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真幌站前狂骚曲 作者:三浦紫苑 内容简介 《真幌站前狂骚曲》中,多田与行天在彼此嫌弃与互相扶持中,又迎来了新的一年。 真幌站前系列大结局中,多田便利屋再次面临种种奇怪委托:爬上屋顶取下被强风吹走的棉被,充当私家侦探彻夜监视有洒农药嫌疑的菜园;佯装补习班教师把被迫农作的小学生从田间带出;平息公交车劫持闹剧,扰乱车站南口的地盘之争。同时他们还将遭遇史上最大危机:与行天素未谋面的四岁女儿共同生活。然而就是这段焦头烂额的一个半月时光,令多田和行天直面内心的黑洞与灵魂的伤痕,重新审视自我与记忆,勇敢地跨越痛苦,走向重生。 复苏的是爱的能力,唤醒的是笑的冲动。多田便利屋的白色小皮卡,终将奔向怎样的明天呢? 序言 真幌站前故事,关于忘却和记住 和《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的邂逅始于2007年,当时三浦紫苑对中国读者来说是个陌生的名字。只知道此书获了直木奖,在不带先入观的情况下读完了封面印着“好彩”香烟照片的日文原书,既有微妙的感动,也有浅浅的诧异。这样一部带有强烈日本动漫风格的小说,居然坐了直木奖的宝座,究其原因,也许是故事轻盈却不轻飘,在细处拨动读者的心弦。因那种细微难言的感动,我接下了这本书的翻译。 当年的直木奖评审之一井上厦说:“(本作)很好地描写了城市的风貌和人们的存在,是友情小说的佳作,也是清新的成长小说,让人不禁为之叹一声。”五木宽之的评语则是:“很棒的小说。但这位作家的本领也许在其他类型的小说上。我有种预感,她会有意想不到的七十二般变化,我相信这份预感,投了一票。” 三浦紫苑不负评审们的期许,在之后又写出了《哪啊哪啊神去村》《木暮庄物语》《编舟记》等佳作,其中《编舟记》更在2012年获得书店大奖。该奖项由日本全国的书店店员投票产生,具有很强的读者代表性和引导力。如果说书店大奖等于畅销书,并不为过。在三浦接连不断的创作下,真幌站前系列也并未止于一本书,2009年的《真幌站前番外地》,2013年的《真幌站前狂骚曲》,均在日本创下不俗的销量。三部曲分别改编成影视,由瑛太和松田龙平担纲主演,更使真幌站前系列拥有了广大的受众。 真幌站前系列故事,说来简单,主要因素有二,城市与人。虚构的“真幌市”,据说原型是作家本人居住的东京都町田市。“真幌市不仅是东京西南部最大的住宅区,同时也是娱乐街,电器街,书店街,学生街。(中略)也就是说,从摇篮到墓地的一生,都可在真幌市内找到归宿。生为真幌市民的人很难离开真幌市。就算一度离开,重回这里的比率也颇高。” 所以故事的一开始便是“回归”。在真幌经营便利屋的多田启介,离婚无子,住在办公兼住家的旧公寓里,某次外出工作,他偶遇重返真幌的高中同学行天春彦。行天过去和现在都是个怪人,其怪法则有些变化。声称无处可去的行天住进了多田的房间,这一赖便是天长日久的样子。 便利屋等于是“万事屋”,预设的业务范围包括修理、打扫、搬运等杂活儿,人们不想干的家务都可以委托便利屋解决。实际上,多田便利屋的业务范围相当有弹性,多田和“助手”行天在真幌系列的第一本书里做了以下工作:给狗寻找新主人、接送孩子上补习班、监视和记录公车运营情况、收容逃避媒体骚扰的少女……看似杂活的工作伴随着似是而非的侦探性质,他们不断邂逅埋藏在日常中的小小谜团,为解谜做了大量业务范围外的“无用功”,结果是帮助了那些需要外力相帮却没能出声求援的人们。便利屋的存在,因此成了一些真幌市民从实务到内心的倚仗。 真幌站前三部曲是吵吵闹闹的轻喜剧,众多异色人物在其中穿行。在风月场所工作的露露与海茜,格外老成的小学生由良,在母亲面前扮演好青年的黑社会头目阿星,对公车班次怀有执念的老冈……这群人和他们引发的故事如同一串色彩斑斓的珠子,多田和行天则是串珠的线。多田性格笃实,顾全身为便利屋的形象却时常崩盘;行天则特立独行,不在意他人眼光,也全无蹭吃蹭喝就该干活回报的自觉。尽管多田一直唠叨着让行天赶紧离开,实际上两个人形成了奇妙的默契关系,便利屋若缺了其中一个,都无法成立。模拟侦探的行径乍看搞笑,每当事件解决,读者会忍不住感到些微暖意,并对偶尔泄露一丝半点的多田与行天的过往惴惴好奇。是的,这是两名各怀伤痛的男子。务实如多田,不羁如行天,都曾在过去的人生中被损毁和伤害。活下去就意味着怀抱不堪的记忆而活,装作忘却,不去触碰。活下去还意味着记住正在发生的每一件事,记住那些短暂的温熙。 “幸福是会重生的。”这番话是《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中多田的内心独白。而这番认识的产生,显然与不讨喜的蹭住人行天有关。就算多田不承认,他也在与行天的接触中被点点滴滴地改变着。随着故事的进展,多田认识到,“行天身上怀有某种黑暗的东西,他一直在同这东西进行殊死搏斗。”(《真幌站前番外地》)。“(行天)平日里净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装作对人情的微妙一窍不通,但其实并非如此。他是在默默地观察着,有时付诸大胆的言行,绝不会弃濒临危机的人于不顾。紧要关头,他甚至会不顾自身安危,挺身守护某个人。”(《真幌站前狂骚曲》) 也许是受到行天的潜移默化,多田从故事之初的自我封闭,显出了愈来愈浓的人情味,那是原本就存在于他内心的温厚善良。“你还有机会去爱别人。你能把自己没能得到的东西,完全用你所希望的形式重新给某个人。你还有这样的机会。”(《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他对小学生由良的急切言辞,也是对自己乃至行天的呼喊。大道理说完,他又会开始对行天百般嫌弃,开启“便利屋和忠犬助手”的相互吐槽模式。 影视版的真幌站前系列,多田和行天的拥趸恐怕各占一半。多田的自嘲与寂寥,行天的黑暗与光彩,相互映衬下格外醒目,这也是系列三本书的魅力所在。有时候一则小说之所以动人,并非因为故事本身或叙事手段,而在于其中的人物。在这个意义上,三浦紫苑塑造了多田与行天这对搭档,是写作者的大成功,读过的人都会有所感。 时隔八年,作为真幌站前三部曲的策划编辑,有幸与多田和行天重逢,对当年的译文做出修订。真幌系列的后两部由前辈译者李建云担任翻译,她的译文活泼流畅,值得一读,在此表示感谢。我和同事一起编这套书,尽力让它以最好的面貌呈现,校读文稿的过程中,随着书中人物忽喜忽悲,感到自己与这套书和书中的两人,真是有某种缘分。也希望更多读者与他们相识,被他们感动。 田肖霞 2015-6 一 多田便利屋无惊无险地,换个词,就是不好不坏地迎来了新的一年。 多田启介在真幌市开展的便利屋生意,没怎么受景气波浪左右,尽管处于低空飞行状态,但收益好歹有所增加。大赚特赚虽然做不到,却靠着踏实稳健的经营作风博得了信任。 证据便是,位于老式商住楼内的事务所的矮几上,摆放着炖菜、鱼糕及日本酒等物品。 “多田先生,两个大男人过年也没怎么办年货吧?这些请你们吃,至少过一个悠闲的新年。来年也请多多关照!” 正如这封短信所言,这些是来自四面八方的顾客的馈赠。虽说也感觉这与其说是信任的佐证,不如说是受到同情的结果,唉,也是一番心意吧! 地处东京都西南部的真幌市,是拥有三十万人口的一大住宅城。在JR八王子线与私铁箱根急行线(通称“箱急”)交叉而过的真幌站前,矗立着好几幢百货大楼,商业街上也充满了活力;坐箱急到新宿只需三十分钟,因此,面向年轻的工薪家庭的大型公寓楼也正在如火如荼地建造当中。 离车站稍远处,有一片密集的独栋住宅区。那是将旱田和小山冈改造成住宅用地后建的房子,在泡沫经济时期达到顶峰,因此也有些房子筑龄超过三十年。现如今,很多情形是,孩子独立了,丈夫又从公司退了休,只有夫妇俩住在里面。 多田出生成长的地方,也是真幌市内的商品房。多田进汽车公司工作后,他父母趁机卖掉房子,回了共同的故乡——长野,而今耕种着一小块田地,身体似乎还硬朗。 多田和父母,关系不好不坏,不过不太交流,顶多就是偶尔打个电话报告近况,或从父母那里收到难看的蔬菜。多田几乎不会做菜,因此蔬菜基本上做成沙拉,无论细细的萝卜还是卷得松松垮垮的卷心菜,一味地切碎了淋上蛋黄酱食用。虽然感觉成了一条虫子,但体念到父母的一番心意,又不好丢弃。白菜和南瓜到底还是焯了吃。 多田曾在和妻子离婚之际大受打击,以为再也无法恢复了。不过以为归以为,现如今仍旧顽强地活着、生活着,但从公司辞职,开了这间便利屋,或许可以说,同妻子的种种纠葛是远因。他搬出和妻子住过的那套杉并区的公寓,刚回到真幌市的那阵子,跟谁都不想深入交往。他父母了解离婚情由,大概也明白了多田的这种心思吧,他们只是从长野委婉地表示了含蓄的担心,并没有跑来横加干涉的意思。 不过,真幌市并非只有公寓和独栋住宅。在郊区,还留有杂树林和田园地带。尽管不断遭到住宅区的蚕食,可牛棚和牧场都还有;也分布着好几处大学校园,面向学生的公寓也可谓盖了无数间。 连接郊区及住宅区跟真幌站前的,是横滨中央交通(简称“横中”)的公交车。公交线路如同蛛网一般遍布市内,橙黄色的车身对真幌市民而言,就是熟悉的双脚。 真幌市居住着境遇各色各样的人们,单纯用“住宅城”一词无法完全概括。在这里,既有正在养育孩子的年轻夫妇,也有老人,有学生;还有继承了祖上代代相传的土地,从事第一产业1的人,以及到东京都中心的公司上班的人。 而许多人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在完成微不足道的一桩杂事时,就会想,要是能找谁帮个忙就好了!当把养老金手册掉在沉重的衣柜背后时,当必须打扫庭院却提不起干劲时,当想去超市购物却意外闪了腰时。 这时便轮到多田便利屋出场了。 幸亏居住着处境与情况形形色色的人们,多田才能在真幌市作为便利屋生活下去。 和往年一样,岁末,大扫除的委托蜂拥而至,在慌张忙乱中度过了。才一开年,又和往年一样,开始门可罗雀了。便利屋在新年门前饰有松枝期间2是谈不上工作的。今年也是,只在一月四日接到过一单事出突然的看护小孩的委托,其余每一天,就只是把冷冻的炖菜用微波炉加加热吃下肚。“但愿清闲无事,静待门松撤下!”——一面这样祈祷着一面悠然睡觉过个年,也快到结愿的日子了。只要今天一月七日平稳度过,就说明神明确实听见了多田的小小愿望。 然而,此地却有一个男人搅乱多田内心的安宁。 “喂,多田,烫个酒呀!” 是行天春彦。他正趴在事务所的沙发上,拿炖菜当下酒菜,时不时歪歪杯子抿一口。大概是决意体现懒年应有的过法,连日来,除上厕所外,没见他有过直立的姿态。 “凭什么叫我烫?就喝冷的不行吗?” “冷死了,这间屋子。为啥隔一个钟头关暖炉?” “节约经费。” “穷到骨子里了。” 待在这里吃闲饭居然还敢抱怨,多田抓起掉在地板上的毯子粗鲁地朝行天砸去。行天蠕动着扯过毯子卷在身上,照旧躺着,心满意足地继续喝他的酒。只见他巧妙地仅仅只是抬起头,一滴不洒地从杯子里抿酒。这种稀奇古怪的地方倒灵巧得很! 多田隔着矮几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叹了口气。 “这个——行天,自从你跑过来,到这个新年,居然都已经是第三年啰!” “都这么长时间啦!” “你就没想过想点办法吗?” “什么叫想点办法?” “我是说找工作找房子。” 行天坐起身,拿起一次性筷子,一边往盛炖菜的盘子里伸筷子,一边说道:“工作的话,我在给多田你帮忙;房子的话,这里不就有吗?”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里是我的事务所兼住家!早都年过三十了,可瞧你那副熊样,就不觉得难为情吗,你?!” “一点也不。” “我觉得难为情。你的存在,该怎么跟各位顾客解释,这问题总让我头疼。” “高中同学。”行天说着用筷子指指自己,又指指多田。 “一般人不会只因为是高中同学,就让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混吃混喝三年的。” “可是实际上,我跟你也只能说是同学,有什么办法?” 行天从一升瓶3往杯里添酒,也给多田的杯里满上了,本意固然好,可洒了很多到矮几上,害得多田赶紧拿抹布来擦拭;行天则满不在乎地吃炖菜,喝酒。 “你要是这么在意客人的目光,就说‘其实是分开很久的双胞胎弟弟’得了。” “也不管明明压根儿一点不像?” “‘听说因为老大不小了还啃老,被送去寄养的人家给轰出来了。哎呀,我也正头疼呢!哈哈哈!’” 行天兀自继续按照双胞胎的设定演戏。多田揉了揉眉头,一口气喝光了杯中酒。 在都立真幌高中的时候,他跟行天的确是同学。那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但是,他们不是朋友,甚至不曾交谈。 没想到,两年前的新年里偶然重逢,行天顺理成章地跑到事务所里待着不走了,一直到现在。在整整两年中,多田被行天那疯疯癫癫的言行弄得团团转。 当初,听行天说他没地方可去,多田没多想便允许他住下了。也由于高中时代的那件事让他对行天多少感到有些歉疚。他想,反正也没什么东西怕人偷的,随他去好了。那段时间,同妻子的种种纠葛还拖着尾巴,多田完全是破罐子破摔,对一切都无所谓。 这阵子才终于感到似乎能够真正地向前迈步了,觉得似乎能够允许自己追求光明的东西、温暖的东西了。心境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变化,行天的疯疯癫癫也可说是原因之一,在这一点上,多田也很感谢他。 但是,吃闲饭吃到第三个年头,再怎么说也太长了点吧? 多田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对行天讲常识,那才真叫徒劳到了骨子里。虽然多田通过和行天的共同生活,被强行培养出了达观与宽容的精神,但一想到跟这个既非家人也非情人又不是朋友的男人一起迎来了第三个新年,他就实在忍不住长叹。 “行了行了,最好别太纠结细节啦!” 行天一只手端着杯子,一只手拿着筷子忙不迭地往返于炖菜的盘子和嘴巴之间。“没有一个通俗易懂的理由跟关系,就不能跟谁一块儿住,这么想的家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走运的。他们肯定想都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那些人没有面子好维护,也没有财产好保护,除了‘顺理成章’之外,找不到别的行动原理。要是实在需要向人们解释,你就马马虎虎大胆地说‘我们是双胞胎’。” 行天说得头头是道,可多田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别的事情。 “行天,你怎么光挑魔芋吃?” “嗯——咽起来……?” “吃东西要嚼一嚼呀!” 毫无预兆地,事务所的门开了,随着一声“新年快乐哦”,两个女人闯了进来。是在真幌车站背后当妓女的露露和海茜。体形太过丰满,活像“绳文维纳斯”4的露露,在一条钉满金色珠片的活像铠甲的连衣裙外面披了一件人造皮草;脚上的细跟鞋是银色的;没戴手镯,手里抱着吉娃娃,吉娃娃身上系着红白相间的花纸绳。虽说她大白天就花枝招展的模样已是司空见惯,不过今天尤其隆重,看样子是新年的特别装扮。 海茜比露露讲常识,她身形瘦削,黑毛衣配蓝色牛仔裤,一身朴素的打扮;手里拿着一个大保鲜盒。 “两位便利屋先生呀,果然冷冷清清地两个人过新年哦!” 露露往矮几上面扫了一眼,硬是挤到多田身边坐下了,吉娃娃小花乖乖地趴在露露膝头。 “没什么冷清的啊!”行天一边挪动屁股给海茜腾地方,一边反驳说,“年糕汤什么的过年菜也吃了。” 行天,算我求你了,闭嘴吧!多田在心里念道。你要是指昨晚吃的东西的话,那可不叫年糕汤,那叫杂烩粥,而且还是你在便利店买的速食包。 “怎么有两个镜饼5?” 海茜在行天身旁坐下,诧异地问道。矮几上摆着真空包装的镜饼,不知为何,矮几的对角线上排列了两个。这也是行天从便利店买回来的东西。 “你们带一个回去也行呀!” 行天大方地说。他把渴望的目光对准了海茜的保鲜盒。 “对了,我做了醋拌萝卜丝带过来。”海茜打开保鲜盒的盖子,把菜放在矮几上。雪白与橙黄相间,煞是醒目。 “就因为切细丝,切得我手腕的肌肉都痛了哦!”露露自豪地一挺胸,“来,吃吃看哦!” 多田道声谢,伸出了筷子。酸酸甜甜的味道令下巴根一阵钝痛,喝酒喝得发热的嘴里感觉十分清爽。行天也像吃荞麦面那样一根根地吞着醋拌萝卜丝,大概又在享受食物通过喉咙的感觉吧? 露露和海茜自说自话地从厨房拿来杯子,也喝起酒来。 “你们能喜欢醋拌萝卜丝,太好了!”海茜微笑着说,“好像有相当一部分男人讨厌醋的味道,所以我还担心呢!” “要是两位便利屋先生不吃哦,我们就要被这醋拌萝卜丝搞得窒息而死了哦!”露露把脸别开,不再对着保鲜盒,“从元旦开始,我跟海茜就净吃醋拌萝卜丝了哦!已经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为什么做了那么多?”多田问。 好吃归好吃,可也没必要大做特做,多到令人窒息的程度吧? “谁叫我们输给了‘卖火柴的小女孩战术’呢哦!”露露扭着身子说。 “有什么办法呢,露露,谁叫那天是除夕夜呢!”海茜叹息道。 据两人说明,就在即将进入新年的时刻,她们俩收工后朝公寓走去的时候,碰见了一辆蔬菜销售车。 “那么晚了还卖蔬菜?”多田稍感惊讶。 “那么晚了还有需求吗?都除夕啦!”行天表示感叹。但那感叹的对象似乎并不是蔬菜,而是露露和海茜。 “哎哟!我们这个买卖,据说过去就是中元节和岁末、新年,还有天气恶劣的日子才生意兴隆哦!”露露说着再次自豪地挺挺胸,“看样子没人出来闲逛的日子哦,客人也少,没准能把看中的女孩子实实在在地给买下来——客人们好像是这么想的哦!” 露露对工作有热情,总是化好完美的妆容等候客人。化得太浓,与其说是妆容,不如说到了“面具”的境界。有关客人的动向,她恐怕也不会疏于调查吧? “当然,大伙儿总想到一起去。”海茜接过话茬说道,“结果,中元节和岁末、新年,还有天气恶劣的日子,出来逛的人总变得很多。” 在真幌车站背后,那些无从判定是勇敢还是愚蠢的微妙的男人心,似乎在全年无休地反复上演着悲喜剧。多田对风月方面的事情不了解,只能点点头,应声“原来如此”。 “于是,除夕也工作到半夜?” “对哦!新年的头三天也是,虽说收工早,可也是每天上班哦!” 露露一副感叹太忙的样子,可实际上,她好像是想要不着痕迹地强调“我是妓女中的红牌”。她将贴着活像蜈蚣的假睫毛的眼皮一个劲地开开合合,似乎有意向多田递送秋波。两眼都闭上的时候,诡异又妩媚。 多田和露露,是作为便利屋和委托人邂逅的,现如今包括海茜在内,也许可说已经成了朋友,彼此坦诚相待。但是,露露打扮得就像色彩鲜明的妖怪,充满压迫感,多田是没有胆量和她怎样的。露露的眨眼,势头猛得快要掀起微风,多田应声“那可真是够呛啊”,点点头,平安无事地拆了一招。 “不休息休息的话哦,皮肤也要变粗糙的哦!” 横竖涂抹得活像面具似的,还用得着在意皮肤粗不粗糙吗?多田想归想,自然不会开口说出来。 海茜冷静地把话头引回正题:“总之,卖蔬菜的车就停在路边哦!货斗上支着篷子,是一辆蓝色的小皮卡。” “买蔬菜的人,车站背后想必也没那么多吧?” JR真幌站的背面,过去好像是蓝线地带6。也许是遗迹尚存吧,此地现今仍有一条稍显冷清的风俗街。在与铁路平行流淌的龟尾川沿岸,建有一排可疑的平房,露露和海茜等妓女就在里面等客上门。渡过龟尾川,就是神奈川县。那里,大型情人旅馆林立,一对对快步行进的男女天天夜里被吸进去。 只要没什么特别的事,真幌的居民是不大去车站背后的。所谓特别的事,就是与性相关联的种种事。“妈妈——妈妈,小宝宝是从哪里来的?”“是鹳鸟叼来的呀!”——进行这种对话的一家人,大概可以说是不去车站背后的。 “哎,除夕人流总是比平常更多呢!不仅有奔着女孩子来的人,去跨年参拜的人有时候也经过车站背后。”海茜用酒润了润唇,说,“虽说是在货斗里搭篷摆蔬菜,可好像已经卖掉一半了。” “那蔬菜,便宜吗?” 此前一直沉默的行天冷不防放下筷子问道。看样子炖菜里的魔芋吃光了。 “怎么说呢……” 露露和海茜面面相觑。 “因为平时不怎么买蔬菜,所以不大清楚哦!比市场价还要稍微贵一点,感觉上是这样哦?” “没错,竖着一面‘无农药蔬菜’的旗帜,所以培育起来很花功夫吧?”海茜这样说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把脸转向多田,“怎么,你们不知道?这阵子经常在南口转盘发传单的那些人呀!” “啊,是有。”多田点头道,“我有一回也拿到过传单。” 位于站前的南口转盘,是真幌市内行人来往最为频繁的广场,无论哪个时间段都被工薪族、学生、购物客等塞得拥挤不堪。这里有鸽子,有在长椅上稍事休息的街头流浪者,还有未经许可便进行街头表演的人、演奏音乐的人、派发面巾纸的人。 这里近来又加入了呼吁食品安全的人们。忘了团体名称叫什么了,不过这群男女都穿着朴素的服装。他们通过扩音器大讲特讲诸如“您家庭的健康与安全始于令人放心的食材”之类的话。看样子是一个栽培并销售蔬菜的团体。是够热心的,就是有些烦人,多田每回见到总要这样想,毕竟,自己可是只对喝酒抽烟不养生与不健康的生活有自信的人。所以他对该团体敬而远之,也并不怎么在意。 “‘由于他们过于赞美在家亲手做饭的重要性,正跟真幌的饮食店闹纠纷’,这事儿,从我们的顾客那里也听到过一些。” “哎呀,是吗——?”露露侧了侧脑袋,“车主可是一对看起来正派又老实巴交的夫妻哦!对吧,海茜?” “不过我觉得,跟我们相比的话,大多数人看起来都正派又老实巴交。” 海茜望着炖菜的盘子应道。由于行天的关系,魔芋已经消失了踪影,总觉得整体上呈现一种越来越浓的茶褐色。作为仅有的一点色彩点缀,多田有意识地分盛好胡萝卜之后,再往纸盘里分盛芋头和鸡肉之类。海茜显得十分高兴,把炖菜当下酒菜吃。 行天点着香烟,把烟从嘴巴和鼻孔里如同瀑布一般排出,同时问道:“刚才,你们说过什么‘卖火柴的小女孩战术’,什么意思?” “对对,是这样的哦——”打算从海茜的盘子里掠夺鸡肉的露露,像个兴奋的指挥一样挥舞着筷子,“那对夫妻哦,带着一个五岁左右的女孩子,在卖蔬菜哦!” 那又怎样?像是读懂了多田的疑问,海茜立刻补充道: “那可是除夕夜呀!天又冷得厉害,小女孩一层又一层地裹着她妈妈的披肩。不过,那孩子跟她爸妈妈都面带笑容,说:‘买点好吃的蔬菜吧?’” “很坚强哦?”露露一副一想起就忍不住要抽泣的神情,“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叫你买哦,你还不会想要买它三四根萝卜哦?” 两个人生活,三根萝卜也太多了,多田心想。 “蛮好举报他们虐待幼儿的嘛!”行天说。 多田惊讶于他冷漠的口吻,责备道:“那也太夸张了吧!” 行天微微扯动两颊的肌肉,说:“让个孩子干活干到深夜,还不是如假包换的虐待?” 由于他的声音和表情过于缺乏感情,多田需要好几个瞬间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嘲讽。 “我们也整个儿被俘虏了。”海茜双臂抱胸,稍显不高兴地说,“事后仔细想想,也完全可以认为,那对夫妻为了卖蔬菜,巧妙地利用了孩子的存在。这话会不会太一针见血了?” “‘要是卖不完,孩子就老也回不了家了哦!’这么一想,就不由自主地多买了一些蔬菜哦!” 露露也叹息道。对于买了蔬菜这一行为本身,她似乎并不怎么后悔。想必那孩子十分天真可爱,值得她这样做。 “所以才叫‘卖火柴的小女孩战术’吗?”多田理解了。 “话说回来,”行天插科打诨道,“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是不是因为谁也没买火柴,最后冻死了?” “是哦!不就火柴吗,帮她买了好了,真吝啬!” “那是因为我们还不能完全领会那个故事里有关火柴的定位吧!当时难道不是生活必需品吗?或者她打算卖一个高得离谱的价钱?” 露露和海茜顺着行天抛出的话题展开。这一来,谁也无法阻止话头失控了。多田默不作声,静静观察着谈话的走向。 “感觉上好像强行推销鞋带,是不是哦?” “说起来,最近确实见不到那种强行推销了呢!” “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小孩为什么就不对火柴进行有效利用呢?一根一根点燃,又看着它熄灭,到底怎么想的?既然好不容易点着了,还不如点一堆篝火,或者给要她强卖的头头家放一把火,只要能取暖不就行了?” 行天的主意总是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味道。 “这是一个缺乏生存的顽强意志的小女孩,这一点没错呢。” “镇上的人也不善良嘛!价钱贵又怎样!碰到一个孩子需要帮助,就应该买她的商品!” 就在充满生命力与人情味的露露劲头上来的时候,事务所的电话响了。 像行天他们那样以虚构的故事为题材,接二连三地展开交谈,动情地愤怒,多田做不来。再怎么灌了酒,他都不认为这是一把年纪的成人该干的事。多田不失时机地从沙发起身,拿起了话筒。 “您好,这里是多田便……” “山城町的老冈!”老人的声音大大地震颤着多田的鼓膜,“我忍无可忍啦!” 到底还是来了。新年惯例,来自老冈的委托。 多田忍住叹息,对着话筒随声附和着喋喋不休的老冈。 真幌市的一部分居民,说得好听点是充满热情,但总之是怪人。对以讲常识自居的多田而言,每一天都在隐隐胃痛。 设法避开老冈的怒火后,他说了句“我这就过去”,放下话筒。随后,多田转身面对室内众人,郑重其事地宣布: “喂,行天,工作啦!” “卖火柴的小女孩策论”似乎也告一段落了,行天含了一嘴的醋拌萝卜丝,他指着挂在嘴边的白萝卜和胡萝卜,“嘿呃呃啊嗯哈”地笑着。 长期的共同生活并没有虚度,遗憾得很,行天说了什么,多田都听懂了。“情人旅馆门口。”停车场的入口处确实有一家情人旅馆,挂着沙沙作响的塑料窗帘。有那么一间旅馆没错,但是他这比喻指什么? 门松还没撤,就得前去完成不乐意干的委托!而且还得带上吃闲饭的怪人。 我就只希望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常生活啊!多田把憋住的叹息一口气放出来。和往年一样,神明似乎没有听见多田的愿望。 一直在打瞌睡的吉娃娃小花,轻轻摇了摇尾巴,像是想说“加油”。露露和海茜是天生的生意人,异口同声地祝贺他们接到了委托。 “看来便利屋先生生意兴隆哦!真是太好了哦!” “这样的世道,有工作做就够好了。别苦着一张脸,快去!” 行天闭着嘴嚼完了醋拌萝卜丝,不慌不忙地说道:“去是可以去啊!可我跟多田都喝酒了不是?谁来开小皮卡?” “我,我有驾照哦!” 露露语出惊人,多田直接无视。胃壁再磨下去,胃本身即将消失无形。 “乘公交去。” 市民坚实可靠的双脚——横中公交正是为着这种时候存在的。 为了前往位于真幌站前的公交终点站,多田和行天需要横穿南口转盘,他们和要回车站背后公寓的露露和海茜在此处告别。 “醋拌萝卜丝,还需要的话,请直说哦!” “随时乐意带来。” 露露和海茜笑着挥手道。看样子食材还剩下许多。 南口转盘充斥着翘首等人的年轻人和熙来攘往的购物客,显得热闹非凡,而占据这样一个转盘的中央位置的,是竖起一杆旗帜的一群人;旗帜上面写着“家庭与健康食品协会~Home&Healthy Food Association~”。正打算穿过站厅的海茜回头朝多田递了个眼神,多田点头回应。 没错,通称“HHFA”。以前给多田派发过传单的,还有露露和海茜碰见过的经营蔬菜销售车的,大概都是这个团体。看样子他们今天也热情洋溢地在站前开展着宣传活动。 只见身穿黑色或藏青色外套的男男女女,有些向步行者派发传单,有些用扩音器发出呼吁。健全的家庭始于安全的食品。好几个估计是小学生的孩子也乖巧地站在各自父母的身旁。 “真搞不懂啊!”多田自言自语道,“到了这个多愁善感的年纪,居然还愿意陪着老爸老妈。我想,南口转盘这儿,被朋友看见的概率也很高啊!” “换作你,你敢反抗爸妈?”行天带着几分嘲讽说道,“面对正在向善行迈进的爸妈,你敢说‘我才不管什么蔬菜怎么样呢!给我吃肉’吗?” 行天对这群人看都不看一眼,目光盯着地面只顾朝前走,简直就像脚边有一个黑漆漆的洞穴似的。 一个发出深不可测的引力的洞穴。不,拥有引力的,也许是盯着洞穴的行天的目光。黯淡无神的眼睛。定睛瞪着往昔,以至于同往昔互相拉锯,险些一不留神掉进黑洞里去。 行天讨厌和小小孩接触,避之唯恐不及,甚至用“最怕”一词都不足以形容。个中缘由,似乎就在于行天本人的童年时代,多田不由自主地这样揣测。只要共同生活了整整两年,就能够从各种各样的事情上推测出来:“这家伙,多半跟爸妈关系不融洽哪!” 可是,关于这件事,他不曾清楚明白地问过行天。 多田和行天,并非能就往事相谈甚欢的那种温馨关系。相反,多田一天里头至少想三回“行天打算赖到几时啊”;而行天一天里起码要提三次休息:“喂,多田,今天的工作就到这里结束了行不行啊?”由此可见,他对于自己跟多田的关系是冷是热,是无所谓的。行天几乎只字不提小时候的事,多田也找不到机会或动机询问些什么。 但是能感觉到行天似乎希望他“什么都别问”,多田因此三缄其口。“你怎么就那么讨厌小孩呢”,或者“你就当对着墙壁自言自语,跟我说说怎么样?没准能轻松点”之类的话,涌上喉咙口又咽下了。好管闲事是多田的坏毛病。他得管住自己:人家不愿讲的事,没必要强行追问。 说到底,一个早已年过三十的大男人,会心烦意乱地说自己“跟爸妈处不好”,或是“怕小孩”吗?“管他呢”这样的念头,多田心里确实有;实际上,行天看着丝毫不像有烦恼的样子,多田只是从行天偶然的一个眼神或表情中自说自话地感受到危险的阴霾。 可是,保持现状当真就好吗? 多田感到不安:不去触及可能存在的痛楚的核心,对它视而不见,就行了吗? “我说,行天!” 从沉思的深渊浮上水面,多田出声招呼行天,然而行天却不知不觉间从他身旁消失了,多田变成跟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搭讪。面对那女性投来的狐疑的目光,多田慌忙道歉,念叨着“死哪儿去了”,转头四顾。 行天此时正同一个手举“小包间成人电影”广告牌的男子一起给聚集到广场上的鸽子抛喂面包屑,并且恰恰站在“请勿给鸽子喂食”的告示牌前。 多田愤愤然走上前去,但是,身为讲常识的人的矜持破坏了气氛,他向举广告牌的男人正式点头致意后才叱责行天,鸽子受惊飞起。 “你在干吗!别忘了我们是接受了委托,正往冈家赶呢!你还有空跟鸽子玩儿!到底想要自由到什么地步啊,你!” “不用那样紧赶慢赶也没问题的。反正不过又是叫我们监视公交的运行状况呗!” 行天抱怨归抱怨,还是停止给鸽子喂食,再次跟着多田往前走。 “不管什么样的委托,都必须迅速且郑重其事地受理,这才是便利屋。” “话说回来,你之前讲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呢。” “什么话?”多田侧过头来问他,行天使出浑身解数模仿多田的口吻说道:“‘热爱蔬菜的团体跟真幌的餐饮业之间也闹纠纷’,这事,从我们的顾客那里听到过。” “这话哪里奇怪了?” “给你这条信息的人,就是你多田平日里祈求‘多么希望跟她交好’的那个女人,不是吗?”行天笑嘻嘻地说,“可你非说是什么‘顾客’,非得顽固地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被他一语道破,多田加快了脚步。行天跟在多田身后轻快地走着,边走边乘胜追击: “你吧,没准改名叫‘多田顽固’更好呢。外加开发一种‘修炼铁硬自制心的石膏绷带’之类的东西。” 决不再为这家伙操心,决不再尝试同这家伙认真交谈!多田拿出铁的意志,转过头去。 “你心里大概盘算着把我惹火了,好让我叫你‘老老实实在事务所待着’吧?告诉你,没门!” “哎呀呀!莫非你已经绑上了‘修炼铁硬自制心的石膏绷带’?” 我本来就拥有足够强大的自制心。倒是你,算我求你了,赶快绑上绷带吧! “总之,你就是得去冈家!” “哎——” 从真幌公交终点站出发,乘横中公交要二十分钟,在山城町二丁目的公交车站下车,眼前就是冈家。 门柱旁种着榉树,伸展着巨大的枝条,两层楼高的主屋门前有一片宽敞的庭院,是典型的农家构造。话虽如此,现在冈家的这位户主,却并不从事农业生产。他毁掉自己拥有的田地,在上面盖公寓建楼房,靠房租收入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看见多田和行天从公交车上下来,秃顶的老冈兴冲冲地跑到门口来。 “来得慢了点吧,便利屋!” “对不起!太放松了,就喝了点酒,所以没法开小皮卡过来。” 多田委婉地将门松还没撤就被迫出动的怨恨和厌烦之情交织其中,不过自然,这种事老冈是不会在意的。他招呼多田和行天走进庭院,当即告知所为何事。 “该死的横中公交,今年照样延趟运行,真是棒极了!” 老冈有一个奇特的癖好:横滨中央交通的公交车打他家门前经过,他似乎非得确认公交是否依照时刻表运行不可。并且,不知为何,尤其在盂兰盆节和新年期间,他尤其喜欢加强监视力度。 对多田而言,冈家是老顾客了,定期委托他帮忙打扫庭院或整理储物间,向来承蒙他的关照,因此不愿做得太绝,尽管说心里话,很想叫他“饶了我吧,别再叫我监视公交的运行状况了”!休息期间突然被叫出来,还必须一动不动地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真不好受。更何况,还是正当最热或最冷的时候,这也是使人备感徒劳的原因之一。 没错,徒劳。虽然老冈很不高兴,说人家“延趟运行”,可单单根据多田此前的几次监视来看,横中的公交车是谨遵时刻表进出站的。因此,多田每回都得承受精神上的损失:“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这一整天地……”由于侵袭而来的徒劳感的缘故,就连从长椅上站起来也得费一番周折。 老冈说过,今年正月里应儿子儿媳的邀请去温泉,所以本以为大概用不着例行监视了……结果还是在劫难逃啊!多田感到沮丧。看样子老冈是旅行回来刚安顿好就又惦记上了公交的运行状况。 “我说老爷子,差不多行了!” 行天露骨地摆出臭脸俯视着老冈。行天跟老冈脾气不合,一见面就像小学生似的吵架。 老冈不理行天,兀自把一个活页文件夹塞给多田。里面夹的纸上有他亲手抄写的时刻表。多田的工作就是,山城町二丁目的公交车站每当有公交车进站,他就在纸上记一笔。这是一项单调的作业,关键在于如何同无聊作斗争。 “我也没空一辈子跟横中较劲儿。”老冈带着暗藏决心的表情说,“你们就想,这回是最后一回了,替我好好监视吧!” “怎么了嘛,老爷子?”多田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行天就出言调侃了,“说什么最后一回,难道是身体不舒服吗?” 多田也有同感。不跟横中公交较劲儿,老冈就不是老冈了。 “身体倒没什么不舒服。不过,也到了阿弥陀随时可能来接的年纪啦!”只见老冈把刮得锃亮的脑袋一摇,催促多田和行天到公交车站去,“好啦,快去快去!”老冈本人则转身回主屋。转身一刹那瞥见的目光,隐约闪过和脑袋相似的亮光。 “这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心境变化?”行天带着几分失望说。 “怎么说呢……” 但愿是因为上了年纪变得不那么尖锐了。多田把活页夹夹到腋下,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坐下,行天也在他身旁坐下了。 街道上来往车辆的数量,已经跟平常的工作日持平了。三只乌鸦飞过铅灰色云朵低垂的天际;时值下午,哪怕竖起夹克衫的领子也遮挡不住寒气钻入肌肤。行天穿着黑色大衣,裹着围巾,随随便便地倚靠在长椅的靠背上。 百无聊赖之下,多田和行天几乎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好彩烟和薄荷万宝路。行天用百元打火机给自己的香烟点着了火。多田还在摸口袋,可就是摸不到打火机。他怔怔地望着好彩烟的茶褐色过滤嘴。 “你干吗呢?” 行天将手指间夹着的香烟伸过来,右手小指根部一圈严重的伤痕进入他的眼帘。上高中的时候,由于工艺课上的那场事故,行天的小指一度被切断。小指飞上半空又落在地板上的情景,多田也曾目睹。 能接上真的太好了。不光受伤的人,被切断的部位无论如何也应该送往医院。多田反刍着曾经得到的教训,叼着烟,感激地借了火。 两股细细的白烟升上天,渐渐溶入云中。 “薄荷烟,说是会导致阳痿哦!” “那好像是迷信吧!咳,我性欲本来就不强烈,所以不太清楚。” 公交车来了,没人下车没人上车,很快开走了。多田在纸上做了记号。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所谓无为,就是这事儿吧,喂!” “人在这世上做的事情,有不叫无为的吗?” “没这么复杂。此时此地存在的无为就叫我头疼啊!” “嘿嘿嘿!”行天发出连声怪笑,“要不唱歌吧?” 唱什么歌?两人沉默了,恰似在等待着从汽车尾气中传来优美的旋律。 公交车又来了,又走了。一位牵着狗的夫人诧异地望望坐在长椅上不动弹的多田和行天,从他俩面前经过。 一直到太阳西斜,多田坚持做记号,行天则纯粹静坐到底;他们轮流借冈家的厕所小便,不断抽烟,直到便携式烟灰缸装满为止。 漏趟的公交车一辆也没有。 当暮色越发浓重的时候,行天开口说道:“喂,多田,发现没有?” “啊啊。” 马路对面,有四个男女在从事农务劳作。那是夹在公寓楼和杂树林当中的,并不怎么大的一块田地。从多田和行天在公交车站蹲点的时候起,他们就在那里不休不歇地干活了。 “那种地方居然还有什么田?” “以前好像是停车场吧。” 实在太过无聊,他俩借助亮起的街灯注视着对面,那边似乎也觉察到了他俩的视线,一个高个子男人的身影朝他俩远远地点头致意,多田和行天不由自主地像缩头的乌龟那样跟着回礼。 也许是那男人下了号令吧,他们终于停止了劳作,将锄头、镐之类工具收进了盖在田地角上的小屋里。他们一边掸着沾在衣服上的泥土,一边穿过双车道的马路。男女各两人,年龄跨度从二十出头到约莫六十岁,看样子既不是夫妻也不是亲子。 “晚上好!” 领头人模样的男子年纪三十上下,他出声向多田和行天打招呼。正是刚才远远地点头致意的那个男人,工作服的胸前绣着“HHFA泽村”。 “晚上好!真是干劲十足啊!”多田不自觉地从长椅上起身,应对道。行天则依旧坐着没动。 “嗯。冬天肥田,对农活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看样子姓泽村的这个男人,言谈举止大方得体,笑容无懈可击。余下三人,也都是一副因劳动的充实感而熠熠生辉的表情,在一旁看着泽村与多田交谈。他们似乎是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打算乘公交车回真幌站前。 “您两位也是在工作吗?”也许是遏制不住好奇心,泽村问道。在干农活期间,他大概就已经很好奇多田和行天在做什么。 “我们在监视公交车的运行状况。” “天气这么冷,真是难为你们了。” 泽村的视线迅速在多田全身上下扫了一个来回。多田只在工作服外面套了一件夹克,他吃不准多田是横滨中央交通的职员,还是从事交通量调查的临时工,似乎稍感困惑。因为礼数上又没有规定必须自报家门说“我们是便利屋”,多田也就没多说什么。 “你们是南口转盘那个团体的人吧?” 行天把玩着百元打火机开口道,并未面对某个特定的人。 这回也还是泽村回答:“是的。您知道?” “在卖蔬菜吧?是为了宗教?” 见行天冷不丁单刀直入,多田惊得险些咳嗽起来。除泽村以外的三个男女,脸上始终保持着和和气气的表情,不知所措似的交换着眼色,可就是不打算开口说话。泽村也默默看了行天好几秒钟,然后浮起温和的微笑。 “我们偶尔也会遭到这样的误解。”看来在同伴间拥有发言权的好像只有泽村,“我们自始至终是当作一门生意进行安全的无农药蔬菜的栽培与销售的,因为如今需求量非常大。” “也是哦!”行天友好地点点头,起身伸了个懒腰。 车头灯照亮黑暗的路面,前往真幌方向的公交车来了。“再见。”泽村说着,代表他们轻轻点点头,四人随即整齐有序地踏上了公交车的台阶。 多田低头去做运行确认的标记,行天则朝公交车挥了挥手。 “嗯——刚才那个人,好像在哪儿见过呢。”行天嘟囔道。他还会对别人感兴趣,真是无奇不有。 “会不会是在南口转盘?”多田试着推理,“比如说碰巧看到他在派发传单?” “那些人,我才没空一个一个看过来。” 好不容易做出的推理被一记速攻否定。 “那么,是认错人了吧?” “是吗,没准吧。” 行天似乎这就转头想别的事了,也不管多田正憋着一肚子火,朝他抛出另一个疑问: “那个人说的话,你怎么看?” “不知道。他都说是一门生意了,难道不是那样吗?” 多田边从烟盒里摇出烟来边应道。行天及时地递上百元打火机。他接过来打火,随着毕剥剥剥的声音,红色的火焰腾起大约二十厘米高,把多田的刘海烧焦了。 “哎呀呀,着了!” “很危险知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调的?” “闲极无聊呗!” 最终,一直监视到末班车开走,延趟的次数仍旧为零。 老冈出来走到主屋的玄关前,他们向他汇报了成果。老冈瞪着标了监视结果的纸,“嗯”地沉吟一声,“便利屋,你总不至于把监视信息透露给横中吧?” “我对横中公交还不至于关心到这个程度。” “不关心就麻烦大了!”也许是气恼的缘故,老冈的秃头在黑暗中也一目了然地发红了,“因为对我们老年人来说,公交车就是我们上医院或者出去买东西最重要的手段!” 虽然感觉到他将关心的对象从“横中公交”微妙地切换到了“老年人”身上,可多田还是老老实实地插话附和道:“说得没错。” “不过吧,这回也是这样得出了‘并未延趟’的结论。”行天凑到老冈手边,手指戳着夹在活页夹里的纸面给他看,“你白天说过,这回是最后一回委托监视,说话算话吗?” 你就是个吃闲饭的,凭什么擅自跟顾客交涉?多田正打算加以制止,行天却不理会,自顾自继续说道: “要是让多田长时间坐在长凳上,他腰痛的老毛病会恶化的呀!” 没想到行天有一天也会担心我。多田犹如注视着刚出生的牛犊站起来那般备受感动。 “还有,这才是关键所在,”行天继续道,“要是让我觉得无聊了,事情就不妙了。” 前一刻的感动被乌云遮盖,多田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全日本,不,全世界地下遍布的气脉就紊乱了。接着,大地震袭击东京,维苏威火山喷发,马里亚纳海沟被填平,珠穆朗玛峰矮那么一点点下去——这就出大事了吧?” 多田此时此刻的心情压抑得如同眼睁睁看着狮子将獠牙咬上小斑马那般。 行天严肃地总结道:“所以,今后也请放我一马,别让我长时间坐在长凳上。” “明白了。” 尽管看样子极其不情愿,老冈还是点了点头。刚才行天的那套说辞,真不知他是哪里、怎样“明白了”。 多田急忙打圆场:“不需要勉强的。” 公交车在多田不监视运行状况的日子里当真延趟了?或者只是老冈的错觉?虽然不确定是哪一种情况,但老冈坚持说“横中在延趟运行”已经有好几年了。多田并不认为那是基于恶意的胡乱找碴。用不着再进行徒劳的监视固然叫人高兴,可他担心,摘除了对横中的这份执念后,老冈万一得了老年痴呆怎么办。 “没事,便利屋。” 老冈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俨然一副像要说出“老兵不死,只是凋零”7这句名言的模样。然而,事实上,老冈紧接着宣之于口的话却是: “我自有我的战斗方式。” “呃?” 多田大感意外,又看了一眼老冈,却见他尽管假装一言九鼎,眼里依旧闪现出带着几许湿润的光亮。哪里还是老兵,完全就是一个心怀叵测的现役别动队队员的样子。 心中生出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也许是看出了多田的担忧,老冈朝他羞涩地笑道: “呀——我也就这么一说。觉得跟演电影似的,很酷,嗯?” 绝对是撒谎。但是,多田决定佯装浑然不觉地告辞: “那么,再见了。有什么事的话,请打电话。”又怕被叫出来干一些离谱的事情,所以也没忘加上这样一句,“可能的话,请选要打扫庭院或者整理储藏室的时候。” “嗯,好,再见。” 老冈一如既往毫不客气地关上了玄关的拉门。 便利屋这门生意的关键所在,便是尽量避开地雷。多田向右转,穿过黑暗的庭院朝门口走去。 便利屋需要进入别人家中工作,多数情况下必然会窥见委托人及其家人的私事。 譬如,受一对老夫妻委托替他们大扫除的时候。多田在大衣柜背面发现了几张照片。那是在旅游地拍的快照,“丈夫”显然是另一名高龄男子,太太亲昵地倚靠着他。 太太就和丈夫一起待在隔壁的茶室,多田不经意地朝那边张望;也许是太太也同样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多田的动向吧,于是四目相接。见多田手上拿着照片,太太面颊的肌肉微微抽动,近似于笑的样子。 多田佯装若无其事,将照片放回衣柜背面。 在多田工作的现场,掩埋着无数枚炸弹,既有被巧妙加以隐藏的,也有仿佛叫着嚷着希望被找到的。 假如把所有地雷一枚一枚地踩爆,他就自身难保了。但求按照一成不变的步调,一脸若无其事、毫发无伤地通过雷区——多田是这样想的。 至于老冈是否在策划什么行动,跟他多田无关。不对顾客的事情探头探脑,是便利屋的必备素养。 “话说回来,”行天打断了多田的思考,“末班车都走了,我们怎么回去啊?” 对呀,今天没开小皮卡过来。完全把这事给忘了。 “当然是走回去。”怕被发现自己忘了这事,多田沉着地断然说道。 “什么?走着去站前的话,得花个把钟头呢。乘出租车回去吧!” “乘一趟出租车,得花一千五百多日元呢。” “偶尔乘一趟不行吗?我已经累死了。” “你明明就只是坐在长凳上而已。”说归说,其实多田也已经耗尽了走回去的气力和体力,“但是,这条街上很少有出租车经过。” “你拿着手机是干吗的?打到查号台问一问,叫一辆不就行了?” 也对。因为基本上不坐出租车,竟然想不到这一点。 就在他俩站在院子中央七嘴八舌的时候,玄关的拉门开了,老冈探出头来:“吵死了!你们怎么还在那儿!” “对不起,能让我们等到出租车过来吗?”多田说。 即便煞费苦心地试着认真思索有关便利屋的理念,终究也毫无结论。向来如此。 给横滨中央交通旗下的出租车公司打了电话,被告知“请等十来分钟”。似乎很不凑巧,放到山城町的出租车,一辆也没有。这一带只有住宅和田地,也难怪。 多田和行天并肩在冈家的外廊上坐下了。不知为何,老冈也陪他们俩待在外廊上。 “天冷,您进屋去吧。”多田劝道,可老冈没动弹,抱怨说,“死横中,连出租车也吊儿郎当!” 冈夫人善解人意地给他们端来热茶。把三个带茶托的茶杯放到外廊上后,冈夫人朝他们微微一笑,接着一言不发地返回室内。她的眼睛仿佛在说:“老头子老给你们添麻烦……” 这位如此讲究常识且温和的女性,究竟是哪里弄错了,才会跟老冈结婚的?每回来冈家必定感到的疑问,今晚也在多田心中产生了。老冈和冈夫人不只是结了婚而已,他们还让家庭生活美满地持续下去。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当真多种多样且充满谜团。身为便利屋,他走进了许许多多个家庭,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夫妻、情侣及亲子关系,没有一个形式是相同的。 就好比黏菌。时时刻刻变换身形,时而黏贴,时而分离;甚至还有些蠕动的尚未被发现。 多田、行天和老冈三人喝着茶眺望庭院。但庭院已隐没在夜色中,几乎一无所见。 从起居室的窗户漏出的灯光,映得小石子微微泛白;院里叶子凋零的树木,将瘦骨嶙峋的手指般的枝条伸向黑暗的空中;有几颗星星在眨眼;从三人口中漏出的白色气息淡淡地飘散。 也许是时间晚了的缘故,马路上汽车开过的声音也只是偶尔听闻。他们坐在这寒冷静谧的空气中,唯一的依靠便是握在手中的茶杯的热量。 “说起来,”一味的沉默也叫人发窘,多田于是找起了话题,“马路对面变成农田了呢。以前来的时候好像是停车场。” “啊。”老冈像是从梦的世界返回一般,眨了眨眼,“那是——我们家的土地。” “那边也是?我看这一带没有哪个地方不是冈先生的土地吧?” “哎,都是过去啦。如今已经卖掉相当多了。”老冈说着把茶杯放回茶托,“对面的土地是租出去的。” “租给‘家庭与健康食品协会’?”行天从旁问道。 “对对。我记得就是那样的老长一串名字。” 据老冈回忆,他们租借土地用作农田,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 “作为停车场出租,实际收入少,所以我就想,干脆盖幢公寓吧。” 择日不如撞日,老冈当即联络相关公司,请他们铲除了停车场的水泥地面。在那个阶段,公寓的图纸自不必说,连该如何筹措资金也还统统没定。多田不禁愕然:果然是急性子老冈的行事风格。 “其实,建筑物这东西,在考虑‘该怎么样弄好呢’的时候是最叫人开心的。”老冈辩解道,“我想啊,要是钱不够,改种板栗或者梅树就行了,所以风风火火地就干了。” 原先的停车场在地面裸露的状况下闲置了一段时间。听说夏天割杂草颇费了一番辛苦。多田心想,这种时候才应该叫我嘛,而不是什么监视公交车的运行状况。 “后来,那个蔬菜团体就来表示‘希望将它用作农田’了。说是适合农田的土他们自己会运过来,况且提了一个好价钱,所以我就说:‘这样的话,用吧!’” “大概多少?”行天提了一个冒失的问题。 “赶得上停车场的车位几乎停满以后的租金吧。”老冈喜形于色道,“实际上,那个停车场只有两成车位签了约,所以我是谢天谢地喽!” “种个蔬菜难道就这么赚钱吗?”看样子行天想不通。 “对他们来说,赚不赚钱不是问题,不是吗?”多田说。 “对对,”老冈脸上喜色不消,再次点点头道,“他们是为了崇高的理想和理念,在燃烧激情吧?这些家伙真让人佩服。” 只要每个月定时定额支付租用土地的租金,我管他什么理想理念蔬菜呢。 老冈没讲出口的真心话,通过表情传达出来,清楚明白得甚至令人误以为是心灵感应。 他俩坐上开来的出租车,准备返回真幌站前的事务所。 在车上,行天一直把身子倚靠在车门上眺望着车窗外。一层玻璃之隔的对面,好几条鬼火般的街灯流淌而过。 事务所的室温与室外的空气一样寒冷彻骨。行天立马笔直走向沙发,裹上了毛毯。多田则动手收拾矮几上零乱的杯子及一次性筷子等;趁着用水壶烧水之际,他把双手靠近煤气炉,借此把指尖烘热。 多田一边在安装在水槽上方的橱柜里摸索着,一边问背后的行天道: “酱油跟海鲜,要哪样?” “不开暖炉吗?” “吃完就睡了,忍忍吧。” “那么,两样都要。” “啊?” “不把两样都吃了补充能量的话,睡着的时候很可能会冻死。” 真是个大模大样的吃白食的。多田从橱柜里拿下三个买来储备的杯面,注入开水。酱油味两个,海鲜的一个。 隔着矮几坐在沙发上,多田和行天吃起了杯面。 “目前接到的明天的工作,一早一晚替奥村先生遛他家美格,在这中间,分别有一单房间换布局和一单打扫庭院的工作。” “那条卷毛狗啊!那可是轻易不肯回家的呀!” 行天吃吃酱油味的又吃吃海鲜味的方便面,边吃边说道。 多田担心血压升高,汤汁喝了一半就不喝了。 “总之,祈求老天别有突发的委托进来吧。” “怎么说?” “不赶在澡堂关门之前结束工作的话,身上味儿肯定够大的吧。” “好在是冬天哪!”行天说着闻了闻自己衬衫的袖口。 收拾完吃好的容器,多田站在水槽前刷牙。行天也不管刚吃好饭,就在地板上做起了腹肌运动。明明才说过“今天错过了洗澡时间”,他这厢为何又要做一些出汗的动作?! “我要睡了。” 多田关上灯,拉上了隔断待客区与居住区的帘子。 “嗯,晚安!”行天说。 多田躺在床上,仰望着天花板。大楼前面的那条小路上,偶尔响起有车开过的声音。事务所在二楼,每当这时,天花板便被车前灯的灯光照得隐隐发白。 有人道“晚安”的生活再次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不曾预料到的。而自己和吃白食的怪人临睡前互打招呼,更是始料不及的。 这种状况,可以说是起码变得幸福了一点吗?还是——多田心想,之所以有时候感到这种日子还算平静,难道纯粹只是因为想得太开、判断力衰退的缘故吗? 帘子的另一边,行天练练腹肌又练练俯卧撑的动静持续了一阵子。 还没得出结论,多田便在日期即将变更之前坠入了梦乡。 位于真幌市的多田便利屋,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中度过了每一天。 二 透过擦干净的大窗户,能看见漫天飘落的樱花花瓣。无休无止地斜掠过视野的片片白色。感觉仿佛被禁锢在了暴风雪中,但路上行人的表情,却是柔和的。 迎来春天的真幌市,像在假寐似的呈现一派朦胧景象。不知是花粉的缘故还是汽车尾气的缘故,空气中仿佛有淡淡的蒸汽升腾。 多田也在照进窗户的阳光下渐渐暖和起来,此时他正在等待着汉堡肉饼套餐做好端来。他一个人占领了“真幌小厨”的四人座,带着些许紧张朝厨房那边张望。 开在真幌街上的“真幌小厨”,是本地自创的西餐连锁店。虽然它不像大型家庭餐馆那样整齐划一、高效率,可店堂内总是十分亮堂、洁净,饭菜也相当美味。对真幌市民而言,只要说起“一家人下馆子”,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就是这“真幌小厨”。 晌午已过,店堂里比较空。有两个晚吃午饭的上班族;有点了蛋糕套餐摆在眼前,聊得兴高采烈的中年妇女们;还有看报纸打发时间的老人。 每一个人都心平气和地待在这轮廓暧昧不明的春日午后时光里。 柏木亚沙子从厨房现身了,多田于是端正了坐姿。人造革的沙发好像骤然变软了,总觉得屁股坐着不舒服。 亚沙子围着黑色围裙,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光洁的皮肤。也许是在店里来回走动的缘故,面颊隐隐透着红晕。 她五官端正,但并没有那种在人群中引人注目的艳丽。不过,一旦注意到她,目光便再也不会离开,恰似凝望着细密的白沙地涌出一泓澄澈的清泉。至少对多田而言,亚沙子是这样一个人。也渴望将手浸在那水中,可能的话,掬起一些润润喉咙;可是永不可能付诸实践,唯有伫立在一旁眺望。 “汉堡肉饼套餐。让您久等了。” 在烧得滚烫的铁板上,肉、土豆和花菜发出美味的声音和香气。 “我开动了。”多田说着轻轻点点头,拿起放在小篮子里的餐叉和餐刀。 “这是赠品。” 亚沙子把盛有莴苣沙拉的碗也放在桌上。 对于“赠品”这个词,多田感到如此这般的怦然心动,还是孩提时代以来第一次。多田怀着打开随糕点附赠的赠品盒子时的那种心情,凝视着莴苣翠绿的叶子,以及色彩热烈的圣女果。 “说不定还有事情要委托多田先生呢。” 看样子,沙拉表达的并非好感,说到底只是对熟人的一种馈赠。这也很正常。亚沙子是“真幌小厨”集团的社长,而他多田,不过一介私人经营的便利屋,是一个曾接受过亚沙子一次委托的存在,何况那还是一单整理亚沙子丈夫遗物的委托。 还好没抱多余的期待!多田藏起极其轻微的沮丧,表达了谢意。 据说因为春假期间来打零工的学生数量不够,以至于身为社长的亚沙子常常在店里帮忙接待客人。了解了这一点,多田这阵子便频频光顾“真幌小厨”,同时注意保持着“不叫人起疑的频率”。 亚沙子并未立即返回厨房,还在桌边站着。多田笨拙地切了一块汉堡肉饼送入口中。 “发生了什么不得不委托我来办的麻烦事吗?” 虽说纯粹是出于担心问的问题,可一旦变成话语,多田心中又生出了别的担心:总觉得听着既冷漠又生硬,会不会呢? 亚沙子刹那间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但随即面露笑容道:“没有。也就是担心‘新员工培训’进行得可顺利之类的事吧。从下礼拜开始,新一批学生临时工应该要进店了。” 那就是说,能在店里和亚沙子见面的机会也所剩无几了。“真幌小厨”的办公室虽然位于真幌站前,但他既没有事情需要上门拜访,又不好说希望她能来多田便利屋玩。那边是五层楼高、现代化的自家公司大楼,这边是连外墙也开始剥落的商住楼内的一间房,而且里面住的人也奇奇怪怪的。譬如,在多田事务所的那层楼面上,就进驻了一间名为“元气堂”的针灸按摩店。这家生意极其冷清,多田一次也没见到过客人的身影。虽说不能随便议论别人的事,可那店到底是如何维持经营的,还是个谜。 “今天,行天先生没有一起来吗?”见多田一副陷入沉思而不自知的样子,亚沙子转换了话题。 “他留守。” 其实,他是强行把行天留在事务所了。行天自然满腹牢骚:“什么?我也想去亚沙子那里吃饭呀!”可是,跟行天一天到晚面对面,从精神健康的角度来说并不好。他偶尔也想单独行动。 其实的其实,是因为行天每回跟着来“真幌小厨”的时候,总是嬉皮笑脸的;是因为他总是一脸色情狂老头的表情,满嘴初中生水平的胡言乱语,诸如“今天亚沙子小姐在呢!喂,多田,你不多点些菜说得过去吗”之类。 真想叫他别多管闲事。起码让我静静地咀嚼这久违的恋爱之心。 亚沙子答应着客人的呼唤,离开了多田这张桌子。多田这才终于能够定定心心地吃汉堡肉饼和沙拉了。对于这样的自己,他着实感到恼火。 我才是仿佛回到了笨拙又愚蠢的初中生状态,不是吗?明明也恋爱过,还有过妻子,怎么事到如今居然还会尽量不被察觉地偷偷注视着她,同时心如鹿撞,手心还会异常地拼命出汗?要是个初中生还好说,都已经人到中年了,这样只会叫人恶心。 多田悄悄拿餐巾纸擦了擦手掌。 大概是由于长期以来,他将喜欢上某个人的感觉封印在了自己的内心深处,因此,简直就像平生头一次感到某个人可爱的时候那样,面对汩汩而出的情思,不知所措了吧? 很快就会习惯。习惯之后,就能够佯装从没有过所感觉到的那些心思,等它过去。就像包括曾经的多田在内的许多人那样,拿工作的忙碌及家庭生活的琐事作借口,一直将爱和欲望押后再办。 手机响了。时机刚刚好,似乎是算准了多田这时候会把汉堡肉饼套餐吃完。“事务所”这三个字在屏幕上显示出来。 一按下通话键,行天那带着笑意的声音便霎时间响了起来。 “打扰你幽会,不好意思,不过事态紧急!” “怎么了?” “被子刮走了。” “我说你啊!” “又不是我的被子,也不是说俏皮话哦!是委托人在电话里这么说的。好像是飞走了,落到邻居家的屋顶上了。” “几楼的屋顶上?” “这个——没问。” 我说你啊——为了忍住想要再说一遍这句话的冲动,多田喝了口水。 “你把事务所里最大的梯子带出来!” “呃?扛到‘真幌小厨’?太远了。” “扛到真幌大道就行。我现在开小皮卡过去。” “好嘞!” 多田把切断通话的手机放进工作服的口袋。本打算餐后点一杯咖啡的,可好像没时间优哉游哉了。 亚沙子走近前来,打算给他再倒点水。多田谢绝了,拿起账单站起身来。 等多田结完账,亚沙子笑眯眯地说道:“欢迎再次光临!” 这甚至不是一句社交辞令,而是《待客指南》上的套话。推开玻璃门,夹带着花瓣的大风扑面而来。为了掩饰往下撇的嘴角,多田叼起了香烟。 停在停车场上的白色小皮卡,挡风玻璃上贴满了花瓣。看这情形,难怪被子也会飞走。 开着小皮卡来到真幌大道信号灯前的多田,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只见行天如他嘱咐的那样从事务所里带出了一架拉长后至少有六米的、最大型号的梯子。是那种一折为二后也能用作梯凳的梯子。但是,他把梯凳放在人行道上,自己蹲在最上面,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就是说,行天是从近三米高的地方俯瞰着人来人往的大马路。 你以为你是游泳池的救生员吗? 路上的行人一个个困惑且不掩诧异之色地频频看向行天。就这样居然也没人向警察通报。 多田把小皮卡停在路边,轻轻按了声喇叭,行天立刻发现了,轻轻纵身跳到地面,折好梯子扛进小皮卡的货斗,随后跳上了副驾驶座。 “来得够快啊!” “我都嫌来得太晚了!”因为他又一次没能制止行天的怪异举动,“地点呢?” “森崎小区三号楼304室。”行天念着记在自己手背上的信息。 “小区?你是说,在小区里晒被子,结果飞到了隔壁那栋楼的屋顶上?这是乘了怎么样的一股上升气流啊?!” “这个——没问。” 多田放弃了,开启方向指示灯,转动了方向盘。 森崎小区距离真幌站前开车大约十分钟。真幌市有不少住宅小区,森崎在这里面恐怕也是初期形成的。虽说进行过防震加固以及改造、修缮,可筑龄应该至少有近四十年了。 四层楼高的楼房约莫有十栋,每一栋都挺小巧。电梯看样子也是后来安装的。小区里面看不到一件游乐设施或一辆儿童自行车。孩子们早已经长大成人搬出了小区,如今好像只剩下步入老年的父母辈住在这里。 多田瞥了一眼中庭稍显荒芜的花坛,还有长成大树的樱树,走楼梯上了三号楼的三楼。梯子兼梯凳太大,搬不进电梯,只能扛着上楼。行天则空着双手跟上楼。 多田按响了304室的门铃,几乎同时,站在他背后的行天开口说话了: “梯子就搁在货斗里也行,不是吗?” 确实如此。看来是自己见过亚沙子后本就心神不宁,再加上看见呈游泳池救生员状态的行天,以至于丧失了正常的判断力。 “干吗不早说?” 他才向行天提出抗议,眼前的门就开了。 探出头来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稍有点胖的男人。约莫五十五六岁吧?花白的头发简直没一丝光泽,脸色也很差。明明樱花都开了,他却穿着一件起满球的厚毛衣。 多田报上名字,那男人嘴里咕咕哝哝说了个“多谢”,自顾自进了屋。多田扛着梯子,腾不出手,就抬脚挡住了眼看要关上的门。 “这图案总觉得像迷宫呢。” 行天嘀咕道。说什么呢?多田想了想,才明白他是在评价那男人穿的毛衣,禁不住微微笑了。的确,这件毛衣,用茶褐色与绿色的毛线织出了一个旋涡样的奇特图案。 尽管对方没说一句“请进”,可多田和行天断定多半是让他们进屋,于是在入口脱了鞋子,梯子则横放在了门外的过道上。那男人站在貌似通向起居室的短走廊上,正等着他俩。 起居室和厨房相连,约有六叠8大,正面有面向阳台的落地窗;好像还有一间做卧室的房间,隔间的门却紧闭着。 室内收拾得十分整齐。但是,看得出来,这整齐并非因为平时就注意保持身边环境整洁,而是刚刚进行过一番大扫除。证据是,室内的空气稍稍透着灰尘的味道,厨房里堆放着好几只大的垃圾袋。由于是透明的垃圾袋,里面的东西透过袋子就看得见。似乎不仅有纸质垃圾和厨余垃圾,还装着衣服、文具及餐具之类。 亏得这一番收拾,屋里东西极少,甚至显得煞风景。 这个中年男人看来是在工作日的大白天进行的大扫除。多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怎么会需要扔掉这么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准备搬家?换换心情?还是……处理身边物? “这边。”男人朝多田招招手,打开窗来到阳台上,“正打算把被子拿进来,没想到不小心手打滑了……” 循着这男人指的方向,多田从阳台的栏杆上探出身子向下张望。 男人所住的这栋楼位于小区的边缘,一张铁丝网之隔的对面,坐落着一些独栋住宅,其中一间的屋顶正巧对着男人家这间屋子的正面,上面落着那条出问题的被子,虽然有些泛黄,可好像是一床真正填充了棉花的被子。 多田在大风中眯起了眼,心中暗自思量:估计分量相当重,这样的东西会随随便便飞走吗? “我跟那家人家又没有来往,况且屋顶有两层楼高,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这男人怯生生地从旁添加注释。 “我们带梯子来了,没问题。我会和那家人打声招呼,让我们上屋顶。”多田承诺道。 行天也站在多田身边俯瞰着被子。“与其用梯子,还不如从这儿跳到屋顶,那样看来更快呢。况且被子正好可以当垫子。”这样说着,他做出眼看就要翻下阳台栏杆的动作,多田慌忙制止他:“别跳!” “万一屋顶被你跳个洞怎么办?” “你居然担心屋顶!” 那男人抛下争吵着的多田和行天,带着始终显得硬邦邦的表情,从阳台进了起居室。 “你怎么看,那个?”行天悄悄问道。 “我什么也不要多想。我们只要把被子拿回来就行了。” 尽管对那个男人相关举动的推测或疑惑在心中慢慢滋长,多田还是决定不驰骋想象。 起居室角落里摆着一张小桌子,多田把必须填写的文件放在上面交给那个男人。只见他一笔一画规规矩矩地逐一填写委托书与合同。津山重胜,五十一岁。啊,比外表年轻好几岁,有点微妙嘛——多田脑中掠过这个无足轻重的念头。职业栏空白。 “能抽烟吗?” 还在阳台上的行天说。确定津山怯怯地点了点头后,行天从兜里掏出薄荷万宝路的盒子。因为风的关系,试了好几次才点着烟。 “景色真不错啊!” 听见行天的声音,多田和津山也把脸转向窗户这边。越过阳台上的行天,能看见朦胧的淡蓝色天空。在行天的眼睛里,大概还看见了春光里暖意融融的、家家户户鳞次栉比的屋顶,还有花朵簇拥的樱树枝条吧? “感觉好像要飘飘悠悠地飞走了呢,乘着飞毯。” 拖着香烟燃起的轻烟,行天从阳台走进了起居室。多田从兜里摸出常备的便携式烟灰缸,接住从行天的指尖落下的香烟。既然要抽,你也得一并考虑善后的事啊! 就在多田合上便携式烟灰缸的当儿,行天一把抢过委托书。津山也不抱怨,怯怯地注视着行天之后的举动。 “唔——你没工作。” 身为便利屋助手的你就无限接近没工作,还有脸说别人?多田还没来得及加以制止,行天紧接着又来了一句粗鲁无礼的话: “需要两千日元,支付得了吗?” 津山猛地站起身。多田以为他是火冒三丈想要揍人,忙摆好架势,但津山却径直走过多田和行天身旁,消失在厨房。他好像无法坦率地表达愤怒。大概生性坚忍吧。 行天并不理会津山的样子,移动到靠墙的柜子前面,自说自话地拿起摆在上面的相框,指着照片对多田说: “这脸吧,说到底,是靠零部件安装的一点点差别来决定的,对吧!” 照片上是一个朴素却看着挺和善的中年妇女,和一个可爱的初中年纪的女孩子。好像是在游乐园拍的,两个人都喜笑颜开。想必是津山的妻子。从中能看到愉快度假的一家人的模样。 “别乱看人家的东西!你想说什么?” “丑老鹰夫妇也能生出如花似玉的可爱孩子。” “这样说可没礼貌吧。” “对比父母和他们孩子的长相,挺有乐趣的不是?这家人的情况,就好比是成功的蒙眼拼像9,跟失败了一点点的蒙眼拼像呢!” “你真的、真的太失礼啦!快把照片放回去!” 就在多田和行天小声争执期间,把厨房的抽屉弄得丁零当啷一通响的津山,手里拿着钱包回来了。 “虽然还在找工作,可积蓄还是有的。”他说着静静地把两千日元放在桌子上。 “多——谢!”行天赶紧离开柜子,把两张钞票叠好收进了口袋里,“搬家?太太跟女儿不帮忙吗?” “这种事跟你无关吧。”津山这下当真现出了怒容。 然而行天兀自爽朗地大放厥词:“啊,都逃走了吧,就在你被公司炒掉的当儿!” 多田真想仰天长叹。津山看样子也超越了愤怒,感觉到了跟一种匪夷所思的动物狭路相逢般的恐惧。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他压低嗓门问多田。多田又不好说,他这是以他独特的方式为你担心,就只道了声歉:“对不起。” “这个人,还请您别放在心上。我们去拿被子。” 他说着顶顶行天的后背,留下津山出了屋。行天步履轻快地下楼梯而去。 把梯子扛下一楼,照旧是多田的工作。 屋顶上落着被子的那家人家似乎没人在家。无奈之下,多田揿响隔壁家的门铃,对出来应门的一位中年妇女说明了情况。擅自爬上人家的屋顶,万一被附近的居民通报给警察就麻烦了。 这位中年妇女看了看递上来的名片,又看了看多田的脸。 “便利屋的传单倒是收到过好多张,见到真人可还是头一回呢!” “当您遇到困难的时候,请打电话给我们。” 这回,这位中年妇女轮番看了看浮起商务性微笑的多田和行天,说道:“我来跟山崎先生说,没问题。” 从她视线所落之处,看得出,她应该是对行天的商务性微笑更加着迷。虽说本性是个怪人,但脸长得好总是吃香的。多田尽管很不以为然,可考虑到这样就能放心地把被子从屋顶解救出来,也就算了。 他们把梯子架在没人在家的山崎家。山崎家的院子虽然不大,可拾掇得干净整齐,亏得如此,他们用不着为找一块架设梯子的空间而伤脑筋。空花盆满地乱丢,石子满院杂草丛生的家庭也多得很,那样还得首先拾掇院子。 梯子正好直接通到二楼上的屋顶。 “给我按住!” 多田嘱咐了行天一句后,爬上了屋顶。接着,行天不知为何也上了梯子,多田见状慌忙抓住梯子的上部帮他固定,以防梯子摇晃或歪斜。 被子就落在靠近屋脊的屋面上,巧妙地呈平摊的形状。多田以弯腰撅臀的姿势靠近被子,行天却三步并作两步从他身旁飞快地走了过去,如履平地。 “你啊,去当消防员得了。” “的确,我倒是完全不恐高。” “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是你害怕的吗?” “有啊。记忆。” 听到这个始料不及的回答,多田不由得抬起头,只见行天似乎早已走到被子边上,此时正转过来望着多田,可由于背光,他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 “晒得暖和极了!”行天说着坐在了被子上,“我猜那位委托人大叔是故意把它从阳台上扔下去的吧?” “没准是吧。”多田应道。内心却在想:他说害怕记忆,是什么意思呢? “你破天荒地帮了忙呢。” 行天侧侧脑袋,说道:“从三楼跳下来多半也死不了吧?” 多田终于到达被子和行天所在的地方。 津山说不定是丢了工作后妻子也跑了。也许他是突然决意对屋子进行大扫除,干着干着,不知不觉间有了一种处理身边物的感觉,于是恍恍惚惚地来到了阳台上。 宛如樱花的花瓣一般在风中飞舞。如果有一块飞毯,落地时的冲击力也能得到缓和。 他单纯只是不小心把被子给弄掉下去的吗?还是厌倦了一切,故意把被子扔下去的?还是原本打算自己跳下去的,没想到晒在那里的被子却先掉下去了?还是突然产生一种无所不能感,以为能裹着被子飞上天? 想象能有千种万种,但真相却不得而知。跟津山,今天是初次见面,今后再见面的可能性估计很小。虽说也觉得应该问明情况,有必要的话加以阻止,可这并非出于古道热肠或侠肝义胆,都不是,而是出于多田自私的考虑:可能的话,他不希望遭遇事后叫人不愉快的事态。 出于自私的考虑,他不会贸贸然对他人的事情探头探脑。 “你跟亚沙子的幽会,怎么样了?” “不是幽会,只是作为顾客去吃饭而已。” “还是没有进展啊。”行天叹了口气,躺倒在被子上,“啊——阳光真好,真想睡个午觉呢!” 多田也在被子边上坐下了。融融暖意从屁股底下传上来。 是怎样的记忆令你痛苦?他也想开口问他,可还是作罢了。因为,闭着眼睛躺在被子上的行天,脸上的表情一如往常,看着似乎没有丝毫烦恼或不安。 “话说回来,刚才那钱……”多田朝躺着的行天伸出手去。 “你记得啊。我还想据为己有呢。” 行天坐起上半身,摸了摸裤兜,递过去两千日元,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简直容不得半点疏漏!多田接过纸币,放入自己的口袋。接着,行天又递给他一个白色的信封。 “这是什么?” “遗书。” “咦,你的?” “怎么会是我?是迷宫大叔的呀!” “津山先生的?!放哪儿的?你干吗拿过来?”多田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封,只见前前后后一个字也没写,也没封口,“……怎么说?津山先生果然是钻进了牛角尖的感觉?” “这个嘛,里面还没看。因为就放在相框边上,所以借过来看看。” “这么说,这个是不是遗书还不清楚喽?” 多田感到浑身乏力。但是,终究放心不下。犹豫片刻后,他从信封里取出信纸打开。 “说什么?”行天凑过来要看。 信纸上写满了小字。正是刚刚见过的、津山的笔迹。粗粗一看,似乎是写给妻子的信,说因为遭到公司裁员,本打算回到家人身边,但是调整好状态之后,又打算留在东京找工作,等等。 “原来大叔不是跑了妻子女儿,而是单身赴任来的真幌啊。”行天说,“不是遗书啊。” “有点微妙哪!这里还写着‘一想到可能给家里人添麻烦,心里就非常痛苦’。”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不问自取拿了封信出来,然后根据这封信,跟人家说‘好了好了,请振作起来’之类的,合适吗?怎么办呀,这个?”多田把信纸放回信封,塞进行天手里,“你负责把它放回津山先生房间里。” “这个简单。放到这里面就行了。”说着,行天把信封塞进了被套边缘。 “不行不行,应该在柜子上的东西却到了被子里面,太奇怪了!难道信自己会瞬间移动吗?” “都说没事啦!多田你就是太在意细枝末节了。” “这可不是什么细枝末节!” 多田想拿回信,就跟行天拉扯起来。一拉一扯间,同站在阳台上眺望着这边的津山四目相交。 完了!他该不会认为我们消极怠工吧?不,这种状况分明就是消极怠工吧。 “总之,赶紧把被子拿下去!” 信只能事后想办法了。多田催着行天赶紧从被子上退开。行天也注意到了津山,满不在乎地朝阳台那边挥挥手。当然,津山照旧是一副冷面孔。看他的表情,明显想说,我可是郑重其事委托你们的,可你们居然在玩耍! 然而行天并不理会津山的这副模样,只见他坐下来,伸出双手抓住被子两边,前后摇晃着身体。 “喂,你干吗呢!” 多田才刚开口训斥,被子已经载着行天像雪橇一样沿屋面往下滑了。 “大叔——看好了,是这样玩儿!” 行天冲阳台上的津山吼着,连人带被子从屋顶上俯冲下去。 在半空中,有一瞬间,行天和被子看起来仿佛静止了。而下一个瞬间,行天和被子从多田的视野里消失了,与此同时,山崎家的院子里响起沉闷的一声“嗵”。 “行天!” 多田连自己有点恐高也忘了,忙跑到屋顶边沿,提心吊胆往下一看,只见行天四仰八叉地躺在被子上。 多田急忙爬下梯子,在院子里跑着绕到房子背后去。在小区的阳台上,津山一脸担心地抓着栏杆。 “便利屋先生,要叫救护车吗?” “不用,先看看情形再说。请稍微等一等。”多田这样应着,又给阳台上的津山一个忠告,“身子别伸太长,危险啊!” 多田兜里的手机大声响起了来电铃声。所谓客似云来,指的就是这种情况。这种时候到底会是谁呢?多田条件反射地抽出手机,没好好看一眼屏幕就按下了通话键。 “您好,多田便利屋!” 传来一个女人冷静的声音:“我是真幌市民医院的护士,我姓须崎。” 明明还没叫救护车,医院那边怎么就来联系了?尽管多田头脑有些混乱,不过保险起见,姑且先应了一声“给您添麻烦了”。 “您现在方便吗?” 不行。因为有个男人乘被子从屋顶上俯冲下来,正昏迷不醒——又不好这样说。 “是,请说。” 多田用肩膀和面颊夹住手机,跪在了地上。坠落到庭院里的行天,此刻正在被子上漂亮地摆出仰躺的姿势,双眼紧闭。 他用手掌摸了摸行天的脖颈。好像还活着。虽说觉得过多地移动他的身体不大好,可多田还是把手搁在行天肩头,轻轻摇了摇他。 “是这样的,曾根田菊子太太的病情不容乐观。”须崎在电话那头说道,与此同时,多田小声呼唤着眼前的行天:“行天,喂,行天。” 短时间的沉默之后,须崎说,“是的。事出突然,您大吃一惊,也很正常。”这句话与来自须崎的信息渗透进大脑,几乎同时,多田大叫一声:“你说什么?!” 对不起,我不是大吃一惊,而是因为刚刚在呼唤一个姓行天的人10——又不好这样说。唉——姓这么一个容易混淆的姓,关键时刻不叫人哭笑不得吗!多田在心里骂着,不知不觉竟粗暴地摇晃起行天来,一面又在头脑里整理事态。 曾根田菊子——通称曾根田老太太,因为年事已高,以前就住进了真幌市民医院。多田曾经接受老太太儿子的委托,代为探望。由于这位曾根田老太太略有些痴呆,所以每回多田假装是他儿子前去探望时,她总是非常欢喜。老太太的脑内线路似乎偶尔能够正常连接,这时候也能把多田当作多田本人来认识。这种时候,多田便倾听老太太讲述真幌市的往事。 对于自称儿子欺骗老太太这件事,他心里也感到很痛苦。不过,多田还是积极地接受了这项代为探望的委托。曾根田老太太兼具可爱与不好伺候这两样特点。多田认为,假如通过探望能使老太太感到欢喜,他就乐意撒谎。 话说回来,到底发生什么了?年底去探望的时候,老太太还格外精神,吃了多田带给她的糕点呢。 “是哪里有问题?相当严重吗?” “也没有哪个地方特别怎么样,也许是岁数的关系,这几天基本上卧床……我想,您要是想见她的话还是早点来比较好,所以就跟您联系了。” “谢谢您!我马上过去。” 多田在和须崎保持通话的过程中,摇行天摇得越发厉害了。你就不能快点起来吗?! “但是,为什么通知我?” 对于须崎这个姓,他没有半点头绪。多田去过无数次真幌市民医院。不仅是探望曾根田老太太,行天也曾因为被小混混刺伤住过院。想必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混得脸熟了的几位护士中的一位吧。不过,单单听到姓氏,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是谁。 “您也知道,事实上,我和曾根田老太太非亲非故……” “曾根田太太总在盼着多田先生您的到来。”须崎的声音变得有些明快起来,“都胜过盼真正的儿子儿媳来呢!这话就你知我知啊。所以我就凭我的个人判断翻查了电话本。保密哦!” 多田再次道了谢,挂上了电话。 委托给便利屋的,基本上全是仅此一回的杂事。虽然也有顾客会继续委托,但是琐碎的家庭事务占了大半。尽管多田对便利屋这份工作抱有恰如其分的自负与自豪感,但令他切实地感受到、认识到自己的存在能作为某个人的支撑的机会却很少。 太开心了!没想到,曾根田老太太居然这么盼着我去探望她。 必须尽快赶去医院。问题是,行天仍旧躺着没醒。该不会当真摔到要害了吧? 多田心头的不安骤然加重,他凑近了看着行天。 “情况怎么样?” 听见背后有声音,回头一看,只见津山不知何时已进了山崎家的院子。看样子,他是实在太担心了,就从旁边小区的自己家里特地跑过来看看情形如何。本就干燥蓬乱的头发,这下子更显得乱糟糟了。 “还没醒。我来叫救护车。” 多田打算用一直拿在手里的手机拨打119。 “没到那一步。” 一只冰冷的手碰到了多田的手背。是行天。行天睁开眼,躺在被子上笑着。 “你不要紧吧?” “嗯。就好像睡了一觉。” 你可别这会儿睡觉啊!半是气恼半是放心的情绪一起袭上心头,令多田肩头颤抖不已。津山似乎也松了劲儿,站在多田身后叹了口大气。 “总之太好了!保险起见,到市民医院检查一下吧。刚才碰巧来了个电话……” “我知道。”行天打断多田的话,活像戏剧中的上场人物似的毫不畏缩地断然说道,“事情我全部听到了。” “你不是睡着了吗?” “曾根田老太太情况不妙对吧?喂,快走吧!” 行天并不理会浑身乏力的多田,不摇不晃稳稳站起身来,将刚刚还躺在上面的被子像卷海苔卷寿司似的卷好,拿起来递给津山。 “这个,可不是什么飞毯哦!痛得很!” 撂下这句话,行天快步离开山崎家,朝小区的方向走去,留下目瞪口呆抱着被子的津山,和感到头痛的多田。 “跳得真漂亮啊!”津山以听着既像感叹又像讶异的语气咕哝道,“感觉好像神清气爽了。” 多田一边将目光从塞了信的被子上移开,一边应道:“这个,也没那么……”只能这样回答。 “体检费,我来付吧。”望着行天消失的方向,津山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说。 “是那家伙自说自话跳下来的。”多田揉着太阳穴,慌忙摇摇头,“不过,能麻烦您把被子抱回屋去吗?刚才接到电话说一个朋友危在旦夕,我想现在马上赶去医院。” “危在旦夕”也真是一个奇怪的词语,可因为不清楚曾根田老太太实际病情恶化到了何种程度,所以实属无奈。 “没关系。” 津山重新紧紧抱住被子,出了山崎家的门。信有时候也会瞬间移动——就这样吧。这样告诉自己后,多田也收起了梯子。 通过门铃对讲机告知隔壁家的那位中年妇女工作已结束后,多田扛起了梯子,快步走向停车场。在小区的门口,他追上了抱着被子晃晃悠悠走着的津山。 “发票需要吗?” “不用,算了。”津山边走边将视线投向多田,“这个,怎么说,非常感谢!” 津山有些难为情似的说完,随即挪开视线,走进了三号楼,脸上仿佛带着几许愉快的表情。 津山多半已经不要紧了。虽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可多田就是这样认为。 在小皮卡的副驾驶座上,行天正百无聊赖地抽着烟,等着多田。多田一发动汽车引擎,首先就放下车窗散烟。 “津山先生道谢了哦!” “怎么?” “看了你的俯冲,好像神清气爽了。” “唔——” 他的一言一行,到哪一步是算计好的?行天的真实意图向来叫人难以读懂。 系上安全带,多田驾着小皮卡奔向真幌市民医院。 真幌市民医院正处于不知第几回的扩建改建当中。随着工程的推进,停车场的位置也在不停变换。医院外观和年底来的时候又不一样了,多田为寻找停车场的入口,绕医院周围开了有半圈。真想咂嘴,越是心急火燎的时候越绕! 终于找到停车场让小皮卡钻进去后,他俩便直奔曾根田老太太住的那栋楼。 “行天,你先去挂号做个检查。” “呃——算了,很麻烦的。万一做这种事的时候,老太太死了怎么办?” “别净说些不吉利的话!” 两人早已拿出竞走一样的速度踏上了病房所在那栋楼的走廊。 “便利屋先生!” 听见招呼声回头一看,正有一位护士从护士站走出来。约莫四十来岁吧,看着脸熟。 “是须崎女士吗?” “是的。啊,便利屋先生,你们来得有些晚了。” 须崎像在叹息似的摇摇头,当先迈开了步子。 不会吧,难道曾根田老太太她……多田强自稳住打颤的膝盖,追上须崎;行天也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病房跟之前来的时候没有变化。六人间最当中的一张床。须崎轻轻打开隔断用的帘子。 “就在刚才……” 老太太像睡着了似的躺在纯白色的寝具中间,神态安详地闭着眼睛。 多田膝盖脱了力,险些当场蹲坐在地。 不会吧,这么突然!不,老太太年事已高是明摆着的事实,即便没有来自她儿子的委托,也应该更加频繁地前来探望才是。进入今年以来,机会也多得是。话虽如此,尽管多田心里记挂着老太太,却总是想着“今天忙,下回吧”,一直拖延着没来医院。 什么忙不忙的,都是借口。因为,在没有委托的间隙,他也曾坐在事务所里发呆。 “曾根田太太!” 多田满怀悔恨,小声呼唤着曾根田老太太;须崎在一旁再次摇头。 “刚才,她起床吃了果冻呢。现在睡下了,我想,一时半会儿不会醒。” “什么?”多田把目光转向须崎,“曾根田太太,她这个,纯粹只是睡着了吗?” “哎!” 那还能怎么样?——须崎的表情仿佛在说。 老天爷啊!多田这回真想蹲下来,全凭气力才撑住了。行天伸出手掌搁在老太太嘴部上方,说道: “完美睡眠中呢。都说睡觉也需要体力,应该不要紧吧。” “不过,上个星期,一度病危也是事实。” 须崎说在这里说这些也太那个什么了,就把多田和行天请进了位于相同楼层的谈话室里。这里面摆放着两台大型电视机,还有好几套沙发。有几个老人在看电视,也有几个聊得正开心。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听须崎讲述原委。据说曾根田老太太上个星期拉肚子了。 “老年人无论如何总会由于运动量不够而导致容易便秘,曾根田太太也开了药性较弱的泻药,晚饭后她自己服下了。” 一不留神,临睡前又服了泻药。也难怪要拉肚子。 “从那时候起,体力就下降了。肚子虽然治好了,可躺着的时候却越来越多了。” 院方联系了她儿子。原本期待他带着老太太喜欢的东西前来探望,他的回复却那样冷酷无情。 “他说:‘到了差不多的时候,我会去的。’” 须崎毫不掩饰气愤之情。大概正因为一直近距离目睹生生死死,所以对于能够押后与不能押后的事,她是再清楚不过了吧。 “想来也有各种原因吧!”须崎说着像要调整心情似的吁了一口气,“我看曾根田太太觉得挺孤独的,就有点担心。便利屋先生,你能给曾根田太太打打气吗?” “明白了。今天也没其他委托了,我就多等一会儿,等曾根田太太醒过来吧。” 有护士来叫须崎,她匆忙离开了。多田和行天也回到了老太太的病房。 他俩端来折叠椅,并排坐在床边。老太太和先前一样,仍旧闭着眼睛。 “到底是为什么呢?”望着曾根田老太太的睡脸,多田咕哝道。 “你说什么?”行天问,一副漫不经心的腔调。 “她儿子不来探望的原因啊。曾根田太太这个人,难道就这么遭自己孩子讨厌吗?” 曾根田老太太总在祈祷让儿子夫妇分手。也许是她的祈祷作用到了别的方向,老太太跟儿媳的关系似乎陷入了谷底。但是,难道就因为这个而拒绝探望即将病危的母亲吗? “这个嘛,要么工作太忙了,要么怕把母亲的地位抬得太高惹妻子不高兴,总有各种原因吧。多田,你在结婚有家室的那段时间里,难道就没因为婆媳问题烦恼过?” “这个……”多田想了想,说,“我没发觉有这样的问题存在呢。你怎么样?” “都说我是假结婚了。”行天这样说着,蓦地浮起冷笑,“而且,自从高中毕业以后,跟我爸妈一次也没见过,婆媳问题之类的也没法发生。” 面对行天的回答,他无可置评。多田绞尽脑汁想到一句蹩脚的标语:“没有关系就没有问题。”话虽如此,他到底没法满心欢喜,开口说出,“亏得人际关系淡漠,用不着为婆媳关系而烦恼,真是幸运啊!” “正因为是自己的爸妈,有些事情也就更难原谅不是?”行天平静地说着,把头朝床铺那边伸过去,“啊,老太太醒了。” 只见曾根田老太太睁着眼睛躺在白色寝具中间。多田多少有些紧张地凑近了去看老太太的面孔。今天的老太太会把多田认作“便利屋多田”和“儿子”中的哪一个呢?多田需要根据她的认知来改变演戏计划。 “您感觉身体怎么样?”他稍稍抬高嗓门以确保老太太听得到,同时慎重地问道。 老太太眨了好几下眼睛,看表情,好像想说听到了来自天空的声音。虽说似乎花了点时间努力掌握眼前的状况,但看样子终于觉察到了床边有人的可能性,只见她慢悠悠地朝多田转过脸来,说道: “哎呀,佐佐木医生,查房来了?辛苦您了。” 怎么办?从老太太嘴里出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多田不知所措。这时候应该假装这位佐佐木医生吗?多半是老太太的主治医生吧?多田自然没穿什么白大褂,不过他挺了挺胸,以求至少显得可靠一些。 “您的肚子也治愈了,好极了。今后也一定得注意养生啊。” “养生”这个词,当下的医生还在用吗?会不会像一个常驻疗养院的、大正时代的医师? 多田这出实在蹩脚的医师戏,看得行天在一旁扑哧笑出声,老太太也跟着笑了。 “讨厌。我认得你。”曾根田老太太说,“你是,那个……开便利屋的多田先生吧?” 哦!这位老太太今天把我认作“多田”,甚至跟我开了个玩笑!可是,老人在认出对方前的那一瞬间,又是怎样的呢?每回感受到那一个瞬间的存在的时候,便感觉到仿佛被吸入了一个深深的洞穴、被吸向黑暗的宇宙似的,从而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匪夷所思的心情。 多田心里想着这些,嘴里一边答应着:“是的。很久没来看您了,真对不起。” “好了好了。你们也都忙吧?叫你们过来,真抱歉呢。” 曾根田老太太在被窝里翻身侧卧,胳膊戳着床单,身子颤抖不已。看明白她是要起身,多田和行天忙伸手帮助老太太。他俩撑起她的肩膀与后背,老太太才总算能够在床上采取坐姿了。行天拿了一个枕头垫在床头板和老太太佝偻的背中间。 “想吃什么东西吗?我去买。”多田说。 “什么都不要。”老太太却摇摇头说,“最近生意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 “趁现在养精蓄锐也好。便利屋今年可能要卷入某起骚动中。” 曾根田老太太偶尔会像这样带有预言意味地说话。当然,没半点根据。多田并不放在心上,听过就算。 老太太拿起放在床边桌子上的白开水喝了一口。多田吃了老太太给的糕点。是一种包在糯米纸里的、颜色浓艳的琼脂冻。行天瞒过老太太的眼睛,把自己那份果冻硬塞给了多田。多田无可奈何,只好连行天的那份也吃了。从牙根直甜到头顶。 三个人聊聊停停,夜幕很快降临了。走廊上传来晚餐的配膳准备的声响。 让曾根田老太太过于劳累恐怕也不妥。 “我们下回再来。您好好吃饭,保重身体。” 老太太点点头,看着多田。老太太眼珠的黑色以前就这么淡吗?看着简直发青。 “我说,多田先生,”老太太说,“那个世界,真有吗?” 多田无言以对。就多田而言,他认为那个世界并不存在。死了就完了。这一想法始终带给多田一种令人震颤的无依无靠感,和一种使人神清气爽的解放感。可是,面对显得畏怯的曾根田老太太,他犹豫了,不敢直接回答说:“我认为没有。”可恨的是,他一时找不到任何能够给老太太打气的话。 “什么那个世界,没有的。” 多田晚了一步,行天毫无顾忌地替他回答了。这句话,让曾根田老太太的表情瞬间变僵硬了。 像这种不好说的话,不用这样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吧。多田哭笑不得,打算出言制止:“喂,行天。”可是行天不管不顾地接着往下说: “不过,我会尽量记着你,哪怕在你死后,直到我死。这样行不?” 明摆着不行吧?你又不是她家里人,无非作为便利屋的助手跟她见过几面,你说“记着你”,管什么用——多田心里虽然这样想,却不禁被行天那带着沉静确信的气场压倒。提心吊胆地再去观察老太太的反应,却见老太太笑了。 “那敢情好啊。” 曾根田老太太说。听来既像是死心断念,又像是下定了决心。 离开医院前,保险起见,多田帮行天预约了详查体检。虽然接待时间已过,但护士须崎还是帮他们将预约内容输入了电脑。 “请务必重点检查头部。” 多田附加要求道。即便除去从屋顶落下这回事,对于行天这颗脑袋的状况,他平日里也是有所怀疑的。 “凭什么呀?!”行天显得很不满。 夜色渐浓的真幌大道上交通稍嫌拥堵,小皮卡奔着站前缓缓前进。 多田和行天将车窗打开一条细缝,开始抽烟。 行天说“会尽量记着你”,确实,也许只有这个了——多田心想,对抗降临到每个人身上的死亡的手段。 多田也怀抱着一段绝对忘不了,也不想忘却的记忆,同死者至今相连。循着记忆唤醒死者的存在,固然痛苦,但同时也是一度以为已然失去的幸福时刻复苏的瞬间。 与死者,无法再次交谈、再次抚触,既无法为他做什么,也无法叫他为你做什么。与如此这般的死亡的残酷性相抗争、不让死者成为单纯的死者的唯一方法,恐怕就是,由活着的人来维持记忆。 “看来你挺喜欢曾根田太太的嘛!” 多田把手轻轻放在方向盘上,咕哝道。副驾驶座上的行天边往外抽车载烟灰缸边说: “还行吧。虽然,没准我比想象的更早就痴呆了,真到了要死的时候,把什么都给忘了。” “不过,曾根田太太心里也踏实多了吧。” “是吗?”抖落烟灰,行天再次叼起了那根烟,“那么,我也尽量记着你多田吧,怎么样?” 你打算活得比我长吗?脸皮真够厚的。多田忍不住皱眉。一旦知道了你是个会从屋顶跳下来的冒失鬼,这条难得的提议也就欠缺了让人感激的色彩了。 “我还是谢绝吧。横竖要找个人记着的话,还是漂亮女人好。” “一副怪大叔的说话腔调嘛!”行天“嘿嘿嘿”地笑了,“换了是我,可不想被任何人记着呢!无论多漂亮的女人,也不接受。” 他觉得,在行天的笑容底部,似乎隐约露出一个透着古怪的黑暗空间。突然感觉春天的夜风有点冷,多田忙关上了窗。 那么,你是打算带着你拥有的记忆一道沉入虚无的黑暗吗?甚至不让任何人察觉你已经死去,就那样一个人上路? 他很想这样问,可还是作罢了。因为他能预料到答案一定是没心没肺的肯定回答。 多田想起行天曾说过“害怕记忆”。他暗暗思量,使行天想连自己都完全抹除干净的、恐惧的记忆,究竟是怎样的呢? 一回到事务所,行天便直冲沙发而去。如果都像这样见缝插针地让身体休息的话,说不定他确实能活得比我长。多田目瞪口呆地望着四仰八叉的行天。 “喂,你起码准备个晚饭吧!” “准备?今晚的菜单呢?” “要么咖喱饭,要么牛肉丁盖浇饭,喜欢哪样挑哪样。” “又是速食包。不就是烧个开水吗?” “所以呀,这不叫你快去烧开水吗!” 行天被多田催着赶着不情不愿地站到水槽前面;多田则去把用过的梯子横放在房间的角落里。 事务所的固定电话响了。多田正打算换衣服,刚把衬衫下摆从裤子里抽出来,于是他衣衫不整地拿起了话筒。 “您好,这里是多田便利屋。” “我是三峰凪子。” 是行天的那位据说是假结婚的前妻。多田不由得朝行天看去,只见行天正直挺挺地叉腿站立在水壶前面等着水烧开。 “好久不见。”多田应着,尽管这通来自意想不到的人的电话让他感到吃惊。 “夜里打扰,对不起。小春在吗?” “在。” 还没来得及说他在烧开水,就被凪子打断了:“嘘——为了不让他猜到是我来的电话,请只回答‘是’或‘不是’。” 怎么?——尽管心存疑问,多田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好的。” “其实,我有事拜托多田先生。这件事我想在小春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您什么时候方便见个面吗?” 我想首先了解是怎样一件事。但是又只能回答“是”或“不是”,所以多田一时没接话。凪子也许是担心多田已经放下了话筒,犹犹豫豫地呼唤道: “多田先生?” “是。” “我现在先报一遍我这边方便的日期,请您在听到您方便的日期时说声‘是’。” 多田还没回答“是”或“不是”,凪子就已经开始念经似的报数字了。没办法。听到行天预约好到市民医院体检的日期,多田大声说了个“是”,俨然一副甩牌的气势。行天一脸诧异地望向这边;多田清了清嗓子,转身背对行天。 “本周五,对吧?”凪子确认道。她似乎在翻记事本。隐约听得见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我晌午过后能上事务所一趟。这样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可是我想要知道让你特地跑到事务所来的是一件什么事情。多田再次沉默,凪子终于心领神会了。 “啊,好吧,除了‘是’和‘不是’以外的词也都解除禁令。不过千万注意保密,别让小春发现。” “日期没问题,可是委托的内容呢?” “我想把我们的女儿春,请您代为照看一段时间。” “你说啥么?!” 由于太过震惊,多田竟吐字不清了。他又重新说了一遍:“不是,你说什么?” 虽说春在遗传学上是凪子和行天的女儿,却跟凪子和凪子的同性伴侣在一起生活。行天说他一次也没见过女儿,多田以前也只跟凪子和春见过一次面。 尽管如此,她却说想把宝贝女儿托给多田照看一段时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也难怪您会吃惊。”凪子以平静的语气说道,“具体情况等见面再说。” “不不,不行,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啊,千万注意保密。” 看来凪子是无论如何都希望在不被行天察觉的情况下进行。让多田犯踌躇的原因,也就在这里。 行天讨厌小孩。 通常自称“讨厌小孩”的人,恐怕是将由于不习惯和孩子接触导致的不知所措用“讨厌”这个词来表示了。恐怕就跟没有机会和爬虫类动物亲近的人说“我讨厌蛇,太恶心啦”差不多吧,多田心想。实际上养了蛇之后,开始认为“没想到还挺可爱”的例子,应该也比比皆是。 但是,行天的“讨厌小孩”的情形跟这种截然不同。感觉就好比一看见蛇——就算那条蛇跟蚯蚓尺寸相同,也要尖声惊叫,同时不由分说地夺路而逃。可以说是生理性的恐惧与厌恶吧,表现出强烈的反应——片刻也不愿让对方进入视野,而且不希望对方靠近。 如果说对蛇是那样也就罢了,但对待人类的孩子,这样的态度就有点不妙。孩子的父母也许会生气,怒斥他“失礼”;最重要的是会吓着孩子。尤其是幼儿,会被行天的反应吓得抽抽搭搭哭个不停。这样一来,行天越发地陷入恐慌,终致无法靠理性压制情感。 多田便利屋的宗旨是,尽可能接受来自无论男女老少的委托。但是多田和行天有过约定,即“回绝与小小孩相关的委托”。多田断定,这不仅是为了行天,哪怕是为了多田便利屋的口碑及对孩子的情操的影响,这样做看来也更好。 上述这些情况,该怎样向凪子说明呢?多田就像在折一件复杂的折纸作品似的,在脑袋里把尽可能和缓的言辞反复折起又展开,结果也没能找到模棱两可的说法,只说: “我没经验……”但愿她能读出“带孩子的”这层含意。 “经验?”凪子微微一笑道,“不实践怎么积累经验?” “这倒也是,可在确定对方的意思之前,我不好轻举妄动。” “我会跟春好好说明白的。我只有多田先生能拜托了。” 行天喊了声“好烫”。多田拿着话筒扭头望了一眼厨房,只见行天已经把水壶盖打开了,正一边与水蒸气格斗,一边把速食包捞起来。 “那么,那天就多多拜托了。”趁着多田意识开小差的间隙,凪子快速说道。 “呃,等等,喂喂!”多田喊她时候,电话已然挂断,“吃不消她。” “怎么啦?” 行天双手端着一只大盘子,手指间夹着两人份的纸盘和调羹,朝沙发这边走过来了。 “我才要问你这是怎么了呢。” 多田不禁瞪大了眼睛望着摆在矮几上的大盘子。只见在大盘子的中央,速食包白饭盛得恰似一座小山,同是速食包的咖喱和牛肉浇头一左一右浇在上面。他这种盛法和预想的相差实在太远。 “这么一来,哪种都能吃到不是?” 问题在这里吗?感叹归感叹,多田还是接过他递来的分盛用的纸盘,坐到了沙发上;行天也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 两人默默地吃了一会儿。他们各自按喜好从大盘子里挖取咖喱饭和牛肉丁盖浇饭到纸盘里吃,吃着吃着,在大盘子的中心线上,咖喱和牛肉丁浇头混在了一起,分不大清哪边是辣的哪边是甜的了。 “喂,多田,你别净吃咖喱呀!” “我本来是要吃咖喱的,没想到你自说自话把两种都热了,还盛得奇奇怪怪的。” 估计行天也感觉到了苗头不对,他硬是转换了话题:“对了,刚才是什么样的委托?” “唉,没什么。”多田千方百计努力让有些闪躲的目光集中到大盘子上。 “黄色委托?” “怎么这么想?”多田大吃一惊,问道。 “你不是又说经验又说轻举妄动的吗?” 光凭这个就想象成是黄色委托?!多田一边把调羹送到嘴边,一边再次说道:“唉,没什么。”眼下怎么着都必须设法蒙混过关,“喏,就是那个,委托刷油漆的活儿。” “不是干过吗?” “也就刷刷储物间跟狗窝吧。说到整个房子的话,有困难吧?我们又不是专业干这个的。” “唔——”行天闭着嘴咀嚼着咖喱饭和牛肉丁盖浇饭的混合物,“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唉,没什么。”多田第三次说。 行天去医院的日子来临了。 看着似乎也没必要去体检。离“被子被风刮走”事件过了几天了,行天一直活蹦乱跳的。行天自己也不大乐意,说:“哎——算了,用不着体什么检的。” 可是,不去就麻烦了。多田一边瞄着钟,一边卖力地劝说。末了,他从箱急百货买来长崎蛋糕,给他交代了体检以外的任务:“顺便去看望一下曾根田太太。” 听他提到曾根田老太太,行天这才开始准备外出。说是准备,也就是在厨房洗把脸,马马虎虎地剃个胡子。 “那多田你干什么?” “我今天待在事务所洽谈工作。”多田又感觉到自己的目光在闪躲,“喏,就是刷油漆那活儿。” “唔——” 行天投来充满狐疑的一瞥,离开了事务所。还不能麻痹大意。多田透过窗户俯视着外面,看见行天正沿着小路急匆匆地走向真幌大道。 行了!多田匆匆把事务所打扫了一下,上仲通商业街买了茶叶,吃了围炉家的便当当午饭。 三峰凪子一点前就来了。 她和以前一样,没有化妆,衣着朴素,但皮肤十分光洁;看起来是一个沉静且聪明的人。但是,还不能麻痹大意。虽说是假结婚,可正因为她曾是行天的配偶,所以凪子也是一个怪人。可以说她言行之间有一种奇特的停顿,或者说稍微慢半拍,她总是保持着特有的安静态度,稳步走在自己的路上。多田在内心这样评价凪子:“一台媲美混合动力车的无声推土机。” 多田暗暗担忧,生怕凪子这回也贸贸然就把春带过来。万一事态发展成这样,该怎么向行天解释呢?不过,凪子是一个人来的。多田暂时放下心来,请她在沙发上坐下。然后用刚刚买来的廉价茶叶沏好茶,做出定定心心听她讲话的姿态。 手上端着客用茶杯,凪子轻吁一口气。她的肩头沾着一枚绛红色的樱花花萼。循着多田的视线,她也发现了这片花萼,捏取了搁在茶托上。 “我的伴侣,现在在国外工作。” 多田不清楚这冷不防开始的话头将朝哪个方向推进,怔怔地附和了一声“哦”。 凪子讲出数年前开始便纷争不断的一个中东国家的名字。据说,凪子的伴侣正在一个没有医生也没有医疗设施的村子里,日以继夜地为村民看病。凪子是一位内科医生,这他是知道的,没想到她的伴侣也是一位医生。凪子以前说过:“我们俩都在拼命地干活,所以不需要从小春那里拿扶养费。”三峰女士和她伴侣挣的起码有我的十倍吧!多田再次表示钦佩。 “原来如此,那可是很艰苦的工作啊!” “她偶尔也会发邮件过来,好像每一天都特别充实。” 凪子微笑道。感觉得出来,她信任伴侣并引以为豪。 “派遣期限是一年,原定九月回国。春和我本来打算在家等着她回来的……”凪子的表情黯淡下来,“事情变得有些麻烦了。” 估计要从这里进入正题了。“怎么了?”多田比刚才更加积极地催促她接着往下讲。如果不尽快结束谈话,行天和凪子就要撞个正着。 “从七月到八月底,大约一个半月的时间,我也必须前往美国的一所研究机构。” “这又是为什么?” “恩师跟我说:‘实验渐入佳境,你过来帮帮我。’这位教授在我拿博士学位的时候关照过我,况且实验内容对我的兴趣和专业领域而言也非常重要。顺便说一句,我们的研究课题是‘从蛋白质的变性看细胞的机体防御及……’” “不用,有关研究的具体内容,您不用向我说明。”多田急忙阻止凪子说下去,“总之,是说需要去一趟美国的研究机构,对吧?” “是。”凪子无力地点点头,“当然,也想过带春一起去,可是,对积累的实验数据进行分析,再总结为一篇论文,需要集中力。我最终得出结论:在异国他乡,和春共同生活的同时面对短期决战,看来有些勉强。” “就是说,为了专注于工作,在这一个半月期间,想要把小春11寄放在我这儿,是吗?” “我深知这一请求既过分又任性,可是,又难以遏制不愿放过这次机会的心理。”凪子深深地低下头去,“拜托了!” 该怎样回答才好?多田犹豫了。 “能够帮忙照看小春的其他人,就一个也没有了吗?” “我的父母已经去世,我伴侣又和家里断绝了关系。春平时是托在托儿所的,夏天我不打算让她去。没想到一旦退出,想要再入托就相当困难了。” 父母亲戚没一个能够依靠,单靠自己和伴侣两人竭尽全力养育春的凪子。说因为工作原因希望代为照看春一个半月即可的凪子。让他责怪这样的凪子任性,多田做不到。 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周围的状况及环境肯定时不时出现难以预期的变化。不能因为无法一直照顾孩子,就说是不称职的父母。父母也有他们的工作和人生。 多田依稀明白凪子大概有多爱春,行动之前怎样最优先考虑春。凪子恐怕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满怀苦涩地推导出“请人代为照看春”这一结论的吧?就是此刻,凪子那双放在自己膝头的手,也像是强忍着痛苦似的紧紧地揪着裙子。 “我跟行天商量之后再答复您。” 听多田这么说,凪子猛摇头: “那不行。跟小春说的话,他肯定拒绝。” “但是,虽说非常不乐意,可我现在毕竟和行天住在一起呀。如果把小春接到这儿来,行天也必然得帮着照顾小春。”行天春彦是“小春”,凪子的女儿也是“小春”,多田都觉得很难区分是在叫谁了;他接着说道,“绝对需要行天的同意吧?” “的确是这样。”凪子顿时泄了气,“跟小春结婚、接受他的精子的时候,我就和他说好了,说‘我不会拿孩子的事情来烦你’。这样就等于违背约定了。” “这样的约定,只管违背好了。”多田也伸手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已经变温吞的茶水,“因为从基因上讲,行天也是小春的父亲。三峰女士和您的伴侣在养育小春这件事上暂时性地陷入了困难的状态。这样的话,行天毛遂自荐提出养育孩子,哪怕单单只在这段时间,也是理所当然的。” “能请您帮我劝说小春吗?” 见凪子眼中充满恳求的神色,多田只好点头答应了: “我试试吧。” 是否能教会一贯言行出格的行天何谓理所当然,多田非常没有自信。 行天还不会回来吧?多田重新烧开水,重新沏了茶。 凪子据说找同事商量后让对方承担了今天的一部分工作。 “所以,还有一点时间。”她说着将第二杯茶送到嘴边。 “有一个实际问题,”多田说出了一直担心的问题,“在这长达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我们能不能照顾好小春,这一点我很担心。行天不消说,我也几乎没有什么育儿经验。” 几乎。话是自己说的,但多田感到心头一阵尖锐的疼痛。没错,我并不是没有一点育儿经验。照理说,自己眼下应该有一个比小春还大的孩子。 想起出生后不久就夭折的儿子,他陡然间惊恐万分。假如在代为照顾期间,小春出个什么事该怎么办?万一因为我的过错害小春受伤或生病呢?不,问题不在于有没有过错。总之,万一这么个幼小的孩子待在自己身边备受折磨或又哭又闹,或者被一场意外事故夺去生命?! 这回我铁定一蹶不振,脑子肯定要不正常。 行天异常讨厌小孩——几乎可谓恐惧,个中原因,究其根源,说不定是一样的——多田这样想道。 娇小、无力,只能遵循周围大人的安排与意愿活着的存在。无法用语言很好地表达痛苦与悲伤,只知道哭闹或撒娇的存在。对于这样一种名为“孩子”的活物,多田有时也会感到可爱又可怜。而行天,对于孩子的弱小无力,想必更多地感到生气与恐惧,而非可爱吧? 凪子对多田的事情一无所知,说出一句有点跑偏的话来: “别看春年纪不大,可很坚强,而且身体属于结实的,所以我想不会给您添太多的麻烦。” 我的不安可不是身体结实就能抹掉的。不过,多田微笑着不说话。他不打算告诉凪子那段失去孩子的过去,转而问她: “行天厌恶小孩的原因,你有什么头绪吗?” “小春和我,并不是能够亲密地谈论个人事情的那种关系……”凪子像是在追寻记忆,手指尖在茶杯边缘绕来绕去,“不过,在我怀孕期间,他为我花了很多心思。” “很多——具体点说呢?” “他从公司下班回家的路上,经常到我伴侣和我住的家里露个面送个东西。” 听说“吐得厉害”,就不管寒冬腊月地带着凪子爱吃的西瓜过来;听说“不知道起什么名字好”,就买来《婴儿起名辞典》——看样子行天罕见地做出了合乎常识的反应。 “所以,我不认为他严重讨厌孩子。倒不如说,他看起来好像非常期待孩子出生。” 话虽如此,行天跟凪子,从结婚当初就签订了合约,约定如果通过人工授精怀上了孩子,那么就在生产前离婚,从此以后,行天跟孩子不存在任何瓜葛。 “那份合约,是三峰女士您提出来的吗?” “一半一半。我只说过‘一旦成功怀孕,就要马上离婚’,提出‘孩子出生后不见孩子’这个条件的,是小春。” 不过,凪子打从心里感到:“小春大概是有所顾虑,才说‘不见’的吧?”因为对待怀孕的凪子,行天破天荒地发挥了积极性。据说凪子因此曾尝试提出变更合约内容。 “说是说合约,可原本就是口头约定。我就说:‘想见的时候,欢迎随时来见孩子。’” “行天没有点头同意吧?” “是。他说‘我不要见’。”凪子叹了口气,“仔细想想,感觉上小春不是单纯说‘不见’,而是说‘我认为这样更好,所以不见’。” “为什么不见更好呢?” “这个……”凪子稍显失落地摇摇头,“也许小春早就知道,一旦得知春的存在,他父母就有可能来说要把孩子领回去抚养。事实上,后来真的发生了,这件事,多田先生也知道吧?” 知道。 是前年的事。行天从公司辞了职,孑然一身回到了出生地——真幌市,为了解决自己的父母在跟凪子和春接触后惹出的事端。不,怕是决定杀掉父母的心都有了——多田和凪子都这样想。行天甚至令人觉得,他似乎跟父母相当疏远,也不喜欢父母的影响波及近旁。他对父母的感情,或许可以说是憎恨、惧怕。 行天父母似乎察觉他要来,便逃也似的搬了家。之后,多田与无处可去、坐在公交车站上的行天重逢了,那还是高中毕业以来的首次重逢。从那时起,他就在事务所赖到现在。 只要那天晚上没撞见行天,我就已经过上稍微平静点的日常生活了吧!多田再次忍不住诅咒起自己的坏运气。 “行天的父母是怎么样的人?” “我跟他们只是在电话里聊过几次,所以不太清楚。有些古怪这一点,好像没错。” “唉,因为行天也相当古怪啊!”多田硬是带着几分嘲讽说。 “小春不古怪。”凪子责备他说,“他只是偶尔想这想那地想得多了点,做出的反应跟别人有点不一样罢了。” 所以才叫“古怪”,不是吗?多田心想。周围的怪人率实在过高,从比例上说属于少数派的多田反倒险些要被认定为“怪人”,环境如此,笨拙的反驳还是作罢吧。 “对于我伴侣和我而言,小春是一个特殊的人。当春的生命在我的胎内凝结、发育期间,我伴侣和我,还有小春,联结得非常紧密,就像无可替代的朋友那样,就像关系非常好的兄弟姐妹那样。您觉得奇怪吗?” 爱情、结婚申请书,还有令人惬意的不加干涉,想必曾经恰似一股微弱的电流流过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中间吧。 “没有,我也觉得能理解。” 多田说。在不含恋呀爱的这类感情的前提下,拼命地为行天辩护的凪子,看起来挺可爱的。确实就像一个保护不争气的弟弟的姐姐。 “小春他欢欢喜喜地看着我和我的伴侣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做各种准备,或者由于意见不合而争吵,而且他还说:‘能由凪子女士你们养育的孩子,肯定很幸福吧!’”凪子的视线落到了矮几上,“当时那个平和的声音,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吧。小春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认为自己不适合养育孩子。” 如果让他从适合不适合中二者选一,那自然是选择“不适合”更稳妥。回想起行天此前的一言一行,多田打从心底里赞同行天的自我评价。不过,看来又会遭到凪子的责备,于是他做出将默不置评贯彻到底这一英明的判断。 行天家原来应该就在冈家附近。该不该调查一番呢?如果向附近的居民打听打听,说不定就能弄清楚行天家的亲子关系。 将这事作为研究事项记在头脑的一个角落之后,多田决定再次投入当前的难题中。 “三峰女士,听了您的话,我越发觉得要让行天同意代为照看小春,是极其困难的。” “我就是想拜托您千万想想办法,才特地前来拜访的。” 凪子将坚如磐石的意志推到了前面。这个实在离谱的要求,反而容不得他缩回手脚。面对这堵磨得滑溜溜的岩壁,多田绞尽脑汁,不知该如何攀登才好。 沉默落在了多田便利屋的事务所内。 过了一阵子,凪子开口说话了: “也许我太过拘泥于正面进攻打法了。” 感觉到她有让步的迹象,多田探出身去。没准她能放弃? “只要不说春是春就好了,您说呢?” 凪子笑着提议道。多田陷进了沙发里。 “这样不行,绝对要露馅。” “哎哟,怎么会?小春可一次也没见过春呀!” “第一,小春长得像行天;第二,别看行天那副德性,直觉可相当敏锐。说到底,一叫小春的名字,马上一记本垒退场。” “小春可知道春的名字?”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当然知道吧。” “我觉得好像没跟小春讲过。多田先生,您告诉过他?” 听到她带着责问的语气,多田感到招架不住了。虽说这种事不会一一记得清清楚楚,可想必多半说过孩子的名字。因为在这之前,他是在认为行天“当然知道女儿的名字”的前提下和他交谈的。 凪子叹了口气,像是说“没办法”。 “在请您代为照顾期间,您可以改用别的名字来喊春,没关系的。” “这可是侵犯小春的人权啊!给幼儿造成混乱怎么办?” “那么,就跟小春撒个谎,跟他解释说‘春’是爱称,本名叫‘春香’?”凪子说到这里站起身来,“哎哟,都到这时间了!”她一边轻轻抻平裙子上的褶皱,一边朝事务所的门口走去。 “等日子临近了,我再和您联系。” “等等,请等一下!”多田慌忙追上去拦住她,“靠刚才那套作战方案,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凪子已经打开门,她扭头望着多田问: “怎么说?” “行天与其说是‘因为是自己孩子才发怵’,倒不如说他是‘对全体孩子发怵’。” “这一点请您说服他。” 凪子带着完美的微笑说,俨然一副嘱咐暴饮暴食引起腹痛的患者“请多保重”的医生面孔。 门关上了,多田一人留在了事务所内。 “怎么办?” 悄然呆立了一会儿,估计行天该回来了,多田果断地振奋起精神开窗换气,把茶杯洗好擦干收进橱柜。怎么活像一个“赶在妻子回家前努力消灭外遇罪证的丈夫”?!多田觉得自己真是可怜。 正当他关上窗,心潮难平地在沙发上坐下时,行天回来了。 “我回来了。” 行天说着环顾事务所内,似乎还呼扇了几下鼻翼。不,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多田告诉自己要冷静,他尽可能从容地答应着:“回来啦。体检怎么样?” “他们把我塞进一台奇怪的机器里面骨碌骨碌转了一通,我又不是要洗的衣服。” 行天在厨房洗了手,又漱了口,轰轰地发出冬天猛然刮起的暴风似的声音。 “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多田接着问道,其实心不在焉。他满脑子都是什么时候把代为照顾春这件事告诉行天,怎样取得行天的谅解,等等。 “好像是下个星期吧。啊,对了,老太太也一如既往像个死人一样很有精神地躺着。” “是吗。”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行天,听见多田的附和,诧异地侧着脑袋问道: “总觉得有点怪啊!刷漆那活儿谈得怎么样了?” “哦,回绝了。” “是吗?” 行天看着多田,多田觉得,这时候一旦挪开视线就等于输了,但是他实在没勇气看他的脸,于是将视线投向了行天手边。 所谓心脏快要从嘴里飞出来了,指的就是这种时候,多田心想。 只见行天把一片绛红色的花萼放在指尖上转着玩。肯定是凪子搁在茶托上的那片花萼,在他洗茶杯的时候沾在水槽的不知哪个角落了。 他怎么就眼睛贼尖地发现了,还拿到了沙发这里? 多田一边祈祷着自己脸上神色如常,一边从兜里摸出了好彩烟的盒子。点着一根烟,他将烟深深地吸进肺里。 行天似乎定睛注视着多田的一连串动作。他把那片花萼弹进摆在矮几上的烟灰缸里。 “别怪我问起来没完,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 多田条件反射地撒谎说。随即后悔了,刚才蛮好趁机跟他挑明春的事的。 “没有最好。”行天也抽起了薄荷万宝路,“承蒙你多田关照着,火大了忍不住把你揍趴下这种事态,我想能免则免吧!” 吓人!行天的这句话,虽说不清楚是单纯的虚张声势,还是因为他已经相当准确地揣摩到了什么才说的,总之挺吓人的。这个男人,可是每天晚上默默地做着俯卧撑、锻炼着腹背肌肉的;可是曾发挥超越人类的瞬间爆发力,打得小混混们流鼻血的。 多田越发难以开口说明真实情况了。在春到事务所来之前,看来只能假装到底了? 吃得消吗,我的胃?多田轻轻摸了摸肚子。 一个星期后,行天的体检结果出来了,据说完全健康。说春“身体属于结实的”,没准是遗传了父亲。 三 星良一生气了。 “黑社会凭啥卖蔬菜?!” 星和他的伙伴在位于真幌站前的游戏城“SCORPION”的二楼拥有一间事务所,业务内容包括真幌餐饮店的保镖、以真幌中小企业及高龄人士为对象的金融业(招牌自然没挂出来)、在真幌市内销售药物(自然是有害健康这一类的“药”),等等。 但是,星不是黑社会。他自认是“内心有隐疚的普通市民”。 他跟以真幌市为大本营的冈山组,双方在工作上有密切的情报交流,属于互相帮助的关系,但并不曾歃血为盟。他知道警察在盯着自己一伙人,视他们为“流氓团伙”,可他们并没有前科。 星把聪明地赚钱当作信条,他高明地驾驭着连大脑都由肌肉做成的伙伴们,优雅地在真幌的背面世界优游。 这样一个星之所以生气,是因为冈山组这回打算把一桩麻烦事强加于他。 “什么?‘家庭与健康食品协会’?笑死人了!” 星用胳膊把摆在办公桌上的那堆西红柿推到了一边。这就是冈山组送来的西红柿,还附了一张字条:“我们有意拓展新生意,仅供参考。”开什么玩笑! 在事务所的一个角落,有三个保持笔直站姿的男人,分别是伊藤、筒井、金井。他们远远地看着星气得要发疯,同时彼此用手肘捅来捅去决定了发言人。在星的团伙内部属于头脑派的伊藤,代表三人向前迈出了一步。 “HHFA是一个生产、销售蔬菜的团体。最近经常在南口转盘那儿开展街头宣传活动,我猜星哥可能也见到过……” “这事我知道。”星搔着剃得短短的头发说,“我说的是,一个连药都没法好好散货的弱小的黑社会,凭什么要朝什么蔬菜销售这一块伸手啊!事到如今才认识到健康的重要性?” 星平常在生活中就很注意健康。他吃糙米饭,每天早上慢跑十公里,不抽烟,酒也是浅尝辄止。而另一方面,说到冈山组的成员,从干部到小喽啰,清一色地热衷于暴饮暴食玩女人,准确无误地体现出普遍流传的那种黑社会的形象。 每回耳闻目睹这样一帮人担忧γ-GTP(谷氨酰转肽酶)的数值,心血来潮服用营养素,总让自律克己的星感到不耐烦:“怎么平日里就不知道维持一种健康的生活呢?”堪称不健康典范的冈山组,事到如今居然对蔬菜感兴趣,真是滑稽可笑。 “而且,还说把跟那个古怪团体交涉的事情整个儿扔给我们?” “听冈山组说,他们希望把开拓蔬菜销售新渠道的工作委托给我们。” “怎么分账?” “该是三成进冈山组腰包;至于我们的份额,说是拿其中的十个点怎么样。” “开、什、么、玩、笑!” 星抓起一个西红柿站起身来。在事务所的厨房洗干净后连皮啃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无农药栽培,不过的确挺好吃的。可毕竟是蔬菜,单价高不到哪儿去吧?西红柿什么的,零售价顶多一个一百五十日元左右。说给进价的三成当中的一成?我们跟某些不入流的黑社会可不一样,我们卖药卖得也很顺风顺水。拒绝!” “那个——星哥,冈山组的饭岛先生来了。” 听到武斗派筒井的话,星回过头来。只见冈山组的那位干部就站在事务所门口。 为什么没经我同意,就让黑社会在我大讲特讲人家坏话的时候进来?! 星火冒三丈,连刚在理发店剪短的头发都恨不得一口气长到三千丈的长度,直冲云霄,把星星串成肉串。但表面上,他始终一派温和。 “欢迎,饭岛先生。”他请人家在待客沙发上落座。等把西红柿吃完,把蒂扔进水槽后,他扯出了笑脸,“真是的,我们这小破地方,还劳驾您特地跑一趟。” “你还是这么爱逞威风啊,星!” 饭岛穿了一套挺合身的黑西装,悠然自得地在沙发上坐下了。好像没带一个手下,举手投足间却相当从容不迫。四十过半了吧,可从动作的细微之处看得出,他一直在坚持锻炼,不曾松懈。在冈山组里面,饭岛是不怎么暴饮暴食玩女人的那种。 “管黑社会叫不入流,好胆量!” 既不好感谢,也不好否认,于是星一言不发地杵在那里。 “唉,算了。”饭岛笑着推进谈话,“我吧,也是反对卖蔬菜的。这事儿关涉组的形象,更何况说到底实际收益并不好呢。”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 星在饭岛对面坐下。以星的保镖自居的金井,以危险的姿势端着咖啡进来了。由金井这个大块头端着,咖啡杯看起来就像是意式浓缩咖啡用的杯子。 “这生意是我们少主找事的。” 饭岛叹了一口气。根据饭岛所讲,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HHFA成天拿着扩音器站在南口转盘,这让冈山组的少主心里非常不痛快。虽说是外行,可要是任由这伙人占据这块地方,站前的管理就会乱套,对于那些敢在冈山组眼皮底下在街上卖东西的不上道之辈就起不了示范作用了。 据说,少主于是去质问HHFA:“你们向谁交场地费?” “这当然只是一种姿态。”饭岛说,“要是惹了外行,近来可是立马叫警察呢。只希望他们怕了,自己挪个地方,或者少做些街头宣传活动,对我们来说,就算是保住面子了。” 据说待在南口转盘的HHFA会员好像是害怕了,一声不吭。不料,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自称HHFA干部的男人,却相当厉害。 “那个姓什么泽村、三十来岁的年轻人,面对少主一步也没退缩。不仅如此,据说还恳切地讲了一通安全蔬菜的生产销售,作为一门生意将来如何如何有前途之类的。” 少主觉得HHFA的这个意气高昂的年轻人挺有意思,最后竟然跟他成了一道喝酒的朋友。估计是意气相投吧。据说少主也很偶然地对冈山组的组长说起“有一帮家伙对种蔬菜很有热情”。 “这样一来,勾起了组长的浓厚兴趣,”饭岛又叹了一口气,“最后约泽村在咖啡馆见了个面。” “怎么还会见他?” 星直皱眉。虽说是一个小小的组,可他不明白一个黑社会老大这样做的理由,这是原因之一;二是因为刚好入口的咖啡苦得没法喝。 “学校供餐。”饭岛压低嗓门说,“HHFA看样子想把蔬菜批发给公司做学校午餐。因为这样就能推销掉大量的蔬菜。” “我不太懂。不过采购当然是按照投标制度来的吧。” “当然。可是‘鱼有心来水有意’,我们组长的女婿的舅舅家的表哥,是真幌市议会的议员。” “关系太远了,一下子弄不清楚,就是说,能在投标上面打通关节?” 这种情况跟“鱼有心来水有意”还是有点不一样的,不是吗?星这样想着,问道。 “那就是事先串通投标价格吧!那是要被警察带走的。只不过嘛,换成——”饭岛露出如假包换的坏人笑容,“是叫游说吗?‘尽量便宜地把无农药蔬菜引入学校供餐中去吧!’这样的路还是能给铺的。” “但是,对组来说是没有油水可捞的,对我们来说也是。” “就是说嘛!所以我也反对,可组长很起劲,没办法。谁叫组长的孙女今年春天上了小学,每天吃学校提供的伙食呢。” 傻得冒泡。星大失所望,勾勾指尖叫金井过来把两杯咖啡全撤掉。 “那么,饭岛先生,你要我们怎么做?” “少主打算最近就正式委托你们来办。委托内容有两个:一、充当HHFA和组之间的中转站;二、HHFA和真幌市方面的交涉助理。黑社会卖蔬菜不成体统,可让‘有正当职业’的你们来干,大致上就没问题,这都是经过考虑的。” “就是说,通过我们的行动,要让HHFA的蔬菜能被学校供餐采用,然后我们只要监视HHFA,确保由此产生的利益确实上交给组里就行了,是吧?” “既要维护少主的面子,又要顺应组长的希望的话,就是这样。不过嘛……” 饭岛挠了挠鼻头,喝了一口金井重新端来的咖啡。保险起见,星也尝了尝味道。这回又淡了。但是饭岛看着并没有不满,已经喝了大约半杯,似乎只要开水带黑色就行。见金井不安地窥看自己的反应,星决定不再命他重新冲泡咖啡。 “星啊,我吧,”放下杯子,饭岛小心谨慎地开口道,“可能的话,也希望组长的宝贝孙女吃到好吃又安全的蔬菜。可是呢,HHFA干部的做法,我怎么也理解不了。种蔬菜的这帮家伙,怎么轻易要跟黑社会接触?期待我们居中斡旋?你不觉得可疑吗?” “如果光看他们在南口转盘的样子,我同意饭岛先生的想法。那帮家伙是某种……空洞。”星把身子靠在沙发的靠背上,想了一想,“那么,饭岛先生是希望我让HHFA跟组里说的事一笔勾销,对吧?” “跟你说话不费劲,很好。”饭岛微笑着说,“我没说要你白干。” “给我们的药的批发价,希望一年里能降五个点。” “成交。” 星和饭岛握手。 “千万记得这话只有你知我知啊。”饭岛这样叮嘱道,“我这可是拜托你做了一件违背组意的事情。” “包在我身上!”星大声保证道,“一定为您揭露HHFA背后那张叫少主及组长老人家幻灭的面孔。” “要是没有猫腻呢?” 面对饭岛的问话,星耸了耸肩。 “坏话之类的,要多少都能造。” 饭岛离开事务所之后,星仍旧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思绪。伊藤、筒井和金井则高高兴兴地吃着冈山组送来的HHFA的西红柿。 “喂,最好洗一洗!” 听星这么说,筒井感到诧异:“可是,不是说无农药吗?” “那种噱头,怎么能随随便便相信呢?没准有坏家伙半夜往菜园子里喷洒农药。” “星哥,你已经决定怎么行动了吧?” 伊藤边往上推眼镜边说。但凡不出入这间事务所,伊藤就是一副公认的“文弱书生”风采。 “啊。”星点点头,“帮饭岛实现愿望的方法,有两种。切实调查人们对HHFA的评价,和故意降低人们对HHFA的评价。” “比如,说蔬菜并非无农药?” 听伊藤说出这句话,星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别乱讲。” “对不起。” “前面那种做法需要毅力,后面那种一旦暴露就很麻烦。不过,我愿意卖这个人情给饭岛。”星看了一圈伙伴们的脸,“好了,轮到你们出场了。” 拥有肌肉型大脑的筒井和沉默的金井似乎没能很好地理解星的话,不知所措地用眼神交流着。只有伊藤明白了星的意思,便向这二人浅显易懂地给出了指示。 “首先,查探HHFA的内情。” “内情?” 筒井的脑袋歪得过了头,此时连带着上半身也倾斜了。伊藤深入浅出地予以谆谆教诲: “敌对组织的构成人员及活动状况,在这之前也调查过不是?照做就行。” “明白了。” 筒井终于展露豁然开朗的表情:“调查有关敌对组织的事我很擅长。” 星急忙补充:“不过,这回的对手不是黑社会、不是小混混、不是流氓,都不是,是种蔬菜的‘普通’人。所以,动用暴力可不行!” “我尽量做到。”筒井稍显不满地答应了。 金井有话想说似的望着星。这是个总想着能帮上星的忙的男人。想必他此刻正心急如焚,生怕只有筒井领到任务。 “表情别这么吓人,金井。” 星从沙发上起身,踮起脚拍了拍金井那肌肉鼓得像面包的肩膀,“你跟我一起去监视HHFA的菜园子。” 金井高兴地笑着直点头。这一笑,表情越发地恐怖了。 “伊藤你尽快列一张跟HHFA有关系的土地和设施的清单出来。寻常业务暂时也交给你全权处理。” “明白了。不过,要是HHFA真没有猫腻的话,我们就惹祸上身了,对吧?”伊藤一副不认同的样子,双手抱胸说道,“为了饭岛先生,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我们不是冈山组的分包企业。到时候,委婉地把工作强行推出去就行了。” “推出去?推给哪里……” “难道你忘了吗,伊藤?”拿起一直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星低声笑道,“真幌市不是有一家值得信赖的便利屋吗?‘遇到困难请立刻致电多田便利屋’,没错吧?” 星会采取那样一种叫人晦气的委托方式,多田自然不可能知道;他只知道每天默默地励精图治经营便利屋生意。 季节已进入梅雨期。入夏后就要代为照看春的事,多田至今未对行天说明。 多田绝对没有袖手旁观的意思,他无数次想跟行天明说,想找机会说服他。 但是,不行。行天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总在绝佳的时机拦腰截断多田的话。 结束一天的工作,去了澡堂,又吃了晚饭后,他以为“就是现在”,打算跟行天倒出春的事了,不承想,行天却比平时更加起劲地开始了临睡前的锻炼,反反复复练腹肌背肌俯卧撑,动作过于剧烈,实在不是谈话的氛围。假如绕着弯地跟他说“行天,停一下好吗”,浑身汗淋淋的行天就回一个“时荞麦12!”似乎在说:“我在数腹肌背肌俯卧撑的次数,别妨碍我!” 好不容易去了一回澡堂,用不着这样运动得出汗吧……多田心神不宁。要不等到他锻炼结束吧——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睡魔来袭,最终没谈成。 另外,行天还表现出不常见的机智,对多田加以牵制。 表现出机智的行天,活像一个大白天热热闹闹登场的幽灵,让人不知所措,不知该怎样招架。可是,不知行天是否察觉了多田的不知所措,他会率先做个晚饭,或者不等任何指示就把第二天的工作中要用的工具搬上小皮卡,如此这般,采取颠覆此前常识的行为。并且,他带着充满期待的表情等待着多田的反应,像是在说:“我也相当有用不是?” 就像在电车里目睹流氓给老人让座,尽管他只是做了理所应当的事,却感觉那流氓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同样地,多田也总觉得进入了感情维谷。行天难得这样努力干活,有事瞒着他让人内疚。话说回来,一想到说出要代为照看春,行天会何等不高兴,就越发开不了口了。 结果他始终什么都没说,就送了一盒香烟给行天。他是败给了那双期待表扬的眼睛。瞧我都在干些什么呀!——多田对自己这种不干不脆的言行直叹息。 总而言之,赶在春来的那天之前,事先做一点安排吧。想到这一点,多田冒雨前去找常有很多机会来事务所玩的露露和海茜说明情况。 她们俩住的是真幌车站背后的木结构公寓。由于到访时晌午刚过,所以露露和海茜才刚起床。尽管如此,也许是听了多田的话,一下子清醒了,她俩探出身子发问道: “咦——代为照看小女孩吗?” “好开心!多大?” 露露落落大方地穿着宽松睡衣,多田心情复杂地从她身上挪开了视线,回答说: “是一个熟人的孩子,确切年龄不清楚,应该四岁左右。” “是吗——我们也会尽量帮着带孩子哦!”露露爽快地主动应承。 “玩具和衣服之类,先买来备着是不是比较好?” 海茜马上筹划开了。她就好像是在计划玩过家家或玩洋娃娃似的,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 看着海茜兴奋得像是自己有了妹妹的感觉,多田有些伤感。心想,是啊,海茜虽然看似坚强,可到底还年轻啊!他对海茜家人的情况一无所知,却能隐约感觉到她想必十分向往有家人在身边。因为对室友露露也好,对吉娃娃小花也好,海茜都珍惜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多田跪坐在榻榻米上,吉娃娃靠到他膝头来。抚摸着小小的脑袋,多田继续说道: “我还没跟行天说过代为照顾孩子这件事。” “为什么?”露露不解,“你们可是住在一起的哦!不好好说清楚怎么行哦?” “那家伙讨厌小孩,绝对会反对。你们说能帮着带孩子,我心里踏实多了,可我更希望你们两位帮忙游说行天。” “游说?具体来说呢?”这回轮到海茜不解了。 “一旦知道要代为照看小孩,行天十有八九得离家出走。这种时候,他住到两位屋里的可能性很大。” “我们只需要说服他,然后劝他回事务所就行了,对吧?”海茜理解了。 “顺便哦,跟他多讲讲孩子有多可爱哦!”露露也说,“不过话说回来哦,便利屋先生的那位‘朋友’,就好像撒娇的孩子哦。他怎么就那么讨厌小孩子呢?” “你刚才说是‘熟人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样的熟人呢?” 露露和海茜有疑问也在情理之中,多田模棱两可地搪塞了事。因为他也没什么话可以拿来说明。但是因此,海茜心里对多田这个“熟人”的猜疑似乎逐渐升级了。 “一般来说,再怎么由于工作原因,通常也不会把一个四岁的孩子交给普通朋友来带,对吧?应该雇个保姆之类的,办法有的是,对吧?” 确实,多田心想,自从凪子提起这件事以来,我就坐立不安,满脑子想着应该如何对行天施以怀柔之术,烦恼不堪,结果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想到。 为什么凪子不雇一个保姆呢?凪子和她伴侣在金钱方面应该是有余裕的,似乎完全用不着特地指定不适合带孩子的多田来做。 “莫非哦,是便利屋先生的私生子哦?” 露露暗自得意地问他。多田慌忙说“不是的”,可似乎并没能消除误解。 “得了吧,得了吧。” “如果是这样,我们一定帮忙。” 露露和海茜自说自话地流露出一副通情达理的面孔,各自开始换衣服或喂吉娃娃。无奈之下,多田只得逃离了她俩的公寓。 他撑着塑料伞,回到站前的事务所。 由于事先交代过他午饭爱吃什么就吃什么,所以行天吃了围炉家的便当,此刻正在沙发上午睡。都不知道我的心情,你还真是少根筋。因为你,我都被人怀疑有私生子了。多田便利屋在车站背后的名声要是受损了,看你怎么办! “起来,行天!到时间开始下午的工作了。” 拿收好的伞尖戳着行天,多田又检验了一遍自己的心。 之所以难以开口告诉行天“要代为照看春”,是因为这样等于背弃“不接受跟孩子有关的工作”这条他和行天的约定,这使他倍感痛苦;也因为他不愿被勃然大怒的行天给揍扁。 可是,最重要的原因……多田叹了一口气。因为一旦春来了,行天肯定要离开事务所。离开之后,说不定会到露露和海茜家寄居。不过,那多半也是暂时性的。真正意义上的去处,行天是没有的。正因为多田同样没有去处,多田住的屋子,行天才能够毫不客气地当作自己的窝来用。 离开这里之后,行天多半头也不回地拐过街角,就此融入黑暗中。从此不再出现在他这几年在真幌市相遇相交的人们眼前,尽管只是为数不多的几人。 把行天从他终于找到的住处赶出去,赶到一个冷清的地方,这种事,多田不愿做。 就像沿着伞面滴落的雨水一样,犹豫、踌躇在多田心里留下了印痕。 下午的委托是代为购物。一位说是伤了腰的老妇人交给他钱包和便条,让他到指定的超市去购买食材。多田对照着便条,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缓步行进。行天则活像节日彩车的男随从一样跟在购物车后面亦步亦趋。 行天不适合这种琐碎的工作。便条上明明写着“低脂牛奶”,他却满不在乎地把脱脂牛奶放进车里。明明叫他“找找碎纳豆”,他却会从货架上拿小粒纳豆过来。 他肯帮忙固然叫人感激,可反而更加费时费力。多田终于把行天赶开了,叫他“上那边等着”。行天此刻正撑着伞蹲在超市停车场的一个角落里。透过窗玻璃,能看见他那活像蘑菇的背影。看样子在抽烟,一缕白色轻烟飘上灰色的天空。 多田一边继续购物,一边动作迅速地拿起手机,给凪子工作的医院打了电话,请求转接。 转接铃声是《童话王国的老鼠》的主题曲。明明是医院的电话,怎么竟会采用如此欢快的音乐?多田等得心烦气躁,另一只手依次将口蘑及豆腐之类放入购物车,甚至忘了留意行天的动向。 “老鼠歌”重复了八遍之后,凪子才终于接起了电话。 “我正在给患者看病,请长话短说。” “很抱歉,百忙之中打扰你。你雇一个保姆怎么样?”多田放低姿态提议道。 “这一点已经研究过了。”感觉凪子正在走动。想必她是为了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无所顾忌地说话。 “可是,让一个不熟悉的人照顾一整天,我不放心。” 也许是来到了走廊上,凪子的声音听着有一点点回音。 “我想,三峰女士也不大熟悉我吧。最主要的问题还在于,我跟行天两个对孩子的生活需求都不大懂。” “不要怕。”凪子平静地说,“因为多田先生和小春都曾是孩子。在和春接触的过程中,我想,你们会回想起孩子是怎样一种生命体。” “但是这个——” 多田刚要反驳,凪子便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 “多田先生,我之前不是说过吗,小春是一个对儿童时代受的伤痛耿耿于怀的人。通过和春的共同生活——哪怕是短时间的,说不定小春能解开一点心结。” 凪子的言外之意,多田也隐约明白了一些。 不要以为自己曾经受过伤痛,就必定成为一个使别人承受伤痛的存在。 行天并不是一个会无缘无故伤害别人的人。虽然偶尔会把小混混打趴下,但通常会努力克制着不去伤害别人,甚至给人极端慎重的印象。无论凪子、露露和海茜,还是多田,都深知这一点。可只有行天,他不相信自己。他惧怕他自己,唯恐哪一天做出残酷无情的事来。 只要见到可爱的春,行天确实也有可能察觉,就算是他行天,也能够不用暴力而用爱作为语言,珍惜地对待某个人;就因为自己从不曾察觉,之前才一直那样行事。 可多田又觉得适得其反的可能性也很大。一旦促使行天越来越惧怕过去、厌恶记忆、讨厌小孩,可怎么办? 多田正打算说出上述疑虑,不料凪子匆匆忙忙挂断了电话:“患者还在等我。就这样。再见。” 这时,行天边收起被雨打湿的伞边走过来,抱怨说:“喂,东西还没买完吗?”害得他没法重新给凪子打电话。 看来终究注定要代为照看春了。 “那个老太太也吃太多了吧,所以才会给腰增加负担啊。” 行天探头看着满载食品的购物车,发着牢骚。多田没理会他的话,终于决定豁出去了。 到了这一步,只能说了。 “行天,我有话跟你说。” “请说。” “不,不在这里说,找一个让人心平气和的地方……” “难道你要求婚吗?” 现在可不是对这种玩笑话一一做出反应的时候。多田一言不发地推着购物车,到收银台结账;同时在脑子里盘算着在哪里、对行天说明到哪一步,才能将波及自己的伤害减到最小。遗憾的是算有遗策,他竟然忘了往委托人交给他的超市会员卡里刷积分。 开着小皮卡把食材送到委托人家中,请她确认钱包里的余额数目之后,代为购物工作就算是结束了。 回到真幌站前,把车停在事务所附近一个租借来的停车位上,随后立即撑着伞沿真幌大道前进。两人单独在事务所谈话风险太高。选择有人的地方,哪怕被行天揍扁了的时候,有人前来劝阻的可能性也会大一点吧? 简直就像是来谈分手啊!多田尽管内心提不起劲,可还是找到一个适合讲秘密的地方。行天默默地走在他身旁。或许是多田的紧张传染了他,又或许是心理作用吧,行天的侧脸上似乎也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多田选择“咖啡神殿阿波罗”作为谈话的地点。这是真幌大道上多年前就有的一家咖啡馆。 店的正中央,不知为何装饰着一副巨大的西洋盔甲;墙壁上凸出一个鹿首标本;地板上到处摆放着木雕或陶塑的玩偶;窗上则贴着仿彩画玻璃的贴纸。 总体上讲,这样的装潢只能用“毫无章法”来形容,但“阿波罗”却深受客人的喜爱。因为在这里待得再久也没人说你,他们对待客人的距离感也非常适度。你一旦表现出一点已经决定点什么的样子,店员就会从不知哪里走过来。杯里的水也是,你一回神,已经倒满了;烟灰缸也会在装满之前换上新的。正是通过这些恰似妖精或忍者般藏匿身形的店员,不经意间,一切服务执行到位。 多田之所以选择“阿波罗”,是因为他心里带了一种期待,他心想,这里的店员不会竖起耳朵偷听客人谈话,却能在十万火急之际冲过来把丧失理智的行天制住后五花大绑。店里面摆满了观叶植物,茂盛的叶子能够适度地遮挡其他客人的目光,这一点也很好。 点了“太阳拼配咖啡”后,多田和行天点着了香烟。端咖啡来的店员,似乎感觉到了坐在小桌子两边的两人之间那股紧张的气氛,默默点点头,规规矩矩地走开了。 “说吧。” 行天说着往陶制烟灰缸里抖落烟灰。烟灰缸呈一只张开大嘴的河马的形状。怎么偏偏撞上这么一只愚蠢透顶的烟灰缸!多田朝旁边那桌偷偷瞥了一眼,见那桌是一只没有丝毫特别的玻璃烟灰缸。 多田犹犹豫豫地把吸了一半的烟搁在了河马的牙齿上。然后将空出的双手在膝头轻轻交叠,把心一横,告诉行天: “这回要代人照看孩子。” 行天默不作声地把还没抽完的烟在河马的嘴里捻熄了,掐得那样执拗,把烟叶都掐散了。随后,多田也捏起烟头,使劲转动着插进河马的鼻孔里弄灭了它。烟蒂就像惨死的蚕一般被弹到了桌子上。多田捡起它,放进了河马嘴里。 “承蒙关照了,再见!” 行天说着就站起身来,多田见状急忙抓住他的手腕。 “等等等等等等!你去哪儿?” “哪儿都无所谓不是?你就尽情做你的男保姆吧!” “别急,孩子下个月才来。” “干吗拦着我?你总跟我说‘快点给我滚’,不是吗?” “擅自决定帮人带孩子,是我不对。可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多田拼命使眼色催促他坐回原位。行天不情不愿地再次在放了软垫的椅子上坐下。 二人重新抽起了烟,观察了一阵彼此的态度。 “你说代人照看,是谁的孩子?” “是我弟弟的孩子。”多田撒谎说。 “哦,你的双胞胎弟弟的孩子。”行天的语气很冲。 实际上,别说双胞胎弟弟,就是单纯的弟弟,多田也没有。这“双胞胎”的构思到底从何而来啊!多田想了一想,想起来了。当多田感叹“不知道该怎样向顾客解释你这个吃闲饭的存在”时,行天曾笑着这样提议:“你要是这么在意客人的目光,就说‘其实是分开很久的双胞胎弟弟’得了。” 按照这个来说,多田的双胞胎弟弟,也就是行天了。多田打算照看的,是行天的女儿春。虽然不确定行天揣摩到了几分,但说是“双胞胎弟弟的孩子”,竟也不期然地说出了真相。 这可是个直觉超灵的家伙。多田莫名地感到害怕起来,好不容易才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我没有双胞胎弟弟。” “我想也是。你有兄弟这事儿本身,也是头一回听说。” “咦?我从来没讲过吗?” 多田顶住行天冰冷的视线,好容易开了口:“弟弟我是有的,比我小两岁,小时候胖乎乎的很可爱。总是‘哥哥、哥哥’地叫着跟在我屁股后面,一不小心就摔倒了,擦破膝盖。现在是一个接近两米高的大块头,喜欢吃果酱面包,好像一个星期要吃八个;兴趣爱好是钓鱼,特长是猜别人的体重。” “这简介感觉有点奇怪嘛!” 都是绞尽脑汁即兴现编的,奇怪很正常。多田已经无路可退,恰似没穿盔甲就冲入了主城的武士。 “我弟弟是单身赴任,弟媳妇好像住院了。所以来拜托我,说希望帮忙照顾孩子一个半月。” “唔——” “……别做出那种事不关己的反应嘛!” “这真真正正是别人的事,我有什么办法?” 行天始终冷酷到底。照这样下去,在春到来之前,他恐怕就先离开多田便利屋了。对于行天,凪子似乎希望他借此机会和春建立交流。假如让行天走掉了,就等于违背了凪子的意愿。而且从现实考虑,多田一个人一边干便利屋的工作,一边照顾春,看来是不行的。 多田估计,只要见到春,行天恐怕也会一点一点地受到感动。这时候必须想尽办法留住行天。 多田决定软硬兼施尝试说服行天。他也深知这么做难免有点卑鄙,但这时候可容不得他挑选手段。 “行天,我在这之前虽然这个那个地说了不少,可我给你饭吃了吧?还提供睡床,也付你打工费。” “你说的打工费是你那几滴麻雀的眼泪吗?” “眼泪终有一天也能汇成江河,流入大海。” 太过自命不凡,竟让说话成了可笑的念歌词,以至于让行天有些担心: “您老脑子没问题吧?” “托你的福。” 多田觉得有点尴尬,捻熄了烟。店员上来换了一只新烟灰缸。这回是一只普通形状的玻璃烟灰缸。这只烟灰缸给了他勇气,多田忍不住一口气说了一长串: “总之,据说连黑社会都不忘一宿一饭之恩,所以你应该是欠我相当多,对吧?如今正是你报答的时候。我想,就算你报答了也不会遭天谴。所以帮我一起照顾孩子吧,求你了!” 多田低下头去,在他的对面,行天以一种仿佛想要直达地幔的气势,把短掉的香烟像钻孔机似的在烟灰缸里拧灭了。 “我吧,多田,还以为你要跟我说‘我想跟“真幌小厨”的社长一起住了,你走吧’!” “跟柏木女士?!”行天过于奔放的想象力令多田大吃一惊,抬起头来,“你怎么又这么想?” “这阵子,你白天常常一个人出去,不是吗?” 那主要是为春的到来找露露和海茜做好事先安排。也因为有事相瞒,难以面对行天。 多田直摇头。 “我和柏木女士不是那样的关系。我只是‘真幌小厨’的一名顾客。” “你还真是少根筋啊!”行天叹了口气,喝了一口已经相当凉的咖啡,“明白了,不过你也挺残酷的。” 少根筋这个称号,虽然令人遗憾也只能接受,但对于“残酷”,多田感到意外。 “怎么这么说!” 他一反驳,行天又冲他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我讨厌小孩子。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们,所以我没法照顾你弟弟的孩子。但是你却说什么‘帮人带孩子’,说得轻巧。” “基本上,只要疼爱就行了吧。”多田小心翼翼地说,“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或者危险的事,就骂。” “就是这一点不明白。”行天浮起浅浅的笑意,“疼爱也好骂也好,让我来做的话,就等同于‘施加痛苦’。” 行天的手朝盛了水的杯子伸去,但是,他抓不住杯子。因为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多田凝神观察着他的手指,还有他失去血色的脸,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他: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行天把双手从桌子上放下了。想必是为了掩饰颤抖。 “因为我从小就是被那样对待的啊!因为我只知道那样做。” 关于过去,行天说得如此不含糊,还是头一回。是该勇敢跨出一步,还是该后退?多田有一瞬间的迷惑,但随即决定前进。 “你吧,不会拿你自己遭遇过的讨厌情形对待一个小小的孩子。” “你有什么根据这样断言?” “这两年半,我一直看着你来着。”多田发自肺腑说道,“行天,你不是会给孩子施加痛苦的人,绝对的。” “你除了少根筋,还很乐观呢!”行天无奈地笑着,低下头去,“在正儿八经的爱护下长大的家伙,果然残酷得不行。” 也许正如行天所言。 多田就是在包括父母在内的周围大人正常的爱护之下长大的,正常得甚至没认识到那是正常的。也许是这个缘故吧,对于行天抱有的惧怕及困惑,多田几乎无法想象。 譬如说,一个人懂爱,一个人不懂爱,映现在他们眼中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的确,爱拥有的威力是残酷的。 可另一方面,多田依然确信,用暴力打压弱小的人、胡乱碾压人心的勾当,行天是绝不会干的。 “你很痛苦啊,行天。” 多田喃喃道。除此之外讲些什么好,他半句话也想不起来。 “是啊——很痛苦!如果,能忘掉一切……”行天好像也在寻找话语,“怎么说呢?” “爱一个人,然后双宿双飞?” “嗯,是啊,有时候也想,要是能这样就好了。”行天沉默了,像在思考什么,不久便摇摇头,继续说道,“不,不对。我想啊,忘不了也没关系,要是能爱上某个人就轻松了。不过不行啊!” “行不行,不试试怎么知道。” “试了之后,把你弟弟的孩子打死了怎么办?” 见行天说话时的神色严肃得过了头,多田虽自觉不够谨慎,还是忍不住笑了。 “就让我们通力合作,避免那样的结果。既然要帮人带孩子,我就需要人手。而关键在于,我对你有大约九百宿两千七百顿饭的恩情。” “算得够精啊!” “你会帮我带孩子的,啊?” 行天实际上有着非常重义气的一面,这时候他好像也没辙了,点了点头,没用一点力,甚至让人误以为颈椎骨突然折断了。 “谈妥了?” 突然,从观叶植物背后传出声音,多田和行天吓了一跳,回过头去。 是星站在那里。他两只耳朵上挂着无数个粗大的环。“好久不见!” 多田一面寒暄,一面把香烟收进了口袋里。竟然如此大意,没察觉星也在店里!也不知道被他听去多少,不过还是速速撤离此地为妙。一旦沾上星就准没好事,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然而,星已然在空椅子上坐下了。 “便利屋,难不成你有私生子了?” “怎么可能呢!” “是吗?我刚刚听到,说‘谁的孩子’什么的,场面好像蛮惨烈的,所以我就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等着你们谈完。”星抬起下巴指指禁烟席那边,“就那儿。” “承蒙关照。” 多田说着伸手去拿账单。行天则使劲地猛吸薄荷万宝路。星讨厌香烟的烟,像赶蚊子似的挥手赶了赶烟。 星可不客气,他接着就从行天嘴里捏走香烟,浸在水杯里熄灭了。 “能在这里遇见,正正好。”星把泡软的香烟扔进了烟灰缸。“便利屋,我有事求你。” “托你的福,预约都排满了。” 多田尽量以毅然决然的态度撒谎道,行天则从盒子里重新抽出一根烟点着,星当即捏过那根烟浸到了杯里。 “就算是都排满了——”星把烟蒂扔进烟灰缸,身子深深地往后靠在椅背上,“也最好不要拒绝我的委托。” “保险起见,我想问一问,为什么呢?” “可别叫我告诉你,便利屋。” 星撇了撇嘴角。这似乎是星的招牌笑容。 “有些时候,流言蜚语没凭没据地也会流传开来。这样一来,像你这种勉勉强强靠做生意糊口的人,恐怕就没法在真幌立足了吧。我是替你担心啊!” 至于谁会干没凭没据散布流言蜚语这种勾当,明白得很。 “你是在威胁我吗?” “是忠告。” 尽管如此,多田还是想同星保持距离,所以他决定借助沉默来抵抗。 行天第三次点着了香烟,星活像弹簧似的弯曲身体,朝桌子探出了身子;随后,捏取香烟浸入杯中再扔进烟灰缸,这一连串的动作,他以极快的速度按部就班地完成了。 “抽什么抽!有害健康。”星虎着脸训斥行天。 “我健康没问题。”行天依依不舍地望着泡涨开的长长的烟蒂群,“我在医院做过各种各样的检查,没有哪个地方不好。” “我的意思是有害我的健康。总之,现在不准抽!” 乜斜了一眼以强硬的语气谆谆教诲的星,行天拿起了烟盒。星一把将烟盒抢了过去。但是,行天早已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烟夹在了指头上。 多田的视线在行天和星之间忙碌地来来回回。可由于两人的动作过于迅速,他没弄明白,烟盒究竟怎么到了星的手里,一根烟又怎么到了行天手里。感觉像看魔术似的。 “不准抽!”星制止行天道,“我不是还向你传授过肌肉锻炼法吗?你不准妨碍我谈话!” “我没想妨碍你,就只想抽根烟。”行天摸出百元打火机,凑近了叼着的香烟,“多田硬要我看孩子,我烦得很!” “喂,便利屋!”星冲多田吼道,同时一把抢了行天的香烟,“身为雇主,就该注意因材施用,让下属有用武之地!” 刚点着的香烟,又走了一遍从杯子到烟灰缸的规定路线。 “不是,行天不是我的下属,纯粹就是一吃闲饭的……” “不准狡辩!” 多田的话被星的怒吼打断了。店内鸦雀无声。在场客人的视线齐刷刷聚集过来,星瞪了他们一眼,视线立刻散了。 星随手打开先前从行天手里夺过来的烟盒,硬是把里面的香烟通通按在了杯子里。 “啊——!”行天痛叫出声,“那些还没点着火吧!” “点着我的怒火了!” 星低声说。店员上来换了烟灰缸,拿走了装满泡涨的香烟的杯子;态度一如往常。 以此为契机,适度的嘈杂声再度回到店内。 “喂,多田。”行天叹了一口气,双手举到和肩同高,表示投降,“这个人,看来下回得把我们俩扔水里淹死。” 多田也因刚才那番动静,丧失了抵抗星的最后一丝热情。向行天说出秘密,尽管才说了大概一半,也已经消耗了他巨大的气力,没能剩下足够的能量让他对星拒绝到底。 “把委托内容说来听听吧。”多田放弃了抵抗。 “吸烟区空气不好,不行,来我们桌!”星满意地笑着从多田手里抢过账单站起身来,“你们的账,我帮你们付。” 拼配咖啡一杯不过四百日元,这点钱就说得欠你多大人情似的,叫人火大!见行天投来哀求的眼神,多田这才没掏零钱。 明白了,行天,留着这钱买香烟吧。 禁烟区在店内最靠里的位置,星看样子是占据了这块地方。只见四人座的桌子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绿茶,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正坐在这里等着。 “我们家伊藤。” 星对多田和行天介绍完,背靠墙壁在沙发上坐下了,就在伊藤对面。 多田犹豫片刻之后,选择了伊藤旁边的椅子,因为他断定跟星并排而坐很危险;但随即后悔了。从正面看着并排而坐的行天和星,对神经的刺激要强烈得多。 多田将目光转向伊藤:“我是便利屋多田,这是行天。” 伊藤一脸和气地微笑着递给他一本菜单。为了不让星和行天进入视野,多田积极地盯着菜单看,积极得过了头。 “甭客气,想点什么点什么,便利屋。”星展现他的慷慨大方。 开什么玩笑。虽说“阿波罗”没有超过一千日元的餐点,我也不乐意欠星人情债。店员过来后,多田很保险地点了柠檬苏打水。 但是当然,行天并不知道客气及操心这些词汇。 “那么,我要两杯啤酒,那不勒斯风味意面,还有俱乐部三明治。”行天说。 看来他胆子不小,想要趁此良机让星把晚饭一并请了。 即便如此,也吃太多了。多田瞪了他一眼,含有要他退掉几样的意思,可行天假装看不懂。 星看来心情不错,笑着说:“难道平时便利屋没给你饭吃吗?”星和伊藤则又叫了绿茶。 沉默一时间支配了餐桌。多田严阵以待,不知星会委托自己办什么事;星这边又是以笃定的态度等待着开口的时机;伊藤则是绷紧了神经,准备巨细靡遗地揣摩星的意思;而行天,兀自在一旁执着地看菜单,嘴里念叨着:“还是芝士吐司好一点啊!” 就在四人各自的心事化作紧张膨胀到临界点的那一瞬间,店员端着银盘过来了,盘上放着饮料。放下饮料后随即退回厨房,然后又双手端着那不勒斯风味意面和俱乐部三明治上来。 “三明治,放这儿。”行天指着多田说,“你也喝点啤酒。” 多田的面前于是摆上了啤酒杯和盛俱乐部三明治的盘子。我可没要!想归想,肚子饿了也是事实。又觉得,星横竖要强压麻烦事给自己,能省一顿晚饭钱也不错。 打定主意,多田拿起俱乐部三明治开啃。要说呢,还是那不勒斯风味意面更好。为什么不问我的意见就自说自话点了?多田恨恨地睨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行天。行天灵巧地把意面卷在叉子上,津津有味地吃着那不勒斯风味意面,嘴边沾满番茄酱。 等到约有一半的饭菜进了多田和行天的胃,星开口说话了: “其实吧,便利屋——”事到如今已然没法把饭菜吐出来还给他,等到这个阶段再来谈事情,可见此人行事果然周密。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债,也要追到你梦里去讨,这就是星,“我们现在正在调查HHFA。” 没想到又听到那个古怪团体的名字。多田稍感惊讶和疑惑。真幌到底是怎么了?喜欢蔬菜的市民居然有这么多吗? “知道吗,HHFA?” “嗯,这个嘛,见是见到过。但是,他们怎么会有劳星哥来调查呢?” “当然是生意。”星扬扬嘴角,端起了绿茶杯,“我吧,怀疑他们是不是正儿八经地卖蔬菜。” 多田和行天无意间交换了一个眼神。星的话不可轻信。说星是正经人,就好比说都厅要迁到真幌来一样,是一派胡言。 “然后呢?” 行天边用餐巾纸擦嘴边点头。星喝了一口绿茶,继续说道: “HHFA倡导无农药栽培。这是他们重要的卖点,所以我独自展开了调查,看看他们是否真的在实践。” 据说星和下属对散布在真幌市内的HHFA菜园进行过观察。 “大大小小加起来大约有二十个菜园子呢!” 伊藤拿出文件放在桌上。HHFA的菜园所在地及规模已被列成一张清单。 “最大的菜园子在小山内町,归HHFA所有。其余基本上是租借的田地。” 多田看着文件,发现上面也记着“山城町”这一地名,想必是老冈租出去的那块地。 “小山内町的那个菜园有高墙包围,外人进不去。”星说,“好像是HHFA的大本营吧,从墙缝里能看到里面有住宿设施。” 星决定把目标锁定在几个小菜园上,暗地里尝试定点观测。 “眼下又是梅雨季节,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又容易遭路人怀疑,不容易啊。” 星和下属监视菜园的时候,要么埋伏在附近公寓的户外楼梯上,或者站在墙角假装等人,有时甚至假装测量道路。 “简直就像侦探啊!”多田表示佩服。 “不具备耐得住寂寞、脚踏实地干活的精神力的家伙,不适合干这行。”星说着微微一笑。 照此推测,HHFA的会员没准适合不见光的买卖。根据星的观察,他们不管雨天寒天,几乎每天出现在菜园里辛勤耕作。 “要么除草,要么一只一只扯掉叶子上的虫子,干得热火朝天呢!” 然而,一天傍晚,他们发现一辆蓝色小皮卡横靠在菜园边,还以为是要装载收获的菜,可看人手又太少。耕作的人已经回去,菜园里只有从小皮卡上下来的两个男人。 “这两个家伙从货斗里卸下瓶子和小型水桶一样的东西。” “这就是当时的情形。” 伊藤拿出照片放在桌上。总共有六张。由于是从远处隐藏拍摄,两个男人的面孔看不清楚。可是,却拍下了这两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把瓶子和小型水桶搬到位于菜园一角的作业小屋的场面。总觉得生怕被人看见似的。 “这张,是作业小屋内部。” 伊藤又拿出第七张照片,多田拿在手里仔细看着。据说是两个男人离开之后,星闯进了作业小屋。瓶子和小型水桶被放大了,旁边还有好像装着米的褐色纸袋。 “农药和喷雾器。纸袋里是化学肥料。”星说,“大声高呼‘放心、安全’,然后卖高价蔬菜。HHFA活脱脱就是一骗子。” 意想不到的事实真相大白,多田喝下一口啤酒润润喉咙。 “但是,他们不是用手抓虫子吗?作业小屋里明明摆着这样的东西,HHFA的会员却没有吵闹起来,很奇怪啊!” “有几个可能性。”星说着依次竖起右手的手指,“第一,使用农药和化肥的事,会员间心照不宣;第二,不让绝大多数会员知晓,只让一部分人偷偷地使用农药和化学肥料;第三,搁在作业小屋里的东西是什么,会员并不关心,他们并未察觉自己在使用农药和化学肥料。” 要让众人知道的秘密不外泄也好,要对众人保密也好,对事物漠不关心到不把秘密当秘密的程度也好,通常来讲都很难。星说的“可能性”,在多田看来,哪一种都不可能。 “再来一杯啤酒。” 行天向一名经过的店员下单。他压根儿无所谓紧张感这东西。给我好好听仔细!多田心急如焚。 啤酒上来后,行天一口气喝了大约半杯。那不勒斯风味意面早已吃光。 “然后呢?”行天说,“你想叫我们干什么?” “希望你们找出HHFA喷洒农药和化学肥料的证据。” “这种事,你们自己干就行了。” 行天当即断然拒绝星的要求。好样的,行天。多田在内心给他助威。 星和行天,将视线固定在正对他俩而坐的多田身上,激烈地争吵开了。 “我们这边尽我所能地调查过了,可是,那帮家伙就是不让人揪住尾巴。” “是你们的调查方法不对路吧?” “不是。我们一直轮流监视,从没间断。然而没想到,这张照片上拍的农药及肥料,不知不觉间就从作业小屋里消失了。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用过。” “你们都没揪住的尾巴,我不认为我跟多田这两个外行就能揪住。” 多田越来越感到如坐针毡。行天和星为啥看着我争吵?一般来说,视线的投向、身体的转向,应该是冲正在交谈的对方而去吧。但是,并排而坐的行天和星,一直都把视线和身体朝向多田。 瞧这情形,感觉不就像这两人在联手责备我吗?多田心神不宁,喝了一口变温了的啤酒。 行天和星并不理会多田的困惑,继续打攻防战。 “我估计你们的话一定能行,所以才来委托的。”星说。 “怎么说?根据呢?” “监视了那么久,却没法确定他们洒农药的时间。就是说,”星终于从多田身上移开了视线,把身体深深地靠在沙发背上,“那帮家伙赶在夜里下手。” “等等。”多田忍不住了,插嘴问道,“刚才你不是说过‘轮流监视’吗?当然包括夜里,对吧?” “不是,只在白天。” “为什么?”多田感到诧异,问道。 “夜里是让人睡觉的呀,便利屋。”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对于我底下那帮家伙,我也奖励他们早睡早起。因为吧,熬夜不但有害健康,还会让大脑运转不灵。” 明明生活在背面世界!想起来了,星是一个极端的健康追求者。多田叹了一口气,咕哝道: “星哥,你跟HHFA还是挺合拍的,不是吗?” 也许是看出形势对星稍微有几分不利,之前沉默许久的伊藤忙施以援手。 “因为一直认为‘农活理应只在有太阳的时候干’,所以就限定在白天,照此排定轮流监视的班次。” 请看这个——伊藤说着拿手中的圆珠笔轻轻敲了敲HHFA的菜园清单。 “画了黑色圆圈的,是确定作业小屋里有农药运进去,已经喷洒了却没看见的菜园子。” 约有五处。其中也包括老冈租出去的那块土地。 “暂时是对有农药搬入的菜园子进行重点监视,因为我们也人手不够。一开始也想过,会不会碰巧是赶在我们分派不出人手的那天早上洒的?” “可后来一看,完全没猜中。”星接过伊藤的话头说,“怎么都感觉是趁夜洒的,于是我们也终于决定转换监视方针。正想着把夜间的监视行动外包给你们,巧得很,就在这儿相遇了。” “难道说,这个白圈是……”行天盯着清单看,“农药搬进去了还没洒的菜园子?” “正是。”伊藤点点头,似乎对行天良好的洞察力表示满意,“那是位于峰岸町的、一处小小的儿童公园旁边的菜园子。不但能隐蔽在公园的树丛里,而且夜里也没几个行人,所以很容易监视。” “不行不行,很难办到的。”多田急忙摇头,“就算目睹他们洒农药,又能拿什么当证据呢?夜里又没法拍照片。” “放心吧。我把带夜视功能的数码相机借给你就是。”星说。 怎么还有这种东西!多田不禁诅咒技术的进步。 “总觉得不靠谱啊!”行天双手抱胸道。他的视线依旧投向多田,尽管如此,却似乎并没有要征求多田的同意或附和的意思。只听他兀自继续喃喃道,“你好像是要我们拍照片做证据,可是,洒农药的就是卖蔬菜的团体成员这一点,又到哪里找证据呢?” “你什么意思?”星低声问。 “对交易对象如此这般地进行调查,有点奇怪。你其实是出于某种原因,想让卖蔬菜的丧失信用,对吧?这样的话,让你的手下假装卖蔬菜的,去洒点农药也不奇怪。我猜你是盘算着要让我们把那幅场景拍成照片,没错吧?况且假如是身为第三者的我们拍的照片,作为证据的可靠性也增强不少吧。” 这家伙,很适合耍诡计啊!多田半是佩服地看着直抒己见的行天。星和伊藤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确实也想过用这一手。”片刻后,星说。不知是将错就错,还是打算讨好他们俩,他难得地展露出明确的笑容。“可实际上,没等我们这边玩弄小花招,那帮家伙就已经露出马脚来了。”对吧?星用眼神把话头甩给伊藤。 “正是。”伊藤说着点点头,“之所以想委托便利屋先生来搜集证据,一是因为星哥有一个早睡早起的方针。另一个原因是,为了公正起见,需要我们以外的‘眼睛’。我没有撒谎。” “经过调查,结果发现HHFA似乎也存在除农药以外的问题。” “什么问题?” “不能确定,所以还不好说。”星喝光绿茶,从伊藤手里接过圆珠笔,“不过,就算哪天告发他们,像我们这种人的话,谁也不会听的吧?” “我想,像我这种便利屋说的话,也不会有人愿意听吧。” “没这回事。你可是深受真幌市民喜爱的呀!要有自信,便利屋!” 自然,多田也没实诚到欣然接受这种言不由衷的鼓励的地步。看来背后有各种隐情,这桩委托还是坚决拒绝算了。打定主意后,他信守沉默是金。行天喝光了杯中啤酒,似乎也很无聊。他通过递眼神跟多田说:“赶快回绝拉倒。” 只见星抽出一张餐巾纸,用圆珠笔在上面写着什么。为了避免被行天看见,他用胳膊遮挡住了手边那一块。 一写完,星就卷成老公13阁下的印笼14似的朝多田推过去。上面写着: 你是独生子这事儿,要我此时此地帮你暴露也无妨! 多田急忙抢过餐巾纸抟成一团。 “什么嘛!” 行天惊讶地问他,他毅然无视。他把攥成乒乓球大小的餐巾纸交给经过的店员,托他处理掉。 然后,多田重新面对星说: “您的委托,我们接受了。” “唉——怎么会这样!”行天仰望天花板叹息道。 多田撑着塑料伞,和行天一道返回事务所。 真幌大道根本不把雨当回事,越晚越热闹。有蜂拥进入连锁居酒屋的一群学生,有脚下早已经踉踉跄跄的中年醉汉,还有一个劲儿地叽叽喳喳着走出快餐店的女高中生们。 假如把他们比作鲜活的海鱼,多田和行天就是屏住呼吸待在湖底的黑沉沉的鱼。他们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没说一句话。尽管也算是并肩前进,可由于空出了一段微妙的距离,在旁人看来,他们或许“根本不是什么熟人,就是偶然朝同一个方向走的两个人”。证据是,有好几个人都从多田和行天中间毫不客气地穿过。从伞上滴落的水滴,打湿了多田的肩头。 多田拐进街角的烟草店,买了薄荷万宝路和好彩烟各一盒。然后,他追上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的行天,把薄荷烟递给他。 从走出“咖啡神殿阿波罗”那一刻起,行天一直很不高兴,这会儿看见香烟,表情才有所缓和。 “你就是个笨蛋,不是吗?”行天一边把香烟塞进兜里一边说。 “啊。我自己也隐隐约约有过这样的怀疑,今天终于变成了确信。”多田有气无力地应道。 秘密,就像是复杂的织物上出现的绽线。无论如何精心织成美丽的花样,一旦被扯出一丝小小的绽线,线就将无止境地松开。 多田因为对行天保留了一个秘密,以至于被星乘虚而入。眨眼间,他同时背负起了“春”和“来自星的委托”,让自己陷入棘手的事态。 “我不知道他拿什么当作威胁你的把柄,不过你也是自作自受吧!”行天的态度很冷淡,“那么轻易就接受了委托,真是个笨蛋。你也该替帮你干活的我想一想啊!” 你正儿八经帮我干过活吗?多田很想这样说,可还是忍住了。因为他想起了另一个棘手的事态。 对了,有关小春的事,到现在都还没老老实实告诉行天。 被迫在梅雨天的夜里监视菜园子不说,代为照看的孩子的真实身份万一暴露的话…… 想想就觉得恐怖。多田很容易就能想象行天手拿菜刀像切豆腐那样切开他肚子的模样。 行天不会给孩子施加痛苦,但是对成年男人,他会毫不留情地挥拳相向。很遗憾,这一点,多田心知肚明。 我的命就是那风中之烛!多田心想,在春到来之前,恐怕阿弥陀就先来接我啰! 带夜视功能的数码相机很快送了过来。小得出乎意料。原先想象的是军队里使用的、外形粗犷的类似于双筒望远镜的东西,所以多田感到有些扫兴。 说明书也附在里面,于是先拿来熟读一番。 “大致上明白了。总之,只要切换到夜视模式再按下快门就行了。” 等到入夜,多田关上事务所的电灯,也拉上了临街窗户的窗帘。这幅窗帘,有五年没拉上了。窗帘布被太阳晒得斑斑驳驳,但还能遮断街灯的灯光。 眼睛不习惯黑暗,完全看不见哪里有什么。多田朝印象中放沙发的地方举起了相机。 “要拍啰!来,茄——子。” 快门的声音跟普通的数码相机一样,但是闪光灯没亮。这样真的就能拍到吗?多田看了一眼数码相机的屏幕。 “哇!” 只见上面拍下了躺在沙发上、做出跟兽头瓦如出一辙的表情来吓唬人的行天。室内一团漆黑,他却能准确无误地直视镜头,这也太恐怖了。 “怎么样?拍到了?” “啊,拍到一张感觉不怎么吉利的。” 多田又变换了几次距离试着拍了几张,然后摸索着打开了房间的电灯。灯光刺眼,眼睑底下一阵钝痛。 “可是,太远了不行啊。” 把拍下的图片导入电脑,多田呻吟了一声。想要保证能够辨别面孔的清晰度的话,似乎需要靠得很近拍摄。 “行天,菜园子跟公园的距离大概有多少?” 行天摊开真幌市的地图,查看峰岸町相应的那一块地方。 “这个嘛——树丛旁边就是菜园子,所以要是在靠公园这边洒农药的话,岂不是连两米的距离都没有?” 离得这么近拍照,虽说是夜间,恐怕也很容易被察觉。但是,唉,也只能干了。既然接了活,就全力以赴,这就是多田便利屋。 “从明天晚上起,就在儿童公园蹲点吧!” 峰岸町儿童公园是一座住宅区内的小公园,里面有攀登架、滑滑梯、秋千和沙坑,也设置了一处感觉像是一只四四方方的灰色箱子的公共厕所;厕所门口点着一盏细长的室外灯,尽管上面结满蜘蛛网,却也尽责地朝黑暗中投下昏黄的灯光,虽然似乎只有小苍蝇和飞蛾会感激这片灯光。 再看周边的人家,这一带被改造成住宅用地看样子至少有十五年了。想来是那时候栽下的公园的树木,已经全部长到相当的高度,枝繁叶茂。多田原本担心要是被附近人家从二楼看得一清二楚就麻烦了,这下总算放心了。 从真幌站前到峰岸町,乘公交的话需要花二十多分钟。峰岸町有两所大学,町内道路宽阔,街上房屋排列井然有序。反过来说,这里既没有繁华的地方,也没有引人瞩目的商店,多数人晚上都待在自己家里老老实实睡觉。现在这时间,公交也早已经结束运行,宽阔的马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开过来的小皮卡停在离公园稍有一点距离的路旁。天上飘着小雨,多田和行天穿着透明的廉价雨衣,迈进了儿童公园。因为这些时日持续下雨的关系,地面潮湿泥泞。 环顾公园内,西侧是HHFA的菜园,夹在园篱与树丛之间;南侧,园篱再过去有几所房子,朝向公园的是房子的后门,可能是厕所或浴室吧,墙上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看来没必要那么担心被人看见;东侧与北侧面向马路敞开,那条马路相当宽敞。被人从马路对面的房子里发现踪迹的可能性想必相当之小。只要居民总体上不是夜游神,那就应该没人会发现有两个男人待在深夜的公园里。 “好了,现在开始监视。”在西侧的树丛旁,多田对行天说,“今晚先拜托你来。” “难道不是一块儿干吗?” 行天早就绷起脸来了。或许只是雨衣的兜帽拉得太紧了,以至于脸颊上的肉堆到了一起。 “说好轮班制的不是?明天我一大早就有工作。对方什么时候来、是否真的来都还不知道,就把两份人力都投进去吗?” “那么,我明天可以睡一整天,对吧?” 见行天喜形于色,多田给了他一声断喝:“你这呆瓜!要是你敢打盹,可就得跟我去工作了。平日里就指望不上你,还不给我卖力点儿!” “真恶劣!你这儿的劳动条件,就跟工业革命时代的煤矿一样恶劣。” 多田对行天的戏言听而不闻,兀自从雨衣领口拉出挂在脖子上的数码相机。 “总之,要是那帮家伙一洒农药,就用这个拍下来。天亮以后星的手下就会作为轮班人员过来,我也会来接你。” “呃——” 行天貌似不大起劲,多田硬是把数码相机塞给他。星和伊藤没说假话,他们确实确认过作业小屋里放有搬进去的农药。多田刚才闯入菜园,保险起见,给看来装有农药的瓶子拍了照片。 “接下来只要抓个现行,简单吧?” “我怕等待期间会闲死啦!” “做做平时的腹肌背肌锻炼。” 多田在树丛背后帮他摊开了塑料野餐垫。 “一整个晚上?肌肉要撕裂的呀!况且,要是上厕所的时候那帮家伙来了,怎么办?” “你的小便要持续五分钟十分钟吗?” “多田,其实,我肚子不舒服。” “你倒是老拉肚子嘛!”多田也不知行天的申诉是真是假,有些吃惊地说。 “虽说在锻炼腹肌,可好像没法让内部也跟着变强壮。”行天把数码相机收入怀中,穿着雨衣躺在了塑料野餐垫上,“啊——啊,要是让我觉得无聊了,气脉可是要紊乱的呀!” 当然,多田再次对这样的戏言听而不闻,他留下行天就回去了。 在听不见伴随着腹肌背肌锻炼的呼吸声的事务所,多田久违地独自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好觉。 在公园过夜,是无与伦比的辛苦、无聊。多田和行天只分别监视过一回,就已经叫苦连天了。 首先,也因为雨的关系,一直待着不动的话会越来越冷。但是,又不能随便乱动。也不能开灯,所以报纸和杂志也看不了。一旦睡着了,错过了抓现行,就会被星用席子卷起来扔进龟尾川。 结果,只能在塑料野餐垫上躺躺坐坐,一门心思等待天亮。要是被附近的居民看见了,通报给警方就麻烦了,所以烟也不能抽。只能以尽量隐没在树丛里的形式双手抱膝。不小心被小树枝戳到脸的话会很痛。 轮到多田监视的时候,碰到一只花猫前来进行夜间巡逻。看样子是一只野猫,一脸的目中无人。猫发现意想不到的地方坐着多田,似乎吓了一大跳,多田很高兴有它出现让他排遣无聊,招招手叫它“过来、过来”,可花猫只用鼻子“哼”了一声,便迅速跑到马路上去了。 连猫都瞧不起我!这样的监视早就想放弃了,怎奈星已经预先付足了钱。我可不想成为龟尾川里面的垃圾。 监视进入了第三天。多田强行拽着极度不情愿的行天来到公园,把他扔在里面以后,顺路朝“真幌小厨”走去。白天忙于做寻常的委托工作,还没正正经经吃过饭。行天那里,已经给了他一盒超市便当和啤酒,连消磨时间用的便携式收音机也给了,也算可以了吧。 位于真幌街道沿线的“真幌小厨”,晚上十一点打烊。多田勉勉强强赶上最后点单时间,他长舒一口气,在沙发座坐下了。店内灯火通明,空调保持着舒适宜人的温度。跟黑漆漆、潮湿泥泞的儿童公园相比,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别怨我,行天——多田在内心喃喃道。他点了汉堡肉饼套餐,随后一边等饭菜端上来,一边怔怔地透过窗户望着外面。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喊他: “咦,多田先生!” 只见一身西装的柏木亚沙子就站在桌旁。多田的心跳次数骤然上升,他说: “怎么了,这么晚了还在?” “我每天都尽量把所有分店走一遍,今天各种事情特别多,来这里就到这时候了。” 亚沙子又微笑着问:“请问我可以坐下来吗?”多田慌忙请她在对面的沙发落座。尽管社长的工作似乎相当繁忙,但亚沙子的深藏青色西装上面没有一处明显的褶皱,扎成一束的头发也好,整整齐齐剪短的指甲也罢,都跟平日里一样洁净得无可挑剔。 汉堡肉饼套餐这时正巧也上来了。见到身为社长的亚沙子坐在这里,这名店员似乎吃了一惊,但在跟社长亲切地交谈了两三句后,随即端来了咖啡。甚至给多田也端了一杯咖啡,说是免费赠送。 多田格外小心翼翼地切着汉堡肉饼,生怕发出声音。也许是担心打扰他用餐,亚沙子说起了客套话: “多田先生才是呢,您一直工作到这个时候吗?真是辛苦了。” “没有,唉,工作嘛,哈。” 何其含糊其词的回答。在一处位于住宅区内的儿童公园里,每隔一天通宵监视菜园——这种山寨侦探的行径,对亚沙子实在讲不出口。只因为亚沙子认为多田是一位善良且值得信任的便利屋。对于被星这种在背面世界奋勇拼杀的人物抓住把柄这件事,多田再次感到后悔。 “其实吧,多田先生,”亚沙子对着杯中的黑色液体说,“我跟HHFA这个团体之间发生了一点麻烦事。” 多田也正好想到了菜园,他的心跳数因而达到了最高水平。 “怎么了?” “他们的蔬菜销售车,一边用扩音器播放‘请回家食用亲手做的饭菜’,一边在我们这样的店周围开来开去。这件事,我想我以前可能也说过。” “是的,记得正月里听你说过。” 其实多田连听说这事的日期都记得。是一月三日,今年第一次见到亚沙子的日子。很开心,所以一直记得。之所以给出含糊的回复,是不愿让亚沙子感到毛骨悚然,这是男人特有的心理促使他作出的判断。 “没想到最近变得越来越偏执了。还经常上门来推销,要我们用HHFA的蔬菜。在真幌的餐饮业相关经营者中间,也成了一个相当热门的话题。都有人说要是那样能让他们老实点的话,要不就跟HHFA做生意试试得了。” “柏木女士,您是感到犹豫吧?” “有一些农户打从过去就一直跟我们签约,这话我们就在这里说说……”亚沙子微微探出身子,压低了声音,“你不觉得HHFA很可疑吗?” “就这里说说啊,我也这样觉得。”若无其事地从亚沙子那长长的睫毛和柔润的脸颊上移开视线,多田回答道,“似乎也流出了一点不好的传言,所以,眼下还是先别和他们做生意,静观其变比较好,是不是?” “不好的传言?” “正在调查。” “多田先生吗?” “唉,这个,因为种种原因吧。” 对于在星的策划之下不得不成为一名山寨侦探这件事,多田头一回向老天爷表示感谢。只要一想到或许能够间接帮上亚沙子的忙,那么公园的监视行动也能够更加投入。 “了解到什么情况,我一定告诉您。但是,您怎么会想到跟我说这件事?” “是因为多田先生由于工作的关系,对真幌发生的事情比较了解。”亚沙子笑着说,“能听到多田先生的意见,真是太好了。” 无意识的甜言蜜语。杀伤力还真强呢!冷不防见到亚沙子的笑容,多田大受刺激,心脏眼看着变作了爱心形。说到平时来向多田寻求依靠的人,无非就是真幌的老先生老太太,或者肚子饿到极点时的行天,所以也难怪他对甜言蜜语没有耐受性。 听亚沙子说要乘出租车回家,多田便提出送她到家。 “如果您觉得坐小皮卡也无妨的话……” “谢谢!您帮了我大忙了。” 亚沙子毫无警戒心地坐上副驾驶座,系上了安全带。只要亚沙子人在车内,破破烂烂的小皮卡似乎就摇身一变成了超大型豪华进口车。 我可没什么企图。我可没什么企图。多田在心里喃喃自语着,一边握紧了方向盘。掌心出汗出得格外厉害,手底下直打滑。万一被她知道了,她恐怕感觉不舒服——这样一想,汗水更是喷涌而出。 当小皮卡停在位于松丘町的亚沙子家门前时,方向盘湿得就像狗鼻子一样。路途中,他只和亚沙子说了一小会儿话。净是些和彼此的工作相关的失败或麻烦的小插曲。 “晚安!” 亚沙子说着打开了副驾驶座的门。多田目送她撑着淡蓝色的雨伞,打开家门,消失在墙壁后面,在这期间,他的手一直搁在方向盘上。亚沙子和她亡夫一起买的这栋单门独户的房子,这个夜里依然无限悲伤地伫立在雨滴后,所有的窗户都是暗的。 回到事务所后,多田久久难以入睡。他想着独自一人生活在那所大房子里的亚沙子。 深夜里发生了一次地震,是震级大约2级的轻摇,他不禁想起了行天说过的那句“要是让我觉得无聊了,气脉就要紊乱”。想必他这时候相当无聊,多田躺在床上暗自好笑。 一直似睡非睡的反而累,结果,天刚蒙蒙亮,多田就起床了。早是早了点,不过还是去接行天吧。要是让他太无聊了,引发了大地震可吃不消。 雨还在下。多田穿上雨衣,开着小皮卡直奔儿童公园。公园里还很黑,却不见行天的身影;只有塑料野餐垫仍旧铺在树丛背后。 那个家伙,躲哪儿偷懒去了! 多田一路踩得泥水四溅,走到位于公园一角的公共厕所察看,只见行天正半坐在洗脸台上抽烟。 “你待在这种地方,还怎么监视菜园子啊!” 多田低声这样一说,行天也许是吓了一跳,跳起大约五厘米高,慌忙把香烟在地上踩灭了。 “你还说,天又冷,尼古丁又断了。” “少废话,赶快回到岗位上去。” 多田捏起烟蒂,确认已完全熄灭之后,把它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 “在你摄取尼古丁期间,农药早洒完了,你信不信?” “呃——我才不信有这种事呢。” 多田和行天一同走出公共厕所。就在那一瞬间,他俩发现菜园里有黑色的人影,两人立刻蹲了下来。 “看见没?” “看见了。” 二人保持蹲姿靠近树丛后,悄然伸出头去。 人影有两道,正在从作业小屋里拽什么东西出来。似乎两个都是男人。 “喂,数码相机呢?” “在这儿。哎呀,绳子缠一块儿了。” “好了,快拿出来。” “等等,多田,都说勒到我脖子了。” 就在他们想方设法要把挂在行天脖子上的相机从雨衣下面拿出来的时候,两道人影开始在菜园里走动了,各自的肩上都有一个小型水桶似的东西挂下来,看样子打算兵分两路,分别从菜园的这头和那头开始喷洒疑似农药的东西。 其中一道人影走到了园篱近前。多田和行天急忙伏低身子,隐藏到树丛的暗影里。为了不让塑料野餐垫发出声响,二人只能以停在空中的俯卧撑姿势待着。每晚坚持锻炼的行天还好,对多田来说这可是一个痛苦的姿势,他的上臂早早地就开始哆嗦了。 “相机准备好了吗?”多田像从门牙缝里挤出来似的问道。 “嗯,好了。” 行天以两个手肘为支点,举起了相机。是吗,原来这样就行啊。就在多田准备改用双肘支在塑料野餐垫上的当儿,行天喃喃道: “不过吧,快门声一响,绝对会被发现,所以得马上逃。” “哈?” 就在多田回问的时候,行天已经从树丛后探出头,将数码相机大胆地嵌进园篱的网眼中,然后连按数下快门。 “谁?!在那儿干什么?!” 听到人影查问,行天站起身来。被行天的脚一顶,多田翻滚着陷到了树丛的树根里。脸颊擦过潮湿的地面,又痛又难受。 “决定性的瞬间,拍下来了。” 行天将数码相机的带子绕在手指上,骨碌骨碌甩着,顺势转身跑出了公园。 多田也是呆若木鸡,而更加吃惊的恐怕要算喷洒疑似农药的那两个人。他们抱着用来喷洒的水桶,看来像是以目光追踪着行天。也许是因为天色昏暗外加进入了视线死角,多田的存在似乎并没被发现。 行天出了公园,特地站在菜园前面的马路上,高高举起数码相机,笑着说:“希望我还给你们吗?”说完又开始跑。 “到底是谁啊,那家伙?” “抓住他!” 两道人影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了,慌忙放下水桶,追着行天跑出菜园奔向马路。 等脚步声远去之后,多田站起了身。确定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后,他把便携式收音机塞进了雨衣口袋,抱着折叠好的塑料野餐垫快步走出了公园;连行天吃过的便当盒也没忘了扔进垃圾筒。这种时候还认真收拾垃圾,多田觉得自己很讨厌,活脱脱就是一小市民。 多田几乎是小跑着经过了已经没人的菜园前面。一辆蓝色小皮卡停在路肩上,想来是那两个男人开来的。一想到他们在黑暗中做的事情,那种蓝在他眼中就成了不吉利的一抹冷色。 同样是小皮卡,我的是纯白色的。多田又跑了大约五十米才跑到自己的小皮卡旁。重新审视爱车,发现车身到处沾满泥点,脏得近似褐色,可尽管如此,白终究是白。他把塑料野餐垫放进货斗,这时,他发现货斗一角放着数码相机。看样子是行天在逃跑之际手脚利落地放进来的。 他拿起数码相机,坐进了小皮卡的驾驶座。确认了一下,拍了大概有五张。从肩膀挂下来的喷雾器的形状也好,大吃一惊望向这边的男人的脸也好,都拍得清清楚楚。在那种状况下手都没抖,不愧是行天。 因为昏暗,肉眼看不大清,不过照片上的男人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应该是在冈家门前的公交车站遇见过的、HHFA那个姓泽村的男人。多田关掉车内灯,思考了一会儿。 假使泽村记得行天的脸,那就稍微有点棘手。在冈家门前遇见泽村,虽说纯属偶然,但恐怕泽村不这样认为。继山城町之后,在峰岸町,也有同一个人物——就是行天——出没。菜园似乎遭到了监视——HHFA方面很有可能加强防范。 多田隔着雨衣摸到工作服的裤子后袋,抽出了手机。小皮卡的安全带被雨衣上沾着的水滴弄湿了。正要把手机放在耳朵边,这才发觉脸颊沾满了泥,于是用手掌去擦。 铃响三遍,星接起了电话。他好像还在睡,心情极其恶劣。 “便——利——屋——你以为现在几点钟!” “谁叫我们被迫在违背常理的时间里干活呢。” 看样子头脑立刻清醒了,星恢复了往常的明晰口吻。 “怎么了?拍到了吗?” “是。不过,拍照的时候被发现了。现在,行天当诱饵在逃。” “你趁这个机会摘两三片菜叶子带回来。我们来检验农药。” “但是,不去救行天的话……” “那家伙会自己想办法吧。”星好像轻轻地笑了,“怎么着,便利屋,你打电话来是想求助吗?” “我想告诉你,轮班人员不需要了。好了,再见!” 多田挂上了电话。他心里窝火,就没向星报告说有一个男人以前在山城町遇见过。就算你们这边的行动遭到HHFA的防范,我管得着吗? 下了小皮卡,他一边四下张望,一边闯进菜园。虽说心里头实在恼火,可星说得没错,他们喷洒的是否当真是农药这一点,恐怕还是有必要确认的。对于已经接受的委托,一定要规规矩矩完成它,这才是多田便利屋。 里面种的好像是菠菜。虽然还小,不适合上市,但绿叶长得很是饱满繁盛。多田在刚才喷洒过疑似农药的那一块扯了几片菠菜叶。没带袋子,就把便携式收音机从雨衣口袋里拿出来,把菠菜叶塞进去。保险起见,他把菜园全景、摘菠菜叶的过程、摆在那边的喷雾器,全用数码相机拍了下来。 多田回到小皮卡上不久,泽村和另一个男人就返回了菜园。多田坐在驾驶座上,保持身体的姿势不动,同时努力将坐高放低。 那两人看样子是在继续喷洒疑似农药。不久后终于走出菜园,把喷洒一空的喷雾器和放在作业小屋里的瓶子,搬上了蓝色小皮卡的货斗。瓶子里的内容似乎减少了相当多。 原来如此。他们就是那样跑遍各处菜园的。距离太远,用星给的数码相机到底无法追踪拍摄,多田只能停留在透过挡风玻璃观察的地步。 坐上蓝色小皮卡,泽村他们奔真幌街道的方向开去。也许是回据说位于小山内町的HHFA总部。 对了,行天怎么样了?多田走出车外伸了个懒腰。雨停了。他抖动穿在身上的雨衣,这时候才想起要把水滴抖掉。 他点着了好彩烟,烟轻轻柔柔地飘上天空。正在感叹看得还真清楚,没想到天已大亮。东方的天空亮了,熹微的白光洒在家家户户的屋顶上,洒在儿童公园里,洒在HHFA的菜园里。 行天从街角出现了。摇摇晃晃走到多田面前,他猛地把双手搭在了膝盖上,开始调整呼吸。看样子跑了相当长一段路。 “那两个家伙,走了?” 难受的话就表现出难受的样子来!多田退后几步,应着:“啊。你没事就好。” “我会被那种豆芽一样的小子给逮住吗?”行天气喘吁吁地说着冲他伸出右手,“烟。” 多田递上好彩烟的烟盒,等行天叼上烟,又用打火机帮他点着了火。 “这个城市是怎么了!”站在小皮卡旁边,多田感叹道,“倡导无农药的喷洒农药,黑社会监视菜园子,整个儿黑白颠倒啊!” “无论怎样的城市都会迎来早晨。”行天说。他好像终于不再喘粗气了,深深吸进一口烟,眯起了眼睛,“这样就行了吧。” 仰望着越来越明亮的天空,确实——多田心说。 “他们看到你的脸没有?” “不清楚。怎么说?” “有一个男人之前在公交车站见过。喏,就是那个工作服胸前绣着‘泽村’的家伙。” “哎呀呀!这样的话,让多田你来当诱饵就好了。” “怎么说?” “我这张脸吧,不给见过的人留下深刻印象和感慨誓不罢休。” 叼着香烟的行天,半边脸颊上挂着笑意。 “脸皮真厚。”多田目瞪口呆,把香烟在便携式烟灰缸里捻熄了,“这么说来,你之前跟泽村打过照面?” “没有啦。谁稀罕跟卖蔬菜的打什么照面。” “在公交车站碰见那个人的时候,感觉你好像就说过这种话。” “嗯——有吗?”行天仰望着天空,侧着脑袋想着,“忘了。首先,卖蔬菜的那张脸本身就已经记不得了。他跟我不一样,那是一张没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脸。” 居然把跟行天的谈话一一记在心里,我才是笨蛋。多田不再说话,脱下雨衣上了小皮卡。行天也打开副驾驶座的门,把吸了一半的烟搁在车载烟灰缸上,磨磨蹭蹭地脱了雨衣,活像蛇蜕皮。 “啊——肚子饿了。” 行天咕哝着坐进了副驾驶座,下一个瞬间便睡着了。多田捻熄行天吸了一半的烟,朝着真幌的中心地带转动了方向盘。 作为证据的照片和菠菜叶,当天便交给了到事务所来的星的手下。也打电话给亚沙子,暂且报告说:“好像果然在使用农药。” 多田以为HHFA这桩事,到此告一段落,但事情自然不可能如此顺利,这一点,到后来就清楚了。 四 梅雨期也过了,蝉整天竞相鸣叫。室温持续上升,行天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 多田在勤勤恳恳地打扫事务所。明天,春终于要来了。万不能让幼儿待在肮脏的屋子里。他开了很久没开的吸尘器,擦了窗户和地板,把从平价大卖场买的儿童床垫和毛巾被晒在窗边。 天气太热,单单干这些,汗水就已经从额头流到下巴。还是在事务所里安装一台空调比较好。要是害春长满痱子,或者待在室内却中了暑,那就兹事体大了。但就算想要拜托人来安装空调,站前商业街的那家电器店,日程恐怕也已经排满了——这一想法,只是多田找的借口,最主要的,他没有买空调的钱。 多田从事务所的屋子深处扒拉出一台电风扇,拿掉罩在上面的垃圾袋,试着打开了开关。 高温高湿的空气被搅动了,扇叶上累积的灰尘飞舞起来。多田不合时宜地吸了一口气,连灰尘一道吸了进去,结果一阵猛咳。 “行天,我去年叫你‘把电风扇擦干净再收起来’,对吧?你这叫好好擦过了吗?” “没关系的,这种程度的灰,死不了。” 行天在狭窄的沙发上灵巧地一翻身,变成了趴着的姿势。看样子采取的是让腹部和背部轮流享受从窗户吹进来的微风的战术。 “我问你,多田,你怎么突然就成了打扫狂了呢?” “哈……”多田险些说出“小春”15来,于是故意打了个喷嚏蒙混过去。 “没有,这个,怎么说,我弟弟的孩子明天要来……” “明天?!” 趴着的行天霎时间在地板上站直了。难道他的脊椎骨里安装了一条强有力的弹簧吗?蹲在电风扇前面的多田吓了一跳,抬头望着行天。 “怎么突然……?” “我避难去。” 行天穿过多田身旁,出了事务所,叫人根本来不及阻拦。 多田没追,留在事务所用抹布擦着电风扇的扇叶。露露打电话给他,报告说:“便利屋先生的那位‘朋友’,果然离家出走了哦!现在哦,正在我家和海茜一块儿吃冰激凌呢哦!不过好像很生气。你们因为私生子的事情吵架了?” 多田连否认私生子这一猜测的气力也没了,对她说:“哎,这个嘛,能请你转告他,让他尽早回来吗?” “嗯,明白了哦!” 结束通话后,多田去百元店买来红色的风铃。回来的路上,见真幌大道上有人派发团扇,他不会错过这种事,上前拿了一把回来。 骄阳快把头顶晒焦了。凭什么就我一个人忙着准备帮人带孩子,播种的那个人却在跟一个女人吃冰激凌!尽管心底涌起这样的不满,可知道行天在哪里,也放心不少。 在事务所的窗边挂上风铃。 采取了一切能够采取的防暑降温措施的多田,上澡堂仔仔细细地清洗了头发和身体。邋里邋遢出来迎接,吓着春可不行。 我好像还挺兴奋的。一在脑海里描绘明天起和春一起的生活,感觉就好像是在对一个从没去过的国度进行这样那样的想象。 虽然一点也不困,多田还是躺在床上,为求平复情绪,闭起了眼睛。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风铃摇曳,发出撒落金沙般的音色。 那一晚,行天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仔细想想,行天不在事务所倒更方便。万一行天和三峰凪子撞个正着,春的身份一下子就暴露了。那恐怕就不是帮着带春这点事了。 只要趁行天离家出走期间把春带过来,剩下的事情应该总能解决。哪怕发觉春是自己的孩子,就算是行天,恐怕也不会做出赶幼儿出门的事情来。 起床后,多田仔仔细细刮了胡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只要收拾得干净利落,我看着也是一个十二分正儿八经的社会人。跟无论作何打扮总会散发出怪人气息的行天可不一样。这样的话,不仅三峰女士能放心把小春交给我带,小春跟我生活的时候也不用害怕了。 换上刚洗的工作服,多田开始处理堆积下来的文件。寻常的委托预约,昨天和今天就不受理了。满脑子都是迎接春的事,打扫、修剪草坪、代为购物一类的活,虽不是实在干不了,可也没信心能干好。 他一边敲着计算器,一边无数次地看钟。和凪子约好的是晌午过后带春到真幌来。碰面地点约在箱急真幌站的检票口。因为他觉得,在事务所跟行天遭遇可不妙。 时间迟迟不向前迈步。时针终于转过十一点的时候,有人敲响了事务所的门。妈妈呀!该不会是行天回来了吧!这样想着,忐忑不安地打开门一看,是凪子。 “怎怎怎怎,怎么到这儿……” 凪子却并不理会心绪不宁的多田,平静地致以寒暄:“您好!” “来,春,问好呀!” 多田循声降低了视线,看见了和凪子手牵手的春。 春穿着一条无袖连衣裙,很是依赖地握着凪子的手,低着头;另一只手垂着,抓着兔子布偶的耳朵。比记忆中的春的模样令人吃惊地长大了许多,可尽管如此,身高也才到多田的腰部以下。为了对上春的视线,多田蹲了下来。 “你好,小春。” 春瞥了多田一眼,露出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的微妙表情,小声应道:“你好!”然后立刻躲到了凪子身后。似乎有些害羞,或者说有几分闹别扭似的无所事事地扭动着身子的模样煞是可爱。她从凪子背后探出一张脸,偷偷看着多田。 看那双眼角细长的眼睛,像行天,多田心想。一见到春,行天肯定也能一下子察觉到吧。 这可不妙。我的寿命没准就在今天完结了。心里虽有这样那样的担心,可到底得先招呼母女俩进事务所。 为了尽量使话听起来不像责怪,多田小心谨慎地开口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碰面地点应该在车站呀……” 而且,还比约定的早了大约一个钟头。凪子带着小春在沙发上坐下,说道: “是的。其实——”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事务所的门。妈妈呀!该不会是行天回来了吧!想到这里,多田豁了出去,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快递员。接过长宽至少有他手臂那么长的大箱子,多田放心地舒出一口气。 “其实,”凪子继续说道,“春的换洗衣服,我叫了快递,指定上午送来。又怕行李送到的时候多田先生赶去车站了,于是决定提前一点直接到这里来。” 多田看了一眼手中抱着的箱子,见快递单上的寄件人姓名确实是“三峰凪子”。 “收件人不在,稍后投递也行的!”他忍不住大声说道。 “您这样说,也是。不过,好在您顺顺当当地收到了。” 为了防止凪子和行天撞上,多田可谓费尽诸般心思,没想到凪子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 多田把箱子放在地板上,凪子撕去封箱胶带,里面有春的衣服、鞋子、凉鞋、毛巾,还装有春似乎很喜欢的绘本及带小花的发卡。春抱着兔子布偶站在凪子身边,欢欢喜喜地查看着箱子里面的东西。 这只玩具布偶似曾相识。是一只兔子,却起名叫“熊熊”。以前碰见的时候,才大约两岁的春也抱着它。熊熊比当时旧了不少,想必经过无数次洗涤之后依然十分珍惜。 多田把瓶装茶倒进杯子请凪子和春喝。春首先把杯子往熊熊的嘴边凑了凑,然后再喝茶。看她的样子,一脸认真像在做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似的,真是让人想笑。 “春平时穿的和用的东西都在箱子里了。今后要给您添很多麻烦了,恳请多多关照!”凪子深深地低下头去,接着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春的生活费。要是不够的话,我马上汇款。” 拿起放在玻璃矮几上的信封,多田吃了一惊。 “好像很厚呢……” “请您收下。里面还有我在美国的联络方式和医保卡的复印件。这孩子虽然还算结实,可如果突然发个烧什么的,请带她上医院。” 为了使凪子放心,这时候好像收下比较好。多田道了声谢,从沙发上站起身,把信封收进了厨房的抽屉里。只要事后算清楚,把多余的钱还给凪子就行了吧。 回到沙发上,他看见凪子正充满怜爱地抚摸着春的头发。春也不知是否知道与母亲分别在即,一门心思往熊熊的耳朵上夹发卡,甚至还表现出嫌凪子的手打扰到她的样子。 “您对小春解释过了吗?” “解释过了。我说,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工作,你在便利屋先生家里要乖乖的哦!”凪子微笑着说,“虽然我告诉她,天气变凉快了就会来接你,但我们还是会哭吧,无论是春还是我。” 凪子的眼睛早已经湿润了。春天真无邪地把夹好发卡的熊熊拿给凪子看。反倒是多田,险些就要“呜呜”地抽噎起来,于是慌忙将视线移向了窗边的风铃。 “几时出发?” “今天晚上的飞机。我打算先回一趟家,拿上行李箱,然后去机场。” 这样的话,还有一点时间。 “方便的话,一起去吃个午饭吧。” 多田提议。一想到万一行天这时候回来了,他就坐立不安。 凪子还没回答,事务所的电话响了。 “您好,这里是多田便利屋。” “恶魔已经来袭了?” 是行天。早知道不接什么电话了。大意了。 “没有,这个……”多田含糊其词道,“你现在人在哪里?” “哥伦比亚人这里。” 行天习惯管露露叫“哥伦比亚人”。露露只不过因为化妆的关系,从外表看国籍不明罢了,但一般人还是会猜她是日本人,而不是哥伦比亚人。 “不过吧,房间里晒着胸罩,哥伦比亚人的睡相又不好,她那个同伴又老磨牙。说到底,凭什么我非得因为恶魔被赶出家门呢?” 这里可不是你家,是我家。再说,是你自己硬要离开的不是?想归想,多田还是保险地附和道:“说得没错。” “所以说,要是恶魔还没来的话,我想先回去睡一觉。” “这怎么说呢——”多田慌忙想借口,“都已经来了,而且事务所里满地都是儿童用品。在一切收拾停当,孩子也安顿好之前,你就在露露家再多叨扰个两三天怎么样?” “呃——”行天显得很不满,“你不是说要我帮着看孩子,要我早点回来吗?这算什么嘛!你有事瞒我。” “什么都没瞒你。总之,现在别回来!” “不行!我立马回去!” “这里可不是晒胸罩那么简单了,整间事务所晒满了尿布,跟挂鲤鱼旗似的!” “我可没穿什么尿布!” 多田这样一说,春立刻出声抗议。多田条件反射地放下话筒,朝沙发转过脸去,只见春已经下了沙发,正站在地板上生气地望着多田。看来明显伤害了她的自尊心。 “对不起。因为不那样说的话,坏蛋就会到这里来了。” 听了多田的道歉,春稍显不安地侧着小脑瓜问:“坏蛋?怎么样的?” “呃——是嘴巴和鼻子冒着白烟,连声怪笑,要把自己的肚子锻炼得像独角仙的肚子一样的家伙。” “是小春吧。” 凪子说。春以为是说自己,再次出声抗议: “我不是坏蛋哦!” 事态变混乱了。现在这时候,行天肯定在朝这边赶了。 “好了,咱们早点去吃饭吧!” 多田催促着凪子和小春,以把王后与公主救出高塔般的气势下了事务所的楼梯。 “咖啡神殿阿波罗”的室内装潢太有个性,一来真幌就带她们上那里去的话,对孩子的情操培养可能不大好。多田思来想去,选定了面对真幌大道的一家咖啡馆。 这家店一次也没进去过,不过从摆在门口的菜单照片来看,这里的料理看着还挺好吃的。最重要的是,店内倡导全面禁烟,临街的部分全是落地窗,连店堂的角角落落都给人明亮的感觉。口鼻冒白烟的行天也好,专门耍诡计的星之流也罢,铁定不会靠近这家店。 招牌上写着店名,但不仅是手写体,而且似乎并非英语,所以多田没看懂。唉,无所谓。推开玻璃门,他让凪子和春先进去。也因为正是午饭时间,店里几乎坐满了人。 桌椅地板都是木质的,店员一律身穿白衬衫,腰上系着黑色长围裙。店员把他们带到四人座,只见桌上摆着一只玻璃器皿,里面插着一株类似于常春藤的植物,和“阿波罗”恣意生长的观叶植物相比,差别不是一般的大。 稍感压抑的多田拿起了菜单。午饭套餐似乎主要是意面,只有一个“金枪鱼牛油果盖浇饭”。他很想吃米饭,就点了这个。凪子要了“杂烩笔管面”。多田不明白杂烩是怎么回事,等意面端上来一看,他越发不明白它跟肉酱意面有什么区别了。 “杂烩笔管面”,凪子和春分着吃了,食欲旺盛的春把附赠的小面包也啃了。“金枪鱼牛油果盖浇饭”是用芥末蛋黄酱拌的,多田对于不是酱油味这一点大感震惊,告诉自己说:“只要想着加利福尼亚卷打开后就是这样就行。”心理建设完后也下筷子开吃了。 尽管对多田而言坐着并不舒服,但这似乎并不妨碍这家以女性顾客为主的餐厅生意兴隆,刚才店员又喊了一声“欢迎光临”。多田让凪子和春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他自己则背对门口,所以,新进来的客人进不了他的视线。见凪子和春停下吃饭的手,惊讶地望着他背后,妈呀!是行天?!——他吓了一跳,忙回过头去。 站着的人是柏木亚沙子。她身穿一套黑色西装,腋下夹着卷宗袋和报纸,看样子正要跟着店员到座位上去。 这是怎样的偶然啊!多田之前是用筷子在吃“金枪鱼牛油果盖浇饭”,慌乱中竟然换成了调羹。 亚沙子望着多田的脸,露出了笑容: “哎呀,果然是!” 她接着面对凪子和春寒暄道:“一直以来承蒙多田先生关照!”凪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回以点头致意。春大概是吃饱了,小脸上笑眯眯的。 “不是,这位是委托人。” 为免听着像是辩解,多田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但其实内心在拼命地解释。“我还是单身。”人家也没问,他却主动补充了这样一句。当明白了即便自己有妻有子女,亚沙子也不会有情绪波动时,多田的内心才真叫百感交集了。占据百感一大半的,是失落。 “对不起,都怪我破坏气氛了。”亚沙子有些难为情地说着,去了吧台那边。 “这位是多田先生的恋人吗?” 听凪子这样问,多田险些把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倒喷出来。 “是以前接受过她委托的女士。”多田一边拿调羹吃着剩余的盖浇饭,一边回答问题,“我俩看着像那么回事吗?” “没有。” 凪子一句话便打碎了多田脆弱的希望。“我只是保险起见才问了您一句。我想,如果您正好在和别人交往,那么请您代为照看春恐怕就太对不住了。” 早知如此,一开始就告诉她自己有女人好了。说不定那样一来,就能干干脆脆地回绝凪子的要求了。 唉!什么恋爱,什么交往,怪只怪跟这些缘分太浅了,才完全没想到这一手啊!多田自怨自艾地摸了摸脸颊。 午饭套餐附带的餐后咖啡也喝完了。春喝完了另外单点的橙汁,这时候正在用吸管戳着冰块。凪子的咖啡杯里还剩大约一半的黑色液体。估计早已冷了,可凪子就是不说离开。她微微垂着头,凝神看着坐在身旁的春。 她是想尽量拖延告别的时间吧,哪怕延长一点点也好。多田摸了摸工作服的胸袋,才想起这家店是禁烟的。时间打发不了。接下来,看着小春和凪子流眼泪的可能性很大。一想到这里,冷气明明开得很足,掌心却渗出了汗。他在裤子膝盖上擦着汗。 像这样一言不发地面对面坐着,亚沙子会不会误会我们是非同一般的关系?多田斜眼瞄了一眼吧台,只见亚沙子正一边吃着“金枪鱼牛油果盖浇饭”,一边看着放在吧台上的报纸。明明并非太值得称赞的举止,可她那专心追逐文字的侧脸却像个孩子似的认真,煞是可爱。报纸折叠得很小,她左手规规矩矩地端着大碗,拿筷子的姿势也很优雅,独独不见半点在意多田他们这边的样子。 多田正感到些许失望,店门再次打开了。不知不觉间,已经有大约两组客人在等空位了。 “走吧!”凪子终于说道,“春,要上厕所不?” “不要。” 单是凪子买的。亚沙子也许觉出了动静,抬起脸,朝多田点头致意。多田也轻轻点点头,带着春先一步走出了店门。 夏日骄阳晒得真幌大道干燥发白。 “好热!” 春把垂在额头的刘海搔得一团糟。多田伸出双手挡在春的脸庞前面,帮她制造阴凉。 凪子一边把钱包放进包里,一边走出店门。他隐隐约约也感觉到一点了,她是日常动作有一些迟钝的人。想到这里,多田强忍住笑意。从打电话到医院时留下的印象来看,身为医生的凪子分明是一副雷厉风行开展工作的样子。 “多谢您的款待!” 多田道过谢后,三人慢慢地朝箱急真幌站走去。春早已经牵住了凪子的手。 凪子对投在地面上的浓浓人影说道: “多田先生,刚才那位女士,说不定并不讨厌多田先生。” “她确实并不讨厌我吧!”多田唯有苦笑。他和亚沙子还没有亲密到产生如此高密度感情的程度,“您怎么会这么想?” “在吃饭的时候,她很在意多田先生。” 凪子认真地陈述她的理由,活像中学生的恋爱。这一结论和多田先前观察亚沙子得出的正相反。 “要是这样就好了!”他不知不觉坦率地应声道。 “熊熊呢?” 春看样子是突然想起同伴不在。她像拉铃绳似的拽着凪子的手。 “熊熊在多田先生的事务所看门。”凪子用指尖温柔地替春理了理零乱的刘海,“我还是不想去美国。” 被她这句突如其来的喃喃自语吓了一跳,多田忍不住看向凪子。只见凪子紧咬双唇,似乎在强忍着不哭出来。 “去了会让春感到孤单,还给多田先生添麻烦。” “没有,但是,对方在等着三峰女士吧!” “可是,假如多田先生被那位女士误会成有妻有女,假如如此难得的邂逅成了泡影,我都不知该怎样道歉才好。” “不是不是,您那才叫误会。”见凪子罕见地语无伦次越说越激动,多田慌忙打断了她,“刚才那个人和我,并不是那种关系,况且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好好跟她把事情解释清楚的。您不需要担心。” “我身为春的母亲,却净做一些自私的选择。” 凪子把头垂到了底。多田搜寻着合适的话语,结果只能说出“我不认为这是自私”这句话。不过,这是多田的真心话。 凪子在成为春的母亲之前,首先是一个人。待春长大成人之后,凪子的人生和工作仍将继续。这样的话,当真正遇到困难的时候,尽可以把孩子托付给某个人,不是吗?对凪子来说、对春来说,外加对多田来说,从这苦恼的一个半月里面,或许能收获令今后受益的巨大欢喜和快乐。 “交给我来带,也有点不放心吧。不过,我一定全力以赴。请不要全都一个人扛着。” “谢谢您,多田先生!”凪子终于露出了笑容,“谢谢您对我这么好心!” “我这种不是好心,是好管闲事,行天老这么说我。” 说到这里,多田感到有些难为情,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面对明亮澄澈的天空,他的心里反而泛起了苦涩的滋味。 我并不是怀着满腔善意决定帮你照顾小春的。其实,我心里的某个地方认为“这是个好机会”。我怀抱着隐隐的期待,想着通过再次和孩子接触,没准我也能够重新来过,盘踞心头的恐惧和绝望没准也能够转换为别的东西。 要说自私,那也是我。失去孩子的过去,明明怎么都忘不了。 走下通向站厅内的台阶,空调的冷气迎面吹来。原以为走得非常慢,没想到已经走到了检票口。 凪子靠在过道的墙边,松开了春的手,在春面前蹲下,以平静的声音说: “那么,我要走了,春要好好听多田先生的话,做个乖孩子。” 春默默点点头,感觉似乎完全理解了事态。只见她带着一脸生气似的表情,把目光转向贴在墙面上的瓷砖。看样子是想通过这样做,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忍住不哭、不说些任性的话。 “春,对不起了。我很快会来接你。很快哦!你等着我哦!” 凪子眼睛通红,她依次抚摸着春的头发、脸颊、肩膀。最后紧紧抱了一下春之后,狠狠心,站起身来。 “春就多多拜托您了!也请代问小春好。” 凪子面对多田深深低下头去,下一个瞬间,便已转身穿过了检票口。 “妈妈!” 想是再也忍不住了,春喊叫着想要追上去。那是充满了不安的声音。眼看春就要冲入人群,多田急忙牵住她的手,拉住了她。 凪子在检票口对面回过头来,朝多田和春挥了挥手,脸上又哭又笑。多田还没来得及挥手,她已经转向前面,上了站台的台阶。走得极快,像是为了坚决不被从春身上伸出去的无数根透明丝线给缠绕住似的。 多田低头看身旁的春,只见她小脸涨得通红,眼睛瞪着地面,用没和多田牵着的那只手紧紧地揪着连衣裙的裙摆。 “短裤要被人看见啰!”多田轻轻摇了摇牵着的小手,“好了,咱们回事务所吧。” 上了通向地面的台阶,来到无遮无挡的正午阳光下,二人沿着原先过来的路往回走。 “多田便利屋有一辆白色小皮卡哦。从明天开始,小春也乘着它一起去工作吧!啊,没有儿童安全座椅啊!要是能问谁借一张过来就好了。行天呢……唉,让他待在货斗里就行了吧。” 见春还是不说话,多田干脆把自己心里想的全说出来了。“小春,你喜欢吃什么呢?汉堡肉饼怎么样?我知道有家店很好吃。虽然我做的饭很难吃,可我肯定会想尽各种办法来解决的。” 春照旧一言不发。多田渐渐感到尴尬,我们会不会被周围人当成“拐骗犯和被拐带的女童”?于是稍稍加快了脚步,终于到达了多田便利屋所在的商住楼前面。 “我开便利屋,干的是打扫打扫,买买东西,帮助各种各样的人的工作。” 登上昏暗的台阶,打开二楼事务所的门。 “这里就是多田便利屋。刚才也来过吧。事务所兼住家。小春从今天开始也要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 春甩开多田的手,奔进室内,抱起放在沙发上的熊熊,趴在了沙发上。 多田打开窗,把电风扇插上后搬到了沙发近旁。风铃纹丝不动;电风扇搅拌着热空气。 “厕所在那扇门背后,渴了就告诉我。” 春看来暂时先随她去比较好。多田把买来的床垫铺在了自己床边。床单和薄盖被也给她备好。 偷偷看了一眼隔断布帘后面的待客区,只见春已经整个人爬上了沙发,和熊熊一起躺在上面。脸朝着靠背,所以看不见表情。说不定难过累了,睡着了。 多田悄悄靠近春,帮她盖上了行天用的毛巾被;春没有任何反应。 多田叹了一口气,接着开始整理春的行李:把放在纸板箱里的衣服重新叠好,收进了多田床边的一个柜子里;把玩具摆放在位于待客沙发中间的玻璃矮几上。 单单这样,看起来就非常像有孩子在的屋子了。体味着带有几分难为情的不平静的感觉,多田拿出了箱底的毛巾类物品。有一个相框裹在毛巾里。是凪子和貌似她伴侣的女性,还有春,三人一起拍的一张照片。 见到凪子的伴侣的脸,还是头一回。虽然和凪子一样没化什么妆,却有一种令人移不开视线的魅力:烫成大波浪的头发简简单单地扎成一束,抱着春的小脑瓜,笑容十分明亮。站在凪子和她伴侣中间的春,也以多田从没见过的开朗的表情笑着。只有凪子,像是忍着没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稍显严肃地望着相机的方向。 如果现在把这张照片拿给春看,孩子没准会哭。犹豫来犹豫去,他重新用毛巾把相框包好了。 小春好像是叫凪子“妈妈”,那她又怎样称呼那位伴侣呢?反正肯定不是“爸爸”啊!是叫“妈咪”吗? 把毛巾类物品也收进柜子后,多田一时间没事可干,净想些有的没的。春好像正式睡着了。不叫醒她,晚上没准就睡不着了。 他把手搭在春幼小的肩膀上,端详着她的小脸蛋。春的脸颊上挂着泪痕。多田无法切实把握自己的感受,不知是觉得她可怜,还是可爱。在心头生成的小小情绪风暴的催促之下,他喊道: “小春。” 就在这时,事务所的门猛地开了。 “刚才,你说什么?” 就见行天以一副恰似金刚力士像般的形貌站在那里。他瞥了一眼睡在沙发的春,随即将视线转回多田身上。 好死不死,偏偏给我挑最差的时机死回来! 多田惊慌失措:“我就是叫了一声这孩子。叫她……‘小春香’。” “是吗。我还以为多田你莫非又用名字来叫我了呢,顿时有种一百只毛毛虫爬上身的感觉。” 行天这样说着,反手关上了门,却不进房间里面,就站在门口,活像一只步步为营的猫,估算着和沙发之间的距离。 “重新瞧见之后才明白,”行天说,“我吧,照顾不来这个。” “不是这个。她叫春香。” 谁承想,春偏偏又挑了这个最差的时机,在沙发上坐起来。她揉着眼睛,光明正大地宣布: “我不叫春香,是叫三峰春哦!” 所谓空气冻结,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明明时值盛夏,却是不输南极的体感温度。多田笨拙地将视线从春移向行天。行天把背贴在门上,注视着春,俨然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到外面去!”行天说这话时只有嘴唇在动。 “不去。”多田说。 “什么叫果酱面包吃八个的弟弟!你在想些什么!” 行天咆哮着就要冲向多田。春受了惊吓,脸一皱,眼看就要开哭。见她这样,行天似乎也畏缩了,抡起的拳头停在半空中,整个人再次退回门边。 “总之,你给我把这个还给凪子女士!” “不行。她坐今晚的飞机去美国。” “为什么?” “因为工作。小春要跟我们生活一个半月。这事已经定了。” “我们?”行天浮起嘲讽的笑容,“我出去。” “等等等等等等!” 多田像面对野生动物似的、小心翼翼地缩短了一点和行天的距离。此时此地要是放跑了他,人手就不够了,就会给明天以后的工作造成困难。 “你表现得这样厌恶,小春要是介意的话怎么办?”多田小声训斥着,偷偷用眼神示意沙发那边,“你好好看看,很可爱的,不是吗?” 行天只看了春一瞬,随即不悦地移开了视线。 “你会觉得我的脸可爱吗?” “怎么可能呢。怎么问这种疯疯癫癫的问题。” “因为那个的脸,跟凪子女士相比,好像更像我。如果这就是你多田喜欢的类型,那个和我就必须得考虑一下住处。” 什么这个那个我的,这家伙真烦人。多田虽然被惊得呆若木鸡,但行天既然承认了自己的基因的影响,就说明他已经迈出了一大步。绝不能错失良机,必须让他加入! “这个嘛,因为你们是父女呀,长得像很正常,对吧?”多田煞有介事地朝他点点头,“正因为有你,小春才能够出生。为了她能够幸福地成长,你也愿意出一把力,对吧?” “才不愿意呢!” “别这么说。你能帮我看一下门吗?”多田放低身段求他,“我想去准备晚饭的食材,再找个儿童安全座椅。” “晚饭?你来做吗?” “第一天应该招待她亲手做的饭菜,不是吗?” “我认为,保险一点上外面吃更能表达款待之情。” 春并不理会多田和行天的你一句我一句,她拿着熊熊从沙发上下来,在事务所内开始了探险。她掀起隔断用布帘,看看多田的床,又战战兢兢地试着打开厕所的门。 “那么,我去去就回。” 多田穿过行天身旁,打算离开事务所。 “等一下。”这回换行天拦人了,“那个怎么办?你带走吧。” “带着她东跑西跑,害她累着了可不行。我动作麻利点早去早回,你好好照顾她。” 听了多田的回答,行天当即朝他伸出右手。 “……要握手吗?” “不。借我钱包。我去买东西。” 事情完全按计划推进,多田忍不住在内心窃笑。能差动行天跑腿,简直像做梦一样。一切全托春大明神的福。 “要买一些鸡蛋和牛奶。今晚打算做咖喱,所以需要甜味的咖喱块……” “不知道我会问店员。” 行天似乎一刻都不愿在事务所多待,一只手早就搁在门把手上了。 “儿童安全座椅,要那种在小皮卡上也能牢牢固定住的……” “都说我明白了!”行天打断多田的话,愤然离去。 “你不回来的话,小春跟我都要饿死的——!” 多田大声叮嘱消失在门后的行天。啊,通体舒畅! “多田先生。” 春喊他。还以为是凪子喊他,多田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春从隔断用布帘缝隙间露出一张脸来。看样子是记住了凪子的口吻,学着大人讲话呢。看来在代为照看期间,可不能胡说八道啊!多田心想,过于粗俗的话一定不能说出口,否则不利于小春的教育。 “现在,看我来为你做一件好玩的事情哦。” 春欢欢喜喜地说。多田心想,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可他照旧点点头:“嗯,拜托。” 只见春先把整个人藏在了布帘后,接着,再次从缝隙间露出脸来,然后吃吃笑着心满意足地征求同意说:“怎么样?”多田心想,越来越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了,可他照旧再次点点头:“啊,真好玩!” 是躲猫猫的一种吗?春并不理会一头雾水的多田,这一行为她重复了大约八遍,每回都吃吃地笑;多田每回都老老实实地称赞说“真好玩”。 终于停止做躲猫猫游戏的春,这回跟熊熊说起了话。似乎突然开始了过家家。只见她一会儿假装喂熊熊吃东西,一会儿又把耳朵凑过去听熊熊讲话。多田自然听不见玩具布偶讲话。 四岁小孩的思维和行动就是一个谜。 唉,总比想念母亲想得哭强。多田收拾起心情,从水槽下方的橱柜里拖出蒙了一层灰的锅。这几乎算是多田便利屋唯一的一口大锅。记得是露露转让的吧。那一段记忆虽然已经模糊,不过多田从没用过一次是肯定的。 仔仔细细洗过两遍后,多田又开始寻找电饭锅。要找的东西就在多田的床底下,一看里面,竟然装着五只不确定洗没洗过的袜子。不是五双是五只,颜色款式五花八门。于是当作没看见,今后要是想吃白米饭了,就全部买真空包装的微波叮叮饭解决。说起来,横竖也没准备米。 这个干干那个干干,就到下午四点了。行天还没回来。难道逃跑了不成?多田虽有些不放心,可行天没有手机,没法同他联系。 “小春,上澡堂吧!” “澡堂?是什么?” “是一个有很大的浴缸的地方。去过吗?” “没有。” “那就去吧!很开心的哦!” 把需要的东西装进脸盆后,多田带着春出了事务所。替换的衣服只带了内裤。因为,他把鼻子凑近春的连衣裙闻过气味,估计明天还能穿。春当时扭着身子直笑:“讨厌!” 穿过箱急的道口,朝澡堂“松之汤”走去。 钻过布帘的时候,春指着红色那边说:“我,是那边哦!” “那边不行,是成年女人专用的。” 多田说道,她似乎理解了。 春饶有兴趣地望着传统的鞋柜,还有坐在高台上的大叔。连多田帮她脱连衣裙的时候,目光仍一直盯着高台。谢天谢地,叫她怎样就怎样。这么不设防难道没问题吗?难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全都是这样的吗? 多田担心起来,神经过敏地观察着周围人,就怕有哪些不轨之徒直直地看着春。更衣室里面只有奔着头汤来的几个老年人,每个人连脱自己的衣服都自顾不暇了,压根儿没有哪个人盯着春看。 一块石头刚落地,就听春说:“我想去厕所。” 你呀,都已经脱得一丝不挂了……想归想,还是带她去了更衣室一角的厕所。坐便器的位置稍有些偏高,多田帮助她上去后,全裸的春自己上了厕所,也擦干净了。 好了,终于要踏进浴场了。 看见画在墙壁上的巨幅绘画,春欢喜雀跃:“富士山!好厉害呀!为什么有富士山呢?” “为什么呢……”这个问题多田从没认真想过,这时候搜索枯肠说,“因为看着美丽的风景洗澡的话,心情会很好吧。” 春当然没在听多田的回答,第一回来澡堂,她兴奋极了,正要在淋浴处跑来跑去。眼看着渐渐露出本性来了。“滑倒了很危险的!”“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安静点!”多田死命地制止春。他把肥皂抹在毛巾上,给春擦身子。因为春说抹洗发香波“很讨厌”,所以就没洗头发。 接着多田打算清洗自己的头和身体,这可难了,半刻没看住,春就要擅自跑到浴池里去。万一溺水可就出大事了,所以多田对着镜子坐下,让她站在自己的双腿中间。一旦想逃,就用两只膝盖轻轻夹住,封杀她的行动。想是觉得痒,春咯咯笑个不停。看样子放松下来了,这比什么都强。 冲去泡沫,泡在浴池里。春一坐下来,热水就没到了脸,所以她只能保持笔直的站姿。想起同样站姿笔直的行天的入浴方式,多田不禁感叹遗传真是恐怖。 他用双手的掌心掬起热水浇在春的肩上,顺势拿手做水枪,嗖嗖射热水。春盯着看,问他“怎么做的”,他随手朝她招呼热水攻击。春用手掌抹抹脸,不高兴地说:“别玩了!”为了表示道歉,他教了她水枪的玩法,于是两人在里面玩了一会儿。 回来的路上,他和春手牵着手;小小的掌心直冒汗。 吸收了热水的温度,长久地积蓄着热量的身体。小春的生命,年轻得用“年轻”这个词表述,都不贴切。 回想起曾经失去的,多田急忙挥走记忆。 在事务所前面,多田和行天撞个正着。 “借车钥匙用了一下。儿童安全座椅装好了。” 行天双手拎着超市的塑料袋说完,回避着春的视线,上楼梯而去。 多田带着春上停车场去看小皮卡。 “这是我的爱车。帅吧?” “帅。” 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面确实装着儿童安全座椅。要干还是行的啊,行天。 在事务所里,行天在沙发上躺着。春跑过去一声不吭地推行天的背,行天不情不愿地让出地方,坐在了地板上。多田拿起放在矮几上的塑料袋,蹲在冰箱前面一边收纳食材,一边问他: “儿童安全座椅是买的吗?钱够吗?” “上卖砂糖的那儿一商量,马上不知道从哪儿拿了一张过来,还帮着装好了。” 行天喜欢给人起一些奇特的绰号。所谓卖砂糖的,是指星。 “怎么能欠那种家伙人情债!”多田表示抗议。 “有什么办法?哪儿有卖、怎么安装,我一无所知啊。” 前面的话撤回。行天终究干什么都不行。说到底,这家伙压根儿不想干。 话虽如此,食材倒好像一样不落地买回来了。多田切着洋葱和土豆,由于不习惯做这种事,迟迟切不好。 “要我帮忙不?” 春机灵地走到多田身边,行天老奸巨猾地趁机坐上了沙发。 “谢谢你。不过,你没地方踩,够不到不是?待会儿我抱你起来,你帮我放咖喱块。” 春表示同意,回到了沙发。见行天坐在上面,她一个劲地推他的胳膊。熊熊有一半被行天坐在了屁股底下,春似乎感到义愤填膺。行天看似挺无奈地回到了地板上。 “把电风扇朝着小春扇!” 多田下指示说。懒人行天伸出脚来操作按钮,切换到了摇头功能。尽在这些没用的地方心灵手巧。 傍晚的风进来,吹响窗边的红色风铃。白天热得快被烤熟了,这时候气温好像稍微下降了一点。 “妈妈呢?” 春突然说。在用汤勺搅拌锅中物的多田回过头来看着春,蹲在地上的行天不胜其烦地抬起头来。 “你妈妈去工作了。你就和我们一起看家吧。” 多田这样告诉春,可她却一个劲地猛摇头。 “不要。妈妈呢?妈妈呢?” 终于,她把脸一皱,“哇——”地发出又尖又响的声音,哭开了。熊熊也被扔到一边。看来是满脑子只想着凪子了。多田急忙把煤气炉的火关小,拿出了裹在毛巾里的相框,跪在坐在沙发上哭的春面前对她说: “你看,这是你妈妈。在她来接你之前,你要乖乖地等着她哦!” 春瞥了一眼照片,哭得更大声了。行天站起身,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事务所,顺带狠狠地关上了门。 春好像害怕了,把身子缩了起来。多田犹豫片刻,倾尽温柔抱紧了她。 “没事的。妈妈,妈妈很快会来接你。” “很快?什么时候?” “一个半月过后。” 多田回答说。见春似乎不理解意思,就试着换一个说法:“就是接下来再睡四十多觉。”春看来也还没有明确的数字概念,她歪着小脑瓜问:“四十?” “嗯——”多田不知怎样解释才好,摊开双手告诉她,“这样是十。有四个十,就叫四十。” 总而言之就是很多很多,这一点似乎是明白了。接着,她皱起眉头,再次放声大哭。 一个半月,对多田而言,一转眼就过去了。就好比好容易接到了一单除草的委托,一不留神把日程往后排了一排,结果演变成青草枯黄的事态也不足为怪的、那种一转眼的时间。 可是,对年幼的春来说不一样。一个半月和永远意思相同。以为母亲恐怕永远不会来接自己了,春变得绝望,又哭开了。 为了分散春的注意力,多田决定往锅里放入咖喱块。被多田抱起来的春,抽抽噎噎地掰开咖喱块放进了锅里。眼泪好像也一道掉进去了,不过,多田决定对此视而不见。 接着用汤勺在锅里搅拌。春也想搅拌,怎奈咖喱太浓稠,她似乎搅不动。单靠她一个人拿不稳汤勺。多田于是一只手抱着春,一只手也放在汤勺柄上,帮着她搅拌。 “多田先生。”春盯着深褐色的呈旋涡状的锅中物说,“妈妈,会来接我吗?” “当然会来啦!”多田心想正中下怀,于是大大地打包票,“怎么了?怎么突然担心起来了?” “妈妈明明说过,等凉快了就来接我,可是她没有来。” 这样啊。多田终于明白了。傍晚以后,气温稍稍下降了一点。她还吹了电风扇。就是说,凉快了。尽管如此,凪子却没有出现,春感到不安,这才哭的吧。 这孩子挺聪明的!虽说好像没法教她数数。 多田把春放到地板上,带她走到熊熊待的沙发边。对待这样一个孩子,随随便便的敷衍是不奏效的。不能胡乱说“你乖乖的,妈妈很快就来了哦”之类的话。 并肩在沙发上坐下,他把熊熊放在春的膝头给她。 “小春,妈妈工作结束之前,你就在这里和我一起生活吧。” “多少天?” “四个十。对小春来说,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很长吗……” 春垂下头去。多田拿起熊熊,轻轻贴在春的脸颊上。 “不过,没问题。只要等一等,妈妈肯定会来接小春。” “真的?绝对?” “啊,绝对的。” “明白了。说好啰!” 见春伸出小指,多田跟她拉了钩。然后把那张照片摆在电话台上。 事务所的门开了,行天回来了。他嘴上叼着香烟,手里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 “完了?”瞥了一眼哭停了的春,行天问多田道,“闻到了咖喱的香味,我就想,差不多了吧。” 对了,咖喱!多田慌忙跑回厨房。锅底有一点烧焦了。 行天从便利店的塑料袋里拿出杯装冰激凌摆在矮几上。居然有五个。春目不转睛地看着冰激凌。 “还不行,小春。等吃过咖喱饭之后,才能吃一个。还有,行天,今后,香烟在换气扇下面抽。” 多田虽然提醒了他们,可春照样盯着冰激凌不放,行天假装没听见,只顾继续抽烟。脾气一样的父女俩。想到今后等着自己的考验将会何其多,多田不由得黯然神伤。 三个人一起吃了咖喱饭,春还吃了冰激凌。行天抱怨咖喱太甜,春饭后不肯刷牙,在事务所里满地跑。 行天和春之间,依旧没有进行过交谈。连目光也几乎没有相接过。感觉就好像把彼此当成了闯入自己地盘的异物,远远地相互观察着。多田拿着牙刷追着春跑东跑西,心想:“难道这就是野兽的法则吗?” 好容易挨到可以哄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凪子打电话来询问情形了。似乎是登机前一刻。她担心春,这可以理解,但时机不对。多田把电话递给春后,春不知是害羞还是闹别扭,只用很少的话来回应凪子。但是,电话一挂断,她又抽抽噎噎地哭开了。 对于和多田同住,春表示理解了,还说过“明白了”,可看样子当然什么都没明白。和母亲说话的时候,她装坚强,不想让母亲担心,可只要一想起和母亲分开了,就伤心得不得了。复杂的少女心! 多田半哄半拽地让春躺在了睡床上。过了大约一个钟头,春终于哭累了,睡着了。在这期间,多田一直轻轻地拍着春的肚子,带着舒缓的节奏,期待睡魔早一刻到来。由于一直坐在床垫旁的地板上没动,结果把屁股和背都坐痛了。 要是这种状态持续一个半月的话,我可要因为肌肉疼痛而只能像个机器人那样动作僵硬啦! 站起身放松了一下身体,多田叹了口气。掀起隔断布帘一看,只见行天早已经躺在沙发上了。仔细一看,他两只耳朵里塞着下酒用的花生米。看来是打算彻底遮蔽春的哭声。 不是你的孩子吗?尽管答应带孩子的是自己,多田还是忍不住心头火起,把花生米往行天的耳孔里又推进了几分。 抽根烟收拾收拾心情吧。可是,又不能让春被换气扇的声音给吵醒了。于是他悄悄走出事务所,下了楼梯。 大楼前面的人行道上丢着大量薄荷万宝路的烟蒂。想必傍晚时分,行天是在这里一边抽烟,一边等着春停止哭泣吧。原来如此,怪不得马上闻到了咖喱香。多田低声咒骂着,把烟蒂通通拾了起来。 真幌站前,夜色越深沉,越喧闹。 第二天早上,行天格外大声地说“早安”,因为耳朵里仍旧塞着花生米的缘故。 不消说,免不了一场骚乱。最终,多田把事务所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出镊子,费了一番周折才把花生米从行天的耳朵里夹了出来。 行天把两颗花生米在掌上滚了一会儿,忽地扔进了嘴里。 “可不能学他哦!”多田说。春对行天的动作投以分不清是畏惧还是尊敬的目光,笑着说:“不会的哦——” “多田先生,那个人……” “他叫行天。” “行天16,他好奇怪呀!” 遗憾得很,他可是你的父亲。多田在心里回答她说。 春一到晚上就想念母亲想得直哭,早上则最晚六点半就醒了,骑在多田的肚子上闹腾,一边嚷着:“喂喂,快起来!”三餐一顿不落,出门工作和回家时对着电话台上的相框打招呼,晚上早早地睡觉。多田便利屋的生活,到底变成了以春为中心的节奏。 白天,春也跟着一起去工作。春的指定座位,是副驾驶座上的儿童安全座椅。 至于行天,以看行李的名义把他赶到货斗里去了。夏天正好是货斗里的东西变多的时期。因为拔下来的草、剪下来的庭树的枝条,都会装在袋子里,暂时先堆在小皮卡的货斗里,等累积到一定的量,再运到真幌市郊外的垃圾处理场。所以,日复一日,行天都埋在垃圾袋中间,接受阳光的直射,待在货斗里随车摇晃。 今天,是山城町的老冈来了委托。还以为又是监视横中公交,多田顿时没了精神头,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回的委托内容竟是“帮我把院子里的草给拔了”。老冈要是讲常识,就不是老冈了。到底怎么了?多田带着一半好奇心、一半恐惧心,驾着小皮卡奔山城町而去。 把小皮卡直接开进院子后,多田首先把春放下车。春绕到货斗后,叫了一声: “行天不见了!” “那家伙又逃了啊!” 多田边把毛巾挂在脖子上,边叹息道。 行天临阵脱逃,并不是今天才开始的。自从开始待在货斗以来,他总趁车遇到红灯停下的时机逃跑;一到晚饭时间,又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回到事务所。也不干活,好像就知道整天东游西逛。难道你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春吗!多田真是对他无语。 听见响动,老冈走到院子里来。 “好久不见啊,便利屋,你还好吗?” 看起来他史无前例地心情大好。留意到春,老冈问道:“哎呀,这孩子是哪个?” “她叫三峰春。托我夏天代为照看的。” “您好!” 春寒暄道。多田教过她在工作地点要有礼貌,她这是谨遵教诲地在付诸实践呢。 “哎,在问好呢,你好!真可爱啊!”连顽固的老冈也变得笑容可掬,“待会儿必须得叫我那口子拿点点心出来呢。” “我能去那边看看吗?”春指着院子深处说。 “行是行,不过可别太用力踩树根。” 获得老冈的许可后,春出发去院子探险了。 “你把车尽量靠边一点停停好,”老冈对多田说,“今天家里来客人了。” 要是这样的话,你早点从家里出来给我指示不就行了?想归想,多田还是遵照老冈的嘱咐挪动了小皮卡。也许是全神贯注在了迎接客人这件事上,老冈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精力旺盛。只要他精气神足,就最好了。要是他已经把关注从横中公交转移了的话,那就好上加好了。 多田戴上手套开始除草。冈家的院子相当之大。要想在一天里把活干完,非得像千手观音那样干活不可。多田默默地拔着草,一面注意着用带来的两公升瓶装水补充水分。草叶散发出青草味,附着在根上的泥土散发出湿润的土腥味。 春结束了在院子里的探险,到多田身旁蹲下来。她把多田拔的草收集起来放到簸箕里,等簸箕装满了,就搬去倒进垃圾袋,比行天肯帮忙,也能帮忙多了。 “小春,帽子呢?货斗里有一顶草帽哦。我去拿给你?” “不需要。帽子,太热了。” “要喝水吗?我也给小春准备了。”多田把给春的瓶装水放在了点景石上。“不多喝一点的话,可是会晕倒的哦!以前,我在公交车站晕倒了,春和妈妈过来把我救起来了,对吧?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你怎么会晕倒的?” “因为大热天没喝水。” 这段对话好像在来回绕圈子嘛!多田心想,不过好像有效果。春也许是害怕了,宣布“我喝”之后,喝了瓶装水。 一整个上午都在干活,中午坐在外廊上吃了冈夫人做的饭团。里面有海带、干松鱼和鲑鱼。给春的盘子里,也摆着三个小饭团。 “好好吃!” 春笑逐颜开。因为待在我那儿,晚饭总是速食包,咖喱饭、牛肉丁盖浇饭或是炖菜饭。多田同情起春来。用咖喱块做咖喱饭很麻烦,第一天做过之后就死心了。为了小春,一日三餐必须设法改善! 冈夫人还给他们准备了冰镇麦茶。摆在托盘中的两只玻璃杯,友好地站在一起流汗。春的杯子是复古的图案。想必是太太特意把冈家的孩子们曾经用过的东西从橱柜深处给找出来了。 春把手指伸进杯子里,夹起四方的冰块放在嘴里咬碎了。 附近有蝉在鸣叫。好像就栖息在房子外墙上。汗水沿着太阳穴流下来,多田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去了。蔚蓝的天空上,飘浮着闪闪发光的白云。 冈家门前的马路上也好,位于马路对面的HHFA的菜园也好,都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大概是黄瓜吧,沿支柱茁壮生长的绿叶在风中摇曳不止。 “小春,你被太阳晒伤了呢。” 多田稍稍卷起春的T恤袖子,只见肤色明显不同。春好像觉得痒,笑了。 心境如此平和的夏天,多少年不曾有过了? 倒不是因为有孩子在身边,心情才放松。毋宁说,自从和春一起生活以来,多田反而越发地身心俱疲。 春只要一犯困就闹脾气,哪怕干活期间也需要让她午睡。今天承蒙冈夫人的好意,借用了通风良好的日式客厅。吃过午饭后没多久,春把带来的毛巾被往肚子上一盖,在落地窗附近躺下了。多田在院子里继续拔草,时不时用眼角余光留意着春。 碰到像老冈这样不亲切的客户,有时也会让春在小皮卡的货斗里午睡。先在货斗地板上铺几层硬纸板,然后在春身旁放上黑色晴雨两用伞以遮挡阳光。一开始是在货斗里张起车篷,这样一来反而异常闷热,春和行天都评价不高。行天只在上班路上待在货斗里——并且频频半路逃脱,只有叫他张车篷收车篷的时候能顶一个人用。 当然,有些工作也不能带春去。比如修剪庭树及搬运大垃圾之类、多少伴随几分危险的作业场合。 这种时候,他就把春托给露露和海茜带。不但春跟她二人亲,露露、海茜和吉娃娃好像也爱跟春玩耍。 “小春今天来我家哦?” “看到了好像挺适合小春的衣服,能买下来吗?” 露露和海茜经常会给多田打电话问这些。对她二人而言,春就是偶像。仿佛是一个可爱得不得了的存在。 不过,他必须赶在露露和海茜上班之前到车站背后的公寓接春。结果,傍晚以后,多田多数没法按原定计划干活。如果行天能帮着看孩子,问题就解决了,可他根本派不上用场,有什么办法? 这样那样的,多田不仅精神疲倦,体力方面也吃不消。尤其是腰痛的老毛病频频发作。是因为常常抱春的缘故吧?所以眼下的状况是裹着腰痛带睡觉,好歹对付过去。 尽管如此,一颗心却平静祥和。胸中能感觉到有一种满足感和一股可谓幸福的温暖。 汗水流到了下巴上,多田用戴着手套的手擦去汗水。他时不时停下拔草的手,就那样蹲着看一眼落地窗。午睡中的春,两条胳膊举到了头顶,呈举手投降的姿势。 此刻,我之所以能感受到平和的夏天,并不是因为跟孩子一起生活。多田心想,证据是,行天也跟个孩子差不多,不让人省心,我跟行天待在一起可并不觉得怎么幸福。 是因为小春和我出乎意料地投缘。 春虽说是个四岁的幼儿,可比行天让人省心多了。独自玩耍似乎也不以为苦,即便是收集拔出来的草这种单调的行为,她好像也做得挺起劲。 干活干腻了,春会蹲着看一群蚂蚁爬来爬去,或者用叶子和石头玩过家家。这种时候,就轮到待在副驾驶座上的熊熊出场了。多田去把熊熊拿给她以后,她就会对着熊熊用不同的音色一人分饰两角。 “吃饭啰!可不准剩饭哦!” “我不要吃鱼,我要吃汉堡肉饼。” “不准挑食。” 多田总要费好大的劲才能忍住不笑出来。一不小心扑哧一笑,春就会生气地说: “多田先生,你去那边!” 春让多田知道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的存在。她令他再次察觉,欢喜、生气、开心、寂寞,平凡的日常生活里就蕴藏着这些丰富的感情。 对多田而言,春是一个明亮闪耀的伙伴。虽然也不妨把行天认作伙伴,但二者迥然相异。如果把春比作蜷缩在太阳地里的可爱的小猫咪,行天就是一只在夜晚蠢蠢欲动的巨蜥。 好了,就趁着这只巨蜥逃逸期间,把老早就想做的事情付诸实践吧! 春午睡起来后,冈夫人请她吃棒冰。多田一催她道谢,她就规规矩矩地寒暄道: “谢谢!我要开动啰!”大概平时在托儿所和小朋友们齐声说惯了,“我要开动啰”这句,话尾带几分上扬的味道。 “趁着下午点心时间,要不要到附近散散步?”多田向春提议。 春正在啃着貌似苏打味的浅蓝色棒冰,不知所措地说:“我还在吃。太快吃完,头会疼的。” “慢慢吃没关系。”话虽如此,可也不能休息太长时间,“边走边吃吧。” “可以吗?”春的眼睛闪闪发光,“妈妈老叫我坐着吃哦!” “今天例外。可不准跑哦!跌倒了戳破喉咙可不得了。” “我知道了。” 最多不过是边走边吃,可因为是做曾被禁止的事,春看来煞是兴奋。她一只手拿着棒冰,空着的手滑进了多田的掌心。 孩子的手为什么总是湿乎乎、黏腻腻的呢?管他是冰激凌还是汗呢!牵起春的手,多田走出了冈家的院子。 这正是一个好机会,就上行天曾经的家去看看。行天的父母据说已经搬走,也听说过后来是别人住着。不过,附近的邻居也许对行天孩提时代的情形有所了解。 尽管懒得擅自去揭人家的老底,可春也暂时在真幌生活了,所以多田又生出了想前去了解行天家情况的心思。假如碰到行天的父母来抢夺春,可不是闹着玩的。 为什么行天跟他父母没半点来往呢?春从遗传学上讲千真万确是他的女儿,他为什么还要固执地回避她呢?不,不只是行天。行天的父母似乎也惧怕他这个儿子。要不是这样,他们也不至于慌里慌张搬什么家吧。 行天住过的房子就在冈家后面的山冈上这一点,他隐约猜到了。于是多田带着春上了那条窄而舒缓的坡道。坡道两侧是一片不大的杂树林,大树都把枝条伸展到路中间来了。亏得来到了树荫下,感觉这里的风还挺凉快的。 那块残留的棒冰从春拿着的小棍子上掉落。 “啊——” 春遗憾地喊了一声,蹲在了路边。马上有蚂蚁爬过来,一头钻进甜甜的水洼里。 杂树林的尽头有一块小小的墓地。看样子是附近人家的墓。雕刻着相同姓氏的墓碑有十几座,新旧混杂地排列着。大概因为距离盂兰盆节扫墓还有一段时间,墓地上夏草青青。 多田催着春再次迈开步子。很快找到了行天家。问了一位貌似买东西回来的半老妇人,被告知:“在那儿哟!” 这是一座有前院的大房子。估计很早以前他们就住在这一带了,房子外墙由石块砌成,属于西洋风格的建筑。百叶窗似乎悉数紧闭,但看得不十分清楚,因为院子有高墙包围,里面的树木枝繁叶茂。约有一人高的青铜门也紧紧地关闭着。 “行天家夫妇俩几年前搬走了,后来租的那位今年春天好像也离开了。现在里面没人住。” 妇人说。她家据说就在行天家的斜对面。托了春对着她笑眯眯的福,妇人才停住脚步,陪多田盯着房子看了一会儿。 妇人把貌似不轻的购物袋放在了路沿石上,多田断定她有意陪他聊一会儿,于是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们应该有一个儿子的吧?” 见妇人奇怪地看着自己,想来是太唐突了,便慌忙补充说,“他是我在真幌高中的同学。这么多年以后,我因为工作带着女儿到真幌来了,想着要是能见到他就好了,这才过来的。” 这样的打听方式更适合行天。多田腋下直冒汗,春不满地抬头望着他。多半想说“我才不是多田先生的女儿呢”。所幸她没吱声,只是拿着棒冰的小棍子在行天家的围墙上乱画。 “哎哟,那可真是遗憾了。”妇人放松警惕,真心陪他聊开了。带着孩子,这种时候是有好处的,“不过,行天家的儿子,从上大学的时候起就好像一个人生活了。似乎也不怎么回来?说起来,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们家儿子了呢。” “是吗?”多田故意装出沉郁的表情,“自从高中毕业以后,我也在不知不觉间跟行天疏远了……那家伙,好像跟父母相处得不融洽啊!” 他假装自言自语,巧妙地一套对方的话,妇人便将手上掌握的情报毫不吝惜地抖给了他。 “这个嘛,行天家夫妇俩,家教严格了一点。”妇人说着皱起眉头,“我也有孩子,不是管得严就好,对吧?你说呢?” 家教严格的结果,是培养出一个行为那样奔放的成人,这是怎样的一种魔法!莫非在成长过程的某个阶段,被吸进了太空船中,接受了某种奇特的手术?多田沉浸在思绪当中,对妇人的话反应慢了几拍。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被视为春的父亲,赶忙表示同意:“对。您说严格,是指体罚之类吗?” “这一点就不清楚了……我们两家离得也稍微有点远,况且那个儿子,从小就很老实,从来没跟附近的孩子们一块儿玩过。” 如今的行天,性格可好比站在“老实”的另一极。不过,高中时代确实基本上不说话。唯一的例外,是在工艺课上使用切割机的过程中小指被截断的时候。行天当时喊了“好痛”。整个高中三年,多田听到行天的声音,也就那一回。 对多田而言,那是一段伴随着痛苦的记忆。因为就当时那种状况而言,可以说,行天受伤的原因,在多田。小指是完好地接上了,但行天的右手至今留有伤痕。那伤,仿佛由几股白色丝线拧成,在小指的根部绕了一圈。每当看到它,多田便不得不无数次地细细品味自己内心的恶意、不经大脑地做出那种残忍行为的愚蠢。 大概因为多田陷入了沉默,妇人看样子感到有些不自在。 “那个时代,还没有虐待这种词,附近的邻居也都没太在意。就是有一些传闻。” 她有些尴尬地解释说。“虐待”一词的余韵令多田的内心感到畏缩。这,不等于超越了什么“严格管教”的范畴吗?行天的父母,到底是怎样的人啊! “都有些怎么样的传闻呢?” 多田故意扮演起一个开朗的、好奇心旺盛的老朋友的角色。他见妇人似乎很想要一个说话的对象,就作出推测,猜想像这样世俗的举动,恐怕更容易令她解开内心的枷锁、打开话匣子。 “说是那位太太沉迷于宗教。”如他所愿,妇人压低嗓门说,“不知道是什么宗教,不过奇怪得很呢。那位太太老说,‘孩子全都存在成为神的可能性。据说我家的孩子尤其有希望,所以父母必须严格地加以引导。’越是认真的人,越容易往古怪的方向发展吧!” 我这种人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加上这样一句,妇人笑了。多田并不觉得好笑,可照旧设法扯了扯脸颊的肌肉。 一个念头在多田内心萌生,他认为自己不该前来偷窥、了解行天的过去,哪怕一点点。最起码不应该干出瞒着行天东闻西嗅的勾当。 可是,既然知道了,就已经无路可退,已经不可能再假装一无所知,满不在乎地跟行天接触。 “喂,走吧!” 也许是感到厌倦了,春拽了拽多田的胳膊。 没错,走吧! 多田帮忙把购物袋搬到了妇人的家门口,然后和春手牵手走下了山坡。 回到冈家。在他趁下午点心的休息时间,家里好像来了客人。面对院子的落地窗下方摆放着好几双鞋子和健康凉鞋。在多田的小皮卡旁边,还停着两辆小型车。看来驾驶技术不大高明,车子硬是斜着插进停车位。 喂喂,没撞到我的车吧!多田有些担心,上前察看车身的情况。虽说多田的小皮卡也漂亮不到哪里去,可要是这个关键的生财道具被撞瘪或擦伤,他可没法忍受。便利屋讲究信用第一,要是开着一辆遍体鳞伤的小皮卡,会给顾客留下坏印象。 春精力充沛地在院子里跑开了。只见她一会儿跟投在地面上的影子玩捉迷藏,一会儿又迈着稀奇古怪的步子,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可不能跑到马路上去哦!” 警告过之后,多田绕到了小皮卡的侧面。万幸,好像没事。他松了口气,抬起头来。 从他站的位置正好能看到面对院子的日式客厅。窗帘敞开着,隔断院子和室内的,就只有一扇纱门。由于房间里面偏暗,细节没法看清楚,不过好像聚集了大约五个人。 晴空万里,蝉鸣伴随着阳光笼罩大地。这明明是一个光天化日的夏日午后,日式客厅里的各位却压低了嗓门商量得正起劲。煞是可疑。 出于职业关系,多田一直很自律,告诫自己要尽量克制好奇心。因为,一旦对工作中耳闻目睹的各种事情一一探头探脑,便利屋就该关门大吉了。另一方面,在忙忙碌碌的日常生活中,劳心事接连不断,用不着克制,好奇心已然接近枯竭,这也是事实。但是,就连这样的多田,也不禁对冈家日式客厅里正在举行什么活动感到好奇。甚至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多田在皮卡旁弯下腰,悄悄探出头,观察着日式客厅里的情形。 从依稀漏出的声音判断,待在日式客厅里的似乎是几位老先生老太太。男的包括老冈在内有三人,女性好像也有两位。也许是躲进了厨房,听不到冈夫人的声音。根据脱在院子里的鞋和健康凉鞋来推测,来的也不是什么郑重其事的客人。感觉上是附近的居民聚在一起轻松惬意地喝个茶什么的。 可尽管如此,气氛却透着古怪。一直是压低着声音说话。反之,透过纱门看到的人影却频频挥舞着胳膊;又像是拼命遏制住兴奋,如火如荼地小声交换着意见。 这究竟是一次什么集会? 正当多田躲在小皮卡背后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老冈提高了音量。看来是终于无法抵抗体内渐趋高涨的感情了。 “总而言之,我是没法再原谅横中公交的专横了!诸位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什么?难道老冈对横滨中央交通依旧感到愤愤不平吗?多田大吃一惊。还以为他几乎接受了并没有延趟运行的结论了;就算没接受,也已经放弃了探究真相。执念太深啊,这老冈! 令多田越发吃惊的是,聚在日式客厅里的众人高声同意: “当然!” “就应该坚决抗议!” 他们非但不规劝老冈的鲁莽从事,还一道煽风点火。真幌的老人们都把理性和忍耐给丢到哪儿去了? 当然,退缩或表示疑问的声音也有,不过是少数。 “可是,能顺利吗?” “要是给乡亲们添麻烦的话……” 然而,善良的、讲常识的人的发言,被老冈再次以惊人的功率给粉碎了。 “这般懦弱可不行啊!听好,公交车可是我们老人重要的代步工具。擅自减少班次,几次抗议都不听,横中公交就是恶鬼!” 不容分说的腔调。但又因为语尾语气委婉,越发吓人。老冈也许是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片刻的沉默之后,接着又说道: “我才不管添不添麻烦。我老头子横竖是阿弥陀差不多要来接的人了。我没什么好怕的。为了让我们的要求得以通过,现在就该行动起来!” “没错!” “老冈说得好!” 日式客厅充满赞同声和鼓掌声。说是充满,其实参加这次秘密集会的,似乎只有冈家附近的几位居民而已。 据多田推测,他们像是为了奋起反抗横中才召开集会的。至于打算如何奋起反抗,具体情况仍是一个谜。 另外,多田也立刻作出决断:关于这件事,就当没听见。好奇心杀死便利屋。 以老冈为首的山城町一部分老人,对于横中公交究竟企图做什么?这是令他大感好奇的地方,至于个中详情,可以的话,他希望永远是一个谜。多田甚至决定忘记曾目睹秘密集会这一事实本身。对老冈,放任自流是上策。一旦替他操心,多田反而会因精神疲劳而出问题。 多田弯着腰开始静静地后退。没承想,运道太差,迎上了在日式客厅挥舞拳头的老冈的目光。由于隔着纱门,真实情况不得而知,他猜多半是迎上了。多田和老冈,都像是被车前灯照到的猫,心一惊,止住了动弹。 “便利屋!”老冈从室内声音沙哑地招呼道,“你,刚才一直在那儿吗?” “没有,我刚过来。” 多田睁眼说瞎话。老冈笨拙地扭过头去,面对日式客厅里的各位说: “好嘞!接下来唱什么歌?我来唱好不好?” 看来他是拿出了伪装战术:我们没在搞什么秘密聚会哦!不过是为了开卡拉OK大会才聚在一起的哦!老冈接通摆放在日式客厅里的卡拉OK器材,率先拿起麦克风,大声唱起了《孙子》。在座各位呆若木鸡,等察觉老冈的真实意图后,才慌里慌张地给他打起拍子并喝彩。 老冈充满深情地高歌对年幼孙子的爱,没拿麦克风的手,做出驱赶多田的手势。借此良机,多田假装并未察觉秘密集会,赶紧从日式客厅前面闪人。 冈家庭院的除草工作,到傍晚终于结束了。拔掉的草装进垃圾袋,堆在小皮卡的货斗里。这个时候,聚在日式客厅里的老人们也都或开车或步行,各回各家去了。 多田借用院子里的自来水,和春一起洗了手。他从身后裹住春的手,帮她搓掉上面的泥。起初温温的水慢慢变冷,春似乎能感觉到这一过程。 洗干净手,春抱起熊熊,坐进了副驾驶座上的儿童安全座椅。西边的天空染成了淡淡的橘红色。 “春,肚子饿了吧?” “饿了——” 多田姑且试着往事务所打了一个电话。在逃犯行天似乎还没回来。算了。不带那家伙了,我们就在哪里吃了晚饭再回去吧! 如同随波逐流一般,多田驾驶的小皮卡来到了“真幌小厨”的停车场。 自从春来到多田便利屋之后,也已经来过这家店好几次了。春一看到“真幌小厨”的外观,就大喊自己心仪的料理:“儿童汉堡肉饼套餐!” “嗯,我们还在停车场。待会儿跟店员姐姐说吧!” 多田催促着抱着熊熊的春,钻过了玻璃门。店内挤满拖家带口的顾客,不过没等多久,他俩就被带到了座位上。 “我给您准备儿童餐椅吧!” 领位员以外的另一道人影走近桌旁,招呼道。多田心慌地抬头一看,是柏木亚沙子。 多田自然是期待着能遇见亚沙子才选择“真幌小厨”的。但是,他也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告诉自己见不到也不必感到失落。带春来的那几次,都没能见到亚沙子。每次确定自己并不怎样失望之后,多田都要表扬一番自己那不抱奢望的精神:“好,要的就是这种状态!” 一旦亚沙子真的出现,多田才明白自己是何等期待,这甚至使他感到胸口憋得难受。正如小时候,他心怦怦跳着打开窗户,发现如他所愿,地上铺了一层雪的那个早晨;正如断然拒绝说“那种东西不能买”的父亲,在多田生日那天送了和他梦见的一模一样的遥控汽车作礼物。开心得反而令他感到伤心。 系着围裙的亚沙子对着春说:“晚上好!”春也说了一句“晚上好”之后便主张道:“这个,我哦,椅子不需要!” 春的“椅子不需要宣言”并非始于此时此刻。“儿童汉堡肉饼套餐”她是欢天喜地必点的,可对于坐在高高的儿童餐椅上,不知为何,她似乎感到屈辱。 对于这段每次在外吃饭都要重复的对话,多田半是感到厌倦地说:“说是这么说,可你够不到桌子不是?” 春坐在多田身旁的椅子上,下巴正好顶在桌面上;放在对面沙发上的熊熊,则是耳朵稍稍凸出桌面一点。 亚沙子从店门口附近抱了一张儿童餐椅过来。 “这可是古董哦!”亚沙子在春耳边低声说。 “古董?” “就是古老而有价值的东西的意思。”一看就知道是普通的儿童餐椅。亚沙子迎上春疑惑的目光,充满自信地补充道,“这是很早很早以前,法国的女王陛下在城堡里用过的椅子。我很喜欢,特地用轮船把它运到这家店里来了。你要不破例坐一坐?” “那我要坐一坐。” 亚沙子把儿童餐椅安置好后,春兴冲冲地爬上去坐下了,一副还算凑合的表情。亚沙子若无其事地看着春完成一连串动作,多田则险些笑出声来。 不一会儿,亚沙子端着儿童汉堡肉饼套餐的盘子过来了,圆溜溜的新干线造型的餐盘上盛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前些天见过面的,对吧?”亚沙子看着春问多田。 “是的。这位是托在我那儿照看的三峰春小朋友。”他也想过再加一句“是行天的孩子”,可当着春的面说恐怕不妥,“她好像挺喜欢‘真幌小厨’的。” “非常感谢!”亚沙子露出笑容,“你们之前也来过店里吧?我这阵子,营业时间内都没怎么来这儿露个面。” 我知道——他说不出口。万一被她认为自己频频来店,她没准就会提高警惕,把自己当成跟踪狂。他竟然想到如此愚不可及的问题。源自恋慕之心的自我意识过剩,令多田陷入了沉默。 亚沙子像是并未察觉多田心情的异样,爽朗地接着说道: “今天我打算久违地在店里一直做到打烊。” “柏木女士很喜欢待在第一线呢。” “社长这份工作还没做习惯,做着做着就越来越不安,‘不知道这样到底行不行。’这种时候,最好就是到店里一边看看顾客的表情,一边工作。” 春把插在汉堡肉饼上的那面小旗在圣女果和黄瓜等上面一一插来插去,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套餐。浇有浓肉汁的蛋包饭也端到了多田面前,他拿起调羹轻轻戳破呈淡黄色的鸡蛋。 亚沙子在店里又忙碌了一阵子后,拿着水壶来到多田他们这桌。 “有关HHFA那件事,”为了避免给邻桌听到,亚沙子有意压低声音说,“最近消停一点了。正如多田先生所说,他们使用农药和化学肥料的事好像真相大白了。” “是吗?”多田假装一无所知地点点头。说起来,在南口转盘,这阵子都没瞧见HHFA的会员呢,“是有人介入调查了吧?” “检举这个词也许不妥当,不过好像是有人搜集了证据以后把他们给告发了。传说市民团体也在行动。” 原来如此,多田点点头。肯定是星在背后做了安排。照搬“风林火山”17这一行动原则,疾如风的星! 吃过晚饭,又去了澡堂,多田带着春终于回到了事务所。打开门锁,打开室内的电灯,多田吃惊地大叫出声: “嚯!你在啊!” 只见行天随随便便地坐在沙发上,也不说一句“欢迎回家”,只是朝多田和春投去恨恨的一瞥。 春战战兢兢地靠近沙发。熊熊的专座正好就在行天身边那一块。春虽然还是个孩子,却也有一板一眼的地方,一回到家,她会首先让熊熊在沙发上坐好。 春一边斜眼偷瞄着行天,一边把熊熊放到沙发上,然后急忙跑回多田身边。尽管如此,行天依然纹丝未动。 “饭吃了吗?” 多田问他,他照旧一脸不高兴地一声不吭。行天的事暂且放一边,多田开始着手照顾小春,让她洗了手漱了口,帮她换好了睡衣。 “可以睡觉了。” 铺好春用的床垫,多田哄她睡觉,春却噘起嘴来: “不要!我,不困。” 看来是在冈家午睡睡得时间过长了。 “明天早上要起不来了哦!这样的话,你就得一个人留在这里看家了。” “讨厌!” 春朝蹲着的多田扑过来,多田一把抱住了她。春在多田怀里用充满期待的眼神仰望着他:“不过呢不过呢,我想跟熊熊玩一会儿。就一会儿。喂,好不?” 真可爱啊!估计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很可爱吧!多田沾沾自喜地说: “那么,只给十分钟哦!十分钟一过,可要准时说‘晚安’。” “切!” 发出这个音的,自然不是春。多田和春回过头去,只见坐在沙发上的行天抓住熊熊的两条腿把它倒挂起来,正待处以股裂之刑。 “不要!” 春大喊一声冲向行天,从行天手里夺过熊熊后,“好了好了”地抚摸它。抱着熊熊,春用噙满泪水的眼睛瞪了行天一眼。 “行天好讨厌!” 行天照旧一声不吭,伸出手指尖直戳熊熊的眼睛。 “都叫你不要了!” 春悲痛的哭诉,让一旁观察事态发展的多田也行动起来。他走近行天,往他头顶上捶了一拳。 “难道你是欺负喜欢的女孩子的幼儿园小朋友吗,你!” “我不喜欢她。”行天这才开口说话了,一副闹别扭的模样,“多田你才有问题吧?” “你说什么?” “你刚刚就是一副顶不住年轻情人撒娇,给她买毛皮大衣的色老头的尊容。” “你见到过那种老头子吗?” “在电视剧里。” 看样子行天也看了相当多的午间电视剧。他肯定是瞅准多田带着春一起出去工作的日子,到露露和海茜的公寓里去窝着。多田叹了口气,决定首先将春和行天隔离开来。 “你和熊熊到这边来玩。”他催她坐到行天对面的沙发上来,“时间到了,要按时睡觉。” “好——的。” 春开始给熊熊的耳朵上扎蝴蝶结。小小的手似乎总也扎不好,所以迟迟完不成。照这样下去,十分钟一眨眼就过去了。可是,春并不打算向多田求助,执着地继续将视线投注在熊熊和蝴蝶结上。因为一抬头,坐在对面的行天便要自动进入她的视野。她大概不喜欢这样吧。对这个只知道粗暴地对待熊熊的行天,她好像怀有一种无论如何都想要无视的心思。 多田走进厨房,往塑料杯里倒了一杯大麦茶,又往玻璃杯里倒了一杯威士忌。两只杯子里都加入了冰块。 “唉,喝吧!” 回到待客空间,他把两只杯子放到矮几上。 行天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装有威士忌的杯子,诧异地问道:“你呢?” “我现在没心思喝酒。” 多田这样应着,在春身边坐下了。接着把放在裤子后袋里的香烟和小皮卡的车钥匙扔到了矮几上。春先把杯子举到熊熊嘴边碰一碰后,才喝大麦茶。 “我吧,行天,并没有要说,因为是父亲,就得爱孩子。” 行天像喝大麦茶一样,一仰脖把威士忌灌进了肚,然后全身充满戒备地把杯子放到矮几上,身体顺势前倾,轻轻抱起了双手。 “你想说什么?” “这个……” 多田思考着。他想把这阵子一直在思考的事情告诉行天。可是,事到临头,要怎样才能让他明白?想要告诉他的事情实际上到底是什么?言语似乎突然幻化成了雾霭,在多田的体内飘飘荡荡。 “是有关痛苦的事吧。虽然我自己也不太懂。” “那么,别说了?” “不能不说。我认为你应该更加好好地面对春。不应该从一开始就想着逃避。你只要肯尝试就行。” “拒绝。” 多田假装没听见行天的表态,接着说:“即便你和她之间并不存在血缘关系,我也会这样建议吧。行天,因为你看起来很痛苦。” 多田和行天隔着矮几相互瞪视。在想要跨越平时的距离走近行天的多田,和坚决不让他靠近的行天之间,过了几个相互掂量的瞬间。 “这小鬼,好像困了。”行天说。 确实,春不知不觉间变安静了。她抱着熊熊,眼皮半开半合。多田抱起春,带她到床垫上去;然后给她盖上毛巾被,轻轻拍打着腹部哄她入睡。 待客沙发那边,响起冰块撞击玻璃的声响。 确定春真正入睡后,多田再次坐回了沙发。 “今天,我去看了你住过的房子。” “哈?!”行天把杯子放回矮几,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你在想些什么啊!万一小鬼被带走了,你打算怎么跟凪子女士交代!” “冷静。” 多田动动手示意他坐下。也许是激昂的反作用吧,行天好像膝盖脱了力,一屁股跌在了沙发上。 “你的父母,已经不住在那所房子里了。你知道的,对吧?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可是,小鬼的消息不知道会通过哪条渠道传到他们耳朵里。” “我跟邻居说了一会儿话,好像并不知道你父母的去向。而且我说是我的孩子,所以没问题。” 行天焦躁不安地摇晃着膝盖。 “然后呢?学侦探的样子到处嗅来嗅去,嗅出那是一个何等奇怪的家庭了?” “听说家教很严格,你母亲曾经痴迷于宗教。” 多田平静地回答完毕,行天似乎也死了心,叹了口气,扯动脸颊一边的肌肉浮起了笑意。 “没错。如果那是家教的话,那我就是被不可告人的家教给整惨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不等多田作出反应,行天便接着说下去,仿佛被某样东西追赶着,“因为他们相信我是特别的孩子。感冒了,既不带我上医院,也不让我吃药。因为我‘宝贵的身体’不能被科学给污染了。莫名其妙吧?”行天虽是低声诉说,却令人感觉到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味道,“说是说‘宝贵’,可一旦做出丝毫有违父母意愿的事情,就要教训我,说,做出那种事,就听不到神的声音了。” 都被怎样教训的?——这个问题,实在问不出口。因为,行天的眼眸在通过一切方法雄辩地讲述着。 “周围的大人绝对发现不了。我爸也选择沉默。相反,他跟她联合起来……” “行天,够了。” “怎么够?想知道的人可是你,对吧?”行天嘲笑他说,“我一次也没听到过什么神的声音。理所当然,对吧。可是我妈说了,春彦是要继承教主的衣钵,到神的身边去的。为了这个,妈妈是如此的努力呀,她曾这么说。你觉得我妈脑子有问题吗?” 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多田沉默不语。行天也许略微平静一些了,从多田放在矮几上的烟盒里拔出了一根好彩烟,用颤抖的手握住打火机,点着火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要真有问题,该有多轻松啊!我无数次这样想。因为我妈脑子有问题,所以没办法。要是能这样安慰自己,该有多轻松,也能接受了吧!”烟雾后,行天眯起了眼睛。看着既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强忍着痛楚,“不过,并不是那样。我妈只是一味地相信而已。相信神、相信孩子、相信自己的行为。要是管那叫癫狂,这个世界就等于充满癫狂了。” 多田垂下头去。春喝剩下的大麦茶映入眼帘。冰块在慢慢地融化。终于觉察到室内很热。从窗户飘进隐隐的喧闹声。红色风铃摇曳了几下。 了解了行天的一部分过去,多田也生出几分畏缩的心来。可是,他内心的确信并未消失,也是事实。 行天,他和他父母不一样。 这一确信,说不定会被行天嘲笑。他会说,你也一样;就跟我那盲目相信神、相信孩子、相信自己的母亲一个样。 可事实并非如此,多田知道,行天多半也明白。 这个世界并不充满什么癫狂。只因为存在一个残酷且带着讽刺意味的事实:爱与信赖,不知为何有时也会误导人犯错,变成伤人的凶器。单凭这一事实,便全盘否认爱与信赖,嘲笑世界,封印自己内心对善与美的希求,恐怕是愚蠢的。这就好比拔出刺入的凶器,再一次剜开自己的伤口。 多田感到时机到来了,要实施他早就想好的事。 “行天,今晚一晚,你要不要试着跟小春两个人度过?” 这个突然的要求,似乎令行天大惊,香烟险些从指间掉落。他慌忙重新夹好,说道: “肯定不要试。” “这样啊。可是抱歉,我有个约会。” “不会吧!和亚沙子女士?” “没错。” 多田朝矮几伸出一只手,打算取小皮卡的车钥匙,行天察觉了,打算用没拿烟的左手加以阻止;多田用另一只手掸掉了行天的左手;行天迅速将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熄,打算用空出来的右手死守车钥匙。 在一块小小的银色金属上头,多田和行天啪啪啪地相互掸拍彼此的手。活像小学女生一边唱着《阿尔卑斯一万尺》或《橘子花开遍山坡》之类的歌一边玩的手上游戏。 “差不多行了,醒醒吧。说是因为害怕就别开视线的话,你内心的恐惧将永远盘踞在心头!” “别说得你有多清楚明白似的!你可做好思想准备了,多田?要是你把那个小鬼跟我留下来,明天早上,你就得把一个又哭又闹满身瘀青的小鬼送上救护车!” “不会发生那种事的。总之,车钥匙给我!” “不行。我开车出去!” 在这期间,啪啪地你拍我掸也仍在持续,多田的手背都被拍麻木了。 “等一下。休战吧!” “就是嘛。小鬼还没怎么样,我的手就先差不多满是瘀青了。” 二人暂且不管车钥匙,各自把手垂到了膝头。 多田看着行天右手小指留下的伤痕说: “喂,行天,你以前对我说过吧,说,‘别害怕。就算不能全都恢复原样,也能够好起来。’” “我说过吗?” “这回轮到我说了。你用不着害怕。你就看看小春吧!她是那么幼小,都不知道怀疑咱们,这样一个存在,难道你当真下得了手把她打得满身瘀青吗?” 在这场骚动的高潮,春照样发出平稳的鼻息。透过隔断布帘的缝隙,看得见她那呈“大”字形的睡姿。 行天瞥了一眼春,说道: “我认为下得了手。” “那么,你就试试吧。我认为你下不了手。” “你有什么根据?” “就算没被爱过,人也会去爱。” “说这些,难道你不难为情吗?” “非常难为情。所以我才要离开这间屋子去赴约会。” 多田顺势就要拿起车钥匙。 “大叔还要去约会,这也够难为情的吧?” 行天当即要阻止他。 又一次,啪啪开始了。 “说起来,借口约会放弃带孩子,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一年到头丢下小春不管,自己在外面东游西荡。” “谁叫你自说自话扮好人帮着带的?还有,什么叫一年到头?明明才带了半个月多一点就叫苦了,快给正在养育孩子的人们道歉!” “你播的种子,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照这样下去,事情没法解决。多田厌倦了毫无结果的啪啪对战,决定甩出王牌。他大大地吸入一口气后,告诉行天: “说到底,你要开小皮卡上哪儿去?酒驾不大好吧?” 像是被点中了软肋,行天不动了。多田瞅准时机,迅速夺过了车钥匙。 “卑鄙!”行天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瞪着他说。 “这叫深谋远虑,行天君。” 难得将了行天一军,多田不禁一阵窃喜。此刻的心情,使他特别想哼一首歌。 换作平时的行天,恐怕从多田不陪自己喝酒那一刻起,就提高十二分警戒了。不管怎样,在酒瘾方面,二人可是不分伯仲的。在春来到事务所之前,他们也曾经常几乎一句话不说地各自往肚里灌酒。 “你的直觉跟判断力迟钝了,不是吗?”把车钥匙挂在手指头上转着,多田嘲笑行天说。 “是那个小鬼害我乱了阵脚。”行天气愤地说。 多田从沙发上站起身,移动到床边。小心着不吵醒春的同时,脱下工作服,换上了衬衫和西装。 随后,他蹲在床边,端详了一阵春的睡脸。又用食指的关节轻轻抚摸春的脸颊,保持着将触未触的距离,轻轻地。感觉到柔滑的脸颊上生着纤细柔软的汗毛,多田面露微笑。春毫无知觉地熟睡着。 多田将双手撑在双膝上,站起身来。 “再见了,行天。拜托你看家。” “真是约会吗?” “是啊。有事打我手机。” “我也跑哪儿去得了。” 见行天从沙发上抬起了腰,多田冷静地说:“请吧。在这期间,但凡小春有个什么闪失,我就去死。” 行天看着多田,多田冷静却坚决地回望着行天。败下阵来的是行天。想必是看懂了多田的认真,他噘着嘴在沙发上躺倒,盖上了毛巾被。 多田出了事务所,走到附近那个租来的停车位上。 我真是相当恬不知耻。就像是药粉服用不得法,苦涩的滋味从舌根扩散到了喉咙。我居然拿过去当盾牌来威胁行天! 多田失去过孩子这件事,行天是知道的。那样一说,行天再怎样不乐意,也没法让春离开视线了。因为他明白,但凡春有个什么闪失,多田当真极有可能了结自己的性命。 坐进小皮卡驾驶座的多田,在系上安全带之前,抽了一根烟。 不想让春一个人待着的话,多田你不去约什么会不就行了?既然答应帮人看孩子,就不该不负责任地夜里出去闲逛。 明明只要这样反驳就行,行天却什么也没说。想必面对多田,他有着吃闲饭的人的自卑吧。心想,妨碍人家和亚沙子约会可不好,于是默然退却。 行天常说多田爱管闲事,是个好好先生。没准还瞧不起多田,说他欺软怕硬。 但是啊,行天,那说的其实是你。 多田呆呆地笑着,在车载烟灰缸里捻熄了香烟。一发动引擎,伴随着灰尘的气息,空调吐出微温的风。 好了,上哪儿去呢? 多田握紧小皮卡的方向盘,为了消磨时间直到早晨,他驾着车漫无目的地开始在市内兜风。 在真幌市郊外的丘陵地带,有一块市营墓地。小皮卡单单依靠着车前灯,缓缓爬上弯弯曲曲的坡道。 终于抵达了,墓地的门却关着。 “也是啊!” 多田没熄火,从车上下来,朝门走去。门的高度大约只到他胸口。很容易翻过去,多田却没有这样做,只是直愣愣地站着。 变成黑影的树木沙沙作响。 他是想赶在盂兰盆节到来之前把墓前的杂草给除了。形单影只的多田笑了,点着了香烟。居然会想到在这样一个夜里除什么草,我也有点不正常了。 长眠在这里的,是多田幼小的儿子。 偶尔,多田也会想不通自己为何还能精神正常地活着。同时他也感到,痛楚、记忆在自己的体内越埋越深。曾经理应确实听见过的悲鸣和哭泣,被覆盖以名为时间的土,也都逐渐变得微弱、遥远。 但是,它类似于一粒不可能发芽的坚硬种子,至今仍千真万确地潜藏在多田体内,既不会被忘却,也不会主动消逝。 为了让这粒冻得冰冷的种子更加、更加地深埋,多田没命地踩踏着泥土。他企图踏在这一块泥土上面,带着一张没什么过去的面孔,去喜欢上某个人,自鸣得意地强调自己的过去,去打动某个人。 想得美! “我会再来哦。” 小声咕哝了一句,多田离开了那道门。 下了小山冈,奔着市中心的方向回到真幌街道上。这种时候,真是倍感自己无处可去啊!多田叹了一口气。 也没心情开收音机,所以车内很是安静。在马路上奔驰的车,到了这个时间,到底还是减少了。便利店和加油站的灯光在脸旁流过。 行天怎么样了?万一小春半夜醒来闹脾气的话…… 无论怎么说,行天都应该能完成带孩子的任务。虽然多田是相信这一点才离开了事务所,可一路默默开着车,不安却膨胀得越来越大。 之所以命行天看家,是因为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就好比狮子把自家孩子推落悬崖一样,多田也豁出去了,采用了让行天看孩子这一孤注一掷的策略。虽说对于行天是“自家孩子”这一点,就算只是比喻,也没往心里去。想到这样肯定能消除行天和春之间的隔阂,他甚至感到心情舒畅。 但是,会不会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呢?他开始觉得自己犯下了一桩叫人无法想象的恶行,仿佛不仅把行天,连带着把春也推落悬崖了。 还是回去吧。怯懦的想法在多田的脑海浮现,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也到来了。 我困了。 狂暴的睡魔突然袭向正在开车的多田。细想起来,他一早就到冈家在大太阳底下除草了。在这期间,眼睛也一直盯着春,精神不曾有过片刻的放松;再加上听了行天的故事,又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就算疲劳达到顶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照这个状态下去,在没回到事务所之前,就要因为疲劳驾驶而引发事故了。暂且把小皮卡停在路肩或哪里吧。 多田拼命驱使眼皮耷拉下一半的眼睛四处张望,这时,“真幌小厨”的招牌格外闪耀夺目地进入了他的视线。 唉——管他呢。多田驾着小皮卡今天第二次开进了“真幌小厨”的停车场。好容易把车停进白线框内后,他打开车窗,熄灭了引擎。 到这一步,他筋疲力尽了。坐在连靠背角度也无法调整的、窄小的驾驶座上,多田眨眼间便坠入了梦乡。 稍微凉快了一些的夜风掠过下巴。好像做了一个什么梦,记不得了。 觉得有人叫自己,多田动了动身子。不知不觉间,上半身横倒在座位上,头枕着副驾驶座上的儿童安全座椅睡着了。腰没躺平,很痛。 多田迟钝地坐起身,在狭小的车内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头脑清醒得很。想着缓解一下酸疼,把手放上脖子的那一刻,多田止住了动作。 驾驶座的车门外,站着亚沙子。围裙虽已解下,可依旧是白衬衫配黑裤子——傍晚干活时候的打扮。不同的是,头发披散下来了。又直又有光泽的一头黑发,衬托出亚沙子的脸的轮廓,散落在衬衫的肩头。 多田内心一震,腿撞上了方向盘。 “痛!” “你不要紧吧?” 亚沙子走上前,从开着的车窗望进来。 “是。呃——” 多田立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边,生怕留有口水淌过的痕迹。 “不好意思,突然喊您。您好像睡得挺香的,可是,停车场差不多要关闭……” 叫我的,原来是柏木女士!多田“没有没有”地摇着头环顾四周。只见“真幌小厨”的招牌已经切断了电源,饭店的窗户也转暗了。 “现在几点钟?”他慌忙问她。 “刚过零点。”亚沙子并不急着赶多田走似的回答。 “对不起,我马上离开。” 多田把小皮卡的车钥匙一拧,发动了引擎。亚沙子会怎么想一个也不进店、在停车场呼呼大睡的男人呢?尽管闷热的程度略微有所缓和,多田的额头却密密麻麻渗满了汗珠。 “没关系,慢慢来。” 亚沙子那双藏在车门后的手,进入了多田的视野。 她打开了银色的水壶:“可以的话,一起喝杯咖啡怎么样?” “这个,但是……” “反正我也没理由急着赶回家去。您知道的,对吧。” 亚沙子浅浅地一笑。觉得她的脸上似乎渗透着和自己类型相同的疲劳,多田伸长手臂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顺便快速拆下儿童安全座椅,走下车,把它放进货斗。等多田回到驾驶座后,亚沙子绕过挡风玻璃前面,坐进了副驾驶座。 “杯子正好也有。”在座位上坐定后,亚沙子从手上的商务包里拿出了一个伸缩型塑料杯,“为了随时随地能够刷牙,我总是带在身边。” 多田先生用这个——亚沙子说着把水壶的盖子递给他。银色的盖子带着冰凉的触感放在他的掌心上。 多田思来想去,最终决定放弃凉爽选择安静,于是再次熄灭了引擎。喝了一口亚沙子给倒的冰咖啡。在他身边,亚沙子也拿着那只玩具似的杯子在喝。车内狭小,险些肩碰肩。 二人从昏黑的停车场眺望着马路上时而疾驰而过的汽车。 “多田先生,您好像很累呢。” 片刻之后,亚沙子说。正因为勉强装出明快的口吻,反倒使他明白了:亚沙子的灵魂直到前一刻还在远方某处流浪。 柏木女士刚才在想她过世的丈夫。作出这样的推测之后,多田也强自明快地回答说: “我还没习惯带孩子,所以好像有点累趴下了。” “是叫小春来着?真是很可爱呢。”亚沙子稍显落寞地微笑着说,“不过,一整天下来,也够呛吧。” “有时候也会觉得看着像个恶魔。” “现在怎么样了?不会一个人看家吧?” “没有,行天陪着她。” 但愿如此。多田喝光了咖啡,摸着口袋想找擦拭盖子的东西。兜里一块手帕也没有。 “没关系,那样就行。”亚沙子爽快地接过盖子盖在了水壶上,“多田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问题终于触及了核心部分。本想回答说“睡魔突然来袭”,随即改变了主意。 “一回过神来,就已经来了。”并不太准确。多田想了一想,补足了这句话,“不只是现在,到这家饭店来的时候,总是这样。” 亚沙子默默地把伸缩杯缩起,收进了包里。见她没什么反应,多田不免有些失落,不过他也理解,本该如此啊!她好像并没有感到不快,这一点就谢天谢地了。 “谢谢您请我喝咖啡。我送您回家。” 多田发动引擎,缓缓地驱车前行。出了停车场,先停了一下车,亚沙子默默地下了车,在出入口拉起铁链后又坐进了副驾驶座。见亚沙子并没在路上拦出租车,而是回来了,多田就放心了。 夜色越发深沉了,小皮卡在夜色中离开真幌街道,奔着住宅区的方向——松丘町开去。 “我觉得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亚沙子小声说。 住宅区的路又窄又暗。拐过无数个弯之后,抵达了大房子的门前,亚沙子却坐在副驾驶座上并不下车。 也许因为全部是大宅邸的缘故,四周特别安静。多田怕引擎声太吵,把车钥匙一拧。车前灯也关了,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身旁亚沙子的侧脸,在街灯的映照下隐约浮现。 多田从驾驶座探过身去,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亚沙子的嘴唇。他所有的动作都尽可能缓慢地进行,如果她想闪躲就能闪躲开,但是亚沙子没动。 多田坐回驾驶座,再次面朝前方。 “我回去了。”多田说。 “要进来坐坐吗?”亚沙子几乎同时说。 “呃?”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您要回去吗?” “不,我进去坐坐。” 或许是因为多田的前言撤回带着豁出去的色彩,亚沙子扑哧一笑。紧张感缓解了,觉得自己实在既可怜又滑稽,多田也笑了。 “请吧!” 亚沙子催促着他首次迈入柏木府门内。小皮卡近乎贴着墙停在路边。万一被邻居看见了,针对柏木女士的风言风语传开来怎么办?多田不免有些担心。 “夜也深了,这一带的巡警,好像原本就不大热衷于查处路边停车,所以不要紧。” 亚沙子说出这句稍稍有些猜错方向的话,一下踢飞了多田的踌躇。 从大门到玄关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各种各样的树上开着白花。想必多半请花匠侍弄过,打理得整整齐齐,根本轮不到便利屋出场。木槿是知道的,但绽放着球状小花的树的名字,多田不知道。也想过问亚沙子,还是作罢。因为她正在开玄关的门锁,脸上透着紧张。就连小偷,也不至于带着这样一副认真的面孔跟锁孔对峙吧? 玄关进去后就是楼梯井,很宽敞;玄关门厅至少容得下半个多田便利屋。而且比较昏暗。亚沙子打开电灯后,走廊深处仍旧渗透着黑暗。多田一边为自己去了澡堂又换了衣服而感谢上苍,一边脱了鞋子进入屋内。地板擦得锃亮,一粒灰尘也没有。 亚沙子不穿拖鞋,也不请多田穿,径自上了楼梯。客厅和厨房好像在一楼——多田感到诧异,跟在亚沙子身后。 她带他进的是二楼的卧室。进展太快了!多田到底犹豫了,在卧室门口止住了脚步。亚沙子拉上窗帘,打开房间里的灯和空调。 卧室里有两张单人床,床中间空开一段距离。有一张是她过世的丈夫的床吧,上面罩着藏青色的床罩,被子似乎仍照原样铺着,隔着床罩也看得出曲线平缓的隆起。 亚沙子坐在自己的床上,伸出手掌指着身旁的空间说:“请坐。” 听到又一声催促,多田反手关上了卧室门,然后隔开一段距离,在亚沙子身边坐下。他和亚沙子呈面对亚沙子亡夫的床并肩而坐的形式,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异乎寻常的壮烈之感。 “对不起,连茶也忘了沏。” 亚沙子突然站起身。话虽如此,两张床之间的过道却很窄,不跨过多田的脚,她走不到卧室门边。 “不用,茶就不用了。” 多田出言拦下亚沙子。他本想叫她镇定一点,又忍住了。“是吗?”亚沙子说着坐回原处。距离迟迟缩短不了。在两人之间,有三只手掌宽的空间。 “那个,还是会觉得怪怪的吧。” 亚沙子小声说。她大概是发觉多田一直在望着对面那张床吧。 “一楼的客厅有张沙发,相当大,选那里吧。” 听到这一提议,多田将视线移向坐在身旁的亚沙子,只见那张垂下的侧脸,也许是因为紧张和混乱的缘故,看起来甚至带着几分怒意。 好可爱!多田蓦地心想。 “地方不是什么大问题。”多田说,“因为太久没做了,无论在哪里,都不知道效果好不好……” “因为对象是我才不行,不是这样的吧?” “怎么会?!” 亚沙子好像在想些什么,她以绕到多田背后的形式爬过去,站在了地板上。 “我去洗个澡。多田先生呢?” “不用,我去过澡堂了。介意的话,我去洗。” 亚沙子微笑着走出卧室。 “二楼也有卫生间,想要洗手的话请尽管用。” 下楼梯的脚步声响起。 剩下多田一个人,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重新环顾起室内来。除了床以外,这里基本上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一盏朴素的台灯摆在窗边,此外,既没有柏木先生的遗像,也不见哪里挂着西装之类的衣服。 多田从卧室朝走廊探出头来,摸索着打开电灯。走廊上一排有好几扇门。安静极了。一个人在如此大的房子里生活,会不会感到早晨来临之前的时光漫长得无边无际呢? 猜卫生间在这里,他打开了门。多田在卫生间洗了手和脸,又漱了口。映在镜中的自己的脸,和预料的相反,和平常并无不同:眼里没有布满血丝,鼻孔也没有胀大。如此平静难道真的没问题吗?——他反而感到不安起来。 回到卧室后过不了一会儿,冲完澡的亚沙子过来了。原本担心万一她全裸出现该如何是好,不料亚沙子已经整整齐齐地穿上了白色T恤和一条黑色卫裤。看样子是当作睡衣来穿的,布料似乎有些松松垮垮了。甚至连这个看起来也是可爱的疏忽,多田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亚沙子登上床,挨着多田坐下了。她像个大叔似的挂了一条毛巾在脖子上,头发还是湿的。 “我想过了。”亚沙子说,“就好比骑自行车,不是吗?自行车,一旦学会了怎样骑,那么,无论隔了多长时间,也马上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回想起窍门来。” 多田明白,亚沙子这是在帮助他减轻心理负担。明白归明白,但亚沙子不是自行车。她是人。而且是多田有好感的对象。正因为如此,他既不希望自己失败,也不愿伤害她,所以更要慎重行事。 多田苦笑着朝亚沙子轻轻伸出手去,然后,拿起她脖子上的毛巾,温柔地帮她擦干头发。亚沙子就势放松身体,向多田依偎过来;多田从背后包裹住坐着的亚沙子,顺势挑动了毛巾。 “柏木女士,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有过家庭,还是婴儿的儿子夭折后,我就跟妻子分开了。”亚沙子的头在多田的怀里微微动了一动。这个动作,既能理解为点头,也能理解成想要转头仰看多田的脸。多田没多想,接着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我到底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我觉得,不告诉你对你不公平,可是……我说不好。” “在这之前,可曾告诉过某个人?” “告诉过行天,顺着话茬。” “要是这样的话,不要紧。”毛巾底下,亚沙子这回清楚明白地点头道,“不需要勉强自己告诉我。行天先生在听过多田先生的讲述后依然和多田先生做朋友,这一点,作为我判断的材料,已经足够。” 行天可不是我的朋友。多田很想这样说,但又有几分高兴。 我一直盼望有一个人能够对我这样说。 亚沙子的话语隐含着砸碎多田心底那块冷硬的石头,同时拯救行天的力量。多田心想:真想把她的话也说给行天听一听。 我和行天一起生活有两年多了,今晚,甚至把小春托付给了行天。我是何等相信你,希望你拿这一事实作为佐证。你绝不会沉入暴力的深渊,这一点,无论谁来否定,起码我知道。 至于亚沙子本人,对于自己说的话语的威力,似乎全然无所察觉。她在多田面前露出纤纤细脖,娴静地坐着。多田轻柔地抱紧亚沙子,两个人的心跳声,在彼此体内回荡。 “多田先生,我想我忘不了过世的丈夫。”亚沙子喃喃道,“我真的很爱他。不过,遭到背叛的想法也存在于心里某个地方,这种不知是怨恨,是生气还是悲伤的一团乱的心情,恐怕我会一直怀有。” 我也是——多田不出声地回答说,我也对失去的那个家抱有同样的想法。并且,从如烂泥堆积而成的心情中,又萌生出爱慕某个人的情愫来。 “我想要活过来,”亚沙子说,“把对我先生的记忆、怨恨,全部带上,再一次地……” 去爱。 唯有这一想法,无论受过多少次伤,都不会湮没、不会磨损,深刻在灵魂里,只要生命活动在继续,就推动人前行。对望的眼睛,相牵的手与手,为着呢喃细语而存在的双唇。想要理解,想要追求,想要彼此爱恋,这样的心情,恰似呼吸、进食一般,只能认为是预先输入的一种本能。 “怎么样?你觉得还行吗?” 听她这样问,多田停下了在亚沙子的肌肤上滑动的手。明明全裸地躺在床上,却一点冲动也没有。 “应该行。正在回想窍门。” “不着急,慢慢想。”亚沙子带着几分恶作剧的意味笑着,钻进了夏天盖的被子里面,“我也会尽我所能地配合。” 多田也忍不住笑了,一笑,精神就放松了。然后,他不再理会旁边的那张床,埋头行动。 起初稍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想必源于彼此身体深植的一些小习惯,还有默契的欠缺。多田并没有用力压着她,而是选择用两条胳膊支在床单上来支撑自己的身体,稍作等待。在多田身下,亚沙子缓缓睁开双眼。房间里的灯尽管已经关掉,亚沙子湿润的双眸却亮晶晶地笔直迎视着多田。柔软的双臂环上多田的颈项,温柔地将他拉近自己。得到温暖的包裹,多田轻轻吐出一口气。格格不入感已然消失无踪,仿佛一开始便是这样,两人的每一寸肌肤都在相切、律动。 相隔过于久远,记不真切了,难道竟会令人这样疲劳吗?多田从床上起身,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比大太阳底下的除草工作,比零度以下的擦窗工作,疲劳的程度都要高。但是论满足的程度,却是望着变干净的庭院或窗户时无法比拟的。 亚沙子从厨房拿来了瓶装水。她的步态好像也有些晃晃悠悠的。 “是因为年纪大了吗?” 亚沙子喃喃说着回到多田身边,将夏被拉到腹部后坐起身来。他难以应声,无论是回答“是啊”还是“都怪我用力太猛了”。多田直接就着瓶口喝了一口水,决定用问题来回应问题。 “你从什么时候觉察到的?” “觉察到什么?” “我的心思。” “这个嘛,能感觉到的。”亚沙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所以说,从一开始就……” “那么,决定回应又是为什么呢?” “你的问题好多。如果我说是因为下意识觉得可以,这样行吗?” 多田没有自信,默默地等待着明确的回答。亚沙子似乎在想,做都做了,事到如今胡思乱想什么呢!末了,她笑着侧着头说: “让我想想。硬要说的话,是因为当着多田先生的面号啕大哭过吗?” “什么?” “拜托您整理我先生的遗物的时候,我曾经哇哇大哭吧?” “是。” 多田正是看着像个孩子似的任凭悲伤迸溅的亚沙子,才坠入了爱河。 “我自尊心强得要命,没想到哭成那样,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在多田先生面前,好像会卸下伪装似的。” 当时行天应该也在场,而亚沙子此刻却只望着多田一个人喜笑盈盈,所以他觉得心满意足。 多田和亚沙子再次躺到床上,感觉着彼此的体温进入了梦乡。 “要是我忘记了伪装,脸皮变得越来越厚,怎么办呢?”亚沙子问。 说到厚脸皮的化身,那是行天。 “我习惯了,不要紧。”迷迷糊糊间,多田回答说。 醒来,是因为亚沙子吻了一下他的下巴。微微睁开眼一看,早晨的阳光已经透过卧室窗帘的缝隙洒进来了。 亚沙子用双唇温柔地亲吻着多田那长出邋遢胡子的下巴,发觉多田已经醒来,她害羞地躺回了枕头。 “早上好!” 两人同时说。可是,不愿离开床,躲在夏被中间又滚了一阵。多田伸手抚摸亚沙子的头发,亚沙子舒服地闭起了眼睛。 仿佛正在做着一个快乐、幸福的梦。 真实想法脱口而出的情况是会有,但压抑不住地脱鼻而出,却还是头一回。那么多的“哼嗯哼——嗯,哼哼——哼——嗯”化作恰似薄云般朦胧的旋律,源源不断地从鼻中满溢而出,真叫人手足无措。 多田迎着晨光、哼着自创的歌,回到了事务所。爬到楼梯尽头,好容易才站定了。到底,他还残存着理性,摸摸脸颊以确认是否乐得像个花痴,以及假咳一声赶跑“哼嗯哼——嗯”。 将状态按平常模式调整完毕,多田说着“我回来了”,打开了事务所的门。 仅限于这样的时候,行天才会早早起床,并令人吃惊地站在厨房灶台前挥舞着煎锅。不知为何,他呈右膝盖弯曲,脚底向背后顶出的站姿。那右脚脚底就顶在站在他身后的春的肚子上。 多田大吃一惊,还以为目睹了行天让春吃一记后踢的那个瞬间。但是很快明白了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春怕痒似的发出了咯咯的笑声。看来行天是在用脚来阻止春靠近火。春自然理解成游戏的一种,不断铆足了劲冲上前挑战行天的脚底。 行天早起。行天做饭。行天好像跟春相处融洽。出乎意料的事情重叠在一起,令多田呆立当场。行天注意到多田,单手拿着煎锅扭过头来。 “把孩子扔给人家照看,自己倒优哉游哉地早上才回家……” 话到这里中断了。行天罕见地把惊讶写在脸上,冷不防用手上拿着的煎锅朝多田招呼过来。假如这是一根球棒,他这动作就是一副预告本垒打的标准英姿。 “你,干了啊?” 你怎么知道?——忍住这句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多田设法保持住了平静。 “你指什么?说话别这么粗俗。” “哎呀——”行天尖声嚷嚷着低下头去看着春说,“喂,太太,太不像话了,这个男人。”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腔调!仍旧杵在门口的多田猛地感到头疼,揉了揉太阳穴。片刻前还在的心情舒爽和幸福感,真正如薄云般被吹散,好心情早早地烟消云散了。 被叫作太太的春,也不知是否明白,天真地看看多田,又看看行天,问道:“什——么?” “我说,他第一次约会就马上想要干。寡廉鲜耻啊!” “都说了,当着小春的面,说话别这么粗俗!” 事实上,连约会也没约就做了——这话他实在说不出口。多田反手关上事务所的门,忿忿然进入室内。行天把煎锅放到灶台上,双手遮住了春的眼睛。 “千万不能看!因为那个大叔,长了一张如假包换的性器官面孔呢!” 插嘴问“那是什么样的面孔”也未免太愚蠢了,况且万一小春记住了什么“性器官”这个单词,可就兹事体大了,所以多田不再理会行天,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了。也许是厌倦了“邻居的八卦游戏”吧,行天关上煤气灶的火,端着煎锅走近多田。 “焦了。” 只见两只边缘变成褐色的荷包蛋牢牢粘在了煎锅的边上。 “你都在干些什么呀!放油了吗?” “放正中央了。不过,看来鸡蛋没瞄准油啊。” 无可奈何,多田走进厨房,先把焦掉的荷包蛋铲了下来,然后重新给春做了荷包蛋。焦掉的两只,只能由多田和行天解决。 在三块面包片上分别摆上荷包蛋后,多田回到了沙发上。 “黑(给)。” 连荷包蛋一块儿叼起自己那份面包片后,多田把双手拿着的面包片递给行天和春。带着熊熊坐在行天身旁的春,规规矩矩地说声“我开动了”,就吃起了“荷包蛋盖面包片”。行天啃着自己做的荷包蛋,评价说:“好像对身体有害哦,这个。苦得人都麻痹了。” “好了,少废话,快吃!” 三人暂时专注于进食。偶尔有一个人进厨房从冰箱里拿牛奶或者大麦茶过来。自从来到多田便利屋,春似乎就决定了,自己的事情尽量自己做。估计她是觉出来了,对着两个不懂体贴入微的男人,无论等多久,事情都不会按照自己希望的那样发展。此刻也是,她又自己抱了一盒牛奶过来。 “啊,都怪我没反应过来,抱歉。” 多田急忙进厨房拿春的杯子。回到沙发,他倒上牛奶,隔着矮几递给小春。顺便拿来自己的杯子,喝了大麦茶。至于行天,抱怨归抱怨,却一下子吃完了面包片和焦黄荷包蛋,早已自顾自喝起了大麦茶。 春一吃完早饭就缩在沙发上了。多田着了慌,怕她可能发烧了,结果好像只是困了。等春睡熟后,他把牙刷塞进她嘴里,给她走走过场地刷了牙,帮她盖上了毛巾被。在这期间,行天就在小春身边腆肚伸腿地仰坐在沙发上。 “怎么样?”多田回到对面的沙发上,歇了口气后问行天,“留守的滋味如何?” 行天好像早等得不耐烦了,探出身子,用下巴指指熟睡中的春说:“这个人啊,半夜突然爬起来,在我的肚子上玩起了蹦床。夜行动物?还是有游荡的癖好?” “不会,平时都一觉睡到大天亮的。” 是因为察觉到了异变才醒的吗?没想到我不在会给小春带来这样的影响——多田心中生出这样一种聊以自慰的想法。 “要是我没有练就媲美金刚力士像的腹肌,这时候恐怕已经被蹦瘪了,冰冷地躺在沙发上了。”行天若无其事地夸耀自己的肉体说,“我一跃而起,抓住了这个人的腿。之后的惨剧,全凭你多田自己想象了。” “是友好地玩到了早上吧?” “那是指昨晚的你吧?”行天嘲笑说,“我把这个人甩得跟飓风似的,从窗口扔出去了。不过,我不会就这样算了的。我当即跑下楼梯,把倒在外面马路上的这个人,对着窗口踢了进去。然后再次跑上楼梯,在这里把四仰八叉的这个人打到满身是血,这才终于得以安稳地睡到早上。” 多田看了一眼呼呼大睡的春:“可好像没有一点伤痕啊。” “够结实吧?” 听到他不期然地说出和凪子相同的话,真让人啼笑皆非。对此,多田仅仅简单地说了一句话:“唉,小春跟你都平安无事就好。” 行天显得有些困倦,但似乎又有几分高兴。想必,尽管不情不愿,行天也照着他自己特有的方式讨好讨好、应付应付,一直陪春陪到了早上吧。通过成功地和春一起留守,行天似乎正在慢慢找回对自己的信心与信任。这也标志着行天平日里的那副扰乱四邻的步调又回来了,这一点,对多田而言,有利也有弊。 自己终究跟向儿童滥用暴力的那类人不一样——单是行天能够进行这样的自我确认,暂且就算是有利的吧。春在多田便利屋至少还要待一个月。在这期间,行天同春的交流理应能够更加深入。 当多田正在为计划的成功暗自欢喜之时,却听行天犹犹豫豫地问道:“那个,我,还是离开比较好?” “怎么?” “你和亚沙子女士干过了,对吧?从现在起,这里将成为你们俩的爱巢,不是吗?” 拥有富丽堂皇的豪宅的柏木女士,没道理来这种脏兮兮的事务所,不是吗?本打算这样说,又作罢了。因为他心里拿定了主意:至少今天早上,不愿直视现实。 “什么干什么爱巢之类,希望你慎用这种不着边际的词语!”多田严肃抗议道,“我和柏木女士,不是那种关系。” “那么,就是简单明了的成人之间的交往,所谓纯粹的性伴侣那种关系?” “胡说八道什么!我可是认真的……” 说到这里,才发觉轻易地中了行天的圈套。多田沉默了,行天则流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恭喜你,多田君!”行天仍旧嬉皮笑脸地说,“来吧,必须煮红豆饭以示庆祝!” “刚才你都在扮演些什么角色!首先,凭什么煮红豆饭?荷包蛋都煎焦了,红豆饭煮得成吗,你!” 面对惊慌的多田这一番连珠炮似的嘲讽,行天从容地点了点头,见招拆招:“刚刚那是尝试演了一回‘医务室女医生’。” 多田便利屋里,唯有春细弱的鼻息在飘荡。面对面坐在沙发上的多田和行天,沉浸在各自的思虑中。 “没想到我居然会重新喜欢上某个人,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啊!”多田说,“都没能正经地给过老婆孩子幸福,也觉得挺厚颜无耻的。” “我不这样看。”行天静静地说,“好事啊,多田。” 城市开始活动的动静传来。 上午有一单擦窗的委托。多田抱起熟睡中的春,和行天一起出了事务所。 五 在游戏城“SCORPION”的二楼,有两个男人面对面久坐不动,内心各怀鬼胎,但表面上相当平静。 “伤脑筋呢。您是说,无论怎样都无法帮我向组长先生转达吗?” 前来拜访星的这个男人说。他身形瘦削,乍看透着知识分子的气质,但身上穿着工作服,胸前绣着“HHFA泽村”。 “很抱歉,劳您亲自跑来一趟,泽村先生。”星和颜悦色地回答,“据说冈山组的各位最近很忙,无法再面见泽村先生。关于这件事,组里就交由我来应对了。” “如您所知,我们的团体眼下正被迫置身生死存亡的危机之中,好不容易迎来收获时节的蔬菜,却无法很好地送到各位消费者手中。能请您设法帮我们确保销路吗?” “我说过好几遍了,难以和你方达成交易,这是组里给出的结论。明明倡导‘无农药’、‘有机栽培’,却并非如此,既然弄清楚了这一点,那是无论如何也……” 星装腔作势地呷了一口咖啡。这回的味道倒是不浓也不淡,就是异样的温吞。刚刚才端到待客桌上来的,怎么回事?星朝站在墙边的金井瞪了一眼,金井没能察觉星的目光的含意,只知道惊惶失措。 “黑社会说到底是一桩信用买卖啊!”星放弃了,不再追究温吞的原因,接着说道,“伪劣品一旦过手,手指飞掉;搞不好,埋尸深山。十分抱歉,和HHFA的洽谈,就请当作从没发生过。” “我知道的,星先生,向市民团体提供信息的,是您吧。” 泽村始终面带微笑地说。星把咖啡杯放回杯托,悠悠然将身体依靠在沙发的靠背上。不仅因为空调开得太大,也因为另有一股冷森森的空气在流动。 “泽村先生,难不成你认为我是无缘无故被人泼脏水也不吭一声的那种人吗?”星静静地恫吓道。但泽村也不是省油的灯。 “无数次唆使烦人的狗到我们的菜园里来,也是您吧。” “什么意思?” “山城町和峰岸町的菜园。”泽村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托您的福,我见到了一张令人怀念的面孔。” 我手下这帮家伙,理应没出什么岔子。星想了一瞬间,内心怒声腾起:“便——利——屋——”倒是听说过在峰岸町的菜园撞上了HHFA,山城町又是怎么回事?明明没叫他们去,难道他们擅自贼忒兮兮地去了? 话说回来,所谓“令人怀念的面孔”,指的是谁? “难道是过去的旧相识?” 星佯装不知地出言试探,泽村并不理会,唱歌似的说道:“难道您听不见只能腐烂在菜园里的蔬菜们的呼喊吗?我们的团体,汗流浃背辛勤劳动到现在,假如您在这里不答应一声‘嗯’,恐怕我已经没有信心压住我们会员的怒火了。” “西红柿炸弹、茄子匕首,想造什么只管造!”恕不奉陪。星坐着扭头看向墙边,“金井,送客!” 金井自诩为星的保镖,硕大的身体无声无息地走到近前,打算强行拉泽村起来。泽村掸开金井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太遗憾了。您自己贩卖那么多对身体有害的东西,没想到竟然对极其微量的农药介意到这种程度。”泽村缓步走向门口,“那种东西,明明能够被我们所种蔬菜的营养价值充分净化。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样子,建议你最起码注意长寿。病倒了再哭着来求我们,也不会把我们的蔬菜分给你们。” 门赶在金井冲过去之前关上了,泽村离开了事务所。 “让他去!”星安抚愤怒的金井说,同时转得颈椎嘎嘎作响,“听得见烂蔬菜叫唤的家伙,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啊!” “总觉得那家伙怪怪的呢。”此前一直坐在办公桌前的筒井,像说“这下好了”似的伸了个懒腰,“我猜是那家伙的脑浆被天气给热腐烂了还差不多。” “不是腐烂了,是痴迷于宗教呢。”伊藤也从电脑后面加入了谈话,“星哥,HHFA背后的猫腻,挖到了。那帮家伙,好像是以前在真幌有过不少信徒的一个新兴宗教团体的余党。大约十年前,自称教主的一个男人老死之后,教团好像就中途解散了。” “叫什么教团?” “‘天之声教团’。据说通称也叫‘声闻教’。从年龄上来看,泽村多半是因为父母沉迷于‘声闻教’,而他至今没能脱离那种影响吧。” “十年前中途解散的话,也可以理解为他是凭自己的意志加入教团的,不是吗?” “大概不可能。‘声闻教’到了最后,并不怎么热衷于网罗新信徒了。相反,将诱使其全家入会的会员中的孩子培养成‘声闻之民’,似乎倒成了他们殚精竭虑要做的事了。” “声闻之民?”筒井冷笑道。 星则始终保持着严肃认真的表情,这时他双手抱胸说道:“要是跟宗教沾边的话,可就有点棘手咯!” “为什么?”筒井看样子不理解,“眼下只不过是一帮让蔬菜烂掉的家伙呀!” “筒井,你是相信我的,是吧?”星说。 “当然。” “我问你,你跟那帮家伙的区别是什么?‘相信’这种心理,谁都有。所以处理起来就很难、很棘手。” 就像爱啊梦想啊希望啊一个样。虽然它作为一样美好的事物在每一个人心中发芽,但也有可能轻易地转变成黑暗的丑东西。 听了星的解释,筒井似乎仍旧摸不着头脑。至于金井,看样子从一开始就对什么“相信”“不相信”的不感兴趣,他站回墙边,唯有眼睛热心地追踪着星的动向,的确体现出对星近乎信仰的一种信赖,而看情形,他本人并没有这方面的自我认知。 跟筒井和金井说不上话是司空见惯的事,因此星对着唯一的头脑派伊藤说:“那个什么‘声闻教’,现在并没有实体,对吧?” “是的。教团解散了,也不见HHFA作为宗教法人登记在册。说到底,是作为蔬菜的种植销售团体在开展活动呢。”不过——伊藤补充说,同时指着参加HHFA活动的成员名单,“你看,赞同HHFA的宗旨、全家参与种蔬菜的情况好像很多。以泽村为首的HHFA的好几名干部,是因为小时候进出过‘声闻教’,他们把在那里耳濡目染学会的网罗信徒的要领,也应用在了HHFA的活动上面。” “几乎全都是真幌市民呢!”星拿起名单看着,“在真幌过着平常日子的话,饮食会陷入如此缺乏蔬菜的境地吗?” “有很多父母热衷于教育啊。”伊藤苦笑道,“他们也打算积极地投入到食育中去。也可以说,HHFA正是巧妙地瞄准了这一点开拓生意的。不过,零零星星地好像也有人抱怨。” “比如说?” “父母一头钻进HHFA的活动中欲罢不能,让孩子干很多农活,结果弄得孩子站都站不稳——市内的中小学好像已经向教育委员会报告并提出质疑。” “原来如此。”星把名单放回办公桌,重又抱起了双手,“看来,最好暂时监视HHFA一段时间啊!资金上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说不定会采取奇特的行动。” “不提醒便利屋一声吗?”筒井战战兢兢地提议,“种蔬菜的那帮家伙,好像已经发现菜园子被人监视了。便利屋的情况,他们恐怕也在着手调查了吧?” 噢!筒井看到了事情的深层次!世上的父母在自家孩子头一回开口喊“妈妈”的时候,想必也是产生了如此这般的感动吧!星对筒井的成长感到很高兴,嗯嗯地直点头。点完头,却一口回绝了提议:“没必要。便利屋不去管他也没问题。反正,卷入麻烦事当中好像就是他的工作。” 盂兰盆节一临近,真幌市大马路上的人流量似乎就减少了一些。大家要么宅在屋里避暑,要么提前休暑假出去游玩,必然是二选其一。 多田在这盛夏时节也是日日干活,因为,待在事务所里也没空调,再说,也没有足够的金钱和时间出去游玩。今天是在位于松丘町的一所豪宅的庭院里,从事清洁雕像的工作。 几天前,有一个新客户打来委托电话,说希望把庭院里的石像弄干净。当时想象成类似于地藏的雕像,实际过来一看,却是大理石的白色裸妇像。并且,比真人还要大的雕像有近十尊散落在庭院里。 庭院本身又大,覆盖着青翠的草坪,甚至有一个圆形的游泳池。房子是西洋风格建筑,阳台向外突出,支撑着它的柱子正中间有一个优雅的弧形凸起。 “帕特农神庙?”看了房子,行天侧着脑袋说。 这所房子的主人似乎是一位雕刻家,也在美术大学教书。不过主人一家上意大利去玩了,不在。委托人的信息是从留守的住家保姆那里得知的。 这位老年保姆充满猜疑地瞥了一眼多田和行天,等目光一停在春身上,突然就笑容可掬起来:“先生说了,进游泳池也没关系。不过,那种东西请马上收好!”她指着多田带来的刷帚,活像指着令人不快的毒虫似的厉声说,“这些是先生的重要作品,必须要像抚摸少女柔嫩的肌肤一样用海绵温柔地擦拭。” 保姆从房子里拿出厨房用的海绵,塞给多田。 “活儿干完了,请招呼一声。自来水和皮管,凡是院子里有的东西,请尽管用。” 通过不知是窗是门的全是玻璃的出入口,这位保姆穿着鞋就进入了室内。手拿海绵留在院子里的多田,收拾起心情,在裸妇旁边摆好梯凳。行天从院子的水龙头那里拉了皮管过来,递给多田。 “好事啊,多田,抚摸柔嫩的肌肤正是你擅长的呀!” 性骚扰的话,赶紧给我打住! “喂,水出不来!水龙头开了吗?” “啊,忘了。” 多田转向春,拜托她说:“你能帮我去把那边那个自来水龙头拧一下吗?” 春沿草坪跑过去,遵照吩咐做了。相比行天,四岁的春倒更能帮上忙。水从多田的手边如花洒般涌出,形成了彩虹。 “小春,你可以到游泳池里面游泳哦!”多田一边用海绵摩擦着女性雕像的胸部,一边说,“行天,你过去好好看着她,别让她溺水了。” 没承想,背后咚地响起水声,回头一看,行天已经在游泳了。他不知何时脱得只剩一条短裤,什么春,早扔到一边去了,自顾自像一条金枪鱼似的在圆形游泳池里来回地游。 近来,好不容易行天也终于习惯了春的存在,本以为时间不长的话,他能帮着看孩子了。多田叹了一口气。站在梯凳旁边的春,看看多田又看看行天,说:“我,就在这里。我不会游泳,游泳池就算了。” 没想到要让如此幼小的孩子体谅自己!多田胸中感慨万千,禁不住抬头望天,成了从下往上仰视裸妇鼻子的姿势。没有鼻孔! “小春,去把行天脱下来的衣服扔到游泳池里。” “这样做好吗?” “没事的,正好趁机洗一洗。” 春跑到游泳池边,把行天的衬衫和裤子丢进水中。 “喂,你这个小鬼在干什么!看我不把你抟起来沉到水里去!” “不准对小春说脏话!” “我把您做成球状,请您永远沉潜在水中哦!” 行天换了一种说法。正如行天习惯了春的存在,春也已经习惯了行天的骂人话。她咯咯笑着跑回多田身边去了。 “你听我说哦,行天的衣服湿透了。”她显得很得意。 “好好好,做得好!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嗯!” 多田把布递给春,让她帮着擦拭雕像的足部。行天把打湿的衣服拧干后晾在游泳池边,不知悔改地继续来回游泳。 下午三点,所有的雕像变得光亮如新。多田把清洁用具装上小皮卡,辞别了这座有雕像的豪宅。穿着湿衣服的行天,全身上下活像河童似的一路滴水。 “亚沙子女士家也在这附近吧。也是这种低级趣味的房子吗?” “不是啊。既没雕像也没游泳池。”多田回答说,“赶紧上货斗!” “这样的落汤鸡被风一吹,要感冒的!” “怪你自说自话游泳咯!” 让春坐进副驾驶座,让行天爬上货斗,多田开着小皮卡返回站前。遇上红灯,车停在十字路口,多田在真幌大道上的行人中发现了田村由良。 多田以前曾经接受由良母亲的委托,负责到补习班接过他。初见面时还有着几分稚嫩的由良,现在已经是小学六年级学生了,一段日子没见,个子也见长了。 “由良阁下!”多田打开驾驶座的车窗,探出身子喊道。由良也注意到了多田,摆了摆手。原以为他会就这样走过去,不料他穿过人行横道之后就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看着多田。 多田趁着信号灯变绿的机会,开过十字路口后把车停在了路边,然后,离开驾驶座绕到副驾驶座这边,把春从儿童安全座椅上抱下来。行天趁机跳下货斗,一蹦一跳地跑到由良身边。 “由良阁下,好久不见。看着蛮不错呢。” “你也是呢。”由良从上到下打量着行天说,“你怎么全身湿透了?” “最近,多田那儿栖息着一只恶魔啊!全是那家伙搞的鬼。” 谁才是恶魔!多田这样想着走近由良,介绍了春。由良似乎不懂该怎样和小女孩接触,光是“唔”了一声。春则抓住多田工作服的口袋,害羞似的望着由良。 “由良阁下,今天也上补习班吗?”发现由良背着双肩包,多田问他。 “刚刚上了暑期班回来。六年级的暑假,被说成是‘生死攸关的战斗’呢。每天绷得紧紧的,放松不了。” 即将考初中的由良,看样子过着忙于学习的日子。看着带有几分得意之色的由良,多田露出了苦笑:好像比我还要忙得多啊! “然后呢?”行天催促由良进入正题,“你特地停下脚步的理由呢?肯定有什么事找我们吧?” “是的。”由良稍稍扭头,指着自己背后说,“这家伙,我同学。” 多田这才看到了站在由良身后的那名小学男生。不,先前就已注意到他的存在了,可由于他和由良隔开一段微妙的距离站着,看起来又好像挺老实的,所以也没想到他会是由良的朋友。 “什么嘛,还以为是由良阁下的背后灵呢!”连行天也语气轻快地讲述有失礼数的印象。 “我叫松原裕弥。” 并不因为被认定为背后灵而感到气馁,裕弥以微弱的声线自报家门。他身穿一件领口松弛的T恤和一条短裤,膝盖上有一些龟裂似的伤痕。明明还是个小学生,总感觉透着疲惫。 “裕弥吧,他说现在很烦恼。”也许是见裕弥寒暄完之后就默不作声了,由良急了,补充说,“于是我就想,要不找多田先生他们商量商量看吧。” “烦恼?”多田微微弯下腰,仔细看着裕弥的脸。由良从一旁伸出手,轻轻抓起裕弥的手递到多田眼前。 “你看这个。”只见裕弥的手上有着一道道细细的割伤和擦伤,“他被逼干农活,但补习班又不能不去上,裕弥都累趴下了。” 听到“农活”,多田自然第一个联想到了HHFA。想要再多了解一些详细情况。也因为由良好不容易把自己看成依靠,所以也就不忍心弃裕弥于不顾。虽然不可能向小学生要报酬,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便利屋,听人家讲讲总还是做得到的吧。 “要不要喝果汁?”多田向由良和裕弥提议说,“有一家叫作‘咖啡神殿阿波罗’的蛮有趣的咖啡馆,我请客!” 由良和裕弥似乎被勾起了兴趣,不料行天却唱反调说:“呃——我不行啊!衣服湿了,店里的椅子坐不下去。” “垫几张报纸不就行了?货斗里堆的应该有。” “穿着湿衣服喝什么果汁,肚子要受寒的。” “那么,你一个人回去得了。”多田叹了口气,“正好,你帮我把小皮卡开回停车场。” “我可是只懂得前进的男人。”行天煞有介事地陈述道,“不会左拐右拐,也不会后退,行吗?” 怎么可能行呢? “抱歉了,”多田重新向由良和裕弥提议,“你们能跟着一块儿到事务所来吗?我拿果汁给你们喝。” 两个小学生都乖乖地同意了,不料行天又泼冷水:“多田,有一个噩耗!我今天早上把事务所的马桶给弄堵住了。你与其带由良阁下他们去喝果汁,不如先疏通马桶,否则,估计我们早晚要得膀胱炎。” “怎么刚堵上的时候不马上说!” “因为你当时好像忙着照顾这个人。”行天说着指指春。 也许是听到了厕所的话题,春小声地说:“我想尿尿。”因为由良和裕弥在场,她表现得比平常文静一些。 “知道了。”多田给出了结论,“行天,你帮我带他们三个到‘阿波罗’去。到了‘阿波罗’,先陪小春上厕所,给由良阁下和裕弥君点好他们喜欢的饮料,好吧?” “呃——”行天俨然一副真心提不起劲的样子,“多田你干吗?” “我先把小皮卡开回去停好,顺便到事务所通一通马桶。然后马上拿着你的替换衣服上‘阿波罗’。” “在这期间,我得直挺挺地站着看孩子吗?在咖啡馆?小鬼头们却能坐着喝果汁?不怪吗,那样儿?” “你平常不怪吗?别在意。” 多田把孩子们托付给不情不愿的行天,一个人坐进了小皮卡。 事务所的厕所压根儿没堵塞。拿着通马桶的工具——在多田便利屋,习惯称之为“卡嘭”——站在马桶前,多田失望透顶。实在太不像话了,行天这家伙。难道他不惜撒谎也不愿意听裕弥讲他的事情吗? 将行天的替换衣服装进纸袋,多田奔“阿波罗”而去。 由良和裕弥坐在座位上,正饶有兴趣地四下张望着店内的装饰;春坐在他俩对面的椅子上,在试着把手指戳进桌上摆着的那只河马烟灰缸的嘴里。至于行天,他就站在春的身边。并且特地站在桌子和椅子的中间。就应该更加满不在乎地靠墙边站着才是啊。活像个回答不出老师的提问而被罚站的差生。 理所当然地,行天引起了周围客人们的注目,但由良和裕弥似乎决定了不在乎行天,他俩无视笔直站立在自己正对面的这个男人,开开心心地说着诸如“那面墙上装饰着一只鹿首”、“好厉害!就像森林一样”之类的话。春这时又把河马烟灰缸拿在手里,教它去咬行天的腿。 “嗷——大口大口。” “好了好了。行了,快喝果汁吧。” 噢,行天在拿普通人的态度对待春!不,似乎该说是孩子们以宽宏大度的心接纳了行天。可不能一味地让他们照看行天。顶着诸位客人的视线,多田鼓起勇气靠近餐桌,把纸袋递给了行天。 “多谢。”行天说着,跑进“阿波罗”的洗手间换衣服去了。估计他明白谎言已揭穿,可他既没发怵,也不见丝毫尴尬,只扯动一边的脸颊笑了一笑。 多田向店员加点了咖啡后,坐在了空椅子上。因为是四人座,他抱起春让她坐在自己的膝头。春也许是对河马烟灰缸感到厌倦了,从多田的膝头伸长身子喝起了橙汁。由良和裕弥也终于观察完了店内,开始用柠檬苏打水和橙汁润喉咙。 行天换好干衣服回来了,坐在刚才春坐过的椅子上。终于进入了能够定定心心听裕弥讲话的态势。 “怎么着?”多田切入正题,“你说被逼干农活,到底被谁逼的?” “父母呀!肯定的嘛!”本打算问裕弥的,回答他的却是由良。裕弥本人则难为情地垂着头。他仿佛全身上下都在诉说:自然不是干农活令我感到难为情,而是被父母逼迫,以及无法拒绝,这两样令我既难为情又痛苦。这是一个多愁善感且温柔的孩子啊,多田感叹。 “我跟他说过,教他清楚明白地跟他们说:‘我累了,不去了。’”由良似乎也挺为朋友担心的,“只怪裕弥太懦弱了。” “我妈妈是为了我着想。”裕弥对着多田辩解说,“她说,‘蔬菜有益健康,而且在太阳公公底下干活强身健体。’” “有一定的道理。”不忍心伤害裕弥,多田点点头,说道。 “可是,你也想吃肉的吧?”由良反驳说。 行天问裕弥:“肉,一点也不吃吗?” “是。在学校吃午饭也把肉剩下来,因为我妈妈要求的。” “哎哟!”行天似乎大吃一惊,“还真是奇遇呢!我也一直跟多田说‘想吃烤肉’,可他从来也没带我去过啊!差劲吧?‘想叫人干活先给人吃肉’,我说句抱怨的话也行吧?” 凭啥我非得带你上烤肉店啊。你几时让我瞧见过你干的活值一份肉钱?多田也想要抱怨他三四句,可还是使劲忍住了。一旦搭理起行天来,事情就没法往下说了。 裕弥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因此,关于肉,他只说了一句:“偶尔也想吃一点。”可关于农活,他似乎有着各种各样的想法,话语如同劈开岩石的水一般汹涌而出,“另外,茄子的蒂上带刺,采摘的时候相当痛。还有每三个月一次必须参加在小山内町的总部举办的住宿式锻炼营,那也很痛苦……” 多田若无其事地将视线移到了裕弥遍布伤痕的手上。还很细弱的手腕。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看起来有些粗糙。 “裕弥君帮忙干活的,莫非是HHFA的菜园子?” “你怎么知道的?”裕弥似乎有一点吃惊,随即忧伤地笑了,“肯定知道的吧。因为就是待在南口转盘的那个古怪团体。” “裕弥说,他最讨厌的就是南口转盘的宣传活动。”由良补充说。 裕弥点点头:“大人都说‘宣传’是重要的工作,可我不愿意站在什么南口转盘。我妈妈说,必须让大伙儿了解蔬菜的益处……可自从被朋友撞见之后,在学校在补习班,到处被人嘲笑,跟我正常说话的也就田村了。” “喂,多田先生,有什么办法没有?”由良一脸严肃。 多田有些为难:“你说有什么办法……” “这回又得在南口转盘作宣传了。”裕弥求助似的诉说着,“日期还没有确定下来,等那天到了,你能假装学校或者补习班的老师,把我叫出去吗?这样一来,我想我妈妈也只能放弃了。” “他们能相信我是老师吗?”多田摩挲着长着邋遢胡子的下巴说。 裕弥盯着多田看了一会儿,说:“你打个电话给我就行。” 沉默了一阵子的行天问:“你爸呢,他怎么说?” “他会偶尔打个电话来说,‘听妈妈的话,好好吃蔬菜。’他工作调动,一个人到外地去了,所以我想他不是很清楚。” 突然想到一点,多田问道:“裕弥君,HHFA现在依然采摘很多蔬菜吗?” “是的。虽然最近好像卖不大掉了。有几个来菜园的孩子说,看到过大人偷偷把蔬菜扔掉。” “不过,你们家是用HHFA的蔬菜做菜的吧?” “是的,当然。” 为什么要问这样一个问题呢?——裕弥表示疑惑。想必也并没有使用量大到足以给人体带来坏影响的农药量吧?多田犹豫了半晌,只说了一句话:“回去告诉你妈妈,就说蔬菜还是仔细洗干净以后再烧比较好。” 春坐在多田的膝头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见她险些把额头撞到桌上,多田慌忙托住了她的头。 “我认为,就算让多田假装老师也没意义。”行天以冷淡的口吻对裕弥说,“你把这些告诉你爸,让他帮你吧。这样见效更快。” “为什么?”由良不满地纠缠道,“负责假装的人,也可以是行天啊。行天,这种戏码你很擅长,对吧?” “都说不行了。”行天冷冷地断言,“父母对待孩子,永远随心所欲。父母一旦决定这样做,老师再怎么叫他出去都毫无意义,哪怕是真正的老师。” 裕弥再一次垂下头去。多田抱着春,一只手从工作服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 “虽说不知道能否顺利做到,不过一旦知道了日期,就跟我联系。” 裕弥用还不习惯的手势郑重其事地接过了名片。行天朝多田投去责备的眼神。是想说我多管闲事吧。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但是,多田无论如何不忍心弃沮丧的裕弥于不顾。因为听了裕弥的话,使他联想到了行天儿童时代的境遇,想到了嘴里说着“是为你好”的同时伤害孩子、逼迫孩子的父母。现在,裕弥发出了求救信号,多田没法无视。 “抱歉,差不多行了吧。”多田把账单抓在手里,由良和裕弥看了一眼熟睡的春,顺从地点点头。 结完账,他俩彬彬有礼地对多田说:“谢谢您的款待!”不懂礼貌的行天则飞快地走出“阿波罗”,走在了真幌大道上。 告别了少年们,多田去追行天。被震醒的春扭着身子闹脾气。追上行天后,他把春放在了地面上。春牵着多田的手,踩着稍稍变长了一些的影子往前走。行天一只手里拿着装有湿衣服的纸袋,慢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 “我好不容易要把麻烦事给赶跑了,”行天咕哝道,“你干吗主动跳进去啊!” “只能说性格使然吧。” “这是很不好的性格啊。”行天似乎真心感到愕然,“你懂不懂什么假扮老师啊?我猜也就是结结巴巴地说一些‘裕、裕弥君的成绩有点、有点下滑的倾向,所以——’之类的吧?” 多田凝望着路面上自己一行人拉长的身影;通过影子,他看见春把空着的那只手伸上半空,像在寻找什么似的轻轻摇晃着,看见行天无可奈何地对这只手作出回应,握住了她的指尖。 裕弥打电话到事务所来,是在盂兰盆节的前夜。 “就在明天。”裕弥轻声说。他似乎是在自己房间里用手机打过来的,“刚才,我妈妈跟我说,‘明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难道不是盂兰盆节的意思吗?”多田试着推测说,裕弥却咬住不放,“我们家不会在盂兰盆节出去旅行或者扫墓之类的,因为我爸盂兰盆节不回家。我妈妈老说‘在单身赴任的地方有外遇了吧’。” 松原家的情况似乎相当麻烦,裕弥在说的时候到底明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呢?多田用没拿话筒的那只手揉了揉眉心。 多田会在盂兰盆节前往市营墓地,今年原本也打算这样做,因为那里安眠着他那个在婴儿期就夭折了的儿子。 但是,遇到委托,勉力接受,是多田便利屋的宗旨。即便打电话来的是一名小学生。 “几点之前把裕弥君从家里带出来,就用不着上南口转盘站着呢?” “呃……”裕弥吞吞吐吐地说,“凌晨五点左右?”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哪个老师会这么老清老早地叫学生出来。也许是猜到了多田心中所想,裕弥不知所措似的说:“太早了,对吧?不过,明天一大早就要到菜园去干活,我妈妈也一起去。我想,等活儿一干完,所有人就得一块儿赶在午饭前转移到南口转盘去。” “不好办呢!”多田挠了挠太阳穴。除扫墓外,明天上午已另有一单委托,是去探望住在真幌市民医院的曾根田老太太。老太太的儿子儿媳,有一种一到年中年末就感到内疚的倾向。是因为他们撇下老太太全家出去旅游的缘故吧。 行天这时候正在进行每天必做的腹肌锻炼,让春坐在他大腿上,自己躺在地板上。 “怎么说怎么说?” 他插嘴问道。多田用手遮住话筒,简洁地告诉他大概。行天嗯嗯嗯着听完,断言道:“这个简单啊!到菜园去接他就是。” 谁去?我跟你,无论怎么拿大顶,看着都不像老师。 多田一方面感叹人才不足,一方面却也没有其他办法,所以先问了声裕弥菜园在哪里。 “明天的工作,在山城町的菜园。” “那个,是在公交车站附近的菜园吗?” “是的。” 好死不死,偏偏就在冈家正对面。老冈大概对检举横中公交一事确实死心了,今年的盂兰盆节并没来委托按惯例调查延趟运行的事。可是,贸贸然靠近冈家,总觉得还是没有好结果。 “明白了。”多田对裕弥说,“我们会制订作战方案,设法在上午到菜园去接你。不过,也不要期待过高。” 他预感到只能实施一种没多大用处的作战计划。 裕弥却并不在意多田的叮嘱,以充满无限期待的声音说:“我等你。谢谢,多田先生!” 挂断电话,多田站在换气扇下方抽了一支好彩烟,往三只杯子里加入了冰块,在其中两只注入威士忌,剩下的一只倒入大麦茶。 “行天,开作战会议。” 行天这时已让春骑在背上,转而练起了俯卧撑。 “好重啊,这个人。” “我不重——是行天太弱。” 春灵活地站到地板上,去沙发坐下了,然后抱起熊熊,装模作样地喝着多田递给她的大麦茶。她摇晃着杯子,摇得冰块咔咔响,仿佛沉浸在享受美酒的心情中。 大概因为被春说了太弱,行天看样子打算比平时多练几下。傻瓜!多田心里想着,也在春身边坐下了,等着行天练尽兴。 “怎么说?”终于练完俯卧撑的行天,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汗也不擦一下,马上喝起了威士忌,“你想了一个怎样的背后灵营救作战方案?” “别叫他什么背后灵。人家正当容易受伤的年纪。” “没问题没问题。同理,我叫地缚灵。”行天神气活现地说,“就附在多田便利屋。” 求求你不要做地缚灵,快升天吧。多田喝下一口威士忌代替叹息。 “裕弥君据说明天早上要在老冈家前面的那个菜园里干活,我把带他出来的任务交给你。” “凭什么叫我?我可没什么像老师的衣服。” “我有点事。” “约会吗?” “干吗要在盂兰盆节的一大早就开始约会!” 多田低声说。他和亚沙子,自从那次以来一次也没见过。彼此都忙于工作也是原因之一,但之所以连电话也没打一个,是因为多田没有勇气。莫非亚沙子并不希望跟他多田保持继续交往?那个晚上只不过一时心血来潮,就这样好好地运动了一回,舒缓了压力——莫非她是这样理解的? 尽管并不认为亚沙子是这样一种人,多田却总觉得没有自信,让结论先行,因而陷入连恋爱对象的声音也听不到的恶性循环。 “总之你去菜园!”多田拼命摆出威严的模样下命令道,“衣服的话,把我的借给你。” “多田,你有西装吗?” “黑的有。” “那个,葬礼用的吧?要是穿那种衣服去接背后灵的话,会引发大骚动哦!‘盂兰盆节的奇迹?!黄泉与真幌连通了!’——电视台的记者会大喊大叫着过来哦!” “才不会来呢。” “呃——” “别穿西装,白衬衫加一条什么合适的裤子就行。好了,去吧。啊,小春也跟你一起哦。” “不要!我跟多田先生走。” 在一旁观望事情进展的春主张道。想必幼小的心灵也有所感受,跟着行天一起行动很危险。 “抱歉啊,小春,我这边事情一结束,就马上去跟你们会合。就一个上午,你帮我好好看着行天。” 多田一劝说,春点点头,样子显得勉勉强强。行天也并不强硬地表示反对,最终接受了作战方案。想必他察觉了多田打算去扫墓吧。 行天看似对别人不感兴趣,实则洞察一切。多田苦涩地笑了。对,我是不想带小春去市营墓地。当着那块小小的墓碑,我没法和小春说说笑笑。 一年一次,多田要和儿子度过两人独处的时间。 哄春睡下后,多田也立刻躺上床为第二天做准备。可是,睡魔迟迟不到访。夏天年年如此。不仅因为事务所没有空调,也因为记忆在折磨着多田。今年也许是有春在,每天忙忙碌碌的缘故,比往年要好一点。尽管如此,一想到明天要去扫墓,睡意便远去了。 行天去了澡堂,至今未归。多田拿团扇给春扇了一会儿风,终于放下扇子拿起了手机。确认春不会醒来后,他走出了事务所。 走下商住楼的楼梯,他试着给亚沙子打电话。呼叫铃声响过两回后电话被接起来了。 “晚上好!”多田说,“还没睡吗?” “正好刚回到家。”亚沙子的声音里包含着些许紧张。她似乎感到害怕,不知多田会对她说些什么。于是多田终于恍然大悟:感到害怕的,并不仅仅是自己。 “明天,我去给儿子扫墓。”多田并不介意亚沙子的沉默,接着说道,“不知道说出这样的话是否合适,在那之后,我想见一见柏木女士。” “我明天,也要做我先生的第一次盂兰盆会。” “晚上也不要紧。见着你的面,我立刻回去。” “我还以为你是感到惊讶,心想,才刚没了丈夫,马上就变心。您既没联系我,也不来店里。” 亚沙子的丈夫是去年死的,在这之前两夫妻就已经分居了。丈夫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就离家出走了,亚沙子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多田明明了解这一情况,眼下却令亚沙子再次陷入不安。 我总是对重要的人太怠慢啊! 虽然为时已晚,多田还是饱含感情地说:“我想见你。一直这么想来着,只是……这么大的人了,总说想见你想见你,也很奇怪吧?我怀有这种奇怪的顾虑,或者说难为情……” 亚沙子终于露出微笑的感觉,通过掌心里的手机传达给了他。 “明天晚上,我等着您。晚安。” “晚安。” 多田切断通话,拼命忍住了没乐得像个花痴。 “难为情的是我啊!”就在这时,背后有人跟他说话。回头一看,是从澡堂回来的行天,“‘晚安!晚安!离别是这样甜蜜的凄清,我真要向你道晚安直到天明。’”18行天唱歌似的说完,毕恭毕敬地用手指着手机说,“哎,别有顾虑,只管通到早上。” “已经挂断了!” “嘿嘿嘿!”行天并不把多田的抗议当回事,笑着直摇头,温吞的水滴从依然湿漉漉的头发上四散飞甩。 “擦干它!你是狗吗?” “嘿嘿嘿嘿!” 行天迈开步,多田跟在他身后上了楼梯回事务所。 六 第二天早上,多田开着小皮卡奔向市营墓地。虽说没有五点那么早,也还是相当早地离开了事务所。因为如果和分了手的前妻意外相遇,对彼此来说都不好。 也因为是盂兰盆节吧,墓地前面的花店已经开门了。多田常是空着手去扫墓,今天蓦地一转念,买了一小束花和线香。 他在墓地入口用桶提了水,登上舒缓的斜坡。已经稀稀落落有一些前来扫墓的人了。今天看来也会很热,蝉开始鸣叫,早晨的太阳照耀着草丛。 多田往墓碑上浇了少量的水,拔除了周围的草,然后把花分成两束供奉。由于没带引火的东西,他在用打火机把火移向线香之际,手指险些烧焦。 随后肯定会来扫墓的前妻,看到花和线香将会作何感想?是看着多田留下的痕迹倍感痛苦,还是心怀安慰不曾忘记的并非自己一个? 但愿她不会感到是一种负担,多田心想,同时对这样想的自己略感吃惊。明明一直希望她和自己受着相同的,甚至更深的折磨。 难道是由于久违地品尝到了“甜蜜的凄清”,内心就已经变得能够适时地体谅某个人了吗?搞得跟分享幸福似的。真够任性的——多田对自己内心产生的变化嗤之以鼻。 我想要活过来。 亚沙子的话复苏了。没错。任性、痛楚、记忆,尽管怀抱着所有这一切,我依然想要活过来。 多田在小小的墓碑前蹲了一阵子,在幼小得连祈求想要活过来也做不到的,却彻头彻尾地体现了活着这回事的儿子面前。多田总是无论如何无法双手合十。和儿子活着的时候一样,他只是凝望着,尽管此刻在眼前的,只是一块石头。 “今天早上很奇怪。”一回神,他竟在对着墓碑说话。这种事还是头一回。虽然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但话语却止也止不住。多田讲述着,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行天穿上了熨烫过的裤子。当然不是牛仔裤,是休闲裤。我借给他的。白衬衫也是。” 是多田帮他熨烫的。他把事务所角落里积满灰尘的熨斗扒拉出来,没有熨斗板,就在矮几上铺上毛巾取代。 “头发也好好梳过了,可实在不像那么回事,看着完全不像老师。那叫一个……” 活脱脱一个骗子。那是一副与教导孩子的立场正相反的、形迹可疑的装扮。行天认为“都怪鞋子不对啊”,可就算把旅游鞋换成皮鞋,也不见得会有多大效果。首先,多田也没有一双正儿八经的皮鞋,完全没辙。把仅有的一双皮鞋从架子上扒拉出来一看,长满了霉。 “就这样,行天以昭然若揭的可疑装束出门去了。” 看着行天打扮,春也燃起了对抗之心,坚持要穿上凪子带她过来的时候穿的那条出客用的连衣裙,而且还说让熊熊同行。 多田把春的头发梳好,用带花的发卡帮她夹起了刘海。因为梳不习惯,颇花了一些时间,不过春因为打扮得漂漂亮亮,显得很满意。在这期间,行天为了避免裤子起皱,一直杵着没坐,连荷包蛋盖面包片,都是站着吃的。 “这么吃饭没礼貌!”即使被春指出来,他也假装没听到。 只有那两个人外出,而且还要应对来自裕弥的委托,他们真能办到吗?多田感到巨大的不安。探望过曾根田老太太之后,马上就赶去山城町的菜园吧! “我会再来哦!” 把绿意覆盖的墓地留在身后,多田乘上小皮卡下了山冈。关上车窗打开空调,蝉鸣声依旧热闹地追赶而来。 据松原裕弥事后叙述,当天,行天在早上九点半来到了菜园。 行天在山城町二丁目公交车站下了车,春跟着从台阶一下跳到了地面,他也不搭一把手,只是看着她跳。 他俩一起站在菜园前面的马路上。公交车开走后,发现他们两个的,据说似乎只有一直留意着公交车站这边的裕弥。 怎么说呢?情况相当不妙吧。裕弥心想。因为,行天和春同周围的风景格格不入。菜园、山城町,更进一步说,日常或生活之类,他们两个看起来就是完全脱离了这一类东西的存在。 自然,行天和春都是一副符合常识的打扮,看起来也并非不像“经过一番盛装打扮,打算在盂兰盆节拜访祖父母家的父女”,但是,显现出的格格不入感却不容否定。 头发梳拢、身穿白衬衫的行天,与其说是补习班或学校的老师,不如说更像巧舌如簧地向老年人推销羽绒被和象牙印章,或者以结婚为幌子把半老徐娘的存款提取一空的人物。 至于身穿连衣裙、刘海别着发卡的春,则是面带一脸假装的微笑。尽管年纪尚幼,她却似乎对裕弥的情况有所察觉,这是要鼓起干劲扮演一个“可爱的千金小姐”,可惜她的微笑太吓人。前几天在电视上看过的那部黑帮电影,就出现过这样的女人来着?裕弥心想。站在黑帮老大身边扯出可疑的笑容,但眼里毫无笑意的女人。甚至连春带的兔子娃娃,也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娃娃的嘴边沾着血。 多田先生为什么不来呢?裕弥急忙从二人身上移开目光,悄悄地叹了口气。为了避免被周围的大人发觉,他只有继续给茄子浇水。 把水打到一只大水桶里,然后用长柄勺细心地把水浇到根部。明明只要有一根长皮管事情就简单了,在HHFA,却不允许孩子使用。“知道劳动有多辛苦是好事。”他母亲也说。干活干到筋疲力尽,在补习班或学校一旦拿不到好成绩又要挨骂,被朋友们瞧不起。什么“好事”,半点没有。采摘来的蔬菜明明在以相当高的价钱直销,却拿不到工钱或零花钱。这个组织果然可疑。 活像机器人般准确无误地挥动着长柄勺,裕弥再次朝马路的方向看了一眼:行天和春仍旧杵在那里。行天一迎上裕弥的目光,马上大声呼喊他: “咦,这不是松原君吗?” 包括裕弥的母亲在内,菜园里的五个大人和两个孩子顿时诧异地转过头来。裕弥霎时间垂下了眼帘,但行天仍在连声呼喊着:“喂——松原君——”无可奈何,他只好抬起了头。 行天站在马路上冲着裕弥大挥其手,带着推销牙膏或类似于美国电视购物节目的那种爽朗的笑容。 太、太可疑了。 裕弥险些拿不住长柄勺,于是急忙把它放进了水桶。通过干农活认识的小学男生低声问裕弥:“……谁啊?” 设定为谁呢?裕弥不知如何回答,“嗯,呃——”地蒙混过关。 行天并没把些许的警戒和困惑氛围当回事,径直走进了菜园。春也跟着他过来。 “早上好,松原君!多么晴朗的天气啊!” “哈……” 假装爽朗的行天,实在让人汗毛直竖,裕弥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在咖啡馆商量的时候,他明明不是讲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就是活像一只老猫似的不睬人;这个人,难道是双重性格吗? “裕弥,是哪位?” 他母亲走上前,狐疑地看着行天。行天不顾裕弥在一旁干着急,堆起塑料一般僵硬的笑容说:“我姓濑川。在补习班负责教数学。” 原来是这样。理解了设定之后,裕弥慌忙补充说:“嗯,是阳成进学塾的濑川老师。也教田村君的,他老说老师上课非常好懂。” “谢谢。”行天有礼貌地接过话茬,“很壮观的菜园呢。一大早就来帮忙,了不起啊!不过,差不多该去补习班了吧?否则要赶不上特讲的时间啦!” “请问……”他母亲插嘴问道,“特讲是?” “今天有特别讲习。”行天转身面对他母亲,正色道,“咦?松原君,你没告诉你母亲吗?这样不行吧?” “可是,”他母亲不肯放人,“今天接下来也有安排了。对不起,今天裕弥就算缺课……” “不行,同学妈妈。”行天换上严肃认真的表情,从正面直视着他母亲说,“小学六年级的暑假,可是生死攸关的战斗啊!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还心不在焉的话,松原君可就要落后了。一个难得的聪明孩子,弄成那样就可惜了。” 真有他的,撒谎撒得这么流利!裕弥呆呆地仰视着行天。行天轻轻抓住裕弥的胳膊,说一句“好了,跟老师一起到补习班去吧”,便朝马路迈开了脚步。 “怎么能……现在就去吗?不好办呢。”他母亲穷追不舍,“什么都没准备,况且老师还有女儿……” “我叫春哦!”春天真地自报家门,“我,行天的女儿……” “好了。”行天低声制止春,随即换上笑脸对他母亲解释说,“在我们家,不让她叫‘爸爸’和‘父亲’,而是让她叫名字。” 濑川行天,这是怎样一个名字啊!简直像算命先生。裕弥感到头晕目眩。说到底,补习班的老师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出现呢?冷静地想一想就会觉得想不通。难道是设定为与裕弥偶然相遇吗?还是设定为特地来接裕弥?在模棱两可的设定底下,行天强行推动事情向前发展。 “这孩子的妈妈,因为盂兰盆节回娘家去了,孩子留在这里,从昨天开始就跟我闹别扭。啊,我们的补习班拥有完善的托儿室,所以带着孩子上班也没问题。如果您说的是松原君的准备工作,笔、本子、教科书,我全借给他。松原君正是让人想要这样做的优等生!” 利用他母亲及其他大人被他的气势压倒的时机,行天作着脱离正题的解释,在菜园中大踏步地前进,拽着裕弥终于来到了马路上。 马路对面建有一所大房子,房子拥有宽阔的庭院和高大的树木。房子前面有一个公交车站。从那里乘上公交车,就能前往真幌站前。就能远离母亲和菜园,逃脱今天在南口转盘开展的宣传活动。 赶快穿到对面去,到公交车站去!眼前的道路,在裕弥看来就是一条大河。 就在这时,从那所大房子里走出一群老人,男女加起来约莫有十几人。一个头秃得如打磨过般闪闪发亮的男人领头,这些提着行李袋和纸袋的老人们在公交车站排起了队伍。 “呃!” 行天轻喊出声。秃头老人也注意到行天站在马路对面,摆出一张不悦的面孔。看样子他们认识——就在裕弥看看行天又看看老人的时候,一辆公交车画着柔和的弧线进站了。 车上没一个乘客。安装在公交车前面的方向指示牌上写着“横滨中央交通”,标示车费是后付还是先付的小窗口则贴有“包车”的字样。车身的形状、颜色、模样,都和平时在市内开的按固定路线行驶的公交车一般无二。 公交车停在了对面的公交车站。因有车身遮挡,看不见那群老人了,不过他们看样子在上车。 “裕弥。” 听见母亲从背后喊自己,裕弥浑身轻轻一颤。照这样下去,自己非得被拉回菜园干农活,拉到南口转盘去参加宣传活动不可。 “跑啊!”行天说着把春连带兔子娃娃一道抱起,率先飞奔起来,“上——车——” 行天大声喊叫着穿过马路,裕弥也在一瞬间扔掉了犹豫。 “妈妈,我还是去上特讲吧!毕竟是生死攸关的战斗!” 说时迟那时快,他追着行天穿过马路绕到公交车的前门。 “裕弥!” 母亲焦躁地喊他,但他没回头。 车门口,行天正在和司机争论。 “客人,这辆车是包车。” “没关系,没关系。嗨,老爷子!” 行天随意地举起一只手向坐在驾驶座后面第一排的秃头老人打招呼。 “你怎么上车了!” “事态紧急嘛。好了好了,赶快发车。” 散坐在车内的老人们,仿佛吓了一跳,齐齐望着行天。行天无视他们的目光,伸出一只手把裕弥从台阶拉上了车。催促司机和秃头老人赶快开车。 也许是见公交车迟迟不发车,停在后面的车着急了,按响了喇叭。 “唉,不得已啊。”秃头老人说,“出发!” 车门关上了,公交车缓缓地开动。裕弥拉住车内横杆,透过窗户望向外面。只见母亲气鼓鼓地返回菜园;其他的大人们、认识的那个小学生,全都带着一副“到底怎么回事”的表情目送公交车开走。裕弥轻轻挥了挥手。轻松痛快! 行天让抱着的春坐在了专座上。那是位于车内中间位置的三人座。 “背后灵也坐吧。” 听到这话,裕弥最初并不认为是对自己说的,站着没动。直到后背被行天轻轻戳了一下,才醒悟:“背后灵是指我啊。”凭什么非得给我起这么古怪的绰号不可?——生气归生气,也因为平安无事逃离菜园后人整个儿放松了,便乖乖地在春身边坐下了。 行天站在裕弥和春面前,扭转上半身对秃头老人说:“怎么,老爷子,上哪儿呢?一群老人家租了辆公交车,极乐之旅?” “刚才还是那样的心情,现在就是开往地狱的公交车了。就因为像你这样的瘟神上了车啊!”老人表现出愤愤不平的样子说。 “嘿,你这也太不客气了吧!” 行天丝毫不介意,哼哼一笑了之。与前一刻虚假的笑容全然不同,是一副放松的表情。 坐在后部座位的一个老人在摇晃的公交车中走过来,对秃头老人说:“怎么办,老冈?这些可是计划外的乘客。” “有什么办法?好不容易制订了计划,付诸实施吧。” “话是这么说,可有这么小的小女孩在……” “老林,你啊,莫非到了这一步退缩了不成?” “你说什么呢?因为好像是你的熟人,我这才替他们担心啊。” 秃头老冈和脚下颤颤巍巍的老林争吵起来。怎么办?裕弥感到坐立不安,我无意给你们难得的团体旅行造成困扰,只要在哪个适当的地方把我们放下,这样就行。他抱着求助的心情抬头去看行天,行天却只知道饶有兴致地看着老人们争吵。 坐在后部座位的一个白发老太太,也在车内缓缓走过来。裕弥赶紧挪挪屁股的位置,在专座上腾出老太太可以坐的空间。 老太太在裕弥身边坐下,递给他一团面巾纸:“来,吃点心。感情真好呢。” 她似乎以为裕弥和春是兄妹。春兴致勃勃地盯着裕弥的手心看,裕弥无可奈何,战战兢兢打开了面巾纸,露出白色的印糕19。 “这个,糕点?”春抓起印糕,侧着小脑瓜问,“好漂亮呢!” “对,很甜哦!” 老太太笑眯眯地说,显得很是高兴。春说了一句“我开动啰”,把印糕放进嘴里。 “真的,好甜!” 裕弥不怎么想吃。因为这印糕看着湿嗒嗒的,况且他也不怎么喜欢吃甜食。但是,老太太用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他,他只好鼓起勇气吃了一块。 印糕吸收了嘴里的水分,黏在了舌头上。甜是甜,可隐约有一股像是衣柜的气味。为什么老人给的东西会有一股衣柜的气味呢?裕弥的脑海中浮现出有一阵子没见的祖父母,和装着压岁钱的红包袋。 “很好吃,谢谢您!” 印糕终于溶化、消失了,裕弥这才对老太太说。虽然老太太叫他“再吃一块”,可他实在敬谢不敏。裕弥用面巾纸把印糕仔仔细细地重新包好。 春把放在膝头的兔子娃娃介绍给印糕老太太:“它叫熊熊哦!”老太太轻轻握着熊熊的手寒暄道:“初次见面。”裕弥望着两人的样子,心想,名字起得真够怪的。当然,他没有跟熊熊说过话。成熟的男子汉是不玩布娃娃的。 至于理应身为真真正正成熟大男人的行天,正抓着专座前面的吊环,摇晃着身体,活像晾衣架上被风吹得哗哗响的衣服似的。不但叫人心慌,还遮挡视野,烦人得很。还有座位空着,你随便在哪个座位上坐下就好。想归想,他却说不出口。把自己从菜园带出来的是行天,再说,乘上满是老人的古怪公交车,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现在惹行天不高兴,恐怕不是什么良策吧。 “不好意思,”行天打断了老冈和老林的争吵,“我们,想去多田的事务所,能在真幌站前放我们下来不?” “不行!”老冈一口拒绝。 正好遇上红灯停车,司机看不过去,提议说:“那个——各位,你们是计划在真幌匝道上高速吧?反正要经过站前,我就把这三位在那里放下……” 这位司机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看着挺温和的男人。驾驶台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中野修二,努力做到微笑、安全驾驶”。 “你看,连中野先生都这样说了。”行天和老冈打商量。 “不行!”老冈不知为何就是不同意,“中野先生,我有些话必须告诉这家伙,你随便在哪儿停一下车。” “这样不行啊,客人。”见行天和老冈像对待老朋友似的熟不拘礼地称呼自己,中野惊愕地摇摇头,“我们这辆不是普通的客车,所以路边没有地方能让我们随便停车。” “没办法了。那么,不停下来也行。” 信号灯转绿,公交车沿着真幌街道继续前进。老冈让老林在自己身后的座位上坐下,然后站着冲行天严肃地说:“我们,正为着一个重大的目的在行动。” “目的?” “我解释给你听。在这之前,中野先生哎——” “请问有什么事?” 中野把排挡换到低挡,缓缓刹车的同时,透过后视镜将目光往车内扫了一眼。 “这辆公交车上,装没装无线或者GDP之类的东西?” 大概是指GPS吧,裕弥心想。中野似乎也是这样判断,他淡淡地回答道: “没有装。有一段时间,公司里面是有人提出过,但是手机普及了不是?一旦遇上路况拥堵,关键时刻用手机跟运营中心取得联系就行。唉,又不是出租车,说是说运营中心,也就是真幌营业所的一间普通办公室而已。” “听了这话,我放心了。”老冈摸着秃头,流露出几分居心叵测的表情,“便利屋助手,听好!我们的目的地,就是位于横滨站前的横滨中央交通总公司!” “呃——”行天的眼睛骨碌碌直转,“为什么?” “请稍等一下!”发出大吃一惊的声音的,是中野,“我听说的可是,各位要去箱根。” “我们可没心情上箱根游山玩水!”老冈看样子情绪骤然激昂起来,尖声说道,“那种说法,肯定就是晃子嘛!” 大概是说幌子吧,裕弥心想。形势好像朝着险恶的方向发展了。偷偷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印糕老太太,却不见她对老冈的激动有任何反应,她只顾和春一起玩熊熊。老林也好,坐在后部座位的其他老人也罢,都是“嗯嗯”的感觉,不见丝毫情绪激动。这副情形越发地使人感到不安。手汗直冒,包在面巾纸里的印糕似乎越来越湿嗒嗒了。 “伤脑筋呢。”中野摘下制帽,拿袖口擦了擦额头,“各位假如要变更目的地,这种情况就不得不跟营业所联系了。” “虽然我觉得我用不着问也知道,”行天以吊环为支点转了一圈身体,看着老冈的脸说,“不过,你是为了什么,要到横中的总公司去呢?” “抗议延趟运行!横中专横,绝不原谅!” 啪啪啪,车内的老人们稀稀拉拉地开始鼓掌。 “延趟运行?我们公司没做这种事啊!”中野反驳说,但似乎随即转念想到刺激了老冈可不妙,“总而言之,箱根还是横滨,请你们决定。我照办就是。因为驾驶中禁止交谈。” “这样最好不过吧。”老冈煞有介事地说,“我们不愿伤害中野先生。手机也收起来,为了你自身着想。” “呃——”行天侧着脑袋说,“莫非,这不是公交车旅行,而是劫持公交车?” “总算明白了吗?”老冈笑着从膝头抱着的纸袋里拉出一块床单一样的布,“抗议的旗帜和横幅也做好了。我们坚决要求实现正义。目的地横滨!” 哦——车内的老人们软弱无力地举起了拳头。 “现在是盂兰盆节假期,我想,总公司可能没有人在……”中野小心翼翼地一说,马上遭到老冈严厉喝止,“你不是说照办吗?”于是他慌忙闭嘴。 见中野递来求助似的眼神,行天显得一脸无奈地接过了说客的接力棒。 “老爷子,这回的壮举可告诉过你太太?” “怎么可能?那家伙死脑筋,说了她只会教训我。” “想想也是啊。”行天叹了口气,“一把年纪了,蠢事别干了行不?公交车的话,这班没来等下一班不就行了?” 后来听说事情始末的多田大感震惊:“行天竟然说出那样符合常识的话来!”不过裕弥因为对行天的怪人怪状还不大了解,所以他的想法仅只停留在“说得没错”。劫持公交车,险恶至极。卷入了这样的事件之中,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只有期待行天能够设法帮忙打开局面,祈祷似的观望事态的发展。 “正因为一把年纪了,才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付诸实施了。”老冈义正词严地坚持说,“到了这把年纪,就算被抓也无关痛痒。就算判了死刑,执行之前阳寿也差不多到头,阿弥陀也要来接了。” 驾驶座上的中野仿佛吓得缩成了一团,与其说他是感到了有生命危险,不如说是对老冈的理性的强度感到了怀疑。不消说,老冈精神正常得很。 “都怪横中延趟运行,害我们没了上医院的代步工具,很不方便。是默默看着自己没法去开药而导致健康恶化,还是付诸行动被抓,没准接受死刑判决,是你的话,选择哪一样?” 实在看不出他身体哪里不好。为什么非得作如此极端的选择不可呢?裕弥内心咕哝说。受到老冈质问的行天,似乎也是同样的心情。 “呃——”他皱起眉头,“要是我的话,就在家里躺着吧。横竖有一天要死,在这之前,还不如尽可能优哉游哉地生活呢,对吧?” “就是因为胸无大志到了这种地步,你才只是个一辈子出不了头的助理。” 老冈老大不高兴。行天傻笑着不再理睬老冈,转而拜托中野说:“我说,在哪儿把我们放下吧。” “您是说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群人当中吗?我不放。求求您了,请陪我一起!” 也许是混乱、无措和不安在内心斗作一团的缘故,中野竟也说出不像样的话来。尽管眼中含泪,仍旧专心致志地开车,能做到这一点,当真了不起。 “不好办呢!”行天低头看着裕弥和春,“没办法了,跳下去吧。” 吓死人!裕弥摇头。虽说车速并不怎么快,可春还是个幼儿。即便要趁着遇到红灯停车的时机手动打开车门,无奈这帮老人滴水不漏地散坐在车内,窥视着裕弥他们的动向。虽然他们同时也在吃吃糕点、喝喝水壶里的茶。 实在没有紧迫感。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应该再多观察一会儿形势吗?用不了多久,说不定老人们也会改变主意,认为与其到横滨抗议,还不如到箱根游玩呢。逃脱了HHFA的宣传活动,对裕弥来说,今天一整天有空。 老冈和老林开始商量是否应该马上把横幅挂到公交车身上。行天把左右两只手腕套在两只吊环里,像被钉死了似的垂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大气。 “背后灵,手机有吗?” 这个时候,多田正在真幌市民医院的吸烟区。 市民医院的探望时间,规定工作日是从下午一点开始,假日是从上午十一点开始。这终究只是大原则,实际上,在规定时间外仍旧能够潜入住院部探望病人。尤其是多田,托曾根田老太太的福,跟很多护士也混了个脸熟。因为了解情况,对于多田趁工作间隙来医院的事,她们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今天,据说因为和老太太同病房的那位血压升高,医师正好来了病房。又是打点滴又是采取什么措施,兵荒马乱的,实在无法让外人兼无视探望时间的多田露面。护士须崎灵机一动,附耳告诉他:“我想,大概三十分钟就能平静下来。”因此,多田决定抽烟打发时间。 吸烟区在医院后门外面。眼前是停车场,来院者的车顶反射着太阳光。明明还是上午,毒日头都快把柏油给晒化了。 要不趁这个空隙去买老太太喜欢的长崎蛋糕?多田喝光了罐装咖啡,心不在焉地想着。往常总是前一天就准备好的伴手礼,就这一回,竟然忘记了。在来医院途中,他也到真幌街道边的点心店看过,不知因为早上太早还是盂兰盆节休假,或是倒闭了,卷帘门紧闭。 无可奈何只好空着手来,但一想到喜欢甜食的老太太恐怕要大失所望,心里就感到很抱歉。是到站前等着百货商场开门,还是到医院的小卖部看着买点什么…… 把空罐子扔进垃圾箱,任凭火热的空气折磨着头顶,多田点燃了第二支烟。气温实在太高,懒得作出什么判断。烟灰缸周围聚集着穿住院服的老先生及脚上套着石膏绷带的年轻人,他们都在无所事事地吞云吐雾。 行天有没有顺利地把裕弥带出菜园呢?如果已经成功,这时候差不多该回到事务所了。正这样想着,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着裕弥的电话号码。 “你好,我是多田。” “是我是我。”传来行天的声音。不但打扮像,连打电话的方式也像一个骗子20。 多田揉着眉心问他:“哦,现在在哪儿?顺利吗?” “背后灵是带出来了,可是乘的公交车被劫持了。” 由于他的口气实在轻巧,导致话中含义轻飘飘地穿脑而过。隔了好几个瞬间,多田才喊叫出声:“你说什么?!”大概声音比自己有意发出的还要大,在场的人们纷纷把视线集中到他身上。他随即迈步从吸烟区走向了大太阳底下的停车场。 “劫持公交车?这可是大事。打电话给我之前先报警。已经报过了吗?劫持犯是什么样的家伙?”多田慌了神,连珠炮似的发问。 “嘿嘿!”行天笑了,“我认为,通常首先要问‘真的吗’。” “什么?开玩笑吗?” “不是,是真的。但是,不知该说是遭遇了公交车劫持事件,还是该说是卷入了一支士气高涨的游行队伍。” “喂,行天,说话小声点更好吧?到底什么状况?万一被劫持犯发现……” 电话另一头漏出“哎、哎、哦——”的,不合拍的、欢呼胜利似的声音。 “怎么回事,到底?”多田不由得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喂喂?” 行天似乎正在和公交车劫持犯(?)交谈。 “我在我在,喂喂,”他重新和多田通话,“不好办啊,老爷子让把横幅挂起来。我必须帮他这个忙。待会儿再打电话。” “等等等等等等!”多田慌忙阻止眼看就要挂断电话的行天,“你说老爷子,是谁?” “喏,秃头的,山城町的。” “老冈吗?!” “嗯。说‘上横中的总公司抗议去’,老爷子包了一辆公交车跟一帮老人豁出去了。” 听了行天的说明,多田依然几乎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准确地说,他是不想弄明白。但是,又不能放任不管。 “快报警!”多田这回管不了那么多了。 “报警也行,”行天口气轻巧地应付说,“万一为数不多的几个顾客被捕,你要头疼了不是?” 不知该怪阳光太毒还是该怨精神太疲劳,多田的太阳穴一阵钝痛。 冈家日式客厅里的秘密集会。潜藏着某种决心,带着几分滑头的老冈的眼睛。就算现在想着要是那时候再多听一会儿就好了,也已经是事后诸葛亮了。 “明白了。”终于作出了决定,多田叹息着说,“现在,你们在哪一带?” 载着劫持公交车的老人一行和裕弥他们的包车,仍在朝着真幌站前方向,沿真幌街道一个劲地往前行驶。 等行天一结束和多田的通话,老冈就立马把从纸袋里拉出来的布硬塞给他。 “好了,帮我把这个绑到车身上!” 行天把手机还给裕弥,看着布上写的文字。裕弥也把手机放回裤兜,拿住布的一头帮忙展开。 “谅、原、不……?” “是‘横中专横,绝不原谅’!” “是吗,因为是倒着写的呢。” 行天拖着布在车内移动,裕弥也像是手捧新娘长长的婚纱似的配合行天移动。 见老冈腾出了地方,行天就单膝跪在驾驶座后面第一排的座位上,然后打开车窗,把头探出车外。 “要不就停一下车?我想,从外面绑更轻松。” 对于行天的这一提议,老冈并不接受:“我们只知道前进。” 行天无可奈何地指挥裕弥说:“那么,背后灵上中间的车窗那儿等着。对对,就是那儿。去喽——” 行天从前面的车窗抖开了老冈亲手制作的横幅。被风一吹,细长的布条像鲤鱼旗似的沿着车身随风飞舞。 “背后灵,抓牢那一头!” 太乱来了!布的一头宛如一条鲜活的鱼似的摇摆不定。裕弥不知所措。从开动中的车窗探出身子去,在这之前他可一次也没做过。危险,不准!母亲和老师一直这样教育他。 然而,乘坐这辆公交车的大人又如何呢?行天一个劲地催促他“快点快点”;至于以老冈为首的老人们,聚集到公交车的中央部分,呈半圆形围在行天和裕弥的背后,七嘴八舌地想说什么说什么:“年纪轻轻的没胆气啊!”“喂,小鬼头,赶快帮便利屋助手一把!” 随风飞舞的横幅鼓满空气,看着相当沉重。抓着布的一头的行天的神情非同寻常,他上半身探出了车窗,死命叉开双腿稳住,一副放飞大乌贼风筝或钓金枪鱼的神气。裕弥被与生俱来的怯懦推着畏畏缩缩地从车窗伸出两只手去,抓住了被风吹得哗哗响的布的一头。 布的重量沉甸甸地挂在了胳膊上。坐在对面车道车里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抬头看着公交车,眨眼间擦身而过。 “好——嘞,就这样拿着。” 行天把头缩回车内,把布的一头附带的绳子牢牢捆在了车窗把手上。这是一种呈小型钉书机形状的把手。接着,他来到裕弥身边,同样用绳子固定。 于是,公交车的右侧车身悬挂上了写有“横中专横,绝不原谅!反对延趟运行!”的横幅。尽管因为横幅的下半部分并没有系住,布条时常被大风刮得翻飞,不大能看清楚字。 老人们全部挤在车窗前,从车内满意地低头看着横幅。行天和春也一起从车窗探出头来。 “危险!”裕弥抓住春的连衣裙的后背,轻轻拉了一下。春兴奋地回头仰视着裕弥说,“好酷啊!真像运动会!” 运动会?是啊,这么一说,也许可以算是。裕弥挤在老人堆里俯视着哗哗作响的横幅。看样子老冈努力用了美术字,所以是似是而非的印刷体。这就越发地烘托出充满胁迫味道的、鬼气森森的氛围。 司机中野通过车侧镜看了一眼挂在公交车上的布条,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 “危险,请在座位上坐好!” 裕弥和春回到了专座上,其余老人也回到了原先的座位上。行天则抓住裕弥和春前面的吊环。至于印糕老太太,在整个悬挂横幅骚动期间依然泰然自若地端坐在座位上。 “好了,这下我们的主张也明确了,”老冈朝车内后方扭过身去,“就让我们雄赳赳挺进横滨!” “不,老冈,稍等一下。” 说这话的,是坐在后部二人座的一个男人。他白发满头,一派绅士风度。看着和老冈不对脾气啊,裕弥心想,但愿他能阻止计划实施。 “就算去了横中的总公司,恐怕也是白跑一趟吧。” “事到如今说些什么呢,山本!” 姓山本的这个男人伸出手掌制止愤慨的老冈说:“唉,你听我说,司机中野先生不是说,因为盂兰盆节休假,总公司没有人吗?” 中野一边操纵着方向盘,一边猛点头。山本接着说下去:“包括道路情况在内,真幌的事情,理应还是真幌的横中营业所最了解。” “那个——营业所也是盂兰盆节休假。”中野小心翼翼地说。 “但是,总有人在吧。乘客服务理应是轮班制。” 老冈隔着驾驶座背后的那块板一说,中野立刻像乌龟似的缩起脑袋,再次专注于驾驶了。 “问题是,”山本越发拔高嗓门说,“横中的营业所和真幌市民医院所在的到底是哪儿。横滨市吗?否!是东京都真幌市!管辖营业所和医院的,就是真幌市!长年缴纳市民税的我们,应该义正词严前去抗议的,不该是真幌市政府吗!” “市政府才真的会是盂兰盆节休假吧?”行天提出疑义。 “这样的话,就告诉他们:‘现在马上派负责人到市政府来。要不然,把公交车上的老人一个一个杀掉!’” 山本和外表相反,很是过激。他究竟明不明白自己也是包含在“老人”里的年龄了?不愧是老冈的伙伴——裕弥大失所望。 车内流动起“原来如此,市政府啊”“这么说也有道理吧”之类的空气。裕弥内心反驳说:“管理公交车运行的,不是市政府,应该是国土交通省,而且市民医院早就有民间的运营公司介入了。”但眼下的氛围根本容不得他多插一句嘴,所以他当然选择沉默。 这时,公交车正好拐过位于真幌街道的“真幌小厨”所在的街角。从这里到真幌站前,就是单侧双车道的宽阔马路。 “怎么办?”老冈环视着车内说,“是横滨的横中总公司还是真幌市政府,上哪儿更有效,表决吧。” “我认为市政府好。” 坐在最后面的长座椅上的一个老妇人说。还没开始表决,她就擅自举手了。这是一位把白发扎成丸子形状的小个子女性。 “啊,我姓花村。请多关照。” 老妇人说到一半唐突地自我介绍道。裕弥不由得回以点头致意,但以老冈为首的老人们却是一副“早就知道”的面孔。因为似乎是附近居民集结奋起的,所以肯定都是熟面孔。 “为啥认为市政府好,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见老冈催促,花村伸手轻轻托住面颊说:“我想吧,硬要说的话,是因为距离近?今天天气好不是?我是晒了衣服出来的。要是到横滨去,回来就要傍晚了,好不容易晒干的衣服没准又湿了。” 车内流动起“就为了这样的理由!”“但是,衣服湿了确实挺讨厌的”之类的空气。“在劫持公交车之前先晒好衣服……”裕弥心里这样想着,半是愕然半是畏惧地看着花村。只见花村笑眯眯地侧着头问:“如何呢?” “那么,横中总公司还是真幌市政府,表决……” 就在老冈重新开口提议时,背后传来喇叭声。中野把目光投向后视镜,除他以外的众人则齐刷刷转回头去。 只见一辆白色小皮卡正在对公交车穷追不舍。 “是多田!” 挂在吊环上的行天恢复了生气,冲向挂有横幅的窗边,从开着的车窗里探出上半身,挥舞着手大喊:“救命啊!” 小皮卡紧贴公交车身侧,开始并排行驶。虽然由于副驾驶座的车窗关着,看不见车里面,但确实是多田便利屋的小皮卡。 裕弥裤兜里的手机响了。 “喂。” “裕弥君吗?便利屋多田。” “多田先生,你现在就在我们旁边开着吧?” “啊。听了行天的话,还是不得要领,到底什么状况?劫持犯有没有伤害到你们?” “那倒没有。”裕弥站在行天身边,透过车窗看着小皮卡,“不过精神损伤挺大的。”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站在南口转盘参加宣传活动呢。裕弥开始后悔乘上了这辆莫名其妙的公交车。 “小春怎么样?” 见多田问,裕弥看了一眼专座。只见春抱着熊熊,正在和老太太一起吃印糕。大人物! “她很乖。” 不乖的是老冈。他似乎从他们俩的对话当中有所察觉,坐在座位上把头探出车外对着小皮卡大声威吓:“便利屋——别碍事!叫人火大!去、去!” “这样的话,只能跳货斗里去了呢。”行天一脸认真地对裕弥提议说。 “这么做不行的。又不是拍好莱坞电影。” “呃——那么,我们就这样跟着闯进公司或者市政府?这才真的讨厌呢,又不是拍电影。” “裕弥君?”手机那头,多田在呼唤他。裕弥被大人们摆弄得手忙脚乱,“没问题吧?” “哎,这个——”裕弥回答,“现在正好在进行集体表决,决定目的地是市政府还是横中总公司。” “哪儿都不要去,你帮我告诉冈先生。” 要是肯听人说,也不至于发展成这种事态。就在这会儿工夫里,多田的小皮卡开进右拐车道,再往前要与直行的公交车分道扬镳了。 “多田先生!” 裕弥一喊,老冈一把从他手里夺下手机。 “好——嘞,决定了!”老冈以煞有介事的腔调说,“目的地就是真幌市政府!听见没,便利屋?” 裕弥把耳朵凑近手机,听到里面漏出多田的声音:“我听见了,再联系。” 这是最后一句话,随即通话就被切断了。小皮卡拐过街角,消失了。你是打算再次追上公交车的吧?裕弥感到忐忑不安。他把老冈还给他的手机郑重地收入口袋。事到如今,这部小小的机器,成了与讲求常识的外界的唯一接点。 “是上市政府去吗?”老林问老冈。 老冈“哧哧”地笑了:“那样说的话,便利屋大概就会自以为将计就计地上横滨去。他没想到,我们更进一步将计就计,就以市政府为目的地。” “太复杂了吧,喂!”老林对老冈的战略表示不以为然。 “谁知道会怎么样呢!”行天似乎也难以表示认同,“多田很单纯,你告诉他市政府,我觉得他会深信不疑。” 煞有介事地帮着老冈说什么话呀!裕弥慌忙给行天递去“闭嘴”的眼神,行天却丝毫没领会他的意图,说出一句完全猜错的话来:“咦,什么?想休息休息上个厕所好像不行哩!” 老冈似乎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了,再次向车内的伙伴提议说:“那么,这回正式表决如何?是距离近的真幌市政府好,还是按当初计划的那样上横滨的横中总公司好,我只等一分钟,大家好好想想。” “对不起,请让我弃权。”打破严禁交谈的禁忌,中野再次插嘴说,“选项里面没有箱根不是吗?不好办呢。” 我认为中野先生从一开始就没有参加表决的资格。裕弥深感失望,把身体深深地往后靠在了专座的靠背上。春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摆弄着熊熊的耳朵。 中野的发言遭到无视,车内的老人们开始深思熟虑。就在觉得差不多一分钟过去了的时候,老冈严肃地宣布: “认为真幌市政府好的,举手!” 包括老冈、山本、花村在内,相当于老人中过半数的七人举起了手。太好了!裕弥心想。万一上了高速就无计可施了,可如果目的地换成真幌市政府的话,总有机会下车。 不料,老冈不知为何又接着说:“那么,认为横中总公司好的人!” 举手的,除老林和印糕老太太外,还有三个老人。外加行天和受行天影响参加了表决的春。 “唔——七比七……” 老冈一筹莫展,“等一下!”裕弥在内心大喊。为什么行天先生和小春一脸若无其事地举手?车内的老人们好像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点,而且,凭什么视线全部集中在我身上? 莫非是全权委托我做决断吗……?横滨还是真幌,我选的一边就将成为目的地吗? “行天先生,”裕弥忍不住小声抗议道,“你为什么要举手呢?” 行天照旧完全不能领会裕弥的意图。“你问我为什么?这时候绝对要选横滨不是吗?”他平静地回复说,“因为多田他不懂将计就计,肯定会去市政府啊。那就赌一把!” 你到底站在哪边?裕弥破罐子破摔了,举手发言说:“我认为真幌市政府好。就去市政府吧!” 去那边,不仅多田来的概率更高一些,而且比起不大去的横滨要强得多。 “定了吧。我们的目的地,就是真幌市政府!”老冈高声宣布道,其余老人全体带着一种“那,就这么办吧”的感觉点点头。 “呃——我认为横滨好呢!” 只有行天一个人嘟嘟囔囔抱怨了一句,但是他也并不表示强烈反对,只是眺望着窗外。这时候,前方已经看得见真幌中心地带的楼群了。 裕弥的心怦怦直跳,面颊一个劲儿发烫。因为无论在学校还是补习班,他都不曾大声发过言。不过,也有几分爽快感。自己的意见得到大人的采纳,可是生平头一回的体验。尽管是一些极其不讲常识的、不知是否合适称为“大人”的大人,也值得高兴。同时,他也感到了恐惧:“居然凭我的发言决定了某件事!”这一来,我也将被视为劫持公交车的同党吧? “快快,朝着市政府前进!”老冈摇晃着隔开驾驶座的那块板,催促中野说。 “夏天的箱根可好呢,又凉快,景色也漂亮。” 中野流露出对本来目的地的留恋,转动了方向盘。真幌的繁华街道大多是步行街或单行道,道路又窄,大型客车无法入内。从车站步行大约十分钟距离的真幌市政府,中野似乎打算采用绕中心地段迂回的路线来使公交车停靠过去。 春在不肯吃亏地参加了表决之后,又玩起了熊熊的耳朵,一会儿打结,一会儿松开,这时带着一副钻牛角尖的表情说:“我呀,想尿尿。” 行天一开始假装没听见。不过,春一而再、再而三地念着说“尿尿、尿尿”,他这才好像终于没法无视了。 “马上就要?快漏出来了吗?”他不耐烦地应着,“都怪我刚才说了休息休息上个厕所啊。这个人,别人一讲到厕所,好像马上就想要尿尿呢。” 在专座前面蹲下的行天把话头甩给裕弥说:“吃不消吧?”就算你告诉我这些,我也没辙。裕弥因为也有点担心不知所措、眼看要哭出来的春,就用眼睛向坐在身旁的印糕老太太求助。 老太太和行天不一样,她当即领会了裕弥的意图。 “哎呀哎呀,没问题哟!”她探出身子,温柔地摩挲着春的肩膀提议说,“在去市政府之前,先在哪里稍事休息吧。” “乘上公交车,都还没到三十分钟呢。”行天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同意了老太太的提议。 小小孩闹个脾气,冷不防提个要求,这都很正常。因为在HHFA的菜园里,也有年幼的孩子来一起干活,所以裕弥对此非常清楚。春还算听话的吧。尽管如此,行天对待春的态度,也未免过于冷淡了一点。你难道不是她爸爸吗?裕弥感到焦躁不安。可是,他并没说出口。或许是在刚才的目的地表决一事上用光了气力;或许是保护春令他感到难为情,还因为他心中生出了困惑:“难道说,我妈妈对我是娇生惯养,而所谓父母,没准就是行天这样的?” “孩子和老人上厕所比较频繁。”对于尽早稍事休息这一点,老冈也表示同意,“临时变更目的地。中野先生,把车开到哪个厕所附近!” “好的好的。”中野叹息的同时点头道,“只要是各位客人说的地方,无论哪里都去。因为我们是‘诸位值得信赖的代步工具——横滨中央交通’。” 至于这个时候的多田,正如行天推测的,轻信了老冈的话,正奔真幌市政府而去。而跟推测不一样的是,一右拐,和公交车分道扬镳后,他马上发现了一家糕饼店,把小皮卡停在了路肩上。 已然弄清公交车劫持犯是老冈。大概又约了一些附近的居民,觉得参加者好像比秘密集会时增加了。就目前而言,好像还没达到犯罪的地步,也没有危险迫近春和裕弥吧?况且还有具备原始危机规避能力的行天跟着,虽说承认这一点让人窝火。 这样的话,公交车那边暂且先交给行天,而我应该去买长崎蛋糕作礼物,不是吗?多田坐在驾驶座上思考片刻,得出了结论。嗯,没错,应该买了长崎蛋糕先去探望曾根田老太太。 换作以前,我恐怕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追踪公交车吧?说明我的内心也生出从容感来了?不,也许单纯只是各方面绷得没那么紧了。开始倾向于用“就这样吧”和“总有办法解决的”来应对一切事情了。 多田下了小皮卡,进入虽然门面很宽敞但店内昏暗的糕饼店,盯着展示橱窗看起来。清清爽爽的日式糕点、羊羹、草莓蛋糕、蒙布朗等,不问东洋西洋,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糕点。虽然是年轻人不可能喜欢的、又大又俗气的“老式糕点”,不过跟漂亮甜食无缘的多田并不介意。一发现装在盒子里的长崎蛋糕,马上说着“太好了太好了”就买了。虽然好像不是店家自己做的,而是从哪家公司批发来的,但是否“这家店的自创甜品”,对于多田,是丝毫不感兴趣的事情。包装和纸袋他都没要,直接小心翼翼地抱着盒子返回了小皮卡。 他朝着与站前和市政府相反方向的真幌市民医院,退回到真幌街道。看得见新建的病房大楼的窗户,在马路对面反射着白色的太阳光。 就在他开进医院停车场的时候,手机响了。以为是裕弥打来的,但从衬衫的胸兜里掏出手机一看来电者的名字,多田皱起了眉头。 “你好,多田便利屋。” “你现在在哪里?”星跟往常一样,不寒暄就直接进入正题。“市民医院。” “我看你最好马上回到事务所来吧!” “为什么?”他把小皮卡停在停车场的角落里,以免妨碍到别人,然后揉了揉眉心。 “我有事。” “我今天比较忙。” “我说我,有事,找你。”星的声音里渗出焦躁来,“同样的话别让我说两遍!我这是特地过来的,你给我马上回到事务所沏茶!” “哎呀,但是……接下来还有个地方非去不可。” 接在星的叹息声后,一个纤弱的声音传来:“多田先生,救我……” 是由良的声音。 多田一咂舌,怒吼道:“要是你敢对由良阁下下手,我绝对饶不了你,喂!” 星没有应声就挂断了电话。 为什么星会跟由良一起到他多田的事务所去呢?虽然弄不明白的地方一大堆,但眼下只能照星说的办。多田一踩油门,急忙开出了医院停车场。长崎蛋糕的盒子在副驾驶座上摇摇晃晃。 距离探望曾根田老太太,路途似乎还十分、十分的遥远。 在初次造访的多田事务所,田村由良把身子缩成了一团。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耳朵上密密麻麻挂满耳环的年轻男人,像在自己家里似的放松自如。 “你认识我吗?”这男人把玩着刚刚结束通话的手机问。 “不认识。” “我可认识你哟!”这男人的嘴角浮起森冷的笑意,“你就是那个没卖完白砂糖的坏小鬼!” 于是,由良也醒悟过来这男人是谁。多半就是在真幌卖“药”的组织的老板。听多田说起过他。记得是姓星什么的。由良以前曾受星的手下引诱,为了获取五千日元的报酬而帮他们传递“药”。后来害怕了,半途转而向多田求助。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由良紧张得掌心直冒汗,他偷偷环顾起了室内:门口站着一个强壮的男人,一迎上由良的目光就瞪了他一眼。看来实在没可能逃跑。 就在盂兰盆节的今天,由良的父母也到公司去了。八月底把所有的假期放在一起休了,到时候出去旅行吧!反正现在无论去哪里都是最拥挤的时候。说完这些,他们交给由良五百日元作午餐费就出门去了。到了八月底,又要说“有件很紧急的工作脱不开身”吧?一贯的模式。 和父母一起过暑假什么的,由良早就死心了,所以并没有特别失望。他想着要不到补习班的自习室学习去,离开了公寓,可一来到站前,又改变了主意。因为担心裕弥的情况,所以决定拜访多田便利屋。以前拿的那张名片,他一直珍惜地收在月票夹里。虽然,他把它当成护身符一样的东西,这使他感到难为情,以至于对谁都没说。月票夹丢过一次,当时,多田为此带他上了派出所,结果月票夹平安无事回到了他手里。 根据名片上的地址,由良找到了多田便利屋的事务所。事务所位于站前一栋老旧的商住楼的二楼。由良爬着楼梯,下意识地数了一下级数。十三级这个数字令他感到难以言喻的不吉利。早知道当时折返就好了,错就错在他战战兢兢地打开了门。 待在室内的不是多田,而是星和一个强壮的男人。 由良当然是当场向后转,可轻易就被壮汉抓住了脖子根。然后被强行按在沙发上坐好,忍受着和星面对面的不愉快直到现在。 “别那样胆战心惊的。”星说。他的声音虽有些扁平,却使人感到一种静静的威慑力,更其恐怖,“区区五千日元,事到如今我不会叫你还。就当是零花钱,好吧?” “好的。” “面对给你零花钱的人,你也该别那么拘谨吧?” 这回难以乖乖说“好的”。由良的手掌被汗浸成了沼泽,他不知拿双手如何是好,只有努力将沉默贯彻到底。 也许是看穿了由良眼看就要暴露出紧张和胆怯来,星显得百无聊赖地哼了一声:“好像有必要用微波炉解冻呢!” 像尊雕像似的杵在门口的壮汉突然动了起来,擅自掀开隔断布帘,开始查看摆在居住空间的冰箱里的东西。 “金井,”星坐着喊壮汉,“我问你,你在找什么?” “里面只有鸡蛋。”姓金井的壮汉回答,“我听说把鸡蛋放在微波炉里叮会爆炸,怎么办?” “怎么都不办。坐下。” 星握掌成拳,用手指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因为他戴着粗犷的戒指,这样揉看起来痛极了。尽管如此,星照旧用力地揉按着。似乎除了疼痛以外,再没有办法压抑焦躁了。 金井静静地在由良身边坐下了。他的重量导致沙发前倾,由良险些摔下去,金井把他撑住了。没想到居然是个好人。由良心里想着,嘴上小声道了谢。虽然看上去是一个终究没可能在补习班成天介狂轰滥炸的“生死攸关的战斗”中获得胜利的人才。 “很慢啊,便利屋。” 明明电话打了才五分钟不到,星又拿起手机看时间。好像是自言自语,所以由良和金井都没吱声。也许是星断定此地没有人值得他与之交谈。十分令人发窘的沉默持续了大约两分钟。“多田先生,求求你,快点来!”由良在心里默念了大约三百一十二遍。 “喂,小鬼。”看样子星决定再次尝试对话,他把胳膊放在膝头,躬身向前说,“HHFA知道吗?一个种蔬菜来卖的团体。” 是什么圈套吗?由良想了一想。这时机也太巧了。但是,撒了谎又恐怕事后麻烦不断,所以他回答说:“知道。我有朋友在里面。” “哎,”星的眼中含着险恶的光,“你说的那个朋友,现在在哪儿?” “我也是来这里见裕弥的。”见星又开始揉按太阳穴,由良慌忙补充说,“裕弥是我朋友的名字。老是得到南口转盘站着不可,裕弥他讨厌死这样了,于是我就委托了多田先生,希望他把裕弥从菜园子里带出来。” “你说便利屋会把你的朋友从菜园子里带过来吗?今天?” “大概吧。因为昨天晚上,裕弥来电话说过这样的话。” “你看吧!”星面对金井快活地说,“不管不问,便利屋也会卷进麻烦事里来不是?” “无论何时,事情都会变成星哥说的那样。”金井带着一副不胜尊敬的样子点头道。 甚至对于这一由衷的赞赏,星似乎也充耳不闻。他当金井从未说过话似的,继续和由良交谈。 “那么,你的朋友也会很快跟着多田一块儿来这里啰?来了之后,你帮我告诉他,就说,‘无论父母讲什么,跟HHFA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为什么?” “因为那不单单是一个种蔬菜卖蔬菜的团体。” 就在这时,响起了狂乱地冲上楼梯的脚步声。金井从沙发上起身,摆好架势。事务所的门开了,多田跑了进来。 “由良阁下,没事吧!” “多田先生!” 由良高兴得一跃而起,远远地绕过金井奔向多田。 “喂喂,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坏人了?”星微笑着往沙发的靠背优雅地倚靠过去,“小鬼我是不会折腾的。” “这样最好。”多田充满戒备地将由良护在背后,跟星对峙着,“你是怎么进来的?” “门,没上锁哦!” 死行天!多田咬牙切齿地说,被由良的耳朵接收到了。 “有何贵干?” “小鬼的朋友怎么样了,便利屋?不是应该带过来的吗?” 这一点也是由良关心的。他抬头仰望多田的侧脸,只见多田显得有一些苦恼。 “我让行天去接了,但好像遇上了突发事件,到这里恐怕要晚一点了。” “什么突发事件?” “这个,唉,一言难尽。”多田吞吞吐吐地说,“你找裕弥君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要是跟你的搭档在一起的话,就没事了。因为暂时还是安全的吧!”星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地来到多田面前,“我收到消息,说是HHFA的那帮家伙,今天要在南口转盘搞一个大规模的集会。” “我听说是要搞宣传活动。” “看样子要比平时搞得更加盛大。那么委托来了:你去把集会给我搅黄了!” 多田难掩惊讶地说:“凭什么?怎么做?” “跟举‘小包间成人电影’之类广告牌的家伙,我也打过招呼了。你也到南口转盘去,随便举一块什么广告牌去站着!HHFA的那帮家伙来了,也别给腾地方!” “拒绝。我很忙。”多田以斩钉截铁的口气告诉他,“首先,在南口转盘搞集会或者宣传,本来就是禁止的,对吧?举着广告牌,万一跟HHFA起了争执,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警察这回肯定得出动。我可不想被扭送到警局去。” 加油,多田先生!由良在心里发出声援。他就希望设法把星这副优哉的态度给击垮。 “便利屋,你最近似乎跟‘真幌小厨’的女社长关系很亲密呢!”多田微微摇晃了一下身子。星依旧不改淡然的语调,陆续挥出肉眼不可见的一击又一击,“那样大的一所宅子,女人一个人待着的话,总该有些什么不太平的事情发生吧。” 由良不大清楚星在说什么,但他觉出形势对多田不利。 “卑鄙!”多田以把体内的代谢物挤出来似的声音说。 “我就是卑鄙的坏人啊!你了解的吧,便利屋?” 星笑了,显得特别快活。就在这一瞬间,多田前往南口转盘的事就决定了。 由良叹了一口气。被逼作出心不甘情不愿的决断,多田先生也显得非常沮丧。即便为了鼓励他,我也只能跟他一起去了吧!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裕弥呢? 小六的暑假明明似乎是“生死攸关的战斗”,但今天的由良看来走不到自习室了。 老冈率领的劫持公交车团,亦即“绝不原谅横中专横会”,这段时间在稍事休息,上个厕所什么的。 真幌天然森林公园位于从JR真幌站步行十五分钟的地方。两座小山冈被浓浓的绿意覆盖,山谷间流淌着一条小河。公园内建有市营美术馆,也配备有停得下好几辆客车的停车场。 在这个停车场的边沿上坐下,裕弥和行天喝起了瓶装茶饮料。这是山本看他们可怜买给他们的。因为,裕弥只带了手机,行天只带了公交车费,春只带了熊熊。 老人们轮番去上设在停车场内的公共厕所,上完厕所的人,有的挥舞着双手做做独创的体操,有的坐在摊开的手帕上吃吃糕点,各有各的休息方式。司机中野,手机被老冈收缴了,闹别扭似的在公交车周围溜达来溜达去;偶尔站定了抻一抻横幅的褶皱。虽说是一块不中意的布,但既然成了公交车的一部分,总希望好看一点是一点吧? 停车场被围在一片绿意和蝉鸣中,越过小树林,能看见像是水车的地标,两根巨大的银色导水管,时而交叉成十字,时而重叠,转动着汲取泉水。 行天坐在裕弥身边抽起了烟。倒是坐在裕弥和春的下风向,这说不定只是偶然现象。由于身边没有吸烟的大人,裕弥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白色的烟活像一缕幽魂,从行天口中腾向空中。香烟的头上活像人的灵魂,蕴含着橘红色的热度。 这也是用植物制作出来的呢!裕弥蓦地想到了。妈妈、HHFA的那些人,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已经转移到南口转盘了吗? “要不要趁现在逃跑?”裕弥向行天提议。 “太热了,不行。”行天捻熄香烟,略微犹豫之后,把烟蒂使劲拧进了烟盒和铝箔的间隙中,“逃到哪儿去?” “我想,多田先生肯定也很担心,要不去事务所?” “多田啊,”行天叹了口气,“我猜我们是被多田给抛弃了吧!” “为什么?” “这不,电话都没打过来不是?把孩子硬塞给我带,自己在市政府精神恍惚地等着,或者趁此良机去干别的工作,肯定是其中一样。” 春一脸担心地问:“你说多田先生,不需要我们?”眼里好像泛起了泪光。 裕弥急忙对行天说:“不可能是这样的。要不打个电话试试吧!” “算了,别管了。”行天冷冷地说。可以不管的,是多田还是春呢?裕弥心中一凛,偷眼向行天瞧去。也许是察觉了裕弥的视线,行天难得地、辩解似的补充说道,“因为就算多田在,情况也不会好转啊!” 只有蝉鸣声在回响。柏油路上升腾起热浪,老人们的动作看上去异常的迟缓。春先是咬着嘴唇,把视线落在了熊熊身上,片刻之后开口说道:“行天讨厌我吗?” “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那个!”裕弥忍无可忍,极力驳斥行天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 “怎么说?” “你可是这孩子的爸爸。” “你别说些奇怪的话!”行天斜眼瞧着裕弥淡淡地笑了,“这个人的父母另有其人。不过是多田帮着带一个夏天而已。” 当真?裕弥看看行天,又看看春。我觉得他们俩像极了,难道真的没有血缘关系吗? 估计是想起了在别处生活的父母,春不出声地哭起来。裕弥感到不忍心,又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先伸手去抚摸春的背。也许是这样一来心情稍稍有所平复吧,春拿熊熊的耳朵擦去了眼泪。 “背后灵,我问你,”行天抽起了第二支烟,“还相信你父母吗?” “什么意思?” “被强行拉去劳动,你觉得很奇怪不是?但是,当我对这个人表现冷淡的时候,你又说我‘没有父母的样子’。” 我不过是感到气愤罢了。裕弥心里这样想,却无法很好地表达出来,于是选择沉默。岂料行天毫不客气地直捣裕弥的内心。 “其实,逃离这里以后,你想的不是去多田的事务所,而是到南口转盘看看情况如何,没错吧?” 气愤与悲伤急剧涌上心头。因为他一针见血。裕弥确实想去南口转盘。因为裕弥没参加宣传活动,他不知周围人会怎么想妈妈,也担心妈妈会怎样想他。他害怕辜负妈妈的期待,害怕令她失望。因为他喜欢妈妈。因为他在祈祷,可能的话,她能爱他。 不,有点想歪了呢。裕弥心想,妈妈至今仍爱着我。无论何时都关切着我的健康,叫我到菜园干活也好,叫我别让成绩下滑也好,都是为我着想。我明白的。不过,不是这样……裕弥在内心搜索着,想要找到贴切的话语。 我希望妈妈普普通通地爱着我。可是,所谓“普通”,又是怎样的呢? “没错。”虽然好像被行天看透了一切,令人懊恼,裕弥还是点点头,“要不去南口转盘吧?HHFA虽然讨厌,可是……就这样不再去菜园的话,我就没有地方容身了。我,在学校也是格格不入,我妈妈也会大失所望吧。” “我过去也思考过类似的问题。”行天急速吐出一口烟,“很痛苦,没地方容身,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总有办法解决的。” “你是怎么想出办法解决的呢?” 裕弥怀着求助的心思探出上半身。有没有大人帮助你呢?父母发现错误,告诉自己“之前真对不起,从明天起,菜园和宣传活动你都可以不去了”的那一天会到来吗? “嗯——并没有特别做什么。”行天的视线落在手指间夹着的香烟上,回答说,“因为我放弃了。放弃以后慢慢长大成人,离开家自己独立生活,结果没问题。” 裕弥大失所望。等到长大成人,还要花多少年啊?他感到那是漫长得近乎永远的一段年月。而且,行天先生看着一点也不像“没问题的样子”。他虽然好像和便利屋多田先生住在一起,可每次见到他,他都只负责带孩子别的啥也不做,而且孩子带得也相当马虎。这样的,难道叫“能够自己独立生活的大人”吗? 也许是看出了裕弥的沮丧,行天微微一笑,抽起了烟。 “重要的吧,是保持精神正常。就是,一旦觉得奇怪就不要被硬拖过去,不要期待过高,要经常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 “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 “对。要做感到正确的事。不过,要怀疑感到正确的自己是否当真正确。” 行天的话令人不大明白。他又想,做了感到正确的事情的结果,难道就是兴高采烈地往公交车上面悬挂横幅吗?不过裕弥隐约有所领悟,下意识地抱着膝头仰望天空。 耀眼的夏日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落下来,黑色的叶影在并肩而坐的裕弥、行天以及春的衣服、肌肤上摇曳了几下溶进光里,接着从光里再次浮现,反反复复。 “行天先生的父母,是怎样的父母呢?”裕弥小声问道,“你可像我一样被逼在菜园里干过活?” 真希望他说“是啊”。裕弥一直感到很难为情,因为他总觉得自己的父母和其他众多家庭的父母不一样;因为,虽然隐隐约约感到不一样,自己却无论如何控制不住不去期待不去追求,他就是阻止不了自己。 “那倒没有。” 行天直截了当地说。也是啊!裕弥紧紧咬住了双唇。明明不是农户却异乎寻常地让孩子尽一切力量去干农活的父母,没那么多。更何况全程要求手工作业,贯彻无农药,甚至必须到站前搞宣传活动,所以果然是有点古怪的。拥有这样的父母是怎样的心情,恐怕他也相当难理解吧。 假使父母的爱好是杀人,即便没极端到这个地步,假使处在每天遭父母毒打这样一种状况下——裕弥经常这样思考,想必非常痛苦,但其他人应该还能表示理解,对自己说“这样很奇怪”“很辛苦吧”“你最好赶快逃出来,早一刻是一刻”。可是,如果说“被逼干农活”,说了也没有多大的冲击性。相反,认为“是努力让孩子获得多方面体验的好父母”的可能性更大。离奇地陷入HHFA这一团体不可自拔,还有,盖在身上的丝绵被不知是汗还是什么的液体浸湿后,渐渐地好像越来越重越来越冷,痛苦到甚至觉得无法呼吸。要让周围人明白这种事态的严重性,还差一点火候。能立刻领会,并对自己说“真是各有各的辛苦啊”的,迄今为止只有由良。 是吗,裕弥心想,我多希望妈妈能够想一想问一问我想要的是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那些妈妈觉得“好”的事,被逼着无论做了多少,我到头来总会觉得痛苦得不得了。我不要做妈妈觉得好的,我想让妈妈知道,我期待她为我做些什么。 对方追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努力去想象、去听、去了解、去回应。所谓“普普通通地去爱”,不就是这样吗?裕弥终于明确地把握了在自己心中如旋涡般交缠的思绪。 行天沉默了半晌。从已经变得相当短的香烟上面飘出淡淡的白烟,恍如永不消逝的记忆,恍如吞咽后滞留于体内的言语,满溢出来飘流向某处。裕弥这才注意到,行天右手的小指上有一道伤痕。像戒指似的,白色的线绕了根部一圈。 春刚才按着熊熊的鼻子,一个人在说着什么,这时双手慢慢抓起放在那边的饮料瓶,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喝起了茶。斜眼观察着她的裕弥,心里想着“活像一个大叔”,轻轻扑哧笑了出来。 “我的父母吧,”终于,行天用安静的声音说,“曾经相信我是神之子哦!” “哎?” 是说曾经很疼爱的意思吗?裕弥是这样想的,但行天那黯然的眼睛告诉他:“不对。” “我妈这样相信,妈妈独有的奇特风俗或者说习惯,充满了我们的家。” “比如说?” “菜,我比我爸多一道。不过,我爸并不抱怨什么。大概因为我妈调味时盐放得多的缘故吧。在吃饭之前,不知是对着我,还是对着摆在我身后的祭坛,总要低声念一阵类似于咒语的东西。” 确实是奇特的习惯。是否可以笑,还是只要表示同情就好,裕弥无法作出判断,不知所措。 “在学校,每次要换班,我妈总要到教主那里去,把名册给他看,说,‘请告诉我哪一个适合做神寄养的我儿子的朋友!’教主老头多半会随便指一个名字吧。我当然跟谁都走得不近。就算跟那家伙真的对脾气,我也不高兴按他们教我的那样去做,况且违背了吩咐的话,听她念咒文的时间要变长,麻烦得很。” 香烟终于燃烧殆尽,行天把它再次拧进烟盒和铝箔的间隙中。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而且,也没有哪个家伙想跟我走得近一点呢。因为我们家有点怪这事,附近的邻居全都知道。” “和我一样。”裕弥把膝盖拉到胸前,弓起了背。 “跟娇生惯养,感觉又不一样。”行天的指尖在微微颤抖,“虽然被宠得都不需要自己拿筷子,但是下一个瞬间也会被狠狠地冷漠地一把推开。会因为一点点小事被教训。一切全看我妈心情如何。虽说我既不是什么神之子,也不想当什么教主。我时常想象,‘这样,估计就是把培养第一王位继承人的方法,搞得格外过激且过头的感觉吧?’” “你说被教训,都是怎么样的?” “用各种各样,没法对小孩说的方法。”行天淡淡一笑,“到上高中的时候,我连晚上也没法安安稳稳地睡觉了。虽说明明是自己家。我在房门内装了无数把锁。因为不这样做的话,我妈会闯进来。” 你明白吗?听行天这样问他,虽然不大明白,裕弥还是点了点头。曾经身处异常恐怖情形的行天,靠着拼命地守护自身生活过来了——唯有这一点,裕弥能够揣摩得到。 “唉,就是这样的感觉。” 行天为了掩饰颤抖的手指,又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这次并没点火,只是叼在嘴角摇晃着。 “你为什么说给我听呢?” 没法想象行天会把小时候的事情说给哪个人听。难道我看起来就那么可怜吗?又像是难为情,又像是生气的情绪涌上裕弥心头。 “为什么呢?”行天侧着头,瞪着半空沉思道,“也许因为背后灵你对我而言是不相干的别人吧。况且我们年纪相差也大,委托一结束,多半不大会再见面了吧。” 听他这样一说,裕弥来气了,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封装着王的秘密而被埋入地底的一只壶。 “没准,是多田的好管闲事病菌传染给我了。”行天说,“传染力超强的!就像水垢那样,就像不响的屁那样,稍不留神,就噗地传播开了。” 见抖动身体给他看的行天,实在很像要说“好讨厌啦”的样子,裕弥忍不住笑了。同时下意识地明白了,自己既没被同情,也没被当作壶对待。 因为对象是我,所以行天先生才说给我听了。是他嗅到了相似的气味?是他想要帮我放松点心情,哪怕一点点?是他单纯的心血来潮?这一点,弄不明白。 “决定了。”裕弥站起身拍了拍裤子的臀部,转身面对坐着的行天和春说,“我还是去南口转盘。不是为了参加宣传活动,而是因为担心我妈妈。我去看一下情况如何。” “等一下。”裕弥正要迈开步子,行天抓住他的手腕拉住了他,并以此为支点,“哎哟嗬”一声站起来,“我也一起去。” “那么,我也去!”春也轻轻一跳而起。 “我一个人去没问题。” 裕弥坚决拒绝,行天就是不听。 “要走到站前去还相当远呢。乘公交去吧!天又热。” 说着便目不斜视地快步朝停车场的正中央走去。裕弥不知如何是好,这附近应该并没有公交车站。 “你说的公交车该不会是那辆吧?” “当然!”行天毕恭毕敬地伸出右臂指着挂有横幅的包车说,“就坐我们的‘横中专横号’直奔南口转盘吧!” 我不要。他很想这样说,但行天早已朝老冈身边跑过去了。蹦蹦跳跳的、奇怪的跑法。 “老爷子,有事商量。” 站在公交车旁边和伙伴们交谈的老冈嚷嚷着“什么事”回过头来,“正想着差不多该出发了。上车!” “嗯,是这么回事,要不要变更目的地?” “凭什么!” 为什么动不动就摆出吵架的架势呢?一边留意着春一边追上行天的裕弥,觉得老冈那无谓的凶相或者说威胁滑稽得不得了。 “这位少年吧,说想去见他妈妈哦!”行天把手轻轻搭在站在身旁的裕弥肩头,摆出一副忧虑的表情,“他说,他爸是一个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贱男人,为了还债,他的妈妈被逼到菜园去干活。喏,就是老爷子租出去的那片菜园呀,HHFA的。” “什么?”老冈的秃头闪过一道光,“那个,是从事无农药栽培的人畜无害的团体吧?你的妈妈,难道不是单纯为了挣钱而自愿去干活的吗?” 最后这句是向裕弥提的问题。无论干多少都没有什么钱,没错,是自愿的。裕弥正打算点头,行天却滑动搭在他肩头的手,固定住了他的脖颈。 “然而呢,HHFA的背后跟着黑社会。”头一回听说,“多田调查过了,不会有错。就是说,背后灵和背后灵的妈妈,一直都被强迫干活干到筋疲力尽。” “原来是,这样啊……”老冈同情地看着裕弥。至于背后灵这个名词,他似乎充耳不闻,自说自话地就认同了。在各个层面上,裕弥都很想摇头表示“不是的”,但他依旧动弹不得。 “刚才,我只把背后灵从菜园子里救出来了。他说,他妈妈要被逼在南口转盘搞宣传活动。老爷子也见到过吧?” “啊,竖着旗帜,拿着麦克风,在干着什么事的样子哪!” “就是那个就是那个。背后灵在担心他留下的妈妈。上市政府的事,等先去南口转盘看一眼情况如何之后再说,可以吧?” “要是这样的话就去吧。”老冈同意了变更目的地,“再说,反正公交车是包租一整天的哪!” 站在老冈身边的老林和山本也“嗯嗯”地直点头。 看样子有人耳背,把散落在停车场各处的老人全体喊齐,稍稍花了一些时间。中野坐进驾驶座,开启了冷气。“那么,目的地再次变动,这回是南口转盘,对吧?” “嗯,拜托。” 行天利索地跳上公交车,挂在了专座前面的吊环上。吹出来的冷风流过他的脸庞,他惬意地眯起了眼睛。早上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已然蓬乱得东飞西跳。 裕弥和春也抢先一步在专座坐下了。印糕老太太也跟着他们。在老太太上台阶的时候,裕弥下意识地帮她托了一下屁股。 隔着车窗,能听见老冈在停车场上点名的声音。 “全体到齐了吗——” “等一下,花村太太在打电话。” “对不起了,我在问衣服干得怎么样了。我们家儿媳妇不机灵,让人操心。” 我觉得还是走路到站前更快。裕弥心想。蓦地感到身体一沉,一看旁边,春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想睡就睡,够奔放! 印糕老太太从包里拿出一件薄薄的开衫,盖在了春身上。和印糕一样,散发着令人怀念的衣柜的味道。 多田带着由良,像被姓金井的壮汉押解着似的,奔南口转盘而去。 走下多田便利屋的事务所楼梯之后,星撂下一句“那就拜托了”,便消失在了真幌大道的人群中。 “你上哪儿去,喂,星哥!” 多田喊他也不停步,只是轻轻挥了挥右手。剩下多田冲金井抱怨说:“你老板去举块广告牌不就得了?这么大的太阳,他把人当什么呢!” 金井微微耸耸肩,说:“星哥很忙。” “我还很忙嘞!” 尽管如此,也只能任凭金井拽着胳膊拖着走。由良脚步沉重,脸上漾着已然万念俱灰的表情。 南口转盘就在JR真幌站的前面。圆形的广场延伸出一条通向箱急真幌站的通道,围在广场四周的商业设施,也设置了一个面向广场的出入口。因此,南口转盘总是因购物客及上班上学的人们而呈现一派热闹景象。 在广场的中央,有一座用栅栏围起来的巨型地标,是一个呈扭曲的水滴形状的金属圈,以前曾经像旋转木马似的缓缓转动。话虽如此,这个地标自然并非制造来供人乘坐的,乘坐其上的是鸽子。聚集在南口转盘的鸽子,不知为何,特别喜欢这座巨大的地标;一旦在滑溜溜的金属上巧妙地停稳,就任凭身子跟着金属圈一起旋转。 没多久,不知是市政府工作人员还是谁,似乎发现“不是特别有必要让它转动,不是吗”,于是,地标放弃了旋转,成了单纯伫立不动的状态。尽管如此,这座地标至今仍是鸽子成串,被人们用来作为站前的会合地点。 多田和由良被金井带着,来到了南口转盘。阳光直射的广场,今天也挤得水泄不通。闪耀着银色光辉的中央那座地标,照常栖息着鸽子。 一个站在地标栅栏旁的男人,看见金井后轻轻扬起了手。是以前在“咖啡神殿阿波罗”见过的、记得姓伊藤的那个男人。 “好久不见。”伊藤说,“这边是举广告牌的大叔们。” 在伊藤的身旁,站着两个近乎流浪者的中年男人,两人均是一只手上举着“小包间成人电影”的广告牌,另一只手上举着“夜总会”的广告牌。由良有些害怕似的躲到了多田背后,多田则对这两人当中的一人有印象。是以前行天曾得他指点过举广告牌的诀窍,并一边喂鸽子一边跟他说话的那个男人。 多田一轻轻点头致意,举广告牌的男人也冲他点点头。 “接到星哥召集,就先把现成的招牌拿过来了,这样的可以吧?” 两个男人把手上拿的广告牌当中的“小包间成人电影”那一块分别递给多田和金井。 “足够了。”伊藤说着通知全体人员,“很快,HHFA应该就会来了。各位的任务,就是借口‘正在工作’,不给他们让地方。请做到让他们在南口转盘集不成会。” “好嘞!” 举广告牌的两个男人答应着绕到了地标的对面。多田和金井则背对栅栏,手举“小包间成人电影”的招牌站着。由良在多田的身边难为情地背过身去。伊藤一边和金井闲聊,一边留意观察着广场的情形。 “啊——啊,这副窘样,要是被朋友看见就身败名裂了。”由良斜眼仰视着多田,叹了一口气,“什么‘小包间成人电影’……早知这样,还不如参加HHFA的活动呢。” 多田也认为他说得完全正确,所以提议说:“由良阁下,你可以回去了。裕弥君那里,我帮你转告他,就说由良阁下很担心他。” “算了。”由良争强好胜地摆出一副大人样,摇摇头说,“要是把多田先生一个人丢下,眼看着事态会越来越恶化。要是我不跟着你的话……” 沦落到让小学生替自己担心,真够可悲可叹的!多田怀着感谢之意,用没举广告牌的手抚摸着由良的头。“干吗呀,别这样!”由良噘着嘴逃开了多田的手。 “对了,只要给裕弥打个电话就行了。”由良和多田略微隔开一点距离,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问问他现在在哪里。” 正在遭遇劫持的时候打电话过去会怎么样?多田稍感犹豫,不过应该早就抵达市政府了,更何况他也希望掌握行天他们的动向,于是决定随由良去问。 视野的一角始终锁定开始讲电话的由良,多田向伊藤询问先前就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你们为什么要干扰HHFA的集会呢?” “因为南口转盘是冈山组的地盘。”伊藤微笑着回答,“不打任何招呼就开展以营利为目的的活动,不清理这帮家伙,就颜面扫地了。这是来自组里的指示。” “但是,在这之前明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怎么事到如今……” “多亏拜托了多田先生调查,这才弄清楚了HHFA伪装蔬菜品质的事。因此,冈山组很生气。枪也好药也好,伪装后销售劣质品,在黑社会的世界,就是重大的背叛行为。” “HHFA又不是黑社会,销售的也不是药,是蔬菜吧?” “这个嘛,因为组长孙女的健康,险些遭受危害。” 多田不能理解。HHFA无视“无农药”“有机栽培”这两个宣传语,以至于偷偷摸摸地使用农药和化学肥料,但应该并未用到对人体有恶劣影响的数量及种类的农药。 “你说危害,到底是怎样的?HHFA的蔬菜,危险到了这种地步吗?” “不是的,可以说是学校供餐问题吧……” “学校供餐?” “不值一提的事情哦!”伊藤笑着结束了谈话。 时间已然过了晌午。一大早起来就没消停过,多田这时感到肚子饿了。外加烈日当空,又口干舌燥,都快昏厥了。为了进入默然伫立的金井的人影里,他稍稍移动了一下位置。小春没问题吧?他感到担心。假使行天想得周到一些,让她喝水并吃午饭就好了,但又没法抱太高的期望。 “星哥在做什么呢?”多田压抑着焦躁,再次问伊藤,“他自己倒上哪儿凉快去了,而你们被迫站在大太阳底下,难道你们不会感到不满吗?” “因为我们涂了防晒霜。” 伊藤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金井似乎并没有涂抹防晒霜之类的时髦东西,肩膀早已经呈现出白煮虾的颜色。但是,他看样子并非对星,而是对批判星的多田感到义愤填膺,狠狠地瞪着多田。脑袋眼看着要被他用广告牌给砸碎了。 何等忠实的奴仆们!多田直叹息。 “别看星哥那样,他也很不容易的。”伊藤说,“今天好像被他母亲叫出去了。说,‘盂兰盆节到了,一起去扫墓吧!’所以,他去了市营墓地。” 刹那间,多田险些把握不了“扫墓”一词的意思了。因为他终究无法想象,星会是重视对先祖的供养及母亲的吩咐的类型。 “像身佩武器那样戴满耳环——就那副装束去扫墓吗?”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星哥的母亲相信儿子是正经人,深信不疑。”伊藤换上一副强忍住笑意的表情,“因为星哥对母亲也是笑容可掬呢。” 一不留神,笑容可掬的星浮现脑际,多田不由得身子一哆嗦。“凉快一些了。” “那就好。” “星哥,”默默听着他们一问一答的金井,这时也加入多田和伊藤的谈话中来,“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重视母亲。” “嗯,确实有这样的意思呢。”伊藤也表示同意。 “蛮可爱的。” 金井作出这样的评论后再没吭声,恢复成为“手举‘小包间成人电影’广告牌的雕像”。多田不清楚点评星“可爱”的金井有着怎样的感性,也无法接受身为粗鲁代名词的金井说出“可爱”一词的事实,惊得往后一仰。 “你呀,要是被星哥知道说过这种话,有你好看的。” 伊藤快活地戳着金井的胳膊。看来无论怎么说,星的手下都很团结,对星都十分仰慕。多田设法从冲击中恢复平静,让往后仰的背肌回到原来的位置。 “星哥之所以因为这回的事件而有所动作,并不仅仅因为得到冈山组的指示。”伊藤静静地补充说,“HHFA的干部里面有发祥于真幌的‘声闻教’这一新兴宗教的信徒。‘声闻教’现在是解散了,但是据说信徒家教过严、强行驱使孩子开展传教活动,是一个多少有点问题的团体。” 多田的脑海里浮现出行天的身影。行天的父母据说曾经加入的宗教团体,莫非就是“声闻教”? 有关HHFA的泽村,行天曾经说过:“好像在哪儿见过。”这话,没准出人意料地并非错觉。假设小时候行天和泽村在“声闻教”的聚会或什么场合打过照面? 好在今天和行天分头行动。行天不在这里真是太好了。多田心里这样想。HHFA计划在南口转盘举行的“大规模集会”,泽村参加的可能性很大。 沉迷于宗教的母亲。对此默不作声的父亲。尽管行天不大愿意提起,但与他们共同生活的孩提时代,对本人而言,无疑难说是幸福的。虽然不清楚行天和泽村是否当真相识,但若能不让两人撞见,他就觉得再好不过了。 “也有这样的理由,”伊藤接着解释,“星哥打算借此机会削弱HHFA的势力。因为星哥讨厌压制孩子的父母。” 原来如此,星也吃尽了父母的苦头啊!多田自说自话地推测道。 “HHFA来了!” 一个一看就是武斗派的男人大声说着出现在广场。伊藤冲那男人点点头,向多田作了简短介绍:“他姓筒井,是我们的同伴。” 筒井的背后,开始显露HHFA的旗帜。一群人似乎正朝着南口转盘靠近。 衬衫的下摆被人拉了拉,多田回过头,只见结束了通话的由良正不知所措地仰望着他。 “刚才,我跟裕弥通过话了,”由良报告说,“说是他们正在奔南口转盘而来。行天和,是叫小春吗?那孩子也跟着。好像已经到附近了。” 干吗要来!多田揉起了太阳穴。由良表示不解:“还说公交车劫持犯也一起来,什么乱七八糟的。” “所谓的公交车劫持犯,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指附近的老人。” “巴不得火上浇油的行天”这一短语在脑海里旋转个不停,多田竭尽全力姑且先这样回答他。 HHFA的会员把筒井推开,在广场一角集结完毕。多田匆匆望了一眼,发现泽村似乎不在。在名为行天的台风一步步接近南口转盘的眼下,唯独这一点是仅有的救赎。多田暗自发出一声石头落地的叹息。 旗帜在热风中哗哗作响。从HHFA的会员带来的老式大型收录两用机里反复传出单调呆板的声音:“在家做菜在家吃,家人健康,全家乐开颜。HHFA,家庭与健康食品协会。” 从真幌天然森林公园出发的“绝不原谅横中专横号”驶离公交车道,停在了靠近真幌大道附近的路肩上。前方大约五十米就是南口转盘。那里一如往常,一派熙来攘往的景象。 “索性就在那里提出我们的主张,如何?”也许是见到人群,情绪再度激昂起来了,老冈这样提议道。 “这样好。跟盂兰盆节休假的市政府比起来,效果要好得多吧。”山本严肃地表示同意。 “怎么一开始就没想到呢?!”老林没有特定对象地骂道,“一上了年纪,想象力就衰退可不行!” “三点钟之前能回家吗?” 花村太太看样子依然在担心她的衣服。 获得同志的赞同,老冈从纸袋里又扒拉出布来。然后接过老林递来的钓鱼竿拉长了,把布牢牢捆在竿头上。看样子连旗帜也亲手做好带来了。 老冈手拿钓鱼竿走下了公交车。捆在竿头上的布随风招展,旗面上写着大大的“遵守时刻表!”。 “老伙计们,继续向前!就在南口转盘向人们诉说我们的愤怒与悲哀!” 车内的老人们也都开始行动,有的腿脚还比较灵便,有的忍着关节痛,一个接一个走下公交车,帮着解开悬挂在车身上的横幅。看来他们打算排成横队,拿着横幅行进。 裕弥帮助春和印糕老太太走到了外面。和有冷气的车内不一样,外面感觉像被燠热的空气包裹着似的。春把披在她身上的开衫笨拙地叠好,还给了老太太。行天最后一个下车,他从门口把头探出车外问老冈:“中野先生怎么办?” “自然,一起来!” “我不要啊!”司机中野发出了抗议的声音,“我是横滨中央交通的员工,所以我不能参加这种游行队伍。” 很遗憾,中野的理由被无视了。老冈抬了抬下巴,行天立刻响应,打开驾驶座的隔断用横杆,硬是把中野拉了出来。 在这里面,最感愤怒和悲哀的,我认为是中野先生。看看意气昂然的老人们,再看看夹起尾巴做人的中野,裕弥叹了一口气。 “只要摘掉帽子,你是横中司机的身份就不会暴露。” 行天不负责任地断言,接着便将从中野头上脱下的帽子扔进了无人的公交车。 就这样,“绝不原谅横中专横会”的行进开始了。老人们把横幅举在身前,慢慢前行。就在裕弥的身边,老冈把绑在钓鱼竿上的旗帜摇得哗哗响,同时大喊:“反对延趟——运行!敦促横滨中央交通尊重老人生命,立约遵守时刻表!” 路上的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投来视线。裕弥把自己缩了起来。春似乎感受到了老人们的昂扬,她和印糕老太太手牵手,笨拙地跳着前进。至于行天,抓起衬衫的前襟扇风的同时,一只手点燃了香烟。明明加入了一支越出常规的游行队伍,他却丝毫不见困惑或难为情的神色,样子和平时没有两样。 在义正词严高声呐喊的老冈带领下,一行人终于冲上南口转盘。能看见那里竖着HHFA的旗帜。 妈妈他们已经展开宣传活动了。裕弥咽下一口唾沫。我按理已经去上补习班了,现在却跟着谜一样的老人团体出现在广场,一旦瞧见我,妈妈肯定又吃惊又生气吧?我不能被他们发现!裕弥把身形躲藏在行天背后,同时观察着周围的情形。 只见在南口转盘,展开了一幅意料之外的景象:有几个举着“小包间成人电影”和“夜总会”的广告牌的男人,背对设置在广场中央的栅栏而立。HHFA的会员似乎在恳求他们让出地方,但他们摆出一副坚决不答应的架势。 围在栅栏内的那座巨型地标,悠然自得地俯瞰着南口转盘正在上演的一场小小争夺战。栖息在地标上的鸽子们察觉到形势险恶,懒洋洋地晃动了几下翅膀。 举广告牌的男人当中的一个,不知为何竟是多田。多田被HHFA的会员逼得无路可退,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大约有十个大人会员在场,他们步步紧逼,同时以平静却不容分说的语气说着“这可是为健康着想的活动”“希望各位了解蔬菜的益处”,穷于应对也在情理之中。更恐怖的是,从会员带的收录两用机里单调且源源不断地传出HHFA的宣传语。 裕弥在会员中间发现了母亲的身影。她依然穿着工作服,看样子是从菜园直接到南口转盘来的。从自己家里出发来参加的会员,都是一副朴素但整洁的打扮。HHFA为了提升形象,规定参加宣传活动时的服装,“必须穿着给人以勤劳的印象,或者不华丽的衣服”。 被父母带着来的小孩也有几个,那个跟裕弥一起在菜园劳作的小学生也在。孩子们局促不安地站得稍远,观望着眼前的骚动景象。裕弥的母亲将其中一人拖到多田面前。 “你看,连孩子也在这大热天来参加活动呢。” “我们也是工作需要。” 多田平静地回答。裕弥无地自容,低下头去。妈妈的孩子明明是我,没想到她却打算利用别人家的孩子叫人家让地方。他伤心、难为情得不得了。 除多田外,还有一个肌肉块块隆起的男人举着广告牌站着。就算有人戳他也纹丝不动,表情也一成不变。还有一个,一看就知道是爱打架滋事的男人。那家伙,冲HHFA的会员像野兽似的露出了牙齿。“走开!”他嚷着就挥起了拳头,多田慌了,赶忙加以制止。 “好像很有活力哪!”作为游行队伍先导的老冈,环顾着南口转盘说,“我们也不能认输!上!” “绝不原谅横中专横会”挥动旗帜拉起横幅,朝着多田及HHFA的会员所在的广场中央进发。 看起来多田也和行天一样,和老冈相识。他一看见老冈,还有被老冈拽着向前迈步的裕弥,流露出一副活像吃了腌过头的梅干似的表情。HHFA的会员见到攻过来的老人团体,说着“你们这是要干什么”,纷纷后退。老人们齐声喊着“反对延趟——运行”的口号。老冈当场喊起了“就算蔬菜延趟公交车也不准延趟”的标语。 三方的场地争夺战就此开始,事态愈趋混乱。 行经南口转盘的路人也注意到这场骚动,甚至开始有人驻足观看。他们远远地看着举广告牌的和销售蔬菜的团体和谜样老人团体这奇特的三方进行攻防混战。 行天若无其事地把裕弥和春引到广场边上。 “发生了什么事,多田居然会在这里?”行天这样咕哝着,把烟蒂扔进了广场边设置的烟灰缸,“居然能把市政府和南口转盘给搞错,只要不是被狐妖迷住了心窍,我想压根儿不可能啊!” 视野稍微开阔了些,看得见举广告牌的男人沿着圆形栅栏等距离站开了。顶着一头乱发的那个中年举广告牌男发现了行天,笑着朝他挥挥手。行天也轻轻扬了扬手,向中年男人打了招呼。 还以为他光负责看孩子呢,没想到行天先生交际面挺广的。裕弥正自感叹的当口,蓦地察觉到,举广告牌的男人们并非碰巧自己站在那里的,而是为了妨碍HHFA的宣传活动,被某个人安排站在那里的。 不安与恐惧涌上心头。对裕弥的母亲热心地参加、裕弥自己也被驱赶着去干农活的这个团体,感到不爽的人物确实存在!今天这个时候,妈妈也最好赶快放弃,老老实实地先回家去。 感觉到有人喊自己,沉浸在思绪中的裕弥抬起了头。只见由良正东绕西拐地离开骚动的中心,挥舞着手朝他跑来。 裕弥高兴起来,也朝他挥起了手。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也跟在由良身后走来。那男人似乎一边在南口转盘内移动,一边利索地向围观群众派发传单。 “你说什么劫持公交车,我担心死了。” 由良两颊通红地说。裕弥不知该怎样向由良解释才好,又不能说其实就是一帮麻烦的老人,便仅仅回答他说:“嗯,没关系。田村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回轮到由良不知所措地把目光投向背后了。只见眼镜男走上前来,主要向行天作了自我介绍:“我们以前见过吧。我姓伊藤。” 行天微微点点头,问道:“这场骚动,是卖砂糖的搞的阴谋?” 伊藤笑而不答,只顾向经过的路人递传单。裕弥匆匆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指责HHFA的内容。 保护孩子的健康和伙食远离农药! HHFA的蔬菜既不让人放心也不安全。根据我们市民团体独立调查的结果,确定HHFA在耕种的大约八成菜园使用了农药。 是真的吗?裕弥心想。在HHFA的孩子们中间,煞有介事地流传着诸如“在菜园里发现了装有化学肥料的袋子”“好像干部半夜来喷洒农药”之类的传闻。假如是真的,真希望不要有什么顾虑,尽管多洒一些农药。这样一来,我就用不着拔草和捏死虫子了。 传单全部派发完毕,这回轮到伊藤向行天发问了:“那帮老年人,是怎么回事呢?” “就是些出来郊游的老人,不用在意。” “他们帮我们恰到好处地干扰了HHFA呢。”伊藤说着看了一眼广场中央,“看来警察会比原定计划来得早。请注意别错过撤退的好时机。” “没事儿。跟我们又没关系。我们就是在边上看着罢了。”行天说着又抽起了烟。 就在这时,从围观群众中间爆发出一阵不知是欢呼还是悲鸣的呐喊。 HHFA里面的一名年轻男子终于展示实力了。他从多田手中夺过广告牌,在自己的膝盖上砸成两半。在他周围的会员见状轻轻鼓起掌来,多田忍不住发出了抗议的声音:“你干什么!这是借的!” 爱打架滋事的那个男人替多田出头,从侧面一把揪住砸招牌的男人的前襟。 “不行,筒井!金井,拉住他!” 伊藤叫道。被叫作筒井的男人抓着年轻男人的前襟,闻声像是犹豫不决似的止住了动作。举广告牌的那个肌肉块块隆起的男人赶紧抓住这一瞬间,抓住筒井的脖子根把他从HHFA会员的身上拉开了。 原以为这样就平复了骚动,哪想一触即发的氛围并未得到缓和。这回是老冈给一群老人打了一个信号,齐刷刷插入多田他们和HHFA当中。 “什么蔬菜成人电影的,一边儿去!来听我们讲!” “公交车、公交车不来!” 聚集在南口转盘的围观群众,不是皱眉就是不负责任地大肆嘲弄、起哄,说“什么?打架吗?”“打呀打呀”之类。也有人热心地读着伊藤递来的传单。裕弥和由良挨在一起,提心吊胆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盯住筒井不放的裕弥的母亲,被老人们推到了一边。多田被老冈发现了,手上险些被硬塞进手工制作的旗帜,他只有死命地拒绝。HHFA的会员趁机用腿绊多田。 一群一把年纪的大人,你拍我打、你推我挤,陷入一塌糊涂的混乱状态。 “多田先生,背后背后!” “揍他!” 裕弥和由良逐渐兴奋起来,拍着手声援他。 “什么,什么。我看不见!” 春抱着熊熊,跳起来想要透过人墙看热闹。 蝉鸣声。驶过公交车道的汽车尾气的味道。夏日的天空白云翻涌。鸽子顶着阳光,一脸愕然地眺望着地上的骚动。裕弥没来由地感到愉快,和由良相视一笑。 “筒井、金井!事情办完,撤退!” 伊藤再催促也不管用,筒井和金井都被一并卷入群殴的旋涡中,似乎早已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行天嬉皮笑脸地看着多田被HHFA的会员和老人们推来搡去。 “啊,不好!”他突然蹲了下去。 “你怎么了?贫血?” 裕弥有些担心,伸出手想帮助行天站起来。因为开早会的时候,裕弥也经常在学校操场上感到头晕目眩。 “不是不是。” 行天蹲着握住裕弥的手,上下挥了挥之后就放掉了。结果是,在旁人眼中,这两人成了“热烈握手的人”。 “背后灵,认识那个男人吗?” 他朝行天所指的方向扭过头去,正好看见又有一个身穿HHFA工作服的男人冲入南口转盘的人群中。 “他偶尔会跟我们一起在菜园劳作。”裕弥搜索着记忆说,“我记得应该是干部泽村先生。” “啊——没错,泽村先生。”行天伸长胳膊,把香烟扔进了烟灰缸,“还是觉得在哪儿见过呢。这张脸给人印象不深刻,记不大清了。” “就算和泽村先生见过,那样怎么就不好了呢?” “这个吧,是这样,一看见泽村先生的脸,眼前就模模糊糊了。” “这个,难道不是贫血吗?”裕弥怀着惊讶和担心混杂的心情指出。 “呃——是这样啊。我没有得过贫血,所以没有注意到是贫血。”行天说出一番让听的人脑细胞混乱的话来。 在这期间,泽村冲进了骚动的正中央,开始对HHFA的会员说话。似乎说“警察要来了”,劝他们退离现场。 见事态快要平息下去,伊藤也小跑着奔向广场中央。想必是必须带着筒井和金井早一刻溜走吧。 举广告牌的、HHFA、老人团体,保持着对峙徐徐拉开了距离。 但是,争斗的热焰似乎尚在体内冒烟。被伊藤抓住了肩膀的筒井对HHFA的会员说了一句什么,HHFA这边自然也不会忍气吞声。三方又搅和在一起,怒吼声在空中乱飞。就算伊藤和泽村打算训斥他们,也早已无处下手。 印糕老太太脚下一绊,跌倒在地。 多田打算过去扶她,却被挤得动弹不得。只见他是被HHFA的一个年轻男子死死顶在了栅栏上。就是刚才那个把多田举着的广告牌砸裂的男人。 “多田先生!” 春喊着朝广场中央奔去。裕弥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他追着春跑过去。由良也跟了上去。 “小鬼们回去!” 行天尽管高声大喊,但已经阻止不了了。裕弥连害怕万一被母亲发现的心也忘了,他追上春,跪在了印糕老太太身边。 “要紧吗?” 他把肩膀借给老太太,打算设法帮她站起来。由良捡起老太太的包,拉住她的胳膊支撑住她的身体。 “这场骚动不得了。”老太太摇摇头,抬头看着裕弥不知所措地笑了,“好像崴到脚了。” 春在一旁一门心思地望着多田的方向。周围哪里还是推推搡搡,已经开始斗殴了,就算想靠近多田也靠近不了。 “多田先生、多田先生!” 春都快哭了,她拼命地呼喊着,手上紧紧抱着熊熊。 “小春,危险,退回去!”多田设法躲过HHFA的会员挥来的拳头说,“我没事。” “警察来了!” 围观群众纷纷说。想必有人报了警,警察从派出所跑过来了。感觉上时间很长,其实推推搡搡升级至群殴状态,五分钟都不到。 所有人立刻停止动作,一瞬间之后各自展开了行动。 伊藤、筒井、金井迈步就跑,打算逃离南口转盘;举广告牌的中年男子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重新举起了“夜总会”的招牌。 老人们尝试从广场中央脱身,打算假装成人畜无害的路人。老冈自然是头一个逃到了南口转盘的边缘。 HHFA的会员里面既有人打算抱着孩子开跑,也有人打算留下来向警察说明情况,完全乱了阵脚。先前把多田顶死在栅栏上的那个年轻男子转过身来面对还在呼喊“多田先生”的春。 “吵死人啦,小鬼!你也是这个大叔和老头老太的同伙吗?!” 年轻男子身穿沾有泥污的工作服,这是他积极干农活的佐证。尽管如此,宣传活动遭到干扰,恐怕使他感到,不仅HHFA,连自身也遭到了否定吧。他俨然一副勃然大怒的样子,而更危险的是,他拔出了别在腰带上的一把小镰刀。 镰刀磨得光亮如新,反弹着夏日阳光。 “大木君,”泽村在年轻男子背后谨慎地呼唤道,“那种东西拿出来干什么?快收好。” 大木并不理睬他的呼唤,拿起镰刀抡了一圈。 “我们拼死拼活地干,可无论哪个家伙都拿怀疑的目光看我们!” 他眼中布满血丝。看样子大木由于刚才那场骚动的缘故,正处于兴奋状态。人们纷纷后退,在大木的周围出现了一个空白的圆圈。裕弥协同由良,将印糕老太太拖开,跟大木保持了距离。春也许是受了惊吓,在大木面前呆立不动。 裕弥把老太太托付给由良,自己打算去把春给拉过来。大木不顾一切地挥舞着镰刀,而春就站在镰刀下。 来不及了……!他朝春伸出手,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脸颊溅上了微温的飞沫。大木的镰刀肯定扎进了春的脑袋。裕弥忍住了没尖叫。他没有勇气睁开眼睛。眼看要贫血发作了。 “行天!” 听见了多田的咆哮。裕弥战战兢兢地抬起了眼皮。 最先进入视野的,是滚落地面的熊熊。熊熊呆呆笨笨的脸上,飞溅着点点红色血迹。 他慢慢地将视线往上方移去。 站在眼前的是行天,他用背护住了春。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副强忍痛苦的表情。白色衬衫的腹部被血沾湿了。是挨了一镰刀吗?裕弥摇摇晃晃地靠近了行天。 他看见行天用左手包握着右手。血从右手的小指上滴落。准确地说,是从小指曾经长着的地方。 像被什么东西吸引着似的,裕弥再次将视线投向了地面。地上掉落着一个白色虫子一样的东西。一只长着红眼睛的虫子。不,不对,那是带血的行天的小指。 视野骤然一片漆黑。 “裕弥!” 尽管由良大喊一声抓住了他的胳膊,终于贫血发作的裕弥还是双膝跪地,当场崩溃。 从头至尾看得清清楚楚的多田,仍是无法相信眼前的光景,瞬间怔住了。 行天右手的小指划过半空。 “行天!” 多田半是下意识地喊叫出声,几乎同时,春发出分不清是“啊——”还是“咦——”的悲鸣。 细弱如丝的哀切悲鸣进入耳朵,多田的身体终于动了起来。推开老人和HHFA的会员,多田跑到了行天和春身边。跑到后最先做的事,既非抱紧春,也非支撑住行天,不知为何,竟是捡拾行天的小指。它尚留隐隐的余温,但是已然僵硬,保持着被切断时的形状。 捏起小指的多田胡乱咆哮起来:“救护车!还有冰!快!” 南口转盘的人们齐刷刷动弹起来。以泽村为首的HHFA的会员,加上从派出所来的两名警察扑上去反剪大木的双臂制住了他。拿着带血镰刀的大木也没有再发狂,听任摆布。 多田无从知道的是,为了避免卷入骚动中,司机中野从一开始就站在南口转盘的外缘观望着事态的发展。他这样倒奏了奇功。因为他就站在距离广场边一栋商业设施的出入口最近的位置。中野响应求冰的呼喊,奔进了卖副食品的店。 由良费了一番力气让晕倒的裕弥仰天躺平。得到裕弥和由良救助的老太太,拖着脚走近春,说着“没事的”,抱住了春的肩膀。然后单手伸入包里摸索,拿出一件薄薄的开衫。 “用这个止血。” 多田甚至忘了道谢,接过递来的开衫,在行天身旁跪下了。行天这时已然坐在了地上,额头油汗直冒。 “痛死人了!”行天说。 “那是当然。” 多田不知该把捡起的小指放哪里好,姑且先放进了自己的胸兜里。他心想,总比灼热的地面强。接着轻轻抓住行天血淋淋的手,把他紧紧包裹住右手的左手手指一根一根剥离、张开。终于露出的行天的右手,血淋淋的看不出哪是哪了。皮肤冰凉。血量好像不足了,行天浑身颤抖。 多田把开衫按在估计是小指根部的部位,尝试尽可能止血。 “原来这么痛啊!”行天咕哝着,牙齿咬得嘎嘎响,“都忘了。以前小指飞掉,都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两次切断同一根手指的家伙,能有几个!”想要分散行天的注意力,多田故意以明快的语调回应说,“再怎么说是为了保护小春,怎么就非得叉开双腿站在刀面前呢?” “不要思考,去感觉!”21 行天说。明明置身紧急事态,多田却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你这是模仿谁啊?” “谁也不模仿,是我的真实心境。身体霎时间就行动了。” 泽村走上前来。大木看样子完全平静下来了,被警察铐上了手铐,站在原地耷拉着脑袋。多田托着行天的肩膀,抬头看着泽村。 “我为我们的会员动用了暴力向您道歉。” 泽村以淡淡的口吻说。行天的小指又不会因为你道过歉了就能长回去!多田没说话。正如多田早已意识到泽村的存在一样,泽村也掌握了这边的情况,这一点能从他不闪不躲的目光中推测出来。 “好久不见了呢。”得到多田无言的回答,泽村说出一句稍嫌不合时宜的话来。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多田皱起眉头,假装听不懂。 “我不是跟你说,便利屋先生。”泽村微笑看着行天,“我是在问候神之子。” 多田透过掌心感觉到行天的肩膀一瞬间强烈地震颤了一下。行天带着一张因贫血而苍白的脸仰望着泽村。 “你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行天冷淡地说。 “我想也是吧。”泽村加深了笑意,“你总是处在人群的中心。大人们重视你,奉你为神之子,教主大人疼爱你,其他的小孩子,连你视野的角落也进入不了吧。” “不只是你,没什么进入过我的视野。”行天轻轻吁出一口气,“因为我就想闭上眼睛蒙混过去。” “我一直很想见你。见一见长大成人后的神之子。”泽村以冷静的观察者的眼睛俯视着沾满血污的行天说,“外面的世界很难生存吧?” “也许吧。不过,光是能睁着眼睛就强很多。用不着受伤。” 哎呀,这不是受重伤了吗?多田想归想,自然没吭声。他往抓着行天肩膀的手上微微增加了一点力道。为了劝阻他。又似乎为了把自己的热量与他分享。 “泽村先生,”行天称呼他。看来血色正在不断流失,声音像是硬挤出来的,“那就是个他妈的傻地方吧。不过,我不想和你叙旧。我已经,全忘了。我已决定忘掉。自从回到真幌,上多田那里混的那一夜开始,就决定这样做了。” “很遗憾。” “抱歉了,”行天微微一笑,“你就种蔬菜吧。我就跟多田学着过,不健康的生活。” 你在上我这儿混之前就已经过着喝酒抽烟的生活了不是?凭什么我非得被当成那种“诱惑神之子堕落的恶魔的爪牙”来对待不可?多田想归想,这回自然也是一声不吭。 泽村带着既可理解为怜悯,也可理解为心领神会的表情,望着痛苦地呼吸的行天。片刻之后,泽村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到HHFA的会员那里去了。 行天看样子终于维持不住姿势了,坐着将上半身往多田身上倒去。多田成了抱住行天的姿势。开衫仍在继续吸血。行天也许是因为疼痛而开始意识朦胧,喊他也没反应。唯有微弱地呼吸着。 用肩膀支撑着行天的额头,多田抬头仰望天空,天上白云飘浮。 巡逻车与救护车的警铃形成了二重奏,在周围回响。一个身穿横中制服的男人跑过来,把装在塑料杯里的冰块递给多田。多田抱着行天,从衬衫的胸兜里摸出小指放在手上。稍稍犹豫片刻后,说了句“管他呢”,把小指插入杯中冰的缝隙。 不可思议地,并没感到心里不舒服。必须设法把行天身体的一部分照原样接回去。他满脑子想的只有这个。 大木被开巡逻车来的警察们带走了,泽村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坐进去,要司机追着载大木的巡逻车从站前开走了。至于HHFA的其他会员,有人无所事事地留在广场上,也有人迅速离去了。 裕弥似乎已恢复意识,他母亲好像这回终于注意到了儿子的存在,和由良一起把裕弥带到背阴处。 伊藤、筒井、金井躲在大楼背后观望着行天的情形。多田一朝他们挥手表示“无需担心”,伊藤立刻感恩似的点了点头,催促着筒井和金井快步离开了。 “发生什么事了?” 救护人员赶到后问,多田便把装有小指的杯子拿给他看。 “刚才被带走的那个男人,用镰刀把他的小指给切下来了。就在这里面。” 横中的那个男人尽管脸色煞白,却仍规规矩矩地站在多田身旁。多田小声问那男人:“你是被冈先生劫持了公交车的司机吧?” “虽说不情愿。”那男人回答。 “这边已经不要紧了,拜托你照顾老太太。冈先生那里,请帮我转告他,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赶快离开南口转盘。” “明白了。我会负责用公交车把各位老人送回去。”横中的司机稍显骄傲地补充说,“因为是‘诸位值得信赖的代步工具——横滨中央交通’。” 司机搀扶着扭伤脚的老太太横穿过南口转盘。站在广场边缘的老冈他们,等着和这两人会合之后,朝停在路肩上的公交车走去。在从南口转盘退场的同时,老冈一脸担心地频频回头望向多田和行天这边。 警察走到多田身边,开始确认散落地面的血迹。无论问他什么,多田都回答说:“我就是在这里举广告牌而已,行天是碰巧在场。”警察似乎也想要向行天询问情况,但他已经完全昏厥,没法回答问题。 做完紧急处理的救护人员把放了小指的杯子和行天都放上担架抬了起来。 “我们送他到市民医院。您要陪着吗?” 听到救护人员问,多田回答说:“我稍后马上开车赶去。这里还有个孩子,况且我想回去把他的替换衣服什么的拿上。” 说不定会突然变更医院,保险起见,他把手机号码告诉了救护人员。警察也想知道多田的联系方式,他虽然不想告诉警方,却也无可奈何地出示了驾照。因为行天受伤而同警察发生纠葛,也不是头一遭了。就多田来说,早已经步入死心断念的境地。 救护车一鸣着警笛开走,人流便一如往常地回到了南口转盘。 多田拾起熊熊,跪在春面前说:“吓到你了,对不起。” 春皱起脸,抱住了多田;多田用拿着熊熊的手紧紧抱住了春的背。 “对不起,小春。” 多田又一次道歉,接着用没弄脏的手指替春擦去了眼泪。 “行天,流了好多血。” “我接下来要去医院。小春也一起来吗?” “我去。” 涕泪横流的春使劲点了点头。 多田牵起春的手,朝事务所走去。春毫不踌躇地、求助似的握住了多田带血的手。 在两人的手掌中间,行天干掉的血粗涩地摩擦着。 七 把替换衣服塞进纸袋,帮春坐上副驾驶座的儿童安全座椅,多田驾着小皮卡直奔市民医院。春抱着熊熊和为曾根田老太太买的长崎蛋糕,表情严肃地直视前方。 都办完住院手续了,行天仍旧在手术台上。多田心里不踏实,坐在走廊的沙发上,和春一起等着手术室的门打开。 “行天,很讨厌我吧?” 听春咕哝了这样一句,多田大吃一惊,问她:“怎么这么想?” “我也不知道……”似乎是没法解释清楚,春支支吾吾地说。 “要是讨厌的话,他就不救小春了。” “行天,救了我吗?” “对呀。刚才救了你不是吗?” “我没看见。因为我怕得闭上了眼睛。” “我看见了。行天一瞬间也没有犹豫,就冲到小春前面去了。” 然后,挡在大木前面的那只手,小指飞到了空中。 “为什么,行天会救我呢?” 因为你是行天的女儿。险些这样说出口,多田急忙闭上嘴。同时也觉得,因为是女儿这一点,对行天而言,并不是什么理由。 不要思考,去感觉! 多田给出的答案,最终是:“那家伙就是这种人。” 平日里净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装作对人情的微妙一窍不通,但其实并非如此。他是在默默地观察着,有时付诸大胆的言行,绝不会弃濒临危机的人于不顾。紧要关头,他甚至会不顾自身安危,挺身守护某个人。 所谓行天春彦,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行天的手指,能接上吗?”把鼻子埋进熊熊头部的春咕哝说。 “能接上的。”多田像要给她打气似的搂住了春的肩膀,“接上过一回。再来一次怕什么,能接上。” “以前手指也断过吗?” “嗯,上高中的时候。手指砰地飞了。” “真的——” “吸取了那个时候的教训,今天我把断指马上浸在冰里了。肯定能接上的。” 虽然他认为对一个幼小的女孩子说这些,未免太血腥了,但春却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肯定没问题的吧。” 这样说着,她把身体朝多田靠过来。感觉着春的体温,多田蓦地察觉到了:她在给我打气呢。 拿来了行天的替换衣服,自己反倒忘了换衣服。沾在多田衬衫上的行天的血,变色后成了黑色的污渍。多田颤抖着双手合十。尽管不信神,但他还是忍不住祈祷。 手术时间比想象的更长久。 多田感到肚子越发地饿了,祈祷也好担心也罢,均已达到临界点。他带上春,前往位于真幌市民医院顶楼的食堂。 买了餐券,多田吃了大份咖喱饭,春吃了鸡肉鸡蛋盖浇饭。食堂三面镶嵌着落地玻璃,视野很好:天空呈现一片淡淡的橘红色,丹泽群山浮现出黑影,开着车前灯的迷你版汽车行驶在远处的街道上。 不到三十分钟就吃完晚饭,回到了手术室门前的走廊上。等了又等,行天就是不出来。 虽然相比以前腹部被捅了一刀的时候,这回还算是轻伤,但不会在我吃咖喱饭期间因为出血过多……多田展开不好的想象。电视剧里面不是常说吗,“要输血,拜托亲属协助”。早知这样,就应该忍着不吃什么饭,在这里候着。不过我不是行天的亲属,首先,不知道这家伙的血型。小春的话,跟行天血型相配的可能性很大,但恐怕不能从幼儿身上采血吧…… 刚巧路过的一名护士,“哎呀”了一声,告诉他们:“如果是接小指的那位,已经做完手术转移到病房去了。” 行天的手指,据说暂时接上了。话虽如此,由于接上的血管有可能堵塞,所以医生今晚要对他进行严密观察。好像需要住院一个礼拜,同时必须打一种点滴,使血液不容易凝固。 “同一根手指切断两次的人,没几个呢。” 主刀医生也是一脸愕然。听他说是把骨头稍微削去了一点,把神经和血管小心翼翼地连接好以后,再把皮肤绷紧缝合的。 做完这台细致手术的医生,眼睛显得很疲劳了。他一边向多田作说明,一边揉按着眼睑。 “患者抽烟吗?” “是的。抽得很凶。” “这样的话,没准很难接上呢。因为血流不通畅呢。” “我可以给他按摩,干什么都行。” 多田看着躺在床上的行天,右手被夹板和绷带固定住的行天睡着了。不知是因为麻醉药效没过,还是单纯因为太困而睡着了,一副可说是没心没肺的安详表情。 “在确定完好地接上之前,不要触碰患部,动作必须轻一点。”约莫四十来岁的医生没精打采地摇摇头,“因为是全面看护,所以两位可以回家去了,没问题。”这样说完,他一边给护士下达一些指示,一边离开了病房。 多田和春面面相觑。透过窗上挂的窗帘,能感觉到夜色的逼近。病房里摆着八张床,行天的床靠近走廊。在隔壁那张床上,有一个年轻男子在悠闲地看着漫画杂志,吊起的腿上打着石膏。 “咱们再多待一会儿吧。” 春说。多田点点头,把带来的替换衣服收进了床边的小柜子里。春把两条胳膊支在床上,让上半身的体重压在上面。然后上下摇了摇,轻轻震动了床上的弹簧。 行天不见醒来的迹象。春无聊地把脸颊搭在自己的两条胳膊上,歪着头,目光对着行天的下巴。 “看得见鼻孔!” “嗯。这里是医院,保持安静。” “好——的。”春转头告诉被行天的血弄脏的熊熊说,“要保持安静哦!” 多田站在春身边俯视着行天。好在手术总算成功了。一块石头落地的同时,疲惫感猛然袭来。真是一个叫人心惊肉跳的盂兰盆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行天他们才会出现在那个场合? “小春,你今天做了什么事?” “嗯——乘上了公交车,和行天,还有背后灵一起。” “然后呢?” “去了很大的公园。还有,有人给了我糕点。” 春笑眯眯地说。令人吃惊的是,这似乎是愉快的一天。要是这样的话,唉,也不错吧。多田心想。 “行天好像也不会醒,回去吧。” 多田提议说,春顺从地点点头。春抱着熊熊,多田拿着长崎蛋糕,两人手牵手来到了走廊上。开着小皮卡抵达医院的时候,也许是惊慌失措了吧,带上替换衣服的同时,把蛋糕也一起带来了。 在走廊上迈开步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病房。行天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我想去探望一个人,过去一小会儿可以吗?” “嗯。” 穿过没有人的大堂,前往另一栋内科病房。 曾根田老太太早早地就吃好了晚饭,端坐在六人间的病床上,弓着背,既像在打盹,又像在侧耳倾听来自灵界的声音。 老太太今天的记忆是怎样的状态呢?是把我认作便利屋多田,还是错认成儿子,还是必须假扮佐佐木医生之类?完全无法预测。多田犹豫一番后,心一横,打招呼道:“曾根田太太。” 老太太抬起了头。除老太太以外,另有三个老人也抬起了头。剩下的两个,也不管还不到熄灯时间,就打着鼾睡着了。 “哎哟,佐佐木医生,大晚上的查房,辛苦您了!” 难道非得拖着疲惫的身子扮演佐佐木医生吗?见多田稍显畏缩,曾根田老太太笑了。 “骗你的,骗你的,多田先生,我知道是你哟。” “您就饶了我吧。”多田也笑着拉过老太太床边的折叠椅说,“对心脏不好。” 把长崎蛋糕递给老太太后,他抱春坐在膝头,在椅子上坐下了。老太太拿着长崎蛋糕,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春。 “多田先生的孩子?” “不是,是一个朋友的孩子。她叫三峰春。” 春被多田催促着,有些害羞似的问候道:“晚上好!” “你好!晚上好!”曾根田老太太面对春郑重其事地点头致意,“多田先生的那位搭档好像不在呢。” “那家伙受了伤,今晚开始在这里住院。” “怎么回事?” “只不过割到了手指,不要紧的。” 多田转述时淡化了事实。 “行天,救了我哦!”春说,“说是砰——地飞了。” “飞了?什么飞了?” 曾根田老太太担心地皱起了眉头。春刚想说“手指”,多田急忙对她展开挠痒痒攻击,截住了她的话。春在多田膝头扭动着身子。好像想笑,但似乎还记得刚才对她说的“要保持安静”,小脸涨得通红,一副拼命忍笑的样子。 “唉,没事就好。”曾根田老太太放弃了追问,摇了摇长崎蛋糕的盒子,“你的那个搭档,说过会记得我。他要是比我先死就伤脑筋了。” “看样子不会死。”回想起行天那张没心没肺的睡脸,多田说,“曾根田太太,长崎蛋糕请放在明天吃。” “感到胃里充实,就觉得很幸福呢……”老太太辩解着,感觉不情不愿地将长崎蛋糕放到了床上,“好的好的,现在不吃。” 膝头接触的春的身体,突然变热了。她好像困了,把脸靠在了多田胸前。为了让她睡得舒服一点,多田把春重新抱好。看着这样的多田,曾根田老太太蠕动满是皱纹的嘴角说: “多田先生好像长大了呢!” “是吗?” 我应该没长胖,况且生长发育期也早已经过了。 “苦难与骚动使人成长。” 老太太严肃地说出一句类似于“创业社长的金句格言”的话来。多田报以苦笑。 整个夏天干着干不惯的带孩子的活,为公交车劫持事件担惊受怕,在大太阳底下被迫卷入群殴当中,末了,亲眼目睹吃闲饭那家伙的小指飞掉。遭到如此之多的骚动一桩接一桩地袭击,确实也是应该开悟的。 多田而今已步入波澜不惊的境界。 只要行天在,平静安稳的日子就落不到我头上。这一点已经无计可施。就跟附着在家中的座敷童子22一样,再怎样求他“希望你给我出去”都白搭。你一回神,座敷童子就在那里。想出去的时候才出去。人界的理论和道理对他不通用。对多田来说,无非给他提供房间,对他说“请尽管自由行动”,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境:反正我也尽量自管自的。 只要想到是被一只奇特的妖怪喜欢上了,也就能断了念想。轻轻拍打着春的背,多田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来。 “多田先生的旅行,说不定差不多要结束了呢。”曾根田老太太静静地说。 “是什么意思呢?”多田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便问道,“是说我要死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哦!”老太太摇摇头,“是说你抵达了你想要去的地方。虽然恐怕有一天又要开始旅行,可是在这之前,你只需要慢悠悠地在附近散散步。” 尽管不大明白,多田还是点了点头,随后抱着春温热的身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告辞了,下回再来。” “好的,晚安。谢谢你的长崎蛋糕。”曾根田老太太郑重地寒暄并道谢,端坐在床上挥手目送他们离开。 真幌市民医院的停车场上,已几乎不见有车子停着了。多田的小皮卡反射着街灯的白光。 他先让睡梦中的春在儿童安全座椅上坐好,接着调整空调出风口的朝向。在等待车内温度下降期间,多田用手机联系了柏木亚沙子。 铃声响过两遍,亚沙子接起了电话。 “我是多田。现在,你讲话方便吗?” “方便。我刚刚从我先生的——”亚沙子说着调整了用词,“从已故柏木的父母家回来。” “今晚,去不成您那儿了。对不起!” “是吗……” 有一段不长的时间空白。莫非多田改变心意了?在已故丈夫的第一次盂兰盆会,就同别的男人相见,很少有人会对这样的女人抱有好印象,不是吗?多田猜到亚沙子正在这样那样地胡思乱想,急忙想要解释,不料亚沙子先他一步以明快的声音说道: “那么,挺遗憾的,下回再约吧。” 想来她是决定了不让多田感到有心理负担吧。她打算强行要自己理解,多田可能是因为工作太忙,累了的缘故。多田蓦地获得一种直觉:“不能就此作罢!” 亚沙子很坚强。此前她也曾咽下如此之多的不满与哀愁,在职场、在家庭,完美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可是,不完美又如何?表现得善解人意,只在对方方便时见面——用不着谈这样的恋爱。不想这样恋爱。 “我想见你,哪怕一小会儿。”眼看亚沙子要切断通话,多田发自肺腑地说,“大半夜的,很抱歉,不过你能来我的事务所吗?” “好的。”亚沙子说。她似乎是被多田的气势压倒,条件反射似的回答的。能感觉到她对这样的自己不知所措,终究有几分犹豫。 “行天受伤了,住进了医院。”多田慌忙说明情况,“所以今晚,我不能离开事务所,因为小春在。” “我过去吧。”亚沙子干脆地说,“行天先生的伤,严重吗?” “没有生命危险。具体情况等见了面再说。” 多田正要告诉她事务所怎么走,却被亚沙子打断了话头:“没问题。我也是真幌的居民,站前的话,光凭地址就有数了。” 说起来,行天在他俩重逢的时候也说过同样的话。多田感到无比怀念。 行天的手指必定能接上。今晚第二次有此直觉,笑意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脸上。 春在副驾驶座上打着鼾。马上就能和亚沙子见面了。在驾着小皮卡奔向事务所的路上,多田发觉自己感到特别幸福。 多田抱起春,从包月的停车场踏上了通往事务所的不长的一段路。途中,他拐进便利店买了饮料。由于不晓得亚沙子的喜好,他买了瓶装茶、无糖罐装咖啡、微糖罐装咖啡、牛奶咖啡、罐装啤酒,量相当之大。 在亚沙子到来之前,也应该先打扫一下事务所吧?多田心里想着,脚下快步前进,根本不把春加饮料的分量当回事。欢喜雀跃的心情一受到压抑,步调却变得异样不自然起来。 步伐尽管难抑兴奋,眼睛却依然看见了站在事务所入驻的那栋商住楼前面的星和金井二人。 在楼梯旁,星双手抱胸倚墙而立,金井则以堵塞楼梯口的姿势伫立不动;这一组合,恰似大小不均衡的一对金刚力士像。 楼里除了多田便利屋外,还有其他人入住。虽然邻居之间完全没有来往,但多田便利屋时常有一些来历不明的男女老少进进出出,他下意识也能感到其他居民认为他这里很可疑。不料,这回变本加厉,以妨碍居民通行的形式,出现了金刚力士像。 平日里明明自说自话进屋的,怎么今晚就偏偏站在楼门口碍眼呢?多田皱起眉头,走近星和金井。认出多田的身影后,星挺身离开了墙壁。 “哟,便利屋,你搭档的手指接上了吗?” “手术做完了。虽说目前情况还不好说,不过多半没问题吧。” “那就好。” 令人意外的是,星似乎并非故作姿态,而是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就多田而言,险些仅凭这一点就被他迷惑了,好在转念一想,“不行不行,我就是因为这种时候给他好脸色看,才会老是听凭他利用。” “星哥,你今天好像也很忙呢。”他努力说出挖苦的话来,“和令堂一起去扫墓,一切可顺利?” “说话别带刺儿嘛!”星苦笑道,“我不在期间发生了超乎意料的大骚动,我感到很抱歉。” 星用一只手一示意,金井便递过来一只褐色信封。 “什么,这是?” 金井并不理会困惑的多田,默不作声地只顾塞信封给他。终于招架不住接过来一看,信封相当之厚。估计至少装了五十万。 “是慰问金。” 星说。一旦欠下星的人情,事情就麻烦了。多田急忙要把信封还回去,但金井握紧了拳头,示意不可返还。 “拿着吧。”星是一副不容分说的腔调,“虽然也可以说,要是你那搭档不乘着那辆古怪的公交车冲到南口转盘,也不会演变成那样一场大骚动,唉,拿着吧。” 他在微妙地要多田领情道谢。多田已经累了,况且公交车这件事一旦被他捅出去,自己这边确实脱不了干系,于是他决定此时此地姑且顺从地收下这笔慰问金。 见多田把信封塞进了裤兜,星满意地点点头。 “如我们所愿,HHFA这下子看来学乖了。并非无农药这一点质疑也传播得相当之广,再加上又引发了这场骚动。明知道是重视形象的买卖,这回恐怕受了相当严重的打击吧。” “割断行天手指的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被真幌警署带走后就没放出来。HHFA的干部正起劲地擦屁股呢。被抓了个现行,又是他抡起镰刀乱砍的,起诉应该是免不了的。我想,警察也会来找你和你搭档询问情况,你们就坚持说是‘碰巧在场被卷进去的’。” “你说身为便利屋的我碰巧打了个举广告牌的零工?” “就因为你是便利屋,所以无论打什么样的零工都没问题不是?”星笑了,“这种时候,你可以报上我的名字。举广告牌虽然也是业务的一环,但出乎意料的是,老缺人手呢。有时候也会拜托便利屋。” 原来如此。领会了概要,多田点点头。劫持公交车的老人们和行天的关系,也只需解释为:“碰巧遇上熟人包租的公交车,就一同乘到了南口转盘。” 多田与星相视微微一笑。虽然与星成为同谋实属不情愿,但彼此之间油然而生一种“干得好”的成就感,也是事实。 多田试着向他询问自己关心的一件事: “HHFA的母体,据说是一个名为‘声闻教’的宗教团体,对吗?”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行天的父母,没准以前信过这个教。” 星想了一想,稍后说道:“决定信什么不信什么,是本人的自由。问题是,值得你去伤害某个人的所谓信念是否存在吧。你的搭档会将‘声闻教’的教义强加给某个人吗?比方说,这个小鬼?”星抬起下巴指着沉睡中的春说。 “没有。”多田回答,“没有哪个家伙像行天这样跟信仰之心八竿子打不着,况且他绝对不会把什么东西强加给谁。” “那就没什么问题。”星耸耸肩,“‘声闻教’作为宗教团体,早已停止了活动。只不过HHFA的干部里面有几个信徒罢了。会威胁到你搭档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除了行天心里有关痛苦的记忆。虽然行天对泽村说过“已决定忘掉”,但多田知道,那恐怕包含了几分撒谎的成分。正因为有些东西无法忘却,行天才能对曾根田老太太说出“记着你”这样的承诺。以多田为首的周围的人,虽然能够守护、支持行天,听他诉说,但对于行天的内心和记忆却无能为力。首先,行天自身不一定希望得到守护、支持,并主动诉说。 体味过一次的感情及经历,是无法消除的。唯有带着那些活下去。莫非行天正在淡然地实践着这一点,并淡然地满足于实践的轨迹?多田忍不住这样想。而行天,恐怕并不以到处宣扬这是种需要何等努力与痛苦才能进行的实践为荣吧。 大路的拐弯处停下一辆黑色出租车,亚沙子下了车。发现多田的身影,她小跑起来,奔向事务所这栋楼。一看就面相不善的星和金井显然理应一并进入了视野,但亚沙子却不见丝毫畏缩。 星瞥了一眼亚沙子后,将目光挪回多田身上:“行啊便利屋,趁着搭档住院,居然往家带女人。” 什么往家带?被人听到可不好。我只不过是请柏木女士过来一趟而已……就在多田嘟嘟嚷嚷辩解的时候,星带上金井离开了。 “哎,好好处着吧。钱不够的话吱一声。” 星的来访,重点似乎在于对行天受伤一事表示道歉,所以才不合身份地、客气地没闯进屋里去。 多田摇一摇头,切换了情绪,站在楼梯底下迎接亚沙子。 “我会不会来得太早了?”亚沙子一来到多田面前,便稍显难为情地这样说道,“刚才那两位是?他们是不是找你有事?” “事情已经结束了,请不要放在心上。” 多田催着亚沙子上楼梯。星甚至在表达挂虑的时候也这般旁若无人,拜他所赐,没了打扫的时间,无奈啊。 “屋里比较脏乱,这一点如果也能不介意,我将感激不尽。” 亚沙子在厨房洗了手,饶有兴趣地观察起了事务所的内部:她坐在待客沙发上试了试弹簧,又盯着看了看堆满烟蒂的烟灰缸,还对着摆有文件夹的搁架及摊在办公桌上的地图看了一阵子——恰似一只被带进新居的猫。 多田拉开待客空间与居住空间的隔帘,让春先躺好,帮她换睡衣时顺便拿湿毛巾给她轻轻地擦了身体。春起先有一点不乐意,但擦去汗之后好像舒服多了,自己在铺在多田床边的床垫上躺下,正式睡着了。她自始至终没发觉亚沙子的存在。要是知道有客人在,春恐怕又要欢闹一阵子了。 幸亏乖乖地睡着了。多田一边待在厨房翻着塑料袋里的东西,一边偷偷看了一眼背后,只见亚沙子不知何时已蹲在床垫旁低头俯视着春的睡脸。 在春身旁,还躺着熊熊,尽管被血弄脏了,但照样是一副可爱的表情。春也和熊熊不相上下,带着一张天真烂漫的脸在梦的世界里游玩。 为了更靠近春,亚沙子对熊熊的位置作了微调。双臂搁在蹲着的双膝上,亚沙子略低着头,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要喝点什么吗?” 听到多田的话,亚沙子抬起头,看着摆在狭窄的灶台上的饮料队列说:“我喝啤酒。” 多田于是拿上两罐啤酒,坐到了床上。亚沙子也站起身,犹犹豫豫地移动到了多田身边。 两人并肩坐着喝啤酒,脚边睡着春和熊熊。室内非常安静,唯有驶过大路的汽车声音偶尔传来。静谧,且使人满足。 “好像发生了很多事呢。” 亚沙子小声地说。想必是看到熊熊身上沾的血,有所推测吧。多田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来龙去脉说给她听。一旦重新诉诸语言,这一天竟显得如此漫长。 春和行天卷入了公交车劫持事件。南口转盘发生大骚动,行天的小指飞了。HHFA的势力恐怕就此被削弱。亚沙子时而大吃一惊,时而表示担心,其间问了好几个问题,最后似乎全明白了。 “因为出了行天先生的事,我无法纯粹地对整件事表示高兴,可总而言之,事态好像平息下去了,这就好。”她陈述道。那认真且一本正经的口吻,惹得多田不由得笑了。 “我以前就一直有一个疑问,”望着春的睡脸,亚沙子又接着说,“您对我说过,是朋友托了代为照看小春,您和她母亲是关系亲密的朋友吗?” “不是。”多田慌忙说。 “我想也是。”没等他详细解释,亚沙子便点头说道,“这样看着,觉得和行天先生挺像的。” “不,也不是。”多田回答,“小春的父母去了海外工作,我只是代为照看一个夏天。还有两个星期就来接了。” 一旦这样诉诸言语,多田不禁再次觉得,这才是真实的。小春的父母——疼爱她、养育她的,是三峰凪子和她的伴侣。 亚沙子并没有多加追问,只是以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喃喃道:“说实在话,我曾经有一点妒忌,在真幌大道的咖啡馆里,看着多田先生你们……” “我很高兴。”多田回答。他拼命忍住想要一蹦三尺高的冲动,尽其所能地扮演板着脸的严肃男人。 多田和亚沙子分别开始喝第二罐啤酒。虽没有下酒菜,但因为屋里闷热,酒就像水一样流过喉咙。 “你很能喝吗?” “也不是。因为不知道节制,所以在家不大喝。” “我想这就叫很能喝。” 如此云云,二人拉拉杂杂地小声聊着天。既不讲有实质内容的话,也不一口气将彼此间的距离填满,这样的一时片刻,感觉舒服极了。看得出来,亚沙子也有这样的感觉,她似乎很放松。 平静安详的时光,被事务所冷不防打开的门打破了。隔帘没拉拢,坐在床上,能一清二楚地看到门口。 行天保持着开门时的姿势,静止不动了。并肩而坐的多田和亚沙子,成了与行天正面对视的状态。 “哎呀!” 亚沙子喊了一声,多田则大吃一惊站起身来。见行天的一张脸青得像黄瓜一样,他还以为行天肯定是伤势恶化,化作幽灵现身了呢。 “打扰了。” 行天礼数周全地说着,静静地用左手关上了门。右手和在医院所见的一样,一圈一圈缠满了绷带。 直至行天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多田才幡然醒悟,刚才所见并非幽灵。如果是幽灵,想必没必要特地开门关门吧。 “喂,行天!” 他喊道,却只听到一串下楼梯的脚步声,“我出去一下。”多田对亚沙子打了声招呼,急忙飞奔出屋。慌里慌张的,手上还拿着喝了一半的啤酒罐。 冲下楼梯,刚冲出楼,就追上了行天。行天正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朝大马路走去。 “行天,怎么回事?”多田绕到行天前面,使他暂时中断了前行,“你不安心静养怎么行啊。” “嗯——说是这么说吧。”也许是贫血加剧了,行天的脸色已经乌紫得像茄子,“想起你今晚跟社长约好了。我想,要是没人看家,恐怕你会伤脑筋。” 可谓有些奋不顾身吧,行天说出这番与身负重伤不相符的话来,不过有件事更让多田在意。 起先因为跑动的缘故没看见,但此时他看清了行天身上那件T恤的胸前印着大大的“万岁真幌!”的字样。而且,用的是感觉上挺雄劲的毛笔书法体。 “我问你,那个到底是什么?” 多田禁不住问道。行天循着多田的视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前胸。 “不是你拿来当替换衣服的吗?” “是吗?抱歉。” 本以为拿的是普通的白色T恤,但慌乱之中好像搞错了。话说回来,这种古怪的T恤又是几时塞到事务所的柜子里来的呢? “……这种东西哪儿买的?” “之前哥伦比亚人给我的。” 露露对于服装的品位处于常人不可估量的地平线上。多田后悔了,怎么也没仔细看一眼就从柜子里给扒拉出来了呢? T恤上沾的是血迹还是墨迹,行天似乎并不在乎。胸前顶着傻到家的文字,他摆出一副光明正大的态度问道:“有烟吗?” “有是有,但不行。” “为什么?” “医生说过,血流一旦不通畅,好不容易接上的小指就会脱落。” 最重要的,你这会儿不是贫血吗?多田坚决不答应他的要求,行天笑着突然一转身。 “要是你担心的话,我就让血流通畅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夺过多田拿着的罐装啤酒,猛地灌下了肚。然后将空罐子塞到目瞪口呆的多田手里,用缠着绷带的手擦了擦嘴角。 “酒精能让血管舒张,所以没问题了。给我烟。” 多田死心了,从兜里掏出好彩烟的盒子,摇了一摇后递给行天。他先吸上自己那根,然后用打火机给行天叼着的烟也点着了火。 “哈——美味!”行天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烟,“医院是服务得挺周到的,头疼的是,想抽的时候没法抽。” “你差一点就永远没法抽了。别抱怨了。”回想起行天洒在南口转盘的血,多田说,“我给你出租车费,赶紧回医院去。” “况且好像不需要有人看家呢。” 行天嬉皮笑脸地说。多田觉得挺尴尬,急忙辩解道: “我只是让柏木女士过来一趟。况且还有小春在,什么也……” “明白明白。” 行天脸上的笑意越发地深了,成了一张呆萌的柴犬似的笑脸。觉出辩解也白搭,多田便沉默了。 两股烟慢慢溶入燠热夏夜的黑暗中。多田的内心一片安宁详和。行天或许也有着相同的感觉。在抽完这支烟之前,他始终沉默地望着烟飘去的方向。 良久,行天说:“再见了。”说着将烟蒂捻进多田拿着的空罐子,朝真幌大道的方向走去。 “等等等等等等,出租车费。” 多田正打算掏钱包出来,想起从星那里拿了一笔钱。刚巧有一辆出租车经过,行天向它优雅地扬起了手。多田急了,把塞在裤兜里没拿出来过的信封原封不动地交给了行天。 “难不成你要我乘出租车上稚内23去?”手上拿着沉甸甸的信封,行天诧异地问他。 “是到市民医院。可别乱花钱!”多田弯下腰对坐进出租车后座的行天嘱咐道,“因为手术费和住院费用也得从那里出呢。” 多田一叮嘱,行天放下了车窗,跟司机打声招呼说“请稍等”,接着转过来面对多田问道:“你说了什么?” 算了。横竖是一笔不义之财,有多少用多少吧。 “明天,我去看你。”多田只说了这样一句。 行天露出了微笑。不见一丝阴影的那副表情,令多田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用来。”将左肘支在放到底的车窗上,行天抬头看着站在出租车旁的多田说,“多田,多谢了。” “什么嘛,突然……” “就像你说的,代为照看春没准是件好事。” 听见行天嘴里说出春的名字,多田大吃一惊,惊得连刚才的那种预感也烟消云散了。 “说出这样的话虽然有点怪怪的,”行天接着说下去,“到了关键时刻,身体不是为了伤害春而动,而是为了保护她。这让我觉得……” 很幸福。 虽然音量特别小,但还是传到了多田的耳朵里。多田看着行天,行天显得有些害羞似的笑着关上了车窗。 “理所当然的吧。” 多田冲着已经开动的出租车咕哝道。咕哝渐次提高了音量,成了从灵魂深处迸发出的言语。 “我一早就知道了。应该也说过无数遍了。你不会伤害某个人,绝对的。你就是这样一个家伙,我知道得很清楚呢。” 喝得酩酊大醉的一伙年轻人,经过时似乎有些胆怯地望着多田,可他并不在乎。红色的尾灯混入了车流,恰似河水般划出弧线,拐弯了。 心情舒畅地目送尾灯离去,多田笑了。 第二天早晨,春一看见睡在床上的亚沙子,就进入了兴奋状态,嚷着:“是谁?客人?” 睡沙发的多田尽管浑身上下痛得不行,还是兴高采烈地为春和亚沙子煎了荷包蛋。 跟要回家的亚沙子在站前告别后,他带着春前往真幌市民医院。 俯视着空空如也的病床,多田在病房里怔怔地呆立了好一阵子。 行天已经不知去向。 八 “给他钱,是失策了。”多田沮丧地垂下了头,“据说也不听医生的劝阻,结清了治疗费就出院了。” “去了哪里呢?”三峰凪子听了事情始末后,一脸忧愁地叹了口气,“小春呀,一直在给多田先生添麻烦呢。” 行天失去行踪后两周,八月底的一个傍晚,凪子回国了,一落地便来了多田便利屋。据说大行李箱交给了快递由成田机场送回自己家中,她本人则跳上了正好有空座的前往真幌的机场大巴。春从刚才起就一直坐在凪子膝头,像只树袋熊似的紧紧抱着妈妈不松手。 “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行天不在。明知是重要的时刻,实在抱歉。” “请不要道歉。承蒙您帮我照顾春这么长时间,非常感谢!” 多田和凪子面对面坐在待客沙发上。春的随身物品已经全部装进了纸板箱。昨晚,多田是一边听着从背后传来的沉睡中的春的鼻息,一边将相框、绘本、因为露露和海茜而增加的衣服一样一样地收进了箱子里。 凪子在快递单上填好自己家的地址交给多田。 “我会叫他们明天下午送达。”多田接过快递单,贴在了摆在脚边的纸板箱上,“这下寂寞啦!” 和多田的感伤相反,春整个人沉浸在与母亲久别重逢的欢喜之中。 “妈咪呢?”她问凪子,对多田看也不看一眼。 “妈咪也说最晚后天回来。” 果然,多田心想,正如他预想的,看来春管凪子叫“妈妈”,管凪子的伴侣叫“妈咪”。从后天开始,稍有些不合常规却一团和气的三口之家的日常生活就要重新开始了吧。 一直无限爱怜地盯着春看的凪子,这时抬起头来说道:“如果小春回来了,能请您告诉我一声吗?我也惦记着他的伤势。” “当然,我会联系您的。”多田承诺说。 经过长途旅行,凪子想必也累了吧。不能无休止地挽留春。多田于是把心一横,从沙发上站起了身。 “其实是想送到车站的,不过请容许我就送到事务所楼下。”他从地板上抱起纸板箱,“附近的便利店,快递下单到下午六点就截止了。” 这自然是谎言。既然第二天下午送到即可,半夜发出也来得及。要和春告别,他心里难受,唯恐在车站号啕大哭,这样做就是为了避免届时失态。 凪子也许是猜到了多田的心思,催促春说:“我们回家吧。” 春抱起熊熊,带头走下事务所的楼梯,穿着来多田便利屋时的连衣裙和凉鞋。发卡是今天早上多田煞费苦心帮她别上的。他一边帮她梳头,一边说:“今天,妈妈要来接你啰!”他一说,春立刻一蹦三尺高。 站在事务所的楼前,凪子和春抬头看着多田。 “春,跟多田先生说‘谢谢’。” “谢谢!” 春说。不知她是不太明白状况,还是因为能回家而无比高兴,脸上笑嘻嘻的。 “我才该说谢谢呢。”多田说,“能和小春一起生活,特别开心。” 春听了,换上一张“哦?”的脸。 “多田先生,你和我一起回去,对吗?” “不,我的家在这里。” 她似乎慢慢地理解了一点事态,扁起了嘴。 “行天呢?” 自从行天去向不明以来,这句话她一天大概要问十五遍。面对为行天担心的春,多田总是不知作何回答才好,往往说一句“他出去一下”或者“他很快就回来了”,敷衍过去。 可是,今天不一样。对于春的问题,多田蓦地获得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行天的家,也在这里。” “那么,行天也不能和我一起回去?” 春终于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多田蹲下来,把抱着的纸板箱放在了地上,然后用空出来的手掌擦了擦春的脸颊。 “小春,别哭。欢迎随时来玩。行天和我都等着你来。” 多田抱起纸板箱,再次站起了身。凪子温柔地牵起春的手,向多田点头致意。 凪子和春迈步朝箱急真幌站走去。 “多保重。”多田对着春小小的背影说,“可要好好听你妈妈和妈咪的话。” 春回过头来,小脸蛋被眼泪和鼻涕弄走样了,可还是带着笑;她一只手抱着熊熊,另一只手在腹部周围不停地摆动着。这是在向多田道别。 多田也朝她挥手。眼眶一热,视野模糊了,多田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因为他觉察到,在事务所楼前哭,比在车站哭更加不妙。“那个便利屋,妻子和女儿好像都离他而去了,看来没有出头日子啊!”——万一邻居们这样谣传,他可吃不消。 凪子和春穿过路口,消失在大马路的人群中。 明明从明天起就是九月了,可太阳西斜后照样热得很。多田假装擦汗,拿工作服的袖子擦了擦眼周和鼻子,接着轻咳两声,借此转换心境。 他在便利店发了快递,然后上了事务所的楼梯。打开门,便忍不住叹息。 没了春的衣服和玩具的屋子,看起来就是一个无比乏味的空间。 也提不起劲来做一个终于学会的简单的菜,多田只顾坐在沙发上喝威士忌。对面的沙发上,行天用过的毛巾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放着。行天攒零钱的空糖果罐,也原封不动地搁在沙发底下。 横竖是顾忌柏木女士和我的关系吧?多田摇晃着杯中的褐色液体。到底在哪儿溜达呢?小指烂了,脱落了,我才不管呢。 一旦变成独自一人,事务所便显得又大又安静。行天还没来的时候,我曾经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呢? 尝试搜索记忆,但已经想不起来了。 心境如此悲惨,就像一只等待主人回家的狗。 日常生活回来了。行天过来混吃混喝之前的、多田的日常生活。 久违了的独居生活,最初比想象的要惬意。既不会有人把屋子弄脏弄乱,也不需要费神关心他理发或洗澡的个人卫生状况。只需按自己的节奏独善其身的生活,使多田的压力大幅度减轻。 但是,对话也急剧减少。有很多天,整整一天说的话语仅仅只有“早上好,这里是多田便利屋”与“工作做完了,转账拜托转入这个账户。非常感谢”,于是多田决定将围炉家的便当仔仔细细咀嚼之后再下咽,因为下巴和舌头的肌肉眼看要退化了。 之前,行天也曾经离开过事务所。不用这么担心,没准这回也冷不丁地就回来了呢。就这样,多田没怎么当一回事。也许在内心的某个地方,他在期待着事情如此发展。 可是,哪怕残暑如潮水般退去,哪怕秋意一刻浓似一刻,行天也不曾出现在多田面前。到底在哪里干什么?信不来一封,电话也没一个。 最起码报告一下小指是否平安无事地接上了总可以吧?让你在这里混吃混喝了两年半多,你这样也太绝情了,不是吗?想到后来,多田就忍不住生气。一想到唯独自己在这里操碎了心,他行天照样在哪个地方过得逍遥自在,他就越发地气不打一处来。 他和亚沙子,倒是出乎意料地进展顺利。有时是多田去亚沙子家,有时是亚沙子来多田的事务所。 和亚沙子在事务所相会的时候,一开始担心得不得了,生怕不知什么时候门一开,行天就出现了。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行天说不定再也不回来了——他如同一块布缓缓浸到水中一样地慢慢接受了。 浸湿的布,会像染了色似的颜色加深。随着日渐接受这一认定,多田日益消沉下去,这一点,亚沙子似乎敏感地觉察到了。 “你是担心行天先生吧。”她说着温柔地抚摸着多田裸露的肩膀。 “行天拥有堪比野生动物的生命力,他肯定是在哪个地方厚着脸皮健健康康地活着呢。” 尽管多田硬是以明快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来,可亚沙子依然不改忧愁的模样。 “我想,他确实是健健康康的……”她只应了这样一句,便躲在被子里窸窸窣窣动了起来。 亚沙子认为由于自己的关系,害得行天在多田便利屋待不下去了,她想必对此无法释怀吧?于是多田决定注意不在亚沙子面前提起有关行天的话题。为了尽可能避免陷入沉思,他也试过强打精神。结果,有时竟也表现得纯粹就像个轻浮之人,好在亚沙子对他报以微笑,一脸无可奈何的感觉。也并非没有觉出她似乎在同情自己,好像在说“强打精神……多田先生,你到底还是寂寞呀”,好在二人的关系目前还算平稳。 要说无法释怀,便是即使上亚沙子家去,至今仍是立刻被引进卧室。从未看一眼似乎在一楼的客厅和厨房等处。但是,听她说“不怎么做菜,很难为情”,又见她尽管如此仍旧沏了茶,以令人感到不安的姿势端到卧室来,他又会产生“唉,算了”的心情。 开始交往以来才不过几个月。他们已经过了贪婪的年纪,何况也并非抱着一定要同居或结婚的念头。他认为,只要在平静安稳的氛围中慢慢缩短距离就可以了。 亚沙子的家,也总是那样安静,和多田便利屋不相上下。 “便利屋,是我,山城町的冈。你过来打扫院子。” 感觉上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的老冈在许久之后打来一通委托电话,那是在即将进入落叶季节的时候。 他第一时间驾着小皮卡赶过去一看,老冈已经在院子里拿着扫把等着他了。 “你助手怎么样了?” “南口转盘的骚动发生以后,马上就离开了。” “伤势呢?” “手术之后手指是接上了,至于恢复情况怎么样,他没跟我联系,所以不了解。” 听了多田的回复,老冈似乎感到责任不轻。 “唉,你助手也是成人了,况且也不应该让你来照顾他。”他故意咳嗽了一声,目光在半空中游移,“今天给我把落叶集中起来点一堆篝火。” “公交车的运行可以不用检查了吗?” “别故意拿话气我!”老冈显得很不高兴,“我被内人狠狠地削了一顿。针对横中的抗议活动,暂时中止。” 据老冈讲,离那天没隔多久,真幌警署的刑警就登门造访了。 “姓什么呢?我想是早川什么的吧。” 是早坂。多田以前曾被早坂盯上过,这回的骚动过后,他自然也杀到事务所来说想要询问情况。多田按照和星统一过的口径作出解释之后,便摆脱了超出必要的追查,一直到现在。 据说老冈也解释为:“本打算上箱根旅行,就租了公交车,经过南口转盘时,不想被卷入骚动当中去了。”有关批判横中的横幅,似乎也被问及了,但他狡辩说“只是将我们的主张写在了布上而已”,没想到他们就轻易地作罢了。 “相比之下,刑警更在乎的,是有关蔬菜团体的事情。”老冈说,“问我‘为什么出租土地给他们’‘你也参加活动吗’,纠缠不休,所以我就告诉他们,‘有人说想租就租给他,是我的工作’‘我爱吃肉胜过吃蔬菜,所以才把拥有的那么多田地填了用来盖公寓和百货大楼’。” 早坂不知是死了心,还是断定老冈与HHFA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上门就只有那一次。 “不过,知道了我干的事,我家那口子可真是大发雷霆哪!我只要一提‘公交车’,她就怀疑我又要干出什么事来,眼睛瞪得跟手电筒似的。” 据说老冈也尽可能地不外出了,为了重新取得太太的信任,他每天表现得像一个性情温和的老人。 从老冈手里接过扫把,多田打扫起了院子。每扫一下落叶,便响起将干燥的纸张抟成团似的声音。 他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道路另一侧的HHFA的菜园,也许是因为已经过了蔬菜的收获期,但见满眼林立着枯死的茎,不知是茄子还是番茄的。土壤固结,荒草丛生,落叶成堆,不见人影。 老冈难得地帮着一起劳动,把院子里的落叶拢成小山状,这时,他循着多田的视线转过头来。 “蔬菜团体在夏天过后就完全不见人影了。”老冈说,“说什么利润不好,结果上个月连租金也没打过来。亲眼看见你的助手被砍伤,刑警也来过了,所以我也希望他们不等续约就给我走吧。” “这样没准也挺好的。”多田稳妥地回答。 即使没有南口转盘那件事,恐怕HHFA早晚也必须缩小活动规模吧。他们种植的蔬菜并非无农药——这个传闻已经蔓延开来,更何况因为曾有一部分学校引进HHFA的蔬菜用作供餐,所以好像也出现了以PTA24为中心调查实情的动向。更有甚者,似乎还有孩子跑到儿童顾问所诉说“曾被逼进行超负荷的劳动”。 这些动作与星有多大关系,不得而知。不过,为了搞垮HHFA,他一直在暗中积极地活动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多田前几天在真幌大道上与星偶然相遇,星满意地主动对他说:“最近安静了不少吧?只要我在真幌一天,就不会让可疑的团体为所欲为。” 多田虽然心想,恐怕没有哪个团体能比黑社会和星你们更可疑的了,但当面并未吭声。如星所言,HHFA从此不在南口转盘搞宣传活动,是事实。 在利用拢成堆的落叶点燃篝火期间,多田在外廊上坐了下来,眺望着冈家的庭院。老冈也坐在他身边监视着,以防火烧到别处。老冈的太太为他们端来了茶和糕点。太太在多田和老冈背后的日式客厅的边缘上端坐着,举目望着院子里那些一步步迈向冬天的树木。 一只白头翁飞过来,啄着柿子树上残留的果实。随后尖啼一声,往隔壁家屋顶的背后飞去。 “对了,那个事,别太萎靡不振了。”老冈笨拙地对他说出鼓励的话,“你助手肯定会回来。” 难道我看起来萎靡不振吗?多田稍稍感到有些无地自容。尽管如此,他也从老冈的话语中感到了隐约的希望,求助似的问道:“是吗?” “没错。因为,你助手除此以外没地方可去不是?” 似乎只能凭借实在暧昧不明的根据,外加消极的理由,行天才会回来。多田大失所望。与此同时,他已无法否定,自己也在祈求着“那样也行,只要回来就好”。 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多田将带来的箱急百货的纸袋托付给了老冈。里面是一件崭新的开衫。公交车劫持团的老太太借给他的那件开衫,已经被行天的血浸得没法再穿了。多田酌情买了一件面料与设计最接近的。老冈拿着纸袋,老老实实地承诺一定转交老太太。 从围炉家买了便当回家,途中在真幌大道与一张熟悉的脸擦肩而过。是“被子被刮飞”的津山。而对方并未发觉多田,带着照片上见过的太太和女儿,笑容满面地朝车站方向走去。多田在刻意等待了一段时间后,漫不经心地回头张望。本以为消失在人群中了,哪知和预想的相反,津山一家在房产中介门前停住了脚步。或许是为了寻找全家人居住的单元而回到真幌来了。再好不过了。多田晃荡着装有便当的袋子,继续迈步前行。 事务所楼前停着一辆小型卡车。貌似搬家公司员工的一个男人,正在把衣柜及床等家具搬上货斗。在多田便利屋所在的二楼,进驻着一家名为“元气堂”的针灸按摩店,并未见生意有多兴隆,这回大概终于关闭或转移了吧。 瞅准往下搬行李的间隙,多田上了狭窄的楼梯。“元气堂”的门敞开着,多田头一回得以观看邻居的房屋内景。 面积比多田便利屋更狭小。可是水槽、厕所、灶台齐备,看得出“元气堂”的主人不仅在此经营店铺,似乎也在此生活的痕迹。插在塑料杯里的牙刷、副食品的包装、用旧了的毛巾,这些都是佐证。 一个甚至从未打过招呼,几乎感觉不到其存在气息的邻居。多田这边对他也是尽可能地疏远。因为他一直抱有这样一个疑问:曾经将星他们进出多田便利屋一事透露给真幌警署的早坂的,莫非就是这位邻居? 但是,一旦知道他要不在了,却感到有几分寂寞。一想到见惯了的风景、熟悉了的人们将渐渐地从自己身边离去,多田不禁感到自身是如此的虚无,就像那条被留在空房间里的陈旧的毛巾一样,事到如今不可能再有起色,不可能再有所改变。 像是预见多田会意气消沉,由良和裕弥挑了一个不早不晚的好时机,前来拜访事务所。这是一个久违的没有工作委托的星期天,多田起得比较晚,当时正考虑要不要出门吃个午饭。 由良和裕弥说是补习班早上上完了,打算到站前的书店看一眼再回家。 “不过,聊起不知道多田先生怎么样了,就顺便过来看看。” 由良说。裕弥也微笑着点点头。想到这两个小学生挂念着自己,多田挺难为情的,洗了脸便出了事务所。 由良和裕弥都说在补习班吃过自家带的便当了。多田转而提出把他们送到书店,于是三人朝南口转盘的方向走去。 “最近,裕弥的便当里有肉了。”由良向多田报告说。不知为何透着几分自豪感,神气活现,煞是可爱。 “那真是太好了。”多田低头看着走在一旁的裕弥问,“你妈妈的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这个……好像单纯只是厌倦了HHFA的活动。”裕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这样补充道,“不过,因为基本上不去菜园了,所以我和妈妈聊天的时间也比以前多了。话说回来,面对她也相当累人。” “害什么羞嘛!”由良一副兴奋难抑的神情,“能够集中精力学习之后,成绩也上去了;又开始吃肉了,脸色也变好了。” “夏天给您添麻烦了。”裕弥摆出一副大人般的态度低头致意,“虽然很想直接向多田先生你们道谢,可总觉得迈不出那一步。因为我在关键时刻贫血发作……” 裕弥和由良都已经对多田说过感谢和道歉的话。那场骚动过后的第二天,两位少年相继给多田打来了电话。都对在南口转盘没能帮助春,就那样与大家走散而表示懊悔。多田告诉他们春没受一点伤,请他们放心,然后让他们详详细细地告诉他自己不在场的时候都发生了些怎样的事。他把行天从医院逃脱的事按下没说,顺便又告诉他们手指暂且算是接上了。 “这种事别放在心上。”多田说,“我最终也什么忙都没帮上。不过,万事好像顺利平息了,我也就放心了。” “小春好吗?行天先生的手指情况如何?” 于是,多田把春回了家、行天一直没回事务所的事,向他们作了说明。 “去了哪儿呢?” “真像个流浪汉呢!” 由良和裕弥担心地面面相觑。由良蓦地喊声“对了”,抬头望着多田说:“我在真幌的站前看见过行天。” “什么时候?”多田吃了一惊,问道。 “记得是十月。晚上,一走出补习班的楼,就看见行天在第一道口那一带走着。本来想喊他,可公交车马上要发车了。” 据此可以断定,离开事务所后,行天至少有一阵子仍旧待在真幌。 南口转盘一如既往地人流如织,鸽子也大摇大摆地走在人缝里。坐在长凳上的一位老太太在给鸽子扔面包屑。 裕弥望着行天的小指掉落的那一块地面,对多田说道:“我一想到再也不会见到一起乘过那辆公交车的人们,就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为什么?”多田问。 裕弥稍微想了一想,笑着说:“因为很开心吧。可是,已经不可能再见了。我又不知道他们的联系方式,况且由于HHFA的关系,引发了那场大骚动。” 之所以引发骚动,不仅仅由于HHFA的关系,跟老冈劫持公交车、行天的手指像火箭般飞走也有关系。如果裕弥想见的话,最起码,老冈的联系方式他是能够告诉的,但多田只是默默地点点头。虽然不确定发生了怎样的化学变化,但看情形,在裕弥心中,那个夏日似乎成了一段美好的记忆。要是在波澜不惊的情形下见到老冈,夏天那段记忆的价值恐怕有暴跌的危险。 尽量使孩子远离怪人并守护他们的梦,是一个成人的职责所在。任凭多田独自“嗯嗯”地直点头,裕弥又接着说道:“当然,我认为小春还会再来玩吧,行天先生也会回来的。” 这回轮到由良“嗯嗯”地直点头了。他居然沦落到要孩子们为自己操心的地步。多田默默地露出苦笑。 “不过,哪怕再也见不到了,”裕弥说,“我一定会记住行天先生。行天先生说过的话、为我做的事,永远忘不了。” 他的口吻平静而有力。多田不由得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裕弥。 “行天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要做自己觉得是正确的事。还说,可是,要经常怀疑觉得正确的自己是否正确。”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裕弥说着向多田摆了摆手。他和由良一起消失在了有书店进驻的商业设施内。 在南口转盘的人群中,多田伫立了良久。 ——我会尽量记着你,哪怕在你死后,直到我死。 没想到裕弥也说出与行天对曾根田老太太说的话相同的话来。 喏,行天,听见没?那孩子说永远忘不了你。你说过自己不希望被任何人记着。可是,看来不行了。 不留在任何人的记忆中,仅仅抱着自己黯然的记忆沉入深渊,办不到。任凭行天如何祈求。 为什么?因为行天活在这世上,同众多的人紧密相连。不仅无法彻底摆脱这些人独立于世,而且企图这样做,就是傲慢。 多希望把裕弥的话转告给行天!多田心想。 你不是孤身一人。多半我也不是。在这个城市,跟某个人虽然既非亲人也非朋友,却千真万确地联系在一起。只要活着。不,就算死了以后,我们的身影肯定也会淡淡地残留在由良、裕弥和春的记忆中吧。恰似暮色中浮现的、令人怀念的影子一般。不久,等他们迎来自己的生命终点时,有关我们的记忆也将与夜色完全融为一体。 而那时,记着由良、裕弥及春的,理应另有人在。就是这样,人承继着生命而来,并将有关生与死的记忆托付给下一代。 欢喜、哀伤、幸福、痛苦,并不会因个体的死亡而尽皆归为虚无。正如有关夭亡的儿子的记忆至今仍然存活在我体内。由他带来的巨大的欢喜与幸福、无与伦比的哀伤与痛苦,尽管一点一滴地在变化,却仍旧在我心头喘息着。就算我死了,肯定也会有某个人模模糊糊记得曾经怀抱痛楚与欢喜的我吧。 所有生物均各自怀抱着甚至连死亡也无法完全夺走的某些东西。正因如此,所有生物甫一出生便尽其所能地想要活下去,想要彼此相连;为了对抗死亡这一残酷的东西,为了证明生命并非只是徒劳地活着然后死去。 行天,你和我,在沉入自己内在的黑暗这件事上,似乎都失败了。愉快的心情涌上心头,多田笑了。尽管曾经那样地不乐意同任何人产生关联,那样地祈求独立于世。 一旦经营起了便利屋,一旦在这座城市一心一意地活着,不知不觉中就又变得不是独自一人了。 抬头仰望真幌的天空。平日里行动迟缓的南口转盘的鸽子,也扑棱着翅膀飞向广场四周的大楼的另一侧,飞向透出淡淡阳光的云层的彼岸。 除夕来临,行天在此期间一直未归。 多田取下挂在窗边的红色风铃,用抹布仔仔细细地擦去了灰尘。在多田手中,风铃丁零零地响起轻微的声音。该把它收到哪里去?他想了片刻,从床底下把电饭锅扒拉了出来。五只袜子应该能起到缓冲作用吧。 露露和海茜的到访,是在傍晚时分。没心思进行过年准备的多田,当时正躺在沙发上喝威士忌,这时急忙起身。 “哎哟——不行哦!便利——屋。哎呀哎呀,挺直身板!” “我们带了荞麦面、过年菜和杂煮。” 露露和海茜都带了一堆大包小包。一踏进事务所,露露便迅速收拾矮几,海茜用带来的大锅烧开水。露露和海茜饲养的吉娃娃小花则兴奋地满地跑,把行天的毛巾被从沙发上拽下来使劲地嗅着。 就在多田怔怔傻傻期间,海茜已经焯好荞麦面,热好了杂煮。她俩连大碗也带来了。露露把装着过年菜的保鲜盒在矮几上满满当当地摆开,自然也有大量的醋拌萝卜丝。 望着过除夕和迎新年浑然一体出现在矮几上,多田问道:“又是做多了吗?” “就是哦!”露露显得不知所措地扭动着身子说。 “小花又不吃醋拌萝卜丝。”海茜以淡淡的口吻说。 但多田心知肚明,她们俩是因为惦记一直独自生活的他才过来的。 三人围矮几而坐,将饭菜和酒收入腹中。 “便利屋的心情也能理解哦!”露露叹息道,“自从见不到小春之后,我,总觉得都没干劲了哦!” “多田先生也感到寂寞不是?”海茜忧心忡忡地说道。 “没有。况且说等天暖和了,再来玩。”多田佯装若无其事,同时没忘急忙再次辩白,“顺便说一句,春可不是我的私生子。” “这一点我们明白的……”与海茜对视一眼后,露露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开口问道,“便利屋的朋友那里哦,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没有。” “到底怎么样了哦!便利屋都这么垂头丧气了他也不管不顾,压根儿不像朋友哦!” 我可没像你说的什么垂头丧气啊!醉意开始微微上头,多田一不留神说漏了嘴。 “我现在,有一个正在交往的人,所以行天是有所顾忌吧。” 面对这样一个话题,露露和海茜没理由不起劲。 “不知不觉地就……!怎么样一个人?” “太绝情了哦,便利屋!还一门心思以为你会跟我结婚哦!”露露嚷嚷着探过身来。 多田往后一缩,说道:“这样的承诺,我一次也没对你许过吧?” 露露噘着嘴应道:“是没许过哦。这种事,哎呀,不是说心领神会的哦?” 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心领神会吗? 在两个女人联袂盘问之下,多田不得不坦白说出亚沙子的个人情况。连今天也邀请过她来事务所,可被她含混不清地以一句“对不起,还有点事”给拒绝了的事也说了。 柏木女士或许要在年底年初回一趟娘家。多田企图通过这样想来使自己接受,可一想到她莫非是上已故丈夫那边的家去露个面,褊狭的嫉妒虫便开始作痛。也因这层缘由,所以他才在傍晚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嗯唉,美女加女社长。便利屋,她会不会是在玩你哦?” “露露,这种话可不能乱讲。” “她会不会是在玩我呢?” “多田先生也是,别这么快就当真。”海茜说着劝养了嫉妒虫的多田和露露喝酒,“你们俩别磨磨蹭蹭的。事已至此,就喝个痛快吧!” 夜深了,酒宴仍在继续,就在日期即将改变、新年即将到来之际,事务所门外骤然喧闹起来,响起有人上下楼梯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碰撞墙壁的动静。 “发生什么事了哦?”露露醉意蒙眬地看向门的方向。 “不会是搬家吧?”多田猜测道,“前几天,隔壁的屋子空了。” “这么晚了,而且还是除夕夜,不可能搬什么家吧。”总算有一点理性尚存的海茜断然否定了多田的话。 就在这时候,事务所的门猛然打开,行天说着“我是刚搬到隔壁来的”走进屋里,“啊,请吃这个,乔迁荞麦面。” 露露和海茜目瞪口呆地望着行天。多田也是大吃一惊,惊得都没法从沙发上站起来了。他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荞麦面已经吃过了”。 “再吃一点不就得了?Happy New Year!” 行天把一包荞麦面与迷你门松搁在了矮几上。看他右手的小指,虽然残留着新鲜的伤痕,但好像已经好端端地接上了。一条细细的红线,在手指根绕了一圈。 “还差一点点,年还没过去。”多田在惊讶得站不起身的状态下仰望着行天说,“除夕摆门松可不吉利!” “没关系。”行天笑着说,“你的倒霉运,我会帮你全部赶跑。” 行天的笑脸,他看着看着,就产生了矛盾的心情,既想揍他,说亏得我还担心你;又想拥抱他,说你能回来太好了。另外也有很多事情想要告诉行天。但多田无论哪一样都没付诸实施。他只是活像个傻瓜似的呆坐在沙发上问他:“我问你,你之前待在哪儿?” “在我家。” 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穿了一身运动装的亚沙子站在那里。在她背后,星带领着伊藤、筒井和金井来了,个个笑容满面。 “行天先生就在我家客厅的角落里起居。多田先生难道丝毫没察觉吗?” 完全没察觉。带有冲击性的真相大白之后,多田的嘴,只是徒然地一张一合。 “真是对不起。”亚沙子深深地低下头去,“好多回我都想说了,可每一回行天先生都恳求我‘希望你保持沉默’。” 据亚沙子说,南口转盘那场骚动发生后的第二天,右手夸张地缠着绷带的行天,带着一张煞白的脸突然上她家来了。在这天之前,亚沙子刚参加完盂兰盆会,而今大白天的来了这样一位出乎意料的访客,着实令她大吃一惊。她只能先将他迎进玄关内,请他在门口的进门台阶上坐下来。因为,也许是贫血的缘故,行天眼看就要瘫倒在地了。 行天一再恳求亚沙子收留他住一阵子。他说,他不想拖长住院时间,给多田增加费用方面的负担。只要让他使用起居所必需的空间,他保证老老实实待着,绝不妨碍到她。 住院费的话,我帮你垫付——对于亚沙子的这一提议,行天也固执地不肯接受,说是“不知道几时能还上”。 “我希望尽量不欠人家钱。”据说行天是这样说的,“因为我想要尽快攒够离开多田事务所的资金。要是我永远待在多田那里吃闲饭,亚沙子女士也没法来玩了不是?” “这个……”被他委婉地指出两人在交往的事,亚沙子不由得感到难为情,“不行的话,在别的地方见面就好了。” “哎呀哎呀,那样的话我会因为当电灯泡被马踢成复杂性骨折。” 行天脱掉鞋,快步沿走廊进去观察客厅。看到皮面大沙发,他立刻坐上去试试弹力如何。 “啊,莫非,你担心那方面?没问题!因为我,真的是人畜无害。”行天并不理会一旁瞠目结舌的亚沙子,自顾自接着说下去,“不行的话,切断也行!只要放进冷冻库,医院早晚能帮我接上吧。何况说到底就是跟小指差不多的东西,放心吧。” 见行天说着就一脸认真地将手放到了裤子的拉链上,亚沙子慌忙制止道:“够了、够了!明白了。就请在这里生活,直到伤势痊愈吧。” 亚沙子解释完事情的始末后,多田便利屋仍旧被沉默笼罩了半晌。 终于,露露和海茜齐声吼道:“怎么可——能!” “到底是哦,乱来又莫名其妙的人哦!”露露露出带着困惑的笑容,“怎么就不到我们家来哦?” “哥伦比亚人那地方的话,立马就被多田找到了不是?”行天平静地回答。 海茜的谴责之箭则对准了亚沙子这边:“还说是社长呢,你在威逼面前也太弱了不是?经营方面没问题吧?” “还行。”亚沙子不悦地说,“因为对行天先生的节奏,还有点不习惯……” “总而言之吧,”行天插到海茜与亚沙子中间说,“我没其他地方可去。不过,我跟亚沙子女士,什么事也没有。” 有还得了?!你呀,不是对我和柏木女士的关系有所顾忌吗?顾忌的结果,是混到柏木女士家里去了。虽说已经晚了,可我问你,你这叫什么逻辑?多田真想拿这些话砸他,可照旧只知道像条金鱼似的嘴巴一个劲地一张一合。 “就这样,我开始在亚沙子女士家叨扰。”这回,行天讲起了他在柏木府的生活,“亚沙子女士忙于工作,基本上不在家,所以我闲是闲得……除了偶尔打扫打扫,上一趟医院,独自去找个地方吃饭,没事可干。实在是太闲了,白天,我有时候就偷偷潜入亚沙子女士家附近的豪宅,在庭院里站着假装大理石雕像。” 多田由于自身的精神力量尚未恢复到能够发出声音的水平,只能在内心骂他“谎话精”。 “正当我考虑从今往后该怎么办的时候,卖砂糖的就来告诉我说,事务所隔壁空出来了。”行天接着说,“他给我建议说‘开一家侦探事务所怎么样’,我就叫他帮我搬家了。” 多田的声带这时终于恢复了功能:“可是我问你,开业资金呢?” “租一间屋子做事务所,得花费相当一笔保证金呢。虽然有你给的五十万,可还是心里没底,就找卖砂糖的要了一点资助。” “你说什么!” 多田终于能够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了,“住院费你都在乎,怎么五十万说用就用了!”对站在门口的星有所忌惮,多田小声地对行天步步进逼,“原来,你是让黑社会出钱给你开侦探社?鬼知道到时候叫你干什么样的工作!” “别让我一遍又一遍地说,便利屋。我不是黑社会。我是评估过能够回收资金才投资的。”此前一直默不作声的、耳朵够尖的星说话了,“我想,你的事业也是时候再稍微扩大一点了。你的搭档,归根结底,就是开了多田便利屋的分店、侦探分部。” 你也太自说自话了……多田浑身无力,笑意却渐渐涌上来。说是说侦探,可他认为也不可能接到多少工作。行天铁定只肯干够付自己房租的活。就是说,多田今后仍将不得不继续背负多余的包袱。 “哎,总有办法的。” 行天以极其满不在乎的口吻说,丝毫感觉不到他对于前途有任何不安与恐惧。多田终于放声大笑。坐在沙发上的露露和海茜,伫立在矮几旁的行天,挤在门口的亚沙子、星及其手下,每个人都担心但又面带微笑地望着陡然发笑的多田。 没办法。谁叫便利屋是包揽麻烦事,在人们的生活中生存下去的呢? 多田轻轻拍了拍行天的肩膀,冲门口说道:“柏木女士、星哥和各位兄弟,你们也都请进屋。就让我们为了庆祝新年,还有行天的自立门户而干杯吧!” 在人口密度上升的事务所内,吉娃娃小花快活地跳来跳去。大锅里的水再次沸腾,每个人都分到了一次性筷子和纸盘,酒瓶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 真幌市处处响起除夕夜的钟声,仿佛令看得见星星眨眼的冬日夜空越发澄澈了。 “欢迎回来,行天。” “嗯,我回来了。” 多田便利屋伴随着热闹的欢笑声,又迎来了新的一年。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