没有神明对我许诺过长生不死,所以我并不惊讶。此外,你错以为只有你的信仰教人如何平静地死去。在你之前,我们的世界很早就知道,什么时候杯子里没有水,什么时候就该走了,而且要走得开开心心,走得体体面面。柏拉图说道德如音乐,智者的生命总是和谐的乐声。若果真如此,那么我就会在与世界和谐共处后,作为一个有德行的人死去。
“我想对你仙女般的妻子说再见,孩子,用我在普劳提乌斯家见到她时说过的话:‘我见过很多国家的很多人,但我从没见过如你这般的人物。’
“所以,假如灵魂比皮浪认为的更有内涵,那么我的灵魂将在穿越海洋,飞向冥界时,飞过你那条路,我会像蝴蝶,或者——按照埃及人喜欢叫的名字——雀鹰那样,栖息在你家附近。
“我没有其他的办法能和你在一起了。此时此刻,愿西西里成为你们的赫斯珀里得斯圣园(3),愿所有的田园神,森林神和水中仙在你们的路上布满鲜花,愿白鸽在所有的廊柱上筑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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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菲狄亚斯(490-430BC)。古希腊的杰出雕塑家。所作奥林匹亚的宙斯神像为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
(2) 死神,夜神之子,睡神许普诺斯的孪生兄弟。
(3) 赫拉和宙斯结婚那天新娘得到的礼物,里面长着一颗结满金苹果的树。 第八十七章 佩特罗尼乌斯所料不差。几天之后,对他忠实并且向来和他一派的涅尔瓦派出一个心腹获释奴给他带话,向他报告朝堂上正在发生的一切。佩特罗尼乌斯的命运在那里已成定局。他告诉他,明天晚上会有一个百夫长去见他,带着他不准离开库迈,并等待恺撒进一步旨意的命令。几天过后,会另有一个信使带来他的死刑判决。 佩特罗尼乌斯不动声色地听完那个获释奴带来的消息。“把我的一个花瓶带给你的主子,”他说。“代我向他表达我发自心底的谢意。我现在知道该做什么了。” 忽然,他开始哈哈大笑,像是想到了一个好点子,迫不及待地要享受这个点子全部实现的快乐。就在那天晚上,他的奴隶们在这个避暑地穿梭来往,邀请在库迈的男男女女的达官贵人们参加优雅裁判官的豪宅宴会。 他把中午时间用来写信,然后沐浴,他命人把自己打扮得像是一位神明,看起来衣装精致,气度不凡。他又走到餐厅,以行家的眼光扫了一眼所有的安排。他信步走进花园,花园里,来自希腊各个岛屿的稚龄少年和美丽少女们正在为他和他的宾客编织玫瑰花环。 他的脸上没有悒郁之象。他没有显露出一丝在意的神色。他的仆从们知道这场宴会特殊的唯一途径是,那些干活让他满意的人,他下令给予丰厚的打赏,对那些让他不高兴或者之前受到过惩罚和斥责的人,他下令轻笞一顿。他对歌唱者和乐师们慷慨解囊,他下令提前给他们丰厚的报酬。最后,他在花园里一棵枝繁叶茂的山毛榉树下驻留,那棵树的树冠上发出飒飒声,宽宽的光束从树冠缝隙间穿过,落在树下的地面,形成一个个亮斑。 他在那里召唤尤尼斯。 她来了,一身素白,发间插着一根香桃木的嫩枝,犹如美惠三女神中的其中一位,美得摄人心魄。他让尤尼斯坐到他的身边,他把指尖穿过她的两鬓,开始像审美家看到了从艺术家的凿子下呈现的雕塑精品,怀着赞叹之情研究她。 “尤尼斯,”他说,“你知道吗?你现在早已经不是一个奴隶了。” 她抬起头,用她蓝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很快地摇了摇头。“我是,我永远都会是,老爷。”她低语道。 他摇了摇头。 “你也许不知情,”佩特罗尼乌斯继续说道,“但是这座房子,那边正在编玫瑰的奴隶,屋内的所有东西,还有和这栋宅子一起的牛群和庄园从今天起是你的了。” 尤尼斯突然坐起来,她转过身。“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个,老爷?”她语含忧虑地问。随后,她靠近他,盯着他的脸。 她害怕地快速眨动着眼睛,脸色变得和身上的外袍一样白,而他则一直微笑着。 “是的。”最后,他平静地说。 一时间,他们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一丝微风从树叶间拂过。看着她,佩特罗尼乌斯觉得他真的看到了一尊白色大理石雕像。 “尤尼斯,”他对她说,“我想微笑着,心满意足地死去。” 那个姑娘带着心碎神伤的微笑看着他。“我明白,老爷。” 晚上来的宾客人数众多。他们所有人以前都和他共进过晚餐,知道他家的筵席甚至让恺撒的宴会都显得无聊和粗俗。他们没有一个人料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聚集在他的餐桌边了。他们中有很多人知道,恺撒已经不待见他,佩特罗尼乌斯失宠了;但是这种情形以前发生过多次,这位圆滑世故的裁判官从来没有在缓和形势上失过手——有时候只是一个大胆的字,或者只是对氛围的巧妙扭转——没有人真的以为他真的在险境之中。他兴高采烈的面孔和一如往常的漫不经心,轻松无扰的微笑驱散了任何人可能有的任何疑惑。 尤尼斯也在微笑。佩特罗尼乌斯告诉她,他想无牵无挂地死去。她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当作神谕。那天晚上,她美丽得犹如一个奥林匹斯山的梦,肃然得就像一位真正的女神,而且,她的眼内闪着奇怪的,可以称之为欢乐的光芒。头发束在金色发网里的稚龄少年们在宴会厅的门口迎接宾客,给他们戴上玫瑰花环,提醒他们先将右脚踏进房间。屋内的空气带有微微的紫罗兰香气,多彩的亚历山大式灯盏将屋内照的亮亮堂堂。年轻的希腊姑娘们站在倾斜的餐床前,向就餐者的双脚上喷洒香水。歌唱者和齐特琴演奏者们沿着墙壁等待。 光芒四射的奢侈是佩特罗尼乌斯的餐桌上的主调:贴心的服务,昂贵的餐具都闪耀着财富的光辉,但是这里,闪闪发光的展示品是供人品味的,而非突兀迫人的东西,就像这豪奢自然而然地出自于它本身的富庶。欢声笑语和安闲适意随着紫罗兰的香气扩展到整个房间。进入房间的客人们感到放松和自在;这里,没有威胁和危险悬在他们的头上,不像他们在和恺撒就餐的时候时刻出现的那样,对某首歌或者某行诗句不够狂热都能导致死亡。看到柔和的灯光,覆盖着常春藤的酒杯,放在雪堆里冰镇的美酒,以及罕见的餐碟,一股舒服,愉快,适意和心平气和的感觉油然而生。谈话声四处而起,人声嘈杂,兴奋得像开花的苹果树上的蜜蜂,时而响起一串串笑声,赞扬的低语声,又或者是植根于对某个白皙的臂膀或者肩头的深切热情的亲吻声。 喝酒时,客人们小心翼翼地洒出几滴酒给家宅保护神,由此让神明们看护和照顾他们的东道主。即使他们中信仰众神的人寥寥无几也无妨。这是对罗马传统习俗和他们的迷信精神的抚慰。佩特罗尼乌斯躺在尤尼斯旁边,说着从罗马传来的最新消息,品评着新近几桩臭名远扬的离婚,恋情和绯闻事件,论述在圆形露天竞技场里马车比赛,角斗士斯皮库鲁斯在竞技场里最近赢得的荣誉,以及最新的作品。按传统洒落几滴的美酒的他说,他只是为了塞浦路斯的女神王后阿弗洛狄忒才这么做,他说阿弗洛狄忒是唯一真正不朽,威严和永恒的神祗。 他的话如阳光般,照亮了一物又一物,又像吹动了盛开的花朵的夏日微风。最后,他向乐队指挥打了个手势,诗琴轻快地奏响,稚嫩的歌声和谐地唱出。接着,和尤尼斯同是出生于科斯岛上的舞女们在就餐者中摇摆着身躯,瑰丽的身体在透明的纱衣内若隐若现。一个埃及预言师在从摇晃着的水晶棱柱获取的反光中,读取光芒闪烁的虹雾表现出来的运势。 客人们吃饱喝足后,佩特罗尼乌斯从他的叙利亚坐垫上微微起身。 “朋友们,”他犹犹豫豫地说,仿佛不得不提及一件不那么有品位的事情。“我讨厌在饮宴中索要礼物……但是,我想让你们每个人都拿走你们的酒杯,就是你们向众神及我自己的好运气洒下祭品的酒杯。” 佩特罗尼乌斯的酒杯是稀有的宝贝,它们不是闪闪发光的黄金就是珍贵的宝石,而且还被艺术大师们雕琢过。尽管赠送礼物是罗马的一个惯例,就餐者们还是感到高兴。有人开始感谢和赞美他。有的人强调哪怕是朱庇特在奥林匹斯山上和他的宾客们饮宴时也没有这么大方。但是这个举动完全超乎寻常,超出了任何正常的奢侈期望,有的客人认认真真地推辞起来。 他却只是拿起一只米列内碗,一件犹如火红的雾虹,把所有的光芒都比下去了的无价艺术品。 “我一贯用这件东西向塞浦路斯女王致敬。”他说,噙着某种自己独有的快乐微笑。“从现在起,就让其他人的嘴唇再也触摸不到它吧,让其他人的手再也不能为了向其他神明致敬,用它洒出酒水吧。” 他把这件宝贝往撒过藏红花的大理石地面上一扔,它摔到了地上,碎裂成片。宾客们惊讶地瞪着眼。 “开心点!”他对他们说。“别那么一副惊讶的样子!体弱和高龄是我们人生最后阶段的可怜伴侣。但是我将给你们一些忠告和一个良好的示范。你们不必等待体弱和高龄的到来,你们知道。你们可以在体弱和高龄到来之前走开。而那正是我现在所做的。” “你在做什么?”一些迷惑的声音问。 “我最爱做的事情:饮酒,享乐,听音乐,抚摸你们见到的我身边这幅天仙般的躯体,然后头戴玫瑰花环入睡。我已经写好了对恺撒的告别辞,不过,如果你们想听,我将很高兴把它读给你们听。” 他从倚靠着的紫色靠枕下抽出一封信来,开始阅读。 “恺撒,我知道你等不及要见我,你的帝王之心日夜思念着我。我知道,如果是你拿主意,你会赐给我大量礼物,让我做禁卫军的长官,并且命令提盖里努斯扮演众神为他设定的角色,即在你毒死你的姐姐多米提娅后继承的庄园里养驴。原谅我,我眼下不能去见你了,我以冥界的所有鬼魂,包括被你杀害的母亲,妻子,兄长还有塞涅卡的鬼魂发誓。” 他继续往下读。“生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我的朋友,我知道如何从中抓取最珍贵的宝石。但是生命中还有我无法承受的恐惧。啊,请别认为在你杀害你的母亲,妻子,兄长,火焚罗马,把这个帝国的所有正派之士送到地狱里时,我受到了特别的冒犯。不,你这个吞食自己子女的克洛诺斯(1)的孙子。死亡是人类传承的一部分,没人指望你会有其他的举动。但是一年又一年,听你唱的歌,看你瘦的干巴巴的双腿在古希腊战舞中踢打,听你的音乐,你的朗诵,以及你的难听史诗——你这个可怜的蹩脚诗人——我的耳朵受到荼毒,使我难以忍受,促使了我决定宁愿一死。听见你的声音,罗马堵上了耳朵,整个世界笑话你,我也再不能替你羞愧脸红了。刻尔柏洛斯(2),这只守卫地狱大门的两头犬的咆哮也许会提醒我想到你,但是它的伤害不会有这么深。我绝对用不着非得假装成为他的朋友不可,你瞧,而我也用不着非得为他的声音抱歉不可。” 他最后用一道忠告作为结尾。“祝安康,不过别唱歌了。杀人吧,但是别写诗了。投毒吧,但是别跳舞了。焚城吧,但是别弹七弦琴了。这是你从优雅裁判官佩特罗尼乌斯这里得到的最有一点友好指导。” 就餐者们纹丝不动,他们被自己听到的内容吓呆了,因为他们知道,这记残酷的一击对尼禄的打击比失去帝国还要厉害。他们也立刻意识到,写这封信的人不管他是谁都死定了,他们自己也可能因为听到这封信而陷入危险。 佩特罗尼乌斯爆出一连串的笑声,就好像他刚才不过是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开心点!”他喊道,眼光从每个人身上依次掠过。“别害怕。听到的人没有必要宣扬我的信件内容,当然了,我是不会说出一个字的……除非在我们穿过斯梯克斯河的时候对卡戎(3)提及。” 他向他的希腊医生点了点头,并伸出了自己的胳膊。那个希腊人立刻动作起来,用一根皮带绑紧了佩特罗尼乌斯的肱二头肌,切开胳膊肘里面的血管。血喷向餐床上的坐垫,溅了抱着他脖子的尤尼斯一身。 “老爷,”她低喃着朝他俯去,“你觉得我会让你孤身一人走吗?” “我希望你可以。还有很多东西值得你活下去。” “即使众神让我长生不老,”她微笑道,“即使恺撒给了我统治世界的权力,我还是会追随你。” 佩特罗尼乌斯微笑,他坐起到足够让她的嘴唇碰到自己嘴唇的高度。 “那么就和我一起来吧。”他说。 她对着医生伸出手臂,俄顷,她的血与他的血交融在了一起。 佩特罗尼乌斯对歌唱者示意,诗琴的琴声和歌唱声又一次在芬芳馥郁的空气中响起。首先,他们唱了悲剧《哈莫迪乌斯》,这位著名的雅典人杀死了暴虐的希帕科斯,接着是阿那克里翁的田园故事,故事里,一个温柔的诗人在家门口发现了阿弗洛狄忒的孩子,那个婴儿又冷又饿,嚎啕大哭。 “啊,神明们是多么地冷漠无情,”诗人唱着,抱怨着,他怜悯那个嚎啕大哭的小家伙,将他抱起来,温暖他,擦干他小小的羽翼,可那个忘恩负义的丘比特却给了他一箭,自此他便再也不知道安宁是个什么滋味。 佩特罗尼乌斯和尤尼斯依偎在一起,他们听着音乐,脸色迅速变白,像一对神仙眷侣般飘忽地微笑着。 歌声停止时他下令端上更多的食物和酒水,并且继续愉快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那种餐床上的人在就餐时谈及的轻松愉快的话题。接着,他把那个希腊人召过来,把他切开的动脉给绑上一会儿。 “走之前我想小睡片刻。”他说。“塔那托斯来了,但是我想先和许普诺斯呆上一小会儿。” 他迷迷糊糊地陷进无知无觉的睡眠中。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犹如一朵苍白的花朵,尤尼斯没有生命的头颅落在他的胸口,他静静地把她挪到坐垫上,挪到他的身侧,这样,他就可以多看到她一次,并且是最后一次了。 他的动脉被再次打开。 歌唱者们看到他的目光,又唱起了阿那克里翁的另一首歌,琴弦被柔和地拨弄着,好不盖过说话的声音。 佩特罗尼乌斯脸色越发白了。 “允许我,朋友们——”乐声消逝的时候,他开始说出最后的语句——“在这里,和我们一起死去的是……” 他没有说完。他的胳膊再次搂紧了尤尼斯,他的脑袋落到了坐垫上,他死了。 赴宴的宾客们明白他未说出口的信息。看着那两句美得无以伦比的尸体,他们是那么像充满了灵感的艺术作品,那么像荣光满身的雕塑。他们知道,他们的世界里,最后一份有价值的品质消逝了,那就是这个世界的诗歌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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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宙斯之父,为了保证自己的统治,吞掉了宙斯的兄姐。后被宙斯推翻。
(2) 守卫冥界入口的狗,他的职责是放任鬼魂进入冥界,但是不许他们出来,也不许任何活人进入。通常被描写为有三个头。
(3) 斯梯克斯河上摆渡的艄公。 尾声 当高卢军团在文德克斯——一个拉丁语意为“复仇者”的人——的率领下造反时,没有人认为这次的造反会在历史上占据多少分量。恺撒年仅三十一岁。没有人敢抱有这场使帝国痉挛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噩梦会早早结束的奢望。正如人们交口相传的那样,之前有过多次军团造反,但是这些造反没有把任何一个恺撒赶下过台。比如说,在提贝里乌斯时期,德鲁苏平息了上多瑙河的潘诺尼亚人军团叛乱;又如,日耳曼尼库斯结束了莱茵河的军团叛乱。 “当几乎所有恺撒·奥古斯都的继承人都在这个时代陨落殆尽时,谁能在尼禄之后来统治帝国呢?”百姓们自问。 有的人则看着尼禄面貌的赫拉克勒斯巨像,他们无法想象一个能推翻如此势力和权威的力量是什么样儿的。有的百姓承认,他不在的时候他们想念他,因为他留下来代他处理政务的赫里乌斯和波利忒提斯的统治手段比他还要血腥。 在罗马,没有人保证得了生命和财产的安全。法律给予不了保障。体面和人类尊严不复存在。家庭四分五裂。哪怕是最卑贱,最落魄的人也不会产生事情变好的希望。他们听到了尼禄在希腊取得大捷的消息,他们谈论他在舞台上赢取的上千个黄金桂冠,谈论他打败的上千个竞争者。整个世界似乎就像一场装模作样和血腥的狂欢,人们开始认为严肃和美德到了穷途末路,他们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跳舞唱歌的时代,一个摒弃所有规矩的时代;至此以后,生活的常态将会是无穷无尽的堕落和血腥。 恺撒本人对文德克斯及其叛军并未给予多少关注。事实上,他让人觉得他对此感到了高兴,因为战争和军团为新的掠夺和战利品打开了道路。他一丁点儿也不想离开希腊,在赫里乌斯警告他,若他再行拖延下去,有可能丢了帝国时,他才向那不勒斯起航。 他留在了那不勒斯。他唱歌玩乐。对似乎随着每一条消息而更加变大的危险,他不以为然。提盖里努斯哀求他想一想,其他的叛军都没有一个做首领的将军,但是文德克斯却是来自以前的阿奎塔尼亚国王一脉,是著名军事将领,经验丰富。 可是,名声和荣誉是尼禄最珍视的目标,他拒绝从那不勒斯离开。 “希腊人住在这里。”他说。“在这里,希腊人听我唱歌,只有他们知道怎么听音乐,只有他们配听我的歌声。” 但是当他听说文德克斯称他为蹩脚的艺术家时,他立刻向罗马出发了。那道佩特洛尼乌斯给他的自得自满造成的可怕伤口,那道在希腊大捷里稍稍恢复的伤口此时又重新裂开了。他急急忙忙赶往元老院,寻求对如此恐怖和闻所未闻的侮辱施加报复。不过,在经过路边一个被罗马人打败倒地的高卢人铜像时,他把它看成是一个吉兆。如果在这之后他提起了文德克斯及其军团,那也只是拿他们开玩笑。 在一个以前从没有在任何地方出现的庆祝仪式中,他返回了罗马。他驾驶着奥古斯都的凯旋战车。一整座竞技场的拱门被拆毁以让他畅通无阻。元老院,贵族和数不清的民众涌上街头欢迎他。墙壁随着欢呼声而震动。 “致敬,奥古斯都!致敬,赫拉克勒斯!”他们呐喊。“致敬,神圣的恺撒!独一无二的奥林匹亚真神,独一无二的阿波罗……不朽之神!” 在他之后的是他的桂冠和牌匾,牌匾上有他在各个舞台上打败的歌唱大师的名字,有他获得了最显著成功的各个城市的名字。尼禄陶醉在喝彩声中,他被喧嚣的掌声所虏获,他激动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告诉我,”他结结巴巴地问他身边的豪门权贵们。“尤利乌斯·恺撒在罗马可曾获得过这样的凯旋式?” 他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胆敢威胁要攻击这么一个半神人和艺术家。他确实感觉到了奥林匹亚的气息,它在人类接触范围之外,安然地游离于所有识别力之外。大喊大叫的,热情洋溢的民众给他的疯狂加了一把火,就仿佛那天不仅仅是皇帝和他的子民失去了理智,整个世界也失去了理智。没有人看得见在鲜花和一堆堆桂冠下张开大口的深渊。不过就在同一天的晚上,他的犯罪清单出现在廊柱和神庙的墙壁上,出现在廊柱上和神庙的墙壁上的还有报应即将到来的威胁和对他歌唱水平的讥讽。 一个新的流行话语被口口相传,这句话来自一出戏中的“高芦”——一个既有高卢人的意思又有公鸡意思的词——“他唱呀唱,一唱唱到唤醒了高卢人。”人们说笑着,但是很快,笑声让位给了惧怕。可怕的谣言迅速蔓延到整个城市,并且越传越可怕。达官贵人们忧心忡忡。没有人知道该有什么样的想法。人们停止了寒暄,害怕表达希望和愿景,甚至几乎不敢思考和感觉。 与此同时,他却只为了艺术,戏剧和歌唱而活。他沉溺在新的乐器实验和一只在帕拉丁宫里试用的风琴上。他既不能认真思考,也不能做出有意义的行动,在小孩子似的荒诞想象里,他抱定了新的演出和音乐会的长期计划会避开危险的认知。与发兵和布置防范措施相反,他担心的是最恰当地表述此刻的恐怖的精确词汇。 那些离他最近的人开始失去了理智,有的人绝望的摊开手。有的人认为他只是在用装模作样和朗诵诗歌来压抑自己的恐惧,用他自己的幻想遮住自己和别人的眼睛,好使他不用非去看真相不可。他的脑子里每天都冒出几千个新鲜的计划。有时候他蹦起来,命令对叛军进行全面攻击,接着他又会把诗琴装满马车,把年轻的女奴武装起来,把她们打扮成亚马逊人(1)。 他决定要通过向士兵们歌唱终结高卢军团的叛乱。他已经看到了后续的发展:数以千计的叛乱军团士兵被他的美妙歌声所征服,他们热泪盈眶地向他涌去,他则哼唱着一首柔和的胜利之歌,带领他们走进一个罗马和他本人的黄金时代。 有时候他会突然叫嚷着“血,血”,宣称要放弃罗马的皇冠,在埃及做一个总督便心满意足了,又或者,回忆起算命师对他许诺下的耶路撒冷的王国。又或者,他会当自己是个吟游诗人,用自己的歌声和乐声挣取每天的面包,这种感性的想象比其他任何想象更能打动他。是的,他会在路上踯躅行走,从一座城市唱到另一座城市,被敬仰,被喜欢,而远方的民族对他礼遇有加,把他当作史上最伟大的史诗歌唱者,而不是作为他们的恺撒和这个世界的主人,向他致敬。 就这样,他发火,他唱歌,他敲打弹拨乐器,他改变计划;他重写诗歌;他改变了他和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人的生活,把这样的生活变成了没头没脑的噩梦,既可怕又古怪;他把世界变成了一个包含自命不凡的词句,庸俗的诗行,呻吟,泪水和鲜血的大笑话。同时,危险的云朵在西方聚集,越来越厚,越来越暗。极限已经到达,杯子已经倒满。悲哀的闹剧即将结束。 在听说伽尔巴治下的西班牙加入到叛乱中时,他大发雷霆。他砸酒杯,翻桌子,厉声发出连赫里乌斯和波利忒提斯都不敢付诸实践的命令。他想立刻把罗马的所有高卢人统统杀光,城市再一次被烧成灰烬,所有的野兽都被放到了大街上,他自己的都城迁往亚历山大。 他觉得,没有什么比纯粹的见识和戏剧更朴素,更伟大,更震撼的了。但是他的那些绝对权力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就连他的旧日同伙现在也认为他疯了。 文德克斯的暴死似乎给了他喘息之机。高卢军团自身正在内讧,权力的天平向他倾斜过来。新的宴会,新的庆祝活动又出现了,新的死刑判决在集议场上发布,直到一个信差骑着一匹汗流如注的马从禁卫军的营帐中飞奔过来。罗马的守军在城里举起了叛军的旗帜,并且宣布伽尔巴是他们的皇帝。 信差到的时候,尼禄正在睡觉。守卫们晚上的时候还站在他的房间门外,可是当他叫喊他们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出现。宫殿中空空荡荡。只有个别的奴隶还在忙着搜刮手头可以搜刮的一切,这时,尼禄则在走廊里磕磕绊绊。看到他时,他们一哄而散,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宫殿间晃荡,害怕和绝望的叫喊声充斥在一个个殿堂里。 他的三个获释奴——法昂,斯波鲁斯和埃帕弗洛狄图斯——给他带去了他需要的帮助。他们催他逃命,他们告诉他,没有时间可浪费了,然而他还是沉浸在幻想和想象中不可自拔。他问,假如他穿上悔罪衣,向元老院发表演说会怎样?元老院会不会折服在他的口才和眼泪下? “如果我使出所有的戏剧演说技巧,所有的学问,所有的表演天分,”他问到,“世上还会有谁无动于衷?” 他认为至少他会得到一个埃及总督的位子。 由于习惯了巴结逢迎和溜须拍马,这几个获释奴仍旧不敢纠正他;他们只是警告,说没等他到集议场,他就会被百姓们给撕裂了。他们还威胁说,如果他不立刻上马的话,他们也将离他而去。法昂觉得,他们可以让他在诺门塔那城门外,他这个获释奴的庄园里暂避一时。 他们几乎是立即离开,身披斗篷,头带兜帽,以此掩藏自己的面目,他们在城内疾驰。夜色渐渐变明,然而,街道上正聚满了人,他们全都意识到身边发生了大事。到处都有行进的士兵,或者形单影只,或者三五成群。在离禁卫军军营极近的一个地方,一具尸体惊退了恺撒的马,兜帽从他的头上滑了下去,这时,正好有一个士兵想越过他。可是这突如其来的相遇让他一愣,就在他敬礼时,尼禄狂奔而去。当骑过有围墙的禁卫军主营后,他们便能够听见对伽尔巴的雷鸣般欢呼声,尼禄冷不丁地意识到,他这天晚上会被杀死。 恐惧和罪恶感控制了他。他开始说他看见黑暗像云朵似的在等待着他,那片黑暗中有很多脸孔在窥探。他能看出来,他们是他的母亲,妻子和兄长。他害怕的牙齿咯咯打颤,但是他在这一可怕的时刻中却又发现了无法抗拒的东西。做无所不能的人类统治者,并失去一切,这仿佛是悲剧的高潮,他把这个角色演到了最后。台词如水流一般向他涌来。他想让它们被世世代代全部铭记。有时,他渴望死亡,他还召来了以杀人快速利落而闻名的角斗士斯皮库鲁斯。有时,他感慨:“我的母亲,妻子和父亲让我死呢!”虚荣,幼稚的希望像烈火一般在他的脑海里跃出,又同样迅速地消散。他知道死亡在即,可是他无法让自己确信这点。 诺门塔那城门开着,并且无人把守,他们飞奔而过。片刻之后,他们路过了彼得曾经布道和施洗的地方——奥斯特里亚努姆。黎明时他们到了法昂的庄园,几个获释奴再也不对他遮掩,他必须死。他令他们给他挖个墓,他还躺在了地上,好让他们丈量尺寸。但是看到从坑里掘出的土时,他慌了。颤动的胖胖脸颊变得惨白。额上的汗珠子密密麻麻。他探寻着拖延的办法。现在不是最恰当的时机,他用颤抖的历史学家似的语调说。他念出了更多的台词。最后他要求自己的尸体被焚化,而不是一埋了之。 “啊,一个多么伟大的艺术家就要死了!”他好似仍旧不可置信般地喊了出来。 就在这时候,一个给法昂跑腿的人从集议场到了这里,带来了一条消息,元老院已经通过了对尼禄的判决。那个弑母犯将按照罗马旧俗被处死。 “是什么方式?”尼禄这时的嘴唇变得和他的脸一样白了。 “他们会把你的脖子紧紧地套在枷锁里,然后将你鞭打到死。”埃帕弗洛狄图斯吼道。“然后他们会把你的尸体扔进台伯河。” 尼禄胸膛坦露,抬头看向天空。“啊,那么是末日到了!”接着他又说道,“啊,一个多么伟大的艺术家就要死了!” 更多疾驰的马蹄声向着庄园奔来。那只可能是来取尼禄人头的,是一个率领着一队士兵的百夫长。获释奴们对他叫嚷,让他快点。尼禄将一柄匕首放到自己的喉咙上,但仅是用发颤的手戳了一下;显然,他永远无法把它插进自己的肉体里。忽然之间,埃帕弗洛狄图斯出人意料地动了。他是尼禄最为信任的心腹仆人,他的忠心毋庸置疑。他走过去,把匕首插得只露出了刀柄,尼禄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惊恐万状,害怕至极。 “你得活着!”百夫长走进来的时候说。“我要把你活着带走!” “太晚了。”尼禄哑声说,然后又加了一句。“啊,多么忠心!” 黑暗立刻笼罩了他。鲜血像一股暗流似的从他断了的脖颈处冲出,喷向盆栽和鲜花上。他的腿在地上蹬了几下,他死了。忠诚的阿克提第二天用一块昂贵的裹尸布把他包裹起来,将他放置在香气袭人的柴堆上火化了。 尼禄就这么死了,像暴雨,像台风,像烈火,像战争,像瘟疫,一晃而过。然而彼得的教堂立在梵蒂冈的山巅直至今天,他对这座城市和世界发号施令。在卡佩那古城门旁边的一个小教堂里,有一块嵌在墙壁上的小碑。上面的字迹随着岁月流逝而有些模糊。它在问: “你往何处去,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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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希腊一民族,以女战士出名。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