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遇见野兔的那一年 作者:阿托·帕西林纳 内容简介 这是一个关于追求自由、逃离都市的生命转折故事。瓦塔南是个33岁诸事不满、愤世嫉俗的记者,偶然撞到一只野兔后,他决定逃离自己的工作和婚姻,带着野兔私奔去了芬兰荒野,开始一系列精彩的冒险。他们在荒野生活里,历经森林大火、枪战、宿醉、意外之财、欺凌与复仇,甚至跟一头黑熊结怨展 开一场跨越国境的追逃,还把自己送进了监狱后来呢?你只要相信,向往自由的心是永远不会被束缚住的。 推荐序 嗨,你遇到你的野兔了吗? ——廖伟棠 小树熊独自趴在窗前,看着外面。这时,一只受伤的野兔从门前跑过,摔倒在草地上。野兔说:“小树熊,请你救救我!狐狸在后面追来了,他要把我吃掉!”小树熊说:“我的力气太小了,打不开门闩,我也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我没有办法来救你!”野兔伤心地哭了。看见野兔那么伤心,小树熊很难过。他想:我要是有一点儿力气就好了!我就能打开门闩了。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就真的觉得胳膊上有力气了。他试着把门闩一拨,门打开了。 这是我在一个童话网站看到的小故事中的一段,我很喜欢,它让我想到这本书里的瓦塔南和他的野兔。小树熊后来成为真正森林中的生存者,瓦塔南也成为了他真正世界中的生存者。 不是小树熊救了野兔,而是野兔救了小树熊。 不是瓦塔南救了野兔,而是野兔救了瓦塔南。 于是我们看见一个脱胎换骨的新人的诞生。其实历史上这样的瓦塔南比比皆是:美国十九世纪末的诗人罗宾逊·杰弗斯(Robinson Jeffers),远离尘嚣住在海滨孤岬数十年,写下大量赞美蛮荒无情之力的诗篇;更决绝的是法国天才诗人兰波,二十出头,便弃绝巴黎给予他全部的感官之娱和诗歌冠冕,远遁北非做上了冒险家,把他在诗歌上的形式冒险直接转换成现实世界的冒险;最决绝的,当然是梭罗,他不遵守一切所谓文明人类订立的规条,逐草而居,不奉赋税,不惜为此入狱。 当代最像瓦塔南的,是Beat诗人加里·斯奈德,他和凯鲁亚克一道当过山林防火瞭望员,去过日本的山寺修禅,此后数十年直到现在名满天下仍然在山中小木屋里度日——这家小木屋直到前几年才有了电。他和瓦塔南都救熄过山火,但后者比他更接近禅,因为瓦塔南救着救着火竟然和火场中遇见的一个酿私酒的家伙一起泡在火光映红的溪水里喝得酩酊大醉!这是本书最有诗意的其中一个镜头。 这些都是我喜欢的人,我以前把他们叫做禅疯子,他们肯定都在生命中某一刻遇见过自己的野兔。 这个瓦塔南手捧神圣之野兔,屹立荒野之中,俨然自己的王者,足以藐视和嘲笑那个被计算机一口咬住、被社会约规牢牢套住的你和我。开始时他是一个自我流放者,结束时他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他的世界只有一个律条:与野兔共存亡。因为它象征了瓦塔南和我们被掳夺的最纯真的心。 我们貌似都在等待自己的野兔,可野兔在荒野四处出现——我们找不到的,是荒野。我们的精神世界太规整了,看不到内在的荒芜,看不到荒芜中的黑暗,而黑暗就如母腹,能让我们重新出生。 我曾经遇见自己的野兔吗?我在从香港去北京的火车上阅读这本书,读完时火车正过河南进入河北,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段路:碧血洒平芜,榛莽的历史延绵古战场、旋生旋灭。我曾五十次、一百次路过这里了吧?我曾很多次想过,如果我在这里其中一个无名小站下车,重新换一种生命去生活,那是何等神奇的事情! 其实我遇见过自己的野兔,一次是1989年,一次是2002年。我遇见的野兔是谁,就不告诉你们了,但我的生命却猛然转变,我变得更勇猛精进,为了守护她们——而同时也以和她们一起旅行为借口,寻找着完善自我之路。 所以瓦塔南的野兔之旅,实际是他的心灵之旅。这个瓦塔南是兔年重新出生的家伙,他从此一步步回归野兔所从来之野,他的行为越来越依循森林的法则而完全藐视人类的法则,的确他所遇到的大多数文明人像外交部官员、警察、拆了别人栏杆给自己烧萨乌那的富人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样的人订立的法规有什么值得遵守的呢? 于是野兔成为他判断这个世界的唯一法规,善待野兔者就是好人,恶待野兔者他必奋勇反抗之。具有如此单纯法规的人是幸福的。 而你们,遇到自己的野兔了吗? 1 野兔 两名疲累不堪的男子驾着汽车在路上奔驰,夕阳的刺眼光线穿透布满灰尘的挡风玻璃,令他们的眼睛感到十分不舒服。此时正值盛夏六月天。在砂石小径上,芬兰野外风情一幕幕呈现在他们疲倦的双眼前,但是他们俩谁也没有心思注意到向晚的美丽风光。 他们一位是记者,另外一位是特约摄影师,是两个玩世不恭的可怜家伙。两个人都已经年近不惑,年轻时的种种理想也早已远扬,远到已经不可能有实现的一天。他们都已婚,都戴过绿帽,都对人生感到失意,而且两人都有初期的胃溃疡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日常烦恼。 他们刚刚才为着是应该赶回赫尔辛基还是尽早在黑诺拉投宿而意见不合,吵了一架,现在谁也不跟谁讲话。 他们笔直地朝着美丽暮色前进,两人都还在赌气,缩着脖子,情绪也都紧绷着。他们甚至没空意识到这趟旅程是多么无趣。这一路来,他们已经麻木而且疲惫透了。 阳光下的一个小丘上,有一只年幼的野兔在蹦跳着,也许是难得的夏日时光令它陶醉,野兔竟停在路中央,仅用后腿支撑站了起来;一片火红的夕阳映衬着这只小家伙,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画。 负责驾车的摄影师看见了挡在路中央的这只小动物,然而他那已然迟钝的大脑却无法及时反应,来不及闪躲。他用沾满灰尘的皮鞋重重踩在刹车上,但一切已经太迟了。惊慌失措的野兔恰好在引擎盖前端跃起。当它撞上挡风玻璃时,两人只听见沉闷的撞击声响,野兔随即摔进了一旁的树林里。 “嘿!撞到野兔了!”记者说。 “他妈的畜生,幸好挡风玻璃没事。” 摄影师刹了车,然后倒车回到刚刚发生意外的地方。记者立刻下车察看。 “你看见那畜生了吗?”摄影师很不情愿地问道。他摇下了车窗,但未熄火。 “你说什么?”记者在树林里喊道。 摄影师点了根香烟,闭着双眼吞云吐雾起来,直到感觉香烟快烧到指尖,他才回过神来。 “回来吧,我没时间跟一只蠢兔子瞎耗了!” 记者漫不经心地走在稀疏的林间。他来到一小块草地的边缘,越过一道小沟壑,然后搜寻着这一片深绿色的草地。就在草丛间,他看见了那只小野兔。 野兔的一只后脚断了,可怜地挂在膝盖下方晃荡着。即使看见有人类靠近,小家伙也疼得甚至没有逃跑的打算。 记者将吓坏了的小野兔抱起来,然后折断一根小树枝,用来固定野兔的断脚,接着用撕裂的手帕为野兔包扎。野兔将头埋在两只细小的前掌里,两只耳朵不停颤抖着,一如它那蹦得厉害的心跳。 远远地可以听见从马路上传来的引擎嗡嗡声、两下急促的喇叭声,以及一阵喊叫: “快回来!如果你继续在这该死的树林里鬼混,咱们永远到不了赫尔辛基!你如果不马上回来,就自己想办法走路回家!” 记者没回应,他继续将野兔抱在怀里。显然,小家伙只伤到脚,它渐渐安静下来了。 摄影师走下车。他怒视着树林,却完全看不见他同事的踪迹。他咒骂着,点起一根香烟,不耐烦地在马路上踱步。树林里依然没有任何动静。于是摄影师在马路上熄掉了烟屁股,大声喊叫着: “留在那儿吧,蠢蛋!自求多福了,该死!” 摄影师喊完,静静听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于是怒气冲冲地坐上驾驶座,转动启动器,猛然加速开走了汽车。马路上的砂土在轮胎的摩擦下发出刺耳的声响。不一会儿,汽车就不见了踪影。 记者坐在沟壑边,将野兔放在大腿上,远看就像个沉思中的妇女,腿上放着毛线活儿。汽车所发出的声响已经远去,太阳继续西沉。 记者将野兔放在草地上。他有点担心,怕小家伙会立刻逃脱,但是野兔却只是窝在草丛里,当记者再将它抱起来时,它已经不再害怕了。 “我们在这里一切都平安。”记者对野兔说。 他终于办到了:独自一人在树林,穿着便装,就着夏夜,完完全全被遗弃在路边。 在这种状况下,一般人会怎么做?记者思量着也许自己刚刚应该回应摄影师的叫唤。而现在毫无疑问地,他不得不用走的,直到有下一辆汽车出现,并且同意让他搭便车,然后自行设法抵达黑诺拉或是赫尔辛基。 这个想法实在无法令人开心。 记者打开皮夹,里头有几张百元钞、一张记者证、一张医疗保险卡、一张他太太的照片、几枚硬币、两只安全套、一串钥匙以及一枚老旧的5-1勋章。另外还有几支铅笔、一本便条纸以及一枚戒指。在那本便条纸的纸头上,他的老板让人印制了卡洛·瓦塔南的字样。根据医疗保险卡号显示,瓦塔南出生于1942年。 瓦塔南站了起来,看了看树林外最后的落日余晖,然后朝着野兔点点头。他注视着马路的方向,但是并未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他拎起野兔,小心地将它放在外套的口袋里,然后沿着草地迈步,走向夕阳所在的树林另一头。 不久后,仍在气头上的摄影师抵达了黑诺拉,他先将汽车加满油,然后决定去记者先前建议投宿的旅馆过夜。 摄影师向店家要了间有两张床铺的房间,脱去一身尘垢的衣服,然后去冲澡。梳洗一番之后,他下楼来到旅馆的餐厅。他心想记者早晚一定会出现,到时候再来算这笔账。摄影师喝了几瓶啤酒,吃了晚餐,然后又喝了一些酒精浓度更高的饮料。 但记者一直没出现。 一直到深夜,摄影师仍然坐在旅馆的酒吧里。他盯着吧台的黑色台面,心里又生气又懊恼。整个晚上,他都在反复思量当天发生的状况。他突然意识到,将他的同伴遗留在一个人迹罕至的荒野树林里,是个天大的错误。说不定记者在树林里跌断了腿,说不定他迷了路或是陷在某个水坑里,否则,他一定会想办法来到黑诺拉,哪怕是徒步走来。 摄影师决定打个电话到赫尔辛基给记者的太太。 记者的太太接了电话,她用充满睡意的口气表示没有见到瓦塔南,当她意识到来电的人根本满口醉话时,立即挂断了电话。摄影师又重拨了几次,但一直没接通。显然是记者太太拔掉了电话线。 夜色将尽之时,摄影师找了部出租车。他决定重回现场去一探究竟,看看记者是否还在那儿。司机问了这个仍带着浓厚醉意的乘客他的目的地。 “其实,我不知道,就一直往前开吧,我会告诉你在哪儿停车。” 出租车司机朝后座看了一眼。就这样,出租车便趁着最后一丝夜色离开了市区,朝着郊区树林驶去,而且完全不知目的地何在。司机不动声色地从置物箱里拿出手枪,放在自己的大腿之间。他紧张地观察着乘客。 到了小丘上,他的乘客下了指示: “停车,就是这里。” 司机握住了防身的手枪,酒醉的摄影师此时却平静地走下车,开始在林间大声叫喊: “瓦塔南!瓦塔南!” 幽暗的树林甚至没有传来回声。 “瓦塔南!听见了吗?瓦塔南!” 摄影师脱下了鞋子,将裤管卷起至膝盖处,然后赤脚走入树林,很快就消逝在夜色里。只听见他在林子里声声呼喊着瓦塔南。 真是个怪人!出租车司机心想。 在阴暗树林里喧闹了半个小时之后,摄影师终于回到马路上来。他向司机要了块抹布,将脚上的泥土擦掉,然后直接套上鞋子,袜子则塞进了外套口袋。他们又驱车回到黑诺拉。 “您有个叫瓦塔南的朋友迷路了吗?” “是的。傍晚时我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现在他不见了。” “他的确不见了,我也没看见他。”出租车司机语带同情。 摄影师在旅馆一直睡到次日十一点左右。酒醉让他一宿头痛欲裂,他想要呕吐。突然间,他想起了记者失踪这件事,觉得有必要立刻通知正在上班的瓦塔南太太。电话里,摄影师一五一十地对她说: “他头也不回,就直接走到小丘上去找一只兔子,我叫了他好几次,他完全没有回应,我就只好把他留在那儿了。他看来是想留在那里吧!” 瓦塔南太太接着问: “他那时喝醉了吗?” “没有。” “那他到底在哪儿呢?人不会就这样平白无故消失啊!” “但他就是不见了。他不会恰巧回家去了吧?” “没有。老天,他真是叫我抓狂。让他自求多福吧!总而言之,你告诉他,叫他立刻给我回家!” “我要是能够转告他就好了,可我连他人在哪儿都不知道啊!” “那就去找啊!然后叫他打电话找我,同时告诉他这是他最后一次的花招了。好了,我有个客户在等我,你叫他打电话给我,再见。” 摄影师打电话回报社: “就是这样……还有,瓦塔南不见了。” “他上哪儿去了?”编辑部的秘书问道。于是摄影师把事情又说了一遍。 “他最后一定会出现的。你们的报道不是那么紧急,可以往后延,等瓦塔南回来了再刊登。” 摄影师猜想瓦塔南也许碰上意外了,但赫尔辛基方面要他安心: “你先回来吧,他会没事的。再说,这也不关你的事。” “我要不要去报案呢?” “必要时,他太太会去报案。她知道了吗?” “她知道了,但好像并不在意。” “好吧,他们的家务事跟我们也没有关系。” 2 现况 一大清早,在一阵清脆的鸟啭声中,瓦塔南醒来了。他躺在一个充满了干草清香的仓库里,野兔一直窝在他的臂弯里休息。野兔好像随时注意着在屋脊下飞翔的燕子——这些燕子肯定还在筑巢,或者已经有了嗷嗷待哺的小燕子,因为它们一直急切地在仓库飞进飞出。阳光就从一根根圆木之间的缝隙贯穿进来,陈年的干草是那么的温暖。瓦塔南又继续在干草堆里躺了近一个钟头,然后若有所思地站起来抖抖身子,将小野兔抱在臂弯里走出仓库。 在开满花的老牧场后方,有一条潺潺小溪。瓦塔南将兔子放在岸上,接着脱去衣裳,到清凉的溪水里泡澡。一群群的小鱼成群结队地逆水而游,只要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这些鱼群受到惊吓,但是它们很快就会忘却恐惧。 瓦塔南想起了在赫尔辛基的太太,他感到心头一阵沉重。 瓦塔南并不爱太太,用一句话来形容,她很不贤淑。从他们结婚以来,她就一直令他难受,或者可以说,她很自私。他太太总是会买些很可怕的衣服,既丑陋又不太实用,而且没有什么场合适合穿,到头来连她自己也不再喜欢这些衣服。瓦塔南相信,如果换丈夫可以像换衣服那样轻而易举,他太太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甩掉自己。 在他们的婚姻初期,他太太曾经千方百计地要为两人打造一个小家庭,一个窝。但是他们的公寓却变成了女性杂志里常见的那种充满了奇怪摆设与玩意儿的空间,非常矫揉而且没有品位。他们家散发着浓浓的前卫风格,到处是巨幅海报,以及坐起来不舒适的组合座椅。生活在这样的空间里,很难不磕磕碰碰,因为整个布局非常不规则。这个家也正是瓦塔南婚姻的最佳反映。 有一年春天,瓦塔南太太发现自己怀孕了,但是很快就去做了人工流产。按照她的说法,一张婴儿床会破坏室内装潢的整体和谐,而瓦塔南在太太人工流产之后得出了一个比较合理的推测:胎儿不是他的种。 当初瓦塔南提到这件事的时候,他太太曾这样回应:“你总不会跟一个死掉的胎儿吃醋吧,蠢蛋!” 瓦塔南将野兔放到溪边,好让它能够喝水。小家伙的小嘴立刻浸入清澈的溪水里;就它娇小的身躯看来,它似乎渴得厉害。 喝完水之后,它开始精力充沛地在溪边啃咬起新鲜草叶。它的后脚仍然拖累着它。 不用说,得回到赫尔辛基去,瓦塔南思量着。办公室的人对于他这样凭空消失会怎么说呢? 但那是什么烂办公室,还有,什么烂工作!不就是一份成天揭发社会八卦的杂志,对真正该揭发的社会建设弊案从来只字不提。在每周的发行封面上,刊登的总是一张张成天游手好闲的家伙、选美小姐、名模、演艺世家新生儿的照片。年轻一点的时候,瓦塔南曾经很满意这份在大报社里的记者工作,他曾一度很高兴能够有诸多机会去专访那一个个令外界难以理解的家伙,甚至能够访问受到政治迫害的人。他以前真的认为这是一份好工作,至少能够为社会大众揭露一些不合理的现象。但随着年岁渐增,他甚至不再幻想自己能够做些什么有用的事。他只顾着做好人家交代给他的事情,只满足于不添加任何评论性的报道。他的同事们,一个个也都是失意而且对未来不抱希望的人。在这里,最有影响力的营销专家还可以建议记者写出最能够迎合公司金主的文章,而记者也会依样写出来。报社营运状况顺利,但是信息却变得完全不透明,所有的信息都被稀释掩盖,并且转化成肤浅的娱乐文章。简直是这个行业的末日。 但基本上,瓦塔南的薪水还算不错,只是他仍旧过得很拮据。他的房租支出一个月几乎要一千马克,在赫尔辛基租房可是十分昂贵的。就因为这笔房租支出,瓦塔南一直无法买房子。但他还是给自己弄了一艘游艇,只不过还有贷款要缴纳。除了航海,瓦塔南几乎没有其他休闲娱乐。他太太偶尔会提议去看戏,可瓦塔南根本没兴趣和她一起外出,光是听见她的声音,就足以让瓦塔南抓狂了。 瓦塔南叹了口气。 夏天的清澈早晨正充满生机,但是种种阴郁的心思却彻底驱散了他的喜悦。一直等到野兔吃饱了,瓦塔南将它放进外套口袋之后,这些令人不愉快的思绪才逐渐远离。他迈开坚定的步伐,朝着西边前进,也就是他前一天夜里在大马路上所走的方向。树林里充满各种悦耳的声音,瓦塔南一边走一边哼着一首古老的小曲。野兔的耳朵也从外套的口袋露了出来。 两个钟头之后,瓦塔南来到了一个小村庄。他沿着主要干道直走,并且幸运地看见一个红色的书报摊。在书报摊的旁边,有个年轻女孩正忙碌着。看来她是在做开店前的准备。 瓦塔南朝着书报摊走过去打了个招呼,并在书报摊前面的木头门廊坐了下来。女孩打开护窗板,走进摊位,然后推开玻璃窗并宣布: “小店开张了,您需要点什么?” 瓦塔南买了香烟和一瓶柠檬汽水。女孩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男子,然后询问: “你是个犯人吗?” “不是……我让你感到害怕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想,你是从树林那边过来的。”瓦塔南掏出了野兔,将它放在书报摊的板凳上,让它蹲着。 “嘿!你有一只小兔子呀!”女孩非常兴奋。 “这不是一般的兔子,这是只野兔。是我找到它的。” “好可怜哦!它脚痛,我要去帮它找点胡萝卜来。” 女孩离开了书报摊,跑到旁边一栋小屋,并且在那儿待了一会儿。随即,女孩带着一捆去年采收的还沾满泥土的胡萝卜出现。她用柠檬汽水稍加冲洗,并热切地要喂野兔吃,但是野兔拒绝品尝。女孩看似有些失望。 “它好像不喜欢吃胡萝卜。” “它有一点点不舒服。村里有没有兽医?” “有啊,去找马蒂拉医生,他其实不住在这里,只是每年夏天会从赫尔辛基搬来,等到冬天再搬回去。他的房子就在湖边。你站到书报摊的屋顶上,我可以告诉你是哪一栋。” 于是瓦塔南爬上屋顶,女孩在下面告诉他要朝哪个方向看,房子的颜色是什么。瓦塔南顺着女孩指示的方向望去,看见了兽医的房子。他随即让女孩从下方替他撑着屁股,顺利爬下屋顶。 马蒂拉医生替野兔注射了一小针药剂,又细心地替它包扎后脚。 “受到了惊吓,但是它的后脚会复原的。如果要带它进城,记得喂些新鲜的生菜,它会吃的。生菜叶子必须清洗干净,可别让它拉肚子。喝的话,清水就可以了。” 当瓦塔南回到书报摊时,有几个不用上工的男人已经坐在那儿了。女孩为他们介绍了瓦塔南: “这位就是带野兔来的先生。” 那群男人都喝着淡啤酒,他们对野兔非常感兴趣,提出了一堆问题。他们试着猜出野兔的年龄。其中一个男人说,自己以前在农场收割制作干草之前,总是要在田里喊叫巡视一番,好让躲在草丛里的野兔赶快离开。 “要不然,这些野兔就会被绞进收割机的镰刀里,有一年就有三只野兔这样送命,其中一只耳朵被切断了,一只是断了后脚,还有一只被拦腰断成两截。此后几年夏天因为我有事先驱赶,所以什么事都没发生。” 瓦塔南觉得这个小村子实在很舒服,于是多留了几天,在一个村民家里借宿。 [1] 马克,实行欧元之前的芬兰货币。 3 安排 瓦塔南搭上了前往黑诺拉的巴士,因为一直这样游手好闲实在不是办法,哪怕是留在这样一座宜人的小村子里。 他坐在后排的空位上,野兔则乖乖待在篮子里面。在他们后方,有几个乡下人正在吞云吐雾。当他们瞧见篮子里面的野兔之后,便开始话起了家常。有人说这年夏天的野兔数量比往年都多,也有人在猜这究竟是只雄兔还是雌兔,还有人问瓦塔南是否打算把野兔养大,然后宰来吃掉。瓦塔南回答表示自己想都没想过。于是有人做出结论,当然没有人会把自己豢养的小狗宰来吃,而且有时候依恋小动物比依恋一个人还来得容易许多。 瓦塔南在旅馆要了个房间,梳洗一番便下楼来找吃的。已经是中午了,但是餐厅里空荡荡的。瓦塔南将野兔安放在自己旁边的座位上。旅馆老板手里拿着菜单,看着他说: “理论上,我们是不许动物进来的。” “它很乖的。” 瓦塔南点了餐,并且为野兔要了些生菜叶、胡萝卜丝以及清水。当瓦塔南将野兔放到桌上,让它直接吃盘里的生菜时,老板很不以为然地看着瓦塔南,但是并未出面制止。 吃过饭后,瓦塔南来到大厅,打电话到赫尔辛基给他太太。 “哟,你终于出现啦!”他太太愤怒地吼着,“还知道要打电话给我啊!马上给我回家!” “我在想……我永远不回去了。” “啊!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你疯啦,你当然要回家。惹了这么一堆麻烦,你的饭碗肯定也保不住了。还有,安特罗和凯尔图今晚要来家里吃饭,你要我怎么向他们解释?” “你就跟他们说我离家出走了,至少是实话实说。” “我怎么能这样说,他们会怎么想?如果你是打算要离婚,我向你保证绝不会让你称心如意!我绝不会这么简单放过你,我的一生都让你给毁了,我浪费了八年的宝贵青春,而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我真是疯了才会嫁给你!” 他太太开始哭了。 “哭快一点,这样的对话是很昂贵的。” “你如果不立刻回来,我就马上去报警,让你知道离家出走的代价!” “我可不认为警察会对这种家务事感兴趣。” “你倒是可以放心,我会立刻打电话给安蒂·茹侯南,你瞧,我身边是不缺男人的!” 瓦塔南挂了电话。 他随即又打电话给好友宜尔优。 “喂,宜尔优,听着,我决定把船卖给你了。” “怎么可能,我没听错吧,你从哪儿打电话来的?” “从乡下,在黑诺拉。我应该不会马上回赫尔辛基,而且我需要钱。你要买船吗?” “好啊,我当然要买。一万五你卖吗?” “好,你到我办公室去拿钥匙,就放在我办公桌下方的抽屉里,在左边,用一个蓝色的塑料钥匙圈圈住的两把钥匙。必要时,可以问丽娜,你认识她,她会帮你找。你只要跟她说是帮我拿的。你有现金吗?” “码头租金也包含在内吗?” “对。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先去银行结掉我的贷款(瓦塔南给了他账号),然后去找我太太,给她五千马克,再将剩下的七千马克用挂号汇票寄到黑诺拉信托银行。清楚了吗?” “你那些航海图也可以给我吗?” “可以,不过你得去找我太太拿。小心别让船触礁,刚开始要慢慢驾驶,以免发生意外。” “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决定卖船给我?是哪根筋不对了吗?” “也可以这么说啦!” 翌日,瓦塔南便徒步去往黑诺拉的银行。他脚步轻盈,无所牵挂,仿佛一切都大势已定。 大家都说人有第六感,瓦塔南越接近银行,越觉得好像有什么事不对劲。他步步为营地来到银行外头,但却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危险在里头等待着他。瓦塔南心想,这几天自由自在的生活,已经将他的直觉磨得更加锐利。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十分有趣,于是他忍着笑意走进银行。 他的直觉果然没有骗他。 在银行里面,他太太正背对着大门,等着他出现。瓦塔南的心跳突然加速,霎时间愤怒和恐惧一起涌现,甚至连野兔也吓了一跳。 瓦塔南迅速离开银行,沿着人行道全速奔跑着。路上行人纷纷面带惊奇地看着这名男子逃离银行,他的手里提着一个篮子,而篮子里还刚好露出野兔两只耳朵的尖端。瓦塔南一直奔跑到一排房舍的最尾端,然后钻进一条小巷子。他注意到面前是一个小酒吧的店门,立刻躲进了这家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您一定就是那位记者,瓦塔南先生吧!”门房一面问一面看着野兔,仿佛认识这只野兔似的,“已经有人恭候多时了。” 摄影师和编辑部秘书早已经守在店内最里面的一桌。他们各自喝着啤酒,根本没注意到瓦塔南。门房向瓦塔南解释,说这两位先生要他在看见了一个瓦塔南外形的男人时,就带这个男人到他们的桌位,还说这个男人可能会带着一只野兔。 瓦塔南再次脱逃。 他钻入重重车流里,迅速回到旅馆,思索着到底是谁坏了他的大事。最后,苗头指向了宜尔优这该死的家伙。 瓦塔南拨了通电话给宜尔优。显然是宜尔优干了件少见的蠢事,他告诉瓦塔南太太,他把买船的钱汇到哪儿去了。接下来就不难想见了:他太太找了瓦塔南的老板一同来黑诺拉逮瓦塔南,而自己则等在瓦塔南预定去提款的银行里。钱已经汇来银行了,但瓦塔南要怎样才能顺利领到钱呢? 他得好好盘算一下。 瓦塔南灵机一动,要柜台帮他准备好账单,并且告诉柜台一会儿有三个人,二男一女,会来他的房间。接着他用旅馆的信纸写了几行字,并将信纸留在桌上。一切准备动作结束之后,他拿起了话筒,同时在电话簿里翻找着刚刚令他狼狈逃脱的那家酒吧的电话号码。电话一接通,他立刻认出了方才那位酒吧门房的声音。 “你好,我是记者瓦塔南,麻烦你请刚刚那两位男士中任何一位来听电话。” 电话那头稍后传来了编辑部秘书的声音:“瓦塔南,真的是你!” “的确是我,你好。” “这下你糗大了,好家伙。你猜怎么着,你老婆已经堵在银行里了,而我们在这里等着。你马上过来,然后大家就可以回赫尔辛基去了。你这蠢事也该收场了。” “听着,我现在没办法立刻过去。你们三个一起到旅馆来找我吧!我的房间号码是312,我还有几通电话要打。你们去银行接我太太过来,然后咱们四个面对面把话说清楚。” “没问题,我们马上到,你可别走开啊!” “这当然,一会儿见。” 话一说完,瓦塔南立即带着野兔奔出房间冲进了电梯,然后在柜台付了账单并结清电话费,同时交代柜台,一会儿有三个人来找他,可以让他们进他房间。在熙攘的人群中,瓦塔南简直是被推着走在人行道上。 瓦塔南特意绕过小巷子来到银行。远远地,他就开始察看银行里有无他太太的踪影。她果然还在,这个泼妇。瓦塔南只得在街角耐心守候着。 过了一会儿,有两名男子从邻近的酒吧走出来,正是编辑部秘书和摄影师。他们走进银行,很快又和瓦塔南太太一起走了出来,三个人一起朝旅馆方向走去。瓦塔南还听见太太说着: “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只有这样才能逮住他。” 等到三个人都离开了视线,瓦塔南才一派悠闲地走进银行。他走到取款处,出示了个人证件。女行员看了他的名字,说道: “您太太到处在找您,她刚刚才离开。” “我知道。等一下我会跟她碰面。” 瓦塔南领到了汇给他的七千马克,但其中要扣掉六马克的汇票印花税。他在收据上签了字并且将汇票兑现,还真是一大叠钞票。野兔坐在玻璃柜台前方,银行职员们纷纷放下手边的工作,挤过来欣赏这只迷人的小动物,每个人都想摸摸它。 “小心不要碰到它的后脚。”瓦塔南亲切地提醒他们。 “它真可爱!”女士们表示。银行里弥漫着一股幸福的气息,让所有人的心都温暖了。 好不容易从银行脱身,瓦塔南立即来到市场的出租车站,他搭上一辆黑色的大车,并对司机说:“麻烦开往米凯利,请快一点。” 在瓦塔南先前下榻的旅馆房间内,一场激烈的争论正进行着。而争论的缘由则是他留在桌上的纸条,他在上头写着: 别来烦我!瓦塔南 [1] 米凯利(Mikkeli),位于赫尔辛基东北方。 4 草 阳光普照的米凯利,百分之百的自由。瓦塔南坐在城里中央公园的一张长凳上,野兔在草地上找吃的。从公交车总站方向,走来了四名衣着颜色鲜艳而混杂的吉普赛女郎,她们停下来注视着野兔,并且和瓦塔南闲聊。这些女士都非常开朗,她们想要买下野兔。 女士们细心告诉瓦塔南怎样可以找到南萨沃区的狩猎局,其中一名女士还坚持要为瓦塔南的前途占卜。 “极大的变动。”女士说。她表示瓦塔南先前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并且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掌上的中央线显示前途一片大好,他将会有许多的旅行,而且没有什么忧虑。瓦塔南原想给女士一枚硬币,但是她婉拒了。 “别客气啦!好心人,我在夏天不需要赚钱。” 在狩猎局的门上,有一张纸牌指示着,有要事可以到U. 卡尔凯南家里找他。瓦塔南于是搭上了出租车,到指示的地址去。在屋子前方,有一条大狗吠着。当它嗅出了野兔的气味时,吠叫得更是厉害。瓦塔南一步也不敢再向前。 一名高大的年轻人赶紧出来呵止大狗。瓦塔南这才得以进入屋内。猎场看守人邀请他的访客坐下,并且询问来意,好知道自己可以帮上什么忙。 “像这样的一只小动物可以吃些什么?”瓦塔南一面问,一面从篮子里抱出野兔放在桌上,“在黑诺拉时,兽医跟我说可以喂它生菜叶,但是生菜叶不是到处都有,而且它好像不随便吃草。” 卡尔凯南带着专业热忱,仔细观察着小野兔。 “是只雄兔,看起来差不多一个月大。是你养的吗?这可是法律所严格禁止的,因为这是受保护的野生动物。” “如果我不收养它,它可能已经死了,因为它的后脚之前断了。” “我明白了,但是得想个办法让一切合法。我来帮你出具一份正式的授权书,让你可以继续饲养它。” 这位猎场看守人用打字机在一张纸上打了几行字,然后在纸张的下方盖上官印并签名。纸上写着: 证书兹证明,本证书之持有人可以合法饲养野兔一只,此乃因其所拾获之野兔左后脚受伤,有丧命之虞。签发于米凯利,签署人 U.卡尔凯南,狩猎局行政专员南萨沃区 “可以喂它苜蓿芽,这个季节里几乎到处都可以找到。喝的方面,给它清水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喂它牛奶。除了苜蓿芽,它也可以吃些青牧草、麦草……它们喜欢吃些剪股颖、牧地山黧豆叶以及蚕豆叶,也可以喂食野苜蓿。冬天的时候,可以喂食阔叶树的嫩枝,或者如果您是在城里饲养它,可以准备冷冻的越橘嫩枝。” “牧地山黧豆长什么样子,可以告诉我吗?” “您认得出蚕豆吗?” “应该吧,是一种豆科植物,和豌豆一样有卷须。” “牧地山黧豆和蚕豆十分相似,开着黄花,这是最大的特征。我来画张图给您,让您比对比对。” 卡尔凯南拿出一大张纸,开始用铅笔描绘着他所说的植物。看得出来,他绘画不是很在行。他紧握着笔,让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来回奔跑,神情完全专注在纸上,笔尖还断了两次。在一阵漫长的奋斗之后,开始看得出来植物的外形了。瓦塔南兴致勃勃地注视着植物的图案雏形。卡尔凯南把画纸稍稍挪开,并表示不愿受打扰,想要专心完成图画。 “还有一些小黄花,就像这样……可恶,得上点黄颜料,这样看得才更清楚。我去小朋友那儿拿水彩。” 卡尔凯南取来了一点水,然后开始专心为牧地山黧豆着色。他为茎和叶子涂上了绿色,在给黄花上色之前,先细心地用笔刷把纸面刷干净。 “这张纸太薄了,颜色都晕开了。” 黄花都上完色之后,卡尔凯南便推开画具,频频对着画纸吹气,好让水彩快点干。他对自己的作品观察良久,用两只手臂拿得远远的,以便将画出来的成果看个清楚。 “我不知道这张画是否可以给你帮上忙,但牧地山黧豆大概就是长这个样子。总之,野兔很爱吃这玩意儿。茎有点画粗了,你在对照实物的时候要把它想象成细一点的样子。您有没有软布包,这样就不用把画折起来了。” 瓦塔南摇摇头,于是卡尔凯南给了他一个灰色信封,刚好可以把画放进去而不会折到。 瓦塔南对这些宝贵的意见表达了谢意,猎场看守人则笑得有些尴尬,但他实际上很开心。离开前,两个男人在屋前很热切地互相握手。 出租车司机已经在外头等了大半个小时。瓦塔南请司机载他到随便一处市郊,到一个长满植物的地方。他们没多久就找到一处看似理想的地方:一大片桦树林,道路的两旁布满了开着黄花的蒲公英。 出租车司机主动询问是否需要帮忙采花,因为他发觉独自一个人坐在闷热的车子里面,时间实在难打发。 这真是个好主意。 瓦塔南将卡尔凯南绘制的图画拿给司机看。没多久,司机便开心地在灌木丛里唤瓦塔南:他已经找到牧地山黧豆了。而猎场看守人所建议的其他几种植物也都生长在这一带。 “我对植物总是很感兴趣。”出租车司机对瓦塔南说。 在一个小时内,两个大男人分别采了一大把植物。野兔则兴高采烈地吃着。司机跑到一处水泵去打水,盛水用的是汽车的车轮罩,他先将车轮罩在水龙头下洗净,然后再盛水回来。野兔就着车轮罩大口大口地喝水,而司机则和瓦塔南分享着剩下的水。等大家都喝过了清凉的水之后,司机便利落地将车轮罩套回汽车前轮。 “可以先将这些草带回我家,放在入口处的储藏间,直到您找到旅馆或是别的住处。” 回到市区后,他们在出租车司机的住所前停车,接着便抱着采来的植物,搭乘电梯上五楼。开门的是司机的太太,看起来很腼腆,又有点吃惊地看见自己的丈夫和一名陌生男子各抱着一大把气味浓烈的植物进来。 “海乐薇,这些植物都是这位乘客的,暂时先放在储藏间里,他有需要再来拿。” “天哪!咱们哪有这么大空间存放这一堆草。”司机太太嘟哝着,但一看见她丈夫生气的目光,便立刻闭上了嘴。瓦塔南付了车费,并且在告辞之前,再三向司机道谢。 司机表示: “有需要的话,您只要打个电话,我会帮您把草送过去。” 5 逮捕 一如六月中的时候,瓦塔南一路旅行来到了努尔梅斯。天空下着雨,他觉得有点冷。 瓦塔南搭乘了从库奥皮奥开往努尔梅斯的长途汽车,刚刚下了车。此刻杵在下着雨的路上,全身都淋湿了。尼尔西艾镇还在好几公里外。 野兔的后脚已经痊愈了,而且长大了不少。篮子的空间已经略显局促。 就在转了个弯之后,瓦塔南看见一栋房子。这是个富丽堂皇带阁楼的独栋洋房。瓦塔南决定去借宿一晚。一位穿着雨衣的妇女正在院子里翻土,双手被泥土沾得乌黑一片。那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瓦塔南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妻子的影像。这个妇人和他太太还真有点相像。 “您好。” 妇人挺直腰杆,先注视着来人,然后看了看全身淋湿又蹦蹦跳跳的野兔。 “我叫瓦塔南,刚刚从库奥皮奥来到这里,我本来是要乘车去尼尔西艾教堂,但是下错了站。看来这雨还会一直下。您好吗?” 妇人盯着野兔。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只是只野兔,是在黑诺拉捡到的,我一直带在身边……我们一起旅行好一阵子了。” “您来这里做什么?”妇人面带疑虑问着。 “没什么特别的事,我只是带着野兔四处散心……就像我刚刚说的,我才刚刚下车,有点儿累。可以在府上借宿一晚吗?” “我得先去问问阿尔诺。” 妇人进了屋子,而已经饥肠辘辘的野兔则啃食起了院子里的作物。瓦塔南制止了野兔,把它抱在怀里。一名身材中等,头顶微秃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台阶上。他对瓦塔南说: “走走走,你们不能够在这里逗留。马上离开。” 瓦塔南有点火大,他要对方至少帮他叫部出租车。 中年男子再次命令他马上离开,表情看起来像是吓坏了。瓦塔南走上台阶,希望能够解释一番。但是对方立刻钻进屋里,并且用力关上了大门。瓦塔南心想,真是怪家伙! “快打电话吧!你也看见了,他是个疯子。”透过大门传出那位妇人的声音。瓦塔南心想这对夫妇终究要为他叫辆出租车来了。 “喂,这里是劳里拉家,请马上派人过来,他就在门口,刚刚还试着要闯进来,是个疯子,还带了一只野兔。” 通话结束后,瓦塔南尝试转动门把,但门已经上锁了。外头仍下着雨。透过窗户,男子愤怒地喊叫着,要瓦塔南别想要撞门进屋。“我有枪!”男子高声喊着。瓦塔南走到院子里的秋千坐下,那儿有个遮蔽的顶盖。妇人也隔着窗子大叫: “别想闯进来!” 不一会儿,有一辆黑色的警车在屋前停下。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员下了车。他们朝瓦塔南走来。那对夫妇也出现在阶梯上,一面指着瓦塔南,一面说着: “就是他,赶快把他带走!” 两名警员开口问:“请解释一下,您刚刚到底想做什么?” “我请他们帮我打电话叫一辆出租车,没想到他们是打电话报警。” “还有,您养了一只野兔,是吗?” 瓦塔南掀开篮子,野兔不久前才跳进去躲雨。它露出受了惊吓的鼻子,一副做错事的无辜表情。两名警员对望了一下,摇摇头,然后其中一位说: “来吧,跟我们走一趟,篮子拿给我。” 6 探长 两名警员提着野兔坐进前座,瓦塔南一个人独自坐在后座。起初,他们只是静静地开车,就在快到市区的时候,提着野兔的警员问了: “可以看看野兔吗?” “可以,但是别抓它的耳朵。” 警员打开篮子,端详着从半开的盖子里露出头来的野兔。负责驾驶的警员转过头来看着这只小家伙,他松开油门,放慢车速以便看个仔细。 “还不到一岁。”开车的警员表示,“说不定是冬天出生的。” “我不这么认为,几个礼拜之前,它还只有一丁点大。它应该是六月出生的。” “它是公的。”另一名警员说。 他们一行人经过了尼尔西艾教堂,车子在警局的院中停妥,野兔也被关回篮子里。瓦塔南随即被带进警局。 值班的警官坐在警局里面,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制服上的扣子也没扣好。他露出了高兴的表情,很开心有人来跟他作伴。 他们挪了张椅子给瓦塔南坐下。瓦塔南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香烟,并向警员们敬烟。警员们先互看了一眼,然后接受好意,各自拿了一根烟。此时电话铃声响起,值班警官拿起话筒。 “这里是尼尔西艾警局,我是海基宁警官。是,好,好的,我们明天派人来带他。一切都好,目前只有一件案子在处理。” 值班警官看着瓦塔南,似乎想要看出他是哪一类人。 “是劳里拉家打来的电话,好像是有人想要强行闯入屋子里。他看起来很正常,我们刚刚把他带回来了。再见。” 警官挂上电话。 “是社会局的助理小姐,明天派人带哈宁能去养老院,这老顽固怎么也不肯去。” 警官若有所思地端详着瓦塔南。他一面收拾着桌面上少数几张文件,接着用比较官僚的口气说道: “好……来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可以看看您的证件吗?” 瓦塔南把自己的皮夹递给他。警官从皮夹里取出一堆证件和一叠钞票。其他警员也围观过来,想看看皮夹里有什么东西。警官先仔细研究了证件,然后开始数起钞票来。这花了他一点时间,单调的数钱声响彻在警局室内,让人仿佛置身于总统大选的开票中心。 “不错啊,五千八百五十马克。”他说。 室内一片鸦雀无声。 “这是我卖掉游艇的钱。”瓦塔南解释着。 “那么您身上有没有带着收据?” 瓦塔南只能承认没有留着收据。 “我可没办法随身带着这么一大包钱到处跑。”先前逮捕瓦塔南的一位警员说。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也没办法。”另一位警员酸溜溜地附和着。 “您就是那位杂志撰稿人瓦塔南吗?”警官问道。瓦塔南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您来这里做什么呢?是打算带着野兔到这里来写文章吗?” 瓦塔南说来这里是旅行不是为了工作。他问着可以去哪里过夜,因为他已经开始感到疲倦了。 “我们还是得处理一下劳里拉医生的报案,他可是本地的医疗长官。是他下令要我们逮捕您的。就这么简单。” 瓦塔南反驳表示,他看不出来这位劳里拉有什么权力可以下令逮捕任何一个人。 “总之,我们现在必须要好好调查一下,更何况您还身怀巨款。还有,这只野兔又是怎么一回事?劳里拉医生声称您想要强行进入他家,还威胁他,要他帮您叫出租车……还要给您找个过夜的地方。光是这样就足以将您拘留在警局,纵使整件事情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您先说说来这里的目的吧!” 瓦塔南说他离开了自己的家,也辞去了工作。可以说他正在自我放逐,而且他还没决定之后要做什么。他只想好好在国内到处去看看。 “我会打电话去问问库奥皮奥那些人的意见。”值班警官一面说,一面拨打电话,“你好,我是尼尔西艾警局的海基宁警官,我们这边有件怪事要请教一下……首先,他带着一只被他驯养的野兔一起到处闲晃,他是个记者,是人家打电话来向我们投诉他的。他可能违反了公共秩序,意图强行闯入民家过夜……是的,他带了差不多六千马克在身上。他看起来很正常,总之,这不是我所想要说的,我们该怎么办呢,他说要离开……没有人知道这个家伙会写出什么……他说他哪儿也不去,只是要带着野兔四处逛逛。不,他没有喝醉,非常清醒。没错。除非是把事情闹大……好的,我猜应该把他关起来……谢谢,还好,一直断断续续下着小雨,下了一整天,好,再见。” “库奥皮奥那边的人建议把您关起来,至少今晚让您在这里过夜,因为您带着这么多钱到处闲晃,再说您已经被投诉了。您同不同意这个折中的解决办法?” “您能不能打个电话给局长,您总不是附属于库奥皮奥之下的吧!” “本来一开始就准备要打给局长的,但是他去钓鱼了,就算他要回来,那也是十点以后的事了。很不幸,我目前是这里职等最高的人。而库奥皮奥那边的人说,千万不能放您走,再说今晚会一直下雨,您要上哪儿去?” “那野兔呢?你们打算怎么安置它?”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回到了野兔身上,而原本野兔的篮子在警官坐在桌前数钞票的时候被放到了地上。小家伙就在那儿安静地聆听了整个答询的过程。显然,它现在成了警员们新的烫手山芋。 “嗯……怎么安置它呢?……如果用国家名义没收它,然后带到树林里放生,它应该没问题吧!” 瓦塔南于是出示由米凯利签发的证书。 “我是合法照顾这只小动物的,所以你们不能没收它,也不能非法将它放回野外,也就是说不能将它从我身边带走。也不能将它拘留在警局里面,这个地方对于脆弱的野生动物而言太不卫生了,它可能会因此丧命。” “我可以把它带回家过夜。”先前那两位年轻警员其中之一提议着,但是瓦塔南依然找到了理由反对这项提议。 “除非您受过训练,可以照顾这种野生啮齿动物,而且有居民可以为您作证;它还必须以牧地山黧豆为主食,还要搭配其他特别的植物,不然有可能会食物中毒。一旦这只野兔发生任何意外,您可能会受罚,这种野生动物可是非常珍贵的。” 野兔静静听着对话,仿佛完全赞同瓦塔南所说的话。 “这真是没完没了。”值班警官突然插嘴,“依我看,您可以离开,明天早上十点钟再过来解释清楚您的状况。把野兔一起带走吧!” “你疯啦!”两位年轻的警员提出异议,“要是劳里拉知道了,他会怎么说呢?还有,他身上带这么多钱,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家伙甚至没开车,没人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他真的是瓦塔南吗?” “真是……好吧,先别离开。让我先仔细想想。局长偏偏又去钓鱼了。谁有香烟?” 瓦塔南给每个人都奉上香烟。大家都抽起烟来,有好一会儿没有人讲任何一句话。 最后,年轻的警员终于开口对瓦塔南说: “请您务必谅解,我们并不是要为难您,只不过我们警察一切都要照章行事。要是您没有带这只野兔,那么一切都会单纯许多。站在我们的角度想,谁知道您在离开赫尔辛基之前有没有杀过人……再说您也可能丧失了理智,现在莫名其妙地来这里闲晃……说不定您是个危险的疯子。” “别在那里啰里啰唆的。”值班警官说,“他不会是杀人犯。” “但理论上这是有可能的啊,我并不是说一定是这样,但这是非常有可能的事。” “这样说来,我也很有可能是个杀手。”值班警官反唇相讥。他熄掉香烟,恶狠狠地看着野兔,然后做出了决定:“要不然,您还是暂时先待在这里,就在这个房间……等到我们能够打电话联络上局长,大概再两三个小时。让我们把整件事做个了断。如果您累了,可以先睡在便床上,或是喝点咖啡。不要急。这样如何?” 瓦塔南同意了。 野兔和它的篮子一起被放到角落的床上,想来值班警员们就是在那儿过夜的。瓦塔南询问是否可以参观一下尼尔西艾警局的牢房。值班警官得意地站起来,带瓦塔南去参观牢房。一行人动身前往拘留区,值班警官开了门。 “这里不大,我们也只是收容一些醉鬼,偶尔也收留一些从塔寇山下来的旅客,还曾经收留过一些记者。”值班警官对瓦塔南说明。 警局里面有两间用墙壁隔开各自独立的牢房,空间相当狭小。窗户上并没有窗棂,只嵌着一片片呈现灰色的毛玻璃,外头还有一根根的铁条。靠着墙有一张铁管床,墙面上还安了一个没有盖子的马桶。天花板上悬吊着一盏没有灯罩的灯泡。 “这是他们生气时最先破坏的东西,然后他们一整夜就会在黑暗里度过。得在外头加装金属的保护罩,因为身材高大一点的只要跳起来就能碰到了。” 警员们煮好了咖啡。瓦塔南爬到办公室里的便床上去躺着,警员们低声讨论着瓦塔南的案子,他们以为瓦塔南睡着了。瓦塔南听见警员们评论着劳里拉,他们都同意这件案子比较特别,必须一开始就小心谨慎一点。瓦塔南听着听着便睡着了。 将近晚间十点时,值班警官叫醒了瓦塔南。他告诉瓦塔南,已经联络上了局长,而且局长很快就会到了。瓦塔南揉着双眼,然后看着床铺另一端的篮子,发现篮子里头是空的。 “那些年轻人带它去外头散步了。大家看它并不乱跑,猜想它也许是饿了,于是喂了它山黧豆。它还真是吃了不少。” 年轻的警员们带着野兔进来了,他们让野兔在地板上自由蹦跳,而野兔却在自己四周的地面上留下一颗颗的粪蛋儿。警员们试着用脚把粪蛋儿踢到角落里去,但是效果不太好,于是他们拿起了咖啡桌上的抹布,将一颗颗兔子粪蛋儿扫到墙边。 一辆黄色汽车驶进了警局中庭,接着局长跨进了办公室。他看见了地面上的野兔却一点也不在意,直接向瓦塔南伸出手来: “我是萨佛赖能。” 值班警官向他报告了整个状况。局长是个年轻人,大概是刚刚才念完法学院,就空降到这个荒郊僻壤来服勤。他一脸认真地听取报告。 “库奥皮奥那边真的叫你们把他关起来吗?” “他们确实是这样建议,但我们没有照做。” “你们做得对,我太了解劳里拉这个人了。” 局长仔细查看了瓦塔南的证件,并把钱还给他。“我来打电话给这位医生。”局长一面说,一面拿起话筒,“您好,我是萨佛赖能局长,晚安。听说您打过电话来报案,投诉一名男子。正是,但是您的投诉似乎没有什么道理。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您必须立即过来一趟,以厘清状况。不行,不可能,没办法等到明天。如果您没办法过来说明,案情就会变得对您很不利。如果事态闹大的话,就算我是个警官,也会无能为力。不管怎么说,这位先生是因为您才被逮捕的,他可以指控您诬告。他已经被拘在这里够久了。等您过来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但是您可以和值班警官做笔录,他会询问您一些问题。再见。” 局长露出狡诈的微笑,然后对海基宁说: “你到时候先听听劳里拉的说辞,然后问他几个问题,重点是要他别乱说话。你看着办吧,也许先按他的指纹,再告诉他可以自由离去。记得告诉他,就说检察官,也就是我本人,并不打算起诉他,但前提是当事人表示满意这样的处置。反正你看着办。您呢,瓦塔南,您打算到哪儿过夜?我打算再回到湖边去,一直待到清晨,因为我已经在那儿撒下渔网了。我的建议是这样,带着您的野兔,和我一起到湖边去。我开车载您,我在那儿有一栋钓鱼小木屋,还有萨乌那设备。野兔在那儿可以享受一下大自然,而您也可以安稳睡上一觉。” 警员们护送着瓦塔南、局长以及野兔走出警局。值班警官对局长说: “我一眼就看出瓦塔南是个正直的好人。” [1] 萨乌那(sauna),芬兰桑拿浴。 7 总统 在四周环绕着树林的湖边,局长拥有一栋用原本堆置在岸边沼泽的圆木搭建起来的萨乌那小木屋。一条用木板搭建的步道一直通到距离岸边只有数米的小木屋。 “和我一起钓鱼的还有另外一位同事,是个有点特别的家伙,十分有趣。他是来自基乌鲁韦西的汉尼凯宁局长,已经退休了。” 当他们抵达小木屋时,汉尼凯宁已经背靠着门坐下,就在角落的烤炉旁边,他正在烤鱼。汉尼凯宁将烤网放到一旁,然后和他们一一握手。他用烤纸包着热腾腾的鲜鱼,分给刚刚抵达的二人。瓦塔南早已经饿坏了。他们还给野兔喂食新鲜的草和清水。 接着两位局长走出屋外,瓦塔南则一头倒在床上。在他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到野兔跳到他的脚边,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蜷缩了起来,也安稳地进入梦乡。 凌晨时分,睡梦中的瓦塔南听见了两位局长从湖边回来,低声在小木屋前交谈着,接着才进屋内睡觉。现任局长在萨乌那的盖板上躺下,汉尼凯宁则睡在屋内的另外一张床。野兔抬起了头,随即又入睡。 早晨,瓦塔南醒来时感到神清气爽。已经是八点钟了,汉尼凯宁的床位是空的。这两位爱钓鱼的人肯定早就起床,并且已经在外头升起火了。水壶吊在一根竿子上,汉尼凯宁正在从塑料袋里拿出奶油松饼。一只只水鸟在湖面上此起彼落地叫着。水面上弥漫着一道晨雾,这天一定会是好天气。 喝过咖啡后,局长便进城去办公了。汽车发出的声响逐渐远去,最终隐没在林间道路的另一头。 汉尼凯宁拿出了培根,一条条排列在平底锅里,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释放出来的油脂在锅内开始发出噼啪声,他随即将一罐半公斤的牛肉及猪肉罐头倒在培根上面,很快就炒好了一盘肉。接着,汉尼凯宁切下一大片黑麦面包,放上刚刚炒好还热腾腾的肉,然后递给瓦塔南。真是人间美味。在赫尔辛基,瓦塔南往往没有胃口吃早餐,但在这里却是食欲大开。 汉尼凯宁将局长的钓鱼服装、胶鞋以及套头毛衣拿给瓦塔南。他将换下来的皮鞋、外套等都挂在木屋墙上的挂钩上。他们今天肯定还要待在这里。 这两个男人一整天都在木屋外头度过,他们钓鱼、煮鲜鱼汤、晒着太阳,同时看着湖边的芦苇。午后,汉尼凯宁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瓶伏特加,拔掉瓶塞之后,给两个人各自倒了一小口。 汉尼凯宁已经上了年纪,大概有七十岁左右,一头鹤发,身材高大,非常健谈。几个小时下来,他们两个人已经变成了好朋友。瓦塔南告诉他这趟旅程中的每一个阶段以及他的目的。汉尼凯宁则表示自己是个孤独的鳏夫,每年夏天都习惯在年轻局长的陪伴下,来钓鱼避暑。他非常关心国际新闻,也喜欢静心打坐。 瓦塔南先前便觉得好奇,究竟汉尼凯宁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以让年轻的局长时时将他挂在嘴上。一直到目前为止,老先生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异于常人之处,除非是将他视为美好夏日湖上的一个钓鱼怪客。 谜底很快就要揭晓了。 在第二口伏特加下肚之后,汉尼凯宁严肃地转换话题,聊起了国家大事。他谈论着政府的种种责任,谈论着政府的权力以及诸多处事的方法,接着又表示他从退休后便一直研究这些问题。尽管一生都只是个服务于野外警局的公务员,汉尼凯宁却对西方各国宪政体制、议会政治的异同、社会主义国家的司法制度等等都有深入的认识。对于汉尼凯宁这一番言论,瓦塔南听得是津津有味,即便是在芬兰,这些议题往往也会让宪政专家们争得脸红脖子粗。 据汉尼凯宁所言,芬兰宪法赋予国家元首过大的权力。当瓦塔南询问汉尼凯宁,是否知道吉科宁总统在任期届满之前滥用过总统职权。汉尼凯宁回答说: “我已经持续研究吉科宁总统好几年了……而且我得到一个连我自己都吃惊的结论。我并不是说我被他的治国方式吓到,比较起来,我算是其政府的狂热支持分子,不过……我很喜欢到处搜集信息,然后比对整理这些信息,并且从中归纳出结论。而结果真是非常惊人。” “您发现了吉科宁什么秘密?” “我一直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到现在只有萨佛赖能,以及一个在普马拉的木工知道。他们俩都不会将我的发现泄漏出去。您知道吗,一旦我的研究被披露出来,只会给我带来麻烦,甚至是吃上官司,要不然就是让我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汉尼凯宁盯着瓦塔南的双眼,他的眼睛看起来像冰一样冷漠。 “我已经是个老家伙了,也许还有点老年痴呆……可我还没完全糊涂。如果您想知道我所发现的秘密,您得向我保证绝不会用这些信息来对付我或是对付任何其他人。” 瓦塔南诚心发了誓。 “这件事关系重大,所以我只得要求您对于我所要说的一切保密,千万不可泄漏出去。” 可以看得出,汉尼凯宁非常热切地想要分享他的秘密。他将伏特加的瓶塞塞紧,放进背包里,然后踩着小心翼翼的步伐走回小木屋,瓦塔南在后头跟着。 靠在木屋的墙壁上,就在窗户和桌子之间,有一个老旧的栗色大行李箱,瓦塔南在前一天夜里已经注意到,但未多加留意。汉尼凯宁将行李箱放到床上,解开锁。行李箱的上盖突然开启了,呈现出一大堆文件和一叠叠的照片。 “我还没空把所有档案整理好……我的研究还在进行。但是重要的数据都在这里,您可以轻易地从里面看出一点端倪。” 汉尼凯宁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叠一叠的纸张、一捆捆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手稿、几本书、一堆拍摄着在不同场景地点的吉科宁总统的照片。那些书也都和吉科宁有关,有几本总统亲手撰写的演讲稿选集,几本史基塔所写的书,几本谈论吉科宁的论著,甚至还有一些有趣的故事夹杂在这一叠书里。在这一堆数据里面,有许多图片,瓦塔南发现这些都和吉科宁有关。 汉尼凯宁挑出了几张描绘在方眼纸上的图画,这几张图都绘制着人的头颅外观。 “看看这张。”汉尼凯宁一面说,一面就着从木屋窗户透进来的亮光,指着两张并排的人颅图案,“你看得出差别吗?” 第一眼看上去,两张图似乎一模一样。但是仔细再看,两张图确实有些许差异。 “左边这张图代表1945年时吉科宁的头颅,也就是世界大战刚刚结束的时候。另外一张图则是他在1972年时的头颅。我是经过多年的交叉比对才画出这两张图的——我的方法是在一个屏幕上同时投射多个他平常的头部照片,当然都是不同角度所拍摄的。然后把这些头型描绘在纸上。这个技巧套用在吉科宁身上很容易,因为他是秃头。这个方法很慢,而且需要非常精确,但是我自认为效果非常好。我敢说这种绘制头颅的方法是最精细的,而且是大家都可以掌握的。即便是在病理学研究中心,也找不到更加精确的方法,甚至连研究学者都可以考虑采用这种方法。” 汉尼凯宁又从一堆纸板里抽出另外一张颅部的图案。 “这张是吉科宁在他第三次筹组政府时的颅部。你会发现这张和1945年那张的颅型可以说一模一样。” “这张是1964年时的颅型,还是一样。现在看看这张,1969年的颅型!不一样了!你再拿这张和1972年那张比较一下,会发现两张又变得很相似。” 汉尼凯宁一张张展示着图片,神情激动,双眼满是激昂,还带着胜利的微笑。瓦塔南看着一张张的图解,不得不承认汉尼凯宁的图片非常符合他的描述:每一张图片的颅型都不太一样,最早期的和最晚近的差异尤其明显。 “这些变化大约是在1968年左右出现的,也许是1968年底或者最晚是1969年的前十个月之间发生的。我还没办法精确地判定出这些变化确切的出现时期,但我还是继续在研究,而且确信终有一天能够判定出较接近的日期,误差大约在一两个月之内。无论如何,我正在设法证实这其中已经产生变化了,而且这个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汉尼凯宁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充满说服力的语气宣布: “我可以很肯定地说,这些颅部图案并不属于同一个人。这些图片所显现出来的差异性实在太大,这一点毋庸置疑。这些比较早期的头颅,也就是说属于吉科宁年轻时代的颅部图片,在顶部都稍微尖一点;再来对照这些晚近的图片,其颅型比较扁,而顶部相对而言圆滑许多。再来看看下颌骨:在早期的照片里,吉科宁的下巴比较圆;而在晚期的照片里,下巴则明显突出了好几毫米,而且双颊也比较低。就是这个轮廓上的影像差异最为明显。枕骨也有些差异,尽管不是很明显。早期的轮廓与晚期相比,显得稍微凹陷一些。你看!照说随着年纪增长,颅部后方只会更加扁平,而不会向外凸,我不骗你。” “你认为吉科宁的脑袋在1968年左右的时候改变了外形吗?” “我想到的是别的事!我相信在大约1968年左右,‘旧吉科宁’不是死了就是遭到暗杀,要不就是因为某种理由完全脱离了公众生活,而由另外一个不论在各方面甚至在声音方面都模仿得惟妙惟肖的人,来取代了他。” “说不定吉科宁在那个时候生了病,或是出了意外,而导致颅部外形改变。” “这一类因为疾病或是外伤引起的颅部变形,都需要接受数个月的治疗。但是根据我的调查,吉科宁总统一生中从来不曾连续超过两周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更何况我在他的照片上从没发现在头皮上有任何伤痕。一些疮是有的,但是1968年并未出现任何足以引起外科手术联想的疤痕。” 汉尼凯宁将这些颅部图片收回行李箱里面,然后摊开一张布满了数字曲线的图表。 “这是吉科宁的生长曲线图。最前面的数字代表他的童年……最早的数据也许不是那么精确,但是从他被任命为中士起,这些数字就绝对可靠。我这边甚至有一份他军籍簿的副本。你看,从当上中士起,吉科宁的身高就一直是一米七九……直到巴锡基维的葬礼上,一直维持相同的身高……现在再来看看!1968年,他突然长高了两公分。所以吉科宁总统现在身高有一米八一。然后就一直维持到1975年,再也没有任何明显的改变。在晚年时,生长曲线突然出现变化,这总是怪事一桩吧!” 汉尼凯宁将总统的生长曲线图表推到一旁。接着很兴奋地摊开另外一张图表,上头详细记载着吉科宁的体重曲线。 “这张图表的价值虽然没有前一张来得高,但也显露了一些蛛丝马迹。吉科宁成年之后,体重就很少有什么剧烈的变动。他每年总是维持在一定的范围内:秋天的时候,吉科宁总是比较重,最多会比春天时重四点五公斤。而在夏天一开始的时候,一如往常地降到最轻,随后又慢慢增重直到秋天,恢复到前一年同时期的体重。我这些数据是从赫尔辛基的劳工医务局取得的,所以数据非常可靠。但是为了要分析其数十年来的变化,以及比较每一年的异同,我得要找出每年的平均值,并且画出这张曲线图。你可以看见,从1956年到1968年之间,吉科宁每年的平均体重维持在七十九公斤,自1968年起变成了八十四公斤。多出来的这五公斤一直持续到现今,除了我刚刚跟你解释的季节变化之外,没有其他变动。整体说来,只有在选后的前两年,他的体重曲线曾经掉了两公斤,但是这一变化虽然造成年平均体重的曲线变动,实际上却是十分自然,而且不会改变整个曲线图表的基本走向。” 汉尼凯宁又拿出其他证据来支持他的论述。 “我整理了一张吉科宁的用词清单。同样地,这一点在1968年前后也出现了差异。在1968年以前,吉科宁所使用的词汇数量明显比后来少。根据我的统计,他的词汇数量增加了有一千二百字左右。当然,这是因为我所谓的‘新吉科宁’在1968年之后所使用的新撰稿人帮他草拟演讲稿和声明稿所致,但是他的词汇增加数量也实在太过于明显了。我还注意到,自1968年以后,吉科宁的想法有显著的变化。从1969年起,他所表达的诸多观点都显得较为激进,仿佛年轻了十岁。他的逻辑性也明显提升许多,我非常仔细谨慎地从这个角度研究了他的言行举止,再一次发现他的举止在1968年间起了变化。在1969年的时候,吉科宁多了几分淘气,他在公开场合里开了几次玩笑,这是他以前不曾做过的事。他的幽默感大大提升了,而且也变得更能够从容面对他的同胞。” 汉尼凯宁合上了行李箱,此刻的他变得十分平静。激昂的情绪消失后,此刻的汉尼凯宁似乎沉浸在幸福里。 两人走出木屋外,有一只麻鹬在湖面上叫着。沉默良久,汉尼凯宁终于开口: “你此刻一定明白这些发现是不能够到处散布的。” 8 森林大火 野兔享受着湖边生活,跟随着汉尼凯宁以及瓦塔南四处探险,甚至勇敢地跳上船,即使它明显怕水。它长大了,变胖了也变强壮了。 汉尼凯宁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吉科宁总统。野兔在船里面侧着头,看着这两个人,而刚刚排出的兔子粪蛋儿在船底的鲜鱼之间滚动着。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在湖边流逝,没有人感觉到有离开的必要。 在七月底的一个早晨,野兔的举动透露出些许不安。它一直紧紧跟在两个人的脚跟后,到了下午便跑去躲在萨乌那的长凳下方。 “它在焦躁些什么呀?” 他们彼此感到不解。 当天晚间,两个人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烟味。等到夜间湖面上的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他们才看见沼泽周围早已被一大片略带蓝光的烟幕给包围住了。 “一定是哪个角落发生了森林火灾。”瓦塔南说。 翌日早晨,烟幕更为浓呛,甚至刺激到了他们的双眼。湖面上轻风徐徐,但是烟幕却越发浓重。整个地区已经被浓烟覆盖了,仿佛海上浓雾一般。 到了烟幕环绕的第三天早晨,萨佛赖能跑步穿过木板步道,一路来到小木屋。 “韦赫马斯耶尔维发生森林大火了。瓦塔南,你得去加入救灾队。背着汉尼凯宁的背包和粮食去。我要去邻近各个村庄传递消息,咱们马上动身。火灾面积已经超过一千公顷了。” “我也得去救灾。”汉尼凯宁说。 “不行,你和野兔待在这里,五十四岁以上的人不在动员之列。” 瓦塔南在背包里放入鱼干、培根、一磅奶油以及盐,然后便动身出发。在瓦塔南离开的同时,野兔在木屋里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瓦塔南从尼尔西艾的小村落被载到劳塔瓦拉,那里已经聚集了上百位大汉。其中有一部分是刚刚从火场回来,另一部分则是正准备出发前往火场。飞机一架架从劳塔瓦拉载运着民生物资前往救灾地点,天空中的引擎声音一直不曾间断。刚刚从火场返回的大汉们,全身是汗水而且早已疲惫不堪,他们没空多谈论火灾状况,便直接走到帐篷里去补觉。 劳塔瓦拉的老药剂师在她女儿的协助之下,在帐篷区里设置了医护站,他一一为救难人员们长满水泡的脚悉心包扎,并让他们浸泡硼酸水。电视台显然正在访问劳塔瓦拉市的秘书长。萨沃回声报的记者四处拍着照,瓦塔南也无法避免入镜。一辆推车开始分送着热汤给所有参与救灾的志工。 救灾队需要大量具有方向感的人,于是瓦塔南自告奋勇表示自己能够轻易辨认出方位。 一支同具有优良方向感的队伍立刻聚集在一架军用重型直升机里。 在直升机起飞出发前,一名军官向救灾队说明此行的任务: “你们每个人手上都有一张这个地区的地图。这个地区的火势已经受到控制,昨天夜里火本来已经延烧到这个角落,但已经扑灭了。此刻火正朝着东北方以惊人的速度蔓延着。今天夜里,我们必须在火场十一公里外清出一道新的防火线,留下两千公顷的林地让火在夜里继续烧。总而言之,有一半的林地都已经着火了。这是芬兰有史以来最大的森林火灾,而这还不包括屯萨区在内。所以,你们将在那儿降落,就在大火继续推进的路径上,然后你们将每隔一百米站岗一人,并且朝东北方向绵延至少十公里,同时要尽可能大声叫喊,以便让躲在角落里的野生动物能够逃离火场。那边还有两栋房屋,你们也要将屋内人员疏散至湖边,并且确保火灾区没有其他人留下。另外,根据我们的数据显示,在这个区域的树林里面有若干从尼尔西艾逃窜出来的家畜。其中包括若干马匹以及五十多头乳牛,全都受到惊吓,得设法将它们驱赶至湖边。湖的位置在地图上的这个方位,这里。” 他们飞越火场上方,在他们下方,大火炉所散发出来的旺盛光芒仿佛已经触及了直升机。天空里浓烟密布,以至于几乎看不见地面。直升机迎着灼热的气流,微微向前倾斜推进着。而瓦塔南一直担心,在直升机不断向低处发出声响的大火炉逼近的同时,一根根长长的主螺旋桨会不会突然断裂。 他们穿过了火场。在螺旋桨的轰隆声中,直升机准备像只巨大蜻蜓般着陆,从排气管里喷出了淡淡的蓝烟。军用直升机的高度越是降低,越是能看清楚高低起伏的树顶。最后,一颗颗原本散落一地的松果便随着螺旋桨所引起的热气流,朝着四方飞散;直升机着陆了,机械声响也随之停止。 救灾人员鱼贯从直升机跳下,并在螺旋桨所引起的强大气流压力之下,弯着腰奔跑出螺旋桨的范围。所有人员离开之后,直升机门轰然关闭,螺旋桨重新发出转动的声响,最终隐没在满布浓烟的天空里。一个个救灾人员在树林里,揉着被呛到泪流不止的双眼。 瓦塔南排在队伍中央,大家一字排开朝着树林分散开来,他们的叫声在浓烟密布的树林里响彻云霄。瓦塔南心想,人生真是充满了惊奇,一个月前,他还手里拿着杯已然变温的啤酒,一个人闷闷不乐地窝在街角一间酒吧里面,而现在,他却身处灼热的荒野,四周被浓烟包围,身上只背负着装满了湿润腌鱼的背包,汗流浃背。 “待在这里比待在赫尔辛基好上不只千倍。”瓦塔南含泪笑着。 整片斜坡林地下方是个潮湿的洼地,有只棕色的大野兔蹦蹦跳跳地不知该往何处去。瓦塔南将它朝火灾的相反方向驱赶,而野兔也终于消失无踪。在洼地的另外一边,是一片浓密的冷杉林,有一头惊慌失措的乳牛在那儿哞叫。它大概是因为先前受到了严重惊吓,以致持续腹泻,粪便都沾染到了腹部,尾巴就像是条散发着恶臭的黑色破布。乳牛用它那双因为惊恐而睁大了的湿润眼睛盯着瓦塔南,同时由它那呈现呼吸急促的肥大颈部发出发狂似的哞叫声。瓦塔南用双手扳住牛角,使出肩部的力量让乳牛的头转向东北方,然后用靴子踹了一下牛屁股。乳牛总算明白自己该往何处去了。这头可怜畜生脖子上的挂铃有如修道院的警钟一般鸣响着,乳牛所经之处飞溅着污泥。乳牛终于消失在远方,而瓦塔南则拭着已然噙着泪水的双眼。 各种动物在森林里奔跑着,松鼠、野兔,还有陆生的飞禽也纷纷喧闹着振翅飞翔,想要尽快找到下一个栖息地。瓦塔南还得在草原上驱赶母鸡一般大的松鸡,以便它们都能明白正确的逃生方向。瓦塔南终于来到了一条小溪流,是一条约四米宽的清澈小溪。浓烟飘浮在长满浓密树林的河岸上方,呈现着宛如仙境一般的美景。 瓦塔南褪去一身满是汗水的衣裳,光着身子滑入清凉的水流中,让一双被浓烟熏红的眼睛滋润一下,并用清凉的溪水漱口。瓦塔南觉得,和在浓烟密布的泥泞中步行相比,此刻平静地在溪流里泡水,简直就像身处在天堂一般。他缓缓游向上游,溪流以令人惬意的程度蜿蜒着。迎面而来的溪水缓缓流过,一股幸福的感觉从瓦塔南的内心深处油然而生。 突然间,瓦塔南瞥见一只人手,就在河岸上的草丛高处,一只多毛而且晒得黝黑的手。这只手穿出草丛,并且埋入溪水直到手肘处。 瓦塔南全身都紧绷了起来:那只手看起来像是个死人的手。他游到手的旁边,握住那只手。那只手并不是断肢,而是联结着一个张着嘴巴倒在河边一片荆棘密布之中的肥胖男人。瓦塔南走上岸,俯身在瘫倒着的男子身旁。他测量着男子的脉搏,一切正常。他又将自己脸靠近男子的嘴边,以便检测男子是否仍有呼吸。 男子呼出的气息里散发着难闻的酒气。瓦塔南摇晃着已经开始慢慢苏醒的男子。仰躺着的男子伸伸懒腰,然后凝视着瓦塔南好一会儿,仿佛试着认出他是谁,随后便伸出手来。 “我是萨罗森撒利,你呢?” “瓦塔南。” 他们互相握过手之后,瓦塔南便扶着醉汉坐直起来。 “告诉你,坐在你面前的实在是个倒霉到了极点的家伙。” 男子将他的经历娓娓道来。他是来度假的,决定要找个宁静的角落安静钓鱼并酿制烧酒两周。于是他带着全套装备来到这处森林,并且架设了一个小型蒸馏器。但就在他最初的十公升烧酒刚酿好时,森林大火开始了,烧毁了他的小小酿酒厂。男子只得背起了十公升的酒桶,逃离火场,一路逃到此地。他的包袱以及存粮都烧毁了,他失去了一切,甚至钓鱼装备,只剩下他最初酿好的烧酒。这家伙已经连续两天在溪边喝着他自己私酿的烧酒,但还有好几公升没喝完。 “不难想见我有多倒霉吧!”那家伙忧伤地说着。 瓦塔南在溪边升起了营火,并且烤了鱼,两个人分享着烤鱼。萨罗森撒利还到溪里泡了一下水。用过餐之后,他分了点烧酒给瓦塔南。 有何不可呢!瓦塔南把酒接了过来,一口喝下。好个烧酒!整个胃都暖了起来,瓦塔南又喝了第二口。 “萨罗森撒利,你真是个叫人难以置信的酿酒人啊!” 两个人就这样喝了一整个下午的酒。断断续续地,他们又烤了几尾鱼,并且泡了好几回的水。他们越是喝酒,就越不把森林大火放在心上。 到了向晚的时候,他们都已经醉到得要花费一番工夫才能爬出水面,但他们仍然不时会钻进溪水里面让自己清凉一下。溪流的河底十分深,以致有些地方甚至能够淹过他们的颈部。 “得小心不要溺水了!”萨罗森撒利一再提醒着。 到了夜间,大火已经烧到溪边了。 景象十分虚幻:着了火的树木点亮了夜空,颤动的火焰看似开满在溪流两侧一朵朵的巨大红花。因为气温实在让人热得无法忍受,以至于在大火延烧到溪流的期间,两名男子只能躲在溪流中央,只露出头部在灼烧的熊熊火光之中。他们也将装了烧酒的大酒桶搬到溪水中,一面喝着烧酒,一面观赏着这场由大自然担纲演出的毁灭奇景。 树林不断发出爆裂声,火焰则在树枝上轰轰作响,一根根噼啪作响的细枝纷纷飞入溪水中,这两名男子的脸在水面上显露着红光。他们一面笑着,一面开怀畅饮。 “尼禄与布鲁特斯一起看着罗马大火。”萨罗森撒利大声说着。 清晨的时候,大火已经远离,两名精疲力竭的男子爬上岸,立刻倒在已是一片焦黑的河岸上睡着了。 一直要到中午时分,这两人才睡醒。在互相握手道别过后,他们便分别朝着不同方向离开了溪流。萨罗森撒利抄了往劳塔瓦拉去的捷径,而瓦塔南则朝着被作为疏散地的湖区前进。他胶鞋底部的橡胶图案因为遇热而沿路熔在路途中的灰烬上。 森林大火被阻绝在数公里之外,瓦塔南穿过了防火线,进入了翠绿森林。他很快来到聚集了当地疏散居民以及牲畜的湖区。这些人的房舍毫无疑问都已经被烧毁了。孩子们在水边嬉闹着,受了惊吓的乳牛群在草地上哞叫着。先前参与扑灭森林大火的汉子们则一个个躺在湖边,看起来活像是一根根烧黑了的柴薪。 瓦塔南将自己背包内剩下的腌鱼交给正在营火边用大锅煮汤的妇女们发落。瓦塔南正想去躺下休息,一台重型推土机轰隆隆地靠近了湖边。这台推土机是从大火区一面碾过树林来到此地,就连最高大的松树也在推土机的面前倒下,像花穗被酒醉之人踩在脚下一般。在推土机的后方挂着一台金属大拖车,上头摆放着若干大小电锯以及袋子。 推土机轰隆隆地推进至空地中央,原本在睡梦中的婴孩们一个个被吵醒并发出哭声,一头头在草地上的乳牛也都受到了惊吓,纷纷站起来此起彼落地发出哞叫声。妇女们纷纷咒骂着司机,骂他不该如此冒失打破湖边因为疲累而呈现出来的平静。 司机完全听不见妇女们对他的大声叫骂,他先将引擎熄火,然后吃惊地看着他们。在轰隆隆的引擎声之后,也许很难分辨出人的声音吧。 “该死的蠢猪,干吗像头畜生似的闯进人群里,你难道不知道这样的噪音会把孩子们吵醒,牛群也会受到惊吓?”女士们大声骂着。推土机司机用满是炭黑的手擦了擦自己的黑脸,然后从容不迫地回应:“闭嘴,你们这些三姑六婆!” “放尊重点,小子!”妇女们愤慨地吼着。 司机朝她们走去,并说:“我开着这台机器已经三天没睡觉了,请你们闭嘴吧。” 很显然,司机的神情看起来是累坏了。脸上满是汗水,冲刷着炭黑,而一道道刻画出来的线条仿佛是从复写纸转印出来的一般。他走向水边,用湖水洗净自己的黑脸,双手舀起水来,大声地漱着口,然后又将水吐回湖里。他一脸湿漉漉地走回来,并没打算用沾满了炭黑的衣袖来擦干脸。装着鱼汤的锅子正在营火上慢慢地炖煮着,司机走过去瞧了一下,接着从他的背包里拿出一个餐盘,并且自行舀了一盘汤。 妇女们同声大喊:“住手!你以为自己是谁啊!竟敢擅自喝我们的鱼汤!”司机有足够的时间舀了一勺香气四溢的热汤到盘子里,他没有多拿,反而是将鱼汤连同盘子摇摇晃晃地倒进锅子里,还溅出一堆汤汁;接着他又将汤勺用力扔进树林深处,没有人听见汤勺落下时的回声。他缓步走向推土机,慢慢地坐上驾驶座,启动巨大的机器。他用穿着厚重靴子的脚踩下油门,引擎轰隆隆地响了起来,若干火花便从排气管里窜出,钻进夜色里。整部机器震动着发出震天响的噪音,宽大的履带将湖岸的土堆都压碎了。 司机将这台重型机器直接朝着营火与挂在火堆上装着鱼汤并冒着热烟的锅子驶去。一来到营火旁边,司机便直接将推土机的铲刀深深地插入地下。转眼厚达一米的腐质土层就被挖了起来,而营火堆和锅子也被打翻了,并且被铲刀压进地底下。一阵水汽白烟就在临时露天厨房消失之前冒了出来,很快就只剩下一道朝着湖畔方向的一米深壕沟。空气中飘散着三股气味:腐质土的气味、石油燃烧过后的臭味,以及逐渐消散的鲜鱼汤香气。 那家伙在毁掉了营火堆之后,不但没有停下推土机,反而是加速行驶,在湖畔斜坡上开出了一条路,整个地面都在震动,履带发出刺耳的噪音。司机将庞大的推土机直接驶向湖边,湖边的野花野草在推土机的重压之下纷纷折倒,原本平滑如镜的湖面瞬间被打破了,一道带着白泡沫的大波浪在铲刀前方成形,逐渐远离湖边,朝湖心推进。不明就里的人恐怕会误以为是一头金属河马在水里翻滚。 湖底是平缓的斜坡:湖水先是盖过了铲刀,然后是履带;湖水溅湿了岸边一颗颗砾石,原本刺耳的沙沙声也被哗啦哗啦声给取代了。推土机持续将波浪向前推,不断朝远远的湖心推去。湖水很快就要触及正持续不断加温的引擎了,当湖水开始在引擎底部沸腾时,可以听见呼噜呼噜的声音,而一阵浓浓的水汽白烟也在空中扩散开来,仿佛推土机突然间着了火似的。 但司机仍旧将推土机开往湖心深处。湖水一直攀升到引擎部位,绞盘已然淹没在水面之下,很快地,湖面波浪便开始不时触及引擎盖。随后,推土机继续向湖底深处探,而湖水则持续上升浸没了司机的臀部。同一时间,引擎开始进水,并发出噼啪声响,进而熄火。推土机就在距离岸边百来米处停住了。 岸上的人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困在推土机上的司机,他们看着他在座位上转过身子,缓缓爬到驾驶舱顶站着,裤管还不断滴着水。静默一会儿后,他转身面对湖岸,对岸边嘶吼道: “这下你们没话说了吧!” “睡眠不足让他昏了头。”岸边的妇女们窃窃说着。 一同参与扑灭森林大火的男人们一同朝着湖水中央喊叫着:“妈的!你把鱼汤给打翻了!” 司机只是淡淡地回答:“哦,对呀!鱼汤打翻了。” “游回来吧!”他们对司机呼唤着。司机不但没有听从他们的建议,反而爬上只剩下顶部还露在水面上的推土机引擎盖。他倚着排气管,脱下靴子,将靴子里的水倒进湖里。 有人认为司机是因为不谙水性,所以无法游回岸边。 湖边没有任何船只,所以得搭造一艘木筏,才能把司机救上岸。负责锯木的男士们咒骂着,他们前一天夜里已经在森林里为了开辟防火线而累坏了,这下又得搭建一艘木筏,来援救一个此刻正困在湖中推土机引擎盖上的神经司机。 “妈的!赶快搭艘木筏,好让我离开这里。”被困在水中的司机怒喊着。 “别大声嚷嚷了,想做我们就会做了。该死的家伙,搞什么名堂!” 岸上的男人们彼此商议着,有人表示明天早上有的是时间搭木筏,而且也该教训教训这个把推土机开进湖里的司机,让他在引擎盖上过夜。 男人们决定先喝过咖啡,再开始工作。湖上的司机显得相当焦躁不安,却不见任何一个人在搭建木筏。他隔着平静的湖面不断大声咒骂着,还说等到他上了岸,一定要狠狠地揍每个人。 “他真是脑袋坏掉了!”岸上的人一致同意这个结论。 湖里那家伙简直怒不可遏,而且越来越火大,他一拳捶在推土机的钢板上,湖面上传出了一阵暗沉的低鸣声响,水鸟纷纷展开双翅,并且惊慌地朝着对岸的芦苇丛飞去。 负责锯木的男人们,尽管心里不悦,好歹还是开始搭建一艘简陋的木筏,他们用绳索将一根根圆木捆紧,削了一根撑杆,然后便退回岸边高处去睡觉了。显然没有一个人想要去搭救正在发火的推土机司机。 “第一个落入我手中的人,我一定一脚将他踹进沼泽区里。”司机站在推土机高处大喊着。 大家评估着情势。驾着一艘临时搭建起来的木筏前去救援这个身材魁梧却因为多日未曾睡觉而情绪严重失控的大汉?没有人想要跟自己过不去。于是大家决定要等到明日再去将这个被困在引擎盖上的男子接回岸上,希望他到时候情绪已经有所平复。 一整夜,司机都在湖面上大发雷霆。他不断咒骂着那些在岸边的男人们,但是大家根本懒得回应他,而他的声音也因为连续嘶吼而开始沙哑。他一脚踢断了推土机的照明灯,然后拆下了排气管扔向岸边;幸好管子还没到岸边就掉下来了。那家伙一直到凌晨才开始觉得累,于是在引擎盖上仰躺着睡了几个钟头,直到日上三竿。 湖岸一直到了传出咖啡香的时刻才开始有了生气,而困在引擎盖上的家伙也因为岸边的喧嚣声而醒来。他又开始发飙,结果在钢板上一个脚滑,整个人摔进了湖里。 岸边一下子骚动了起来,司机在推土机旁慌乱地打着水,还发出惊恐的呼救声。大家赶紧让木筏下水。瓦塔南和另外一位伐木工使劲地撑着长杆,将木筏驶到推土机旁边。司机奋力地想要爬回到推土机上,但他的双手不断从湿滑的引擎盖上滑落,一再向后掉落,沉入水面下,肺部也吃了不少水。他的挣扎没有丝毫希望,很快他就没了动静。他在水面上漂浮着,面部朝下,透过他那湿透了的衬衫,可以看见他的脊椎是露出水面的。 瓦塔南成功地将木筏撑到推土机旁,司机随后被拉上木筏。他们将司机的身体转为侧身。瓦塔南抓住司机的腰带,将他向上提,水和泥沙从司机的口中缓缓流出。同行的伐木工撑着长杆将木筏驶回岸边。瓦塔南在木筏上跪下,开始对溺水的司机进行口对口人工呼吸。他规律地按压着司机的胸膛。 大家将司机抬到岸上,让瓦塔南继续进行人工呼吸。 五分钟后,这溺水的家伙才有了生命迹象。他的身体先整个伸直,接着双手开始颤抖,最后瓦塔南听见了司机的牙齿开始打颤,咔嚓一声闭合起来,而瓦塔南的舌头差点儿被司机的牙齿给咬个正着。 司机一恢复意识便开始攻击着他的救命恩人,瓦塔南不得不跟司机扭打在一起好一阵子,直到其他人反应过来赶紧上前伸出援手。最终靠好几名大汉才压制住了司机。大家用绳索将他绑缚在岸边的树墩上,让他背靠着树墩坐在地面上。 “这家伙脾气真倔!”男人们异口同声。 “你们再不给我松绑,我就把树干连根拔起!”动弹不得的司机出言恫吓着,却没尝试着挣脱绳索,只是在口中念念有词:“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蛋,竟然见死不救,让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独自在湖里过夜,我一定去报警让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最后若干名军人前来接走这位司机,他们将司机牢牢绑在担架上,然后带进森林里面。 大家听见从森林里传出令人心惊的吵闹声,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担架已经远离到数公里之外,才逐渐平息。 [1] 此指发生于公元64年的著名历史事件“尼禄大火”。据说,这场大火是由尼禄指使,以至于罗马城连烧六日。 9 在沼泽区 又是新的一天开始,瓦塔南被汽车的引擎声给吵醒了。有三辆吉普车直接穿越树林开到湖边来了。搭乘吉普车来的人当中也包括了两位警长:汉尼凯宁和萨佛赖能。汉尼凯宁背着背包,而背包的开口处露出了野兔的鼻子。 瓦塔南迅速来到吉普车旁,他接过了汉尼凯宁的背包,松开背包的绳子,然后紧紧将野兔抱在怀里。好个快乐的重逢! 野兔兴奋地嗅着瓦塔南。瓦塔南将它放到地面上,野兔蹲坐着,看起来活像只刚出生的幼犬。 萨佛赖能接手指挥一切救灾行动,他早先即被授命监督居民以及牲畜的疏散工作。汉尼凯宁则因为好奇而跟了来——大概是同伴们都跑去救火,只留下他一人在小湖边让他觉得无聊。 “我捕到了许多白斑狗鱼,必须拿去村子里卖掉。所以顺便把野兔带来给你。”汉尼凯宁解释道。“我把那些研究搁到一边了。”他补充道。 汉尼凯宁接着将瓦塔南拉到一旁,低声对他说:“我在湖边又计算了一下。在我看来,吉科宁总统,我是说新的那位,毫无疑问到了1995年还会继续治理着芬兰。根据我的计算,这位‘新吉科宁’到时也只不过七十五岁而已,而旧的那位则应该八十岁了。我担心国际上根本不关心此事,因为他们显然不知道实际的状况。” 汉尼凯宁又说:“理论上,吉科宁非常有可能继续治理咱们国家直到2000年之后。他到那个时候也不过只有八十五岁。我也想过他应该不敢在下一个千禧年还跑出来竞选总统。” 在湖岸边,大家搭起了若干大帐篷,热起了好几个锅子,并且给大家分送毯子。大家从一辆吉普车上搬下来一个大型绞盘,架设在湖边。这个绞盘应该可以将搁浅在湖里的推土机拉上岸来。 瓦塔南跑到牧场上去帮助一名正在挤牛奶的少妇,因为他并没有被分配到工作。少妇已经挤满了三个塑料桶的牛奶,瓦塔南便帮忙将牛奶提到泉水边。不一会儿,野兔也来到牲畜旁边蹦跳着。那位名字叫作伊里亚·兰基宁的少妇立刻被征服了,她惊讶地说道: “噢!它真可爱!” “我让它晚上陪你过夜如何?” 伊里亚非常乐意。 “我让它陪你过夜,条件是我也要陪你一起过夜。可以吗?” 天一黑,他们三个便一起退到一处仓库里过夜。瓦塔南带了几条毯子过来,伊里亚则从大帐篷那边带来了浓汤。她在仓库里面铺好了床。瓦塔南关上了仓库大门,阳光便立刻消失,只听见从仓库里面传出声音: “停——它在看咱们!” 仓库大门飞快地被打开。野兔从门口飞了出来,原来是瓦塔南将它扔到外面的草地上。大门立刻又关上了。尴尬的野兔就只能在昏暗之中呆坐着。半个小时之后,瓦塔南将头探出门外,为自己先前将野兔逐出门外向它道歉。野兔迅速钻进大门,随后大门又关上了。一切都变得平静,甚至连湖上的麻鹬也都安静下来了。 早晨时,萨佛赖能询问瓦塔南能否和伊里亚一起负责将乳牛群驱赶穿过森林,到十来公里外的松卡耶尔维公路上,只要将牛群赶到公路上,就有人会用载运牲口的卡车将所有牛只载到松卡耶尔维的牛圈去。瓦塔南欣然接下了任务,他看来非常高兴能够和伊里亚一起照料牛群。他开心地向萨佛赖能以及汉尼凯宁辞行。汉尼凯宁对他说: “哪天你要是经过尼尔西艾,记得来看我,到那时我的研究应该已经完成了。” 这一整天非常顺利,他们一路上哼着歌,阳光在空中闪耀着,一切都那么悠闲。牛群可以随意停下来静静啃食着沟壑旁的嫩枝,到了中午,他们让牛群休息几个钟头以便反刍。期间,牛只会去泡水,而伊里亚则慵懒地让自己丰满的胸脯泡在森林水塘清凉的流水里面。 午后,一头大腹便便的棕色乳牛开始哞叫。这头母牛缓缓呻吟着,同时闭上了湿润的双眼,它完全无意跟着同伴们继续未完的路程。它甚至不像其他牛只一样进食,只是不时喝喝水。它远离了牛群,一面微弱地呻吟着走到两棵大树之间,它倚靠着其中一棵树,然后回过头看着伊里亚。 “这一头看来是马上要生了。”伊里亚忧心地说着。瓦塔南并不觉得这头牛的肚子比其他牛只大上许多,但是伊里亚应该比他有经验得多。“如果咱们无法立刻抵达公路,就要让它在这座树林里生产了。”伊里亚表示。 “要不要我立刻赶到松卡耶尔维去找兽医?”瓦塔南问。 “小事一桩,就让它在这里生吧!这是头健康的母牛。你也够强壮,背得动小牛。” 过了一会儿,母牛开始用脚蹄刮着地面,并且拱起背部,看得出来它十分疼痛。母牛不时哞叫着,那叫声实在让人难以想象是从母牛口中发出来的。伊里亚用令人安心的语调对母牛轻声说话,而母牛则低声哞叫回应着。最后,母牛躺了下来。 一个钟头之后,伊里亚对瓦塔南说: “它要生了,过来帮我。” 牛犊缓慢地出来了,母牛痛苦地呻吟着,得用全力将牛犊拉出来。随后牛犊落地了,母牛则在生产结束之前用前脚撑起身子。牛犊全身黏稠,而母牛也开始舔舐着牛犊,它已经完全恢复平静了。 瓦塔南在一百多米外挖了个洞,并且将胎盘埋进洞里。随后又回到伊里亚和牛犊的身边。小牛试着要站起来,却一直不断跌倒,毕竟它还太小。但是吃奶是它的本能,于是它跪在母牛的下方,贪婪地吸吮着。 一头初生的牛犊肯定是无法独立步行穿越森林到公路上的。得将它宰掉吗?想都别想。伊里亚和瓦塔南于是达成共识:伊里亚领着牛群走在前头,而瓦塔南将牛犊扛在肩上和母牛跟在后头。 瓦塔南从背包里拿出一条毯子,用绳子将各个角落绑起来,并且做成了一个可以扛在背上的包袱。他将小牛用毛毯包袱裹住;小牛害怕得哞哞地叫起来,但是别无他法,因为它无法独自步行。母牛平静地看着小牛被包覆在毛毯里面。 瓦塔南一口气将小牛扛起来,小牛的牛蹄子则随着瓦塔南的步伐不断掠过他的颈子。野兔有一点不知所措,只是紧张地蹦跳跟着,但很快它便放慢了步伐。瓦塔南走在前头,肩头上扛着小牛,一路穿越树林,母牛静静地紧跟在后,并且不时舔舐着小牛的头,而野兔则在队伍的最后方蹦跳着。 瓦塔南十分讶异,在被包裹在毛毯里随着他的步伐摇摇晃晃之后,小牛竟未晕眩拉肚子。但说起来,它好歹也在母牛的肚子里颠簸了好几个月。多令人意外的旅程!在小牛的重量之下,瓦塔南可以说汗如雨下。蚊群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停在他的鼻孔前。而他一路上完全无法驱走这些蚊子,因为他的双手紧抓着包袱的绳子以及包袱本身,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人生有时不是那么顺遂,对一个喜爱动物的人而言更是如此。”瓦塔南喃喃低语着,迎面又被一根杉木的树枝打个正着。 但是瓦塔南的苦难还没结束呢! 他正朝着一个沼泽走去,态度十分坚毅,他不打算绕路,因为那要多走上一公里。他在沼泽区里前进,表面看似能够撑住重量。母牛原本迟疑着,但是瓦塔南回头呼唤它时,它便立刻跟了上去。地面有些滑,但瓦塔南考虑到在如此干燥的夏季里,泥炭应该支撑得住一头牛的重量,再说,这些野外牧场上的牛只应该很清楚如何在沼泽里行进。 但是走到中央时,沼泽区的泥炭开始不再那么坚固。母牛跟随着瓦塔南,地面在它的脚下开始塌陷。不得已,母牛只好开始小跑步,以免陷在泥淖里面。泥坑非常难以叫人放心,往往必须沿着泥炭藓的土块周围前进。瓦塔南甚至得在最不稳固的区域快步前进,穿越了大半个沼泽之后,他的靴子几乎被黏在烂泥巴里动弹不得。瓦塔南突然将一只脚奋力从沼泽里抽出来,靴子则留在黏稠的泥堆里,而另外一只靴子也被黏住了;瓦塔南只得赤着双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成功踏上较为干燥的土地。 从他的后方却传来响彻云霄的哞叫声,心里大吃一惊的瓦塔南急忙转过身子。躯体沉重的母牛非常英勇地跟随着瓦塔南的脚步,但是它此刻已无法再向前踏出任何一步。它已经深陷在泥炭堆里动弹不得,连肚子都快被埋进去了,只能发出绝望的哞叫声。 瓦塔南将牛犊放在苔藓上,然后迅速折返回去帮助母牛。他试着拉住母牛的牛角,想将它朝着干燥的地面拉出来,但是仅凭他一己之力,根本不足以让他抓住牛角就拉出一整头牛。 瓦塔南并未浪费太多时间,马上从背包里取出斧头,然后跑到五十米之外一堆仍昂立在泥堆之中的枯木。他砍下其中几根枯木,除去枯木上头尖锐的细小树枝,然后带着枯木返回母牛旁边。母牛又陷得更深了一些。 瓦塔南将一根根细长的枯木穿过母牛的腹部下方。母牛似乎明白瓦塔南这么做是为它好,即便身体和枯木摩擦时相当不舒服,它也没做任何挣扎。母牛终于停止继续下陷,而瓦塔南继续设法要将母牛拉出来,但没有什么成效。母牛身上沾满了黑色污泥,而大为惊讶的野兔只能不断绕着圆圈蹦跳。 “你也一起想想办法嘛!”瓦塔南一面朝着野兔生气地骂着,一面使劲要拉出母牛。但是野兔根本帮不上忙,毕竟它听不懂人话,又这么瘦小。 瓦塔南停下动作,跑去安抚苔藓堆上的牛犊。他解开系在毛毯各角落的绳索,然后一段一段衔接起来,随后再将绳索的一端拿去绑在母牛的身上。因为必须将肩膀埋进泥堆里以便捆绑好绳索,瓦塔南很快就从头到脚都覆满了泥巴。 绑住母牛的绳索长度刚好够绑在一棵树桩上。瓦塔南将绳索牢牢地打了结。 “这下子,要是你继续下沉,树桩也会被你连根拔起了。”他对母牛说。 被绳子绑缚住的母牛静静听着瓦塔南说话,它不再哞叫,只是看着瓦塔南在它四周忙东忙西。 瓦塔南在绳索上做了个绞盘,他找了根木头,将表面的细枝大致清除之后,便插入绳索的小缝,并且开始转动绞盘。绳索很快就变得紧绷,母牛的腿慢慢地也能够离开沼泽,母牛尽全力配合着。瓦塔南不时转动绞盘,并且跑到母牛后方推着,并且还要当心别让它的乳房受伤。母牛缓缓地朝着树桩的方向移动着。 就这样反复试了好几次,瓦塔南借助绞盘将母牛拉向树桩,然后回头跑去帮母牛脱离泥淖,并且安抚它。 整个援救过程里,瓦塔南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此刻才惊觉夜幕已经降临。疲惫感一时完全涌现,但是他可不能就这样抛下母牛,让它在沼泽里面独自过夜。 “照顾牛群还真是不简单。” 到了午夜,瓦塔南总算成功地将母牛拉到让它可以独自摆脱泥淖的地步。只见母牛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踏出泥淖,并且在感觉到脚底下硬实的地面时,立刻瘫软在地面上。瓦塔南马上领着步履蹒跚的牛犊来到妈妈的身边,然后自己也在小丘上入睡。凌晨时分,因为感到凉意,瓦塔南蜷缩在母牛的腹部。那里温暖得就像是壁炉的角落。 到了早晨,东升的太阳照亮了一支浑身沾满了黑色污泥的队伍——一头母牛、一名男子、一头牛犊以及一只野兔,这支迷你队伍逐渐苏醒。母牛排放着牛粪,牛犊吮吸着牛乳,瓦塔南则抽着香烟。随后,瓦塔南将牛犊扛到沼泽区的另外一边。母牛再次小心翼翼地跟随着瓦塔南的脚步,并且成功踏上了对岸,它转身对着沼泽发出了愤怒的哞叫声。 在途中第一个有着清水的池塘里,瓦塔南悉心地为母牛和牛犊清洗,并且将自己的衣裤也漂洗了一下。他没了靴子,因为已经遗留在沼泽烂泥里面了。最后,他才把野兔也好好清洗了一下,而野兔却在过程中不断挣扎。 等到瓦塔南总算将牲口带到松卡耶尔维公路上时,一辆空的卡车早已恭候多时,旁边还有一群看起来神情疲惫的男子,他们一整夜都在搜寻着瓦塔南却毫无所获。其他牛只在前一天夜里已经全部被载运走,而不放心的伊里亚则陪着牛群一起离去了。瓦塔南也搭上了卡车一起来到松卡耶尔维。一会儿的工夫,他便打着赤脚,穿着一身汗水泥巴夹杂的衣服,手里抱着野兔,就这么站在大马路中央。 10 在教堂里 瓦塔南在一间民宿里过夜。他躺在舒服的床上却没睡好,想来是他已经习惯了野外生活。翌日早晨,他到一家商店里买了一双靴子、一件衬衫、几件内衣裤和一条长裤。他把肮脏的旧衣服扔进了垃圾桶。 一整天的天气都很好也很温暖,而且这是个星期六。瓦塔南漫步在村里的巷道上,一面替野兔寻找让它啃食嫩草的角落,一面来到了一处墓园。 地面上的植被看起像是能够让野兔大快朵颐的场所。覆在一座座墓碑上方的春季黑麦尤其令他看了心旷神怡。 教堂开启着,瓦塔南呼唤着野兔和他一同进入教堂。四下一片平静,多怡人的清凉感觉!瓦塔南早已弃绝宗教信仰多时,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享受着偌大厅堂里的寂静。 野兔沿着教堂的中央主通道蹦跳着,穿过一排接着一排的长木凳,并在祭坛前方遗留下若干无辜的兔子粪蛋儿,然后开始地毯式地探索起教堂来。瓦塔南坐在长木凳上,瞻仰着祭坛上的壁画以及整间教堂的建筑结构。他估计教堂里面应该有六百个座位,部分是二层建筑,中央通道的两侧是延伸出去的走道,最后和教堂两侧的栅门相会。祭坛的两侧则有木制阶梯引领着通往走道。高处狭长玻璃窗的半透光线营造出一股令人昏昏欲睡的平和气氛。 瓦塔南拾起祭坛前方一颗颗的兔子粪蛋儿,然后放进口袋里。他迅速走到最后一排长木凳靠近中央通道的位置,脱下新靴子,将背包放在教堂的长木凳上枕着头,打算午睡片刻。睡在这里比睡在民宿舒服多了,他可以让目光随意游走在高耸的教堂天花板四处,而相较于民宿房间里斑驳壁纸上油腻腻的图案,教堂里散发着神圣光彩的杉木梁柱的寂静更让人感到舒适。野兔则无声地守着圣器室的门。就让它去守着吧!瓦塔南一面想着一面入睡。 在瓦塔南熟睡的时候,一名老翁走进了教堂,是一位牧师,他正忙着处理教区的事务。他身穿着值勤时的服装:黑色制服以及大领巾。牧师踩着坚定的步伐绕过祭坛,准备进入圣器室。他全然没有注意到门旁角落里的野兔,而野兔则呆呆地跟随身披黑袍牧师的匆忙脚步走进房间。 牧师随后又走出圣器室,手里拿着一大把蜡烛和一团揉得已经皱在一起的纸球,显然是蜡烛的包装纸。牧师走上通向祭坛的台阶,将烛台上已经烧掉大半的一根根蜡烛取下,换上了新的蜡烛。他将烧剩下的蜡烛带回圣器室里面,同时也将纸团扔掉。 牧师点燃了烛台上一根根的蜡烛,然后退到走道上去欣赏自己的杰作。他轻拍着袍子底下长裤的口袋,让口袋里的金属火柴盒发出声响。牧师取出一根香烟点燃,一面抽着,一面规律地朝着祭坛的反方向吐出烟雾。等到香烟快抽完了,他才将香烟在教堂窗边的石头上压熄,把烟灰吹到了地面上,然后将烟蒂藏在火柴盒里,再将火柴盒放进裤袋。最后,他紧紧拧着袍子缝边,仿佛要洗刷他抽烟的罪恶似的。 牧师又走进圣器室,再走出来时,手上拿了几张纸,不用说应该是祝祷经文。 就在此时,他看见了刚刚跳到祭坛旁边的野兔,这小畜生又在这个神圣的场所里排泄了几颗兔子粪蛋儿,然后嗅起了采摘下来并摆放在祭坛阶梯上的鲜花。 牧师吃了一惊,纸张从他手中滑落,一张张摇晃着缓缓落到地面上。 “好家伙。” 野兔跳离祭坛,隐没在中央通道里。 瓦塔南睡醒了,他从临时卧铺爬起来,看见野兔朝着教堂的墙边逃窜,而牧师缓缓擦拭着额头上被惊吓出来的冷汗。 瓦塔南低下头伏在长木凳的椅背后面,躲在那里静观其变。老牧师很快又惊恐了起来。他就像闪电一般穿梭在中央通道里,他看见野兔就在另外一端,蹲坐在后腿上,姿态十分优雅,实在是只漂亮的小动物! “来,来,过来,小家伙!”牧师召唤着,但是野兔对他的引诱保持着戒心——这位传教士神情举止如此激荡,让小家伙感觉到了危险。 牧师疾速冲向教堂墙边,速度之快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他已经是个老人家了。他想要将野兔囚禁在他的教士袍子底下可是没有成功,因为野兔的动作比他更迅速。 “这小家伙很机灵,但我得抓住它。” 野兔从教堂的另外一侧跳回祭坛。略显气喘吁吁的牧师则沿着中央通道,也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他一接近祭坛,野兔便迅速奔向通往走道的台阶。牧师并未立刻追击野兔,他先捡拾起散落一地的纸张,按照顺序整理好并放在祭坛的栏杆上。他突然间注意到了一颗颗的兔子粪蛋儿。 气急败坏的牧师捡起祭坛上的兔子粪蛋儿,然后一颗接一颗朝主教座扔去,每一掷都正中靶心。休息片刻之后,牧师爬上了阶梯。在他迈向走道底端的每个步伐之下,地板上一根根粗大横木吱嘎吱嘎地响个不停。牧师突然踩起轻快的步伐,并且脚下随之发出更大的声响:他看见了野兔。小家伙又是拔腿就跑,牧师急得大喊: “别害怕,你真是个野家伙,兔崽子……我一定会抓到你,小家伙,过来!” 惊慌失措的野兔朝着反方向狂奔,一直蹦跳到阶梯,跳下阶梯来到祭坛后方,紧紧挨着圣器室的门。老牧师快步跟着野兔的脚步,奔跑下阶梯。上气不接下气之中,他没注意到野兔就躲在微开的圣器室门后。 牧师看了一下手表,走到门边把门锁上。他随后慢步走回教堂的中央通道,仿佛是个正在注意四周变化的猎人。就在此时,他发现了野兔。 “这下你跑不掉了,兔崽子。”牧师一面喃喃自语着,一面从瓦塔南旁边经过。他假装毫不在意地朝着祭坛的方向走去,而野兔就在离祭坛不到几米的地方,自以为没有人看见它。 已然抵达祭坛的老牧师突然朝着躲在圣器室门外的野兔跳过去,气势甚是吓人。原本展开的双臂立刻朝着被困在他下方的野兔伸去。野兔发出了有如婴孩一般的叫声,尖锐又可怜。随后,它成功地挣脱了老牧师的束缚,并且疯狂地朝着教堂大门飞奔。 “该死的家伙!” 牧师趴在圣器室的门前不动,手里还抓着一把野兔毛。 就在瓦塔南急忙躲起来的同时,牧师早已站起来跑出了教堂外;透过窗户,瓦塔南看见牧师跳上单车并且全速踩着踏板朝牧师宿舍驶去。不一会儿,牧师又急速踩着单车回到山丘上的教堂。瓦塔南才刚一躲进长凳之间,牧师就像一阵风似的进了教堂。 他快步走上中央通道,然后停下脚步,从袍子的褶皱处露出一把毛瑟枪。他先检查了一下枪膛的位置,然后抽掉了保险栓。在幽暗的教堂里面,他的眼珠露出了闪闪亮光。他四处搜寻着野兔的踪迹。 野兔正蜷缩在祭坛旁边。牧师一注意到野兔,立即举枪射击。被吓坏的野兔滚到了射程之外,中央通道里冒出了一点烟硝。牧师死死地追击着野兔,只听见中央通道上又传来两声枪响。子弹在教堂里呼啸而过。瓦塔南只能低下头躲在长凳后方,活像个西部片里的酒吧老板。 牧师继续又绕了教堂两圈,依旧快步追在野兔后方,每绕一圈便射击一次。他再次从中央通道奔向祭坛,然后停下脚步看着祭坛后方的屏风,随即露出惊慌的神情:一颗子弹射中了祭坛上的画作。画作里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耶稣,子弹射穿了耶稣的髌骨。 毛瑟枪又朝着地面击发了一次,显然是走火。牧师惨叫一声,抬起了右脚。仍冒着白烟的毛瑟枪从他手中松脱开来,牧师哭了起来。瓦塔南朝他奔跑过去,拾起落在地面上的枪。 子弹从脚背中央穿透了牧师的黑色皮面皮鞋,一摊黑血正从鞋底下渗出来。地板上刚刚牧师右脚所站的地方也破了个洞。 “我是拉马宁牧师。”牧师一面抽泣说着,一面单脚平衡着向瓦塔南伸出手来。瓦塔南小心地和他握了手,以免让牧师失去了平衡。 “我是瓦塔南。” 拉马宁用单脚一路跳到圣器室,每跳一步,血就会从他右脚的鞋子上滴落地面。瓦塔南则用他的手帕擦拭掉教堂地面上的斑斑血迹,幸好,血迹还没干,很容易擦掉。 “我一看见野兔,整个人就迷失了性子。我打从1917年就拥有这把枪,那时我还是步兵,是步兵中尉。我究竟是怎么了?竟然一枪打穿了祭坛屏风。上帝一定不会原谅我一枪打穿他独子膝盖的行为,更何况我还是在他的屋子里犯了这样的罪行。” 牧师哭着,瓦塔南心里也不好受。他提议陪牧师回宿舍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不行,不行!请好心帮帮忙,帮忙驱散教堂里面的烟硝味,我等着要替市长秘书的女儿证婚。只要帮我包扎就好了,我得先替新人证婚。要麻烦你帮我把散落在教堂里的弹壳都捡起来,特别是落在中央通道上面的,麻烦请都扫到角落里。” 瓦塔南急忙打开教堂的每一扇窗子,蓝色的烟硝便缓缓飘向山丘。他发现了几颗弹壳,捡起来放进口袋。随后,在圣器室里面,他将一条祭坛小桌巾撕成条状,并用来帮拉马宁的右脚做临时性的包扎。拉马宁的鞋子里面还有鞋垫,于是瓦塔南也顺手将鞋垫对调。他将沾染着血迹同时被子弹穿透的鞋垫放进完整无缺的左脚鞋子里,然后将原本完整的左脚鞋垫放进被子弹穿透的右脚的鞋子里;这样一来,可以说这双鞋再次不透水了。完整的那张鞋垫至少可以撑一段时间,让从绷带渗出的血水不会滴到地面上。 教堂的旁边已经传来了若干人声。新人已经和家人抵达教堂了。牧师一跛一跛地走到圣器室门口。瓦塔南打开门,搀着拉马宁走到祭坛。拉马宁以平稳的脚步走在教堂里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证婚仪式进行的同时,瓦塔南就坐在教堂最后一排的长木凳上,而野兔早已在那儿闲晃着,随后一蹦便跳上瓦塔南的大腿。 拉马宁经验老到地为新人证婚,整个仪式期间他都没有失去平衡。在给新人赐福之后,他发表了简短的演说,双眼还有些湿润。若干妇女做了错误的解读,并且开始流泪哭泣。整场婚礼的气氛是那么地令人怜悯,那么动人。而男士们则尽可能低调地用手掩着口鼻来轻咳。 “上帝亲自来见证了这场婚礼,这对新人千万要铭记在内心。因为他在宽大慈悲之中所赐予我们的一切都是神圣的,是不容被破坏的。但是有难以计数的危机随时对着婚姻虎视眈眈,这其中之一就是妒忌。妒忌就像是一头饥饿的狮子四处闲晃,并且带来不洁的思绪。你们今日表现出了对于结合与对于分享之爱的深刻体验,但也许有这么一天,有一个对你们而言更为宝贵的人会出现在你们的面前。但我想要用《圣经》里面的这一句话提醒你们:‘这有何妨呢!或是假意、或是真心,无论怎样,基督究竟被传开了。为此我就欢喜,并且还要欢喜。’这句话出自《新约·腓立比书》第一章第十八段。我送你们这段珍贵的话,在你们感到困惑的时候,想想这些话,再读一遍!那些禁忌之爱的冲动欲望就会降低,你们的心灵也就能够重新找回平静。我祝福你们二位的婚姻永远幸福美满。” 拉马宁把一本有着白色封面的《圣经》交给新婚夫妇,并且和他们一一握手。牧师一直站在原地等着所有观礼的人离开教堂。他一直等到看见教堂大门关上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抬起脚来。他所站立的教堂地板上已经留下了一摊血迹。 瓦塔南立即到牧师宿舍去招呼一辆来自库奥皮奥的出租车。在这期间,拉马宁牧师就躺在教堂里的长木凳上等着,右脚还缓缓滴着血。 “我不知道这场婚姻将来会如何,因为我在为他们福证时,身上的衣服却沾染着鲜血。” “亲爱的瓦塔南,我要你以无所不在的上帝之名向我发誓,你绝不会将今天发生在教堂里面的事情说出去。” 瓦塔南发了誓,出租车随后也到了。在上车之前,拉马宁在祭坛前跪下,紧握双手并祈祷着: “请原谅我,耶稣基督,上帝的独子,请原谅我所犯的错,但是请容我以上帝之名发誓,刚刚所发生的事完全是场意外!” 瓦塔南要出租车司机赶紧将牧师送到库奥皮奥医院去。拉马宁一跛一跛地坐上车,出租车很快地就消失在漫天烟尘的道路另一端。 瓦塔南在教堂里的长木凳上躺下,野兔也趴在地面上小憩。显然他们都累了。教堂里再次笼罩着寂静,催着这一人一兔进入梦乡。 11 祖父 到了七月底的时候,瓦塔南在库赫莫找到了一份工作,负责清除伐木道的障碍;他手持镰刀清除着沙岸山丘上长得过于茂密的矮林,并且和野兔一起栖身在一顶帐篷里,这只野兔一直是那么忠实,而且体型已经几乎是成兔了。 瓦塔南做完了工作,没太注意时间。他的体魄变得更加精壮,也逐渐忘却了以前在首都里懒洋洋的生活,和新教徒们谈论政治对他而言不再是苦差事,而苦闷的女子们也不会在男子们饥渴的目光之下投怀送抱,他或许也将不再对异性感兴趣。 谁都可以过这种生活,但首先要能够知道弃绝另外一种人生。 瓦塔南在两周之内不间断地在森林里开垦。他的工作完成了,被选中的植物也一株一株种在它们生长所需的空间里。该是时候到库贺莫市区里去领工钱了。 在伦图阿湖的岸边,有一座小村庄,瓦塔南在接近午夜时抵达那里。十公里的徒步让他感到疲惫,他希望能够找间民房歇歇脚,但是整座村庄似乎都已经沉睡,而瓦塔南也不愿意在这样的深夜里扰人清梦。 瓦塔南走进一个矗立在一大片农场庭园里没有窗户的柴房,他将背包扔到墙边,直接睡在地板上。睡在一片黑暗之中,不受蚊虫侵扰,实在是一件惬意的事,尤其对于一个生活在森林里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个享受。野兔却似乎有些不安,它在柴房里四处嗅了好几回,里头飘着一股腐败的鱼腥味。大概是有人在用木桶腌雅罗鱼的时候,盐放得不够多,瓦塔南心想。随后他便入睡,毫不在意这股淡淡异味。 六点钟的钟声传来时,瓦塔南醒了。他起身,在黑漆漆的柴房里伸展四肢,接着揉揉自己的脸,想着农场主人一家应该也快要醒了,他也许可以要到一点咖啡来喝。野兔还在背包的后方靠着墙壁睡觉。它似乎因为过于紧张,整夜都没睡。 瓦塔南走到柴房中央,却撞上一个他在夜里没注意到的障碍物。他摸索着,结果摸到一根钉在一块大木板上的木钉。是一个工作台,就摆在柴房中央。 瓦塔南在黑暗里紧靠着工作台绕圈,他感觉到手里碰到一团布。他吃了一惊,随即用手慢慢探索着桌面。 似乎有个男子躺在桌上,身上还盖着一条薄被子。他大概是睡得很熟,所以完全没听见瓦塔南在半夜里进来的声音。 “醒醒,老兄。”瓦塔南说着,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沉睡中的男子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反正,他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瓦塔南更加谨慎地戳着沉睡中的男子。躺在桌上的确实是个男人,身上还盖着一条薄被,但没有枕头。两只手臂平放在身子两侧,脚上也没有穿鞋,有着一个大鼻子。瓦塔南轻轻摇晃着沉睡之人,还将他上身扶起来呈坐姿,并对他说话。随后,瓦塔南决定打开柴房大门,让阳光来唤醒他。正准备走向大门时,瓦塔南感觉到自己的口袋被工作台上钳子的把手给钩住了,结果整张工作台被拉扯得摇晃,而睡在桌面上的男子也随之滑落到地面上。可以听见男子头颅撞在地面上的沉闷声音。瓦塔南赶紧打开了大门,在阳光中看见了一位老先生毫无意识地瘫倒在地上。 “他一定是撞到头了。”瓦塔南内心一慌。他赶回老先生的身旁,热切地寻找着脉搏心跳,但无法确定老先生是否还有心跳。总之,老先生似乎在摔落地面时陷入了昏迷。瓦塔南感到惧怕,他小心翼翼地将失去意识的老先生抱起来,并且走出柴房。他在庭院中借着日光仔细观察老先生的面部。那是一张满是皱纹且双眼紧闭的安详面孔。瓦塔南心想,这样一位老先生也有可能在从桌面摔下时死去,得赶紧设法救他。没有任何生气的老先生就像个托盘一般横在瓦塔南的胸前。瓦塔南快步来到庭园中央,想要尽快将受了伤的老先生带到农舍去求救。幸好,一个手里拿着牛奶罐的女子出现在台阶上了。瓦塔南大声喊叫着,说有意外发生,并且停在庭院中不动,手里还抱着老先生。 “我可以解释,赶快去找个会急救的人来!” 女子也吓坏了,牛奶罐从她圆滚滚的手上滑落,一路叮叮咚咚地滚到井边。女子迅速消失在屋内,而瓦塔南一直待在草地上,手里仍然抱着老先生。他以为老先生的状况一直持续恶化,一股怜悯之心袭向瓦塔南,他并不想造成这场不幸。 在农舍外的阶梯上已经出现了几位穿着单薄的人士,应该是农舍主人和女主人,刚刚那位年轻女子也在。但是他们的表情也都是非常惊讶,以至于并未立即赶到瓦塔南身旁去会合,帮助他对老先生急救。 “这里没有吊椅,不然可以用来让老先生恢复呼吸。”瓦塔南向急忙赶到屋外的人解释道,但是这些人似乎说不出话,也没有人前来帮忙。 农舍的男主人总算开口说话:“他是我们的祖父,把他带回去放好。” 瓦塔南愣住了。“把他带回去放好。”这句话在他的脑海里回响着。瓦塔南看着仍在自己怀抱里面有些僵直的“祖父”。他的一个眼皮微微开着,瓦塔南能看见他的眼睛。 此刻他才恍然大悟,他怀里抱的是个死人,已经死了好一阵子了。瓦塔南感到一阵恐惧,他松开手,祖父立刻滑到了草地上。农舍主人冲下了阶梯,背起祖父的遗体。尽管颠簸得很厉害,农舍主人依然尽力保持着平衡,将祖父背回柴房,放回工作台,盖上布,然后关上门回到庭院里。 “你冒犯了祖父,年轻人。” 瓦塔南几乎没听见,因为他正在水井后方呕吐着。 他们彼此解释着。 似乎是瓦塔南在祖父的陪伴之下过了一夜,只不过这位农舍前任主人在更早的前一天夜里就已经过世了。农舍正在守丧,祖父生前是个好人。大家化解了误会,同时因为谈论着祖父,女士们开始哭泣了起来,瓦塔南也感觉到喉头一阵紧缩。野兔躲得远远的,仿佛它也有了罪恶感。 十点钟的时候,灵车来到庭院里。瓦塔南帮农舍主人将祖父的遗体搬上灵车,祖父先前半开的那只眼睛此刻已然合上,灵车司机拿出了一份表格让农舍主人在上面签名。 瓦塔南让灵车司机顺道载他进了库赫莫市区。在车子后车厢里,覆盖了黑布的灵柩看起来没有任何异状。灵车司机一直不停谈论着野兔,他说自己在卡亚尼养了一只野生喜鹊。它似乎在众目睽睽之下偷走了警长太太的镜子,总之它后来振着翅膀把那东西衔回家来了。 “对了,顺带一提,我认识海基宁那个老家伙。他以前是个共产党员,但这对他没什么用。人只要一旦成了共产党员,就永远赚不了大钱。” 12 库尔科 七月底八月初的时候,瓦塔南来到了罗瓦涅米。一艘艘排木筏纷纷流过这座城市,甚至连游客都很少见。 在罗瓦涅米,瓦塔南结识了一位樵夫,是个可怜的酒鬼,他们是在一家叫作鲁宾马的餐厅一楼认识的。这位樵夫说自己的名字叫库尔科,在他年少时,也就是大建设时期,他在拉普兰可是出了名的“森林之王”,这也就是人家管他叫库尔科的原因。 库尔科一直抱怨着自己的命:除了砍柴,他找不到别的工作,因为他太老,也太爱喝酒了。他得要拖着一身老骨头为自己的生活奋斗,但是实在很难养活他这个孑然一身四海为家的老家伙。对于一个老樵夫而言,他算是命苦的。 瓦塔南寻思着,自己如何能够帮助这个老头。他在拉普兰省的森林水利局找到了一些零工,人家请他拆掉三艘停泊在欧纳斯河畔的木筏,就在梅尔陶斯村的上游处。 兴致勃勃的库尔科决定要陪他去上工,于是两人便出发到河边去干活了。 他们俩借助着一个绞盘,先将木筏拉上岸。他们先前已经租了一把电锯,现在开始使用电锯以及其他各式工具来拆卸这一艘艘既老旧又沉重的木筏。在秋天的气候之下,工程进行得非常顺利,两人平常就住在帐篷里,并在帐篷前方生起营火下厨。库尔科常常抱怨没酒喝,除此之外倒也乐在拆卸木筏的工作里。 村民偶尔会来工地观看,他们往往非常意外看见野兔,却都极力不露出吃惊的样子。幸好瓦塔南早已要求村民们把自家狗儿拴好,所以极少发生野兔从村子里狂奔而来,而后头尾随着一头大狗的情形。每次危险来临的时候,野兔总是直奔营地,迅速跳进瓦塔南的怀里,或是躲进帐篷底下,而失望的大狗只得折回村子里。 当他们拆完两艘木筏,并且将圆木堆好之后,瓦塔南便结算了两周的工资给库尔科。库尔科立刻就动身去了罗瓦涅米,在那儿待了三天,然后醉醺醺地回到村子里,身上一个子儿都不剩,就和他过去一样。有一晚,库尔科又喝醉了,这一次差点发生意外:库尔科想要证明自己是个浮木平衡的高手,于是跑到泊在岸边一串用绳索系住的浮木上。库尔科立刻落水,差点淹死,因为他根本不会游泳。幸亏瓦塔南将这个烂醉的老家伙从冰冷的河水里拉上岸来,扛回了帐篷里。第二天早晨,这位前一晚遭受磨难的家伙醒来时简直头痛欲裂,频冒冷汗,张开嘴来呻吟着。这会儿才发现他的假牙也掉在水里不见踪影了。还真是应验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的道理。 二十四小时之后,库尔科又恢复了充沛的精力。不过他只能吃些粥,因此一直饿得发慌。 “教我游泳。”库尔科要求瓦塔南。 当天晚上,瓦塔南便开始了游泳教学。他先要库尔科脱掉身上的衣服,等他全身赤裸之后,瓦塔南便让他在距离岸边一只手臂的距离处,在河里面朝下趴平。 如果说训练老狗装腔作势算是一件难事,那么要想教一位拉普兰老樵夫学会游泳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了。库尔科这可怜的老家伙非常努力地学习,但进步幅度实在少得可怜。夜复一夜,游泳训练持续着。瓦塔南也不得不佩服库尔科的毅力。 奇迹总算出现了。 库尔科学会了狗刨式,他再也不会沉下去了!老家伙发现自己掌握了新技能,于是欢呼声不断从河边传来。他对于游泳的高度热情,促使他在水中一直游到晚间,偶尔还会长时间潜入水里随波逐流,然后在下游十多米处飞溅出水面。他健壮的体魄抵挡得住冰冷的河水,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绽放着对于新生活模式的喜悦。 “明天是周日,我要潜下水去找回我的假牙。”库尔科决定。因为正在游泳的兴头上,他甚至连周六晚上也不去洗萨乌那了,而是继续在河边玩水。 库尔科已经可以潜入水下数分钟,次日见到他时,他已经开始在欧纳斯河里找寻他的假牙了。有一群村民聚集在岸边观看库尔科潜水,当中有些人是为了看野兔而来的。整体而言,大家觉得这两个拆木筏的家伙十分奇怪,他们会这么想也有几分道理:其中一人养了只野兔,另外一人则成天光着身子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一辆载了观光客的游览车索性停了下来,车上四十多名德国游客都看得啧啧称奇。有人甚至用家用摄影机将库尔科拍摄入镜。德籍导游则向他的同胞们解释,这是为了参加拉普兰在夏天所举行的浮木平衡大赛而进行的训练。 夜里,库尔科告诉瓦塔南,他没在河里找到假牙,但是发现了其他更加珍贵的玩意儿。 “在河道里面,大约十米深的地方,我发现至少有一百吨上一次世界大战所遗留下来的废铁。其中有二十多门加农炮以及至少一辆坦克。这可是个宝库,可以任凭咱们处置。我就是在那里潜了一整天的水。” “借我一千块,我要去把这堆废铁卖了。” 这个库尔科真是怪人有怪发现。瓦塔南穿上了衣服,划着木筏前进,然后潜到河流深处。水流非常强劲,让他很难找到正确的位置。 库尔科果真没骗人。瓦塔南的膝盖碰到了一个金属物品,他靠过去仔细端详,发现那真的是一门加农炮,侧倒在河床深处。但是在加农炮的上头却堆满了多年来因进了水,沉没在此的木筏残骸。 瓦塔南给了库尔科一千马克。库尔科一大清早便出发到罗瓦涅米去了,而瓦塔南则留下来独自一人拆卸最后一艘木筏。库尔科在城里待了两天,回来时又是一片烂醉,脸上却洋溢着欢乐。他身上甚至还剩下好几张百元大钞,以及好几瓶上好的干邑白兰地。一脸浓浓醉意的库尔科扬扬得意地说: “有效率吧,好家伙,我可是铆足了劲。明天早上,可有的忙了。” 一说完,他倒头就睡。瓦塔南完全不清楚库尔科究竟做了什么安排。 一大早,有三辆拖着金属拖板的重型卡车就带着轰隆隆的引擎声来到了拆卸营地,原来是专门运送广告牌的“特殊车队”。库尔科显然是筹备了一项大工程。 这老家伙完全不在意自己大清早嘴里的污浊秽气,马上开始工作。他指导着工程,向瓦塔南以及卡车司机下着指令,要他们在岸边两株高大松树之间架设一个大型绞盘,那是一具拥有十吨拉力的重型引擎。他们利用粗缆绳将绞盘牢牢系在粗大的树干上,然后在对岸架设另外一个较小的绞盘,随后再将缆绳拉进河里。 库尔科拉着缆绳末端迅速潜入水底,他在水底下待了好一段时间,最后总算浮出水面,并且大喊着: “好了,用力拉吧!” 缆绳迅速绷紧,松树的顶端微微摇晃着,但是绞盘依然稳稳地固定着。岸边用来灌溉的输水管埋进水里,而缆绳则开始绕着转轴缓慢转动。一分钟之后,一具沉甸甸而生了锈的榴弹炮便出了水面。炮管直径有六英寸,是德国造的。库尔科游到岸边,满脸欢欣,随即喝了一口干邑白兰地。 “这可以暖暖身子。”他说。 他们将生了锈的武器放到了卡车拖板上,并且加以固定。瓦塔南记下了重量,因为起重系统刚好也有水力磅秤。 一整天,库尔科都在从岸边到河道中央来来回回游着,他一刻不停歇地工作着。最终从河里面起出了十一门加农炮、二十多门防空炮、一台重达十五吨的坦克以及许多箱子弹。这一堆军火应该是当年大战期间,德军从拉普兰撤退时遗弃在此地的,但奇怪的是,芬兰当局居然一直未曾发现这批军火的存在。 “现在呢,请你们把卡车开到科拉里车站,我用我的名字在那儿订下了几节车厢,请你们把这些杂货卸到车厢里面。”库尔科一面说,一面递给卡车司机一叠纸张,“你们卸完了这一车的货之后,就算已经天黑,还是要再回来载运剩下的。费用会在下周付清。我先签字。” 库尔科签过文件之后,重型卡车便一辆辆轰隆隆地朝着北方驶离。瓦塔南吃惊地看着整个浩大工程的经过,而他还不是唯一对库尔科感到惊讶的人:梅尔陶斯的居民们也都听说了库尔科的新工程。 次日,他们从河里头起出了剩下的废弃军火,而最后一趟的卡车也在下午驶离梅尔陶斯,前往科拉里。库尔科说,他将这所有废铁直接卖给了科维哈里的一家金属冶炼厂,现在就等周五,罗瓦涅米银行收到从欧瓦克电汇的款项,一切就大功告成了。库尔科表示,在这堆废铁进入冶炼厂之前,他们什么钱都不必付。 一名拉普兰人报的记者循线找到河岸来,但是已经太晚了。这名记者耍了些小手段,想要从库尔科以及瓦塔南的口中套出一些信息,但是结果并不理想。库尔科当时和瓦塔南正在拆卸最后一艘木筏,而且大型绞盘早已经运走了。于是,当记者询问是否曾在河里找到百来门加农炮时,库尔科立刻哈哈大笑,并表示: “一百门加农炮!您真是开玩笑呢!这里是个拆废弃木筏的场所,可不是个拆大炮的地方啊!” 周五,所有的拆卸工程告一段落,瓦塔南和库尔科来到罗瓦涅米。瓦塔南领到了森林水利局付给他的工资,同一时间,库尔科则在拉宾马楼下焦急地等着。他已经算出自己能够从这次交易中获得多少好处了。 “我有6200马克要付,其中包括欠你的一千马克。欧瓦克每一公斤要付十七便士给工厂,而那堆废铁一共有96000公斤,也就是将近一百吨。你自己算算,总共应该是16720马克。扣除欠款,还剩下10520马克。是笔大数目!” 下午,他们就收到了支票。 库尔科开心到直接在银行里流下眼泪。 “自从1964年,我在凯利约齐连续三个月不间断砍树之后,就再也没有拿过这么多钱了。这下子可好,小伙子,我说不定可以一直晃到……奥卢去啰!” 库尔科离开了。 瓦塔南也决定离开这座城市,因为拉普兰人报上刊登出了一篇报道,报道指出,德军所遗留下来的军火归同盟国所有。一名军官在读报之后很惊讶,竟然有人私自将这些在梅尔陶斯附近所发现、属于拉普兰战役时期的报废军火据为己有,并且私下贩卖。 瓦塔南折起报纸,他心想,库尔科现在有可能会到哪儿去。搞不好他正在给自己买一副新的假牙。 “咱们也动身离开,怎么样?”瓦塔南对着坐在自己脚边的野兔说。 于是他们离开了罗瓦涅米。这时八月早已过了大半,早晨开始会下雪,但马上就融化了。 [1] 库尔科(Kurko),在芬兰语中有“王者”之意。 [2] 拉普兰(Lapland),位于斯堪的纳维亚高原的北边,圣诞老人的家乡。1809年从瑞典属地划归俄国,约一百年后才又属于芬兰。 13 乌鸦 雪季开始之前,瓦塔南搭上了长途汽车,前往位于拉普兰南部的波西奥。 他在那儿找到了一个开垦的工作,距离穿越广大且人烟稀少的锡莫耶尔维森林的公路有八公里之遥。那是个水流分道的区域,非常荒凉,但是工钱相当不错,而且说到底人口稠密的地方终究不适合野兔生存。 瓦塔南在广大的沼泽地边缘找了个栖身之所,是一处长满松树的小岛。他每周会去锡莫耶尔维两次,采买食物和烟草,并从公共图书馆里借几本书。瓦塔南就这样在波西奥沼泽待了几周,期间他读了很多好书。 他的生活条件非常原始。 工作内容十分吃力,但是瓦塔南却甘之如饴:他觉得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大,而且认为就算自己以后要以这种工作终老,也不以为苦。 偶尔,当天空降下的雪花迅速消融,瓦塔南在夜幕降临感到十分疲倦时,他就会想起自己的这一生:他的人生从春季以来,实在转变太大了! 一切都变了,彻彻底底地改变了! 瓦塔南对着野兔滔滔不绝地说着,野兔什么也不明白,却仍然专心听着。瓦塔南在简陋的棚子前面拨弄着营火,感受着冬季的气息,然后带着警戒心入睡,就像生活在树林里的野兽一样忐忑不安。 从第一天起,瓦塔南就已经在融着雪的无人沼泽里遭遇到一个问题。 当瓦塔南在沼泽区小岛上的干枯松木林间搭起简陋营地时,那里原本已经被森林里最凶恶的一只飞禽占据了,那是一只乌鸦。 它飞在冰冷的雨丝里,瘦瘦的,双翼都湿润着;它在小岛上空盘旋多次,随后,因为不见有人驱赶它,便在靠近瓦塔南身旁的一根枝干上停歇,像只患了风湿的老狗一样抖落背上半融的雪。这景象实在令人气馁。 瓦塔南看着乌鸦,心里对这只飞禽感到十分同情。一切的迹象都显示,这只乌鸦最近一段时期过得并不顺利。它看起来真的很狼狈。 次日晚间,当瓦塔南拖着一身疲惫从森林里回到小岛上,并且开始准备晚餐时,他吓了一大跳。他的背包原本打开放置在棚子里面的树枝堆上,此刻已经一片狼藉。一大堆食物消失无踪了:四分之一块的牛油、一罐才刚刚打开的肉品罐头以及好几块面包。显然这个杀戮战场的罪魁祸首就是那只该死的飞鸟,那只乌鸦利用了他的怜悯心。它用那微弯的喙撕开了食物的包装,并将食物撒得满地都是,最后显然将大部分的食物都带到只有它自己才知道的藏匿处。 乌鸦就栖息在棚子旁边一株高大松树的顶端,它所栖息的那一侧树干上有好几道黝黑发亮的痕迹。原来是乌鸦从栖息的树枝直接排泄落下的粪便。 野兔十分不安——显然是乌鸦趁着瓦塔南外出工作时,追赶过野兔。 瓦塔南朝着乌鸦扔了一颗石头,但没有打中。乌鸦只是微微闪避,甚至连双翼都没有展开。直到瓦塔南拿着斧头来到树干底部准备砍伐,它才飞到了别棵树上。 看来得用枪才能解决这麻烦,但是不巧,他正好没有这玩意儿。 瓦塔南开启了一罐新的肉罐头,将肉倒进锅子里面加热,然后在没有牛油的状况下,配着剩下的干面包当作晚餐。瓦塔南一面吃着突然变得寒酸的晚餐,一面注视着栖息在树枝上的乌鸦,他甚至觉得听见了乌鸦在打嗝。 瓦塔南的心里默默袭上了一股不饱足的愤怒,于是在睡觉之前,他将背包枕在头下。野兔双腿一蹬,跳到瓦塔南后方,躲在棚子潮湿的防水布阴影下蜷缩着。 一大早,瓦塔南细心地将背包藏匿在棚子里树枝堆的下方,并且在背包被完全遮盖住之后,才感到安心。 晚间,当他返回营地时,发现厄运再次光临了。乌鸦已经翻开了树枝堆,将背包拖到营火灰烬堆的中央,并且翻找着背包的一个口袋。它吃掉了收藏在口袋里面一块已然软化的奶酪,接着弄断了背包的绳索,还吃光了瓦塔南前一夜剩下的肉罐头。原本剩下的一些硬面包也不翼而飞了。背包内只剩下一包茶叶、盐、糖以及两罐尚未开启的肉罐头。 这天晚上,晚餐又比前一天夜里更加寒酸了。 乌鸦的劫掠行为持续了好几天,它总能成功地偷走背包里的食物,哪怕是瓦塔南在外出开垦前细心用粗大的柴薪将储粮掩藏起来也无济于事。乌鸦总能钻进缝隙里,成功地碰触到背包。看来,只有将背包藏在混凝土掩体里面,才能够躲过这只坏透了的飞贼的打劫。 乌鸦变得越来越胆大妄为。它似乎明白,住在棚子里的人类拿它没辙。瓦塔南尝试过各种方法要将乌鸦赶出小岛,包括发出凶狠的喊叫声,朝它扔出有如拳头般大小的石头。但是乌鸦一点也不为所动——仿佛它正在慢慢戏弄着瓦塔南毫无影响的愤怒。 乌鸦的体态很快变得丰腴许多,并且不再离开所栖息的树枝,即便是在大白天里也一样。它那难以见底的食欲,迫使瓦塔南每周到西摩加维的杂货卡车采买食物的次数由两次增加为三次,瓦塔南估计这只乌鸦每周要吃掉他价值六十马克的食物。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周。 乌鸦胖得非常厉害,慵懒而漫不经心地栖息在距离瓦塔南只有几米的高处枝桠上,壮硕肥大的体型看起来就像头被喂养得很好的绵羊;它那一身原本灰黑色的羽毛也变得更加乌黑,焕发出漂亮的光泽。 再这样下去,瓦塔南开垦的工作进度也会大受影响。他思考良久,想找出摆脱这只乌鸦的方法,终于在这只乌鸦连续窃取食物两周之后,他想到了扭转这一状况的一劳永逸的方法。 要迫使乌鸦放弃其小人行为的方式出乎意料地有效。 也十分残忍。 瓦塔南再度返回西摩加维采购存粮。杂货卡车的老板娘疑惑地看着这名顾客——他不仅每周带着野兔来购物三次,而且每次的采购量都会增加。大家都知道,男人一般只会根据自己的需求量采购。 “在森林里面,有个可疑的大胃王。”村子里开始传出谣言,“他每周会来采买三次满满一大袋的食物,但每次看起来都似乎更加消瘦。” 在想到法子的第二天,瓦塔南在开启一公斤装的肉罐头时,采用了不同以往的开罐方式:以往他总是沿着罐子边缘将罐头上盖整个开启切断,他这次将罐头上盖以十字形切开,让罐头上盖以四片三角形的尖锐铁片形式留在罐头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四片上盖朝内弯折,让肉罐头看起来就像是一朵有着四片铁花瓣且含苞待放的花朵。瓦塔南就用刀尖从这个金属花冠的中央,取出肉块来加热并大快朵颐。乌鸦冷漠地窥视着瓦塔南的一举一动,它显然认为罐头里面剩下来的肉一定一如以往成了它的囊中物了。 在骗过这只已经对一切见怪不怪的该死乌鸦之后,瓦塔南开始一如往常般将背包藏匿在柴薪底下。在此之前,他将肉罐头的尖锐铁片又朝内部弯折了一些,让罐头开口看起来呈现漏斗状,就像捕鱼篓那样。 瓦塔南刚一离开小岛走到森林边缘,乌鸦就降落在已经没有人迹的棚子旁边,直接朝藏匿着背包的柴薪堆走去。这只恶鸟探下头来察看了一会儿,然后立刻勤快地干起活来:它试着钻进柴堆里,拉扯背包的皮带,接着咕哝一下子便推开柴薪,并很快成功地获得了它的战利品。它不时抬起它那颗黑色脑袋,察看瓦塔南是否在附近。 在顺利取得背包后,乌鸦将背包拖到稍远一块平地上,过去两周它就是在同一块平地上重复它的罪行。在那里,它熟练地打开背包,并直接对里面的东西下手。 瓦塔南躲在森林阴暗处,目睹着整个盗窃过程。 乌鸦从背包里拉出一大袋面包,咬了几口,然后用喙叼起其中一块面包。随后,它便叼着面包开始跑步,同时振着双翅,看起来就像一架货机,满载着重物,从一个极短的跑道起飞,到另外一个定点去执行任务。等到双翅聚拢足够的气流,乌鸦便起飞了;瓦塔南的野兔则害怕地躲在棚子的一角,目送强盗乌鸦离去。 嘴里衔着面包的乌鸦,在瓦塔南的头顶上有如风筝一般盘旋着,因为大沼泽区早上的风对那一大块面包产生了阻力,迫使胖乌鸦必须使出全力振翅才能在森林里保持方向,飞向它藏匿食物的地方。 乌鸦很快又回来了,原本趁隙到沼泽啃食嫩草的野兔急忙躲回棚子里。瓦塔南继续全神贯注地监视着。 乌鸦从背包里乒乓地拉出肉罐头。在探查罐头内部之前,乌鸦站直了身子,并且环顾四周以确认能够安心地完成它的行动。随后,它将自己大大的头伸进了肉罐头的深处。 这蠢鸟贪婪地吃了几口罐头底部多汁的肉块,然后决定要抽出头来透透气。 但是它却无法从罐头里抽出来,它的头被卡住了。 这蠢鸟十分惊慌,它跳离背包,尝试着要将自己的头抽离罐头,但是这个铁皮陷阱已经牢牢地钳住它了。乌鸦激烈地用爪子抓在罐头滑溜的罐身外头,却一点也起不了作用,铁皮尖锐的边缘割伤了它肥大的颈部。 瓦塔南见状急忙赶回棚子,却无法靠近这个窃贼。这只黑色大鸟在一阵吓人的碰撞声之中,用力振翅飞升,尽管它什么也看不见,依旧成功地飞得老高,让瓦塔南无法第一时间在原地给予乌鸦致命的一击。 乌鸦在罐头里发出苦恼的鸣叫,沼泽区里回响着乌鸦掺杂着金属声的聒聒叫声,沉闷却带着凄苦的声调。 乌鸦越飞越高,直接朝着天空飞去,就像一只多讷拉的不祥天鹅;罐头不断发出铿啷铿啷的声响,同时还夹杂着乌鸦愤怒的叫声。 由于失去了所有的方向感,乌鸦只能在空中乱窜,无法保持稳定的航线;它很快便失去了原本的飞行高度,并且在森林边缘撞上了最高耸的几棵树的顶端。仍套在鸟头上的罐头在每一棵树干上撞出了响亮的声音,而乌鸦也坠落到地上,然后血淋淋地再次冲向高空。瓦塔南看见乌鸦消失在森林的边缘,只剩下凄厉的叫声仍传递到沼泽区小岛上,诉说着这只窃贼的最后旅程。 天空下起了毛毛雨,而所有的噪音也都消散了。 瓦塔南捡起了被扯破的背包,收进棚子里面,然后将野兔抱在怀里,眺望着远方,眺望着森林开始的地方。他知道在罐头里面,乌鸦所流出来的血比原本剩下的肉还多,而且觉得,此刻为自己的可怕行为放声大笑,显然是十分残酷。 但野兔看起来似乎也是满脸笑容。 [1] 多讷拉(Tuonela),阴间。在芬兰民族史诗《卡勒瓦拉》中,青年战士勒明盖宁被指派去射击多讷拉河上的天鹅。 14 祭司 在乌鸦死后的一周,瓦塔南离开了波西奥的沼泽区,前往索丹屈莱,并且在那里的旅馆投宿了几天,以便好好休息。他遇见了森比欧地区的麋鹿养殖合作社的负责人,这位负责人请他帮忙修缮位于森比欧森林里喘气谷上的小木屋。真是个好差事。 瓦塔南买了附有望远镜的长枪、雪橇、木工的工具以及足够数周生活的存粮。他搭上出租车,驱车从坦胡阿公路前往森林。在前往瓦利欧的岔路上,他遇见了一群养殖麋鹿的人,他们围坐在路边的一个火堆四周。 “我真不明白,”其中一个人说,“这个地区的野兔,几周前毛色都已经变白了,这只怎么还保持着夏天的毛色!” “这也许是只棕色品种的野兔。” “不对,棕色野兔体形比较大。” “这是只南方的野兔。”瓦塔南解释着。 他一面说,一面让司机帮他把行李卸下来,放在路边。天空下着小雪,但还不到能够滑雪的程度。 养殖麋鹿的这群人递了一杯咖啡给瓦塔南。野兔则好奇地嗅着这群在森林里讨生活的人的气味,一点也不害怕。 “要是卡尔蒂宁见着了,一定会抓它去祭神。”其中一位养鹿人对瓦塔南说。 “他以前是个老师,还在南方当过牧师。他经常用动物来祭神。” 卡尔蒂宁显然还是个年轻人,在武奥措教滑雪。他总是习惯在冬季一开始,还没进入隆冬的时候,到树林里面滑雪,并且到蠢人溪的木屋居住,就在喘气谷附近。 这群养鹿人就继续围坐在火堆四周,看着瓦塔南将沉重的行李扛上肩、察看地图,然后消失在树林里。野兔轻快地在后头蹦蹦跳跳跟着。 峡谷在大约三十公里的路程之外。瓦塔南将雪橇扛在肩上,走在微微积雪的树林里。雪橇总是不时钩住树枝,拖慢了瓦塔南的行进速度。 夜色降得很快,看来得在树林里过夜。瓦塔南砍下一棵松树,然后撑起帐篷的防水布,接着点燃过夜用的篝火,随后切下几块鹿肉并放进锅子里油煎。野兔很快在棚子里安顿好自己并入睡,瓦塔南随即也倒头大睡。一片片大大的雪花飘进火里,瞬间便消融在火焰里,发出嘶嘶的声响。 次日,瓦塔南又走了一整天,才终于抵达目的地。他大声呼喊: “这就是喘气谷木屋!” 他把雪橇靠在木屋的外墙上,然后疲累地走进屋内。屋内就是典型麋鹿养殖人的木屋,过去是盖来作为集中鹿群的中继据点。 去年冬季,已经有人用机动雪车运送来大量木板、铁钉、一卷卷油毡及一袋水泥。木屋里面隔成两间,其中一间几乎已经塌陷。即便是状况还不错的另外一个房间,地板也已经严重损坏,必须更换。 “一直到圣诞节之前,我有的是时间。”瓦塔南大声对自己说。他接着又对野兔说:“你也得换上冬天的皮毛了,这里已经不是黑诺拉了。你一身的棕色皮毛,可能会变成老鹰的目标。” 瓦塔南抱起野兔,仔细观察它的皮毛。轻轻拉扯之下,兔毛很容易就脱落了,底部已经显现了冬天的毛色。瓦塔南心里想着:很好。然后放下他这毛茸茸的小朋友。 瓦塔南并不急着开工。他先在木屋四周流连数日,观赏美景,顺便捡拾生火用的柴薪。晚间,他就利用油灯光线,开始擘画整修木屋的蓝图。 在邻近的一个沙丘上,瓦塔南挖开雪,用细沙制作了数个沙包备用。他打算用木板制作一个水泥搅拌槽,并且开始利用冰晶来搅拌水泥。他得先整修表面水泥已经完全脱落的壁炉,因为他得先让木屋暖和起来。烟囱的状况也很糟糕,必须重新涂上水泥。但是要整修烟囱比较困难,因为在零度以下,水泥会直接结冰而不是凝固变干。 因为还要在森林里待上好一段时间,瓦塔南决定要好好利用这段整修木屋的时间。他在木屋顶上,围着烟囱口的四周,用防水布制造了一个小帐篷。随后,他拆开了天花板以及烟囱排烟管区域的屋顶,让屋内的热气能够升到屋顶的小帐篷里。通过屋外的木梯,他将温热的水泥运上屋顶,并且开始修复烟囱。 就在此时,两名养鹿人滑着雪橇来到木屋,积雪已经够多,因此滑雪比徒步更加容易行动。两名来者惊讶地看着木屋顶上奇怪的玩意儿,都猜不透为何要在屋顶上搭造这奇怪的帐篷。如果说这个从缝隙里不断冒出蒸汽的奇怪玩意儿引起了两名养鹿人的好奇心,那么更让他们吃惊的是,竟看见一名陌生男子打开木屋大门,手上还提着一个冒着烟的沉重桶子。瓦塔南因为专心在工作上,所以没注意到木屋前方两位拄着滑雪杖的养鹿人。他将桶子提到梯子旁边,然后继续艰苦地将桶子提到木屋的屋顶上。每爬两格阶梯,瓦塔南就必须停下来喘气。到了屋顶上,瓦塔南立刻隐没在帐篷内,并且在里面待上近二十分钟。末了,他从帐篷内出来,将桶子靠在屋顶边缘敲打,以便清空桶内剩余的水泥,随后便下来到地面上。两名养鹿人异口同声地问候: “日安。” 他们脱下了雪橇,进入屋内。在屋子中央,有瓦塔南搭建起来的水泥搅拌槽,还有木板和其他工具。两名养鹿人看过之后立刻明白这是在修复烟囱,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壁炉里的火轰轰响着,丝毫不干扰修复工程进行,在热气之下,水泥干固的状况还算不错。养鹿人利用炉火煮了咖啡。他们说是来集中鹿群以便送去筛选,其中有几群分散在各个山丘上。自从洛卡人工湖建造完成以来,麋鹿的牧场面积便减少了许多。原本建立起来的机制变得松散,而集合鹿群的工作也变得困难许多。 这两名养鹿人是从蠢人溪木屋那边过来的,还说卡尔蒂宁在这一带非常有名。 两名养鹿人在木屋里过夜。他们离开后,瓦塔南继续又在屋顶上工作了两天,将烟囱恢复了原状,让它继续堪用至少十多年。等到水泥都变干了之后,他便拆掉了小帐篷。随后,他清掉屋顶上的积雪,并且钉上新的油毡,直接盖掉旧的,因为旧的油毡早已破旧不堪。在冰冷的天气里,油毡变得非常硬,一不小心就会破裂。瓦塔南只得将一桶桶滚烫的热水提上屋顶,并从屋脊处直接浇在油毡上。热水会让油毡解冻,随后只要手脚快一点,就可以将油毡摊平,并且用钉子牢牢钉在屋顶上。 这工作场面非常壮观:滚烫的热水在冰冷的空气中不停地冒着热气,四周都浸在一股直冲云霄的蒸汽之中。远远看,工程现场好似一个温泉地,又像是一部吃水后喷出蒸汽的老式火车头。 在屋顶上的瓦塔南看起来就像个机师,在寒冷的天气里设法发动他庞大的机器,一下下的榔头敲击声听起来像是发动机阵阵的发动声。然而木屋并非机器,而且也不会移动。有一次,在伸直腰杆等着屋顶上的蒸汽散去时,瓦塔南让自己的目光投向喘气谷的对岸。在浓密灌木丛的岩壁边缘有许多脚印,显然有活物在那儿出没。 瓦塔南爬下屋顶,从木屋里取出附有望远镜的长枪,然后再次爬上屋顶。蒸汽此时早已消散,透过凸透镜片可以将远方看得非常清楚。瓦塔南把枪托靠在脸颊上,透过望远镜观察峡谷对岸良久,不时眨着眼皮。最后,当他双眼开始因疲累而分泌泪液时,他才放下了武器。 “该不会是熊吧!” 瓦塔南爬下屋顶,进入木屋,把野兔也叫进屋内,开始准备餐点。他心想:我这下有个熊邻居了。 野兔在木屋里无声地绕着圈圈,每一次看见它的主人认真在思考时,它就会有这样的举动。 次日一大早,瓦塔南便踩上了雪橇,到峡谷另一端去察看足迹。野兔嗅了嗅足迹,然后因为害怕而发起抖来。毫无疑问,有一头熊来过这里,而且是头大熊。瓦塔南在裸露的岩壁上循着足迹前进,足迹一直延伸到一座长满了树木的小岛。瓦塔南在树林外绕了一大圈,没有看到其他的足迹。看来熊就在树林里面,被树林重重包围住了。显然,它在树丛里搭建了兽穴,准备在此冬眠。 脚上还套着雪橇的瓦塔南走进了树林。野兔却不敢跟进,任凭瓦塔南费心低声唤着它,仍然无法说服它。野兔只是在原地逗留,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熊在灌木丛里漫步,显然是要找寻一个合适的隐居处。很难说它会在哪儿安顿下来。瓦塔南更加深入丛林里,随后他便看见一根倒下的树干,下方就是熊的藏身之处。熊穴上方还没有很多积雪,依然可以看见微微的热气丛树干下方阵阵飘出。熊就是在此地休憩。 瓦塔南悄悄地将雪橇转向,滑过树林,来到没有树木的岩壁斜坡上,野兔雀跃地迎接他平安归来。 回到木屋时,瓦塔南看见有访客前来,因为木屋外墙靠着一双工厂生产的高级越野雪橇。一名看起来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一身滑雪装扮,正坐在木屋里面。他伸出手来向瓦塔南打招呼,这种问候方式在拉普兰十分突兀。来者正是卡尔蒂宁,瓦塔南早已久仰大名了。 卡尔蒂宁对于野兔非常着迷,他一定要抚摸逗弄野兔,瓦塔南不得不要求他放野兔一马,因为野兔显然对于客人的逗弄毫不领情。野兔几乎是从卡尔蒂宁手中逃离,而平常有瓦塔南在场时,它通常不会害怕访客。 卡尔蒂宁表示自己是滑了十公里的训练滑道,从蠢人溪木屋来到喘气谷这里。他从滑雪服胸部的口袋里掏出两卷塑料带,一卷红的,一卷黄的。他打算用来作为规范观光客的滑道路标。卡尔蒂宁说,在圣诞节前夕会有一群官方访客受邀前来这座森林,似乎是外交部的宾客。届时会有十多位重要的外宾以及媒体记者。 卡尔蒂宁向瓦塔南提出想买下他的野兔,并且出价五十马克,随后加价到一百马克,最后又提高到二百马克。瓦塔南当然拒绝了,而且几乎为了这位滑雪教练的提议而发火。 卡尔蒂宁留在木屋过夜。瓦塔南满脑子想的都是熊,因此好一阵子无法入睡;等到瞌睡虫终于来报到时,他立刻掉入了最深沉的梦乡。 一大早,瓦塔南醒来时,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在木屋里,野兔和卡尔蒂宁都不知去向,卡尔蒂宁放在屋外的雪橇也早已失去了踪影。屋外也没有任何野兔的踪迹。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为什么?瓦塔南愤怒地套上雪橇,迅速沿着卡尔蒂宁离去的踪迹前进,但马上又折返回来。他取下挂在木屋墙上的长枪,然后再次出发。其他养鹿人先前关于祭神的话语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了。瓦塔南滑着雪橇,全速朝蠢人溪木屋前进。 全身冒着热气的瓦塔南抵达了蠢人溪木屋,他呼吸急促,滚烫的汗水刺激着他的双眼,一股黑暗怒火吞噬着他的身躯。就在蠢人溪畔,矗立着一栋华丽的林间木屋,是一栋用圆木盖成的可以容纳百人的建筑。 瓦塔南一脚踢掉雪橇,猛力推开木屋大门。卡尔蒂宁正坐在窗前桌边,啜饮着咖啡。 “野兔在哪儿?” 卡尔蒂宁退到墙边,惊恐地看着手里拿着长枪的瓦塔南,用惊魂未定的声音含混地发誓说不知道野兔的下落。 他说自己只是今天一大早就离开了木屋,而且自己不愿意惊醒睡得正熟的主人。 “你说谎!马上交出野兔来!” 卡尔蒂宁躲到角落里。 “我抓野兔做啥!”他辩驳着。 “交出野兔来!”瓦塔南大喊。由于卡尔蒂宁什么也不愿意承认,瓦塔南丧失了他最后的一点冷静。他将长枪丢在桌上,只跨一大步就来到卡尔蒂宁面前,他抓住卡尔蒂宁的衣领,将他拉起来架在墙上。 “你尽管杀了我,我不会把野兔还给你的。”卡尔蒂宁愤愤地撂下这句话。瓦塔南气炸了,他将卡尔蒂宁从墙边放开,将他摔到屋子中央,然后狠狠地朝他的下巴揍了一拳,可怜的滑雪教练就这样倒在木屋的地板上不省人事。屋内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瓦塔南吁吁的喘息声充斥在室内。 此外,还可以听见另外一道声响:从厨房的通风口传来了一阵阵像是小爪子抓出来的细微声响。瓦塔南迅速跑出屋外,来到厨房。他一把打开一个橱柜的门。里头有一只野兔在地上挣扎着,四只脚都被绑住了。是瓦塔南的野兔! 瓦塔南用刀子割断绳索,抱着野兔回到屋内,同时卡尔蒂宁也刚好苏醒。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审问着卡尔蒂宁。 卡尔蒂宁的说辞又臭又长,而且不合常理。 他说自己在一个信仰虔诚的环境里长大,他那笃信宗教的双亲更决定独生子要成为牧师。这名独子通过高中会考之后,就被送到赫尔辛基大学的神学院去就读了。但学校里的课业满足不了这位年轻人敏感的内心,他应该要相信路德教派的教诲,但是他却没有。疑惑让他感到痛苦,他自觉在宗教的教育中像个陌生人。他害怕有一天必须在信徒们的面前布道,而心中却充满了怀疑。于是,尽管父母对他充满了宗教期待,他依然中断了神学院的学业,转学到凯米的师范学院就读。他在那儿仍旧得接触路德教派的思想,但是耶稣基督的影响毕竟不像在赫尔辛基大学那般大。于是卡尔蒂宁成了教员。 在师范学院的时候,这个年轻人的内心对于世界已经浮现了奇异的观点,他开始在文学世界里追寻深层的自我。他醉心于托尔斯泰的思想,当托尔斯泰对他的吸引力随着时间逐渐减退之后,他便一头栽入亚洲宗教研究中去了,其中佛教最令他感兴趣。他甚至规划了一趟亚洲之旅,要去佛教的各个圣地,但由于他的父母不认同印度教的若干观点,于是不同意赞助他这趟旅行的旅费。卡尔蒂宁在这方面的宗教观便被种种外在因素给驱散了。 在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教职生涯里,卡尔蒂宁对于无政府思想特别感到兴趣。他为利明卡的学校图书馆订购了若干法文版探讨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图书,并且借助字典仔细研究这些书籍。他甚至把这些无政府主义思想带到教学中,以至于校评会不得不在春季时将他解聘。在夏季时,这位前教员不得不放弃了无政府主义思想,因为该思想显然行不通,于是他开始热衷探寻起芬兰文化的根源。他翻阅了十多本著作,而这些作品的作者都曾经受到赞颂芬兰民族精神之意图的刺激。整个夏季就在阅读中结束,秋季时他又对芬兰史前人类的分析产生兴趣。卡尔蒂宁越是深入钻研自己先祖的心灵世界,就越是相信自己终于找到了多年来汲汲找寻的东西:他找到了先祖的信仰,一个属于真正芬兰人的宗教。 卡尔蒂宁满腔热血地向瓦塔南展示多年来他所奉行的信仰。他如痴如醉地谈论着森林里的每一个神灵、风暴之神、地精、圣石、先祖时代森林里的巫师、咒语、祭祀。他为瓦塔南说明许多古老宗教信仰与仪式,并且承认自己也亲身奉行老祖宗们的祭神仪式。以滑雪教练身份定居在北部的卡尔蒂宁为芬兰人的宗教思想加入了许多拉普兰色彩,当他一个人独自住在森林里时就会力行这所有的仪式规章。卡尔蒂宁也表示,在城市里是不可能奉行这些仪式的。 卡尔蒂宁还说自己用电锯在蠢人溪源头的一处小池塘边,刻了一尊他自己的鱼神,是一尊他在观光淡季时会前来膜拜的偶像。在他的神圣圆圈中央,他设置了一张石桌,并在上头用活生生的动物进行祭典,像是用网子网住的大乌鸦,或是用陷阱捕捉到的雷鸟,有时甚至是用钱从伊瓦洛买来的狗崽。他现在想要用一只真正自由的森林野生动物来祭神,那就是瓦塔南的野兔。当瓦塔南拒绝出售野兔时,卡尔蒂宁只剩下一个方式来平息他的诸神的怒火:他得将野兔从主人的身边偷走。卡尔蒂宁再三强调自己此刻过着极其平衡的生活。他感觉到这些上古的神灵们对他感到非常满意,而且感觉世界上根本没有其他神灵。卡尔蒂宁希望瓦塔南也能领略这样美妙的平静,他甚至建议瓦塔南能够同意两人一起宰杀野兔来祭神。 在听完长篇宗教信仰史之后,瓦塔南表示自己可以忘了整件事,但同时也要卡尔蒂宁发誓,自此以后,特别是在找寻祭神目标时,离他的野兔远一点。 当晚,瓦塔南带着野兔缓缓从蠢人溪滑雪返回喘气谷时,早已将卡尔蒂宁的奇异世界抛诸脑后。一轮新月弯弯地挂在空中,其他星星也在冰冷的夜空中微微闪烁着。他在这儿有了自己的天地,他能够在此平静过活。野兔安静地在滑道上蹦跳着,活像个向导似的领着滑雪之人。瓦塔南则为它哼着歌儿。 15 熊 瓦塔南砍下了木屋附近一隅几棵高大健壮的松树,一段一段锯好,再加工成圆木墩,接着借助长杠杆抬起木屋的地基,将腐朽的木段换成新的圆木墩。墙壁的状况绝佳,不需要额外整修。 他为野兔从河边砍下了一些山杨树,并且拖回到木屋前。野兔便整日在那儿嬉戏,仿佛它也是个小木工。总之,随着野兔逐步啃食树皮,山杨木也逐渐变白了。 瓦塔南给木屋的窗子换上了新的玻璃,原来的玻璃已经破了。在屋内,他将旧的地板挖掉,并装上新的。他还用废弃蚁窝所含有的细沙填满了地板间隙,这样一来,木屋的隔热效果就一流了。喘气谷木屋从此焕发着绝佳光彩。 自从卡尔蒂宁短暂造访后,匆匆已经过了一个月,瓦塔南又有新的访客了。 六名士兵踩着雪橇前来,他们表明身份,是隶属于索丹屈莱轻装兵营。领头的中尉一面在火炉上热茶,一面向瓦塔南说明,轻装兵营打算在这座森林里举行三天的军事演习。而且就在不久之后。 “我们也很吃惊,外交部要求为外国军事代表在拉普兰的行程中安排一次军事观光。于是总司令下令要我们举行这一场演习。” “该死的老外,竟要兴师动众五百人到这座空旷的森林里欢呼给他们听!” 中尉向瓦塔南询问,演习司令官是否可以留宿在喘气谷木屋里。根据中尉的说法,外交部其他的相关人员与宾客则住在蠢人溪木屋。 “我们可以来吗?” “有何不可,来这儿演习吧!”瓦塔南允诺。 在军事演习正式开始的前两天,已经有大批人员涌入喘气谷木屋。若干士官和其他人驾着机动雪车运来广播通讯设备、地图、食物、帐篷以及旗帜。瓦塔南提议要付费购买蜡和猪肉,没想到负责后勤的军官对他说: “需要的话,请尽管自取。” 其他部队在次日纷纷抵达。士兵们滑着雪橇前来木屋,远远望去像是一条灰色长龙,这些大男孩们都累坏了。一辆辆吉普车轰轰作响,木屋的四周以及峭壁边缘出现了一顶顶帐篷,有一顶甚至几乎就驻扎在峡谷深处。 瓦塔南害怕这一阵喧闹会将熊吵醒。他原本打算先不说熊的事情,此刻却不得不告知演习的司令官,要是军队不尽快从蠢人溪方向撤离的话,熊可能会被吵醒。而面对司令官的回应,瓦塔南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见鬼,我们没时间管什么该死的熊。读读这本普利耶南的书,你就知道了,大哥,熊没什么好怕的。” 夜间,气温降到了零下二十度。瓦塔南睡得很不安稳,他感觉野兔在他耳边急促呼吸着。可怜的小家伙也感染了紧张的情绪。 瓦塔南害怕的事情终究要发生了。 将近清晨五点钟的时候,一群士兵涌进了木屋,他们搬运进来一名用毛毯裹住的战友。等到屋内点起灯火,并将过多的人疏散到屋外后,这才让人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原本用毛毯裹住的士兵从头到脚都布满了已经凝结的血迹,他的右手几近被扯断。这男孩已经失去意识,不用说一定是休克。被召唤来的中卫军医立刻替他包扎,并给他打了破伤风预防针。在屋外,一辆吉普车已经发动待命,无线电也呼叫着直升机,但是直升机是保留给外交部使用的,于是请求遭到拒绝。先前搬运受伤战友进屋的士兵们纷纷用大腿部位的裤管擦拭自己沾满了血迹的双手。 受重伤的士兵被用毛毯包裹起来,搬上吉普车,并在黑漆漆的森林里一路颠簸地驶向最近的一条公路。屋外传来一阵阵的枪声,瓦塔南冲出屋外,在峭壁上朝着枪声方向大喊: “别在黑暗中开枪,你们可能会打伤熊。” 等到屋外天色够亮的时候,瓦塔南便滑着雪橇来到峡谷深处。士兵们对于发生的事情议论纷纷:负责烧水的差役在清晨之前就摸黑拿着手电筒,外出搜寻熊的踪迹,他一直走到树林里,无视树林外的哨兵一再申诫警告。不一会儿,哨兵察觉手电筒的灯光灭了,树林里也传出一阵骚动和呼喊声,随后又是一片寂静。当战友们纷纷赶去救援时,只见滚到树林外的手电筒光线中映照出一头颈部有着一圈白毛的大黑熊。它朝着人类拨撒了些雪块,随即躲入黑暗之中。 木屋里的军官们立即讨论该事件,评估状况。最后大家平静地做出决议,不管是战争还是演习,都不会因为个人的突发状况而停止。司令官决定如期举行演习。大家拆除了木屋四周的营帐,士兵们也列队静静滑雪朝着蠢人溪出发,因为他们次日要在那儿为外国军事代表进行一场军事演习。 蠢人溪那边打来了一通无线电话,外交部代表得知了在喘气谷有熊出没。该官员还表示各国代表及其眷属对这头熊非常感兴趣。 “我们想要见见这头熊。大家想要先看看它,拍些照片或是影片,然后宰杀它。你们可以安排一下吗?” 进行交涉的司令官表达反对的意见,他说这头黑熊非常危险,夜里才几乎咬死了一个人。 外交部的官员毫不理会这些警告,仅仅表示这些军事专家都非常熟悉武器操作,身上都有精良配备,而且每一个人至少都有上校的官阶,司令官实在是多虑了。 “但是,熊在芬兰的冬季是受到保护的。”司令官试着劝阻。 “我们知道,我们已经联络过农业部了,他们已经同意可以格杀这头熊,因为我们向他们解释过这头熊伤害了你们部队里的一位弟兄。” 司令官只得让步,并且派遣一辆越野车前去迎接打算参加猎熊的各国军事代表及其眷属。接近日落时分,车子从蠢人溪带来了一大群人,包括瑞典、法国、美国、巴西等国军事代表以及美国与瑞典代表的家眷。 “能够宰杀这头极地黑熊实在是太令人兴奋了。”美国代表的太太表示。 这群家伙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来喘气谷木屋过夜,以便参加翌日举行的猎熊盛会。 指挥部与无线通信设备只得让出木屋让女眷们过夜。心里颇不是滋味的司令官退到外头的一顶营帐中继续指挥演习的准备工作。 为了方便女宾们梳洗,还得用牛奶桶烧水。于是部队里原本就已经累坏了的士兵们必须不断为烧着热水的容器添加柴薪,还得刷洗两个大型的豆子汤锅给女宾,以便她们在梳洗时能够保护自己的隐私。此外,还要慎重地为汤锅盖上干净的毛巾。 “还落了镜子和便盆。”负责无线电报的中士突然想起来。 后来是在女宾们的房间里各放了一个牛奶桶,才算是解决了这个问题。外交部官员负责向女士们解释房间里牛奶桶的用途。女士们看了牛奶桶之后,开心地表示: “芬兰军队真的是设备齐全!这种乡间厕所真是太方便了!为什么我们国家的军队想不到这样的点子呢?” 最后,当两面从吉普车上拆下来的后照镜总算送到女士们手中时,外交部的官员才终于松了口气。尽管十分艰难,但一切都上轨道了。 早晨时,两名士兵奉命将女士们夜里使用的牛奶桶抬去清空。两位男士谨慎地将桶子搬到屋外,他们一到了户外,便急忙将桶子掷向远方的雪地里,而牛奶桶也随之翻覆在远方。两名士兵真是又想吐又想笑。 “安静,快去清洗桶子。”司令官在阶梯上对两名士兵吼道,“洗干净点,内部要光可鉴人。” 熊的足迹很快就被发现了,整个狩猎队立刻被集合排成一列。瓦塔南几乎可以肯定这场狩猎将会毫无所获,但他觉得这样也不错。 在滑了一个钟头的雪之后,整个队伍形成凌乱的长龙,只有除了巴西代表之外的各国代表和瓦塔南在前领着头。女士们和其他人则落在后方喝咖啡。 当他们缓缓又滑了一个小时之后,马上就要大吃一惊了。 他们闯进了熊的巢穴,而熊还在那儿!它在雪堆里挖出了一个洞,并且似乎就睡在雪堆底下。瓦塔南将这个发现轻声告知最靠近他的几个人,然后再传递给后方的人知道。野兔再次嗅出了危险的气味,惊恐地奔跑到瓦塔南的双腿之间。 狩猎队第一集团纷纷进入射击位置。大家等着女士们和队伍其他人赶上。半个小时之后,早已汗流浃背的女士们才蹒跚赶上。美国代表的太太直接坐到了雪橇上,然后点起一根香烟。她已经精疲力竭,黑黑的眼线已经融化,在脸颊上行成一道道小河,看起来狼狈不堪,真是可怜的家伙。瑞典女士看起来状况好多了,但也是疲累不已。 瓦塔南将野兔放在瑞典女士的怀里,请她帮忙照顾一会儿。接着,他缓缓靠近兽穴。他觉得很不对劲,内心像火烧一样。天晓得,前方也许有一头凶猛无比的熊。瓦塔南从未做过类似的事,他从没因为好玩而参加狩猎,此刻却身为狩猎团的一员,他感到既丢脸又害怕。 瓦塔南大声喊叫着,一台摄影机也开始运转并发出轰轰声。 当人出现时熊有些吃惊,但随即明白了整个情势。它抖落一身兽穴里的泥土,然后扑向瓦塔南。瓦塔南情急之下,用手杖猛力敲在熊头上,力势之猛,让木制的手杖都裂开了。熊冲破人群,朝女士们直扑而来。两枪接连击发,但都没有射中这头猛兽。 黑熊瞬间已经来到了瑞典女士面前,它用后脚直立着并且愣在那儿,似乎是被这个怀里抱着野兔的女子给吓住了。熊嗅了嗅野兔,然后将瑞典女士一把抱在怀里,以至于有三个生物一个抱着一个地贴在一起。野兔和瑞典女士因为害怕而发出尖叫。黑熊吓了一跳,心生恐惧,便将他们扔得老远,大约有五六米远,野兔则飞得更远。同一时间,黑熊吓得落荒而逃。若干枪声随即朝着黑熊逃逸的方向此起彼落地响着,其中一枪应该是打中它了,因为黑熊发出了一声吼叫,并且转身望着刽子手们,但随即又继续逃跑,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尽管这似乎无济于事,狩猎队里的两名男士仍立即滑雪追击着黑熊。其他人立刻聚拢在瑞典女士周围,因为这位女士在雪地里哭得歇斯底里。人在经过这样的事件之后会放声大哭,实在是一点也不令人意外。 狩猎队通过无线电召来了一辆吉普车。两个钟头之后,整个狩猎队已经回到喘气谷木屋。木屋前停了一架空军派来的重型直升机,女士们在旁人的搀扶之下登上直升机。瑞典女士在这段期间内一直将野兔紧紧抱在怀里。野兔的毛早已被她的泪水给浸湿了,而她现在还要将野兔一起带上直升机。 瓦塔南表示反对。 “讲讲道理吧!让这位女士带着它吧!您难道没看见她受了多大的惊吓吗?”外交部的官员表示。 “外交部会根据这只野兔的价值来补偿您的损失的。只要您想的话,您可以在这座森林里再抓上千只新的野兔都没问题。” 瓦塔南拒绝让渡他的野兔。已经坐在直升机里头的瑞典女士则表示,在和野兔一同经过人生这样一个险恶的经历之后,她实在无法想象如何能够和野兔分开生活。外交部的官员就在木屋前、直升机螺旋桨下方展开了令人紧张的交涉。他试着找出折中办法,但是外交部的银弹攻势完全打动不了瓦塔南的心,交涉陷入了胶着。瑞典女士宣称,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将这只可怜的野兔抛弃在这个荒郊野外,让它成为野兽的晚餐,或是被野蛮的芬兰男人肆意虐待。 瓦塔南建议,如果瑞典女士只是一时之间无法和原本就不属于她的野兔分开,那么也许稍晚会有回旋的余地。 “那好,跟我们一起来吧!”外交部的官员最后勉为其难地让步,“您还真是个顽固的家伙。” 狩猎队其他成员鱼贯登上直升机,驾驶员发动了引擎。这架重型军事飞行器升空朝着蠢人溪木屋前进。那里正在进行真正的冬季作战演习,但是各国军事代表根本不在意这场丛林演习的进度。他们下了直升机,便直接进入木屋内,只留下芬兰军队在外头摇旗呐喊,但这不过是一场空喊罢了。 [1] 埃尔基·普利耶南(Erkki Pulliainen,1938— ),芬兰的政治人物,也是以研究狼与狗而闻名的专家,他在此领域所发表的研究论文超过五百篇,著作已超过三十本。 16 晚餐 蠢人溪木屋的大寝室里,芬兰当局在一张大桌子上安排了一顿豪华晚宴:原木桌子上覆盖了一张白色大桌布,并且布满了从赫尔辛基运来的精致菜肴。桌子的四周还放置了超过二十人的座位。在这些佳肴美馔的中央,以及每一个水果盘之间,都插上了每一位军事代表的国旗。外交部官员坐在大桌子的一端,而一位上将则坐在另外一端。 猎熊的凶手们则先回房更衣,然后进到贵宾席来准备用餐。大家先开始取用烟熏鱼片小吐司。瓦塔南注意到上将的旁边还有两个空位,便擅自在其中一个座位坐下,因为他饿了。 外交部官员瞪了瓦塔南一眼,但什么话也没说。那位挂着军阶,坐在瓦塔南旁边的上将,以军人的礼节向他问候。 晚宴备有玫瑰红酒和白酒,瓦塔南选了前一种。在前菜之后,接着上的是一道以罐头虾为汤底料的浓汤,带有淡淡的颜色,味道还不错。 大家在餐桌上对于日间所发生的事件津津有味地讨论着,而瑞典女士和美国女士则必须对日间猎熊行动连珠炮似的相关问题一一回答。她们诉说着自身的体验,特别是瑞典女士,而听众们则为瑞典女士的经历以及勇气倒抽了一口凉气,每个人都为她绝处逢生的遭遇感到不可思议。瑞典女士也提到了几乎已经被她忘却的野兔。于是有人匆匆跑去找寻野兔,并将它交给瑞典女士。瑞典女士接过野兔后,将它放在桌巾上,并开始抚摸起它。 “我发誓,绝对不和这只有勇气又惹人怜爱的小动物分开!我确信要是它当时不在我怀里,我一定早就被黑熊杀死了。” 上将询问瓦塔南,野兔是否确实属于他所有。瓦塔南表示确实如此,而且他毫无意愿把野兔像个吉祥物一般地让给瑞典女士。 “目前看来,要拿回野兔实在困难重重。”上将低声说着。 瑞典女士给了野兔几片莴苣叶子,野兔津津有味地啃食起来,看起来真像是个活生生的剁菜机器。餐桌上传来此起彼落的惊呼声:野兔和各个参加猎熊的主角们一起分享着餐点!同桌用餐的人纷纷发出赞叹的声音。 在喧闹之中,野兔受到了惊吓。它排放了一连串的兔子粪蛋儿,粪蛋儿在桌巾上滚动着,有几颗甚至掉进了瑞典女士的浓汤里头。野兔一面在餐桌上蹦跳着,一面还闪避着瑞典女士,甚至打翻了蜡烛,同时在食物之间遗留下因为惊吓而排放的粪蛋儿。 围绕在餐桌四周的宾客们纷纷急速站起来,只剩下上将和瓦塔南仍坐着。当上将看见野兔在餐桌上朝自己蹦跳过来时,便端起自己的汤盘放到大腿上。 瓦塔南迅速拎起野兔的耳朵,把它放到了地面上。这只可怜的小家伙立刻躲到了角落里去。宾客们重新就坐,室内笼罩着一片静默。 瑞典女士看起来似乎仍十分激动。她用左手拨弄着莴苣叶,仿佛是在挥动着餐巾似的,并且小口喝了几汤匙的浓汤,随后才瞥见浓汤表面漂浮着野兔粪蛋儿。她的心情再次激动起来,但仍先固定住汤盘,然后开始动作轻柔地用汤匙将兔子粪蛋儿拨到汤盘边缘,就像有的人会将豆子汤里面的胡椒粒挑拣出来一样。将所有粪蛋儿挑出后,她紧张地嗅闻着浓汤,接着迟疑地将汤匙放进汤盘里,又突然将汤匙放在桌巾上。紧接着她用生菜叶擦拭嘴巴,尴尬地说: “我真是蠢……我可以换另外一盘浓汤吗?”服务人员于是换掉了瑞典女士的汤盘,并且小心翼翼地捡拾起兔子粪蛋儿,然后在餐桌上铺上一张干净的桌巾。在整理期间,服务人员为每位宾客送上了一杯苦艾酒。 晚餐继续进行,大家不再谈论狩猎的事。瑞典女士没有碰触新换上的浓汤,她只是放好汤盘,然后不时和坐在两侧的其他宾客聊些没有什么意义的话题。晚宴终于进行到了主菜——是野兔肉,真是太巧了! 菜肴是很美味可口,但几乎没有人继续取用,场面实在太过尴尬。于是很快就上了甜点云莓鲜奶油,随后大家便起身,让服务人员更换桌巾。接着咖啡、利口酒和干邑酒也轮番送至宾客面前。直到这时,气氛才稍稍缓和下来。 从木屋的窗户,可以看见士兵们滑着雪橇来来去去,一辆辆吉普车在暮色里轰轰低鸣。宾客们不是太有兴趣地看着窗外,感觉就像是在盯着电视屏幕,屏幕里上演着无聊的节目。整个画面逐渐黯淡,直到变成一片漆黑,只剩下各种声音还能听得见:在树林里滑着雪的士兵们的喊声响彻云霄,空包弹的沉闷爆炸声以及车辆所发出的阵阵声响传进了蠢人溪木屋里,为在屋内轻松交谈的重要嘉宾们伴奏。 17 火 正当瓦塔南拿着背包,准备和他的野兔在蠢人溪木屋的寝室地板上就寝过夜时,外交部官员朝他走过来,并对他说: “我似乎记得您和我们这个团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瓦塔南先生,您是叫这个名字吧……我建议您还是赶紧带着这只该死的野兔离开这里,再也别现身了。这样对大家都好。我已经和瑞典军事代表谈过了,他也认同我的想法。他告诉我,说他太太已经不向先前那样坚持要留下您的野兔了。” 于是瓦塔南开始收拾行囊。 “我还是想不透,您怎么好意思一屁股在正式晚宴的餐桌上坐下,是故意的吗?还有这只畜生,您一定得带走它,您知道它给我们带来了多少麻烦?” “但是,说无法离开这只野兔独自过活的可是那位女士啊!”瓦塔南咕哝着。 “该死的畜生,都是因为它才会引来这么多灾难。别再跟我啰唆,说什么女士的愿望了。我会给你一百马克,两百马克好了,我已经受够了。” 瓦塔南接过两张百元钞票,然后询问: “需要签收吗?”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快滚吧!” 已经收拾好行囊的瓦塔南又将野兔放进背包里,只让野兔的头露在背包外头,然后朝着大门走去,临走之前,他仍然对外交部官员伸出手,但对方只是不屑地用鼻子猛吸气。到了屋外,瓦塔南摸索着小径的方向,走了大约二百米,来到了军队帐篷营区。他在营区里随便找了一个帐篷休息。疲累的士兵们正泡着热茶,他们也倒了一杯给瓦塔南,没有人盘问他的来历。火炉里呈现一片焦黑,负责烧水的士兵添了几根从绿桦树砍下的木柴,有人在睡梦中还说着梦话。 在天色破晓前不久,传来了警报声,但没有人离开帐篷。有人拿出了纸牌,瓦塔南伸伸懒腰,表示可以坐庄,并询问有谁要打牌。 瓦塔南将两百马克放在地毯上,说明钱的来历,随后整个帐篷内的士兵纷纷加入牌局。 一个小时之后,两百马克已经被重新分配了。有人到外头去转了一圈回来,然后转述着,说有个外交官的妻子晚宴时在浓汤里吃到野兔的粪便。 指挥部传令,要大家在六点前收好营帐。 没有人理会这道命令。一项夜间攻击似乎正在执行中,所有人在帐篷内全力发出作战的呐喊声,也算是参与了演习。 作战演习持续进行着,很快就听见各种引擎声响和从远方传来的爆炸声。 将近九点时,瓦塔南走出帐篷。外头天色仍暗,但是演习区里一切都加速进行着,还在帐篷里的人肯定会被砍头。但仍然没有人立刻拆除帐篷。 然而不拆帐篷看来是对的,因为蠢人溪木屋燃着熊熊大火,而且看来已经烧了有几个小时了。就在窗户玻璃被火焰热力烧得碎裂而有如雨水般喷射到雪地上的同时,原本睡在屋内的人全都惊醒了。各国军事代表们和他们的眷属仅穿着内衣,一路踉跄地逃出这栋大大的原木构造木屋,尖叫声此起彼落着。部队不断朝天空发射照明弹,军事演习瞬间变成了背景。 瓦塔南将背包和野兔挂在树枝上,然后朝木屋奔跑过去。木屋四周挤满了身上仅仅包裹着毛毯的人,他们用着各种不同语言彼此抱怨着状况。屋内的火苗从各方窜出,火似乎已经延烧到了厨房,连厨房的天花板都已经崩塌了。 司令官脚上只穿着袜子,站在这一团混乱中央,大声下着各种指令。他不断左右脚互换着用单脚站着,因为融化的雪水不断渗进袜子里。他穿着一条军装长裤,但没穿上衣,但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司令官。 陆续有些人,其中也包括女士们,从木屋的侧面逃出来。一路上恐慌与尖叫声达到最高峰。瓦塔南认出许多人,特别是其中一位女士:有人正引导着瑞典女士从阵阵浓烟之中来到闪着亮光的雪地上。她几乎衣不蔽体,哀怨地哭着,火场的亮光让她在地面上映出有如中国剪纸般的影子。瑞典女士此刻显得美丽绝伦,在两名士兵的搀扶之下在雪地上前进着,有人随即为她披上一条毛毯。整栋木屋已经陷入一片火海,士兵们不断铲雪从窗户投入屋内,有人宣称根本无法靠近木屋,因为钢盔会直接在头上融化。 停放在空地上的直升机也有着火的危险。司令官大喊着必须将直升机移走,并召唤着飞行员。一名打赤膊的男子跑向直升机,他的双手冷不防被机身给烫了一下,但他还是成功地爬上驾驶座,并摇下窗子大喊: “天气太冷了,没办法立刻升空!” 飞行员赤裸的上半身暴露在窗外,燃烧中的火苗不断从陷入火海的原木废墟里被抛射出来,敲击在热得烫人的机身上,好似暴风雨中的松果一般。机窗在司令官的吼叫声中关上: “立刻升空!” 外交部官员有如无头苍蝇般四处奔走,同样也是衣不蔽体的他到处询问着士兵可否借他外套和鞋子。很快地,他手上抱着一堆借来的军服,并在逐步消融的雪地上排开借来的靴子,以便仍然裹在毛毯里的女士们能够换上这些衣服。其中一位穿上了靴子,而另外一位只有袜子可穿。女士们纷纷披上了军队制服和羊皮内里上衣,这让她们瞬间看起来像是女王蜂;随后又在她们雪白的颈部系上军队里伪装用的斗篷。 步兵第六连队突然涌现准备围攻蠢人溪木屋营地,但整支连队随即在雪地边缘凌乱地停下来,一名军官仍然下达着各种指令,但是所有士兵仅仅呈扇形围着已经陷入火海的木屋。在火光下,每位士兵的滑雪装备反射出忽明忽暗的红光。士兵们原本涂黑的脸庞已经染上些许白色冰霜,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活人面孔,反而比较像是聚拢在亮光处的一群安静的年轻僵尸。有人问起谁有火,于是一只火炬在这群围着圈拄着滑雪杖的士兵手中传递着。 这时重型军用直升机发动了,一阵轰隆声划破了夜空,接着传来了一道打铁似的声响,而一根根长达十五米的螺旋桨便开始缓缓扰动弥漫着黑烟的气流。司令官弯着腰跑到驾驶座旁,用手势表示得疏散人员。外交部官员明白整个状况,立即引导女士们来到轰轰作响的直升机。瓦塔南跑去取下挂在树枝上的背包,用言语安抚着野兔。可怜的小家伙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了,因为在这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它被迫挂在树上的背包里已不知有多久。 瓦塔南背上背包,迅速转身回到火灾现场。野兔在背包里发出细微叫声,但并未试着逃跑。就算它想逃跑,背包外头打了结的绳索也让它无法如愿。 外交部官员引导着女士们通过螺旋桨下方,机舱门一开启,一个个被厚重军服裹住的女士便被推着臀部上了直升机。正副驾驶像两条光溜溜的蚯蚓般站在机舱门外,帮助女士们登上直升机,司令官则点燃了一根香烟。瓦塔南决定靠过去帮助大家登机。他跳上了直升机,将想要爬上来的人一个个拉起来,直到正驾驶对他说: “现在得出发了,无法多载了。中尉关门。” 中尉! 瓦塔南本想跳机,但是打着一身赤膊的无线电通讯官却紧紧抓住他的臂膀,然后关上机门,随后戴上耳机: “呼叫OH 226,呼叫OH 226……请求起飞前往索丹屈莱军医院,完毕。” 直升机的窗玻璃外头布满了凝结的水珠,但在用衣袖擦掉水珠之后,瓦塔南便清楚地看见螺旋桨开始加速,抖动着在空中画着圈。这道新的气流助长了火势。原本已高达十米的火焰纷纷窜出木屋,直升机所引起的强风更进一步点燃了因坍塌而叠在一起的原木堆,从而在天将鱼肚白的时刻冒出了宛如孟加拉烟火的熊熊大火。接着,直升机便开始逐步离地升空。 站在地面上的司令官则像个熟练的领航员一般,对着飞行员比划着各种手势:他的双臂一会儿张开,一会儿闭合。地面上的人员纷纷后退,机上人员的耳朵则因为直升机引擎的轰隆声也嗡嗡作响着。司令官背着肩带的身影迅速缩小着,闪耀着火光的木屋也急速变小,直升机升到高空,而太阳则突然从地平线彼端冒了出来。 多令人难忘的情景! 瓦塔南拿起背包放在自己前方,然后将野兔的鼻子凑近窗子,让它看看窗外壮丽的景色: “好好看着,小家伙,仔细看。” 野兔看着窗外,吐着气息,然后蜷缩在瓦塔南的胸前,它的一双后脚在背包里缩了起来,于是形成了胎儿般的姿势,沉沉睡去。 突然间,直升机内部亮起了强烈的光线。驾驶舱的门开启了,一名赤裸的男子进到后机舱,并对大家说: “我们正朝着索丹屈莱飞去,航程估计为十二分钟,我希望你们可以稍稍保持安静,还有……有没有人可以借我几件上衣。” 大家随意凑出了几件衣物给飞行员。意外搭上同一班直升机的二十多位乘客互望着或是看着窗外。瓦塔南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正是外交部官员,一脸沮丧地夹坐在两名女士之间。当这位官员认出瓦塔南时,便低声用失望的沉重语调对他说: “您也在,真没想到……” 官员的脚上没穿鞋,一双赤脚已经冻僵了。瓦塔南见状便脱下自己的鞋子,然后递给官员: “拿去吧,拿去穿上。” 坐在外交部官员一旁的美国军事代表的夫人看见野兔,一面用手指着,一面激动地说: “可爱的小家伙,小可爱!它一直都和我们在一起!我可以摸摸它吗?” 直升机看似笔直地朝着太阳飞去,宛如荒漠的雪地在下方不断向后消逝,只要伸直脖子朝着森比欧的方向望去,依然可以见到阵阵浓烟,一望无际而动荡不已的荒野只能留在后方。直升机飞越了喘气谷,瓦塔南看着猎熊时留下的踪迹。在接近索丹屈莱的地方,他似乎看见了远方的地面上有个玩意儿独自长途奔跑着,留下了一连串宛如老鼠所留下的踪迹,但是这玩意儿全身黑魆魆的,并朝着东南方持续前进。瓦塔南用力看着,以至于双眼都分泌了许多泪液,最后终于辨认出那是喘气谷的黑熊,绝对没错。 瓦塔南什么都没说,他擦干充满了泪液的双眼,抚摸着野兔。索丹屈莱城内烟囱排出的一道道白烟已经出现在眼前了。 18 在赫尔辛基 直升机降落在索丹屈莱军医院的大院。一群奇装异服的外宾团体走下直升机踏上覆满积雪的大院,真是一大奇观。医生立即上前和他们一一握手致意,其中也包括瓦塔南。一群人被一一引导进入医院,并立刻接受诊察。 赤裸的飞行员是最后一个步下直升机的人。他本来躲在直升机后方,直到看见大部分的女性都进入了医院,才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最靠近的一个车库。医生见状立即要人替他拿来衣物,整个事件才算告一段落。瓦塔南拎着装有野兔的背包坐在候诊室里。有人为他们带来了干净的衣物、鞋子以及内衣裤,都是从一辆马内玛百货公司派来的小货车搬下来的。每个人都可以从候诊室地上堆的老高的衣服堆里挑选合适的衣物去试。 外交部官员挑了双合脚的皮鞋,然后将瓦塔南借给他的鞋子还给他,并向他道谢。 穿上鞋子之后,瓦塔南便离开候诊室,搭了百货公司小货车的顺风车来到市区。货车司机因为先前听了广播,一路上问了许多问题,让瓦塔南觉得疲于回答。 瓦塔南受够了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他找了间旅馆,要了一间客房,然后打了电话给森比欧麋鹿养殖合作社的负责人。 “希望峡谷木屋没有被烧掉。”负责人询问着。 “没有,您放心。听着,您来这里把我整修房子的工资结清,我打算离开这里了,森比欧地区现在有点混乱。” “我赞同您的说法,我会来结清工资。” 野兔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它躺在背包里面,无精打采的。当瓦塔南将它放到房间床上时,它也只是软趴趴地在床上跳了几下,然后就闭上了眼睛。瓦塔南打了电话给索丹屈莱的兽医,急切向他询问野兔会是发生了什么事。兽医前来为野兔听诊,但无法立刻做出诊断。 “野生动物经常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在接受驯养之后,有可能莫名其妙就死了。现在有可能也是这个情况。唯一有可能做点什么事的地方是国立兽医学院。在那边,他们也许能够为野兔做各种检查分析,不过,就算他们愿意,大体上而言,您显然也不需要为了一只生了病的小野兔如此大费周章。再说,他们肯定也不会替个人豢养的宠物诊疗。” 但是野兔看起来状况实在很糟糕,瓦塔南决定要竭尽所能挽救它。他把所有留在喘气谷木屋里,包括雪橇在内所有的设备物资都卖给了麋鹿养殖合作社的负责人,然后搭了出租车前往罗瓦涅米,接着转搭飞机到赫尔辛基。一抵达塞乌图拉机场,他立刻跳上一辆出租车,前往国立兽医学院。 瓦塔南穿梭在学院里每个走廊,但没有人对他多看几眼。这是头一次,他在公共场合里没有人因为他抱着一只野兔而对他露出异样的目光。 瓦塔南很快来到一位教授的办公室,他按下办公室门外的按钮,等到绿灯亮了之后才带着野兔进入办公室。 在办公室的桌子后方,有一名身穿白色外套的男子埋首在一堆文件里,看起来有点不修边幅。他站起来和瓦塔南握了手,然后请瓦塔南找地方坐下。 瓦塔南表明是来寻求帮助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野兔需要帮助,因为这只小动物生病了。 “咱们来瞧瞧这只野兔,看看它发生了什么事。”教授一面说,一面将野兔抱到自己大腿上,“我想它是被什么寄生虫感染了,它是不是和陌生人有接触或是吃到了没洗干净的菜叶?” “很有可能。” “我们先替它抽血检查看看就知道了。” 教授在一张黄纸上写下处方,递给瓦塔南,并说: “它是从艾佛那边送来的吧!” 瓦塔南点点头。 他拿着处方笺来到实验室,把处方笺交给一位实验人员。实验人员取出若干注射针筒,替颤抖不已的野兔抽了血进行检验。实验人员告诉瓦塔南,两个小时后再回来拿检查报告。 在等待检查报告的同时,瓦塔南先去吃了点东西,野兔则先留置在实验室里。两个小时之后,瓦塔南不仅抱回了野兔,还得带着一叠单据,是类似病历的表单。他带着文件一起返回教授的办公室,教授表示自己猜测得没有错,是消化道出了问题。“打两针就没事了,我来开个药方。今天就可以带它回艾佛了。” 教授帮野兔注射了药剂,又交付给瓦塔南若干抛弃式注射药剂。 “今天真是充实的一天。”教授一面说,一面脱下外套。此时已经下午五点了。 “我要回市区,如果你没有交通工具,我开车可以载你。”这位蓬头垢面的教授好心地建议。瓦塔南上了车,教授朝着市区开去。 “给它喝点清水,但两天内别喂它吃任何东西。之后再正常喂它。它会恢复健康的。我直接载你去火车站,你是搭火车来的吧?” 瓦塔南此刻不得不说实话了: “我是搭飞机来的。” 教授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 “从来没有人是搭飞机从艾佛动物行为研究中心过来的。” “这是因为我是先从索丹屈莱到罗瓦涅米去,然后再转搭飞机过来。” “所以你和艾佛那边一点关系也没有吗?”教授吃惊地问道,“但你看起来就像是那边派来的人啊!” 于是瓦塔南说起了来龙去脉。他说野兔的确是来自于南方的黑诺拉,接着他开始详述他是怎样带着野兔走遍全芬兰,一路经过尼尔西艾、拉努阿、波西奥、罗瓦涅米、索丹屈莱、森比欧,又返回罗瓦涅米,然后来到此地。教授稍早时候已经在交通繁忙的马内汉大道上将车子停靠在路边了,他用不可置信的神情聆听着瓦塔南陈述,不时还惊叹道:“真不可思议!” 等到瓦塔南说完之后,教授有点夸张地表示:“我勇敢的朋友,这一言一语都叫我难以置信。但这真是个美丽的故事。只不过,你竟然需要编造这些话,实在是叫人感到奇怪。你现在马上回到研究中心,我明天会打电话过去求证。” “非常好,如果您不相信我的话,可以随时打电话去研究中心。这些故事并没有什么重要性。” 在索科思百货公司外头的街角,一头疲累的麋鹿正在挣扎,一位装扮掉了一半的圣诞老人穿着木屐踢了它几下,可怜的麋鹿紧闭着双眼,肯定是因为疼痛的关系。在麋鹿的周围,聚集了几名孩童,他们嚷嚷着,其中一位疲惫的母亲只得一再说:“贾利,贾利,不要骑上去,咱们走了,过来。贾利,听话。” 瓦塔南突然感到非常不舒服,便请求教授先驶离这个地方,于是车子又启动了。 到了火车站,教授说: “不行,我真的得从你手中带走这只小动物。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究竟是哪个疯子要你负责从艾佛带这只野兔过来就医?眼下最好的解决方法是,你先独自回去,我明天会派人送回野兔,它今晚可以在我家过夜。” 瓦塔南再次声明自己和艾佛动物行为研究中心一点关系都没有。 “拜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教授一面说,一面想从瓦塔南手中抢过野兔。汽车在一家熟肉店前面停下,阻碍了交通。 瓦塔南紧抱着野兔不放,整个情况让他联想起了一个小时候听过的老故事:两名妇人抢夺着一个孩子,抢得用力的妇人是抢到了孩子,但是孩子最后回到了放手的妇人怀里。瓦塔南放了手,对教授说: “我想到一个方法,请您打电话给索丹屈莱的兽医,这样您就会相信我了。电话费我来付。” 教授思索了一会儿,接着说: “有何不可,我就住在苦鲁努哈卡区,到我家再打电话。我一点都不相信你所说的话,对待这只野兔可不能开玩笑。我喜欢各种动物,朋友,所以绝不会随随便便让人带走它们。” “但您却拿动物做实验。” “那是为了科学研究。而且那与你无关,那是我的工作。” 他们打了电话给索丹屈莱的兽医,并且证实了瓦塔南关于当天早上在索丹屈莱一家旅馆里让野兔看病的说辞。而兽医得知瓦塔南已经抵达赫尔辛基后十分讶异。 教授缓缓放下听筒,用诧异的眼神看着瓦塔南。瓦塔南询问该支付多少通话费。但教授似乎没听见,反而对他说: “我希望能够再听一次你的故事,我先来准备三明治,你不赶时间吧!” “一点也不。” 19 宿醉 瓦塔南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上裹着一条地毯。某种苦涩的液体在他的胃里不断发出咕噜声响,并且逐步逼近喉咙。他想吐,却无力睁开双眼,四周听不见一丁点儿噪音,但是在回想的同时,他开始听见各种噪音:嗡嗡声、噼啪声还有鸣笛声。又一次,黄色的胆汁充满了他的嘴。 瓦塔南保持着姿势不动,他知道自己现在只要一动,就会呕吐。他吞咽下嘴里的胆汁。他不敢抬起手摸自己的额头,即便如此,他很清楚额头上早就布满了汗珠。瓦塔南心想自己闻起来一定很臭。他小心翼翼地让舌头在嘴巴里活动,只感到自己的口腔里黏乎乎的。 心脏呢?尽管跳得不是很规律,但似乎还运作着,懒懒地跳动着,就像在地砖上漫步的哨兵,偶尔又会快速地跳几下,仿佛要蹦出胸膛似的,并且一直传递至脚趾头,然后静止下来,在随后数秒钟里又开始缓缓运作,继续原本的缓慢跳动。瓦塔南必须紧紧抓住地毯边缘,因为地板似乎摇晃着,汗珠一直流到他的颈子上,他突然觉得浑身发热,全身是汗,而裹在身体外面的地毯似乎变得越发沉重,让人无法忍受。 要是我能够睁开眼睛,哪怕只是一只眼睛也好,瓦塔南心里小心翼翼地想着,却没有睁开任何一只眼睛。光是这个想法便已经够鲁莽了。他得试着再睡一下,要是他能够一直睡到死就好了。又或者这已经是死亡了?这个想法令他想笑,但是随着胆汁再次充满嘴巴,欢乐的想法立刻消散无踪,而他也必须勇敢地再度吞咽胆汁。 瓦塔南试着睁开眼睛看看眼前的一切,他的精神状态似乎无法精确地捕捉现实状况,许许多多的可能性一一浮现,但是他的大脑无法牢牢地捕捉这些影像,以便从思绪中整理出可靠的结论。 有时候,这种搜寻思绪的动作对于瓦塔南而言就是极大的娱乐活动:原本欢乐好玩的记忆似乎躲避着他,而这整件事似乎本身就是一个最高级的喜剧。不过,当他回想着这个奇怪欢乐感的同时,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沉的绝望,而这个感觉似乎牢牢地附着在他的内心深处。 一切在他的脑中快速滑过、消逝。有好一会儿,瓦塔南想象着他那摇晃的头已经离开他的身体了。这个想法又让他笑了好一阵子,接着又遗忘了这件事。瓦塔南决定要想些具体的事情。 比方说,现在是什么季节?这真是个好问题,是一个说起来算是十分实际有用的主题,所以,现在是什么季节呢?他又开始很努力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不知不觉中,瓦塔南睁开了双眼。他非常专注在季节这个问题上,结果在不经意之间就完成了这个刚刚令他犹豫不决的举动,好在也没有发生灾难性的结果。他那满布眼屎的双眼注视着墙壁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扇大大的窗子,分成八格,其中四小格在下方,最大的两格在最上层,顶端呈现圆弧状。室内相当明亮,他只得闭上双眼,而他的眼皮就像潜水钟的盖板——当他想到这里时,又决定回到刚刚正想着的季节问题。 是春季吗?真是有趣而又熟悉的答案。但为什么不可以是秋季或是一月……不,不会是一月,因为无法启发他的联想力。也不会是夏季。夏季让他想起野兔崽。会长大变成野兔的兔崽,他的野兔,秋季的野兔。秋季让他想起了圣诞节,而且他觉得此刻似乎是春季,肯定是三月天。 再仔细想想,又似乎不像是三月,比较像是冬季尾声。 恶心的感觉又袭上了心头,瓦塔南紧咬着牙,强忍着恶心的液体,挣脱地毯,并从地上看见另外两个沉睡中的人,接着瞥见厕所门就在眼前,便挣扎着爬过去。 在一次次痛彻心扉的呕吐声中,瓦塔南一股脑儿将胃里的东西都在厕所里吐光了,嘴上满是唾液,一双眼珠子也几乎被呕吐出来了;他的五脏六腑似乎都变得麻木并压缩在一起,宛如牛的胎盘,像是要从他完全张开的大嘴里射出,好在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他的心跳急促得让他晕头转向。 突然间,不舒服的感觉全部消失了,他重新感受到自己身体器官不可摧毁的精力所带来的舒服的安定性,就像冲凉过后的感觉。瓦塔南抬起头,用呈现暗红色的目光看着厕所里的镜子,观察着镜中自己的影像。 镜中的影像看起来就像是从黄色书刊上撕下来的彩色画页。 瓦塔南洗掉脸上的汗水,然后脱掉上衣,用一条冷毛巾擦拭腋下;他在口袋里找到一把梳子,于是用梳子梳理自己的头发,梳齿之间带下了一团发丝。在瓦塔南用僵硬的手指拔除纠结的发丝的同时,也拔断了若干梳齿,他把这些东西都扔进马桶,然后漱漱口,再将这一切全部冲进下水道。在打开厕所门回到房间的同时,他意外清楚地回想起自己的身份,他想起了圣诞节,但是最近发生过的事情却始终是一片模糊。 房间不大,但整理得井然有序。显然是一间牙医诊所,一张张镀铬的椅子和一支支牙钻在一大片的阳光下显得闪闪发亮。瓦塔南在靠墙的长沙发上坐下,用双手撑着下巴,注视着另外两个人。和他一样,这两个人也在这个不寻常的场所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 这两个人里面,有一个是年轻女孩,另外一个是中年男子。他们俩也都苏醒了,并且开始将前一晚拿来铺在地上当床的沙发靠垫叠在墙边。瓦塔南向他们问早,他感觉这两个人有点面熟却又完全陌生。他不敢贸然问这里是哪里,也不敢问他们是谁。他心想时间自然会把这一切弄清楚的。 那个女孩,严格说来是个漂亮的姑娘,说明了状况,并表示瓦塔南得付清四百八十马克的出租车资,这样司机才能够离开。瓦塔南摸了摸自己的后方裤袋,但是皮夹不在那儿。那女孩从自己的袋子深处取出皮夹,递给瓦塔南。皮夹里有一大叠钞票,将近二千马克。瓦塔南点出五百马克,交给女孩。女孩又将钞票交给另外那名男子。男子一面答谢一面找给她二十马克。瓦塔南心想,这家伙应该就是出租车司机了。 “好,那么,再会啦!”男子一面说着一面离去,“这里设备真不错,再见。” “拿去。”女孩说着,从袋子里掏出红色维他命药丸递给瓦塔南,“就这样吞下去,你会感觉好一点。” 瓦塔南总算能够开口询问野兔的下落。 “它很好,现在待在赫尔辛基一位教授的家里。我们是在圣诞节前把它留在那儿的,一直要等到过完新年才去接它。已经都说好了。” “圣诞节之前?所以圣诞节已经过了?” “是啊!是啊!你都不记得了吗?” “我有一点失忆,应该是稍微喝多了。” “岂止是稍微喝多了!”女孩平静地印证着。 “我想也是。你是谁?” “蕾拉!你至少该记得我的名字吧!” 蕾拉这个名字开始浮现在瓦塔南的脑海里……没错,这个女的是蕾拉。不过,是哪个蕾拉?瓦塔南不敢问,他说: “没错,我当然记得,你可别生气。但我真是口渴得厉害,所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我一定是连续喝了好几天了,我平常不会这样喝的。” “你这是酒精中毒了,得把酒戒掉。” 瓦塔南感到非常丢脸,他闪躲着蕾拉的目光,因为她的目光是那么纯真而不扭捏。瓦塔南只能让自己的目光四处乱飘,接着脑中便浮现一个新的点子: “咱们去找一间小酒吧喝一点冷饮,比方说冰凉的啤酒,好吗?” 女孩同意了,于是他们一起离开。 楼梯是螺旋式的,一共有三层楼,六个平台。瓦塔南倚着呈螺旋状的扶手,阶梯在他的眼前舞动着,而女孩则在另外一侧搀着他。 屋外,刺眼的太阳在冰冷的空中闪耀着。街道上覆盖着刚刚才落下的雪,闪闪发亮,同时刺激着眼睛,但是冰凉的空气却令人精神大振。瓦塔南用手掌护住眼睛,并说: “幼崽出洞啰!” “你在说什么呀?”女孩问道。瓦塔南回答:“没什么。带我去找个地方坐下吧!” 蕾拉牵着瓦塔南穿过了大半个市区。瓦塔南一路上看着房子、汽车,试着辨认出这座城市。这里是瓦利拉吗?还是卡塔加诺卡?总而言之,这里不是苦鲁努哈卡。接着来到了一条河边……这里是波尔沃吗?不,不是波尔沃,瓦塔南对那座城市太熟了。 瓦塔南羞怯地观察着路上的行人,他发现自己在看着他们时,内心非常希望能够有个人开口和他交谈,告诉他这里是什么地方,让瓦塔南能够有点地理位置的概念。 他们越过桥走到河对岸,来到他们的目的地——一家小餐厅。餐厅的布置十分雅致,瓦塔南有点不敢相信餐厅居然这么早就开门了。他将自己内心的疑惑告诉了女孩,而女孩斩钉截铁地表示此刻已经是下午了:“你还真是完全失去了判断力。” 瓦塔南目光呆滞地看着菜单,完全不敢想吃的。女孩点了一杯冰到极点的啤酒给瓦塔南,然后给自己点了一杯果汁。瓦塔南谨慎地啜饮着冰啤酒,酒气差一点让他作呕,但不管怎么说,冰啤酒还是让他恢复了一点精神。第一口下肚的啤酒在他的胃里引起了翻腾,他只得静观其变。 女孩看着瓦塔南安静地挣扎着。 随后,原本强烈的口渴感觉消退了,一切都多亏了啤酒,瓦塔南能够进食了,他重获新生了,变成一个新的瓦塔南。 他开始回想起一些事情,他记得自己将野兔寄放在苦鲁努哈卡的教授家里,然后外出喝酒,当时他已经有六个月没有这样喝酒了,而且显然,他开心地喝了不少。于是他开始酗酒,而记忆也全部暂停,直到女孩将整个故事的大致发展过程告诉他,所有的事情才逐渐明朗。 女孩所说的故事又长又曲折,就和瓦塔南的旅程一般——过去八天,瓦塔南就在芬兰南部的各个小城里穿梭着。瓦塔南做了许多许多的事情。 瓦塔南趁隙问女孩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图尔库。”女孩说。 “哦,我没认出来。”瓦塔南说,“难怪我觉得那座桥真眼熟,我都来过这里十多次了,一定是外头的阳光让我眼花了。” 随着女孩的叙述,瓦塔南整趟冒险的轮廓逐渐成形了。事实上,瓦塔南在赫尔辛基整整醉死了两天,后来卷入一场纷争,然后被带到警局里,但随即被释放,接着便邂逅了这个女孩,并且离开前往凯拉瓦。他在凯拉瓦发生了许多事,其中也包括瓦塔南被火车撞翻的事件,当时火车在轨道上从后方将他缓缓地向前推行了约二十米,而他奇迹似的毫发无伤。 在凯拉瓦的时候,瓦塔南买了一辆自行车,在和女孩大吵了一架之后,怒气冲冲地踩着自行车上路,前往里希迈基,女孩则搭着出租车一路跟着他。在驾着巡逻车的公路警察介入之下,瓦塔南未能骑自行车抵达里希迈基。于是他只好将自行车固定在出租车的后置物厢,并一路搭乘出租车抵达里希迈基,然后以一口面包的超低廉价格卖掉自行车,并且把钱拿来买了一张彩票。结果瓦塔南抽中了一套音响、一个小的皮制侧背包、一盒原子笔和三本记事簿。他在里希迈基把这些奖品兑换成现金,随后和女孩直接搭上了前往图伦基的巴士。 到了图伦基,他们先在一处农庄里过夜。瓦塔南在村子里面闲晃了三天直到平安夜之前,期间他一直开心豪迈地饮酒,但根据女孩的说法,不管是从精神面还是生理面,都是十分累人的。 接着他们又离开图伦基前往亚纳卡拉,到女孩的父母家去庆祝圣诞节。瓦塔南为此购买了许多礼物,准备分送给女孩的家人们。他买了一个气压计送给女孩的母亲,一个烟斗组合送给女孩的父亲,一个手镯送给姐姐,一组木琴送给妹妹。在平安夜的时候,瓦塔南一直都很有魅力,女孩全家人都津津有味地听着他高谈阔论。好好先生似的父亲从茶几抽屉里取出他珍藏的上好干邑酒,和瓦塔南一起把酒言欢。瓦塔南整夜滔滔不绝地说话,并且亲吻了蕾拉母亲的胸前,但没有人对此感到不悦。 圣诞节当晚,他们突然离开亚纳卡拉,说是要去医院,其实根本没这回事,他们搭上出租车前往塔米萨里,因为瓦塔南想要在圣诞节的夜里到海边去泡水,可最终也没去成。他们整个圣诞夜就耗在出租车上,车资倒是花了不少。 他们还去了汉科和萨洛,但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接着就来到了图尔库。瓦塔南在深夜抵达市区,翻遍电话簿才打电话找到一个牙医愿意看诊。从汉科载他们前来的出租车司机不得已,只好也在图尔库过夜。女孩参与了这一切的历程,瓦塔南对此颇感讶异: “你怎么能够忍受这一切呢?” “因为咱们是在度假狂欢呀,亲爱的!” “亲爱的?”瓦塔南又打量了一下女孩,有个想法浮现在脑海里面:他们俩有任何关系吗?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这女孩是很迷人,这是毋庸置疑的。或者这么说好了,这十分启人疑窦:怎么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能够忍受他所干的一切蠢事这么久。酒醉后全身散发酒气臭味的瓦塔南是否会对勾引上这样一位女孩感到内疚?他自己完全无法相信,因为根据女孩的简述,他这段期间一直都是醉醺醺的。 此外,瓦塔南还留意到,这女孩显然是订婚了。因为她的手指上戴了一只亮晶晶的指环,看起来应该十分廉价,瓦塔南从未送过类似的戒指给任何一位女士,更别说眼前这位女孩了。瓦塔南原本觉得自己和这位旅途上的伙伴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亲密关系,但是女孩手上的戒指却一下子打散了他的遐想。 瓦塔南突然感觉自己非常孤单,甚至连他的野兔都远在赫尔辛基。他突然非常想念野兔。 “我得去带回野兔。”瓦塔南一面说,一面忧伤地看着女孩手上的戒指,“你订婚了,请原谅我失礼,但这个戒指真丑。” 瓦塔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猜猜看我未婚夫是谁?”女孩说着,同时认真地看着瓦塔南。 “噢!应该是个年轻有活力的小伙子吧!你别生气,但我不想知道是谁。” “错了……再猜猜看。” “那你先猜猜看我和谁订了婚?”瓦塔南说。 “我知道啊!”女孩回答,“快点,猜嘛!” “这太难猜了。”瓦塔南表示,“咱们把东西收一收,该走了。可以麻烦你打个电话去火车站询问一下时刻表吗?拜托你了,我有点累了。” “好吧,我告诉你好了!”女孩说,“和我订婚的人是你。” 瓦塔南听着蕾拉所说的话。他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却似乎不甚明白。他看着蕾拉,又看看桌子,然后看着窗外,看看餐厅地板,随后看着来到他们桌旁的女服务生。他费了好一番劲才开口要女服务生给他们随便拿两杯喝的来。 女服务生给他们送上了两杯一样的饮料,他们安静地喝着。 “这是真的吗?”瓦塔南过了好一会儿才问。 女孩确认这就是实情。一到凯拉瓦,瓦塔南便向女孩求婚,而女孩是在到了图伦基才点头答应的,于是他们在汉科买了戒指。由于很多商店都关门了,所以他们没办法挑选到更好的,后来是汉科出租车司机的女儿把自己十一岁的生日礼物卖给了他们当订婚戒指。“这是镍制的,是镀金的镍指环。”司机女儿当时说过。 “啊!” “没错,就是这样。” “所以我们要结婚?”瓦塔南继续问。 “这是你过去这几天一直重复的话,我们俩也都同意了。” 对瓦塔南而言,这可是全新的状况。野兔不在身边了,但却多了一个女人,蕾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一股幸福、充满活力的感觉袭上了瓦塔南的心窝: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看上他了。年轻、正常、活生生的一个女人耶!他更加仔细地打量着蕾拉。 第一印象非常好。她有一双漂亮的手,手指修长。瓦塔南握起了她的双手,仔细地看着。很好,非常好。她的五官很清秀:鼻子外形很漂亮,一双不算小且略带点灰色的蓝眼珠,脸上未施脂粉,但是睫毛相当长……很好,嘴形有点大,但很漂亮,非常好,还有一口漂亮的牙齿。 “你可以帮我去买份报纸吗?”瓦塔南问着。他其实不需要看报纸,但这是他立刻想到的一个方法,可以让这女孩站起来走动走动,好让他瞧瞧这女孩的身形如何。女孩于是从座椅上站起来,她起身的动作让瓦塔南很满意,当她优雅转身的时候,发丝就在桌子上方摇曳。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非常完美。 女孩穿过餐厅,来到书报摊架前方。很明显马上就可以看到女孩漂亮的身形了,这肯定是她最漂亮的姿态。一股喜悦瞬间温暖了瓦塔南原本冰冷已久的心。当蕾拉走回到桌边时,瓦塔南注意起她的腰部,她的腰部左右摇摆的姿态就像在海上摆荡的船只一般。太好了!真是婀娜多姿! 瓦塔南并未读报,反而一把将报纸推到一旁,然后握住蕾拉的双手,并说: “我已经结婚了。” “那又怎样,你结了婚,然后和我订婚。”女孩说着,似乎根本不在乎。 “你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关于你的一切。在这八天里面,我有的是时间听你讲话。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了解你,而且我也相信我们终有一天会结婚,你会搬来跟我住。” “要是我太太不愿意和我离婚怎么办?”瓦塔南不安地问道,因为他太了解他太太了。 “她会同意的。我是律师。”女孩表示,“但首先,你得先签署一份委托书,因为你在赫尔辛基揍了国家青少年部的秘书长,案情十分严重。我会亲自处理这个案件,因为你是初犯,我想还不至于被判刑。” 20 羞辱 瓦塔南扑向混杂了污泥的雪地。随后响起了一阵枪声,差点打中他,接着又是另外一阵枪声。一颗颗的霰弹打在松树的树枝上,发出擦爆声响。瓦塔南不敢轻举妄动,他听见几名酒醉男子生气而低沉的对话。 “该死,被他逃跑了。” “至少咱们打中他了。” 这几名男子的对话声音越来越远,但是瓦塔南不敢立刻起身逃跑。 整件事的发展实在糟糕,野兔在卡亚洛赫亚森林里面奔跑着,后头有两只莫洛斯牧羊犬追击着,而瓦塔南则躲在一个斜坡上不敢动弹,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究竟瓦塔南和野兔是怎么卷入这样一个困境的? 瓦塔南之前和蕾拉一起从图尔库回到赫尔辛基过新年。假期之后,蕾拉便返回工作岗位了。瓦塔南在一张空白的委托书上面签了字,然后在她家住了几周,直到他接下了一个在卡亚洛赫亚翻修房屋的工作。他和野兔在那栋房子里面安顿了下来,房子里有一个房间需要重新装潢,还有一个亟待整修的萨乌那室。真是一个用来度过冬天的完美工作。 一转眼已经是二月了。前一天夜里,一群吵闹而令人反感的家伙来到隔壁屋子里狂欢。这些人将萨乌那室加热,彻夜喧闹不休。这一群男男女女赤身裸体在结了冰的湖面上奔跑,他们醉得厉害,因为在冰上失去平衡,就直接瘫倒在冰上了。隔壁木屋前方整夜不断传来汽车所发出的噪音,院子里的灯光也是亮了一整个晚上。显然,他们持续去买酒,并四处呼朋引伴。有人还在露天平台上高谈阔论着共产党给芬兰以及自由世界所带来的危险。也有人一言不合打了起来。 瓦塔南整夜都没睡觉,野兔也不安了一个晚上。一辆辆汽车的前灯此起彼落地探射在瓦塔南屋内的墙上和天花板上,让他十分不舒服。一直到清晨五点钟,隔壁这场狂欢会才终于结束,所有的噪音也才停止干扰他。 直到中午时分,隔壁那群人才开始逐渐醒来。还充满着睡意的一群人纷纷表示得要洗萨乌那提神,否则无法开始一整天的行程。但是他们储备的柴薪大概是在前一天晚间或是夜里,已经全部烧完了,此外,烧酒也全都喝光了。因此,他们派了两个人来到瓦塔南的木屋,打算借一些用来生火的柴薪。 “我们来借一些木柴生火。” “如果方便的话,我们还想借一些烧酒。” 瓦塔南并没有多余的柴薪,也没有烧酒,再说,他完全不想跟这群在前一天夜里吵吵闹闹的家伙打交道。他指着烧煤油的壁炉,然后表示他这里没有木柴,而且这边的萨乌那设施也还在整修当中。 “喂,老兄,我们真的必须找到木柴,我们要洗萨乌那。这里有一百马克,给我们找些木柴来吧,谢啦!” 瓦塔南摇着头。 “真是顽固!”另外一个家伙说着。接着,他又在桌上扔下了第二张百元钞票,吼道:“怎么样,这些够买木柴了吧!拆掉外头走廊的栏杆,你有锯子吧!省得你面对着钞票,还要在那儿搔头。” 瓦塔南拒绝为了他们拆房子,但是那两个家伙根本听不进去。他们又掏出第三张百元钞票扔在桌上,并表示他们现在一定要取得木柴。瓦塔南将几张钞票卷在一起,塞进站得最靠近他的那个家伙胸前的口袋里,并且要求这两名男子立刻离开。 “好家伙,真有种!” 瓦塔南将两名男子推到屋外的露台上,然后关上门。两名男子又敲了好一阵子门,但是瓦塔南根本不开门,其中一个家伙便在屋外的栏杆上踹了一脚。另外一个家伙则冲上前去要将栏杆拔起来,栏杆最终被拆了下来,倒在木屋前方。这两个家伙像是打了胜仗一般,合力抬起了栏杆朝隔壁走回去。瓦塔南奔出屋外试着要阻止这一破坏行为,但是这两个家伙已经回到了他们的地盘上。 “这就叫作敬酒不吃吃罚酒。”其中一个家伙笑嘻嘻地嘲讽着瓦塔南。 “换个方式来说,这就是贸易与产业行为,若是金钱买不到,就强取豪夺。” 瓦塔南站在两户的交界处,心情极度恶劣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露台栏杆在隔壁屋子前被劈成一段段用来生火的木柴。十来个还没清醒的醉鬼从屋子里走出来笑看着这个场面,瓦塔南成了众人嘲笑的对象。有人开着车子离去,其他人则对开车之人喊着记得多带点酒回来,以便继续庆祝。 瓦塔南气呼呼地越过篱笆来到屋前,质问谁是这栋木屋的屋主。 正在砍木柴的家伙们停下了动作。一个手持斧头、满脸麻子的肥胖男子站直了身子说: “听着,这栋木屋属于几个大老板的,你最好趁着还有时间,赶紧滚蛋。在这里,我是头儿,相信我,你要是不马上消失,我会下令叫我的手下把你轰出去。” “在这件事情解决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瓦塔南坚定表示。 那肥胖男子立即跑进屋内,不一会儿手上拿着一把长枪走了出来,在阶梯上给两根枪管都装填上子弹,然后瞄准了瓦塔南的胸膛。一股恶心的陈年劣质酒的味道已经弥漫在院子里面。 突然间,原本站在瓦塔南附近的一名男子朝着他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让瓦塔南整个人趴倒在地上。四周所有的人发出了一阵大笑声,有个人还踢了瓦塔南的胸部几脚。 瓦塔南站了起来,几名女子朝着他的眼睛扔掷混杂着泥沙的半融雪球,他的背上还挨了一拳。他只能一路撤退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如雷的笑声一直跟随着瓦塔南,直到他退回到木屋里面。有个人表示这样做也许有点太过分了,但是其他人则不以为然: “狗屁!这种胆小鬼绝对不敢报警,得让他害怕一辈子,以后都不敢啰唆,这才是咱们该做的。不过首先,咱们先去生火加热萨乌那,干活儿啰,各位!” 这些人料中了瓦塔南在经历过这样屈辱之后的激动情绪。他抱起野兔,然后来到了结冰的湖面上。他想要穿越湖面,同时整理一下思绪,让自己冷静下来。湖的对岸足足有一公里之远。 瓦塔南走到一半时,那些吵闹的家伙居然放出了两只大狗,因为他们注意到瓦塔南的怀里抱了一只野兔。 “嘶,嘶,去追,快去。”那些家伙不断刺激着大狗。两只体形巨大的猎犬便一面吠叫着,一面在冰上向前奔跑,追击着野兔和瓦塔南。野兔拔腿就跑,而两只大狗看见野兔溜了,叫得更是凶恶,它们在超越瓦塔南之后便利用巨大的脚掌在冰上急转弯,然后追击着逃进湖中树林里的野兔,并且消失了踪影。 瓦塔南在后头一面朝着湖中岬角奔跑着,一面在心里想着该如何拯救野兔。这时候要是他手中有猎枪的话一定很有用,但是他的猎枪留在喘气谷木屋的墙上了。 两名男子手里拿着枪械从屋子里跑出来,他们一面跑一面喊叫着,就像他们所放出来的猎犬一样,湖面的冰在他们的重量之下微微变了形。就在这两个家伙抵达岬角时,瓦塔南迅速躲进了树林里,那两个家伙朝着瓦塔南的方向开了枪。瓦塔南躺在混杂着土石的雪地上,听着这两名男子低声的冷酷对话。 野兔已经跑远了,两只牧羊犬的声音也几乎听不见了。它们还在吠叫,所以追击应该还在进行,野兔也还活着。 瓦塔南心想,得立刻中断这场狩猎,可他却完全想不出任何办法。世界上怎么会有像他们这样的野蛮人呢?他们从这样的暴力行为中能够获得什么样的快乐呢?为什么人会这样残酷地降低自己的人格? 可怜的野兔在恐惧之中已经绕了一大圈。猎犬越来越靠近了。突然间,野兔跳进了树丛里,一看见瓦塔南,便不假思索直接跳进了瓦塔南的怀里。两滴鲜血从它的嘴上滴落下来。猎犬的叫声逐步进逼着。 瓦塔南知道如果继续逗留在树丛里,有可能会被那两只大狗给咬死,特别是他手里还抱着一只野兔。他该抛弃这只可爱的小动物,以换取自己的生命吗? 不,这个想法还没成形,瓦塔南就已经羞愧不已。他跑向近处一个长满了高大松树的山丘。他抱着野兔迅速爬上一棵松树。抱着野兔爬树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差事,野兔的兔毛不断被树皮钩住,但是他们最终还是爬到了安全的地方。 两只大狗像阵旋风似的也在同一时间来到树下。它们嗅闻着野兔的踪迹,循线找到了瓦塔南和野兔藏身的松树。它们贪婪地将两只前腿搭在树干上,一起吠叫着。松树的树皮不断被狗的爪子刮下。野兔将自己的头埋在瓦塔南的腋下,全身还抖个不停。 那些个醉鬼的声音又再次出现了,有五个人很快便出现在松树底下。 “小声点,乖狗狗,安静点,所以咱们的那位老兄是躲在树上啰!” 那些家伙大声笑着,其中一个人还在树干上踹了一脚,另外一个人则试着摇晃树干,想要把瓦塔南摇下来。 “看来他的勇气已经抛弃他了!把野兔扔下来吧,不要逼我们直接把它射杀在你的怀里。” “朝树上开枪吧!快开枪吧!这个点子太棒了,绝对没有人会相信卡尔松射杀了一只躲在树上的野兔!” “同时也射杀了一个家伙!” 这些人的笑声似乎停不下来,他们继续摇晃着树干,两只猎犬则在这些人的身边不断绕圈。瓦塔南气得眼眶都充满了泪水。有人注意到了: “走吧!干!别再玩他了,他已经哭了。我们这个周日已经笑够了。” “咱们只要继续让狗狗留在这里一个钟头就够了,让这家伙学个教训,下次讲话有礼貌点。走吧,咱们去洗萨乌那了,应该够热了。” 那些家伙走远了,两只猎犬还留在树底下巡守着,它们低声吼叫着。瓦塔南不断想呕吐。 在傍晚夕阳落下之前,有人吹了口哨召回两只猎犬,这两只大狗才不情愿地离开。瓦塔南已经头晕得十分严重,而野兔则一直抖个不停。 当天夜里,瓦塔南就回到赫尔辛基去了。他原本打算要去报警,后来又作罢。他告诉蕾拉: “我要到北方,回去喘气谷木屋。南方已经不值得我留恋了。” 说罢,他便动身离开了。 21 访客 春天来了,时间就在北方的纯净气候里舒服地流逝。瓦塔南接受麋鹿养殖合作社负责人的委托,建造一座圈养场。他将一根根砍下来的树干修成可以用来做成栅门的圆木。这个工作十分累人,但他却甘之如饴。野兔享受着生活,荒原四处都可以见到它的踪迹。蕾拉经常给他写信,有时候他甚至会一次收到两封信。因为瓦塔南每两周才会去喘气谷木屋收一次信。蕾拉的书信总是给他带来温暖,他也总是开心地阅读这些信件。瓦塔南越来越少回信,可以说他只要有温暖的火就满足了。蕾拉一直希望瓦塔南能够离开拉普兰,回到文明世界,但是瓦塔南迟迟无法下定决心。他实在不喜欢南方,那里许多人的道德观念更是令他嗤之以鼻。 三月的最后一周里,瓦塔南在喘气谷木屋的生活突然完完全全地改变了。 去年秋天离开兽穴的黑熊(这头黑熊甚至在圣诞节前数周所发生的围捕事件之后,可能根本没有回去那儿冬眠),再次回到喘气谷附近闲晃了。瓦塔南注意到它猎食了几头麋鹿,因为在深厚的积雪里,似乎很难找到足够的食物。它在夜间前来嗅闻木屋的外墙,在角落里撒尿,然后在三月的夜里大声呼气。 黑熊这几次的造访让瓦塔南不禁额头直冒冷汗。他总睡在一张靠着木墙的长板凳上,而从墙壁另外一侧传来的鼻息声往往让他夜不成眠。瓦塔南感觉自己就像一尾被困在鱼篓里的鱼苗,而鱼篓外头有条张着大嘴的大鱼正虎视眈眈着。 瓦塔南知道在一般状况下,熊是不会攻击人类的,但并不排除种种意外事件。 有一天夜里,黑熊将木屋一扇窗的外框给捣落地面,然后将头和两只前掌从窗口伸入屋内,嗅了嗅屋内温暖的空气。屋外的夜空中高挂着一轮明月,黑熊的轮廓几乎填满了整个窗子。野兔发出细微叫声,并跃上长板凳,躲到了瓦塔南的背后。瓦塔南整个人则平躺在板凳拼成的床上,一动也不敢动。真是叫人捏一把冷汗! 黑熊嗅闻着桌上的食物,是晚餐的剩菜,有麋鹿肉干、面包、奶油、一瓶番茄酱以及若干小东西。就着月光,瓦塔南看见黑熊将食物大口大口塞进它的嘴里。它揉皱了纸张,又摊开纸张,接着可以听见它咀嚼的声音。看样子,黑熊简直是个高手!它很快便吃光了桌上的食物,并且退回到窗外了一会儿。 再回来时,它更加大胆了。它注意到桌上有一瓶番茄酱,便用两只前掌抓了起来,然后好奇地观察着瓶子。番茄酱的气味似乎激发了它的兴趣,它挤压着瓶身,却似乎完全不明白该如何取得瓶内的番茄酱。 黑熊用力压住了瓶身,瓦塔南只听见一道宛如小喇叭发出的声响,以及一个仿佛受到轻微惊吓的低吼声,因为番茄酱已经喷到瓦塔南头部上方的墙面上了。 黑熊显然正在舔舐着瓶身。它不时地还会将番茄酱喷得满木屋都是,并发出吼叫声,显然它自己全身也沾满了酱料。它舔舐着自己身上的毛,所发出的声响,令瓦塔南联想起了木屋的名称,喘气谷。黑熊此刻不正是在喘气! 黑熊这时舔起了桌面,桌巾在它厚实的舌头之下不断皱在一起。番茄酱的痕迹吸引着黑熊朝木屋内伸展,整个窗口布满了熊毛,看起来像是插了根长柄刷的细颈瓶口。黑熊的上半身已经趴上了桌面,桌子应声塌下,黑熊直接摔到了地面上。桌子的碎片散落一地,黑熊略微受到惊吓,但随即镇定下来。它开始探索着木屋内部,瓦塔南完全不敢动弹。 黑熊舔起了地板,肯定是番茄酱也散落到了地面。明亮的月光洒落在这只柔软却身形庞大的动物身上,整个画面十分骇人。黑熊的大头随着舌头舔舐地板的节奏,不断朝着瓦塔南的床脚逼近,简直就像是个可怕的吸尘器。 就在这个时候,野兔的紧张情绪整个暴发了。它从瓦塔南的后方一跃,跳到地面,在房间里左蹦右跳的。黑熊试着抓住野兔,但是动作不够协调,以致让野兔成功地躲避到了角落里。 黑熊此时镇定下来,并且舔舐起瓦塔南床脚的墙壁。 就在此时,它注意到了瓦塔南。略显迷惑的黑熊谨慎而好奇地探查着瓦塔南。黑熊微温而潮湿的气息温暖了瓦塔南的脸庞,它继续嗅闻着,并且感觉到了瓦塔南的气息,于是用两只前掌抓住他,摇晃了他一会儿。瓦塔南只是任凭它摇晃,丝毫没有反抗,打算让黑熊误以为他已经死了。 黑熊研究着被它紧紧抱住的瓦塔南,这场面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地精找到了一个洋娃娃,不知该如何是好。在经验驱使之下,黑熊朝着瓦塔南的腹部张口咬下,瓦塔南则因为疼痛而大叫。受到惊吓的黑熊便将瓦塔南朝着木屋的墙壁扔去,并且急忙从窗户逃窜出屋外。 瓦塔南用手压着腹部,眼前到处是红色和白色的斑点,他的肚子湿湿的。黑熊是否咬伤了他的腹部?他惊魂未定地想着。他伸手抓起猎枪,然后弯着腰来到户外,在夜空里开枪。黑熊早已逃之夭夭,而月光依然皎洁。 瓦塔南回到木屋内,点起油灯,检查自己的腹部。有一些渗着血的小伤口和黑熊的唾液,但是伤势似乎并不严重。黑熊咬他只是为了要测试,严格说来算是用力含着。他的腹部没有被咬穿。 野兔一跛一跛地跳出来,黑熊大概是在不经意间踩到过它,要是它真的发现了野兔,肯定会将野兔压扁在墙上。 瓦塔南用脚将桌子的残骸推到墙边,接着在窗上钉了一条毛毯,随后用床单包扎自己的腹部。他的伤口隐隐作痛着,毕竟黑熊还是咬伤他了。 瓦塔南抱起野兔,抚摸着它的白色皮毛,向它保证道: “明天一大清早,我就去追捕它,把它宰了。” 野兔嘴边的柔软白毛快速地动着,似乎也附和着瓦塔南的想法:得宰了它!野兔也要喝黑熊的血! 22 白海 月亮隐没了。瓦塔南在背包里面放进了几天份的粮食,并且在背包口袋里放进了二十多颗子弹,然后给猎枪上了膛。他将斧头磨利,再拿了五包香烟、若干火柴和用来涂抹雪橇的蜡。他对野兔说:“你也一起来,对不对。” 瓦塔南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写着: 我出发去追捕一头黑熊,可能要几天的时间。瓦塔南留 瓦塔南步出屋外,反身关上木屋大门,然后给雪橇上蜡,背上猎枪和背包,接着踏上雪橇。木屋的四周布满了熊的足迹,在更远一点的地方,瓦塔南在不甚明亮的天色之下注意到黑熊奔跑时所留下的新足迹。瓦塔南迅速跟随着足迹前进追击,积雪并未下陷太多。 “这一次,你跑不掉了,该死的家伙。” 黑熊的足迹穿过了溪谷。瓦塔南快速地滑着雪,背包在他的背上拍击着,他此刻已经汗流浃背。野兔则在一旁一跛一跛跳着。 三月的太阳高挂在万里无云的空中,积雪在滑雪杖所到之处发出声响,并且形成一个个凹洞。整个路况十分良好。瓦塔南享受着整趟路程以及闪闪发亮的积雪。积雪在高升的艳阳下显得光彩夺目,以至于他一张开眼睛便觉得一阵刺痛穿过他的前额。 黑熊的足迹明显变得稳定许多,它一定是认为自己已经安全了。瓦塔南加速向前滑,他非常有可能找到他的猎物。 下午的时候,瓦塔南进入了一处浓密的杉木林,他相信黑熊一定在这片树林里休息过。不用说,黑熊一定是听见了雪橇接近的声音,并且从容地逃逸无踪了。肯定还要好几天才能追到黑熊,此刻得要继续追击,不然可能会前功尽弃。幸好黑熊在雪地上的行动远不如踩着雪橇的瓦塔南来的迅速。 瓦塔南和野兔来到了一个宽广的沼泽,黑熊的足迹转向南方。在一个宽达十公里的冰蚀湖边,瓦塔南想象着他的猎物:黑熊逐渐消失在冰蚀湖的彼端,在对岸覆盖着白雪的森林里形成一个小黑点。受到这个想法刺激的瓦塔南立刻像飞箭一般滑上结了冰的湖面。 太阳渐渐落下,在浓密的树林里已经看不见黑熊的足迹,得要停下来吃点东西。瓦塔南砍下一棵松树,生了火,用锅子煎烤麋鹿肉来吃,喝了点茶,然后睡了几个小时。当他醒来时,月亮已经高挂在空中。夜空还算明亮,又可以上路继续追击黑熊了。 覆着积雪的森林在明亮的夜空之下,呈现出原始之美。滑着雪的瓦塔南对于追捕行动感到兴奋,一点也不觉得疲累。汗水令他的背脊感到冰凉,一阵凉意逐渐袭上心头,他的睫毛冻成一整块,以至于他必须徒手让睫毛上的冰霜融化。野兔不时啃食着溪边低矮的柳枝。“跟上我。”瓦塔南对它说道,“现在不是吃东西的时候。” 黑熊停下来休息了两次,它应该是开始累了。但是它每次只要在银白色的夜里听见瓦塔南逐步进逼的滑雪声,就会马上逃跑。它此刻正朝着东南方奔跑着。白天时,它的足迹已经穿越了坦胡阿公路,此刻已经越来越接近东北部长满茂密森林的山地。他们在这个夜里已经穿越了好几条河流,黑熊曾经在冰上一个融化的洞口停下来喝冰水。瓦塔南在逐渐融化的冰面上迂回前进,一不小心就会掉进象征死亡的冰冷黑水里。 月亮隐没在天际,天空陷入一片黑暗,得要停下来生火了。瓦塔南就在火焰的辐射热度下入睡,野兔在稍微进食之后也入睡了。 日出时,瓦塔南继续追击行动。他估计此刻已经来到了萨武科斯基附近了,大概是在马尔蒂西边无人居住的某个区域。很快就会来到该区的主要公路,黑熊似乎是沿着萨武科斯基教区直线前进着。他们确实在不久之后便穿越了公路。 黑熊穿越了这条联结萨武科斯基和马尔蒂两个聚落的公路,位置大概就在两地之间。铲雪机所堆出的高耸雪堆令黑熊十分生气,于是它在途中拔除了一个交通标志牌,把标志像麦秆一般拦腰折断,仿佛是在向瓦塔南示威: “我可是力大无穷,你千万别靠近我,死人类。” 但瓦塔南依然锲而不舍地追击着。 午后,艳阳将积雪化成一摊摊的积水,积水不时吸附住雪橇的底部,在雪地里前进变成了吃力的工作。尽管黑熊前进的足迹清晰可见,追击行动却没有什么太大进展。瓦塔南不得不停下,因为积雪成块地吸附在雪橇底下,令雪橇变得沉重不堪。一直等到入夜之后,积雪才变硬。瓦塔南在夜间滑行了两个小时,接着天色就过于昏暗了,这天夜里迟迟不见月亮现身,于是瓦塔南得点燃营火过夜,他估计此刻已经抵达萨拉地区了,野兔已经累坏了,但是它一点也不抱怨,总而言之它非常认命。瓦塔南为它砍下了一节鲜嫩的欧洲山杨,并用斧头帮它去除树皮。野兔便以嫩枝作晚餐,然后在篝火亮光照耀之下沉沉睡去,四肢完全伸直着。这只小家伙过去从来没有这么疲累过。 “这趟追逐一定也让黑熊累坏了。” 一旦天色亮度足以让瓦塔南辨识黑熊足迹,他便立刻动身继续追逐。他的背包越来越轻盈,显然存粮也已经消耗殆尽。他得要加紧脚步,在抵达萨拉地区和苏联交界的国境之前解决掉黑熊。根据瓦塔南的估算,这一趟追逐让他一路穿越了滕尼厄河谷北方的荒原,并朝着拿鲁司卡村前进。几天以来,他早已超越了随身携带的地图上所标示的地域范围,只能凭着对芬兰全国地图的记忆来辨认这些地区的风貌。 这真是极其单调的一天,非常难熬。 入夜之后,瓦塔南和野兔抵达了熊山的南边。瓦塔南离开黑熊所留下的足迹,转进通往村子的道路。他因为过于疲惫而在湿滑的道路上跌倒,这条道路看来才刚刚由铲雪车清理过。几名村里的学童路过,纷纷向他问好。这是北方人的习惯,孩子们总会向大人问好。瓦塔南向这些孩子打听哪里有杂货店。 这里的杂货店早已不营业了,但是有一辆杂货车每周会来村子里两次。瓦塔南脱掉了雪橇,徒步来到杂货店旁边的民宅。客厅里,屋子的男主人正在用餐,妻子则在火炉旁边剥着烫人的马铃薯皮,并将剥好的马铃薯一个接着一个递给她的先生。 一个精疲力竭的男子多少总是会让人感到不安,但同时也容易博取旁人的信任。在北方,大家常常是凭直觉行事。 民宅男主人指着自己身旁的一张椅子,邀请瓦塔南坐下和他一起用餐。 瓦塔南欣然接受。他疲累了,以至于手里的汤匙不断随着他的心跳节奏而颤动不已。他甚至忘了自己头上还戴着软帽。麋鹿肉杂烩炖菜非常可口而营养,瓦塔南吃得干干净净。 “杂货车什么时候会到村子里来?”瓦塔南询问着。 “明天才会来。” “我在赶路,方便先向你们买些干粮吗?” “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森比欧的喘气谷来的。” “你是在追捕狼或是獾吗?” “差不多是这类的野兽。” 几个小学生进了屋子,嬉闹起来。孩子们的父亲于是要他们到屋外去玩耍,并带瓦塔南到房间里去休息。他掀起床罩,要瓦塔南好好休息一下。随后可以听见他在客厅里对妻子说: “在他的背包里面放进四天份的干粮,叫孩子们在外头安静一点。我晚一点再去叫醒他。” 两个小时之后,瓦塔南在没有人吵他的情况下翻动身子醒来。他发现自己连衣服都没脱下就躺在床上睡着了,甚至连鞋子都还在脚上。客厅里,孩子们抚摸着野兔。当他们看见瓦塔南已经起床了,便开始兴奋地聊起天来。 瓦塔南放了一百马克在桌上,但是男主人又把钱还给他。他们一起走出屋外,瓦塔南感到全身僵硬,腹部有些疼痛。 “你们有没有硼酸水?” “蕾娜,去屋里拿一些硼酸水来。”小女孩跑着从屋里拿出一瓶消毒药水来。瓦塔南掀开衣服露出腹部,男主人见到了熊咬过的齿痕。 “咬得真厉害。” 瓦塔南先将药水涂抹在灼烫的伤口上,接着男主人又帮忙在瓦塔南的腹部缠上几圈纱布。随后瓦塔南转身朝树林走去,继续追捕黑熊。在离去之前,他站在森林边缘朝着民宅男主人大声问: “这个村子是科塔拉还是拿鲁司卡?” “这里是拿鲁司卡!” 瓦塔南很快找到了黑熊的足迹,并且继续上路追击它。显然,黑熊已经是又累又暴躁了:一路上它破坏所经过的每一棵树木、扯下树皮、折断若干枯枝,随处可见散落的木头碎片。瓦塔南心想,黑熊该不会马上就要消失在国界的另外一边了吧。 “好家伙,谁也救不了你的命,没有必要跑到大国去寻求庇护。” 夜里刮起了一阵寒风,月亮在云层里若隐若现。追捕行动不得不在夜里暂停几个钟头。糟糕的是,寒风吹散了黑熊的足迹,而瓦塔南必须蜿蜒地滑着雪,最后才又在一处凌乱的雪堆中找到黑熊新留下的足迹。 究竟过了几天了?这已经不重要了。 瓦塔南将疲累的野兔放进背包里,然后继续上路。转眼就下起了大雪。在雪花飞舞的天气下,即便是刚刚留下的新足迹也很难追寻到。瓦塔南知道若是现在失去了黑熊的足迹,那么整趟追捕行动的努力都将付诸流水。他的腹部痛得火烧火燎,纱布掉落到腰际,但是他没有时间停下来调整。他来到了山坡上,一阵狂风差点吹翻了汗流浃背的瓦塔南,但是他仍继续追寻着黑熊的足迹,他不能够放弃!他的眼前开始变暗。瓦塔南想,他是否正逐渐失去视力?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连日来持续注视反射着强光的雪地上的足迹所致。 “你绝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整个追捕行动仿佛一部拍摄质量低劣的影片,在大雪中,视线只能达到几米。瓦塔南只能本能地追寻覆盖着积雪的足迹,最初几日的喜悦早已消失不见踪影。大雪下了一整天,完全没有缓和的迹象。瓦塔南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偏离方向,但是他就像水蛭一般,紧紧黏着黑熊的足迹不放。他在路上吃了一块从拿鲁司卡带出来的冻腊肉,然后抓起肩上一团积雪送入口中当作解渴的饮料。突然间,黑熊的足迹离开了树林,来到一条公路上。看得出来,黑熊是因为疲累而快步来到公路,在被风吹拂到公路的薄薄积雪上,黑熊大大的爪印清晰可见。瓦塔南打了哆嗦,背脊上感到一阵凉。 循着足迹,瓦塔南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那里立着一些路标。好极了!瓦塔南这下总算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瓦塔南在十字路口停下,全身的力量都压在滑雪杖上头,他开始读着路标上头的文字,但是一个字也不认得,仿佛看到了天书。 瓦塔南已经越过边境来到了苏联境内。路标上写的是俄文,是用斯拉夫字母拼写而成的。疲累的瓦塔南,额头上因为吃惊而冒着冷汗。 他应该回头吗?应该先取得苏联签证吗? “现在人都已经进来了,管他的!” 瓦塔南并未在路口犹豫太久,随即继续追捕着黑熊,踩着雪橇的脚步一刻也不松懈,直到入夜。夜间时,他发觉了所追击的黑熊身影,但是这头野兽很快又消逝在夜幕之中。又一次,瓦塔南得砍下一棵松树,生起营火,并且生平第一次在苏联境内过夜。眼前是一片辽阔而杳无人烟的科拉半岛森林,这里就是他要和黑熊算总账的地方。 随后数日,天候稍稍好转。瓦塔南像头发狂的公羊,滑雪追逐着黑熊。他穿越了好几条大马路,而黑熊持续朝着东方逃窜,似乎没有减速的趋势。一架超音速飞机由南方朝着摩尔曼斯克的方向划过天际,瓦塔南停下脚步看着飞机经过。这架飞机双翼反射着强光,而且速度惊人,给已然疲惫不堪的瓦塔南留下了深刻印象。人类真是不简单啊! 瓦塔南一路上不断避开聚落村庄,并选择无人居住的路线继续追击黑熊。他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人,却不时在荒郊野外看见装甲车履带滑过的痕迹。他擅闯边境的举动有可能不被发现吗?也是有此可能,因为在大雪之下,瓦塔南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边境的标线。总而言之根本没有见到什么铁幕,雪橇板上甚至连一个铁钩都没见到。 瓦塔南的干粮在两天内已经消耗殆尽,但是追捕行动仍持续着。他一路追踪来到一个小村落,看来黑熊曾经在一个石头建筑废墟里过夜。瓦塔南认为那是一个古老的盐场。看来,他们是来到了海边。是白海的海边。 他们随后来到了摩尔曼斯克铁路的铁道,瓦塔南穿越了数个铁轨,脚下的雪橇不断在结了冰的轨道上摆荡并碰撞出声响。在继续追捕的同时,他注意到这条铁路已经电气化了。前一天夜里,瓦塔南只是吃了些用腊肉肉皮熬煮的热汤,便已经心满意足了,因为他实在饿坏了,而且他一心只想追捕到黑熊。 他们总算抵达了海水边界。黑熊迅速奔向结了冰的海面,远方还可以看见一艘破冰船来来去去地工作着,而破冰过的航道里还有若干小船只航行着。 黑熊在坎达拉克沙海湾的冰面上奔跑,瓦塔南则在它后方滑雪追赶着。北方数公里之外,坎达拉克沙城里的工厂烟囱不断朝着冰冷而洁净的天空里排放烟雾。 黑熊一直跑到破冰船的航道边,瓦塔南则锲而不舍地追逐着。这场旅程的最终战役即将在白海海域洁白闪亮的冰面上一触即发。 黑熊在航道旁用后脚站立起来,发出了尖锐的叫声,颈部一圈白毛在艳阳下闪闪发亮,和黑色毛皮形成强烈对比。黑熊转身面对着瓦塔南,凶猛地号叫着。瓦塔南脱下雪橇,趴在冰上,用拇指擦掉望远镜上的冰霜,然后拉开猎枪上的保险,瞄准了黑熊的胸部。 身体庞大的黑熊应声倒地,一颗子弹便已足够。瓦塔南爬到黑熊身旁,划开黑熊的喉部,放出了一大摊红得发黑且凝结在一起的血。瓦塔南用手掌心捧起熊血喝了两口。接着坐在黑熊尸体上点起一根香烟,是他仅剩的最后一根香烟。他哭了;他不知为何而哭,但泪水就这样夺眶而出。他抚摸着黑熊的毛皮,然后也轻抚着野兔的毛皮。野兔早已闭上双眼在背包里睡着了。 两架大飞机在冰面上降落,士兵们鱼贯跳下飞机。大约有二十来个人朝着瓦塔南走来,当中有一个人用卡累利阿方言开口说话: “泥(你)好,这位同志,泥抓到它了。我代表红军向泥恭喜。然后,我要以涉嫌间谍的名义将泥逮捕,但是请泥别担心,同志,这只是个形式。先喝一杯吧!” 瓦塔南一口喝下了冰凉却灼热的伏特加,瞬间泪水都蒸发了。瓦塔南先自我介绍,然后开口说: “我为擅闯边境向你们道歉,但如果不这么做,我就没办法猎杀这只黑熊。” “好,我们原谅泥!泥滑雪滑得很不错!现在先上飞机吧!其他人会处理黑熊!野兔是跟泥一起的吗?” 他们一起登上飞机,离开了结冰的海面。飞机飞行了数分钟后,降落在坚实的地面上,是一处飞机降落场。 “好,泥先去洗个萨乌那,然后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再来接受询问。” [1] 卡累利阿(Carélie),位于芬兰与俄国交界处。 23 中央政府 瓦塔南和野兔被留置在苏联两个月。在这段期间,瓦塔南接受审讯好几次,每次都被问到有关芬兰的情报。他后来才知道,原来苏联的边境巡逻人员从他一抵达边境就盯上他了,并且一路监控他直到海边。 卡累利阿电台也不断报道着瓦塔南的消息。 苏维埃卡累利阿日报还专访了瓦塔南,为他拍摄了肩披熊皮、手抱野兔的照片。所有的官员代表都来向他表示善意,他没有被关进监牢,反而在保证事情解决之前绝不逃回芬兰后,获得允许可以自由在彼得罗扎沃茨克市内行动。 苏联当局寄送了一份长达二百页的审讯笔录到芬兰去,内容详细记载了瓦塔南在芬兰及苏联两地的一切行动。苏联当局要求芬兰内政部查验瓦塔南所言是否属实。一个月之后,彼得罗扎沃茨克官员收到了一份由芬兰当局寄来的文件,证实了瓦塔南的说辞。根据该文件,瓦塔南涉嫌在芬兰犯下了不少罪行。 瓦塔南被控诉未履行夫妻同居义务。他因为在夏天离开夫妻共同住所时未告知地址变更而违法。因此还被控诉流浪罪。第五条罪状,瓦塔南在未获得官方许可之前,擅自保留饲养野生动物数日。第六条,在尼尔西艾时,瓦塔南非法和一位叫汉尼凯宁的人用灯光捕鱼,而且没有钓鱼许可。第七条,在森林大火时,他因为饮用私酿的酒精饮料,而违反了禁酒令。第八条,在森林大火期间,瓦塔南擅离职守二十四小时,和一名叫作萨罗森撒利的家伙一同饮酒。第九条,在库赫莫时,瓦塔南侵扰了一名死者。第十条,在梅尔陶斯村的欧纳斯河处,瓦塔南参与了非法贩卖德军于大战期间遗留下来的大批遗弃军火。第十一条,在波西奥时,瓦塔南虐杀了一只动物。第十二条,在蠢人溪,他粗暴地对待一名叫卡尔蒂宁的滑雪教练。第十三条,瓦塔南忽略了及时通知有关当局,一只黑熊在森比欧喘气谷区域出没的信息。第十四条,参与未经报备的猎熊行动,并且无照持有枪械。第十五条,未获邀请,擅自出席由外交部筹办的官方晚宴。第十六条,假造信息,带野兔赴赫尔辛基研究中心就医,并且拖欠医疗费用。第十七条,在赫尔辛基一处餐厅洗手间里,暴力对待国家青少年部秘书长。第十八条,酒醉状态下,在凯拉瓦的铁道上骑自行车。第十九条,从图伦基前往汉科途中,他在已婚的状况下,仍和一名叫蕾拉的女子订婚。第二十条,瓦塔南还再次无照持枪械追捕一只受法律保护的野生黑熊。第二十一条,在猎熊途中擅闯芬兰与苏联边境,而未持有护照与有效签证。第二十二条,他犯了私自向苏联当局供认的罪行。 文件最后指出,因为犯下了这些罪行,瓦塔南必须交由芬兰当局审判。文件中还要求引渡瓦塔南,将被瓦塔南射杀之黑熊的熊皮运回芬兰,并且将瓦塔南所拥有的野兔送回芬兰。 “真是个严重罪犯。”在彼得罗扎沃茨克负责侦讯的官员开玩笑说,“我得将你送到列宁格勒去交给中央政府,他们会好好研究你的案件。” 到了列宁格勒,瓦塔南被安置在亚士多饭店,等待苏联政府审理他的案件。苏联司法当局放弃了留容他的一切权利,于是在六月十三日当天,瓦塔南被遣送到火车站,准备搭上前往芬兰的列车。一路陪伴他的一位中校军官用力握住他的双臂,并且亲了他的双颊: “同志,等你自由之后,一定要回来亚士多饭店,咱们要好好地喝一杯!” [1] 列宁格勒,原名圣彼得堡,1924年前苏联将该市改名为列宁格勒。1991年苏联解体后又恢复圣彼得堡的旧名。 24 后记 瓦塔南的下场如下:他在位于边境的瓦伊尼卡拉遭到逮捕,并被囚车押送到赫尔辛基,同时野兔也一起被送往赫尔辛基。在这最后一段的旅程里,它被关在一个用合板制成的盒子里,盒子两侧打上了若干圆形的透气孔,并且还在盖子上贴上了标示着动物的标签。 在被羁押期间,瓦塔南不断思索着整个状况,但从未表现出一丝懊悔,反而在狱中变得冷酷,以至于连宽容的监狱牧师都不禁摇头,且不发一语。 野兔则成了当局的一个头痛问题:它毫无疑问是属于瓦塔南所有,谁也无权将它处死或吃掉。瓦塔南通过律师要求将野兔视为他所遭到控诉之一切罪行的共犯,来一起接受审判。瓦塔南希望借此能够在他心爱的宠物陪伴之下,舒缓坐牢的苦闷。 典狱长特别研究了法令,并且做出结论,如果瓦塔南是个母亲,而野兔是个婴儿,那么他们就可以在一起坐牢,直到婴儿长大独立,但是在芬兰,他们不能够如此对待动物。当然,野兔并不能算是瓦塔南饲养的家畜,而且监狱行政高层也回复表示允许囚犯的家畜一同入监于法不合。再说,根据动物保护法规定,也禁止将野兔和瓦塔南关在一起,因为监狱对于野生动物而言不利于其生长,而瓦塔南的野兔正好符合野生动物的定义。正因为如此,典狱长拒绝让野兔转送到牢房里,以防它在牢房里死亡。“您很清楚这个牢房对于无辜的小动物而言,会有多么不良的影响。”监狱牧师在给瓦塔南带来答复时,对他解释着。 这个问题一直到瓦塔南写了一封信给总统先生后才获得解决。他设法把信件偷偷送出了监狱,首先将信件黏在一个要被运送至电镀工厂的饭锅底下,然后由一名工人吞下,接着在夜间时在工人的住处自然排泄出来;工人再将信件清理一番,烫平并装入信封,然后赶在夜里,就着明亮的月光,把信件放入总统府外的信箱里。这样一来,信件就会在次日一大早六点钟,和其他信件一起被送进总统府秘书室里面。 从信件被拆阅,到野兔被装进用柳条编制的篮子,并带进瓦塔南的牢房,总共只花了一小时又十分钟。当我询问瓦塔南是如何达成目的时,他只回答说不想张扬这件事,因为信件内容自始至终都是一件机密。 身为撰写本书的作者,我何其有幸,能够在他被临时拘留的时候见到他。我们数次畅谈,我也尽可能地留下最忠实的笔记,并根据这些笔记撰写出本书。 这位有深度又亲切的男子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永远记得瓦塔南在我们最后一次对谈结束之前所说的话:“一切都是命!” 依我看,瓦塔南这样的举动只是反映出他的反抗性,是真正的逆叛性格;但也正因为如此才看得出他的伟大。当瓦塔南在他幽暗的牢房里面,用慈母般的温柔抚触着野兔时,对我而言,人性才算是有了意义。我还记得瓦塔南用湿润的眼眶看着监狱里石头墙壁时的情景,我隐约感觉实在没有什么能够阻止这样一位时代悲剧英雄再一次地释放他最真切的情感力量。 就在这本书即将付梓的时候,我在办公室收到一封由监狱寄来的急件:瓦塔南和野兔越狱了! 我急忙赶到监狱,想了解越狱详情。这也是犯罪史上可说是最离奇的一桩案件:瓦塔南实在渴望自由,所以有一天,在苦闷得受不了的时候,他便抱着野兔越过那道分隔他的牢房与监狱中庭的墙壁,沿着墙一路来到监狱外墙,然后这一人一兔就这么翻墙越狱了!从此再也没有人见着瓦塔南和野兔。在一阵枪弹扫射之后,狱卒们只能愣在原地看着瓦塔南逃脱,而无力阻止他越狱。就连瓦塔南的律师,海基莱律师在越狱事件次日起也不见了踪影,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从最后的这个事件看来,我们还真的不能小看瓦塔南这个人啊! 1975年5月14日,于苏奥穆斯耶尔维 阿托·帕西林纳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