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无名指的标本 作者:小川洋子 内容简介 收录芥川奖得主、百万畅销书作家小川洋子的中篇小说《无名指的标本》和《六边形小屋》,其中前者被拍成法国电影,非常轰动。 《无》:标本室的主要目的是帮助人们封存并妥善保存过去,很多人带着他们各自的物品上门:火灾过后废墟上长出的菌菇,前男友留下的乐曲,老死的文鸟的骨头,火灾时留下的脸上的伤疤弟子丸先生帮他们将这些物品全部制成标本,还送了我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鞋,要求我不管何时何地都不能脱下。黑色皮鞋非常合脚,非常舒适,一点点吞噬我的双脚 《六》:莫名地,我被陌生朴素毫无特点的美登利吸引,在一次偶然的跟踪中,发现了六边形小屋。小屋名为倾诉小屋,是美登利母子的营生。人们来到小屋,在这里独自倾吐,由此获得解放。我也钻了进去,小屋里面干干净净,只有一把椅子 无名指的标本 一 我在这家标本室工作已经将近一年时间。 这里的工作内容跟之前的大相径庭,刚开始的时候我简直一头雾水,不过现在完全习惯了。重要的文件保存在哪里,已经了如指掌;怎么用打字机打印日文假名,已经熟悉掌握;顾客打来电话咨询时,也能耐心详细地向对方介绍标本室的主要业务——事实上,绝大多数来电的顾客对我的解说都感到满意和放心,第二天就会揣着自己的物品叩响标本室的大门。 标本室的工作并不复杂,只要足够认真谨慎就能顺利完成,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于简单。 不过,倒也不觉得无聊。因为客人带来的物品种类五花八门,绝对不会让人厌倦,而且大多数的来访者在办完必要的手续后并不马上离开。他们往往热衷于把为什么将那些物品带到这里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倾听顾客的讲话也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内容。经过近一年时间的锻炼,我在倾听他人讲话、保持微笑、随声附和这几个方面,能力有了大大的提高。 在这家标本室工作的,只有我和弟子丸先生两个人,其中弟子丸先生身兼经营者与标本技师二职。但是标本室很大,令人不由感到冷清:多到几乎数不清的小房间,中庭,屋顶平台,地下室,甚至还有一间早已废弃的大澡堂。 按说这么大的房子,工作量应该不小,其实不是。我跟弟子丸先生两个人应付起来就绰绰有余。而且完全不需要加班,也没有工作指标,节假日都能按时放假休息。 另外,分工也是很明确的。弟子丸先生作为技师负责所有的标本制作工作,我则负责接待来访者、整理记录簿以及其他各种杂务。 一开始,弟子丸先生手把手地教我各种工作的要点:预约表的制作方法、接受物品时的注意事项、打字机的使用说明、记录簿的填写要点、垃圾回收日是哪些天、清洁工具、茶具以及文具的存放地点……事无巨细,他耐心地向我一一说明。就算我不小心犯了错误,他也不会生气,只是冷静地帮我处理善后。遇到有些无法用语言解释清楚的事情时,还会亲自示范给我看。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终于把标本室的相关事宜都弄明白,渐渐地也能独当一面了。弟子丸先生从此就不再插手干涉我的工作。 “以后就按你自己喜欢的方式做事吧。” 这样交代过后,他便埋头处理自己的工作。于是,我得以按照自己的工作节奏更改了做事的顺序,并且调整了一些文件的格式。 这里没有命令和强制,也没有规则和口号,更没有值班和早会。我可以自由地处理和保管标本。因此,我非常喜欢这个标本室。如果可以真希望一直待在这里,想必弟子丸先生应该也不会拒绝我的这个请求吧。 来标本室之前,我在乡下老家的汽水厂打工。老家在海边,工厂建在坡度平缓的小山包顶上,四周环绕着果树林。工厂的业务就是用果园出产的新鲜水果(像橘子、酸橙、葡萄等)来生产果汁。 刚开始我在饮料瓶的清洗部门工作,半年后换到了汽水生产部门。工作内容大致包括调节传送带、剔除不合格产品以及检验饮料的透明度等。 不是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工作,但是每天能跟其他女工一起聊聊男朋友的八卦还是很开心的。而且,从工厂窗户就能望见那片宁静的海,令人心安。 我每天都沉浸在汽水的甜蜜香味里。 夏天是工厂的旺季,出货量最大。就在这旺季中的某一天,我的手指被夹进了装汽水的大桶和传送带的连接部分里。事情发生在一瞬之间,以至于我产生了错觉,以为时间突然静止了。紧随而来的是“咣当”一声,安全装置被触发,整个流水线都停了下来。排列在传送带上的瓶子不时滴落水珠,天花板上的警示灯呼啦呼啦地闪着。一切都在屏息等待。而我竟然也异常镇定,倾听着四周的静谧,一点儿都没感觉到疼。 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喷溅出来的鲜血已经流到大桶里,把汽水染成了粉红色。清新的颜色和气泡一起咕噜咕噜地翻腾着。 值得庆幸的是伤口并无大碍,只是左手无名指的指尖被削掉了一小片肉。 不过这件事情或许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毕竟,我失去的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然而不管怎么说,这点小伤还不至于要麻烦到身边的人。刚拆下绷带的时候,因为左手的的确确少了点什么,我不由缺乏点自信。但事实上,它对日常生活完全没有影响,不出三天就已经完全习惯了。 只是,有一个疑问一直困扰着我:被削去的无名指指尖的肉片到底去了哪儿呢?在我残存的印象中,它的形状就像一片樱花贝,柔软得如同熟透的果肉,慢悠悠地沉入冰冷的汽水中,和气泡一起一直在大桶的底部不停摇晃。 但其实,我的那一小片肉早就被机器压烂,随着消毒液一起被冲走了。 从此以后,每当喝汽水的时候,我都感觉那一小片柔软的肉在舌尖翻滚,然后再也喝不下去了。 由于那场事故,我戒掉了汽水,也辞掉了那份工作。 我带着残缺的无名指离开了家乡。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海边的村子跑那么远,也想不到有任何一个亲戚朋友可以投靠,只能漫无目的地四处走。穿过好几个路口,绕过工地,又围着公园走了一圈,穿过一条地下街道,然后就看见了标本室。标本室赫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第一眼看到时,我以为它是一幢等待拆除的废弃公寓楼。没错,那房子就是如此破旧和不起眼。 附近是一片比较高级的住宅区,家家户户都有飘窗、狗屋和草坪庭院。马路上整洁安静,不时有进口车驶过。在这样的环境中,它的确有点格格不入。 它是一幢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四层楼,看上去坚固结实,但无论是外墙、窗框、走道的瓷砖还是天线,所有的一切都破败不堪。我再怎么使劲瞪大眼看,也没找到一处崭新完好的地方。 每个房间带一个阳台,阳台很小,勉强能站下一个人,横向十个,纵向四个,排列得整整齐齐。阳台上的栏杆已经完全生锈,上面没有半点诸如晾衣架、盆栽、纸箱等散发生活气息的物品,看上去干干净净,倒不至于给人寒酸的感觉。 除此之外,这个建筑上还有九条垃圾井筒,八十个挂晾衣杆的钩子,四十扇换气扇。它们无一损坏,老实地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玻璃窗看起来很坚固,每一扇都擦得一尘不染。屋檐采取了倒角的设计,从某一角度看过去,仿佛是一波连着一波的海浪——低调不明显,但显然是打理过的,整幢楼中能看到不少类似的用心。红砖门柱上贴着一张纸: 诚招事务员 要求能够协助标本制作 工作经验、年龄不限 如需入内请按铃 黑色油性笔写的字十分工整,四个角上贴着的透明胶带已经干燥翘起,似乎随时都会剥落下来。我伸手按下了白色的门铃按钮。 铃声在远处响起,仿佛是从隐藏在楼房深处的茂密森林里传来的一般。过了很久,门终于开了,站在门口的就是弟子丸先生。 “呃,我看到了上面的招聘启事。”我指了指门柱,“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嗯,可以的,请进来吧。” 他张开双臂,把我迎进屋里。 走进去后才发现,比起房子外观给人的印象,里面温暖许多。木质地板不像外墙的水泥那样冰冷,夏末的阳光穿过中庭照进来。弟子丸先生带着我穿过走廊,我发现楼房原来呈“口”字形:正中间是一块绿意盎然的中庭,很多个大小相同的房间围绕着它。他把我领进其中的一间房间。 房间不大,沙发、茶几、五斗橱、台灯和挂钟,仅仅是这些东西就把它塞得满满当当。窗户的两边拢着两幅淡蓝色的窗帘,天花板很高,垂下来的吊灯是用磨砂玻璃做成的郁金香造型。 看不到任何与标本有关的东西。 我们面对面地坐下,在这里开始面试。 “坦白讲,我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你。当然了,名字和住址这类信息还是要知道的,不过它们也只是形式上的东西,在这个标本室里几乎没有什么意义。” 弟子丸先生穿着一身类似医生穿的白大褂,双臂环抱,靠坐在沙发上。白大褂没有起皱,但显然已经穿了很久,右袋、袖口和胸口处都留有泪痕般的浅浅污渍。 “想必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因为那张纸上没有提到任何重要的信息。” 他直直地盯着我,双眼澄澈分明。中庭的阳光在他的眼周投下阴影,但丝毫不影响我看清他双眼的形状。 “唔,的确。”我低声应道,视线无法从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上移开,深吸一口气,谨慎地选择语言继续说道:“想问一下,这里是不是类似研究室或者博物馆之类的地方?” “不,完全不是一回事。”他似乎早已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疑问,微笑着摇了摇头,“这里既不进行研究也不展示什么东西。只是制作标本,然后进行保存,仅此而已。” “那么,制作标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很难找出一个共同的目的,因为来这里制作标本的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全是出于私人的一些理由,跟政治、科学、经济、艺术等毫无关系。而我们,通过制作标本与他们的这些理由进行面对面的交流,你明白了吗?” 我想了一会儿,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抱歉,这份工作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没事,你暂时搞不明白也是很正常的。毕竟像这样的标本室在其他地方完全找不到,你肯定需要花点时间来慢慢熟悉和了解。而且,这个标本室都没挂招牌,也没在电话簿上登广告。只有真正需要制作标本的人会来,他们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这里的。作为一个标本室,必须保持这样的隐蔽性。 “不过,我的解释方法似乎也有点问题。光顾着跟你解释原理了,都没说怎么操作,其实操作起来很简单的。首先,客人会带着想要做成标本的东西来到这里,你办理必要的手续后收下物品,然后由我来制作成标本,最后按照成品向顾客收取相应的费用。整个流程大概就是这样,简单吧?” “不知道我能不能胜任。” “当然能,这完全不需要什么特殊技能,最重要的就是你的诚意。不管多么微不足道的标本,都不能有丝毫的怠慢,每一样都必须精心呵护。” “呵护”这个词,从他口中缓慢地、郑重其事地被吐出。 有小鸟从中庭的绿荫间穿过,长长的飞机云斜着划过天空,阳光里还残留着夏天的明媚。窗外的风景和整幢大楼都昏昏沉沉地陷入了寂静之中。 我和他之间没有隔着咖啡杯和烟灰缸,也没有打火机和笔记文具。我只能默默地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静静地坐着不动。 我再次仔细打量了弟子丸先生一番,发现其相貌和身材不如他的视线来得令人印象深刻。从头到脚,他把自己收拾得整洁严谨,无可挑剔。不管是肤色、头发、耳朵的形状还是手脚的长度、肩膀的线条、说话的声音,每一样都很协调。不知为何,我却嗅到一股不能大意的危险气息。 这或许是因为他彻底摆脱了身外之物的缘故吧:手腕上没有表,胸前的口袋里没有笔,脸上没有痣也没有疤痕。 “这里总是这样安静吗?” 我把视线落到他胸口的污渍上。 “是的,因为标本制作是一项需要绝对安静的工作嘛。这里除了我之外,只住了两位老太太。” “老太太?” “几十年前,这里是女性单身公寓。但慢慢地住户越来越少,大家的岁数也越来越大,也就渐渐没落了。我把这房子买下来当作标本室时,这里还剩两位老太太。她们至今仍然生活在这里,不过跟标本室毫无关系。” “制作标本的就只有您一个人吗?” “嗯,一个人就足够了。不过,还需要一个助手来做一些事务性的工作。我自己要尽可能地把精力都集中到标本制作上。之前的那个事务员离职已经快一个月了,实在让我感到头疼。” 说完,他盯着郁金香灯罩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起身,打开了通往中庭的窗户。玻璃微微震颤,干爽的空气涌了进来。 “你之前做什么工作的?” “在汽水厂上班。” “这样啊。那我开给你比汽水厂多两成的工资,怎么样?奖金的话,夏季和冬季加起来一共发四个月。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半到下午五点,中间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下午另外还可以休息三十分钟。忙不忙,要看来的客人多不多,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没有一个顾客。周六、周日和其他法定节假日都不用上班,还可以休年假,这条件还可以吧?” 我点点头。 他背对着窗户站在阳光里,阳光晕染了白大褂,模糊了他的轮廓。 “那就这么定了,我决定录用你。” 他把轮廓模糊的手伸到我面前,我起身和他握了握。他握得是那样紧,仿佛要把我的手指全都嵌进掌心一般。 随后我向弟子丸先生询问能否看一看标本,不管是什么样的标本都可以。说起来,我还真的没有仔细观察过标本,对于标本这种东西也没有任何具体的印象。以前,或许在自然科学实验室或者其他地方见过蝴蝶、鲎之类的标本。不过,既然弟子丸先生说这里是与众不同的标本室,那我就必须要见识一下这“不同”的标本到底是什么样子。 标本制作室位于地下,弟子丸先生从那里取来一管菌菇标本给我看。一开始,我完全没有看出来里面装的是菌菇,还以为是什么原始的海洋生物,因为它正在装满液体的试管里沉浮漂游着。 “我可以再凑近一点看吗?” 我问。 “请。” 他把试管递给我。 试管小巧纤细,刚好可以握在我的手心里,口子用软木塞塞住。木塞上贴着标签,上面写的估计是标本委托人的姓名,另外还有一些数字和英文字母。这些字符都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 菌菇一共有三棵,都很小,算上根部也只有几毫米长而已。伞帽呈椭圆形,正中间的部分像红血球一样凹陷下去。稍稍晃动下试管,菌菇就互相碰撞,在溶液中上下起伏。 试管里面的无色透明液体看上去似乎比水的密度稍微大一些,一边紧紧地包裹着菌菇,一边微微散发出土黄色的光泽。 “这就是标本吗?” 我小声问道。 “没错。把这些菌菇拿过来的是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女,她在空的肥皂盒里铺上脱脂棉花,把这三棵菌菇放在里面。当时我看到它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如果想做成标本,得赶紧动手了’,因为菌菇都已经开始腐烂变干了。” 弟子丸和我都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试管。 “‘这是从我家的火灾废墟上长出来的菌菇。’那个女孩说。书包就放在膝盖上,她紧紧握着书包的把手,微微低着头,看上去有点紧张,但是措辞和态度都彬彬有礼。 “她的左脸上还留有被大火烧伤留下的疤痕,疤痕很淡,在夕阳的光亮中几乎看不见。但是我马上意识到,这个疤痕跟她家里的火灾有关。 “‘家里着火,爸爸、妈妈和弟弟都被烧死了,只有我一个人获救。第二天,我在烧毁的废墟上发现了这几棵菌菇。三棵紧紧依偎在一起,我不假思索地就把它们摘了下来。想了又想,觉得还是拿到这里来做成标本比较好。我希望能把烧掉的一切跟这几棵菌菇一起封存起来。您愿意帮这个忙吗?’当时,她把情况这样简单地说了一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当然,我爽快地答应了。显然,她对标本室的意义理解得非常准确和透彻,从‘封存’这个词就可以看出来。” 弟子丸先生长叹一口气。 我把试管拿得更近些,透过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伞帽里面的褶皱,简直就像精心折叠出来的折纸工艺品。褶皱间的空隙里散落分布着一个个孢子颗粒。 “这些菌菇什么时候还给她呢?” “不归还的。所有的标本都由我们管理、保存,这是规定。当然,委托人可以随时来看自己的标本。不过,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第二次踏进这里。封存这几棵菌菇的女孩估计也是一样。封存、分离、结束,这正是标本的意义所在。没有人会把自己常常惦记怀念的物品拿来这里的。” 透过试管,我可以看到另一头的弟子丸先生。他静静地注视着标本,双眼一动不动。不知何时,逐渐暗淡的夕阳在桌子上投下了阴影,飞机云在晚霞中消失了轨迹。 我突然意识到,他盯着看的或许并不是那几棵菌菇,而是我的左手无名指。放在平时,手指上的伤痕其实并不显眼,但此时,我的无名指正捏着软木塞和试管的交界边缘,就凑在他面前。无名指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弟子丸先生定定地看着,似乎在用视线描摹伤口的轮廓。 长久的静默。 我试图装作不经意地变换手指位置,可手指尖僵硬得不听使唤。弟子丸先生的视线始终不肯放过我的无名指。无声之中,只有菌菇在我们两个人之间自由地摇摆起伏。 无名指的标本 二 今天从一大早开始就特别闷热,就算我把接待室里的老式冷气机调到最强挡也没有什么作用。午休时买的冰激凌还没吃到一半就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滴,记录簿上的蓝墨水字迹被汗水浸得都有些化开了。而且这个房间的日照条件简直好得过头,差不多每隔一小时我就要折腾着把桌椅挪到阳光晒不到的地方。 在这幢楼还作为女性单身公寓时期,这个房间被用作管理员室,里面至今还留有当时存放钥匙的保险箱、应急用的警灯警铃和楼内广播用的麦克风。每一样都像古董店里的商品一般,非常老旧。 今天的天气太过炎热,只来了一位客人,两通电话。而且电话的内容也没什么要紧,其中一通来自中年男子的骚扰:“我上次委托你们做过尿路结石的标本,不知小姐您能否赏脸一起吃个饭?”另外一通是一个老婆婆的热切要求:“有一个恶灵贴在你们玄关的玻璃上,让我帮你们驱魔吧。”不必说,两桩邀请都被我婉言谢绝了。 唯一上门的客人是位三十岁上下的漂亮女性,她带来一份乐谱。 我请她坐下。只见她坐在椅子上,双腿交叠,然后从公文包里抽出几张纸。 “像这样的东西也能做成标本吗?” 她的语调十分平静。 我接过纸,是份挺括考究的象牙纸乐谱。 “当然可以,完全没问题。” 刚开始的时候,我也觉得很困惑:这种没有生命的东西居然也能做成标本?在这里,很少能够看到像昆虫或植物那些常见的标本。顾客一般都带着令人意外的非生命体过来,比如发饰、响板、毛线团、袖扣、梳化披肩、歌剧望远镜等,净是些就算不经过标本处理也能自然保存很久的物品。 渐渐地,我意识到并习惯了这里的标本与外界不同,几乎已经不会再吃惊了。现在就算有人把精液盛在烧杯里递到我面前,也能这样淡定微笑着说“当然可以,完全没问题”。 “我听一个远房亲戚说在这里做过标本,就过来了。他说把东西做成标本之后,人会变得轻松起来……” “嗯,的确是这样。依托标本获得救赎,这里就是这么个地方。” “可我还是担心,这个材料会不会太特殊了?” 她指着乐谱问我,指甲油亮闪闪的。 或许是打了粉底的关系,她的脸颊看起来白净清透,散发着丝丝凉意,甚至能让人忘记室外的酷暑。衬衫袖子下露出的手臂也是干净清爽,没有一点汗意。 “算不上什么特殊的,请您放心。这份乐谱大概两天左右就能做成标本了哦。” “可是我要拜托你们制作的并不是乐谱,而是上面记录的音乐,是声音。” 说完,她轻轻低下了头。 这还真是一个出人意料的要求!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手指摩挲着乐谱的边缘。我没有学过乐器,音乐课也上得不怎么样,完全不知道乐谱上写的到底是哪一种音乐。在我看来,五线谱上爬满的是一笔画出来的旋涡,是天使羽毛般的音符。 这份乐谱不是印刷上去的,而是用尖细的钢笔誊写成的。正因如此,对她来说才会尤为珍贵吧,我猜。 到底能不能把声音也做成标本呢?我在心里反复默念着“声音”这个暧昧的词。但如果思考太久,就可能会让客人感到不安。这可不行,有违标本室的服务理念。 “在这里就没有不能做成标本的东西。” 我说道,努力不让她发现自己的犹豫。 “是嘛。” 她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微笑。 “每个人都是不安地带着自己的物品踏进这个标本室,而不安再正常不过。标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封存这份不安。” 我原封不动地重复着弟子丸先生告诉过我的话。 “不过,为了制作标本,得向您借用一下乐谱。当然了,标本的实体还是声音。标本技师需要把这份乐谱当作传递声音的道具,您舍得吗?” “可以。” 她点头答应。 “那我们来办一下手续,请稍等。” 我从抽屉里拿出记录簿,填入必填事项,给乐谱贴上编号。编号是“26GF30774”。然后,用日文打字机把要贴在标本上的标签打出来。 “后天中午之前就可以完成,成品必须经过您本人的确认。如果您觉得满意,到时再付清费用,整个流程就是这样。” “费用大概是多少呢?” “这个要由标本技师来决定,所以我现在没法明确回答您。一般来说,相当于一人份法国料理的价格。” 我收好乐谱,连同记录簿一起放进抽屉里。 “比想象的要简单得多啊。” 她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说道。 “是啊,很简单的。” 我微笑着说。 之后,我们喝着加了很多冰块的冰红茶,聊了很长时间。她把关于乐谱的回忆娓娓道来。 “我的前男友是个作曲家,这首曲子是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曲子非常温柔,听着听着,就感觉自己被天鹅绒包裹住了身体。圣诞节的时候,他送我水彩颜料;旅行回来,他送我在当地买的浮雕心形别针。分手后,我把水彩颜料倒进了洗脸盆,把心形别针埋到了地底下。可是只有声音,只有这首曲子,不管怎么做都始终无法忘记……” 这是多么常见的分手故事,听起来却着实让人神伤。 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把剩余的冰红茶一饮而尽,说了声“多谢款待”就起身出门,消失在了夏日的阳光中。 转眼到了下班时间,我正在整理东西准备下班。这时,弟子丸先生从地下室走了上来。 “楼上好热啊,改天请电器行的师傅来修一下冷气机吧。” 他一边说一边靠坐在桌子一角,从抽屉里拿出今天收到的委托物品。 “今天只有这一样东西?” “是的,客人希望能把乐谱上写的音乐做成标本。” “这样啊,那明天请309室的老太太用钢琴弹一下吧。” 这个309室的老太太,就是从女性单身公寓时期遗留下来的两位老人中的一位。当年似乎是一个钢琴家,现在房间里还有一架很高级的钢琴。 一开始我还担心,弟子丸先生会觉得声音标本什么的太不靠谱。不过,从他现在的反应来看,似乎和以往任何的委托没有什么差别,我多少松了口气。 “对了,能不能占用你一点时间?有些事情想跟你谈谈。” 他一边用鞋跟嗒嗒地叩着桌脚,一边看着我问道。他每次跟我说话的时候,都是这样直直地盯着我,让我不知道该把视线往哪里放才好。想说的话堵在胸口,我几乎快要窒息了。 “好的。” 我轻声回答。 弟子丸先生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说了句“跟我来”。他带我去的是位于一楼最里面的浴室。我知道那是女性单身公寓时期遗留下来的澡堂,不过从来没有进去一探究竟过。 弟子丸先生拉开镶着磨砂玻璃的拉门。拉门不太好开,好像是哪里卡住了,咔咔作响。 “请进。” 他请我进去。 里面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破败。更衣室里的体重秤、带锁的置物柜、藤编的箱子都保存完好,澡堂的镜子、水龙头、蓝瓷砖都还十分洁净。这里的所有看起来仿佛随时都可以使用,只是彻底干透、像扑了一层白粉般的浴池底部空空荡荡,特别冷清。 我们两人在浴池边并排坐下。瓷砖阴凉,再加上从天窗缝隙吹进来的风,这里要比接待室凉快得多。 “这里是我的秘密休息室,请女孩子一起来还是第一次哦。” 他的话带着回响,在天花板上游荡了许久。 “我真荣幸。” 我的话紧随其后,在天花板的一角与他的重叠。 “我常常下班后来这里坐着发呆,一坐能坐很久。做标本是件很伤神的工作啊。” “是啊,特别细密琐碎的工作呢。” “你不觉得这里是约会的最佳地点吗?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地方也干净,又因为有回音所以必须像这样挨得很近地、小声地说话。” 弟子丸先生故意在我耳边吹气,吓得我差点滑到浴池里去。他大笑着扶住我的肩膀。 两边的墙壁上,等距离排列着水龙头、莲蓬头和香皂盒。我数了一下,一共有十五组。它们都特别干燥,已经不像是浴室设备,倒像是某种前卫的艺术装饰了。 蓝色瓷砖铺满墙面,颜色有深有浅,仔细一看,原来里面藏着蝴蝶图案。为什么澡堂这样的地方会选择蝴蝶呢,真是让人不可思议。不过,深深浅浅的蓝色搭配得淡雅大气,倒也不显得突兀。蝴蝶们出没在各个角落,排水口上方、浴池的侧壁、换气扇附近…… “你今年多大了?” 他收起笑容,突然问道。 “二十一岁。” 我答道。 “之前就注意到了,对于二十一岁这个年纪来说,你脚上的鞋子有点太幼稚了。” 我不禁低头看向自己正在浴池边来回晃荡的脚。脚上的鞋子还是在饮料厂上班时,在村子里的鞋店买的便宜货。那是一双棕色的塑料鞋,鞋跟很低,已经磨损掉了大半。 “是哦,真的挺老土的。” “每次看到你的脚我都会想,换一种风格的鞋子会更适合吧。” “是吗?” “当然啦,就让我送你一双新鞋子吧。” 他语气干脆地说,然后拿起身边的一个纸袋,从里面抽出一只纸盒递到我手上。 纸盒里躺着一双黑色皮鞋。在他的催促下,我取出鞋子拿在手上。鞋子的设计简洁流畅,做工非常精细。鞋尖有一道优美的弧度,鞋面上点缀着黑色的小蝴蝶结,鞋跟又细又硬,大约有五厘米高。 “为什么要送我这么贵的鞋子?” “这一年里,你为标本室做了很多事情。之前也有过好几个事务员,但没有一个像你这么认真勤劳。这帮了我很大的忙。所以,作为感谢,特地为你挑选了这双鞋,希望你能穿上。怎么,不喜欢吗?” “不不不!这双鞋子太漂亮了,给我穿简直就是浪费。” “那就好,来,赶紧穿上看看。” 说着,他站到浴池池底,俯身帮我脱下旧鞋。 只见他用左手抓住我的小腿,右手抓住旧鞋子将它从脚后跟脱出。鞋子轻易地从我的脚上滑落,几乎没有什么感觉。 然后,我赤裸的脚就乖乖地躺在了他的手中。因为小腿被紧紧抓住,我几乎无法动弹,只好用指尖紧紧扣住瓷砖的接缝,一边直直地盯着掉落在池底的旧鞋子。一只鞋翻转了过来,鞋面朝上,另一只则侧躺在池底,它们看过去就像两具被拔掉羽毛的小鸟的尸体。 接着,他先为我的右脚穿上新鞋子。抓住脚后跟,再一口气把脚尖滑进鞋子,直到抵住鞋尖。我的脚后跟可以感受到他的手指又冷又硬,但鞋子里面却温暖光滑。他的动作流畅而迅速,就像在进行某种既定的仪式一般,使得我连小拇指都无法自由动弹了。 新鞋子温柔地包裹住我的脚,没有一丝缝隙,合脚得惊人。 “哇,刚刚好呢。” 我惊讶地说。 他一语不发,仍然抓着我的脚不放。然后,轻轻抚摸着鞋面,把上面的蝴蝶结重新系紧。 “简直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鞋子,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穿什么尺码呢?” “我可是标本技师啊,猜鞋码完全是小菜一碟,看一眼就知道了。” 他终于放开我的脚。我转了转脚踝,动了动脚尖,体会着新鞋子的触感。 “怎么样,旧鞋子可以扔了吧?” 他用一只手抓起躺在地上的旧鞋子,紧紧捏住,几乎快要把鞋子捏碎。于是,鞋子变成了一堆破旧的塑料块。事情发生在一瞬间,我都来不及阻止。 “能走两步给我看看吗?” 他扶着我下到池底,然后自己坐回到浴池沿上。 “转两圈看看!” 我抬头望着他许久,手足无措。稍稍变换一下角度,整个浴室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视线平行处,正好是被他抓在手里的我的塑料鞋。他的背后是映射着夕阳的天窗。从白大褂底下露出的是他的双腿,平日里看起来明明挺纤细,此刻却显得结实粗壮。浴室里的光线慢慢昏暗起来。 “嘿,快点!” 我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鞋子是他送的,我穿上走两步给他看,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在浴池池底这样的环境中,实在太过诡异。 就这样一直僵持着,他似乎没有要放弃的意思。于是,我只好顺时针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起来。鞋跟笃笃地敲打着地面,声音在浴室里回响。 平日里最习以为常的走路动作此时变得异常艰难:浴池的底部朝排水口的方向缓缓倾斜,地面不平,瓷砖缺损的地方又容易钩住鞋跟,最要命的是他的视线一刻不离地盯着我。我紧张得全身失去平衡,每一步都走得笨拙而僵硬。 不过,新鞋子倒是一点都不挤也不松,走起路来柔软又轻便。我长这么大,还真没有穿过如此合脚的鞋子。 我低头看着鞋面上的蝴蝶结,一边数着步子一边尽可能专心地走着。走完二十三步刚好绕了一圈,再走二十三步走完了第二圈。中途,我四次踩到蝴蝶结系带。 “希望你以后能每天都穿这双鞋。” 当我走到第三圈的第十四步时,他开口说道。我继续往前走,默默地点点头。 “以后,不管是上班还是下班,不管是工作还是休息,不管我看不看得到,都要一直穿着这双鞋,知道吗?” 他挥动右手,把塑料鞋甩到瓷砖上,响起仿佛空气被撕裂了一般的声音。但是,他的动作看起来一点都不粗暴,白大褂下的手臂甩起一个大弧度,看起来甚至是优美的。我把这个声音当作是让我继续走下去的信号,不敢停下脚步。 浴池的底部已经完全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无名指的标本 三 第二天,309室的气氛看起来像是在举行音乐会。 当弟子丸先生和我把那份乐谱交给309室的老太太,请她用钢琴演奏上面的曲子时,她一脸为难的表情。 “我已经很久没碰钢琴了,不知道手指还听不听话……” 老太太一边支支吾吾,一边活动着手指。 “拜托了,只有得到您的帮助,才能制作这个标本。” 弟子丸先生说。309室的老太太个子矮小,棉絮般的白发扎成一小团,身上穿着一件凉快的蓝色连衣裙。她的手指上虽然已经布满皱纹,但是从修长的手指轮廓、指甲的形状以及关节的柔软度,依然可以想象她当年还是钢琴家时的风采。 终于,老太太答应了我们的请求。但在开始实际演奏之前,还需要做一些准备工作。 309室是一间典型的女性单身公寓,大约五张榻榻米大小,配备了紧凑的厨房、西式床铺以及盥洗台。钢琴占据着其余的绝大部分空间,别的家具几乎都隐藏在它的巨大阴影之下。 老太太说自己很久没有碰钢琴了,看来此话不假:钢琴上摆放着笔架、座钟、糖果罐、带八音盒的珠宝匣、毛线编织的茶壶保暖袋、一捆旧照片、节拍器等许多东西。东西太多,都无法轻松地打开琴盖了。要想弹琴,首先必须把这些东西全都移开。 因为房间里的空间十分有限,所以必须将东西都堆在床上和地板上。我们小心翼翼地把东西一件件搬开,再向老太太借来钢琴专用抹布拭去钢琴表面的灰尘,然后从墙角搬来一把椅子(椅子上堆满了衣服),摆上坐垫,放到钢琴面前。 我们忙前忙后的时候,老太太就在厨房里通读了乐谱。 终于到了演奏的时刻,楼里的另一位住户——223室的老太太也被邀请前来观赏。她以前是一名总机话务员,现在每天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做手工艺品,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太太。 弟子丸先生把试管架支在钢琴边缘,再把一支超大的空试管放在上面。由于房间太小又堆满东西,大家只能各自勉强扒拉出一点空间坐了下来。223室的老太太端坐在电风扇和梳妆台之间,弟子丸先生靠坐在收纳箱上,我则轻轻坐在床角防止放在床上的糖果罐和珠宝匣掉落下来。 309室老太太恭敬地鞠了一躬,摊开乐谱,从洋装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她凝视键盘许久,把手指轻轻放了上去。 那是一首令人难以置信的曲子。委托人说曲子非常优美,听的时候就像被天鹅绒包裹住身体,我却感觉更为复杂和干涩。旋律忽而出人意料地飙高,忽而不断重复相同的节奏惹人昏昏欲睡,忽而又突然改变曲速让人完全无法预料。好像稍有疏忽,整个曲子就会变得七零八落,可在危险之际又能将将保持住平衡。 老太太的演奏很流畅。光滑的键盘和她布满皱纹的手指,看起来简直触目惊心。她的眼神似乎不太好,看起曲谱来有些吃力。这起伏不定的旋律究竟是曲子本身的风格还是因为出自这双年老的手的缘故,我无法分辨。不过对于一件标本而言,这一点儿都不重要。 223室的老太太一会儿用掉落在梳妆台下的发夹蹭蹭地板,一会儿左右变换着电风扇的风向,毫不掩饰自己的无聊。 弟子丸先生看起来对音乐本身也并没有多少兴趣。他环抱双臂,一动不动地站着,视线投向远方。 我坐在床沿耷拉着双腿,和弟子丸先生离的不过几十厘米,我的脚似乎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昨天送给我的鞋子,现在静静地摆在玄关,我不时地朝那里瞥几眼。 天气还是很热,外面烈日当空,从阳台吹进来的风气若游丝。只有309室老太太那银白色的颈后碎发在风中微微颤动。 乐曲毫无征兆地演奏完毕。309室老太太起身再次鞠躬,我们鼓掌致谢。 弟子丸先生把乐谱卷成筒状,塞进试管里,用软木塞封住,然后把“26GF30774”号标签贴在软木塞上。这样,就算是完成了委托人想要的声音标本。 我按照弟子丸先生的要求,每天都穿着那双黑皮鞋来标本室上班。对于颜色浅淡的夏装来说,这样一双鞋未免有些过于沉重。但是又不能违背那天在浴室里的约定,所以就算是白色麻质连衣裙配黑皮鞋这样奇妙的组合,我也不得不穿出门。 每天早上把脚伸进皮鞋里的时候,我总是不由回想起他的手指抓住我小腿时的触感。不疼,但它让我无法动弹,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鞋子很轻,走起路来没有任何负担。只是在某一瞬间,我感觉脚和鞋子之间变得完全没有空隙,两者紧贴在了一起。此时此刻他正在紧紧抱着我的双脚呢,我经常陷入这样的错觉中。 那天以后,我们两个常常在浴室约会。说是约会,它与一般约会比起来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但可以确定的是,弟子丸先生需要我,而我对此也不拒绝。 别的不说,首先浴室的那种“气氛”就很合我的心意。在不受任何人打扰、安静而又紧张的空气中,我们手牵手并排走;在沉睡的水龙头、莲蓬头、换气扇和洗脸池等所有物体的环绕中,只有我们两个在呼吸;无论多么微小的声响都在瓷砖墙壁上回响,久久不会消散。这些,我都很喜欢。 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坐在浴池边上谈天说地。聊着聊着,映在天窗上的天色渐渐发生变化,夜晚悄悄降临。于是,他拉起配电盘的开关,把灯打开。 灯一亮,浴室又陷入别样的气氛之中。橙色的灯光无力地投射在整个浴室,四个角落黑黢黢的,只有浴池底部的瓷砖被照得闪闪发亮。中庭的树丛在磨砂玻璃上投下阴影,风吹过,阴影就悠悠地左右摇摆。 “想象一下这里以前真的是浴室,就会觉得很奇妙呢。” 弟子丸先生这样说道。 “一切都在水汽中显得模糊,磨砂玻璃上挂着水滴,浴池里的水满得像是要溢出来。笑声、水流声、肥皂盒掉落的声音相互应和,女人们在水龙头前排队等着洗身体。而且,大家都是一丝不挂的。” “里面也包括309室和223室的老太太吧。” “是啊。不过不是现在老太太的模样,那时候的她们都像你这样年轻。一个在仔细地洗手指:打上肥皂,一根一根细细地揉搓,满手的肥皂泡。另一个则在搓洗脖子:一整天都对着电话说个不停,喉咙已经累得不行了,正好利用洗澡的时候缓解一下疲劳。” “真不敢相信那样的时代真实地存在过。” “现在,这里的一切已经干透,水滴和泡沫都彻底消失了。弹钢琴的手指和话务员的声音都老了,剩下的就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说完,他拉着我的手走到浴池池底,开始脱我身上的衣服。由上至下一颗颗解开衬衫的扣子,拉开A字裙的拉链,它们就像花瓣散落般离我的身体而去。 他的手指冷静而准确地移动着。隐藏在领子下面的第一颗纽扣也好,掩藏在裙褶里的拉链也好,他一下子就能摸准位置。同样,我身上仅留的贴身内衣也被他轻而易举地除去了。 所有的步骤都像是事先设计好的一样,他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我只能呆立在那里,听着扣子解开、摁扣被扯开的细微声响,任人宰割。 终于,我被脱得一丝不挂,唯一留在身上的就是那双黑皮鞋。 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把鞋子一起脱掉。当他停下动作时,我等着他像上次为我脱掉棕色塑料鞋一样脱下这双黑皮鞋。但是等了很久,他都没有把手伸向鞋子。 暴露在橙色灯光下的肩膀和胸部渐渐感觉到寒意,只有被皮鞋包裹的双脚仍旧温暖。我的身体好像在脚踝那里被分割成了两半,黑色蝴蝶结静静地停在脚背中央。 我们在浴池底紧紧相拥。 “可以看到星星呢。” 他的气息拂动我的发丝,天窗上散落着几颗小星星。 “明天好像还是很热。” “大概是吧。” “天气一直这么热,都没有什么委托人来做标本了。” “等天气凉快了,又会忙起来的。” “真的吗?” “嗯,每年都是这样啦。夏天总是很安静。”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他紧紧地抱着我,不过用“抱”这个字似乎不够准确。我们两个人的身体现在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姿势,我无法说清楚,脑子有些混乱。像这样和别人亲密接触本来就是人生头一次,更何况还是在如此密闭的浴室里。 我全身上下就只剩一双鞋子,他则穿着平时的白大褂。他脱掉的我的衣服在浴池的角落里卷成一团。我们直接躺在池底的瓷砖上,腿伸向排水口的方向。我被他粗壮的手臂揽着,不能感受到任何他身体的气息。因为他的力道是那么蛮横,只觉得自己快被嵌进他的身体里面去了,呼吸都有些困难。 瓷砖和白大褂将我束缚,不舒服但也不痛苦。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可以感受到夜色渐渐渗透中庭。 “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想做成标本?” 他冷不丁地问道。由于我们抱得太紧,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我只感觉到他的声音滑过耳边。 “不知道呢。” 我想了一会儿,这样回答。 “可能我的确有这样的东西,不过自己还没发现,也可能我压根儿就不需要标本这东西。” “没有一个人不需要标本。” “是这样吗?” “虽然来这个标本室的人不多,但其实,不管是谁都需要标本。” “我也是吗?你也需要?” “嗯。” 他点点头。 白大褂胸口上的淡淡污渍正好就在我眼前,微微散发出药品的气味。我的声音全都被白大褂吸收了。 “你再好好想想,肯定有你想要做成标本的东西。” 他用力地抱紧我。我的腰骨、肩胛骨和小腿抵在瓷砖上,触感粗糙。 我听话地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来。一闭上眼,最早见到的那个菌菇标本浮现在脑海中。倒映在试管壁上的,是我的无名指。 “试着换一个方法思考。你想想,至今为止最悲伤的回忆是什么?” 我睁开双眼。 “悲伤的回忆……唔,我好像还没有遇到过真正称得上悲伤的回忆。幼稚的悲伤记忆倒有一些,但真正的悲伤,可能在我身上还没有发生过。” “那……你遇过最凄惨的事情是什么呢?” “凄惨……这个还真说不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长叹了一口气。远处传来钢琴的声音。自从上次的演奏会之后,309室的老太太又开始断断续续地练琴了。 “觉得最羞耻的事情有没有?” “……” 琴声时断时续。 “最疼痛的记忆呢?” “……” 他的说话声和远处的琴声在我的耳朵深处融汇到一起。我的后背紧贴着瓷砖,一阵发疼,想要换个姿势却发现两个人之间没有丝毫的转身余地。我的脚蜷缩在他的白大褂里面,皮鞋紧紧地包裹住双脚。 “那你好好想一想,最疼痛的回忆是什么,什么事让你感到痛苦、难受和可怕?” 他的语调是一贯的平和,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词都冷冰冰的。像这样的话语,在他心里还藏着很多很多。就算我继续保持沉默,他也没有丝毫要放弃的意思。 “失去左手无名指指尖的时候。” 我嘟哝道。 “那指尖去了哪儿呢?” 等我说话的回音完全消散后,他才开口问道。 “掉进汽水里了。” “汽水里?” “是的。因为是在汽水厂上班的时候,被机器夹住了手指。” “然后呢?”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没有什么然后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肉片把汽水染成了粉红色,晃晃悠悠地沉了下去。” “这么说来,你的无名指是没法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啊。” 我把脸贴在白大褂的胸口,点点头。 他没有继续发问。由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弹,我觉得自己好像在他怀中变成了标本。 无名指的标本 四 夏日的骄阳退场,秋风渐起,黑皮鞋终于迎来了属于它的季节。果然正如弟子丸先生所说,天气一凉快,光顾标本室的委托人慢慢多了起来。于是,弟子丸先生几乎整日将自己关在地下的标本制作室里,除了晚上在浴室的约会之外,我看不到他的人影。 相对地,需要保管的标本数量也不断增长。我刚来的时候,101室到302室是用作保存标本的房间——当然,223室除外。进入秋天之后,303室也被加入到保管室之列。我们先打开房间的窗户通风,擦拭灰尘,做好清理。然后,根据房间大小定做橱柜并将它们安装在墙壁上。如此一来,标本保管室就算是成型了。 这里不管大小的事情,都只靠我们两个人完成。 “这里到底有多少个房间呢?” 工作的间隙,我向弟子丸先生询问道。 “一直到430室为止。” 他一边用起子旋紧橱柜的螺丝,一边回答。 “标本就不会减少吗?” “那是不可能的。” “要是把所有的房间都用作保管室还是不够用,那怎么办呢?” “还有阅览室。要是把台球桌搬走,游戏室的空间也可以利用上。再说,浴室也可以。” “如果浴室也用作保管室了,那我们怎么办?” “总有办法解决的嘛,一切都跟往常一样。而且,这里的空间比你想象中的要大得多,放心吧。” 在一个下雨的早晨,标本室里来了一个少女。她的长发束在脑后,身穿一件款式正统的洋装。少女尽量甩干伞尖的雨滴,推开了接待室的大门。 “欢迎光临,把伞靠在门边就行。我们没有伞架,真是不好意思。来,请坐吧。” 我这样说道。 “谢谢。” 她有礼貌地鞠了一躬,在我的对面坐下。 良久,她垂眼不语。雨滴在她的发结上闪着光。放在膝盖上的两手不断松开又握紧,看上去很紧张。 “我去给你倒点东西喝,热饮,好吧?” 我走进里面的厨房,加热了事先榨好放在冰箱里的柠檬汁,再配上花生巧克力一起端了出来。厨房虽小,但为了满足委托人的不同口味,我们事先准备了各种各样的饮料和点心。而根据委托人的气质,挑选最适合的饮料和点心,也是我的工作内容之一。不过,这里没有汽水。 “多谢。” 她两手捧着杯子,慢慢地送到嘴边。 “其实,我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 她喝了一口柠檬汁后说道。 “这么说来,应该是来看自己的标本的吧?” “不,不是。” 她摇摇头。就在这时,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入视线一隅。它不显眼,稍不注意就会错过;它也不刺眼,只是静静地、小心翼翼地吸引着我的注意力。我不禁快速眨了几次眼。 她的脸上有一块被火烧伤后留下的疤痕。疤痕并不严重,看着就像在脸上盖了一小块织有浅淡图案的薄纱,一点都不突兀。甚至可以说,我可以透过它清晰地看见少女皮肤的白皙。 “一个人能不能做两个标本呢?” 直觉告诉我,眼前的这个少女就是那个菌菇标本的主人,那份弟子丸先生和我第一次见面时展示过的菌菇标本的主人。 “大约一年前,我来这里做过标本……” 她低头看向装有巧克力的玻璃容器。 “看来你还有其他东西想要做成标本,是吧?” 我盯着她脸上的疤痕说。 “是的。如果你们觉得这是无理请求,那就算了。到现在为止,有来做过第二个标本的人吗?” “这个嘛,我在这里工作的时间也不是很久,有没有这样的例子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想只要查一下记录簿,应该总能找到先例的。再说,就算没有先例,你也不用担心。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你的委托。在这里是不存在规矩这个东西的。只要在这个标本室里面,所有的事物都能获得解放。” “啊,那真是太好了。” 这是她第一次用少女应有的轻快语调说话。然后,她又喝了一口柠檬汁。 “我猜,你上次在这里做的标本是不是三棵菌菇?” “没错,就是菌菇。” “果然。那个标本对我来说也是印象深刻呢。刚来这里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标本就是你的菌菇。它们在保存液里散发着光泽,像是活着似的上下浮游,很好看。现在,它还好好地保存在302室里,保存状况非常好,就连每个褶子里的孢子都粒粒分明,没有一点儿变化。要不,我去拿来给你看看?” “不用了。” 她放下杯子,按住正准备起身去拿标本的我。 “不必了,菌菇就不麻烦你去拿了。” 看起来,她似乎已经对那个标本失去了兴趣。 雨一直下。水滴顺着她的伞尖在地上染出了一小片深色。伞面上印着小狗的图案,伞柄是红色的,真是一把非常可爱的雨伞。远处隐约传来警笛的呼啸声,但很快又变得悄无声息了。 我清了清嗓子,把装有花生巧克力的容器推到少女面前,示意她吃一块。少女盯着巧克力(或者说那个容器)看了许久,始终没有伸出手。吊灯的光照亮了她的脸颊。 “不管怎样,顾客能够再次上门,对于我们标本室的人来说是很大的鼓励和肯定。这说明顾客对我们制作的标本很满意。” 她配合地点点头。 “那么,这次想把什么做成标本呢?” 我试探性地问道。她仍旧低着头,一边抚摸着辫子的发梢,一边沉默着。只有雨声传来,我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这个烧伤的疤痕。” 她的声音很清,随着雨声,在房间里久久回荡。 烧伤、烧伤、烧伤、烧、伤…… 这两个字好似神秘的咒语一般,我不由在心中反复默念。 少女把头发拨到另一边,把有伤疤的侧脸完整地展露在我面前。跟一开始相比,现在她的脸颊更加红润一些,疤痕也变得愈加清晰和突出。她的皮肤变得透明,脸上的每一条毛细血管似乎都清晰可辨了。不管是耳朵、眼睛还是嘴唇,都不及她的脸颊那样吸引人。我甚至想伸手抚摸她的脸颊,为了抑制这种冲动,我轻轻叹了口气。 结果,我只好手足无措地跑去地下室把弟子丸先生叫了过来。 “这样的下雨天,你还特地过来一趟。” 弟子丸先生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倚靠在当年管理员室的保险柜上说。少女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即使是在看到弟子丸先生之后,她的神情姿态也没有什么变化。虽然紧张,却不慌乱,仍旧只是静静地盯着花生巧克力容器的周围,没有掉转视线。她似乎有意保持这个角度,好让我们清楚地看到她脸颊上的疤痕。 “我再确认一遍,你是要把烧伤的疤痕做成标本,是吧?” 弟子丸先生从兜里抽出右手,指向少女的脸颊。虽然两个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但他的指尖分明充满着温柔和怜爱,让我产生一种他此刻正在轻轻抚摸疤痕的错觉。 “没错。” 少女一动不动,始终没有改变脸颊的角度。 “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做成标本和治疗疤痕完全是两回事,这个你清楚吗?” “当然。我并没有想通过委托你们做标本来消除这个疤痕的意思。因为有过上次菌菇的经验,比起一般人,我可能对标本有着更深刻的理解。我的愿望,就是把疤痕做成标本,仅此而已。” “明白了。如果是这样,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帮你实现这个愿望。毕竟,这里可是个标本室。” 弟子丸先生这样说道。少女松了一口气,把辫子拨回原来的位置。 弟子丸先生对标本室的定义,会随着委托人或是委托物品的种类而产生微妙的变化,但是在让委托人放心这一点上,永远都是不变的。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冷静而又细致体贴。 “那我就带你到标本室去吧。” 说完,他像是包裹重要的易碎品一般搂住少女的肩膀,让她从椅子上起身。少女对他言听计从。 “要去标本室吗……” 听到我的自言自语,弟子丸先生并没有回答。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间地下室。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后面,到底是怎样一副光景,我一无所知。 “在记录簿上登记和打标签的事,就拜托你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弟子丸先生突然回过头,冷冷地叮嘱我。 我目送两人的背影沿着走廊前进,直到消失在橡木门背后。弟子丸先生搂着少女肩膀的臂膀看起来特别粗壮,好像连少女的头发、背部和脖子都被遮盖住了。少女把带有疤痕的侧脸贴在他胸前。两个人慢慢走远。 在浴室里帮我穿鞋的时候,他的手有那么温柔吗?我在心里敲小鼓,用鞋尖轻轻点地,想要找回那一刻小腿的感觉。然后,又反复想象同一双手正在轻柔地抚摸少女脸上疤痕的情形。 伴随着吱呀的声响,橡木门合上了。桌子上的花生巧克力已经变得软塌塌。 夜色四合,雨没有停歇。雨势也没有什么变化,一直保持着相同的节奏,好像用节拍器计算过一样。 我继续在接待室里等待顾客上门,其实心里更在意,想着那个烧伤的少女到底什么时候从标本室里出来。 我把椅子挪到可以清楚看到走廊情况的位置,一直注意着那扇橡木门的动静。其间,有好几个委托人上门。一个帅气的男青年带来一把德国折叠刀,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士拿来一盒装在药盒里的香膏,还有一位老伯带着一把文鸟的骨头上了门。 或许是注意力没法集中的缘故,我犯了好几个小错误:不小心把药盒盖子掉落在地,打标签时打错了字,把咖啡溅到文件上。不过,委托人们都很友善,微笑着原谅了我。 最后上门的那位老伯穿着一身灰色的工作服,手里拎着一只有点脏的布袋。刚一落座,他就一言不发地把袋子倒了过来。于是,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散落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啊?” 我问。 “文鸟的骨头哦。” 老伯用沙哑的嗓音回答。 “它陪了我快十年,前天还是死了,老死的。没辙啊,寿命就这么长。我把它送去火化,现在就剩下这把骨头了。” 老伯用长满老年斑的粗手指指着桌上的一堆骨头说道。 骨头洁白纤细,十分漂亮。有的弯曲成优美的弧度,有的尖端有一小块突起,每一块的形状都不尽相同。如果用链子把它们穿起来,一定会是漂亮的坠子。我试着拿起一块骨头,骨头轻飘飘的,带着略微粗糙的手感。 “我说,做成标本没问题吧?” 老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巾,擦着额头和头发上的雨水。 “嗯,当然没问题。” “太好了。本来想埋在地底下的,可是我住的是公寓楼,没有院子。撒到海里也是个办法,可它毕竟是文鸟啊,不是海鸥、黑尾鸥什么的,把它扔到海里的话也太可怜了。想来想去,我只好把它带到这里来了。如果能做成标本,那它就算是超生了。” 在听老伯说话的时候,我仍不忘观察外面的动静,不时地往走廊那边看几眼。 “话说,小姐你这双鞋子很不错啊。” 老伯扇着手巾说。 “是吗?” 突然掉转话题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呆呆地看向自己的双脚。 “最近很少能看到这么好的鞋子了呢。内敛端庄,一点儿都不媚俗,非常有自己的意志。最重要的是,跟你的脚非常贴合,简直就像从娘胎里带过来的一样。” “您对鞋子很内行呢。” “那是啊,我可是擦了五十年的鞋。鞋子的材质、价格、年代、牌子,我瞟一眼就知道哦。可是这双鞋子还真是与众不同,即使再擦上五十年的鞋,也不见得还能再遇到一双。” 老伯把空布袋和手巾一起卷成团儿,塞回口袋里。 “不过我要给你一个忠告。就算这双鞋穿起来再舒服,也不要一直穿在脚上。” “为什么呢?” “因为这双鞋子实在是太合脚了。就算从表面看,我都能知道有多合脚,几乎没有缝隙,简直太吓人了。我想,鞋子跟脚之间的界限正在慢慢消失,没错吧?这说明鞋子已经开始侵蚀你的双脚了。” “侵蚀?” “嗯,没错。偶尔也会有这样的鞋子,会侵蚀人的脚呢。我在四十二年前擦到过这样一双鞋,所以很清楚。不是吓你啊,这双鞋一礼拜只能穿一次,否则小姐你就要失去双脚了。” 老伯来回拨动着桌子上的文鸟尸骨。 “四十二年前穿着那双鞋子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问道。 “一个士兵,那是一双穿在假肢上的鞋子。” 文鸟骨头发出咔啦咔啦的清脆声响。从老伯口袋里垂落下来的布袋绳子不断摇晃着。我轻轻扯着鞋面上的蝴蝶结。 “好啦,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这也是职业病,老是盯着别人的鞋子看。不过有机会的话,让我帮你擦一次鞋吧?我平时都在三丁目大街的人行天桥下面摆摊,挤上特制的鞋油,能把你的鞋子擦得锃亮哦。” 说完,老伯站起身。 “多谢您。” “哪里哪里,标本的事还要拜托你呢。” “嗯,您放心,就交给我们吧。” “那我先走啦,回头见。” 老伯挥挥手,走出标本室,只留下一丝淡淡的鞋油的气味。 老伯刚走,五点钟的下班铃就响了。标本技术室的门依旧没有动静。我关上接待室的门,来到走廊上屏息倾听。可是,听到的只有雨声。 我站在这扇自己从没有打开过的门前,试着握住把手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好像里面挂了好几道沉重的锁。我只能无奈地把耳朵贴在门上,闭上眼睛继续倾听。 门的那头,是一片深深的寂静森林。所有的一切都屏气凝神,只有寂静悠悠盘旋。我久久倾听这宁静的旋涡。 然而,我等了很久,什么都没有发生。 无名指的标本 五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烧伤的少女。那天我一直等到大雨停歇,月光朦胧,一直等在门边,也没有看见少女和弟子丸先生。 第二天一早我走进接待室时,发现弟子丸先生跟往常一样正在一边喝咖啡,一边翻阅记录簿。没有丝毫的异常。我跟他打招呼,他扬起一只手,说了声“早”。然后,他在厨房把杯子洗净,悄无声息地走过长长的走廊,又消失在了标本技术室大门的另一边。关于少女的事情,他只字未提。 忽然,我发现印有小狗图案的雨伞已经不见了。昨天 放雨伞的位置,地面已经干透。 此后的一周,我利用工作的间隙游走在各个标本保管室,试图寻找烧伤疤痕的标本。 首先,从303室开始。由于是新辟作标本室的房间,所以里面的标本数量还不多,抽屉只被用了五分之一左右。所以,要确定疤痕标本是否在那里,并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 每一格抽屉上都装有玻璃弹珠状的小把手,排列得整整齐齐。无法装进抽屉的大试管则存放于钉在厨房墙上的橱柜里。 我拉开最近使用过的那个抽屉,发现里面装的是文鸟骨头的标本,骨头正在保存液中漂浮。我轻轻地把抽屉推回原位。 把303室所有的抽屉都拉开来检查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少女的疤痕标本。为了避免遗漏,我决定把早前的那些保管室也都找个遍。 随着房间号码越变越小,抽屉的把手、试管上的标签、存放的标本和房间里的空气也越来越陈旧。当我走在那些橱柜之间,沉淀在这里的时间像细雪一样,从脚边纷纷扬扬地散开。 由于橱柜挡住了窗户,所以白天的保管室也是昏暗的。打开灯,从天花板上洒落的灯光把灰暗的空气映成了橘色。 我耐心地拉开每一个抽屉检查。老旧的抽屉不太顺滑,拉起来咔啦作响。标本的种类和现在的没有太大差异,只是试管的玻璃要厚一些,保存液的颜色也基本变成了浅褐色。 保管室里存放着各种各样的标本。风信子的球根、九连环、墨水瓶、发梳、绿龟的壳、半码垫等,都在这里沉睡着。它们看上去已经长久没有被人触碰,彻底被人遗忘了。每当我拉开一个抽屉时,就看到它们在试管的保存液底部怯生生地颤动。 旧保管室里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气味。这种气味是我第一次闻到,独特得难以形容,但不会让人觉得讨厌。那是被封存在一个个标本里的往昔时光,它们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混合在一起,在四周浮动。我深吸一口气,这种气味就填满了胸口。 烧伤疤痕的标本,到底是怎么样的呢?在数不清的抽屉面前,我始终思考着这个问题。弟子丸先生的左手按住少女完好的那一侧脸颊,右手摩挲着脸颊上的疤痕形状,仔细地寻找疤痕的边缘。找到后,用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捏起,慢慢地开始剥离,动作慢而轻,以免撕破。途中,伤疤和少女的皮肤粘连在一起,险些失败。但他毫不慌张,呼吸温暖了她的脸颊。两个人越靠越近。少女闭上双眼,眼皮微微抽动。 从脸颊上剥离的疤痕,想必也同其他标本一样沉入了保存液之中。它一定像一小片织有图案的薄纱,透明、轻薄而又细密,还微微带着皮肤中渗出的血。它把保存液染成了粉红色,就像我的那片被削去的无名指指尖上的肉片染红了汽水一样…… 我一边想象着这样的场景,一边继续检查剩余的标本。可是,我有一种预感:无论怎样一件件找下去,我也找不到我想要的东西了。在这里,有的只是最平常不过的标本。 终于,我决定放弃,蹲下身呆坐在地板上。鞋面上的蝴蝶结沾染了一些灰尘。比起疤痕标本,我更关心的是弟子丸先生到底对少女做了什么,又把她带去了哪里?无尽的猜想让我憋闷不已。从309室传来凄凉的钢琴声。不管什么样的曲子,从老太太苍老的手指下弹出,都会变成凄凉的曲调。我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少女和她的伞神秘消失后——或许她只是从我不知道的出口回了家——弟子丸先生和我每天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不断地有委托人上门,在这里留下他们的东西,弟子丸先生就把那些东西做成标本。保管室的抽屉一个接一个地被填满。 偶尔,他会约我去浴池。在那里,我总是一丝不挂,只有脚上还穿着鞋子。 秋,渐渐地深了。某一天五点的下班铃刚响过,弟子丸先生像往常一样从地下室上来。他给自己泡了杯咖啡,淡定地检查这一天的物品,间或看一眼中庭飘落的黄叶,自言自语道:“是该开始准备暖炉了。”我按照惯常的顺序默默地做着整理,把第二天的预约表用磁铁贴在黑板上,把重要的文件收进抽屉锁好,关上热水器的开关。 这一小段的整理时间,是我一天中最忐忑不安的时刻。弟子丸先生是否会邀请我去浴池,就在这个时间里决定。结果无非两种,要么他丢下一句“辛苦了”就冷冷地离开,要么他用宽大的手掌搂住我的后背,领着我走上通往浴池的走廊。 我一边整理,一边留心注意着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对于他的约请,我一次都没有拒绝过。当他的手掌贴在我的背上时,我的身体就被他掌控,完全无力反抗。相反地,我也一次都没有主动约请过他。因为,他丢过来的那句“辛苦了”,实在是太过冰冷。 那天,专业技术员上门对日文打字机进行检查,所以铅字盘被拆下来放在了桌上。我端起铅字盘打算把它装回原位,心里却惦记着他是否会约我去浴室的事。铅字盘是一个沉重的铅灰色金属盒,里面被分隔成五毫米左右宽的正方形小格,每一格里都装着铅字。只要稍稍晃动一下铅字盘,里面的铅字就“咔啦咔啦”地摇晃起来。 正当我捧着铅字盘要往打字机走去的时候,突然发现弟子丸先生的一只脚横在面前。我被绊了一跤。铅字盘掉落在地,里面的铅字散了一地。 刚开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可我的耳朵深处却瞬间一片寂静。捧得好好的铅字盘为什么会掉下来?他的脚又怎么会突然伸到我面前?我试图把事情回想清楚,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弟子丸先生依旧拿着咖啡杯,视线转到地上,看上去既没有感到惊讶和烦躁,也没有要生气的样子。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地面,好像正在一边唱着?数数歌?,一边数着地上的铅字。 可是事实上,铅字几乎多得数不清,简直就像汉和词典里的词目全部散落了出来一样。我被绊倒,双膝跪地,呆在那儿一动不动。 “行了,都捡起来吧。” 他终于发话了。那并不是冷冰冰的态度,更像是温和的教导。 “一个不落地装回原位。” 他用鞋尖踢着脚边的一个铅字。铅字滚到我的面前,是一个“丽”字。 不管怎样,必须从第一个字开始装起。在明天早上有顾客上门之前,这些铅字必须回归原位。我伸手捡起那个“丽”字。 铅字是一小块长方形的金属,表面刻的是文字,背面是这个字所属的字格编号。“丽”字的位置是56G89号。我用手指摸到格子的位置,把它插了进去。偌大的铅字盘里总算填上了第一个空。 铅字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就像无数个迷路的灰色昆虫茫然地定在原地,悄无声息。空荡荡的铅字盘则在房间正中张着大嘴,像是深邃的洞穴入口。接待室的气氛忽然变得反常。我蹲在地上,他则靠在墙边。暮色降临,包裹住了我们,仅有一点点余光微弱地照在铅字上。 我趴在地上寻找,椅子底下、保险柜与地面的缝隙间、窗帘的褶皱,铅字掉落在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糖”字在灰尘里滚了一圈,“忧”、“奴”和“华”叠在了一起。躲在垃圾箱阴影里的“晶”字,是我那天最后打的一个字。那天,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的中年男子带着一块云母结晶来到标本室,我在做登记时打了“晶”这个字。当时,中年男子花了整整一个小时讲述关于云母结晶的故事。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回想着那个故事,一边捡起铅字。左手抓住小小的四方金属块时,我发现它刚好嵌在了无名指指尖的缺口位置。每一个铅字都是那样冰冷。 弟子丸先生双臂交叉在胸前,俯视着我。他既不帮我捡一个铅字,也不帮我把铅字插回字格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看着我弯曲的膝盖、即使这种情况下也没有脱下的皮鞋,还有在地板上来回拖动的裙裾。他的视线支配着整个接待室的气氛。 我的膝盖渐渐感到疼痛,手臂开始发麻,视线也变得模糊。他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乖乖地趴在地上。我们就维持着这样的状态,好长时间都没有变化。只有一次,他抬起手打开了房间的电灯开关。我期待着这个动作能让抽象的场景稍微起一点变化,可是等眼睛适应了灯光之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在他的四周,还有很多铅字没有捡回来。当我趴在他的脚边时,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毫无防备能力的小动物一样。不管他做什么,踩我的手指也好,踢我的背也好,我都无力反抗,最多只会发出短促的惨叫,然后继续埋头捡铅字。而实际上,他的双脚纹丝不动。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脚上的鞋。和送我的那双一样,简直可以称之为完美。鞋子紧紧包裹着他的双脚,没有一丝褶皱,也没有一点污垢。要是那位把文鸟骨头做成标本的老伯看到这双鞋,不知道会如何评价。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完全被夜色笼罩了,远远地可以看到月亮的身影。中庭里的银杏、花盆和园艺铲都沉到了暗夜的深处。309室和223室的老太太可能已经入睡了,楼上一片寂静。一切都在静默中进行。 我看到自己反射在玻璃上的影子,好似在亲吻他的鞋子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越来越深,走过黑暗的尽头,然后天色又渐渐亮了起来。窗外开始传来鸟鸣声,不时有送报纸的自行车穿梭而过,月亮悄悄淡去了身影。我捡起最后一个铅字——这个适合作为漫长劳作的终点的、宁静而美丽的“渚”字——插进了23G78号格子。 看到那个字咔啦一声落回到铅字盘里,我终于精疲力竭地倒在地板上。 “终于,全部都捡回来了。” 他终于不再远远旁观,走近到我身旁。 “一个不落地照原样放好了吧?” 他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而房间已经静默了太久。我没有力气回答他的问话,任凭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被他的视线检视,无法动弹。我闭上眼睛——此时能自由支配的,也只剩下眼皮而已了。 他跪在我的身边,搂住我的肩膀。手臂温暖有力,让人感到舒服。躺在他的臂弯无法动弹,这反而让人愉悦和安心。因为,我不必再想任何多余的事情,让自己任他摆布就好。 “跟你在一起待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呢。” 他说,这样的甜蜜话语与我一晚上的辛苦工作完全不搭调。 “天亮了吗?” 我闭着眼睛问。 “嗯,已经是早上了。” “是吗……” “你为我忙了整整一晚。” “真难得,两个人一起迎来了清晨呢。” “今天一定是个好天气,看这晨雾就知道。” 这简直就是早晨刚从床上醒来时的对话,可事实上我们并不曾真正睡在一起过。 就算闭着眼睛,我仍然能感受到朝阳的照射。睁开眼,听到不知哪位老太太的脚步声和用水的声音。 “差不多有委托人快要上门了吧?” “不,没事,还早。” “今天上门的不知道是怎样的委托人,要做成标本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我把脸埋进他的白大褂里,说道。他身上还是一股熟悉的药品的气味。 “这个谁都不知道呢。” “但愿今天不会太忙。”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一宿没睡啊。” “是哦。” 他握着我已经麻木僵硬的左手说。 “那个……上次不是有个女孩要做烧伤疤痕的标本吗?那个标本放在哪里?” 躲在他的怀里时,因为看不到他的脸,我变得比平时更爱说话。 “为什么问这事?” “我在这里最先看到的就是她委托的菌菇标本,而且,她的脸颊让我印象深刻。” “那个放在地下的标本技术室里了。” “为什么不转存到保管室呢?” “没有任何理由。这里的标本都归我处置,别人没有资格多嘴,你也一样。” “我不是要多嘴,只是想看一眼那个标本嘛,就这么简单。” 他没有接话,只是摆弄着我的左手。他的呼吸让我的睫毛微微颤动。 “带我去标本技术室吧。” 他继续保持沉默,既像在考虑该如何回答,又像是在思考其他不相关的事情。 “那里只有我一个人进得去。” 他低声道。 “可是那个烧伤的少女也进去过了呀。” “那是因为要制作标本。在这里,一切都是标本最大。” “那……如果我也要求把无法从身上割离的某样东西做成标本,就能跟你一起去地下室了吗?” “嗯。” “我也能成为任你处置的标本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举起了我的左手无名指。我睁开眼睛,感觉无名指似乎要被带离身体。平时早已看惯的无名指,此刻在接待室的朝阳里呈现出不可思议的形状。他把指尖含进嘴里。 几秒钟后,指尖传来嘴唇的柔软触感。我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反抗。 湿漉漉的无名指从他嘴边移开,指尖缺了一小块,仿佛是刚刚被他咬掉的一样。 无名指的标本 六 冬天很快到来。也许是因为天气寒冷,309室的老太太几乎不再弹钢琴了,223室的老太太则送给我一条亲手织的花朵图案的马海毛披肩。 某个清晨,气温突然降了很多,我刚到接待室,223室的老太太就来找我。 “离上班还有点时间吧?能来一下我房间吗?” 这是我第一次跨入223室,由于没有钢琴,所以它比309室要宽敞一些。而且也比较整洁,随处可见手工艺品的点缀——门把手上裹着毛线套,暖炉上铺着百衲毯,墙上挂着刺绣风景画,衣柜上放着一只布玩偶猫。 “如果你不嫌弃,这个就拿去用吧。楼下的管理室会有贼风吹进来,挺冷的。” 说着,223室老太太拿出一条披肩。我感谢她的好意,收下了披肩。然后,她开始为我热蔬菜汤,据说那是早饭剩下的。 “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老太太问。 “一年零四个月了。” 我停下拿着汤匙的手,回答道。 “哦,那算很久了。” “是吗?” “嗯。这里成为标本室已经很久了,大多数女孩子在这里做不到一年就辞职了。唔,能不能叫辞职呢,我也不知道。” 她微微地把头偏向右侧。 “怎么一回事?” “好几个女孩子突然就不来上班。就好像融化在空气里一样,消失不见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当然,也有人是以正常理由辞职的,像是结婚啦,回老家啦,工作太无聊提不起兴趣啦。总之,各种理由都有。” 虽然她的声音沙哑,但仍然保留着当时做话务员小姐时的语气和力道。 “融化在空气里……”我在心里反复默念这句话,又不禁回想起那个烧伤少女的事情。在我的残留印象中,她的疤痕淡而细腻,十分美丽。我用汤匙把蔬菜汤里的胡萝卜片戳到碗底。 “在我之前的那个事务员,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我对她的印象特别深刻,因为就在她消失的前一晚,我偶然碰到过她。当时我正打算出门去买刺绣用的线,刚好在走廊上看到她。那是傍晚时候,天色比较昏暗,她好像没有注意到我,低垂着头,但不像是遇到了麻烦或困扰。怎么说呢,就是一种寂静的感觉。当时,她的脚步声令我印象深刻。我以前是话务员,对声音很敏感的嘛。那脚步声是一种让人无法忽略、包含某种特殊意味的声音。倒不是说声音有多大,而是它近似呢喃低语或是窃窃私语。除此之外,当时再没有别的声音。只有鞋底发出的‘笃、笃、笃’声,它有规律地笔直向前。我还是头一次被脚步声这样吸引呢。” 她一边说,一边抚摸着百衲毯的接缝。 “就在第二天,她消失了。” “您还记得她穿着什么样的鞋子吗?” 我已经顾不上喝汤,直直地握着汤匙问道。 “不记得了。当时天已经暗了,看不清楚。再说啊,那会儿的注意力全集中到耳朵上了。” “这样哦……” 我低头看着蔬菜汤。 “她当时是走去哪里呢?” “地下室啊。” 223室老太太干脆地答道。 “说起来,那个叫弟子丸的人也挺神秘的。是因为整天关在地下室里做标本,才会变成那个样子的吗?我说,你可别再突然消失了,要常来玩啊,我教你做裁缝。” 老太太露出善意而纯真的笑容。 “好的,谢谢您送我这么好看的披肩。” “地下室”这三个字、被火烧伤的脸颊、走廊上的脚步声,这三样东西纠结成旋涡,在我的心里不停地翻滚。 北风劲吹,天空开始飘雪。在这样的严冬里,上门的委托人又开始减少。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冷,想要封存的过去也都被冻结住,就没有必要再做成标本了吧。 就在这样的某一天,309室老太太突然去世了。那天午后,223室老太太带着橘子去309室串门,发现309室老太太躺在床上,已经停止了呼吸。听到223室老太太的尖叫声,我和弟子丸先生赶紧跑上楼,看到房间地上滚落了好几只橘子。 309室的老太太仰面躺在床上,身体直挺挺的,毛毯一直盖到肩膀。她闭着眼睛,安详平静,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仿佛是在睡梦中。周围的时间都静止了,她毫无痛苦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床头的桌子上还放着昨晚吃过的药粉,杯子里还剩着一点水。钢琴的琴盖仍旧开着。 我把坐在地上发抖的223室老太太扶起来,捡起地上的橘子,放回她提着的藤篮里。弟子丸先生把毛毯的四角拉好,合上钢琴盖。 为了举办葬礼,我们把女性单身公寓时代游戏室里的台球桌搬了出去,腾出地方。309室老太太没有亲人,所以只有223室老太太、弟子丸先生和我在这里默默地送她最后一程。那双曾经弹奏过无数乐曲的手此刻静静地交握在胸前,一头白发被环绕在鲜花之中。 老太太的遗物该如何处理,我们为此大费脑筋。虽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房间里着实摆了各种各样不少的小东西,让人不得不感叹如此小的房间居然装得下这么多东西。 最后,我们决定协力处理她的遗物。首先,三个人把还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分了(话虽如此,其实对我和弟子丸先生来说几乎没有用得上的东西),衣服和化妆品之类的东西几乎都留给了223室老太太,钢琴则摆放到门厅,其余的东西全部丢掉。不过,十多件她生前特别珍视的物品——包括照片、节拍器和钢琴套等,我们决定把它们做成标本保存下来。我有想过我们是否有权帮她做这个重大决定,但223室的老太太表示赞成,说:“毕竟这里是标本室,就给她做几个标本吧。”弟子丸先生也没有明确反对的意思。于是,我们决定制作这批没有委托人的标本。 其他清理手续都顺利完成,309室被彻底清空,我们给房间挂上了锁。想必等到它被改作标本保管室的那天,才会再次被打开吧。 只不过是少了一个人,还是个弹钢琴的老人,标本室就变得越发安静了。223室老太太还是一如既往地做她的手工,几乎不发出一点儿声音。位于地下室的标本技术室则由厚重的门隔绝,让人完全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我一个人在接待室里等待委托人上门的时候,感觉自己快要被吸进静谧的旋涡,有时会不由得心下一惊。 那一天从早上开始就没有任何动静,既没有人敲门,也没有人打电话来咨询,感觉格外地寂寞冷清。最近委托人的数量减少,要做成标本的物品应该已经没有了,但弟子丸先生还是将自己整天关在标本技术室里。我给打字机上油,削铅笔,整理名片和信纸,用去污粉刷洗玻璃杯,想尽各种办法消磨时间。最后,只能听着暖炉工作的声音发呆。 过了下午四点,我彻底厌烦了这种无聊的状态,动身出门散步。虽然这样做不太好,但是在这个寒风凛冽的阴沉的傍晚,根本不可能会有委托人上门的。而且,我实在是想出去透口气。 风很大,马路上开始堵车。车子一辆一辆开始亮起大灯,落叶在人行道上飞舞打转。行人都缩着脖子低着头,脚步匆匆。 正如文鸟老伯之前所说,黑色的皮鞋几乎已经和我的双脚融为一体了。笃,笃,笃,踏在人行道上的脚步声在脚后跟的骨髓中回响。 现在每次回家后,我在玄关脱鞋子总是需要一点勇气才行。因为过于疼痛,就像要把皮肤从脚上生生剥离一样。 灰色的云向西涌动,不时有一阵寒冷的狂风吹过,吹乱了我的头发和裙子。我系紧脖子上的马海毛披肩。 大约走了一刻钟,来到三丁目的十字路口。四周矗立着办公楼、派出所和书店,所以这个路口的人流量非常大。我走到了人行天桥的下面。 “您好。” 文鸟老伯穿着上次见面时的那套工作服,正坐着抽烟。 “啊,这不是标本室的事务员小姐吗?太意外了!” 老伯赶忙把烟头扔进脚边的空罐头里。 “上次您说要用特制的鞋油帮我擦鞋,我就真来了。” “是嘛,特意来的啊,来来来,坐这儿。” 我在老旧的钢管椅上坐下。 “文鸟标本现在怎么样了?” 老伯一边做着准备工作,一边问我。 “好好地保存在303室呢。骨头似乎是一种很适合做成标本的材料,存放在保存液里看上去更加洁白和光滑。您随时都可以来看看。” “嗯,谢谢你啦。” 虽然是自己提起的话头,但他看起来似乎对标本没有太大的兴趣,把注意力集中到擦鞋这件事上。 “唔,果然跟我想的一样。” 老伯看着我踩在台子上的脚说道。 “这不是一双普通的鞋子,鞋子侵蚀脚的情况比上次更严重了。” “真的吗?” “不会错的。小姐,你的脚马上就要被鞋子吞噬了。跟我在四十二年前遇到过的那个士兵的情况,的确是一样的。能够再次遇到这样的鞋,对一个擦鞋匠来说是件幸运的事。不多说了,让我帮你擦鞋子吧!” 老伯开始动手擦鞋。 他的两侧放着类似颜料箱的木箱子,里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榔头、羊角锤、鞋拔、各式各样的鞋油罐、刷子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工具。每一样工具看上去都已经用了很久。 除了擦鞋工具,他身边还放着一个像玩具一样的小收音机。从里面传来法国的通俗歌曲,偶尔会被汽车往来的声音淹没。 虽然人行天桥可以挡风,但透过水泥地传来的寒气依旧逼人。有人上下楼梯时,头顶就会响起一阵脚步声。一辆没了坐凳的自行车倒在角落里。 老伯先用刷子拂去鞋面上的灰尘,然后用挂在腰间的布沾上透明的鞋油,开始擦鞋。布满老年斑的手指一来一回,动作利落到位,温和地护理着我的鞋子。就连抚摸鞋尖和拎起蝴蝶结的小动作,都充满了温情和用心。透过鞋子,我的脚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老伯双手的触感。 “这就是特制的鞋油吗?” 我问老伯。 “不,这只是去污的准备工作。不过,这鞋子擦起来可真舒服。只要我向它表现出诚意,它就会回报给我诚意。” “鞋子也会有诚意吗?” “当然喽。不但有诚意,还会有恶意。小姐你是做标本的,应该知道这一点吧,就是人和物品之间的交流这回事嘛。” “嗯。” 我点点头。其间,老伯手上的活儿一刻都没有停下。他聚精会神地用手里柔软的布来回抚摸着鞋子,任何一个小污垢都不放过,还不时地停下来加点鞋油,或者把擦鞋布重新叠好。 “不过,小姐你打算就这样继续下去吗?” 老伯换了个语气问道。 “什么意思?” “如果你想脱掉这双鞋子,就赶紧趁现在。” 老伯抬了抬下巴,指指鞋子。收音机里的歌曲随风颤动。 “脱掉比较好吗?” “本来嘛,这事我不该多嘴的。不过还是要提醒你,趁早自己做个决定,不然就为时太晚了。” “是啊……” 我吞吞吐吐的,低头看着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的鞋子。 “喏,这才是特制的鞋油。可以防雨、防尘、防划伤,让鞋子散发出黑宝石般的光芒。” 老伯从工具箱的角落里拿出一个扁平的银色罐子,用篦子启开盖子。虽然罐子的外壳由于尾气和湿气而腐蚀生锈,可是里面的鞋油却散发着湿润的光泽。老伯小心地把鞋油均匀地涂抹在鞋面上。 “这双鞋是别人送你的吧?” “嗯,没错。您怎么知道的呢?” “这么多年了,我擦过的鞋子数都数不清,这点事情还是看得出来的嘛。那……你喜欢那个人吗?” 我一时语塞,低头摆弄着披肩的一角。特制鞋油擦遍鞋子的每一个角落,深深地渗入皮革里面。虽然我觉得身上很冷,但多亏了老伯的手掌和鞋油,双脚还是很温暖的。 “这个……怎么说呢。至今为止,我还没有正经交过一个男朋友,所以完全搞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已经无法离开他了。并不是想待在他身边这么简单,我是在更根本、更彻底的意义上被他捆绑住了。” “哦?复杂的事情我是不懂的。不过,我想都是因为这双鞋子的缘故。鞋子对脚的侵蚀也就是他对你的侵蚀。总之,我能说的就是赶紧把鞋子脱掉,否则就再也无法逃脱了。这双鞋子,绝对会让小姐你的双脚失去自由的。” 随着老伯的手上下来回地擦拭,皮鞋变得光可鉴人。我的双脚完全可以感受到他手指的动作。暮色降临,街灯渐渐亮起,一辆救护车从路口呼啸而过。不知不觉间,收音机里传出的音乐已经换成了钢琴协奏曲。 “我要多嘴问一句,把这双鞋子做成标本怎么样?”老伯说,“这鞋子可比我的文鸟骨头更值得做成标本。而且,做成标本的意义不就是把东西永远地锁在自己心里吗?上次在标本室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吧?” 我点点头。 “这样一来,你的脚就能恢复自由啦,而这双鞋子也就彻底地属于你了。” 老伯留着小平头,头发花白。他俯下身子说话的时候,头在我的膝盖边上晃动。我们沉默许久,只听见擦鞋布在鞋面上来回摩擦的声音。很多穿着鞋子的人从天桥旁边经过,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们,没有一个人多看我们一眼。 “可是,这双鞋,我打算继续穿下去。” 我小声地打破了沉默。 “我不要什么自由,我只想穿着这双鞋子在标本室里被他封存。” “这样啊,原来你已经打定主意了,那我就不多说废话了。” 老伯的声音很温柔。 “唔,擦完了。大功告成!” 最后,老伯帮我重新把蝴蝶结系好,用关节粗大的手指爱怜地包住鞋子。在昏暗的天桥底下,工具箱、水泥地、工作服等一切都是灰暗的,只有我的双脚自豪地闪闪发亮。 “您这么用心地帮我擦鞋,真是太感谢了。” “哪里哪里。啊,你可别付钱,能擦到这样的鞋,是我的荣幸。” 我正要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付钱,老伯赶紧阻止了我。 “真是太感谢您了。” “你真的要回到标本室去吗?” “是的。” “是吗?那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你多保重。” “您也是。” “好。” “再见了。” 我几步一回头,跟老伯挥手道别。不知不觉中,视野中的天桥已经被人流淹没。只有老伯手掌的温度一直停留在脚上。 回到标本室时,已经是傍晚五点多。弟子丸先生还没有从地下室上来,接待室里一片漆黑,气温很低。我打开电灯和暖炉,脱掉披肩。笔、记录簿和打字机都维持着我出去前的样子。我还是不放心,拉开抽屉检查,不过里面并没有多出新的物品。 我拿出记录簿翻开,在新的一页填上必填事项:日期、姓名、出生年月、住址、电话号码、职业以及标本的类型。登记手续简单得简直让人失望:每次都要向委托人做关于标本意义、形态和管理的说明,轮到自己时则完全没了必要;听取关于委托物品的回忆,轮到自己时也完全没了必要。这个标本室,我已经理解得十分透彻了。 接着,我坐到打字机面前,打出一张贴在试管上的标签。由于不确定到底需要用到多大的试管,我只好选了一张常规大小的标签纸。 铅字在签字盒里排列得整整齐齐,上次散落一地的情形简直就像是一场梦。我握住把手猛烈晃动,每个字都乖乖地在自己的格子里摇晃。 首先,打出登记编号——26GF30999。 然后,打出标本名称——无名指。 我拿着标签,踏上长长的走廊,走向标本技术室的大门。天花板上传来脚步声的回声。中途我停下脚步,把左手无名指举到灯下仔细观察。指尖依旧缺了一块,像是樱花贝横截面的形状。 我希望,当隔着试管玻璃看到这根手指时,它可以变得更加漂亮、优美。 保存液里应该是温暖、安静的吧。不会像汽水那样冰冷,也不会有气泡迸裂的吱吱声。从指尖到指纹的沟壑,保存液将会寸寸包裹。试管口的软木塞会阻断外界的灰尘和噪音。而且最重要的是,标本技术室的门又厚又重,在里面,我可以完全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 弟子丸先生会好好照顾我的标本吗?我希望他能够经常拿起试管,看一看漂浮在保存液里的无名指。到时候,我就能尽情沐浴在他视线的爱抚之中了。透过保存液,相信他的眼瞳会显得分外澄明清澈。 我蜷曲无名指,轻轻握起左手,敲响了标本技术室的大门。 六边形的小屋 一 我当时为什么会注意到她,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 她就坐在更衣室的沙发上,没有穿得引人注目,也没有大声说话让大家觉得反感。当然,更没有长得像我的某个朋友。当时,她只是安静地垂头坐着。 我像往常一样迅速换好衣服,涂上口红,扎好头发,正要默默地走过沙发。明明没有任何阻碍我前进的因素,我却不由自主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 到底是什么让我停下了脚步?偶尔,我也想刨根问底,想一探究竟,但没有一次真正付诸实践过。 那天是星期六。上完上午训练课的人和准备参加下午课程的人撞到一起,更衣室里一片混乱,充斥着嘈杂、水蒸气和吹风机的声音。我把湿淋淋的泳衣卷成一团,裹上浴巾,塞进包里。因为事先跟男朋友约了饭局,所以心里有点着急。 “不好意思啊,美登利,每次都让你等。我马上就好,再等一下哦。” 正在镜子前吹头发的女人不停地跟某个人说着话。 “为什么我老是这么磨蹭呢?净给你添麻烦。你一定等烦了吧?行,头发就这样吧,只差化妆了。我会尽量快一点的,抱歉啊。” 我穿上外套,一边扣纽扣,一边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那是一个身躯庞大、丰满肉感的老太太。明明让别人等着,却没有一丝着急的样子。她反复梳着一头烫出来的鬈发,怎么都梳不服帖,好不容易关掉了电吹风,又从化妆包里拿出几个小瓶,摆在了面前。 不管现实情况如何,从不改变自己的节奏,毫不在意给别人造成的困扰,这样的人到处都有。他们虽然嘴上说着“抱歉抱歉”,心里却完全不在意。 果然,老太太化起妆来也是慢吞吞的。她盯着镜子里的脸看了又看,之后慢条斯理地打开瓶盖,把乳霜涂满整脸,开始按摩。其间,还一直抽空不断地说着抱歉的话。 约会的时间近了,我背上包,锁好寄物柜。突然,墙角的沙发牢牢地攫取了我的注意力——美登利小姐就坐在那里。 她身上当然没有挂着名牌,但我无比确信她就是老太太口中的那个美登利小姐,那个被迫等待朋友的可怜的美登利小姐。 可是,美登利小姐并没有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也许是因为刚洗过桑拿的缘故,脸颊还透着薄薄的红晕。没有化妆,甚至连基本的打底都没有做,在脑后扎成一束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她穿着一件袖口有些松垮的麻花针织毛衣,搭配素色长裤,年龄应该比老太太年轻十岁左右,但看上去暮气沉沉。浑身上下都在诉说着“平凡”二字,让人在第一眼见到的时候,无从分辨年龄、爱好、人品等个人信息。 她的脸上虽然没有不耐烦的神色,但也不显得平易近人。看不到不高兴的表情,也看不到“没事,别在意,慢慢来”的谦和笑容。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和沙发的污渍,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老太太的话。她看着既像在放空,又像在思考一些与健身房的更衣室全然无关的事情:昨晚读过的推理小说里不在场证明的矛盾之处,人类遗传因子中核苷酸序列的解读方法之类。 老太太一直在认真地化妆。她们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从年龄差距来看,不像是母女,要说是朋友,似乎也没那么亲密。我把寄物柜的钥匙放进口袋,走过洗脸台,在沙发旁停下脚步。出去的门就在左手边。而我几乎已经没有时间了,就算现在立刻跑去车站,想要赶上约定的时间都很困难。 “来这家健身俱乐部很久了吗?”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在美登利小姐的旁边,跟她攀谈起来。 陌生人突然坐在自己身边,她却没有感到困惑,也没有不知所措。 “没有,成为会员也就是……呃,刚好四周前的事情。” 她谨慎有礼地回答。 “这样啊,那就是比我早一点的前辈啦,我才十天。” “前辈什么的有点夸张了,我也不是个认真的会员。” 然后,两人陷入了沉默。 我把包塞到桌子底下,换了一下交叠的腿,在沙发上重新坐直身子。为什么还在这里磨蹭?!完全没有意义啊。男朋友是一个对时间特别较真的人,几乎每次都会比约定的时间早十分钟抵达约会地点。更何况,我们现在正处于从普通朋友向恋人关系发展的微妙时期。所以很明显,比起跟眼前的这个中年妇女闲聊,奔赴男朋友的饭局显然要重要百倍。我不断地在心里劝说自己,然而身体却没有半点要离开沙发的意思。这简直太神奇了! 近距离观察后,我愈加感受到美登利小姐的朴实无华:身上没有任何饰品,耳朵、脖子、手指上都是光秃秃的,脸上也没做任何修饰;眉毛、颧骨、眼皮、嘴唇、肩线、腰身及至脚踝,总之,浑身上下所有部分都简单朴素得像幼稚园儿童用蜡笔画出来的一样。 “她是你的朋友吗?” 我瞥了一眼终于涂好粉底、准备抹眼影的老太太,这样问道。 “也不是特别熟,最近才认识的。因为住的方向一样,每次都一起回家。” 美登利小姐略略驼着背,回答道。她会因为出现可以消磨时间的聊天对象而开心,还是会因为独处的时间受到打扰而不耐烦呢?我不清楚,仍自顾自地继续发问: “你家住在哪里呢?” “那不是有条产业道路嘛,就那块往前走一下,就在运动公园附近。” “哦,这么说来,跟我家挺近的。公园前面外科整形医院往西有一幢公寓楼,你有印象吗?” “我也是最近刚搬过来的……而且,我完全是个路痴。” 美登利小姐抬起头,脸上露出微笑。那是非常静谧的微笑,只有眼角微微颤动。她的脸颊泛着光泽。 我竟然会主动跟陌生人搭讪,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自从加入这个健身俱乐部以来,我还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一直都是默默地游泳,淋浴,然后直接回家。从不曾在大厅歇口气,喝口茶。我并没有在这里结交朋友的打算,更何况,我本来就不是那种能跟任何人打成一片的类型。对于陌生人,我总是抱有很强的戒备心,胆小而谨慎。 但是确确实实,在发现美登利小姐的存在后,我的意识奇妙地扭转了。 “你很喜欢游泳吗?” 我的问题接二连三。其实我并不在意答案,只想尽可能久地留在她身边,想搞明白到底是什么扭转了我的意识。 “不,我根本算不上是游泳,只不过是在水里挣扎。其实,本来就是被她强拉过来的,算是舍命陪君子。” “原来这样。也是,一个人孤单单地开始做一样新的事情,总有点害怕的。” 这时,老太太又高声喊起来: “美登利小姐,真不好意思啊,让你等太久了。我说,你的动作也太快了吧?要怎样才能像你这么利索呢?你教教我嘛。马上就好了,真的,马上!” 她扯着大嗓门,生怕自己的声音被周围的吹风机声盖住。整个更衣室里都回荡着她的声音。美登利小姐只是眨了眨眼,依旧没有开口回应。态度很冷淡,不能说是无视,但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无聊。 美登利小姐穿上泳装是什么样子呢?我不禁开始想象。略微下垂的胸部很丰满,腰腹部层叠的赘肉估计就像围了三个游泳圈,身上的皮肤也会和脸颊一样红润光滑吧。而且,被水浸湿后,一定显得更水滑。只是,脚背上长着因跪坐而产生的老茧,脚后跟也应该有皴裂。她的泳衣想必是朴素到了极点,就和穿在泳衣厂缝制车间里的假人模特身上的基本款一样。到了泳池边,啊,对,她必定是缩着脖子走在泳池边上,在第一水道的角落安静地下到水里。这时,同行的老太太根本不理会她,老太太只会自顾自地游泳。美登利小姐往脸上敷了两把水,拉了拉泳帽的边儿,确认发髻有没有松脱…… 这是怎么了,我可不应该热衷于想象中年妇女穿泳衣的样子!我不禁苦笑。这简直就像恋爱中的少女想象着自己的男朋友一样:隐藏在衬衫下面的胸膛有多么厚实宽阔,摸上去会是怎样的触感呢,而这时,他的手指会怎样抚摸,又会触碰到我的哪些部位呢?恋爱中的少女陷入想象的旋涡无法自拔,而我此刻简直同她们一样。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你呢?” 我小声问道。 “当然了。” 美登利小姐一边拽着沙发接缝处开裂的线头,一边回答道。 “你们都是星期几来游泳的?” “要看她的情况,没有一个固定的时间。她还要参加合唱团,学油画,去瘦身沙龙,看牙医,可是一个大忙人。” “你也可以一个人来。” “不,我只是陪她来的。” 这时,老太太终于梳妆完毕,走了过来。 “啊,美登利,真是不好意思,眉毛怎么画都画不好,费了老大的劲儿。行,咱们走吧。” 老太太挑着黑得极不自然的眉毛,说完大步走出门,根本没有在意我。美登利小姐慌忙抓起背包追了出去,差点被沙发脚绊倒。说话间,两个人就都消失了踪影。 我怔怔地呆坐在沙发上,看着美登利小姐刚才坐过的地方。那是一张普通的廉价沙发,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是,确乎留下了美登利小姐曾经停留过的气息。 六边形的小屋 二 我之所以会去游泳,是因为背痛的缘故。某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突然感到脊椎剧痛(明明那么痛我却还能熟睡,也是不得不佩服自己了)。病痛来得毫无预兆。前一天还是好好的,可是第二天一早,它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炸弹,刺穿了我的脊背。 “骨头没有什么问题。” 整形外科医生干脆地说。 “可能是不小心用力过猛,把支撑脊椎的肌肉拉伤了。” 他看着贴在面前的脊椎X光片,说道。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医科大学的事务员,几乎一整天都坐着。偶尔也搬一下厚重的名簿、教材和练习答案卷什么的。” “这样可不好。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然后突然用力过度,这是最危险的。脊椎这个东西吧,是由这样一个一个的小椎体连接构成的,椎体之间夹有椎间盘以达到缓冲的效果,包裹在外层的就是肌肉。从人类开始直立行走的远古时代以来,脊椎就一直承受着过重的负担。” 医生拿起桌子上的模型,开始向我解释。他的解说冗长而又无聊。模型是用乳白色的石膏做成的,他每次一拧动,就发出吱吱的刺耳声音。这声音好像是从自己体内传来一般,让我觉得脊背上的疼痛变得越发剧烈。由于注意力都被那个怪声吸引,医生的解释我至多只听进去一半。 “总之呢……” 终于,医生把模型放回到桌上。 “唯一的办法就是注意保暖,休息静养。卧床是最好的药方。然后持续观察病情,等到疼痛症状有所减轻后,就可以去游泳。运动可以锻炼肌肉,让它变得柔软。我给你介绍一家好点的健身俱乐部吧?和我们医院是协议单位,那边会根据你的病例制定适合你的课程。而且,如果有医院盖章,会费还可以打八折。怎么样?很合算吧?” 说完,他也不等我回答,就从抽屉里拿出入会申请书,直接填起表格来。最后,在表格上用力盖上医院的方形图章。 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游泳。一来,游泳技术不高,一直没怎么游,连泳衣都不知道被塞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再者,每次游泳后都要耐心地把头发吹干,实在是很麻烦的事情。可是,我已经无力拒绝,只好默默地把申请书塞进皮包里。 结果,我必须先去医院接受一段时间的牵引治疗。治疗专用的床形状奇特,既像欧洲中世纪的逼供箱,又像前卫戏剧中的大型道具,还像是孵化珍奇鸟类的蛋的装置。 首先,我需要把垂挂着许多金属钩的腰封带穿在骨盆上。当我晃荡着那些钩子躺到床上后,护士小姐上前把我的腋下和脚踝用皮带固定住。她的动作十分用力,几乎连一毫米的空隙都没给我留,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接受刑罚。腰封带上的钩子和脚后方的滑轮车配件连接在一起,然后用滑轮车附带的转盘调节拉力。我的治疗从十五千克拉力开始,每天增加一千克,现在已经增加到了最大刻度的三十二千克。 最后,护士小姐把一个坚固的铁罩盖到我的身上,按下红色的启动按钮,走出房间。我被一个人关在了里面。 之后,背后持续响起像是烧热水般的咕噜咕噜声,热得发烫。我经常怀疑自己还能否坚持下去。当然,也想过让护士把温度稍微调低一点,可是看到她们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就始终没有开口。每次都只是默默忍到治疗结束。 滑轮车启动的瞬间是我最紧张的时刻。明知道不可能发生,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象如果滑轮车一直不停地拉扯腰椎骨,可该怎么办呢?我再次深切地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接受酷刑,不亚于下油锅和五马分尸的酷刑。 滑轮车缓缓地拉动配件,皮带勒进我的两侧腋下,腰封带压迫我的腰部。也许是许久没保养,设备的各个部位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拉力逐渐加大,我努力寻找身上尚可自由活动的部分,但却没有找到。坚固的铁罩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我连眨眼都变得困难。整个过程中,后背的热水都在持续沸腾。 我只好无奈地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之后,越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脊椎被不断拉伸,肌肉组织被撕裂,韧带在痉挛,椎间盘脱落,骨髓流了出来。最后,所有的骨头变得七零八落,它们像断掉的珍珠项链一样散落一地。甚至连干涩的声音、迸裂的触感都能清晰地浮现出来。然而,我没有感到不快,相反,甚至有一点入迷。拿起自己的脊椎骨的碎片,感受它的温度,闻闻它的气味,放在亮光下仔细观察,应该挺有趣的。 还差最后一点。如果滑轮车再移动几厘米,连接我身体的所有部位都会崩坏。只剩下最后一点距离,就一点儿!我紧闭双眼,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可是,就在即将到达我的忍耐极限的时候,滑轮车开始朝反方向返回。金属件放松下来,嘎吱嘎吱的响声也停止了。在长达二十分钟的治疗时间里,这样的过程反复折磨着我。 逃离铁罩后,我上下打量自己的身体。手臂、腿脚、腰和后背都结实地连接在一起,没有一处松动和开裂。我简直就像被关进了一个无处可逃的地方,不禁有些沮丧失望。 那天,我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四十五分钟。男朋友在站前喷水池边的长椅上瑟瑟发抖,等了我足足五十五分钟。更糟糕的是,我们错过了已预约餐馆的午餐时段,没法在那里用餐了。当时,两人一路狂奔赶到餐馆门口,只见上面已经挂上“CLOSED”的牌子。 男朋友不是那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责怪我的人。他待人彬彬有礼,很有忍耐力。再说,我们之间现在的关系还没有好到可以随意在对方面前发泄感情的程度。 “别在意,突发状况总是难免的。” 他之所以这样安慰我,是因为我撒谎说自己是为了照顾一个在地铁上贫血晕倒的女人才迟到的。 “对不起。” 除了道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用道歉啦,你这是助人为乐啊。如果我们真的在那家餐馆吃饭,搞不好会食物中毒,所以,这或许是在暗示我们不要去那里吃饭呢。行了,我们再找一家店吧。” 他努力把事态往好的方向扭转。 可是,我们随意选择的路边小店相当糟糕。桌子油腻腻的,服务员的态度也很恶劣,食物难吃得让我们怀疑会不会真的食物中毒。肉片干巴巴的,而且已经冷了一大半,作为配菜的土豆甚至已经发芽。我们用叉子一下一下把食物送进嘴里,两人的交谈越来越少,最后只好无聊地拨弄着盘子里的残羹冷炙来打发时间。 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断地跟我聊背部的治疗、选举的形势、新开的水族馆的风评,还有在街上看到的电影明星的八卦消息,等等。总之,他努力找出各种新奇的话题,只是为了避免这顿失败的午餐影响到两个人的心情。虽然他很用心,却无法让我产生愧疚之意。当时的我,已经完全没有力气装出好脾气来回报他的努力,而且,后背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餐桌上摆放着无趣的假花花篮,我低着头“嗯嗯啊啊”地随声附和,满脑子都是关于美登利小姐的事情。 那天过后,他再也没有联系过我。约会的时候苦苦等了对方那么久,又吃到那么难吃的午饭,就算再老实的人也会觉得受不了吧。不过,也许他是识破了我拙劣的谎话,从此看不起我了。不管怎样,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我无话可说。 其实,我对他还是挺有好感的,也曾经幻想过两个人如果发展成恋人关系会有多开心。可是,一旦关系真的像现在这样破裂了,倒也不觉得遗憾。如果会觉得遗憾,从一开始我就不会去注意美登利小姐了。 我第二次遇到美登利小姐,是在游泳池中。我正在第一泳道仰泳。当时,孕妇班的课程刚开始,大腹便便的孕妇们陆陆续续地下到中央泳道。虽然都是孕妇,但每个人鼓出的肚子各有特色。大小的差异自不必说,形状也是各有不同,有从胸口连到肚子的洋梨形,也有横向发展的椭圆形,还有像圆规画出来的漂亮圆球形,有的看起来很柔软,有的看起来硬邦邦的。总之,形形色色的肚子都有。在我扭头观察这些孕妇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美登利小姐就在人群的另一边。 她穿泳衣的样子和我之前的想象几乎没有差别,令我不禁会心一笑。不管是身上的赘肉、肌肤的色泽还是泳衣的形状,都和想象如出一辙。只有一样东西让我大感意外——她的泳帽非常奇特。 那是一顶随处可见的白色尼龙泳帽,奇特的是,头顶部位装饰着一颗粉色的小圆球。这种小球在滑雪帽上倒是常见,对于泳帽来说,是否合适就不好说了。远远看去,美登利小姐的脑袋十分醒目,令人印象深刻。再定睛一看,我发现头顶上的小球似乎是用毛线做的。毛线浸水后褪色,把泳帽的上半部分染成了浅浅的粉红色。 准确地说,她并没有在游泳。正如上次她自己所说,只是在水里挣扎而已。她站在第六泳道的起点台边,鼓起脸颊深吸一口气,眼珠上翻看了一眼天花板,然后就像坐下去一般地沉入水中。她的身影并没有“哧溜”一下消失在水面下,而是像被章鱼、水母或其他软体动物缠住了身体似的,挣扎着缓缓沉入水底。接着,就传来了气泡“咕噜噜”上涌的声音。 就算消失在水面下,我也能猜到她在水中的样子。她肯定是紧闭双眼,挤出一脸褶子,两手拼命拍打,指尖抓着池底,从两边嘴角“咕噜咕噜”冒出痛苦的气泡。她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手脚胡乱挥舞着,完全看不出是想要继续下沉还是浮出水面。 游泳池里人多嘈杂,只有她的四周像用剪刀剪过一样干干净净的,看不到一个人影。可能大家都发现了这个奇怪的欧巴桑,觉得还是不要靠近为妙吧。我试图寻找更衣室里跟她一起行动的老太太,但是没有找到。配合着欢快的音乐,孕妇们开始跳水中有氧操。她们一起做动作时,水面泛起层层波浪。没有一个人在乎美登利小姐的存在。我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个偌大的泳池里,只有我一个人注意着她。 美登利小姐潜入水中的时间比我预计的要长得多。正当我担心她有没有溺水的时候,她终于跃出水面。水珠从她的下巴、胸口和泳帽的毛线球上不停地滴落。她把嘴巴张得圆圆的,用力呼吸,不住地左右甩头。两眼始终紧闭着,仿佛连一滴水进入眼睛都无法忍受。突然摆脱失重状态的两手还不适应地在空中挥舞着。 这时,孕妇们开始更大幅度地摆手踢腿。泛起的波浪传递到了第六泳道。美登利小姐身体前扑,紧紧抱住泳道线。她慌慌张张地睁开眼,看到眼前的景象,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头顶上的毛线球微微颤动,似乎已经成了美登利小姐的独家标记。 六边形的小屋 三 晚上,美知男突然来访。 我刚洗完澡,正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听收音机时,门铃响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小,屏息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门铃声犹犹豫豫地每隔几秒钟就响一次,简直没完没了。 我从猫眼偷偷观望,看到美知男正站在门口。咖啡色大衣的腰带系得紧紧的,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大圈。 “抱歉,这么晚了还突然打扰……” 他似乎确信我会开门似的。 “怎么了?” 我把嘴凑到门缝边,用尽可能低的声音问道。 “也没什么,呃……找你……稍微有点事情。” “有事?” “嗯。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一直放不下。” “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瓜葛了。” “唔,也许吧。所以,真的是件很无聊的事情。” “就是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特地跑过来一趟?” “不,也不是特意过来的。我刚下班,稍微绕过来一下。” 他总是答非所问,明明厚脸皮还要假装老实。他的话让我越来越烦躁,这几个月以来,每次跟他见面的时候都是这种感觉。 我们是在工作的大学里认识的。交往了两年多,经过一段混乱期,最后宣告分手。主动提出分手的是我,他为了修复这段关系做了很多努力。在我们每次长谈之后,他都信誓旦旦地说“这是最后一次”,可是很快又会找出各种借口跟我见面。然后,就是无可挽回的争吵。我发怒,他道歉,我厌倦,他叹息。这样的场景总是一次又一次上演。 终于在一个半月前,两个人都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折磨,明确提出了分手。总之,那段混乱时期只是让我愈加讨厌他。 “你请回吧。” “你别想太多,时至今日,我再也不会说什么‘咱们和好吧’这样的话。” “你这个样子,我很困扰的。” 我的语气和措辞,冷漠得连自己都感到一阵寒意。 “我不会做让你困扰的事。只要在玄关说几句话就好,三十秒就够。拜托你能不能先开门?” 他开始敲门。 我稍微考虑了下,打开了门。当然,我既不是因为同情站在寒冷走廊上的他,也不是想再见他一面。而是想着既然只要三十秒就能解决,与其继续耗时间,还不如尽快解决。 “打扰啦。” 他面露微笑,松了一口气,抓住门把手就要进屋。只听到刺耳的“咣”一声,他右脚的鞋尖被夹在门缝里。挂着防盗锁链的门只打开了十厘米左右。这时,他终于意识到已经拉到极限的锁链,脸上顿时阴云笼罩,长长叹了口气。 “已经过了十秒喽。” 我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刚洗完澡时不修边幅的样子,所以把半个身子躲在门后。 “啊,是哦,我马上跟你说。” 他故意手忙脚乱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袋子。 “我得把这个还给你,昨天打扫卫生间的时候从架子最里面找到的。我以为你已经把东西都带走了,没想到还有落下的。一直留在我这里挺奇怪的,我又不敢随便扔掉……” 他两手捧着袋子,好像那是什么值钱东西似的。 那是一只化妆包,确实是我之前遗忘在他家的。化妆包是很久以前一家化妆品公司的赠品,看起来很廉价,包上的花朵图案已经褪色,拉链也开线了。 “里面好像还有用了一半的指甲油哦。” 这个不用他说我也清楚,化妆包里装着淡雅的粉色指甲油、洗甲水、护甲油和指甲锉。 “这种东西,你随便扔掉就行了……” “那可不行啊,我跟你之间的事情,一点儿都不能随便。” 他恭恭敬敬地把化妆包举到我面前,好像在示意自己的做法是多么有意义。可是,门缝太窄,化妆包一下子塞不进来。他“咦”了一声,不断变换着角度。化妆包里传来咔啦咔啦的声音,勉勉强强终于被塞了进来。 美知男的脸颊和鼻头泛红,两眼盯着我手上这只寒酸的化妆包,一言不发,似乎在等我先开口说些什么。跟一个月前相比,他没有任何变化。剃得短短的头发,一紧张就不停眨眼的习惯,还有那件大领子的过时大衣。一切都和分手时没有什么两样。 这件大衣不适合你,最好别穿了。还在交往的时候,我一直想跟他讲,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一开始是不想打击他的自尊心,到最后已经毫不关心他穿什么了。于是,他今天仍旧穿着那件大衣,自上而下扣好每一颗扣子,腰带也系得紧紧的。 “下次要是再找到什么东西就直接扔掉好了,不管是貂皮围巾还是钻戒,统统扔掉!” “知道了。” 他勉强挤出笑容。那张扭曲的脸还没来得及恢复到原先的正常表情,我已经“砰”地关上了门。 “再会。” 背部又开始作痛。持续的牵引治疗也好,游泳运动也好,都没能缓解我的病情。疼痛毫无预兆地突然发作,渗透我的脊椎,就像是锯齿状的舌尖在反复舔舐着我的神经。哎,每次一旦发作,就只能咬牙屏气挨到疼痛结束为止。 我蜷起身子躺到床上,彻底关掉刚才被调小音量的收音机。虽然情况很糟糕,但至少没有当着美知男的面发作,这已经是万幸了。要是被他知道了我的病,事情又会变得很麻烦。他肯定会列举出一大通正当理由,然后提出要照顾我。他永远都是义正词严,更何况,还是一个医生。 我把化妆包放在枕边,努力想要入睡却怎么都睡不着。背部的疼痛十分剧烈,美知男的突然造访又扰乱了心绪。我只好无奈地闭目养神。 我不禁回想起在美知男家里涂指甲油时的情景。 “我看你平时打扫卫生和做饭的时候都粗心大意的,只有涂指甲油的时候倒是很细心啊。” 他饶有兴趣地从一边探过头来。 “那当然了。只要稍微有一点没涂匀或是刮花,我都受不了啊。越看越在意,有瑕疵的那个手指就会越变越大似的。” 那是一个晴朗的周日午后,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公园里的植物一片绿意盎然。美知男负责的病人们病情稳定,暂时没有急需抢救的人,所以他的呼机一整天都没有响过。我们可以尽情地享受两人时光。 我从左手小拇指开始,依次仔仔细细地涂抹着指甲油。稍有不顺眼,就擦掉重涂一遍。然后,用沾了洗甲水的棉签小心翼翼地把不小心沾到边缘的指甲油擦去。整个过程中,美知男一直盯着我的指尖看。 “瞧你这认真样儿,就像在观摩罕见病例的手术一样。” “你的指甲转眼就变成了红色,可不是一种怪病吗?” 我们相视一笑。十个手指全部涂完后,为了让指甲油快点干透,两个人一起冲着指尖吹气。他呼出来的气暖乎乎的,带着痒痒的触觉。 我轻轻触摸最后一个涂完的右手大拇指,确认已经干透后,两人放心地牵起手。对于我刚涂完指甲油的手,美知男总是特别温柔。 当时的触觉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可是两人的感情却覆水难收。我摇摇头,背部越发地痛起来。 我缓缓伸出手,试着拉开化妆包的拉链。或许是因为生锈,拉链有些卡住。粉色的指甲油在瓶中分离成不透明的油和看上去有毒的红色黏稠物质。侧了一下瓶身,里面的液体迟钝地流动起来。 由于背部的疼痛一直没有缓解,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游泳。所以也就一直没有跟美登利小姐碰面。那次之后,美知男再也没有跑来找我。有一次,偶然在连接校舍和大学医院的游廊上看到过他,我低着头默默地从旁边走过。当时,他正捧着会议资料跟前辈医生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应该没有注意到我。 指甲油连同化妆包一起都被我扔掉了。我把它和一罐快要发霉的番茄酱、开裂的酱油瓶和刷毛磨损了的旧牙刷一起扔进了黑色垃圾袋中。 大约十几天后,我下班回家顺道去超市买东西,偶然遇到了美登利小姐。她似乎刚游完泳,照例跟那个老太太在一起。 两个人各自提着购物篮,慢悠悠地走在货架之间。老太太总是走在前面,美登利小姐跟随其后,两个人几乎没有一边并排走一边交谈的情况。看上去,就像是陌生的路人。但美登利小姐始终顺从地跟在老太太身后,并保持一定距离,保证两人绝不会走散。我躲在人群之中,悄悄跟踪着她们。 老太太不时停下脚步,花很长的时间挑选商品。就算是买一罐蛋黄酱,她也要把每一种都拿在手上细看,比较价格,确认保质期,然后再把货架上的所有蛋黄酱都看过一遍。本以为她终于选中了一种,谁知又放回到货架上。最后,她挑了一个最小罐最便宜的蛋黄酱放进购物篮里。美登利小姐默默地等在一边,没有一句怨言。她不时把购物篮放在地上,整理一下围巾,或是拨弄一下价格牌,看上去有些无聊。偶尔也会买一点东西,但都是看也不看就直接扔进购物篮里,仿佛在说“这些并不是真的想要,只是来都来了,顺便买一点回去”。 她们在收银台结账的时候,我也跟得很紧,生怕跟丢了。意外的跟踪完全打乱了我自己的计划,我什么都没有买。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实在无法把注意力从她们两个身上移开。美登利小姐会以怎样的方式跟老太太告别,之后又会回到什么地方呢? 离开超市后,两人沿着产业道路往南走。右手拎着装泳衣的包,左手提着超市袋。两个人依旧没有交谈,老太太自顾自地往前走,简直把美登利小姐当空气。美登利小姐则一直低头看着柏油路面。气氛虽然不算尴尬,但也说不上融洽。她们间的空气淡淡的,甚至还透着一丝严肃。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跟踪别人,所以十分紧张。傍晚时分,四周渐渐暗下来。虽然开往工地的水泥车、沙石车和集装箱车来来往往,非常热闹,但是由于没有行人,我不知道该如何隐蔽自己。只好一会儿站在行道树边发呆,一会儿停在公交车站假装看时刻表,以此调节自己和她们之间的距离。可是,那两个人根本没有回头张望。她们的目的地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她们直直地向着那个地方。 问题在于,我为什么要跟踪她们呢?在超市遇见的时候,简单打个招呼,然后继续买自己的东西,本来事情就结束了。可是,我现在却在寒风中徘徊。要是这时候背痛又发作了,怎么办?假使被对方发现了自己的行踪,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反倒是像这样东躲西藏,生怕自己的脚步声暴露行踪,旁人看着一定觉得很滑稽吧。说实话,连我自己都感到可笑。 总之,她们两人继续往前走。我跟着走过自己就诊的整形外科医院,穿过通到海边的十字路口,走上右拐的产业道路,一直走到运动公园。记得美登利小姐说过她就住在公园附近,看来两个人是在往家的方向走。她们的脚步慢慢变快了。 公园里没有人,也没有风,浓密的树林加重了天色的昏暗。天空一角挂着一轮弯月。树丛的另一头,能看到工地上的橙色灯光明明灭灭,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在冲我眨眼。我被四周寂静的绿色包围,感到喘不过气来。身陷这片寂静之中,仿佛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我甚至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也许是常走的固定路线,她们默契地穿过长椅,绕过公共厕所的后面和喷水池,明明很复杂却走得轻车熟路。此时,比起跟踪被发现,我更怕把她们跟丢,所以必须时刻集中精神。黑暗之中,只有那两只白色的超市袋子比较醒目,成了唯一的标记。 公园附近有公寓吗?我渐渐感到不安。可是眼下也不能停止了。比起一个人在这个昏暗的公园里独自折返,显然跟着她们两人继续走来得更加明智——虽然我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不知何时,我们已经走上了树林中的小路。地上堆积的落叶没过了鞋面。周围是一片细长的、树干光溜溜的不知名树木。寂静与冷清,像冰冻的湖面一般填满了树干之间的空隙。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树林深处。我从来不知道运动公园里还有这样一大片树林。在这里,已经完全听不到产业道路的嘈杂,也看不到工地上的灯光。只有月亮孤零零地照亮夜空一隅。幸好,她们两个不知疲倦地继续埋头往前走,既不犹豫,也不害怕。 我们究竟在树林中走了多久?应该很久了吧。但我告诉自己,这是昏暗的夜色导致的错觉。 突然,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片开阔的空间,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建筑排列整齐,用柏油路间隔开来。各处散落着自行车棚、公告栏和花坛。一切都沐浴在柔和的街灯光线之中。我差点失声大叫,慌忙用手捂住嘴。 老太太和美登利小姐走在街灯下,仍旧保持着前后距离,仍旧沉默不语。我看不到她们的表情,但可以猜到老太太多半是一脸装模作样的冷漠,美登利小姐则是谨慎冷静的表情。建筑物的侧面墙上都印着英文字母。其中“B”字倾斜着,“F”缺了一角,看起来像是某家公司的员工宿舍。只是,明明有这么多住宅,却丝毫感受不到人的生活气息。这里没有一扇亮着灯的窗,到处挂着破破烂烂的窗帘。花坛里的花早已枯萎,阳台的扶手上沾着鸽子粪。这些钢筋水泥块已经陷入沉睡之中。我不再刻意躲避,也不再注意自己的脚步声。因为我发现越是跟着她们往前走,自己就越是融入到了这片环境之中。 “K”楼和“L”楼之间有一幢两层建筑,外形跟其他住宅稍有差异,占地面积更大一些。两人走进楼里,一下子就消失在了旋转玻璃门背后。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也要跟进去吗?进去之后怎么办?会被当作可疑人物吧?或许美登利小姐会原谅我,但老太太一定会歇斯底里地追问个不休吧?就算被追问,我也回答不出任何理由。可是话说回来,她们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这儿这么荒凉,明显不像是普通住宅,她们要干什么呢? 我一边思前想后,一边胆战心惊地走进大门,沿着台阶往上走。抬头看到一块招牌,上面写着“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字迹已经褪去大半。二楼静悄悄的,一楼右手边的房间里透出光亮。我朝那个方向走去。 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灰色窗帘。用手触摸墙壁,水泥石灰墙扑簌簌地掉下碎片来。窗玻璃上积满了灰尘,窗框上满是锈迹。因为窗帘只露出一道细缝,我看不清房间里面的具体情况。隐约可以看到房间很大,里面放着几张细长的桌子和钢管椅,天花板上吊着一盏荧光灯,此外还有灭火器、老式暖炉和冒着热气的水壶。或许是心理作用,感觉里面还有人的动静。我越发紧张起来。 “请进来吧。” 突然,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背上。 六边形的小屋 四 “别客气,请进。” 声音撞到水泥墙上,迸散在冰冷的空气里。那只手刚好停留在我背部疼痛的病灶位置,没有拿开。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膝盖发抖,下意识地一把抓住窗框,却被上面的铁锈刺痛了手。 “一直站在这里会感冒的哦,里面有暖炉,还可以喝点热的东西。” 我终于鼓足勇气,徐徐回头,发现是一个年轻男子站在身后。 “来,进来吧。” 我慌了神,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来这里的理由。但是他没有要问的意思,只是把我往里面带。 准确地说,我并不是这里的客人。虽然跟美登利小姐认识,但今晚没有和她事先约定要见面,而且我们的关系也没有熟到可以登门拜访的程度。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可疑分子,不是小偷,不是骗子,也不是偷窥狂……请相信我,我只是单纯出于好奇…… 尽管我在心里预先想好了一大套说辞,但眼前的情况太过突然,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再加上他脚步很快,结果我只能“嗯”“啊”,应些毫无意义的词。 “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里面十分温暖。一进门,右手边是一张长方形的大桌台。桌台的那头摆着柜子、打字机、组装沙发,看起来都是旧旧的,蒙着一层灰。它们似乎在告诉我这里已经不再是事务所了。墙上的壁纸剥落了,天花板上都是污渍,地板也是坑坑洼洼的,我的鞋跟不时被钩住。桌台的旁边是洗手间,左手边是空荡的大厅,正面是昏暗的楼梯。 虽然看不见正脸,但男子的背影看着十分健壮。骨架坚实,肩膀宽阔,就算隔着毛衣也能知道他的肩胛骨正有力地活动着。那是一个健康有力的后背。他热情地把我往里面请。 “来,进来吧。” 他在大厅后面的一扇门前停住脚步,像是接待贵客一般,姿势优雅地转开门把手。 就是我刚才从外面窥见的那个房间。房间很宽敞,室内温度更高一些。几把椅子随意摆放着,美登利小姐就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正在织毛线。 “欢迎光临。” 看到我进屋,她没有显露出惊讶的表情,收起两根毛线针放在膝盖上,冲我点头打招呼。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看到老太太的身影。我有些不知所措,尴尬地冲她点点头。 “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吧,应该马上就空了。” 年轻男子说。 “空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又开始不安起来。不过,他和美登利小姐的态度温和有礼,没让我感到不快。 “不过,那位每次进去都要花很长时间,所以可能还要稍微再等一会儿。” 美登利小姐说道。 “那位……是说跟你一起游泳的那位老太太吗?” “是的,就是她。” “进去……是要进到哪里去呢?” 我小心翼翼地问。闻言,美登利小姐和那个年轻男子面面相觑。 “你不是来倾诉小屋的吗?”年轻男子用惊讶的语调问道,“我还以为你是客人呢。” 倾诉小屋……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完全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按住太阳穴,试图整理这一系列过程,但是完全无济于事。 “没事,来这里的人一开始的时候都是稀里糊涂的。要把那个东西的功效介绍清楚,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美登利小姐回头看向后面。顺着她的视线,我看见在房间一角有一个衣柜模样的东西。它是个木质的六边形柱体,大约有两米高,面板被漆成深褐色,干净锃亮,散发着颇具质感的光泽。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到门,也没见着任何装饰和图案。简洁明了,看起来坚固又厚重。是衣柜吗?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它散发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气息。 这时只听咔嗒一声,老太太的身影出现在六边形柱体后面。 “非常感谢。” 在更衣室里的嚣张气焰完全消失不见,老太太恭敬地一鞠躬,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纸币和几枚硬币,放进桌上的玻璃容器里。声音不大,但很干净。 “欢迎下次再来。” “路上小心。” 美登利小姐和年轻男子相继说道。老太太一边穿大衣,一边不住地鞠躬致谢。临出门时,她跟我四目相交,但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径直出去了。或许已经忘记在更衣室里见过我了吧。 “好了,现在空了,怎么样?轮到你了哦。” 年轻男子问道。 “什么怎么样啊,小谦,没看见这位小姐显然还没搞明白情况嘛。” 美登利小姐把织到一半的毛线球摊在手心。我不禁想起她泳帽顶上的那颗毛线球。 “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你真的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来的呀!” 那个叫小谦的青年惊讶地说道,但语气中没有责备的意思。 “抱歉。我并不是有事才来的,走着走着迷了路,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 我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是因为跟踪美登利小姐才走到这里的。 “来这里的原因完全不重要,能在这样寒冷阴暗的天气里走到这个地方,这才是最重要的。” 美登利小姐独自点点头,并没有要征求别人意见的意思。 “简单地说,倾诉小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可以供一个人坐的长凳和一盏电灯,就是这样。” 小谦把自己的椅子拉到我身边。 “那个六边形柱子就是倾诉小屋,是吧?那……要在里面做些什么呢?” “说话啊。” 小谦直爽地说道,没有多余的措辞修饰。 “喜欢的事和讨厌的事,藏在心里的事和不得不说的事,迷茫的事和开心的事,过去的事和未来的事,真实和谎言,不管说什么都可以。把当下想说的事情说出来就行。” “是讲给美登利小姐和你听吗?” “不是哦,我们只是协助的事务员而已。刚才也说了,小屋里只能容纳一个人,声音也不会传到外面来。当然,也不会有窃听器之类的工具。想要说给谁听,是那个人的自由。有的人选择说给自己听,也有人虚构出一个人物来倾听自己的事情。” “也就是心理辅导喽?” “不,不是。客人在小房间说了些什么,我们一个字都不知道,当然也就给不出什么建议。再说,从里面出来的人几乎不跟我们有任何交流就直接回去的。就像刚才那位女士一样,你也看到了。我想,一定是因为在小屋里已经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吧。” “原来如此,那……就是类似宗教之类的?” “不是宗教。我们既没有散布特定的教义,也不做祷告。关键是,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神明嘛,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员工宿舍事务所而已。” “那这里到底是在干什么?” “这个嘛,最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做买卖吧。因为你看啊,这样就可以赚到钱呢。” 我们同时看向玻璃容器,里面没有大额的纸币。淡蓝色的玻璃把装在里面的钱也染成了相同的颜色。玻璃容器后面就是倾诉小屋。在老旧乏味的房间里,只有它的存在能吸引我的注意力。 “大概情况已经清楚了吧?” 小谦问我。 “嗯,差不多吧。” 我含糊其词地点点头。其实,我比刚走进这间屋子时更糊涂了。 “怎么样?进去看看?” “你一直这样催她,也太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了。不是自发自愿,就算进去了也会觉得很无聊啊。” 美登利小姐面带微笑地说。小谦把两手烘在暖炉上,等着我的回答。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走进了房间。他是个穿着修身西装的男人,夹着一只皮质公文包,看上去五十岁左右。我猜测他一定是来倾诉的客人,立刻站起身。 “耽误你们的时间了,真是不好意思。我要是磨磨蹭蹭的,会影响到其他客人,所以今天就先告辞了。当然,我不是不喜欢倾诉小屋,相反,我很感兴趣。只是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理解消化。冒冒失失地突然上门,两位还这么热情地招待我,真是感谢。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一定!”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抱起围巾和大衣就要出门。 “我送送你吧?回去的路认识吗?” 小谦在身后问道。 “不,不用了。” 我连忙说。 美登利小姐欲言又止,默默地把毛线球从右手换到左手。 转身关门时,我看到那个男人正弯着腰往倾诉小屋里钻。 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里发生的一切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之中。早晨醒来的瞬间,工作的空隙,站在电车站台上发呆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回想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就算是面对再麻烦的工作,再怎么歇斯底里的前辈和同事,再怎么痛的背部的病灶,只要一想到倾诉小屋,它们都失去了真实感觉。 因此,当我在学校的电梯里和美知男狭路相逢时,并没有乱了阵脚。 “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偶遇的好运气呢。” 美知男想要打破尴尬的气氛,但我默不作声。他说得没错,我是大学职员,他是同一所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两个人在如胶似漆的时候从未在工作时间见过面。到了现在根本没有任何见面的必要时,却这么偶然地遇上了。 “几楼?” 美知男问我。 “十六楼。” 如果此刻我们仍在热恋之中,他一定会给我一个假惺惺的拥抱吧。然后在电梯停下时,慌忙把身体移开,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接着他走向病房,用触摸过我的手往患者的鼻子里插管,往肛门里注射液体,或是把肺部的积水抽掉。对,就是那样。 “那我先走了。” 美知男冲我挥一挥手。从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听诊器不住地摇晃。 接受牵引治疗的二十分钟成为我细细回忆那个夜晚的宝贵时间。越是身体被束缚、失去自由,人的记忆就越能集中到某一点上。从美登利小姐在超市里的样子,到产业道路、公园、通往树林的道路、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的气氛、小谦的声音和样貌、织到一半的毛线球,还有倾诉小屋的形状,所有的一切在记忆中都连接在了一起。它们组成完整的记忆,缺一不可。 滑轮车依旧一边发出缺乏润滑的刺耳声音,一边牵扯着我的脊椎。一闭上眼睛,六边形柱体的深褐色表面就浮现在眼前。油漆渗透到木纹表面的每一个角落,光滑得没有一枚指纹。仔细观察后,发现转角的地方分别装有三块合页。合页看起来很结实,用螺丝紧紧地固定住。我侧耳倾听,想要听听里面有没有说话声。可是,传到耳朵里的只有滑轮车嘎吱作响的声音。 “小姐……” 我睁开眼,发现护士小姐不知何时已经进来了,正与我四目相对。白大褂的身后是一片冬日的阳光。 “治疗已经结束了哦。” 护士拆除绑在我身上的皮带和金属件。 “再去那边打一针就可以回去了。” 我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踝和肩膀,身体已经完全恢复自由。 事实证明,小谦的担心是对的。后来我在树林中迷失方向,一直找不到回运动公园的路。树林里全是相同的高大树木,完全没有鸟巢、指路牌或是休息处之类可以当作记号的东西,冷冷清清。 星期五的晚上,我还没想好到底要在六边形柱体里说什么,但打定主意要去再度拜访美登利小姐和小谦。当然最担心的,就是不知道自己能否再次找到那个地方。走到运动公园为止的路线完全没有问题,都是平时已经熟悉的环境。可是一踏进那片树林,就感觉光线暗下来,空气也变得凛冽,我的记忆被扰乱了。美登利小姐她们竟然能那么轻车熟路地穿过这片树林,真是令人不可思议。我怀疑是不是有隐蔽的记号,于是仔细检查了覆盖在落叶下面的泥地和树枝的分叉,但是徒劳无获。 我只是一步一步地往树林深处走。虽然独自一人,但不感到恐惧。虽然中午没吃饭,但也不觉得饿。虽然空气凛冽,但也不至于让人感到寒冷。四周没有其他人。如果还有别人走在这片树林里,那一定也是去倾诉小屋的人——不知为何,我毫无根据地就是这么相信的。 我在树林里绕来绕去,花的时间足有上次尾随时的三倍之多,每次抬头望天都发现月亮挂在同一个位置。脚边全是落叶,令我不禁担心自己的丝袜有没有被刮破。虽然不觉得冷,但手指、指尖和嘴唇都开始发麻。不管我往哪个方向走,出现在眼前的都只是一根又一根的光滑的树干。 看来是找不到了,我心想。 就在这个瞬间,我看到黑暗的彼端出现了那片照亮建筑群的灯光。 走进六边形柱体所在的那个房间,发现里面的情况跟上次有所不同。美登利小姐和小谦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个陌生人围坐在暖炉四周。椅子的朝向没有规律,应该是他们按各自的喜好随意摆放的,不过隐约遵守着某种顺序。一数,一共有九个人。 每个人的年龄、性别和打扮都各不相同。既有老爷爷,也有少女,既有穿滑雪外套的人,也有穿毛领长大衣的人。只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沉默不语。没有人看书,没有人写字,也没有人打瞌睡。在我进屋的一瞬,他们的表情一震,但随即又转了回去,盯着空中的某一点。我在一个身穿建筑工地工作服的大叔旁边坐下。 “大家都是等着要进倾诉小屋吗?” 为了不扰乱这静谧的气氛,我尽力压低嗓门。可是,它还是迸到天花板,在房间中扩散开来。大叔不耐烦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原来也有这样拥挤的时候。不过,大家都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呢?既没有招牌,也没有发过广告传单,就像废墟一样的地方,竟然吸引了这么些人。这种生意在世上普遍存在吗?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是,眼前的这些人似乎都是这里的常客。看来,倾诉小屋果然是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暗自发挥着某种特定的功用啊。 倾诉小屋的位置没有改变,依旧是在移动式黑板和讲台对面的墙边。大家坐在椅子上,确保自己可以从某个角度看到六边形柱体。暖炉持续燃烧,偶尔有水珠从壶口滴落,伴随着吱吱的声响蒸发成水汽。 “您这是第几次来?” 我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心,再一次向身边的大叔发问。他“啪”地张开左手,又迅速缩了回去。似乎是第五次的意思。 “这个地方已经存在很久了吗?” 大叔面无表情地侧了侧头。 “美登利小姐和小谦在哪里?” 这时,一个坐在大叔对面、学生模样的男子转过头,“嘘”了一声,毫不掩饰脸上不耐烦的神色。我慌忙捂住嘴。 或许在等候的时候是不能说话的,因为进小屋之后就可以尽情说,说个痛快。如果在进去前说了些不必要的话,会影响小屋的效果吧。除此之外,这里一定还有很多意想不到的规定。 一名年轻女性从倾诉小屋里走出来。长发遮住了脸颊,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同那个老太太一样,她默默地把钱放进玻璃容器里,没有看我们一眼,也没有打招呼,就径直消失在门外。坐在最靠近六边形柱体的驼背老奶奶起身走进了小屋。整个过程都没人说话,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一切就像仪式一般,庄严有序地进行着。 有的人三分钟后就马上出来了,有的人在里面待了将近三十分钟,每个人占用的时间长短不一。眼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进去,我越来越担心。进到里面去,真的没有问题吗?会不会有人躲在里面,做一些伤害我的事,或者讹我一大笔钱,又或者把我拉入某个可疑的团体?要是这样就麻烦了。而且就算情况真的像小谦说的那样,那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不能先进去只是看看,什么都不做?这样的行为是不是被规则禁止的? 最后,工作服大叔也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把暖炉的火关小,又伸了个懒腰,把手帕重新叠好,用各种小动作来拖延时间。可是,情况没有任何改变。美登利小姐和小谦都没有露面。只有倾诉小屋静静地伫立在房间的一角。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六边形柱体。上上下下前后左右仔细打量一遍后,靠近了墙角。小屋的门比想象中的更小,装着一个铜球门把手。把手微微发出乌黑的油光,似乎被很多人触摸过。我蜷起身子走了进去。 小屋里的空间真的只能容纳一个人,光线有些昏暗,凉飕飕的。过了好一会儿,我的眼睛才适应里面的黑暗。把手搭在墙壁上,似乎可以感受到从手掌传来的静谧。 从顶棚垂下一盏灯,幽幽地跳动着蓝色的火焰。明明没有风,火焰却微微摇晃。正面的墙上嵌着一块横板,似乎是长凳。确实,除了灯和长凳之外,这里既没有时钟,也没有坐垫,更没有烟灰缸。多余的东西一概没有。但是,里面的环境不会让人感到无聊,浓厚的空气充满每一个角落。 我怀疑小屋里是不是偷装了窃听器这样的工具,于是蹲在地上把地板和长凳底下都细细检查了一遍,又在墙上敲了敲,拆下酒精灯的灯罩。结果,每一处都一尘不染,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 我放下戒备,坐到长凳上。也许是心理作用,我感觉长凳的中间位置似乎微微下陷。虽然只是光光的一块木板,坐上去的感觉倒还算舒服。酒精灯就垂挂在视线略微偏上的地方。我不确定该用多大的声音说话,清了清嗓子,“啊”了几声。声音无处可逃,渐渐消融在六边形柱体包围起来的静谧空气之中。 六边形的小屋 五 看来小谦说的是实话啊,这里只是一个单纯用来倾诉的房间而已。 我并没有不相信他,相反,他是那种可以让任何人都感觉信任的类型。美登利小姐更是毫无防备,让人不由想要伸手亲近。我对他们两个都很有好感。要不是如此,也不会再次来到这里。 不过,第一次听说这里的性质时我真的感到挺困惑的。因为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下子有点无法接受。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怀疑里面是不是装了窃听器来窃听秘密并以此敲诈勒索他人。这样低俗地怀疑过,真是抱歉,请原谅。虽然就算现在,我也没有完全搞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样说可以吗? 我微微抬起头,面向六边形柱体的墙壁问道。然后,把耳朵凑上去屏息听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声音回答。 果然没有人在听啊,好吧,那我就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说,关在小屋里的人是在自言自语吧。在这个六边形柱体里,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人们可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尽情地吐露心声。这样一想,多少变得可以接受了。在地铁车厢或医院候诊室里,常常可以看到一脸严肃、口中不停地念念有词的人,这类人会遭到嫌弃,被当作怪物看待。他们四周的空气连带着也会变得诡异。如果把这类人连同他们四周一起关进这个倾诉小屋,他们一定会感到高兴。空间越是狭小,自己的声音就听得越清楚,内心的状态就越能得到确认。这才是自言自语的快感。 那么,还是说说我自己吧。我想,如果在这个小屋里不讲讲自己的事情,那就失去意义了。 “偶然”和“命运”是一对反义词吗?这是我最近思考得最多的问题。只要稍有一个偶然的契机,命运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样的事情我们常常可以听到。比如,因为在地铁上照顾身体不舒服的乘客而错过了预定的航班,结果那班飞机坠毁,乘客全部遇难;又比如,误把皇家饭店听成了广场饭店,结果在饭店大堂不幸遇上黑社会火并,被流弹击中意外送命。 不管是遇到刚好身体不舒服的邻座还是把皇家饭店和广场饭店搞混,都是一个小小的偶然。可是,由此带来的命运却大不相同。有人躲过空难,逃过一劫;有人被流弹击中,死于非命。说到人的命运,最直观的就是寿命。一个人的寿命是从出生开始就已经确定好的吗?死亡的日期已经刻在了遗传基因里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上面那两个例子就根本不是什么偶然了。不管当事人再怎么耍花招,逃过空难的那个人仍旧会坐在身体不适的人身边,死于非命的那个人仍旧会把饭店名称搞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事情。 或许也有人会认为通过自己的意志和努力可以改变命运。可是,我认为意志和努力本身就已经是命运的一部分。当然,我不是要否定人生。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所以必须通过自己的力量做选择、判断和积累。如果因为无力改变命运,就全盘放弃,那未免太过愚蠢了。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命运的终点都是死亡,所以,在生命的最初就失去活下去的动力的人应该是不存在的吧。 我清了清嗓子。一旦停止说话,整个小屋瞬间就被寂静笼罩。我说的内容越来越复杂,连自己都开始感到无聊。竖起耳朵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想要确认是否还有客人在排队等待,但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挺了挺身子,重新在长凳上坐好。 好像进行得不太顺利,每个人一开始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吗?看来,想掌握诀窍还要再花一点时间。 为什么我会说这些大道理?这都是美知男的错。我和他的分手把我的生活步调都打乱了。而刚好就是从那时候,背痛开始发病。并不是因为分手而感到寂寞、痛苦或是忧伤。要是这样的话,事情倒简单了,可事实上要丑恶得多。 我对他的厌恶之情变得忍无可忍,所以才会选择分手。并不是因为自己见异思迁,也不是因为他对我暴力相待,完全只是出于毫无缘由的厌恶。 明明曾经那么喜欢的人,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如此厌恶,厌恶得不行呢?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人如此深恶痛绝。如果换一下,换做自己被美知男抛弃,想必我一定会纠缠、哀叹、后悔不迭,整日沉浸在回忆里泪流不止,饱尝各种心情。可是,现在的我所能体会到的情感就只有憎恨。 最令我感到痛苦的是找不到“合理”的理由。如果能有一个让任何人都可以接受的理由,我就能得以解脱。随着事态的发展,他渐渐博得越来越多的同情,自怜自哀,开始学会“装好人”,而我却越发变得面目可憎。一想到自己会变得心情糟糕都是美知男害的,我就更加恨他,一发不可收拾。 我至今清楚记得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厌恶的前因后果。当时,我们邀请各路朋友举行派对,朋友们也都带着他们各自的男女朋友一起参加。我们打算在派对上宣布订婚的消息。美知男悄悄准备好订婚戒指(结果我一次也没有戴过),挑选香槟,把桌子、窗户和地板都擦拭干净,为了让我们的订婚仪式更加浪漫,还想了不少节目。 派对的食物由我负责。为了这一天的活动,我还特地买了烹饪书,准备好厨具,挑选了最高级的食材,完全不在乎花钱多少。当时的我们忙碌而幸福。 一切都完美地闪闪发光。星星在夜空中眨眼,整个房间纤尘不染,香槟杯晶莹剔透,紧身礼服裙衬托出身体的优美曲线。而这份完美象征着我们两人的关系。我们在忙碌准备的空隙,不时地拉手接吻。 朋友们就快要陆续来到,食物的准备也进入到最后阶段。那天的主菜是西班牙海鲜饭,成品看上去十分诱人。染成藏红花色的米饭粒粒分明,上面盖着各色海鲜,大虾新鲜得好像胡须会随时动起来。美知男用两手抓住大铁锅,准备端上餐桌。我埋头把橄榄放进前菜里做点缀,并没有盯着他看,只是余光瞟到他端着那口平底铁锅从眼前走过。所以,一开始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我回过神时,发现他已经瘫坐在地上,嘴里发出不知是呻吟还是惨叫的含糊声音。那个瞬间,我似乎看到铁锅在空中翻转一周后掉在地上翻滚,里面的海鲜饭四散开来,米饭、红椒、大虾、淡菜什么的像烟花弹似的在空中炸开,纷纷落下。当然,这些都是错觉而已。等我抬起头时,发现美知男已经倒在地上。 当时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以为他是脑溢血发作,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只是摔倒了而已,在他自己擦得水滑的地板上滑了一跤。他挤出笑容,嘴巴半张,只在眼角挤出皱纹。笑容既尴尬又窝囊,好像在乞求我的原谅。 新西装的袖口和一条裤腿上都沾到了油渍,一枚淡菜扣在他的皮带上,散落在地的海鲜饭微微冒着热气。眼前的景象简直就像一幅抽象画。刚才还装在锅里的海鲜饭是那么完美,现在却一片狼藉,连同美知男在内,惨不忍睹又残酷地无法挽回…… 也不知道我呆呆地看了多久,他始终保持着微笑(不如说是面部扭曲),常年别在腰间的传呼机大半埋没在海鲜饭里。以前,我们在餐厅刚吃下一口主食或是在床上正打得火热的时候,这只传呼机就会不知趣地“哔哔”起来。然后,他只好抱歉地看我一眼,给医院回电话。得到的消息往往是病人病危之类的“噩耗”。 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那个声音。不管在多么嘈杂的环境中,它都会有规律地不间断地鸣叫,直击耳膜,留下痛感,让我想起死亡和分离。每次传呼机一响起,美知男就会丢下我孤单一人,奔向濒死的病人身边。 此刻,那只传呼机沾满了海鲜饭。 这就是导致我开始厌恶美知男的偶发事件。在别人看来,一定会觉得很蠢,很可笑。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只是一点小失误而已。我完全可以笑着原谅他,事情也就结束了。可是,偏偏我无法对这个偶然事件一笑了之。前面已经说过多次,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并不能单纯地用“他的丑态让我幻灭”这种情感理由来解释,它引起了绝对的、转折性的质变。 结果友人们很快都到了,七手八脚地帮我们收拾。大家都十分善解人意,没有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一边打扫,一边开着玩笑打圆场。只有我一个人低着头闷闷不乐。大家都以为我只是一时闹点小别扭,连美知男也是一样。可是,其实问题比想象的更严重。大家都很照顾我的情绪,努力想让我开心起来,但是毫无效果。订婚仪式只能被迫后延。我默默地擦着地板,不管擦多少遍,地板上仍旧残留着海鲜饭的油渍。 我也曾想过,如果当时美知男没有滑倒,我们两个的感情会继续顺利发展吗?然而,这种假设是没有意义的。我最终总会对他厌恶无比,这是我们一生下来就已经注定的命运。 话说,我想起来了,美登利小姐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能走到这里才是最重要的”。 不管选择怎样的道路,我们最终都是走向一个已经被安排好的地方…… 我长叹一口气,鞋尖沿着地板的纹路蹭来蹭去。不知不觉好像已经讲了很久,可是小屋里的气氛没有起丝毫变化。酒精灯的火焰大小、六边形柱体板壁的颜色、长凳的触感,都跟进来时一模一样。我不知道该如何表示倾诉结束,只好起身恭敬地鞠了一躬。 走出倾诉小屋的瞬间,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发生了变化。之前包裹在身体四周的软膜急速干裂,扑簌簌地剥落下来。我从钱包里掏出钱,放进桌上的玻璃容器里。容器的边缘是一圈波浪般的褶皱,那原来是个用来装刨冰的碗。 一抬头,发现美登利小姐和小谦正坐在暖炉边上。 “怎么样?在小屋里待够了吧?” 小谦把杯子放到桌上,一边问道。 “说说有啥感想。” “你别问这么紧嘛,人家才刚从里面出来。” 见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美登利小姐连忙帮我解围。 两人把我带到里间。一开始我客气推辞,不过还是敌不过“只是喝杯茶”的热情邀请。房间就在黑板旁那扇门的后面,约莫十平方米大小,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料理台、煤气灶、电冰箱、碗柜、折叠桌、四张大小不一的椅子、小型煤油暖炉、装在纸箱里的十来本书,还有保健室里常见的钢管床。比起整个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散发出来的萧条感,这个房间算是透着带有生活气息的温度。 “来,喝茶!” 小谦利索地泡好茶端过来,好像是中国茶。 “可以休息一会儿再走。每个人在里面消耗的体力都远远超过自己的预期。本来是希望每个从小屋里出来的人都能来这里休息一下,可是人数一多,实在是坐不过来。” 美登利小姐两手捧着茶杯,噘起嘴喝了一口茶。 的确,我感觉浑身上下有一种莫名的疲劳。没有把心里话都倾倒出来后的一身轻松,相反地,小屋里海绵一般的寂静空气仿佛被我吸进了身体,只感觉胸口闷闷的。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你们两位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是母子啦。” 小谦爽快地回答。原本我自作聪明地猜测两人是更为复杂的关系,听到这个答案,未免有些失望。 “在这里做生意多久了?” “大概一个月吧。” “之前完全没有发现还有这样的地方呢。” “来这里之前,我们在西边一个山村里待过一阵子。我们一直带着倾诉小屋四处走,然后租借当地的场地,像是空置的房子、废弃的小学礼堂、倒闭的超市之类,把倾诉小屋放进去。能借到这间宿舍管理事务所实在是幸运,房东的公司破产了,所以这么宽敞的空间都归我们自由使用。这样,不仅能让等候的客人都有地方可以坐,还有暖气和茶水间。像这样舒适的地方可是很难找的哦。” “为什么要四处走呢?” 小谦低下头,用食指上下拨弄着茶壶的把手。美登利小姐把杯子凑在嘴边,不住地眨眼。 “每一个地方,需要倾诉小屋的人数都是有限的……” 小谦字斟句酌地说道。美登利小姐仍旧一言不发,“咕噜”一声又喝了一口水。 “我们并不希望同一个人反复使用小屋。刚才也已经说了,在里面待着特别费神。虽然倾诉小屋会给人带来解脱、快感和安心,但并不是待的时间越久效果就越好。其实正好相反,倾诉小屋只会在人生的某一小段时间里发挥作用。所以,我们希望可以尽可能多地跑一些地方。” “如果在小屋里待太久会怎么样呢?” “会导致神经失调,造成不好的后果吧。我们没有做过实验,所以也说不好。关在那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隔绝了时间、空气和阳光,待得久了,会无法回到外面的世界吧。” 面对他有些夸张的说法,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附和。 门外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小谦从门缝里张望了一下,又回来坐下。 “又有客人了。” “不是应该有人守在小屋旁边接待客人,说明情况,收费算账吗?你们这样不管不顾的,行吗?” “嗯,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待在这个房间。一直待在外面会让人觉得像我们在监视一样,那种感觉很讨厌。再说,但凡到这里来的人都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用不着再向他们说明。像你这样问题这么多的客人还真是头一个。” “啊,真是不好意思。” 闻言,美登利小姐赶紧一脸认真地摇摇头,似乎在说“不不不,请不要在意”。 美登利小姐几乎没有插话,她双腿并拢,两手放在膝头,驼着背静静地坐着。她并非没有在听我们的对话,眼神一直随着我们的对话敏感地变化着。她只是不愿意扰乱这个气氛。跟上次在更衣室里遇见时一样,她的着装和发型都普通至极。似乎在房间空气中发现了一条缝隙,把自己滑了进去。我并没有冷落她的意思,其实还特别希望她也能加入进来,她的气质一直莫名地吸引着我。 “那个……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你们两位除了在这里等着,好像没有其他的事情了哦?” 我吞吞吐吐地问道。小谦开心地大笑起来。 “你说得没错。我们只需要寻找场地,把小屋放进去,然后坐着等就行了。很简单的工作。” “不,并不是像你说的那么简单。找场地什么的虽然容易,但是小屋对人产生的影响非常深远,所以想必你们的工作也一定很复杂。” “这个嘛……怎么说呢,老妈?” 小谦头一次把头转向他的妈妈。美登利小姐偏过头,思考了一会儿。 “比起小谦来,我可真算是什么都不用做呢。你看,泡茶端水这种事,也都是这家伙在做。” 她把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 “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等待,不需要做什么宣传。有需要的人自然就会找上门来。倾诉小屋全天二十四小时开放,全年无休。随时欢迎每一位客人的到来。所以,我每天都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在这里吃饭、看书、睡觉。有时候跟老妈轮个班。喏,就像看守人一样。” 他帮妈妈把茶倒满。 我觉得“看守人”这个词特别贴切。他们静静地守在小屋旁边,使小屋一直这样保存下去。偶尔做一下维修和保养,但不会改变原有的形状或增加新的东西。他们只是用祈祷般的态度在珍惜和守护。在他们周围,时间静止,并且不断地重叠。有客人来访时,他们友好地接待,就算被忽视也不会生气,平静地看着来客的一举一动……他们就是这样的看守人。 或许是因为几乎不需要外出的缘故,小谦的皮肤白里透红,跟一身肌肉的壮硕身材不太相称。柔软的头发、干净的手指、倾听一切的耳朵、吐出温柔话语的嘴唇、穿了很久的结实的鞋子。他看上去的确是一副看门人的样子。 对话中断,夜渐渐深了。胸口憋闷的感觉慢慢消失。美登利小姐从椅子下面拉出一只纸袋,开始织毛衣。毛线的颜色很朴素,几乎找不到什么词语可以形容。看着应该是大身的部分,跟上次看到时相比没有什么进展。 “你们要四处走,这个六角形柱体怎么搬运呢?” 虽然我也觉得一直问个不停很没有礼貌,但这个问题实在是非问不可。 “把它拆开,叠在一起打包运走。” 小谦两手做出折叠木板的动作。我无法想象六角形柱体被拆得七零八落、变成手提箱大小、被拎在手里的样子。 门外又有人的动静,好像是刚才走进小屋的人出来了。这次,小谦没有起身张望。要是那个人没有付钱就走了呢?没有规范的管理怎么能保证收费呢?放一个刨冰碗就行了吗?会不会有人故意蒙混过关呢?可是,小谦也好,美登利小姐也好,都是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茶已喝够,体力也已经恢复,差不多该告辞了。 “真是打扰了,抱歉。” 我起身准备告辞。 “哪里,聊得很开心呀。” 小谦微笑着说。 “常来玩呀。” “随时欢迎哦。” 美登利小姐停下手中的活儿,起身送别。 装着毛线球的纸袋发出嚓嚓的声响。 “晚安。” “晚安。” 在两人的目送下,我走出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 六边形的小屋 六 虽然体验了倾诉小屋,但是我的生活并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随着入学考试季的来临,工作变得繁忙,每天忙得团团转。背痛没有好转,也根本没有心情去看电影、喝小酒或者逛街扫货。健身俱乐部很久没去了。现在,只有在下班路上或是周末午后偶尔去一趟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才是特别的时刻。 但发生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情,令我脊背发凉。不过也还行,只要不放在心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第一桩事情,我在厨房的烤箱下面发现了一张音乐会的门票。跟美知男还谈得火热的时候,两个人曾约好要一起去听音乐会,可是我把门票弄丢了。当时,两个人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为什么偏偏现在从这种地方冒出来了?我实在是搞不懂。那场音乐会是难得造访日本的国外知名交响乐团和指挥家带来的表演,美知男期待已久。所以我也很重视地把门票夹在了笔记本里,照理说不应该落在厨房这种地方的啊。我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结果,美知男最后也没有去听音乐会。他的票明明还在,自己一个人去就可以,可是他却把票送给了同事。当然,他没有因为这件事责备我,当时我把这看作是一种宽容和体贴。 门票已经褪色,有几处烧焦的痕迹,沾满了油污、面包屑和灰尘,上面印着再也回不去的日期。我把它丢进了厨余垃圾里。 隔了两天,早上风特别大,我看到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在空中飞舞。它盘旋得很低,显然不是鸟类,看上去也不像是普通的垃圾。我打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那团白色像是接收到了信号似的向这边靠近,飘落在阳台上。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塑胶手套,就是那种做手术或进行其他操作时使用的医用手套。 我害怕上面沾着细菌,小心翼翼地捏住手腕部位把手套拎了起来。五根手指在风中左右摇摆,稍一大意,可能又会被风吹走。我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就是医院里常见的那种手套。只是,阳台上吹来一只医用手套,这事情真是够诡异的。 美知男工作时,用的应该也是这种手套吧。刚从手术室出来时,他的手指总是涨得白白胖胖,每一道细纹都吸足了水分涨大起来。指甲变得透明柔软,皮肤变得像海洋生物一般滑腻腻的。他就是用这样的手触碰我的身体。 我拎着手套看它在大风里飘了一阵后,把身子探出阳台。一松手,手套又晃晃悠悠地在风中打转,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第三件怪事发生在车站的月台上。当时我正在等车,突然,一个陌生女子跟我说话。 “上次真是太感谢了,多亏你的帮助。我今天把借的钱还给你。” 那个人一边说着,一边递过来一枚十日元硬币。她的年纪跟我差不多,面黄肌瘦的。我听得一头雾水,她硬要把硬币塞过来。 “我想你是搞错了吧,我不记得借钱给过你……” “不,肯定是你,我不会看错的。请你一定收下,不然我的心里放不下。” 她丝毫不肯让步,说是“不会看错”,眼睛却没有看我,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慢慢地往我边上靠。 “你这么做,我很为难的……” “我说,你是在大学医院上班吧?当时你跟松本先生在大厅里说话,有个人跟你借钱打电话,那个人就是我啊。” 听到她说出美知男的名字,我吓了一跳。 “什么时候的事情?” “差不多一个星期前。当时我正在犯愁,你能借钱给我真是帮了大忙。不过,现在你看,我身上带着钱。” 女子抓起我的手,硬是把硬币塞进手里。然后,低着头快步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如果是一周前的事,那她肯定是搞错了。我根本没有和美知男在医院大厅见过面,而且,我从来没有借钱给陌生人的经历。 我叹了口气,摊开手掌。那是一枚脏兮兮、冷冰冰的硬币。 每次走出倾诉小屋后,我都会顺道去小谦和美登利小姐的房间小坐。他们两个总是热情地招待。大多数人从倾诉小屋出来后,都会累得不愿意再多说一个字,闷闷不乐地直接打道回府。但是我的情况要轻松得多。和他们两个共处一段时间,也有助于帮我中和六边形柱体内外的空气差异。 小谦每次都为我泡中国茶,美登利小姐则埋头织毛线。几乎都是小谦和我在说话,美登利小姐至多只是面露微笑,或是谦虚地摆摆手说“不不不,没有”,又或者是眉头紧锁陷入沉思。有时候,他们会请我吃饼干、水果或是三明治。准备这些食物的人依旧是小谦。他灵活地使用刀具,用心地处理食材,美美地装盘。盘子端上桌后,美登利小姐就放下手里的毛线针,第一个伸手取来吃。 我已经不再为要在倾诉小屋里说些什么而苦恼。只要一坐到长凳上,想说的事情就会脱口而出。说完之后会意识到,自己当下最在意的事情的确就是刚才说出来的那些。对于走出小屋后那种胸闷的感觉,也已经习惯。因为我知道,这种闷闷的感觉会随着血液流进大脑,流到记忆细胞的某个特定地方,然后在那里封存。 某个星期天的早晨,我走进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的时候,看到小谦正在打扫小屋。 “看起来今天不会有客人上门,所以趁机打扫一下。如果你现在就要进去,那我等会儿再打扫,请进。” 小谦手里拿着抹布说道。 “不用啦,你继续。我说,要不我帮你一起打扫吧。” “那怎么行哦,这可是我难得的干活机会。你先在那里坐一会儿吧,我马上就好。”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干活。 小谦把抹布投进水桶里浸湿拧干,擦拭六边形柱体的外壁。伸手够不到顶棚,于是他脱掉鞋子,踩到了长凳上。抹布拧得很干,他沿着木纹来回擦拭好几遍。 “美登利小姐人呢?” “游泳去了。” “是跟上次那个老太太一起吗?” “嗯。” 小谦嘴上应答着,手里没有停下活儿。他脱下毛衣,卷起衬衫的袖子。六角形柱体看上去也不是很脏,不过小谦干得很卖力。 六块板壁都擦过一遍之后,他从水桶后面拿出一个扁平的圆罐。 “那是什么?” “打蜡的。” 他打开盖子,一脸自豪地把罐子递到我面前。罐子里面装着半透明的琥珀色蜡油。 “是根据六边形柱体的材质专门调制的。” 这次,他换用干抹布蘸取蜡油,然后像刚才那样擦拭板壁。一种微甜的坚果香气弥漫开来。 “你一直都是这么认真地打扫吗?” “算是吧。” “你的动作,怎么说呢……很优雅。” “是吗?” “不拖泥带水,又充满诚意,让人看得都快要着迷了。” “只是因为我喜欢干净而已啦。” “我跟你说话会不会影响你?如果这个打扫是需要沉默的仪式,你就直说,我立刻闭嘴。” “没有的事。” 小谦笑道。 六边形柱体的板壁深呼吸一般,缓缓吸收着半透明的蜡,这一点从它反射窗外阳光上就可以知道。他仔仔细细地来回检查,以防有遗漏的地方,同时还注意着不乱摸乱按,以免留下指纹。 那是一个平静的冬日早晨,阳光和煦。虽然屋子里没有开暖炉,但也不会感到寒冷。排列有序的宿舍楼平等地沐浴在阳光之下。似乎的确不会有客人上门的样子。 小谦一边打扫,一边跟我回忆以前去过的城市。在冰天雪地的北方遭遇火灾,抱着六边形柱体落荒而逃;在某个岛上,美登利小姐因为生吃墨鱼感染了寄生虫导致肠梗阻,被直升机紧急运往医院;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流浪猫死在倾诉小屋里,他们两人一起找地方把猫埋掉了……他就像是讲传奇故事一般,兴高采烈地把这些事情告诉我。 “好,下面要进去打扫了,等我一下哦。” 他拎着水桶,拿着蜡油罐和抹布走进小屋,紧接着传来关门声。我忽然在想,小谦和美登利小姐有没有在小屋里倾诉过呢? “喂!” 我试图叫他,但是没有回应。果然,在里面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想必他把里面的角角落落也擦得一干二净吧。不过因为里面有长椅,需要的时间会更久一些。啊,对,还有酒精灯。拆掉灯罩,擦去熏黑的烟灰也挺费事的吧。那盏灯的灯罩总是光可鉴人,玻璃瓶身没有一点污垢,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酒精,估计都是小谦的功劳。他肯定能把酒精灯清理得焕然一新吧。动作娴熟,而且充满感情。我看着六边形柱体的方向,静静等待。 完全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既没有抹布和板壁的摩擦声,也没有水桶里水花飞溅的声音。小屋看上去心情愉快,平静放松,全然没有人们大排长龙等着进去倾诉时的紧张感。打完蜡的板壁熠熠生辉,似乎已经准备好吸收无穷无尽的倾诉。 我料想得没错,过了很久,小谦都没有出来。四周一片静谧。刚才叽里呱啦说得那么热闹,令人越发感到现在的寂静了。 “喂……” 明知是徒劳,我还是忍不住再次喊他。仍旧没有回应。 我开始担心起来。他到底在里面做什么?不是打扫卫生吗?如果他就这样一直不出来,该怎么办?他会不会通过小屋里隐藏着的隐蔽门,走秘密通道出发去下一个目的地了?那么,打扫卫生只是一个借口,眼前的这个六边形柱体也是个假冒货喽。美登利小姐可能已经先走一步了。明明是周日,却没有客人上门,这情况也实在可疑。大家都已经知道昨天是最后一天营业,只有我一个人还蒙在鼓里,现在被孤零零地甩在这里。 胸口一阵发闷,我不由得产生各种想象,难以抑制的哀伤涌上心头。我不禁起身走近小屋。一旦被我当作假冒货,六边形柱体的板壁看起来也变得廉价了。我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铜球把手,就在这个瞬间,小谦开门出来。 “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哦。” 跟进去时一样,他依旧两手拿着各种工具,轻快的表情也没有变化,只是额头上多了一层细细的汗。我赶紧收回伸出一半的手臂,不知所措。 “不,没事的。一点儿都不无聊。” 此刻,站在我眼前的是货真价实的小谦。我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六边形的小屋 七 那天晚上下起小雨。雨丝迷蒙,让人几乎分不清是雾还是雨。不时有水流无声地从窗玻璃上淌下来。 当我醒来时已是午夜时分。头脑异常清醒,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睡了这么久。房间里的物件、无边的黑夜和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都已经抽离于时间之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第二天有医学部的入学面试,我必须一早上班,确认会场的公告板、各种资料以及为教授们准备的茶水和点心是否已经安排妥当。不难想象会是非常忙碌的一天,所以我希望可以尽可能地多睡一会儿。 可是,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一闭上眼,就会看见雨丝在黑夜之中连天接地。定睛看久了,不禁一阵头晕目眩。 去倾诉小屋吧,我想。小谦和美登利小姐可能已经睡了,不过也不碍事,小屋随时都会欢迎我。我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大衣,径直出门。 这条路明明走过很多次了,我始终记不清林间小路的走向,每次都会迷路。每当我觉得“这次真的不行了”,打算放弃的时候,员工宿舍就会不可思议地出现在眼前。这仅仅是因为我是个路痴? 第一次这么晚登门,我的心里有点七上八下,万一那里一片漆黑、大门紧锁怎么办?幸好,员工宿舍管理事务所里灯火通明,暖炉也在工作,不觉松了一口气。 我在原地跺着脚,掸去大衣上的雨水。光着的脚很冷。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坏人,或者说,应该算是个好人。听上去很滑稽吧?我既没有进过警局的不良记录,也没有被停学退学;朋友不多,知己有几个;从不无故旷工,加班也毫无怨言;邻居女大学生大腿骨折的时候,还主动照顾她的一日三餐;遇到街头募捐也一定会掏出一张一百日元塞进募捐箱…… 但是,这些事情完全不足以证明我是一个好人。人心的善恶是没有边界的,我只是在“好人”的入口附近天真地徘徊而已。 我并没有多想成为一个好人,也没有主张大家都要做好人的意思。只是觉得,靠自己的双脚慢慢走近心灵深处的想法和意志很重要。 也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天气格外寒冷,我不禁咳嗽起来。就连咳嗽声也被六边形柱体吸收得一干二净。我抚了抚胸口,继续往下说。 今天,我打算说一件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事情。这件事我不打算再向其他人提起,而且,也没有再提起的必要。不过在这里,我可以畅所欲言吧?不管是过去的事还是未来的事,不管是事实还是幻想,都可以尽情倾诉吧?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跟美知男分手。首先,如何让自己接受自己对他的“厌恶”之情,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此外,也不是因为恋恋不舍,还想跟他在一起才这样耗着。当时,我脑子里想的是如果再忍一忍,可能就能熬过这个节点,重新萌发出爱情——当然,感情的性质跟以往是不一样了。毕竟,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厌恶”这种感情。 可是,不管我等了多久,爱情终究还是没有复活,我们只是在泥沼里越陷越深。其实,我真正的敌人已经不是美知男,而是自己的感情。 我想方设法地找他麻烦、激怒他。可是美知男是那种临危不乱的人,总是那么冷静、稳重、谦虚。他的这种反应让我非常痛苦,欲哭无泪。我知道自己的做法的确有点幼稚,可也无可奈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时我也非常认真地努力过。 那时我们正在我们共同好友的婚宴上,坐在我旁边的美知男不停地说着要重办订婚仪式的事。还是尽早办掉比较好,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必要拖延嘛。戒指一直放在身边我也不放心啊。这次我们就租酒店的房间来办吧,那样就轻松多了,你不用自己做菜,我也不用端什么海鲜饭了。一定会很顺利啊。也不是一定要拘泥形式,在这里把戒指交给你,完成我们的终身约定也完全没问题的。你看,我一直带着戒指到处走,为的就是能随时为你戴上它。你别担心,我不会把它弄丢的……他变得比平时更加啰唆。一开始,我还含含糊糊地敷衍一下,后来渐渐懒得搭理,最后只是望着面前的餐盘出神。 坐在我左手边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边上似乎没有熟人,独自默默地喝着葡萄酒。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 “你和新人是什么关系?” 趁着美知男上台致辞的空当,我主动跟他搭话。 “老朋友。” 男子的声音低沉沙哑,不肯多说一个字。 “你是从事哪方面工作的?” “做陶艺。” “烧制些什么样的东西呢?” “等下派发的小礼物就是我的作品。” “啊,那真是让人期待啊!” 我们的对话就此结束。婚宴结束的时候,那个男子早已不见踪影。 他所说的小礼物是一只灰色的小花瓶,手感粗糙,瓶身的曲线略微有点歪斜。整个花瓶的设计平淡无奇,不过包装箱上印着的工作室地址刚好在我十岁前住过的地方附近。仅此而已,并无其他特别之处。可是,我却特意前往该地。其实毫无目的和打算,只是一种很茫然的情绪,一种难以言说的茫然情绪。对了,就和我第一次找到这里时的心情一样。 工作室位于钢铁厂后面的空地上,是一间看起来几乎已经废弃的平房。屋顶的铁皮锈迹斑斑,风一吹,就发出啪啪的声音。窗玻璃只剩下半扇。整个房子都被铁锈覆盖,一片红褐色。只有院子里的陶瓷窑多少给人一些存在感。 我敲了敲木门,他很快出现在门口。这就是婚宴上坐在我旁边的那个男子吗?我无法确认,当时也没有仔细看过他的脸。只有他的肩背轮廓让我感觉似曾相识。 是因为经常有客人突然上门来买陶器吗?见我站在门口,他的脸上并没有过于惊讶的神色,自然地请我进了屋。 屋子里面没有隔断,是一个大通间,看上去杂乱无章。巨大的石桌、装着陶土的袋子、各种木刀、刷子、颜料瓶、烧水壶、木板、布片、电话机、碎纸片,还有数不清的小瓶、饭碗、花瓶、盘子和各种坛坛罐罐。半数以上的东西都有碎裂的痕迹或是次品。 男子向我介绍了材料、制作步骤和一些成品。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他的相貌和穿的衣服了——应该是工作服之类。当时,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走路上,只想着不要在混乱的环境中不小心碰坏他的作品。 能回忆起来的只有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就像奏响一架陈旧的乐器,落在脚边慢慢沉积。 又是一阵猛咳。我连忙抓紧大衣的衣领,把两脚收进长凳下方。就在这时,背痛又开始发作。我叹了一口气,扭转身体,试图找到一个能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我闭上眼睛,祈祷着背痛能逐渐缓解,嘴上仍在不住地说着。 破裂的窗玻璃上覆盖着蓝色的塑料薄膜,房间里的空气也被染成了相同的颜色。因为见不到阳光,时间仿佛在这里静止了。为什么后来会发生那件事?我完全不记得了。好像在一瞬间我们有过眼神的交汇,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因为我已经想不起那双眼睛的样子了。总之,我们在那个房间里有了另一种关系。 跟陌生男子发生那种事,我还是第一次。抛开道德的因素不说,单从感觉上来讲,我也一直认为自己不适合做那样的事。可是,当时我毫不犹豫地打破了这个固有观念。 我会这么做,并不是因为爱慕那个陶艺家,也不是想要寻欢作乐,更不是为了彻底斩断同美知男的关系。只是想放任自己沉入意识的深沼里,我,需要这样做。 我的背后是一片粗糙坚硬的陶器碎片和沙子,估计都把我扎得流血了。他的胸膛很宽阔,手臂粗壮,塑料薄膜的颜色映射在他的身上,一片模糊。他的动作很轻柔,温柔地引导我沉入黑暗的泥沼。隐约能听到钢铁厂的嘈杂声和什么东西击打铁皮屋顶的声音,我一点都不害怕。 中途,一只花瓶从桌子上掉落,碎片砸在脚边。万一摔坏了他的重要作品可不好,我想要起身看一看。可是,他的双手轻轻按住我的肩膀,似乎在说“不要在意”。 我闭上眼睛。那片泥沼好温暖,压在身上的感觉好沉重,一眼看去,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唯一真切的,只有他的手。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的手,那双不太干净的手,紧紧守护着我,避免我迷失。 为什么他不问缘由、毫无怨言地接受这项任务呢?我感到难以理解,却不敢问出口。我害怕一旦说出口,钢铁厂、陶瓷窑、被薄膜覆盖的玻璃窗,还有他的身体,所有的一切都会像刚才那只花瓶一样瞬间破碎。 我离开那里已经是黄昏。我们没有挥手道别,他只是轻轻地关上了木门。夕阳格外漂亮。背上还是疼,时而剧烈时而缓和,没有停歇。好像有一种看不见的新生物寄居在了我的背上似的。 没错,就跟现在的疼痛一模一样。那生物用双手和双脚紧紧攀住我的脊椎,把脸和胸都贴上来,不断地吹着疼痛的气息。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我再也无法忍受剧痛,蜷身蹲在地上,抓住门把手,一边推门一边向外扑。随着沉闷的一声“咚”,我跌跌撞撞地滚出倾诉小屋。 把我从地上扶起来的是小谦和美登利小姐。两人把我抬到里间。 “怎么了?” 小谦在枕边问道,美登利小姐伸手就要帮我脱大衣。 “不,请不要脱,里面只穿了睡衣。” 我试图露出微笑,结果只是歪了歪嘴角。 “哪里痛吗?” “背很痛……不过不要紧,马上就会好的,常常这样。” 我侧过身子,把身体尽可能小地缩成一团。 “止痛片倒是有,吃不吃?虽然还是不吃药比较好啦。” 小谦打开碗柜的抽屉,取出一堆药瓶。 “嗯,我吃。” 止痛片是一种大颗的白色药丸,我吞了三颗。美登利小姐绕到床的另一边,帮我揉背。 “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可别这么说。你不要在意,好好休息吧。” 我的背部可以感受到美登利小姐的手温暖而小巧。 小谦把我吞药用的水杯收拾好,无所事事地走了几圈,最后拉把椅子在我的枕边坐下。 “我没有在倾诉小屋里做高难度体操,也没有举重物,单纯只是说话而已。可是,背却突然痛起来。很奇怪吧?” “一点都不奇怪。关在小屋里可比你想象的要耗体力多了,是一种重体力劳动哦。” “今天啊,我说了一些有点敏感的事情。虽然也没有多严重,但是感觉很沉重,也没法消解,越说心里越纠结……” “不行哦。” 小谦把食指抵在我的嘴唇上。 “不能告诉别人自己在那里说了些什么。否则,倾诉小屋就失去了意义。” 我点点头,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幸好你们还没睡,不然我一个人会觉得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掉转话题。 “只要有客人上门,我们就不会睡的。” “啊,对了。今天的钱还没有付呢。” “不急,回头再付好啦。” 他怕大声说话会加重我的背痛,所以弯着腰把脸凑到我的耳边,低声说着。虽然看不到美登利小姐,但通过手掌的触觉,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存在。 “倾诉小屋还会在这里待多久呢?” 我自言自语似的喃喃着。小谦用左手托着下巴,抬眼瞥向美登利小姐。她没有回答,默默地抚摸着我的背。 “我也不知道呀,可以确定的是,总有一天会离开。” “选好下一个地方了吗?” “还没呢。在旅行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就能决定了,会有磁场把你吸过去的。” “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吗?” 他用微笑代替回答,紧紧握住我的双手。这还是我第一次触碰到他的身体,我的身体仿佛被他们两个人用手包裹起来了。窗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 “提出这种要求的,我不是第一个吧?” “是啊。不过我前面也说过,关在里面太久也不是好事。重要的是时机对不对,而不是待的时间长不长。绝大多数人都能把握自己和倾诉小屋之间的关系,你也一样。” “我没有这个自信。” “没问题的。” 美登利小姐点头鼓励。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是通过她的手掌可以感受到。 “要是见不到你们,我会很寂寞的。” 我也紧紧握住小谦的手。 “我们才会感到寂寞呢。” “那为什么要走?” “因为,在远方也有人正在等待倾诉小屋啊。” “你们真是忠诚的看守人。” “你能这么说,我们很高兴。” “我会去找你们的,就算你们搬去新的地方,我也会去找你们。可以吗?” “小时候,每次我转学,班里的同学就会这么跟我说。我会去找你玩的,一定会去的哦。但是,最后没有一个朋友真的会来找我。” “不,我一定说到做到。等你们确定了下一站的地点,请告诉我,拜托了。” 小谦不置可否,只是露出一贯的微笑,把脸凑得更近一些。我的双手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 “我等你们的消息。美登利小姐,拜托了。如果方便的话,下次我们一起去游泳吧?你泳帽上的毛线球特别可爱,是你自己做的吗?啊,好舒服。你的手抚摸一下,疼痛就消失一点。你一定很累吧,真是太感谢了。请你去休息吧,小谦你也是。天就快亮了,早上又会有很多客人上门吧?你们为我做了这么多,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我好困,是因为刚才的药起作用了吗?感觉软绵绵、轻飘飘的,好舒服。美登利小姐的手、小谦的气息都好舒服。眼皮好重,我可以闭上眼睛吗?我就这样睡了,真是抱歉。只有我一个人……我想看看小谦扛着小屋走路的样子,一定很有魅力吧。你们搬家的时候记得叫我,我也可以搭把手。我的双脚已经被沉睡的大海淹没了,不行了。我真的很想再跟你们聊一会儿……真想多感受一下你们的体温……好可惜,我居然在这么美好的夜晚睡着了……真的……好可惜……” 六边形的小屋 八 当我睁开眼睛时,他们已经不见踪影。我仍旧保持着昨晚的姿势,蜷缩着身体,两手抱在胸前侧躺着。可是,抚摸背部的手和握住双手的温暖都已消失不见。 我慢慢地坐起身。身上的疼痛已经消散,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缝隙中漏进来,小鸟在外面欢唱。我摆了摆头,伸伸懒腰,做了几个深呼吸。低头一看,大衣被压得皱巴巴的。我感觉自己仿佛沉睡许久,看了看手表,日期只走了一天。 头脑渐渐清醒。我发现房间里的样子和昨天不同。碗柜里的餐具、纸箱里的书、装在纸袋里的毛线和毛线针都不见了。料理台、煤气灶和桌子都已经清理干净。 “美登利小姐……” “小谦……” 我用沙哑的喉咙艰难地呼喊着他们两个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答。 打开门,刺眼的眼光洒满眼前的房间。随意摆放的钢管椅和折叠桌沐浴在阳光之中。澄澈的天空倒映在窗玻璃上,残留着雨滴的树叶闪闪发亮。我努力眨眼,想把视线集中到倾诉小屋上。可是,不管我怎样睁大眼睛,还是找不到那个六边形柱体。直到昨晚还一直摆放着的位置,现在只剩下一个寂寞的空洞。 我走近那个空洞。那里的确曾经有过六块板壁和铜球门把手……伸出手,指尖却不知道该停在何处。我站在空洞的中央,想要努力找回关于小屋的记忆。酒精灯的火苗、吸收话语的浓厚空气、长凳的触感、彻底的静谧……明明都曾那么鲜活,现在却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 我低头看脚边,地板上有轻微划伤的痕迹。把这些划痕连接在一起,似乎可以拼凑出一个六边形。这是搬运小屋时留下的痕迹吧。我用鞋尖轻轻地蹭了蹭,划痕马上消失了。 只有那只刨冰碗仍旧摆放在和昨天一样的位置,静静地留在桌子上。它孤零零地被遗忘在这里,寂寞地低垂着头。波浪形的边缘被阳光照得透亮,里面空空如也。我把它揣进大衣口袋,隔着口袋轻轻摩挲,生怕打破。 这是唯一能留住倾诉小屋出现在这里的记忆的方法。 大约三周后的某一天,我又在游泳池遇到了那个老太太。她正在中间的泳道闷头游泳,我赶忙靠上前。 “你知道倾诉小屋去哪里了吗?美登利小姐和小谦到底去哪里了?如果你知道一点消息,能不能告诉我?再小的消息都行。我无法接受他们就这样消失,彻底消失了,你一定也这么觉得吧?那个小屋吸收了我说过的话,我希望多少可以留下一点回忆。要去哪里才能再次见到他们,走进那个六边形的小屋……” 这时,老太太突然从水中伸出手,把食指抵在我的嘴唇上。水珠成串地从她的指尖滴落。 我想起来了,小谦也曾经对我做过相同的动作。一旦走出小屋,就不能说多余的话。当时,他就是这样用手指把我的嘴唇封印住。 老太太盯着我看了许久,收回手,转身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水面冒出一连串小泡泡。然后,她静静地开始蛙泳,几乎没有溅起半点水花,越游越远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