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打翻月光的夏天 作者:顾徕一 内容简介 人美路子野街头混混清冷腹黑设计总监 本文又名《白月光其实很会撩》。 1,十七岁时,喻宜之是首富千金、竞赛冠军学霸、所有人眼中的白月光校花,漆月是痞拽校霸、全年级吊车尾、谈恋爱从不超过两周的著名渣女。没人知道她们曾在无人的操场分享一对耳机,在漆月家旧筒子楼的木板床上隐秘拥抱。 2,二十六岁时,喻宜之是大集团空降而来的设计总监、扣子系到最上一颗的禁欲美人,漆月是人狠话不多的地头蛇、抽烟喝酒飙机车的街头女混混。 没人知道喻宜之回城第一天,就被漆月堵在洗手间:你他妈还敢回来,欠我的拿什么还?高岭之花手指轻挑,不可觊觎的衬衫扣子缓缓开解,露出雪白脖颈和优越肩线,凑到漆月耳边呵气:这么还,够不够? 渣我的白月光回来后「我们是众人眼中永不相交的星轨,从未想过,月光会主动向我坠落。」*1v1,he。 *主角成年前无亲密行为和恋爱关系。 第1章 ·楔子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挤进卧室,而纵容阳光挤进来的那一条细缝,正在昭示什么人昨晚连窗帘都来不及拉好的急切。 喻宜之被那一缕阳光晃醒,看着那一条细缝分外不顺眼。 因为昨晚拉窗帘的正是她本人。 而这条细缝所显示出的急切,显然与所有人包括她对自己的定位并不相称——高岭之花、清冷孤傲、无可攀折。 喻宜之从床上起身,没防备的一个腿软,脚尖刮在柔软的地毯上,连脚趾甲都像贝母一样在闪闪发亮。 而她扯过床旁的丝缎睡袍披在身上以前,她莹白的背脊也在朝阳中发光,露出形状秀美的蝴蝶骨。 墨色的披肩长直发,雕塑一般清冷的侧脸,秀挺的鼻尖,甚至眼下两厘米处那一颗浅咖色的泪痣,无一不在昭显这个女人的完美。 她一张冷脸如身上黑曜石色睡袍冰得毫无温度,一把扯开窗帘露出大亮的天光,而这无疑是为了晃醒还躲在被子里熟睡的另一个生物——准确的说,是另一个女人。 露出被子的一缕浅金色发丝透着妩媚,随着喻宜之拉开窗帘的动作,发出一声懒洋洋而不耐烦的:“嗯——”好像昨晚把喻宜之折腾得不轻的人不是她一样。 然后一张妩媚又狠戾的脸,猫一般的,带着朦胧的睡意从被子里露出来:“起这么早干嘛?难道——”她从被子里伸出自己纤长的手指,眼神暧昧的上下打量了一遍:“喻总还想再来一轮?” 喻宜之强迫自己不要跟着去看那手指。 昨晚的她死咬着下唇不愿发出一点声音,眼看着女人把晶莹的手指伸到台灯下,反复打量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喻总,你好像不如你表面看着那么高冷呢。” 这话在喻宜之只能臣服于女人的时刻,无疑在一阵羞愤里带起了更强烈的感受,她微颤着愤而揿灭了台灯。 黑暗中传来女人一声又懒又狠的笑。 她当然不会这样放过喻宜之,她不需要灯,因为她是世界上最了解喻宜之的人,比喻宜之自己还了解。 此刻站在清晨阳光里的喻宜之,格外不愿自己脑子里涌入昨晚的那些细节,冷声道:“快起来了,我要开会。” 女人懒洋洋的从被子里坐起来,小臂一朵骷髅玫瑰的纹身红得灼灼刺目,莹白肩头一道深深刀疤盘根错节,一直往脊骨方向延伸而去。 她声音也懒:“喻总真是日理万机呢。” 语带讽刺,喻宜之只当作没听到。 她转身走出房间梳洗,换上白衬衫和墨色西裤,不菲的价格带来精致的剪裁,更衬得她身姿修长,蜂腰纤细,直角肩挺拔而锋利,是很高级的模特身材。 她家备了专业的咖啡机,趁着烤吐司的时候她给自己做了一杯,虽然昨晚的激烈好像直到现在还留下了后遗症,连端咖啡时都洒了两滴在桌上。 这让她坐到餐桌边吃早饭的时候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她一边小口啜饮着咖啡,一边在平板电脑上纤指飞快游移处理着当日工作,一大清早已是妆容完美,连身姿也是坐得挺拔。 所以当那女人蜷着膝盖、光脚踩在椅子上坐在她对面时,坐没坐相的样子,让两人之间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女人一身吊带裙,一条肩带无所谓的顺着肩头滑下,挠挠一头乱糟糟的金发,素颜的一张脸在朝阳下也看不见瑕疵:“早餐没我的份么?” 喻宜之头也不抬的冷声道:“你不是不吃这样的早餐?” 女人哼笑一声:“对,冰凉凉的塞牙缝都不够,装叉的要死。” 喻宜之不理她,利落的洗完杯碟,拎起自己的高跟鞋走到玄关处换上:“你还不走?” 女人这才拖拖拉拉跟着她走过来:“还没吃饱嘛。” 说的好像是喻宜之没给她吃早餐的事,眼睛却盯着喻宜之露出衬衫领口的一截白色脖颈,咬咬下唇,那意思不言而喻。 喻宜之冷脸走出家门,女人尾随着她一起走过来等电梯。 奇怪的是,两人站得很远,隔着一人多的距离,加上一个看上去像社会精英,一个看上去像无业混混,即便这时有邻居路过,怕也只会以为这是毫无关系的两人。 不过喻宜之起得实在够早,这会儿电梯里没什么人,她压低声音说:“我下地下车库开车,你自己从一楼走出去。” 女人懒笑一声:“放心,我还不会让别人发现我们是这种关系的。” 【还】的意思,是【暂时不会】。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女人吹着口哨大剌剌走了出去,张扬的姿态,一如她明晃晃的威胁。 ****** “漆老板!” 漆月当然不是什么老板,一声“漆老板”是大家从中学开始对她的“尊称”,就为她那浑天浑地、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劲头。 刚走出喻宜之家高档小区的漆月眯着眼回头,看到大头向她跑过来。 大头算是漆月一手带起来的小弟,在自己已经可以管好几个饭店和ktv、被人人叫一声“头哥”的时候,对漆月还是毕恭毕敬的。 他给漆月点了支烟,漆月咬着烟在唇边一晃一晃的:“一大早的你在这干嘛呢?” 她看了眼大头手里拎的两个大包子:“你来买包子?”抬头看一眼他身后的包子铺:“这家包子是网红店?” 大头:“什么呀漆老板!我这不是怕你被那女人吃干抹净……” “我呸!”漆月瞪他一眼:“那是我的作风么?” 大头小声嘀咕:“你所有的作风都是对别人,一碰到那女人……” 两人正说着,一辆保时捷呼啸着从两人身边驶过,带起一阵风拂动漆月浅金的发丝变得凌乱。 也只有一双猫眼被发丝遮挡的一瞬,漆月流露出了连近在咫尺的大头都无法察觉的沉郁。 像一阵朝阳也照不透的雾,笼罩着她。 大头对着保时捷的车影破口大骂:“操,臭显摆给谁看啊?就跟谁不知道你老底似的!” 漆月眉毛挑了挑,拿起大头手里的包子,一个塞进自己嘴里,一个塞进大头嘴里。 大头一愣:“漆老板,你不会还听不得我骂她吧?” 漆月一口烟一口包子淡定的说:“哪儿呢,我就是饿了,毕竟昨晚耗太多体力了。” 大头:“你狠狠收拾她了?干得好漆老板,毕竟她这样的女人……不行,我怎么想怎么还是气得慌,七年了她居然还敢回来,真不找人打她一顿?” 漆月默了默。 “不必。”她在朝阳中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我有其他办法慢慢对付她。” ****** 喻宜之把保时捷停进公司车库,拎着她那能抵普通人半年工资的爱马仕走进办公室。 “喻总。”“喻总早。” 一路都有人毕恭毕敬跟她打招呼。 喻宜之淡淡的连头都懒得点:“半个小时后准备开早会。” 她对自己走进来以前那些议论充耳不闻——“这么年轻就当设计总监”、“毕竟陪太子读书嘛”、“总部空降过来的,你懂的……”,加上彼此交换的暧昧眼神。 她是真无所谓,毕竟越是软弱的绵羊越爱抱团排挤人,她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一点了。 在她通往既定目标的道路上,这些人只是搬砖的蝼蚁。 为什么要理会蝼蚁说什么。 所以在会议室里她对设计方案的批评,只是单纯就事论事而已。她从邶城空降到K市,为的就是这次的老城区改造项目。 K市虽然地处祖国以南的边境,经济算不上十分发达,但有旅游作为支柱产业,加上少数民族聚居享受到了不少国家政策扶持,所以老城区改造项目成了不少大公司眼中的“香饽饽”。 香是真香,难也是真难。 毕竟K市临近边境,各路牛鬼蛇神混杂而居,要乱起来,那也是很难收拾的。 比如喻宜之空降以前的上一任总监,就因为跟了这项目三年还没搞定而被撤职。而一直盯着总监位置的副总监,就因为家里是本地人、在各路人马之间有点关系,所以信心满满觉得这个位置非他莫属。 谁想到被刚二十六岁的喻宜之空降而来截胡了。 散会后副总监笑着走到喻宜之身边:“喻总,今晚大家一起聚个餐给你接风洗尘,你可不要不给面子啊。” 喻宜之无视了会议室外无数人窥探的眼神:“在哪里?” “卓远。”副总监说:“喻总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吧?卓远是我们K市挺好的酒楼,火着呢。” 喻宜之淡道:“知道,我在K市读过一年高中。” 副总监一愣:“喻总跟K市还有这样的缘分?知道卓远那更好了,今晚不见不散。” 喻宜之点点头,副总监就出去了。 喻宜之扣上电脑的时候想——她跟K市有缘分么? 或许是有的。 今早晨曦中,漆月透着狠戾的那一双猫眼,在她脑子里挥不去似的晃啊晃。 一段孽缘,仅此而已。! 第2章 ·楔子 喻宜之在公司开会并处理设计方案时,漆月回到自己家呼呼大睡,一直到快中午的时候,她才从蚊帐里伸出一颗毛茸茸的头。 她住的这一栋是老城区的旧筒子楼,说不上有多少年头了,反正肯定比她岁数大得多。 她顺着空气中飞扬的尘埃望过去,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蜷身坐在一把小竹椅上,慢悠悠摇着手里的蒲扇,莫名应和着树上蝉鸣的节奏。 这里的一切都是热的,暖的,乱糟糟而充满生活气息的,与喻宜之那满是冰冷大理石的高档公寓形成鲜明对比。 漆月伸手揉揉自己的头发——她刚才梦到喻宜之了,还好眼前的一切,能快速将她从那令人不爽的梦里拖出来。 她趿着拖鞋走到老人面前蹲下,一双要么狠戾要么妩媚的猫眼,流露出难得宁静的温柔,接过老人手里的蒲扇一下下扇着:“奶奶,热么?我早就说装个空调。” 这位被漆月唤做“奶奶”的老人,名叫漆红玉。 “费那钱干嘛。”漆红玉笑眯眯的说,一双盲眼透着茫茫的灰:“有那钱你不如替自己存着,而且这老房子的电路,哪还带得动什么空调?” 这倒是真的,这片亟待改造的老城区,立着这么几栋松垮垮的筒子楼,电线盘根错节的拉在半空犹如蜘蛛网,处处流露出腐败颓丧的气息,好像城中心的贫民窟。 如今这里的房子大多租了出去,还住在这里的本地人不多了。 漆月笑着站起来:“都跟你说了,我现在不缺钱,你不用为钱的事情操心了。” 她往走廊另一端的公用厨房走:“中午吃青椒肉丝面行不行?” 漆红玉:“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 一直走到漆红玉闻不到的地方了,漆月才摸出一根烟点了咬在唇间,她看起来懒懒痞痞的浑身戾气,做起饭来倒是动作利落,整间厨房很快飘出喷香的气息。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过来,扒在掉漆的门边叫:“漆老板,你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漆月笑道:“虎子就你嘴馋。”说着又盛了一小碗青椒肉丝给虎子。 虎子笑嘻嘻接过道了谢,转身回家关门后,不隔音的老房子却让漆月听到虎子他妈的训斥:“又去要吃的?我饿着你了还是怎么着?都让你不要跟那女人混在一起,她是什么好东西?打起架来,那是要见血的!” 虎子顶嘴:“我不怕血!” 虎子他妈:“能耐了你!不怕血是吧,死你怕不怕?她那种人哪天死在街头了都不一定。” 漆月无所谓的挑挑眉,反正两家人住得隔着段距离,这些话不要被漆红玉听去就好。 她端着两碗面回了自己屋子,漆红玉一边慢慢摸索着吃面,一边问了句:“听说小喻回来了?” “咳咳咳。”漆月差点没被一条青椒呛死:“你听谁说的?” 漆红玉:“邻居们都在议论这事,说她来改造我们这片老城区。” 她问漆月:“小喻既然回来了,她什么时候来看我呀?” “她忙,可能暂时来不了。”因为漆红玉的一双盲眼看不到,漆月的脸色毫无顾忌的黯淡和狠戾下去。 ****** 蝉鸣声声的下午,漆月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摩托车行,前两天有个客人送来了一辆很棘手的摩托车,全车行只有她一个人能修。 她修车的时候,偶尔懒得穿工装,比如今天,就穿一件领口松垮垮的T恤加一条破洞牛仔裤,一边领口松垮垮顺着肩头垂下来,她却毫不在意的叼着烟吹着口哨。 明明长得明艳妩媚,拿着扳手的细瘦手腕却带着一股狠劲,应和着她眼底浓浓的戾气,浑身机油也满不在乎。 一直到车修好了,漆月站起来长长吐了一口气,扔了烟头往淋浴间走。 有来修车的男人在氤氲的水蒸气中闻到沐浴露香,半带调戏的吹了声口哨。 旁边车行的年轻男人小北,一个头盔砸过去:“漆老板你都敢调戏?疯了吧。” 男人色变:“我操,是漆老板啊?我还以为是谁的女朋友来了。” 正说着,漆月穿好了衣服走出淋浴间,一头浅金头发还是湿漉漉的,白皙皮肤因为刚洗完澡几乎变成半透明,洗去了浓妆,比刚开始看着小了好几岁。 在暮色夕阳下竟有种纯净的感觉。 男人恭敬叫了声:“漆老板。” “刚才是你吹口哨?”漆月慵懒笑着:“活不耐烦了?” 男人赔笑:“没没,我没想到是你。” 圈子里没人敢惹漆月,一是因为她这人有种不要命的狠劲,二是因为她特花,男朋友女朋友交过一堆,但没有一个超过两周,整个人跟没有心似的。 男人生怕那一声口哨得罪了漆月,结完账还给漆月和小北买了两包烟。 小北颠颠烟盒:“漆老板还是你厉害,这些人哪个不是被你治的服服帖帖。” 漆月挑了挑唇。 活了二十多年,混在贫街陋巷,面对这群牛鬼蛇神,她自有一套法则。 她取过头盔懒洋洋冲小北一挥手:“走了,酒楼上班去了。” 她姿态潇洒的跨上一台火红机车,好像和那机车融为一体似的,那机车像她额外长出的一只胳膊或一条腿,被她驾驭着无比听话,在大街小巷的车流间灵活穿梭。 像一尾鱼。 或许漆月自己也像一尾鱼,谁都抓不住她。 人行道上有穿着校服的女生拽着同学衣角喊:“看!是漆老板!好想跟她谈啊!” 同学:“你想跟她谈?她那么花,没一个谈过两周的。” 女生笑嘻嘻:“花怎么了,跟她这样又美又拽的,谈两周也够本了啊。” ****** 漆月一路飙车到卓远酒楼门口停下,有小弟来帮她泊车,恭恭敬敬打招呼:“漆老板!” 漆月笑着点点头,把头盔抛给他。 她一路往里走的时候,都有人用同样恭敬的语调跟她打招呼:“漆老板!”“漆老板好!” 虽然在这一方以男人为主的世界里,她是女人,而且是个只有二十六岁的女人。 但这些男人却跟外面的普通人不一样,他们都能看出漆月虽然在笑,但那股笑意却不达眼底,眼底唯有的是一股狠戾。 不要命的狠戾。 这也是钱夫人把无比难管的卓远酒楼交给她管的原因——虽然叫酒楼,却集合了商务宴请、KTV、酒吧等各种不同功能,吸引来的人也龙蛇混杂,必须有个浑身狠劲的人镇住场子。 漆月两年前刚调来的时候也有人不服过:“就这小丫头?” 立马有人教训他:“人家敢替钱夫人挡一刀,你敢吗?” 事实证明钱夫人的选择没有错,每次有人想在卓远酒楼打架闹事,漆月总有手段镇压下来。即便在很乱的K市,卓远一次不正当的买卖都没发生过,钱夫人还因此成了优秀纳税人。 漆月的地位,也在一次次博弈中稳固下来。 这天漆月巡了一遍酒楼,发现一个男人在角落里鬼鬼祟祟,她叫了个人过来:“盯着点,干嘛呢?” 服务员过去看了眼:“换酒呢。” 漆月:“换酒?” 服务员:“把瓶子里的低度洋酒换成高度洋酒,估计想灌人。” 按理说这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漆月不该管,可她看到男人拿着酒瓶钻入一个包间后,很快包间外,又走来一个挺拔纤长的身影。 漆月在看到那身影的一瞬间立马转身往后走,看上去本能想躲。 走了两步,却低头暗骂一声“靠”,又走回来,站到本来想躲开的那人面前。 喻宜之先是略带疑惑的看了她一眼,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哦,现在这酒楼是你在管。” 漆月冷笑一声:“很意外吗?觉得我年纪轻轻爬太快了?” 喻宜之摇头:“不意外,你够狠。” 漆月冷笑得更大声了:“论狠谁比得上你喻总呢?” 喻宜之不想跟她纠缠,伸手想推包间门。 漆月侧身拦了她一下:“别喝酒。” 喻宜之看着她。 漆月:“你同事就那胖子,挺不是东西的,把瓶子里换成高度烈酒了,你……”她皱眉,似乎不满自己对喻宜之的了解:“你不是不太能喝么?” 喻宜之淡淡的:“不用你管。” 漆月:“谁他妈稀罕管你,别在我这里闹出什么事来。” 喻宜之:“不会。” 她推门进去了。 漆月冷着脸回到自己办公室算账,算半天算了个屁,计算器一摔叫了个人来:“叫个给鸿运堂上菜的服务员来。” 一个穿旗袍的小姑娘很快被叫了过来。 漆月:“里面情况怎么样?有人醉了么?” 小姑娘:“没有。” 漆月惊诧:“没有?” 她明明记得以前喻宜之不说一杯倒,也是三瓶啤酒绝对能放倒的烂酒量。 漆月挥挥手让小姑娘出去了。 她又算了一会儿账,还是屁都没算出来,索性拉开门走到鸿运堂门口,却已看到人去楼空。 她叫了个人过来问:“人呢?” 服务员:“吃完了,散了。” 漆月:“都走了?” 服务员:“应该是。” 漆月本来想往自己办公室走的,想了想,却一个转身,拐进了一间洗手间。! 第3章 ·楔子 窗外月色撩人,洗手间灯光暧昧。 漆月倚在墙上,冷眼看着隔间门把手上架了一把拖把,所以任凭里面的人怎么推也推不开。 里面的人好像早已认清这一点,静静的不再挣扎,没有一点动静。 漆月悄无声息摸了根烟出来,咬在唇间也不点火,一下一下的晃着,因为并不想烟味暴露自己的所在。 她知道被关在里面的人是谁,因为空气里都是喻宜之身上的香水味,那是一种乌木混合着琥珀,充满了权势的味道,又因为混合了喻宜之的体香,有一种清冷的撩人。 那是一款喻宜之固执的从高中起就开始用的香水,哪怕那充满权势的味道与当年十八岁的少女并不相称,但喻宜之就是对此有一种痴痴的迷恋。 甚至有一次,漆月陪喻宜之趴在窄窄的木板床上看纪录片,喻宜之看着故宫里的王座问了一句:“你说我们以后去旅游的时候,躲进洗手间,半夜能不能溜到王座上坐一坐?” 漆月吓了一跳。 她虽然看起来疯,但都没喻宜之这么疯,想不到倒是看起来乖乖牌的喻宜之说出这种话。 漆月狠狠咬着烟嘴,想把这些当时温存、现在伤怀的回忆从脑子里逼出去。 这时喻宜之在隔间里轻轻叫了声:“漆月?” 漆月冷笑一声——她怎么忘了呢,她有多熟悉喻宜之身上的香味,喻宜之就有多熟悉她身上的香味。 在曾经的那一年,她们无数次相拥,发丝绕着发丝,抵死缠绵。 漆月咬着烟走过去,狠踢一脚隔间门:“现在知道叫我了?被人锁里面这么久,你他妈的给我发条短信会死啊?” 漆月之所以来了这个洗手间,是因为做了如下推测——喻宜之新官上任,这应该是同事给她办的接风宴,而那个换酒的胖子摆明对喻宜之这个空降的总监心存不满,想要灌醉她看她笑话。 没想到喻宜之现在酒量变得这么好,胖子估计悻悻而归,毕竟齐盛是全国就叫得响名头的大集团,喻宜之的空降肯定是总部的决定,他除了给喻宜之添点堵也做不了其他什么。 不过对喻宜之眼红的不只胖子一个。 喻宜之这人边界感很强,洗手间都喜欢用最角落没人来的那种,估计还是有点醉了,被人尾随进来锁在了洗手间隔间里。 这洗手间有多偏呢?门一关,喻宜之在这儿大声叫也叫不来一个服务员那种,只能等到明早打扫阿姨来的时候才能把她放出来。 K市昼夜温差不小,入了夜比白天温度低不少,穿着白天/衣服在这儿冻一夜也够呛。 坑喻宜之的人并不知道喻宜之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给漆月发短信。 漆月:“你他妈不会早就把我手机号删了吧?” 喻宜之:“是删了。” 漆月发出一声“我就知道”的冷哼。 两人隔着一扇洗手间隔间门沉默着。 漆月低头看着,喻宜之那要价不菲的高跟鞋尖动了动,然后喻宜之低声报出了一串十一位数号码:“139xxxxxx89。” 那流畅的程度,好像这串数字是深深刻进她脑子一样。 漆月差点没把烟嘴咬碎。 她并不想面对她早已镌刻进喻宜之生命这个事实,如同她也不想面对喻宜之早已镌刻进她的生命,这七年来,喻宜之笑的样子,沉默的样子,低头看书的样子,抬起手臂绑头发的样子,她不知道梦到过多少次。 她并不觉得自己哭过,可很多次醒来的时候,枕巾都是湿的。 她冷笑着问喻宜之:“既然记得为什么不发短信找我帮忙?因为你是骄傲的高岭之花是么?” 就好像她今晚告诉喻宜之酒被人换了的时候,喻宜之一点意外的神色都没有。 喻宜之早知道今晚是鸿门宴,也早知道除了靠自己的气势撑下来别无他法。 漆月估计今晚瓶子里就算装着毒药,喻宜之也会喝下去,然后叫救护车把自己拖去医院洗胃,没办法喻宜之就是有这么骄傲。 漆月曾经纵容这份骄傲,甚至滋养这份骄傲,但这份骄傲现在深深刺痛了她,她冷声对喻宜之说:“求我给你开门,不然你今晚就在这呆一夜吧。” 她毫不掩饰自己对喻宜之的恨意,毕竟喻宜之七年前做了那样的事。 喻宜之:“别这么孩子气了。” 漆月暗自冷笑——孩子气,从她俩高三的时候,喻宜之就是这么看待她的。 漆月:“喻总,你又有多成熟?” 喻宜之:“我知道你恨我,所以,跟我合作拿下K市老城区改造的项目。” 漆月知道喻宜之为什么找上她——因为地处边境的K市太过龙蛇混杂,没有漆月这样背靠钱夫人的地头蛇从中斡旋,光那些扎在老城区的钉子户就够喻宜之喝一壶的。 更别提老城区改造是块肥肉,还有更多势力都想横插一杠啃下来。 漆月只是没想到喻宜之有脸找她。 喻宜之抛出自己的诱饵:“你可以在任意你想的时候惩罚我,就像昨晚那样。” 让人人仰望的高岭之花臣服于自己身下,这确实是个巨大的诱惑。 要知道喻宜之这么骄傲的人,就连以前和漆月谈恋爱情到浓时,每次也都是她攻漆月。 也就是说昨晚那场云雨,是高岭之花喻宜之这辈子的第一次。 这是一个足够有诚意的筹码,而且漆月能看出来,在昨晚她羞辱喻宜之时,喻宜之是真心实意的痛苦着。 但漆月还是有点犹豫。 她没什么文化,但她记得之前跟喻宜之在一起时,喻宜之曾告诉过她一句话——“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喻宜之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危险的深渊,她怕把自己埋进去尸骨无存。 正当漆月思考的时候,喻宜之靠在了隔间门上。 这对喻宜之来说并非一个常规动作。 漆月:“喻总?” 喻宜之没动静,只有呼吸越来越快。 漆月皱眉:“喻宜之?” 她丢开拖把,一把将门扯开,喻宜之软绵绵倒进了她怀里,柔顺的黑发蹭着她的脸,随之而来的还有喻宜之湿软的呼吸伴着酒气:“求你。” “求你了,月亮。” 漆月一下子偏开头。 喻宜之这个女人,简直是个玩弄人心的魔鬼,那么清高的人,故意只在漆月面前流露一抹脆弱,好像一只防备全世界的孤狼,只对你露出软肋。 漆月从前就是这样着了喻宜之的道,同样的错误她可不会再犯第二次。 如果说之前她还有犹豫的话,现在她只想离喻宜之越远越好。 ****** 漆月把喻宜之送进了医院,医生诊断她为胃出血。 漆月可算知道喻宜之这酒量是怎么练出来的了,这女人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真他妈的够狠。 医生:“要输液。” 漆月面无表情:“输呗。” 医生:“要先交钱。” 漆月面无表情:“交呗。” 医生上下打量了漆月一眼,毕竟这个一头金发肩膀上一大片纹身的女混混,跟她送进来那个一身精英装扮的女人,看起来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还以为就是偶遇的路人,没想到还愿意帮人交钱。 他多嘴问了一句:“朋友?” “仇人。”漆月咬牙笑着说:“所以她只能被我弄死,可不能病死了。” 医生一个字也不敢多说了。 ****** 喻宜之睁眼的时候,鼻端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心知自己在医院,再一看,漆月正坐在她病床边,低头削一个苹果。 她一瞬恍惚,还以为时间回到了七年前。 七年前无论她病她痛,漆月都会这样守着她。 但很快她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因为漆月抬起头来的时候笑得一脸戏谑,那个削好的苹果丝毫没有递给她的意思,而是塞进自己嘴里咬得嘎嘣嘎嘣响。 痞里痞气的笑睨着她:“喻总,看得见吃不着,你气不气?” 喻宜之虚弱的问:“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合作?” 漆月冷哼一声:“都快病死了还惦记你那破房地产项目呢,你这女人真是走火入魔。” 她站起来:“我可不跟你这种疯女人搅在一起。” 她大剌剌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眼下睫毛膏的印子昭显着她昨晚守了一夜的疲惫,嘴里却满不在乎的说:“走了。” 喻宜之叫了一声:“月亮。” 漆月的声音一下子冷下来,并未回头只留给喻宜之一个冷酷的背影:“别再这么叫我。” “不然,我弄死你。”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病房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输液的点滴声滴答、滴答。 喻宜之完全明白漆月为什么那么恨她。 事情要从八年前说起。 八年前,喻宜之转到K市上高三,她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会在这样一个小城市发生天翻地覆的转变。 而这一切,都跟一个叫漆月的女孩有关。 那时,喻宜之在所有人眼里是首富千金、竞赛冠军学霸、白月光校花。 而漆月是痞拽校霸、全年级吊车尾、谈恋爱从不超过两周的著名渣女。 她们看起来就像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没人知道她们那些隐秘的过往。! 第4章 “漆老板!” 高三上学期开学两周后,漆月第一次出现在一中校园里,大头激动的一下子冲上来揽住她肩,被漆月一个锁喉反搂回去。 “想我了吗?” “当然想你啊漆老板!你不在我们群龙无首!” 旁边路过的穿校服的学生们,投来并不友善的眼神,毕竟漆月一头火红的头发分外惹眼,一身无袖紧身虎纹短裙,又把她年轻紧致的身材,勾勒得凹凸有致。 更别提配上漂亮的猫系脸蛋,化了妆,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在一众灰扑扑的高中生里闪耀得过分。 漆月对这样的眼神并不在意,她早就已经习惯了。 她问大头:“我不在这两周学校有什么事吗?” “除了无聊没什么事。”大头挠挠头:“哦对了,很多人在传你校花头衔可能不保,来了个新转校生。” “是我们班的吗?” “不是。” 漆月来了兴趣:“那是高一(7)班还是高二(7)班?我就喜欢漂亮小妹妹,走走走带我看看去。” 大头不满:“漆老板你先把你口水擦擦吧,一中好看的男生女生本来就不多,全被你祸祸完了。” 漆月笑得满不在乎:“有什么关系嘛?人能活八辈子还是五辈子?来人间不就这一趟,还不得抓紧享受?” 漆月的性向在一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男生对她来说不错,女生对她来说更香,总之男男女女对她来说都可以。她成绩很差,又有很多社会上的朋友,逃课打架对她来说是常事,加上花心,可以说口碑极烂。 可她一张脸蛋实在漂亮,身材又玲珑有致,最主要的是,她会撩。 不管她看上的男生女生号称有多难追,没有一周之内她拿不下的。她倒好,追人的时候恨不得摘星星捧月亮,半个月新鲜劲一过又甩得极其干脆。 被甩的男朋友女朋友们个个来求着她复合,漆月一张惯常妩媚的脸这时却冷得彻底:“滚,别缠着老子。” 这时戴着古板眼镜、头顶只有三根毛的教导主任走过来:“漆月,为什么不穿校服?” 漆月猫一样的眼睛笑得弯起来,有意无意挺了挺自己的胸:“校服大垮垮的跟个麻袋一样,套在身上什么都遮完了,多浪费啊您说是不是?” 教导主任一个五十岁的正经人,也被她一个动作一个笑搞得不敢正眼看她。 “请了两周假第一天上学就迟到,还不赶快去教室!” “也不是我自己想请假的呀,还不是报到那天您一看我一脸伤,生怕我天天在学校晃吓到您的乖学生们。” “你打架你还有理了?” “没理没理,姓李的这不是您么我哪来的理?”漆月嘻嘻一笑,扯着大头溜了。 大头一路被她扯着走:“老李也是,只是缺个早自习对你漆老板来说算迟到么?我都觉得你来早了!” 漆月笑嘻嘻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手抓饼:“我是为了买这个才早来的。” 一中门口的手抓饼堪称一绝,卷了生菜火腿鸡柳老大一个才五块钱,堪称便宜又好吃的典范,唯一的缺点是第一节 上课前准收摊。 大头看着漆月大快朵颐咬手抓饼,想吃又不敢说。 虽然这女生看着长得像猫一样娇柔,又时时露出妩媚的笑,但这是漆老板哎! 任何一个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出漆月那直达眼底的狠戾,更别提大头认识漆月这么多年,不知看漆月打过多少架。 他对漆月又敬又爱又怕,没什么其他妄念,就指望漆老板一辈子罩着他这个小弟。 漆月主动撕了一半手抓饼甩给他:“走,带我看妹妹去。” 大头带着她往格物楼走去。 漆月:“哎哎,我两周不在你脑子进水了?往哪走呢?” 一中校园里有两栋楼,一栋叫“格物楼”,一栋叫“致知楼”,两栋楼之间隔着一大片红色塑胶的篮球场,像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格物楼”里(1)班到(6)班是一中的尖子班,一中作为K市最好的高中,每年清大邶大的毕业生都是从这六个班里输出的。 “致知楼”里的(7)班,则是一中为了完成政*府任务接受的,都是些关系户或差等生,被安置在废弃实验室和月考考场的这一栋楼里,像被放逐的一群编外人员。 而刚才那群瞪漆月的穿校服的学生们,无疑都属于“格物楼”。 “格物楼里无美人”是漆月他们的一个常规认知,毕竟那里的绝大部分学生都忙着搞学习,学得双眼无神眼镜比瓶底厚,额头还冒起一颗一颗的痘痘。 而有心思打扮在十七八岁年纪焕发光彩的,都是“致知楼”里的。 所以这时大头带着漆月往格物楼走的时候,漆月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大头认真说:“不是哦漆老板,这次的美女还真出在格物楼。” 漆月:“关系特硬的那种关系户?不用学习有心思打扮的那种。” “不是啊人家是真学霸,听说入学考的卷子考了年级第一,直接被分到了一班,不过家境好也是真的,听说是喻家的千金。” “喻家?” “就是做房地产的那个喻家,二十年前搬到海城去了,不知怎么又搬回来了。” 喻家是K市的首富,跟政界的关系也颇深,富到什么程度呢?富到离开二十年了,K市还流传着喻家的传说。 K市边上那栋像古堡一样的小洋楼,就是喻家的。 漆月:“喻家不是只有个儿子么?” 大头:“你还不许人家夫妻感情好、搬到海城后又生了个女儿么?哎你到底看不看?” 漆月:“看看看,我倒要看看长得有多好看。” 大头:“你别说长得真挺好看的。” 漆月又笑着去勾大头脖子:“怎么?连你都被收服了?肯定是妥妥的初恋脸。” 漆月都能在脑子里勾勒出那张脸:白皮肤,圆眼睛,懵懂无害的神情,像只乖乖巧巧的小兔子,任谁看了都又想欺负又想保护那种。 大头竟然犹豫了一下:“也算是吧。”他挠挠头:“哎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漆月带着大头大摇大摆走进格物楼,完全无视身边打量的眼神。 她径直走到高三(1)班教室门口,大剌剌随口问:“坐哪儿呢?” 大头还没回答,漆月已是一愣。 并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漆月那女生坐哪,因为实在太扎眼了。 女生坐在教室中央的一个位置,背挺得笔直,白皙的一张脸冷而隽秀,像只骄傲的鹤。 漆月退了半步:“k。” 她忽略了初恋脸有两种:一种是软萌的,一种是清冷的。而这名少女鹤一般的形象,在漆月已经预设出乖巧小白兔的心里,无疑带来了极大冲击。 大头:“漆老板你怎么了?” 漆月:“太装叉了,我被她装叉的气场逼退了半步。” 大头笑:“你不去调戏一下?” 漆月:“当然要去。” 大头:“我漆老板还是我漆老板,就这种女神,转来两周了敢跟她说话的根本没两个,你别说,她看我一眼我也脸红。” 漆月大剌剌拎着手抓饼走进一班教室。 一个戴眼镜一看就是班长模样的男生站起来:“同学……” 漆月含笑瞪了他一眼。 男生又默默坐下了——毕竟在一中,谁不知道漆月是个根本惹不起的刺头。 漆月走到女生课桌前:“喂。” 女生看着英语书头都没抬。 漆月伸出手指在她课桌上敲了两敲:“别忙着装叉了,你刚转来我尽尽地主之谊,请你吃早饭怎么样?” 她笑着俯身,手肘支在课桌上,把女生的英语书挤到地上,一双妩媚的猫儿眼含笑对准女生,手里被她咬过几口的手抓饼伸到女生面前。 她趴在课桌上的身段玲珑的像一座桥,她知道不少人都在偷偷看她。 对这群还只知道学习的高中生来说,漆月像朵过早绽放的玫瑰,第一次让他们感受到了那种原始的汹涌的性吸引力。 这就是为什么人人都怕漆月,却又人人都抵不住漆月。 因为英语书掉到了地上,女生终于抬头看了漆月一眼:“请我?” “啊。” 手抓饼上还沾着漆月的口红印,也许还有那么两三丝晶莹的口水。 料这头发一丝不乱、看起来就有洁癖的千金大小姐也不敢。 没想到女生越凑越近,一双清冷的眼在漆月眼前越放越大。 漆月自己的一对猫儿眼是琥珀色的,而这女生一对瞳仁墨黑,像那种深不见底的湖,让人根本看不清底下藏着什么。 漆月的心没来由的跳了两下:“你……” 在她第一次撩上去的时候,被她撩的对象都是本能躲开,没想到这女生主动凑上来,距离近到快亲上漆月。 漆月:“你干嘛?” “不是请我吃饼么?”女生声音也冷如山涧月。 她低头就要往漆月手里的手抓饼咬上去,淡粉的不施粉黛的嘴唇就要碰上漆月的口红印。 漆月手猛的一缩。 女生纤白的手指轻而不容置疑的钳住她手腕:“你躲什么?”! 第5章 那时九月,还在一个灼热夏天的尾巴上。 空气里飘着躁动的风,窗外是不安的蝉鸣,唧唧吱吱恼着人的神经。 漆月体温一向偏高,这是她不喜欢夏天的原因,而女生的手像一块冰,包在她手腕上。 她第一次有些慌了神,女生钳着她,一双沉如深湖的眸子对着她。 她用力挣了下,勉强笑道:“k,你还真要吃啊?你到底是不是中国人,我说要尽地主之谊那是假客气懂不懂?你不是应该同样客气的说你不吃么?” 女生还钳着她,一张清冷的脸上没什么波动。 这时在大头和其他同学眼中,情景是这样的——黑长直发披肩的穿着规矩校服的高雅冷漠的少女,与一头火红长发的穿着超短紧身裙的略带慌乱的女孩,四目相对。 这是两个本应属于平行世界永不交集的人,第一次产生了交集。 所幸这时女生放开了漆月的手腕,不然老道如漆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漆月拎起手抓饼就要往教室外面走,女生:“等一下。” 漆月回头。 女生:“英语书捡起来。” “你说什么?”漆月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半笑不笑:“让我给你捡书?胆儿够肥的你。” “要是我不捡呢?” 此时整个教室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因为所有人都能看到漆月脸上那显而易见的戾气,漆月打架有多狠这事一中每一个人都有耳闻,女生已经转来两周了不可能没听过。 可她对漆月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你不是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么?” “书上有写。” 漆月:“你没长嘴?不会说?” 女生:“亲眼看了印象更深。” 漆月嗤笑一声。 她在女生平静的目光中,抬脚狠狠踩在英语书上。 英语书掉在地上的时候,扉页展开,上面有三个漆月没看清楚的字,应该就是女生的名字,此时被漆月脏兮兮的脚印所覆盖。 漆月嘴角带笑而眼神不笑的对她说:“想让我听你的?你还嫩点。” ****** 漆月带着大头走出格物楼,这时第一节 上课铃已经打响,但漆月满不在乎,带着大头在篮球场边通往致知楼的路上走得大摇大摆。 大头:“漆老板,你刚才躲什么呀?我可从来没看你躲过什么人的。” 漆月:“我k谁躲了?我是真不想给她吃手抓饼,姐姐食量大着呢,本来就分了你一半,她再给我来一口,吃得饱么我?” 大头很愧疚:“我去小卖部给你买个面包?菠萝还是红豆?” 漆月心不在焉:“随便。” 九月的风徐徐吹着,漆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 汗毛像小草一样在风中吹拂,痒痒的,白皙的皮肤上印着五个浅浅的指印。 明明女生的手那么冷,这会儿漆月不知怎的却觉得,那五个指印在发烫。 就好像明明看起来那么文静的女生,抓起她手腕来可真够狠的,好像这辈子都不打算放开她一样。 莫名其妙的女生。 大头:“对了漆老板你不帮她捡书真酷,她算哪根葱凭什么命令你啊?不就名字么?她叫……” “别说了。”漆月打断:“我没兴趣知道。” 大头:“那你先回教室,我去小卖部给你买面包。” 大头跑开以后,漆月叼着手抓饼用力甩了甩自己的手腕。 那五个淡淡的手印始终挥之不去。 不是文字,却像一句咒语。 ****** 下午下课后,漆月没有上晚自习的打算,她伤了两周没去飙车了,这会儿浑身痒得厉害。 这会儿她在一片薄暮夕阳中,骑着她火红的机车,在全校学生或鄙夷或艳羡或两者兼而有之的眼神中,轰鸣着离去。 她完全无视不能在校园里骑车的规矩,骑过喻宜之身边时刻意加速,用一阵风带起喻宜之黑色的长发。 大头在她身边叫:“哦吼太酷了漆老板!” 漆月自己却只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 等到快要喷火的机车消失了,走在喻宜之身边的女生才恨恨的说:“你别理她,她是一中最坏的学生,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妈常说像她那样混,真的不知哪天死在街头了都不知道。” 喻宜之心想: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么? 她怀里抱着的英语书上,还留着漆月的脚印,拍不掉。 ****** 漆月回家的时候,看到漆红玉坐在家门口,摇着蒲扇等她。 漆月快步走过去:“奶奶,怎么还没睡?” 漆红玉:“你还没回来,我怎么睡得着?” 这当然是一方面,可还有另一方面——漆月蹲在漆红玉面前,轻轻帮她揉着胳膊上的抓痕:“痒的睡不着吧?我明天问问医生还有没有更好点的药。” 人老了皮肤像干燥的树皮,一挠就留下一道白色的抓痕,皮屑掉一身。 漆红玉说:“我不痒,别浪费钱,钱留着你好好读书。” 漆月默了下。 漆红玉一下一下给她摇着蒲扇:“今天怎么回来的比平时晚?老师拖堂了?” 漆月当然不能说是因为今天飙车那边有比赛,自己一轮轮杀进决赛,小赚了一笔。 她只能“嗯”一声。 漆红玉的声音听起来很欣慰:“老师愿意多教你就多学,别惦记着我想早回来,我还记得你刚上初中时老师特意打电话到家里来,说你是她见过最聪明的学生。” 她摸索着握住漆月的手:“好好学,好好考,考到大城市去,你的人生就不一样了。” 漆月笑道:“奶奶,这都是顺其自然的事,你别给我太大压力。” 漆红玉:“好好好,我不给。” 漆月:“那我先去洗澡。” 漆红玉:“对了今天家里来客人了,送来一兜子水果。” 漆月往桌上看了一眼,有苹果、梨,还有一串水灵灵的青提。 俗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漆月没想到她们这小破屋还会来客人,问了句:“谁啊?” 漆红玉:“叫阿萱,她说一提这名字你就知道了,还说谢谢你帮了她,也不知道买点什么,只好买水果,我推了半天,她非要留下。” 漆月:“没事,留下就留下吧。” 漆红玉:“你怎么帮她了?” 漆月:“就是她刚搬来K市,迷路了,刚好碰到我,我给了她指了个路。” 漆红玉:“指了个路还买水果上门来道谢呀?也太客气了……” 她絮絮叨叨去睡了,漆月扯过浴巾去浴室洗澡。 说是“浴室”,其实就是几块木板拼成的违章建筑,特别逼仄狭小,热水器一安几乎转不开身,每次漆月洗澡一走神,额角就会撞在热水器上“咚”的一声。 她一边淋浴,一边为身上两周还没好的伤疼得龇牙咧嘴。 这伤就是为了帮阿萱而来,她帮阿萱的忙当然不是指路那么简单,只是怕漆红玉担心而不能说。 漆月还是高中生不能正式打工,但在钱夫人的酒楼忙不过来的时候,她偶尔会翘掉晚自习去帮忙盯着,赚点小钱。 钱夫人默许了这种行为,因为她知道漆月是真他妈的穷,带着个盲眼又生病的奶奶,如果真天天老老实实在学校上课,两人都得饿死。 阿萱是新来的服务员,温婉清秀的长相,上班第一天就被一个四五十的猥琐中年男调戏,一张脸红得快要滴血。 漆月拽着猥琐男的衣领把人扯到路边,一拳头挥上去。 猥琐男喝酒喝的浑身虚浮自己没什么战斗力,但也不是没朋友:“小娘们有种别跑,等着!” 漆月冷笑一声:“好啊,我等着。” 她还有空去救路边被塑料袋缠住的流浪猫。 等到猥琐男的三个朋友赶到,漆月挥着拳头冲了上去。 她打架一贯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毕竟她一个女生在面对男人时不可能讨到便宜,所以一开始往往占据下风。 可她清楚,只要扛过最初这一阵,绝大多数人都会被她那不要命的气势吓退。 毕竟惜命是每个人的软肋。 今天也是一样,三个男人渐渐怕了,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操,怎么是个小疯婆子?” 漆月带着一脸伤,笑着对地上吐出一口血沫:“再来啊。” 三个男人骂骂咧咧扶着他们醉酒的朋友走了。 漆月喘着粗气坐到路边,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不是不能报警,只是面对这种不上道的货,不让他们怕,难免今晚这种纠缠人的事还会发生。 漆月一边抽烟一边疼得龇牙咧嘴,阿萱小心翼翼凑过来:“谢谢。” 漆月冷声说:“滚,别烦我,我又不是为了你,是老子自己心情不好。” 她那晚的确心情不好,所以打起架来比平时更狠更不要命。 因为那天白天医生告诉她,随着漆红玉年纪越来越大,多年来的肾病又进一步恶化了。 阿萱被漆月恶狠狠的气势吓退,缩在一边不敢说话。 漆月烦躁躁的抽完了一根烟,终于忍不住对阿萱说:“老子叫漆月,手机号是139xxxxxx89,要是那帮人渣还来找你麻烦,就给我打电话。” 她扔下烟头走了,并不知道角落有张明月般清冷白皙的面孔,目睹了全程。! 第6章 漆月洗完澡就回了自己房间,老房子隔音太差,她听着隔间不断传来漆红玉抓痒的声音。 漆月也睡不着,隔着腐朽的木窗望着窗外一轮月亮。 同样出现在漆月视野里的蚊帐,用的年头太久而逐渐发黄,更远的月亮却皎洁不可逼视。 清冷冷的像漆月白天在学校看到的那张脸。 她烦躁躁的翻了个身不再看月亮,脑子里却忍不住想:姓喻,三个字的名字,叫什么呢? 她不知道一个什么样的名字才能配得起那张脸,依稀记得语文课上老师念过的诗里有些很美的字眼。 但那些难得出现在课堂的时间都被她呼呼大睡了过去,美丽的字眼并没在她脑子里留下痕迹。 所以这时她只能想到:喻小花。 喻装叉。 再不就来个最反差的喻大壮。 漆月烦躁躁的又蹬了一下腿,但这旧木板搭成的床太小,她长大以后手长脚长的,一个不注意脚趾直接蹬在了木板上,生疼。 漆月骂一声“k”,一把扯过毯子蒙住头。 那女生叫什么跟她有什么关系,明明都已经告诉大头她不想知道了。 ****** 第二天,漆月上午去了趟医院,找到主治医生:“奶奶痒的睡不着,有什么更好一点的药么?” 医生:“痒是肾病的一个常规反应,其实忍忍……” 漆月瞪着他。 医生笑了声:“小丫头好厉害啊,其实有款进口药效果还可以,但就是单纯止痒,性价比不高。” 漆月:“看不起老子是不是?老子有钱。” 医生:“别在我面前一口一个老子的,我年纪都可以当你爸了。” 漆月翻了个白眼:“我又没爸。” 医生笑看着漆月,心里却叹了口气。 他知道漆月没爸,毕竟漆月一个人拖着盲眼的奶奶在他在这里看了这么多年肾病,漆月的家境他最清楚。 漆月是漆红玉从孤儿院收养的,没爸没妈,看着厉害得狠,其实心软得一塌糊涂,当医生的看过太多“久病床前无孝子”的案例,唯有这小丫头,一点罪都舍不得她奶奶受。 从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漆红玉住院时就是漆月一个人忙前忙后的照顾,漆红玉在医院躺了几个月,漆月那么小一个人拎着开水瓶,一天好多趟楼上楼下的打水,从没让漆红玉生过褥疮。 医生心疼漆月,这么多年来漆红玉的医药费不知花了多少,他本来想帮漆月省点钱来着。 漆月不耐烦的很:“快点开药,不然我去小学把你儿子打一顿信不信?” 医生笑:“信信信。” 漆月蹬蹬蹬跑下楼去交钱,摸出一堆零钞。 收银员皱眉:“你扫码付钱嘛。” 漆月:“不,就现金。” 这是她昨晚飙车比赛赢来的,那么危险刺激,从来只用现金。 这么些年虽然有漆红玉的养老金、和收养她后的每月补助,还有她去修摩托车和偶尔去钱夫人那里赚点钱,但漆红玉的医药费实在太高了。 这次漆红玉病情一恶化,又做了不少检查买了不少药,她卡里已经没钱了,但是对着收银员,还是浑不吝的笑着撑住面子。 ****** 晚上钱夫人去巡场的时候,看到漆月一个人蹲在酒楼门口抽烟。 笑眯眯的扔了烟头跳起来:“钱夫人,我来打几天工行么?” 钱夫人知道漆月这是又没钱了,还是问了句:“不上学?” 漆月嗤了声:“那破学有什么好上的。” “奶奶那边怎么交代?” 漆月的语气像在说个天大的笑话:“就说竞赛补课呗。” 钱夫人瞟她一眼:“你明明知道你要是好好学,参加竞赛也不是不可能。” “嘁,有什么意思。”漆月笑嘻嘻的拍马屁:“还是像你这样有意思。” 她上下扫一眼钱夫人,矮小而瘦弱,一身汉代绉纱长袍,胸前挂一串佛珠,手腕上也绕一串佛珠,整个人看上去仙风道骨的,哪里能想到是这样厉害的老板娘。 钱夫人:“有意思吗?”她撸起袖子,脱下佛珠给漆月看自己胳膊上的疤:“还觉得有意思?” 漆月从小性子野,也算见过一些场面了,钱夫人胳膊上如老树根一样盘根错节的疤,还是让她觉得触目惊心。 钱夫人:“我腿上也有,比这还厉害。” 难怪大夏天也总穿长袖长裤,手腕上还戴着佛珠。 漆月小声问:“怎么弄的?” “再早些年头,过了边境线不知有多乱,我跟人抢生意,那人在我车装了炸弹,还好我命大,一半哑火了。” 漆月抿抿嘴:“享得多大福,受得多大罪。” 钱夫人笑了一声:“小丫头有点胆魄,但这么多年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我跟你说句实话,要是我有个女儿,我绝不让她选这条路。” 漆月半晌不说话。 钱夫人以为她听进去了,正要进酒楼。 漆月小声:“有妈的孩子才有的选。” “我没妈。” 钱夫人背影一僵。 ****** 漆月在钱夫人酒楼里打了一周工,渐渐口袋里有点钱了。 这天她骑着摩托往家赶的时候,骑到巷口一个急刹:“苹果打折卖啊?” 老板热情招揽:“嗯嗯,那些不是很新鲜了,你要新鲜的称这些,今天刚到的货。” 漆月下车摘下头盔:“不,就来点这打折的。” 她低头一个一个认真把苹果捡进袋子,略新鲜些的给奶奶,不新鲜的给自己。 她停了摩托车吹着口哨回家:“奶奶,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 漆月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奶奶?” 她冲进去,看到漆红玉倒在地板上的身影,她心跳的不行,但从小到大这样的情景她也经历了好多次,这时自有一股镇定:“奶奶别着急,我马上打120。” 漆红玉虚弱的伸手拦她:“别打,费钱呢,我就是有点感冒。” 多年的肾病严重拖累了漆红玉的身体,一感冒就虚弱的不行,想自己摸索着走去厕所都摔在了地上。 漆月扶着漆红玉起来:“烧不烧?我先去买药,如果明早还不行,我们就去医院。” 照顾完漆红玉,漆月趴在阳台上对着外面喘口气。 今晚的月亮还是很美。 她忽然想:不知道喻装叉在干什么呢? 也许在看书,也许在弹钢琴,也许在吃很精致的做成一朵朵花那样的点心。 总之,在跟她过截然不同的人生吧。 ****** 因为漆红玉感冒这段时间离不开人照顾,漆月暂时辞去了钱夫人那边的工作。 她白天去学校晃一圈,摩托车行有人要修车她就过去,晚上不好意思麻烦邻居帮忙看着漆红玉了,她就自己在家守着。 漆红玉:“不上晚自习?不是还有竞赛培训?” 漆月:“嗨,我太聪明了,进度把所有人远远落下了,老师让我回来自习呢。” 这天漆月到学校的时候,发现一堆人围着秦冲。 秦冲是关系户的儿子,典型的纨绔子弟,因为成绩实在太差了被塞到了(7)班,他家人也无所谓,反正拿个高中文凭送出国就行。 秦冲:“漆老板,来不来?” 漆月:“来什么?” 秦冲:“我跟周园打赌呢,看谁能追到高岭之花,对方就输一万块钱。” 一说高岭之花,漆月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张冷月一般的脸。 她眉毛挑了挑。 秦冲:“漆老板你也来嘛,你要是赢了就能收我和周园的两万。” 两万,对现在的漆月来说确实是一笔能解燃眉之急的钱。 大头在一旁吹口哨:“漆老板上啊!” 漆月瞟了他一眼。 大头立刻不敢出声了。 漆月转向秦冲:“你们别饥不择食了,装叉犯你们都有兴趣?” 秦冲:“好玩嘛,脸长得好啊。” 漆月:“要玩你们玩,反正我对装叉犯没兴趣。” 她大剌剌扯着书包在座位上坐下。 大头凑过来:“干嘛呀漆老板?两万块钱呢,不要白不要,难道还有你搞不定的妹子?那喻宜之一看就没谈过恋爱,你搞定她不是分分钟的事。” 那是漆月第一次听到喻宜之的名字。 不知是哪两个字?怡知?还是仪知? 漆月冷着脸说:“没兴趣就是没兴趣,跟她说话犯恶心。” 下午下了课,漆月骑着摩托往校门口走的时候,看到喻宜之和秦冲站在一棵香樟树下。 秦冲背对着漆月,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但手舞足蹈的动作浮夸。 倒是喻宜之的脸看的清楚,在薄暮风中像天边刚升起的月亮,白得惹眼。 秦冲不知说了些什么,转身走了,喻宜之一个人在树下站了会儿,风拂动她黑色的长发,干净得不像话,一身又垮又土的校服不知怎么被她穿的那么好看。 漆月一个急刹,烦躁躁的骂了声“k”,扯下头盔向喻宜之走过去。 “喂。” 喻宜之回头。 “别搭理他和一个叫周园的,他们拿你打赌呢,谁追到你就能赢一万块钱。” 喻宜之淡淡看着她:“你赌了吗?” “什么?” “你有没有参加他们的赌局,赌能不能追到我。” 漆月拎着头盔笑得浑不吝的:“我赌了又怎么样?想教训我啊?” 喻宜之摇摇头:“我是说你赌了的话,我可以让你赢。” “我可以跟你谈恋爱。”! 第7章 “我k。”漆月把头盔夹在胳膊下,耷着眼角瞟着喻宜之:“你转来多久了?一个月了?” 喻宜之:“快了。” 漆月:“那你不会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吧?你要跟我谈恋爱?” 漆月半笑不笑的看着她,一双妩媚的猫儿眼里满是戾气。 这时教导主任的站在格物楼二楼叫:“喻宜之。” 漆月和喻宜之一起望过去,教导主任丝毫不掩饰眼底对漆月的鄙夷,只对着喻宜之说:“你过来。” 漆月毫不在意的骂一声:“滚吧,滚回你自己的世界去。” 她夹着头盔大剌剌的走了,喻宜之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才向教导主任叫她的方向走去。 教导主任:“你不认识她吧?她叫……” 喻宜之:“认识,漆月。” 那是漆月的名字第一次从少女嘴中说出,清泠泠的,像要唤醒沉睡的月光。 教导主任冷笑一声:“看来漆月同学在一中真是够有名的啊。她刚才找你麻烦了?” 喻宜之摇摇头。 教导主任语重心长:“一中混进这些学生,那是上面下达的任务指标,没办法的事。要是她骚扰你,你就告诉老师,老师帮你解决。她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坏得很。” 又来了。 喻宜之转来一中的时间不长,可每次一旦她和漆月有接触,总有同学或老师忙不迭的来告诉她——“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坏得很”。 教导主任离开后,喻宜之看着天边,薄暮中一轮淡淡的月亮升起来了,染着夕阳透着朦胧的血色。 喻宜之想:漆月有多坏?她自己又有多好呢? 她们之间,真的有着这样泾渭分明的一条线么? 晚自习下课的时候,喻宜之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一辆黑色的宾利停在那里,喻文泰坐在后排,打开车窗露出一张和善的笑脸:“宜之。” 喻宜之的脚步顿了顿,又不着痕迹的向着宾利走过去。 她不是听不到身边同学的议论:“哇塞宾利,这一辆快一千万了吧?” “难怪我爸妈都说喻家是K市首富呢!” “你说人家喻宜之怎么生的,长那么漂亮、学习又好,家里还巨有钱。” “公主命呗,她那么完美,我嫉妒都嫉妒不起来了,就只剩羡慕了……” 喻宜之拉开车门上车,远远坐到喻文泰旁边。 喻文泰笑着说:“我这次从瑞士回来,给你带了不少巧克力。” 喻宜之淡淡的:“嗯。” 喻文泰:“彦泽也跟我一起回来了,不过他那孩子太爱玩,不成器,他要是有你一半聪明,我也没那么头疼了。” 喻宜之不说话。 喻文泰伸了个懒腰,展开的手差点碰到喻宜之的头发,喻宜之躲了一下。 喻文泰:“前段时间太忙了满世界飞,这次回来,终于可以在家好好待一阵了。”他问喻宜之:“转到新学校快一个月了,习惯么?” 喻宜之:“还好。” 喻文泰:“交到新朋友了么?” 喻宜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的手指蜷了一下:“没有。” 喻文泰宽和的笑笑:“没关系,你太优秀了,曲高之音,和者必寡,交不到朋友也没什么,你在以前的学校不也都是自己一个人么?” 喻宜之沉默望着车窗外。 夜空如墨,一轮月亮竟还和傍晚一样,透着淡淡的血色。 像那个叫漆月的女孩,妩媚漂亮的外表下,是藏不住的浑身戾气。 ******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同学叫喻宜之:“一起去三楼吃饭么?” 一中给师生设了食堂,一楼是超市和打开水的地方,二楼是正常的大锅炒菜,三楼是单点的小炒,当然价格相应也要贵一些。 这对喻宜之来说不是问题,但她还是拒绝了:“不去了。” 同学很失望:“你怎么又不去啊?你从来不跟我们一起吃饭。” 喻宜之已经抱着书走出去了。 另一个同学小声说:“你别约她了,你没发现人家看不上咱们么?傲得很。” 喻宜之对身后这些议论浑然不觉。 她到二楼打了两个菜,找了张角落的桌子边吃边看书,吃了一半,有个女生端着餐盘走过来:“同学你对面有人坐么?” 喻宜之:“有。” 女生走开了,过了一会儿,旁边传来议论:“你看我就说她对面根本没人坐吧,她就是不想和你一起坐。” 女生撇嘴:“傲个什么劲啊。” 当天食堂被议论的焦点,除了喻宜之,还有坐在食堂中央笑得超大声的漆月。 “漆月今天居然来食堂了?她不是都在外面下馆子吗?” “没看到她旁边坐的谁啊?高二(7)班新来的转学生。” “漆月想追人家?” “别这么说,漆月对校外那些男男女女才叫追,对校内的男男女女那叫‘交个朋友’,人家可遵守校纪校规呢。”语带浓浓的讽刺。 喻宜之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漆月身边坐着一个长相明媚的女生,被漆月勾着肩,两人都笑得一脸张扬。 “你别说,咱们今年的转学生个个颜值都挺高的。” “我觉得还是喻宜之最好看,漆月怎么不勾搭喻宜之呢?” “据说觉得太装叉了,哎她放喻宜之一条生路也好,要是喻宜之真跟漆月混在一起,那我也挺鄙视她的,跟那种公交车……” 喻宜之合上书,把餐盘收拾了,向小卖部窗口走去:“要瓶草莓酸奶。” 今天中午吃小炒肉和肉末豆腐,有点腻。 食堂大妈:“同学你运气好,草莓味的就剩最后一瓶了。” 身边发出一声猫一样的轻笑。 喻宜之回头,漆月带着一脸妩媚的笑意站在那里,白色无袖背心加格纹窄裙,把她玲珑的身材勾勒得一览无余,相比起大多数人灰扑扑的十七岁,她的确像朵过早绽放的娇艳玫瑰。 哪怕身上的衣裙一眼就能看出是便宜的地摊货,却一点不损她的美。 漆月娇笑着说:“同学,行个方便呗,这瓶草莓酸奶我要了,你要其他口味呗。” 喻宜之淡淡往漆月刚才坐的餐桌边扫了一眼,长相明媚的女生正看着她们这边。 喻宜之:“谁喝?” “什么?” “我是说这酸奶,是你喝,还是你的新朋友喝?” 漆月挑挑眉:“有什么区别么?” 喻宜之:“要是你喝,我就让。要是你的新朋友喝,我就不让。” 漆月笑了声:“那要是我和她一起喝呢?” 喻宜之:“你很喜欢和人一起喝东西么?” 她刷卡买下酸奶,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又递给漆月。 漆月垂眸盯着那幽深的小小洞口,挂着稠厚乳白色的酸奶好像还印着少女美好的唇形。草莓酸奶本来是一股甜腻的味道,可这会儿喻宜之把酸奶瓶举到她鼻端,是一股很清新的味道。 像白桃,像带着一点点涩味的橘皮,像夏天刚刚割过的青草地。 清新又干净,不像话。 漆月又往后退了半步:“k,我跟你很熟么,我就这么和你喝一瓶?” 她落荒而逃。 等回到餐桌边,女生问她:“刚才你跟喻宜之说什么呢?” 漆月:“k,她这儿估计有点问题。”她点点太阳穴:“为了不把酸奶让给我,自己拧开喝了一口后才问我要不要。” 漆月重新勾上女生的肩:“我才不要,脏死了,待会儿我翻到校外给你买去。” 女生笑:“哇好帅。” 漆月眼尾瞟向喻宜之刚刚站过的地方,喻宜之已经不在那里了。 ****** 漆月信守承诺,翻到校外给女生买了一瓶酸奶。 女生接过酸奶,甜笑着问:“课间我来找你?” 漆月在她脸上掐了一把:“我要去摩托车行,你找你闺蜜玩去吧。” 高三(1)班下午第一节 是体育课,在离高考还算有段距离的日子里,体育课所幸还没被各科老师瓜分掉。 喻宜之对打羽毛球或打乒乓球这样的集体活动没兴趣,跑完八百米后,就一个人塞着耳机往树下走。 没想到高二(7)班这节也是体育课,喻宜之一眼看到了中午和漆月坐一起的那个明媚女生,拎着瓶草莓酸奶,挺得意的向她晃晃。 这时女生身边的朋友去打羽毛球了,喻宜之索性向着女生走过去。 女生倒没想到喻宜之这样的高岭之花会主动来找她,愣了一下,不过很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明艳和什么都不在意的笑。 阳光很烈。 喻宜之在微风撩起的发丝中微微眯眼——女生的笑容跟漆月很像,一样张扬,一样肆意,看在她眼里却截然不同。 没有漆月那种骨子里的狠戾,和好像什么都压不垮的倔犟。 女生笑着点点耳朵。 喻宜之把耳机摘下来。 “你听什么呢?” “英语。” 女生语带讽刺:“哟,学霸啊。” 女生没想到喻宜之也问了她一个问题:“为什么跟漆月谈恋爱?” 女生挺警惕:“谁谈恋爱了?那叫正常交朋友。” 喻宜之一脸淡然:“随便怎么叫吧。” 懂的都懂。 她看着女生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第8章 女生乐了:“因为她漂亮呗,身材还巨好,对人也好,虽然人人都说她分手后翻脸无情的,但在一起的时候,对人那真叫一个好。” 喻宜之:“怎么好?” 女生:“你对她很感兴趣?” 喻宜之不说话。 女生上下打量一遍站在她面前的喻宜之,穿着大垮垮的校服,素净的一张脸一点妆都没有,可皮肤在发光,头发在发光,连规规矩矩垂在裤缝边的指甲盖也在发光。 一看就是被精心呵护着长大的,像那种温室里的玫瑰,因为对外界的风雨懵懂无知,所有才有那种清贵傲然的姿态。 女生告诉她:“你对漆月感兴趣也没用,她对你一点没兴趣,不知道觉得你多装叉。” 喻宜之还是那样淡淡的看着女生,一双黑漆的眸子如沉湖。 女生被她看得烦躁起来:“好吧告诉你吧,漆月对人的好就是,无论她答应你什么她都会做到。”晃晃手里的酸奶瓶:“比如她答应翻去校外给我买草莓酸奶,她就一定会给我买。” 喻宜之抿一下唇角。 女生:“你觉得很可笑是不是?觉得这太容易了?我告诉你一点不容易,在漆月之前我也谈过好几个,男的女的都有,在一起时说的天花乱坠,能兑现承诺的一个没有。” “毕竟想找借口可太容易了,明明答应你一起吃饭,又说爸妈找她有事,明明答应你一直在一起,不知哪一天莫名其妙就开始冷淡。” “漆月不是,漆月说谈半个月,就谈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如果她答应给你摘月亮,她爬上天都会给你摘来的。” 喻宜之:“她跟每个人都说谈半个月?” 女生笑笑:“漆月这样的妖精,凡人哪留得住,开开心心的谈半个月,不亏啦。” 喻宜之点点头:“谢谢。” 她转身,女生叫住她:“喻宜之。” 喻宜之回头。 “你跟漆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喻宜之没说什么,走开了。 ****** 漆月骑着机车一路飙到摩托车行,大剌剌把头盔往桌上一甩:“要修的车呢?” 一个年轻人顺手一指:“那儿呢,有点不好搞,我们都搞不定。” 漆月自信张扬的一笑:“那不就得放着我来么?” 年轻人跟着笑了:“要说漆老板你是真聪明,手也巧,还真没碰到过你修不好的车。” 漆月先往里间走,在沾了机油的架子上乱翻一气:“这儿的泡面呢?” “吃完了。”年轻人:“怎么漆老板你饿了?” 漆月:“没,我就随口一问。” 她坐到摩托车行门口的台阶上开始修车,K市昼夜温差大,快到十月了中午太阳还是明晃晃的。 漆月一头的汗,在扳手磕打的叮咚声中,她听到自己肚子隐约的咕咕叫着。 妈的,好饿。 她没吃午饭,虽然对着“新朋友”说的理由是最近胖了要减肥,但其实是把午饭钱省下来给买酸奶了。 最近钱拿来给漆红玉买肾病药又买感冒药,还没法规律打工,口袋里真没多余的钱了。 可为什么这么窘迫还要谈恋爱?为了面子。 漆月看了眼头顶的太阳,越发热了,手里的扳手有点无力。 面子对于普通人来说,是虚荣的奢侈品,对漆月这样的出身来说,却是保命的盾牌。 在学校里,她必须是男朋友女朋友一大堆的花心拽姐,在学校外,她必须是流里流气天天下馆子还有堆小弟一呼百应的“大姐头”。 不把这气势撑下去,漆月很清楚,无论同学还是老师,无论服务员还是街头混子,无论何种身份的人,刚开始可能对她是同情,可一旦时间长了,就只剩下鄙夷和嘲讽。 若是发生利害冲突,人人都会来踩她一脚。 漆月从小拖着一个盲眼重病的奶奶长大,这其中的人情冷暖她最清楚。 所以就算这段时间她兜比脸还干净,她也得撑住过去的生活模式,一点不能叫任何人看出她的窘迫。 不过饿是真他妈饿,怎么还赶上店里泡面吃完了。 漆月烦躁躁的踢了一脚摩托车轮胎。 今天这辆摩托车是挺难修的,但漆红玉的药明天又要买了,她今天必须修好这辆车拿到钱,傍晚的时候,她不得不给邻居打了个电话,让人帮忙再看着点漆红玉。 大部分邻居对漆月这个女痞子嗤之以鼻,但所幸漆月每次麻烦的这个大姐人挺好,是个骑着三轮车卖炒饭炒面的,一个人离了婚,三轮车经常坏,每次都是漆月免费帮她修。 等到漆月终于修完摩托车,已经过了下晚自习的时间了。 漆月想了想,回去就对漆红玉说老师又留她单独开小灶好了。 她骑上机车往家赶,才发现今天在学校外药店给漆红玉买的便秘药忘在了学校。 她暗骂自己一句“脑残”,一个漂亮的漂移,骑着机车掉头回学校。 学习里人都走完了,黑漆漆的、静悄悄的,电动铁门也已紧紧闭合。 漆月没法把车骑进去,直接停在路边,怕人偷头盔也懒得摘了,直接戴在头上往学校里走去。 等一下……这手脚发软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漆月一天没吃饭了,完全低估了年轻代谢旺盛给她身体带来的能量消耗,一阵天旋地转中,她努力稳住自己的重心,还是被头上发沉的头盔带着往路边草丛中栽去。 漆月并没有失去意识,但她浑身都在出虚汗,一点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努力翻了个身仰躺着。 然后头盔护目镜隔出的一小方视野里,出现了一轮月亮。 不是月亮,是一张清冷白皙的脸,正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 妈的,是喻宜之。 漆月心里暗骂一声这真是狭路相逢,还好,喻宜之径直走开了,没再有什么诡异的行为。 漆月松了口气,她和喻宜之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让喻宜之救她?不不她可不想跟喻宜之有任何瓜葛,还不如让她一个人在这躺会儿,总能缓过来的,难道低血糖还能要了她的命? 漆月喘着粗气,仰躺着望着墨黑的蓝天,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妈的……低血糖不会真要人命吧? 这种一阵阵反胃想吐苦水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她该放下骄傲给大头打个电话了,可努力尝试了一下,别说摸手机了,她连蜷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这时,护目镜隔出的一小方视野里,那张清冷如明月的脸又出现了,甚至因她视线的模糊,也如天边月一样泛着朦胧的光晕。 美好得像是一个幻觉。 漆月一时分不清喻宜之是真的回来了,还是她出现了幻觉。 直到喻宜之伸手把她护目镜往上一翻,冰凉手指抚上她柔软的唇瓣。 天旋地转中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像触电。 但喻宜之的动作并不那么轻柔,感受到漆月身体一紧对她的抵触后,她甚至有些粗鲁的掰开漆月的嘴,把一颗糖硬塞了进去。 那是一颗焦香味的阿尔卑斯,甜甜的在漆月嘴里化开。 甜味顺着她的舌尖往下游走,钻到嗓子眼里,左心室里,然后一路顺着食管向下,落进胃里。 视野里那张明月一样的脸消失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漆月腿边感受到一阵体温隔着空气传来。 喻宜之在她身边坐下了,甚至还不疾不徐的拉开了书包拉链,翻了本不知什么书出来。 笔尖沙沙沙的声音传来,喻宜之这是写上作业了? 漆月含着糖躺着,不得不说,笔尖沙沙的声音、树上蝉鸣的声音、和少女思考时偶尔轻轻一“嗯”的声音,构成了一个无比静谧美好的世界。 和漆月自己那满是摩托车轰鸣、荤段子脏话、甚至喊打喊杀声的世界那么不一样。 漆月本想把糖咬碎、吃下去快一点恢复体力的,不知为何舌头把糖送到齿间的时候,她却又犹豫了。 还是等着糖一点一点在嘴里化开。 等到体力稍微恢复一点了,漆月觉得这过分美好的静谧让她心里发慌:“喂,喻大小姐,今晚你爸怎么没开着豪车来接你啊?” 喻宜之沉默了一下,才说:“他公司有会。” 漆月嗤笑:“你这是在教室学忘我了?这么晚才从学校出来,不怕一个人遇到坏人么?” 喻宜之:“谁是坏人?你么?” 漆月哼一声:“或许,我很会占人便宜的。” 喻宜之:“那你要不要躺我腿上?” 漆月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喻宜之:“你一直躺在草坪上不觉得硬么?要不要躺我腿上?” 漆月这会儿仰躺着是看不到喻宜之的,但她能记起喻宜之的校服,一双美腿哪怕遮在大垮垮的校服裤子里,也能看出笔直修长柔软。 漆月:“我k。” 两人同时沉默,只有柔和的夜风吹着。 漆月咳一声:“哪有你这么上赶着的,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才不要。” 喻宜之收好书拉上书包站起来:“嗯,那我走了,糖放你手边草地上了,你再躺会儿估计差不多了。” 少女身上悠悠的香气逐渐远去。 “喂。” 喻宜之回头。 漆月别别扭扭说了句:“谢谢。” “是谢谢,喻宜之。” 少女用清泠泠干净到不像话的声音说:“我叫喻宜之。” 漆月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哪两个字?” “宜室宜家的宜,之乎者也的之。” 又是一阵沉默。 “你不知道宜室宜家是什么意思吧?”喻宜之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就是很适合娶回家当老婆的意思。”! 第9章 喻宜之回家的时候,看到任曼秋正坐在餐厅,就着那张硕大的大理石餐桌给小提琴换弦。 抬头看了喻宜之一眼:“回来了?” 任曼秋一看就是那种保养得很好的富家夫人,人到中年身材一点没走样,一张白皙的脸看上去柔和恬淡,甚至还能找到少女时代存留的一股怯意。 一看就知没经过外面世界的摔打。 像什么呢?喻宜之想,像只笼中雀。 美丽但脆弱,一辈子把金丝编成的鸟笼当作全部天地。 任曼秋问:“给你煮碗金鱼小馄饨吧?” 喻宜之默了下。 任曼秋这样问她的时间很少,倒不是说她刻意冷待喻宜之什么的,而是她这个人性子本身就是那么淡。 她年轻时是个小有名气的小提琴家,即便后来不登台了,每天用来练习的时间也不少,好似一门心思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 喻宜之倒没想到,今晚她会这样主动关心自己。 像一个真正的母亲。 喻宜之顺着灯光向餐厅那边望过去,任曼秋正好也看向她,也不知是喻宜之快成年了还是怎么,昏黄灯光下任曼秋看向她的眼神似有悲悯。 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悲悯。 喻宜之无声的张了张嘴,这时大门吱呀一声,喻文泰和喻彦泽走了进来。 带着酒气。 喻宜之马上说:“我先回房写作业了。” 任曼秋:“去吧。” 喻文泰却已经看到她了:“宜之。” 喻宜之背着书包站在原地。 喻文泰和喻彦泽走过来:“最近钢琴练得怎么样了?” 喻宜之不说话,任曼秋替她答:“不错的。” 喻文泰:“弹一曲来听听。” 他和喻彦泽坐到沙发上,两人都因为喝了酒而呼吸粗重,应和着客厅里那座古董级的座钟,发出压抑的声响。 喻宜之站在原地没动,任曼秋走过来,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按在她肩上,低声劝:“弹吧。” 喻宜之放下书包,坐到钢琴边,深吸一口气,打开琴盖。 她弹《野蜂飞舞》,激越的旋律,在深夜的别墅区并不用担心会吵到邻居。 洁白纤细的手指,随着乐曲超快的节奏,狂风暴雨般一下下砸向琴键:嘣——嘣——嘣! 最后一个音符,喻宜之几乎感到整架钢琴都在颤抖。 一曲终了,喻宜之坐在琴凳上,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良久,终于传来喻文泰一下一下缓慢鼓掌的声音:“弹得好,有进步。” 一直站在一边看的任曼秋好像松了一口气。 喻宜之合上琴盖,背起书包上楼去了。 ****** 第二天一早,喻宜之背着书包下楼,整齐的长发,清爽的校服。 任曼秋独自坐在餐厅里,喝一碗牛奶燕窝粥。 喻宜之环视一圈。 任曼秋:“文泰和彦泽已经去公司了。” 喻宜之走近,任曼秋:“有事?” 喻宜之压低声音:“可不可以给我十块钱?” 任曼秋警惕的看了她一眼:“干什么?” 喻宜之:“我昨晚买了包糖,把我名字和学生证号告诉老板了,说了今天要去还的。”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大小姐,一条裙子动辄几千,饭卡里也充着好几千块钱,书桌上堆满世界各地的点心,然而手机里和口袋里却连一分钱都没有。 任曼秋看了喻宜之一眼,少女一脸倔强的清冷,但身影被窗口投进的朝阳勾勒得那样单薄。 不是不可怜。 任曼秋犹豫了一下,和喻宜之一样压低声音:“别告诉文泰,他不喜欢你吃那些不上档次的,对你希望高得很呢。” 飞快的塞了十块钱给喻宜之,像做贼。 喻宜之低着头:“谢谢。” 课间操的时候,喻宜之又看到漆月搂着她的新朋友,打打闹闹笑得张扬又放肆,惹得喻宜之身边的好学生们都皱眉。 倒是一点看不出昨晚虚弱的痕迹了。 ****** 漆月发现人吃得少的时候,就特别喜欢上厕所。 偏偏今天致知楼的厕所还坏了,课间的时候,漆月溜到格物楼外面,躲在阴影里抽一支烟。 以前剩下的一包,没剩两支了,长时间揣在口袋里,连烟盒都变得皱巴巴的。 她不喜欢排队,等上课铃打响了,才扔了烟头慢悠悠往厕所走。 两个女生匆匆跑过她身边,一边低声笑着:“真关里面了?关在哪间啊?不太好吧?” “谁让她那么不老实?总得教训一下……” 漆月脚步猛然一滞。 她就知道喻宜之那个样子得惹上事。 一张脸那么冷那么傲,一看就没经过社会摔打不知“审时度势”为何物,连漆月看着都不爽,别人看着能爽么? 刚转学来的时候喻宜之是全校焦点,现在都快成全校公敌了,据说就是因为她太傲,一个朋友都不愿意交。 漆月心想,教训一下也好,不然那样的千金大小姐,不知什么时候才知道社会残酷。 她吹着口哨往厕所里走,满不在乎的样子,反正厕所里现在没人。 听刚才那两个女生的话头,喻宜之肯定不是被关在这间厕所里。 只是她伸手进裤兜想拿纸的时候,手指触电一样一缩,低低骂一句:“妈的。” 转身就往厕所外面跑。 她烂垮垮的阔腿牛仔裤口袋里,除了烟盒,还有昨晚喻宜之买给她的那条阿尔卑斯糖,随着她跑动,一下一下打在她大腿上。 她一间间厕所跑,却都空无一人。 “我k。”漆月跑都跑累了:“到底被关哪一间了?” 终于,当漆月跑到顶楼闲置教室那一层的时候,其中一个隔间的门把手从外缠着锁链。 生了锈的废弃锁头,以前用来锁铁门的那种,不知从哪找来的。 呼哧,呼哧,漆月平复着呼吸慢慢走进去。 她想顺着门缝看一下喻宜之是不是被关在里面,没想到隔间地板被垫高,一点门缝都没留。 漆月轻声叫了声:“喻宜之。” 叫出来的时候,这三个字的写法也同时在她脑子里浮现出来,同时还有昨夜喻宜之那清泠泠的声音:“宜室宜家的宜,就是很适合娶回家当老婆的意思。” 漆月心里暗骂了句:“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也不知是骂喻宜之还是骂她自己。 隔间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 喻宜之是觉得丢人么?就像漆月昨晚被喻宜之救时,也满心满脑并不想喻宜之看到她的狼狈姿态。 漆月又放大声音叫:“喻宜之。” “哎。” 这一声应答是从门边传来的,正要动手去解锁链的漆月吓得后退两步、壁虎一样往墙上一贴:“我k吓死老子了!” 喻宜之清冷的身形正站在门口,逆光让她的脸有些模糊。 她很快明白了眼前的情景:“你以为我被关在里面?” 她想了想:“你是不是听什么人说了什么误会了?” 漆月瞪了她一眼。 喻宜之:“找了很多间才找来这个厕所吧?担心我?” 漆月:“担心你个鬼!是因为昨晚你帮了我,我讨厌欠人情而已!” 喻宜之:“好吃么?” “啊?” “昨晚的糖。” “不就阿尔卑斯么?有什么好吃不好吃的。” “你带着么?” 明明糖就在牛仔裤口袋里,漆月却嗤一声:“一条阿尔卑斯谁还当宝贝带着啊?我昨晚根本就没拿走。” “哦。”喻宜之没什么表情的说:“出去。” “老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说话很欠打?” “我要上厕所,你不出去,一直站在这不好吧。” “你是来上厕所的?特意跑到顶楼来?” 喻宜之点头:“这里一般没人。” “你到底是多不喜欢跟平民百姓打成一片啊公主?” 喻宜之走到漆月身边,拉开另一个没锁隔间的门:“你要是非站在这听我上厕所也行,反正都是女生。” 漆月:“我k,谁想听你上厕所。” 她拔腿就往外面走,烦躁躁的本想快步离开,却又被什么拖着留了下来。 以至于喻宜之上完厕所出来的时候,看到漆月靠在走廊边上,一头火红的头发红得刺目:“喂,你不会从来没吃过阿尔卑斯吧?” 喻宜之点了一下头。 果然,否则刚才那个问句里,不会带着真实的好奇。 “你搞笑吧姐姐。” 喻宜之看了她一眼,才解释:“家里,管的严。” 漆月冷笑:“不让你吃平民零食是吧?那你好奇个什么劲呢。” 喻宜之:“没好奇。”低头想走。 漆月啧一声,烦躁躁一拉喻宜之,抓起少女白皙的手掌在自己面前摊开,一把摸出口袋里的阿尔卑斯往那掌心里倒出一颗:“拿去拿去。” 喻宜之:“你不是说你没带走么?” 漆月:“你管老子。” 喻宜之:“那谢谢。” 漆月:“谢个屁,本来就是你买的。” 喻宜之低头就想撕开那层透明的包装纸,漆月又烦躁的啧一声,一把拉起她手把她往边上扯:“你站厕所门口吃什么糖?那味好闻还是怎么着?” 喻宜之被她拉到角落,撕开包装把糖塞进嘴里。 没急着走,反而靠在走廊边一根方柱上。 漆月看了她一眼,也没走,悠悠给自己点了根烟。! 第10章 空间再一次像昨夜那般静谧了下来。 喻宜之手背在背后靠着方柱吃着糖,漆月抽着烟,两人一起望着走廊外长得最高的那棵树,树叶像滤网,把阳光像金色蛋液一样筛得甜蜜,好像可以做蛋糕。 喻宜之站得离漆月不远,嘴里传来甜丝丝的味道。 不知哪个班的英语老师在让学生读英语,咿咿呀呀的朗读声遥遥传来,反而让两人置身的楼顶更显静谧。 漆月忽然有种感觉:全校师生都在上课,只有喻宜之这个最好的学生,和她这个最不好的学生,一起躲在无人的顶楼。 像一个小宇宙,把世界一分为二——宇宙之内是“她们”,宇宙之外是“别人”。 简直莫名其妙。 明明她们是最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漆月忍不住开口问:“不回去上课?” 她一开口,振飞了枝头的一只鸟,喻宜之的目光目送那只鸟远去,才淡淡说:“无所谓,老师教的我都会。” 漆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两人之间的空气再次静下来,只听到喻宜之嘴里,轻轻的嗑哒嗑哒声传来。 是喻宜之的舌头在不停拨弄那颗阿尔卑斯,一下下撞在她贝壳一样的牙齿上。 漆月咬着烟,在一阵缭绕的烟雾里眯眼问:“好吃么?” “好吃啊。”喻宜之想了想:“像夏天尾巴上少女的汗味。” 漆月笑出了声:“你不装叉是不是能死?” “你不信?仔细尝,就会发现我描述得很准确。”喻宜之站直身子,一步步向漆月这边走过来。 漆月往后退了一步:“你干嘛?” 喻宜之一双沉如深湖的黑眸看着她,像要把人吸进去:“你要尝么?” 粉色的舌头把阿尔卑斯糖推出来,那糖已在少女唇齿间化成一个暧昧的形状,此时被洁白的牙齿咬在淡粉的双唇间,湿润润的。 喻宜之站得那么近,近到她可以闻到喻宜之嘴里的味道。 漆月往后仰的半个身子都快伸到走廊外面去了:“我k,你你……” 直到喻宜之向后退开了,把糖重新含回嘴里咔哒一声咬碎,漆月才在一阵心跳中找出一个理由:“脏不脏?” 喻宜之没接她这话,只告诉她:“你要是听我们班同学说关什么人,其实关的不是人,是做实验用的小白鼠。” 漆月:…… 喻宜之:“还有刚才那个有锁链的隔间,是因为里面坏了,一直锁着的。” 漆月:…… 她大跨步走过喻宜之身边,一副要比喻宜之先行离开的样子:“反正老子跟你扯平了,不欠你了。” 走了两步,实在没忍住回头问了句:“所以到底有没有人欺负你?” “有。”喻宜之平静的说:“但无所谓,我有我的办法。” ****** 要不怎么说致知楼里像被学校抛弃的一群呢,一直到了下午,整栋楼水管联通集体坏掉的洗手间还没被修好。 漆月不想课间去洗手间排队,又在上课时间叼着烟大剌剌往格物楼的洗手间走。 但这一次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去顶楼那间了,她可不想再碰到喻宜之。 只是路过高三(1)班教室那层楼的时候,漆月忍不住往那边瞟了一眼。 嗯?怎么教室空荡荡的没人? 明明操场上也没班在上体育课啊。 是不是全班去做喻宜之说的那个什么小白鼠实验去了。 知道喻宜之不在,漆月的胆子反而大了,叼着烟向教室那边走去。 她想去看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也许就想从窗口看一眼,学霸的课桌什么样? 漆月越走越觉得不对——这跟她有毛线关系? 然而正当她打退堂鼓准备离开的时候,眼尾却已瞟到教室里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漆月一眼就发现那个座位是喻宜之的,因为喻宜之刚转来的时候,她来这间教室“调戏”过喻宜之一趟。 那女生正要拿喻宜之课桌上的白色保温杯。 漆月站到门口,吊儿郎当轻轻在门上敲了敲:“干嘛呢?” 女生却吓了好大一跳,手一抖,一个小袋子掉到地上,粉末撒了一地。 漆月快步走过去,女生想捡,却已被漆月眼疾手快抢到:“我k,泻药啊?” 女生脸都涨红了:“这跟你无关!” 漆月有点好笑:“不是,我说妹妹,就算你给喻宜之下泻药让她缺两天课,难道你成绩就能赶上她了?” “说了这跟你无关!回你的致知楼去!” 漆月冷笑一声:“知不知道我们致知楼的特点是什么?每天不搞学习闲得慌呗。”她眼神狠戾下来:“谁说跟我无关的事我就不能管了?” 她捏住女生下巴:“你觉得什么东西都能往人嘴里放是吧?” 她把烟夹在指间,伸到女生嘴边:“那我把烟灰放你嘴边行不行?” 女生拼命扭头想躲,漆月冷眼看了她半天,才一把放开她。 女生被吓得不轻,立马跳开离漆月三丈远:“你你你!混子一个!” 漆月嗤笑:“是,我是混子,可就算我是混子,我都做不出把烟灰往人嘴里放的事,你怎么还能往人嘴里放泻药呢?” 她伸着纤长手指在女生额头点两点:“别连混子都不如。” 大摇大摆走了。 ****** 晚自习的时候,喻宜之去顶楼上厕所,发现漆月蹲在门口抽烟。 喻宜之:“你每天要抽多少烟?” “关你鸟事。” 喻宜之看一眼漆月脚边的烟头,显示着这人已在这里等很久了。 “找我有事?” “你们班有个女生,蘑菇头戴副透明边框架眼镜的。” 喻宜之想了想:“袁媛。” 漆月:“你小心她点。” 喻宜之点点头,就往厕所里走。 漆月:“你不问我为什么?” 喻宜之:“不用问,我自己可以看,我在课桌上装了微型摄像头。” 漆月:“我k,你间谍啊?” 喻宜之:“不然这样的事,永远没有止境。”她瞥一眼漆月:“放心,摄像头只对准我自己的课桌,不会侵犯其他人隐私。” “我是在跟你讨论道德问题么大小姐?”漆月咬着烟狠狠笑了一声:“我看起来像一个有道德的人么?” 喻宜之:“没有最好。”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漆月:“你怎么知道这样的事永远没止境?”她烦躁躁问一句:“欺负你的人很多?” 喻宜之平静的说:“现在还不多。” 漆月一下子反应过来——如同她自己深谙失去“面子”后的人情冷暖一样,喻宜之这样的经验,显然也是从过往的切身经历中得来的。 喻宜之:“不用担心我,我有办法。” “谁担心你了。”但漆月还是忍不住问:“你有什么办法?” 喻宜之更平静的说:“告老师。” 漆月笑出了声。 喻宜之已经在往厕所里走了,漆月这才意识到她不是在开玩笑。 她拉了一把喻宜之的手腕,少女皮肤冰凉,摸在她手里却是滚烫。 那一刻漆月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天边月光也是滚烫的么? 漆月:“你真要告老师?你幼儿园啊?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 喻宜之看了她一眼:“什么?” 漆月挠挠头:“很不道德。” “你刚刚说你是一个没有道德的人。” “不是说那种道德啦!是说同龄人之间的那种道德!就是有事自己解决,不要告老师告家长什么的……” 喻宜之:“你信这个?” 漆月一愣。 少女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冷很淡,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罩上一层光晕,但并未染黄少女的脸,仍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冷白。 漆月这时又觉得,月光是毫无温度的了。 喻宜之带着那毫无温度的神情说:“如果你这样算道德的话,那我才是一个最没道德的人。” “我告诉你。”少女的声音也毫无温度:“能镇压一股势力的,只有另一股更高的势力。” 她撇下漆月走进厕所去了,剩下漆月一个人愣愣在原地。 她想走,可脚步没动,烦躁躁盯着小虫撞击灯罩下的灯泡。 她不想承认她沉浸在喻宜之带给她的震撼里。 直到喻宜之走出来,漆月才扬扬手中的烟,意思是自己抽完再走。 喻宜之淡淡点一下头,路过漆月身边。 最后背对漆月问了句:“既然有事跟我说,怎么不直接到教室来找我?” 漆月冷笑一声:“被所有人看到你跟我搅在一起,你觉得对你很好么?” 喻宜之没再说什么,静静离去了。 ****** 这天因为邻居大姐的女儿来玩,大姐不出摊,还把漆红玉也接过去玩了,漆月不用赶着回家。 她索性留到晚自习下课,才轰鸣着骑上机车驶出校门。 骑到门口又停下,斜倚在机车上抽一根烟,大头看到她愣了下:“下课了跑那么快,怎么还在这?” 漆月吐出缭绕的烟:“等小琳。” 大头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得叻!那小弟先闪了不打扰了!” 其实漆月知道,小琳今天没上晚自习,和闺蜜逃课去看演唱会了。 而她等在这里,望着鱼贯走出校门的学生流。 直到一张冷月般的脸出现,没什么表情的向校门口等着的那辆宾利走去。 漆月戴着头盔,却也能感受到身边那些目光,一拨看向她,一拨看向喻宜之。 看向她的,一边觊觎,一边鄙夷。 看向喻宜之的,一边崇拜,一边嫉妒。 她突然发现,她和喻宜之是很像的两个人,一边带着花环,一边被其中伸展的芒刺所刺伤。 不过至少今晚喻宜之身边,没什么幺蛾子了。 她确认了这一点,扔掉烟头,酷酷的一把扣下护目镜,轰鸣着骑机车离去。! 第11章 周一升旗仪式,漆月被警告如果缺勤太多就要劝退了,只好打着哈欠一脸没睡醒的站在队伍最后。 班主任路过漆月身边压低声音:“升旗仪式你都不穿校服?你那裙子是为了省布还是怎么?遮得住什么?连学校的花工都在看你!” 漆月懒洋洋笑了声:“那些想看的,难道我穿多点他们就不看了?周老师,你不会还觉得地铁上被咸猪手的那些女的,都是因为她们自己穿得少吧?” 班主任哑口无言,只得哼一声走了。 作为一个无父无母毫无倚靠的年轻姑娘,这社会对女性有多大恶意,漆月最清楚不过。 难道一味忍让,就能躲得过么? 她知道这不可能,所以才会为了帮一个被猥琐男欺负的女服务员大打出手,伤到开学过了两周,才能来报到。 这会儿她懒洋洋站在队伍里,昨晚照顾漆红玉到很晚,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大头坏笑:“昨晚又跟小琳出去了?” “没。”漆月绕着自己红发的发梢:“差不多了,腻了。” 大头了然:“又到酒吧找新目标去了是吧!学生妹还是没劲啊!” 漆月笑了声。 这时教导主任在升旗台上念:“对欺负同学的行为,我校绝不容忍,今天在这里不点名,希望涉事同学好自为之……” 身边一阵议论。 校园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到这时,所有人都知道是喻宜之把她同班同学给告了。 而从小到大,把同龄人之间的事告老师告家长,被视为最高级别的“背叛者”。 所有人都在骂喻宜之。 大头也说:“我k,长得干干净净的,想不到这么婊,漆老板你说是吧?” 漆月没说话,望着前面一个背影。 她们班队伍就在高三(1)班后面,所以她越过一个个灰扑扑的人影,就能看到喻宜之穿着洁白的校服,背影笔直挺拔,对身边的议论毫不在意。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生。 莫名其妙。 ****** 十月中旬,不冷不热的时节,学校又要迎来一学期一次的运动会。 体委走过来:“漆老板你还是报标枪是吧?我给你留好了。” 不同于在格物楼那边受到的鄙夷,漆月在致知楼这边很有威望。 因为一中的运动会人人都要参加,所以标枪这种人人成绩都很差、随便上去一扔了事的项目,最受人欢迎。 漆月:“谢了,但不用了,我报五千米。” 体委惊了,大头也惊了,伸手就要来摸漆月的额头:“漆老板你没发烧吧?你想把自己累死啊?” 一中运动会女子也设五千米这个项目,一直是被学生骂最多的,有些班级有体育生还好,没体育班的班级人人都想逃。 漆月她们班就没体育生,每次都是体委各种求还包一个月早饭,才有女生勉强答应,还不忘强调一句:“我不保证跑完啊。” 今年漆月居然主动报五千米?同学都围过来:“漆老板你玩真的?” “真的啊。”漆月笑得挺懒:“这段时间为了狗屁出勤率天天窝在教室里,坐得我浑身骨头疼,活动一下。”她问体委:“要是我得名次了你是不是包两个月早饭?” 体委:“包包包!绝对!” 漆月:“不得就不包了?” 体委:“包包包!也包!漆老板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姑奶奶!” 漆月勾着唇角。 过了漆红玉肾病发作那段时间,加上现在漆红玉重感冒也好了,不需要漆月时时守在家里了,她打工的时间多了,经济压力稍微小了点,倒也不至于饿肚子了,而且一般摩托车行和钱夫人酒楼都有吃的,饿到低血糖那是特例情况。 这会儿要求被包早饭,只是扯个幌子。 晚自习第二节 ,漆月站起来大剌剌往教室外面走,大头问:“漆老板坐不住了,又逃课?” 漆月笑:“滚,老子这怎么叫逃?老子这是名正言顺不上课。” 学校也知道五千米跑起来很困难,所以对报五千米的同学开放了一个特权:在老师允许的情况下,晚自习第二节 可以到操场练习跑步。 漆月根本不用去问老师允不允许,她这副痞里痞气的样子连老师都有点怵。 她大摇大摆往操场走,咬着一支烟。 果然,一个纤长挺拔的身影,绕着操场跑着。 这与漆月估计的情况一模一样——第一,喻宜之作为目前被排挤的对象,她们班跑五千米这事肯定得落到她头上。 第二,跑长跑这事太痛苦了,所以哪怕学校给了时间练习,其他报五千米的学生也不来的,反正到时候实在跑不完就算了。 只有喻宜之。 漆月叼着烟慢慢走过去,站到喻宜之即将跑过来的位置。 没想到喻宜之脚步都没停,直接从她旁边跑过去了。 漆月:…… 她不得不叼着烟跟喻宜之并排跑,喻宜之瞥了她一眼,在路过一个垃圾桶的时候,把烟从漆月唇间拿出来,揿熄扔进去了。 冰凉手指抚过漆月的唇瓣。 漆月愣了下骂句“我k”,犹豫了下,到底也没再摸支烟出来点上。 两人并排跑了一段,漆月:“其实你可以不用跑的。” 喻宜之看了看她,伸手到黑长直发下摘出一个耳机:“什么?” 漆月:“老子……”她翻了个白眼,还是又说了遍:“其实你可以不用跑,让你爸去医院,找医生开个什么心率不齐之类的证明就行了。” 喻宜之她爸开宾利哎,有专属司机哎,很牛叉的样子,找医生开个证明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喻宜之沉默一下:“不用。” 她往前跑,吭哧吭哧喘着气。 漆月皱眉:“你这人有时傲得烦人你知道么?你这样的千金大小姐,随便撒撒娇不就什么都有了?有什么开不了口的。” 喻宜之又瞟了她一眼。 又来了,那种月光一眼又冷又淡的眼神。 这让漆月对自己刚才那句话产生了质疑——喻宜之是随便撒撒娇,就什么都有了么? 她忽然想起喻宜之吃阿尔卑斯糖的声音,硬硬的糖粒撞击在牙齿上,嗑哒嗑哒的。 怎么会有长到这年纪连阿尔卑斯糖都没吃过的人?看起来,也不是自己不想吃。 两人又跑了一阵,漆月也累了,喘起气来:“别跑了,就算不找医生开证明,比赛时跑不完也没什么的。” 喻宜之:“不。” 漆月:“你非要到时候跑第一才满意?非要别人夸你能文能武全能女神才满意?喻宜之有时候真不怪别人讨厌你知道么?” “没想跑第一。” 少女的脸因充血而涨红,终于不再像一轮冷月:“只是想跑完而已,我立下的目标,都会完成。” 漆月嗤笑一声:“不然呢?地球会爆炸?” 喻宜之不理她的嘲讽:“不然人会产生惰性,觉得一个又一个目标完不成也没什么。” 漆月觉得她俩简直不是一类人。 她累死了:“妈的不跑了。” 喻宜之一个人继续跑。 漆月在她身后喊:“老子不管你了啊!” 喻宜之脚步不停。 漆月狠狠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装叉犯。” ****** 她本来想走,不知怎么又被自己双脚带着,骂骂咧咧走到了看台上坐下。 操场晚上没灯,只有一左一右远远两栋教学楼的灯光传来,每个窗口的灯远得像颗小星星。 漆月摸了支烟出来抽,吐着烟望了眼天,天上也缀着零碎的几颗星星,但今天看不到月亮。 操场上黑漆漆的,只剩少女一个挺拔的背影,一圈圈跑着。 漆月又骂了声:“装叉犯。” 可喻宜之还在跑。 还在跑。 还在跑。 有人能为了装叉做到这地步? 喻宜之跑到看台边的时候,漆月站起来走过来趴到栏杆上,点点自己的耳朵。 喻宜之把耳机摘下来。 漆月:“你要跑多少圈啊?” 喻宜之:“十二。” 漆月:“还剩多少圈啊?” “三圈。” 喻宜之又跑了两圈,到最后一圈的时候,漆月远远看着喻宜之的身影,都知道她体力已经完全耗尽了。 喻宜之大口大口呼吸着,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作响。 真的跑不动了。 可喻宜之其他的人生目标也很难,远远难于五千米。 每次感觉到极限的时候就要放弃么? 不甘心,喻宜之真的不甘心。 胸腔里的懊丧鼓噪着她快要爆炸。 她更大口的喘息:呼哧,呼哧,呼哧。 手和脚已经不受控制的要停下来了,这时有人叫了她一声:“喻宜之。” 喻宜之满额是汗的抬头。 漆月一张懒散的笑脸,一头张扬的红发迎风招展像一面旗:“喻宜之,加油,你要是跑完这最后半圈,我就请你吃阿尔卑斯。” 喻宜之:“你说的。” “我说的。”漆月笑得越发懒:“我说的话,从来都算数。” 喻宜之点点头,继续向前跑去了。 这次漆月许诺给她一颗糖。 而这时的漆月尚不知道,她想要得到的许诺,还有更多。 从看到漆月浑身狠戾、为了帮一个女服务员而大打出手开始,漆月,也已变成了她的一个目标。! 第12章 等到喻宜之跑完最后半圈,漆月叼着烟回到看台上坐下,双手肘撑在身后半仰躺着,一副懒散姿态。 喻宜之做了下跑后伸展,往看台上看了眼。 漆月忽然有点紧张。 喻宜之走过来了,漆月故意不看她,齿尖却在烟嘴上留下两个更深的牙印。 喻宜之在她身边坐下了,微凉的夜里,她能感到少女身上的阵阵热浪,裹挟着少女的体香向她袭来。 漆月不自觉往旁边让了让,想了想,把嘴里的烟掐了。 喻宜之因为跑完热,从口袋里摸了根皮筋,把头发扎起来了,露出毛茸茸的雪白的后颈,在黑暗的夜色里发着光,干净得不像话。 漆月默默伸手,把残存的飘向喻宜之身边的烟雾赶了赶。 她瞥到喻宜之一边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边没塞。”不回教室?” “歇会儿。” 喻宜之实在是个很沉默的人,漆月跟她一起的时候,每次都感觉被周围的静谧包裹,像一个茧,围成只属于她俩的小小宇宙。 星星来自右手边的格物楼,左手边的致知楼,还有头顶上真实的那些星星。 少女身上的热气越来越淡,可清香越来越浓。 漆月不知为什么心跳很快。 漆月觉得是这莫名的安静作祟:“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喻宜之回头看了她一眼。 漆月:“太安静了,好无聊啊。” 喻宜之伸手在口袋里摸了会儿,另一边耳机就被塞到了漆月耳朵里。 漆月:“老子不听英语!” 一愣,才发现学霸耳机里传来的并非英语,是一首歌。 而且居然是一首很老的歌:“当我和世界不一样,那就让我不一样,坚持对我来说就是以刚克刚……” 这时喻宜之的声音在音乐声中传来:“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你搞笑吧?你还不知道我名字?” “我是问怎么写。” “油漆的漆,岁月的月。” “哦。”喻宜之淡淡的说:“月亮的月啊。” 漆月撑在看台上的手指蜷紧。 她从不自我介绍说是“月亮”的“月”。 月亮是高悬而皎洁的存在,是喻宜之这样的人,是干净的校服和恬淡的脸,而她是什么,混在街头巷尾打架闹事,满口脏话,烂泥一样的存在。 她怎么配是“月亮”的“月”。 可喻宜之说:“开学之前,我就看到过你,那次我去酒楼送文件,看到你在酒楼外面,为了救一个女服务员打三个男人。” 漆月:“我k,别把我说那么高尚,那晚我心情不好,是为了发泄。” 喻宜之笑了一下。 喻宜之她他妈的居然笑了一下。 漆月呆了,耳机里的人在继续唱:“对爱我的人别紧张,我的固执很善良,我的手越肮脏,眼神越是发光……” 她莫名有种感觉,这是喻宜之特意为她选的歌。 而这时,喻宜之向她伸出一只手,揩过她额角,反复摩擦着。 漆月反应过来,她下午去修摩托车,估计那儿沾了块机油没洗干净。 喻宜之手很冷,是那种血液循环不好、越跑步手越冷的人,她的目光也清冽,和手上的温度一样,都像清冷的月光。 今晚没有月亮,喻宜之坐在这里,就像月亮本身。 这是漆月之前一直躲着喻宜之的原因——不像她告诉别人的那样因为喻宜之是装叉犯,而因为喻宜之是她见过最像月亮的人。 她不想让喻宜之咬她咬过的手抓饼。 她不想让其他人看到她跟喻宜之说话。 她不想自己抽过的烟飘向喻宜之。 她怕把月亮弄脏了。 可是现在,月亮坐在这里,告诉她,她的名字,是“月亮”的“月”。 手指在她额角摩挲了一会儿,缩回去:“擦不掉呢,不过也没关系。” 沾着机油,打着架骂着脏话,你也还是月亮。 夜风徐徐,喻宜之站起来:“我先走了。” 漆月半天说不出话,愣愣目送喻宜之背影消失。 她又摸了根烟出来,在手背上磕了两磕,最终还是没点。 少女留下的淡淡的干净的清香味,沾在她额角,包围在她身侧。 如影随形。 ****** 喻宜之回家的时候,看到别墅里都是人。 喻文泰端着红酒杯站起来:“宜之回来了,这是赵叔叔,这是王叔叔,这是张叔叔,都是我很好的生意伙伴。” 喻宜之背着书包站在原地。 任曼秋低声提醒:“叫人啊。” 喻宜之挨个叫了一遍。 喻文泰:“今晚我和叔叔们谈的很愉快,你弹一曲钢琴吧,再助助兴。” 喻宜之深吸一口气,走到钢琴边放下书包,坐下,翻开乐谱。 喻文泰端着红酒杯走到她身边,俯身一看:“别弹这首,有点压抑,换一首。” 他把红酒杯放在钢琴上,一手翻乐谱,一手扶着喻宜之的肩。 喻宜之今晚跑完步把头发扎起来了,忘了放下来,这会儿喻文泰温厚的手掌贴在她后颈上,很慈爱,也很压迫。 喻文泰终于选定了一首钢琴曲:“就这首吧。” 他端起红酒杯,递到喻宜之唇边:“喝一口,情感更释放。” 任曼秋:“她还没成年……” 喻文泰呵呵一笑:“怕什么?宜之马上就成年了。而且这是红酒,度数不高,还对身体好。” 他又把杯子往喻宜之唇边递了递:“别怕,喝吧。” 喻宜之接过酒杯默默喝了口,递还给喻文泰,喻文泰接过笑呵呵走回沙发边了。 喻宜之纤细的手指砸在钢琴上——嘣! 这本是一首柔和的乐曲,可也许就像喻文泰说的,喝点酒了情绪更释放,她每弹一个音符手指都像砸在琴键上,好一曲狂风暴雨。 红酒酸涩的味道缠在她舌尖上挥之不去,喻文泰的藏酒固然是好的,可她喝不懂。 为什么普遍规则默认高中生不能喝酒,可喻文泰说能喝,就能喝。 为什么普遍规则默认高中生能吃零食,可喻文泰认为那些国产零食成分不好,就不能吃。 喻宜之手指流畅滑过琴键,把所有情绪都释放在乐曲里。 一曲终了,所有人集体鼓掌:“弹得太好了!老喻啊你真是好福气。” 喻宜之坐在琴凳上平复着情绪。 喻文泰呵呵笑着接受着众人的恭维。 多像一个慈爱的模范父亲啊。 任曼秋走到喻宜之身边低声说:“上楼去吧。” ****** 喻宜之晚上刷了牙,早上刷了牙,舌尖那股酸涩的红酒味依然挥之不去。 她看着盥洗镜里的自己,两道浓浓的黑眼圈,一张清冷的脸上没有笑意。 其他十七岁女生是这样的么? 漆月明明笑得那么鲜活而张扬。 她背着书包去上学,手伸到课桌抽屉里拿书的时候,一滞。 一条阿尔卑斯糖。 旁边有同学在议论:“你看到漆月今天穿什么了么?天哪一条牛仔裤那么烂,两条腿全露在外面,比短裤遮的还少。” 另一同学皱眉:“哗众取宠,不过她今天怎么这么早来学校了?她不都睡到日上三竿才来么?” “谁知道,难不成是为了炫耀她那身打扮?” 喻宜之默默把那条阿尔卑斯拆了,摸出一颗扯了透明包装,放进嘴里。 甜甜咸咸的味道化开。 舌尖上那股酸涩的红酒味,终于是被遮掉了。 ****** 喻宜之每天晚自习第二节 课,都去操场练习跑步,她成绩实在太好,老师当然没什么意见。 漆月有时来的早一点,有时来的晚一点,总之每晚都来。 也不跑步,就懒洋洋摊在看台上抽烟,每次喻宜之走过去休息的时候,她又把烟掐了。 为了避免她多话,喻宜之每次都分她半边耳机。 音乐在她的左耳和她的右耳里流淌,两人不说话,远远教学楼的灯光透过来,像围绕她们的星星,把她们包裹进一个静谧宇宙。 喻宜之的手指很白,从不打节奏,安安静静放着。 直到喻宜之站起来说:“走了。” 漆月移开眼神,懒洋洋“嗯”一声:“我再待会儿。” 喻宜之留下的淡淡清香,环绕着她,经久不散。 像一个拥抱,若有似无。 ******* 明天就是运动会了,午餐时间,喻宜之吃完饭走出食堂,看到漆月被那个长相明艳的小女生堵在门口。 “为什么不跟我好了?” “不为什么。” “你不喜欢我什么我改嘛!” “那我要是不喜欢你呼吸呢?” 女生满脸泪痕一脸怔怔。 那么妩媚漂亮的嘴唇,却说着最薄情残忍的话。 女生的表情逗笑了漆月:“逗你玩呢,你可别想不开啊,你没什么不好的,缘来则聚缘去则散很正常的事,在一起开心过不就好了吗?” 她勾勾手指,大头狗腿的递上一包纸巾。 漆月塞给女生:“乖,别哭啦。” 她不再顾及女生的阻拦,带着大头转身就走,路过喻宜之身边,半笑不笑瞟她一眼。 喻宜之向那女生走过去:“你自己也说过,开开心心在一起两周就够了。” 女生哭得跺了一下脚:“谁不想有人一直对自己好嘛!” 喻宜之不再多话,转身也走了。 这个女生不需要她安慰,这个年纪还保有这样的天真,已足够幸运。 ****** 第二天校运动会,女生五千米长跑是最后一项压轴。 漆月不想自己费钱去买运动服,难得穿上了学校统一发的服装。 先去抽签,她拖拖拉拉去的晚,抽签箱里只剩最后一个号码。 喻宜之已经早早抽完签在一边热身了。 漆月把那号码从箱子里摸出来,又瞥一眼喻宜之背上别着的号码牌——哦,她跟喻宜之是邻道啊。! 第13章 漆月嚼着口香糖,一直在场边拖拖拉拉的,一直到裁判员老师忍无可忍的问:“漆月你到底跑不跑?不跑弃权算了!” 她才懒洋洋走到场边,没热身,这会儿手臂向上拉,伸个懒腰算是舒展。 又来了,喻宜之身上的香味。 少女热身得很充分,这会儿安安静静站着,没漆月那么多小动作,背脊挺拔,像只骄傲的鹤。 看台上有人拍照。 “你拍什么呢?” “拍喻宜之和漆月世纪同框啊!这两人站一起也太有戏剧性了吧!” 的确,在其他人看来就是这样。 漆月穿着运动服也不规矩,T恤在面前系一个结露出纤细的腰肢,一双妩媚的猫儿眼就算来跑步还涂了睫毛膏,一头火红长发乱七八糟夹在脑后,嚼着口香糖吹出个大泡泡,“啪”一声爆在红唇边。 而喻宜之一头黑长直发,绑成马尾也规规矩矩,妥帖的穿着运动服,连背后的号码牌都没有左高右低的情况,一张清冷而素淡的脸,黑眸沉沉望着前方跑道。 怎么看都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 怎么看都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在漆月明确表示她对喻宜之没兴趣不想撩之后,两人变成了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连站在一起都稀奇得荒唐。 没人知道那些无人的夜晚,这样两个少女,就在今天热闹吵嚷的这片操场,一人一边耳机,度过了无数独属于她们的时刻。 裁判员高高举起发令枪:“预备!” 喻宜之认认真真摆出起跑姿势。 “砰”一声枪响。 漆月:“我k!” 与她邻道的喻宜之箭一样冲了出去。 大头在看台上喊:“冲啊漆老板!不要输给装叉犯!” 漆月追着喻宜之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腹诽:喻宜之那些晚上的步可真是没白跑,跑这么快干嘛?把她甩很远很好看吗?她漆老板不要面子的吗? 漆月奋力挥舞着双臂。 五千米对不常运动的女高中生来说实在是个过长的距离,渐渐的,跑道上只剩下她和喻宜之两人了。 其他人要么放弃,要么被她俩落下很远。 喻宜之是因为每晚踏踏实实练习了,而漆月是因为平时打架修车这些“体力活”垫底。 刚开始还能听到加油助威声,大头喊得最响,矿泉水瓶子不停敲着栏杆:“冲啊漆老板!” 后来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剩下耳边呼啸的风,和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外界的世界模糊一片,只剩喻宜之一个背影白得发光。 像什么呢?像白天的月亮。 漆月大口呼吸着,空气凛冽的从咽喉灌入,像把锋利的刀。 还好开跑前把口香糖吐了,不然这会儿非窒息不可。 风声中她和喻宜之对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先是她自己的声音:“岁月的月。” 然后是喻宜之的声音:“哦,月亮的月啊。” 如果她也是月亮。 她为什么要被喻宜之这轮月亮甩开。 为什么她要跟不上喻宜之的步伐。 她抡着胳膊,越跑越快。 终于在还剩最后半圈的时候,她从喻宜之身边超了过去。 这时看台上应该已经喊疯了吧,应该整个致知楼都在为她加油:“漆老板牛叉!学霸都是弱鸡!” 只有她自己知道,现在支撑她拼尽全力的念头,已不是为了面子了。 她第一个冲过终点线,恍然回头,看到喻宜之死咬着牙跟在她身后,一张冷白的脸已经涨红了,连秀气的耳朵尖都是红的。 毕竟还是个体力并不出众的千金大小姐,可为了在冲线时跟漆月一搏,不要命似的冲了过来。 撞线一瞬彻底失去重心,漆月皱眉在她身前拦了一下:“我k,你……” 喻宜之直接撞进了她怀里。 漆月本以为自己能扶住喻宜之,没想到她刚跑完步腿也是软的,被喻宜之冲过来的惯性带着两人连步后退,以漆月一屁股坐到地上而告终。 喻宜之未能幸免,摔倒在漆月怀里,额头撞在漆月牙齿上,“咚”一声闷响。 漆月牙都快被她撞掉了,第一反应居然是伸手环住喻宜之没让她摔到地上,漆月都觉得自己这一刻他妈的佛光普照、简直该去莲花宝座上坐一坐。 很快她就没脑子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事实上这是她第一次拥抱一个少女,虽然她是人人嘴里的“公交车”。 她没想到喻宜之这么瘦,可身体竟还是这么软,简直像一块软软的奶豆腐,漆月觉得自己手臂再圈紧一点的话她都快被自己掐碎了。 这样的柔软在屁股和牙齿传来的痛楚中,仍然带给漆月巨大冲击,震得她半晌说不出话。 喻宜之冷冷看了她一眼,她赶紧撒手放开喻宜之。 大头在看台上起哄:“漆老板你怎么连装叉犯的便宜都占呢?” 漆月:“你给老子闭嘴!” 喻宜之从地上爬起来,又冷冷看了漆月一眼,漆月:“我k,我只是扶你一把好吗?” 喻宜之接下来的话让漆月意识到,喻宜之的冷眼并非是误会她想占便宜,喻宜之低声说:“我还以为你会让我赢呢。” 漆月一愣:“想我让你?你不是很正直的吗?” 喻宜之居高临下看着还坐在地上的漆月:“我说过我很正直吗?” 她走了。 漆月愣愣坐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闭上嘴,直到大头从看台上跑下来扶她:“漆老板你摔坏了?” 漆月站起来拍拍手:“没有。” 她人跟着大头往看台走,心却不知飘哪儿去了。 她紧紧闭着嘴,齿尖还有刚才刚才磕到喻宜之额头的触感,喻宜之刚才跑得真拼啊,额头上都是汗。 甜甜咸咸的。 漆月猛然一愣停下脚步。 大头回头:“怎么漆老板?崴脚了?” 漆月:“没,继续走吧。” 她只是忽然想起上次喻宜之形容阿尔卑斯糖的那句话:“像夏天尾巴上少女的汗味。” 原来装叉犯不是装叉啊。 真他妈的贴切。 ****** 今天开运动会放学早,喻文泰还没下班,并没有让司机开着豪车来接她。 她准备打车回家,一个人走出校门的时候,正好遇到花工推着独轮车运着一堆枯枝败叶,重心一个不稳,人差点蹭到她身上。 喻宜之猛然一闪身。 花工连连跟她道歉:“不好意思啊同学。” 喻宜之淡漠的一点头。 这时刚好两个同学背着书包走出来,讥笑着:“小心点啊蒋伯,人家是千金大小姐身娇肉贵,哪是平民能挨能碰的?” 学校的花工是多年老花工了,好多师生都认识,盲了一只眼,耳朵听力也有点问题,一看就是唯唯诺诺的老实人,就是身上总有点脏。 不过喻宜之躲这么激烈并非因为他脏,她实在不喜欢跟任何人有过近的身体接触。 刚才跟漆月是个例外。 她打了辆车,坐在后排抱着书包,把车窗打开一条缝隙,暖风吹进来,天边晚霞如血,像漆月那头火红火红的头发,或明媚张扬的笑。 喻宜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牙那么硬,挺疼的呢。 可身体那么软,像块软软的海绵垫,又或者广袤的海洋,包容的接纳了她。 ****** 晚上漆月躺在狭窄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窗外一轮月亮过分明亮,而她今晚十分不愿看到月亮。 总让她想起喻宜之那张冷白的脸,身子软绵绵的,跌进她怀里。 漆月烦躁躁翻了个身。 梦里好像梦到了什么,又忘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小腹一阵窜痛,漆月:…… 妈的,大姨妈怎么提前三天来了。 ****** 运动会后漆月以为能过几天消停日子了,没想到教导主任把她喊去了。 漆月嬉皮笑脸:“李老师,我最近每天都在学校晃,你可别说没看到我又要逮我出勤率啊。” 教导主任白她一眼:“就你那一头红毛谁看不到你?让你染回来染回来,你聋了是吧?” 漆月:“不是啊老师,我这真不是染的,据说我奶奶的太爷爷的三舅姥爷是爱尔兰人,基因到我这一辈突变显性了,你看爱尔兰人不是好多都一头红发……” 教导主任一脸“你骗鬼呢”,不耐烦的伸手打断她:“我今天不是跟你掰扯你头发,我很严肃通知你一个事,市里要评优秀高中了你知道吧?” 漆月继续嬉皮笑脸:“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是优秀学生代表?” 教导主任:“你真是……你不给我当拖后腿的就不错了!这次评优秀高中,市里抽查的科目是数学,也就是说,接下来一次月考会是全市统考,数学这科不能有学生低于及格线。” 漆月:“那致知楼里不是一半人都不行?” 教导主任:“所以你们就算死记硬背也给我背及格了!还好这次月考市里提前给了大致范围,我会找全校的好学生来一对一辅导你们这些后进生的,哎,又要耽误人家自己的学习时间了。” 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漆月死猪不怕开水烫:“谁能辅导我啊?” 她绝对半小时以内就能把好学生气走,彼此都获得一个解脱。 结果教导主任说:“喻宜之。”! 第14章 晚自习之前,大头过来一把揽住漆月的肩:“漆老板,唱歌去啊?阿辉今晚包场。” 漆月懒洋洋推开他:“不去。” “去嘛,难得你最近不用去钱夫人那儿。” 最近漆红玉的身体情况好转了,修摩托车那边赚的钱也还凑活,经济压力没那么大了,漆月才能留在学校对付出勤率的问题。 面对大头这样的“勾引”,漆月一般是会接受的,毕竟校外的“朋友”也需时时交流感情。 但今天她懒散的一支手肘撑在课桌上:“不去,老子刚跑完五千米体力都还没恢复,累得要死。” 这时有人在教室门口敲了敲,轻声喊:“漆月同学。” 按理说致知楼里每间教室都闹哄哄的,打牌的打游戏的讲荤段子的,这么轻的声音是不会被听到的。可漆月发现喻宜之就是有这样的气场,整个教室都安静了一瞬。 喻宜之一身干干净净的校服,一张脸素颜不施粉黛,长发披肩笔挺的站在那里。跟没骨头似的半倚课桌的漆月形成鲜明对比。 漆月半笑不笑,好整以暇的拿眼尾睨着喻宜之:妈的高贵公主第一次走进泥沼森林,好精彩啊,公主会怎么应对呢? 漆月并不想承认,自己竟是用表面的玩世不恭来掩藏内心的慌乱。 她一面期望喻宜之快点走掉,一面期望喻宜之不要走。 期望喻宜之走是因为,并不想让喻宜之看到她真实生存的世界,跟尖子班那么不一样的,充斥着脏话和黄段子的,泥沼一样的世界。 不期望喻宜之是因为……就是他妈的不期望啊。 这时教室里又一下子乱起来:“哟装叉犯!”“运动会上漆老板的手下败将!” 两个浓妆的女生要去厕所补睫毛膏,大剌剌路过喻宜之身边,做了夸张美甲的手一撩喻宜之干净的长发:“公主你胆儿挺肥啊,我们致知楼是你该来的地方么?” 漆月微皱一下眉,本想过去的,但坐着没动。 女生花里胡哨的裙子,教室里乱七八糟的课桌,男生飞快折出掷向喻宜之的纸飞机,都在两人之间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喻宜之后退了半步。 漆月低头嘲讽的笑了一下:走吧走吧,别弄脏你这轮月亮。 可那个清泠泠的声音在教室门口响起:“漆月,你不来么?” 漆月一下子抬头,那么挺拔又干净的身影,倔强的站在那里,好像要被月光勾勒成一个永恒的剪影。 漆月脑子里一瞬想到,洗手间外那些围着灯罩打转的小虫,是不是也是这样被光迷惑吸引、不听使唤的向光而去? 教室里都在起哄:“漆老板别理装叉犯啊。”“装叉犯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拿着教导主任的鸡毛当令箭。” 漆月心里清楚,她这会儿跟着喻宜之走,肯定有损于她浑不吝的“漆老板”形象。 可是为什么脚步停不下来,一步两步三步。 只有大头一个人在为她说话:“你们懂个屁!漆老板这是一对一去教训装叉犯!就像在运动会上那样!” 其实这不重要,有没有为她说话并不重要。 因为无论如何她都会走到喻宜之身边,说一声:“去哪啊?喻宜之。” ****** 喻宜之带漆月去了一间很小的独立办公室,这里的老师下班了,暂时可以充当一对一教室。 喻宜之自己先走到办公桌边坐下,摊开书,拉开笔袋,抬头看一眼漆月:“过来啊。” 漆月:“你叫老子过去老子就过去?” 喻宜之:“那你别过来。” 漆月:“你叫老子不过去老子就不过去?” 她大剌剌走到办公桌边,把椅子往旁边扯了扯,一屁股坐下。 妈的为了表现气势坐的太用力了,运动会上摔疼的尾椎还在隐隐作痛,好像提醒她那个莫名的拥抱,怀里少女的身子有多软。 而此时那人就坐在她身边,刚才还把两张椅子放得特别近。 漆月才不跟她坐那么近,近了喻宜之身上的清香味一直萦绕在她鼻端。 然而她拉远了点好像也没用,香水味还是不停飘过来,混着少女的体香。 漆月莫名问了句:“你用什么香水?” 喻宜之愣了下,报了款大牌少女香水的名字:“你喜欢?” “喜欢个鬼,难闻死了。” 喻宜之居然点了下头:“我也觉得难闻。” 漆月刚想说“那你还用“,忽然又想起,喻宜之是个没吃过阿尔卑斯的人。 月亮不自由,月亮被困在黑漆漆的天上,被隐形的线捆住了手脚。 漆月没骨头的摊在椅子上,喻宜之坐的笔直端正,她的视线就比喻宜之靠后不少,此时看到喻宜之的小半张侧脸,清冷的从垂在肩头的黑长直发间露出来。 看上去一点都不可怜,漆月还是没忍住问了句:“那你喜欢什么香水?” 喻宜之回头看了她一眼,才报出T字头一款品牌香水的名字。 漆月懒洋洋笑着:“千金大小姐的生活,跟我们这种喷六神花露水的是不一样啊。” 喻宜之不理她的嘲讽,拿笔点点书上的题:“你先做这道。” 把手里的笔递给漆月,好像很清楚漆月这样的后进生,是连一支笔都不会准备的。 漆月嗤笑一声:“李主任怎么跟你说的?我初中开始就没搞过学习了,你不会真以为辅导我几天,就能让我在全市统考中及格吧?” 她懒洋洋向后躺,两条大长腿架上办公桌:“别浪费时间了。” K市地处亚热带季风气候区,漆月身上火气又旺,十月下旬还穿着短裙,白白的大腿露出来,喻宜之瞟一眼,放下手里的笔:“这么说你不是来学习的?” 漆月:“搞个屁学习。”她不自觉把短裙往下面扯。 喻宜之不是好学生吗?刚才那是什么眼神?喻宜之为什么总调戏她? “调戏”这个词在脑子里冒出来的时候,漆月吓了一跳——她堂堂漆老板会被调戏? 会被喻宜之这种装叉犯调戏? 喻宜之问:“那你来干嘛?”沉静想了想:“像你们班那个男生说的,来教训我的?” 漆月笑得漫不经心:“是的啊,你怕不怕?” “你想怎么教训我?” 漆月把腿放下来,凑上前,手指钳住喻宜之月牙一样的下巴:“强吻你,怕不怕?” 喻宜之身上清新的香水味遮云蔽月,漆月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好怕被喻宜之听去。 可从小的经验告诉她,当你被一个人调戏的时候,躲是没用的,只有更厉害的调戏回去,那人才会怕你。 她强忍着心跳,一双猫儿眼对住喻宜之的黑眸。 沉沉如深湖,像要把人吸进去。 到底是漆月先放开了喻宜之的下巴,嗫嚅着低声骂了句:“切,装叉。” 喻宜之转了回去,用清冷侧影对着漆月说:“你想亲我,可以。” 漆月本来正无所谓的摸了瓶办公室的茉莉清茶拧开来喝,这会儿呛得咳了半天:“我k,你说什么呢?” 喻宜之握起那支蓝色的笔,在书上写了什么,又递给漆月:“把这道题解出来就让你亲我。” 漆月眯眼看着她。 喻宜之:“怎么,不敢?” 漆月一把抓过笔:“我有什么不敢的。” 她低头看题,复杂的数学题对她来说犹如天书,跟她之间互相不认识,反正她肯定解不出来。 可题目旁边,喻宜之清隽的字迹写着要用的公式,还有一步步引导的解题过程。 ……妈的,她解出来了。 她捏着笔趴在那儿半晌没动弹,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倒是喻宜之主动伸头过来看了一眼:“喔,挺聪明的嘛。” 她把蓝色的笔从漆月手里抽走,夹到书页间,自己面对着漆月闭上眼:“那,你要亲我吗?” 漆月望着眼前人,皮肤是那种近乎透明的白,几乎能看到很淡很淡的紫色血管,睫毛那么长,长而浓密,像蝴蝶翅膀一般,随着喻宜之的呼吸微微颤动。 喻宜之阖上的眼皮透着一点粉红,以睫毛同样的频率跟着颤。 漆月猛一把扯着椅子往后退了一大步,椅子脚在地上摩擦出尖厉的声响:“谁要亲你这个装叉犯了!” 她说得好大声,嗡嗡回荡在狭小的办公室里。 喻宜之的体香像潮水,漫过了她的鼻尖,漫过了她的头顶,一直漫到办公室的天花板,让人无可逃遁。 她犹嫌不够,扯着椅子又往后退了退。 喻宜之转过头,低头看着书上漆月的解题过程,好像抿嘴笑了下。 喻宜之又笑了? 那这是喻宜之的第二次笑。 喻宜之说:“想不到你字写的挺好看的。” 她抬头看向漆月:“这样吧,我们换一换。” “从现在开始,要是你解出一道题,我就不亲你,要是你解不出……” “我可真就要亲你了。” 漆月吓个半死,这女人是魔鬼吗? 那些数学题那么难,要是喻宜之不给她公式不给她引导过程,她在这坐到半夜也解不出来啊。 好在喻宜之没干这么不厚道的事。 她低着头,握着那支蓝色的笔,一步步认真给漆月写着公式,侧脸那么恬静。 连带着整间办公室都宁静了下来。! 第15章 喻宜之又把蓝色的笔递给漆月:“换你解题了。” 漆月接过,低头,本想习惯性咬笔帽的,可喻宜之的笔像她的人一样,好看又干净,有一道道竖着的很有气质的条纹图样,漆月没能下得去嘴。 她只好老老实实解题。 喻宜之这人挺神奇的,顺着她的引导步骤,一道道题漆月还真的都能解出来。 这当然归功于喻宜之的聪明,可喻宜之坐在旁边看她解题,说了句:“你真挺聪明的。” 漆月耳边一下子响起初中老师的声音:“漆月,你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学生,你会大有前途的。” 笔尖滞了一下,在方程式的“x”字母下凝成一个墨点。 漆月咬了一下唇,撇嘴: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干嘛?上辈子的事了。 她的停滞引得喻宜之凑近了点看过来,她的手肘隔着空气感受到喻宜之淡淡的体温。 漆月忽然想:如果她假装解不出这道题的话,喻宜之真会亲她么? 像刚才那样闭着眼凑过来,睫毛像蝴蝶翅膀般微颤,眼皮一点淡淡的粉。 还是算了。 漆月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笔尖继续流畅的写了下去。 还是算了。 别弄脏月亮。 ****** 等喻宜之终于放过漆月的时候,漆月伸着懒腰走出办公室,夜空月朗星稀。 而她的身边还有一轮月亮,喻宜之顶着那张冷白的脸说:“明晚继续。” 漆月:“切。” 这是她第一次在学校老老实实待到晚自习下课,准确的说比晚自习下课还晚那么一点,住读生已经全部回宿舍了,走读生已经都走没影了。 通往校门的路上,只剩下喻宜之和漆月两个人的脚步声,隔着一段距离,可同样的月光烫着她们的背。 喻宜之不说话,漆月那些无聊的玩笑也说不出口。 一路沉默的走到学校门口,一辆黑色宾利停在路边,在夜色里闪着光。 喻文泰把车窗摇下来,露出和善的一张笑脸:“宜之,我刚给你打电话你怎么没接呢?” 喻宜之握着书包带的手指紧了紧。 漆月远远望着喻文泰,这是她第一次比较清晰的看到喻文泰的脸,在她想象中K市首富应该更叱咤风云一点,没想到这么温和。 她低声说:“你爸看上去人挺好的。” 喻宜之声音很冷:“你要么?你要给你好了。” 漆月冷笑一声:“能给的话你给啊,给个垃圾我都要。” 反正她从来没爸。 她背着书包就走,走了两步才骂一声:“我k。” 完全忘了她是骑机车到学校这件事了。 她匆匆又往校门里面走,走了两步一回头。 月光下,喻宜之清冷的身影,已经和那辆黑色宾利一起消失了。 ****** 第二天晚自习前,大头又叫漆月:“今天可以跟阿辉一起去唱歌了吧?” 漆月:“阿辉怎么天天攒场子?” 大头:“人家阿辉现在混得好着呢,要开自己的会所了,最近各路打点呢。” 漆月:“那不是要跟钱夫人抢生意?” 大头:“钱夫人生意做那么大,也不用怕阿辉吧?嗨,那是大人物考虑的事,跟我们没关系,我们有吃有喝玩开心就行了。” 漆月摇摇头:“不去,我劝你也别去,先看看钱夫人对阿辉这件事的反应再说。” 大头撇撇嘴:“那多无聊啊。” 漆月:“钱夫人平时挺罩我们的,不值得你无聊一晚上?” 大头蔫头搭脑:“好吧,漆老板你是想的比我周全。”他又叫漆月:“那到顶楼打牌抽烟去呗?” 漆月:“不去。” 大头:“哦,你是不是还要去教训装叉犯?你昨晚教训的怎么样啊?” 漆月冷笑一声:“可能她今天都不会来找我了吧。” 大头:“这么厉害?你是不是打她屁股了?” 漆月:…… 事实的真相是喻宜之不打她屁股就不错了。 喻宜之并非被她教训得不敢来,而是因为昨晚分开前两人发生了龃龉。 漆月把手机捏在手里颠三倒四的转着,盯着显示分钟的阿拉伯数字从“5”到“6”又到“7”。 快打铃了。 这时那个清泠泠的声音,又和昨天一样轻轻响在教室门口:“漆月同学。” 漆月松了一口气。 带着一脸痞笑走过去:“哟,你还敢来啊?” ****** 小小的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喻宜之笔尖的沙沙声,写一会儿又把那支蓝色的笔递给漆月,又只剩漆月笔尖的沙沙声。 两人都不说话。 漆月觉得这样的气氛有点别扭,但她怎么可能对喻宜之先低这个头。 不说话就不说话呗,又换回喻宜之写公式时,漆月手撑在椅子上晃着腿,鼓着腮帮子,觉得自己像一只带着红色假发的河豚。 直到喻宜之又把手里的笔递过来时,漆月伸手一接,一愣——她的掌心里,喻宜之递过来的是一颗巧克力。 闪光的包装,让巧克力像一朵微型的玫瑰绽放在她手掌之间,一小圈精致的金色丝带,上面写着意大利文。 漆月笑了声:“大小姐,你就是这么说对不起的?” 喻宜之垂眸不说话,长长的睫毛耷下来。 漆月一脸玩味的笑看着她,一颗小小巧克力在手里不停抛着。 “对不起”这种话,对一个骄傲的千金大小姐当然很难说出口了。 喻宜之咬了一下下唇。 “对……” “算了。”漆月扯开巧克力包装丢进嘴里:“我接受,行了吧?” 喻宜之盯着漆月,眸子黑沉沉的。 “怎么?” “没。”喻宜之摇摇头收回目光:“好吃么?喻文泰之前从意大利带回来的。” 漆月笑:“你都不叫他爸叫他喻文泰?” 巧克力在她齿间化开,怎么说呢,甜味过后,泛上一种很高级的苦味,倒也谈不上多好吃。 喻宜之低头对着面前的书,长睫毛的影子投射在书页上,落成一小片阴影。 漆月伸手在她头发上猛揉了一把,喻宜之那头总是一丝不乱的长发,有一块就变得毛茸茸的。 漆月浑不吝的语气:“喂大学霸,你这道题的引导是不是少写了一步啊?” 喻宜之看了一眼:“你真挺聪明的。” 她接过笔补了一行,又把笔递还给漆月。 漆月低头解题的时候,好像看到喻宜之低头又隐约的笑了下。 头顶毛茸茸的一小块,喻宜之到底也没伸手梳理整齐。 ****** 喻宜之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那辆黑色宾利照例等在路边。 她拉开车门上去,喻文泰不在,只有司机告诉她:“喻总吩咐我来接你,他在家招呼客人。” 喻宜之淡点一下头。 喻文泰最近忙着谈生意,喻家的别墅门庭若市。 毕竟会议桌上不好谈的,餐桌酒桌上才好谈。 车一路平稳驶到别墅门口,喻宜之开门进去,喻文泰立刻招呼她:“宜之回来了。” 喻文泰笑呵呵的,怀里抱着个半睡不睡的五岁小女孩,长得粉嘟嘟的,是今晚朋友夫妇的女儿。 任曼秋说:“希希困了,让宜之带她先去睡吧,一会儿你们走的时候再把她抱回去。” 喻宜之立刻走过去。 喻文泰把小女孩交给她,喻宜之抱进怀里,小女孩像小考拉一样紧紧依偎着喻宜之还咂了咂嘴,喻宜之把她抱得更紧了一点。 任曼秋低声说:“宜之,快上楼去吧。” 喻宜之抱着小女孩上楼,听到小女孩爸妈在身后夸她:“宜之真懂事。” 喻文泰笑着:“嗯,我可省心了。” ****** 喻宜之抱着小女孩上楼,轻轻放到自己床上,这会儿小女孩却醒了,亮晶晶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姐姐。” 喻宜之:“嗯。” 小女孩:“你给我讲个故事吧,我妈妈每晚睡前都给我讲故事的。” 喻宜之:“我没有故事书。” 她从小就不信童话。 小女孩:“你上网搜嘛,你给我讲白雪公主的故事,我最喜欢的。”她流利的报出一个app。 喻宜之搜到《白雪公主》的故事,被改成小孩最喜欢的童趣语调,还是中英双语。 喻宜之坐到床边开始小声念,楼下喻文泰和朋友谈笑的声音隐隐传来。 恶毒皇后把毒苹果打扮得红彤彤娇艳好吃,送给天真愚蠢的白雪公主。 喻宜之心想,这童话多少还算有点现实意义,现实生活中也是一样,越是剧毒的东西,往往看上去越美丽甜蜜。 小女孩听这故事听太多遍了,渐渐有点走神,瞟到喻宜之书桌上的意大利巧克力:“姐姐,我想吃巧克力。” 喻宜之放下手机:“别吃了,太甜了,要蛀牙去看医生的。” 让小女孩受疼,她多少还是有点不忍心。 不过这巧克力,她今晚可是亲手递到了漆月手里。 这时K市老城区,逼仄狭小的老筒子楼里,漆月照顾完漆红玉去洗澡的时候,摸到了裙子口袋里的那张巧克力包装纸。 她顺手往枕套里一塞,才甩着浴巾哼着歌走进浴室。 哗哗水声间,漆月想:留着那包装纸干嘛呢?她也说不清。 就像枕着藏了包装纸的枕套梦到了什么,朦朦胧胧的,她也假装自己记不清了。! 第16章 又一个晚自习前,喻宜之照例抱着书走到高三(7)班门口。 淡淡扫了一眼就知道漆月不在,毕竟她那一头红发太惹眼。 “哟,装叉犯。”大头嬉皮笑脸:“漆老板今晚没功夫陪你玩啦,你赶紧滚吧。” 教室里一阵哄笑。 喻宜之低声问:“她去哪了?” 大头故意把手贴在耳朵边弹了弹:“啊?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他笑嘻嘻看着喻宜之:“有种进来说啊,大小姐。” 谁都能看出喻宜之跟(7)班教室格格不入,干干净净的校服,恬恬淡淡的脸,虽然大头不想承认,却也在心里暗暗认可她是朵高岭之花,而一团瘴气的(7)班像片泥沼。 事实上不止喻宜之,格物楼里任何一个人都不愿进致知楼的教室。 不愿,也不敢。 大头嬉笑着对喻宜之勾手指,看大小姐怎么下台。 接着他愣了一下——没想到喻宜之抱着书径直走了进来,教室里又一阵哄笑,之前秦冲和周园两人打赌追喻宜之的,谁也没得手,这会儿看喻宜之格外不爽,从作业本上撕了纸团成一团。 秦冲打在喻宜之的胳膊上,周园更准一点,打在喻宜之眼角。 两人一阵拍桌大笑。 喻宜之一句话没说,眼神冷冷扫过去。 秦冲和周园莫名背上一阵寒意,对视一眼,讪讪住手。 满教室的讥讽声和起哄声并没吓退喻宜之,她一路走进教室像深入沼泽深处,一双沉静如湖的黑眸对上大头嬉笑的眼。 大头吞了下口水:“干、干什么?” “不是你要我进来的么?”喻宜之声音很冷:“说吧,她去哪了?” “关你鸟事。” 喻宜之用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大头。 大头被她盯得毛毛的:“我k……” 他站起来想走,喻宜之细瘦的胳膊抱着书,却毫无犹豫挡在他身前:“她去哪了?” “办大事。” “什么大事?” 大头挠挠头:“阿辉也想开会所,找人去钱夫人的会所那边挑事……我k我跟你说这干嘛,你又听不懂,反正漆老板今晚不会跟你学习了。” 他一把推开喻宜之,骂骂咧咧走了。 ****** 喻宜之一个人走到那间每晚充当教室的办公室,放下书,学习了一会儿。 铃声传来,晚自习第一节 下课。 铃声再传来,晚自习第二节 上课。 漆月的确没有回来。 喻宜之纤白的手指在笔上摩挲了一下,终于放下笔,走出办公室。 她一个人往校门口走,夜风把她整齐的披肩长发吹得凌乱一缕,远远借着路灯,她已能看到保安守在校门口。 她想出学校,当然可以称病找老师签个假条,但这样喻文泰就会知道。 她转身往校门相反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一处隐秘的围栏,一片紫花地丁间,汉白玉的围栏顶着无数乌漆漆的脚印已经缺了一角。 课间操的时候,格物楼和致知楼的队伍有交汇,她听那些学生说起过,逃课都是从这儿翻出去。 喻宜之走到围栏边,往下望了眼,犹豫了一下。 与其说这犹豫来自从没逃过课的“完美履历”,倒不如说来自对眼前高度的本能恐惧——围栏下方是一条蜿蜒的小路,跳下去就能顺利溜出学校,但这层高比喻宜之想的高多了,可能快赶上一层楼的高度了。 喻宜之翻到栏杆外,脑子里是漆月那张扬又明媚的笑脸。 她一咬牙,纵身跳了下去,蹲身落到地上,没摔倒,但左脚踝因剧烈冲击传来一阵剧痛。 扭伤了。 喻宜之在原地蹲了一会儿,头埋在膝间,没发出任何声音。 接着她站起来像远方跑去,忍着痛,一头黑色的长发随着她奔跑高高扬起,像暗夜里的幽灵。 ****** 她先去了钱夫人的酒楼,怕碰到喻文泰或他的生意伙伴,没敢进去,找了个面善的门童问:“漆月今晚来过么?” 门童看了穿校服的她一眼,摇摇头。 喻宜之:“那钱夫人还有哪些店?” 门童:“你从哪知道钱夫人的?” 喻宜之:“漆月告诉我的。” 门童:“小姑娘,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乖乖回学校上课去吧。” 他年轻但眼神警惕,喻宜之知道不可能从他嘴里问出更多了。 她转身就跑,好在K市灯红酒绿的场所都集中在这一区,她一间间找过去。 有些门口聚集了一些社会青年,也有染红毛蓝毛金毛的,但都不是漆月。 她一身校服,眼神茫茫的没有归处,因奔跑而粉唇微张、口水微微干涸在上面。 有人不怀好意冲她吹口哨:“小妹妹,找人找不到啊?别找了,来吧哥哥带你玩。” 她从心底最深处升起一股本能的厌恶,在一阵鸡皮疙瘩中,几乎令她作呕。 她跑得更乱了,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细瘦的手腕。 喻宜之一头黑发都跑乱了,猛然回头穿过发丝看向那人。 同样年轻的脸,同样张扬明媚的笑,染一头蓝发。 不是漆月。 喻宜之猛一把甩开那人的手。 女生立刻双手举起:“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 喻宜之喘着气,一颗心还在胸腔里咚咚乱撞,她当然能看出女生眼中的善意:“不是,我……” “我就是不习惯别人碰我。” 女生笑笑给自己点了支烟:“找人?” 喻宜之犹豫了下:“你认识漆月么?” 女生挑眉:“你是漆老板什么人?” “同学。” “我说我不知道你信么?” 喻宜之摇摇头。 女生笑了一下:“好吧我知道,但我不可能告诉你。第一,这是我们这群人间的道义,第二,我告诉你那是害了你。” “别乱跑了,你不可能找到的,回学校去吧。” ****** 漆月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她本来懒得回,可机车还在学校。 她的机车总停在自行车棚的一角,火红的分外惹眼,那是她的专属地盘,谁都不敢占。 有时候她从学校走得早,机车旁围满了自行车,她总是没所谓的撞倒一片。 所以今天晚也有晚的好处,她远远就能瞧见,机车旁已经一辆自行车都没了。 不过她越走近越皱眉——机车边靠墙睡了个人,身边还放着笔和书。 漆月本想对着喻宜之的脚踢一脚,可喻宜之一双小白皮鞋好干净。 漆月最终暗骂一声“我k”,还是缩回了脚,蹲下对着喻宜之肩膀摇了两摇:“醒醒。” 喻宜之睁开眼。 漆月心想喻宜之怎么在这都能睡着?是每晚熬夜搞学习了么? 她冷声问:“你在这干嘛?” 喻宜之睡眼迷蒙:“我在等你。” 她睡得迷糊,平时那股冷傲还没来得及爬上她白皙的脸庞。 这让喻宜之罕见的显示出了一种脆弱,一种漆月觉得除了她、应该再没其他人见过的脆弱。 喻宜之拿起手边的书:“你今晚的题还没做。” 漆月:“我k你有病吧?你们学霸是不是外星人攻打地球了还惦记着做题做题?” 漆月烦躁的一挥手,把喻宜之手里的书挥到地上:“做个狗屁做。” 喻宜之静静坐了一会儿,伸手,抚上漆月的额角:“流血了。” 漆月猛的打开她手:“走了,回去了。” “等一下。” 漆月这才看到喻宜之腿边还放着一个小塑料袋,喻宜之从里面掏出药水和棉花棒。 漆月斜眼睨着她,两人对峙了一会儿,漆月骂骂咧咧一屁股坐到她身边。 喻宜之柔软的身子贴过来,棉花棒轻轻按在漆月的额角,认真得像在做一道数学题。 漆月闭上眼。 喻宜之身上有一种很清新的味道,很干净的味道,很……温柔的味道。 老实说,漆月并没有这么近闻过任何年轻女性身上的味道,而从小把她养大的漆红玉,身上都是清凉油和红花油的味道。她忽然想,要是她没被抛弃,那她能在她妈妈身上,闻到同样温柔的味道么? 她暴躁推开喻宜之的手:“差不多行了。” “老实点。”喻宜之用清冷的声音说。 漆月一愣,眯起眼睛。 喻宜之一脸淡漠的伸手抚过她唇角:“这儿也伤了。” 少女的手又凉又软。 “如果你不老实的话。”喻宜之说:“我就亲你这儿了。”手在她唇角伤口点两点。 漆月横眉冷对着她像只炸毛的猫,但到底不敢乱动了。 喻宜之仔细清理了她额角和唇角的伤口:“好了。” 漆月站起来:“快回去了大小姐。” “漆月同学。” 漆月皱眉骂了一声操:“今天打死我也做不出那些题了。” “不是。”喻宜之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你裤子脏了。” 漆月脸一红。 妈的刚才忙着劝架,没来得及换卫生巾,刚在地上一坐,漏了。 喻宜之轻声:“我教室里有卫生巾,你跟我去拿吧。” ****** 教室里黑漆漆的,只有校园里为数不多没关的几盏路灯,透了一点光进来。 喻宜之想开灯,才发现教室下晚自习后是直接断电了的。 她摸黑往里面走。 漆月懒洋洋靠在教室门口,看着她的背影。 纤细,挺拔,可如果她没看错,在微微发抖,有种易碎的脆弱。 漆月不屑的嗤一声:大小姐怕黑哦?! 第17章 漆月心里首先涌起的是一股愤怒:喻宜之凭什么怕黑? 黑暗对漆月来说是无比正常的一件事情,是与她常伴的一件事情。老旧的筒子楼常停电,枕头边偶尔有蟑螂跑过来,还有她打过架的街头巷尾,路灯被人刻意用弹弓射破。 凭什么喻宜之可以娇滴滴的怕黑? 她伸手从黑板下的粉笔槽里摸了根粉笔头,准备对准喻宜之的背影掷过去。 可喻宜之的背影颤悠悠,带着极努力的克制,像只羽翼未丰的鸟,弄丢了自己的巢穴。 漆月是一个被苦难磨砺到心硬的人,可这时她心房一角跟着喻宜之的背影颤了颤,那是一块连漆月自己都没发现的柔软的肉。 她最终把粉笔头丢回槽里,摸出手机打开手电:“喻宜之。” 她把手电横在自己下巴下面:“你看我像不像鬼?” 喻宜之回头瞟了她一眼。 漆月:…… 她嗤一声,懒懒捏着手机,手电对准喻宜之的背影。 喻宜之背影顿了顿,又快速在课桌抽屉里翻找出卫生巾,连同一件校服外套,迎着光柱向漆月走来:“给。” 漆月只接过卫生巾。 喻宜之领着她往厕所走:“最近的厕所在这里。” 漆月在隔间里换的时候,她沉默用手机在外面打着光。 漆月走出来,她又把手里的校服外套递过去。 漆月有点不自在:“不用了。” 校服那么干净,那么香,像喻宜之整个人一样。 喻宜之轻声:“系在腰上挡挡吧,女孩子被这样看到,总归……不好。” 漆月何尝不知道这样不好。 当然一开始她是不知道的,因为妈妈的缺位,而漆红玉又年纪大了完全不懂性*教育这一套,初中第一次来大姨妈时她吓个半死,还是一个好心的老师给了她一张卫生巾,告诉她是怎么回事。 她性子大大咧咧,有时来了也不记得换,也从裙子里透出来过。 那时她还不是小有威望的“漆老板”,她低头快步冲回筒子楼的时候,有社会青年在她身边吹口哨:“我操好脏啊!”“毛长齐了是吗?完了后来找哥哥啊,哈哈哈哈哈……” 这样的羞辱,说白了,在其他吃穿用度的生活重压下,几乎可以被漆月忽略。 只是这时,她站着不愿动,喻宜之轻轻拉了她手腕一把,两名少女站得很近,喻宜之轻轻把校服系在她腰上,说一句:“好啦。” 喻宜之的声音平时很冷,但在走廊外朦胧的路灯光晕中显得很轻柔。 喻宜之说:“今天落下的题明天再补吧,我走了。” 她离开漆月身边,一步步,一步步,向走廊远处更深的黑暗中走去。 而校门口那辆宾利还在等喻宜之吗?那辆车也是黑漆漆的。 漆月叫了声:“喻宜之。” 她恶作剧的再次打开手机手电,对准喻宜之回过头来的双眼,浑不吝的笑着:“想去吃宵夜吗?” ****** 喻宜之愣了一下:“什么?” 她的第一反应果然是拒绝:“有车在等我。” “那又怎么了?等着呗,反正晚自习都下课那么久了,你现在已经晚了。”漆月大咧咧走过来抓起喻宜之手腕,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痞劲。 她扯着喻宜之走出教学楼,往校门相反的方向走。 喻宜之犹豫了一下。 漆月笑着激她:“你是不是从小没干过坏事?” “真没劲。”她故意放开喻宜之手腕:“那我不管你了啊。” 她吹着口哨一个人走开,没想到手被另一只冰凉的手坚定的牵起。 漆月在路灯下回头,看到少女一张清冷的脸,深处藏着一种真实的恐惧,甚至有些局促的冲她短笑了一下:“走吧。” 这会儿换成漆月犹豫了。 反倒是喻宜之拖着她往前走。 “喻宜之。” “嗯?”喻宜之头都不回。 “你真那么怕的话就算了。” 喻宜之立马说:“我不怕。” 冰冷手上的力度,脆弱又坚定。 漆月笑了下,快跑两步又变成她拖着喻宜之往前跑:“好吧我告诉你,坏事做多了,你就一点都不怕了。” 路灯下,两名少女的长发随她们跑动高高扬起,一人墨黑,一人火红,像拼在一起的两只翅膀,让两人共同展开了双翼。 ****** 漆月带喻宜之来的,就是喻宜之刚才翻墙出去的地方。 漆月跳下去的动作无比熟练,落在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像只敏捷的猫。 喻宜之看着那高墙犹豫了下,之前伤到的左脚腕隐隐作痛。 漆月以为她没跳过:“没事你跳吧,没看起来那么高,我接着你。” 少女的笑脸在夜色中明媚又张扬,好自由。 喻宜之纵身一跃。 她运动神经实在算不得太好,第二次落地也没攒足够的经验,重心还是没掌握好。 但漆月,真的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她展开双臂,让喻宜之撞进她怀里,分担了一半高处落下的冲击力。 两人的呼吸交叠,各自停滞了一瞬。 然后漆月拉起喻宜之的手,再一次大步跑了起来:“快点啊喻宜之!不然要收摊了!” ****** 漆月带喻宜之找到的是一家路边摊,卖炸串。 她大剌剌一指各种串:“吃过吗?” 喻宜之摇头。 漆月笑:毕竟是个家里连阿尔卑斯糖都不让吃的千金大小姐嘛。 她脚尖勾了个塑料凳过来:“你坐。” 七七八八拿了一堆串,交给老板娘:“多放点辣……哦妈的等下。”她回头问喻宜之:“能吃辣么?” 喻宜之摇摇头,漆月瞪了她眼,她又点点头。 漆月最终还是跟老板娘说:“不要辣。” 她自己又勾了塑料凳坐到喻宜之旁边,又勾来第三个点了点:“这就是桌子。” 喻宜之:“多少钱?” 漆月皱眉:“你他妈看不起我是不是?” 喻宜之摇摇头。 炸串很快上来了,刚炸出来放在套着白色袋子的不锈钢盘里,还冒着热气滋滋作响。 一盏没灯罩的灯泡从小摊上牵出来,在她们头顶晃啊晃。 漆月介绍:“这是青椒,这是韭菜,这是香菇……” 喻宜之打断她:“我也生活在地球。” 漆月翻个白眼:“那,这些不认识了把?这是蟹排,这是鱼排,这是龙虾丸……” 喻宜之点点头。 漆月拿起一串:“吃吧。” 她刚才消耗了太多体力,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这会儿大口大口把各种丸子从竹签上扯下来,腮帮子鼓鼓的。 她长得真好看,这样吃脸也不变形,有种娇憨的媚态。不知是不是跟喻宜之在一起,眼底的戾气少了点。 喻宜之跟她形成鲜明对比,小口小口吃得很斯文。 漆月:“装什么叉啊大小姐?不好吃吗?” 喻宜之犹豫了一下:“为了跟你拉近距离,我本来想说好吃的,但,实在,嗯……” 漆月大笑:“不好吃也给我吃!老子的钱不是钱吗?” 喻宜之:“这些蟹排,鱼排,龙虾丸……” 漆月满嘴油渍渍:“怎么?” 喻宜之小声说:“味道根本没区别啊。” 漆月又大笑:“本来就都是淀粉做的啊!不一样的形状吃个新鲜感懂不懂?” 她把那些丸子扫荡干净,把青椒、韭菜、香菇留给喻宜之。 老板娘炸完一轮拎着瓶冰啤酒过来:“漆老板,请你。” 漆月笑挺拽:“谢了啊。” 喻宜之看了一眼。 “看什么看,老子人脉广你不服?” “老板娘也叫你漆老板。”喻宜之:“人人都叫你漆老板。” “老子威望高呗。” “那我呢?” “你怎么了?” “要不要叫你……漆老板?” “咳咳咳……”漆月差点没被喉咙里一颗龙虾丸呛死:“你还是免了。” “漆老板”这么社会三个字,从那张淡粉樱唇里叫出来,漆月自己都觉得不搭。 她叼着竹签给自己倒了瓶冰啤酒。 喻宜之伸手把杯子抢了过去:“不许喝。” 漆月挑眉:“你管老子?” 喻宜之低声:“你来大姨妈。” 漆月冷哼一声:“我没你千金大小姐这么身娇肉贵,冰啤酒照喝冰棍照吃,什么都不耽误。” 喻宜之还挺倔:“不行。” 漆月啧了一下:“老板娘送都送了,不能浪费对吧?” 喻宜之看了她一眼。 一仰头,一杯冰啤酒灌进了自己嘴里。 漆月慌了:“哎……” 喻宜之已经干完一杯放下了。 漆月:“以前喝过酒么你?” “没。” “我k。” 漆月盯着喻宜之,喻宜之黑眸亮亮的,在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夜风中,长发扬起,脸上表情很淡很安静。 “晕么?” 喻宜之摇摇头,指指啤酒瓶:“要是剩下的你还怕浪费,我……” 漆月赶紧说:“不不不不怕浪费。” 喻宜之很短的笑了一下。 “我k,你逗老子。” 喻宜之把被风吹乱的长发挽在耳后,白净清恬的一张脸完全露出来。漆月恍然觉得刚才那杯酒是自己喝的,不然她为什么会觉得有两个月亮。 天上一个,身边一个。”喻宜之你有时候挺虎的你知道吗?” “虎是什么意思?” “东北话不懂?就是二。” “二是什么意思?” “二你也不懂?就是……” 喻宜之又眸子亮亮的笑了。 漆月意识到自己又被逗了,可这次一句“我k”没骂出口——喻宜之在没有灯罩的灯泡下笑起来,真他妈好看呐。! 第18章 两人吃完炸串站起来。 漆月问:“你还回学校么?” 喻宜之摇头:“喻文泰肯定早就回家了。” 漆月:“那你……” 喻宜之瞥她一眼。 “你爸不会打你吧?” “担心我?” “担心你个鬼。” “那我打车回去了。”喻宜之手机里没有钱,但有很多专车券。 她背着书包站起来时晃了一下,左脚一缩。 漆月这才意识到:“你脚怎么了?” “没怎么。” “别学言情小说女主啰里八嗦了。”漆月皱着眉拉她一下:“扭了?” 喻宜之点点头。 之前还没这么疼的,坐了这么一会儿估计淤肿都发出来了,越来越疼。 漆月扯着她坐下,蹲在她脚边扯起她校服裤脚。 喻宜之缩了一下,却被漆月钳住:“让老子看看。” 喻宜之低头,漆月埋着头,火红的发缝间一个圆形的旋,白净净的形状可爱。 漆月站起来烦躁躁的啧一声:“坐这儿等我。” 她转身就走,喻宜之:“喂……” 漆月用背影说:“敢跑你就死定了。”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袋子,走回喻宜之脚边蹲下,从里面拿出一个药盒,又从药盒里拿出一红一白两瓶喷雾,更烦躁的啧了一声:“我k说明书上怎么这么多字?先喷白瓶还是红瓶啊?” 喻宜之伸手从她手中接过说明书,两人手指轻轻擦过。 “先喷红瓶。” 漆月把喻宜之的裤脚和袜子扯得更开了点,晃着手里的药瓶:“可能有点凉。” 滋一阵猛喷,喻宜之又缩了下脚。 漆月扯开喻宜之书包把两瓶喷雾丢进去:“叫车。” “嗯?” “你不是都打专车么?让你用手机叫车。” “哦。” 喻宜之低头叫了车,发现漆月在她面前蹲下:“上来。” “你搞什么……” “就把你背到路边,不然你得走挺久。” “不用了。”喻宜之有点真实的脸热,耳朵尖透出一点薄粉。 漆月声音里全是不耐烦:“你这个人已经够麻烦了,为什么废话还这么多?” 喻宜之犹豫了下,倾身,趴到漆月背上。 “我重吗?” 她瘦,但她和漆月两人都挺高的,体重并算不上轻。 漆月箍着她腿站起来:“呵,看不起老子是不是?” 还不忘伸手把喻宜之书包捞起来,挂在自己胸前。 两人在路灯下慢慢走着,灯光暖黄如夕阳,喻宜之看了一眼脚下,两人的影子好像融为一体。 “漆月。” “嗯?” “来大姨妈要多喝热水。” “啰嗦,你是老太婆吗?” 身后的喻宜之沉默了。 漆月想:难道这样的话对千金大小姐来说都太重了吗? 可下一秒,一团毛茸茸的柔软靠了过来。 喻宜之双手环住她脖子,头软软贴在她后脑勺上:“漆月,谢谢。” “炸串挺难吃的,但也嗯,挺好吃的。” “我以前从来没吃过,谢谢。” 漆月背着她沉默走了两步。 “啰嗦,闭嘴啦。” 走到喻宜之说车会开过来的位置时,那里刚好立着一盏路灯,漆月把喻宜之放下来,脖子都是红的。 喻宜之靠着灯柱站着,低着头,她头顶有很小的飞虫绕着飞了一会,又远去。 少女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出阴影,毛茸茸的,藏着宁静,也藏着其他什么。 漆月踢飞脚边一颗小石子:“老子走了。” 她没法陪喻宜之等到车来了,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能感觉背后喻宜之投射过来的目光,所以刚开始她还是很酷的走着,直到一拐弯走到那目光看不到的地方了,她挥着双臂飞快的跑了起来。 跑过因近日没下雨而沾灰的花丛。 跑过关门的洗衣店和没关门的水果店。 跑过一盏两盏三盏的路灯。 她在深秋夜里大口喘息,灌进嘴里的风是温暖的味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跑什么,一直到跑不动了、靠在路边一根灯柱上喘着气,头顶烫烫的,抬头,这路灯大概刚换过灯泡,亮得不像话,直射着她的头顶。 可漆月觉得不是因为这个。 她伸手摸了摸发烫的那块地方。 妈的刚才喻宜之靠过来的时候,好他妈软呐。 ****** 漆月回到家,先照顾漆红玉吃了睡前的几种药,才回到自己房间解开腰间的校服。 她猛一下凑过去。 妈的,脏了。 校服白色布料的那一块,被她裤子脏掉的地方蹭着,染了淡淡的污渍。 漆月烦躁的“啧”一声,端了个盆子把一块老肥皂扔进里面,拽着校服走进这层楼公用的盥洗室。 她给自己点了支烟,一边打开水龙头不断揉搓脏了的那一块,烟灰快掉进盆里的时候,她用湿漉漉的手拿下来抖抖:“喻宜之这个人,真的是很他妈的麻烦。” 这里为了省电用了瓦数最低的灯泡,黄澄澄像跑了气的啤酒,倒没有窗外的月光亮。 漆月叼着烟搓着校服,瞟了眼窗外。 那么干净的月亮,就该永远干净。 哪怕弄脏月亮的人是她自己,也不行。 ****** 喻宜之回家的时候,很希望看到那栋别墅里已经一片黑。 事实上她回家的时候,还真就看到了一片黑。 她脸上凝重的表情,却也并没因此变得轻松起来。 作为一个不相信童话的人,她从小就知道:当一件事好得不像真的时候,它往往就不是真的。 她背着书包尽量放轻脚步,悄无声息的上楼。 一路并没有喻文泰、任曼秋或喻彦泽突然冒出来拦她。 近了,近了,她的卧室越来越近了。 当她无声的拧开门把手,听到门扉传来十分轻微的“吱呀”一声,她的心狂跳了两下,如果她不是从小养成了如此清冷的性格,她就要尖叫出声了。 她吞了下口水,掌心里全是汗。 喻文泰就坐在她床上,拉亮了她床边的一盏小夜灯,这却让他脸的大部分陷入更深重的阴影里:“宜之。” “你什么时候学会不接我电话了?” ****** 漆月第二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晾在走廊里那件校服。 “妈的!” 昨晚在昏暗灯光下还以为彻底洗干净了,没想到清晨阳光一照,仍不复喻宜之借给她时的洁白。 她暴躁的扯下还没干透的校服,跑到干洗店往桌上一扔:“能洗干净么?” 老板慢条斯理拿起来看两眼:“尽量。” “尽量个鬼啊!必须洗干净!”漆月吼了句:“多少钱?” “五十。” “你怎么不去抢呢!” “你这是白衣服上染血迹,不好洗的呀。” 这时有人在路边吹了两声口哨:“漆老板,干嘛呢你?” 漆月回眸:“亮哥敏哥,你们还有起这么早的时候?” 亮哥晃晃手里的油条:“什么啊,我们刚帮钱夫人那边善完后,还没睡呢好吗?” 老板声音都抖了:“你你别把他们招过来,我给你免费行不行?” 这时敏哥问:“漆老板你刚才吼什么呢?老板是不是不上道?” 漆月妩媚的笑了下:“嗨,没有的事,我嗓门大嘛,跟老板聊闲天呢,你们赶紧回去睡吧。” 两人骑着摩托轰鸣着离去,老板松了口气:“放心,你这衣服……” 漆月转身就走,把一张五十和一张十块扔到桌上:“必须给我洗干净啊!很干净的那种干净!” 她上次飙车赢的钱就这样花完了,最近必须再多修点摩托车了。 ****** 当漆月懒洋洋走进教室时,大头赶紧围上来:“漆老板,昨晚没事吧?” 漆月:“能有什么事啊?阿辉想要挑战钱夫人还嫩点。” “你受伤了?我就说我跟你一起去。” “切这也能叫受伤?你最近跟阿辉走的有点近,别去惹麻烦,反正事情都解决了。” 大头点点头:“哦对了,昨晚装叉犯没给你惹麻烦吧?” “啊?” “她神里神经冲进教室问我你去哪了,秦冲和周园拿纸团砸她都没把她砸走,我还以为她要去校外找你,不过她应该没找到你吧?” 漆月往秦冲和周园那边瞟了眼,那两人坐得近,就隔一排。 那两人嬉皮笑脸:“漆老板,我们帮你教训装叉犯是不是很爽?” 漆月走过去:“你们拿纸团砸她了?” “当然啦,秦冲准头不行,我可是砸到她眼角了,厉害吧?” 漆月笑了声:“用的什么纸?” 周园甩着一个作业本:“随便扯下来的纸咯。” 漆月勾勾手指,周园递过来,漆月“哗啦”撕下一张纸团成一团,狠狠砸在周园眼角,第二张砸在秦冲眼角。 她浑身气场都冷了下来,眼底满是戾气:“以后再对她动手,你们就死定了。” 两人都懵了:“干嘛呀漆老板?我们不是帮你教训装叉犯么?” “搞什么啊,别是你跟她单独补习还补出感情来了吧?护着她?” “放屁!”她眼里的戾气让两个大男生都怕:“我要教训什么人,我会自己来。” “其他任何人,别想碰她。” 大头赶紧嬉笑着过来:“漆老板的猎物嘛,当然只能漆老板自己动手了,我们其他人就别掺和了。” 他拉着漆月走开,漆月在他头上敲一个爆栗:“让你多嘴告诉她我在哪!” 大头委屈的捂着头:“我也不想说啊!可那女的好凶啊!简直和你一样凶好吗!”! 第19章 下午漆月翘了课,去摩托车行修车。 阿曦顶着一头蓝发过来,抽烟扭胯的在旁边看了会儿,漆月抬眼:“什么时候对摩托车感兴趣了?” 阿曦笑:“这是我新男朋友的车。” 漆月跟着了然的笑笑。 阿曦抛给漆月一支烟,漆月接过道声谢,叼在嘴边,阿曦熟练的给她点了,两人一起吐出一阵烟。 阿曦:“我上个月去体检了。” 漆月:“你他妈费那钱干嘛?” 阿曦:“我这不是……哎总之我去体检了,没什么毛病,就说我年纪轻轻的,抽烟快把肺抽坏了。” 漆月咬着烟:“你到底想说什么?总不会是来劝我戒烟的吧?” 阿曦:“哈,我会劝猫不吃鱼么?”她又抽了口,悠悠的:“漆老板,昨晚来找你的那小姑娘,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漆月的眼一瞬阴沉下去:“她找到你了?” “是我看她在钱夫人的酒楼那边乱跑,我叫她的。”阿曦笑一声:“小姑娘好干净啊,一张脸白净净的,连手指尖都在发光。” 她蹲下,扯起漆月满是机油的手掂了两掂:“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知道的吧?别害了她也害了你自己。” 漆月抽回手,沉默良久,低声应一句:“知道。” ****** 晚自习前,喻宜之照例走到高三(7)班教室门口,清清冷冷的一张脸:“漆月同学。” 教室里静了一瞬。 直到漆月懒洋洋一抬眼,往喻宜之那边走两步,忽然诘笑着从背后拿出一架纸飞机。 “啪嗒”一声,正中喻宜之的眼角,正像那天周园用纸团砸中喻宜之眼角一样。 “哈哈哈哈哈!”教室里一阵拍桌哄堂大笑:“漆老板你果然是想亲手教训装叉犯啊!” 喻宜之抱着书,蹲身把纸飞机捡在手里,依然很平静的问:“你来不来?” 漆月一手撑桌斜倚着靠上去,猫儿眼的眼尾妩媚上翘:“来个屁!” 教室里又一阵大笑,喻宜之没什么表情的转身走了,漆月在那阵笑声中看着喻宜之的背影。 干净的,淡漠的,或许,还有一些些孤独的。 让人想起昨晚的路灯下,喻宜之趴在她背上,好像茫茫世界,喻宜之只有她一样。 可喻宜之本身是天之骄女、是备受关注与宠爱的千金大小姐不是吗? 漆月烦躁躁的跳下来踢一脚桌腿,回到自己座位趴在臂弯间,把连帽衫的帽子扯起来往头上一盖:“别吵了!” 整个教室都被她吓一跳。 她嘟囔一句:“老子要睡觉。” ****** 漆月趴在课桌上,脸左转右转又左转的也没睡着,暴躁的抬起头,一脸的T恤印子。 大头:“漆老板睡不着?” “没,醒了。”她懒洋洋站起来:“尿尿去。” 去洗手间的路,本来是不用路过喻宜之给她补课那间办公室的,她大概是觉得最近的那间有点脏,想绕到走廊尽头另一间,才会走到办公室这边来。 窗边望一眼,本以为喻宜之不会在,没想到还是看到月亮似的一张脸。 低着头,在做题。 漆月更烦躁的“啧”一声,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一脚把办公室门踢开。 喻宜之抬头,很平静的目光,好像知道她会来一样。 漆月:“老子……” 她恨不得直接走掉,却还是走进去,重重往喻宜之旁边那张椅子一坐:“你还在这干嘛?老子都说不想补习了。” 喻宜之:“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漆月手指绕着自己的红发,笑得挺痞:“我下午去摩托车行的时候,看到一个翘臀小妞,好正啊……我k。” 她扯着椅子后退一大步,因为喻宜之那张月亮似的脸忽然凑了上来,贴她好近。 带着一丝凉意的呼吸喷在她脸上,痒痒的。 面对漆月吓一跳的样子,喻宜之好像笑了一下,退回去了。 漆月隔她老远心还在狂跳——喻宜之又在“调戏”她?她这么花这么乱,喻宜之还敢调戏她? 喻宜之:“不说算了。” “说什么啊。”漆月语调懒懒的:“今天就只有看上翘臀小妞这一件事啊。” 她当然知道,喻宜之是在问她态度为什么转变。 之前她对喻宜之也言词恶劣,但在那些无人的隐秘的地方,她们这样南辕北辙的两个人,貌似一度是十分亲近过的。 漆月摊在椅子上,坐没坐相:“装叉犯,我统考及不了格的,你回去吧。” “不。” 漆月又烦躁“啧”一声:“你到底缠着我干嘛啊?你不会真想跟我谈恋爱吧?” 她拖着凳子凑回去,一手捏起喻宜之的下巴,一张妩媚的笑脸满是戾气:“让我来看看你配不配。” 喻宜之的黑眸那么干净,呼吸香香的,漆月为了抑制自己指尖的颤抖,用力把喻宜之下巴捏得更紧了点。 她狠戾笑着:“这么寡淡一张脸,你凭什么觉得你配?喻宜之你去打听打听我以前的男朋友女朋友,哪个不是跟朵花似的?” 她在喻宜之侧脸上拍了两拍:“像你这种清汤寡水的学霸,不管搂着你抱还是亲,或者以后上床的时候,你应该都会像死鱼一样没反应吧?无聊死了。” 她狠狠摔开喻宜之下巴,又忍不住,一直拿眼尾去瞟喻宜之下巴上的几个指印。 喻宜之居然还能拿起笔很淡定的继续做题:“你怎么知道。” “什么?” 喻宜之做着题头都不抬:“你怎么知道我会跟死鱼一样。” 漆月耳朵一红,瞥到办公桌上的纸飞机,被喻宜之捡起来放到这里了。 漆月一把揉皱,丢进垃圾桶,站起来就往门口走:“总之你别缠着我了,你现在也知道我很忙的,我对什么都有兴趣,就是对你和做题没兴趣。” “漆月。” 漆月皱眉回头。 “根据物理学原理,纸飞机阻力越小,产生的惯性越大,纸飞机才能飞的又快又远。” “你臭显摆什么呢?” “我是说。”喻宜之一脸平静看了她眼,重新低头做题:“你下次折纸飞机砸我的时候,记得折尖头。” 漆月刚凉下去的耳朵尖又红了:“老子……” 她总有种被喻宜之看穿的感觉。 刚才她折纸飞机的时候,还跑去网上找了个教程,才折出平头纸飞机,不就是怕尖头纸飞机砸在喻宜之眼角会很痛么! “别担心。” 喻宜之清冷的声音传来,在漆月眼前氤氲成淡淡的月光,喻宜之微低着头做题,连露出的发缝都是洁白。 漆月的世界里现在有两轮月亮,一轮在天上烫着她的背,一轮在面前烫着她的眼。 “我这个人或许是挺无趣的。”喻宜之边做题百边说:“不过别担心,我现在已经不想跟你谈恋爱了。” ****** 漆月回了教室,等她第二次溜出来上厕所、假装路过办公室的时候,喻宜之果然已经不在那里了。 漆月也说不上心里是轻松了一下,还是空了一下。 昨晚一起吃炸串的一幕已像是遥远的幻觉,然而漆月外出掺合打架这事却像一个界碑,两人睡了一夜回过味来,都发现对方与自己不在同一国度。 漆月走到厕所门口,没进去,靠墙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今晚的月亮边一丝阴云都没有。 漆月缓缓吐出一缕烟。 也好吧这样最好。 就让月亮,永远干净。 ****** 第二天清早下了雨,到底是深秋天气,气温陡降。 课间操的时候,一半学生都套上了校服外套。 除了教导主任抓的特别凶的时候,漆月一般都懒得去做课间操,这会儿她和大头躲在致知楼顶楼抽烟,趴在栏杆上往下看。 “漆老板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 她叼着烟往楼下走去:“忽然想起来有点事,先走了,老班问起来说我拉肚子。” 大头嘀咕一句:“你天天拉肚子,老班都问我你是不是在厕所里安了家。” 漆月骑着摩托出了学校,一路飙到干洗店,双掌在桌上用力一拍:“老板!” 老板赶紧迎出来。 “我送来洗的衣服呢?” “不是说了要两到三天吗?” “不行!我现在就要。” “可你当时……” 漆月吼一嗓子:“当时没下雨没降温啊!” “你先穿别的衣服不行么?” “不行!我就爱穿校服!”喻宜之那种好学生,才不会违反校规穿别的衣服。 老板服了:“好好好,我给你赶出来。” 漆月瞪他一眼:“赶紧的!” 她大咧咧往店门口不知谁丢的旧圈椅里一坐,撸着一只到她脚边反复磨蹭的猫。 猫的背上一小撮白色的毛,像月牙。 也不知等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终于等来老板一句:“好了。” 漆月一把扯过塑料袋,飞车回学校。 到午饭时间了,学生群挤挤攘攘都往食堂走。 漆月没去,躲在食堂背后抽一支烟,等到大部分人群走完了,一个女生不知因为什么耽误了时间,匆匆从食堂往格物楼方向跑去。 漆月闪身出来挡住她去路,女生吓了好大一跳:“漆漆漆老板。” 漆月一笑,她这名头在一中叫得还真响,连格物楼都人人知道她是漆老板。 女生战战兢兢问:“我我得罪你了么?我给你钱……” 漆月:“我什么时候那么无聊找学生要钱了?”她把一个塑料袋塞女生手里:“拿去给高三(1)班喻宜之,知道喻宜之么?” 女生点头:“学霸,大小姐,很厉害的。” 漆月咬着烟又笑了声,喻宜之和她一样、在一中也是够红的,不过理由跟她截然相反。 漆月懒洋洋说:“嗯,把校服给她就行,不过别让其他人知道是我给的。” 她不知道喻宜之现在还有没有被人欺负,不过在一中这个小世界,格物楼和致知楼的人泾渭分明,就像喻宜之进致知楼教室会被嘲讽和刁难一样,如果被格物楼的人,知道喻宜之和漆月走的很近,那喻宜之的境况只有更糟。 漆月悠悠吐出一缕烟,对着女生笑得又美又野:“要是被其他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小妹妹,你就真的得罪我了。”! 第20章 晚自习上课前,漆月跟大头和另一个同学围在一堆打牌,脸上贴满卫生纸撕成的长条。 漆月平时打牌挺厉害,这会儿却几乎被贴满了,眼尾不停往教室门口瞟。 “漆老板你今天手气不行啊!”大头都有点不敢相信:“哎,你看什么呢?” 漆月随口答:“看老班会不会提前来。” 大头嗤一声:“你什么时候开始怕他了?” “我怕个屁,我这不是觉得他唠唠叨叨烦人么?” 漆月看的当然不是班主任。 上课铃打响。 喻宜之那张月亮般清冷的脸,果然没再出现在高三(7)班的教室门口了。 ****** 漆月觉得晚自习无聊,摩托车行那边也没更多的事,漆月决定早点回家陪漆红玉。 她吹着口哨走到车棚,却看到摩托车座椅上,规规矩矩放着一本书。 漆月一看头都大了:这不是喻宜之每晚教她学习的那本书么?! 喻宜之不是放弃了么?!怎么还这么阴魂不散?! 漆月拿起来一翻——按进度她昨晚和今晚要做的那些题,都被喻宜之用清隽的字迹写了公式和引导步骤。 漆月烦死了:“这人真是……” 居然还把那支蓝色的笔夹在书页间,是真以为她这学渣连一支笔都没有吗?! 好吧她确实没有。 漆月把那本书和那支笔往包里一塞,眼不见心不烦,骑车回旧筒子楼。 漆红玉:“阿月?” “奶奶是我。”漆月放下包:“你晚饭吃好了么?” “吃好了,你每天都用保温桶给我装得好好的,我怎么会吃不好。”漆红玉问:“你今晚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嗨,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比其他同学厉害嘛,有时候老师讲的我都会了,老师就让我回来自学了。” 漆红玉笑得很骄傲:“我就知道我们阿月最聪明了。” 漆月有点脸热。 她总觉得盲眼给漆红玉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带来了一股天真,让她每次对着漆红玉说假话时,心中总有浓浓罪恶感。 尤其漆红玉还连连说:“那你学吧,我不吵你。” 屋子太小太逼仄,漆红玉喜欢搬一把小竹椅,抵着打开的大门坐在门口吹风。 漆月望一眼漆红玉佝偻的身影,好像因病痛又显得苍老了些。 她默默把包里给她的那本书摸出来,想着刚才她跟漆红玉说,老师让她回来自学。 她翻开书。 不得不说,喻宜之的字真好看呐,和她人一样好看。 明月皎皎,黑夜漆漆,漆月本来只打算看两行就把书合上的,却顺着喻宜之那过分好看的字一路看了下去。 和漆红玉偶尔从门口传来的轻轻抓痒声一起,构成了一个无比静谧的世界,和昨天天雷地火的那场架,是很不一样了。 ****** 清晨又下了一场雨,把这天的气温带的更低。 连漆月这么抗冻的人都穿上了卫衣外套,左胸一只老虎右胸一朵玫瑰,背后一个大大的“BeHumble”,跟衣服浮夸的款式相对应,显得有点讽刺。 课间操的时候雨偏偏又停了,学生们怨声载道的去做课间操,漆月和大头又躲在楼顶抽烟。 漆月趴在栏杆上。 大头:“漆老板你别趴着了,都是水。” 漆月心不在焉的“嗯”一声,却趴着没动。 她在看高三(1)班做课间操的队伍里,人人都穿上校服外套了。 那么就是,喻宜之也穿了。 ****** 这天晚自习,喻宜之还是没来找漆月,以至于漆月向她那辆火红摩托车走去的时候有点紧张。 不过昨天喻宜之已经把书给她了,她没还,喻宜之总该没办法了吧? 她走到摩托车前一看:…… 妈的喻宜之买了本新的!这会儿又放在座椅上了! 漆月“嘁”一声拿起来翻了翻,喻宜之顺着昨晚做题的地方,又按照进度,往后写了几页公式和解题步骤。 漆月不耐烦的把书往包里一扔,飙车走了。 到第三天晚自习,漆月还没还书,她就不相信喻宜之还能再给她买本新的。 结果她走近摩托车:…… 还真的又有本新的!她真服了喻宜之这个女的了! 不仅冷,傲,麻烦,还倔! 漆月终于忍无可忍的把第一天那本书放在了车棚角落,不然喻宜之再这么买下去,多浪费啊! ****** 在喻宜之说出“我已经不想跟你谈恋爱了”那句话后,她言出必行的没再找过漆月一次,漆月当然也不可能找她。 有时候漆月呼朋引伴去小卖部的时候,会碰到喻宜之从食堂出来。 刚开始大头或其他朋友还会故意刺激喻宜之:“哟,装叉犯,怎么不去吃红酒牛排来吃食堂呢?” 漆月“啧”一声:“你们废话真多,别理装叉犯行不行?” 她脸上在笑,可眼底很冷,自带一股戾气说起话就很震慑,几次之后,也没人敢对喻宜之多话了。 不过无论被讽刺还是不被讽刺,喻宜之一张脸总是淡淡的,没表情的与漆月一伙人擦肩而过。 漆月不看她,她也不看漆月。 真像两个陌生人一样。 每晚传递的书本,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交流,不过那也就是一堆冰冷的公式和解题步骤而已,最多就是书页上,沾着一点喻宜之手腕上淡淡的香水味。 直到有一天,漆红玉坐在门口吹风,漆月无所事事翻着那些书页的时候,一行清隽的小字冒了出来:“今晚月亮很美。” 漆月抬头。 这两天天气很好,明月高悬挂在天边,白得像一个刚剥完壳的鸡蛋。 这是漆月唯一能想到的比喻,她嗤笑一声,心想如果是喻宜之的话,肯定会吟出类似“床前明月光”一类的诗吧。 不对喻宜之这种学霸,怎么会吟这种小学生的诗。 可更有文化的诗是什么,漆月也想不到了。 她趴在书上,隔着腐朽的窗扉和生锈的插销,望着窗外的月亮。 然后她狠狠在喻宜之那行小字下写:“美个屁!” 晚上喻宜之把书还回来的时候,没再写什么,只在“美个屁”三个字后面,打两点写一个冒号,划个半圆写个反括号。 组成一个很老土的笑脸,惹来漆月十分不屑的一声“切”。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那个符号组成的笑脸上。 漆月伸手摸了摸,想起喻宜之清冷的淡淡的笑脸。 喻宜之对其他人笑过么? 大概没有吧,至少在一中学校里,漆月没看到喻宜之对其他任何人笑过。 ****** 很快到了全市统考前三天,出现在漆月摩托车座椅上的不再是每天那本书,而是一本打印剪贴的题集。 扉页上喻宜之写了行小字:“全部背下来就好。” 漆月冷笑一声,狠狠把题集摔回座椅上,点了根烟就往格物楼走。 喻宜之晚自习去厕所的时候,还是按习惯去了顶楼没人的那一间,没想到灯下蹲了一个人,扬起一张明艳的脸,叼着烟狠戾的看她。 喻宜之没看见漆月似的往厕所里走,纤细的手腕被漆月一扯:“你玩我?” “什么意思?” “那题集什么意思?” “我自己做的。”漆月的戾气往往让男生都发怵,喻宜之却很平静:“市里划定了这次统考的范围,我结合自己的判断,觉得这些题型最可能考到,你背下来,到时候直接套。” “你自己做的?”漆月心里的火气消了点。 把那些题找出来剪贴在一起,挺费功夫的吧。 但她还是问:“你就不能早点给我、让我直接背吗?之前教我公式解题什么的,搞那么麻烦干嘛?” “因为你聪明。” 漆月冷笑一声。 喻宜之:“趁机补一补,以后高考……” 漆月狠狠“呸”了一声:“别自作多情了喻宜之,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种天之骄女看重高考?我只要高中毕业过了十八岁,就可以去钱夫人店里工作了,高考什么的跟我没关系。” “你不上大学?你的人生就这样了?” 漆月像听到什么最好笑的笑话一样,笑得弯下腰,“哎唷哎唷”几声后,才扯住喻宜之的长发:“大小姐,别用那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跟我说话,我那样的人生有什么不好么?你以为所有人的未来都跟你一样,铺满鲜花和红毯么?” 她用力一甩喻宜之的头发:“我告诉你,我不在乎什么高考,也不在乎什么全市统考,我考不及格又怎么样? 你以为李大嘴真的会开除我?” “他不会的,这几年评优秀高中,学生不能有这种会记上档案的劣迹,他只要我顺顺利利混到高三毕业,对他也好,对我也好。” 她笑的又妖又狠:“倒是你,费这么大功夫做什么习题集啊?李大嘴许你什么好处了?总不会跟保送清大邶大的名额有关吧?” 喻宜之淡淡的说:“他没许我任何好处,况且国内的大学保送名额跟我没关系,我想考国外的大学。” “就是我花了这么长时间辅导你,要是你真考及格了,我会有点高兴而已。” 她轻轻推开漆月,自顾自走到里面上厕所去了。 等她出来的时候,漆月已经不在那里了,只剩下还没完全熄灭的烟头,在黑夜里泛着猩红的光。 第二天晚自习前发生了一件事,班里尹梦的偶像发专辑了。 尹梦很激动,一直在大声嚷嚷:“我k太他妈好听了!这是人能唱出来的歌么!” 一个女生小声嘀咕:“不是人还是鬼么?” 漆月满脸贴着卫生纸条笑了一声——她又和大头他们在打牌。 尹梦也和漆月一样,是那种在校外吃得很开的女生,不同的是漆月是自己闯出来的,而尹梦是有个很厉害的哥哥。 从小有哥哥罩,也养成了尹梦骄纵的性格,在班里跋扈惯了,威望就没漆月那么高。 这会儿尹梦到处找人问:“你有笔么?我得亲手把这歌词抄下来,写的太他妈绝了!” 她问了一圈后:“我k难怪你们这些人搞不好学习!这些笔也太他妈难用了!简直配不上我偶像的歌!” 有人笑:“尹梦那你自己呢?你的笔有多好用?” 尹梦:“姐姐只有眉笔,你别说还真挺好用的!” 她在闹哄哄的教室里往后走:“漆老板,你居然有笔?” 她一眼看到漆月桌上放着一支蓝色的笔,条纹图案挺精致的,跟漆月这个人又糙又野的调性挺不一样。 她跨过去一把抓起:“送我了啊。” 一只手看似懒洋洋实则狠戾的钳住了她手腕。 尹梦一愣。 漆月脸上贴满卫生纸条,一说话就被吹得飘起来,她语气也是懒洋洋的:“放下。” 已经有挺多人在往这边看了,尹梦有点下不来台:“干嘛呀漆老板?你也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漆月的确不小气,她从小混迹街头,有点吃百家饭长大的意思,深谙有分享才有回报的道理。 但她说:“这笔不行。” 大头打圆场:“我们打牌呢,漆老板拿这笔记分来着,尹梦你用完赶紧还回来,漆老板还要用呢。” 尹梦刚想顺着台阶说声“好”,没想到漆月连眼皮都没抬:“用也不行。” 尹梦有点恼了:“干嘛呀漆月?平时叫你声漆老板是给你面子,不就一支笔么?你一个根本不搞学习的人看那么宝贝干嘛?” 漆月终于扬起妩媚的眼尾:“你的鸡爪子再不撒开我的笔,我可打了啊。” 尹梦爆发了:“我k,有种出去打一架啊?” 漆月懒懒站起来,无数卫生纸条的缝隙间,都能看到她眼底藏着狠戾:“那走。” 大头赶紧拉住她:“过了啊,你俩平时关系不是挺好的吗?干嘛呀这是。” 另外有同学也赶紧拉住尹梦:“就是梦姐,我这儿有好用的笔,我借你啊不,我送你!要是在学校里面打架,被李大嘴抓到了不好办呐。” 尹梦其实有点怵漆月,谁都知道漆月真打起来有股不要命的狠劲,她思量一下,还是顺着台阶下来了:“哼!懒得跟你计较。” 尹梦被拉走以后,大头才低声问:“干嘛呀漆老板?你又不是不知道尹梦她哥,干嘛跟尹梦闹成这样?” 漆月坐下冷笑一声:“不就尹田鸡么?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我怕他?” 大头:“不是说你怕,你谁都不怕,是说为了一支笔,犯不上。” “谁说我是为一支笔?你没听说吗?”漆月摸了一张牌,每说一句话,就吹起脸上贴的卫生纸条:“昨晚尹田鸡把一个卖桃子的老头给打了你没听说么?特不是东西。” 大头:“听说了,但你把这事算到尹梦头上也不公平吧?” 漆月特响的笑了声:“公平?”她那双妩媚的猫儿眼里满是漠然和冰凉:“大头,你真觉得我们这样的人的世界里,有公平可言么?” 大头被震了震。 漆月瞬间恢复了妩媚慵懒的神色,笑着在大头硕大的头上揉了一把:“别废话了,打牌啦。” 顺手把桌上那支蓝色的笔扔回了包里。 大头瞟了一眼。 明明说着不是为了这支笔,又这么忙不迭的收起来干嘛呢? ****** 两天后,全市统考如期举行。 上午考完语文后,下午考事关这次“优秀高中”评比的数学。 卷子从前往后传,当漆月拿到那薄薄一张纸时,竟罕见的有些紧张。 她在心里笑自己:紧张个屁啊,好像你是个能考好成绩的好学生似的。 她把那支蓝色的笔在指间不停的转。 转三圈,啪嗒,掉课桌上。这次月考是格物楼和致知楼打乱编号,考场里还有格物楼的学生,这会儿因漆月发出的声音不满的看过来。 又被漆月狠狠瞪回去。 喻宜之搞什么鬼啊?教了她那么多天,还让她背了那么多题,这卷子上的题,她不还是不会吗? 嗯等一下。 漆月顺着往下多看了几题,还真有一题的题型是喻宜之让她背过的。 换几个数字,套进去就行,选C。 漆月又往下看了几题。 妈的大部分题她还是不会啊。 她身边做的都是格物楼的学生,这会儿奋笔疾书的,笔尖沙沙沙、沙沙沙,吵得她越发烦躁起来,恨不得笔一丢不做了。 她看一眼握在手里蓝色的笔。 喻宜之用的那款香水真烦人,这么多天过去了,笔上还沾有喻宜之身上淡淡的香味。 沾在漆月手指上,甩都甩不掉。 漆月烦躁的一咂嘴,也只好捏着那支笔,顺着卷子看了下去。 她渐渐发现喻宜之让她背的那本题集有点东西,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学渣,她发现竟有一半的题,是她能直接把数字套进去的。 还有一道大题,不能直接套数字,但喻宜之教过她一个公式,变一变就能用。 漆月上高中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坐到了交卷铃打响,监考老师严肃的喊:“停笔。” 顺着桌子走过来,把一个个学生的卷子收上去。 漆月左右看了看,发现其他人的卷子都写得满满的,不像她,空了一半。 ****** 月考之后,就是周末,难得一个月一次的放满了双休。 这对漆月来说其实无所谓,反正她可以随便逃课,只不过每月一次的双休,她在漆红玉面前说起来总归理直气壮一点。 这天她上午在摩托车行修完了车,小赚了一笔,中午回家给漆红玉煮面吃了以后,笑吟吟问:“奶奶,下午想去公园走走么?” 不算后来开发商修建的那些现代游乐场的话,K市只有一个公园,籍着K市整体山清水秀的便利,风景十分宜人。 漆月从小时候开始,在漆红玉身体状况不算很糟的时候,总喜欢带她到公园里走走。 漆红玉一双盲眼什么都看不到,但她总可以感到拂面和暖的风,闻到空气里植物清新的气息。 漆红玉:“不去不去,你好好学习。” 漆月笑挽住漆红玉的胳膊:“奶奶,都跟你说了我有多聪明了,我不使劲学人家都追不上我呢,总得给人家留条活路吧。” 漆红玉被她逗笑。 漆月带着漆红玉没法骑摩托车,打了辆车,小心护着漆红玉的头带她下了车,漆红玉一手拄着拐杖,另一手由漆月扶着,祖孙俩一同往公园里走去。 公园不收门票,不过园内的各种游乐项目都要单独收费,比如漆月这会儿扶漆红玉走来的湖边,那一条条带桨的木船都要收费。 漆红玉最喜欢这湖,漆月小学时两人第一次来公园时,漆红玉就在湖边站了好久。 漆月看着漆红玉满是皱纹的脸,那树皮一样的纹路,越来越深了。 “奶奶,划船么?” 漆红玉慌忙说:“别别,别浪费钱。” “不贵的奶奶,我们不是有你的养老金和我的补助么?” “你以后读大学要花钱的。” 漆月心里一涩。 她有时候都恨不得自己双眼也盲了,也有这样的天真,一片茫茫然里,好像能看到她这样的人和喻宜之那样的人,都有同样光明的未来。 正想着,忽然一个穿白裙的身影飘过,穿越垂下的还染着绿意的树枝。 是喻宜之? 漆月追着看两眼,扯起嘴角笑了——果然看错了。 喻宜之那样的好学生,周末怎么会浪费时间来公园呢?上次喻宜之说想考国外的大学来着,这会儿肯定在家,要么刷题,要么练钢琴吧。 她听人说过喻宜之钢琴弹得很好。 她吸吸鼻子,敛起思绪:“奶奶你担心什么啊,我这么聪明,考上大学后肯定有奖学金啊。” 她去售票窗口付了钱,小心翼翼扶着漆红玉上船,不然漆红玉每天只能窝在那逼仄的旧筒子楼里,也实在难受。 她让漆红玉坐在船头,一个人抡着双桨慢慢划着。 旁边飘来一条船,小提琴悠扬的旋律传来。 漆月望过去,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儿,大概是为了激发女儿学小提琴的兴趣,年轻的妈妈此时在船头拉着琴。 风拂动她黑色的长发,好温柔。 漆红玉侧耳听了会儿:“是小提琴?” 漆月:“嗯。” 漆红玉告诉过她,听福利院的院长说,漆月的妈妈在去世以前,就是拉小提琴的,而她爸是一名老师。 如果他们没出事,漆月应该会过上截然不同的人生吧。 她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颗心早已被艰难的生活磨得满是厚茧了,可这时仍是一阵酸涩。 手机忽然响起。 漆月摸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她接起来,倒想听听是卖房的还是卖枪的,打断一下她忽然汹涌的情绪。 然而电话里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漆月同学?我是喻宜之。”! 第21章 漆月愣了下:“喻宜之?你怎么会有我号码?” “李老师给我的。” “哦……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月考分出来了。” 漆月一下子紧张起来,也不知她这种每次考半小时就交卷、对卷子上十几二十的分数从不介意的人,怎么会有紧张的心情。 “那……” “漆月同学,你及格了。” 午后的阳光穿过绿树,掉进湖里却没被淹没,浮起来钻入漆月眼里。 刚才一直紧蜷在船桨上的手顿时放松,以至于船桨差点从手里滑进水里,又被她手忙脚乱的赶紧抓住。 喻宜之那边有点疑惑:“你在干嘛?” “老子在划船。” 喻宜之小小的沉默了一下:“……跟翘臀小妞?” 漆月:“……喻宜之你别学我说话。” 这些粗俗的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无比正常,怎么从喻宜之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喻宜之:“那,你是跟一位臀部线条挺拔有型的年轻女士?” 漆月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喻宜之你怎么这么搞笑?” 喻宜之那边好像也短短笑了下,又没声了。 “跟我奶奶啦。” “嗯。” “那你又在干嘛?” 秋风习习,撩动漆月的长发,波光粼粼的湖面的光芒,不断折射进她眼睛里,像一颗颗细小的星辰。 其实她刚才想问的是:你开心吗,喻宜之? 你之前说如果我考及格的话,你会有一点点开心的。 但她问不出口,她可是很酷很凶的漆老板哎。 她只能在一阵秋风中把长发挽在脑后,小巧的耳朵露出来紧贴手机,分辨喻宜之的声音里是否有比平时多一点的起伏旋律。 喻宜之说:“我在练钢琴。” 漆月嗤一声:“装……”瞥一眼坐在船头的漆红玉,把到嘴边的脏话吞了回去:“装什么装啊。” 喻宜之在钢琴上轻轻按了一个“哆”,漆月耳朵一动。 “漆月同学。” “哆来。” “其实呢。” “哆来咪。” “我今天有点开心。” “哆来咪发。” “好吧其实我很开心,我都没想到我会这么开心。” “哆来咪发唆。” 喻宜之的手指在琴键上随意移动着,奏出一个个单个的音符,像绿叶把阳光裁成了一片一片一样,把她清冷又温暖的话语裁成了一句一句。 钻进漆月的耳朵,也像阳光一样,让人耳朵发烫。 “那么。” “哆来咪发唆拉。” “你想要什么奖励吗?” “哆来咪发唆拉西。” 漆月嗤笑一声:“要五百万你给不给?” 喻宜之那边沉默了,漆月不禁想:这位千金大小姐不会真在思考这方案的可行性吧? 她赶紧说:“我胡扯的啦,那你……”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那你给我弹首钢琴曲好了!” “想听什么?” “两只老虎。” 喻宜之好像又笑了一声。 “咚。”她再次按响了一个琴键。 漆月忽然有点心虚:这人不会生气了吧? 可接下来,一段无比流畅的旋律流淌在她耳边,柔和,恬静,带着淡淡的哀伤,让人想起喻宜之的一张脸。 那是一段很熟悉的旋律,在K市这样的地方,咖啡馆和西餐厅为了烘托装叉的调性都要放的。可这会儿流淌在喻宜之的指尖,听上去那么不一样。 漆月分明坐在深秋午后的阳光下,却好像来到了月光下的一条小溪边,溪水分明潺潺,却又似乎一点声音都没有,整个世界只剩头顶一轮皎洁的月,在对她喁喁私语。 月亮的声音压得太低,刚开始听不清,后来好不容易听清了,漆月心底一片震撼——整个句子不长,满打满算只有三个字:“喻,宜,之。” 漆月本想调笑几句“你又装叉了”,可内心的震撼让她说不出口,只得规规矩矩坐在船尾,背和喻宜之一样挺得笔直。 之前年轻夫妇带小女儿的那条船,这会儿已经飘远了,可那位年轻妈妈的提琴声,却穿过树枝穿过秋风穿过湖面上乱飞的小虫,不断飘过来。 如果不是喻宜之突然打来电话,让这段钢琴曲回荡在漆月耳边、盖过了提琴音,那现在的漆月该有多难过啊。 喻宜之轻轻按响了最后一个音符。 “好听吗?” “难听死了。” 喻宜之居然好脾气的笑了一下:“我钢琴是弹得一般。” 漆月心想,她并听不懂钢琴弹得好还是不好,她只知道喻宜之指尖流淌的音符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把她从一条不知名的湿漉漉的河里捞了起来。 “喂喻宜之。” “嗯?” “你弹的这个叫什么?” “月光奏鸣曲。” 哦难怪。 难怪她会看到月光下的一条小溪,难怪她会听到月亮对她说话,无形的月光化为有形的音节,说的全是喻宜之的名字。 那这样看来,喻宜之弹的很好啊! 但这种表扬她是不可能对喻宜之说的,她只傲娇的对喻宜之说:“弹那么烂!好好练去吧!” “啪”一声把电话挂了。 漆红玉这时才幽幽开口:“同学啊?” “是的奶奶。” “你对你同学说话怎么这么不客气呢?这样可不好。” 漆月心想她今天对喻宜之说话就够客气的了,不知忍了多少句脏话。 “你这同学叫什么名字啊?” 漆月觉得漆红玉这是每天窝在家里太无聊了,对各种能接触到的信息都很感兴趣。 “姓喻,叫喻宜之。”她想起喻宜之自我介绍的那句话:“宜室宜家的宜,之乎者也的之。” 漆红玉笑得脸皱起来:“喔,就是很适合当老婆的意思嘛,好名字啊。” 漆月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脸红个什么劲,绝对是这午后的鬼太阳太晒了! 漆月慌忙忙把带着的一瓶纯净水拧开喝,漆红玉突然说:“你是不是很喜欢小喻啊?” “咳咳咳!”漆月差点没被水呛死:“奶奶你说什么呢!” 漆红玉笑眯眯的:“因为你最讨厌打电话啊,跟谁打电话都是说不上三句,就急匆匆想挂,我都想不到你跟小喻打电话,能打这么久。” “奶奶你可别乱说了,我跟她可不对付!”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们成绩都好呗!一山不能容二虎!” 漆红玉又笑:“你啊别这么好强了,该让人家的时候就让让人家嘛。” “奶奶你越说越没谱了!我是那种会让人的人么!”她把水往漆红玉手里一递:“喝点水。” 自己奋力抡桨往岸边划去。 在规定时间内交还了船,漆月想着漆红玉也有点累了,就打车带漆红玉回了家。 她把手机摸出来,准备打电话问下摩托车行那边有没有活,翻到最近通话,午后那个189开头的手机号一下子跃入她眼里。 按常规来说,她挺懒的,而且她人脉那么广认识的人已经够多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同学的手机号,她是不会存的。 可她手指一戳,点进编辑页,在姓名一栏输入三个字:喻宜之。 想了想又删了,输入一个月亮的图标,很清冷也很特别,按下保存后出现在漆月手机通讯录里,格外醒目。 漆月看了两眼,又把这一栏连名字带号码删掉了。 因为刚才保存的时候,她看到自己钢化膜上的裂纹,手机壳上沾到的机油,如果翻过来,花里胡哨的手机壳上大大的写着“f**kyou”。 如果喻宜之的名字和号码被保存进这样一部手机里,连她自己都觉得格格不入。 她把手机丢到一边。 别弄脏月亮。 ****** 周一上学,漆月被教导主任叫进办公室,办公桌上放着漆月的数学卷子。 漆月瞥一眼——哗好险,九十一分擦边过。 差一点点,她就不能听到喻宜之说“开心”了。 她有点得意,在教导主任面前扭腰斜胯的没个站相:“我这不是及格了吗?还叫我来干嘛?” 教导主任冷笑一声:“我倒没想到凭你能及格,你该不会是抄的吧?” 漆月一张脸冷下来:“我抄谁?你去调监控啊。” 教导主任:“没抄最好,那就是喻宜之同学很厉害了,你该好好谢谢人家。” “我谢她干嘛?是学校想评优秀高中,是学校该好好谢她吧。” 教导主任摇摇头:“你不知道吗?这次统考太难了,市里说不硬性要求及格率了,但你们这些后进生考得好的话,对我们综合评分还是有帮助的,所以学校当时就决定,要是你们能考及格,每人奖励五千块钱。” 漆月一愣。 教导主任还在感慨:“学校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啊。”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个鼓鼓的信封递给漆月:“拿去,学校言出必行,奖你的五千。不过真没想到你能及格啊,所有后进生里只有你一个人考及格了。” 漆月的脸阴沉下来:“喻宜之知道考及格就奖钱这事么?” “我不清楚她知不知道,看她班主任有没告诉她了。怎么怕喻宜之分你钱啊?她可不是那种……哎!” 漆月已经一脸阴沉的走出了办公室,边走边摸出手机,给那个她没保存的号码发信息:“课间操到格物楼顶楼厕所,不来你就死定了。”! 第22章 课间操之前,漆月趁上课时间溜进格物楼,一个人叼着烟往顶楼走,不同的教室里,传来老师讲课的声音,学生读古文的声音,还有一个班的老师,在放牛津腔的英文原版电影节选。 漆月冷笑一声,靠在洗手间门口的墙上,咬着嘴里的烟嘴,唇角是习惯性妩媚的笑,眼里满是戾气。 好一派岁月静好。 然而这一切,都是属于格物楼里学生的世界,是属于喻宜之的世界,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如果有人问漆月恨不恨这世界,她一定会玩世不恭的笑着说:有什么可恨的?我根本不在乎。 可心底有个更小更真实的她在叫嚣:恨!怎么可能不恨! 纤长的睫毛垂下来,眼皮耷着。 她无数次想过,要是她没被抛弃,要是她出生在一个喻宜之这样的家庭。 漆月把烟头丢到脚边,狠狠踩熄。 漆红玉能收养她,她应该已经觉得很幸运了,连狗都不会嫌家贫,她又在想些什么? 一个声音清晰回荡在心间:漆月,你真垃圾。 另一个声音笑着回应:嗯,我是垃圾。 我就是这样一个心肠歹毒、不知感恩的垃圾,是活该烂在街头巷尾的一团烂泥。 “漆月同学。”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把漆月吓了一跳。 她看向喻宜之的眼神更显狠戾,几乎是狠狠瞪着喻宜之。 喻宜之只当没看到,胆子很大的走近:“找我什么事?” 长长的黑色丝缎一样的头发。 白瓷的吹弹可破的皮肤。 闪光的只用来弹钢琴的指尖。 漆月狠狠问:“你是不是早知道考及格要奖钱这件事?” 喻宜之平静的摇摇头:“我不知道。” 漆月看着她。 一双黑眸沉静如湖,静静的无涟漪,像要把人吸进去,然而你不停下坠,仍永远触不到底。 漆月发现她根本不知道喻宜之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她冷哼一声:“你最好是不知道。” 她知道喻宜之聪明,如果一早知道考及格要奖钱,喻宜之很可能瞒着不让她知道。 一旦她知道,她这么要面子的人,很可能更不会好好学了,不然,就像多想要那五千块似的。 喻宜之是见过她低血糖的人,喻宜之会不会早就看出了她有多窘迫? 漆月发现,相比起其他人发现她的窘迫,喻宜之的察觉更让她面红耳赤。 天上的人和地上的。 明月一样的人和烂泥一样的人。 为什么呢漆月。 一边痛恨,一边仰慕。 一边鄙夷,一边羡慕。 一边小心呵护,一边冷嘲热讽。 就好像你总是一边对漆红玉好,一边暗自埋怨为什么自己拥有的不是更好的家庭。 垃圾的矛盾体。 她狠踢一脚厕所外的白墙,留下一个脏污的鞋印:“别到处乱用你的同情,好像别人都过得不如你似的,告诉你,想多了。” 她转身就走。 “漆月。” 她皱眉回头,喻宜之静静走过来,周身清香。 她伸手,轻触漆月的头顶:“这里,沾到花瓣了。” 漆月觉得那是近乎魔幻的一幕。 现在十一月了,即便是在K市,哪还来的什么飞花? 可现在喻宜之的指尖上,真有一片淡淡粉色的花瓣,从漆月头发上摘下来的。 好像她有魔法,好像漆月这个烂泥一样的人,与她相连靠近她的那一部分,也能像花一样变美好起来。 漆月狠狠打开喻宜之的手,头也不回的跑了。 ****** 漆月咬着根棒棒糖回教室的时候,大头冲过来箍住她肩:“漆老板,听说了吗?” “什么?” “学校今年的新年晚会要提前办,改成什么跟二中的情谊交流会,还不就是为了优秀高中的评比呗。” 漆月懒洋洋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7)班还有谁能出节目啊?不就你会跳舞么?” “得了吧我练舞得花多少时间?老班给我一分钱么?” “那我们(7)班怎么办啊?还不得被格物楼那帮孙子看扁了?” 漆月笑着对:“就派你上去嚎一曲呗,别人唱歌要钱你唱歌要命,命都是你的了还有谁敢看不起(7)班?” 笑笑闹闹的,这个话题就这样被揭过去了。 漆月是真懒得上台,这段时间摩托车行修车生意挺好的,有时候晚上还有活,她还得加班修,睡觉时间都不够。 有天中午,大头他们叫漆月一起溜出学校去吃烤鸡翅,有人请客。 “不去。”漆月懒懒打个哈欠:“困死了,我得眯会儿。” 大头贼笑着直捅她胳膊:“你这段时间都感觉没睡好啊?是不是搭上个新妹妹逍遥去了?” “滚。”漆月笑骂:“不告诉你。” 大头他们笑闹着走了,漆月熬了两个大夜困得不行,食堂都懒得去,趴在教室里想睡,结果教室不停有人进进出出。 她直起身烦躁的“啧”一声,拎起外套走出教室外去了。 她绕开食堂和操场,选了个僻静角落,找了条长椅躺上去,用外套蒙住头。 终于能睡了,也不知是前几天去划船听到有人拉小提琴还是怎么的,漆月居然很少见的梦见了她妈。 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妈长什么样,那只是她凭想象给自己的一个幻象——她妈会拉小提琴,漂亮又温柔,会对她暖暖的笑,出于不得已的原因才抛弃了她。 梦里女人的脸陷在一片朦胧的白雾里,看不清。 漆月发现那时她心里是没有恨的。 她小心翼翼的叫了声:“妈妈。” 她的声音多轻啊,好像连在梦里她都知道那是一个幻象,生怕把那幻象震碎了似的。 然而无论她多想赖在那梦境里,心里的不安定感还是让她快速醒了过来。 她竟发现眼角有一滴泪,顺着侧脸仓皇的留了下来。 她从来不知道她想她妈,那个她一无所知的女人。有些“幸运”的孩子被送来孤儿院时,知道父母的姓氏、知道自己的生日,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漆月吸吸鼻子,手臂伸进外套,搭在自己的眼睛上。 “月”这个名字是孤儿院院长给她取的,而小小的她觉得这个名字好听,总会偷偷幻想这名字是妈妈给她取的。 用美好的月亮为她命名,希望她长成一个干净的、内心澄澈的、前途光明的人。 一个像喻宜之那样的人。 可是,对不起啊妈妈,我现在变得像烂泥一样。 我现在,还配继续用“月亮”这个名字吗? 耳边又一阵悠扬旋律响起,不是梦里,是现实中。不是小提琴,是钢琴曲。 漆月一下子听出那是喻宜之在练琴,她反应过来——哦,原来她不知不觉绕到音乐室这边来了。 她有点恍惚:刚才她梦里的旋律,到底是钢琴,还是小提琴? 她静静躺着,手臂压着眼睛,外套蒙着头,陷在一片黑暗里。 又过了一会儿,旋律静止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响起,走到漆月身边。 漆月也不知自己在慌什么,也不知自己蜷起膝盖干什么。 喻宜之在她身边站定了,悠悠一阵香。 喻宜之问:“学校的晚会,你参加么?” “参加个屁。”漆月努力控制着自己说话时的鼻音。 喻宜之忽然扯掉她头上的外套。 漆月一慌,用手臂把脸挡得更严实了点——唯一滑下眼角的那滴泪早已干涸,她却还是心虚的怕喻宜之看出端倪。 然而喻宜之好像并没注意,只说:“我还以为你会参加晚会。” “你看起来挺会跳舞的。” 她走开了,漆月刚想把手臂拿下来,她又走了回来。 漆月赶紧又把脸挡严,鼻端的香水味越来越近,那是喻宜之手腕上的香水味。 喻宜之轻触漆月的唇,然后这一次,她真的走了。 漆月拿开手臂睁眼。 她唇瓣上放着一朵小小粉色的花,刚刚喻宜之放上来的,就是前几天落到漆月头发上的那种花。 小小的,粉粉的,漆月张嘴轻轻一吹,就飞到空中消失不见了。 ****** 漆月再没敢去过音乐室那边。 又过了几天,喻宜之要在晚会上表演钢琴这件事已经传开了。 就连致知楼都有人在议论。 漆月再怎么糙也是个女的,她能捕捉到那些女生在说起喻宜之时,一半羡慕一半嫉妒的语气:“还不是家里有钱,从小让她学呗。” “听说人家还会滑雪,还会骑马,都是贵族运动呢。” 漆月懒得听这些。 直到有人说:“李老头才不管她谈不谈恋爱呢,人家是好学生的嘛。” 漆月耳朵动了动,用十分不经意的语气问大头:“装叉犯她跟谁谈恋爱了?” 大头:“漆老板你管她呢。” 漆月:“我就想看看谁能看上装叉犯。” 大头:“听说是池晨。” 漆月抿抿唇。 池晨这个人,连漆月都听说过,学习好,篮球打得好,听说家境也不错,是格物楼很多女生的“男神”,不过漆月对他不感兴趣,太一本正经小白脸了,一看就没劲。 这时漆月一听是池晨,第一反应就是:别又是看不惯喻宜之的那些人,特意搞出来的什么幺蛾子吧? 她叼了根烟,没点,双手插在卫衣兜里往格物楼那边走去。 说实话漆月并不清楚,上次喻宜之把有人为难她的事录视频告老师后,喻宜之每天面对的是什么境况,毕竟格物楼对漆月来说像另一个世界。 她绕着格物楼绕了一圈,想着该怎么打听喻宜之还有没有被欺负这事。 当然她可以抓个学生直接问,但她又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在关注喻宜之。 她烦躁躁的绕着格物楼走,已经吸引了不少穿校服的乖宝宝在看她了。 她还没想出怎么办,一圈已经走完了,她发现自己又走到教学楼门口,一抬头愣了。 喻宜之和池晨一起走了出来,一人抱着一摞书,刚好跟漆月打了个照面。 漆月在心里说:喻宜之,别表现出跟我很熟的样子,不然格物楼这些人会为难你的。 没想到喻宜之真当没看见她一样,脸上表情淡淡的,跟池晨说着话走了。 漆月:…… 一脚踢飞了路边一颗小石子。 虽然她觉得这样最好,但心里这种不爽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一双妩媚的猫儿眼形成一条细缝,她眯眼看着喻宜之和池晨的背影走远,但关注这一对的并非只有她一个,她听到身后有两个女生在议论:“喻宜之是不是真跟池晨谈啦?” “男神女神在一起有点好嗑是怎么回事?他们俩的小孩得多好看啊!” “咳咳咳!”漆月差点没被口水呛死:这些好学生怎么什么虎狼之词都敢往外说呢?畅想得比她还野! 两个女生继续议论:“不过之前不是说喻宜之挺装的么?池晨怎么跟她在一起了?” “人家那也不是装吧,那样的家庭环境长大的,本来就是那个样子的吧。你看后来(1)班那些人,也没谁再说她啦。” 漆月这时才意识到,喻宜之当时做法的可取之处——首先找老师压下了很多人为难她的那段时间,不然的话,会有越来越多人跟风。 然后不再理会这事,好像很清楚人性就是这样——当所有人意识到他们和喻宜之的差距实在过大之后,恶意的嫉妒就变成了更多的羡慕。 不再有人为难喻宜之,她的口碑竟也慢慢好转了。 “漆老板!”大头气喘吁吁从远处跑了过来:“找了你一圈,你跑格物楼这边干嘛来了?” 漆月咬着烟笑得很懒:“最近有点无聊,看看这边有没有适合欺负的对象啊。” 那对议论喻宜之的女生一下子警惕起来,因为直到这时,漆月还紧盯着喻宜之和池晨越来越远的背影。 “漆月之前说过她很讨厌喻宜之对吧?” “那她这不会是看上池晨了吧?她说的欺负难道是……” 漆月一双猫儿眼扫射过去,两个女生吓得立刻噤声,拉着手快速朝教学楼里跑去了。 漆月揽着大头的肩离开。 她在心里嘲笑自己:她还担心喻宜之呢,喻宜之哪轮得到她来担心? 真是想多了。 ****** 这天晚自习漆月没上,抓住这段时间摩托车行生意好的机会,赶过去修车赚钱。 不过还好今天需要修的车不复杂,不用熬夜。 她本来想直接骑车回家了,忽然一拍脑子,骂了自己一句“蠢”——人果然越忙起来越容易忘事,她想起今天大头给了她一兜子小香梨,说是有人给他爸妈送了太多吃不了。漆月本来想今晚拎回去,熬点银耳汤让漆红玉明天吃的。 其实她有点累,想着要不明天上学时再拿算了,可一想漆红玉这两天常常咳嗽的样子,还是调转车头,往学校方向骑去。 她把车停在路边,双手插在卫衣兜里往校门口走,忽然看到池晨从校门口走出来。 这会儿下晚自习已经有段时间了,不知池晨在干嘛拖了这么久,不过她对池晨没什么好感,冷眼瞟了一眼,就自顾自继续往校门走。 没想到池晨叫住她:“漆月。” 漆月眉毛挑起来:“你敢不尊称我一声漆老板?胆儿够肥的。” 池晨:“你是女孩子的嘛。” 漆月皱眉看着他,觉得这小白脸有点叽歪。 池晨犹豫了下:“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漆月十分响亮的:“哈?!” “我听同学说,你今天去格物楼看我了。” 漆月脑子里一下浮现起白天那两女生的脸。 池晨:“其实……你要是真对我有意思……我可以!”他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你是致知楼的也没关系!我不会看不起你的!” 漆月笑得弯下腰:“你不会看不起我?哎唷哎唷。” 她直起腰伸着纤长手指,在池晨肩头点两点:“谁看不起谁啊?小弟弟。” 她唇边笑意妩媚,眼里却满是戾气:“还有,你不是和喻宜之在谈吗?你这是想对不起她?” “活腻歪了吧?” 池晨一愣,这时一个清冷声音在池晨身后响起:“我们没谈。” 漆月越过池晨肩头看过去,喻宜之背着书包站在那里,淡漠的脸反射着月光。 漆月瞟一眼池晨:“滚吧,不管你对我有没有兴趣,我对你可没兴趣。” 她笑得挺野:“你这种小弟弟,还是等唇毛长齐了再想着找姑娘谈恋爱吧。” 她伸手在池晨鼻下一蹭,池晨脸一红,切身感受到了漆月这种妖精肯定是他吃不住的,背着书包匆匆走了。 漆月又瞥了眼喻宜之,吹了声口哨,自顾自往学校里走去了。 喻宜之也没叫她,与她擦肩,背着书包走了。 ****** 漆月去教室拿了梨,走出校外的时候,却看到喻宜之坐在校门口一张长椅上。 漆月“啧”一声,本想直接去骑机车,却还是走到喻宜之面前:“怎么还没走?不会是在等我吧?” 喻宜之正在看英语书,抬头看了眼她:“不是,等喻文泰的车来接。” 漆月:…… 好吧又是她自作多情了,她冷笑一声想走,却发现自己卫衣后面像尾巴一样垂下的一条须须被人轻轻拽住。 她回头,发现喻宜之的眼神又落回了英语书上,低着头,睫毛微颤。 嘴里却说:“别走,陪我坐会儿。” 漆月觉得喻宜之这人很麻烦,屁事那么多,可这会儿她却像只被拿捏住尾巴的猫,老老实实坐下了。 跟喻宜之隔着段距离,可喻宜之身上真他妈香。 喻宜之拽着她卫衣上的须须还没放,漆月以为她在看书,瞟一眼,却发现她在拿漆月的须须编小辫儿。 漆月烦躁的一扯,那编成的小辫儿就散了。喻宜之笑一声,也没恼,重新把那须须捡起来,从头开始编。 漆月垂眸瞥着,也懒得再扯,由得她编。 喻宜之:“我没跟池晨谈恋爱,是老师让我们一起参加市里的英语竞赛,这段时间晚自习后一起接受辅导,才走得近了点。” 漆月嗤一声:“关我屁事。” 喻宜之:“嗯,是不关你事,就是告诉你一声。” “哦。” 喻宜之把她的须须编成一条完整的小辫儿,放开了,转而看着她。 漆月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拎着梨站起来:“老子走了。” 喻宜之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伸手一扯,漆月跌坐在她身边——她刚才自己坐下时刻意跟喻宜之隔着段距离,这会儿这么近,喻宜之身上的香味越发铺天盖地。 喻宜之的手指抚上她唇边:“你刚才,是这样摸池晨的吗?” 少女的手指那么凉,让人想起盛开在月下溪边的姜花。 漆月唇边有十分细小的唇毛,平时察觉不到,这会儿却被喻宜之撩得痒痒的,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指尖发麻。 她想往后退:“我k,喻宜之……” 喻宜之拉着她不让她动,黑眸沉沉看着她,让她看出了点惩罚的意味。 喻宜之惩罚她什么?惩罚她刚才摸了池晨?可喻宜之不是没跟池晨谈么,她摸不摸,跟喻宜之有毛线关系? 漆月猛一下挣开喻宜之,后退一大步才开始喘气。 喻宜之:“你果然会跳舞,晚会上台跳舞吧,不然……” 她低头看了看刚才摸漆月唇边的手指。 漆月:…… “你怎么知道我会跳舞?” “课间操时跟你关系很好那个男生喊挺大声的。” 大头这个败类。 漆月懒洋洋的:“我跳不跳舞跟你有什么关系?” 喻宜之很平静的说:“我想看。” 这时路边传来汽车鸣笛,“滴滴”轻柔两声,一听就是豪车。 漆月扭头看过去之前,总觉得喻宜之瘦弱的肩膀抖了一下。 那辆黑色的宾利停在路边。 喻宜之背着书包站起来:“我走了。” 她的背影让漆月想起她弹过的钢琴曲,《月光奏鸣曲》,轻柔的,孱弱的,有着挥不去的哀伤的。 漆月知道这一定又是她想多了,喻宜之这样的千金大小姐有什么可哀伤的。 但她还是忍不住追上去。 她没什么要说的,也没什么能给的,胡乱中抓起塑料袋里的一颗梨:“这给你。” 给了才脸热起来:她莫名其妙塞给千金大小姐一颗梨干嘛?人家缺梨吗?人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可喻宜之冲她笑了一下,并没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捏着梨走了。! 第23章 喻宜之背着书包坐上宾利后排。 喻文泰就坐在她旁边,温和的笑着:“对不起啊宜之,今晚开会晚了十分钟。” 喻宜之:“没事。” 喻文泰:“刚才那个红头发女孩是你同学?” “嗯,就只是同学。”喻宜之强调了下同学这两个字,又撒了个谎:“在校门口碰到了而已,她也在等人来接。” 她发现还真跟漆月说的一样:坏事做多了,渐渐就没那么紧张了。 好像,就是从跟漆月一起溜去吃炸串的那个晚上开始,她渐渐敢在喻文泰面前说一些假话了。 以前打死她也不敢。 喻文泰:“我还以为是你朋友。不是也好,看她那一头红发,乱糟糟的,没个女孩子样。” 喻宜之:“嗯。” 她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握着漆月刚刚给她的那颗梨,手指不断摩挲。 喻文泰的呼吸响在她耳边,听似平和,实则沉重。 喻宜之的指甲用力,掐破梨皮,一点点汁液涌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要疯了,这副平静的面具,还要戴多久呢? ****** 为了参加英语竞赛,喻宜之在学校没什么时间写作业,她把练琴时间挪到中午、就在学校音乐室练,晚自习下课回家后,再在卧室把当天的作业和卷子做完。 她有一心二用的本事,耳里塞着耳机听着英语,还能同时写数学题。 总觉得隐隐有敲门声,像噩梦,挥之不去。 喻宜之觉得是自己脆弱的心理作祟。 直到一个装满牛奶杯,被轻轻放在她书桌上,喻宜之一抖,死死咬住下唇,要不然冷静如她,也一定惊叫出声了。 喻文泰俯身看了看她在做的卷子:“难吗?” 喻宜之忍住如雷的心跳:“还好。” 喻文泰:“我怎么听你老师说,最近你的成绩稍微有点退步?” 喻宜之不说话。 喻文泰把牛奶杯推到她手边:“喝了吧,喝了我看着你做。” 喻宜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不想喝牛奶。” 她瞥一眼书桌角,漆月今晚给她的那颗梨被她小心的放在那里,上面还有她在宾利车上时掐出的一个指甲印。 喻宜之大着胆子说:“不喝牛奶了,吃梨行么?” 喻文泰跟着她看了眼:“今晚那个红头发女生给你的?” 他直接把梨扔进垃圾桶,垃圾桶每天阿姨都倒,空荡荡的,梨摔进去“咚”的一声。 喻文泰:“那是什么梨,你想吃梨我明天给你买进口的,今晚先把牛奶喝了。” 喻宜之坐着不动。 喻文泰:“喝啊,喝牛奶对身体好,你看我从来不体检,身体也没出过问题。” 喻宜之闭眼一仰头,跟喝一杯中药一样,一口把那杯牛奶喝了。 喻文泰拍拍她肩:“乖,继续做卷子吧。” 直到喻文泰离开了她房间,喻宜之呆呆坐了会儿,站起来,到垃圾桶边看了眼。 喻文泰扔的有多用力呢?半边梨肉都摔烂了,早不能再吃了。 喻宜之把手机里漆月的号码翻了出来,看了两眼,最终还是没打出去。 ****** 第二天漆月去上学,遇到大头在身后一扯她卫衣上的须须:“漆老板你好娘啊!” 她今天没换外套,昨晚喻宜之拿她的须须编完小辫儿后打了个结,她回家后看了半天,倒是看出那个结是怎么打的了。 但她犹豫了下,没解,卫衣扔一边洗澡去了。 这会儿她把须须从大头手里扯出来,笑骂:“你管老子?老子本来就是个女的好吧!而且是个挺妩媚的女的!” 她冲大头抛个媚眼,大头大笑:“谁还不知道你!表面有多妖,内心就有多糙!” 这会儿是早自习下课后,大头是在食堂外堵住漆月的,而食堂作为格物楼学生和致知楼学生为数不多的交汇点,让漆月和大头同时听到有人议论:“看,是喻宜之和池晨。” 两人循声望去。 喻宜之和池晨一人抱了个文件袋,在往食堂后面的行政楼走,漆月估计他们是去弄那什么英语竞赛报名的事。 议论他们的女生声音里都冒心心:“好配啊男神和女神!” 大头学着她阴阳怪气:“好配啊狗男和狗女!” 漆月莫名说了句:“他俩没谈。” 大头一愣:“你怎么知道?” 漆月看着喻宜之的背影:“我就是知道。” 然后在大头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扯着大头往小卖部走:“老子还没吃早饭饿死了,陪老子买个面包去。” 大头和漆月一起挤在闹哄哄的人堆里,大头护在漆月身后。 无论漆月那张浓妆的脸多妩媚多戾气,从背后看上去,她也只是一个挤在人堆里买面包的小女孩而已。 漆月早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扛,让人很容易就忘了,她还不到十八岁啊。 大头叫了声:“漆月。”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没叫漆月“漆老板”,也是他唯一一次没叫漆月“漆老板”。 漆月背影滞了下,但没回头。 大头在人堆里压低声音,闹哄哄的他都不确定漆月能否听清:“你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是知道的吧?“漆月好像没听到,因为她还在推搡身边一个男生:”最后一个菠萝包你敢跟老子抢?” 大头又张了张嘴,最后却想:算了吧。 可就在他决定放弃的时候,漆月的声音低低的传来:“嗯,我知道的。” 那声音几乎有点落寞。 大头猛然望过去,漆月的背影又变得张牙舞爪了:“草莓酸奶也是老子的!” ****** 之后几天,连大头都没看出漆月有什么异常。 她不去做课间操,和大头一起躲在楼顶抽烟。李大嘴抓出勤率抓的严时,她就在教室睡觉或打牌。摩托车行那边有活的时候,她就去赚点漆红玉的药费。 大头心想:漆月到底是个清楚的人。 她卫衣上也许由喻宜之编成的那根小辫儿,也在每天的摩擦中蹭松了结,不知不觉全散了。 这样看来,漆月和喻宜之好像又分属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了。 只是有天漆月去上厕所了,大头烟瘾犯了,知道漆月除了身上会揣一包烟以外,包里往往还备着包烟。 一般他是不抽女士烟的,可今天刚好相熟的男生都不在,大头只好摸出漆月的烟抽出一根。 “我k。” 他低骂一句,见鬼似的又把那包烟拿过来,放在课桌抽屉里一根一根的抽出来看。 这时相熟的男生回来了:“大头干嘛呢?不会是有女生给你写情书吧? 大头把烟盒往抽屉深处一扔,又胡乱抓了几本书挡住,抬头笑道:“是啊,你妹妹给我写的。” 男生虚虚一个横踢:“放你娘的屁!” 大头站起来笑骂着跟他过了几招,等男生又被邻班叫走了,他才心跳如雷的把那包烟摸出来,悄悄赶紧放回漆月包里。 漆月从厕所回来的时候,看大头坐在桌边发呆。 她一拍大头的头:“装什么深沉呢?不会是总算开窍了,有看上的姑娘了吧?” 大头是个奇葩,这么多年跟在漆月屁股后面当小弟,压根没谈过恋爱。 大头笑笑:“就是没有才愁啊,你帮我介绍个?” 漆月很认真的想了圈:“我认识的你都认识啊,没哪个能启蒙你啊。” 大头鬼使神差说:“你认识的装叉犯我就不算认识。” 漆月一愣。 大头:“开玩笑的啦,我们致知楼里谁能真的看上装叉犯啊。” 漆月:“哈哈。” 上课铃打响,最近为了评优秀高中,李大嘴巡查得很严,漆月对着窗外他的背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趴在课桌上又睡了过去。 大头看着她的睡颜。 一双猫儿眼闭起来,整个人戾气就没那么重,脸压在手臂上被挤得嘟起来,倒真像一个还不满十八岁的少女了。 不满十八岁的少女心中,往往存着绮梦。 而漆月烟盒里的每一根烟上,都小小的写着三个字:喻,宜,之。 ****** 眼看着晚会的日子越来越近,文艺委员天天在班里嚎,也没人愿意接这浪费时间的苦差事。 这天文艺委员又在班里求爷爷告奶奶,她不敢来惹漆月,就扭着尹梦不放:“你就当免费ktv嘛!你就上去随便唱首歌嘛!” 尹梦嫌麻烦:“不去!” 没人愿意接这差事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这届晚会的调性被喻宜之拔得很高,据说钢琴过了十级,在海城读书时还去英国交换表演过。 漆月这时懒洋洋喊了一声:“小卓。” 尹梦和文艺文员一起看过来。 漆月:“我报吧,我跳舞。” 大头扯了她一把:“不是说浪费时间么?”文艺委员却已经冲了过来:“真的啊?漆老板你以后就是我亲姑奶奶!我把报名表拿给你!” 大头皱眉按住她:“你先等等。” 他正要对漆月说什么,一个男生拎着个蛋糕进来:“大头,我去校门口拿外卖时碰到你妈了,她说专门给宝贝亲亲送生日蛋糕来,让宝贝亲亲跟同学一起分享呢!” 教室里一阵哄笑。 大头他爸妈把他这唯一的儿子看得娇气,而大头又没谈过恋爱,很容易被笑话成“妈宝”。 不过他脾气好也不怎么在意,漆月跟着同学一起笑,把一个礼物盒子抛到大头怀里:“本来想给你个惊喜呢,没想到被你妈抢先了,生日快乐。” 有人围着蛋糕问大头:“十八了啊大头,成年这年的生日愿望是什么啊?” 漆月在人群中笑得又痞又野:“是啊,说说。” 大头默了默。 漆月从不过生日,在学校都对人说因为她永远十六,永远妖精。 只有跟了她这么多年的大头,明白漆月根本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哪天。 大头忍不住想,如果漆月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她的十八岁生日愿望会是什么呢? 会跟喜欢的人有关吗? 终于他穿过人群挤到漆月身边:“漆老板。” 漆月吊起眼角:“嗯。” “你想报名在晚会跳舞,就跳吧,浪费点时间,也没什么的。” 漆月轻轻“嗯”了一声。 她不知大头看出了些什么,又没看出什么,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跟大头他们一起翻出学校吃了生日饭,之后大头他们去唱歌,她没去。 大头也没劝她,轻声说:“忙你的去吧。” 漆月对K市的街角旮旯熟得很,走到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临着条臭水沟一般几近干涸的河,根本没什么人愿意来。 这样的清净正是漆月想要的,她蹲在一级石阶上,杂草扫着她膝盖,她拿手机看着一支舞蹈视频,是一个女团新出的舞。 漆月脑子是真的活,估计大脑小脑都发达,不仅那些谁都修不好的摩托车她能修好,这些女团的舞她往往看一遍,动作就能记个八九不离十。 她和大头有很多混迹街头巷尾的时刻,她不怎么爱玩游戏,有些时候实在无聊,就把手机摸出来对着视频随便跳一首,大头有时候跟她同手同脚的一起跳,有时在一旁吹口哨。 混子里很多人知道漆月会跳舞,但漆月自己清楚,她从没找老师学过也没正经练过,距离能上台的差距还很大。 这会儿她把手机放在一边,声音开到最大放着旋律,回忆着刚才的旋律练了起来。 妈的这舞比她想的难啊,动作那么花哨。 前两个小节还好,从第三小节开始,有两个动作扭得跟麻花似的,漆月放了两遍都没跟上,她有点急,练第三遍的时候发力过猛,双腿绞着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跳这一遍时漆月在拿手机录自己的动作,这会儿拍拍屁股站起来,拿过手机看动作回放,看到自己摔倒的样子实在蠢,好像一只大鹅。 嘎嘎嘎的笑声回荡在杂草中,似有回响,似有人在对她嘲笑。 漆月笑不下去了,这时才发现天已迟暮,月亮升起来,天黑得很快,刚刚还照在这片空地的夕阳迅速溃不成军的逃离,漆月看一眼自己拿手机的手,变得灰蒙蒙的。 连一盏路灯都没有。 漆月忍不住想:自己到底在这干什么呢? 她幻想喻宜之练琴的琴房,应该有贵到通体发亮的钢琴,闪光的琴键呼应着喻宜之白皙的手指,灯光柔和氤氲出一个暖夜,喻宜之的长发柔顺披在肩头,弹奏出足以去外国演出的旋律。 不像她,傻子一样在这里,脚边是杂草,鼻端是臭水沟一般的腐败气息,头发因刚才摔倒而乱蓬蓬的像个疯子。 就连她苦练的舞,和喻宜之的优雅钢琴曲比起来,都花哨到可笑。 那一刻漆月想:算了吧。 明明是她无论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的世界。 何必露出自己这如跳梁小丑的一面呢。 她收起手机,皱着眉匆匆要走,手机忽然进来一条消息。 漆月自嘲的笑了下:总不会是喻宜之吧? 不是喻宜之,是文艺委员,把新鲜出炉的校晚会节目单给她发了过来。 她早就听说节目顺序是抽签决定,这会儿文艺委员发来的节目单上,清清楚楚写着:7.钢琴独奏《月光奏鸣曲》,高三(1)班喻宜之。 8.独舞《Moon》,高三(7)班漆月。 从上往下看:喻宜之,漆月。 漆月点着那张节目单放大。 从下往上看:漆月,喻宜之。 那是漆月第一次看到她的名字和喻宜之出现在一起,并非像人人说的那样属于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她和喻宜之的名字间明明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连成一片。 漆月叹了口气。 她以前都不知道自己会叹气的,她会笑、会闹、会恼羞成怒的骂人、会尖酸刻薄的讽刺。 可她都不知道自己还会叹气的。 她转回来,把手机重新放成可以录她动作的角度:还说什么呢?管他妈的傻不傻呢,练呗。 ****** 两周过去,漆月这天懒洋洋叼着个包子走进学校时,看到好多人围在公告栏前,就连大头也混迹其间。 她吹了声口哨,大头就屁颠颠朝她跑过来。 “怎么,学校突然通知放假啊?” “我k,要不怎么说我们是亲哥们儿呢,你这反应跟我一毛一样!”大头一拍巴掌:“结果他妈的不是啊!” 漆月撇撇嘴,把包子里流出的油吸进嘴里:“那是什么?” “是装叉犯。” 漆月嚼包子的动作暂停。 “装叉犯和小白脸不是参加市里那什么英语竞赛么?装叉犯一等奖,小白脸二等奖。” 漆月重新开始咀嚼。 公告栏边有女生在说:“喻宜之也太厉害了吧,有没有什么是她不会的?她都要成我女神了。” 另一个女生说:“对这样的人真是嫉妒都嫉妒不起来了,长得还特好看神仙姐姐似的,叫声女神也不为过了。” 漆月吊起嘴角笑了下:女神么? 女神和小丑,要同台了。 ****** 晚自习前,漆月敲敲大头课桌:“晚上有事么?” 大头:“正事没有,闲事一堆。” 漆月笑笑:“那跟我去个地方。” 大头这个没出息的有摩托车恐惧症,漆月骑摩托车,他打车,两人一起来到了漆月练舞的那片空地。 漆月咳了一下:“那什么,你看看我舞练的怎么样了。” 以前在大头面前都是乱跳一气跳着玩,这么正儿八经的,她还真有点尴尬。 大头找了级台阶坐下,目光炯炯的看着漆月。 漆月更尴尬了:“……不用这么正经。” 大头咧嘴:“好。” 漆月按响旋律,把手机抛给大头,一咬牙一闭眼,认真的跳了起来。 这舞挺耗体能的,认真跳完一遍漆月都有点喘:“怎么样?” 大头看上去有点被震了:“漆老板,你这是找老师练过?” “没。” “我k,那你自己一个人练了多久?” 漆月笑笑把手机从大头手里拿回来:“没多久,还凑合么?” 她心里实在没底,生怕明天上舞台丢脸,才拉大头过来看看。 大头犹豫了下:“漆老板,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对你说出这句话的。” 漆月哈一声:“别客气啊,夸吧,使劲夸!” 大头:“不,我是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装……不,喻宜之。” 漆月一瞬沉默。 这是她第一次听“喻宜之”的名字从大头嘴里正儿八经说出来。 好好听,本身就像一段旋律。 喻宜之。 漆月挠挠头:“我没喜欢她啊,就是觉得她挺特别的。” 大头:“你这次报名参加晚会,是为了靠近她么?” 这次漆月笑得毫不犹豫:“不。” “我是为了跟她告别。” ****** 一天后,校晚会后台。 文艺委员眼睛都亮了:“你可以啊漆老板!相当有料啊!你这身材,不用跳什么往台上一站,我们就赢了啊!” 漆月有点不好意思。 她今天穿一件旧T恤改的上衣,灰色紧身短款在腰上打一个结,配一条烂垮垮的阔腿牛仔裤,破洞大到让两条修长的腿完全露出来,配合着平坦的小腹,银色的腰链闪闪发亮。 一头红发混着银黑色的丝线编成脏辫儿垂在肩头,显得利落又精神,眼边用暗红和黑色眼线笔勾勒出一道小闪电,酷得不像话。 漆月有点不好意思。 平时她穿的比这更暴露的也有,发型和妆容比这更夸张的也有,但今天是为了特定某个人,就很怕叫人看出端倪。 这时喻宜之走了过来,漆月一下子钻到一块幕布后面:“我刚打印动作分解的那张纸好像忘这儿了……” 直到眼尾瞟到喻宜之跟主持人说了两句话又走了,她才从幕布后面钻出来。 文艺委员还问她:“找到了么?” “啊?哦找到了。” “刚才喻宜之来了。” “哦是吗。” “对了她就在你前一个表演你注意到了么?” “哦是吗。” “她刚才来跟主持人说她要找人搬钢琴上台,所以麻烦主持人那段串词说长一点。” “啊哈哈。” “听说她今天的妆,都是喻老板找特贵的专业化妆师给她化的。” 漆月没忍住问了句:“好看么?” 文艺委员想了想:“还成吧,但太完美了跟假人似的,我觉得没你好看,哎你这闪电尾巴这儿是不是画飙了擦了重画的?” “看得出来?!” 文艺委员一笑:“放心吧不怎么看得出来,我这是盯着你看了好久才看出来的。” 漆月:“我我再找块空地练会儿,你去观众席坐吧。” “哎漆老板,你说要报名的时候,我都没想到你这么认真,我都有点感动了。” 文艺委员走以后,漆月找了块空地,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动作都想不起来,只有刚才喻宜之穿白色长裙的那个侧影。 她稳了稳心神,摸出手机把舞蹈动作看了一遍,怕不保险,又看了一遍。 直到远远听到主持人在台上报幕:“说起月光,你会想起什么?想起弯弯的银钩,想起朦胧的夜色,又或者想起含羞的少女……” “……下一个节目,有请高三(1)班喻宜之同学,为我们独奏《月光奏鸣曲》。” 一阵挪动钢琴的声音,一阵七七八八下台的脚步声,然后全场安静下来。 漆月占了下一个表演节目的便宜,收起手机溜到舞台一侧,轻轻把幕布撩开一条缝。 她所在的舞台这边正对着喻宜之的背影,顶部白炽的灯光洒下来,把喻宜之连人带钢琴笼罩在里面。 在漆月的眼中,少女的背影和月光融为一体,像一个童话或寓言,总之,美得不似凡间。! 第24章 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漆月有些恍然。 那天她带漆红玉去公园划船,喻宜之在电话里给她弹钢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么? 肩膀微微翕动,肩头的长发被顶灯打出一圈光晕,像无形的羽翼贴着少女的蝴蝶骨缓缓张开。 只是那时,少女的琴声是为了她一个人,而现在是为了所有人。 漆月把幕布撩得更开了一点,望向观众席,灯光让她看不清那些人的表情,但从那端正的坐姿看来,无论懂不懂钢琴的人,都像那天的她一样被喻宜之折服了。 漆月的目光落回喻宜之的背影。 舞台上的灯光多亮啊,亮到她对着舞台方向伸出手,手指就被一圈乳白色光晕吞没。 她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剩喻宜之。 漆月缩回手,低头短促的笑了声——她都不存在了啊,她怎么能天真妄想靠近喻宜之的世界呢? 再见喻宜之。 满身烂泥的我,不会弄脏月亮。 至少今晚最后一次,让我们的名字排在一起。 请你也看着我,那或许有些蠢的表演吧。 ****** 喻宜之最后一个音符奏响,现场掌声雷动。 喻宜之站起来浅浅鞠了一躬,这时漆月能看到她侧影了,一张脸还是淡淡的,所有人都给她掌声的时候,和所有人都欺负她的时候,她的表情并没什么变化。 她往漆月这边走来时,漆月本能想躲。 后来一想,老子躲什么?老子不是本来就排在下一个表演节目吗? 她理直气壮站着,斜眼睨着喻宜之走过来,可当喻宜之越走越近,她还是忍不住先败下阵来,垂下眼眸。 喻宜之包裹在柔软的白裙里,整个人都在发光。 就连漆月低着头,望着喻宜之从米白小皮鞋里露出的脚背,连脚背都在发光,倒衬得小皮鞋像是米黄了。 主持人匆匆从她们身边擦过:“青春是什么?青春是……” 所有声音在漆月耳里变成一团混沌的模糊,因为喻宜之叫了她的名字:“漆月同学。” 漆月还低着头:“嗯。” 她的厚底鞋和喻宜之的小皮鞋。她的破洞牛仔裤和喻宜之的丝缎白裙子。她乱糟糟的红头发和喻宜之如瀑的黑发。 舞台有多亮,就显得舞台边有多黑,这片黑成为漆月的保护色,让她敢低着头吊起嘴角:她和喻宜之的名字被写在一起又如何呢? 一切的一切,都把两人之间那道隐形的线越划越分明。 女神和小丑。 明月和泥沼。 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漆月闭上眼,她忽然有点想临阵脱逃,可喻宜之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抽到我后一个表演,我挺开心的。” 她抓了一下漆月的手,在她手心里轻轻捏了下。 漆月恍然抬头,喻宜之那张白到发光的脸在黑暗里冲她笑:“我会在这里看着你的。” ****** 漆月走上舞台了。 她觉得她天天混在街头巷尾,多少人的大阵仗也见过了,可没想动舞台下那么多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她还是一阵心慌。 紧张个毛线啊,漆月问自己:你是那种会因为很多人看你心慌的人么? 然后她发现,她的紧张并非来自多少双眼睛看她。 只来自舞台边的一双眼睛看她。 她往舞台边瞟了瞟,这才意识到当舞台灯光这么亮的时候,对黑暗的舞台边是什么都看不清的,可她知道喻宜之站在那里。 一袭白裙,洁白优雅。 漆月觉得更紧张了,手和脚和耳朵都在发烫,炽烈的灯光让她头晕目眩。 可是手心的一点冰凉,又让她镇静下来,缓缓张开眼。 那点冰凉,来自刚才上台前喻宜之在她手心捏的那一下,喻宜之的手指永远那么凉。 旋律响起。 漆月跳起第一个动作。 她希望炫目的灯光遮掩掉她的脸红,因为她觉得她的舞蹈跟喻宜之的优雅钢琴曲比起来,实在有些蠢。 可是啊——漆月一个帅气的地板动作后转身。 可是喻宜之,这是我所能做到的全部了。 哪怕跟你的世界格格不入,这也是我能散发出的全部光亮。 至少在这一刻,请你,像我的目光永远追随你背影一样,也看向我吧。 并且在这一刻,只看向我。 ****** 这是漆月跳得最投入的一次,跳完时满身都是汗。 台下静了一瞬,漆月心里有点打鼓——妈的在喻宜之后面表演就是倒霉啊,我跳得有这么拉垮? 可一瞬之后掌声如雷,甚至还有人吹口哨,那声音一听就是大头:“太酷了漆老板!” 漆月松了口气。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她侧耳凝神,想去听舞台边有没有一个人在轻轻鼓掌。 什么都没有。 等漆月喘着气走下舞台的时候,穿白裙的纤细身影已经不在那里了。 漆月自嘲的笑了下:喻宜之是什么时候走的?是看到她跳的舞跟自己的调性完全不同,所以提早走了么? 不过没关系,漆月继续向台下走去。 这本来就是她自己策划的一场大型告别,只为让自己放下心中最后一丝妄念,并不需要其他观众。 再见了喻宜之。 远离泥沼,当一轮皎皎的月亮。 至少让我从泥沼里偶尔抬头望向夜空的时候,想起世界上还有你这样的存在。 如果我按照最初无灾无厄的人生轨迹、也许可以成为的存在。 ****** 漆月一身汗,到后台找地方换了衣服,就到观众席找到大头他们一起坐了。 全程她都没看到喻宜之。 散场的时候,漆月跟大头他们笑笑闹闹的走了一路,一个高二(7)班的学妹跑过来一拍漆月的肩:“好酷啊漆老板!真没想到咱们致知楼还有人能表演成这样!太给我们挣面儿了!” “整场晚会我就记住了两个节目,喻宜之那个和你这个。” 漆月笑了下,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可她很快发现,让她内心气球膨胀起来的夸赞,并非“太给致知楼挣面儿了”,而是“就记住了喻宜之的节目和你这个”。 好吧,无论喻宜之有没有看她跳舞,至少她让一部分人心中,她的名字和喻宜之的名字永远排在一起了。 以后当那些人想起今天的晚会,就会想起她和喻宜之。 学妹:“漆老板你这闪电自己画的?还有你那条腰链,太酷了吧,能给我看看么?我也想买条差不多的。” 漆月大大咧咧的:“行啊。” 她拎了个塑料袋,刚才跳舞的衣服塞在里面,这会儿掏了半天:“我k我腰链呢?” 这会儿文艺委员跟她走在一起:“你是不是刚才忘在后台了?” 漆月转身往礼堂里跑:“我去找。” 虽然那腰链没多贵,但新买也得花钱啊,几十块呢。 文艺委员在她身后喊:“要我陪你吗?” “不用!” ****** 漆月跑回礼堂的时候,所有灯都已经熄了,静悄悄的,和刚才的热闹喧哗形成鲜明对比。 刚才和喻宜之的同台,好像一场梦。 漆月往后台走,发现那里还亮着小小一盏灯。 漆月那时已经有了预感,走过去的时候心砰砰直跳。 一个洁白的背影坐在那里,面前是一架钢琴。 漆月转身想走,那个背影却叫了她声:“漆月同学。” 漆月硬着头皮走过去:“你怎么知道是我?” 喻宜之指了下旁边的那条腰链。 “你在哪找到的?”漆月走过去拿在手里。 喻宜之笑了下。 漆月心里忽然冒出个荒唐念头:这腰链不会是喻宜之从她袋子里偷出来的吧? 漆月拿了腰链就想逃,可喻宜之又叫住了她:“等一下。” “你弹过钢琴吗?” 漆月无比烦躁的“啧”了声:“什么意思啊喻宜之?你到底一个人在这干嘛呢?” 喻宜之平静的说:“等喻文泰找人来帮我搬钢琴。” 她第一次回头看了漆月一眼:“你眼睛旁边的闪电……” 漆月忽然有点紧张。 喻宜之笑了声:“是不是画错擦了重画的?” 漆月骂了声:“啰嗦。” 喻宜之拍拍自己的钢琴凳:“过来。” 漆月挠挠头,别别扭扭走过去坐下。 钢琴凳那么小,她还要跟喻宜之留出一线距离,只有半边屁股坐着,差点没掉下去。 喻宜之把钢琴盖揭开:“你没弹过钢琴吧?” “关你屁事。” 喻宜之又笑了下,拎起漆月的一根手指。 她的手那么凉,那么滑。 她轻轻把漆月手指按在钢琴键上。 钢琴键也和喻宜之的手一样,那么凉,那么滑。 一个清脆的音符从漆月指尖流露,哪怕她为了跳舞涂了暗蓝色的指甲油,和洁白的钢琴键格格不入。 喻宜之握着她的手指弹:“哆哆嗦嗦啦啦嗦,发发咪咪来来哆。” 漆月听出来了: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她骂了句:“妈的为什么我要弹儿歌?” 喻宜之笑了声:“你想弹更复杂的?” 她站起来,绕到漆月身后。 她俯身,柔顺的黑色蹭到漆月脸上,又落到漆月肩上,她身上清新的香味,像一个拥抱环住了漆月。 接着,她的双臂真的绕着漆月的肩环了过来。 她俯身,漆月被她压着微微躬身,喻宜之:“那,弹《月光奏鸣曲》好不好?” 她白皙纤长的手指落在琴键上,音符曼妙的流淌,漆月的身体随着她手臂起伏一起律动,好像这旋律是她和喻宜之一起弹奏的一般。 她猛然往后一退,后脑勺磕在喻宜之的下巴上:“喻宜之,你到底想干嘛?!” 喻宜之捂着下巴退了一步。 漆月站起来气喘吁吁的瞪着她,像一只炸毛的猫。 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喻宜之抖了下,手垂下去,同样垂下的还有她眼眸。 喻文泰的身影出现在后台入口处,被灯光勾勒,莫名形成犹如秃鹫的暗影。 漆月觉得奇怪:明明是那么和善的一张脸。 喻文泰笑着说:“宜之,等久了吧?我带工人来搬钢琴了。” 喻宜之:“其实不用等到你散会,你直接叫工人来就可以了。” 喻文泰:“我不放心,你用的钢琴多贵啊,一百来万呢。” 漆月默默砸了下舌:多少?!妈的也不知她一辈子赚不赚得到那么多。 喻宜之居然说:“一百万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吧。” 喻文泰好脾气的笑了下:“还有你在这啊,我不放心你一个人面对工人。” “不是一个人。”漆月突然开口。 喻文泰和喻宜之同时看过来。 漆月:“她不是一个人,我也在这。” 喻文泰依然笑得和善:“同学,你……” 喻宜之打断:“她也是在晚会表演节目的,有东西忘了,回来拿。” 喻文泰点点头:“那同学,天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我已经来了,这儿不需要你了。” 他走近喻宜之,递过一盒牛奶:“喝了。” 喻宜之:“不用,没饿。” 喻文泰第一次微微皱眉:“上台表演完怎么会不饿呢?不饿也喝吧,补充点营养。” 喻宜之沉默。 两人形成对峙之势。 在喻文泰看向站在喻宜之身边的漆月时,喻宜之伸手把牛奶接了过来。 喻文泰笑对漆月说:“同学,你再不走的话,你妈该担心了。” 漆月扯起嘴角浑不吝的笑了下:“我没妈。” 喻文泰一愣。 喻宜之轻声叫漆月:“你快回去吧。” 喻文泰手机响起:“工人到了。”他往后台入口处走:“不用打电话了,就在这边。” 漆月附到喻宜之耳边,压低声说了句什么。 她本意是想告别,可事情发展至此。 喻宜之微微睁大了眼。 漆月懒洋洋笑着,拎着衣服和腰链往门口走,路过喻文泰身边,与他擦肩而过,猫儿眼尾瞟在喻文泰那张和善的脸上。 “喻宜之,那我先走了,拜拜。” 喻文泰走到喻宜之身边:“她刚才跟你说什么?” 喻宜之:“说我今晚《月光奏鸣曲》弹得不错。” 喻文泰笑了声:“她那样的孩子,怎么听得出钢琴弹得好还是不好?” “宜之,你跟那样的孩子不一样,你知道的吧?” 喻宜之沉默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工人匆匆走进来,小心翼翼移动喻宜之那架巨贵的钢琴,喻文泰叫喻宜之:“走了,回家了。” 喻宜之跟着他走出去。 工人搬运钢琴是一辆车,喻文泰带喻宜之坐宾利。 车窗紧闭,车里满是真皮座椅的皮革味,和喻文泰身上干香辛辣的香水味。 喻宜之:“可以开点窗吗?” 喻文泰看了她眼。 喻宜之:“你刚才说得对,今晚是有点累,头有点晕。” 喻文泰:“开一条缝吧。” 司机很听话,把喻宜之那边的窗户打开一条缝。 窗外的风吹进来,带着自由不羁的气息,喻宜之不敢在喻文泰面前动得太明显,还是忍不住近乎贪婪的往窗那边凑了凑。 窗外的路灯霓虹,好像没来得及凝固就被风吹散的油彩画,模糊成一片,躁动又宁静,像漆月说话的声音。 而漆月今晚凑到喻宜之耳边的那句话其实是:“喻宜之,想谈恋爱的话,跟我吧。” ****** 第二天早上,漆月破天荒在早自习之前就到了学校。 大头都傻了:“漆老板你是不是打算退学了?今天来这么早,是不是回光返照?” 漆月笑骂:“滚,你这成语数学老师教的吧!” 大头笑:“总比体育老师教的好。” 来是来了,漆月当然也不可能早读什么的,事实上致知楼里也没人早读,都在扎堆聊天。 漆月一边跟大头闲扯,一边不停的伸手点在手机屏幕上,亮起,熄灭,又亮起,又熄灭。 大头:“你在等消息?今天摩托车行有活啊?” “啊?嗯嗯。” 大头转头跟别人说话时,漆月不着痕迹皱了一下眉。 喻宜之这人真的是! 从昨晚她说出那句话后,直到现在,喻宜之跟死了一样没一点动静! 好不容易熬到早自习下课,漆月烦躁躁往食堂冲。 大头跟在她身后:“漆老板,你今早火气怎么这么大?” 漆月没好气:“低血糖,饿的!” 两人走进食堂前,漆月脚步一滞。 她本来还想喻宜之那么安静,别是今天没来学校吧,没想到正碰到喻宜之,和池晨一起从行政楼那边走过来。 一人怀里抱着一册获奖证书。 看来是去领上次英语竞赛的奖了。 在漆月看过去的时候,喻宜之也刚好朝她这边看过来,两人眼神交汇的一瞬,却又同时移开。 漆月是因为害羞。 喻宜之是因为什么? 大头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漆老板,你现在和装……和喻宜之,真的没什么了吧?” 漆月不知该怎么回答,模模糊糊“嗯”一声,勾住大头的肩:“饿死老子了,走,买面包去!” 在抢到最后一个红豆面包往食堂外走时,漆月终于忍无可忍的把手机摸出来,一阵猛戳给喻宜之发短信:“上课后到格物楼顶楼来!不来你就死定了!” 她觉得自己搞笑的很。 一边不存喻宜之的手机号,一边又任由那十一位数存在于自己手机里不愿删除。 现在好了吧,每天看着看着,那十一位数她做梦都能背出来了,删了也没用了。 ****** 漆月烦躁躁的抽了两支烟,熬到上课铃打响,溜到格物楼顶楼。 闹哄哄的教学楼安静下来,她伸长一支手臂趴在走廊边,盯着挥动白色翅膀划过天边的鸽子。 那羽毛扑棱的声音她都能听到,为什么喻宜之的脚步声她听不到。 妈的喻宜之居然敢不来? 漆月越发烦躁起来。 这时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漆月同学。” 漆月吓得手里拎的面包差点从五楼掉下去,她赶紧捏住,回头跟见鬼一样盯住喻宜之:“我k你这女的走路怎么没声?” 喻宜之走近:“我走路是很轻,不过……”她瞟漆月一眼:“你完全没听到的话,是因为你在想什么事吧。” 漆月藏在红发间的耳朵像染了头发的染料,红了。 她是在想事。 想昨晚喻宜之俯在她身后,两只细瘦的手臂圈着她,压着她的背,带着她身体随《月光奏鸣曲》的律动起伏…… 她的双臂并没有真实的拥抱漆月,可她的体香她的呼吸,都形成了密不透风的隐形拥抱,对漆月画地为牢。 漆月清清嗓子:“咳,那什么,你听力没问题吧?” 喻宜之似乎有点好笑:“你说什么?” 她想了想:“我英语听力从来都是满分,从这个层面来看,大概是没问题的。” “谁跟你说这个了。”漆月烦躁的一挥手:“我是说我昨晚说的话,你到底听没听到?” “哦,那个……” 漆月紧张的吞了下口水。 喻宜之慢条斯理的说:“听到了。” 漆月拳头都握紧了,她经常莫名其妙觉得被这个女的调戏是怎么回事? 漆月:“那,你怎么说?” 喻宜之看了下她手:“拿的什么?” “红豆面包。” “你不吃么?” “怎么你要吃?”漆月嗤一声:“要吃不会自己买啊?你又不是没饭卡。” 她突然想起,一中饭卡的消费记录是可以查的,买了些什么一目了然。 “我k,不会这么变态吧?”指喻文泰。 喻宜之大小姐连阿尔卑斯糖都不能吃,又哪会被允许吃这满是反式脂肪酸的红豆面包呢。 喻宜之笑了下。 漆月烦躁躁把面包往喻宜之怀里一丢:“拿去拿去。” 喻宜之慢悠悠撕开包装袋,靠在走廊边的方柱上,咬了一口。 漆月忽然想起,她第一次给喻宜之吃阿尔卑斯糖的时候,也是在这,喻宜之也是这样靠在方柱上。 这会儿喻宜之咬着面包,一点点红豆沙沾在她淡粉的唇边。 像一颗痣,喻宜之变媒婆了——漆月觉得有点好笑。 可下一秒她肚子隐约的叫起来。 是饿了么? 是想吃喻宜之唇边的红豆沙么? 她终于走过去,伸手,轻轻揩掉喻宜之唇边的红豆沙,手放进自己嘴里,轻轻一吮。 K市的冬风并不凛冽,扬起少女漆黑的发,一圈乳白色的毛衣领有细碎优雅的花纹,黑色的眸子闪闪发亮。 漆月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 终于喻宜之粉唇微启,漆月死死盯着,她觉得其他人等高考出分时的心情应该就是这样,像等着自己下半辈子的命运。 喻宜之慢慢说:“为什么要跟我谈恋爱啊?” “我k。”漆月忍不住骂出声:“一开始不是你说要跟我谈恋爱的吗?” 喻宜之好像又笑了,嘴唇没动,可亮亮的眼睛弯起来:“可,这一次是你说的。”! 第25章 漆月真的觉得喻宜之时时刻刻都在调戏她。 她生气了,怼在喻宜之面前,呼吸里带着少女独有的潮气,湿漉漉的全喷在喻宜之脸上:“对,我说的,你这种乖宝宝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意思吧?” “你答不答应?”她生着气笑起来就更痞:“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可亲你了。” 按剧情套路这个时候喻宜之该后退,可喻宜之非但没退还往前凑了凑:“你亲啊。” 两名少女的呼吸交叠在一起,像被一只过分顽皮的猫玩乱的毛线团。 “妈了个叉的……”倒是漆月没忍住后退了一步。 喻宜之好像觉得有点好笑,也退回去靠在方柱上,继续吃着漆月给她的红豆面包。 吃得还挺香。 漆月忍不住问:“你没吃早饭啊?” “吃了,但。”喻宜之扬扬手里的面包:“没吃过这个。” 空气里都是红豆甜腻腻的味道。 可漆月竟然还能从中辨别出喻宜之呼吸的味道,有点清新有点涩,不似一般少女的甜。 漆月嗤一声,也后退两步找了根方柱靠着,给自己点了支烟:“喂喻宜之。” 喻宜之看着她。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谈恋爱。” 喻宜之的黑眸像那种很深很深不见底的湖,而漆月嘴里吐出的烟变成了缭绕湖面的雾。 又或者不是湖,是沼泽,稍微动动脚就要陷下去的那种。 漆月的鞋不自觉在地板上摩擦一下:“你这样的大小姐啊,被你爸管得太严了,像什么呢?像弹簧,压得越狠就越要反弹对吧?” “可你又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对吧,那你能做出最叛逆的事是什么呢?谈恋爱呗。跟谁谈呢?跟学校里最坏的学生呗。” 她叼着烟笑得很痞,走近喻宜之一把抓起她手,把喻宜之校服连带着毛衣袖子往上撸,露出喻宜之白嫩嫩的胳膊。 她笑了声,也撸起自己的卫衣袖子,露出的小臂上有一个天使恶魔双面一体的纹身,纹身上方还有一道丑陋的疤,像一条小小的蚯蚓,不知是哪次打架时留下的,连漆月自己都忘了。 平时看不在意,这会儿跟喻宜之嫩豆腐似的胳膊放一起,显得触目惊心。 无暇和疤痕。 纯净和纹身。 天使和魔鬼。 漆月拉着喻宜之的胳膊和自己的小臂并在一起:“这就是你想的,对么喻宜之?你觉得这样的叛逆,就是对喻文泰最好的打击报复了。” 她嘴里叼着的烟灰快掉在喻宜之的胳膊上,她一偏头,那烟灰偏转角度掉在她自己胳膊上。 风一吹,又散了。 她盯着空气里不着痕迹的烟灰:“我知道你在利用我,喻宜之。” 喻宜之不说话。 漆月咬着烟咧嘴一笑:“利用就利用吧,我不在乎,你知道我是个没有心的人吧?跟现在所有人的女神玩两周,也不亏。” “你知道我跟任何人谈都不超过两周的对吧?两周后我就腻了。”她坏坏的看着喻宜之:“两周,对你这种想报复富爸爸的乖宝宝来说,也够了。” “不过有一点,你可别告诉其他人我们在谈,要是被致知楼里那帮孙子知道我在跟你这种乖宝宝谈,她们能笑死我。” 她咬着烟,一说话,猩红的烟头就忽上忽下。 喻宜之终于吃完了红豆面包,把包装袋团一团捏在手里,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 漆月紧张的想吞口水,又被吸进肺里的烟狠狠呛住。 她忍了,皱着眉问:“你到底怎么说啊喻宜之?” 喻宜之:“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我已经不想跟你谈恋爱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把面包包装袋扔在楼梯口的垃圾桶里。 剩下漆月一个人在原地愣了半天,一脚踢在方柱上,又抱着脚跳了半天:“我k!” ****** 两天后的课间,漆月抽完烟回教室时,大头兴奋的像只猴:“漆老板,下午不上课你知道么?” “怎么,有什么考试要借我们学校当考场么?” “不是,是全校大会,一中的初中部和高中部一起开。” “那不还是要待在学校么?有什么可高兴的?”她有点不耐烦:“最近集体活动怎么那么多。” 大头没所谓:“哎呀,总比上课好。” 吃完午饭后,全校学生一起涌入礼堂。 其实漆月十分不想来,这礼堂就是两天前开晚会的礼堂,一走进来,她脑子里就不断浮现喻宜之俯在她肩上弹《月光奏鸣曲》的样子。 她烦躁的在脸上摸了把,大头:“怎么了?” “蜘蛛网。” “这儿前两天开晚会不是刚打扫过么?”大头挺诧异:“哪儿来的蜘蛛网?” 哪儿是什么蜘蛛网呢。 是漆月都快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一走进礼堂,就觉得喻宜之的长发拂在她脸上,还有喻宜之身上的香,在鼻端绕啊绕。 她想溜,偏偏这段时间评优秀高中,教导主任抓考勤抓得严,一双眼死死盯在漆月身上。 漆月懒洋洋窝在椅子里,删着手机里不要的那些照片。 她这旧手机不知用了多少年了,经常内存不够,卡得要死。 大头在她旁边打游戏,嘴里问:“你知道今天为什么要开这会么?” 漆月无所谓:“跟我有毛线关系。” 校长副校长书记一堆人不知在台上叽叽咕咕讲了些什么,直到作为主持人的副校长说:“下面有请安佑集团创始人、董事长、首席执行官喻文泰先生……” 漆月猛然抬起头:“请他来干什么?!” “你不是不感兴趣么?”大头瞟她一眼:“人家来捐钱的,资助初中部那些贫困生,捐了好几百万呢,所以学校特别重视,拉高中部和初中部一起来开会。” 好几百万。 难怪喻宜之会说,那架上百万的钢琴对喻文泰来说不算什么。 漆月望着舞台,喻文泰一身笔挺西装走上来,人到中年仍有一种儒雅风度,把手里一块印着无数个零的支票模样kt板交到校长手里。 校长郑重接过。 喻文泰看起来挺低调的,没做那种又臭又长的发言,直接在主席台就坐了,倒是校长慷慨激昂的感谢了他一番。 高三(1)班和高三(7)班挺巧的,每次课间操和开大会都离得很近,这会儿漆月借着略暗的光线,朝高三(1)班那边望了眼。 因为怕被人发现,所以她飞快的收回了目光,并未来得及看到那张冷白的脸,不知喻宜之坐在哪。 下一秒就听到副校长说:“下面有请优秀学生代表、高三(1)班喻宜之同学上台发言,带受资助的学生们,展望他们即将拥有的光明未来!” 边上有同学议论:“因为喻宜之她爸捐了钱,就让喻宜之出这风头?” 马上有人反驳:“不是啦,喻宜之转过来以后,每次月考都是年级第一,怎么着也该是她的。” “哎你说人家怎么生的?又会学家里又有钱,是不是公主转世啊?” 漆月默默望着喻宜之走上舞台。 和漆月同样注视着喻宜之的,还有主席台上的喻文泰。 喻宜之和表演钢琴的那一晚挺不一样的,一点妆都没有,素素净净的一张脸,精巧的五官,可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观众席里没什么反应。 到现在所有人都已习惯喻宜之那一张冷脸了,没人再抱怨她高傲什么的,而觉得她本来就是那样。 漆月在黑暗里默默蜷起手,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 只有她知道。 喻宜之笑起来的时候,眉心会有一道小小的褶,像是边笑边皱眉。 喻宜之有时也会说俏皮话,莫名的一个停顿,眼尾微微上翘。 喻宜之其实挺爱吃甜,能吃完一整个红豆面包,红豆沙粘在浅粉的唇角,像多出来的一颗痣。 漆月闭了闭眼,那么生动的喻宜之出现在她眼前,等她睁开眼,又只剩喻宜之面对所有人冷冷的那张脸了。 就这样吧。 漆月吐出一口气。 本想把她与喻宜之的那场告别延迟两周,说到底,是她自作多情了。 她甘愿被喻宜之利用的时候,喻宜之已经不需要她了。 经过最初的一阵叛逆上头以后,喻宜之现在也已认清,她们是彻底不同世界的两个人了吧。 所有漆月以为的那些暧昧,那些撩,只是喻宜之体内残存的叛逆因子在作祟而已。 喻宜之已经明确拒绝她了不是吗? 漆月忽然有些脸热,为自己的主动邀请,为自己的自作多情,为自己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喻宜之已经做完演讲了,最后一长句英文,漆月他妈的听都没听懂,只知道口音标准,跟电影里的外国人听起来一个样。 喻宜之走到主席台,挨个跟校领导握手,喻文泰也站起来笑着跟喻宜之握手。 也不知是不是那时舞台的顶灯闪了一下,漆月总觉得喻宜之的背影抖了一下。 喻宜之下台后不久,这场大会也宣告结束了。 漆月被大头他们簇拥着走出礼堂前,往高三(1)班那边望了一眼,喻宜之一直到大会结束都没回观众席。 漆月他们走出礼堂时,刚好看到喻文泰的黑色宾利驶出校园。 漆月又往前走了一段,听大头讲了两个不知所谓的笑话,忽然转身朝礼堂里跑去。 “漆老板你干嘛?” “忘东西了!” 漆月跑回礼堂的时候,师生都已经走空了,只剩几个清洁工阿姨在打扫。 漆月想了想,转身,又朝后台方向跑去。 今天没什么人有化妆需要,也就没人用到后台,灯都没开,黑漆漆一片,在洒满阳光的午后像另一个世界。 漆月微微有点喘,她刚从阳光下的世界一路跑过来,眼睛还没适应黑暗什么都看不清,可她就是知道那片黑暗里有人。 她轻声叫:“喻宜之。” 没人回应。 漆月却就是知道她在那:“喻宜之。” 喻宜之轻轻“嗯”了一声。 随着漆月的双眼逐渐适应黑暗,一个纤细单薄的身影渐渐显现了出来,喻宜之一个人坐在角落一块假石头上,也不知是哪次晚会演短剧留下的道具。 漆月走过去:“你在这干嘛呢?” “待会儿。” 漆月的卫衣外套总是很浮夸,总是有很多须须吊吊,今天这件上又有一串银环,一个串一个的吊下来,漆月在黑暗里根本看不清喻宜之的手,只感觉轻轻一阵拉力,吊着她那串银环晃啊晃。 是喻宜之把食指勾在了上面。 “没出息。”漆月用那种怕把夜猫吓跑的声音说:“你到底是有多怕喻文泰?” 喻宜之不说话。 “跟我谈恋爱反叛他不是挺好的么?”漆月笑了一声:“怎么,不想利用我啊?” 喻宜之的声音终于传来:“我没那么好心。” 漆月又笑了一声:“其实,不谈恋爱也可以的。” “撒点小谎,在他背后骂他几句,偷吃点他不让你吃的东西,都可以的。” “做坏事没你想的那么吓人。” 她犹豫了一下,也许是黑暗的掩护给了她勇气,她对着那团模糊的影子伸出手,手心轻轻落在喻宜之的头顶。 “你看起来不是挺酷的吗?别那么胆小,喻宜之。” 喻宜之的手很冷,可她头顶总归是温热,烫着漆月的手心。 漆月讷讷缩回手:“那什么,我走了。” 漆月转身就走,忽然想起喻宜之的手指还勾在她卫衣银环上,她走一步,就感到轻轻一股拉力。 走两步,那股拉力就越来越明显。 漆月忽然想:要是喻宜之像个撒娇的小孩一样不放手的话,她还忍心走开么? 只是走到第三步的时候,银环上的拉力消失了。 喻宜之放手了。 漆月低头笑了下,一个人走了。 ****** 这个周五,漆月跟摩托车行请了半天假,带漆红玉去医院检查身体。 这是每隔一段时间的常规复查,漆月心情挺轻松的,因为这段时间漆红玉状态不错。 护士带着漆红玉去检查了,漆月一个人坐在走廊里等,捏着手机哼着小曲,准备继续删手机里没用的照片。 删得差不多以后,她手指滞了滞,停在最新一张照片上。 那张照片她上次就没删,这次又犹豫了。 其实什么都看不清,就是一团白光。 是喻宜之登台表演钢琴的那晚,她躲在舞台一侧的幕布后拍的。 没想到舞台灯光太刺眼,连喻宜之的一个背影都没能记录下来。 手机已经卡得有时连微信支付都很难了,还把这张照片留着干嘛呢? 漆月也说不清。 这时护士扶着漆红玉出来了,叫了她声:“漆月。” 漆月直接把手机锁屏扔进兜里,站起来迎上去:“检查完了?奶奶没什么不舒服吧?” 漆红玉笑呵呵:“好着呢,我这段时间不是都挺好的么?吃得下睡得着,不怕检查,倒是耽误你上课了,哎。” 护士:“漆月,陈医生叫你到办公室找他一趟。” 漆红玉:“什么事啊?” 护士笑着拍拍她手背:“肯定就是一些用药上的调整呗,您老人家不用跟着操心。” 漆月跟护士说:“那麻烦你再看着下奶奶。” 她敲敲诊室的门:“陈医生。” “漆月啊进来吧。” 漆月笑着把手机摸出来:“是不是奶奶又有款药要调整用量,要交代我了?陈医生你还是帮我写一个,我直接拿手机拍下来。” 陈医生:“漆月,你奶奶快不行了。” “啪嗒”一声,漆月手里的手机掉到地上,尖角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笑容僵在脸上。 “怎么会?”漆月:“奶奶这段时间身体挺好的,怎么会?” 陈医生:“有时候身体表象并不能反应身体的真实情况,漆月你要早做准备,奶奶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换肾。” 漆月脑子里嗡嗡的:“奶奶能承受那样的手术么?” “调理一下应该有希望,不然没别的办法了。”陈医生:“最难办的其实是肾*/源和钱,肾*/源这边我来想办法,只是漆月,你知道做手术要多少钱么?” 漆月麻木的说:“四十万。” 早在漆红玉查出严重肾病的时候,她就已经查过了,她想事情最坏的结果,就是走到这一步。 陈医生:“我会去找院长,能减免的费用都帮你减免掉,只是剩下的钱……” 漆月小声但坚定的说:“我会想办法。” 陈医生张了张嘴:“好。” 其实作为一个更懂生存维艰的成年人,他何尝不知道对漆月这种混街头的孩子,四十万犹如天文数字,她能有什么办法可想? 可他是医生,每天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一个个都要他解私囊去帮,他真帮不过来。 他看着漆月的背影走出去,抛开那头张扬的红发和那件吊儿郎当的卫衣,那背影看上去其实很瘦弱很单薄,就只是一个十七岁无依无靠的孩子。 陈医生在心里默默说:孩子,祝你好运。 ****** 漆月走出诊室,漆红玉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她:“阿月,医生找你什么事?” 漆月笑着跟护士道谢,挽过漆红玉胳膊:“说你这段时间身体很好,让我帮你继续保持呢。” 漆红玉笑:“那就好,我这身体,就怕拖累你。” “什么叫拖累?”漆月不高兴:“奶奶,有你在我才不是孤儿,知道么?” 祖孙俩依偎着走出医院,中午漆月简单给漆红玉下了碗面,说句自己出去吃就匆匆出了门。 摩托车行一早就有人找她修车,她推到下午,这会儿叼着烟,一边修一边理着脑子里的思路。 忽然扳手重重夹在她大拇指上,漆月大叫一声:“我k!” 烟又掉下来,掉在牛仔裤上,漆月盯着那烟头,逐渐在牛仔裤脚烧出一个难看的洞。 小北过来帮她捡开烟头:“漆老板你他妈发什么呆呢?想自焚哪?” 漆月回过神来笑骂:“滚!老子顶着这么张如花似玉的脸舍得自焚么?”她一双猫儿眼斜眼看人时自带一种妩媚:“我就觉得这么烧个洞挺酷的。” 小北瞥了她眼:“你没事吧?” 漆月笑得又痞又撩:“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 小北笑笑重新抛给她一支烟,走了。 漆月把那根烟咬在嘴里,没点。 她是不可能跟人说她奶奶病重需要四十万的,她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刚开始可能有人出于好心借她个几百几千的,可后来发现这是个无底洞后,就不会有人再伸手了。 甚至以后店里丢了什么东西的时候,最缺钱的她也会成为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再惨一点,如果再碰上店里生意不好,或者她修过车的人出了车祸的话,她还会成为被议论的众矢之的:“她家有病秧子。”“别是她把晦气带来了吧?” 这都是生活曾经给过漆月的响亮巴掌,所以她现在才学乖。 修完车以后,她咬着烟走出摩托车行,烟嘴已经被她咬得皱巴巴了,吸了好几口才点着。 她没骑自己的摩托车,站在路边准备打辆车。 等车的时候她抬头看天,一点要下雨的征兆都没有,空气干燥的像是快失火。 “k。”漆月骂一声。 果然她没女主命,不会老天恰到好处的下起雨来应和她今日仓皇的心情。 女主命属于喻宜之那样的人。 清冷的。干净的。闪闪发光的。 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走不走?” 漆月丢下烟头在路边踩熄:“走。” 她出租车上她除了发呆外,只做了一件事——把偷拍喻宜之背影但什么都看不清的那张照片删了,她总觉得她接下来要做的事,让她连这样一张照片都没办法拥有了。 ****** 她打车来到钱夫人的酒楼门口,下车时司机还看了她眼。 是觉得她一个年轻小姑娘不该来么? 漆月暗笑:她早都已经不知来过多少次了,只不过最近李大嘴抓考勤抓的严,摩托车行那边生意又还不错,她才来得少了。 不过她这次来,跟以前来的性质都不一样。 她来找钱夫人谈个交易——把自己的后半辈子卖给钱夫人,换钱夫人的四十万。 她没骑车的原因就是,她想证明给钱夫人看,喝酒、劝架,她什么都行。 因为她有股不要命的狠劲。 她走近酒楼门口,脑子里却有好几个声音在不停回响,一会儿是初中老师说:“漆月,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学生。” 一会儿是漆红玉说:“阿月,考个好大学,从这儿飞出去,以后你的人生就不一样了。” 最后是喻宜之说:“你挺聪明的。” 漆月脚步发沉。 谁能想到她初二以前都是班里数一数二的好学生,被生活逼着才一步步堕落。 而今夜,钱夫人恢弘的酒楼像一座阴暗的墓碑,在夜色中透着压抑。 漆月走进去,就会彻底埋葬关于自己未来的全部希望。这是她的一个岔路口,从此她的人生,只能埋没在街头,和喻宜之那样的人再不会有半分交集了。! 第26章 漆月走近钱夫人酒楼的时候,就发现不对了。 往日这里也低调,但没这么静。 再走近一点才发现,竟然没开门。 她胡乱的在周围转了一圈,想找个熟悉的人问问情况,却一个人也没找着。 平日那些总无所事事流窜在街头的青年,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般。 正当漆月像无头苍蝇一样又转回酒楼门口的时候,看到亮哥敏哥籍着夜色匆匆走来,漆月刚要喊:“亮……” 亮哥一把扯住她,压低声音:“你怎么突然到这来了?” 漆月已经知道情况有异了,跟着低声:“我找钱夫人。” “钱夫人被调查了。” “什么?!” 钱夫人向来低调,各种规则也玩得很转,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事。 “估计是阿辉那个龟孙子坑的,以前倒没看出他是这种人……反正现在什么都不明朗,最后有没有事还不好说。” “你这段时间别到这边来了,我们也是趁晚上来帮忙取点东西,马上就走。” 漆月点点头,亮哥敏哥钻进酒楼后,她也把卫衣帽兜往头上一扣,匆匆走了。 钱夫人那边的调查,显然不是短时间能完的事。 而漆红玉这边的手术费,却是越快越好。 漆月回到家,漆红玉还是如每天一般坐在门口,听到脚步声唤她:“阿月回来啦。” 漆月走过去,拖了张更矮点的小板凳坐到她旁边:“奶奶,晚饭吃好了么?” “吃好啦,你不是都给我准备得好好的么?” 她摸索着握住漆月的手:“手怎么这么凉?” 漆月是那种身上火气很重的人,冬天手脚也是暖暖的,所以每次喻宜之那冰凉的手指碰到她时,总是冰得她心都跟着一跳。 “嗯,可能有点累了。” 她忍不住俯在漆红玉腿上,像她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 她到底把“累”这个字说出来了,她本以为自己很能扛的。 漆红玉一只手捏着她的两只手帮她暖着,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头,哄小孩儿似的:“累了就休息嘛,阿月,不用那么努力也可以的。” 漆月鼻子一酸。 就算她这会儿俯在漆红玉膝上,借着路灯,也能望见她们所住的老屋里,墙面都变成经年的灰、墙皮剥落簌簌的掉下来,屋角结着扫不净的蛛网,桌椅板凳和乱七八糟的电线因年头太久而凝着厚厚黑色的油污。 漆红玉自己在家时不开灯,以至于现在那逼仄的窄屋,像怪物的一张嘴,如果漆月拉着漆红玉跑得慢一点的话,窘迫的生活就要把她们吞噬殆尽。 骨头渣子都不剩。 漆月闭了闭眼。 她真的好累,可是,她不敢停下啊。 ****** 第二天周六,漆月还是去了摩托车行,除了修车之外她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这么多年她以为人脉很广,但钱夫人是唯一一棵大树。 她一边修车一边想着接下来的出路,机油黏在手上,腻腻的。 小北走过来:“漆老板,有个挣大钱的活你去不去?” 漆月挑起眼尾瞟他一眼。 小北就笑了:“哎你怎么不信人呢?真能赚大钱,就是不太好赚。” 漆月把满手机油在抹布上擦了擦,摸出一支烟抛给小北:“说说。” “有钱人家少爷想改装摩托车,要求高,人又难缠,你敢不敢接?” “一听就麻烦。”漆月啧一声:“能给多少啊?” “改装车花多少,他就给多少,比如你改装车花了二十万,他就给你二十万劳务费,阔气吧?” 漆月一愣:“这么好的活没人接?介绍给我?” “什么好活啊。”小北撇嘴:“这位大少爷口碑烂着呢,听说全国车行都被他祸祸遍了,基本没有能达到他要求的。而且只要他不满意,就一分钱不给,白忙几个月,还得听大少爷嘴里冷言冷语侮辱人,谁想接。” 漆月吐出一缕缭绕的烟:“我。” 小北一愣:“你说真的啊?”他看了漆月一眼:“漆老板最近缺钱?” 漆月盯着自己的牛仔裤脚,就是昨天穿的那条没换,裤脚上一个被烟灰烫出的洞,像一只嘲讽的眼睨着她。 漆月收回目光,甩一下一头妩媚红发:“哪儿啊,老子这是胜负欲被激起来了。” “这么难搞的人,除了我,还有谁能搞定?” 她一双猫儿眼在阳光下眨两眨,亮闪闪的,透出妖娆又狠戾的光。 “哪家大少爷?” 小北说:“喻家。” ****** 小北打听到喻彦泽手机号给漆月时正是正午,漆月站在车行门口捏着手机,太阳明晃晃晒得人眼晕,而她身后是小北他们泡面吃的味道,红烧牛肉和老坛酸菜交织在一起,闻上去像节不透气的绿皮火车。 漆月一咬牙还是把电话打了出去。 “女的啊?女的能行么?你几岁?” “十八岁的女的?开玩笑吧,别是谁让你打电话来整我的吧?” “哟,口气不小,那你今晚到我家来看看吧,刚好我要办聚会今晚在家。知道我家地址么?”喻大少爷笑得骄纵:“喻家别墅,K市应该没人不知道的吧?” 漆月终于挂断电话,在阳光下闭上眼。 身后泡面的气味像昨晚逼仄的老屋一样,张着大嘴吞没了她。 而那只怪兽的名字,叫做生活。 ****** 漆月本想下午回家换身衣服的,当然不是为了喻彦泽,而是她想,在喻家别墅有可能遇到喻宜之。 这个周末又轮到一中月考完放双休,所以喻宜之也是在家的。 虽然漆月觉得,喻宜之应该躲在自己房间学习,不会参加她哥的聚会,但万一喻宜之到一楼拿饮料什么的呢?总归还是有可能遇到。 但生活总会把计划打的稀烂,她下午碰到一辆很难修的摩托车,客人又在店里等着要,她一直搞到八点才修好,匆匆从摩托车行往喻家别墅赶。 生怕再去晚一点,喻少爷已经在聚会上喝挂了,谈不了什么正事了。 她把摩托车停到别墅外,走进去的时候拽拽自己的衣角。 沾着机油有些狼狈,款式也浮夸,但,应该不会遇到喻宜之吧。 她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往里走,几乎没忍住笑了一下——喻宜之她妈的正站在那里,手里捏着一个装着粉色饮料的高脚玻璃杯,看着漆月的眼神,错愕后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向漆月走过来:“你找我?” 漆月不自觉后退半步。 她的身上沾着机油还沾着泡面的难闻味道,牛仔裤脚上有个烟灰烧出的洞,手指上下午修车时被划了一道,一个难看的伤口脏兮兮盘亘在那。 而眼前的少女一袭洁净的白裙,柔顺的黑发一丝不乱的披在肩头,人群之间也能闻到她身上无比清新的气息,手指洁白无暇,没有伤口没有老茧,没有任何生活磨砺留下的痕迹。 那是一双只用来弹钢琴的手,一双只用来握好看酒杯的手。 她继续向漆月走近,漆月说:“你别过来。” 喻宜之停步。 漆月:“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找你哥。” “你找他干嘛?” 漆月扯起嘴角:“跟你没关系。” 她转身就走,其实这里这么多人,她根本找不到喻少爷藏在哪,理应问一问喻宜之的。 但她就是迫不及待,想从美好的少女身边逃开,好像生怕自己身上难闻的气味污染了少女似的。 漆月一边逃一边想:或许在她心里,喻宜之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她,另一个按照本应拥有的生活轨迹、好好生活的她。 只要喻宜之继续美好,继续干净,她心中那个想象的肥皂泡就没有破碎似的。 这时她又有点庆幸喻宜之拒绝跟她谈恋爱了,本想多两周再远离、帮喻宜之叛逆一把的,但一想到两周的接近都有可能污染喻宜之,漆月就一阵后怕。 她在人群里钻了几个来回,问了几个人:“喻彦泽在哪?” 那些人扫她一眼,看她一头乱糟糟的红发和一看就很便宜的衣服,都不耐烦的撇嘴。 这帮有钱孙子惯会狗眼看人低,但漆月根本不在意,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没人告诉她喻彦泽在哪,她已经开始烦躁了,望了眼客厅的沙发,喻宜之静静一个人端着粉色饮料的高脚杯坐在角落,看上去跟这闹腾的聚会格格不入。 喻宜之为什么不走呢? 这时漆月终于看到了喻彦泽——之前小北给她看过照片。 喻彦泽正向喻宜之身边走去,她犹豫了一下,跟着过去。 正好听到两兄妹对话:“好不容易老头子今晚不在,你还装什么啊?” 喻宜之不说话。 喻彦泽手指撩拨在喻宜之后脑,把一缕柔顺长发打得飞起:“问你呢,来都来了,装什么正经?” 漆月不知两兄妹的相处模式是怎样,但喻彦泽的动作让她本能感觉到一阵不舒服,上前叫到:“喻彦泽。” 喻宜之和喻彦泽一起看过来。 喻彦泽玩味一挑眉:“你叫我什么?” 漆月不知其他人叫喻彦泽什么,喻少爷?喻先生? 她说:“喻彦泽,我是来给你改装摩托车的。” 喻彦泽上下打量她一遍,又问喻宜之:“要一起来看看么?” 喻宜之冷漠摇头。 喻彦泽一笑,带着漆月走了。 ****** 喻彦泽带漆月穿过花园,一指一辆黑色摩托车:“国外买的,挺贵呢,但不带劲。” 漆月:“你想怎么改?” “我怎么知道怎么改,要看你有什么想法。”喻彦泽眼神像一块黏哒哒的口香糖:“小妹妹,不行就坦白说不行,女孩非跟摩托车较什么劲呢?反正躺下两腿一张也能赚钱。” 漆月按下心头不适,冷声道:“我说不行了么?” 她绕着摩托车观察一圈,又伸手查看了几个关键部位。 喻彦泽皱眉:“你别把我车碰脏了。” 漆月声音更冷:“我不看怎么知道那里能不能改?” 喻彦泽:“好啊那你现在看完了,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漆月瞥他一眼,简单说了自己的想法。 喻彦泽抿了下嘴。 他为了这辆爱车,邶城海城的摩托车行都跑遍了,没想到从K市一个十八岁的小丫头嘴里,听到了最靠谱的改装方案。 他忽然伸手钳住漆月的下巴。 漆月狠狠打开:“我k,你干嘛?” 这时忽然淋淋的下起雨来了,不出两三分钟,变成如注的雨势,漆月和喻彦泽站在开放式车库里望向花园,今晚请来的服务生们都在手忙脚乱收拾冷餐餐桌。 而漆月透出别墅客厅的落地玻璃往里望,那个纤薄身影还坐在沙发一角,姿势都没换,好像世界上无论发生什么都跟她没有关系。 喻彦泽叫了声:“小妹妹。”油腻腻的语气,漆月冷脸回头。 她发现对其他人她都可以妩媚的撩回去,但对喻彦泽不行,生理性恶心。 喻彦泽搓了搓刚才钳她下巴的手指:“改装摩托车的活我可以给你,你预计要花多少钱?” “二十万。” “可以,那我再给你二十万劳务费。” 漆月心砰砰跳了两跳。 二十万。 漆红玉手术费的一半。 “但是,你那是什么眼神?还有,你刚才叫我什么?” 喻彦泽眼神如秃鹫,再次钳住漆月下巴:“你再打开试试?” 漆月反复想着:二十万。 她被喻彦泽钳着没动,心里祈祷喻宜之还坐在沙发角落没动弹,这样喻宜之就不会看到这一幕。 她今天一直对喻彦泽表现得很硬气,很难说有没有受到喻宜之影响。 她总归不想喻宜之瞧出她的落魄。 喻彦泽冷笑一声甩开她下巴:“还算有点觉悟。” “这样吧。”喻彦泽指指花园:“你自己去花园,淋着雨向我这边下跪,大声喊喻少爷,我错了我是疯狗,我就原谅你,然后把改装这活给你。” 漆月脊背发凉。 可喻彦泽笑得那么坦然,好像他现在做的事并非是侮辱一个人的人格,而是有钱少爷在驯一匹马,一匹性子很烈、妄图把他摔到地上的马。 “当然你也可以不要这二十万,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喻彦泽笑得像个魔鬼。 漆月觉得他已看穿自己很缺钱这件事了。 她一步步往花园里走去。 喻家的花园很漂亮,种满了山茶和虞美人,漆月忽然想,喻宜之是不是很多个下午,都用她那好看的没有伤痕的手指,端着好看的瓷杯在花园里喝过下午茶呢? 这会儿花园里没有漫天的暖阳,只有冰冷的雨。 漆月很快被淋透,她今天卫衣里穿着一件松垮垮的毛衣,被雨浸透黏在身上。 车库里的喻彦泽一脸玩味的笑看着她,这时客厅里很多人都已围到落地玻璃窗边,在看漆月要干嘛了。 漆月缓缓跪了下去。 地面并不如她想象的坚硬,泥土吸饱了水,像一块沼泽,带着漆月和她的自尊陷进去。 后面已经有人在议论了:“喔唷,精彩精彩。” 漆月刚才脊背发凉,这时又一阵发烫。 她觉得现在喻宜之肯定还坐在沙发上,一副无论发生什么都与自己无关的淡漠样子。 目前喻宜之还没看到她,可只要她一喊,喻宜之就一定能听到她的声音了。 她张嘴,冰冷的雨灌进她嘴里,淹没她想发出的声音:“喻少爷……” 细如蚊叫。 她曾以为生活早把她打磨成一个没有自尊的人了,但为什么还是这么难开口。 喻彦泽像是觉得很好玩,又往车库边站了站:“你叫什么呢?根本听不清啊。” 雨把泥土淋得越来越软,漆月双膝跪在上面,越来越往下陷。 漆红玉那张老树皮一样的脸不停晃在她脑子里。 漆红玉这辈子吃了不少苦,可她从没动念头抛弃漆月。 漆月一闭眼,大喊一声:“喻少爷!” 喻彦泽笑意更深也更阴鸷:“继续啊,然后呢?” 然后那句是:我错了我是疯狗。 漆月一时分不清天上下的是冷雨还是岩浆,为什么她浑身冷得发颤,却又烫得难耐。 “我……” 为什么开不了口。 “我……” 放弃一切最后的尊严吧漆月。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踏水而来,在漆月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人从草地拉了起来,一只冰凉的手沾满冷雨捂住她嘴:“别说。” “无论他要你说什么,别说漆月。” 漆月呆呆睁大眼,看着眼前捂着她嘴的喻宜之,很快和她一样被雨淋得透湿。 她张嘴,狠狠把喻宜之的手指咬进嘴里,像溺水的小动物咬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该是很疼的,可喻宜之眉头都没皱一下,很温柔也很坚定的看着漆月。 直到漆月缓缓松了嘴,她拉着漆月往里:“走,去我房间。” 这时喻彦泽在她俩身后喊:“喻宜之!你敢!” 漆月望着喻宜之的侧脸,完美的骨相透着清冷,在闪电映照下美得令人讶异,双唇微微颤抖,不知是冷还是怕。 可她就是很坚定的拉着漆月,一次都没回过头。 ****** 喻宜之直接拉着漆月上了三楼,把漆月推进去,在衣柜里翻出两条浴巾和两套干净衣服,又把漆月推到浴室前:“进去,洗澡。” 把其中一套浴巾和干净衣服塞给漆月。 漆月:“你不洗么?” 两人的长发都湿漉漉黏在脸上,像形状诡异的海带,狼狈得好笑。 “你先洗。” 漆月怕喻宜之感冒:“你家应该有很多浴室吧?我们可以同时……” “不,你先洗,我守着。” 她很坚定的看着漆月:“去吧。” 漆月钻进浴室,浴室门是半透明磨砂的,看不清人,但能看到个影影绰绰的影子倚在门边。 漆月脱了卫衣,看着镜子里毛衣全黏身上的自己,才后知后觉明白喻宜之在守什么。 饱满胸部的形状被勾勒无余。 漆月匆匆脱了毛衣,感到一阵后怕,她叫了声:“喻宜之?” 喻宜之的声音很快传来,低得让人安心:“嗯,我在。” ****** 漆月想尽量洗快一点,因为担心喻宜之感冒。 穿好衣服匆匆出去:“你快去洗吧。” 喻宜之平静的“嗯”一声,抱着浴巾走进浴室,回头:“你可不可以也守在门口?” 漆月错愕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也许喻彦泽那堆狐朋狗友里也有同样不是东西的? 她冲喻宜之笑笑:“放心,不管谁来我都会守在这的。” ****** 喻宜之洗澡的哗哗水声传来,漆月靠在门边出神。 这两天实在发生太多事了。 她怎么就在这里和喻宜之一起洗澡了呢。 门边“嗑哒”一声,吓得漆月一个哆嗦,她快速瞄到喻宜之书桌上有一个豹子形状的纸镇,扑过去握在手里。 又奔回浴室门口守着,双手牢牢握着那只豹子,像一个卫士。 门口又没声了。 漆月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出去看一眼——原来是扫地机器人开启了自动清扫程序,刚才撞在了门上。 她松一口气,想把纸镇放回书桌的身后又还是觉得不放心,就一直拎在手里倚着门边。 喻宜之出来时瞥一眼她手里的豹子:“没什么事吧?” “没有。”漆月这才把纸镇放下。 喻宜之:“忘了告诉你吹风在哪了。” 她从一个立柜里拿出吹风,漆月想接,她缩了下手:“我帮你吹吧。” 拖了张凳子让漆月坐下。 吹风呜呜响起,漆月透过被喻宜之来回拨弄的头发,第一次打量起喻宜之的房间。 铺着柔紫色床单的床,很女孩子。 放着郁金香形状台灯的书桌,很女孩子。 飘窗上的钢琴指法书和精油香氛,很女孩子。 漆月早已放弃学习语文,没什么文化,这一切在她脑子里的形容只有四个字:很女孩子。 被呵护得很好的、有人可依靠的女孩子。 如果她能过上正常顺遂的人生,她的房间也会是这样的吗? 而不是旧木板搭成的床,不断掉皮的墙,电线上的污渍擦都擦不掉,整个房里总有种不透气的难闻味道。 喻宜之轻轻一拍她的头:“好了。” 漆月回过神来,站起来。 喻宜之把吹风交到她手里,自己在凳子上坐下:“给我吹。” 漆月呆呆“哦”来一声。 喻宜之的头发好丝滑,像缎子,漆月拨弄的时候,手都不自觉放轻。 喻宜之忽然说:“从来没人给我吹过头发。” “你妈没给你吹过么?” 喻宜之一顿:“没有。”她又说:“以前我看电影的时候,总想有人这样给我吹头发。” 漆月心里乱乱的,手挂着头发一扯,喻宜之轻轻“哎唷”一声。 “你能不能轻点?” “啰嗦,有人给你吹就不错了。”漆月不耐烦的说。 手却不自觉放轻,再放轻。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喻彦泽的声音响起:“喻宜之。”! 第27章 喻宜之一抖,漆月马上压低声音说:“门我反锁了。” 喻宜之点点头,走到门边:“我们在休息。” “你先把门打开。” 喻宜之的眸子垂下去。 漆月忽然有点紧张,她能看出喻宜之很怕喻文泰和喻彦泽,今晚打扮好去楼下参加聚会多半也是被喻彦泽要求的。 她不知为什么会是这样,是这个家里重男轻女么? 喻彦泽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像块黏哒哒的口香糖,让漆月一阵后知后觉的害怕,刚才那种被羞辱的感觉像一条蛇,再次攀上了她的背。 她极其不想面对喻彦泽,可她也没权利要求喻宜之为了她不开门,毕竟接下来要在这个家里面对喻彦泽的,是喻宜之。 可喻宜之回头看了漆月一眼,轻而坚定的又说了一次:“我们在休息。” 喻彦泽的敲门声烦躁起来:“喻宜之你是不是要这样?” “是。” 门外静下来,喻彦泽退开一步,站了一会儿,然后走了。 喻宜之发紧的肩膀明显松弛了下来,走回漆月身边。 漆月伸手摸摸喻宜之的额角,那儿沁出了薄薄的汗。 如漆月所想,是冷汗。 喻彦泽带来的压迫感像条蛇一样攀在她背上,快速带走了刚洗完澡的热气,让人浑身发寒,她估计喻宜之也是一样。 喻宜之低声问:“你冷么?” 她伸手抱住了漆月:“我有点冷。” 漆月犹豫了一下,伸手回抱住了喻宜之,少女的身子那么软,抱在一起还能感觉到一片美好的起伏,喻宜之头贴在她颈窝里,可那实在是一个毫无情/yu意味的拥抱。 单纯的很暖,很软,像喻宜之房间里唯一打开的那盏暖黄的台灯。 而她们像风雨飘摇的世界里,在干燥山洞里相依取暖的两只小动物。 喻宜之抱着她问:“今晚要在这睡么?” 又说:“雨很大。” 喻宜之的身体像雏鸟一样微微发颤。 漆月:“呃不行,我奶奶身体不太好,不能一个人在家。” 喻宜之顿了顿。 然后才放开漆月:“那好吧。” 漆月偷偷掀起眼皮看她,可喻宜之那张平静的脸上任何情绪的端倪都看不到。 她从柜子里找了把伞出来:“趁他们聚会还没结束,我送你出去。” 两人一起下楼,漆月身上还带着喻宜之的体温。 喻彦泽不知在跟哪一拨朋友花天酒地,没看到人影。 两人顺利走到别墅大门时,漆月松了口气,喻宜之把伞递给她。 “你哥之后不会为难你吧?” “放心吧。” 喻宜之的语气比漆月想象中平静,漆月想,也是吧,总归他们还是一家人。 ****** 漆月走后喻宜之回房做了会儿作业,戴上耳机,本来她平时听的是英语,这会儿却觉得烦躁,点开了一首激烈的钢琴曲。 喻彦泽在楼下跟朋友笑笑闹闹,钢琴曲都压不过他们大呼小叫的声音。 其实虽然喻文泰不在,但任曼秋在家,就在二楼琴房,但对喻彦泽这个儿子,她一向纵容。 喻宜之在想到底什么歌能压住那噪声时,想到了漆月。 漆月平时都听什么歌呢? 她打开“听歌识曲”,对着手机,哼了两段漆月晚会那天跳舞的旋律。 软件很快识别出来了,喻宜之打开联想,把耳机声音开到最大,一边写作业一边听这类型的歌。 若放在平时她会觉得有点聒噪,可今天却正好,总算把一楼的吵闹声压住了。 喻宜之暂时沉浸在数学和英语的世界里。 敲门声传来。 喻宜之手指握紧笔——喻彦泽绝对喝多了,敲门声音那么大,在那么响的音乐声里都能听到。 好像她不开门,喻彦泽就会一直敲下去。 她摘下耳机走到门边,喻彦泽:“喻宜之,你给我开门,爸不在家你就反了天了?敢不听话了?” “开门,不然只要你有开门的一天,你知道等着你的后果是什么。” 喻宜之拉开门。 喻彦泽酒气熏天的冲她笑:“你在这个家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喻宜之低声:“听话。” “你还知道啊。” 喻彦泽大着舌头质问她:“爸平常怎么教育你的?你觉得你今晚听我话了么?” ****** 漆月回家路上,雨还是下的很大,但她躲在喻宜之给她的伞下,没淋湿。 漆红玉坐在家门口,听到她脚步马上问:“阿月?” 漆月收了伞快步走过去:“奶奶,今晚下雨你怎么还在门口坐着?不冷啊?” 漆红玉拍拍她手:“下这么大雨你还没回来,奶奶担心。” “不用担心奶奶,我和同学一起学习呢,而且你看,我带伞了,身上一点没淋到。” 漆红玉摸着她干燥的外套:“嗯,那就好。” 她扶漆红玉回屋,又折回走廊撑开伞晾干。 喻宜之的伞真好看,透着淡淡的蓝紫,像朵鸢尾花。 ****** 第二天一早,漆月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走廊收伞。 一开门她愣了:妈的伞呢? 漆红玉年纪大了睡不着,起的总是比她早,但漆红玉眼睛看不到也不会收伞啊,她还是尝试着问了句:“奶奶,你收伞了吗?” 果然漆红玉说:“没啊。” 漆月快速明白了一个事实,她站在走廊里:“妈的谁偷了我的伞?” 旧筒子楼里,每一层楼都是联通的,而且建筑体围成一个拐角,站在走廊里往下看,谁家门口放着些什么都一目了然。 而住在这里的人都是穷怕了,漆月没想到连一把好点的伞都有人偷。 她想起一句难得有点文化的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些烂在沼泽里一般的人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恨,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其中一份子。 她恶心得头皮发麻,然而她的质问根本没人回应,她没办法,总不可能一层层一家家去问。 闷闷踢了一脚走廊的墙皮,又蹭了一脚的灰。 漆红玉:“阿月,伞被人偷了?” 漆月勉强挤出欢快语气:“没有奶奶,我又找着了,您别担心了,我去找同学一起写作业了。” “好,路上小心。” 漆月走出旧筒子楼,吐出一口混浊的气。 她回头望,那栋灰蒙蒙的楼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凝视着她,提醒着她,她的余生都要埋葬在这里。 她照例去了摩托车行,修车的时候小北过来问:“怎么还是过来了?喻少爷的生意没接下来?” 漆月勉强挤出一个妩媚的眼神:“有我接不下来的生意么?就是伺候有钱少爷有点烦人,我还在考虑。” 小北:“你的改装方案真让喻少爷满意了?厉害啊漆老板!” 漆月笑笑。 她没撒谎,她是真在考虑。 昨晚喻彦泽带来的压迫感和恶心感还是如蛆附骨,但睡了一觉睁眼,别的同龄女孩迎来阳光灿烂的新一天,漆月迎来生活费的压力、药费的压力。 还有那四十万的手术费。死死压着她的是钱,更是漆红玉的一条命。 现在钱夫人出了状况,她没别的办法在短时间内搞到几十万。 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没什么的漆月,不就是尊严么,你早就不要了。 可一只冰凉的手伸出来,捂住她心里说话的那张嘴,犹如昨晚在冷雨中捂住她的嘴。 “漆月,别说。” 漆月不知为什么,那声音听上去宛如哀求。 她精分的快要爆炸,站起来烦躁的说一句:“老子先走了。” 小北意外:“今天中午就走?” “回去给我奶奶做顿新鲜饭,下午再过来。” “成,活儿给你留着。” 漆月中午其实还有另一件事要办。 她离开摩托车行,走近附近的小商品市场,转了一圈,在雨伞款式最多的一个小摊边停步。 “哟,这不是漆老板吗?” 老板是个四十多的阿姨,一声“漆老板”喊得漆月有点蒙。 老板乐呵呵的说:“你帮我儿子修好过摩托车,他可高兴了,回来念叨好几天说你厉害。” 漆月点点头,问:“你家所有的伞都在这了?” 老板挺骄傲:“你放心,这一片就我家伞的款式最多,一贴牌就卖到日本。你别看淘宝上那些店一把伞卖好几百,那都是照片拍得好看,实物绝对比不上我这个。” 漆月扫视一圈,并没有一把伞的颜色跟喻宜之借她的相同。 那实在是一种很特殊的颜色。 漆月犹豫了一下,拿起一把米白的、她自认为适合喻宜之的:“那就这个吧。” 拎着伞回家给漆红玉做饭的时候,她听到絮絮的说话声从屋里传来。 漆月心想:莫非邻居大姐今天没出摊?到家里来看奶奶了? 她推门进去:“大姐……” 一张冷如天边月的脸,静静的看着她。 漆月整个人都傻了。 漆红玉乐呵呵的说:“阿月,你同学来家里找你了,还给我买了水果呢,我让她给你打电话她说不用,坐这儿陪我聊半天了。” “小喻是吧?你这孩子真好。” 喻宜之乖巧安静的说:“奶奶,叫我喻宜之就好。” 漆月一把拉起喻宜之的手腕,甚至有些粗鲁的把她往外拖:“你先跟我出来一下。” 喻宜之挣开漆月的手,一脸平静的说:“等一下,给奶奶的梨还没削完呢。” 她顺理成章的坐回去,继续拿小刀削手里的梨。 漆月不知她这种千金大小姐在家削过梨没有,她削的皮实在难看,那么厚,漆月节省惯了都好想捡起来把上面的梨肉啃掉。 她把梨递给漆红玉:“奶奶你吃吧,要是平时有什么想吃的,就给我打电话。” 她瞟了漆月一眼,继续对漆红玉说:“我把我手机号存进你手机了,你以后按快捷键打电话,1是找漆月,2是找我。” 漆月再也忍无可忍的把她拖出去:“你到底到这干嘛来了?” 喻宜之平静的说:“看奶奶。” 她对着漆月伸出手:“我还给奶奶带了点心,你要吃么?” 漆月低头,喻宜之白皙的掌心里托着个造型可爱的粉色点心,像一朵绽开的花,薄如蝉翼的包装纸上写着行云流水的日文。 所有元素都透出两个字:很贵。 是喻宜之刚才顺手从给漆红玉的点心盒子里拿出来给她尝尝的,漆月皱眉刚要说话,角落里冲出一个熊孩子撞在喻宜之身上,漆月赶紧一拉她,但她手里的点心已经被熊孩子抢走了。 喻宜之看上去吓了一跳,听漆月在她身边很大声的骂:“陈大宝你找死啊!” 一脸鼻涕的熊孩子躲在楼梯拐角冲她们笑,忙不迭扯了包装纸就把点心塞进嘴里,浑不吝对她们做个鬼脸。 漆月:“我他妈……” 喻宜之拉她一把:“算了,一块点心而已。” 漆月低头看喻宜之的手,明明那么白净无暇,被周大宝一抓却留下一道黑色印子。 漆月眉头越皱越深。 不,不是一块点心而已。 是贪婪,粗鲁,甚至不讲廉耻。是陈大宝替漆月向喻宜之,展示出了她所属的那个世界拥有的那些特质。 像过分逼仄的房间,公共洗手间透出的怪味,掉皮的灰墙和沾满黑色油污的电线一般,在正午阳光中暴露无遗。 在喻宜之眼前暴露无遗。 漆月耳朵发烫,看着喻宜之一袭白裙加勾了细致花边领的白毛衣,站在这旧筒子楼里那么格格不入。 “喻宜之,这是你该来的地方么?” 为什么要让我这么狼狈的一面暴露在你面前。 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提醒你与我的生存环境有多不相衬。 “你到底缠着我干什么?之前你说要谈恋爱,我说跟你谈你又不要,那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她捏住喻宜之的下巴,喻宜之看上去并不害怕:“我说了我来看奶奶,还有,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帮喻彦泽改装摩托车那事,我已经帮你拒绝了。” “你说什么?”漆月捏她下巴的手指越发用力,直到喻宜之雪白的下巴出现一道红印,她才一把甩开,用逐渐发红的眼睛瞪着喻宜之。 喻宜之:“他侮辱你。” 漆月冷笑的好大声:“侮辱?” 漆红玉的咳嗽声隐隐从屋里传来。 漆月一把扯过喻宜之的胳膊,拉得她踉跄两步到走廊边上:“大小姐,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清楚,住在这样地方的人,该在意的是有没被侮辱么?我们在意的是能不能活下去!” “你知不知道你帮我拒绝掉的是什么?” 是我唯一的亲人生存下去的机会。 喻宜之轻轻抬手,摸了摸漆月的头顶,像在安抚一只暴躁的猫:“你奶奶的病,我有办法。” 漆月喘着粗气。 喻宜之掏出手机给漆月看:“这是一家全国有名的基金会,每年会帮很多绝症患者支付手术费用,换取生存机会。我已经写了申请信,很快就会通过了。” “你怎么知道会通过?” 漆月不是不知道这样的基金会,她也咨询过,但每年需要帮助的人实在太多了,按顺序排要排到两三年后。 喻宜之:“我以前去英国表演钢琴的时候,跟一个男生合作过,我帮那男生掩盖过一个小失误拿了奖,而他妈妈就是这个基金会的董事,她会帮我这个忙的,奶奶立刻就能拿到钱。” “你这是插队走后门,那其他需要钱的患者怎么办?” 喻宜之笑了一声,那是一个近乎冷漠的笑。 她笑看着漆月,眼睛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我还以为至少你不会问这种蠢问题。” “世界那么大,人活着先要顾好自己,有能力的话,再顾好自己在乎的那么几个人就不错了,至于其他人,管得了那么多?” 这是一套近乎冷酷的生存哲学。 漆月不是不理解,甚至她内心深处也认同,只是她觉得这套哲学应该属于她这种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的人,而喻宜之应该更……圣母一点。 “你怎么知道我奶奶病了?” “你来找喻彦泽我就知道你缺钱,而你奶奶的主治医生也不难查,我说我是关爱基金会的他就什么都告诉我了。” “为什么要帮我做这些?你不是不想跟我谈恋爱么?” “对,因为跟你谈恋爱只有两周的时间。”喻宜之对着漆月伸出一只手:“而我,想跟你做朋友。” 漆月盯着那白得发光的掌心。 她以前听过一个故事关于“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就会放出所有灾难,她不知为何看着喻宜之的掌心生出了同样的感觉,也许喻宜之近乎冷漠的笑让她本能的感觉到危险。 她狠狠打开喻宜之的手:“谁他妈要跟你做朋友?喻宜之你他妈以为你是谁?跑老子这儿找优越感来了么?” 她转身就走。 她不要同情,尤其不要喻宜之的同情,不要喻宜之近乎施舍的友谊。 那会把她和喻宜之拉到永远不平等的位置。 她他妈宁可去找喻彦泽下跪。 喻宜之跟着她进屋:“奶奶,我今天就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你跟阿月这么快就聊完了?留下吃午饭嘛,阿月手艺不错的。” 喻宜之看了漆月一眼,漆月冷着张脸没有任何表示。 于是喻宜之摇摇头:“不吃了,我还要回去写作业,先走了。” 漆红玉:“真是乖孩子,阿月,你快送送人家。” 漆月不好在漆红玉面前表现得太明显,站起来皱着眉带喻宜之出去。 喻宜之跟在她身后,一下看到了她口袋里的伞,抽出来:“这什么?” 漆月想抢:“没什么。” 喻宜之躲开:“我刚在你家就没看到我借你的伞,你是弄丢了么?这把还我的?” 妈的有时候喻宜之聪明得过分。 漆月吼一句:“不是!老子是给自己买的!” 喻宜之笑了一下,这次是很温和的笑,沉静如湖的眸子弯起来:“伞我拿走了,你不用送了,快回去陪奶奶吧。” ****** 周一,漆月趁喻宜之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又去喻家别墅找了喻彦泽一趟。 有人给她开门:“喔,你是聚会那晚的小姑娘,少爷不在家。” 漆月一愣:“去哪了?” “出国玩去了,欧洲那边,他经常这样,老爷太太也管不了他的。” “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不好说,去一趟几个月总是有的。” 漆月从喻家别墅出来的时候,一脚把路边一块小石子踢得飞起。 妈的生活怎么会把她逼到这种地步? 大头又发信息来说李大嘴在查考勤,漆月烦躁躁回学校对付了半天,晚上和大头一起去食堂吃完饭,走出来时大头说:“漆老板,今天晚自习继续打牌啊。” 漆月一挑眉:“今晚不是有机车局?” “不是吧今晚你也去?”大头劝:“别去了,今晚跟以前那些都不一样。” K市郊区有段现已废弃的盘山公路,很适合骑快车。漆月不仅修车修的好,骑车骑的也好,经常去凑一些局。 这里的比赛,形式分两种,一种是几辆车比速度,谁拿第一今晚的奖金就归谁。 还有一种是指定速度,谁能在规定时间内骑到山顶再绕回来,就能拿到奖金。当然骑的越快奖金越高。 漆月经常去赚钱,大头往往都是陪她去给她助威的,这次罕见的拦了她一下,因为今晚实在特殊——有个家里有点小钱的,拿到新改装的摩托车嗨了,设了一个局规定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超短时间,而完成的人可以拿到一万。 漆月问大头:“你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 “你非要去?” “嗯。” 大头没办法:“好吧我陪你去看看,要是大家都觉得那个时间设得太短完不成,说不定阿超那狗崽子会良心发现改长点。” 两人走到每次翻墙的地方,漆月忽然感受到身后一阵拉力。 回头,喻宜之顶着张素素净净的脸站在那里。 漆月烦死了:“你又干嘛?” 喻宜之:“你去哪?” “关你屁事。” “我也去。” 大头:“那可不是你这种大小姐该去的地方,装叉……啊不喻宜之,乖乖回去上课吧。” 这里没什么灯,而这时暮色已低垂,喻宜之径直走过漆月身边,没有任何准备就像突然坠落一般,从围墙上跃了下去。 漆月和大头都吓了一跳,漆月两步奔到围墙边往下看喻宜之有没有事。 喻宜之双手撑地正慢慢站起来,手掌擦伤了一块,附近唯一一盏路灯昏黄的光打在她脸上:“漆月同学,我想跟你做朋友,当然要了解并接受你的生活方式。” “你去哪,我就去哪。” “我跟定你了。”! 第28章 虽然漆月自己大剌剌骑着摩托车出校门时,门卫也不敢拦她,但这段时间教导主任抓考勤抓那么严,她还是低调的选择了和大头一起翻墙。 但现在她感到无比后悔,因为无论她扯着大头走多快,一回头,喻宜之还是不远不近的跟在他们身后。 漆月:“大头,三,二,一,跑啊!” 大头都懵了:“我k,我刚吃了一肚子炒饭!” 漆月边跑边回头,乱糟糟的长发迎风糊在脸上,她扭头在头发缝隙间看过去,喻宜之舞动双臂还跟在他们后面。 少女黑色的长发扬起,像张开的翅膀,脸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中凝成一点白。 漆月放慢了脚步,大头:“不跑了?还跟着呢。” 漆月:“跑不动了。” “怎么就跑不动了你还没开始喘呢……” 漆月瞟了他一眼,大头不吭声了。 两人站在路边打车,喻宜之走过来站在他们身后,大头看看漆月又看看喻宜之,这两女的基本都没什么表情,大头这话痨也不敢说什么。 好不容易车来了,漆月冷着张脸坐进副驾甩上门。 大头快速溜进后排正要关门,一只冷白的手拉住。 大头看了一眼副驾的漆月,压低声音:“你别为难我嘛,装叉……啊不,喻宜之。” “请你别为难我,喻宜之同学。” “什么?” “礼貌用语。” 大头都傻了:这女的跑这儿给他上语文课来了? 前排的漆月笑了一声,大头也没听明白那笑是什么意思。 但这会儿喻宜之就怼在他面前,黑眸沉沉的看着他,一副不说就不松手的姿态。 大头这小混混看起来怂,其实从没对漆月以外的人服过软,这会儿却不得不跟着喻宜之说:“请你别为难我,喻宜之同学。” 喻宜之:“你让我上车我就不为难你。” “我k,你这人怎么不讲武德!” “这车我今天肯定要上的,除非你把我手掰开。” 大头是真不知道这人从那儿看出他有“恐女症”的,除了漆月这种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哪儿敢碰其他女的一根手指啊! 喻宜之强行拉开车门,坐到他旁边,这时漆月从副驾下来,拉开他那一侧的门:“下车。” 大头赶紧滚下去了,本以为漆月要把喻宜之拉下车,没想到漆月自己坐进去关上门,瞟了大头一眼,大头麻溜的自己滚去副驾坐好了。 漆月纤长的手指敲敲椅背:“师傅,开吧。” 窗户大开着,冬天的风灌进来,入了夜,虽不凛冽到底也带着寒意,大头发现喻宜之这人真挺倔的,一头柔顺的长发被吹乱跟漆月的红发纠缠在一起,都快被吹成草泥马了,她却一声都不吭。 漆月的声音从乱糟糟的头发里传出来,挺冷的:“喻宜之,这是你自己非要来的,你可别后悔。” 喻宜之:“嗯。” 大头松了口气:漆月到底是同意了,不用他夹在中间为难了。 嗯等一下,他渐渐回过味来:漆月既然同意了,刚才特意换到后排干什么?难道就为了面对面跟喻宜之撂句狠话。 大头的大头里冒出个大胆的想法:虽然他恐女但到底是个男的,漆月是不想他这男的跟喻宜之坐在一起? 不能吧!以前漆月交女朋友的时候,各种男的跟她女朋友勾肩搭背的她没说过半句不行啊! 这时漆月忽然凑近,在他脑门上一弹:“你贼兮兮的看什么呢?” 大头捂着额头回头:“没什么没什么。” 好嘛,看都不能看了。 ****** 出租车开到山脚下,三人一起下车,师傅开着车一溜烟跑了,好像一秒都不想在这多待似的。 大头咧嘴:“怂货。” 对不混街头的人来说,这里确实是禁地一般的存在。一座废弃厂房被当成了据点,一个打烂一角的玻璃柜立在门口,摆满各种啤酒和泡面,几块不知从哪个倒闭舞厅拆下来的灯牌亮着诡异的光。 已经有不少人聚在里面的,抽着烟,乌烟瘴气的几乎看不清人,连大头这种老烟枪进去都被呛的咳了两声。 门口堆着生锈的钢管,好像随时操起来就能变武器。 这里是堕落、危险、不知天日的代名词,是普通人迫不及待想远离的泥沼,可大头一回头:喻宜之还跟着呢。 有人透过蒙蒙烟雾看到漆月:“漆老板来了。”抛给漆月一支烟,眯眼看向她身后:“哟,怎么带了个学生妹?” 他笑着冲喻宜之走过去:“小妹妹,第一次来啊?”烟雾全喷在喻宜之脸上。 漆月好整以暇的靠在一旁抽烟,好像等着喻宜之自己被吓走似的。 混混:“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喻宜之:“挺好的,就是那儿电路接错了,下雨天可能有危险。” “我k,哪儿啊?哥哥这棚里全是改装过的摩托车,可不能烧了。” 喻宜之:“你过来。” 她很认真的跟混混讲着电路为什么错了,应该怎么改,认真得像在做一道物理题。 漆月双眼眯起来。 k,忘了这是个学霸了。 混混听喻宜之讲完直起身:“谢谢你啊妹妹,帮了大忙了。”他从玻璃柜里拿了罐啤酒抛给喻宜之:“请你,别客气。” 喻宜之犹豫一下,刚要拉拉环,漆月走过来一把从她手里扯过:“她不喝酒。” 哗啦一声拉开玻璃门,找半天找了一盒奶,扔给她。 喻宜之把吸管插上喝了:“漆月。” 厂房里放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混混们喝了酒互飙脏话,漆月根本听不清喻宜之在说什么,她叼着烟皱着眉:“听不到。” 喻宜之扯扯她衣角。 她不耐烦的把脸凑近。 喻宜之身上干净的清香味,穿过一阵乌烟瘴气的烟味和酒味钻进她鼻子。喻宜之贴着她耳朵小声说:“其实我不喜欢喝牛奶。” “但你给的,我喜欢。” ****** 漆月问喻宜之:“看到这什么地方了?走不走?” 喻宜之摇头。 漆月笑了声:“真他妈不知道你在倔什么,你待这儿能干嘛?做作业啊?” 她他妈就没见过逃课出来还背着书包的。 喻宜之居然说:“也不是不行。” “行行行。”漆月笑着把喻宜之拉到门口,那儿挂着盏生锈罩子的吊灯晃啊晃,她把角落一张不怎么稳当的桌子支开:“你做,你在这儿做。” 喻宜之挺坦然的过去坐下,她身上那身干干净净胸口绣着“第一中学”字样的校服实在格格不入。 来来往往的混混都挺好奇的往喻宜之那边瞟一眼,喻宜之下笔流畅不为所动。 漆月抽着烟眯眼看了会儿。 喻宜之抬头:“你怎么还不进去?在这儿等我给你讲题么?” 漆月:“……讲个鬼!” 她转身就走,一进仓库就被人塞了罐啤酒,她闹哄哄跟着人群举杯:“干了干了!” 她本以为喻宜之会进来阻止她喝酒,但喻宜之并没有。 漆月把啤酒罐子捏在手里晃荡着,大头凑过问:“漆老板,装叉……喻宜之是不是喜欢你啊?” “放屁。”漆月狠狠把烟头按熄在啤酒罐里。 一句“她只想跟我当朋友”怎么也说不出口,南辕北辙的两人为什么当朋友?这其中的同情意味未免太浓。 正如喻宜之一开始想和漆月谈恋爱完成对她爸的反叛一样,这次的“当朋友”,也只是大小姐反叛战略的一次长线升级。 谈恋爱的两周不够,还是当朋友时间更长更过瘾,更别提还能体会随手施恩的优越感。 漆月对大头挑唇:“你一直说她装叉倒也没错,这不,现在还在外面装叉写作业呢,人家是跑我们这儿体验生活来了,我去看看她装怎么样了。” 她烦躁躁的转身出去,看到一个混混凑在喻宜之桌边,她脸色一沉走过去:“卓哥怎么才来?里面找你呢。” 卓哥笑:“我跟这小妹妹说会儿话。” 他朝喻宜之身边靠拢,漆月过去挤到两人之间,嘴上在笑但眼底很冷:“我也有话找她说,要不卓哥你先回避下?” “她是你带来的?你什么人?妹妹?” 漆月皱眉:“同学……” 喻宜之清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我是她朋友。” 卓哥笑了好几声:“朋友?我们这儿没这种东西,要么是兄弟,要么是仇人。” 利益相合是兄弟,利益不合是仇人。今天是兄弟,明天也能是仇人。 漆月很清楚这一点——哪怕她跟大头这么好,如果以后一个帮钱夫人工作另一个去帮阿辉,两人见面也许还要互抡啤酒瓶子。 感情这东西太奢侈,挣扎求生的她们要不起,索性就不要了。 可现在喻宜之面对卓哥的嘲笑并没有慌,清晰的一字一句重复一遍:“嗯,我就是她朋友。” 卓哥又笑:“小妹妹,你口口声声说的朋友到底指什么啊?” “就是永远相信她的人。”喻宜之伸出食指,轻轻勾在漆月叉腰的手指上:“我喻宜之,永远相信漆月。” 当着卓哥的面,漆月手指蜷了蜷,没躲。 也许是喻宜之的语气过分认真而郑重,卓哥怔了下,少见的跟她说了句走心话:“你太年轻了,说什么永远相信,以后会后悔的。” 他瞟了漆月一眼:“你们聊吧,我先进去。” 漆月笑眼妩媚目送卓哥背影走了以后,转头狠狠甩开喻宜之的手:“谁他妈是你朋友?什么永远相信,可笑不可笑?” “你现在想笑就笑吧。”喻宜之平静的低下头,白皙手指握着的水性笔跟她送漆月那支同款不同色:“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这话天真的让人发笑,可少女的神色过分认真。 低着头,只露出莹白的一小片额头,垂下的眉眼只能看到一点睫毛尖。 可漆月就是知道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闪着近乎倔强的光,就像少女如只鸟一般纵身跃下围墙,蹲在唯一一盏路灯的光晕下对她笑。 漆月的手指蜷了蜷。 其实她并不相信喻宜之所说的话,她只是羡慕喻宜之所能保有的天真,十八岁的年纪,本应底气十足、不知生活维艰的说出这些话吧。 少女一身干净的校服与这乌烟瘴气的环境格格不入,漆月走近,本以为喻宜之做作业是在装叉的,没想到人家作业都翻了好几页了。 她敲敲桌子。 喻宜之抬头。 漆月:“是不是什么人跟你说话你都搭理?” “嗯?” “刚才卓哥跟你说话你就搭理?你不是挺高冷的么?在学校不是不喜欢理人的么?” “哦。”喻宜之轻声说:“我以为他们都是你哥们儿。” 漆月笑了声,指着烟雾缭绕的厂房里:“卓哥以前跟他旁边那黄毛一起,打掉过人的牙,受了罚出来才收敛,另外他们的女朋友,都是连哄带骗交来的,我都不知道那些女的是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他们现在跟我是哥们儿,因为我们都帮钱夫人工作,他们觉得我这人够狠,也许有一天能帮上他们的忙而已。” 喻宜之静静看着漆月。 “怎么?” “这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 “……大小姐,你是不是学习学傻了?”漆月被她气的笑了声:“我是在跟你说,别什么人都搭理,我们看起来跟你是一样的人,其实不一样。” “我们这样的人,又狠又没心。” “哦。”喻宜之又低头做作业去了。 漆月忍无可忍双手拍在她习题册上:“你到底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听懂了。”喻宜之眸子清泠:“待会儿再有人来跟我说话,我不会理了。” “还有我,大小姐。”漆月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也跟他们是一样的人,跟你不一样的人。” 喻宜之笔尖快速在习题册上流淌,那是一串字体漂亮的英文。 她边写英文边低声说:“不一样又怎么样呢。” ****** 漆月懒得理喻宜之了,她在厂房里和大头一起,跟所谓兄弟们和平时一样,喝酒、笑闹、讲荤段子。 喻宜之一个人在外面静静做题,有人去搭话,她果然如对漆月承诺的一般,一个都不理,这会儿也没人去找她了。 漆月喝了酒甚至有点恍惚,好像那个固执跟她到厂房的一脸清冷的女孩,只是她的幻觉。 可她捏着啤酒罐一侧头,又能看到门口灯光下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 喻宜之还在。 还在她的世界里,安安静静的陪伴和等待,吓不走,唬不走。 这时外面又有人跟喻宜之搭话,漆月竖着耳朵听着,喻宜之一句都没理。 那人一掌拍在桌子上,漆月皱眉正要出去,那人却已经走进厂房。 众人纷纷招呼:“超哥。”“超哥来了。” 今晚的局就是超哥攒的,所有人都等着超哥来了正式开始。 “外面的妞谁带来的?我k怎么还穿校服。” 漆月站起来:“我。” “新女朋友?” 漆月笑了笑没说话。 “放心,哥哥就算再花也不会抢你的,就是够傲的啊?得好好教教。”他环视厂房:“今晚想参加的人都来齐了?” “超哥,你定那时间是不是太短了?三分钟,那么长的山路呢,神仙也完不成啊。” 超哥一巴掌排在他后脑勺上:“接下来市里不是有摩托车赛么,咱们这是训练懂不懂?” 那人捂着头唯唯诺诺。 超哥又环视一圈,发现今晚气氛罕见沉默,他笑一声:“这样吧,时间我可以加长,钱也加到两万,就算是市摩托车赛的激励金。” 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真的啊超哥?”“超哥就是豪气!时间加长多少?” “加三十秒,谁要是在三分半之内骑回来,两万激励金拿走,不过有一点,你们对自己的车技有信心再上,还是安全第一。” 众人再一次沉默,都盘算起三分半这个时间的可行性——不是没人做到过,漆月就有两次刷出过这个成绩。 “时间我是加长了,不过呢有个附加条件。”超哥笑:“得蒙着眼睛骑。” “那怎么可能?!” “正式的摩托车赛里就有这样的花式项目啊,而且慌什么我还没说完,你后座可以带个人嘛,让那人当你的眼睛。” 大头在漆月旁边低声骂:“疯了吧?” 超哥见大家再次沉默,笑着招呼:“咱们先出去热热身,谁能在四分钟里面骑回来,每人两百。” “两百?太少了吧。” 超哥道:“本来就只是让你们试试自己今晚的状态,重头戏在后面的激励金上。” 他说的对,两百激不起人的斗志,但大家都想试试状态,看有没有可能拿走两万。 油布掀开,露出一排改装后的摩托车,在灯光诡谲昏暗的旧厂房里闪闪发亮。 “来吧,抽签。” 为了公平起见,所有人都不骑自己的机车,而要抽签决定在这一排机车里骑哪辆。 漆月过去懒洋洋抽了签,和大头一起,跟着一堆人涌出厂房。 超哥不参赛,带头骑着自己刚改装好的机车轰鸣着出去,“哦吼”“哦吼”的叫声此起彼伏。 漆月懒散的靠在一根柱子上抽烟,没动。 大头:“漆老板你是不是想想还是决定放弃了?放弃是对的。” 漆月妩媚的眼尾微微飞扬。 尾随她而来的少女,还在灯下安静做题,好像周遭一切喧嚣都与自己无关似的。 漆月咬着烟嗤笑一声。 这样的人,说什么跟她做朋友?说什么融入她的生活? 很快,第一轮骑出去的人回来了,有人掐表:“三分五十秒。” 超哥言而有信,拿出红钞一个个发过去:“两百。” 拿到两百的人脸上却未见喜色:“妈的今晚山上还有雾呢,蒙着眼骑到三分半以内,根本没可能。” 有人看漆月一直扭着腰靠着柱子抽烟:“漆老板你不去试试状态?你是最有可能拿走激励金的。” 漆月笑了笑,大头立马说:“你别撺掇漆老板,她不参加。” 又几轮过去,渐渐入夜,超哥拍着手:“差不多了,该到今晚的重头戏了吧?谁来?” 鸦雀无声。 “别这么怂嘛,练好了,还能去市里争光呢。” 厚厚两叠一万块掏出来,摆在众人面前。 终于有人说:“我试试。” 超哥:“好!够猛!这两万等着你回来拿!” 那人找了个兄弟一起上车,蒙上眼,超哥笑着在车头绑了个摄像头:“可别想骑出去就把蒙眼布扯了。” 那人一咬牙,骑出去,所有人都静下来。 结果没到两分钟那辆摩托车就回来了,骑车那人的蒙眼布早扯了:“太吓人了!根本没可能!老子差点出车祸!” “那是你技术不行,觉得危险就赶紧放弃。”超哥问:“还有谁来?” 没人说话。 超哥不满:“都这么怂?那我再加一万,三万,真没人来?” 人群中传出一声轻笑。 众人回头,一直懒懒靠在柱子上抽烟的漆月,一头红发格外惹眼,她妩媚笑着:“谁说没人来?” 大头猛扯漆月,漆月轻轻拂开他。 超哥笑:“漆老板我就知道还得是你,你带谁当你的眼睛?” 大头立马说:“我来。” 拦着归拦着,要是漆月真要上,他立马一起出生入死。 漆月却拒绝了:“大头根本不敢坐摩托车这你们都知道,我不可能带他,这样吧,谁跟我当我的眼睛,我分他一万。” 人群里静悄悄的。 漆月的媚笑里总是带着一股狠戾:“对我车技这么没信心?” 这是一个清冷干净的声音穿过人群传来:“我来。” ****** 漆月扭头,喻宜之一身干干净净的校服,穿过人群向她走来,一双黑眸沉静而闪亮。 漆月:“滚,开什么玩笑。”她向人群发问:“谁来?” 没人应答。 这时喻宜之已经一个人走到一辆停着的摩托车边:“漆月,这是你的车吗?” 超哥笑:“这妹妹看着文文静静,想不到还挺猛,我喜欢。” 漆月烟头丢到脚边踩熄,走到摩托车边跨上去,压低声音:“大小姐,我知道你被你爸管得快烦死了想找刺激,但这不是找刺激,这是真有危险,你确定你不后悔?” 喻宜之上车,轻轻扶住她的腰,少女的温度和体香靠过来:“不后悔。” 漆月评估了一下自己的车技。 这才烦躁的啧一声,把自己手里的头盔向后递:“换一个。” “嗯?” “你带我这个,我带你这个。” 她这个厚点。 喻宜之接过,有人过来给漆月系上蒙眼布,漆月带上头盔。 她拖过喻宜之轻扶她腰的手,牢牢环在腰上:“你也不怕掉下去。” “给老子抱紧点。”! 第29章 在一阵欢呼声中,漆月骑着一辆黑色的机车飞了出去。 夜色渐浓,山上有雾,很快黑色的机车跟夜色融为一体,只剩漆月一个火红的头盔,还有喻宜之回头看了眼越来越远的人群,那张小巧的脸从头盔中透出来,逐渐凝成一个雪白的点。 大头喃喃道:“疯了,都疯了。” 漆月蒙眼在山路上开,喻宜之在她身后喊:“我数十声后左转,十,九,八,七……转!” 漆月毫不犹豫扭转车头。 喻宜之实在是双很好的“眼睛”,漆月很快发现喻宜之对距离有着精准的感觉,她每次倒计时的十个数几乎是匀速数出,让漆月对即将到来的转弯都能早早准备。 她能感觉到她们骑得很稳,也许连山路中线都没有偏离。 从她拉过喻宜之的手紧紧环住她腰以后,喻宜之再也没有放开,这会儿紧紧贴着她的背,少女的身体柔软而馥芬。 漆月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 那是一种快节奏却匀速的跳动,想象中的慌乱感并没有降临。 山路风大,喻宜之跟她说话都得用喊的:“接下来一段都是直路。” “好。” “你骑车都这么慢的吗?” “什么?” “你这么骑怎么可能骑到三分半以内?” 漆月在头盔内挑唇:这人胆儿够肥的,还敢挑衅她? 她加速,再加速,机车像一只野兽在山路上咆哮着奔驰。 她能明显感觉喻宜之有点害怕了,死死箍着她的腰,整个人都紧紧贴在她背上。 “后悔吗?”漆月喊。 “什么?” “要降速吗?” “不要。”喻宜之紧紧抱着她。 那样的身体姿态是在说:我说过永远相信你。 山路,大雾,夜风,少女,拥抱,信赖。 很久以后漆月想来,还觉得那段路途,是段近乎奇幻的旅途。 她和喻宜之两个南辕北撤的人,在无人的山路上紧紧相拥,在危险边缘她们所能依靠的只有对方。 到了山顶绕一圈又折回来,喻宜之的指路依然清晰而明确。 直到她喊:“终点快到了,十,九,八,七……停!” 漆月毫不犹豫刹车,喻宜之撞在她背上,软软的。 她摘下头盔扯下蒙眼布,大头激动的冲上来:“三分二十七秒漆老板!你她妈的居然做到了!做得很好但下次能不能别做了?”说着呜呜呜的就开始哭。 漆月笑:“喂,过了吧?” 但她扭头看一眼盘旋的山路,七弯八拐的望不到尽头,也忍不住一阵后怕。 她扭头看一眼喻宜之,少女坐在她身后也摘下头盔,表情还是沉静,但嘴都白了,平时一头一丝不乱的黑色长发,汗浸浸的贴在额头上。 漆月:“大头,去给我拿瓶水。” “好!马上来!” 大头跑开以后,漆月压低声音:“怕?” 她现在知道喻宜之不仅傲而且倔了,喻宜之肯定不会承的,那时她就可以好好调笑喻宜之一番。 但喻宜之居然小声说:“怕。” 漆月心里震撼。 她不知道喻宜之这样的人,为什么毫不介意在她面前流露自己的脆弱。 喻宜之白而软的手,在远离人群的那一侧轻轻找到漆月的手,漆月在她手心里捏了一下,潮潮的全是汗。 超哥走过来,两人的手又不着痕迹的放开了。 超哥把三万块摔到漆月怀里:“漆老板,没看错你,好好再练练,希望在正式比赛上看到你。” 漆月拿起笑着晃晃:“谢了。” 她分出其中一叠扔向身后:“你的。” 喻宜之立马塞回来:“我不要。” 漆月语气冷下来:“下车。” 喻宜之下车,漆月跟着下车,冷冷把一万重新丢给喻宜之:“说好谁当我眼睛,就给谁一万的。” “我不是为了这个。” 漆月冷笑一声:“大小姐,知道你不缺钱。” 她心里烦躁的要死。 为什么喻宜之总是这样?一副高高在上同情她的姿态?她们在山路上一度是平等的“战友”,可一下山,喻宜之过分的“善意”又立马把这平等给打破了。 她丢下头盔转身就走:“还有,别以为这样我就会跟你做什么狗屁朋友,没可能。” 喻宜之站在原地,随着漆月越走越远,缩成一个小小的影子。 大头拿了水,追着漆月跑过来:“漆老板,走了吗?” “钱都拿了不走等什么?” 这个点在这儿是根本叫不到车的,大头:“我找我们家货车来接。” 两人站在路边等的时候,大头忽然想起来:“诶喻宜之呢?” 漆月冷笑一声:“她烦。” “那……不管她了?” “管个屁!” 大头:“哦。” 两人默默站着,大头也不知她刚赢了三万块怎么心情就不好了,也不敢吭声,直到一辆货车车头灯远远的扫过来,漆月吼一声:“去啊!” “去哪?” “去把喻宜之给我叫过来!” 大头嘟哝着往厂房那边走:“不是你说不管的吗……” 漆月在原地冷哼一声,一脚踢飞一颗石子。 大头平时经常不听她“命令”,把可口可乐买成百事可乐。还有喻宜之,从学校出来时就让她别跟别跟,还不是一路跟到这里。 现在倒好,一个两个的这么听话干嘛? 等大货车开过来的时候,大头也带着喻宜之走了过来,漆月连正眼都不看喻宜之,等大头上车以后,自己也灵活的爬上车。 大头家做石头生意,货车很大,相应的驾驶室也很高,剩下喻宜之一个人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怎么往上爬。 一只手伸了过来,明明是妩媚的长相,手却骨骼锋利,像这个人内里。 喻宜之抬头,漆月却还不是不看她,一双猫儿眼不耐烦的盯着前方,哪怕那儿只有一丛灌木。 喻宜之低头笑了下,把自己的手放进漆月手心。 漆月一拉,她就顺利上去了。 货车开回城的路上,驾驶室里连司机一共坐了四个人,很挤,喻宜之坐在最边上紧贴着门,路又不平,每次颠簸,喻宜之就撞在门上。 漆月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牛仔裤上的纹路。 驾驶室里很暗,弥漫着汽油的味道,和喻宜之身上清新的香味混合在一起。 漆月在黑暗中隐秘之中,贴着喻宜之的后腰绕过去,轻揽在喻宜之的腰上,把人往自己这边带。 喻宜之感觉到以后动了一下,没拒绝也没出声。 漆月揽着喻宜之靠在自己身上,一路颠簸,喻宜之终于没再撞在车门上了。 先送喻宜之回喻家别墅。 漆月说:“停路口就好。” 她并不想让喻宜之的家人或邻居看到,喻宜之是被一辆货车送回来的。喻宜之天真但她不,要是被喻宜之那个阶层的人知道,喻宜之和她这样的人混在一起,对喻宜之绝不是什么好事。 喻宜之背着书包跳下车,漆月连招呼都没跟她打,直接拍拍车头叫司机:“走了走了,吃宵夜去。” 货车轰鸣着远离,剩下喻宜之清清白白一个身影在路灯下。 漆月在后视镜里看着。 大头忽然问:“漆老板你脸怎么那么红?” 漆月不耐烦的说:“你家这货车不透气呗!” 她轻蜷手掌,掌心里全是汗。 ****** 第二天漆红玉有点感冒,漆月直接没去学校。 漆红玉催她别耽误课,漆月笑:“奶奶,你是不相信我有多聪明吗?” 中午的时候她出去买菜,买点有营养的鸡肉青豌豆,又买了把漆红玉爱吃的米线,拎着菜回家的时候发现几个男人对着她家窗户指手画脚。 漆月心里一凛,抢上前去:“什么人?” “阿月。” 漆红玉由喻宜之扶着,从屋里走出来:“你得了奖学金这么好的消息,怎么不告诉奶奶呢?奶奶不需要改窗户,你把这钱攒着当大学学费多好。” 漆月瞟了喻宜之一眼,喻宜之一张脸即便在这灰败的筒子楼里,也白得发光,淡淡的一脸坦然。 “喻宜之,你给我过来。” 漆红玉:“阿月,都让你对同学说话客气点了。” 漆月咬牙:“喻宜之同学,请你过来一下。” 喻宜之不慌不忙,拎起漆红玉的竹椅子放到走廊另一侧:“奶奶你坐这边晒太阳,等会儿那边灰大。” 漆月看着她那不疾不徐的动作都觉得烦躁,等漆红玉坐下后,她一把将喻宜之扯过来,拉着走到另一侧,嘴里叫工人:“你们先停一下。” 喻宜之却说:“不用停。” 工人掏出工具就开始敲打,漆月:“我k,你们凭什么听她的?” “小姐,谁出钱我们就听谁的咯。” 漆月怒向喻宜之:“谁让你来改我家窗户的?” “奶奶肾不好,日常养护需要更多新鲜空气和阳光。” “你觉得我无能是吧?需要你来多事是吧?” “不,这就是你的能力。”喻宜之一脸平静:“改造窗户总共一万零十八,你昨晚赢的一万块在我这,另外我还帮你垫了十八块。” “给我。”她对着漆月摊开莹白掌心:“一分都不能少。” 漆月烦躁躁的:“都说了那一万是你的。” “车不是我骑的。”喻宜之淡定的说:“无功不受禄,还有,我把超哥举报了。” “什么?!” “虽然说是为市里的摩托车赛训练,但他的选址不正规,方式有危险,不好。” 漆月:…… 烦躁躁掏出二十块塞她手里:“拿去拿去。” “不要,没钱找。”喻宜之塞回给她,把手机摸出来:“要不,加个微信吧。” 漆月:“不用找了。” 喻宜之:“不行,账得算清楚。” 她把自己微信二维码亮出来,一双黑漆漆清泠泠的眸子看着漆月:“扫吧。” 漆月烦躁的“啧”一声扫了。 喻宜之的头像居然还真是月亮。 不是那种唯美的月亮,而是黑漆漆的天空里,一轮带着阴翳的月亮。 漆月立马转了十八块钱过去,喻宜之:“收到。” 她把手机收起来,看一眼漆月手里拎的那些菜,把一兜子青豆接过去,搬了张小凳子坐到漆红玉身边,不再搭理漆月,一边低头剥豆,一边仰脸跟漆红玉说话。 漆月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那些工人已经在她身边叮铃桄榔开始施工了,吵死人,空气里飘着飘着大颗大颗的粉尘,一股石灰味。 可喻宜之和漆红玉坐的离施工窗户很远,午后是这旧筒子楼阳光最好的时候,通透的阳光把少女的脸照成半透明,细小的浮尘围绕,反而显得那张脸越发干净。 施工噪音中听不到她在跟漆红玉说什么,一张没有瑕疵的脸上是安静又诚恳的模样,并没有年轻人面对老人常见的那种不耐烦。 漆月挪开眼神,往厨房走去。 每一层楼的厨房都是公用,谁也没耐心踏踏实实搞卫生就怕吃亏,以至于灶台和抽油烟机上满是油污,在午后阳光中格外显眼。 喻宜之走进来时,漆月为这狭小和脏污莫名脸红,恶狠狠决定先发制人:“我只买了我和奶奶的,没你的份。” 喻宜之把剥好的青豆递给她,也不恼:“哦。”转身又出去了。 漆月端着两碗米线出去的时候,喻宜之还乖巧坐在漆红玉脚边陪她聊天,也不知在聊什么,漆红玉眉开眼笑的,漆月一走过去,她又不笑了。 漆月:“聊什么呢?” 漆红玉:“秘密。” 喔唷。 漆月把一碗米线递给漆红玉:“奶奶吃中饭了。” 漆红玉摸索着接过,笑着对喻宜之说:“小喻你尝尝阿月的手艺,很不错的。” 漆月手里仅剩的一碗米线是给她自己的,这时一边吸溜一边瞪喻宜之,意思是“你敢告状”。 喻宜之没告状,很配合的说:“好,我尝尝。” 漆红玉吃了两口,又问喻宜之:“好吃么?” “嗯,好吃。” 空气里细细的尘埃又飘过来,附着在喻宜之脸上细小的绒毛上,看上去却像被喻宜之皮肤周围一圈光晕所吞没了一般。 干净到百毒不侵。 漆月烦躁的咂了一下嘴,漆红玉:“怎么了?” 漆月:“咬到辣椒了。” 她无声把手里的瓷碗递给喻宜之,喻宜之看了她一眼,接了,她这才想起给喻宜之的筷子是她刚才用过的,泼辣惯了,倒忘了大小姐肯定接受不了。 刚想抽回来,喻宜之已经埋头拿那双筷子开始吃了。 漆月缩手站在一边。 “奶奶。”喻宜之不跟漆月说话。 “嗯?” “我越吃越觉得,漆月手艺真的挺好的。” 漆月口重,给自己煮的这碗放了很多辣油,喻宜之平时应该吃的挺清淡,这会儿淡粉的唇都辣肿了,嘟嘟的,清冷的感觉消减不少,像个小姑娘。 漆月不让自己再看,挪开眼神站到走廊边,望着楼底下一个破败的花盆,边上放着个瘪了气的皮球。 一个淡香的影子笼罩了她。 喻宜之端着碗走过来,放在她面前的走廊围栏上,用嘴形问她:“还有筷子么?” 大小姐反应过来这是她用过的筷子了? 漆月嘲讽的挑唇一笑,转身进厨房拿了双干净筷子,走回来递给喻宜之时,喻宜之却没接,指指围栏上放着的碗,用嘴形说:“一起。” 喻宜之让她再拿双筷子是为了和她一起吃米线? 她肚子的确饿了,隐隐咕咕作响,为了避免被喻宜之听到,她低头,挑了筷米线喂进嘴里。 米线凉的很快,她吃着的时候,喻宜之的筷子也伸了进来,微微低头。 两人的头轻轻碰在一起,摩擦,在午后的阳光中,头发蹭着头发,发出沙沙的声音。 漆月脸热,但她又不想服输,好像她先后退一步,就会让喻宜之看出了她的心虚似的。 两人就这样分食完了一碗米线,漆月退开一步,走回房扯了节纸巾递给喻宜之。 喻宜之擦了嘴,嘴唇还是红红的,肿肿的。 像什么呢? 像接过吻。 漆月被脑子里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吓了一跳,端着碗低着头,又问漆红玉:“奶奶吃好了么?” 匆匆逃进厨房,把一双手在冷水龙头下不断冲洗。 感觉不到冷是怎么回事?降不了温啊。 两个碗洗了快十分钟,她拖不下去了,从厨房走回走廊,喻宜之站起来:“那奶奶,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漆红玉:“小喻,祝你竞赛取得好成绩,下次这种换窗户的事让阿月自己联系,别麻烦你了,你学习那么忙。” “没事奶奶,我不忙,我本来就对建筑这方面感兴趣嘛。” “阿月,你快送送小喻。” 漆月不情不愿咕哝一句:“知道了。”跟着喻宜之下楼。 少女白色的鞋尖轻轻踏在灰暗的楼梯,楼梯不再蒙尘。 少女干净的校服袖子扫过生锈的扶手,扶手重新闪亮。 少女路过破损的花盆和瘪气的皮球,花盆归于完整,皮球重新圆满。 漆月走到喻宜之身边,眼尾望一眼重新走到阳光下的喻宜之,午后的阳光透过碎落的叶片掉到少女脸上,好安静。 “喻宜之。” “嗯?” “那一万块钱,我以后会还你的。” 喻宜之笑了一下。 “但我不会跟你做朋友。” 你为什么会属于我的世界呢。 你怎么能属于我的世界呢。 街边有疯跑的孩子,破败小卖部门口有坐着晒太阳的老人,居然有人推着很老式的三轮车在卖棒冰:“棒冰哎!小时候吃的那种棒冰哎!” 喻宜之吞了下口水。 漆月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你想吃?” “不是我想吃。”喻宜之说:“是你做的米线,实在有点咸。” 漆月嘁一声。 喻宜之默默在她身边走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那辆三轮车。 “想吃就买嘛。”漆月忽然想起,喻宜之是一个被管控到阿尔卑斯糖都没法买的人,她提醒:“用我刚还你的十八块钱买。” “不行。”喻宜之摇摇头:“那钱是我给同学讲了道题后借来的,要马上还。”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第一,喻宜之为了她去给同学讲题。 第二,喻宜之身上真的连一分钱都没有。 漆月向三轮车走去,很快拿着跟棒冰回来:“请你,但其实不怎么好吃,一股糖精味。” 她甚至怀疑大小姐连什么是糖精都不知道。 喻宜之接过:“你不吃吗?” 漆月摇头:“小时候吃伤了。”因为便宜。 喻宜之舔了一下:“我觉得,还行。” 漆月笑了声。 她把喻宜之领到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树干有两人环抱起来那么粗,算是旧筒子楼这边唯一的风景,但围树而建的水泥台灰扑扑的,到底露了贫穷的怯。 她叫喻宜之:“坐。” 喻宜之也不扭捏,乖乖坐在水泥台上。 漆月双手插兜站在她面前,到了这个季节,K市早晚很凉,但中午太阳正好的时候气温又陡升,其实挺晒,喻宜之坐在树下总算躲进了一片阴凉,白净的皮鞋一下一下轻磕在水泥台上。 她手里的棒冰在日光下化的很快,她吃的赶不上那速度,一侧身,圆圆两滴化开的甜水滴在水泥地上,很快吸引一排蚂蚁爬过来。 漆月低头盯着那蚂蚁:“喻宜之,你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你知道么?” “知道。”喻宜之顿了顿:“所以我没朋友。” “漆月,可不可以不要拒绝我?” 漆月鞋尖挪了挪,躲开那群蚂蚁的行进轨迹:“你怎么没上学?”今天周二。 “我刚才告诉奶奶了,今天上午参加市里物理竞赛,下午才回学校上课。我交卷挺早,有空就过来了。” 漆月笑了声。 好厉害啊喻宜之,又是英语竞赛又是物理竞赛的。 “晚上呢?不上晚自习可以么?” 喻宜之都没问她有什么事:“可以。” “昨天刚逃过晚自习,今天又逃,不怕你爸骂你?” 昨天喻宜之回去那么晚,肯定被喻文泰逮到了。 喻宜之:“不是你说的么?坏事做多了,渐渐就不怕了。” 我说的话你就这么相信? 这句话漆月没说出口,摸出支烟在手背上磕了两磕,准备喻宜之一走就点:“你走吧,我不送你了。” “你不回学校?” “我有事。晚自习前来接你,还敢逃课的话,跟我去个地方。” 喻宜之小声说:“你觉得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么?” 风扬起少女的长发,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灼灼闪亮。 ****** 下午看漆红玉好点了,漆月还是照例去了摩托车行,小北叫她:“漆老板,加一下新客户的微信。” “行。” 微信翻出来,新的朋友那一栏,有轮带阴翳的月亮。 漆月没忍住点进喻宜之的朋友圈,喻宜之并没设置仅三天可见,但朋友圈依然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嗯也是,喻宜之看上去也不像会发朋友圈的那种人。 漆月又翻到删除页面,手指悬在红色的“删除”二字上晃了晃,却最终没有点下去。! 第30章 晚自习前,漆月迎着暮色骑摩托到一中,车停一边,自己走到可以翻出来的那面围墙下。 一盏昏暗的路灯,周围静悄悄的。 漆月摸出手机刚想给喻宜之打个电话,忽然停下,莫名其妙的轻轻叫了声:“喻宜之。” 围墙那么高,她当然看不清里面的景象,可她就是觉得喻宜之在那里。 果然,一张白皙而小巧的脸飞快露了出来,迎着昏黄光线看着漆月。 漆月:“下来吧。” 有时漆月觉得喻宜之聪明,有时又觉得她实在很笨,翻墙也翻了这么多次了,每次跳下来还是不稳。 她忍不住伸手,喻宜之就轻轻撞进她怀里,带着一身香。 漆月想到那天在大头家的货车上,喻宜之软软的身子依偎在她身边,触电一样撒手。 她带着喻宜之走到摩托车边:“还敢坐么?” 昨天吓得头发都汗湿了。 喻宜之却毫不犹豫跟着她跨上摩托车。 漆月把一个头盔丢给她。 喻宜之:“你呢?” 漆月笑了声:“就我这车技,还需要戴头盔?看不起我是吧?” “那你给我这头盔哪来的?” “……加油送的!啰里吧嗦,让你戴你就戴!” 喻宜之戴好头盔,她踩一脚油门,载着喻宜之轰鸣而去,喻宜之紧紧搂着她的腰,就像在昨天的山路上,她只有喻宜之而喻宜之也只有她一样。 她发现喻宜之这人有个毛病,就是跟她走的时候,从来不问她去哪。 “不怕我把你卖了?” “不怕。” 漆月冷笑一声:“真这么信我?” 喻宜之顿了顿:“也不是,我胸无二两肉,卖不起多少价。” ……有女神自曝平胸的么。 漆月把摩托车停在一边,带喻宜之到一片空场。 空场藏在幢幢旧楼后,半人高的杂草丛生,旁边还有那种废弃很久的水泥管,粗到足以让小孩躲在里面玩捉迷藏。 喻宜之四下环视一圈,漆月吓唬她:“这里闹鬼。” 喻宜之淡定的说:“哦。” 漆月:“喻宜之同学,你能不能配合下?” 喻宜之还是一脸淡定:“啊,我好怕啊。” ……我信了你个鬼。 很快周围有脚步声传来,漆月把喻宜之拉到水泥管后:“你躲在这儿,睁眼看清楚待会儿发生的,但不管怎么样都别出来。” 喻宜之点点头,抓了下漆月的手。 漆月咧嘴:“怕啊?” 喻宜之点点头,又摇摇头。 漆月甩开她的手走出去,很快半人高的杂草里变得影影绰绰,这儿没路灯,只有很远处居民楼的灯光透过来,那些灰色的影子像一个一个的幽灵,却是一个个真实的人。 一拳下去狠狠砸到肉的那种。 钱夫人还没回来,也没人清楚她和阿辉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矛盾先在手下工作的两拨人之间展开,钱夫人那边怪阿辉挑事,阿辉那边怪钱夫人妄想独大不厚道。 漆月本不用掺和这事,她不算正式在钱夫人那边工作,但她想为自己的未来挣个出路,所以赶来劝架。 她是这拨人中唯一的女人,但并没有人顾惜这一点,这里的人话都不多,没人挑衅,只有拳拳到肉闷闷的声音,黄昏中好像一部年代久远的残酷默片。 还是阿辉带着人赶来:“谁让你们这样解决问题的?早不是那个年代了。” 两拨人做鸟兽散。 很快半人高的杂草里恢复静谧,只在夜晚出没的鸟落下来,好像刚才的闹剧只是一场幻觉。 漆月捂着肚子撑着膝,在旁边站了半天,阿辉看了她两眼带人走了,她才慢慢往水泥管那边挪过去。 每走一步,腹部就是撕裂般的疼。 水泥管后,喻宜之白净的一张脸露出来,因亲眼目睹了刚才的闹剧甚至有些惨白。漆月本想酷一点,却实在忍不住背靠着水泥管不断下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喻宜之跟着在她身边蹲下,镇定了一下,很快开始从书包里往外掏东西。 漆月瞥一眼,发现是碘酒、药膏和棉球。 喻宜之真他妈的聪明啊,把她的所有想法猜得透透的。 喻宜之把碘酒按在她额角和唇边,那儿皮开肉绽,碘酒的刺激让她一哆嗦,喻宜之的手也跟着抖了一下。 “干嘛呀喻宜之?”漆月笑了声:“不会吓哭了吧?” 喻宜之飞快的说:“没有。” 她吸了口气,又开始给漆月擦药膏。 看一眼漆月一直捂着肚子的手:“要去医院么?” “这就去医院?”漆月勾勾唇:“那我天天住医院里得了。” 喻宜之轻轻一掌拍在她头上:“别动你嘴角。” “哦。” 喻宜之又在自己刚才拍的地方揉了下,她的手很凉很软很舒服。 如同喻宜之给她擦的药膏,很凉很软很舒服。 从来没有人这样照顾过她,这让她心底几乎生出一丝黏哒哒的眷恋,可接下来的话她还是要说。 喻宜之擦完药,靠着她身边的水泥管,跟她并排坐在一起。 “喻宜之。” “嗯?” “你找基金会帮我奶奶争取的那四十万,我接受。” 喻宜之看了她一眼。 漆月在笑,可不难看出她几乎是咬着牙:“不是我想接受,而是我没办法,不然打死我也凑不出这四十万。” “为什么我不想接受呢?嘿嘿喻宜之,你想不到我这种烂泥一样的人也是有自尊的吧,从小到大我都不想别人同情我,尤其不想你同情我。” “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你太她妈的好了,好到我对你嫉妒都嫉妒不起来,我就想,要是真有什么平行空间、在那里我爸妈没出事的话,我应该就过着你这样的人生,长成了你这样干干净净的样子吧。” “所以我总想跟你站在平等的位置,可是喻宜之,那是我太自大了。”漆月缓缓阖上眼,声音都在抖,说不上是因为疼还是因为难以启齿:“四十万我接受,我不要自尊了,你放过我吧喻宜之,这样的情况下跟你做朋友,对我简直他妈的像凌迟。” “昨天骑车的时候我跟你讲我的世界什么样,你应该没什么感觉,因为那离你的世界太远了,你可能想都没法想象,不过你今天亲眼看到了,你该知道,我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了吧。” 不同的人生起点,不同的人生道路,又怎么走出相交的未来。 喻宜之安静了很久,静到漆月闭着眼,能听到鸟扑棱翅膀的声音,风吹过杂草的声音,还有喻宜之很轻很轻的呼吸声。 “漆月。” “嗯。” “我有没有跟你过我想考什么大学?” “没。” “我想考卡迪夫大学的建筑学院。” “……你跟我臭显摆什么呢?”什么鬼迪夫,听都没听过,怎么还跟她闲聊上了? “你不知道没关系,我讲给你听。”喻宜之的声音很沉静,在轻轻的风声里,娓娓道来像在讲故事:“卡迪夫大学建筑学院毕业的有个著名校友,叫孙慧婷,B市图书馆就是她主持设计的作品,获过中国青年女建筑师奖,她研究的中国特色老城区规划概论,是全国著名拿了基金支持的课题。” “你到底在讲什么鬼?听都听不懂。” “你听不懂那些专业履历,但你能听懂她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吧?等我上了和她一样的大学,如果我够刻苦,也会变得和她一样厉害。” “呵呵恭喜你啊大小姐,你的未来一片光明。”所以,更不要跟我这样的烂泥搅在一起了。 “那你呢?””关我屁事。“”你想考什么大学?“漆月很夸张的笑了一声:“我?考大学?”开什么玩笑。 “给你补习那段时间我看出来了,你的数学其实到初一甚至初二上半学期底子都打的很牢,而英语和语文大多是死记硬背,如果我给你补习,不能保证你上很好的大学,但上个三本有希望。” “如果你挑个好专业,毕业后找一份好工作的话,漆月,你的处境会跟现在很不一样的。” “你觉得我会抛开奶奶去读大学么?” “你可以考邻市的大学,很近,甚至可以走读。” 漆月冷笑:“大小姐,你是一定要逼我亲口说出来么?我没钱,没钱!我拖着生病的奶奶生存都成问题了,你还跟我谈读大学?” “大小姐你到底懂不懂,有些未来只有你这种人可以畅想,跟我这种社会底层的烂泥没半毛钱关系。” 喻宜之:“我可以帮你申请助学金。” “你怎么把一切都想的这么简单。”漆月睫毛微颤。 “只要敢想就有办法,不敢想就全完了。” 漆月吐出一口气,一是腹部刚才被狠踹一脚的地方抽抽着疼,二是她对喻宜之实在无语:“大小姐,你是不是人生太顺利所以无聊了,非要跑我这儿施展同情才甘心?” “我都说了,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你的同情。” 喻宜之轻声说:“我不同情你,我羡慕你。” 漆月冷哼:“羡慕我什么?羡慕我活得跟垃圾一样?” “羡慕你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自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漆月不屑的嗤一声:“你是因为什么都有才说这种话。” 喻宜之沉默一瞬,之后,她声音沉郁的不像一个十八岁少女:“我是什么都有,但你没听过一句话么?所有命运的馈赠,都已在暗中标好价格。” 她扶着漆月站起来,把漆月的手搭在自己肩上:“能走么?” 漆月腹部一抽一抽的,走得挺拧巴。 喻宜之揽着漆月的腰,把她的重量往自己身上带。 漆月走起来吹着风,才发现眼角痛得睁不开。 喻宜之:“漆月,你可不可以至少相信我一次?” “你闭上眼,我不会摔了你的,我还指望你骑摩托载我回去呢。” 两人差不多高的个子,但喻宜之更瘦,漆月重量全压在她肩上她走的并不轻松,却很坚定,校服窸窸窣窣蹭过半人高的杂草,惊飞了在其中觅食的鸟。 漆月闭着眼想:又变成这样了。 又变成昨天山路上一样,她只有喻宜之,喻宜之也只有她,两人只能互相依偎着前行,像走在人生的一条不归路上。 喻宜之真他妈的是个魔鬼啊。 ****** 周末,教导主任查考勤查的相对不严的时候,漆月当然没去上课,躲在摩托车行叼着烟修车。 她不想去学校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有点怕看到喻宜之。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做来推开喻宜之的那些举动,却像一根根隐形的线,把两人更紧密的缠绕在一起。 好在这几天她躲着喻宜之走,喻宜之倒也没找她。 但这股庆幸并没持续多久,她就接到了喻宜之的电话。 她无比烦躁的啧一声,手机在她手里不停滋滋作响,她盯着手套上沾的一块机油。 在铃声快要断掉的时候,她却抢起来接了。 “漆月。” “找老子干嘛。” “漆月。” “就问你什么事。” “漆月。” 漆月叹口气,没了脾气:“喻宜之,你啊你。” 喻宜之在那边轻轻笑了声。 “今晚有空吗?” “你这是逃晚自习逃上瘾了?” “今晚不算逃,是喻文泰帮我请假了。” “那你找我干嘛?” “喻文泰要带我去个聚会,你一起去吧。” “我k我才不去,我最烦有钱人装叉那一套。” “你不用露面,我带你到一个地方躲起来就行。” “……我到底为什么要去啊。” “你不是给我看了你的世界么?”喻宜之轻声说:“我也给你看看我生存的世界。” ****** 夕阳西下,漆月看了眼手机时间,先去洗了个澡。冬天/衣服没那么好洗,她有时候会穿工作服,但还是免不了一身机油味。 吹干头发,她往自己机车边走,想骑回家去换身衣服,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把今天刻意吹柔顺的红发又揉的乱糟糟的。 妈的她为什么要为喻宜之改变自己。 她站在夕阳下,抽着一支烟,空气里温暖的阳光味道消退,逐渐变成夜色的清冷。 小北:“等人?” 漆月一愣:“没啊,就抽烟而已。” 小北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走了。 这时漆月手机在兜里响起,摸出来看,是喻宜之发来一个地址。 她灵魂归位,掐了烟,骑车往那方向飞驰而去。 ****** 那是一家很高端的会所,跟钱夫人旗下最高端的酒楼有一拼,漆月下了车过去,意外在门口看到一个熟悉面孔。 “小光?”以前钱夫人酒楼的门童。 小光吓一跳:“漆老板?钱夫人让你来的?” 漆月摇头:“我来找人。” 小光松了口气。 “你怎么在这?” 小光吱唔一阵:“……上班啊,总要吃饭。” “这儿老板是谁?” “……辉哥。” 漆月了然的笑了声,径直往里走去。小光叫住她:“漆老板。” 漆月回头。 “你以后不会跟钱夫人告发我吧?” 漆月笑笑:“不会,你好好工作吧,多给你弟买点好吃的。” 小光的弟弟小儿麻痹症治疗的不及时,落下了终生残疾。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座山,“义气”是玻璃一样好看的奢侈品,山一压,就碎了。 漆月自己就是如此,她凭什么要求别人更多。 她走到喻宜之给她发来名称的那个厅,走进去,一面屏风立在墙角,因为之前钱夫人的酒楼她常去,这会儿便了然的走过去。 那是给服务员设置的,有时一些商人或政要来聚会时,不喜欢服务员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打扰,又要保证服务的及时性,服务员就会在那些屏风后候命。 不用担心嘴巴不严,那是对服务员最低的要求。要是其中有一人嘴巴不严,这地方就不用开下去了。 不过漆月今天藏身的这屏风后,一个服务员都没有,是喻文泰更谨慎吗? 漆月透过屏风缝隙看了一圈,并没看到喻宜之,刚想给喻宜之发条微信说“到了”,手指一滞。 喻文泰带着喻宜之走进来。 喻文泰一身黑色西装,喻宜之却一惯喜欢穿白,不得不说白色真的很适合她,一袭白色及脚踝雅致长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山涧冷冷的清溪,山顶皑皑的白雪,或其他一切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 喻宜之的脸也是一样,淡漠冷绝。 漆月手垂下去,垂眸,盯着自己的牛仔裤脚。 修摩托车看上去挺酷,其实是个挺脏的活,穿了工作服也未能幸免于难,裤脚一团难看的污渍。 喻宜之走到钢琴边坐下,同样清泠如溪水的旋律在她指尖流淌。 那块油污在漆月眼中逐渐刺眼。 为什么她没回家去换身衣服呢? 不过换了也没用。 漆月吸一口气,从屏风缝隙看过去,喻宜之坐在钢琴前,挺拔的背随着节奏微微起伏,柔软的长发垂在肩头,又随她肩膀的律动微微垂下来一缕,指甲没有任何装饰,仍是莹润发光。 不像漆月,或坐或站,永远都是软塌塌的没骨头。 甚至无关于她们穿什么,任何一个人打眼一看,都能发现她俩从小所受的教养完全不同,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漆月的头再次低下去,盯着自己的指甲。 她有时候会做花里胡哨的美甲,有时候懒得,但无论如何,指甲缝里染的机油洗都洗不掉。 喻宜之一曲终了,一片掌声之中,一只狗叫了声。 漆月隔着屏风这才注意到屋角有个贵妇模样的人,抱着只泰迪无比娇宠,爱抚它跟爱抚一个小孩儿似的,一堆人围在她身边,想来也是个大人物了。 贵妇笑着说:“喻总,宜之这么出色,你真是好福气啊。” 众人一阵应和,喻文泰表面谦逊实则语气得意:“她钢琴弹得还不行,还得继续练呢,不过在同龄人里确实算可以了。” 喻宜之站在喻文泰身边,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狗又叫了两声,喻宜之往门口走去。 喻文泰:“你去哪?” “上洗手间。” 喻宜之走出去,却从偏门悄悄走进了屏风后,漆月站在那儿回头,喻宜之走过来,捏住了她的手。 喻宜之的手很凉,漆月犹豫了下,回握,用气声问:“你怎么了?” 喻宜之摇摇头,小声回:“我以为你没来。” “我说了要来,就会来的。” 漆月就是这样的人,从不乱许诺什么,可一旦说出口的,就一定会做到。 这时屏风外一阵惊叹,原来贵妇在让她的贵宾炫技,一块哈密瓜藏进一个纸杯里,又拿另外两个纸杯换来换去的混淆视听,没想到贵宾抬爪一按,顺利把藏着哈密瓜的那纸杯找了出来。 “怎么这么聪明?” 贵妇语带骄傲:“赛级的,买它花了十万呢。” 喻宜之在漆月身边轻声说:“你看我像不像那条狗。” 漆月吓一跳:“你说什么呢。” 喻宜之笑了下。 漆月犹豫了一下问:“你爸对你不好吗?” 喻宜之很平静的说:“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你觉得那女人对她的狗好不好?给她狗吃最好的狗粮和冻干鹌鹑,可我听说她的上一条狗有天闹性子咬了她一口,被她拿纸镇活活打死了。” 漆月沉默。 喻宜之问:“你觉得这一屋子都是什么人?” 漆月咧嘴,语带嘲讽:“社会精英呗。” 喻宜之点点头:“你来。” 屏风很长,喻宜之牵着漆月的的手走到角落,两个男人正在那边耳语,一个人许诺了养老院的修建合同,另一个人则用医疗器械大宗采购单作为交换。 “那之前谈好的那家公司……” “嗨,随便找个理由踹掉就是了,要是不老实,找个之前审查的漏洞让他们倒闭也不难,这你不用担心。” 漆月听得眉心发跳。 喻宜之笑:“这就听怕了?” 她纤白手指顺着缝隙指指屏风外:“你知不知道今晚喻文泰攒这个局,两个小时内会发多少这样的利益交换。” “你看这一屋子衣香鬓影,出口成章,和昨晚你劝架的那些人很不一样吧?”喻宜之表情很淡:“我告诉你,没区别的,都一样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他们打架时手上沾到血,你以为这些人手上就没沾血吗?” “他们只是用很贵的洗手液,很刺鼻的香水,让普通人不会发现他们手上沾了血而已。” “喻宜之。” 喻宜之回头看她,双眸淡漠。 “你给我看这些干嘛?” 明明你也是这个阶层的人,按照这样的游戏规则,就可以在金字塔尖好好生活下去。 “只是想告诉你,我没资格同情你,我们的世界都是弱肉强食,鲜血淋漓,但……” 她伸手摸摸漆月的脸:“我羡慕你,至少你是自由自在的猫,不像我是条狗。” ****** 喻宜之让漆月先出去以后,自己回了宴会厅。 漆月往外走的时候,碰到服务员开始往里送冷餐。 那服务员里居然也有她认识的面孔,看到她明显一愣。 漆月低声:“放心,不是钱夫人让我来的。” 那女孩笑笑:“漆老板,要吃一个么?我重新摆摆不会被发现的。” 漆月揭开盖子,里面冷冰冰的牛肉还透着血色,外面裹着一圈同样凉透的酥皮,样子好看,但在这样冬天的夜里,实在激不起人的任何食欲。 漆月大剌剌丢下盖子:“给那堆有钱人吃去吧,我可不受这罪。”! 第31章 两小时的交际后,喻宜之跟着喻文泰走出宴会厅。 夜风吹起她的白裙,像一片蒙蒙的雾,她被裹挟其中,连面孔都是僵的。 喻文泰:“你保送清大的事,我刚才已经谈好了,就学经济,有前途。” 喻宜之轻轻“嗯”一声。 因郁闷而微微侧脸,却瞥到一辆火红摩托车停在角落。 喻宜之眉心跳了跳:“我肚子疼,还要去下洗手间。” 喻文泰皱眉:“我要赶回公司处理一个刚谈定的合同,来不及了。” “你先走吧,我打专车。” 喻文泰低头看了眼表:“好吧,我会问曼秋你到家时间的。” 喻宜之点点头,喻文泰一走,她就迫不及待像那辆火红机车跑过去。 黑色长发高高扬起,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鸟。 漆月站在角落里抽烟,猩红的烟头在夜色里明明灭灭,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一个洁白的影子飘过来,少女软软的身子撞进了她怀里,一把搂住她脖子。 漆月要伸出一只手揽住喻宜之的腰,才能阻止二人随着喻宜之带来的冲力一起向身后灌木丛倒去。 另一只手把烟从唇间拿出来,以免烫到喻宜之那白净的脸上,嘴里问:“怎么了?” 喻宜之把脸深深埋进她脖子里,深深呼吸。 漆月在夜色中红了耳朵,轻轻推了喻宜之两下却推不开:“你……干嘛?” “吸氧。” “啊?” “你身上有外面的风的味道。”喻宜之凉凉的鼻尖蹭在她温热的颈窝:“我刚在里面要憋死了。” ****** 抱了好一会儿喻宜之才放开漆月。 漆月有点不自在的咳一声,低头看一眼自己指间夹的烟,已经老长了。 喻宜之:“你怎么在这?” 漆月答非所问:“刚才吃饱了么?” “啊?” “那些冷餐。” 喻宜之摇摇头。 漆月咧嘴:“那,烤豆腐吃么?” 两人一起跨上机车,漆月把头盔递给喻宜之,喻宜之戴上,头盔里传来熟悉的她自己的洗发水味道。 喻宜之顿了顿。 漆月其实挺敏感:“怎么?” “这头盔有其他人戴过么?” “有啊。”漆月懒声道:“阿美阿玲阿晨阿涵……我女朋友那么多的。” 喻宜之笑。 漆月发动车子,她紧紧俯在漆月背后,抱住漆月的腰。 车速快起来后风就很大,漆月在风中喊她的名字:“喻宜之!” “嗯?” “你说你不是一个胆小的人是吧?” “我什么时候说的?”喻宜之警觉起来:“你要干嘛?” 漆月坏笑一声:“你就是说过啊。” 她陡然加速,马路不比山路,入了夜还是有车,漆月载着她在车河中左躲右闪,把所有车都远远甩在身后,惹来一片鸣笛。 喻宜之更紧抱住漆月的腰:“疯了吧!” 漆月哈哈大笑。 喻宜之俯在漆月背后眼睛都不敢睁,这跟山路可不一样,山路她知道什么时候拐弯什么时候该直行,可现在下一秒她就觉得漆月会撞上前车车尾。 漆月问:“要不要放你下来?” 喻宜之在风中喊:“不要!” 漆月笑得更狂:“那更快咯!” 喻宜之明显觉得风更大了,她头发被头盔里都被拂得凌乱,漆月:”老子腰都快被你掐断了!” 就这样骑了一会儿,喻宜之想象中那场心惊肉跳的车祸居然还没发生,她在凛冽的风中睁眼,一开始几乎睁不开似的,一张脸被夜风吹的越发凉。 可睁眼以后,就舍不得闭上了。 灰色的马路在她们车下蜿蜒,可路边的灯柱随着过快的车速,被连成了模糊一片,像旧电影里的光影,只有旧胶片能拍出的那种模糊的效果,拉拉扯扯,连成一条时间的河。 她们穿行其中,每一片碎落的光都是星星的残片,没有过去,不问将来。 很久以后喻宜之回想起来,那都是她人生中难得自由的时刻。她渐渐适应了速度,把手从漆月腰上松开一点,再松一点,直到终于敢彻底放开、向着风伸出自己的一只手。 灯光在她指间流淌,过滤成一片一片星星的碎片。 漆月低头看了那只莹白的手一眼。 一直到车飙到老城区,漆月才把车速慢下来,停到一栋老城楼下的时候,两人下车,喻宜之感到自己嘴唇都是麻的。 漆月冲她笑,一头红发被风吹得疯子一样,喻宜之伸手帮她理了理,跟着笑了。 漆月拽拽开口:“怎么样喻宜之,我就说吧。” “坏事做多了,你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 漆月带着喻宜之往老城门洞里走,喻宜之静静跟在她身边。 漆月瞥她一眼:“我发现你每次还真不问我带你去哪。” 喻宜之:“不是吃烤豆腐吗?” 漆月:“你还真相信这种连路灯都没有的地方有烤豆腐摊?你都不怕的吗?” 喻宜之也许想起上次漆月说她都不配合的话,淡漠着脸说了句:“我好怕啊。” 漆月:…… 喻宜之还抓起她的手摇了两摇:“真的好怕啊。” 漆月:“……信了信了。” 走了一段路,喻宜之轻轻“啊”一声。 城门洞深处,真的有一个小小豆腐摊露了出来,一个灯罩都没有最低瓦数的灯泡下,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拿一双长长筷子,不停翻动着铁网上小小的豆腐块。 漆月带着喻宜之过去:“叶婆婆。” 婆婆抬头:“阿月,新女朋友啊?” 漆月摇摇头:“不是,朋友。” 喻宜之心一跳,扭头看向漆月。 漆月没看她,微低着头,平时或妩媚或狠戾的眉眼,这会儿在昏黄的光晕下意外显出些温柔的神色。 “朋友?你以前倒从没带朋友来过。”叶婆婆不禁对喻宜之多看两眼:“长得真好看。” 她掩嘴小声,假装不让漆月听到:“你可比阿月以前那些女朋友长得都好看。” 喻宜之轻笑:“谢谢。” 漆月拉着喻宜之坐下,假意不满:“婆婆,你怎么背后说人坏话呢。” 叶婆婆:“我到这个年纪还不能说句大实话呀?本来就是嘛,你看你之前那些女朋友,一个个小妖精似的。” 漆月轻轻嘁一声。 喻宜之坐在她身边,认认真真、沉沉静静的神色,灯光打在她黑发上浮出一圈光晕,像藏着一条小小的彩虹。 漆月在心里嘀咕:叶婆婆你可不知道。 以前那些是妖精,这位可是魔鬼。 收买人心的那种。 她问喻宜之:“吃什么?牛肉五花鸡翅鸭肠……都没有!只有豆腐哈哈哈!” 喻宜之很安静,静到周边空气都跟着宁谧下来,飘荡着一些不知所谓的什么,漆月想抓,那些东西就游走,可漆月低头,那些东西又围拢过来。 像喻宜之的香味一样包围着她。 喻宜之说:“就吃烤豆腐很好。”她仰漆一张脸,认认真真的神色:“婆婆,你怎么在这没什么客人的地方摆摊呢?” 漆月哼一声:“不懂行,叶婆婆哪愁客人?” 叶婆婆笑:“怎么阿月没跟你说?我和阿月奶奶是很年轻时候认识的,我卖烤豆腐,她卖花糕,后来她身体不好,就剩我一个了。我年轻的时候,生意是很好,后来年纪越来越大,人来的太多我也烤不动了,就是好多老客人惦记着我这口味,我就在这僻静地方支个小摊,只给他们烤。” 叶婆婆快速翻动着豆腐,一个个比拇指没大多少的豆腐块滋滋作响,被烤到膨胀,圆鼓鼓的,然后被分别夹到喻宜之和漆月的小盘里。 又端给她们一碗辣椒面。 喻宜之夹起一个放进嘴里,漆月一声“小心”已经说晚了,喻宜之立刻捂住嘴,脸都涨红了——原来豆腐表面看着没什么,内里却是热热流心的包浆,没充分散热,流在舌尖滚烫。 叶婆婆都急了:“你这孩子真傻,怎么不吐出来呢。” 她这小摊支得偏,附近连个卖冰水的都没有。 漆月捏起喻宜之下巴:“张嘴。” 喻宜之粉唇微启,长长睫毛上还沾着眼里刚被烫出的水光。 漆月垂眸一瞬,定了定神,对着喻宜之嘴里吹着。 呼吸在夜风中化为清凉,给嘴里的烫伤带来慰藉。 漆月放开喻宜之的下巴,明明喻宜之皮肤很凉,她指腹却是滚烫。 喻宜之说:“漆月。” 漆月以为大小姐要说被烫伤了回去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并不想走,旧城楼下小小一个豆腐摊又成了只属于她和喻宜之的世界,在这里的时候,她只有喻宜之,喻宜之也只有她。 她扭头,等待着喻宜之的宣判,喻宜之开口,没说要走,而是:“好好吃啊!” 昏暗灯光下,喻宜之的黑眸亮亮的。 两人坐了很久,吃了很多,一起离开的时候喻宜之终于问:“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朋友。” 漆月我摸了根烟出来,懒懒“嗯”一声:”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 “在学校当着其他人面,你得装着跟我不熟。” “为什么?” 漆月吐出一口烟答得简单:“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 喻宜之也怕给漆月带来麻烦:“好。” 她笑着对漆月伸出手:“朋友?” 漆月很嫌弃:“干嘛啦。” “握一下。” 漆月捏着她指尖晃了两晃,又很快甩开了,喻宜之低头,用另只手捏捏指尖刚被漆月捏过的地方。 “喻宜之你不是高冷女神吗?你知道你现在笑得挺傻么?” 喻宜之抬头时还噙着笑意:“就挺开心的。” “朋友什么的,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过。” 漆月抽着烟看着天边的月亮。 在心里说:我也一样。 ****** 周一漆月去学校的时候,大头扑过来:“漆老板你要再不来学校的话,李大嘴就要到你家抓你了!” “得了吧他怎么会去旧城区。”漆月揽住大头的肩:“周末他不是不怎么晃荡么?他发现我不在了?” “还不是为那什么优秀高中评比的事,这不是快期末考了么。” “哦,对,我都忘了。” 大头咧嘴:“忘了就忘了,本来跟我们致知楼关系不大。” 漆月揽着大头往食堂走:“先陪老子买早饭去,饿死老子了。” “想吃什么?” “菠萝包吧。” 漆月挤到小卖部窗口,不一会儿又骂骂咧咧挤出来:“妈的,卖完了。” 身边一阵窃窃私语:“看,是喻宜之哎。” “她怎么会在早饭时间来食堂?” “肯定是家里做饭阿姨生病了之类的呗。” 漆月循声望去,喻宜之淡淡一张脸,连来食堂吃早饭都抱着一本书。 议论声又启:“都是人脸,人家怎么那么会长?现在我其他学校的同学都来找我打听了,都知道我们学校有这么个女神。” “你别说,喻女神那张冷脸越看越有味道,人家那长相就适合高冷,要是哪天她冲我笑一下,我估计还吓得慌了。” 漆月低头挑挑唇。 吓得慌么? 其实并不。 喻宜之笑起来意外的和谐,嘴角微翘,幅度不大,像春风吹在一池湖水上,只有那么一点浅浅的褶,却让整池湖水都生动起来。 脸透着一点点淡粉,像粉白的点点花瓣飘在湖上。 漆月抬头的时候,喻宜之刚好擦过她身边,眼睛并没看她,一张脸还是淡淡冷冷的,留下一缕香。 “女神用什么香水啊?” “醉了醉了。” 漆月抱怨了小卖部几句,也像完全没看见喻宜之似的,揽着大头往外走。 大头瞟一眼喻宜之背影:“漆老板,你现在跟她没什么了吧?” “说得好像老子跟她有过什么似的。” 大头欲言又止。 漆月在他头上一拍:“别多想了,我跟她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大头轻声:“嗯,你知道就好。” 出了食堂,喻宜之抱着书本往左,漆月懒懒散散揽着大头往右。 一人通往格物楼的光明未来,一人通往致知楼的混沌世界。一人身后跟着无数仰慕者窃窃私语着“女神好美”,一个身后毁誉参半“漆老板跟妖精似的跟她谈两周也挺值”。 两人渐行渐远,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分头跟在两人身后的人群中,没有任何人会把她俩联系在一起。 上课以后,漆月却收到微信。 是那轮带阴翳的月亮:“到格物楼顶来一下,不来你就死定了。” 漆月挑挑眉,站起来就往外面走,老师也不敢管她,只有大头小声问:“漆老板你去哪?” 漆月懒懒的:“尿尿。” 她游荡到格物楼顶楼的时候,走廊边站着一个纤长的人影,迎着风,长发向后飘扬。 漆月站在原地,如果眼睛能变做相机的取景框,她觉得这是很值得拍下来的一幕。 看了良久,才走过去,伸手。 喻宜之的背影美好的近乎虚幻,好像怎么抓也抓不住。 喻宜之听到脚步声回头,漆月挑唇抓住她飞扬的发尾:“喻宜之,你现在胆肥了你,敢学我说话。” 喻宜之一笑,漆月指尖发麻,垂手,喻宜之缠缠绕绕的长发就从她指尖散开了。 “找我干嘛?” “给你。” 喻宜之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个面包递给漆月,漆月眯眼:“我k,你为什么能买到菠萝包?不是说卖完了么?” 喻宜之认真答:“这种每天很多人买的面包,学校小卖部不可能断货,说是没有,多半是人很多的时候,新来一箱来不及拆而已。” “那为什么你去买她们就愿意帮你拆了?”漆月一双猫儿眼眯得更细,盯着喻宜之唇红齿白一张脸:“你长得比我好看?” 她实在没忍住在喻宜之脸上捏了一下。 喻宜之咧嘴,更多贝壳一样的小牙齿露出来:“不是,她们都知道我是年级第一。” “那跟小卖部卖货有什么关系?你是年级第一她们能赚更多钱?” “赚不了更多,我还欠帐了。”喻宜之说:“我没法用我饭卡买因为喻文泰会查,我跟她们说了一会儿你去还钱。” 漆月:“老子……” 还以为是喻宜之请她的呢,就说喻宜之怎么有钱。 漆月更不满了:“那她们干嘛因为你是年级第一就只愿意帮你拆箱?” 喻宜之的笑意像是被风吹淡,手指一下一下轻敲围栏栏杆上:“因为学校也像个小社会,年级第一就意味着更高的地位,更光明的前途,更有可能让她们在未来获得一点小恩小惠,哪怕现在连那恩惠的影子都还看不见。” 一番话说得漆月一愣:“这么现实的吗?” 喻宜之很冷静:“人都现实,无可厚非,这就是阶层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削尖脑袋都要爬到金字塔塔尖。” 漆月看着喻宜之的侧影,分明美好的像个未经世事打磨的童话,跟她说起“永远”这样的词也是毫不违和,可有时,漆月又觉得喻宜之甚至比她更成熟。 她有点搞不懂喻宜之:“你不用啊,你爸是喻文泰,你本来就在塔尖上。” 喻宜之又笑了下,转开话题:“你不吃么?” “吃。”漆月撕开包装袋。 菠萝包入口,甜甜酥酥,喻宜之脸上的沉郁一闪而过,已随着卷土而来的笑意不留痕迹。 漆月大口咬着,没什么吃相,喻宜之笑意更深一点,难得眼睛都弯起来:“好吃吗?” “我k,你不会想跟我分吧?我可是没吃早饭的人。” “一点点就好。” 喻宜之伸手,轻轻揩过漆月唇角,沾过那里的一点点奶酥,放进自己嘴里。 漆月看两眼,挪开视线。 “喻宜之。” “嗯?” “你其实知道我对你有好感对吧?” “嗯。” “不过你也知道,这种好感永远不会发展成喜欢对吧?” “为什么?” 漆月笑一声,腮帮子鼓鼓塞满菠萝包:“大小姐,不跟我谈要跟我当朋友的,不是你吗?” 喻宜之垂眸:“跟你谈只有两周。” 漆月点点头:“嗯,跟我谈只有两周,我就是这种人,负不起责也不想负责,所以。”她伸手摸摸喻宜之的头:“当朋友已经很好了,知道吗?” 喻宜之长睫毛翩跹,低低的:“嗯。” 漆月把包装袋团成一团,往楼梯转角垃圾桶一掷,刚巧砸在拐角,弹了两弹最终还是弹了出来,掉在地上像朵皱巴巴的花。 漆月骂声“操”,大剌剌走过去捡起来扔进垃圾桶,转身,喻宜之还站在原地,背对着她,背影孤单单的,蓝灰的天空一只白色的鸟飞过。 漆月很想张口叫她:“喻宜之。” 也很想向着她的背影跑过去。 然而嘴唇动两动,最终还是没叫出口,一个人顺着楼梯走了。 ****** 快要期末考了,格物楼那边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抱着书去食堂的不再只有喻宜之一个,有时晚饭时间,漆月和大头他们闹嚷嚷的进去,好几次碰见喻宜之抱着书刚好出来。 两人擦肩而过,就像两个毫无牵连的陌生人。 期末考这事对致知楼毫无影响,漆月周末又逃了课,上午去摩托车行,下午趁天气好在家洗衣服。 本来这层楼是有公用洗衣机的,但坏了,几家人你说是我弄坏的、我说是你弄坏的,谁都不想出维修钱,就一直拖了下去。 冬天衣服厚,但漆月力气算女生里很大那种,她拿了大盆坐在走廊外,戴着耳机边哼歌边搓。 刚才漆红玉赶她去学校复习期末考,她非说自己已经复习好了、不能再考更高分了要给其他同学留点面子,漆红玉拗不过她,抵不过药效去睡了。 其实漆月能看出漆红玉的身体日渐衰败,晚上皮肤痒的睡不着,整夜整夜传来翻身和咳嗽声,只有每天中午趁着刚吃完药的药效睡一会儿。 这时有人在楼下叫漆月的名字:“漆月。” 漆月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怎么会是喻宜之的声音。 可是静了一会儿那声音再次响起:“漆月。” 漆月用湿漉漉的手一把扯下耳机,往楼下看,喻宜之一张白净的脸凝成一个光斑,在榕树下跟着树叶光影一起晃动。 她手里搬着厚厚一摞书:“下来帮我。” 漆月把手在卫衣上擦了两擦,蹬蹬蹬下楼,接过喻宜之手里的所有书:“这什么啊?” 车只能开到老城区巷口,喻宜之抱着书走了一长段有点喘,却又拿过漆月手里一半的书:“补习资料。” “啊?不会是李大嘴又给你布置任务了吧?” “没有,其实这次期末考试考的好不好没什么关系。”喻宜之搬着书有点喘:“但我想高考之前,把这些都给你慢慢讲一遍。” 漆月皱眉:“喻宜之你是不是闲得慌?又来这扮圣母?我都说我不高考了。” “你就当是我想在高考前把基础知识再巩固一遍吧。”冬日阳光下喻宜之的眸子亮亮的:“万一到高考那一天,你的想法变了呢?”! 第32章 两人一起搬书上楼,漆月指指走廊里一张旧桌子,两人又一起把书放下,那张桌子久无人用,书一放下去溅起薄薄一层灰。 漆月:“别开玩笑了,高考个鬼啊高考,信不信我把你这一堆当废纸卖了?” 喻宜之一点不在意:“卖了我就再买。” 漆月挺无语,想起上次全市统考喻宜之给她补习的时候,同样一本书简直不知买了多少次。 漆月:“喻宜之你这人真挺倔的,长得清清秀秀的怎么跟头驴似的。” 喻宜之一挑眉真实的惊讶了:“你说我像什么?” 漆月笑出了声:“说你像驴你不服?”做了个要扯喻宜之头发的手势。 喻宜之两只手伸到脖子后拢了下自己头发,嘟哝一句:“那也比像马好。” “为什么?” “马脸长,不漂亮。” 漆月又被逗乐:“你很在乎自己漂不漂亮么?” “在乎。” “虚荣!” “不是。”喻宜之飞快辩解,顿了顿又才小声补充:“因为你挺漂亮的,我不想输给你。” 漆月很大声的嗤一声,耳朵躲在红发里后知后觉的发烫。 良久她才嘀咕一句:“你怎么可能在任何层面输给我,搞笑吧你。” “早就输了。” “啊?” “没什么。”喻宜之转开脸:“你在洗衣服?” “哦,嗯。” “怎么不用洗衣机?” “手洗干净。” 到底还是不愿在喻宜之面前露出自己的窘迫,是怕喻宜之看轻自己么?可那台生锈坏掉的旧洗衣机就在走廊不远处,喻宜之那么聪明,不知看到没有。 但喻宜之没说什么,只说:“那你先洗,洗完再学。” 漆月重新在盆边坐下,嘴里骂骂咧咧的:“我k,谁说我要学了。” 喻宜之没了动静,漆月一回头,看她搬了个小凳子走来,也在盆边坐下。 “你干嘛?” 喻宜之捞起一件衣服:“一起洗,快点洗完快点学习。” 漆月都慌了,一把抢过衣服:“你以前洗过衣服么?” “没洗过。”喻宜之淡定的把衣服抢回去:“但可以试试。” 午后的阳光洒进来,周遭温度升高,可自来水管里接出的水还是冰凉刺骨,少女白嫩的手指很快冻红,可她低着头,认真得像在做一道数学题。 她拿的那件衣服是漆红玉的贴身保暖衣,漆红玉擦了药身上还是痒,皮肤总被挠得血迹斑斑,一点一点的血迹染在衣服上,很难洗。 少女埋着头,一厘米一厘米的仔细搓洗着,柔顺的长发顺着肩膀滑下,挂在耳边荡啊荡。 她抬头问漆月:“有皮筋么?” 漆月站起来,擦干手摸摸口袋,掏出一根,喻宜之伸手想接,漆月绕到她身后:“我帮你吧。” 头发不似皮肤有温度,就算触碰,紧张的感觉会不会少一点。 漆月站在喻宜之身后,一手从上往下慢慢梳理,另一手把黑发握成一束。 明明是直发啊,为什么像藤蔓,缠缠绕绕捆住她指尖,又顺着手腕一路往上,攀过手臂和肩膀,捆住心脏的位置,尖刺刺进去仿若有毒,带来一阵心脏的麻痹。 喻宜之脱了外套,今天穿的一件白毛衣领口很低,雪白的后颈露出来,几乎耀眼。 只是。 漆月以为自己看错了:“喻宜之,你受伤了?” 领口半遮掩住左肩的位置,一块淡淡的淤紫,因为喻宜之太白,即便只露出冰山一角的感觉,看上去也实在触目惊心。 “哦。”喻宜之淡淡的:“摔了一跤。” “怎么会摔到那啊?”漆月皱眉啧一声:“我看看。” 她想把喻宜之毛衣领口轻轻往下扯,却被喻宜之把她手一把按住:“漆月你,臭流氓。” 漆月触电一样把她手甩开:“我k,你说什么呢!我就看看你伤怎么样了。” 漆月绕回自己凳子坐下:“老子不看了!谁稀罕管你。” 喻宜之笑了下:“小伤,没事。” 漆月抓起衣服边洗边嘀咕:“这么大个人了走路还走不好。” “担心我啊?” “放屁。” 喻宜之笑:“别墅木地板旧了,楼梯磨得太光滑,不好走。” “关我屁事。” 喻宜之又笑笑,不说话了。 ****** 两个人一起洗衣服变快很多,漆月把盆端起来,一个人多少还是费力,喻宜之绕到另一边,跟她一起抬着。 喻宜之:“晾在哪?” 漆月:“楼顶。” 两人一起抬着盆向狭窄楼梯走去,本来喻宜之在后,漆月:“等下。” 她自己换到后面:“你走前面。” 爬楼梯时更多的力压到了她这边,旧筒子楼光线昏暗,一登上楼顶倏然开阔,有种登高望远的感觉。 喻宜之:“这儿风景很好。” 漆月嗤一声:“根本没人打扫,角落里都是空易拉罐和避孕套,还有大小姐,小心脚下都是鸟屎。” 喻宜之难得瞪她一眼,漆月笑得停不下来。 晾衣服的铁丝上锈迹斑斑,喻宜之:“等下。” “怎么?” “你家有绳子么?” “干嘛?” “别把衣服床单晾这铁丝上了,那儿还有两根桩子,拴上绳子在那儿晾吧。” 漆月翻个白眼:“大小姐,你洁癖在这儿发作?” 喻宜之摇头:“奶奶皮肤本来就不好,要是铁锈不小心沾到衣服上床单上,容易感染。” 漆月看了她一眼:“在这等我。” 她蹬蹬蹬下楼找了卷绳子上来:“干净的,奶奶一直收柜子里的。” 两人一左一右拴好了绳子,把衣服和床单晾上去。 一阵风起,喻宜之跟她隔着一张床单,变成了一个模糊的温柔的影子。 “喻宜之。” “嗯?” “谢谢。” “怎么谢啊?” “给你五个亿你要不要?” 喻宜之笑,在床单那边展开双臂,变成一个平整的“一”字。 “干嘛?” “不是不谈恋爱么?这样抱一下可以吧。”喻宜之隔着床单说。 “好傻叉啊。” “不是谢我吗?” 漆月啧一声,拖了会儿,还是不情不愿展开手。 她们并不站在床单正中央,而站在靠左,两人的手臂展开,左手的最外一节指尖露出来。 喻宜之的指尖动两动,覆上漆月的指尖,拇指,食指,中指,小指,最后才转回无名指,微颤着蹭一下,又不留缝隙的贴住。 漆月早听人说过左手无名指有根血管直通心脏,后来又看有人微博辟谣说是假的,但无论如何,这会儿从无名指尖窜起的一股电流顺着她手臂一路往上,再次麻痹了她心脏。 酥酥麻麻的近乎发疼。 而床单那边的喻宜之已经把手放下了:“这样,就够了。” ****** 两人一起下楼的时候,漆红玉已经起来了,喻宜之喊一声:“奶奶。” 漆红玉耳朵很灵:“小喻?” 喻宜之:“我来找漆月学习了。” “好好好,那可太好了。”漆红玉眉开眼笑:“阿月非要在家陪我,我就怕耽误她学习呢。” 漆月瞪喻宜之一眼。 心机女啊心机女,竟然会“挟天子以令诸侯”。 她最终还是把那张久无人用的桌子擦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又搬来两张椅子,喻宜之笑着坐下。 那个下午对漆红玉来说是难得安宁的下午,她坐在喻宜之给她改造的窗后,窗子半开,吹进不疾不徐的风,阳光透进来一点,一同透进来的还有喻宜之带漆月读英语的声音。 漆月这孩子总说自己成绩好成绩好,漆红玉眼睛看不到,心里总是没谱。 这会儿听她读起英语来,有模有样的。 只是声音里总有股不情愿是怎么回事?漆红玉笑:是因为小喻这孩子,成绩比她还要好么? 真是傲得很,也不知以后有谁能管得住她。 直到两人的读书声停止,喻宜之走进来:“奶奶,我先走了。” 漆红玉:“小喻,你今天下午也没去学校来给阿月补课,没耽误你吧?” “奶奶!我哪儿需要她给我补课?你从哪儿听出她比我厉害了?” 漆红玉笑:“虽然我听不懂英文,但我就是能听出小喻比你厉害,把你压得死死的。” 漆月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死。 喻宜之看了漆月一眼:“奶奶,快期末考了,学校让成绩好的同学可以自己回家复习,我跟漆月一起,效率还更高。” 漆月:“奶奶你看,我都跟你说了这是学校的意思,你还不信。” “那就好,那就好,不过小喻你吃了晚饭再走吧,学一下午饿了吧。” “不了奶奶,天不早了,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漆月:“我送你吧。” 两人并肩下楼,慢慢往大榕树的方向走,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拖得很长,步伐前后错开两步距离时,影子反而头挨头的并在一起。 漆月:“下午从学校溜出来的?” “嗯。” “现在呢?” “回学校晚自习。” “那我送你去打车。” “不打,会被喻文泰发现。” 漆月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下午不会是从学校一路走到我家的吧?走了多久?” 喻宜之轻描淡写:“一个小时。” 漆月:“你等我一下。” 喻宜之站在榕树下等,看漆月一头张扬的红发,远远变成一团跃动的小火苗。 漆月消失了一会儿,又骑着自己的摩托车出来,把头盔递给喻宜之:“走吧,我跟奶奶打过招呼了,我送你回学校。” 喻宜之弯弯唇:”好。” 如果这时有个俯瞰的镜头,便能看到两名少女依偎在一起,摩托车化为了一尾鱼,载着她们在一片夕阳海中穿梭,绚烂又旖旎。 漆月:“喻宜之。” “嗯?” “以后你每次想来我家的时候,就给我发微信,我去接你。” “要是你离得很远呢?” 漆月顿了顿。 “也会去的。” “保证?” “不用保证。我说的每句话,都会做到。” 喻宜之搂着她腰贴在她背上:“那,好啊。” 那是漆月对她许下的,第一个约定。 ****** 漆月把喻宜之载到每次翻出学校的围墙外。 漆月:“你打算怎么进去?” 喻宜之望了望那墙“唔”了一声。 漆月就笑了,她踩到边上垒起的两块砖上往上攀,像只敏捷的猫,很快跳到围墙以内,俯身下看的时候一头红发垂下,露出一张猫一样妩媚又狡黠的脸。 她对喻宜之伸手:“上来啊。” 喻宜之仰头上看,唯一一盏路灯映亮漆月的眼,无论脸看上去如何成熟,那双眼却小动物一样纯真无比,望着她带着笑意,在灯光中变成了纯纯的琥珀色。 喻宜之伸手,漆月用力一拽,带着她重心往上。 喻宜之攀上那面墙,在漆月身边稳稳落地。 “漆老板?” 大头站在那,惊讶的看着她俩。 喻宜之低声:“那,我走了哦。” 漆月:“嗯,小心点。” 喻宜之冲她淡然一笑,向着格物楼、向着朗朗晚读声、向着她的光明未来走去。 漆月再次敏捷的翻墙出去,和大头一起,消失在了静谧校园的世界之内。 一人往右,一人往左,背道而驰的两人,再次归于不同世界。 大头:“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学校,你,来干嘛。” 漆月扯起嘴角:“来晃晃。” 大头眼尖,已经看到了漆月车上那个粉紫色的头盔:“你不会让装……喻宜之坐你的摩托车了吧?你专门送她回来的?” 漆月:“你今晚逃课要去干嘛?” “你别转移话题。”大头严肃挡在她身前:“漆老板,你从来没让你任何一任男朋友或女朋友坐过你摩托车,我也没坐过。” 漆月:“那不是你恐摩托么?” “那如果我敢坐的话,你会让我坐么?” 漆月不说话,摸出一支烟点了含在唇边,口红印在上面。 “漆老板,别人不知道你但我知道,不管你看上去多随便,你其实跟任何人都隔着距离,从不让任何人坐你摩托车也从不让任何人去你家,我他妈跟你这么多年兄弟,我都觉得我从没真正走近过你。” “你现在搞什么?就他妈为了一个喻宜之?”他拉了漆月一下:“我知道你对她不一样,但你也亲口对我说过,你知道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会放下她的。” 漆月甩开:“只是朋友。” 大头很罕见的在漆月面前冷笑一声:“朋友?你自己信么?” “我信啊我为什么不信?”漆月则是罕见的冷静:“就像我说的,我知道我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能当朋友已经很好了,我不会痴心妄想的想要更多。” “要是她痴心妄想呢?” “……她不会的,我已经把话跟她说清楚了。” “她最好是不会。” 两人在夜色下静静对峙一阵,气急败坏的大头终于放软了声音:“漆老板,这么多年我就你一个真兄弟,我不想看你受伤。” 漆月叼着烟在他头发上揉了一把:“嗯,我知道。” 她跨上摩托车问大头:“你今晚逃课要去哪?还没说呢。” “辉哥今晚组了个局。” “辉哥?你开始叫他辉哥了?”漆月皱眉:“你知道他现在跟钱夫人抢生意,闹得很僵吧?” “你放心,他没有逼人站队的意思,他也知道跟钱夫人的事闹大了,自己也想办法和解呢。” 漆月扬扬下巴:“最好是。” 大头目送那辆火红机车消失在夜色中,火最凌厉,却也最脆弱,遇水则熄。 喻宜之下晚自习的时候,意外被大头堵在格物楼外:“喻宜之,跟我过来下。” 喻宜之顿了顿。 班长走过来:“喻宜之,要不要帮你找老师过来?”他瞥大头一眼,默认大头是来找麻烦。 喻宜之:“不用,我自己能解决。” 她跟着大头走到角落。 “我们好像没单独说过话?” 喻宜之点一下头。 “你就不能放过漆月么?” 喻宜之:“什么叫放过?我只是想跟她做朋友。” 大头笑一声:“你这次月考多少分?” “六百八十七。” “智商很高啊学霸,在你眼里我们这种人是不是都很蠢?告诉你,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哥以前可是缉毒警察,我不如他,但我鼻子也灵,闻都能闻出来你很危险。” “我哪里危险?” 喻宜之清清白白站在月光下,长发披肩,身量纤细,一看就是那种温室里长大的花,手无缚鸡之力。 大头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哪里危险,但如果你敢伤害漆老板,我不会放过你。” 喻宜之:“你翻墙出去了又特意回学校,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对。” “你打算怎么不放过我?打我一顿?” 喻宜之缓缓走近,大头不知怎的心里一慌,后退一步:“我k,你干嘛……” “我就是问你,你觉得打我一顿能给我带来多大伤害?还是你能做到更进一步?”喻宜之冷白的一张脸,在月光下平静到近乎诡异。 她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大头发现自己背上全是冷汗。 妈的自己是混混啊,明明是来威胁喻宜之的,反而觉得被喻宜之威胁了是怎么回事? 喻宜之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的时候,有人问:“刚才是致知班的章磊找你?” 喻宜之很冷静的说:“嗯,找我要钱。” 同学紧张起来:“你没给他吧?!” “没有,我说再来找我的话就告诉老师。” “你做得对!就是不能助长他们这种行为……” 跟同学分开后,喻宜之没什么表情的坐上停在路边的宾利。 喻文泰和蔼的问她:“复习得怎么样了?” “还好。” “这次期末好好考,我上次不是帮你找人了吗?只要你接下来成绩不要出现大波动,保送清大没问题。” 喻宜之淡漠望向窗外:“嗯。” “嗯是什么意思?”喻文泰手覆上喻宜之的肩:“你该跟我说什么?” 喻宜之表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越发淡漠:“谢谢。” “这才对。” 肩膀上的伤在那只宽厚大手的覆盖下隐隐作痛。 回家以后喻文泰还有工作要忙,喻宜之背着书包上楼,一个人路过楼梯转角。 别墅的木地板旧了、楼梯被磨得太光滑不好走,这是真话。 但在楼梯上摔了一跤,这是假话,喻宜之还不至于那么蠢。 她回到自己卧室,放下书包开始写卷子,盯着英语卷子上的一道题干开始走神:“Whathaveyoudone?” 你做了些什么,喻宜之? 下午去找漆月的时候过分顺利,本想一起学习的时候让漆月给她扎头发,但那多少有点刻意,没想到漆月正好在洗衣服。 她帮着一起洗,要皮筋时湿漉漉的手伸出去,漆月很自然绕到她身后帮她扎头发。 她肩上那块伤也很“自然”的露了出来。 这时有人敲门,喻宜之吓得一抖。 家政阿姨声音在门外响起:“宜之,是我。” 喻宜之松了口气:“进来。” 阿姨端着杯牛奶走进来:“先生还在忙工作,说你期末复习太累,让你把这杯奶喝了。” 喻宜之垂眸:“我不爱喝奶。” “喝了吧,先生也是为你好。” 喻宜之端起,一饮而尽,在阿姨把那空掉的玻璃杯收走以前,喻宜之瞟一眼,稠厚的牛乳在杯壁上挂出一张脸的样子,像嘲讽的小丑。 喻宜之没表情的抬手,在自己肩膀上的淤紫上按一下,疼得轻轻“嘶”一声。 记住这种痛的感觉吧喻宜之,这样你才能明白你在做什么。 ****** 第二天漆月去上学的时候,被教导主任逮了个正着:“漆月!你昨天又没上晚自习!学校要评优秀高中这事跟你没关系是吧?都说了教委领导随时可能来巡查了!” 漆月站没站相叉腰扭胯:“李老师,说真的评优秀高中这事是跟我没关系啊,评上了是会减免我一分钱学费还是怎么?” 教导主任暴怒:“你们后进生也是学校一份子!对母校一点感情都没有吗?怎么这样的觉悟!写检查,五千字……” “李老师。” 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在旁边想起。 喻宜之一身校服一头长发站在微风轻拂的树下,怀里抱着本英语书,干净清纯得不像话,教导主任一看她表情都柔和了:“喻宜之同学,怎么了?” 漆月用十分大的嗤声表达自己的不满,教导主任瞪她一眼。 “漆月同学昨晚没来学校,是去我给她介绍的补习班了。” “什么?” “因为您之前在全市统考时安排我辅导漆月,我想帮助后进生是我的责任,要是漆月同学期末考能考好,拉高全校平均分的话,应该对评优秀高中更有帮助吧。” 喻宜之迟疑一下:“还是我想错了?让漆月同学保证不缺勤更重要?” 教导主任连连摆手:“那当然是期末考好比较重要,而且有正当理由出校也不算缺勤。” 他瞥漆月一眼:“你真是乖乖去上补习班了?” “是啊!喻宜之同学介绍的我敢不去吗!不去她打我屁股怎么办!” 教导主任:“你对喻宜之同学乱七八糟说什么呢!尊重点!” 漆月:“总之我去了,就在菁汇那栋楼七楼,不信你打电话去问嘛。” “最好你期末给我考好点!不要辜负喻宜之同学对你的帮助!” 漆月痞痞笑着:“知道了。”怕再被啰嗦转身就走。 教导主任压低声音:“喻宜之同学,你乐于帮助后进生是好事,但别跟她走太近知道么?她那种人会影响你的。” “知道了老师,我跟她在学习之外没什么交流的。” “那就好。” 喻宜之拖慢步子,在教导主任走开以后,却又轻轻的飞跑起来,像一阵风掠过漆月身边,飞快拉起漆月的手带着她往前跑。 漆月一慌:“喂……” 喻宜之的笑声也很轻:“大家都回教室了,现在又没人,怕什么?” 灰蒙蒙的冬日校园里,手牵手奔跑的两名少女,黑发和红发纠缠在一起,飘着香随风招展。! 第33章 喻宜之一直拉着漆月跑到绕过食堂大楼才停下。 “喂,干嘛啦?” “在这坐一会儿。” 她把漆月拉到一张长椅上坐下。 “喻宜之你胆子真是大得很,被别人看到你跟我在一起怎么办?” “不会啦,这会儿这么偏,就算课间也没人来,更别说现在上课。” “坐这儿干嘛?”漆月哈着手:“好他妈冷。” K市的冬天一般是暖冬,但今年过年早,马上就是元旦、期末考、然后就是春节,入冬深了温度还是降了不少,喻宜之校服外面套了一层薄薄的棉服。 她这会儿坐在漆月身边,凑近,鼻子对着漆月嗅两嗅。 漆月心砰砰跳两下,后退:“你干嘛?改属狗了?” 喻宜之眯眼:“你昨晚是不是喝酒了?” “你管老子。” 喻宜之撇嘴:“不管就不管。” 她缩回去坐到一边,漆月看了她的侧影一会儿,无比烦躁的啧一声:“管管管,你要怎么管嘛?” 喻宜之咧嘴,从棉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巧保温杯递过去。 “这什么?” “解酒汤。” “你之前就知道我昨晚要喝酒?” “嗯,昨晚你送我回学校的时候,边骑车边打电话,我听到了。” 这段时间漆月一直在攒钱,大多数时间窝在摩托车行,所以昨晚敏哥叫吃饭她还是去了,人脉和感情必须想得维系。 漆月接过保温杯拧开:“姜汤?” “嗯,红糖姜汤,加了决明子。” 漆月喝了一口就皱眉:“喻宜之你家阿姨该开除了,煮这么一小杯她放了多少糖?想齁死人呐!” 喻宜之沉默一会儿。 小声嘟哝:“我煮的。” “什么?” “我怎么敢让阿姨煮醒酒汤,被当成是我喝酒怎么办,我昨晚趁阿姨睡了自己煮的。” 漆月沉默良久:“……原来你也有弱点啊,女神。” 她懒懒靠在长椅上,一小口一小口喝着。 喻宜之伸手去抢:“太甜就别喝了。” 漆月把杯子举高不给她:“老子让你管一次就不错了,现在还想管老子?” 喻宜之握住漆月垂在膝上的另一只手。 漆月一顿:“干嘛,勾引我?” “摸摸你手现在还冷不冷了。”她瞥漆月一眼放开手:“谁想勾引你。” 在喻宜之的手慢慢往回缩的时候,却被漆月一把抓住:“现在是你手比我冷了。”她问喻宜之:“你很冷么?” “也不冷,就是从小血液循环不太好,手脚总是凉的。” 漆月不再说话,继续小口小口喝着红糖姜汤,看向远方一只在树上跳来跳去的白羽黑尾巴鸟,一手垂着,把喻宜之的手握在手心里,直到两人的手变成同样暖暖的温度。 “换只手。” 喻宜之把暖好的手抽出去,另一只手伸过来,又被漆月握进手里。 “漆月……” “喻宜之,你之前说想考什么鬼什么夫大学来着?” “卡迪夫大学。” “哦。”漆月仰头,把杯子里最后一滴姜汤倒进嘴里,又继续目视前方不看喻宜之,看着那只白羽黑尾巴鸟扑棱一声振翅飞走:“那等你考上大学以后,我们就不要做朋友了。” “为什么?” 漆月挑唇:“那时候你离喻文泰远远的,不用每天想着怎么叛逆来报复他了,我们也就没必要做朋友了啊。” 喻宜之肉嫩的手被她握在掌心里,由冷变暖。 她垂眸瞟了眼。 因为决心开启分别的倒计时,她现在才敢这么放纵吧。 不然,她都怕自己快忍不住了。 像飞蛾扑火,不愿再顶着一个“朋友”的幌子,不顾一切飞到喻宜之身边。 ****** 周末的时候,漆月收到喻宜之微信:“来接我。” 漆月在摩托车行修车,站起来脱了工作服往外走的时候,小北问:“漆老板你笑什么呢?” 漆月摸摸自己的脸:“我在笑吗?老子这叫微笑唇。” “……”小北问:“下午还来么?” “不来,晚上再来。” “下午干嘛去?” “……有点事。” 要是说自己是回家学习,会不会被笑死? 漆月这时并不觉得自己会高考,只是她觉得一起学习的时候,喻宜之常常会笑。 她只是喜欢看喻宜之笑而已。 她骑车到学校围墙下,吹了声口哨,那张精致而白皙的脸就露出来,在树叶滤出的阳光碎片里弯了弯眼睛。 漆月看她背着书包:“先把书包丢下来。” 漆月先接到了书包又接到了喻宜之:“不是还要回学校上晚自习?带书包干嘛?” 喻宜之把书包背在自己肩上:“嗯,带了点东西。” 两人一起骑车回漆月家,喻宜之挺熟稔的叫了声:“奶奶。” 漆红玉迈着颤巍巍的步子急走出来:“小喻?你又和阿月一起回来学习了?”喻宜之赶紧扶住她。 漆月:“奶奶你急什么,她又不会跑。” 喻宜之笑:“嗯,奶奶,我不会走的。” 漆月心里一动。 郑重的语气,好像在许什么诺言一样。 可喻宜之接下来那句却是:“我一整个下午都跟漆月一起在这学习呢。” 漆月低头,自嘲的笑笑。 想什么呢漆月?因为走得越来越近,就渐渐忘了她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么? 她是有翅膀的鸟,最终要远走高飞,那些听上去像郑重承诺的话语,许诺的也不过是一下午的时间而已。 已经很好了,不是吗?明月一度照进泥沼里。 她问喻宜之:“午饭吃了吗?” “还没。” “那我先去做饭。” “要我帮你吗?” 漆月想起那杯齁得她后来喝了两瓶水的红糖姜汤就头大:“还是算了。” 她自己走进公用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提前包好的馄饨,煮了三碗。 先端了两碗回家,看到喻宜之正站在窗台上,漆月吓一跳:“你干嘛呢?” “挂窗帘。” 这才看到喻宜之手里拿了团白纱。 喻宜之挂好窗帘后从窗台跳下来,又拿抹布把窗台擦干净,她来了几次,现在对漆月家熟得跟自己家似的。 漆月有点看不得千金大小姐在这做家务:“我来吧。” 喻宜之自己却无所谓,一边认真擦着窗台一边叫漆月:“看。” 今天有风,窗户打开了一半,白色的纱帘飘飘扬扬,给这屋里原本脏污破败的一切蒙上了一层牛奶色的滤镜。 喻宜之:“奶奶经常坐在窗口吹风晒太阳,有时候风大了又容易着凉,加块纱帘挡一挡。 漆红玉:“阿月,你都不知小喻有多细心。” 等喻宜之擦完窗台让开,漆月把馄饨在桌上放下,这才看到桌角多了个花瓶,还有一台小巧的收音机。 喻宜之:“奶奶,这花以后我每周末来找漆月学习时帮你换,你每天闻闻花香心情都好点。还有那收音机,刚才教你的用法都记住了么?” 漆红玉:“记住啦,你看看我弄得对不。” 漆红玉摸索着旋动按钮,一曲属于漆红玉年轻时代的老歌传来,漆红玉高兴极了:“这可比手机好多了,手机我总是按不明白,可是小喻,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 “不用谢。”喻宜之轻声说:“我跟漆月是朋友嘛。” “哎,好,我人老了不中用了,也只能让阿月替我谢你了。阿月,你可得对小喻好点哪。” 漆红玉跟着老歌哼了几句,漆月把凉得差不多的馄饨推过去:“奶奶,先吃饭。” 又问喻宜之:“我们俩在小桌上吃?”她俩学习的那张小桌。 “好。” 漆月又去厨房把自己那碗馄饨端过来。 那张桌子矮,两人个子又高,蜷腿坐着,低头吃馄饨时膝盖都经常碰在一起。 “在哪买的馄饨?” “少装了喻宜之,你明明看到这形状大小都不一样,就知道是我自己包的了。” 喻宜之咧嘴:“是,只有你这么没耐心的人,才会包出这么个性的馄饨。” 漆月哼一声:“有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 喻宜之的膝盖碰碰漆月的膝盖:“喂。” “干嘛啊。” 喻宜之声音压低,像在探寻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知道我今天要来,特意包的啊?” “放屁!老子是包给奶奶吃的!你是沾光!” 喻宜之笑,又把一个很大的馄饨喂进嘴里,雪白的腮帮子鼓起来。 漆月看她一会儿:“好吃吗?” 喻宜之笑起来的时候眼里有光:“很好吃。” 嗯。 漆月低头咬住一个馄饨。 那就够了。 漆红玉坐在窗下桌边吃馄饨,老小孩一样,对自己新得到的收音机兴奋不已,不停旋着换频道的按钮。 一个很空灵的女声唱着一首漆月不知道的歌:“我是鱼,你是飞鸟,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要不是我一次张望关注……” 那不是漆红玉那个年代的歌,漆红玉很快旋动按钮把频道换开了。 漆月嘴里塞着馄饨看着漆红玉那边——明净窗户,白纱帘,瓷质花瓶,淡紫鸢尾,收音机里旋律悠扬。 这都是喻宜之带来的改变,像一缕光照进原本黑暗的洞窟。 在这之前,漆月早已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了太久,一颗心早已粗糙不堪,她能把漆红玉生活照顾得很好,但早已没心情搞这些了。 “喻宜之,我怎么谢你?” “亲我一下。” 漆月看她一眼。 “开玩笑的。”喻宜之嘴角微微挑了挑,眸色却沉下去:“我想要的谢法,你也没法给我呀。” 两人陷入沉默。 漆月盯着馄饨碗里漂浮的葱,脑子里盘桓着漆红玉刚刚无意间放的那首歌。 飞鸟与鱼。 喻宜之没逼她:“下周考完月考就放元旦假了。” “哦,终于不用想理由对付李大嘴了。” “你怎么过?” “忙着呢,修车,照顾奶奶,还有很多兄弟好久没聚了,都要挨个聚一轮。” 喻宜之低低“嗯”一声。 漆月望着少女无懈可击的侧脸轮廓,其实很想问一句:“喻宜之,你又怎么过?” 但她不敢问。 一起跨年这种事意义太重大,她怕问了喻宜之不答应,更怕问了喻宜之会答应。 本来喻宜之这样的乖学生,如果不跟她一起鬼混的话,元旦三天假都会在家拼命学习的吧,毕竟这个寒假一过完,高中就只剩最后一个学期了。 喻宜之想考国外的大学,漆月查了下,不用高考,但各种竞赛的成绩对能不能申请成功影响挺大的,所以喻宜之这学期才会参加那么多竞赛吧。 她凭什么耽误喻宜之的时间。 她准备收走两人吃空的馄饨碗,喻宜之:“等一下。” 漆月停手。 喻宜之手垂下去,在放脚边的书包上点两点:“元旦节都会写贺卡送人的对吧。” “谁说的,老子从来不写,麻烦死了。” “啊。”喻宜之呆了下:“哦。” “什么?” “没什么啊,就问问你的习惯。你不是要收碗吗?要我帮你收吗?” “你算了吧大小姐,我家总共也没几个碗,你别给我打烂了。” “哦。” 漆月站起来,喻宜之垂着头,连头顶那个旋都是雪白。漆月没端碗,躬身,上身蹭过喻宜之头顶,指尖勾起她放脚边的书包。 喻宜之慌了下:“你干嘛。” 漆月扯开盖子,从书包里摸出一张装在塑料封里的贺卡,眯眼:“干嘛?送我的?” “不是。”喻宜之低声:“本来想问你要不要写了送我。” 漆月不屑的嘁一声,一旋手把贺卡扔到桌边:“费那劲干嘛?矫情的很,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水喝?” 喻宜之低着头:“所以我说的是本来,算了啦。” 漆月端起她俩的碗,又一并收了漆红玉的碗走进厨房。 那一下午她们学的很沉默,笔尖沙沙声里,没有人说话。 晚上漆月送喻宜之回学校,自己去摩托车行修车,回家照顾漆红玉吃药睡下以后,自己躺在木板拼成的床上塞上耳机。 搜出今天中午漆红玉收音机里放的那首歌:“什么天地啊、四季啊、昼夜啊,什么海天一色、地狱天堂、暮鼓晨钟,Alwaystogether(长相厮守) Foreverapart(永远诀别)”漆月翻了个身,脚趾踢到木板上,漆红玉的咳嗽声透过耳机传来。 漆月睁着眼,屋里的一切在黑暗中钝化,变得软绵绵的、黏哒哒的,像一汪沼泽。 鱼在沼泽里呼吸困难,但总归还可以生存下去。可如果开始抬头觊觎蓝天的话,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耳机里继续唱:“春天的花如何得知秋天的果,飞鸟如何去爱,怎么会爱上水里的鱼。” 漆月又翻了个身,拿枕头死死蒙住头。 ****** 第二天上学,因为这周除了月考外只上一天课,学校里已是浓浓的新年气氛了。 漆月被一个高二学妹红着脸叫到教室外:“学姐,这给你。” 一张贺卡。 窗户边全是围观的人——因为每天来找漆月搭讪的虽然不少,但那都是致知楼的,不像今天,跑来一个格物楼的。 “漆老板魅力太大了。” “这小妹妹看着文文静静,胆儿够肥的啊。” 秦冲嬉笑着不满足于在窗边围观了,跑出去一扯学妹的头发,拉的小姑娘向后一踉跄,一转眼,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已经被秦冲掳走了。 小姑娘脸都红了:“还给我!” 漆月笑笑:“小姑娘,现在知道致知楼是什么样了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懒声叫秦冲:“差不多得了,把人家眼镜还来。” 秦冲笑嘻嘻把眼镜递过来。 漆月把眼镜架回她鼻梁上,轻轻一刮她鼻子:“行了,快回去吧。” 没想到小姑娘挺倔:“我不怕!” 漆月笑出了声:“你不怕我怕行不行?” 周园:“漆老板被缠上了啊,我再出去帮个忙。” 他怪叫一声跑过小姑娘身后,狠狠又一撩人家头发,漆月笑道:“都跟你们说差不多得了,人家是真胆小没看出来么?” 秦冲这时已经回教室了:“漆老板总这样,撩是会撩,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呐,我就从没看她为谁生气过。” “有,你忘了?”周园这时也走回教室:“喻宜之。” 秦冲:“我k。” 他想起来了,以前喻宜之到他们班找漆月的时候,他和周园拿纸团砸喻宜之来着,漆月知道这事后,唯一一次为喻宜之生了气,把他和周园教训了一顿。 “那不算吧。”秦冲:“漆老板不是为了自己教训喻宜之么?” 周园瞥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漆老板后来教训喻宜之了?” 秦冲愣了愣。 大头打了个岔:“那是漆老板大人有大量呗,漆老板天天忙着呢,哪有空真的跟个装叉犯计较。” “也是,漆老板在学校外面吃的那么开。” “装叉犯这种在她眼里根本不够看吧。” 话题就这样被带了过去。 大头望向窗外,漆月面对女生的纠缠在笑,可那笑意一点不达眼底,一张妩媚的脸还是冷冰冰带着戾气。 不像上次晚自习前他准备翻墙出去,撞见漆月送喻宜之回学校,那时漆月是怎么笑的呢? 像一阵玫瑰色的晚风。 漆月走回教室的时候,秦冲叫她:“漆老板,说起来你这次居然空窗这么久没谈了,不像你啊。” 漆月懒洋洋倚在课桌上,像根茎上附着满软刺的玫瑰:“身边好看的都被追走了呗,没资源啊。” 周园:“喻宜之还没谈,她现在不是格物楼那边的女神么?” 漆月一愣,可那只像擦亮火柴的微光转瞬即逝,很快她神情又变得慵懒而目空一切:“都说了我怎么可能看上装叉犯?” 她瞟周园一眼:“你又有兴趣了?” 周园:“没,彻底看清了,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秦冲:“漆老板,你空着也是空着,就跟今天这妹妹凑合下呗,人家摘了眼镜还是清清秀秀的。” 漆月眼皮都不抬:“没兴趣。” “不会怕耽误人家吧?”秦冲贼笑:“漆老板这么有良知吗?” “良知这东西我没有。”漆月懒懒耷着眼皮道:“但对着颜值不够高的嗨不起来啊。” “哈哈漆老板你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渣。” 周园指指她抽屉里塞满的贺卡:“这么多里面,找不出一个能入你眼的?” 漆月把那堆贺卡掏出来,往他们一塞:“拿去当草纸。” “我k这么硬当什么草纸。” 上课铃打响,秦冲和周园回了座位,大头跟漆月坐得近还能继续聊:“今年还是一张贺卡都不留?” 漆月懒懒摇头。 “也还是一张贺卡都不写?” “你什么时候看我写过贺卡。” 大头一笑:“也是,我跟你这么多年兄弟也没收到过你贺卡。” 此时,格物楼。 喻宜之到行政楼领完又一项省级物理竞赛的通知书后,回到教室,坐下时因为课桌抽屉塞的太满,她稍微一动桌子,就有好几封贺卡簌簌掉下来。 同桌搭话:“好受欢迎啊。” 喻宜之没什么表情。 同桌现在知道喻宜之一张冷脸也没什么恶意,大着胆子问:“想过谈恋爱么?不然都没早恋机会了。” 喻宜之一顿,然后慢慢说:“没想过。” “也是,你跟我们不一样。”同桌点点头:“你成绩那么好,肯定心思全花高考上了。” 本来所有人都以为,喻宜之这种高冷女神对收到的贺卡不会在意,没想到她把所有贺卡都装进书包带回了家。 有人小声议论:“喻宜之看着傲,其实人还挺好的,挺尊重人的。” 喻宜之把贺卡背回自己房间,一封封翻看落款。 并没有漆月送来的。 喻宜之冷着脸把所有贺卡都扔进了垃圾桶,垃圾桶一下全装满了。 这本来只是计划进展没那么顺利的一种表现。 为什么她心里有种真实的烦躁和不开心。 这时门突然传来响动,喻宜之吓得一抖,立马坐正对着翻开的英语习题集。 喻文泰走进来,一手扯松领带:“这段时间太忙了,都没好好管你学习,在复习英语?” “嗯。” “期末考没问题吧?” “嗯。” 喻文泰瞥一眼那满满当当的垃圾桶:“同学送你的新年贺卡怎么都不拆呢?” “耽误学习时间。” “还没交到朋友?” “没。” “没有也没关系。”喻文泰宽厚的手掌覆在她肩上,她肩上那块淤紫其实已经好了,但在喻文泰手掌的压力下还是隐隐作痛。 喻文泰说:“孤独是成功者的宿命,你按我给你铺好的路走,人人都会羡慕你的。” 喻宜之在心里说:是吗。 但她表面和顺的:“嗯。” 喻文泰撑着她肩俯身看她习题集:“来,我教你学习吧。”! 第34章 接下来两天月考,因为是期末考前的最后一次月考,所有人都严阵以待,漆月看着跟她同一考场那些格物楼学生一脸紧张的样儿,觉得有点好笑。 她懒洋洋一手撑着头,手上戴着叮铃铛啷的手链,时不时咬一咬笔头。 监考老师巡场时看了漆月好几眼。 倒不是漆月手上的手链太惹眼,毕竟学校里个个老师都认识漆月知道她是个刺头,惹得监考老师注目的反而是——漆月这次居然在写卷子? 而且她刚才路过瞟到的那道选择题,漆月居然还做对了? 两天月考考完,大头勾着漆月的肩:“漆老板,这次考卷难不难啊?” “我k,我怎么知道。” “我怎么觉得这么难呢?”大头愁眉苦脸:“月考都这样期末考怎么办啊?我这个年怕是过不好了。” 大头的爸妈,是致知楼里难得在意孩子成绩的家长。 考完了去食堂吃饭,远远看到喻宜之走来,还是惯常的一脸清冷,不过身边跟着一堆同学,走近一听,她们都在找喻宜之问答案:“选择题第七题选什么?第八题呢?” 喻宜之说一道题她们记一道,好像喻宜之说的就是标准答案似的。 事实上也差不多,喻宜之自从转来以后,年级第一的宝座就再没旁落过,很多科目她都能变态的刷出近乎满分的成绩。 喻宜之往漆月和大头这方向望过来,可又熟视无睹似的,从漆月身边路过。 漆月挠挠头:“突然不想吃食堂了,出去吃麻辣烫?” 她扯着大头就走,大头:“吵架了?” 他是学校里唯一知道漆月和喻宜之那段隐秘友谊的人。 “吵什么架?”漆月嗤一声:“有那么走心么?” 大头在心里说:你有。 这个元旦的放法是周四周五周六连放,周日开始上课。不过高考临近,学校也穷凶极恶起来,组织老师连夜把月考卷子批了出来,周四上午公布了成绩才放假,一副绝不让学生好好过假期的架势。 公布的方式也很穷凶极恶,从升上高以来,每次月考放榜都会占用学校长长那两条公告栏,按第一名到最后一名的顺序,把每个学生的名字和分数写在上面。 因为今天上午除了公布分数也没什么其他事,一大早,公告栏前就挤满了格物楼的学生。 漆月和秦冲周园她们躲在树下抽烟,大头作为(7)班唯一一个在乎成绩的人,也挤在公告栏前。 “我k,漆老板!”大头气喘吁吁往回跑。 漆月咬着烟笑:“有什么大不了的消息,难道你数学终于考过十分了?” 满分一百五的卷子,漆月每次题都不看,随便勾两道选择题也不止十分,她真不知道大头每次怎么考的。 秦冲和周园一阵爆笑。 “不是我!是你啊漆老板!”大头说:“你考了我们班第一!” 秦冲惊了:“老师把分算错了吧?” (7)班是高年级的吊车尾,漆月又是(7)班的吊车尾,倒不是说其他人学的比漆月好,而是漆月太懒了,语文那种写字就能得分的主观题她都懒得写,数学大题更是写个“解”字完事。 求证题她也大剌剌写个“解”,毕竟“求证”要写两个字呢。 漆月一脚朝秦冲那边扫过去:“老子怎么就不能考第一?选择题全蒙对了就能超过你们这些渣渣考第一了。” “你真把选择题都蒙对了?” “应该是吧。”漆月连咬着烟的样子都懒:“怎么,想让我期末考给你抄啊?” 秦冲笑嘻嘻的:“那还是算了,你要真这么能蒙还是把下期彩票号码告诉我。” 大头作为(7)班唯一一个在乎成绩的人,非要拉漆月去公告栏那边见证历史:“(7)班的第一也是第一啊!” 漆月被他扯着往那边走,装作不情不愿、懒到骨头发软的样子。 刚好这时喻宜之远远向公告栏走来。 她并没像格物楼其他学生一样一早挤在公告栏前,好像对自己第一名的位次胸有成竹似的。 两人同时走近,眼神却没任何交汇。漆月被大头扯着站在公告栏尾,喻宜之则走到公告栏头上,其他学生自动给她让出一条路。 他们在惊叹:“好厉害啊喻宜之!七百零二分!你分又变高了!” 漆月抽着烟瞟一眼那边,喻宜之围在里层外层的人群中只剩一个后脑勺,连背影都透着淡漠。 大头扯漆月:“漆老板,你看你看。” 漆月挑眉。 她以前倒不知道有这样的现象,不然,月考的时候她或许会更认真一点——他们学校的公告栏很长,一栏刚好可以容纳下高(1)班到高(6)班的百人,但(5)班有个男生因病退学了,百人变成二百九十九人,(7)班第一名就排到了公告栏第一栏。 剩下的四十九人则排在公告栏第二栏,跟“社团招新”、“清洁区打扫划分”、“初心与使命”之类的公告在一起。 漆月盯着公告栏上自己的名字。 公告栏的第一是喻宜之。 公告栏的最后是她。 她以(7)班第一名的成绩,跨越了两道公告栏之间的框架,让她的名字在那次校晚会节目单以后,再次跟喻宜之的名字出现在了一起,哪怕她们之间还隔着二百九十八个其他名字。 “漆老板,你真是选择题都蒙对了才考第一的?” “不然呢?” 大头拉着她:“蒙的也厉害,拍张照片做纪念吧!” “不至于吧。” “多难得啊!”大头把漆月身边格物楼的学生都赶开:“让开让开,我老大要拍照。” 人群发出不满嘘声,但也没人敢违背。 漆月懒懒咬着烟,身体转个角度:“要拍往这边拍,那边有个垃圾桶,好丑。” 大头按下快门,他低头看照片:“漆老板你长得还真是人模狗样的。” “你他妈会不会夸人?”漆月走过来拿起他手机看了眼:“发我。” “你刚才不是拍都懒得拍?” 漆月笑着动动唇抖掉一点烟灰:“就像你说的,蒙这么准也挺厉害啊。” ****** 公布完分数学生就散了,漆月在学校多留了一会儿,因为她碰到学校花工的轮车坏了,老头瞎了一只眼也挺可怜,漆月就叼着烟帮他把轮车修好了。 老头非要送她一盆花,红色扶桑开得十分艳丽,漆月连连摆手:“我要这玩意干嘛,你自己留着吧。” 她叼着烟往车棚走的路上,拿出手机看大头发给她的那张照片,把左上角放大再放大,一个黑漆漆有点模糊的后脑勺露出来。 是混在人堆里的喻宜之,漆月刚刚指定角度拍照,刚好带到了喻宜之的背影。 正好遇到教导主任:“漆月。” 漆月觉得烦,理都不想理他。 “我跟你说话呢!你对老师这是什么态度?” 漆月不得不收起手机,吊着眼尾看他。 “你这次月考是不是抄别人的?” “什么?” 时近正午,今天太阳难得的大,漆月的卫衣外套火鸡一样五彩斑斓有点厚,背上的汗随这句话一下子炸出来。 作为一个不在乎学习成绩的人,她第一次体会到付出努力后又被老师劈头盖脸冤枉,原来是这种感受。 “凭什么说我是抄的?” “这次月考卷子挺难的,就凭你,能考那么多分?” 漆月脊骨上那股热意一路往上爬,顺着脖子,烧红了她的耳朵。 那是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喻宜之以前说的——很多时候不在于事情的真相如何,而是你所处的阶层,决定了别人对你的态度和看法。 就像喻宜之总是年级第一,连去小卖部买面包都会受到优待。就像她总是吊车尾,即便努力了反而换来污蔑和怀疑。 “李老师。” “喻宜之同学?”教导主任看过去,看到喻宜之怀里的表格:“去领省英语竞赛的报名表了?这次又要靠你给学校争光了。” 喻宜之:“李老师,这次月考分数真是漆月自己考的,我不是介绍她去补习班了吗?她好好学习了。” 教导主任压低声音:“你不了解,像她们这种后进生,鬼点子一堆一堆……” “我了解。”喻宜之打断,一张脸干净得像是阳光下的清溪:“我了解她,也相信她。” 干净的语气,笃定的语气,温柔的语气。 一个从来淡漠而不屑于争辩的人,在人前争辩,为了她。 教导主任转向漆月:“你看看人家喻宜之同学,之前辅导了你一段时间,就这么看重同学情谊!好,就算这次是你自己考的吧,之后还有期末考、还有下学期的月考、还有高考,你都考好了证明给我看,要是考不出,哼哼。” 漆月一股火冒出来:“我为什么要证明给你看?你他妈算哪根葱?” “你怎么跟老师说话的?!” 喻宜之拉住漆月:“李老师,我也会好好帮助漆月,她每次考试都会考好的。” 教导主任买了喻宜之一个面子,哼一声走了。 漆月甩开喻宜之的手:“考好个屁考好!老子到底为什么要对他证明?” 喻宜之却很冷静:“不是对他证明,是对自己证明。你现在知道我说的阶层决定一切,是什么意思了吧?” 漆月:“知道个屁!” 她撇下喻宜之就走。 她心里什么都清楚,却受不了喻宜之用那样的语气跟她说话。一个清醒懂事的喻宜之,和一个冲动顽固的她,两人之间好不容易模糊一点的界限,又被这样巨大的差距狠狠划了回来。 为什么她在喻宜之面前永远显得这么蠢? ****** 喻宜之一个人回了教室。 没想到教室还有两个女生没走,喻宜之回忆了一下她们的名字,一个叫沈怡,一个叫王欣妍。 沈怡哭挺惨,王欣妍在一旁安慰她。喻宜之看了她们一眼,默默走回自己座位。 “别哭啦,不然喻宜之该笑你啦。”王欣妍看了喻宜之一眼:“一次没考好也没什么的,你找喻宜之帮忙给你讲讲题,你下次肯定能考好。” 有心示好。 “真的吗?”沈怡抬起兔子一样的眼睛,鼻音浓重:“可以吗喻宜之?” 喻宜之站起来,远远淡淡的看着沈怡。 她对沈怡其人没什么印象,只觉得一张脸圆圆白白的,倒和那双红眼很配,清清纯纯的像只兔子,一看就是从小被保护得很好的那种女生。 喻宜之冷声说:“我没有时间。” 她背着书包径直走出去了,微低头,黑发垂下来滑过耳朵。只听教室里沈怡又哭了:“什么呀,那么傲。” 王欣怡又安慰她:“同学一学期了你也知道她的呀,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人没什么坏心眼。” 喻宜之盯着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盯久了中间反而冒出块黑斑,应该是视网膜的玩笑。 她想起喻文泰总问她的那句:“交到朋友了么?” 她不再停留,漠然着一张脸远远离开教室。 她的确没什么坏心眼,又或者说,这是她唯一仅存的一点好心了吧。 ****** 喻宜之回到卧室,把书包里的贺卡倒出来。 今天上午是最后送贺卡的机会了,不少人又往她课桌抽屉里塞了贺卡,她一张张翻过,又面无表情的扔进垃圾桶。 还是没有漆月送的。 任曼秋敲门进来:“宜之,文泰让我盯着你今天下午好好练琴,你知道今晚的表演很重要吧?” 喻宜之垂眸:“知道。” 任曼秋陪她走到琴房,喻宜之掀开钢琴盖的时候,任曼秋忽然说:“你最近不太一样了。” 喻宜之手指砸向琴键,这些曲子她其实已经练得太熟了,几乎已经形成肌肉记忆:“有什么不一样的。” 任曼秋欲言又止,最后只说:“好好听文泰的话,你想要的都会有的。宜之,无论你表现的多么温顺,我知道你是一个有野心的孩子。” 喻宜之在两个跳跃音符间,狠狠砸向琴键:“如果,我不听呢?” 任曼秋一下露出很恐惧的神色:“你说什么?” 喻宜之合上琴盖:“这曲子我不用练了,我已经弹得太熟了。”她转向任曼秋:“你看上去也温柔,但你也有野心,你觉得,我的野心跟你一样么?” 她站起来走出去,任曼秋在她身后想拦,最后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她默默看着喻宜之的背影。 五六岁时奶嘟嘟的样子还在眼前,不知不觉已经长这么高了。她一度以为自己会和这个家里唯一的女孩无限亲近,却渐渐走到了如此漠然的地步。 是她每天沉溺在琴房练小提琴的时间太多了么?可那是她唯一放松的时候。 她也曾建议喻宜之: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练琴吧,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就什么都忘了。 可喻宜之说,自己跟她不一样。 而且,喻宜之快十八了。 窗外一声雷,任曼秋吓了一跳,她走到窗边,却并没要下雨的感觉——冬天怎么会打这样的旱雷呢?简直像什么重大变故的预兆。 ****** 傍晚,喻宜之在卧室写卷子时,阿姨敲门进来:“先生回来接你了。” 喻宜之丢开笔,深吸一口气下楼,喻文泰的黑色宾利在暮色中闪闪发亮。 下午就开始打雷,这会儿终于有点要下雨的感觉了,气压很低,宾利却车窗紧闭,和驾驶座之间的挡板也升起来,四四方方的密闭空间,只有喻文泰身上的香水味。 像什么呢?喻宜之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像一具棺材。 她像一具死而不僵的尸体,有一排排蚂蚁爬过她手背,小臂…… 她浑身发麻,蜷蜷手指:“我可以开点窗么?” 喻文泰温和的笑意却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不行。” 车一路驶到了电视台,喻宜之左右看看,电视台坐落于老城区,倒与漆月家离得不远。 喻文泰找了关系,让她拥有独立一间的休息室,喻宜之:“我可以开点窗么?” 喻文泰:“不行。” 于是情况相较于宾利车内并没有好转,还是像具棺材。 喻文泰:“今晚电视台要直播,你可得好好弹,所有我那些合作伙伴都看着呢。” 喻宜之垂眸。 她想起上次她跟漆月说,她像喻文泰养的一条狗,这话其实错了——她哪儿有那么重要。 她更像喻文泰的一条领带,不,领带都不算,更像一个领带夹——不声不响,没有意志,有则锦上添花,无也不伤大雅。 喻宜之小声说:“没有我这些表演,那些人也会跟你签合同的。” 喻文泰走过来摸摸她的头发:“你哪儿能那么想,你这么优秀,他们都说我有福气呢。” 他取出一条白色的裙子,是今晚的演出服,问喻宜之:“好看么?” 其实那裙子很漂亮,简洁的裁剪,细细一条腰带勾勒出腰线,垂坠的质感像人鱼的尾巴,让人的美更添一层灵动。 喻文泰:“换上吧。” 等喻宜之换好以后,喻文泰满意的点点头:“很好看。” 他走过来帮喻宜之系腰带,力度带的喻宜之都往后退了一步:“太紧了。” 喻文泰:“这腰带就是系的够紧才好看。” 他和喻宜之一起坐在休息室等,慢条斯理擦着自己的金丝边眼镜,直到有人来敲门,他重新戴上扬声道:“进来。” “喻总,该喻小姐上场了。” 喻文泰点点头:“去吧,宜之。” ****** 此时,老城区的一家旧酒吧。 漆月和亮哥敏哥大头他们聚在一起喝酒,亮哥拍着大头的肩:“你小子最近跟阿辉走得很近啊。” 大头笑:“以前不是总在一起玩么?玩惯了,而且他现在跟钱夫人不也没什么吗?” 亮哥哼一声:“你自己拎清形势。” 大头:“知道知道。” 小酒吧破败不堪,就他们一桌客人,几个硕大的扎啤杯子在桌上摆着,几个小碟子里装着咸干花生和红衣花生,只有大头一个人喜欢吃红衣花生,吃得细细碎碎的花生衣掉了满桌。 没有驻场乐队,只有一台老式的挂式电视,酒保也不忙,一边玩手机,一边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 突然大头:“我k。” 敏哥拿颗花生砸向他:“天天k什么啊你k?” 其他人随着他视线看向电视,愣住的只有漆月一个。 亮哥眯眼:“这妞够正的啊,想不到K市还有这种妞。” 屏幕上,一袭白裙的女孩弹奏着钢琴,其实那舞台布置多少有点土,布满八九十年代流行的那种花,可女孩一脸冷感消解了那种庸俗,肩膀随着韵律起伏,似有月光不断滑落、摇曳在白裙之上。 大头:“是我们同学。” 亮哥:“有男朋友了吗?” 漆月端起扎啤杯懒洋洋喝了一口:“谁都看不上她,太装叉了,你要在我们学校你也烦她。” 亮哥砸砸嘴:“白长这么张脸,可惜。” 大头看了漆月一眼。 漆月低头,拿起一颗红衣花生,也不吃,放手里来回撮着。 刚才她们喝酒时聊每个人有什么新年愿望,她毫不犹豫说了发财,说完喝两口酒,把心里真正的那个愿望吞下去。 她想见喻宜之。 她想今年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和新年见到的第一个人,都是喻宜之。 所以当喻宜之那张清冷的脸突然出现在电视里,她吓了好大一跳。 这样算不算实现愿望? 电视画面并不清晰,喻宜之清秀的五官模模糊糊。 漆月一摔花生站起来:算个毛线啊算! 她往酒吧外面跑,大头喊:“漆老板你去哪?要下雨了!” 漆月:“我还有个局!” 她骑着摩托车往喻宜之家飞驰,喻宜之表演完后就会回家了吧? 冷冷的雨终于落了下来,淋在身上,却是另一种畅快。 ****** 此时,电视台,喻宜之没什么表情的走下台,喻文泰站在台边鼓掌:“回休息室等我,我去找台长他们打个招呼就来。” 喻宜之意外:“不回去么?” 喻文泰瞥她一眼:“你弹错了两个音,难道不用复盘么?” 喻宜之走回休息室,过紧的腰带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弹错的两个音其实十分微妙,连钢琴老师都不一定会抓出来那种,喻文泰盯她盯得到底是有多紧? 喻宜之伸手去解身后的腰带,却烦躁的反而弄成一个死结,怎么解也解不开。 她为了在候场时写卷子把书包带来了,想起夹层里好像有把很不常用的裁纸刀,她走过去找,手指一滞。 一封贺卡。 喻宜之摸出来,不像其他同学在信封上写着谁收谁寄,就一个淡淡奶油黄信封,什么都没有。 她的心已经砰砰跳了起来,她给漆月的贺卡信封就是这个颜色。 漆月什么时候藏她书包里的?是在某个教室尚无人的清晨,或在某个深夜溜回了学校? 喻宜之颤抖着指尖把信封打开。 漆月龙飞凤舞的字迹露出来:“祝喻宜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第35章 漆月字如其人,粗看潦草,细看有种很张扬的漂亮。 喻宜之匆匆把贺卡装好,藏回夹层,背着书包溜出休息室。 远远却看到喻文泰和台长站着讲话,挡住了她想悄悄离开的路。 喻宜之立刻转回休息室,推开窗往下看了下,这里是三楼,不过老建筑层高不高,二楼支出来一个挡雨的雨篷。 她的心砰砰直跳,快速把高跟鞋拎在手里翻出窗外。 这时雨已经下得大了,喻宜之一翻出窗外长发就被风吹起,很快又被雨打得黏在脸上,窗框抓在手里都打滑。 她的心跳得更厉害,在心里说:疯了吧喻宜之? 可她发现自己这样的心跳,半是因为紧张,半是因为畅快。 她扔了高跟鞋,脚在空中摆了两摆,踩上雨篷的时候又差点一打滑。 终于落地,她光脚在雨中跑起来,给漆月打了个电话,但关机。 无所谓,漆月今晚总会回家的。 少女在雨中向前跑,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然姿态,她想着漆月的样子,一头红发像一团小小的火,在她心中跳跃、招摇。 那是她人生中第二次,无比确定自己心中的想法——她希望今年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明年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漆月。 ****** 喻宜之没钱,一打专车又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好在漆月家离电视台不远,她一路跑过去,地面上有碎落的花瓣花粉,连带着浅浅一层积雨,赤脚踩上去是一种奇异的触感。 怎么会没划伤脚呢?很久以后连她自己回忆起那个夜晚,都觉得近乎魔幻。 她跑到漆月家楼下,那株巨大的榕树在黑夜里像来自远古的守护神,她喘着气往楼上望,漆月家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有。 她轻手轻脚的走上去,漆红玉苍老的声音传来:“谁啊?是阿月回来了么?” 老人睡眠浅,晚上总是睡不着。 喻宜之躲到一边。 原来漆月还没回来。 她一个人下楼,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儿,实在累了,又在台阶上坐下。 K市不大,并没有大城市那种人山人海跨年的氛围,黑暗里静悄悄的,只听到一滴滴雨砸在水泥地上滚落,又被附近的泥土吸收了一部分。 喻宜之心里有股奇异的宁静。 她知道漆红玉在家,漆月总归会回来的。 ****** 此时,喻家别墅外,漆月把摩托车远远停着,自己躲在一棵树下。 这雨下的真他妈的大,烟盒被雨淋湿,抽在嘴里的烟都变得潮漉漉的。 她叼着烟望着三楼,她去过喻宜之卧室,知道那位置。 这时灯黑着。 她都在这等了两个小时了,喻宜之怎么还没回来?她爸那宾利不是挺厉害的么,不至于是这老牛破车的速度吧? 哎,旧手机电池不行,今天和各种人聚餐胡闹的,早没电了。 她今天穿一件黑色卫衣,挺酷的,入了夜越来越冷,她把帽子扯起来扣在头上,一贯玩世不恭的脸上,倒难得染了点冷峻而坚定的东西。 那东西在夜色里漫开,又被雨染成水墨的笔触,逐渐化成五个字:等到喻宜之。 一盒烟都快抽没了,漆月逐渐烦躁起来。 K市跨年不成气候,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远远有欢呼的声音传来,看来十二点已经快到了,喻宜之他妈的怎么还没回来? 她狠狠吐出烟头,往路边走去。 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好不容易逮了个小年轻,走路姿态吊儿郎当跟毛猴儿似的,漆月走过去一扯他衣领。 那人不耐烦的回头,看到黑色帽兜下一张又美又狠的脸露了出来。 一下子怂了:“漆漆漆老板。” “认识我啊?那好办了。”漆月勾起唇角:“手机交出来。” 那人把手机一递就想跑,又被漆月拈住衣领:“跑什么跑?” 那人快哭了:“漆老板,我最近手头真挺紧的,没钱。” “谁找你要钱了。”漆月挑眉:“手机你不要了?用完就还你。” 哦原来是借啊,他还以为是抢呢。 此时,漆月家旧筒子楼下,喻宜之一个人坐在楼道台阶上,靠着贴满脏兮兮小广告的墙已经快睡着了。 支撑她没睡的原因有二,一是这礼服裙子太薄睡着更容易着凉,二是她要等着漆月。 远远已经有人群的欢呼声了。 漆月怎么还没回来? 不会跟兄弟一起跨年不回来了吧? 这时手机滋滋滋的响了,喻宜之皱眉,刚才喻文泰不知打了多少个电话她都没接,消停了一会儿,这时又打? 她手机也快没电了,低头看一眼,还有五分钟就要跨年了,打来的是个陌生号码。 不是吧现在卖房的都这么拼? 她懒得接,坐正一点,呆呆望着眼前的夜色。 就在电话快响断掉的时候,她却忽然感应到什么似的,抢在最后一声接起:“喂!” 漆月那边正骂呢:“妈的……”估计在骂她怎么一直不接。 喻宜之不满的叫她:“漆月!” 然后她笑了,放柔声音又叫一声:“漆月。” 漆月声音听起来挺急的:“喻宜之,你在回家路上了没?还有多久到?” 还有四分钟跨年。 喻宜之顿了顿说:“我在你家楼下。” 漆月:“我k。” “打扰你了是吗?” “喻宜之你是猪啊!”漆月听上去真急了:“我也在你家楼下!” “啊?”喻宜之傻了。 两人共同沉默,时间门分分秒秒过去。 还有三分钟跨年。 猴男看漆月沉默那么久,以为电话已经断了,一伸手:“还我呗。” 漆月瞪他一眼,对着电话的声音却意外温柔:“喻宜之。” 喻宜之抢着说:“我想和你一起跨年!” “怎么办。” 漆月笑了下:“那你等等哦。” 喻宜之不知道漆月让她等什么,她睁大眼望着夜色,雨刚刚停了,但空气里还蔓延着凉丝丝的气味,混杂着泥土味,好像什么古老的魔法将要生效。 难道漆月能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可漆月不是在她家楼下么? 明知道这是如“世界上真有圣诞老人”般幼稚的想法,喻宜之还是忍不住一直盯着来人的方向,眼睛都不眨。 还有不到一分钟跨年,远远已经有年轻人很早开始倒数:“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电话一直没断,漆月又叫她:“喻宜之。” “嗯?” 周围那么近,一点脚步声都听不到。 “你知道你家在哪个方向吧?” “啊?” 还有十秒跨年。 漆月的笑声在电话里响起:“往那个方向看。” 漆月往自己家的方向看去。 老城区这边并没什么很高的楼,视线反而一片开阔,喻宜之双瞳倏然被点亮。 那是一束烟火,照亮了她原本沉静如湖的黑眸。 漆月在电话里问:“这样,算不算一起跨年?” 喻宜之在海城看过更奢华的跨年烟火,花样百出的烟火接二连三映亮江滩,是引发很多人惊呼的美景。相比起来,今晚的烟火并不盛大,只有蓝黄两色,隔着幢幢屋顶冒出一点尖。 甚至有些单薄,像掉了毛的鸡尾巴。 喻宜之不知自己脑子里怎么会冒出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她笑啊笑的笑个不停。 漆月啧一声:“有什么好笑的,问你呢,这样算不算一起跨年?” “算。”喻宜之终于止住了笑,很温柔的重复一遍:“算,漆月,祝你新年好。” 那边的声音突然害羞起来:“也祝你新年好。” 电话就断了。 漆月骂猴男:“你这什么破手机?” 猴男小心翼翼道:“咱就是说有没有那么一丢丢可能,是那边手机的问题?” 漆月再打过去,关机。 她把电话丢回给猴男:“滚吧。” 猴男松一口气开溜,却又被漆月折回来拈住衣领,猴男一抖:“漆老板,还有什么吩咐?” 漆月那张素来带着狠戾的脸,这会儿有种难得的舒展:“没什么,就谢谢你。” 她哼着歌走了。 猴男都傻了:不是人人都说漆老板人美心狠拽上天么?他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听到漆老板对他说个“谢”字? 刚才漆老板打电话叫那名字是什么来着?什么宜之? ****** 漆月一路飙车回自己家楼下,心想:喻宜之,你最好给我识趣点没有一个人走掉。 她停了车匆匆往楼上走,一走近楼洞却被一个白色的身影吓了一跳:“这他妈……” 喻宜之刚才挂了电话又快睡着了,头靠在一张治痔疮的小广告纸上,听到漆月的骂声才抬头睁眼。 电视里的优雅女神,这会儿落魄得像只失去了巢穴庇护的雏鸟,在一阵刚刚止息的冬日冷雨中微微发颤,近乎狼狈。 看到漆月藏在黑色帽兜下的一张脸却笑了起来。 “漆月。”她嗓子有点哑,带着点睡意的迷蒙:“你可不可以把帽子摘掉?” 漆月扯掉帽子,走两步蹲在喻宜之面前,伸手把喻宜之黏在额头上的黑发理了理。 雨停后的月光顺着楼栋照进来,淡洒在两人脸上。 喻宜之盯着漆月看了一会儿,伸手飞快的在漆月脸上摸了一下又拿开,站起来往外走:“走吧,送我回去。” “怎么这么……”突然。 喻宜之在月光下回头冲她微笑:“因为,我的新年愿望已经实现了。” 喻宜之往外走的时候,漆月快走两步拉住她:“你鞋呢?” 喻宜之眨了下眼睛:“扔了。” “啊?” “鞋跟断了。” “鞋跟为什么会断?你的鞋不是都很贵吗?” “从三楼窗户爬下来的时候磕断了。” “……你从三楼爬下来的?!” 喻宜之微笑。 “脚底划破没有?给我看看。” 喻宜之往后缩:“怎么会划破呢?地上的雨里泡着花粉,软软的。” “喻宜之你是猪啊?!” 喻宜之看着她。 漆月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弯腰:“我背你到摩托车那边。” 喻宜之爬上她的背。 空气里雨后那种凉丝丝的感觉还在,雨水冲走了阴云,天上一轮明月大得惊人,月光烫着两个少女的背。 漆月身上散发出灼热的气息,喻宜之偏头,轻轻贴住漆月。 夜色静谧,荡漾温柔。 “漆月。” “嗯?” “我这次月考七百零二分。” “臭显摆什么?老子还全班第一呢。” 喻宜之笑:“我是说,我挺聪明的。从三楼爬下来的时候我也会看,宽宽的窗沿很好借力,二楼的遮阳篷就算踩不稳,挡我一下摔下去也不会受很重的伤。还有一路跑过来的时候,我也会尽量踩在水浅的地方,要是路上有破璃渣什么的一眼就能看到。” 漆月哼一声:“你还挺得意?” 喻宜之的脸贴着漆月的头,漆月不知在她楼下站了多久,头发湿漉漉的,刚贴上去是一阵凉,而后才传来皮肤的暖意。 “你知不知道,人在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觉得对方事事精明,只有很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觉得她事事都蠢。” 蠢的背后无非四个字——“放心不下”。 天上的月亮照着漆月的耳朵,可还有一轮月亮在她背上。喻宜之凑到她耳边,还带着雨气的呼吸又湿又软,尽数喷在她耳廓:“漆月。” “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 “要是没有两周这个时限的话,你,要不要跟我谈?” 漆月背着喻宜之默默走着,喻宜之真他妈瘦啊,明明那么高的个子,背在身上却轻飘飘的,好像随时都会飘走一样。 “喻宜之。” “嗯?” “看到贺卡了么。” 喻宜之笑了声:“看到了。” “我没给什么人写过贺卡,给你的贺卡上也没写几个字,因为我懒嘛。”漆月的声音在月光下听起来很轻:“不过那几个字,是我真心的。” “别跟我这种烂泥搅在一起,会陷住你。” 喻宜之俯在她背上不说话。 漆月回想着那张贺卡,字真的少,加上抬头总共也才十二个字:「祝喻宜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不过在她心里,那句话还要多两个字:「祝我的喻宜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虽然我永远不会跟你在一起。 可当你飞上蓝天、让全世界都看到你的皎皎光芒时,我会一直在原地看着你的背影。 这样,能不能算另一种意义上的「我的喻宜之」。 喻宜之的声音在月光下听起来很清明,有着明确的朝向:“漆月,参加高考吧。” “要是我们俩都上了大学,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漆月轻笑了声:“喻宜之,你这样的愿望我也会许。” 这种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这种不切实际的愿望。 “要是我爸妈回来看我,我们就在一起。” ****** 漆月骑摩托车把喻宜之送回了家,因为今天喻宜之没鞋,漆月把车稍微骑得近了点,她本想要不要把喻宜之背到门口,门口却已出现了喻文泰的一张脸。 他的金丝边眼镜反射着月光,脸上表情倒是固有的温和:“宜之。” 喻宜之的背影明显抖了一下。 少女的背影在月下孤寂又寥落,漆月想起她刚才下车的时候,很慢很慢才放开环着漆月腰的手,似其间门拉出了丝丝缕缕的牵连,似漆月是她孤单世界结出的唯一的果。 随着喻宜之越走越远,那些丝一根一根的断掉,喻宜之的世界就又只剩她自己了。 漆月突然跑上去,拉住喻宜之的胳膊。 她根本没想好要说什么,她只是不能看着喻宜之就这样走。 喻宜之的胳膊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漆月皱眉:“你胳膊受伤了?从三楼爬下来时摔了?” 喻宜之摇头。 今晚月亮实在大得诡异,喻宜之不知淋了多久雨,雨气都深浸进皮肤里,皮肤在过分明亮的月光下几乎泛起一层青色。 嘴唇发抖。 喻文泰站在别墅门口化为一个模糊的人影。 漆月脑子里忽然窜过一道闪电:“你爸是不是打你?!” 喻宜之实在是个冷静的人,漆月想不透:如果喻文泰单单只是对喻宜之管束太严的话,喻宜之怎么也不至于怕成这个样子吧? 喻宜之:“如果他打我,你要怎么样?” “报警。”漆月毫不犹豫的说:“把你藏到我家,然后报警,一直到他被抓起来为止。” 喻宜之笑了一下,飞快摸了下漆月的脸。 “放心,他没打我,我这胳膊是在电台休息室换礼服时,不小心撞墙上了。” 喻宜之黑眸沉沉,并没有任何说假话的痕迹。 “那……”漆月心里反而更疑惑了。 喻宜之:“你快回去吧,奶奶一个人在家呢。” 她说完就快速跑到喻文泰身边,喻文泰拍拍她的肩,远远看了漆月一眼,带着她进去了。 ****** 喻文泰叫喻宜之:“走吧,上楼。” 喻宜之默默踏上楼梯,喻文泰跟在她身后,月光从窗外透进来,在过分老旧的木地板上像结了层霜。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喻文泰声音那么轻,那么温和,好像只是在说“今晚吃烧牛肉怎么样”,又或者在说“这首曲子弹得不错,不过还有进步空间门”。 喻宜之不说话,感觉到身后喻文泰的目光,把她框在了一条必定通往灭亡的路上,任曼秋悠悠的小提琴声从琴房传来,喻文泰充耳不闻,在喻宜之听来却像哀悼的音乐。 她突然抢上两步钻进房间门,死死关上门,反锁。 喻文泰拧了两下,叹气:“宜之你这孩子,闹什么呢?你明明知道钥匙在我手里。” 喻宜之说:“放过我吧。” “什么叫放过你?”喻文泰听起来在皱眉:“我帮你安排保送清大的事马上都要办妥了,多少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我想考卡迪夫大学。” “不合适,现在国外多乱呐,你一个人长期待在那边,我们也照顾不到你。”喻文泰说:“就去邶城读大学多好,我和曼秋随时都能去看你。” 喻宜之重复了一遍:“放过我吧,让我过我自己的人生。”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跪下来求你。” “你这孩子越说越离谱了,我要你跪下来做什么?你就该保持你的骄傲。”喻文泰轻轻敲门:“你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你是公主啊,你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才把你培养成现在这样么?” 喻宜之声音都有点抖,可她努力控制:“我还你钱,你培养我花了多少钱,等我工作以后统统还给你,我很聪明,会赚到很多钱的。” 她甚至急切的说:“你不信的话我跟你签合同。” “一家人签什么合同。”喻文泰问:“宜之你今晚到底是怎么了?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是不是被那个红头发女生带坏了?” 喻宜之马上说:“跟她没关系,是我自己。” “哎,我今晚也不抓你复盘钢琴曲了,你自己冷静冷静吧。”喻文泰说:“好在你马上要过十八岁生日了,等你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 他趿着拖鞋走开了,沙沙沙的脚步声,和他的金丝边眼镜一样温和。 喻宜之的手垂下去,她刚才一直死死握着门把手抵着门,其实她也清楚,要是喻文泰真拿钥匙从外面开门,她这点力气根本不够。 “宜之。”喻文泰的声音突然又在门外响起。 冷静如喻宜之也被吓得差点叫出声,死死捂住自己的唇。 喻文泰只是轻轻敲了敲门:“提醒你,要先去洗澡,不然今晚淋了雨,会感冒。” 这次他真走了。 喻宜之站在淋浴下,任凭滚烫的热水烫红她的皮肤。 她洗了很久,一直洗到手指发皱,身上那股寒意却怎么也祛不掉。 她脑子里是喻文泰最后说的那句话:“你马上要过十八岁生日了,等你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 十八岁以后的人生什么样。 上清大。进喻文泰的公司。结婚。过上人人都羡慕的生活。 可为什么任曼秋整天整天把自己关在琴房里,拉出的琴声都像哀乐。 这样的未来让喻宜之不寒而栗,知道怎么洗热水澡也没用了,匆匆出去,吹干了头发。 又把漆月送她的那张贺卡拿出来,在书包夹层里还是染了雨气,潮潮的,打开来看,字都晕开了一点,喻宜之有些心疼,拿吹风一点点吹干,贺卡变得凹凸不平起来。 她把贺卡藏进抽屉夹缝。 同样在夹缝之间门,还藏着一张老照片,边缘都已经发黄了。! 第36章 放假的最后一天,喻宜之一大早就起来写卷子。 虽然喻文泰说她成绩只要不出现大起伏,保送清大的事就没问题,并且也不同意她出国读卡迪夫大学,但她并没放弃。 雅思早已经悄悄考过了,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多拿一些竞赛奖,除了即将到来的省物理竞赛,还有接下来的两场全国竞赛,尽量为自己的申请信加码。 很多人说喻家这栋老别墅好看,形状优雅,在喻宜之看起来,却像个鸟笼。 为了准备竞赛她开始刷很难的题,想要尽可能保持专注所以手机调了静音,直到有人用小石子轻轻砸她窗户。 喻宜之探头出去,窗下是漆月一张脸,在晨曦里笑得张扬明媚。 喻宜之忍不住也笑了,笑意像是从心底溢出,整张脸就变得柔柔的,风拂动着额前的一点小碎发。 漆月把手里什么东西往兜里一揣,突然就开始顺着墙往上爬。 喻宜之吓了一跳,但她不敢喊,一来怕引起其他人注意,二来怕惊扰漆月反而让她掉下去。 她捂着自己的嘴,漆月已经像只灵巧的猫一样顺利爬上了三楼,落地,一点声音都没有。 喻宜之去把门反锁,才转回来用气声问:“昨晚我从三楼爬下来你都说我是猪了,你这样往三楼爬的又是什么?” 漆月嘻嘻一笑:“我是猫你是猪,物种不同,能比么?” 喻宜之瞪她一眼。 漆月道:“我真跟你不一样,我从小野大的,这对我不算什么。” 她在晨曦中笑看住喻宜之,那笑意还带着点早起的懒散,一双猫儿眼觑着,喻宜之却知她在一寸一寸的扫描自己。 怀疑喻文泰会打她?不放心所以一早过来? 其实,喻文泰那样的人怎么会打她呢? 太不符合喻文泰的作风。 漆月看她一点事都没有的样子松了口气,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个包子掂了两掂,刚要递给喻宜之,一阵敲门声,任曼秋的声音传来:“宜之,怎么还不下楼吃早饭?” 喻宜之有心理准备还是惊了一下,走到门边:“我在写卷子,不饿。喻文泰呢?” “他一大早去公司忙了。” 喻宜之的肩膀明显放松了。 任曼秋在门外劝:“不饿也要吃,早饭很重要。” 像任何一个啰里八嗦的母亲,喻宜之看上去有点烦。 漆月笑着溜过去,躲到喻宜之背后,不停搔着她腰间的痒。 喻宜之瞪她一眼又不敢发出声音,整个人扭来扭去,漆月手不停,喻宜之撞到门板上。 任曼秋:“宜之你干嘛呢?” “我嗯,昨晚在电视台吃了不消化。”喻宜之轻轻打漆月的手:“嗯做会儿运动,真吃不下中午再吃吧。” 任曼秋好像已经知道昨晚的那场龃龉,觉得这会儿喻宜之不愿下楼吃饭是闹情绪,只说:“好吧,你在文泰回来前尽量调整好吧。” 就走了。 听到任曼秋脚步声走远后,漆月忍不住笑出了声:“喻宜之你是什么?泥鳅精转世么?那么会扭。” “很痒的!”喻宜之直瞪她,死死抓住漆月的双手不让她再乱动:“你太坏了。” 漆月愣了下。 作为一个很会撩的渣女,她不知听多少女生对她说过“你太坏了”,有的含羞带臊双颊微红,有的泪眼朦胧梨花带雨。 可这会儿喻宜之在清晨的日光下,一脸清冷冷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嘴里却道:“你太坏了。” 极致的反差,她很确信只有她一人见过喻宜之的这副模样。 喻宜之反应过来自己刚说了什么,讷讷放开她的手。 她挠挠头:“对不起。” 喻宜之垂眸:“没事。” 清晨的空气里有漂浮的尘埃,像一小个一小个音符在跃动,漆月把包子从兜里掏出来:“还吃么?” 喻宜之接过:“吃。” 漆月帮她把书桌椅子拉开:“坐着吃。” 自己拖了张椅子坐到喻宜之对面,摸出手机开始玩。 喻宜之吃包子一点声音都没有,安静到漆月怀疑她根本没在吃,掀起眼皮看一眼,却见喻宜之小口小口吃得很快,像只松鼠。 漆月笑了声。 喻宜之一顿:“别盯着人吃东西。” “以前吃过包子么?” “没吃过包子也太夸张了吧……吃过,不过喻家的早饭一般是鲜牛奶,酸奶,吐司,黄油。” 都是些冷冰冰的,惹来漆月一阵撇嘴。 “好吃么?” “很好吃,像那天晚上你带我去吃的烤豆腐一样好吃。”喻宜之认真问:“你为什么总能找到那么多好吃的?” 漆月笑两声:“因为我会生活呗。” “你现在看的这家店又在哪?” “嗯?” 漆月不怎么喜欢玩游戏,这会儿拿着手机刷视频,却发现连喻宜之都听到视频在介绍小店了,而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喻宜之笑了,把吃了一半的包子递过来:“给你。” “给我干嘛?给你买的。” “你一直盯着我,都走神了,看上去很馋。” “馋个毛线馋。”漆月站起来,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老子走了!你这好无聊,都没什么可玩的。” 喻宜之默默缩回手。 漆月敏捷跃到窗框上,扭头冲她笑:“喻宜之,新年的第一天好。” 少女恣意又张扬,耳边是窗外自由的风。 喻宜之忽然很不想这身影就这样消失掉,捏紧手里的包子:“你接着去哪?” “去摩托车行,去找大头,去跟亮哥敏哥他们喝酒。”漆月笑:“老子忙着呢,都是你这种乖宝宝绕道走的地方。” 喻宜之:“哦。” 漆月的身影就从她的窗框消失了。 喻宜之走过去,看了好一会儿,才舍得把漆月留下的脚印擦掉。 她坐回书桌边,吃完那个已经有点冷掉的包子,用纸巾把包装袋包好才敢扔进垃圾桶,心想:你在干什么啊喻宜之? 你刚才是在跟漆月撒娇么? 喻宜之这么震撼的原因在于,她刚才的撒娇完全发自内心,并非演技。 她以为自己冷酷到不像话,却竟还像个正常的十七岁女孩子一样,拥有这样的少女心境? 喻宜之觉得有些可笑。 她把手伸进书桌夹缝,抠了半天才把一个笔记本抠出来。 除了她谁都不知道这里能藏东西,打扫阿姨不知道,喻文泰和任曼秋也不知道。 喻宜之关上窗拉上窗帘,好像忌惮有什么人再从窗口爬进来似的,这才回到书桌边翻开。 房间里陷入无边黑暗,喻宜之没开灯,双眼适应了一会儿,本子上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字体逐渐显露:·搭话·认识·独处·加微信·帮助·贺卡·同情·承诺·生日·实施前六项都已经用一条横线划掉了,喻宜之摸出一支钢笔,在“同情”那项后面点了两点。 她故意撞伤自己,引得漆月对她家庭氛围越来越怀疑,毕竟只说精神控制,并非人人理解那会有多可怖。 漆月对她,“同情”多半是有的,但距离她需要的程度还远远不够。 漆月得有多“同情”她,才会心甘情愿帮她做那种事? 喻宜之看着自己冷酷的字体忽然心生厌恶,一把将那本子拂到地上。 过了一会儿,还是只有她自己默默蹲下,把本子捡了起来,又塞回夹缝之中。 又把夹缝里的另两样东西摸了出来。 一张贺卡,一个信封。 冷白手指抚过被吹风吹干后皱巴巴的信封,里面是漆月给她的贺卡,也就是这张贺卡,让她昨晚回别墅的路上,原本下决心把笔记本烧掉的。 要不是喻文泰说了关于她十八岁后的那番话,要不是她对即将到来的未来牙齿打颤的不能接受…… 要是昨晚她真把笔记本烧掉、取消自己计划的话,今早发现自己居然对漆月撒娇的时候,应该是截然不同的心情吧——那样她会坦然面对自己对漆月的逐渐着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自己感到恶心。 她的手指又移向照片。 小时候没什么拍照机会,要不是那天有访客,带着架相机拍来拍去,这张照片估计也不会留下来。 前景是不过六岁的喻宜之,站在一棵树下,剪着刘海齐额的妹妹头,手里拿着一个老鼠玩偶还是什么的,瞪着镜头,她太过早慧,小小年纪已是一脸警惕。 背后一个影子划过,因速度太快而身影模糊。 喻宜之要拿起照片,才能把那张小小的因为好奇而转向镜头的脸看清楚。 那张脸太特别了,灵巧的猫似的,喻宜之从来没见过任何其他人有那样一对猫儿眼,所以当她重回K市后,居然把漆月认出来了。 重逢的那晚漆月在路边打架,妩媚漂亮的猫脸上写满狠戾。 有时喻宜之都怀疑老天是不是觉得她太惨了,不然,为什么会让她重新偶遇漆月,而漆月现在所有的特质,又恰恰是她需要的。 她放下照片,默默坐了会儿。 漆月没有认出她,这很正常,毕竟比起她现在的长相,小时候的她实在瘦瘦小小不起眼。 没认出她正好。 没认出她才能讨债。 她不停的劝服自己:毕竟让她人生走到现在这地步的人,是漆月不是么? ****** 三天收假,重新开学。 家政阿姨难得回老家还没回K市,喻宜之到食堂吃早饭。任曼秋反复叮嘱:“就买鲜牛奶和白吐司,和在家吃的一样,别买乱七八糟的,别惹文泰不高兴。” 喻宜之想回教室学习,拿着牛奶和吐司,刚好和人群中的漆月擦身而过。 漆月叼着个包子笑得耀武扬威,有人正问她:“漆老板,新年过得怎么样啊?” 漆月拿开包子,声音慵懒却坚定,钻入喻宜之的耳朵:“是老子过的最好的一个新年。” 然而两人出了食堂,却又一个往左边格物楼,一个往右边致知楼,通向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像两个陌生人似的。 ****** 这次月考不到半个月后,就迎来了期末考,然后,就要过年了。 期末考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喻宜之滑出了年级前十。 漆月倒还稳稳留在(7)班第一的宝座上,惹得大头和秦冲都来问她。大头问的是:“漆老板你到底怎么蒙的啊?教我一下好让我回去对付我爸妈呗!”秦冲问的则是:“漆老板你真不能蒙出下期彩票号码么?” 漆月随口报出一串数字,秦冲愣一下,还真赶紧拿手机记下了。 漆月嗤笑:“这你也信?” 她隔着人群远远望着那个漆黑的后脑勺,连背影都透着淡漠,看上去并未因成绩下滑有什么情绪起伏。 喻宜之被教导主任叫去了:“是不是这段时间管后进生管太多,耽误你自己学习时间了?” 喻宜之摇头:“学习状态有起伏,挺正常的。” 教导主任:“要是漆月耽误你太多时间,你就别管她了,你现在可不能松劲,下学期还有好几场竞赛呢。” “我知道。” “要不要我请你家长来谈一谈,让他们在家做好保障……” 喻宜之立刻说:“不用了李老师,我会好好努力的。” 教导主任了然一笑:“你爸工作太忙,怕他担心是吧?老师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也相信你,去吧,回去带问你爸好。” 他并不真的认识喻文泰,但在K市,喻文泰又是一个人人都认识的存在。 格物楼顶楼,风挺大,喻宜之靠在方柱上,一头平时柔顺的黑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慢慢舔着一支冰淇淋。 漆月靠在另一边抽烟,斜着眼瞟她:“喻宜之你大冬天吃什么冰淇淋?还选六块钱一根的,心疼死我了,你就不能选两块钱一根的绿色心情么?” “我帮你考全班第一哎。”喻宜之把冰淇淋递到漆月面前:“你要吃吗?椰子味挺好吃的。” 漆月向后一躲,后脑勺差点没撞柱子上:“老子才不吃!” 白色冰淇淋本来旋成一朵花的形状,这会儿被喻宜之慢慢嘬着,融化了一半就很暧昧,更别提上面还有两个可爱的牙印。 天哪她怎么会用可爱两个字形容喻宜之?喻宜之那张脸都快冷出冰了好吗! 喻宜之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她不得不为自己的一瞬慌乱找借口:“幼稚,小丫头才吃这个。” “你不是小丫头么?”喻宜之缓缓走近她,眯眼,咬住蛋筒把冰淇淋叼在嘴里,突然把双手是塞进漆月脖子里。 漆月大叫起来:“我k!” 今天本来就冷,喻宜之刚捏着冰淇淋双手也他妈跟两块冰似的,差点没把漆月的魂冰掉。 漆月躲来躲去她跟黏漆月身上似的,叼着冰淇淋含糊不清:“说,你是不是小丫头?” 漆月扭得像条虫:“是是是。” “是什么?” “老子是小丫头行了吧?” 喻宜之笑着把手抽了回去,靠回方柱上,重新把冰淇淋拿回手里慢慢吃着。 漆月到这会儿还有脖子里贴了两块冰的感觉,一抖:“喻宜之,我发现你这人乍一看挺高冷女神,其实蔫坏蔫坏的。” 喻宜之笑,对着漆月缓缓舔过自己一排洁白的牙。 漆月:…… 这会儿校园里的人已经都散了,寂静静的,只剩她俩躲在顶楼,听着远远传来的座钟声音,空气中的烟草味和椰子味交织在一起。 每当烟往喻宜之那边飘的时候,漆月一挥手,那烟就被掌风吹散了。 “喻宜之。” “嗯?” “把你期末考卷子给我看看。” 喻宜之看了她一眼,把最后一口蛋筒塞进嘴里,蹲下身去翻书包的背影一滞。 漆月被她搞得紧张了一下:“怎么?” 喻宜之回头,仰面认认真真望着漆月,指指自己嘴里:“最后一口蛋筒里居然有好大一块巧克力。” 漆月笑出了声:“大小姐你太少见多怪了吧!” 妈的她就是觉得喻宜之很可爱怎么办! 喻宜之把卷子递给漆月,漆月叼着烟拿过看了两眼,还给喻宜之。 喻宜之把卷子放回书包:“不担心我?” 漆月笑了声:“故意做错的呗。” “老师都看不出来你看得出来?” “老师又没那么了解你。” 喻宜之定定看了她眼:“你很了解我吗?” 漆月懒洋洋的:“还成吧。” 风卷起两人的长发,向着不知名的远方,天灰蒙蒙的。 喻宜之背起书包:“走吧。” 漆月掐了烟,跟在她身后。 下楼梯时喻宜之走在她前面几阶,白皙修长的手指贴在校服裤缝边轻晃着。 漆月看着,脖子里那种贴了两块冰的感觉又来了,让她小臂细细密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那并不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漆月望着那只晃动的手,很有冲动上去握住:“喻宜之,你手还凉么?” 可她很清楚喻宜之为什么故意考差。 因为喻文泰想找人让喻宜之保送清大,而喻宜之想去更远的卡迪夫大学。 她注定像一只鸟,远走高飞。 而自己是什么呢,是困在沼泽里的鱼,不知哪天就会窒息。 漆月默默收回视线,又从口袋里摸了支烟出来,填满了自己空虚的手指。 ****** 快过年了。 越是现代化程度没那么高的城市,对传统越是看重。漆红玉手挺巧的,以前年轻时是做花糕的一把好手,现在做不了了,每年过年时仍有个重要任务,就是撕窗花。 漆月给她买来一大叠红纸,也算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 等有天她从摩托车行回家的时候,漆红玉笑着叫她看,她吓一跳:“奶奶,这么多啊!” “过年嘛,就该热热闹闹的。” 漆月自己调了浆糊,把窗花贴在窗户上,除了喻宜之帮漆红玉改的那扇窗户还新着,其他窗户都灰蒙蒙的,粘着层擦不掉的油污,窗花掩盖一下,看上去倒没那么落魄。 漆月盯着窗花上的手撕痕迹,毛茸茸的毛边,觉得有种质朴的美感。 她忍不住想:喻宜之家怎么样了? 说起来,喻家在喻宜之很小的时候就搬离K市了,这还是喻宜之长大后第一次回K市过年呢。 她忍不住骑摩托到喻家别墅外,怕那轰鸣的发动机声被喻宜之听到,远远把摩托车停了,贼头贼脑的走过去。 她挠挠一头红发:你在干什么啊漆月?不是说好当朋友就够了么? 有这么想她么? 这个想法一冒出,漆月就吓了一跳,因为心里那个肯定的答案已呼之欲出,她抽了支烟出来,强行把那答案压了下去。 远远看着喻家别墅,门窗紧闭,沉寂寂的,没有窗花没有对联,什么都没有。 有钱人不兴这个?更喜欢过洋节?漆月叼着烟想。 这时迎面匆匆走来一个中年女人,看到漆月“啊”了一声:“你来找少爷是吧?” 是喻家的家政阿姨,漆月以前来找喻彦泽的时候,跟这阿姨见过,阿姨还以为她为改装摩托车的事来找喻彦泽呢。 漆月不想别人把她这样的人跟喻宜之联系在一起,“嗯”了一声。 手背到背后,烟藏起来。 漆月其实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干嘛呢?想让阿姨对自己留个好印象? 好像她以后有在喻家登堂入室的机会,到那时不想给喻宜之丢人似的。 阿姨告诉她:“少爷不在,他们一家去邶城了。” 漆月一愣:“去邶城干嘛?” 阿姨:“先生有很多生意伙伴都在邶城嘛,趁过年一起聚下,还有我家小姐要高考了,先生忙她保送清大的事呢。” 说起喻宜之,连家政阿姨都骄傲的挺了挺胸:“我家小姐从小就优秀,自己考清大也完全没问题的,可先生觉得这样保险点,他可疼小姐了。” 漆月“嗯”了声,转身就走。 这阿姨是个特别外向的,在她身后喊:“哎小姑娘,我今天也要回老家了,祝你春节快乐啊!” 漆月骑摩托游荡在K市的街上,到处张灯结彩,浓浓的新年氛围。 春节快乐么? 她怎么觉得这热闹的城空了一半。 快过年了修摩托车的人也少了,漆月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她看到冰糖葫芦摊子上有卖一种雪球,雪粒一样的细糖包裹着润红的山楂,有人称半斤,老板一铲子下来,那细糖就像下雪一样簌簌落下,煞是好看。 漆月远远盯着想:喻宜之吃过这样的糖山楂么? 她发现街道就此分成了两部分。 那些小摊上的吃食,自动左右分边排排站,左边是喻宜之没吃过的,右边一小部分是她给喻宜之吃过的。 那些为过年准备的各色的花,左边是喻宜之上学路上可能见过的,右边是喻宜之肯定没见过的。 那些挂在衣架上的新衣服,左边是喻宜之穿上一定好看,右边喻宜之穿上可能不好看的不过妈的一件都没有。 漆月默默给自己点了支烟,保安看她不好惹小心翼翼过来跟她商量:“商场里不能抽烟,要不你出去抽完再进来呗?” 漆月踱到商场外,吸了一鼻子冷空气。 她再次在心里骂了一遍:妈的。 好可怕。 好可怕啊喻宜之,我居然会这么想你。! 第37章 漆月一天不知看多少次手机,没短信没电话,喻宜之一次都没联系过她。 就像过去的好几天一样。 不过她现在知道理由了——喻宜之去邶城了,应该很忙吧。 她知道喻宜之不愿保送清大,不过也许去邶城后想法发生了改变,觉得保送清大也挺好的,毕竟要是考不上卡迪夫大学,清大也是国内最顶级的大学。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干,晚上大头叫她喝酒的时候,她去了。 是他们常去的酒吧,归属于钱夫人。钱夫人最近不在K市,仍在别处避风头,谁都联系不上她,她的这些酒楼KTV酒吧倒是都恢复营业了。 毕竟还没高中毕业,他们坐在里侧的包间里,桌上放着好几听可乐和果盘,酒瓶都放在桌脚下,好笑得很。 过了会儿亮哥敏哥带着人来了,酒瓶就明目张胆被拎到桌面上。 又有人敲门,居然是阿辉露头进来:“就听说你们在这玩呢。” 亮哥敏哥和漆月对视一眼,只有大头热情招呼道:“辉哥!” 阿辉一侧身让了几个年轻姑娘进来:“我妹和她朋友们也非要来这玩,她们几个姑娘也无聊,你们这人多,一起吧。” 说完他就走了,亮哥敏哥和其他人看几个姑娘确实也没什么杀伤力,包间氛围这才放松下来。 一个长卷发大耳环的姑娘走过来,眼影和唇釉亮亮的:“能坐这儿么?” 漆月懒洋洋拎着啤酒瓶,眼皮都没抬。 姑娘好脾气的冲大头笑笑:“让个座呗。” 很明显目标是漆月。 大头看了眼漆月,还是那股慵懒劲,红色长发垂在脸边,侧脸绝美,拎着酒瓶的手又透出骨节,让她整个人的妩媚中又透出一股锋利。确实她这样不仅招男的,也许还更招女的。 大头见漆月没反对,往旁边让了让。一想漆月也好久没谈了,这姑娘看起来颜值还行,反正就是两周的事。 姑娘晃晃酒瓶:“干一个?” 漆月没骨头似的,手半抬不抬跟她浅碰了一下,一仰头修长脖子拉出好看线条,把啤酒干了。 姑娘笑了:“爽快,我喜欢。” 她也把酒干了,连呼吸都透着灼热,腿轻贴在漆月的小腿上:“我知道你,跟谁都只谈两周是吧?你放心,我不缠人,不过到时候如果你想缠着我的话,我们就再说咯。” 她附到漆月耳边:“别说不,我肯定是你喜欢的类型。” 大头移开眼睛,两个身材火辣长相妩媚的美女纠缠在一起,虽然什么实质都没有,这画面已有点过分香艳。 漆月笑了声,又拎了瓶啤酒,用牙直接把瓶盖咬掉了,她这几天烟抽得多,嗓子都透着暗哑:“你知道我喜欢什么类型?” “看你这样就知道咯。”姑娘笑眼上下打量着漆月,一看就是这种场合里混大的,又美又撩又渣又野,不过她喜欢。 她替漆月总结:“长得媚的,会化妆的,身材辣的,还有……”她再次附到漆月耳边:“很会的。” 漆月又笑了声。 放以前她会觉得这姑娘说挺对的,她历任女朋友也确实都是这个类型,两个妖娆美女每次勾肩搭背招摇过市,都会吸引一堆回头率。 这时她却觉得姑娘说错了。 脑海里浮出一个无比清晰的形象。 眉眼清冷的,不施粉黛的,个子很高很瘦,身材一张平板的,还有…… 她其实也没经验,没法想象喻宜之厉不厉害,但看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应该是不厉害的。 不愿再想下去,好像连这样想一想都是亵渎了喻宜之似的。 她忽然站起来,姑娘拦了一下:“去哪啊?” 漆月冲她挑唇:“不好意思姐姐,你说的……全错。” 她叫大头:“无聊,走了。” 大头跟着她走出酒吧。 快过年了,最近又降了几度,冬天的感觉总算又浓了些,有些人已经回了老家,入了夜街上人也不怎么多了。 漆月坐在马路牙子上,抛了支烟给大头。 “你爸妈最近还好吧?” “还好,我哥以前那战友,祝哥你还记得吗?后来调邶城去那个。” 漆月点头。 “他今年过年不回老家,说是来陪我爸妈过年。” 漆月意外:“那他挺够义气的。” 大头点头:“我哥牺牲也好些年了,我爸妈还是好多了,人总要向前看嘛。” 漆月瞥他一眼:“那你向前看了吗?” 大头:“老子怎么没向前看了?” 漆月笑着揉了把他头:“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你会真跟我一起走上这样的路。以前你总跟我屁股后面跑,我还以为你瞎胡闹呢。” 她声音放轻:“总以为你会和你哥一样考警校的。” 大头沉默一瞬,吸吸鼻子,故意大声而昂扬的说:“嗨,当警察有什么意思!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是咱们现在这样有意思!” 他有点喝多了,揽着漆月的肩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踢正步,高声唱着:“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唱完了又哇哇哭,蹲在路边树下吐得一塌糊涂。 漆月给他拍着背,仰头,天上唯一一颗星缀在天幕,指向北方,不见月亮。 若离别总是常态。 漆月吸了口气,K市少有冷冽的空气似要割伤她鼻腔。 她和喻宜之,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呢? ****** 邶城,喻家别墅。 喻文泰坐在一楼客厅里叫:“宜之。” 他声音不大,但温和、浑厚而充满穿透力,很多人说这是喻文泰的人格魅力之一,喻宜之在二楼卧室想假装没听见都不行。 她下楼,喻文泰笑着站起来,拉开防尘罩给她看一条白裙子:“好看么?” 喻宜之抿唇。 诚然她很适合白色,皮肤那么白,整个人有种融化雪里的感觉,清透透的漂亮。但主要还是喻文泰,对白色有种近乎偏执的迷恋。 他对喻宜之宽和而耐心,见喻宜之没立刻回答也不恼,笑着转向任曼秋:“你说好看么?” 任曼秋端着一杯茶远远坐在沙发上,她已经化好妆换好衣服了,但相较于一般贵妇人她并不明艳富态,整个人娴静而病弱,她年轻时是个小提琴家,整个人很有艺术气质。 她嘴唇微颤,像被这样的白色刺激:“好看。” 喻文泰点点头:“嗯,你不配,只有宜之最适合这样的白色。” 他把裙子递给喻宜之:“去换吧,今晚一起去吃饭。” 喻宜之接过,换好裙子下楼,喻文泰看她一眼:“我选的真不错,确实好看,今晚老雷他们又要羡慕我了。” 他站起来:“司机在外面等了,走吧。” 任曼秋:“彦泽还没回来……” 喻文泰哼一声:“那个不成器的逆子,别管他了。” 三人走出别墅,由司机开宾利送到一处顶奢会所。 对喻文泰这样身份地位的人来说,在家乡和全国各大城市都有别墅和豪车,算是基本配置。 三人走进包间,好几个和喻文泰差不多年纪的中年人已经在了,喻宜之的出现让众人眼前一亮:“宜之都长这么大了?真漂亮。” 果然又有人对喻文泰说:“老喻,你真是好福气啊。” 喻文泰笑呵呵的。 那些打量的目光让喻宜之有些不自在,喻文泰和任曼秋落座的时候她说:“我先去下洗手间。” 喻文泰又站起来:“我带你去吧。” 这会所太大,几重院子七弯八绕,找到洗手间倒不难,但去了洗手间再找回来就有点难了。不过喻文泰对这会所来得熟极了,跟他自己的地盘似的。 有人说:“让服务员带着去就行了。” 喻文泰笑:“还是算了,这孩子怕生。” 众人又夸:“老喻真宠宜之。” 喻文泰带着喻宜之走出去,这种地方大家都会自觉压低声音说话,走廊里偶有人路过,但整体静悄悄的。 喻文泰声音也压得很低:“你知道今晚是什么场合吧?” “知道。” “你保送清大的事可就看今晚这位雷叔叔了,你可千万别给我闹什么情绪。”喻文泰:“毕竟你期末考那么差,我也没说过你。” 喻宜之平静的:“嗯。” 她忘了。 喻文泰那么神通广大,无论她出什么岔子,喻文泰总能帮她摆平。 期末考不好又怎样?影响平时成绩又怎样?看在喻文泰眼里,可能只像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吧。 也许喻文泰根本知道她是故意的,不然不会在家交代一次,现在她说要上洗手间,又跟着出来再交代一次。 喻文泰送她走到洗手间门口:“宜之,我知道青春期的孩子都喜欢闹别扭,但你听话一点,我给你看个东西。”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放到喻宜之面前打开一条缝,那光芒已足以刺痛喻宜之的眼。 那是一条项链,实在漂亮,漂亮到喻文泰这样见过世面的人,都忍不住拿出来提前对喻宜之炫耀。 “好看吗?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你猜多少钱?可能很多人奋斗小半辈子都买不起。”喻文泰把盒子收起来:“宜之,乖乖听话,你的人生会过得很幸福。” 喻宜之深吸一口气,脑子里突然浮出漆月那张扬的红发,恣意的笑脸。 “如果我不想上清大,就想上卡迪夫大学呢?”她决定再挣扎一次。 “你说什么?”喻文泰声音沉下去。 ****** 喻宜之走进洗手间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盯着镜子里那张脸,粉色的嘴唇看似无妆,其实今天被喻文泰安排涂了自然的唇膏,要不,她现在一定会看到没血色的苍白。 她拧开冷水反复冲洗双手,让自己尽量镇定下来,当然她更想洗把脸,但弄花妆容会让喻文泰瞧出端倪。 越到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也不能露出任何迹象。 “打草惊蛇”是任何人小学就学过的成语,她不可能犯这么蠢的错。 她走出洗手间,面容已恢复平静,一双沉寂如湖的眸子里并没什么闪光:“好了,回去吧。” 这样的温驯已足够让喻文泰满意:“好,走吧。” ****** 这样的饭局是喻文泰的主场,喻宜之和任曼秋都不需要说什么,只需要当两个安静的花瓶。 喻宜之听着喻文泰跟其他人闲聊:“有什么好体检的?我就从来不体检,越体检,才越觉得自己身体处处都是毛病。” 与他对谈的,正是他之前提过帮喻宜之办保送的雷叔叔:“你看着气色的确好,平时怎么保养?” “有一款补品,国内买不到……” 喻宜之听得兴致缺缺,这些有钱人,总怕自己有命赚钱,没命花钱。 可突然话题一转,就落到了她身上,雷叔叔看着她问:“宜之快十八了吧?” 喻宜之肩膀一抖。 雷叔叔:“什么时候过生日来着?” 喻宜之沉默,任曼秋肩膀垂沉,喻文泰乐呵呵的说:“三月二十号。” 雷叔叔点点头:“过了十八,就是大姑娘了,前途无限啊。” 十八岁,一个充满暗示意味的年龄。 喻宜之盯着桌上一道凉拌秋葵,夹起一块,筷子和盘子间拉出一道透明的丝。她不明白喻文泰为什么总喜欢这样冷冰冰的食物,就像他总喜欢白色一样,冷到刺骨。 喻宜之倦怠的放下筷子。 桌上是喻文泰和其他人的谈笑声,他们谈着经济、股票、国际政治。 漆月一张恣意的笑脸,倒映在喻宜之面前的玻璃转盘上。 喻宜之想,漆月带她去吃的就总是一些热食,烤豆腐,馄饨,包子。 喻宜之忽然说:“我要吃蛋炒饭。” 喻文泰和任曼秋都愣了下。 然后喻文泰笑道:“你这孩子开什么玩笑,你什么时候喜欢吃过蛋炒饭?” 他对他朋友们解释:“别理她,她平时在家也就是吃这些冷餐,这是闹情绪呢,青春期嘛。” 雷叔叔说:“理解理解,加上高考压力大嘛,不过宜之这么优秀,等保送清大的事办妥了就轻松了。” 喻文泰又忙不迭敬酒。 喻宜之一双漂亮但清冷的眸子垂下去。 聚餐完毕,三人打道回府,喻文泰喝多了酒去睡了,剩任曼秋站在客厅对喻宜之说:“辛苦了,今晚别学了,去睡吧。” 喻宜之冷静的说:“你不辛苦吗?” 任曼秋浑身一震。 她有时候经常想——这孩子真的才十七岁吗?一张脸吹弹可破的青春着,一颗心却像耄耋老人被磨出老茧,尤其那双眼,有种看尽人生路以后的淡漠和决然。 喻宜之已经上楼去了。 喻家在邶城的别墅只有两层,所以她卧室不比在K市安静,但没关系,她擅长忍耐也擅长集中注意力,她继续学,她要把未来的一切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里。 将近午夜十二点,肚子饿了,毕竟晚饭对着那一堆冷盘没怎么吃。 她凝神听了下,悠扬的小提琴声传来,任曼秋总是睡不着,也不知被什么折磨着,又把自己关进琴房了。 喻宜之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往下看了眼。 她甚至觉得要从这样的二楼爬下去没什么难度。 看来真是漆月说的那句话——坏事做多了,就不怕了。 她吸取上次经验,把鞋轻轻扔下去,又轻手轻脚翻出去。 邶城很冷,羽绒服穿在身上像面包,让她周身沉甸甸的很不轻盈,或许她已经习惯了K市那样的暖冬。 又或许,她是习惯了一个身上总是散发着热气的人,用懒洋洋的调子叫她:“喂,喻宜之。” 她慢慢走在街道上,明天就过年了,这会儿已经没什么人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的脚步似有回响。 垂眸往下望,路灯把影子拖得好长,她心里无端生出些寂寞的感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已习惯了不再是自己一个人呢? 街上好些小店都已关门了,不复平日“九九六”、“零零七”的热闹,她走了好久,才遇到一个开着的小店。 走进去,不过巴掌大,只够摆四张桌子,椅子还背靠背的挨在一起。 墙上红底黄字的菜单,角落已经黏了层黑色油污,但喻宜之并没在意,这种小店暖气不怎么足,她裹着羽绒服望着那一道道盖饭名称。 老板问:“姑娘,来点啥?” 喻宜之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有蛋炒饭么?” 热气腾腾的,锅气十足的,像漆月一样的。 “嗨,这不是每家都有的么,都不稀罕往菜单上写,坐吧。” 喻宜之坐下,风从门口吹进来,她把羽绒服拢得更紧了点。 不一会儿,一份飘着香的蛋炒饭端上来,红色盘子套了个白色塑料袋盛得满满当当,蛋液被炒至金黄泛起可爱的褶,喻宜之舀起一勺喂进嘴里。 以她为数不多吃路边摊的经验,这份蛋炒饭着实算不上美味,这种小店存在的价值大抵在于果腹。 头上一盏灯连灯罩都没有,拽着她影子投在掉漆的白桌上,孤单单的。 喻宜之大口大口把蛋炒饭吞了下去,堵在嗓子眼里。 她扫了眼柜台,那些饮料也是冷冰冰的,她起身,去给自己盛了碗免费的蛋花汤。 汤里的蛋花存在得很抽象,跟白水一样几乎没任何味道。 但总归热食落胃,能给人心里带来慰藉,就像漆月,总会让她不自禁的笑起来。 笑什么呢? 喻宜之盯着炒饭里一颗碧油油的葱。 这时一个穿橙黄制服的外卖小哥匆匆进来:“一碗青椒牛肉盖饭!” 老板在后厨答:“好嘞!” 小哥边摘手套边向喻宜之这边走过来:“美女,一个人?” 喻宜之眼神漠然而警惕。 小哥笑着摆手:“别误会,我可不是什么坏人,就想问问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他挠挠头,年轻的脸上浮出近乎憨厚的羞涩:“我年后就要跟我女朋友求婚了,如果她答应我的话,我就和她留在家乡开个小店不回邶城了。” “我找很多各种各样的人帮我录了祝福视频,美女,方便的话你能帮我录一句吗?” 按喻宜之的处事方式,她一定不会答应的,但漆月一张笑脸总在她脑子里晃啊晃。 她最终点了头:“可以。” 对着小哥的镜头说:“祝你们永远快乐,永不分离。” 那是一个近乎失真的愿望,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永远快乐,又有多少人能永不分离?按喻宜之悲观主义的想法,应该是没有的。 但她这时近乎赤诚的送出了自己的祝福,在一片逼仄小店里双眸闪亮。 如果世界上有人能代替她们永远快乐。 如果世界上有人能代替她们永不分离。 哪怕只有一对,也很好啊。 ****** 喻宜之吃完走出小店,脸上冰凉一片。 仰头,天上落下细密的雪花。 身边一对情侣依偎着匆匆走过:“下雪了哎!今年冬天邶城还没下过雪呢!” 喻宜之忽然想,从来没离开过K市的漆月,应该还没看过雪吧? 她对着天空拍了一张,发现光线不好并拍不分明,她绕了一大圈,找了盏最亮的路灯,对着灯光拍过去,那些细密纷飞的雪花终于能看清了。 很美。 她拍了好多张,手都有点冻僵了,不过她没在意这个,挑了张最好看的存了,找了处路边花坛坐下,握着手机在对话框里打字:“你见过这样的雪么?” 打完,怔两秒,又默默删了。 手机装回口袋,手也插进口袋,默默望着眼前的飞雪。 这一次的犹疑,倒并非为了自己。 而是她觉得:她怎么配靠近漆月呢? 她现在和漆月走得越近,到时候漆月知道她是那样的人,不就会更难过么? 按她的计划,她该无限接近漆月。可真到了临头,她又想往后退。 喻宜之坐了很久,坐到并不算大的雪把她头发都打湿了,她扯起羽绒服帽子扣在头上,继续坐着。 ****** 此时,K市。 漆月也不知道自己发什么疯,大半夜在这乱溜达。 诚然她这样的夜猫子,半夜活动不是没有,但那都是喝酒、唱歌、骑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穿着身松垮垮的睡衣拢着外套,在旧筒子楼下踱来踱去。 因为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那原因也并非想不清楚,甚至有点过分显而易见,只是她不愿去面对。 就趿着鞋在这乱走,像只屁股着火的鸭子。 忽然她凑近花坛:这儿什么时候开出了一簇小花? 作为K市土生土长的孩子,漆月对各种植物认得还算全,可就连她也从没见过这样的花,好像喻宜之,在人全无防备的时候突然降临这片旧楼。 开得安静而美。 漆月把手机摸出来,绕来绕去拍了好几张照片,她发现自己没什么拍照天赋,拍不出这月下花丛十分之一的美。 但她还是想把这照片发给一个人看,拢着外套坐到花坛边打字:“你见过这样的花么?” 喻宜之搬去海城那么久,肯定没见过。 只是她打完以后,又默默把那行字删了,手机收起来,望着天边一轮明月,月光皎皎。 喻宜之应该早就睡了吧,毕竟这些天喻宜之在邶城为自己的前途奔忙,忙到从来没联系她一次。 也是。 漆月轻碾着脚下的泥。 她这样的烂泥,干嘛死皮赖脸挡在别人的路上呢? 明月的清辉能有那么一瞬照在烂泥上,就已经很好了。她默默扯起卫衣帽兜,遮住自己的脸。 那张妩媚的脸上恣意全无,只剩沉郁。! 第38章 喻宜之一直坐到双腿发僵了,才站起来往回走。 走回别墅的路上要路过一座很老的钟楼,门洞里坐着一个老人,就连坐着身形都颤巍巍的,脚边一个旧竹篓,竹篓边靠着一张旧纸板,上面几个手写的大字:“老鼠药。” 喻宜之这种同情心并不泛滥的人,都觉得老人有些可怜,多看了一眼。 老人在雪中双手拢进袖子里:“姑娘,买老鼠药么?” 喻宜之心想她买老鼠药干嘛,在人生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已经没见过老鼠了。 老人并不愿轻易放过她这样一个“潜在客户”:“姑娘,一看你就浑身贵气,你一定住大别墅吧?我告诉你,别墅角落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老鼠的,我这药是我家三代祖传的,毒性大得很,保证老鼠连挣巴的机会都没有。” 这下喻宜之有点好奇了:“你卖这么毒的东西,哪些人找你买了你需要登记么?” “嗨,这几十年不知多少人找我买了,记得过来么?” “你这药保质期多久?” “很久,永不失效。” 一阵风起,卷起倏尔变大的雪花,喻宜之迎着灯光在暗红的墙下,惊异的发现老人盲了一只眼,眼眶里一个假眼球,瞳孔散发着诡谲的蓝灰的毫无生命力的光。 喻宜之忽然想,也许,她想完成的那件事,并不一定要假手于漆月。 ****** 第二天,大年三十。 漆月接到大头电话,大头问她:“你家几点团年?” “八点。”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漆红玉按照老规矩,团年晚。 “说起来挺对不住你奶奶的,我家七点团年,你能到我家先吃一口再回去么?”大头挠挠头:“我怕我妈今天还是情绪不好,你知道她一直挺喜欢你的。” 下午,漆月在家包饺子,漆红玉坐在一边,摸索着帮她擀面皮,一边听着喻宜之买的那个收音机。 一个个饺子洁白可爱,弯弯的,像一个个小月亮。 漆月告诉漆红玉:“奶奶,我今晚先到大头家吃一口,再回来陪你。” 漆红玉连连说:“哎,你去你去,他们家的年可不好过啊,说起来也是可怜。” 晚上六点多,漆月骑摩托车到了大头家楼下,没进去,倚着摩托车点了支烟。 有外地回来过年的青年路过,不知道她“漆老板”的名头,对着她吹口哨:“美女,没地方团年么?要不要跟哥哥走?” 漆月一个冷眼飞过去,放平时她也许会懒洋洋的调笑几句,但今天实在没有这样的心情。 她抬头望着大头家的阳台,吐出缭绕的一阵烟。 各家有各家的难,走到她和大头这一步的孩子,个个背着蜗牛壳,挖进去,都是漫漫黑色的潮。 七点,漆月准时掐烟上楼。 一进门,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人身姿笔挺,正对着门口灵位参拜,那灵位供奉的黑白照片,有张过分年轻的脸,分明的棱角有着和参拜人同样的坚毅。 大头爸爸垂着头沉默,大头妈妈在抹眼泪,大头在一边手足无措。 他总幻想过了这么些年,今年过年能好点,却还是把每年的情景重来一遍。 原来,过去哪有那么容易过去,看起来愈合的那一道疤,轻轻一揭,仍是模糊的血肉。 漆月走过去,挽着大头妈妈的胳膊安慰。 穿警察制服的人敬完香,又对着大头爸妈标标准准敬了个礼:“叔叔阿姨,我们不会忘记章昊的牺牲,祖国和人民也不会忘记!” 这话于他并非虚假的口号,漆月从那双坚毅的眼里能看到铮铮铁血,藏着无上信仰。 大头的哥哥章昊曾是边境一名缉毒警察,在几年前的一次对战中牺牲,从那以后,他战友每年都有一人来陪大头爸妈过年。 今年来的警察,就是大头嘴里的“祝哥”,因为在毒贩面前露了脸而被调到邶城。他好几年才请到这次过年假,本来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回老家,没想到他选择来了K市的老战友家。 漆月陪大头妈妈坐了一会儿,等大头妈妈情绪平复了才回家。 只是她自己心里的漫漫潮水,反而又被勾了起来。 为什么人总要面对离别? 生死,距离,一切的一切。 她把摩托车越骑越快,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但心里的空洞并未被填满,反而越撕越大。 直到锁摩托车时,口袋里手机滋滋响起,她接起还未等对方说话,便迫不及待开口:“喂,喻宜之?” ****** 邶城,喻家别墅。 喻文泰并非一个传统守旧的人,但春节还是要过的。昂贵而冰冷的大理石餐桌上,各种冷食摆满一桌子倒也丰盛,大多是火腿鹅肝鱼子酱之类昂贵的食物。 喻文泰叫喻宜之:“去挑一瓶红酒吧。” 喻宜之意外:“我么?” 喻文泰笑:“翻年你就十八了,大人了嘛,可以挑酒了。” 喻宜之默了下,喻文泰反复提起十八岁生日这件事显然刺激了她,几乎嘲讽的提示着她成年以后更不得解脱的命运。 但她还是顺从的向酒柜走去,手脚发抖。 说不上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也许,还有终于等到这一刻的兴奋? 她都没想过上天会给她这么个绝佳的机会。 果然是看她太可怜了么? 她打开酒柜,挑了瓶很贵的,毕竟过年是大事,又问阿姨:“开瓶器呢?” 阿姨正走过来帮她拿红酒杯:“就在你左手边抽屉。” 喻宜之觉得一个看上去再儒雅的男人也迷恋权势,这从喻文泰的红酒杯可见一斑,他的红酒杯方形镶繁复金边,让人联想起古代帝王,并且这酒杯只能为他所用从不让别人碰。 喻宜之找到了开瓶器,阿姨问:“你自己可以么?” “可以。” “那我出去取三文鱼了,先生点了新鲜的三文鱼,但今天只能送到小区门口。” “放心,去吧。” 阿姨解下围裙匆匆走了。 喻宜之看看旁边,有一叠备来切水果的手套,那一刻,喻宜之心里的恐慌被无限放大,她更剧烈的发起抖来。 她遥遥望了一眼客厅,喻文泰正在跟朋友打电话,中气十足的谈笑。 喻宜之快速摸出手机给漆月打了个电话。 她快要窒息,急需一点力量。 漆月那懒洋洋的调子,从手机里传来,熟悉的令人安心:“喂,喻宜之。” 喻宜之一下子笑了。 她也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笑,好神奇。 她放柔了声音:“你干嘛呢?” 像在打一通无关紧要的闲聊电话。 漆月的声音带着风的味道:“刚从大头家回来,锁了摩托车往家走呢。”她拍拍自己脸:“今天风还挺冷的,不过应该没邶城冷吧?” 喻宜之笑着:“肯定没,我在没暖气的室外脸都要僵掉了。” 漆月:“你已经习惯K市了。” 傻子。 我是习惯你。 喻宜之问:“你家今晚团年吃什么呢?” 一定是热乎乎的东西。 果然漆月说:“饺子。” 喻宜之为自己的猜对感到一阵由衷的高兴,她声音更柔:“什么馅的?” 漆月那边顿了顿,像是为她今天这样热衷日常闲聊感到一点意外。 接着回答她:“玉米猪肉,加了一点马蹄,甜甜的好吃。” 喻宜之:“嗯,能想象。漆月你啊,虽然长了这么张脸,但没想到做饭挺厉害的呢。” 漆月不满:“喻宜之你什么意思啊?夸人跟骂人似的,不对,骂人跟夸人似的。” 喻宜之发出一阵轻笑。 同时,她默默戴上一次性手套。 漆月问:“你呢?你们家团年吃什么?” “火腿,鹅肝,三文鱼,都是些冷东西。” 漆月啧一声:“吃钱么。” 喻宜之又笑。 两人在她的轻笑里陷入一阵沉默,接着她小声的叫:“漆月。” 漆月等着她说下去,但她并没有说下去。 漆月并没追问,只是用和她极其相似的语气叫:“喻宜之。” 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藏在名字后的随电话信号隐去的后半句话,是不是都一样。 喻宜之惊讶的发现,在这样的时刻她心里漫起的竟是无限柔情。 天哪,柔情居然会跟她这样的一个人扯上关系。 可如果她够勇敢,或者说够残忍,是不是就不用再执行她之前的计划,是不是就永远不用弄脏漆月了? 一想到这里,她心里那种像蜂蜜一样汩汩冒出的,粘稠的东西,大抵是可以被称为柔情的。 那样的蜂蜜也渗透进她声音里:“走到哪了?还有多久到家?” 她决定,等漆月到家了就挂电话,去做她本来就该自己做、却一度想假手于漆月的那件事。 漆月那边久久没反应。 是听出了她语气里过分的甜蜜而感到异常么? 接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手机掉到地上,漆月慌到支离破碎的声音传来:“奶奶!奶奶你怎么了?” “喂120?我这里是,这里是……”她喘了两口气才报上自己家地址:“快来,我奶奶她好像……快没呼吸了。” 喻宜之一怔。 她收起手机,跑回房拿了身份证就往外跑。 喻文泰还在打电话,任曼秋追着她问:“你去哪?” 喻宜之:“去小区门口帮阿姨拿三文鱼。”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她直接打车去了机场,跑进机场的时候头发都乱了,疯子一样扯下自己手表交给一个人:“这给你,拿去卖,转我一张机票钱就行。” 那人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喻宜之一眼就走了。 连续试了好几个人都是这样。 直到遇到一个面相清冷的年轻女人,穿着航天局的制服,看着小疯子似的喻宜之:“小姑娘,别慌,喝口水。”她递了瓶纯净水。 “我不喝水。”喻宜之跑得嘴唇发干:“你要表么?转我一张机票钱就行。” “去哪里?” “K市。” 女人低头在手机查了一下:“机票卖完了。” 现代人生活节奏快,很多人选择大年三十晚上踏上旅途,赶上团聚的末班车。 喻宜之立马说:“那到L市,我坐车回K市。” 女人又查了下,到L市的机票倒是还有。 “瞒着爸妈跑出来的?”女人上下打量她:“为什么一定要去K市?” “找人。” “什么人?” “一个很重要的人。”喻宜之急起来:“你到底要不要我的表?不要我去找别人了。” “别慌,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女人上下打量她:“你成年了么?” 喻宜之很想撒个谎,但她身份证就在手里攥着。 她抿了下唇:“我下个月就满十八了,算成年了。” 这实在是个很不安全的答案,谁会帮一个还没成年的女孩踏上漫漫旅途?出了事算谁的? 喻宜之心底绝望。 没想到女人说:“收款码。” “啊?” “把你手机收款码给我,我转钱给你,你自己买机票和大巴车票,不过,一定注意安全。”她又看看喻宜之:“你看起来挺聪明的,应该没问题。” 喻宜之匆匆把收款码翻出来,女人转钱时她一直盯着瞧。 “好了。”女人抬起头一张脸清冷依然:“很奇怪我为什么帮你是么?” “因为我也是在十七岁的时候,就遇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喻宜之直到顺利登机才松了一口气。 她望着窗外的茫茫夜色,舔了舔发干的嘴皮,有些后悔刚才没要女人的水。 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开什么玩笑。 像她这么冷漠的人,怎么会有什么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她不想有,也不配有,她只在乎她自己,所以之前才会出现那么自私的想法。 漆月不是什么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却是她在得知出事时、想不顾一切赶去陪伴的人。 手机关机前她最后给漆月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的没人接。 估计漆月把手机摔了后根本没心思捡,直接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 没关系。 飞机呼啸着在跑道上滑行,像一只展翅的巨鸟没入夜色。 等着我,漆月。 ****** 喻宜之生平以来第一次在飞机上度过了零点,飞机上的人互相拥抱、互相说新年快乐,空姐端来了热腾腾的饺子,问她说“小姑娘你要吃吗?”喻宜之摇摇头。 她心里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如果在飞机上跑步的话,速度与速度叠加会不会更快一点? 下机以后喻宜之匆匆去坐大巴,时间不合适她就找了辆黑车,一起等车的有个戴眼镜的男人,看着喻宜之说“小姑娘怎么大过年的一个人跑出来?” 喻宜之不说话,他兴致反而更高:“还坐黑车,不怕被人给卖了?” 喻宜之冷冷说:“你试试。” 眼镜男不说话了。 黑车司机兜满了乘客才出发,最后一个上来的大妈要去女儿家过年,明天一早去给小孙儿煲汤,带了一筐活鸡,在竹筐里发出欢快的鸣叫。 一车鸡屎味,眼镜男说:“操。” 路过乡镇时有人在放烟花,很土的那种,每一响只有一种颜色,在空中或蓝或红,在Y省冬天犹然青绿的枝头绽放一瞬又陨落。 喻宜之在一车鸡叫声和鸡屎味里,想起跨年当天漆月给她放过的烟花。 漆月说:「祝喻宜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喻宜之自己并没有送漆月一张贺卡,漆月也没追问。在漆月眼里她似乎是被保护得很好、长到十岁还相信世界上有圣诞老人的那种人,事实上她从小就不信神佛,她只信她自己。 神佛这东西世界上最好没有,不然她这样的人,估计是要拔舌头下油锅的。 所以她从不许愿,也不祈祷祝福,这时却对着车窗上氲出的雾气,望着外面的烟花,在心里默默说:「也祝漆月,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不是说人死后其实不知道疼么?如果死后的拔舌头下油锅,能为这个愿望加上名为“永远”的前缀,好像也不亏? 车开到K市时天都亮了,黑车司机明明说好把他们挨个送到目的地,这会儿却又开始抱怨他费了多少多少油根本赚不到钱。 喻宜之跟一筐鸡一起被甩在了路边,而因为打了黑车这时机场女人转她的钱已经不剩什么了,大妈拿出老人机,声如洪钟叽里哇啦打电话喊她女儿来接。 还很好心的问喻宜之:“小姑娘你去哪?送你一程?” “请问您女儿开过来要多久?” “半小时吧。” 喻宜之摇摇头,打开手机看了眼,从黑车司机把她们甩下的地方跑到医院,也就半小时。 喻宜之开始跑。 迎着晨曦。迎着清冷的街和零星几个早起走亲戚的行人。迎着一扇扇紧闭的卷闸门。迎着空气里残存的烟火味。 她的羽绒服在K市来说实在太厚了,可她也来不及脱,就那样跑了下去。 一路跑到医院,冲到护士站的时候她肺都在疼,好像有人拿把带毛刺的竹刀在她气管上不停的刮:“请、请问漆红玉……” 喻宜之冲到病房时,漆红玉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漆月木讷讷的坐在床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可平时张扬的一头红发耷拉下来,好像失了色。 不过那时是喻宜之的心已稍微定了定:至少漆红玉现在还在病床上,还没到最糟。 她的嗓子已经干到发不出任何声音,可漆月听到一阵匆忙脚步声已经抬头,一脸惊惶的表情像是怕再听到什么承受不住的坏消息。 不过这次她看到的不是医护不是死神不是带来恶兆的一只黑猫,居然是——喻宜之。 喻宜之迎着薄薄的夕阳走进来,一件特别厚的羽绒服敞开着,连修长的脖子上都全是汗,一头黑色长发以前所未有的乱度粘在额头上,脸上和头发都油腻腻的。 天哪喻宜之居然会允许自己的头发出油? 喻宜之带着一身鸡屎味走近:“奶奶怎么样了?” 漆月呆呆的问:“喻宜之,你、你怎么在这?” 喻宜之看她一眼好像她问了个无比愚蠢的问题:“因为我回来了。”又问:“奶奶怎么样了?” “做完换肾手术了。” 喻宜之意外:“已经做了?” “昨天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还以为我们是接到手术通知赶来的,因为有志愿者的遗体刚被送到医院,如果不是那样,医生说奶奶就算昨晚抢救过来,估计很快也会……” 漆月嘴唇抖两抖:“喻宜之你掐我一下,昨晚奶奶送到医院就刚好有肾*/源,现在你又在这里,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漆月觉得自己明明没有睡,可她遇到的事好得都不像真的。 她瞪大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好怕自己眨眨眼的话,就会发现这些都是梦,而在真实世界里漆红玉和喻宜之都已离她远去。 喻宜之走到她面前,弯腰,用力在她脸上掐了一下。 漆月:“啊你还真掐啊!你这人怎么下死手!” 喻宜之摸摸漆月的脸,她的语气和她的手同样温柔:“不是做梦,漆月,你会遇到所有最好的事,因为你就是这么好的人,干净得像月亮一样。” 漆月呆呆的:“我?干净?” 漆月这辈子听人骂她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脏,生长在老城区筒子楼,角落里堆满旧纸箱和老鼠屎,摩托车行里是臭烘烘的机油,沾在她指甲缝里洗都洗不掉。 还有她那么花,每两周换一个男朋友或女朋友,不知多少人一边觊觎她的美貌和身材觉得和她谈谈也不亏,一边又在背后骂她脏。 这辈子她和“干净”二字无缘,所以无论表面多么吊儿郎当,靠近喻宜之时总小心翼翼。 生怕弄脏月亮。 可喻宜之温柔的摸着她的脸,黑沉的眸子闪着无比坚定的光:“嗯,漆月,你是我见过心思最干净的人。” “你帮被欺负的人,你救流浪猫,你从没有抛下你奶奶,还有,你相信我。” 喻宜之叹了口气:“你跟我才认识半年啊,你怎么能相信我呢。” 漆月又呆呆眨眼:“我为什么不相信你,喻宜之,明明你才是最干净的那个人。” 喻宜之转开话题:“奶奶什么时候醒?” “医生说奶奶年纪大了身体又很虚弱,要等五六个小时才能把全麻的药物代谢掉。” 她看一眼墙上的时钟:“可现在已经六个小时了。” 病床上的漆红玉眼皮很沉,一点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 喻宜之:“我陪你一起等。” “我在这里,漆月,你不是一个人。”! 第39章 喻宜之绕到漆月身后,环住她的肩,双手从肩头垂下,漆月向上一抬手,就能把她两只手握在手里。 医院的椅子没有靠背坐起来并不舒服,喻宜之带着漆月往后躺,好像让漆月整个人依靠在她怀里一般。 喻宜之的羽绒服已经脱了,身子薄薄的,变成了漆月身后一张坚实的椅背,好像只要她在这里,漆月就不会倒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病床上的漆红玉一点动静都没有。 漆月攥着喻宜之的手,指甲都掐进了喻宜之细嫩的掌心里,她因太过紧张而浑然不觉,喻宜之也没喊疼。 窗外阳光逐渐刺眼,又被喻宜之的背影遮挡,尽数滤成温柔的光。 喻宜之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漆月靠在她身上听得好分明。 “喻宜之,你要去吃饭吗?” “啰嗦。” 喻宜之身上好像有种决心,只要漆红玉不醒,她能一直站在这儿和漆月变成两尊雕像。 直到漆红玉眼皮微动。 漆月扑到病床边:“奶奶?” 漆红玉双眼颤悠悠的张开。 喻宜之跟着过来叫:“奶奶,您有哪儿觉得不舒服么?” 漆红玉还没完全清醒:“小喻?阿月不是说你在邶城过年么?怎么来我们家了?是来吃阿月包的饺子么?” 喻宜之笑:“对啊。” “阿月包了好多饺子,什么馅儿来着,噢,是……” 喻宜之柔声接话:“玉米猪肉馅,加了很多碎马蹄,甜甜的。” ****** 漆月叫了医生来看,漆红玉算是度过了鬼门关。 又叮嘱说,漆红玉身体弱,要让她多休息。 漆月便让漆红玉安静的睡,和喻宜之一起走到病房门口带上门。 两人坐在病房门口的蓝色塑料椅上,看有些不很严重的病人有家属来拜年,拎着各种营养品,互相说着“春节好”,又说着昨天春晚里的新段子。 啊对,今天是新年啊。 喻宜之站起来:“在这儿看着奶奶,等我会儿。”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手里拎着两个大包子:“给,补你的年夜饭。” 漆月笑了下接过,咬一口,白面暄软,热气腾腾的。 漆月:“喻宜之你真小气,说是补年夜饭还给我买个菜包子,你就不能买个肉的吗?” 喻宜之笑,把自己手里的包子咬到见了馅:“我这个是豇豆的,要换么?” 今早出摊的只有一家早点摊,肉包子早就卖完了,素包子也就只剩这最后两个。 漆月看了眼,跟喻宜之换了。 “你喜欢豇豆包啊。” “嗯。” 其实也不是,漆月吃得泼辣,什么对她来说都差不多。 只是她觉得豇豆包子对喻宜之来说会有点咸,刚才喻宜之肚子都叫了,这包子本来就不算好吃,能让她多吃两口算两口吧。 喻宜之胃口倒好,把一整个包子吃完了,漆月也是。 她挥挥空掉的袋子:“喻宜之你出息了啊,都有钱请我吃包子了。” “要还的,用你包的饺子还。” “你算的倒精。”漆月笑一声:“说吧。” “什么。” “买包子的钱,还有回K市的钱哪来的?” 喻宜之笑了下:“我把自己卖了。” “卖谁了?” 喻宜之:“卖给你,要不要?” 漆月不说话。 喻宜之轻轻说:“逗你的,放心,我是找到人帮了我。” “为什么回来?” “嗯?”喻宜之看上去在慢慢思考。 “昨晚听到我奶奶出事了,你就一个人坐飞机回来了?” 大小姐狼狈的状况显而易见,显然不是家人相随加豪车相送。 “不是为你。” “什么?” “是我跟喻文泰吵了一架,所以一个人跑回来了。”她飞快掐了一下漆月的脸:“不是为你,所以别想了。” 漆月看上去将信将疑。 喻宜之站起来,拿走漆月手里空掉的塑料袋:“你好好照顾奶奶,我先回家去了。” 喻宜之面容平静,头发乱糟糟的一脸油也仍然矜贵,漆月看着她走到垃圾桶边扔塑料袋,又觉得那句“不是为你”充满可信度——喻宜之这样的人会为了她疯子一样跑回K市?或许有这样想法的她才是疯子。 但是。 “喻宜之。” 正往电梯方向走去的喻宜之回头。 “谢谢你。”漆月摸摸鼻子,像她这样整天“我k”不离口的人,让她老老实实说起礼貌用语真是要了老命。 但是。 她红着脸梗着脖子:“谢谢你在我最难熬的时候陪着我,我……挺开心的。” 喻宜之笑一笑就走了,一路用指甲尖,把漆月刚在她掌心掐出的小月牙围起来。 喻宜之很难描述那时的心情是什么,她满身臭汗,自己都能闻到自己身上一股酸涩的味道,可心里胀鼓鼓的,像饱满破壳的果实,有种很清新的汁液流淌出来。 一路淌过她心脏,书写着两个字——“值得”。 ****** 喻宜之走出医院时,一堆人闹哄哄的冲过来,担架上抬着一个人,皮肤上泛着猩红和青斑,衣服上的絮状呕吐物发出腐朽的气息。 那些人冲来的太快,喻宜之只来得将将靠墙避让,来不及移开的眼神和担架上的人对上——那是一双灰败的眼,让人想起死鱼、木偶和一切没生命力的东西。 虽然抬他来的人声嘶力竭吼着:“医生!医生!他错把老鼠药吃下去了!” 一队穿白大褂的人匆匆跑来。 但喻宜之很清楚,担架上的人与死亡一线之隔,即便救回来,身体也会留下无数后遗症。 她走出医院,炽烈起来的阳光晒得她几欲呕吐。 口袋里手机滋滋两声,很快断掉,喻文泰终于把她手机打没电了。 ****** 喻宜之打专车回了家,洗澡洗头,吹干头发,把手机插在充电器上给喻文泰发了条信息:“我在家。” 喻文泰到家的时间也没比她晚多少,喻宜之平静的站起来,庆幸自己没有留在医院,不然以喻文泰的人脉,分分钟找到她在哪。 “你一个人跑回K市干什么?大过年的要这样让家人担心么?” “我不想上清大。” “你认真的?”喻文泰皱眉。 “我想考卡迪夫大学。” “就算离我们很远你也愿意?” “我就想离你们很远啊。”喻宜之说:“就想离你很远。” 那是她第一次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虽然她很清楚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喻文泰笑容僵在脸上:“你过来,我们好好谈一下。” “等一下,我先给你泡杯茶。” 这是喻宜之少有的主动。 喻文泰看着她背影往厨房走,没有阻止。 喻宜之放茶包的手在剧烈颤抖。 今天遇到的担架上的那个人,那双死鱼一样的眼睛又浮现在她眼前,空气里都是呕吐物腐败的味道。 喻宜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手抖得更厉害了。 她做不到。 她很明确的察觉出——至少此时此刻,她做不到。 ****** 漆月发现,寒假之后的几天,喻宜之又失联了。 发过去的微信都石沉大海,打电话过去显示手机已关机。 漆红玉身体逐渐好转,漆月有天回家帮漆红玉取东西时,绕路去了趟喻家别墅,里面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这家人已经回来的迹象。 漆月只得离开,却又碰到喻家的家政阿姨。 现在看到漆月跟老熟人似的:“来找少爷?他们还没回来呢。” “什么时候回?” “没几天了,等小姐开学他们就回来了。” 漆月点点头——也只能等下去了。 开学报道那天漆月去的很早,手还被新发下来的书划了道口子,让她心里烦躁躁的。 她今天又给喻宜之打电话,倒是通了,但没人接,微信也没人回。 她叼着烟就往格物楼走,走了一半才发现叼反了,烟屁股支出一截泛着淡淡的黄。 她觉得喻宜之没来。 所以当在高(1)班教室里,看到那张平静又清冷的脸时,她愣了一下,在所有人目光被她吸引过来时都没来得及移开眼神。 所有人都看到她在盯着喻宜之。 她摸了下鼻子,扯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喂,装叉犯,老子最近手头有点紧,你出来下。” 教室里人露出一脸了然的表情,班长站起来刚要说话,漆月手指她点两点:“坐下,胆儿肥了是不是?” 喻宜之说:“没事。” 她跟着漆月走出教室。 漆月知道满教室的人都在看她们,她一边维持着漫不经心的笑,一边压低声音:“喻宜之,我为什么联系不上你?” 喻宜之:“我忙着学习。” 喻宜之看上去没有一点事,漆月怀疑喻文泰对她动手的想法站不住脚。 但她还是问:“是不是你一个人跑回K市惹你爸生气了,他管着你?” “你想多了。” 喻宜之叫她:“快回致知楼吧,不是说让别人知道我们很熟不好?再说下去他们该怀疑了。” 她转身走了两步,回头,低声:“对了,我保送清大的事办成了,是我喜欢的建筑专业,我觉得也挺好。” 她回教室去了。 漆月在原地愣半天,才转身离开,听到教室里同学在关切的问喻宜之:“那女混混没为难你吧?” 喻宜之声音很淡:“没有,我说如果再找我麻烦就告诉老师了。” ****** 漆月在致知楼走廊抽着烟,大头在她旁边折纸飞机玩。 “咚”的一声,纸飞机撞在漆月额角上。 漆月眯眼:“你小子活腻了是吧?” 大头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真不是故意的,真是不小心。” 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啊。 大头捡起纸飞机,换了个方向以免再撞到漆月:“不过你想什么呢?都走神了。” 漆月吐出一阵缭绕的烟:“装深沉。” 大头突然叫:“是装……啊不,是喻宜之,她怎么到致知楼这边来了。” 教导主任出现,跟喻宜之对话两句,大头就懂了:“哦,又是辅导后进生来了吧。漆老板,这次大小姐对口扶贫的还是你吗?” 漆月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 她没听说这件事,但如果还像上学期一样能选择后进生帮助的话,喻宜之会选她的吧? 开学好几天了,她们都没什么好好说话的机会。 接着教导主任身影消失了,喻宜之一个人站在楼下,漆月把没抽完的半支烟掐灭,心心念念等着教导主任来叫她。 教导主任出现在楼梯口,狠狠瞪了她眼:“刚才是不是又抽烟?我都闻着味了!” 漆月笑得慵懒:“是你老婆逼你戒烟,你自己太想抽产生幻觉了吧?” “跟老师说话放尊重点!”教导主任又瞪她一眼,但并没跟她过多纠缠,走到(7)班教室门口敲敲门:“赵倩,你出来。” 他带着赵倩下楼,跟喻宜之面对面说话。 大头:“喻宜之这次帮的怎么是赵倩啊?” 漆月瞥他一眼:“老子都考全班第一了,还需要帮么?” 大头恍然大悟:“对哦!” 只有漆月自己知道不是这样,就算她考(7)班第一,哪怕跟其他班最后一名比差距也是显而易见,怎么就不需要辅导了? 不是还说想让她高考的吗? 她对着楼下喊:“喂,装叉犯!” 喻宜之抬头看她,淡漠的脸上没任何表情,倒是跟喻宜之走一起的教导主任骂她:“谁让你乱给同学起绰号的?!” 漆月勾起唇角笑,也不知喻宜之有没有看出她笑容是慌的。 大头说:“你们现在还要在学校装不熟啊?” 只有漆月知道不是这样。 喻宜之刚才看她那一眼,眼里藏着真实的冷意,对她的态度就是变了——喻宜之在推开她。 大头捡起纸飞机继续玩,漆月看得心烦:“你能不能别玩这么幼稚的东西了?” 大头不敢顶嘴小声嘀咕:“你不幼稚,看你情人节玩出什么花来,都空窗那么久了……” 漆月一愣,摸出手机看了眼。 哦,今年小年刚好是情人节啊。 ****** 年轻人带着旺盛的荷尔蒙,情人节当天,学校到处都是躁动的味道。 漆月课桌抽屉里塞满了巧克力,这会儿又被一个高二学妹叫了出去。 学妹拿着一块巧克力:“这给你!” 漆月接都没接,懒洋洋耷着眼皮笑:“就这?普通了吧。” “不普通!里面夹了我照片!穿豹纹小短裙的!” 教室里一阵起哄的声音:“这妹妹够猛,我喜欢!漆老板你就收了人家吧!” 漆月勾唇:“真要我收?我不是什么好人你知道么?” “我不怕!” 怎么最近来找她的小姑娘个个一腔孤勇的劲,让她联想到她自己,在另一人面前不留退路的卑微。 她烦躁起来:“不怕是吧?不怕我可把巧克力分他们了?” 她把巧克力往后一抛,秦冲稳稳接住,笑嘻嘻就去撕包装纸。 学妹脸都涨红了,但咬着牙没阻止。 包装撕开前的最后一刻,漆月扭腰伸手一抽那照片,自己看也没看,塞回给学妹:“回去吧,看了你这脸,我对你身材怎么样没兴趣。” 学妹红着眼转身就跑,漆月懒洋洋走回教室,顺着秦冲手上的巧克力掰了一块,一吃又撇嘴:“真他妈甜!” 秦冲边吃边笑:“漆老板你真是我见过最渣的渣女,就这么欺负人家小姑娘。” 漆月冷哼一声:“我不欺负留着给你欺负?你刚才真想看人小姑娘的暴露照片是吧?也不怕眼睛长鸡眼!” 周园在旁边快笑死了:“眼睛还能长鸡眼?” 秦冲:“我那叫欣赏!总比你薄情寡义看都不看一眼强啊!漆老板你是不是对谁都这么无情的?” 漆月笑容懒得没边,摸出口袋里的手机,靠在椅背上有一下没一下滑着刷视频。 刷着刷着又把微信点开,想着给喻宜之的微信应该怎么发——“你今天来学校了么?” 废话。 “怎么过节?” 学习。 “有空跟我见一面么?” 没有。 她暴躁的把手机丢一边,把自己一头红发揉成了狮子。 午饭时间,喻宜之和一个女生去老师办公室领卷子,女生看着楼下忽然很警惕的说:“喻宜之,你现在先不要去食堂吃饭!” 喻宜之往下一看,一颗毛茸茸的红脑袋,在花坛边晃来晃去的。 喻宜之眼睛不自觉弯了弯,却又很快收敛了神色。 女生愤愤:“她上次不就想来找你要钱么?要不我还是直接去告诉老师算了……” “不用。”喻宜之淡道:“你先去吃饭吧,我等会儿再去就是了。” 女生走了以后,喻宜之一个人靠在走廊墙上,从她的角度,楼下的人看不到她,她倒能看红色的头冒出一点尖。 等到没什么人下楼了,她一个人往楼下走去。 这时一个男声叫:“喻宜之。” 她倒没想到,除了漆月还有其他人在楼下等她。 池晨拿着一块巧克力递过来:“这给你。” 喻宜之微微惊讶:以前池晨不是还想跟漆月谈来着?怎么又给她巧克力? 所以她没接。 池晨笑了一下:“放心,这不代表什么。”少年声音放轻,像天边能飞很远的云:“就算一份祝福吧,祝我们更高处见。” 喻宜之想起,她也曾无意间听同学聊起过池晨家的情况。 池晨的爸在外面另养了一个家,要是池晨不出头去争,所有本应属于他妈的东西都会被抢走。 所以池晨除了跟漆月“表白”那偶然冲动的叛逆外,好像再没动过早恋的心思了。 漆月在一旁抽烟,抬眼望着格物楼,像是在等什么人,完全没注意这边的动静。 喻宜之接过:“谢谢,祝你实现自己的目标。” 池晨笑笑走了。 喻宜之走近漆月:“找人?”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漆月站在花坛边上比她高出一截,居高临下睨着她:“你管老子。” 少女抬起的下巴像猫,让人很想挠上去。 “不找我?” “找你个屁。”少女狠狠跳下花台:“等不到她,妈的,走了。” 她向前走,把路边一颗石子踢得飞起。 妈的,敢要别人的巧克力? 她心里烦,随口扯了个她是来找其他人的谎,喻宜之会以为她要勾搭女生还是找人要钱? 随便怎么想吧。 而此时,喻宜之望着漆月的背影远去,尽管知道不该,心里还是难免一阵失落——哦,不是来给我送巧克力的啊。 ****** 一顿午饭漆月吃得心不在焉,下午上课时手机在手里转来转去,烫手似的。 大头挺意外:“漆老板,不去过节啊?” 像漆月这种渣女,情人节什么时候空过。 漆月一手撑头,连垂在桌面的头发丝都透着妩媚:“哦,说了最近没有颜值过得去的嘛,无聊啊。” 大头心想,是这样吗。 其实漆月不谈恋爱有个很明确的时间点,就是从她跟喻宜之走近开始。 朋友?谁没打着朋友的旗号喜欢过一个人呢。 但他希望漆月不要。 漆月和喻宜之,实在是差得太多了。 漆月居然老老实实在学校呆了一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时,她和大头在走廊抽烟,远远望到格物楼前挤了一堆人。 漆月:“那边干嘛呢?” “请了一些大学老师来让学生咨询,说对填志愿有帮助。”大头嗤一声:“妈的直接把桌子摆在格物楼那边几个意思?我们致知楼的不配是么?” 漆月叼着烟笑:“怎么你还想考大学啊?” “我不想。”大头说:“但我爸妈想啊,问都不让老子问,回去怎么交差。” 漆月吐出一缕烟,眼皮半垂。 “哎喻宜之就好了,她都不用去挤这种咨询会吧?就她那成绩,想考清大邶大估计都没问题。” 漆月心想:她连考都不用考,她爸都帮她办好了。 嘴里只是懒洋洋问:“你羡慕她?” “也不是羡慕。”大头的大头靠在墙上难得深沉了回:“就觉得她人生路挺顺利的吧,以前我哥也是那样。” 漆月眯眼,致知楼和格物楼之间离得那么远,她都看不清人群中有没有一个清丽高冷的身影。 倒不是咨询怎么填志愿,而是咨询以后在清大的生活吧。 漆月想不通喻宜之对她的态度为什么发生了巨变,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过年期间喻宜之和她爸达成了和解。 喻宜之放弃出国读大学的想法,喻文泰让她去读喜欢的建筑系。 做回爸爸的乖女儿后,喻宜之体内的反叛因子偃旗息鼓,能带她叛逆的漆月也就失去魅力了吧。 漆月勾勾唇,带着点自嘲,这是她一早想到的结果。 明月一度照向泥沼,只是偶然,然后就顺着自己既有的轨道运行而去了。 这时漆月手机滋滋震两下,她摸出来的手指都发懒,心想是该把新闻推送关掉了。 没想到是一条微信。 喻宜之说:“晚自习第二节 课,到格物楼顶楼来一下。”! 第40章 大头看漆月脸色变了两变:“怎么了?亮哥他们叫你去喝酒?” 漆月摇头把手机收起:“新闻推送。” 她狠狠抽掉最后一口烟:妈的!你叫老子去老子就去? 不是对老子甩冷脸么?不是收别人巧克力么?不是能耐的很么? 老子不去! 晚自习第二节 课,喻宜之按和漆月约定的时间上到楼顶。 那个一头红发的身影,脚下不知扔了多少烟头,皱着眉抽着烟,像只暴躁的猫。 喻宜之走近:“早来了?” “教室里老师瞎逼逼太烦。”漆月挑眉,一张吊儿郎当脸问:“找我干嘛?” 喻宜之把书包放脚边,拉开拉链拿出一叠书,递过来:“这学期把这些做明白,你能考上本科的。” 漆月不耐烦的“啧”了声,还是伸手接过,翻两页,里面像以前她辅导漆月时那样,清矍的字迹一题题写出公式和引导步骤。 这么多本书,喻宜之花了多久? 漆月把那些书不在意似的扔在脚边,烟灰飘到书的封皮上,让“模拟”的“拟”字下方又多出一点。 漆月说:“你其实不用这样。” “我本来也没想考大学。”她烟抽得有点急:“还有,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接近我是为了利用我。” 喻宜之垂眸,盯着“拟”下面多出来的那一点。 “所以你现在回去当你爸的乖宝宝,也不用觉得对我有什么不好意思。”漆月咬着烟头:“你想跟我疏远了是吧?没问题,这些补偿。”她踢了脚边那些书一脚:“没必要。” 喻宜之:“我是想过利用你,但这不是补偿。” 漆月烟抽完了,烟嘴还一直叼在嘴里不放,毕竟她刚说“疏远也没关系”那句话时,把烟嘴上咬得满是牙印,生怕喻宜之看出端倪。 喻宜之慢慢说:“我想你考大学,漆月,”她看着漆月笑:“你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少给老子装圣母。” 喻宜之也不恼,还是那样看着她笑,一贯清冷的眸子闪着温柔的光。 漆月大概从那时起意识到——这的确是一场告别。 喻宜之的的确确,是在跟她告别。 她急吼吼又摸了支烟出来,口里这支一落地就被她踩扁,她想不到自己眼眶酸涩,她一个从来不哭的人,妈的一定是买了盒假烟太呛鼻的缘故。 喻宜之盯着她脚边看了一会儿:“那是什么?” 漆月的包也扔在脚边,准备见完喻宜之以后直接走的,她拉链坏了半截也懒得修,一个乳白色的圆角露了出来。 漆月在心里骂一句“他妈的”,急声道:“没什么……” 来不及了,喻宜之已经弯腰把那圆盒拿了出来。 漆月双颊发烫。 喻宜之:“我还以为是巧克力呢。” “我们以前说破天也就是朋友,现在更连朋友都不算了,我给你送得着巧克力么?” 喻宜之把盒子打开。 漆月梗着脖子看向一边:“说好了请你吃饺子的,还你请我吃的那豇豆包子。” 喻宜之半天没说话,漆月扭回头偷看一眼,喻宜之低头盯着那饺子。 这小小一盒饺子里有太多让漆月不好意思的要素了。 比如漆红玉术后要调养身体,她钱还是很紧,特意买的一个新保温盒很便宜,以至于颜色不是干净的纯白,而是透着一点脏的乳白。 比如这饺子是她今早一早起来包的,她这么一个没耐心的人却过于用心,饺子个个都有过分精致的褶边。 比如在保温盒在她包里揣了一整天,她也没勇气约喻宜之,要是喻宜之没主动约她,她估计就这么揣回去了。 她在喻宜之过分专注的目光里伸手去抢:“别吃了,都凉了。” 一整天下来保温盒也不再保温,盒壁上凝满尴尬的水珠。 喻宜之手一躲:“说好了请我的,你不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么?” 她已经拈了个饺子喂进嘴里,皱眉。 漆月紧张起来:“难吃?” “好咸。” 漆月自己也拈了个尝,喻宜之已经靠在方柱上笑了起来。 漆月斜眼睨她:“喻宜之你这个人,真的是蔫坏蔫坏的。” 饺子不咸,没有人打翻盐罐。 只是她今早太紧张了,调的味道并不算很好,还有确实也凉了,不算冰疙瘩,残存着点偃旗息鼓的余温。 喻宜之靠在方柱上:“抽你的烟吧,剩下的饺子都是我的,不给你了。” 漆月从包里摸出一个布袋:“有筷子。” 她偶尔在食堂遇到喻宜之,知道喻宜之并非一个食量很大的人。 但这会儿喻宜之一个个吃着饺子没停。 漆月:“你不噎么?” 喻宜之看上去想说一句漆月常说的话:“你管……我呢。”她说不出老子。 漆月笑得肩膀都一抖一抖的,喻宜之自己也笑了。 过完春节后的风已转为煦暖,代替漆月想要伸出的那只手,拂动着少女漆黑缎子一样的发。 喻宜之吃着饺子跟她闲聊一般:“漆月你上了大学以后,会交什么样的女朋友?” “说了老子不上大学。” “如果你上大学,你会交什么样的女朋友?身材好的,会化妆的?” 漆月抽着烟懒洋洋的:“老子以前交的女朋友你不是还看到过么?” 喻宜之:“哦。” 她走近漆月,沉黑如湖的眸子眯起来,洒进走廊的月光碎落在她眼里,这让她看上去比漆月更像只狡黠的猫。 她倏尔凑近漆月耳边:“看到过是看到过。” “但我知道你跟那些女生,还有那些男生,什么都没有过。” 怎么会有人的吐息冰凉又温热,带着即将到来的春夜的潮,湮没她耳廓。 喻宜之又靠回方柱上,吃着最后的两个饺子。 漆月缓过来一点立刻反驳:“放你的屁!老子老司机!” “真的?”喻宜之再次走近,把吃空的保温盒塞进她包里:“那我可亲你一下了。” 喻宜之挑起她下巴。 “我k,谁亲谁?” 漆月不知道喻宜之是怎么看出她什么都没有过的,反正她能看出喻宜之没有。 心脏鼓噪,为最后的靠近而悲泣着狂欢。 她想亲喻宜之,但喻宜之那张脸泛着清冷月光,她真他妈的不敢。 喻宜之就敢? 喻宜之还真敢。 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她额头,然后喻宜之就走了。 漆月趴在走廊栏杆上向下看。 这会儿下课铃打响,学生们涌出教学楼,掩没了喻宜之那略显单薄的身影。 漆月额头发烫,喻宜之这是他妈的干嘛呢? 她忽然想:难道喻宜之也像她好舍不得一样,有那么一点点舍不得她么? ****** 之后喻宜之保送清大的消息在学校传开。 漆月本来还想着会不会有人妒嫉,让喻宜之又回到那种被排斥的境地,事实上并没有。 格物楼学生们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喻宜之自己的成绩也稳上清大,而且,她爸是喻文泰嘛。” 她再也没联系过漆月,有时两人在学校里擦肩而过,喻宜之一脸清冷的抱着书,漆月身边围着大头秦冲等人勾肩搭背。 互相连眼神都没有交汇。 没有人知道,她们曾一度走得那么近过。 漆月心想,这样也好,两人就像不属于同一星系的行星,本应回到属于自己的轨道。 赵倩一周几次,晚自习去接受喻宜之辅导,也许她是(7)班最有可能考上大学的人,所以挑中她。 她回班上说:“我觉得喻宜之真还挺有魅力的。” 秦冲:“狗屁魅力。” “不是啊你看,她本人那么高冷,其实人又还可以,给你耐心一讲题,你就觉得她对你多温柔似的。” 她问漆月:“漆老板,她给你也补过课对吧,你没觉得她有魅力么?” 漆月用秦冲的语气说:“狗屁魅力。” 她叫赵倩:“喂,你习题集给我看下,我看下装叉犯是不是给你下降头了。”秦冲他们哄堂大笑。 赵倩递过来,漆月翻两页。 上面一笔喻宜之的字迹都没有。 漆月把书甩回去。 第二天,漆月在摩托车行待了整天,大头发微信说他妈又给漆红玉准备了吃的,漆月说不用,大头说她妈非要,说家里有什么电器坏了都是漆月给修的。 大头说:“是鸡汤,你回来拿啊,不放冰箱明天都坏了。” 漆月想了想:“你放教室吧,我忙完回去拿。” 大头:“给你送摩托车行去?” “算了,这儿脏。” 今天摩托车难修,她一直忙到下晚自习好一会儿才忙完,骑车回学校停路边,往校门走时望见她和喻宜之坐过的长椅。 喻宜之当然不在那儿。 漆月摸摸鼻子。 大概夜里的校园太静,静到人心里的魔鬼都跑出来。 想念喻宜之的想法,就是魔鬼。 漆月不断提醒自己:别弄脏月亮。 走到教室拿了大头留的保温桶,漆月想起摩托车上有个零件有点松了。 也就一螺丝刀的事,她在学校车棚藏了套工具,这会儿便向车棚走去。 居然没在。 是不是被蒋伯借走了?他那三轮车总坏。 漆月又向花房走。 花房一扇木门,没法上锁,漆月伸手想推,却听到一阵异动。 出于一个年轻女性的本能直觉,漆月心里莫名涌起一阵恐慌。 然而伴着她冲进去,更让她恐慌的是鼻端传来一阵清新香味——喻宜之的香水味。 一堆废弃花盆遮掩的角落,蒋伯俯身,少女干净的校服一角露出来。 漆月不顾一切冲过去,拿起一个缺角花盆的手都在抖,但她砸下去的动作异常坚决。 那时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放开喻宜之。 妈的,放开喻宜之! 如果蒋伯耳朵再好一点的话,他就能听到身后少女仓皇跑近的脚步,然而这时他只能捂着汩汩冒血的脑袋倒在地上,望着身后拎着花盆的少女双眼赤红,像地狱来的恶鬼。 他那一张染血的脸仍如平时一般老实而怯懦,谁会想到他做这种事? 漆月喘着粗气:“赵、赵倩?” 赵倩一张脸上满是泪痕,惊惶未定。 漆月去扶她:“能站起来么?” 赵倩抖得像只没长羽毛的雏鸟:“漆、漆老板……你怎么会在这?” 她总算来得及时,最不该发生的事没发生。 “马上报警。” 倒在地上的蒋伯这时听清了,过来抱漆月的脚,一张老实的脸上满是哀求,漆月嫌恶的一脚踢开。 ****** 漆月打了个电话回家,请邻居大姐帮忙照顾奶奶,自己陪赵倩去警局。 情况很快说明,蒋伯遇到在路边买花的赵倩,对她说不用买,可以去学校花房搬,赵倩跟着他过去,却被迷晕,在花房一直被关到学校没人,蒋伯正欲下手,漆月冲了进来。 漆月陪赵倩等她家人来接,赵倩的情绪平复一些了,漆月轻声问:“你今天怎么突然穿校服?” “最近喻宜之给我补习,我觉得女生像她那样干干净净真挺好的,我问了她喷的哪款香水,还跟她一样穿了校服……” 赵倩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 漆月默默无语。 她不知道这是一个偶发事件,还是有什么元素吸引了蒋伯,比如一尘不染的校服,或者少女身上清新的香水味。 也许喻宜之一度也十分危险。 而她发现,如果真有人要这样、用女性最痛恨的方式伤害喻宜之的话,她能为喻宜之拼命。 赵倩被家人接走后,漆月一个人往停摩托的地方走,突然天下起雨来,再加上时近午夜,空气里有种喻宜之身上的清冷味道。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大头:“漆老板你在哪?” “啊……哦,刚忙完准备回家。”大头那一桶鸡汤,在漆月冲进花房的时候全弄洒了,不过赵倩那事太复杂,赵倩可能也不想被别人知道,漆月暂且没提。 “你没跟喻宜之在一起吧?” 漆月莫名其妙:“这都几点了?我怎么会跟她在一起?” “那就好!漆老板你离那个女的远点!”大头:“她很危险!原来,她不是喻文泰的女儿!” ****** 临近午夜十二点,喻家别墅。 餐厅里放着一个巨大三层的蛋糕,稠厚的奶油上铺满切成心形的草莓,复古花边点缀,正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 任曼秋立在一旁,裹着披肩,神情与其说惶然,不如说带着妥协的麻木。 喻文泰:“愣着干嘛,点蜡烛啊。” 任曼秋握着打火机的手有点抖。 烛光摇曳,映亮喻文泰的笑容和任曼秋的苍白。 喻文泰扬声:“宜之。” 喻宜之从楼梯走了下来,她刚在卧室写卷子,但已提前换好了喻文泰给她准备的白裙,她太适合白,这时下着雨,她似乎取代了窗口透进的那抹月光。 喻文泰满意的点点头:“你果然是最适合白色的。” 任曼秋飞快掀起眼皮看了喻宜之一眼,惊讶的发现这个即将满十八岁的姑娘,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愤怒和消沉,而是一种过于泰然的平静。 喻文泰笑着招呼:“来吹蜡烛吧。” 又问任曼秋:“彦泽呢?” 任曼秋带着一丝怯弱:“还没回来……” “不成器的东西,宜之过生日他也不回?”喻文泰骂,随即收敛情绪:“算了,有宜之就够了。” 他关了灯:“宜之,来,先许个愿。” 他把一顶精致的纸皇冠戴在喻宜之头上,伴着他和任曼秋拍手唱起的生日快乐歌,喻宜之低头许愿,一片摇曳烛光中,少女长睫毛翩跹,白瓷般的侧脸几乎没有一丝瑕疵。 接着她平静睁眼,吹熄了蜡烛。 喻文泰:“许什么愿了?” “说了就不灵了。” 喻文泰笑:“长大了,想保留自己的秘密了?好吧,等有一天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吧。” “嗯。”喻宜之点点头:“你会知道的。” 她难得的回应让喻文泰显得很高兴,亲自拿刀切了蛋糕,递给喻宜之一块,又分了一块给任曼秋。 任曼秋:“我就不用了吧。” 喻文泰:“吃了吧,你瘦得难看。” 任曼秋:“这还重要么?” 但在喻文泰审视的目光中,她还是接过,一口口沉默把奶油喂进嘴里。 喻宜之低头吃着蛋糕,她唇角没有笑意,但心里是觉得好笑的——刚才那一幕,已经是她是多年人生里,所见任曼秋对喻文泰最激烈的反抗了。 她没有指望任曼秋什么。 人还是要靠自己。 喻文泰问她:“好吃么?” 她淡淡说:“还好。” 喻文泰笑:“蛋糕本来也就是个仪式,真正重头的礼物在我这藏着呢,走,去你房间。” 喻宜之:“就在这给我吧。” 喻文泰:“现在很晚了,我去你房间顺便看一眼你的作业,把礼物给你,你就该休息了。” 任曼秋:“是不早了,去吧宜之。” 喻宜之站起来:“好吧。” 她沉默跟在喻文泰身后,听喻文泰沉稳踩着老旧的木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窗外的雨下的越发大了,路过楼梯转角那扇窗时,窗外树影幢幢像暗夜的幽灵。 喻文泰推开了她卧室的门:“进来,宜之。” 又关上门,没开灯。 为了展示他引以为傲的礼物。 其实那礼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毕竟他之前已按捺不住兴奋给喻宜之看过了,只不过在十八岁生日当晚,那条普通人半辈子也买不起的钻石项链,将切实戴在喻宜之的脖子上。 丝绒盒子打开,透出熠熠的光。 “宜之,你终于成年了,你,准备好了么?”这句话里的暗示意味太浓。 喻宜之自认为是个冷静的人,但这时她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月牙。 “把你头发撩起来,我帮你戴。”喻文泰道:“其实这项链,还不算什么,以后我给你的钻戒……” 喻宜之暗暗瞟着自己的书桌。 然而这时,楼下一阵高声呼喝传来:“喻宜之!你人呢!”他带着醉意高唱:“祝你生日快乐!Happybirthdaytoyou!” “又喝成这个鬼样子!”喻文泰一贯儒雅温和的脸上,难得呈出一种盛怒:“宜之你等等,我去让他别吵了。” 这个意外倒是喻宜之没想到的,给了她充分时间做准备。 她挪到书桌前,对着那个石头制成十分沉重的豹子纸镇伸手,窗外路灯照亮丝丝雨线又从窗口透进,像惨白的月光。 她本身力道不足,但沉甸甸的石头制品砸下去的话…… 医院里偶遇的误服老鼠药的人,让她无法亲手做出那般残酷的事。 可如果能让喻文泰重伤,哪怕让她接受最严重的刑罚。 哪怕进监狱,也比喻文泰替她谋划的未来好。 喻宜之握着豹子纸镇,呼吸越来越快,当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抓住她手腕时,饶是沉稳如她,也差点惊叫出了声。 另一只温热的手捂上她冰凉的唇:“是我。” 喻宜之胸口剧烈起伏:“漆、漆月。” 漆月迎着窗外惨白的光线笑了下:“喻宜之,让我来。”她把豹子纸镇握在手里。 喻宜之犹豫了一瞬。 那犹豫像一根无形却尖锐的针,狠狠刺痛了漆月的心脏,但她还是笑着。 她居然觉得这样也好,真是疯了。 喻宜之随即飞快的小声说:“不要。” 漆月笑着第一次主动捧起喻宜之的脸,少女柔滑的皮肤是她想象了无数次的触感,像生日蛋糕上的奶油:“喻宜之你别傻了,听我说,我身份证上的生日还没到,而你,有大把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你。” 喻宜之:“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漆月:“长话短说,大头哥哥的战友现在在邶城当警察,查到了一个姓雷的富商身上,那人为了自保供了一堆人出来,慌不择路的把他知道的所有事往外说,其中就有喻文泰想做的龌龊事,但这种事踩着法律边线,很难判决。” 喻宜之双唇发抖:“不,你别管这事了,要是你知道我一开始就是想利用你……” 漆月笑:“我知道。” 喻宜之双瞳放大。 漆月:“喻宜之,我不知道你是有意还是累晕了头,又或许你以为我不会看,你把你制定计划的那个笔记本,夹在给我的一堆参考书里了。” “你还有几步计划没完成?”漆月勾起唇角,她也在发抖,可又有种狠戾的坚定:“因为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所以想要我一句承诺对么?” “好,喻宜之你听清楚,我送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就是一句承诺。” “对于想伤害你的人,你不用弄脏自己的手,我来帮你,我来变成他永远的噩梦。” “你利用我又怎么样呢?”她嘴唇轻蹭过喻宜之的耳廓,像两个普通少女在讨论口红颜色的闺房密语般:“老子心甘情愿被你利用。” 喻文泰的脚步靠近。 漆月轻轻推了喻宜之一把,自己再次隐于黑暗。 喻文泰推门进来:“好了宜之,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了,来吧,把你头发撩起来吧。” 喻宜之颤抖着撩起头发,喻文泰盯着她发根与后颈相连的那片绒毛如痴如醉,因为那象征着少女的纯洁。 “宜之,我等你长大已经等了太久,现在你即将属于我,等你大学一毕业,我们就结婚。” 喻文泰的痴迷,让他并未注意到地上映出逐渐靠近的影子,但喻宜之死死盯着。 她在最后一刻喊出了声:“不要!” 漆月一愣,喻宜之冲过来把她往窗口推:“快走,怎么来的就怎么走。” 喻文泰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老辣商人,对眼前的局面已经快速反应了过来:“小混混你别跑!我要报警!” 漆月翻出窗外时听到他嘶吼的这句简直震惊:他还报警?! 喻宜之苍白的脸从窗口伸出来冲她微笑:“快走,我们不值得为这样的人葬送自己的未来,我会想别的办法的。” “还有漆月,认识你,是我人生到现在为止,发生过的最好的事。”! 第41章 喻文泰下楼找自己的手机,大概真要报警,喻宜之心里也与漆月有同样的疑问:为什么做着这般龌龊事的人,反而理直气壮? 她快速擦干净了窗台、地板和纸镇上的所有指纹,因为她不确定这些会不会成为对漆月不利的证据。 紧接着,令她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任曼秋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文泰?文泰你怎么了?” 喻宜之匆匆跑下楼,眼前的一幕,让她怔在当场——她刚刚许下的生日愿望,竟然成真了? 素来身体很好的喻文泰,这会儿倒在沙发上,脸色乌青双腿僵直,尤其那双瞪圆的眼,让喻宜之瞬间想到了医院担架上那个男人。 不,比那男人还要糟,喻宜之凭着从小在喻家练就的敏锐察觉到,喻文泰已丧失了所有的生命力。 地上摔着任曼秋的保温杯,大概她是从琴房下楼接水时,意外看到了这一幕。 她仓皇的叫喻宜之:“打120!” 喻宜之摇摇头:“没有用了。” 原来世界上真有因果报应这回事么? 她的一颗心砰砰跳着,任曼秋扑过来抢她的手机。 可她的判断是准确的,任曼秋找来了救护车,但喻文泰,的确已经没救了。 消息被压了一天,可纸是包不住火的。 到了第三天,K市首富喻文泰因血管瘤破裂暴毙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无数富人想起了喻文泰痛恨体检的恶习,医院体检科一时人满为患。 喻宜之找到医生问:“他的突然死亡跟情绪刺激有关系么?” 医生摇头:“没关系,血管瘤像一颗定时炸弹,长到一定时候该破就会破。” 那么,就真是天道。 喻宜之走到医院走廊,几乎还是难以相信,总觉得喻文泰仍会从太平间坐起,伸着那看似温润的手按在她肩头。 可她担忧的事终归没有发生,时过惊蛰,春雷始鸣,空气里隐隐的暗响,似要驱散一冬的阴霾。 她回望走廊,任曼秋还裹着披肩坐在那里,等待着最后尸检的结果,得知消息的喻文泰旧识纷纷赶来探望,给任曼秋送上安慰。 直到医生出来宣布,喻文泰的确死于血管瘤破裂,没有其他任何因素干扰,是一场令人悲痛的意外。 喻宜之对着窗外,呼出一口白茫茫的气。 ****** 这几天漆月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并没联系喻宜之,怕给喻宜之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又三天后,喻文泰的葬礼公开举办,这在K市是件大事,不少人前去送行。 漆月混在队伍里,拿着人手一枝免费领取的白菊,听着前后左右的人议论喻文泰:“怎么这么年轻就去世了,才五十岁。” “在富人里算难得有良心的吧?这些年也算为K市做了不少实事。” “对啊,资助贫困生、修路、修图书馆……富了也不忘本,不容易了,可能真是个好心人吧。” 漆月无声的撇了撇嘴角。 快排到她了,远远已经能透过透明的棺材望见喻文泰的脸,经过入殓师的化妆,那张脸还跟在世时一样栩栩如生,带着他一贯宽厚的笑。 周围人还在说:“相由心生啊,一看就是个善心人。” 漆月被呛出一声冷笑,把花丢在地上狠狠踩碎,走出队伍给自己点了支烟。 “哎这小姑娘怎么这样……” 后面人拉她一把压低声音:“你不知道她么?看那一头红头发,叫什么漆老板,混街头那群年轻人里挺有名的……” 漆月骑着摩托回家,任风把她的红发吹得乱七八糟。 为什么。 为什么世人都只看到表面的伪善的嘴脸。 她停摩托车的时候又狠狠踢一脚,扬起一地的沙,掐了烟闷闷往家走,从榕树下传出一声轻唤:“漆月。” 漆月跑过去:“喻宜之,你怎么在这?” 她刚去葬礼就是为了看看喻宜之好不好,没想到喻宜之根本没出现,只有任曼秋和喻彦泽在鞠躬答谢。 这会儿叶片滤过阳光的阴影落在少女脸上,显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干净:“没人再留我,我终于可以从那种家里搬出来了。” 她脚边放着小小一个行李箱,大概也就只装了随身的几件衣服,站起来轻轻拥抱漆月:“我又是孤儿了。” 漆月怔了一瞬。 少女身上带着香,脸上带着突然解脱后的茫然的笑。 漆月轻轻回抱她:“没关系的喻宜之,你还有我。” 她拎起喻宜之的行李箱带她回家。 喻宜之的故事呼之欲出——她也曾是孤儿院的孩子,相比起漆月从小的明艳,小时候她瘦瘦小小不起眼,喻氏夫妇本想收养的是漆月,但小小漆月不知感应到了什么拼命抵抗。 所以他们才注意到喻宜之,喻宜之比漆月“幸运”一点,送她来的人告知了父母的姓氏和喻宜之的名字。 任曼秋温婉的笑着:“也姓喻啊?这就是了不得的缘分了。” 喻文泰的眼神,第一次落到了喻宜之身上。 喻家从未收养喻宜之,喻宜之的户口被上在了一个极远房的亲戚家。 喻文泰是表面伪善而背后阴冷的人,任曼秋情绪崩溃时的一次出轨,成了她擦不去的污点,也造就了喻文泰对“白色”和“干净”近乎偏执的迷恋。 一个玻璃罩子的、从小被保护得最好的干净女孩,将成长为最优秀的新娘,介时任曼秋将与喻文泰离婚,以一个幽灵的身份继续存在于这大宅之内。 讲这些前尘往事的时候,漆月和喻宜之一起躺在她小小的木板床上,漆月狠狠骂:“真变态!” 她忿忿告诉喻宜之:“今天葬礼的时候,那些人还都说她是大善人呢,我呸!” 喻宜之平静的说:“他做的那些事,的确是善事。” “可他是个大变态大恶人啊!”漆月一脚踢在木板上。 喻宜之穿着公主一样的睡衣,绸缎那么白,躺在旧洗衣机洗毁了颜色的灰紫床单上,像莫名照进来的一抹月光。 在以一场几乎难以置信的意外脱离了过往的桎梏后,月光终于不再带着阴翳。 她脚背那么滑,轻轻磨蹭着漆月撞到的脚趾:“疼吗?” 漆月红了红脸。 喻宜之发出一声轻笑。 漆月偏过脸:“笑个屁!” 喻宜之:“别躲了,我知道你跟那些男朋友女朋友,什么都没有过。” “干嘛装成这样?” “我k,你以为街头好混的啊?小白兔都是要被大灰狼吃掉的好吗?要想不被吃,你只能把自己搞成一只刺猬。” “结果蜕下那层皮,还是小白兔。” “你说谁是小白兔?” 喻宜之忽然伸手,轻轻抱住漆月的腰。 漆月浑身一僵不敢动了。 “漆月,我也送你一句承诺。”喻宜之闭上眼,额头轻抵漆月肩头:“像你会不顾一切保护我一样,我也会保护你的。” 即便成熟如喻宜之,在刚满十八岁的年纪,也还有一份带孤勇的天真。 说承诺的时候发自真心,对以后人性的复杂全无预料。 ****** 第二天,漆月想着喻宜之要按时去学校,特意设了很早的闹钟,一睁眼,身边的床却已经空了。 她一下子坐起来。 迎着清晨阳光的氤氲光线,她在窗前看到一个清丽的剪影,整个蒙在一层模糊的光晕中。 她走过去:“你干嘛呢喻宜之?” 喻宜之仰起脸来冲她微笑。 那是一个过分干净的笑容,甚至让不习惯这么早起的漆月一瞬陷入恍惚:月光为什么会照入清晨呢? 喻宜之在擦桌子。 漆月低头看到喻宜之指间的旧抹布心里堵了一下,伸手去抢:“别擦了,擦不干净的。” 那些污垢都已陈年,狗皮膏药一样难看的黏在桌上。 这里是跟喻宜之住过的三层大别墅,自然是很不一样了。 漆月:“要不还是租……” 喻宜之没钱,但漆红玉术后医药费负担小了些,她可以去修摩托车,去骑车赢钱,去…… 喻宜之冲她眨眨眼:“你要赶我走吗?” “不是那意思。” 超出漆月意料的是,喻宜之从未表现出对这旧筒子楼的任何不适,好像她从出生开始就住在这里一样。 漆月做饭的时候,她会拿一个小凳子坐在漆红玉脚边,剥蒜或者摘葱,漆红玉有时会絮絮叨叨讲一些年轻时卖花糕的事。 那些都是漆月不屑于听的,生活早已让她变得暴躁而没耐心,但喻宜之不,仰着脸听得很认真。 阳光落在她脸上,光影攒动。 晚上喻宜之逮着她做题,做不完不让睡觉。 然而在学校,两人还是陌生人一样。喻宜之经常被老师当成典范拎出来夸:“你们看看喻宜之同学,家里出了那么大事还次次考第一,你们还有什么借口好找?” 喻宜之一脸清冷,在同学钦佩的眼光中捏着笔做题。 她的真实身份没人知晓,漆月说:“那会给你带来麻烦,以前隐隐嫉妒你的人,不知多少人会来趁机踩你一脚。” 喻宜之当然知道会是这样。 漆月觉得唯一一次喻宜之流露对过去生活的留恋,是在街上看到一张海报。 一款香水,T字头的大牌,漆月一直记得,喻宜之说过喜欢那款香水。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和喻宜之一起躺在那张小木床上,两人用完同款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散发着同样的香气。漆月心想还好这些便宜货留香不持久,不然也许会被闻到的人发现她和喻宜之的秘密。 头发吹得半干不干,还潮着,跟喻宜之的长发纠缠在一起。 她轻声叫:“喻宜之。” 两个少女柔软的身体之间,多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喻宜之低头,看到一个小小香水瓶,通体乌黑闪耀,像一块昂贵的黑曜石。 她愣了愣:“退回去,那么贵。” “别呀喻宜之,看不起老子是吧?”她笑着揭开瓶盖,对着架着泛黄蚊帐的床顶一喷,香水在昏黄灯光间化作细小的飞沫,把两人一同笼罩在内。 漆月皱起鼻子:“我k,怎么这么难闻?这他妈男人用的香水吧?” 一股发沉的、几乎发苦的味道。 喻宜之:“你觉得它像男人用的香水,是因为它很接近权力的味道。” 漆月想象了一下用这香水的人,的确能勾勒出一个隐隐的轮廓——强大、冷酷、至高无上。 与眼前刚满十八岁的少女并不相衬。 “你怎么喜欢这味道?好怪啊。” 喻宜之并没回答这个问题,把香水瓶藏进怀里,轻轻揽住漆月:“谢谢。” 她又说了一遍那个提议:“等我们都考上大学,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第42章 时间来到七年后。 喻宜之在丝缎大床上醒来时,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在哪。 窗外的阳光炽烈而通透,是只有在山清水秀的K市才有的效果。 是的,她又回K市了。 之前在邶城,总裁有心提拔,拿着两个项目让她选:一个是在羊城充满后现代主义气质的地产项目,一个是K市的老城区改造计划。 喻宜之从床上起来,把浸满她汗液的床单被罩尽数塞进洗衣机,又走到冰箱旁,拿冰块给自己做了杯冰咖。 昨晚出了很多汗,全因做了那个梦。不知是不是回到K市的缘故,她最近总做那样的梦。 梦见她和漆月挤在小小一张木板拼成的床上,两个十八岁少女个子都高,手长脚长的难免憋屈。那时已快高考,时近盛夏,旧筒子楼里却连空调都没有,只有一台老掉牙的电扇吱呀呀的吹。 因洗太多次而变软变旧的床单,浸满了少女的汗,变得像梅雨季节一样潮湿,并分不出那些汗是谁的。 只记得热,特别热,她入睡前搂着漆月火热的身体,什么都不做,只满心满意想着,等两人都考上大学,就好好在一起。 事实上两人也确实有过一段好日子。 喻宜之把冰咖啡灌进嘴里,下巴扬起,拉着修长的脖子划出一条近乎锋利的线。 如果时间停在那里…… 喻宜之今早没什么吃早餐的兴致,坐在餐桌边拿手机处理工作,等洗衣机“滴”一声响起,她站起来,黑曜石色的丝缎睡袍垂在莹白脚背。 她把洗好的床单被罩拿出来,去阳台晾,迎着通透阳光,发现银灰蓝色的床单上粘着根金色的头发。 她纤长的手指把那头发拈下来,那是漆月两天前狠狠折腾她的证据。 一根金色的长发留在床头又粘在新换的床单上,一双充满恨意的眼则留在她的脑海里。 漆月当然恨她了。 如果时间停在即将高考的那个盛夏,事情本不该是这样子。 ****** 喻宜之开着保时捷拎着爱马仕出门上班。 等红灯时,看着年轻的上班族女孩穿着高跟鞋一路狂奔,脸晒得通红,追着前方一辆即将开走的公交车。 那女孩看起来也没比她小两岁,而现在她早已能避开那样的狼狈。 该庆幸么? 她踩着细细的高跟鞋走进公司,高高的个子加上六厘米的鞋跟更显得生人勿近,这几天她展示的工作能力,已足以让人人对她毕恭毕敬招呼:“喻总。” 喻宜之冰凉凉一张脸。 至于那些人在背后怎么议论她,她并不在意。 走进办公室,小牛皮总裁椅发出近似权势的味道,令她着迷,只是不知秘书今早怎么整理,转椅竟背对她面向窗口那一侧。 喻宜之皱眉,走近。 转椅一下子转过来:“宜之!” 喻宜之淡淡挑了一下眉:“你怎么来了?” 艾景皓笑道:“很意外么?”又追问一句:“是惊喜,还是意外?” 这句话夹在私人的调侃和公事的试探间,绝不至于引起人的不适。 好像艾景皓其人,总是让人觉得妥帖、温和、周到。 教养极好的年轻男人,一看就出自阶层很高的家庭。 他站起来笑着一欠身:“喻总,请。” 喻宜之难得轻轻俏皮了句:“不敢。” 艾景皓:“你有什么不敢?这都是你凭实力挣来的。” 这位穿着休闲但腕上手表一看就不菲的男人,就是集团总裁艾美云的独子,被他人戏称为“太子”。 之前有人嘲弄喻宜之“陪太子读书”,陪的就是这位了。 事实上这样的传言并不公平,艾美云并非那种一味溺爱孩子的母亲,艾景皓留学归来时被塞到公司从基层做起,总部人人互称英文名,大部分人连他姓艾都不知道。 喻宜之那时还是一个小小组长,还没凭后来单枪匹马拿下两个大项目飞升总监之位,艾景皓作为她手下一个职员,在建筑设计上与她理念不和,两人还当众龃龉过几次。 只是后来一个客户看上艾景皓的方案,艾景皓本以为喻宜之会推她自己的方案以做打压,没想到喻宜之从善如流,直接定了艾景皓的方案。 晚上喻宜之一个人在办公室加班,艾景皓过来敲敲她桌面、给她一盒寿司:“你这个人,怎么能一边那么冷、又一边那么好呢?” 喻宜之抬起头来没什么表情:“我不是什么好人,只是喜欢就事论事。” 两人算是不打不相识,后来成了不错的搭档。 喻宜之问:“艾总派你来的?” 艾景皓点头:“K市这边情况太乱,艾总怕你一个人搞不定。” 喻宜之默了下:“还是不相信我。” 艾景皓:“怎么会,只是你知道K市这情况,有些时候女人不方便。” 喻宜之居然笑了下。 两人一起从办公室走出、去会议室的时候,办公室一阵窃窃私语,她充耳不闻。 从集团开始,每个人都盛传艾景皓对她有意,她并没放在心上。艾景皓作为齐盛集团的“太子”,更别提他妈艾美云那么硬的家庭背景,就算她喻宜之真是喻家千金,放在艾家面前也不够瞧。 更别提她还是个假的,是个孤儿。 跟公司的人开完碰头会,艾景皓告诉喻宜之:“我约了些当地人一起吃晚饭,你一起吧。” 喻宜之点头:“好。” 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有些老城改造的项目做起来,设计都要往后排,最重要是先搞定盘踞在老城区那帮“牛鬼蛇神”,没他们帮忙,钉子户根本不可能清走。 ****** 这顿晚饭俗称“拜码头”,就算艾景皓不来,喻宜之自己也打算请。 饭钱齐盛公司出,但地点都要对方订,为的就是给他们这些外来者一个下马威。 比如今天这顿饭,就选在了一个七弯八拐的小巷,远远望见一片危楼似的建筑支出一块遮阳篷,好像刻意考验他们这样的社会精英愿不愿意屈尊。 艾景皓开车技术好,他开车,喻宜之坐副驾。 在看到这样一条小巷时,艾景皓还看了好几眼导航上的地址,才确定没走错。 保时捷开不进小巷,只能停在巷口,艾景皓与喻宜之并肩走进去,一个高大温和,一个挺拔纤瘦。 忽而一辆火红摩托轰鸣着从他们身边擦过。 艾景皓情急之中一揽喻宜之的腰:“小心!” 喻宜之不着痕迹的退开。 “没事吧?” “没事。” 艾景皓远远望到一头金色长发在风中摇曳:“骑那种摩托的居然是个女人。” 喻宜之没说话。 两人几乎是弯腰钻进酒楼逼仄的门口,小小的包间绝对算不上窗明几净,坐在里面的一群男人穿着花里胡哨的衬衫,个个嘴里叼着烟,毫不吝啬的展露他们街头养成的气质。 一片烟雾缭绕中,艾景皓震了震。 坐在首席的,居然是刚才骑摩托的那个金发女人,有张猫儿般妩媚的脸,脸上带着不经意的笑,那双猫眼也妩媚的弯起,只是眼底一片凉薄的狠戾。 旁边一个头很大的男人介绍:“这是漆老板,老城区这片她最熟,你们想做改造,可得好好请教她。” 艾景皓从善如流,摸出盒好烟抖了支递过去:“漆老板,我是齐盛集团地产一部总监艾景皓。” 漆月伸出纤长手指接了,熟稔的点上,吐出一缕烟:“太子爷对吧?你倒没架子。” 这些地头蛇,自有自己的信息渠道。 她笑起来的时候,神情有点像个妩媚的电影明星,睨着艾景皓身边的喻宜之:“那这位呢?” 艾景和:“这是我们齐盛K市分公司的设计总监,喻宜之。“漆月发出一声呵:“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呢?难道比太子爷架子还大?” 她夹着烟,纤长的手指像藤蔓一样舞动,好像有意无意在暗示什么。 这暗示艾景皓不懂,喻宜之却懂——她回K市后已经有三次,在这样的手指下,拼命咬牙也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只能任那手指把她带到任何地方。 床单都已换了三次。 就像漆月现在热衷于让喻宜之在床上臣服于她,她也热衷于喻宜之在一切场合对她低下骄傲的头,尽管她曾捧着喻宜之像捧着轮月亮。 喻宜之张嘴:“漆……” 漆月却带着狠戾笑容打断她:“这么难开口的话不叫也行。”她一排摆满三个酒杯倒上白酒:“干了,然后我们坐下慢慢谈。” 艾景皓:“要不我……” 漆月睨他一眼:“太子爷,一方有一方的规矩,不懂么?别什么事都忙着出头。” 喻宜之:“我自己来。” 她走过来端起酒杯,穿着午夜蓝的套装,精致的剪裁掐出盈盈一握的腰身,极致的女性特质间,白色衬衫扣子却严谨系到最上一颗,又透出禁欲的气质。 冰与火的两极完美交融,配上她冰山似的一张脸,让人无可抵御。 在她走过来时所有男人抽烟的手都停止了动作。 漆月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一杯,两杯,三杯,喻宜之接连一饮而尽。 漆月半垂着眼皮:“可以,还算有点诚意。” 艾景皓:“不好意思漆老板,我们有点事需要商量下,麻烦你们稍等。” 他把喻宜之带出小酒楼。 “没事吧?” “没事。”喻宜之摇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酒量。” “酒量好也架不住这么喝。”艾景皓皱眉:“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觉得这些人不好对付。” “就因为不好对付,我才要留下来。”喻宜之的眸子在星空下闪着晦暗的光:“注意到那个金头发女人了吧?你搞不定她的。”! 第43章 喻宜之跟着艾景皓出去的时候,桌上男人一下议论开了:“这小妞够带劲的啊!” “长得跟明星似的,一张脸怎么那么冷?也不知在床上什么样……” 大头胆战心惊瞟了漆月一眼。 在坐的这些人并非都是一中出身,也并非都跟漆月她们同届,好多人不认识喻宜之。 显然这样的高岭之花成了众人的觊觎对象。 漆月觑着玻璃杯上喻宜之留下的唇印,笑了一声:“想知道她床上什么样啊?” 男人笑:“是啊漆老板,这样的女人在K市可没见过,要是我办了她,我们谈起条件来会不会更容易?” 漆月哼了声,桌上一把割牛肉的刀直接飞过去,男人一偏头,所幸他是光头,不然头发都要被擦着脸颊的刀刃割断几缕。 刀稳稳扎在男人身后的木柜上,男人冷汗涔涔,一时间没有任何人敢说话。 好半天,才有人小心翼翼的试探:“漆老板怎么生气了呢?” “谁说我生气了?”漆月妩媚笑着,走到木柜边把刀狠狠抽出来:“我就试试刀利不利啊。” 她走回座位,割了一大块牛肉笑递给男人:“来块?” 男人满头汗的接过,漆月漫不经心的笑声:“先想想自己能消化多少,胃口太大,小心被撑死。” ****** 很快喻宜之又跟艾景皓一起进来了。 “商量什么去了?”漆月懒洋洋玩着手里的刀:“别玩心眼啊,我们这些下等人可玩不过。” 喻宜之垂眸坐下,对漆月的讽刺充耳不闻。 一顿饭,主要是艾景皓跟漆月他们谈,喻宜之话很少,只是在说到关键部分的时候补几句,轻描淡写,却句句戳在要害上。 男人们对视一眼,发现这个清冷的女人并非花瓶。 漆月一边喝酒一边偷瞟喻宜之。 喻宜之酒量真是练出来了,每次他们干杯时,她也跟着举杯,喝到现在一张脸还是冷白,只是泛着血色的耳朵尖,透露出曾经酒量不好的端倪。 曾经喻宜之酒量有多差呢。 大一她找了当地的地产公司实习,第一次应酬喝酒直接摔倒在了洗手间,漆月给她打了一晚上的电话没人接,还好她提前告诉了地址。 漆月骑着摩托车赶过去。 也还好那是钱夫人的酒楼,她让服务员一个个包间去找,都没找到喻宜之。 漆月又一个个洗手间找过去,最终在最偏僻一间找到了。 那时喻宜之穿着淘宝买来最便宜的套装,西装加窄裙才一百多,却被喻宜之穿得格外矜贵。这时倒在盥洗台边,高跟鞋跟扭断了半只,整个人意识都不清醒。 额头在摔倒时磕了好深一道口子,血涌出来,又凝固了一半。 漆月又气又心疼,过去拉她:“喻宜之,喂,喻宜之,你干嘛喝成这样?” 喻宜之实习期的工资才八百块,要是方案里犯了错扣钱,一个月饭钱都不够。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喻宜之像八爪鱼一样黏在她身上。 她不敢带喻宜之骑摩托车,打了辆车把喻宜之拖到医院,偏偏那晚急诊人还多,她带着喻宜之坐在蓝色的塑料椅上等。 在一片孩子的哭闹声中,喻宜之那张素来清淡的脸上泛着傻笑。 漆月又好笑起来:“你笑什么呢喻宜之?摔了还高兴?” 这么张完美无瑕的脸蛋摔破了,多半要留疤,漆月要是她,哭还来不及。 喻宜之说:“我很高兴。” 漆月揉揉她的头发:“你喝醉了。” 喻宜之一双眸子起着氤氲的雾,漆月估计那是喻宜之人生第一次喝多。 喻宜之摇摇头:“不是因为酒。” 这时叫号叫到了喻宜之,漆月扶着她进去,医生一看就皱眉:“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摔成这样?” 漆月:“会留疤么?” “会啊!” 漆月啧一声,喻宜之还在傻笑,医生都被她逗乐:“你笑什么呢?” “我爱她。”喻宜之笑指着漆月:“医生,我爱她。” 喻宜之看上去那么清醒又那么不清醒,漆月吓了一跳。 那是喻宜之第一次也唯一一次对她说“爱”。 这一晚以喻宜之头上被缝了三针告终,等第二天喻宜之清醒后漆月再问,喻宜之就什么都不肯说了。 这会儿喻宜之一撩头发,额角一个很隐约的疤就露出来。 艾景皓问:“漆老板,那,我们合作的事……” 漆月笑了声:“我考虑考虑。” 旁边男人补充:“我们这老城区改造可是肥肉,不知多少像你们这样的集团盯着,最近联系我们的就有两三家,懂吧?” 艾景皓:“我们是带着诚意来的,已经开出最优厚的条件了。” 漆月站起来带着懒散笑意:“再说吧。” 艾景皓微微皱眉,但还是保持涵养,一起走出酒楼,在一堆抽烟吐痰的混混间兀自明朗。 他偏头问身边的喻宜之:“没事吧?” 喻宜之轻轻摇头。 就连其中一个混混,都忍不住对觊觎喻宜之的那位说:“看到没,那才叫男才女貌。” 漆月对着他们侧影望了一眼,又移开眼神。 艾景皓接了个电话告诉喻宜之:“我找的代驾到了,走吧。” 喻宜之看了漆月一眼,漆月一直抽着烟,眯眼望着暗夜里的小飞虫。 喻宜之跟着艾景皓走了。 漆月烦躁躁的掐了烟,跟大头他们道一声“先走”,走到停摩托车的地方却又反悔,靠在车上重新摸了支烟出来。 她都不知自己在烦什么。 大头他们并没发现她留在了停摩托车的角落,闹哄哄走了。 一个在附近吃饭的女孩发现了她:“漆老板?” “还真是你。”女孩走近:“干嘛呢?” 漆月懒得答话,扬扬手里的烟。 女孩笑着摸了支烟出来:“借个火?”她很主动的凑到漆月唇边,一吸,暧昧点燃。 漆月眯眼打量。 跟喻宜之分了后她也不是没交过女朋友,只是没再交过清冷高洁那一类的,每次看见那类女的都绕道走跟活见鬼似的,而她交的女朋友都回到了过往老路上。 就如眼前的女孩,明艳,浓妆,张扬,身材好到爆。 不像有些人,一张平板。 女孩烟抽的快,漆月扔掉烟头跨上摩托车的时候,她也正好抽完,走过来一撩漆月的腰:“听说漆老板的摩托车从来不载人,没为任何人破过戒,是不是真的?” “要不,我试试?” 无论她之前怎么撩拨,漆月都采用默许的态度,这给了她更进一步的勇气。这么多年这个有美又狠的女人已经成为一个传说——人人能撩,可人人撩不动真心。很容易到手,可绝不可能长久。 谁不想当让她回头的那个“例外”。 当女孩靠近摩托车的时候,一直带着懒散笑意的漆月却脸色突变,伸手一推。 女孩踉跄两步,她拂拂摩托车,好像女孩刚一靠近都把她车碰脏了似的:“知道不载人,还非要上,不是自己找不自在么?” 女孩到底年轻,面子挂不住,虽然怕漆月也忍不住嘀咕一句:“拽什么,难道K市就你一个漂亮女人么。” 老天很快给了她答案,因为她一转身,就看到一个一脸清冷的女人站在那里。 她从来没在K市见过那样的女人,跟漆月一样都很高,模特身材,只不过相较于漆月的凹凸有致,这女人身板更薄,西装正装勾勒出直角肩和蜂腰,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禁欲主义。 一张脸白得发光,真是美绝。 放在平时,女孩是不敢跟这种气场两米的美女搭话的,但她现在有心在漆月面前捡回面子:“嗨,姐姐,今晚空么?” 漆月在她身后发出一声轻笑。 “妹妹,搭话搭错人了。” “你搭话的这姐姐,真不巧,是来找我的。” ****** 喻宜之冷冷一张脸,看都没看女孩一眼,径直望向漆月的方向。女孩讪讪走开后,她走过去,撩一下垂在肩头的黑色长发,直接跨坐到摩托车后座上。 漆月远远站在一旁:“没听刚才那妹妹说么?我的摩托车不载人,从不破戒。” “再不破的戒,从前为我也破过了。”喻宜之脸色很淡:“载我去个地方。” “怎么,保时捷还容不下你这尊佛了?非要坐我这小破摩托?” “不让我坐也可以。”她对着漆月伸出一只手:“把我拉下来。” 莹白手心像掬了捧月光在发光。 漆月一把狠狠打开她的手,跨上摩托车:“烦死人。” 喻宜之:“你不是从十七岁起,就知道我是个烦人的人吗?” 漆月发动车:“去哪?到地方赶紧给我滚下去。” “你开吧,我告诉你怎么走。” 车在夜色中飞驰,漆月载着喻宜之在车流中来回穿梭,惹得司机打开车窗骂:“疯子吗!” 夜风中是漆月恣意的笑。 喻宜之本来双手把着后座椅的,这会儿向前伸,轻轻环住漆月的腰。 漆月身型一滞。 漆月的车上再没特意为喻宜之准备的头盔了,这时她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翩飞,跟漆月的金发纠缠在一起。 她把脸缓缓贴在漆月背上,漆月的豹纹吊带裙那么薄,皮肤滚烫。 车速缓缓慢了下来。 从她们身边超过的车灯连成一条河,浸润着此时跳动在两人脑子里的那些过往。 漆月压低声音:“喻宜之。” “嗯。”两人的姿态与十八岁时的亲密无异。 “你为什么回来?就为了你的破房地产项目么?” “不。”喻宜之的声音带着风带着过往的岁月:“还因为我想你了。” 漆月滞了滞。 车速越发慢下来,无数车超过她们,让她们的摩托好像变成了湍急河中的一片孤叶。 不知为什么,每次载喻宜之,总能载出两人相依为命的感觉。 接着漆月轻笑了一声。 “喻宜之,你的嘴,他妈的就是骗人的鬼,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车速再次飙起来:“除了你要在床上还债给我,其他时间,你别惹我了。” 在喻宜之左拐右转的指挥下,摩托车渐渐脱离了马路,向一条小巷靠拢。 一个漂亮的飘移停车,漆月一脚撑地,挂着不恭的笑看喻宜之下车后一个腿软。 她没熄火的意思:“老子走了。” 喻宜之挡在她车前:“不好奇我去哪?” 漆月笑了声:“喻宜之,我对K市的犄角旮旯,就像你高三时对那些习题集那么熟,这小巷里有什么店我门儿清,你他妈不就要去纹身店么?” 喻宜之在月光下看着她,那带着冷意的脸,那柔顺的黑发,那禁欲主义的正装套装,实在让这朵高岭之花看起来跟纹身毫无关系。 纹身该是漆月这种女痞子做的事。 事实上情到浓时,她的确跟喻宜之说过:“我把你纹在身上好不好?” “怎么把我纹在身上?” “纹你的名字啊,喻宜之,那么好听的。”她像只猫一样挂在喻宜之身上,虽然跟喻宜之以前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发展成一个受,但喻宜之每次在她登上极乐时那一个皱眉,让她心甘情愿。 她蹭着喻宜之,黏腻的皮肤上分不清是谁的汗:“你把你名字写下来,我拿去纹,你字那么好看。” 喻宜之理了理她挂在鼻尖的一缕发,那时她头发还是红色:“别傻了,要是以后分手了呢?听说洗纹身很痛,还不一定能洗干净。” “好哇喻宜之!”漆月一双猫眼瞪圆:“你还想跟我分手?不行,你也得去纹我的名字。纹这里。”她吻喻宜之的耳朵。 “还有这里。”她吻喻宜之胸下的那条线。 “还有这里。”她吻喻宜之的小腹以下,又仰起脸用闪闪发光的猫眼看着喻宜之:“通通都要。” 喻宜之说:“要是我不同意呢?” 她拿捏住喻宜之的死穴:“那我挠你痒痒!” 喻宜之钳住她手腕:“要闹是吧?” 喻宜之一双眼虽然是双眼皮,但在那张脸上显得很薄,一眯就显出专注和凶狠,和平时的淡漠无谓很不一样。 她把漆月捞上来:“让你闹。” 喻宜之对付她的时候是带着点狠劲的,能让漆月沉溺其中。她爱死了喻宜之的专注喻宜之的凶狠喻宜之的攻击性都是因为她,都为她的妩媚撩动。 那是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的喻宜之,就如同平时又凶又狠的她,只愿在喻宜之面前露出猫一样的娇软。 漆月脸泛潮红看灯光透过油污碎在她眸子里,她们挤在她那木板拼成的小床上,怕漆红玉在隔壁听到而死死咬着牙,喻宜之粗暴的把舌头挤进她嘴里。 她攀着喻宜之的肩,喻宜之只有在这时呼吸才是烫的,同样发烫的鼻尖蹭过漆月的脸:“月亮。” 漆月闷闷哼一声。 “不用纹什么名字。”喻宜之又出现了漆月最爱的那个皱眉,把漆月整个拥入怀里:“什么都不用做,我们不会分开的。” 漆月回想到这里时脸上挂出冷笑。 也不知该说喻宜之演技真好,还是该说她真蠢——喻宜之对她说情话哎!她沉沦在融化冰山的满足里,丝毫没注意喻宜之那句话背后的推诿。 这会儿喻宜之跑纹身店来干嘛? 她都不用张嘴,喻宜之就捕捉到她脸上的好奇:“好奇的话,跟我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老子好奇个屁!” 喻宜之也没管她,自顾自走进那扇小木门,门没关严,半开着留出好大一条缝。 漆月鬼使神差就被那条缝吸进去了。 她进去时喻宜之正在翻画册,纹身师介绍:“纹这种几何图形的很多,或者绕着锁骨纹一圈藤蔓也挺酷的……” 她听到脚步声一抬头:“哟,漆老板,又来纹?” “今天不纹。”漆月点了支烟靠在墙上。 “她陪我来的。”喻宜之坐在木椅上仰脸问纹身师:“能打折么?” 纹身师:“哟,朋友啊?” 漆月吐出一缕烟:“仇人。” 纹身师笑:“那更得打折了。” “去你的。”漆月不想再看喻宜之的脸,转身去拨弄墙上新挂的捕梦网:“不用打折,收她贵点,人家是大总监,有钱着呢。” 纹身师笑看着喻宜之,喻宜之居然点点头:“收贵点也行,纹得好就行。” “那决定好纹什么了么?” “月亮吧。” 漆月拨弄羽毛的手一顿。 “什么样的?” “就最简单这种,一个弯弯的月亮。”喻宜之想了想:“淡粉色的吧。” 漆月听到这里转身皱眉:“喻宜之你什么意思?” 喻宜之和纹身师一起愣了下,像是不明白漆月为什么发难。 她撩起一侧黑发挂在右耳后,露出莹白的额角:“我这里有道疤,想随便纹个什么小图案遮一下。” 随便纹个。小图案。 也许纹月亮啊星球啊这种的实在太多,纹身师都没把喻宜之提出的要求,与眼前这个叫漆月的女孩产生任何联想。 倒显得漆月自作多情了。 其实早在十七岁的时候,漆月就该发现喻宜之是个中高手。顶着那么一张清冷的脸就是最好掩护,进一步退三步,明明是她在撩你,到最后变成你追着问:“喻宜之你什么意思啊?” 变成了你去追她的饵。 她十七岁时就上过一次当了,怎么还是学不乖? 她重新笑了笑:“我就是问问,你怎么选月亮这图案?” 喻宜之想了想:“好看?” 妈的她用的还是疑问句。 纹身师在一旁忙不迭点头:“是好看,好多人都纹月亮呢。” 漆月心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世人一般把长相妩媚的叫狐狸精,比如她这种。那喻宜之那种长相清冷的叫什么精?想不出来,但她很肯定,喻宜之这次回来是成了精了。 纹身师备好图案给喻宜之看了眼,给纹身笔装好针头,试了下滋滋滋的声音响起来,漆月好像不经意提点了句:“纹了可就不能反悔了啊。” 喻宜之像是觉得她说的奇怪:“我反什么悔?” 她之前一直坐在纹身椅上,这会儿纹身师让她躺下来,缎子一样的长发瀑布一样倾泻,露出白月光似的一张脸。 微阖着眼,在额头这种全是骨头的地方纹身估计有点疼,睫毛微颤。 喻宜之闭着眼忽然叫了声:“漆月。” 妈的漆月以为她闭着眼还知道自己在偷看,吓得烟差点从嘴里掉出来。 她赶紧移开眼神盯着旁边一个金鱼缸后,才问:“嗯,怎么?” 喻宜之声线清冷,压低了又有种易碎的脆弱:“我有点疼。” 漆月最烦的就是喻宜之这点。 她以前就是因为这样着了喻宜之的道——对全世界都那么高高在上,却只对你流露那么点不常见的脆弱,让你以为自己多特别似的。 漆月冷声:“关老子屁事。” 纹身师安慰:“忍忍,你这图案小,很快就完了。” 喻宜之没再说什么。 小小一枚月亮的确纹很快,喻宜之坐起来,黑色浓密的长发挽在耳后,她皮肤太嫩太白了,纹身附近泛着一圈红,像过敏。 纹身师给她找了面镜子:“美女纹什么都好看,你看,你那点小小的疤完全遮住了。” 喻宜之淡淡说:“你手艺好。” 喻宜之不是会说这种场面话的人,这只能说明她现在心情不错。 漆月被纹身师那句话提醒:喻宜之纹身是想遮那道疤?是因为她想忘了对漆月说“爱”的那个晚上? 可她他妈的纹的是个月亮啊!她以前总是那样又冷又柔的叫漆月:“月亮。” 对喻宜之纹身含义的猜测走向了完全相反的两极。 妈的喻宜之就是这样的魔鬼。 喻宜之走到前台付钱的时候,纹身师说:“算了不收了,漆老板的朋友。” “别啊。”漆月懒洋洋走过去:“都跟你说了人家是大总监,你还不趁机敲一笔?有些人穷的只剩钱了,良心那是一点没有。” 其实她挺烦自己这样,总忍不住刺喻宜之几句,显得她多放不下似的。 喻宜之没理,只问纹身师:“多少钱?” “打个八折吧。”又细细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洗澡不要太长时间,伤口不沾水,不喝酒……” 喻宜之走出去以后,漆月叼着烟也要出去,纹身师扯了她下:“你跟这大美女什么关系?搞暧昧啊?” “暧昧个毛线。”漆月皱眉,心想这人眼神是不是不好:“不都跟你说了是仇人么?” “什么仇?讨情债那种仇?” 漆月冷笑一声,眼底狠戾下来:“不是,是想弄死她的那种仇。” 她走出去,喻宜之一个人站在清冷月光下,回头冲她眨了眨眼:“这儿怎么叫不到车呢?你能送我回去么?”! 第44章 漆月叼着烟冷笑:“真把我这小破摩托当网络专车用了是吧?你他妈倒是付钱哪。” 喻宜之居然点点头:“可以。” 回程路上她像片月光一样烫着漆月的背,甩不掉,漆月快烦死了。 停车时她一个漂移:“到了喻总,说好的付钱呢?” 喻宜之从摩托车上下来,一头长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跟她这一身精致的正装很不搭调,可她淡定的理了理:“多少钱?” 漆月冷冷道:“五千。” 喻宜之居然又点头,手机拿出来:“你微信把我删了,没法转你,你收款码给我吧。” 漆月超大声:“哈?老子不删你留着过年哪?” 她还真把付款码翻出来,喻宜之还真敢对上去就扫。 她一把拂开,喻宜之那最新款手机远远滑摔到地上,咚一声,钢化膜裂得跟蜘蛛网一样。 喻宜之走过去蹲下身捡,漆月一把扯起她:“你欠我的是钱能还清的么?” 她拽着喻宜之,往喻宜之所住的那栋一路走去,没想到都这个点了,还遇到下楼遛大狗的邻居。 漆月在夜色中不露痕迹放开喻宜之的手,隔开一段距离,好像两个陌生人。 那只拉布拉多跑到喻宜之脚边蹭两蹭,喻宜之淡淡的并没夸一句“可爱”,主人又把狗拖回去。 又瞥了漆月一眼,因为漆月这样的打扮,一看就是街头混混,实在不像住得起这样的K市顶奢公寓。 喻宜之掏出卡刷开单元门,回头看看漆月:“二十五楼的邻居是吧?好像遇到过你。要进么?你就不用拿卡了。” 邻居这才放心走了。 两人站在电梯里,漆月怕又遇到什么人,还是跟喻宜之分占对角两个角落,离得老远。 一个背脊挺拔,一个没骨头似的倚着安全杠,一个精致正装,一个豹纹吊带裙。 其实这时任何人进电梯,都不会把她俩联系在一起。 然而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喻宜之的公寓门,漆月冷声道:“去洗澡。” 喻宜之没任何抵抗,拿了睡衣浴巾。 漆月烦躁的啧一声:“你是猪吗?刚才纹身师交代的你没听吗?” 她钻进厨房,故意把烟灰点在喻宜之那一尘不染的黑色流理台上,扯了节保鲜膜,出去十分不耐烦的贴在喻宜之纹身伤口外。 哗哗的水声传来,漆月本想去阳台抽一支烟,但她心里烦躁。 这情况跟她想的不一样,喻宜之那死女人有胆回来,手里还攥着个房地产项目有求于她,怎么着也该是她掌握主动,对喻宜之狠狠报复的。 从今晚开始,情况好像变了。 她等不到喻宜之洗完,掐了只抽一半的烟,挤进了淋浴间。 喻宜之身板很薄,不知其他人怎样,但她以前爱死了这薄薄的身体。喻宜之体温总是很低,只有那种时候才会烫起来。 以前都是喻宜之做她,她连碰喻宜之一下都舍不得,好像那样也会弄脏了月光似的。 喻宜之这个表面清冷的人意外很沉沦她的身体,看她挤进淋浴间对着她定定看了下。 漆月回忆,她和喻宜之分开的时候才大一,那时喻宜之每周末回家,两人都在旧筒子楼的小木板床上抵死缠绵,她必须一手把着床头,以免那床发出快散架一般嘎吱嘎吱的声音被漆红玉听到。 那时喻宜之就沉迷她的xiong,有时睡觉都要抚着。其实那个完之后漆月总是很敏感,那样挺不舒服,但每次都架不住喻宜之要求。 那时候她可真宠喻宜之啊。 而且喻宜之这怪癖她还很不好问出口,毕竟她身边都是兄弟居多,唯一跟一个混儿姐关系好点叫阿曦,那天她数了半天阿曦那一头蓝发,才扭捏着上去问:“我想问问你……” 阿曦差点没笑死:“你是说你还是说你对象啊?我记得你空窗好久了啊。” 她跟喻宜之的恋爱关系从未公之于众。 漆月:“所以不是我也不是我对象,是我一个朋友,喊我来帮忙问,妈的尴尬死了好么?” 阿曦笑:“我没这毛病,我想想啊,缺爱?” 联想起喻宜之那冷僻的性格和在孤儿院长大的经历,漆月估计还真是。 她更拒绝不了喻宜之了。 七年过去,漆月的身材越发前凸后翘,喻宜之在淋浴下盯着定定看了眼,漆月暗骂:我k,这人想什么呢? 现在她早不是为爱做受的软妹了。 她从来都够狠,在钱夫人那儿年纪轻轻闯出头也是因为她够狠,在喻宜之面前服软的那段日子现在想来好像污点,还换来这样一个结局。 她粗暴的把喻宜之抵在墙上。 这公寓的淋浴间并不大,两人挤在里面,莲蓬头的水柱哗哗流在两人身上。 顺着喻宜之修长的小腿,滴在冷灰色的地砖上,漆月低着头,看喻宜之那贝母一样的脚趾蜷起。 她想起纹身师的交代:“洗澡不要太长时间……” 可她就是一次次的停不下来。 漆月强行把喻宜之贴在侧墙上的脸拨回来,去看她的脸,长长的睫毛沾满水雾,像蝴蝶翅膀一样微微翕动,像冰川融化后的脆弱。 或许只有在这种时候,漆月觉得自己是完全掌握了主动权的。 喻宜之那张冷白的脸上泛着异样的红。 漆月终于狠狠放开她,拉门出去了。 喻宜之今天没洗头,但她们刚才实在纠缠太久了,出来时头发都是湿的,漆月那时在抽烟,看她一眼把人推到沙发上,把已经完全打湿的保鲜膜扯了,又拿张纸巾把贴着纹身绷带上的水吸干。 她冷声说:“你的纹身泡了水,完了。” 喻宜之说:“哦。” 漆月扔下纸巾:“老子走了。” 喻宜之:“等一下。” 一身黑曜石的睡袍被她穿得别有风味,她摇曳着过来把一张卡递给漆月:“门禁卡。” 又说:“我家指纹锁,给你录一个。” 漆月:“你什么意思喻宜之?”是因为注意到了刚才邻居对漆月审视的目光么?是因为漆月看上去不像住这房子的人而同情她么? 妈的漆月从小最讨厌的就是同情。 可喻宜之走到她身边,只说了四个字:“引狼入室。”把卡塞进了漆月的裙兜。 她走到酒柜边,给自己倒了杯红酒:“你今天急着走的话,指纹下次再录吧。” 漆月:“纹身以后不能喝酒。” 喻宜之居然浅笑了下:“你是那么守规矩的人吗?还是,”她瞟了漆月一眼:“担心我?” 漆月:“老子担心你个屁!” 转身就走,门摔得震天响,掇掇掇连按电梯按钮,好像这样会来得快点似的。 下了楼才发现,被喻宜之这么一搅合,门禁卡塞在她兜里忘了还。 她把门禁卡掏出来看了看,暗红色一张,可她也并没有再上楼一次的勇气了。 她今天匆匆离开就是因为,两人之间走向了一个非常危险的氛围。 她帮喻宜之处理纹身伤口的时候,喻宜之闭着眼,一副全心依赖她的样子。 搞什么呢?这些生活琐事,好像七年前她们同居时一样。 她怕自己再留下来睡,喻宜之会像以前一样,揽着她的腰,贴住她的背,两人以同样弧度蜷成在母体子宫里的姿势。 太过温情脉脉,太像爱人。 而她们现在是仇人。 漆月飙车回家的路上烦得不行,到家以后漆红玉已经睡了,她缩手缩脚爬上自己的小木板床。 妈的这床上好像还残留着喻宜之身上的香味,那瓶香水还是她给喻宜之买的。 黑色的瓶子像黑水晶石,贵得要死,喻宜之说那像权力的味道。 漆月一个人仰道在床上望着发黄的蚊帐,想:要是喻宜之不是一个野心那么大的人,她们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 漆月没想到第二天会再见喻宜之,她想躲喻宜之几天来着。 可她接到了艾景皓的邀请,邀她们一行去公司参观。 艾景皓带他们进去:“这是齐盛在K市分公司的规模,把老城区改造交给一个这样的公司,许给你们的才不会是空头支票。” 那是漆月第一次认识到并非所有“太子爷”都是绣花枕头,艾景皓看上去温和儒雅,其实该有的街头智慧他一点不少。 那也是漆月第一次见到喻宜之工作的地方。 宽敞阔绰,窗明几净,会议室巨大落地窗的金属件是一种很纯正的黑,像喻宜之昂贵黑曜石睡衣的颜色,而不像老城区的那些便宜货,泛着灰扑扑的脏。 喻宜之正站在会议室给手下开会,一身精致职业套装,细高跟鞋,衬衫扣子系到最上一颗,高雅又矜贵。 艾景皓注意到她目光:“喻总是个工作能力很强的人,这点也请你们放心。” 漆月不着痕迹偏头,“嗯”一声。 喻宜之的确天生看起来就属于这样的地方,她高三时到漆月老房子里住那一遭,好像只是月光一时的沦落。 而她现在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以背叛漆月为代价换来的。 ****** 等艾景皓带他们参观完一圈后,漆月叫大头他们:“你们先走,我去趟厕所。” 艾景皓:“那我叫个员工……” “不必。”漆月笑笑打断:“地形我刚才已经记差不多了,太子爷不会觉得我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吧?” 艾景皓知道她是想在没人带的情况下看看公司细节,那时员工的工作状态,比吹得天花乱坠更能说明公司前景,当下不再阻拦:“请便。” 漆月在公司兜了一圈。 最后她站到一间办公室门前,抬起妩媚眼皮扫一眼门牌,钻进去关上门。 喻宜之惊讶了一下。 她先前开会和这会儿工作都全神贯注,并没注意到漆月他们来了公司。 “喻总。”漆月猫一样溜近,娇柔的脸上透着狠戾:“昨晚爽不爽?” 喻宜之不说话。 漆月笑一声,伸出纤长的指一挑,衬衫扣子解开,接二连三的红痕露出来。 记得喻宜之回K市,两人第一次的时候她问漆月:“怎么添了喜欢咬人的毛病?” 漆月恶狠狠说:“咬死你。” 她是真恨不得咬死喻宜之,就像每次缠绵,两人汗液交织,她恨不得把喻宜之纤薄的身体揉碎在她怀里。 她恨喻宜之。 曾经汹涌的爱意,化为同样的恨,在喻宜之离开七年的日日夜夜里湮没了她,她一度想自己消化,她没想到喻宜之还敢回来。 她俯在喻宜之那张象征着权势的巨大办公桌上,凑近喻宜之脖子上那些红痕。 吹了口气。 喻宜之明显身体一僵。 喻宜之是个很矛盾的人,一方面,她疯狂渴望与漆月放纵的那些时刻,漆月每次看她冷白的脸上泛起近乎病态的红晕,就知她的投入,那是一个过分理智的人难得纵情的时刻。 而因为喻文泰曾经带给喻宜之的那些阴影,她又是一个极不喜欢亲密的人。 记得两人刚谈恋爱的时候,漆月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黏喻宜之身上,她俩的关系不能公开,她常常溜进喻宜之的大学,坏心眼的发微信把喻宜之约到避人的墙角。 “亲一下。”她堵住喻宜之的去路。 喻宜之低着头。 “这儿不会有人看到的。”她轻托起喻宜之的下巴:“亲一下,嗯?” 那时喻宜之刚上大一,已经丧心病狂开始找各种房地产机构实习,在学校上完课就要赶去公司,所以已经开始职业化的白衬衫,修长的一截脖子露出来,格外诱惑。 那时喻宜之不让漆月做她,漆月所有的占有欲体现在把她浑身上下吻遍。 她甚至喜欢亲吻喻宜之浑圆的脚趾,现在想来真他妈舔狗。 喻宜之紧张到浑身有股热气,从被漆月挑开的衬衫领口冒出来。 漆月以为她是怕人看见,事实上漆月选的地方很隐蔽,她担心的事绝不会发生。 漆月进一步靠近。 喻宜之脖子上甚至开始冒出星星点点的红斑,像过敏。 漆月觉得不对劲了:“你怎么了喻宜之?” 喻宜之深吸一口气:“我以为可以,结果还是不行。” 她飞快的小声说:“我紧张的时候,你做这些,我……总会想起那个人。” 在喻文泰暴毙而亡后,他就成了喻宜之口里的“那个人”,一个像伏地魔一样、名字都不能提的存在。 漆月那一刻恨不得在心里骂死自己:她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对喻宜之来说,真正亲密的行为只能发生在她有安全感的地方。 漆月飞快扣上喻宜之的衬衫扣子,摸了下她的头:“对不起喻宜之。” 喻宜之:“为什么是你来说对不起?” 漆月飞快安抚的抱了下她又放开:“对不起我没有比你更早的替你想到这些。” 所以七年后,在喻宜之这间阔绰的总监办公室,漆月对她脖子的突袭是带着浓浓恶意的。 喻宜之也不是七年前那个小丫头了,一脸镇定,脖子也没起红斑。 漆月靠近,在第三方视角来看那实在是过分香艳的一幕,一个金色长发衣着袒露的妩媚女人俯在办公桌上,胸都快压扁,诱惑着一脸清冷禁欲主义的女总监。 但喻总显然并不享受这样的旖旎。 无论她表情怎么镇定,喉头微妙的那一滑,还是暴露了她的脆弱。 漆月退开了,站直了腰冷冷俯视坐着的喻宜之,大片的潮红从喻宜之脖子蔓延上来,但她淡淡的说:“怎么不继续了?” “我说了,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那是我还你的债。” 漆月冷哼一声:“真以为我还对你有兴趣么?你这么黑心的女人,搞你是为了罚你,其他时间,老子碰你一下都恶心。” 她用词尽量粗鄙,好像在掩饰自己的心虚。 她居然还会为喻宜之喉头那微动感到心疼?心里像拉出一根漫长的线,捆着心脏,每跳一下就感觉闷。 真他妈见鬼了。 这时办公室门响起,喻宜之倒是淡定:“进。” 艾景皓推门进来,看到漆月明显一愣:“漆老板?你怎么在这?” 漆月笑而不语,飞扬眼尾瞟着喻宜之。 她倒要看看喻宜之怎么应对。从前她和喻宜之谈恋爱,总是她小心翼翼避着不让人不发现,就怕跟她这样的混混在一起影响喻宜之。人言可畏,从小混社会的漆月比谁都懂这一点。 而现在喻宜之爬上她想要的总监之位,应该更怕她和漆月关系曝光影响自己形象吧?漆月倒要看她如何应对。 喻宜之仍然淡定,问艾景皓:“找我?” “噢。”艾景皓走近,把一盒胃药放在喻宜之桌上:“今早看你好像又胃疼了。” 喻宜之:“谢谢艾总关心员工。” 喻宜之并非一个幽默的人,但艾景皓被她逗笑了:“你也算员工?” 这句话固然可以理解成喻宜之身居高位、不算员工,但艾景皓语气里恰到好处的亲昵让漆月不舒服了一下。 她挑挑眼尾:“巧了么这不是?我也是来送药的。” 她绕到喻宜之身边,把一盒药塞到喻宜之手里,一脸意味不明的暧昧笑容:“喻总,好好用。” “什么药?”艾景皓对着喻宜之:“你还有哪不舒服么?” 喻宜之只扫了眼就直接把那盒药塞进了手提包:“就是胃药,一种K市才有的胃药。” 漆月笑了声:“是,昨晚喻总给我提了句,我这不是人好么?今天顺便就给带过来了。 她瞥一眼喻宜之,衬衫领口的那一圈皮肤还红着,显然看清了她送来的是什么药。 擦某处红肿的药膏。 接着漆月懒洋洋一扬手:“走了。” 她当然还不打算真的揭穿她和喻宜之的关系,有这样的威胁在,加上喻宜之有求于她的房地产项目,喻宜之就要一直在床上对她予取予求。 对高高在上的高岭之花来说,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惩罚么? 艾景皓突然叫住她:“对了漆老板,你待会儿有事么?” 喻宜之立刻说:“还是不要了。” 漆月这倒好奇起来:“什么事?” 艾景皓:“这不是我过来K市了么?公司趁机组织一次团建,六人一组,昨天抽完签喻总她们组刚好少个人,要是你有空……” 喻宜之:“我想漆月小姐应该很忙。” “忙是忙。”漆月挑了挑自己那缭绕的金发:“不过我这种无业游民,还从没参加过公司团建呢,去也行。” 艾景皓:“那太好了。”漆月跟他们公司越熟,接下来谈合作当然就越有利。 喻宜之抿唇。 艾景皓转身出去:“我去通知人事加一个人。” 漆月扭着腰回去凑到喻宜之耳边:“怎么,怕我整你啊?” “那你可猜得太对了。”她懒洋洋直起身:“这样的机会,我怎么会放过呢?” ****** 她没打算让其他人知道她和喻宜之厮混在一起,就先从办公室出去了。 人事过来招呼她:“漆月小姐?艾总说特别感谢你今天帮忙,大巴已经在楼下等了,因为我们提前分好组了,你在M组是坐五号车。” 漆月问:“有S组么?” 人事一愣:“我们K市分公司没那么多人,只有跟总公司一起团建的时候才会编到S组。” 漆月:“喻总也在M组?” “对,一组六个人,M组有人临时请假了,你补上正好。” “喻总是不是很难相处啊?”漆月笑着:“看着就凶。” 人事笑了下:“也不是说凶吧,就是高冷有气质呗,刚来K市半个多月,我们都觉得她是高岭之花呢。” 漆月低头笑了下。 人事走后她低头看了下自己手指。 要是其他人知道喻宜之那些时候的样子,还会觉得喻宜之是高岭之花么? ****** 漆月下楼顺利找到了五号车。 车上已经坐满大半了,看到她一身虎纹紧身吊带裙一双机车靴的上车,明显安静了下。 漆月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格格不入,但她懒得理这些人的反应,径直走到后排找个空座坐下。 前排人在议论:“喻总是不是也坐这辆车啊?她一上来我就紧张。” “有什么好紧张的?难道她在车上还抓着你改ppt?” “不是啊她长那么漂亮,又高冷,演员一样跟我们这些普通人有壁垒好么?” “放心啦,她不坐这车,她和艾总人事他们坐一辆车先走。” 漆月也说不上心里是松口气还是空了下。 司机登车:“人齐了没?齐了我们就出发。” 五号车负责人点了下数:“齐了,师傅走吧。” 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喻宜之一张清冷的脸,出现在了车门口。! 第45章 车里又一瞬安静了。 但这安静和漆月上车时不一样,完全是因为喻宜之束腰西装阔腿西裤拎着铂金包站在那里,精致的脸在清晨阳光直射下也毫无瑕疵,完美得不像真人。 负责人都愣了下才说话:“喻总?您不是跟艾总他们一车先走了么?” 喻宜之淡淡道:“我迟到了,没赶上那车,就坐这辆吧。” 负责人让开最前面那个位置,喻宜之:“你坐你的,我坐后面就行。” 她拎着包往后走,好像漫不经心往漆月边上的空座一瞟。 然后坐下了,身上乌木混合着琥珀的香水味瞬间湮没了漆月。 漆月皱眉往车窗边缩了缩:“妈的,真臭。” 这么多年了,喻宜之的香水一直没换过,都是T家黑瓶那一款,说起来第一瓶还是漆月送的。喻宜之说那像权势的味道,十八岁时漆月还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现在想来,喻宜之当然会喜欢那款香水了,因为她从来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漆月却一直闻不惯。 不过她今天说这话是为了故意刺喻宜之,她挺烦喻宜之现在这一套。 简直是对十八岁那时的故技重施。 高三下学期高考之前,学校为了给高三生解压,组织全体高三生去登K市最有名的石花山。 高三人不少,学校联系的大巴公司运力不够,最后分给(7)班的大巴又旧又破,惹得全班怨声载道。 漆月也烦这车,心情不好,把大头他们都赶开了,一个人占一排,窗帘盖脸上想睡会儿,又觉得车里闹哄哄的。 她正要吼一嗓子,没想到车里瞬间安静了,她在脏兮兮的蓝色窗帘后一睁眼,却看到喻宜之一张月光般清冷的脸出现在车门边。 班主任愣了下:“喻宜之同学?” 高三(1)班作为天之骄子,分到的当然是最好的车,喻宜之跑这儿来干嘛? 喻宜之礼貌的说:“王老师,我在教室做卷子错过了我们班的车,现在只剩你们这车没走了,我能搭么?” 班主任:“能是能,不过我们这车挺破的。” 喻宜之:“没关系。” 她清清淡淡的往后走,好像极不经意瞟到漆月旁边有个空座,轻飘飘的坐下了。 等车发动以后,漆月在快爆炸一样的马达声里问:“真的假的啊喻宜之?你做卷子忘记时间了?” 喻宜之目视前方笑了一下。 将至盛夏的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漆月穿超短牛仔裤的膝盖裸着,跟喻宜之穿干干净净校服长裤的膝头,随车辆颠簸而不断微碰在一起。 而喻宜之的这身校服,今早还挂在漆月家旧筒子楼走廊的竹竿上,喻宜之从狭促的木板小床上起来,要手脚并用爬过身边还在熟睡的漆月,才能下床洗漱,把那套干净的校服穿在身上。 漆月微皱着眉头靠窗睡觉,好像她身边没坐着个喻宜之一样。 然而随着大巴颠来颠去溅起一路尘土,她眉头越皱越紧。 因为平时总骑摩托,没什么人知道她晕车。 不是所有车都晕,晕那种密闭性很高、人又多的车,比如旅游大巴。 这会儿阳光晒得她头晕乎乎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但她并不想跟任何人说她晕车了,连喻宜之也不想,拜托她可是刚得要死的漆老板,晕车这么柔弱的事适合她吗? 好在喻宜之在她旁边安静的看书,并没注意她这边的动静。 他妈的,真难受。 喻宜之忽然起身,站起来俯着身子,长长的头发垂到她脸上,痒痒的。 妈的喻宜之知不知道自己什么姿势啊?胸就在她眼前好么?虽然喻宜之没胸。 喻宜之把蓝色窗帘拉上了,又坐回去。 漆月的脸瞬间笼进一片阴影里,跳痛的太阳穴缓了两缓,慢慢睁开眼。 然而这破大巴的窗帘并拉不严,两片窗帘之间的粘扣带早已失效,随着车颠簸,阳光一点一点从起伏的窗帘见漏进来。 漆月还是想吐。 她这晕车的毛病连吃药都没用,除了强忍,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阳光伴着阴影,晃动在喻宜之的手上,像一片暧昧流动的光影,那白皙纤长的手指变成了承载漆月光阴的胶片。 漆月皱着眉,放空无意识的盯着那手指。 光晃过来,是她的欢与乐。 影晃过来,是她的思与愁。 接着那整只手都向她这边靠近了点。 漆月以为是车太颠让她产生了错觉,可那流淌着光影的手在不断向她靠拢。 漆月愣了愣,直到那手把她虚虚垂在扶手上的手捏进了手里。 在她手心里掐了下,一偏头,气声说:“这样,会不会好点?” 一车人都差不多睡了,随着车辆颠簸有人发出鼾声,再不就是打游戏,一片蓝光从喻宜之的右前方传来。 漆月大着胆子,悄悄回握喻宜之的手。 凉凉的,像一块冰,可冰又怎么会那么软呢。 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们在隐秘的牵手,如同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们在操场、在教学楼顶、在漆月小小一张木板床上所共享的时刻。 喻宜之用食指在她手心里写字,痒痒的感觉传至漆月心间。 她觉得喻宜之在写一串英文。 妈的欺负她没文化是么?别说用手指,喻宜之就算拿笔写出来她都不一定认识。 但她还是用气声问:“你写什么?” 这时一个前排女生醒过来迷迷瞪瞪往后走:“我包呢,放谁那了……” 漆月心里忽然掠过一阵恐慌。 她才发现她有多不想喻宜之突然放开她的手。 接着一本打开的书,被喻宜之暂时不用似的搭在了扶手上。 漆月闭眼装睡,当女生路过她们身边时,喻宜之手指抠了抠她手心。 等女生拿了包回座位以后,漆月再次用气声问:“你写什么?” 喻宜之笑笑:“以后告诉你。” 这里说的“以后”,很快就湮没在高考、打工、上大学、实习等一系列琐事里。 等漆月再想起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走到了七年后,喻宜之故技重施,又一次坐到了她身边,只不过这时的喻宜之不再穿校服也不再看书,而是一身总监精英装扮,打开小桌板用最新款电脑处理着工作。 漆月懒得理她,拉上窗帘,头靠车窗闭着眼,企图用睡眠模式麻醉自己。 虽然时至今日已很不想承认,但喻宜之牵她手那一次,的确是她坐车唯一没吐的一次。 妈的,头还是疼,胃里翻江倒海,根本睡不着。 她缓缓睁眼。 喻宜之坐得笔挺,纤白的手指在触屏鼠标上缓缓移动。 既然喻宜之全情工作,漆月就肆无忌惮盯着那只手——既然当年牵着那么有用,说不定看看也有用呢? 那只手缓缓移到了电脑边。 漆月一愣,然而她想把搭在扶手上的手移开已经晚了。 喻宜之已经像十八岁一样把她手握住了。 漆月一挣,喻宜之回头,气声:“别动。” “待会儿下车就吐,团建时还怎么整我?” 喻宜之长大了化妆了,脸部线条就显出一种精致的锋锐,然而这时在电脑屏幕ppt一片蓝光的柔化下,散发着柔和的光,变得比平时圆钝不少。 漆月移开眼。 刚才那一眼,竟有时光倒流之感,好像坐在她身边的,还是当年十八岁的喻宜之。 而她不想承认的是,那一刻她心里生出一种感觉——如果真能把中间七年的时光擦掉,就好了。 她越挣,喻宜之握的越紧,索性她就不挣了,自顾自重新靠着车窗睡觉,不再管喻宜之。 其实眼皮虚虚张着一条缝。 有人睡着,有人打游戏,有人带着耳机看视频,时不时发出嗤笑声。 没有人知道,一身西装戴着昂贵钻表的女总监,在她们身后与一手穿虎纹裙的金发女混混隐秘的牵手。 见不得光。 漆月心想:也许她和喻宜之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 车开到目的地以后,喻宜之的手不着痕迹的移开了。 睡觉的人伸着懒腰纷纷拉开窗帘,艾景皓跳上车:“喻总!” 喻宜之把笔记本电脑收起来,跟着艾景皓下车。 漆月懒洋洋活动了一下,也把窗帘拉开。 车里看着喻宜之和艾景皓背影的可不止她一个:“看来太子爷是真对喻总有意思啊,要不怎么喻总一调过来,他就巴巴的从邶城追来了。” “两人看着倒是郎才女貌,就是喻总这家庭背景,不知大艾总能不能接受。” 有时公司里为了区分,把艾景皓叫艾总,把艾美云叫大艾总。 “喻总家境也不差啊,她爸不是经商的么?虽然去世的早,留下的家底也不薄吧。” “经商又怎么了?大艾总那是什么背景?能愿意让独生子娶个商贾家的女儿么?” …… 漆月听得心烦,超大声“啊——”打个哈欠,把前面两个聊八卦的吓一跳。 她顶着一头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下车,站到树下给自己点了支烟。 其他人闹哄哄领了队服拿去换,人事也过来递给漆月一套:“你们M组的队服是橘色上衣白色裤子。” 漆月慵懒一瞟:“不换。” 她读书时都是不穿校服那种人,今天还会为了个破团建统一着装? 人事为难:“你换上运动服更方便吧?而且你这么漂亮,穿上绝对好看。” 漆月叼着烟垂着眼尾,一副吊儿郎当相:“老子穿什么不好看?” 这时闹哄哄互相看着对方队服是什么颜色的人群忽而安静下来。 漆月随着她们望去的方向一瞟。 哦有个人,他妈的是来重新定义“漂亮”的吧。 喻宜之漂亮这件事所有人有目共睹,但她平时在公司都一身正装,那直角肩那纤腰那大长腿处处写满“生人勿近”,一双六厘米细高跟鞋被她穿出了两米的气场,精致与禁欲的代名词。 没人看喻宜之穿这么休闲过,说真的要把休闲装穿漂亮不容易,宽宽松松把该遮的全部遮完了。可那若隐若现的感觉反而在喻宜之身上留下了更多的遐想空间,活泼的橘色映亮了她白皙的一张脸。 一头平时柔顺披散的长发这时在脑后绑了个马尾,一双运动鞋,看着比平时显小不少,一副青春无敌的姿态。 漆月听到旁边有人咬牙切齿说:“妈的原来不是衣服不行,是我不行。” 漆月有时都觉得喻宜之这种人的存在就是为了给别人找不自在,可就像高中时,喻宜之凭自己的实力和冷酷迅速搞定了本想欺负她的人,在公司,刚开始企图冒头的反对势力也迅速被她镇压。 当实力差距过大时,嫉妒消失不见,只剩羡慕。 甚至还有人因喻宜之穿运动装比平时看起来柔和一点,上前搭话:“喻总,我们带了蛋糕,你要不要……” 喻宜之:“谢谢不用。” ……好吧打扰了,喻总还是那个冷冰冰的喻总。 有人小声嘀咕:“你们说喻总这样的人有朋友吗?她跟什么人亲近过吗?” 漆月在树下叼着烟,一双猫眼在盛夏的阳光下眯起来。 朋友,有过。亲近的人,也有过。 只不过对喻宜之这样目标明确又野心勃勃的人来说,一切都是她布的局。 喻宜之走过来,叶片滤过阳光掉在她脸上,还是和十八岁一样,干净得近乎透明。 漆月嘴里的烟嘴都快咬碎了。 妈的她发现如果换成她二十六岁的成熟年纪遇到喻宜之,如果喻宜之不是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估计她还是会着了喻宜之的道。 喻宜之在问她:“怎么不换队服呢?” 压低声音:“是怕跟我穿情侣装么?” 漆月:“放你的狗臭屁!” 情侣装这事,也是有故事的。 上大学谈恋爱以后,漆月在外小心翼翼跟喻宜之保持着距离,生怕耽误喻宜之的大好前途。 她给喻宜之规定:她们不能一起出现在公共场合,就算一起逛街,也要在人群中隔得远远的。 喻宜之在饰品铺的时候,她在街角买铜锣烧,看店铺的落地玻璃里映出喻宜之清丽的背影。 她拿到铜锣烧叼进嘴里,被刚热好的滚烫豆沙烫的跳脚,因为双手要腾出来拿手机。喻宜之发:【过来看第三排正数第二对耳钉。】 漆月回了个扭臀小鸡的【好的】表情。 等喻宜之走开以后,她咬着铜锣烧走过去。 那对耳钉简洁款式,小小一颗方钻旁边一圈仿铂金包边,挺适合喻宜之的。她用舌头刮掉牙齿上粘的红豆沙,再次把铜锣烧叼进嘴里,打字:【挺适合你的,我送你吧。】 喻宜之:【我已经买了(微笑】 漆月:【好哇你,我还没说好看你就买!(打屁股】 喻宜之:【(亲亲】 漆月就笑了,把最后一口铜锣烧塞进嘴里,包装纸团成一团漂亮的“三分”投篮进旁边垃圾桶,懒洋洋走开。 花店。书店。 摆满好看杯子的家居用品店。 估计没任何一对小情侣是像她们这么逛街的,但漆月坚持这样。 后来下雨了。 雨下得突然,所有人都没带伞,纷纷跑到屋檐下躲雨,喻宜之和漆月,也分别从CD店和抓娃娃店冲向同一个屋檐。 她们中间隔了两个人。 雨下得大了起来,一时半会停不了的样子,漆月悠悠给自己点了支烟。 旁边人呛得咳一声,皱眉刚要提意见,又被漆月一个眼神瞪回去,半个字不敢说了。 喻宜之在一旁默默微笑。 漆月这个人,恣意妄为是她,不守规矩是她,心地纯良是她,过度轻信是她。 像什么呢?像月亮,带着点阴影仍是干干净净的,随时从阴云里冒出头来,让深陷泥沼的人不忘抬头看看天,记得那里还有希望。 喻宜之站得靠后,眼尾一直瞟着漆月的方向。 那时漆月还是一头红发,穿着领口都是破洞的灰黑T恤露出好看锁骨,一条牛仔裙短得没边,怎么看都是混街头的女痞子。而喻宜之那时已经开始实习,假日也习惯了白衬衫黑窄裙随时赶回公司,眼里透着沉静。 即便她们站在同一屋檐下躲雨,即便她们中间只隔着两个人,也不会有任何人把她们联系在一起。 街对面屋檐下也有一排躲雨的人,漆月抽着烟,盯着其中一对情侣。 两只手紧紧牵在一起。 这会儿一个中年女人打着伞匆匆走近:“妈!” 站在喻宜之身边的老奶奶赶紧招手:“这儿呢!” 来送伞的。 令喻宜之没想到的是,奶奶拍拍她,把女儿送来的伞递给她:“孩子,这伞借你用,我跟我女儿打一把伞回去就行。” 喻宜之挺意外,奶奶顺手一指:“你改天给我放那个报刊亭就行,我家离得不远。” 喻宜之:“您不怕我给您拿走了啊?” 奶奶笑:“你一看就是个好孩子,穿得规规矩矩的。”她凑近喻宜之耳旁压低声音:“你看边上那个红头发的,一看就是小混混,她刚才看你呢,要是她跟你搭话,你可千万别理!” 喻宜之刚要说话,等在旁边的女儿催:“妈赶紧的,我炉子上还炖着汤呢。” “哎哎,走吧。” 紧接着站在漆月身旁的女人,也被儿子接走了,她俩中间变空,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 喻宜之手里拿着奶奶借她的格子折叠伞,向漆月走近:“那个……” 漆月好像没听到她招呼似的,把烟一掐,踩着双机车靴冲进大雨里,溅起一地水花。 屋檐下被她溅到的人咋舌:“这女混混!真烦人!” 喻宜之望着漆月瞬间淋湿的背影,撑伞,沉默跟她往同一个方向走去。 ****** 老筒子楼,喻宜之插好了吹风站在客厅等,等到漆月揉着头发从违章搭的浴室里走出来。 喻宜之:“过来坐下。” 漆月猫一样溜过来,她坐没坐相,一条腿盘起,脚压在另一条腿下。 喻宜之气压很低的给她吹着头。 漆月后知后觉伸手去拉她手:“不高兴了?” 喻宜之素来冰冷的手被吹风吹得很烫,甩开漆月的手,继续拨弄漆月的湿发。 无论漆月怎么逗,她就是不说话。 直到她收了吹风,漆月:“揉那么用力,你是不是把我吹成狮子王了?” 喻宜之还是不说话,转身走到墙角的开水壶边。 端过来杯姜茶,冷着张脸递给漆月:“喝了。” 漆月揉揉发痒的鼻子,刚才她一直强忍着没打喷嚏,这会儿一杯姜茶下肚,胃里暖暖烫烫的,下午淋雨的寒气终于消散不少。 她放下杯子去亲喻宜之,让喻宜之尝她的舌头:“姜茶甜不甜?” 喻宜之推她。 漆月不让她推,抱住她肩,额头抵她额头:“喻宜之,别生气了,我以后不淋雨了好不好?” 喻宜之:“你下午跑什么?” 漆月:“你怎么能走过来跟我说话呢?我们在外面不都要装不认识么?” “是不认识,可我手里有伞,我好心帮个陌生人……” “不是的喻宜之。”漆月轻蹭她额头:“你不了解这世界,你永远不知道哪个角落有哪双眼睛在盯着你,如果有心人看到我们打一把伞,很容易就会查到我们甚至是住在一起的。” “如果你以后想转正、想升职,跟我这种女混混在一起的事,都会成为别人对付你的把柄。” 喻宜之垂眸:“那我们就一直这样么?装一辈子陌生人?” “怎么,觉得我委屈啊?”漆月吧唧在喻宜之嘴上亲了一口:“老子心甘情愿!” 那时候漆月太年轻了,还沉浸在喻宜之愿意跟她在一起的喜悦里。 她完全没意识到这不只关于委不委屈,还关于更长远的未来。 喻宜之轻轻推开她,从下午背的包里翻出新买的耳钉。 漆月笑:“戴上试试,肯定很好看。” 喻宜之走过来递给她:“送你的。” “我?!”漆月直瞪眼:“喻宜之你没搞错吧?我戴这种也太装叉了吧?” 她都戴那种很大很夸张的圆环,挂在她一张巴掌大的脸边晃啊晃。 喻宜之把她拉到镜子前:“试试。” 那镜子是喻宜之挂的,干净的银色包边和灰扑扑的旧墙形成强烈对比。喻宜之是一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虽然她大一时还很穷,穿着淘宝和路边摊买来的职业装,但每早出门前,都要对着镜子理的整整齐齐。 这会儿镜子里映出喻宜之和漆月的两张脸,一个清冷,一个妩媚,两人都穿着睡衣,并肩而立的身影那么亲密。 喻宜之对着镜子给漆月戴耳钉。 “看,挺好看的。” 漆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还是她第一次戴那种款式的耳钉,好像整个人一下子成熟了不少。 喻宜之理顺她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把:“如果把头发染黑这样扎着,去上班就挺合适的。” “你搞笑吧喻宜之。”漆月打开她手:“我这样的人,上什么班呢?” 喻宜之在一旁沉默半晌。 “阿辉酒楼里一个跟你同样职位的人,在一场纠纷里被打成脑震荡,这事你知道吧?” K市地处边陲,人员混杂,很多时候所谓“盯”酒楼,便是要摁下各路牛鬼蛇神惹出的各种事端,的确很难保证每一次都全身而退,不卷进纠纷里。 这些事漆月当然知道,但她一直都瞒着喻宜之。 “你怎么知道的啊喻宜之?” “因为我一直在想方设法打听你那边的情况!”喻宜之冷白的一张脸涨出红晕:“因为我比你想象的更担心你!”! 第46章 面对生气的喻宜之,漆月沉默了一瞬。 她把耳钉摘下来,拉开抽屉放进去。 “喻宜之,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连大学都没上,一个高中毕业生,怎么去上像你那样的班呢?” 喻宜之不说话,凝滞的气氛沉重的压在两人肩上。 漆月有心破冰,语气昂扬:“钱夫人那儿也是正经的酒楼管理工作啊!而且你知道吗,钱夫人夸我干得好呢,说下个月……” 喻宜之声音低低的打断:“高考那天为什么不去?” 漆月一顿。 那是喻宜之第一次问她那个问题。 老房子灯光太暗,太多照不亮的角落,喻宜之站在桌边像陷落在一片阴影里:“你就一定要在高考那天去钱夫人那边吗?” “你不懂。”漆月沉声:“我必须去劝架,那天钱夫人的酒楼接待重要客人,也不知是阿辉还是其他人,临时找了人去闹事,要是不压下来,钱夫人以后就很难翻身了。” “可钱夫人不是人脉很广么?当天去帮她的人不是很多么?”喻宜之转过来,一双眸子黑沉如湖:“少你一个,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漆月怔了怔。 “少我一个,是没什么问题。”她坦诚。 她走近喻宜之,摸摸喻宜之的脸:“你真的不懂,高考对你的意义,和对我们这种人不一样。” “你考一本,进好公司,以后等着你的是大好前途。可对我,就算我参加高考,以我的成绩,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大学,不会有你以为的那些公司,愿意用我这种人的。” “最后我还是只能回老地方,那才是我的容身之所。要是这次得罪了钱夫人,我就没退路了你懂不懂?” 喻宜之抓住漆月的手:“我给你退路。” 漆月哈一声:“你怎么给?变成富婆包养我?老子是那种小白脸么?” 喻宜之:“我帮你补课,我帮你学历变好,我帮你找工作,我帮你不要继续陷在危险之中。” 漆月笑着回握她的手:“不是这样的喻宜之。” “你所描述的那些,是你的世界,对我很陌生。而我只有在我熟悉的环境里,才能像鱼在水里,清楚每一股潮流的流向。” 喻宜之眸光黯淡下去,放开她的手:“不早了,睡吧,我明早七点要去公司开会。” ****** 之后几天,两人之间都别别扭扭的。 严格意义上那晚她俩不算吵架,甚至没有人大声说话。 可每次说到未来,换来的都是漫长沉默,谁也说服不了谁。 偏偏两人性子都硬,都不是愿意低头的人。 喻宜之有她的骄傲,而漆月从小就不知道服软。 喻宜之还是会给她洗衣服,她也还是会给喻宜之做饭,但两人之间的交流仅限于:“衣服给你收到衣柜了。”“谢谢。” “晚饭茄子吃么?”“可以。” 饭桌上静得出奇,只有碗筷相碰的声音,喻宜之只有给漆红玉夹菜时会说两句话:“奶奶,你多吃点这个茄子,茄子软。” 漆月气闷闷夹一筷茄子甩到喻宜之碗里,闷头扒饭。 她做茄子不止为漆红玉,还为喻宜之。 喻宜之上班后有一顿没一顿,胃都熬坏了,软烂的食物她才好消化。 沉默吃完一顿饭,漆月收了碗。 她快憋疯了,好他妈的想跟喻宜之说话啊! 可一瞟喻宜之那清冷的眉眼,话到嘴边的示好又吞了回去。 直到晚上,漆月洗了澡出来,喻宜之缩在床头,抱着她的笔记本电脑看一份文件。 漆月闷头往她旁边一躺,蜷成只虾米背对着她。 一个软软的东西放在了她的侧脸上。 他妈的,喻宜之不会为了报复把臭袜子放她脸上了吧? 她一下坐起来,两件T恤掉到了床上。 漆月斜眼:“这什么?” 喻宜之还盯着电脑屏幕:“情侣装。” “在你还不想公开我们关系的时候,可以穿这个当情侣装。” “哈?”漆月把那两件T恤抖开,没绷住一下就笑了:“你要穿这个啊喻宜之?” 那是两件卡通T恤,印着一只很搞笑的鸡,翻着白眼,活脱脱一个颓废大叔样。 漆月:“最近街上好像很多女生穿这个?”K市的流行是一阵风,刮起什么就全是什么。 喻宜之:“嗯,所以我们穿这个逛街,也不会有人注意的。” 漆月一下子高兴了,抱住喻宜之的肩:“你好聪明啊喻宜之!”很快又笑了:“但你真能穿这个么?” 认识喻宜之的时候,喻宜之要么穿校服要么穿那种很高雅的白裙子。后来高中毕业上大学,喻宜之很快开始穿职业装。 成熟的她好像永远走在同龄女生的前面,傻缺的卡通T恤与她格格不入。 喻宜之连睫毛都掀起清冷的风,但她说:“我可以穿啊。” “跟你一起,我就愿意。” 那两件T恤一黑一粉,漆月很厚道的把黑色那件留给了喻宜之。 之后一天下午她和喻宜之约了去逛街,上午她先穿着那件粉色小鸡T恤去了摩托车行,刚好亮哥敏哥来修车,差点没和小北一起把她笑死:“我k,漆老板你穿的这什么啊?哈哈哈哈哈哈!” 漆月:…… 她尚且如此,她倒要看看下午喻宜之是个什么样。 当她游荡在打火机店的时候,喻宜之背着包走过来了。 漆月手里假装拿着打火机,眼睛不停往外瞟。 妈蛋喻宜之跟个模特似的! 那卡通T恤的幼稚感完全被她清冷的脸所消解,一条深蓝牛仔裤显得腿长两米,T恤下摆浅浅塞在里面,整个人利落又有气质。 还有个男的给喻宜之递名片! 漆月假装路过的路人走过去。 那男人在自我介绍:“别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我是邶城来的星探,祝遥你知道吧就是我们公司的。你是K市本地人么?想不想进娱乐圈发展?” 喻宜之很干脆:“不想。” 漆月走开了,拿出手机给喻宜之发:【干嘛不去啊?祝遥我都知道,很红的。】 【出头难,没退路。】 喻宜之永远这么理智而清醒。 漆月:【啊,冰淇淋。】 喻宜之站在书店往这边看了眼,冰淇淋打折五块一个,她转手给漆月发了个五块二的红包。 啊哟喻宜之会死了。 【我也给你买。】 【不要,减肥,不然穿一字裙不好看。】 【喻宜之,别对自己这么狠嘛。】 喻宜之发了个【猫猫很凶】的表情包,漆月一下子就笑了。 她买了个冰淇淋,穿着粉色卡通T恤,在街上边走边舔。 她其实是个没童年的人,很早就肩负起盲眼奶奶的生活,初中开始就发现太纯很容易被欺负,那时就开始化大浓妆,到高中她出入酒吧的时候,成熟到根本没人拦她。 这样的经历,好像是第一次。 冰淇淋不怎么好吃,可因为是喻宜之买的,又变得好吃起来。 她穿着双机车靴走累了,靠在街边一面凹凸不平的仿石墙上,一下一下慢慢舔着,穿着超短牛仔裤的大长腿屈起一条。 喻宜之走过来,停在她对面的一家饰品店外,好像在看橱窗里一顶帽子。 然后喻宜之拿出手机,“咔嚓”。 老板警觉的走出来:“小姐我们货品不能拍照。” 喻宜之:“我自拍呢。” 老板看她长得漂亮也笑了:“那没问题。” 靠在街对面的漆月把最后一口蛋筒塞进嘴里,摸出手机。 刚才“叮”一声是喻宜之发来的微信。 漆月眼睛弯起来。 喻宜之对着橱窗拍下穿卡通T恤的她自己,暗茶色店面玻璃里还带到了更远的街景。 照片角落有个红发女孩靠在墙上,机车靴和破洞牛仔短裤挺酷的样子,却穿着一件粉色卡通T恤。 漆月按下“保存”——那是她和喻宜之穿着情侣装、在大街上的一张合照哎! ****** 事实上那张合照直到七年后的今天,在漆月连换了两个手机后,还静静躺在她手机相册里。 她从来不看,但不知为什么也从来不删。 所以对于喻宜之猛然提起情侣装这一茬,她一阵心虚,匆匆就去把运动服换了。 喻宜之远远看到她从更衣室走出来,好像笑了下。 漆月有点不爽:她这算不算着了喻宜之的道? 艾景皓走过来,背上别的号牌显示他是C组,浅灰上衣白裤子,清爽的颜色很衬他。 喻宜之怕晒,站在刚才漆月站过的树下,漆月停在阳光下,看着在一片树影里说话的两个纤长男女。 刚才他们同事怎么议论来着——“男才女貌”。 漆月眼神飘开,远远看着穿迷彩服的工作人员抬来好几只巨型毛毛虫。 坏笑一下子在她脸上漾开。 第一个项目是这个啊?那可有意思了喻宜之。 教练开始吹哨:“按照提前分好的组,大家开始列队了。” 喻宜之这才和艾景皓分开,向漆月这边走过来,但眼神淡淡的一眼也没看漆月,好像两个陌生人。 教练又喊:“第一个项目是毛毛虫竞速,各组先选出一个当头的人。” 其他组讨论得挺热烈,但这一组也不知是不是有喻宜之这个冷脸总监在,气压很低,其余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人说话。 漆月吊儿郎当笑了声:“没人愿意当头啊?” “那我来吧。” 教练问:“各组决定好了吗?到毛毛虫边准备了。” 漆月向着她们组那只红色充气毛毛虫走得挺欢,教练拿着扩音器走到众人面前:“为了激发大家的斗志,公司为今天团建最终的胜利者准备了奖品。” 他拿出一个狐狸形状的玩偶:“获胜组的组员人手一个!” 很快有人抱怨:“什么啊就一个破玩偶啊?” 立刻又有人反驳:“破玩偶?你懂什么啊那是现在全网最火的好么!代购都限量!根本买不到!” “它再稀罕对我也没意义啊。” “拿到网上挂高价卖你会不会?” 抱怨的人秒变笑嘻嘻:“那我会。” 喻宜之就站在漆月身后,漆月一扭头,一双猫儿眼尾瞟着她:“看见了么喻宜之,老子挺想要那玩偶的,所以待会儿会尽全力的。” “各就各位——”漆月带头跨上毛毛虫。 这游戏说简单也简单,就是同组六人都跨上毛毛虫,拉着各自面前的把手让毛毛虫微微离地,这样六人就可以脚着地一起往前跑,率先撞线的组获胜。 说难也难,因为这样跑挺累的,还要考验组员之间的默契。 突然漆月头发上有东西一动。 漆月吓一跳:“我k!” 她猛一回头手差点打到喻宜之,这才看到喻宜之手里拿了个皮筋:“你头发散着,不好跑吧,想帮你绑上来着。” 漆月:“啊,哦。” 她双手已经把毛毛虫拎起来了,手里不空,只能听凭喻宜之把皮筋绑在她头发上。 最后轻轻一拉:“挺好看的。” 漆月瞥着她:“喻总你说什么?我听力不好没听清啊。” 喻宜之看着她,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调一字一句:“我说,挺好看的。” 漆月哼一声:“赶紧上毛毛虫,废他妈什么话。” 她拎着毛毛虫望着前方的终点线,心想还是不该把头发绑起来的。 耳朵尖一红,不就被她身后的喻宜之看到了么。 教练举起哨:“听我指令,预备——”一声哨响。 漆月拎着毛毛虫猛冲了出去,她听到倒数第二个女组员“啊”一声尖叫。 跟在她身后的喻宜之倒是一声不吭。 漆月心想:哼,挺能忍。 她跑这么快当然是为了整喻宜之,毕竟喻宜之昨晚洗澡时被她折腾得不轻,毛毛虫竞速对喻宜之可别有一番考验。 漆月越跑越快。 身后女组员已经开始叫:“跑慢点啊不得第一也没什么吧!” 她他妈本来也不是为了什么第一。 身后喻宜之还忍着。 当她们第一个冲过终点线,毛毛虫瞬间被所有人放了下来:“累死了……” 漆月跨下毛毛虫,看到喻宜之一张冷白的脸涨得通红,跟众人隔着段距离站在一边。 还是清冷沉稳,也许只有漆月能看出她微微皱眉间的无措。 她挑唇走过去:“喻总。” 喻宜之看了她眼。 她压低声音:“疼么?” 喻宜之转开眼睛,里面有潋滟的水光:“不。” 漆月“呵”一声,转身到一堆包中翻出喻宜之那个醒目的爱马仕:“去洗手间,不然,我可不知我会做出什么。” 喻宜之接过爱马仕,垂眸,顺从向洗手间走去。 不一会儿漆月跟进来,锁门。 “真不疼?”妩媚又邪恶。 喻宜之扬着下巴,看上去圣洁不可侵犯。 “疼就别强忍着嘛,不然感染发炎可就不好了。”漆月拿过她手里的包:“药都给你买好了,不擦?” 喻宜之看一眼,伸手去拿。 漆月手一扬:“堂堂喻总怎么能自己动手呢?”她笑笑:“我帮你。” 喻宜之肩膀一僵。 漆月眯起眼睛,一双妩媚的猫眼有狠戾的底色。 喻宜之现在已经爬得很高了,哪怕现在穿着运动服,那光洁的皮肤,柔顺的头发,精致的钻石耳钉,无一不在昭显她的富有和矜贵。 这就是喻宜之不顾一切想要的么? 漆月声音更冷:“脱啊,喻宜之。” 既然喻宜之那么想做骄傲的人上人,就让她来亲手折辱。 就像打碎一支美丽的花瓶。 就像狙击一只脆弱的夜莺。 漆月发现自己心里有那么多那么多恨意,可那恨意又被背后一股更汹涌的悲伤所淹没。 喻宜之低头,开始缓缓解裤绳。 那么接下来,漆月将能看到,喻宜之那莹白修长的腿露出来,因在不熟悉的地方感受到一阵凉风而微微发抖。 喻宜之的内k大多是丝质,黑色,一圈镂空暗纹。 如果漆月蹲下来,大概能让喻宜之一张脸涨得更红,快要滴血,为自己身体不自主的反应而羞愤不已。 这一切近在眼前了,最后一秒,漆月恶狠狠把药膏往喻宜之手里一丢:“自己擦吧,老子才懒得帮你。” 她匆匆走出去关上门。 里面静了一瞬,才传出窸窣褪去裤子的声音。 漆月靠在门板上,望着外面明晃晃的太阳,一只翅膀上缀着一点绿的鸟在枝头跳两跳,又飞走。 漆月心里想:喻宜之,你他妈为什么要回来。 既然飞走了,为什么他妈的要回来。 ****** 几分钟后,喻宜之从里面敲了敲门。 漆月让开,喻宜之推门出来。 两人并肩走了两步,漆月没忍住笑了出来:“喻总,你现在走路好像小媳妇。” 喻宜之微微瞪了她眼。 “好凉。”喻宜之轻声说。 ****** 午饭时间,所有人聚在草坪上,漆月蔫蔫的没什么胃口。 喻宜之的的牵手能让她不吐已是功德无量,对着油腻又扎实的盒饭实在吃不下去。 她一个人盘腿坐在一边,筷子插在饭上跟上香似的。 远远瞟一眼,喻宜之竟然拿着笔记本电脑在跟艾景和过方案。 她附近有人议论:“团建还工作?太拼了吧?” “好像是甲方临时提了修改,今天不交方案,这一单就要被撬了。” 哦,喻宜之那么忙啊。 漆月蔫蔫的伸手,赶着围盒饭飞的一只蜜蜂玩,周围炒肉的油腻气味让她又有点想吐。 “喻总请大家吃橘子了!” 两个员工推着装满了橘子的两个小推车走来。 “喻总今天怎么这么好?” “她平时也不是请员工吃东西那种人啊。” 一时间,剥开橘子皮的香气盖过了周围的油腻气味,倒是很适合晕车人的胃口。 漆月也被发了一个。 她低头剥着,盯着橘瓣上粘的一层白色脉络,透过半垂的眼皮却看到喻宜之向她这边走来。 一个大而圆的橘子被托在莹白手掌上。 “多了一个,给你。” 漆月懒洋洋的没接:“干嘛给我。” 喻宜之淡淡的:“来者是客。” 弯腰把橘子塞漆月手里,带来淡淡一阵香:“况且我也不白给,能帮我剥个橘子么?”她又把自己的橘子也塞漆月手里。 漆月嗤笑一声:“喻总,把全世界都当你奴婢是么?” 她知道喻宜之为什么不自己剥。 喻宜之全世界最讨厌的事就是剥橘子。倒不是她娇气,帮漆月剥葱剥蒜什么的她也做挺好,但她喜欢干干净净请清爽爽,剥橘子时那黄色汁液流到指甲里会令她抓狂。 曾经每个橘子都是漆月帮喻宜之剥的,那时喻宜之狂加完一个月的班,走回家的路上脚步虚浮,回家就躺在漆月膝盖上,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漆月:“要不你睡会儿。” “睡不着。”喻宜之:“我脑子里都是一排排数据不停的跳。” 漆月从床头柜上摸了个橘子,放手里捏软了慢慢剥。 清新的香味让喻宜之舒服的“唔”了一声。 漆月剥一瓣橘子放到她嘴边:“张嘴。” 喻宜之:“喂我。” 漆月:“已经喂到你嘴边了大小姐。” 喻宜之不接,又重复一遍:“喂我。” 漆月反应过来,把橘瓣一边叼嘴里,俯身。 熟悉的灼热的气息靠近,喻宜之粉唇微启。 酸甜的汁液在两人唇齿间化开,漆月睁着眼,看喻宜之闭阖双眼的长睫微微翕动。 那一刻从小就浑不吝的漆月,心里几乎可以泛起一种被称为“柔情”的东西,她轻抚喻宜之的头发放柔了语调:“喂。” 喻宜之懒懒的:“嗯。”缩一缩脚,丝袜蹭在床尾的木板上。 “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喻宜之眼皮动了动:“你知道永远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啊。”漆月轻笑:“就是一辈子都不让你自己剥哪怕一个橘子。” ****** 然而七年后,喻宜之站在漆月面前、请她帮忙剥一个橘子时,漆月极轻蔑的说:“把全世界都当你奴婢是么?” 喻宜之的手指一蜷:“不是那意思。” 睫毛垂下,转身欲走。 漆月在她身后:“喻宜之。” 这是她重逢后第一次叫喻宜之的名字,之前她都是叫“喻总”。 她这样叫是为了一句饱藏真实情感的质问:“这是你自找的你知道么?” 喻宜之背影顿了顿。 没说话,走了。 ****** 漆月坐在草坪上慢条斯理吃橘子,手机扔一边放抖音放的好大声,惹来一堆白眼,她理都不理。 时不时瞟下喻宜之和艾景皓的方向。 喻宜之一直在跟艾景皓对方案,时不时在电脑上修修改改,艾景皓还趁机扒了两口饭,喻宜之一口都没吃,盒饭就已经彻底凉掉被收走了。 教练拿扩音器喊:“过来准备下午的绝地求生了。” 喻宜之合上电脑站起来,走到放包的地方准备把电脑收起来。 漆月跑过来趁无人的时候,烦躁躁把半个剥好的橘子往她手里一塞:“给给给,烦死了!”! 第47章 漆月又飞快的跑走了。 剩喻宜之一个人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里半个橘子。 早被漆月捂热了,也不知在手里捏了多久。 是在给她、不给她之间来回纠结么? 塞进嘴里,微热的温度消减了酸涩,让甜更甜。 耳畔是十九岁漆月的声音:“永远就是,让你一辈子都不用剥一个橘子。” 接着是二十六岁漆月的声音:“喻宜之,这是你自找的你知道么?” 艾景皓走过来:“发什么呆呢?” 喻宜之:“没什么。” “过去吧,下午的团建要开始了。” “嗯。” 喻宜之走到集合处就跟艾景皓分开了,各去各的组。 漆月在一旁打哈欠,懒洋洋的,可教练把那狐狸玩偶拿过来摆桌上以示激励时,她一双猫眼又瞟过去。 她们分了头盔又分了枪。 一个女组员看着喻宜之额角的胶布:“喻总你撞伤的那儿戴头盔没事吧?” 没人会想到喻宜之去纹身,都以为是不小心撞伤。 喻宜之戴上头盔:“没事。” 很快游戏开始,互相狙击一通乱战,哪个组有人活到最后就集体胜利。 喻宜之她们组战力不行,很快只剩下她和漆月两人。 喻宜之抱着枪和漆月藏在一处掩体后。 漆月语调慵懒:“喻总这会儿你可别强出头啊,跟我一起猥琐的苟到最后。” “你对战术很熟?” “还行吧。” “你不是不爱玩游戏么?” 漆月其实挺烦喻宜之这样,处处提醒她们曾经有多熟,而现在却只是两条不再可能相交的平行线。 “虽然不玩游戏可对阵这事我熟啊。”漆月吊起嘴角:“一个道理。” 事实证明漆月的战术是对的,一阵枪声中她们不断换掩体,的确苟到了还剩最后四人的时候——漆月和喻宜之,艾景皓和一个男组员。 喻宜之和漆月分别藏身在两个油漆桶后,中间大概隔着两米的距离。 喻宜之比了个“狙击”的手势,漆月猛摇头。 她了解喻宜之这人,信奉“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觉得最后只剩四人目标太明确,多躲一分钟就会多一分危险。 但漆月根本不认同,她觉得谁先动谁就会露出破绽。 一时间场里静悄悄的,几人玩投入了,好像在进行一场真正的“生死交锋”。 一阵异响,喻宜之对漆月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她那边危险,让她快过去。 漆月有点犹豫,因为她自己其实没听清那异响来自何方。 喻宜之在两米之外看着她,目光闪亮,对漆月的方向微微伸手。 好像漆月只要一鼓作气跑过去,喻宜之随时都能接住她。 喻宜之用嘴形说:“月亮,相信我。” 漆月一咬牙,勾腰就往喻宜之那边跑,一跑她就知道糟了,一声枪响迅速击中了她,她在“死”之前最后看见了射击她的艾景皓。 但同时响起的还有另一枪,是喻宜之狙击了艾景皓躲在另一处的队友,然后在艾景皓击中漆月还来不及转向她的时候,迅速击杀了艾景皓。 教练哨声响起:“最后获胜的是M组!” 围在场边观战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惊呆了:“喻总高啊!” “牺牲一个队友盘活全局,王者玩法啊!” 漆月喘着气解开头盔,她队服上一大块被子弹击中的白色污渍跟鸟屎一样。 艾景皓笑着走到喻宜之身边跟她握手:“喻总厉害。” 喻宜之浅浅跟他握了一下:“承让。” 然后她走到漆月身边,伸手:“合作愉快。” 漆月狠狠打开她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 团建结束,发奖时间,M组每人领到一只网红狐狸玩偶。 “好羡慕啊!” “这挂网上卖二手能卖多少?” “也就原价的二三十倍吧。” “哇塞,羡慕羡慕!” 喻宜之对着手里的狐狸玩偶看两眼,尖尖耳朵粉色小鼻子,的确有点可爱。 漆月拎着那狐狸站在一边抽烟,喻宜之等人群散去后走到她身边:“给你。” 漆月瞥了她递过来的玩偶一眼。 喻宜之:“你不是喜欢么?两只都给你。” 漆月狠狠推开她手,又把自己手里的玩偶往她怀里一塞:“喜欢玩偶的,从来都不是老子!” ****** 谁能想到喜欢玩偶的是喻宜之呢。 喻宜之的童年缺失比漆月更严重,她从没有过玩偶也从没吃过乱七八糟的零食,在喻文泰变态的教育下从小就要像个公主。 漆月很快就发现喻宜之挺爱吃零食的,但她很克制,怕胖,只在签下单子的时候少少吃一点。 她也发现喻宜之挺喜欢玩偶的,因为两人假装不认识一起逛街时,她看喻宜之总往玩偶店瞟。 后来漆月就给她买了只巨大的兔子回去:“送你。” 喻宜之吓一跳:“干嘛送我?” “因为你喜欢。” “我不喜欢,拿去退了。” “干嘛呀喻宜之?不贵的,难道老子连这都买不起?” “不是贵不贵的问题,拿去退了。” 漆月挺无语的看着喻宜之。 喻宜之抿了下嘴,说了句真心话:“我真不喜欢,喜欢这些会让人变软弱。” “哈?” 漆月发现喻宜之对自己真他妈狠。 难怪从小到大考第一的是她,第一个过钢琴十级的是她,第一个找到实习的也是她。 玩个毛绒玩具她就觉得腐化自己意志了? 漆月觉得好笑,哄她:“好吧跟你说实话吧,不是你喜欢,是我自己喜欢才买的。” “真的?” “真的啊,我不好意思说嘛,毕竟我堂堂漆老板,平时也挺酷的是吧。” 就这样那只兔子被留下了。 漆月到现在还记得那兔子的样子,浅灰棕的毛,肚皮是淡淡的粉,脖子系个格纹蝴蝶结,立坐着傻乎乎的样子。 喻宜之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却把兔子放在书桌边,每次在家加班烦了的时候,总会无意识伸手去撸那兔子。 久而久之,兔子肚皮和腿连接处的那一小块毛,就被她撸得格外顺滑。 漆月有次从外面回来看了一眼:“啊快秃了。” 喻宜之瞪她一眼。 ****** 回程的时候,艾景皓来邀漆月:“别坐大巴了,跟我们坐小车走吧。” 她望一眼喻宜之,站在树下拿着手机打字,一副与她无关的样子。 漆月:“不用了。” 艾景皓:“用的用的,一起玩了一天大家都熟了,刚好聊聊。” 因为副总监有事先走了,人事开车,坐车的就只剩她们三个。 上车时艾景皓准备坐副驾,喻宜之叫他:“一起坐后排吧。” 艾景皓有点开心:“诶?” “有点工作上的事还想跟你聊下。” 漆月大剌剌拉开副驾的车门上去。 小车比大车更不容易晕车。副驾比后排更不容易晕车。 可喻宜之太自然了,自然到好像她真是无意。 人事车开的不错,漆月胃里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不太汹涌,白天又玩累了,靠在车窗上睡了过去。 梦到了很多事。 梦到喻宜之高考前从喻家别墅走出来的颤抖。梦到喻宜之得知漆月没去高考的沉默。梦到喻宜之去K大报到那天的郁郁。 醒来时她不知身在何处,好像回到了七年前喻宜之去L市出差、没车回不了K市的时候。 那天是她俩高三相识的纪念日,喻宜之在电话那端久久沉默。 她留在会议室加班,心想待会儿去找个一百块的快捷酒店,突然收到漆月短信:【下楼。】 【给我点外卖了?】 【下楼不就知道了?】 【不会是蛋糕吧?不吃怕胖(瑟瑟发抖】 【喻宜之你废话真的很多(暴躁小鸡】 喻宜之笑了下,收起手机下楼。 其实漆月给她点了蛋糕,她当然还是会吃的。 她看了一圈:【没看到外卖小哥,你给他打个电话呢?】 【有辆黑色的车,车牌是xxxxx,过去。】 那时喻宜之心里已经有了预感,走过去车窗打开,露出漆月一张猫一样的脸时,她还是十分短促的“啊”了一声。 喻宜之是个沉稳的人,那一声“啊”更像是心里不断涌现的欢快气泡溢了出来。 她说:“等我半分钟。” 她跑上楼收包收电脑,当时她的上司说:“小喻那方案……” “我回K市发您!” 她开溜一般钻进车里,漆月笑着介绍:“这是敏哥。” 喻宜之点点头,敏哥对她笑笑。 因为漆月晕车,所以喻宜之让她坐副驾,自己坐后排。 L市离K市挺远的,漆月找车开过来再开回去,其实天都快亮了。 她们的纪念日什么也没做成,就是坐在同一辆车里,喻宜之电脑放在膝盖上赶方案,漆月坐副驾睡着了,头在车窗上一磕一磕的。 随着那有节奏的“咚、咚”,喻宜之心里的小气泡也跟着“啪,啪”。 漆月醒过来时不知几点,车窗外的天色不辨晨昏。 漆月揉着眼睛闻到喻宜之从后座传来的香水味:“之之。” 喻宜之手一顿。 “我好喜欢你啊。” 喻宜之瞟一眼驾驶座假装没听到的敏哥,脸就红了。 ****** 这会儿团建以后,车往市区开去,窗外最后一丝白昼逐渐被暮色吞没,漆月茫茫然睁眼,觉得与即将到来的清晨何其相似。 她睡得恍惚,还没清醒,鼻端先闻到后座喻宜之飘来的香水味,还有键盘噼里啪啦打字的声音。 恍然啊回到了七年前她去L市接喻宜之回K市的时候,让她低声唤出:“之之。” 后排打字的声音猛然一顿。 漆月看着车里女性化的内饰,渐渐醒过神来——这显然不是七年前她拜托敏哥开来的那辆车。 淡柠味的车载香氛飘散,后座传来一阵西装窸窣的声音。 艾景皓在团建完以后就已换回西装,剪裁精良领口雪白一副贵公子样,和同样坐在后排精致套装的喻宜之是同个世界的人。 而漆月坐在前排,虎纹裙机车靴一头金色长发狮子似的,活脱脱一女痞子,和喻宜之艾景皓的世界隔出一道天然界线。 然而就是这个女痞子,用近乎轻柔的声音唤:“之之。” 艾景皓:“你说……什么?” 车内的气氛一瞬仿若凝滞。 漆月盯着那香氛的透明瓶子,心里忽然冒出很恶毒的想法:公司人都觉得艾景皓对喻宜之有意思是吗?那她现在把一切说出来的话,喻宜之的前途是不是就完蛋了? 一阵很微妙的声音,好像喻宜之的高跟鞋尖轻轻刮过车毯。 漆月轻笑了一声。 “我是说……”她声音变得媚气和慵懒:“喻总的小名是不是叫这个?”闲聊八卦似的。 车内绷紧的那根隐形的弦一瞬松了。 “嗯?”艾景皓笑着转向喻宜之:“你小名是叫这个么?” “我没有小名。”喻宜之淡淡的说:“从来没有人叫我小名。” 漆月转向窗外,看流光溢彩的街灯擦过,虚幻的好像抓不住。 骗子。 她懒洋洋摸出手机,打字:【以为我会揭穿你?没这么轻易喻宜之,我要让这件事一直成为悬在你头上的剑。】 我要让你一直怕我,或一直恨我。 也好过你像以前那样一走了之,彻底忘了我。 ****** 先送漆月,再送喻宜之,喻宜之下车时,艾景皓温和对她说“明天见”。 她踩着细高跟鞋回家。 点了香氛蜡烛,又在浴缸放了整包浴盐,一股带点植物涩味的香气传来,并不柔媚,反而有种强烈的霸道。 她脱了套装,莹白的背脊上是凸出的蝴蝶骨,完美腰线盈盈一握,玉足踩在大理石地砖上几乎会被当成同样材质,完美到令人嫉羡。 泡进去,仰面,贴着胶布的纹身伤口露在水面外。 手机响了。 喻宜之皱眉,但看到甲方客户的名字,还是接起来:“喂。” “喻总,今天那个方案啊……”更多磨人的细节,更多不合理的要求。 “方总。”喻宜之道:“如果贵公司觉得跟我们合作有困难,不用勉强,结清前期百分之十五设计费就可以另请高明。” 对方默了下。 “不是这意思喻总,我们可以慢慢谈嘛……” 要求逐渐变得合理起来,喻宜之应答两句,挂了电话。 现在,无论在工作中还是生活中,她终于不用对任何人尊严尽失、忍气吞声了。 她仰面望着浴室天花板。 这公寓她请家政阿姨每三天彻底打扫一次,连天花板都闪闪发亮,想到她在漆月家借住的那段时间,屋角的蛛网,剥落的墙皮,桌椅黏满擦不掉的黑色油污,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喻宜之从浴缸出来,埃及棉浴巾蓬松而柔软,吸干她一头黑发的水分。 走到吧台边,给自己倒了杯红酒,瞥到一旁放置的果盘。 其实她不怎么吃水果,觉得麻烦。家政阿姨却本着自己的职责,每三天给她换一盘新的。 她拿起一个橘子掂了掂,望一眼被她放在沙发上的两只狐狸玩偶,蓝黑的眼睛透着狡黠。 像某个人。 她把橘子放回果盘。 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心甘情愿给她剥橘子的人了。 那个人今天跟她说:“喻宜之,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 第二天一早,家政阿姨过来打扫卫生,喻宜之在玄关换高跟鞋的时候,阿姨拿着两个狐狸玩偶过来问:“这个要留下,还是扔了?” 喻宜之看起来是“断舍离”主义的信奉者,喜欢保持家里的绝对简洁,而这两个玩偶看起来又跟她家的简奢气质格格不入。 喻宜之扣着高跟鞋亮闪闪的搭扣,垂眸没抬眼皮:“扔了吧。” 家政阿姨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好。” “等一下。” 那位看上去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的女主人说:“还是留着吧。” ****** 入夜,喻宜之在办公室加班,艾景皓走进来:“漆老板有没有联系你?” 喻宜之一愣:“没有。” 继而反应过来艾景皓说的是公事,语气转为正常:“怎么?” 艾景皓皱眉:“我本来想不要追得那么紧,但突然收到消息说成誉也在抢这项目。” “成誉?”喻宜之有点惊讶。 如果齐盛不能理直气壮宣称自己为行业龙头,可能就因为这成誉集团。但他们一向对一线城市项目更感兴趣,喻宜之倒没想到他们会在这时横插一脚。 艾景皓:“上面我们已经着手打通了,至于下面,今晚还是去找漆老板谈谈吧?” “好。” 艾景皓给漆月打电话:“没人接。” “也许在忙。”喻宜之拿起手机:“我也打试试。” 漆月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喂。” “我和艾总在一起,现在开着扬声器。” 沉默一瞬。 “哦。”调子越发不羁。 “漆老板,你好。”艾景皓问:“今晚方便约你聊下么?” “不方便。” 艾景皓紧张起来:“是不是成誉的人跟你在一起?” 那边嗤笑一声:“老子每天没那么多时间陪你们这些社会精英玩,忙呢,挂了。” 艾景皓松一口气:“没和成誉的人在一起就行,那我们今晚先下班,等漆老板有空再约时间。” “好。” 喻宜之把保时捷开出地库时,发现艾景皓的车在一旁等。 艾景皓走过来敲敲车窗。 喻宜之打开。 艾景皓递进一盒蛋挞:“今天中午去南瑾吃饭,他们请了新加坡的师傅过来,这酥皮蛋挞不错。” “本来想下午给你的,结果……忘了,现在也还算能吃。” 是忘了吗? 喻宜之并没花时间去想其中究竟,匆匆接过:“谢谢。” “晚安,好梦。” “再见。” 她并没开回家,而是往山脚方向开。 停车,下车,锁车。 黑漆漆一片,半人高的茅草。K市这几年发展很快了,但山脚下这种无人开发的地方还是十分荒凉,简直像什么犯罪的绝佳场所。 喻宜之踩着细高跟鞋往里走。 路边一只不认识的虫,突然从草丛中钻出来,与她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了一阵,像在质问:陌生的闯入者,不怕么? 喻宜之心想:有什么好怕的。 这样的地方,她十七岁就来过了。 再往里走,逐渐听到喧嚣的人声,一堆人围着废弃厂房接出来的一盏灯,高声起哄。 喻宜之走过去。 突然的来客使这群人一起回头,看到一个一身职业装、衬衫扣子系到领口的清冷女人,完美无暇的脸处处透着高贵。 一个混混笑一声:“美女,走错地方了吧?” “没走错。”语气很淡:“我找她。” 漆月斜倚在一辆通体全黑的机车上抽烟,半边唇角勾起笑:“找我,什么事?” 她浓妆,黑粗的上扬眼线显得她一双杏眼更像猫,旁边一个同样浓妆身姿婀娜的女人,几乎是贴在她身上,姿态暧昧用她含的烟去引燃自己的烟。 倒显得喻宜之一张脸过于素淡。 漆月眼神滑过喻宜之那过于平坦的胸前,带着嘲讽的调笑。 喻宜之不为所动,走过去。 漆月身边的女孩有种宣示主权的意味:“姐姐,知道你来的是什么地方么?” 她站起来,贴喻宜之很近,缭绕的烟雾围在喻宜之身边,烟头几乎要烫到她那张无暇的脸。 漆月直起身拿过女孩指间的烟,女孩一愣。 “看你不是很想抽的样子。”漆月懒拖着调子:“给我,别浪费。” 两支烟同时塞进嘴里,吞云吐雾,越发显得又美又野。 喻宜之盯着漆月的唇盖过女孩的唇印,漆月笑一声:“看不惯我们这?那滚呐。” 女孩像是占了上风,媚态贴近漆月:“漆老板……” 漆月不露声色推开她:“比赛要开始了,你到边上去吧。” 这时一个花臂大汉走过来:“漆老板,早就想跟你比一场了。” 漆月把烟头扔到脚边踩熄:“彼此彼此。” 围观的人群已经开始兴奋议论:“我靠有生之年啊!终于等到漆老板和飙哥巅峰对决了!” “王者对王者,真他妈说不准谁会赢……” 漆月瞥一眼站在一旁的喻宜之:“还杵这干嘛?等车从你身上轧过去么?” 喻宜之:“我帮你赢。” 漆月挑眉:“什么?” 喻宜之压低声音:“今天没我,你怕是赢不了吧?你手不是伤了么?”! 第48章 要不漆月怎么说喻宜之是魔鬼呢,妈的跟会读心似的什么都知道。 她手是伤了,白天扶漆红玉下楼散步的时候,漆红玉一阶楼梯没踩稳,差点摔了,她用力一扶,手臂连带着肩就扭伤了。 但今晚这局是早就约好了的,飙哥带着几个算是阿辉那边的人,漆月带着几个算是钱夫人这边的人。 看起来只是一场摩托车赛,在阿辉和钱夫人这样互相暗斗的情况下,却是实力和人气的另一种佐证。 输不得。一输,不知多少人会暗想钱夫人的人脉是不是已经不如从前。 所以漆月还是来了,本想着应该没大碍,没想到两趟跑下来,山路的急转弯却给扭伤的肩膀带来了巨大压力。 疼得发烫。 喻宜之那个电话像是掐着点打来的,一股莫名的紧张消解了部分肩膀的痛感。 她故作懒洋洋的接起来:“喂。” 妈的结果喻宜之是跟太子爷一起加班呢。 这么追着她,还是为了旧城改造的事。 也是,不然喻宜之回K市还能为什么?难不成还真如喻宜之自己所说是因为想她了? 漆月望着眼前隐没于夜色的山路,红唇之间吐出一缕薄烟。 盘旋山路好像通往一个不知名的未来,而曾经有个穿校服的少女,不惜命的坐在她摩托后座陪她穿越。 身体的疼痛真会使人意志脆弱,那时漆月心里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要是喻宜之在这里,就好了。 之后发生的事恍若幻觉。 她忍着手臂的剧痛又骑了两趟车,终于要迎来与飙哥的巅峰对决,那时她正靠在机车上抽烟休息,扭伤的手压在另一只胳膊下不想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人群一阵骚动,接着遥遥出现了一张冷白的脸。 漆月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从厂房接出来的灯是那种特亮的瓦数,没灯罩,明晃晃的不能直视,照在那张清冷的脸上,光线吃掉了所有的妆。 好像十七岁时不施粉黛的素白。 那让漆月几乎鼻子一酸——十七岁的喻宜之,我多想你回来。 可随着人群散开,喻宜之走近,漆月的眸子又暗下去。 精致职业装,手腕钻表,细带高跟鞋,矜贵自持一张脸。 这是二十六岁的喻宜之。 接着听喻宜之低声告诉她:“没我,你赢不了。” 她压在另一只胳膊下的手在微颤。 越来越疼了。 “你要怎么帮我赢?” “我来骑。” 漆月挑眉。 “你坐我后面,告诉我什么时候用多少码转弯。” 喻宜之走近,身上有股近乎霸道的冷香:“我七年前就当过你眼睛了,这次,我来当你的手。” 漆月闭眼。 睁开的一瞬露出冷笑:“喻总,还是算了,看你这西装挺贵的,别骑着摩托拐来拐去害你肩膀绷了线。” 喻宜之看着她。 然后利落的把西装脱了。 周围的调笑声议论声咀嚼口香糖声一瞬安静。 喻宜之的西装里穿一件白色无袖打底背心,这时露出两条白皙手臂,像被斩断的维纳斯双臂一样有种近乎神圣的美感。 连最擅嘴上功夫的混混们一时都忘了调戏。 接着喻宜之挽起阔腿西裤的裤脚又脱了高跟鞋,略过漆月直接跨上了那辆纯黑机车。 因为她俩刚才的交谈声压很低,没旁人听到,这时所有人看到喻宜之动作都是一愣。 漆月盯着喻宜之踩在车上的一双赤脚。 这女人玩真的。 事已至此,漆月吊起唇角:“飙哥,我们今天玩大一点。” “我不自己骑,找人骑,我坐在后面指挥,看我能不能赢你。” 飙哥:“看不起我?” 漆月笑一声:“不敢不敢,出来玩么,不就是玩个刺激?” 旁边人群议论声已起:“那女人到底什么人?” 也有知道内情的:“齐盛总部派来做老城改造项目的,追着漆老板想让她帮忙呢。” “追到这来?真够拼的,漆老板是不是想整她?” 飙哥听到这些议论露出了然:“漆老板,我也不占你便宜,我也找个人帮我骑。” 他点点人群:“阿琦你来。” 四人一同跨上摩托车。 喻宜之压低声音问:“怎么发动?怎么刹车?” 漆月:“……喻宜之你不是吧?你他妈是不是想整死我?” “怕了?” “怕个屁。” 漆月想,早在你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就把命交你手里了。 她语气无奈:“发动是……” 喻宜之轻声打断:“逗你的。” 她从口袋摸出皮筋,纤长手指梳理着一头黑发,在脑后绑一个利落的高马尾。 发尾轻扫着漆月的脸,痒痒的。 漆月勾勾手指,大头拿来一个头盔,漆月粗暴扣在喻宜之头上:“耍个毛线酷。” “你呢?” “老子就要耍酷,你管老子。” 喻宜之旋转发动,摩托车发出嗡嗡轰鸣。 漆月双手把着后座,喻宜之:“你手呢?” “干嘛?” “借我用下。” 手伸过去,被喻宜之冰凉的手握住,轻柔而坚定环在她纤腰上。 “抱紧了,别放手。” 漆月闭了闭眼睛,旁边的灯光好晃。 她曾经也以为她会这样抱着喻宜之,一辈子都不放。 ****** 一声“开始”令下,两辆机车一起飙了出去。 漆月本来虚虚环着喻宜之的腰,这时一瞬抱紧。 妈的喻宜之这个女人看起来文文静静,骑起车来比她还野,瞬间冲出去差点没把她假发吹掉! 漆月迎着风喊,剧烈的山风灌进她嘴里:“减十码,一百米后左转,再加二十码。” 对漆月来说,摩托车就像她身体的一部分,像她多长出的一只手或脚,她根本不用看仪表盘就能准确感知车速多少。 她以为喻宜之会慌。 但喻宜之完全没有,冷静而缜密的执行着她的每个指令。 身边代飙哥骑车的阿琦,单说车技肯定比喻宜之更好,但那两人的默契显然没她俩好。 她俩的默契是在同一张床上睡出来的。 彼此交换身体最深处的汗液。 手心相抵,脚趾相触。 这样的默契让漆月生出一种无边的愤怒。 为什么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会走到今天这地步? 夜风喧嚣拂着她金发乱舞,她死死箍着似要把喻宜之的纤腰掐断。 “再加十码。” “再加二十码。” “再加十码。” 但凡一个有理智的人都知道她指令不同寻常,也不会听取,而喻宜之只是沉默的加速再加速。 好像无论漆月说什么,她都会无条件信赖。 夜风吹在脸上凉凉的好像眼泪,漆月心想:喻宜之,你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明明一次次骗取我信赖的人,是你啊。 也许喻宜之就是看她蠢,要是她早在喻宜之设计让她帮忙对付喻文泰时醒悟,她也不至于后来被骗的更悲惨。 “再加四十码。” 喻宜之这个女人真是疯了,摩托车几乎达到速度的极限,飙哥被她们远远甩在身后,连眼前被远光灯照亮的山路都变得混沌一片。 喻宜之,不如我们一起就这样死去、永远留在这一瞬好不好。 前方头盔里轻轻传出一声:“好。” 莫非喻宜之真是有读心术的魔鬼? 漆月悚然惊醒。 “减速!喻宜之!”她大吼:“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减速!” 山风在跟她一起咆哮,但喻宜之根本不听她的,载着她俩以高速奔驰着。 漆月耳边发出嗡鸣,终点线近在眼前了。 车直冲过去,围在终点线的人群做鸟兽散,喻宜之好不容易刹住车,漆月重新踩在地上的脚都是软的,太阳穴被风吹得发疼,脸僵到说不出话。 直到她缓了好一会儿,阿琦才载着飙哥驶近。 飙哥从车上下来:“我k,漆老板,就是玩一局而已,不用拿命去拼吧?” 漆月懒笑:“赢就是赢,输就是输,飙哥你说呢?” 喻宜之这时也缓过来了,摘下头盔还回漆月手里,放下裤脚穿上高跟细,又套上西装外套,被头盔压塌的高马尾解开,重新理顺披在肩头。 又变回那个清冷精致的总监。 她要走了,路过漆月身边时压低声音:“我说了,我会让你赢。” ****** 高潮已过,又有几组人跑了几轮,今晚的局就散了。 漆月通常来这儿都不自己骑车,等大头家里开车来接,所以也没着急,人群散得差不多之后,慢慢和大头走着。 荒芜山路边,一辆保时捷格格不入停在那里,轻轻鸣了声笛。 大头看漆月一眼。 漆月:“你先走吧。” 大头走了两步,实在忍不住又转回来:“漆老板。” “嗯。” “你被这女人骗两次了你知道吗?” 十八岁她设计想让漆月帮她对付喻文泰,是第一次。十九岁大一下学期那次,则是第二次。 然后这女人整整消失了七年。 “我知道。”漆月嗓音阴沉:“所以我不会轻易放过她。” ****** 漆月拉开车门上车,把一万块现金丢过去:“赢的奖金一人一半,我不赖账。” 一叠红色的钞票掉在喻宜之怀里,红的刺目。 喻宜之一张一张把散落的钞票捡起来,理好,漆月冷眼看着。 她把钱递还漆月:“我不要。” 漆月冷笑:“喻总看不上这些小钱是么?” “不,就像高那年我陪你比赛,要的也不是钱。”喻宜之道:“而且你们这样比赛很危险,这一次我还是会举报。” 漆月:…… 继而她挑唇。 喻宜之你要的不是钱,是我的心么? 这时喻宜之叫她:“脱衣服。” 漆月:“哈?” 她今天穿一件花里胡哨的宽松短款衬衫,当然不是喻宜之扣到领口规规矩矩那种衬衫,而是既露锁骨又露脐,配一条满是破洞的牛仔短裤,像只浮夸的金刚鹦鹉。 “喻宜之你有没有搞错?现在是我想对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休想占老子一毛钱便宜!” 她在别人面前撩得不行,在喻宜之面前又像烈女。 毕竟面前这女人是全世界唯一深谙她底细的人——她这辈子就只有过一个爱人,名叫喻宜之。 然而喻宜之现在用那种“你怎么满脑子都是颜色”的眼神看着她,她真想呸喻宜之一脸口水。 喻宜之扭身扯过她的爱马仕,从里面翻出一瓶红花油。 漆月:“你听我电话里的声音就知道我伤了?” 喻宜之垂眸:“脱衣服。” 漆月骂骂咧咧开始脱,露出左边肩膀。 喻宜之拧开药瓶,一大股桂叶油和香茅油的气味在车里弥散开:“大概因为我以前听你受伤的声音太刻骨铭心了,每次听都心里一颤,所以直到现在还忘不掉。” 漆月沉默不语。 车内灯光昏黄,像岁月流淌。喻宜之刚才骑摩托出了汗,体香从香水味和药味中钻出来。 漆月莫名怕了这沉默,调笑一句:“就算听出我伤,怎么知道我是扭伤?你神婆啊?” 喻宜之几乎是瞪了她一眼,带着愤怒,一把扯过后座的爱马仕。 漆月心想姐姐你慢点扯,几十万的包呢,当年你把我骗那么惨不就为这些么? 喻宜之把包口扯得大大的给她看。 她再度沉默。 喻宜之:“以前我怕你受伤,各种药都常备在家里,今天我也和以前一样,把各种药都买了,因为我他妈根本不知道你今天要用哪种!” 漆月顿了顿:“你说脏话。” 喻宜之很少说脏话。 但喻宜之根本没理她这缓解尴尬的打岔,沉默坐了会儿,把包丢回后座,重新拧开红花油,在掌心搓热。 近乎粗鲁的扯过漆月手臂,对着肩膀揉上去。 漆月“嘶”一声。 喻宜之垂眸盯着她肩膀睫毛微颤:“你还知道疼。” “老子什么时候说疼了?” 喻宜之一下一下,说不上是用力还是轻柔的揉着她肩膀伤处,咬唇:“你疼不疼的,也不关我事。” ****** 漆月后来想,为什么喻宜之听她一通电话就知她受伤,这问题是她多此一问了。 毕竟她语气里一个微妙停顿,喻宜之都知道她要放什么响屁。 漆月错过了高考,她无所谓,甚至觉得这是一条更适合她的路,她去钱夫人的酒楼找了份正式工作,每天要对付的牛鬼蛇神是她从小熟悉的那帮人,让她忙乱之中,却也有种熟悉的安心感。 那时喻宜之也找了份实习工作,实习期间每个月八百,吃饭都不够,要是加班错过地铁,她也舍不得打车,坐慢得要死的公交往家走,累得忍不住睡着,额头撞在玻璃车窗上满是红印。 所以漆月那时特别拼,为漆红玉,也为喻宜之。 别人搞不定的场面她能搞定,因为她身上总是带着股狠劲,很能震慑人。 只是偶尔,要是真有人闹事,她难免卷在其中。 劝架也落的一身伤。 她记得很清楚,她第一个月的薪水是五千,不算多,但在她修摩托车的钱足以负担漆红玉药费的前提下,这五千算是结余。 她拿到钱的第一件事是去买了盒蛋挞,她记得喻宜之有次逛街时对那蛋挞铺看了好几眼。 但高中刚毕业那会儿她俩是真他妈穷,一边负担漆红玉药费一边攒喻宜之学费,每天买菜都要算着钱。 那次她很豪气的买了两盒,先给漆红玉热了两个吃,然后盖好放在一边等喻宜之下班回来。 那天喻宜之回来得还是很晚,额头带着玻璃窗磕出的红印子。 漆月一下觉察出她情绪不对:“你怎么了?” “没怎么。” 她想绕开漆月去放包,漆月一手抵墙挡住她去路:“说,不然我去你公司问。” “我的方案被客户看上了,但惹主管不高兴了,把他自己的一个错算我头上,加薪黄了。” “我k。”漆月一下子火气上头往外走:“你上次说你主管住哪个小区来着?” “你干嘛?” “我教训他!” 喻宜之拉住她:“别闹。” “我闹什么了?难道你觉得他是男的我就教训不了他?”漆月:“喻宜之你知不知道我很厉害?” “我知道!”喻宜之向来是个沉静的人,罕见低吼了她句:“你不是每次都掺和在那些教训人的事里面吗!所以才受伤!” 漆月怔住,抵在墙上的手放开。 喻宜之往里走,包扔到凳子上,自己坐到木板床边。 空气沉郁而凝滞,浮尘都好像要往下跌。 喻宜之叹了口气。 “过来。”终于她说。 漆月乖乖走过去。 “坐下。”她又说。 漆月乖乖坐下。 喻宜之拉开边上的抽屉,里面满满一抽屉都是药,红花油,云南白药,镇定喷雾,棉球,碘酒。 喻宜之又叹了口气。 说真的漆月以前很少听喻宜之叹气,喻宜之是多骄傲的一个人呢,高中遇到时脖子随时都挺得直直的,像只骄傲的天鹅。 然而现在的喻宜之无奈而疲惫。 “喻宜之。”漆月服了软,小声说:“我不疼。” “你就是因为不知道疼才这么莽撞是吗?”喻宜之拉着她因伤肿起的手臂,睫毛颤两颤。 其实她就是怕喻宜之看出来,都穿长袖了,不知喻宜之怎么还是看出来了。 像是想教训她,伸手想在她手臂没伤的地方一拧:“让你不知道疼!” 但最终还是没下得了手,缩回去搓热了药油,一下一下给她轻揉着淤肿。 “喻宜之,你别担心,这种闹事的人毕竟是少数,后来都被带走了。”漆月轻托起她下巴去吻她眼睛:“而且,我真不疼,不骗你。” 喻宜之这人从不哭,哪怕想对喻文泰动手的那个晚上也没哭过。 而现在看到漆月受伤,睫毛潮漉漉的。 漆月想转移她注意力:“你这次加薪,本来能加多少啊?” “四百,加到一千二。” “哈,我当多少呢!”漆月没伤的那只手大剌剌揽过喻宜之的肩:“我今天发钱了!你猜多少?五千!” 喻宜之擦完药油,垂着头低低说一句:“好了。” 漆月跑到桌边拿过两盒蛋挞:“看我给你买什么了?” 喻宜之瞥一眼,轻薄的嘴角动动:“我不吃。” “为什么!” “怕胖。” “你都快瘦成干儿了胖什么胖!” 喻宜之垂着头兴致不高。 “真不吃?”漆月自己咬住半个蛋挞,去轻碰喻宜之粉色的薄唇,喻宜之终于笑了,一口,咬住另半个蛋挞。 其实那蛋挞已经凉到发干了,内陷失去柔嫩,干掉的酥皮簌簌落在木板床灰蓝的床单上。 但两个刚刚向大人迈进的少女额头抵着额头,睫毛触着睫毛,眼神闪闪亮。 漆月伸手扶住蛋挞,两人各自咬下含住的半个。 “好吃吗?” “嗯。” “我看看现在几点了?”漆月摸过手机:“十一点四十了,你完了喻宜之,这么晚吃甜的明天肯定还是会胖的,小心裙子扣不上。” 喻宜之“啊”了一声,低头去拨弄自己一字裙的腰。 漆月笑着拥住喻宜之,那擦了药油的胳膊又疼又热:“喻宜之,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知道吗?” 喻宜之紧紧的回抱她:“嗯。” 语气像是高兴,又像是不高兴。 ****** 眼前新鲜刺鼻的红花油气味,取代了记忆里陈旧的味道。 “好了。”喻宜之冷声冷气的说。 好像现在还在为她受伤而生气。 漆月扭头看着胳膊那片药油等它晾干,微抬的眼皮能看到喻宜之垂在肩头的黑发,有一道皮筋绑过的痕迹。 “喻宜之,老子真的一点都不疼。” 她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说了这样一句。 是逞强,还是安慰。 喻宜之垂头不语,默默把红花油的盖子拧紧,扭身,丢进自己的爱马仕包里。 桂叶油和香茅油的气味偃旗息鼓,一丝甜甜的滋味冒头。 漆月看过去,精致的雾面袋子,印着logo的透明盒子,居然是蛋挞。 来自当地最有名的米其林餐厅。 喻宜之把袋子拎过来:“要吃么?” “你不吃?” “怕胖。” “怕胖还买?” 漆月接过,蛋挞黄澄澄焦脆可爱。 是喻宜之心底对蛋挞还有什么特殊情结么? 但喻宜之淡然摇头:“不是我买的,是艾总买的。” 漆月心里一股火一下子窜出来:“别人给你献殷勤的东西你拿来给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她伸手钳住喻宜之的下巴,抬起,那下巴摸上去像玉一样光滑冷白,喻宜之垂眸看她,一张脸干净的也像玉,或者说像莹莹的月光。 漆月心里那把火灼烧着她:为什么这女人总是带着这样一张干净的面具,干的却又是无比伤人的事? 从前她把月光捧在手里,含在嘴里,生怕弄脏了碰碎了,而现在她只想狠狠教训。 她单手掀开盒子,拿出一个蛋挞狠狠塞进喻宜之嘴里:“你他妈自己吃吧!” 喻宜之的嘴唇清雅而薄,米其林酒店的蛋挞那么柔嫩,酥皮沾了喻宜之一嘴。! 第49章 喻宜之咳了两声,因为呛到眼眶很快红了。 漆月手里还剩半个蛋挞,碎得不成样子,手无力的垂下,头转向窗外。 沾在喻宜之嘴上的蛋挞酥皮也掉在她腿上,碎落的狼狈。 喻宜之缓了一会儿,把漆月硬塞到她嘴里的蛋挞咽了,扯了张纸巾,把自己的嘴擦干净。 接着漆月腿一抖,发现是喻宜之又抽了张纸,把她腿上的酥皮也擦干净了。 “我拿给你吃,是因为我根本没在意他送蛋挞给我这件事。”喻宜之扭头,一张脸冷白:“你不会觉得我喜欢他吧?” 漆月冷笑:“你这种没有心的人,怕是不会喜欢任何人。” 喻宜之默了下。 “那觉得他喜欢我?” 漆月皱眉:“那我上哪儿知道去。” “他不会的。”喻宜之冷静摇头:“他或许对我有那么一点好感,但不会喜欢我,他那样的家庭出身,你知道他外公是……”喻宜之报了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他很清楚自己应该选择什么样的人。” “那你跟他干嘛呢?调情啊?” “我跟他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吧?” 漆月抿下嘴:“你跟他走挺近的,而且,你们公司那些风言风语你是聋了听不到吗?” “他们说不说是他们的事,我有没有是我自己的事。”喻宜之挽了下头发,耳垂上的钻石耳钉闪闪发亮:“况且你以为我空降过来,对我不满的那些言论为什么能快速压下去?” “不外乎他们忌惮更高层的势力真的青睐于我罢了。” 漆月很冷的笑了声:“喻宜之,你是不是什么事都算得这么清楚?” 其实从高中一认识她就该知道喻宜之是这种人。 喻宜之镇压起那些妄想欺负她的人哪像十七岁? 清醒,理智,残酷,高效。 她早该看出喻宜之没有心。 喻宜之抿了下唇。 漆月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有件事我曾经就没算清楚。” 漆月呛笑:“无论如何,到现在你也算清楚了,看看现在的你。” 豪车,奢侈品包,钻表,那种等量级的暧昧对象。 曾经她困在漆月家的旧筒子楼,就像被缚住翅膀的鸟。 现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漆月望着车窗外,灰扑扑的山脚高茫茫的草,只有一小块被喻宜之的车灯照亮,显出凌乱的碎石。 漆月盯住其中被磨到圆钝的一块:“喻宜之,你到底为什么要回来?” “全国能做的地产项目那么多,你到底为什么要回来?” “其实你不回来的话,我是打算放过你的。” 跟喻宜之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现在二十六岁的漆月,不是全然不能揣摩喻宜之的心路。 她回来做K市旧城改造项目,知道漆月是她必然绕不过的一道坎。 所以她一开始想的“还债”,是让漆月在床上尽情发泄怒气,两人不再谈情感。 可很快她敏锐的发现,这样并不足以快速消解漆月对她的愤怒,所以她转而使用高中时一样的策略,转而要漆月的心。 现在二十六岁的漆月早已不是十七岁那么蠢了,所以当喻宜之说“我想你了”她完全知道这女人意图什么。 她唯一想不透的就是——喻宜之到底为什么要回来? 就像她所说,全国那么多地产项目,凭喻宜之的能力,桩桩件件都能做好,一样能在集团董事会面前博取好印象。 为什么非得回K市跟她纠缠?K市并没给喻宜之留下任何好印象。 喻宜之沉默良久,凑了过来,抚上漆月的脸。 她手上沾满红花油的气味,抚在漆月脸上辣辣的,她吻上漆月,嘴里都是蛋挞甜甜的味道,而这时漆月才想起她手里一直可笑的攥着半个蛋挞。 喻宜之压过来,死贵的白衬衫全蹭在油腻腻的蛋挞上。 “喻宜之,你衣服……” 喻宜之并没有管,她的吻如她身上的香水味,一样霸道、强硬、不容置疑。 她的舌头挤进漆月嘴里,带着一种清新的涩味,她捧着漆月的脸让漆月扬起下巴承接,吻得十分深入,就像她们曾经一次次在旧木板床上所做的那样。 那是一向自持的喻宜之唯一放纵的时刻,她额头的汗蹭在漆月脸上,唇齿纠缠,好像永不分离、没有明天。 这时,喻宜之手机“滋——”、“滋——”响了起来。 喻宜之轻轻放开漆月。 喘了下,接起来:“喂,贺总,没事,没打扰我……” 声音冷静镇定,好像刚才那个炽烈的吻是漆月的幻觉。 漆月再次转向窗外,手掌撑着下巴,手指轻轻擦过嘴唇。 刚才喻宜之吻过的地方,还潮湿着。 喻宜之挂断电话:“送你回去吧。” 漆月拉好衬衫,遮住药油已干透的肩膀:“嗯。” ****** 车往市区开,车灯映亮灰色的马路,夜深到最黑的时候,偶尔有从旁擦过的车,但更多是灯,从路灯罩子里透出来,想在逼仄的黑暗里给自己挣一片天地。 这时一个奇幻的时分,日本人说有百鬼夜行,漆月却之觉得这即将夜昼交替的时分,让人不辨过去,也不辨将来。 灯光融成了一条时间的河。 漆月把车窗打开一条缝,手伸出去,像是想在时间河里掬起一捧。 风吹进来,漆月眼尾能瞟到喻宜之的长发在凌乱翩飞,眼神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光。 喻宜之从后视镜收回眼神时,瞥一眼漆月垂在座椅的手,手指微动。 曾经她们多么好,连每晚睡觉都要蜷缩相对,手牵着手。 然而这时漆月关上窗,靠回座椅。 “喻宜之。” “嗯?” “你知道我们是回不去了的吧。” 漆月吹了好久的风,却好像永远吹不干喻宜之吻在她唇上的潮湿,其中包含的感情意味,浓得叫人害怕。 这次喻宜之没说“我想你”,可她炙热的吻压过来,处处在说“我想你”。 所以漆月一定要明确说出:“不可能回去的。” 在你做出那样的事后。 不知这结论,是下给喻宜之听,还是下给她自己听。 刚才喻宜之蠢蠢欲动的手指,再次在方向盘上安定下来:“嗯。” 一路再无话。 开到喻宜之熟得不能再熟的旧筒子楼下,漆月沉默的关门下车。 喻宜之久久没离去,望着她背影。 曾经火一般张扬耀眼的红发少女不见了,变成整头的金,看起来更成熟,更妩媚,也更陌生。 等漆月上楼关门以后,喻宜之索性熄了火,坐在一片黑暗里反思刚才那个吻。 她能看出漆月对她还有感情,也许是恨,可恨也是一种很强烈的感情。 漆月现在不是十七岁很好骗的小丫头了,喻宜之刚回K市,被同事请去钱夫人让漆月管的酒楼吃饭,听所有人都恭恭敬敬叫:“漆老板。” 曾经莽撞的少女终于凭自己的狠戾闯出一片天,变成很多人的仰仗和倚靠。 那是漆月想要的吗? 喻宜之叹了口气。 她蓦然发现,其实她已很久没叹过气了,这辈子她叹气最多的时候,就是住在这旧筒子楼的时候。 成熟的喻宜之当然比漆月更早认识到了两人人生理念的分歧,眼睁睁看着她俩的未来奔向相反的朝向。 她告诉了自己很多次,这次回K市只是为了旧城改造项目,这会让她在集团更进一步。 那明明像高中一开始那样对漆月演戏就可以,明明只要演到漆月对她心软就可以。 刚才那个失控的吻,算什么。 喻宜之沉默的开车离去。 ****** 第二天公司会后,艾景皓单独找到喻宜之:“我们再给漆老板打电话,问问她有没有空吧?” “我觉得不必。” “为什么?你不怕成誉的人……” “他们没那么快,想想我们跟这些地头蛇接触了多久他们才愿意面谈?”喻宜之说:“这些人学历不高,却自有一套街头智慧,是玩节奏的高手,我们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多少钱砸下去都不够。”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她的结论是:“冷几天吧。” 艾景皓思考了一下:“有道理。” 他去处理别的事了,喻宜之回到自己办公室。 这诚然是她基于自己专业的判断,但出于私人目的,她也的确不想见漆月。 怕自己再失控。 ****** “漆老板,走什么神呢?” “嗯,你刚说什么?”漆月懒洋洋回神,不停转着自己手里的手机,一下下磕在黑钢玻璃桌面上。 今天亮哥敏哥带着一堆人,还有大头一起,聚在钱夫人让漆月管的酒楼里。酒楼里也有KTV包房,漆月开了间,放着抖音神曲当背景音乐。 她现在出头了,有些场面功夫就必须要做,比如时不时把大家凑在一起,“交流交流感情”。 有人笑道:“漆老板那晚骑车赢了钱,还没请我们搓一顿呢。” 漆月拿起一颗开心果砸他:“你们现在吃的喝的不是老子的?” 桌上摆满了坚果果盘和一大堆酒。 那人笑:“这些不是钱夫人的吗?” 漆月又一颗开心果砸过去:“老子又不做假账!每次都是老子自己买的单!” 起哄的声音越来越大:“不算不算,在漆老板你自己的地盘就不算!” 漆月笑道:“行行行,这几天在理账,理顺了空了就请你们。” 又一阵闹,喝酒的喝酒,玩骰子的玩骰子。 其中一人拿出一盒药递给另一人,漆月眼尖,看到上面写着“胃什么什么”字样。 “这什么?” “胃药,K市本地产的巨便宜,但对胃病特有效。这不这哥们儿胃喝坏了么?” 漆月拿过:“我怎么没听过?” “漆老板你胃也不好?”那人说:“这药产量小,都是老一辈人才知道,我也是听我妈说的。” “我钢铁胃好着呢。”漆月把药还回去:“就随便问问。” ****** 漆月蹲在一棵树下,眼眸下垂,盯着自己唇边明明灭灭的烟头,视线又被鼻尖挡住一点。 偶尔有风,她头顶树叶哗啦啦的摇。 K市初初入了秋还热着,漆月又是那种体温高的,药盒在手里攥那么久,都快被她手汗浸湿了。 她抬头望着万家灯火其中的一扇窗。 她来给喻宜之送胃药的原因,是骑车那晚喻宜之帮她擦了药,她不想欠喻宜之什么。 这本来没什么。 但喻宜之那晚一拉开爱马仕,里面满满当当全是药,她忽然就想,她从来没给喻宜之买过药。 以前交往的时候,她给喻宜之买过零食、买过玩偶,就是没给喻宜之买过药。 而喻宜之从那时开始就需要喝酒了,会不会喻宜之的胃,从那时就已经坏了而她从来没有注意过? 过往七年,她满心满意都是她对喻宜之的好、以及喻宜之如何狼心狗肺辜负了她。 然而,她是否真如自己所想的做得那么好?这想法一冒出,像一块完整的玻璃上忽然裂开了一条细缝,令她心里无端烦躁起来。 一直蹲着抽完了一支烟,她才摸出上次喻宜之给她的门禁卡,往楼上走去。 走到喻宜之家门口,那扇防盗门透着高档灰黑的光,像喻宜之一样冷冷硬硬的。 她刚要抬手开门,门忽然开了。 喻宜之看到她怼在门口也微微惊讶,但惊讶的程度完全比不上她——妈的喻宜之今晚好漂亮啊! 黑色丝绒裙,袅袅娜娜包裹着纤长身材,两根黑色纽花宽肩带挂在直角肩上,喻宜之胸平,胸口的深V就一点不显脏,有种模特般的高级感。 喻宜之是个不适合珍珠的人,所以这时她脖子上戴一根细细钻石项链,方钻映亮她的脸,典雅又矜贵,像什么法国老电影里走出的女明星。 喻宜之很快恢复镇定,淡淡看着她。 这时屋里一阵脚步声,艾景皓声音传来:“我想来想去,还是戴C家这一对……” 他手里丝绒盒子托着两颗硕大钻石耳钉,看到门口漆月一愣:“漆老板,你怎么……” 漆月快速把药盒往牛仔裤兜里一揣,脸上挂出痞气的笑。 “上次喻总说,欢迎我随时到她家来参观。”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艾景皓看向喻宜之,喻宜之点头:“是,家是公司实力和个人人品的体现。” 一听这话,漆月笑了声。 艾景皓看向她。 漆月吊起眉:“说到人品,喻总人品好吗?” 艾景皓:“这你放心,喻总的人品在集团有目共睹,她是我见过最诚信的人。” “没发生过骗别人钱的事?” 艾景皓睁圆眼:“那怎么可能?别说喻总,就是集团任何一个普通员工都不会的。” 漆月勾着唇转身就走。 艾景皓:“不参观了吗?” 漆月:“看你们挺忙的,改天吧。” “其实……”他惦记跟漆月谈合作的事,想最大程度迁就。 喻宜之拦住他:“今晚我们确实有事,改天吧。” ****** 漆月远远站在她刚蹲过的树下,看穿着黑色礼服的喻宜之长身玉立,晚风起,她一手拿镶钻的手包,另一手把长发挽到耳后。 额角一小块淡淡的粉。 从漆月的距离其实看不清楚,她却知道,那是小小一轮粉月亮。 喻宜之的纹身,最终成形了。 艾景皓从地库把喻宜之那辆保时捷开上来,很绅士的下车帮喻宜之开车门,手隔着段距离护在她头上。 喻宜之上车后,他又一路小跑回驾驶座那边。 漆月阴郁着脸,把烟头丢在脚边狠狠踩熄,在豪车驶离前转身离去。 ****** 当晚钱夫人约了漆月见面,从喻宜之家离开后,她便赶了过去。 钱夫人坐在以前的办公室里还是老样子,盘着两个文玩核桃,古朴的香炉里幽幽点着一支臻品玉檀。 漆月心里的毛躁被安抚了一点,在钱夫人面前坐下:“干妈,总算舍得回来了?” 钱夫人瞧她一眼:“心情不好?” 漆月笑:“怎么,想介绍个美女给我安慰我啊?” 在她帮钱夫人挡过一刀后,钱夫人就收她当了干女儿。 钱夫人道:“在我面前,不用装的这么痞里痞气的样子。听说,最近齐盛想找你谈合作?派的是喻总?” 漆月低头玩着自己的指甲。 钱夫人从上次在阿辉那里栽跟头后,其实也算半退休的状态,旗下酒楼KTV都交给她们这些年轻人管理,自己周游全国修身养性,并不常回K市。 “干妈倚老卖老,劝你一句,别为感情乱了自己方寸。” 漆月抬头,又挂起那种颓懒的笑:“怎么会,我跟她以前那点破事干妈你最清楚,我想弄死她还差不多。”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钱夫人放下文玩核桃,拿起手边一串佛珠:“你拿老城区改造当引子,吊着她报复她,这可以,但别真的去碰,你在我手下干了这么多年,也明白碰那块蛋糕有多危险吧?” “明白。” “知道你聪明。”钱夫人笑笑:“交给你个大活,今晚去盯着华亭。” “华亭?” K市最顶级的会所。 钱夫人点头:“那会所有的赚,我盘下来了。你先过去适应适应,要是做得来,以后一起交给你管。” “你听干妈的,感情不重要,只有钱永远不会背叛你。” ****** “漆老板。” 漆月来华亭的时候,已能看到不少熟脸,有人递来一套西装:“钱夫人给你准备的。” 漆月接过,换好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震了震。 她身材巨好,纤腰大胸大长腿,平时喜欢穿妩媚裙装或街头风格的衣服,没想到这会儿一身正装,金发盘在头上,反而有种利落的率性,衬衫领口松垮垮敞着,一股不羁的范儿。 有人夸:“漆老板真是人模狗样啊!” 漆月一脚踹过去:“你他妈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吧!” 今晚会所有接待活动。 听说是国外回来的大咖建筑师,老头儿八十多了须发全白,听说在圈子里地位特崇高,吸引了全国各地的人来拜码头。 别看都是精英阶层,人一多,也和漆月接触的那些牛鬼蛇神一样,什么幺蛾子都有,甚至玩得更大。 所以钱夫人才把她派过来。 很多人看到她松了口气:“漆老板来,我们就放心了。” 能容纳五百人的宴会厅里桌椅都撤了,摆成西式自助餐台最大程度利用空间,漆月端着杯鸡尾酒站在墙角,这是钱夫人盘下来后第一场大活动,不能掉链子。 不一会儿,门口款款步入两个修长身影。 漆月并不意外。 在知道华亭今晚办的是什么晚宴以后,她就知道喻宜之和艾景皓一定是来这里了。 周围议论声起:“那是艾景皓?那谁谁的外孙?” 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令所有人咋舌。 “旁边那是谁?女朋友?好漂亮。” “没听说他交女朋友啊。” “我知道我知道,是他们公司的一个总监,年轻有为,好像也是有钱人家的千金。” “再有钱能跟艾家比?艾美云肯定不会准她儿子找个没背景的女朋友。” “但你看他们是真登对啊,男才女貌都跟电影明星似的,这要是他们以后生小孩,得有多好看。” 漆月阴沉着脸叫了个服务生过来:“你给我端盘鹅肝过去糊住那群人的嗓子,吱吱哇哇的吵死了。” 艾景皓和喻宜之一进来就成了人群中的焦点,一直在秦老身边服侍的女秘书亲自过来,把两人引见到秦老面前。 艾景皓打开一个丝绒盒子,隔这么老远也能看出里面是面价值不菲的玉璧,喻宜之在一旁温声介绍些什么,秦老频频点头。 她们中间隔了很远。 隔着衣香鬓影的重重人群。 隔着全然不同的社会阶层。 隔着一开始就存在的隐形界限。 月光一度沦落,可又不择手段回到了她本应属于的天上。 漆月这样的泥沼,就算曾痴心妄想,也困不住她,留不住她。 “漆老板?” 漆月觉得面前的女人有些眼熟,清丽温婉的一张脸。 她看了半天,那人笑了:“我是阿萱啊,你曾经救过我的。” 想起来了,刚升高时漆月休假了半个月,就是因为阿萱的事打了一架。 当时阿萱刚到K市当服务员,被人猥琐也不敢反抗,漆月看得火大,跟好几个男人干了一架。后来才知道,喻宜之那天刚好被喻文泰叫来送文件,看到了她打的那一架。 好管闲事又够狠,所以才让她成了喻宜之的目标吧。 “漆老板?” 漆月回神:“你在这当领班?” 阿萱笑着点头:“早听说你在钱夫人那边干得不错,华亭这边也归你管了?” “也许以后会。” “那以后还要麻烦你关照了。” 阿萱说着话忽然觉得背后一阵阴嗖嗖的寒意,她摸摸脖子后面还以为空调出风口坏了,一回头却看到一个清冷绝伦的美丽女人站在那里。 漆月也是这时才看到喻宜之,吓了一跳,心里暗骂这女人演鬼片啊?一张脸那么白。 阿萱:“女士,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喻宜之纤手一指漆月:“要她。” 漆月嗤笑一声:“老子他妈的又不是商品。” 阿萱帮着解释:“这位是华亭今天的主管。” 喻宜之看着漆月:“跟我去洗手间。” “为什么?”漆月慵懒调子笑着:“给个理由。” 喻宜之走过来,钳住漆月手腕,把她手里那杯鸡尾酒往自己礼服上一泼:“因为你把我礼服弄脏了。”! 第50章 喻宜之把漆月拖进洗手间,反手就把门给锁了。 漆月一把甩开她,却又被她视线看得发毛:“你盯着老子干嘛?” 喻宜之抿了下唇,打开手包,对着镜子开始补睫毛膏。 漆月转身就想走。 喻宜之快走两步拦在她身前。 漆月也不知道喻宜之在慌什么,手里一支睫毛膏骨碌碌滚到地上,一直撞到墙角才停。 两人的视线一起望过去。 喻宜之就那样盯着睫毛膏问:“刚才那个领班,是阿萱?” 漆月冷呵一声:“喻总日理万机的,居然还记得阿萱,真是难得啊。” “你刚才在笑。” “什么?” “你刚才跟阿萱说话的时候,在笑。” 漆月嗤一声:“老子天天跟各种女的说话都在笑,老子是笑面虎你不服?” 接着目光阴郁下去:“况且老子现在对谁笑这事,跟你还有关系么?” ****** 喻宜之和漆月在一起的时候,从不吃醋。 漆月为此还苦恼了很久,问大头:“你说她是不是不够喜欢老子?” 大头说:“可能是的。” 漆月一把拽住大头领子:“你再说一遍?” 大头笑。 事实上漆月为了工作需要,经常跟一些男男女女挺黏糊,有一次为了给酒楼做宣传,在朋友圈“营业”,那些贴面舞的照片连她自己看了都觉得过分。 那晚回家的时候她惴惴不安的,看到喻宜之已经回来了。 正坐在旧木板床边叠衣服。 喻宜之洗过的衣服都有一种柔顺剂的香味,晾在晾衣杆上总被她扯得平平整整的,不像漆月晾出来的衣服总是皱巴巴。 漆月坐在床边,看她一件张牙舞爪的T恤在喻宜之手里柔顺了模样。 “今晚下班还算早。” “嗯。” “看到我发的朋友圈了?” “嗯。” 漆月坐到了一件还没叠的衬衫上,被喻宜之伸手赶开:“让一让。” 漆月小心去瞟喻宜之的脸,看昏黄灯管在喻宜之鼻子上凝出一枚小小光斑,睫羽低垂,眼神沉静。 漆月话到嘴边的解释被堵了回去:“喻宜之,你怎么不生气呢?” “为什么要生气?” “我跟别人离的那么近。”漆月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那么近哦!” “所以呢?” “喻宜之你当不当老子是你女朋友!” 喻宜之不疾不徐叠完了最后一件衣服,漆月花里胡哨的T恤也被她叠的整整齐齐,伸手轻抬漆月的下巴。 “干嘛。” “看着我。” 喻宜之在只面对她时眼神很柔,眸子里藏着很深的湖。 两人这样什么都不做静静对视,漆月还有点不好意思,笑起来:“干嘛啊喻宜之?” 喻宜之也笑了:“你只会对我笑。” “放屁,那些照片上老子嘴角都快咧到太阳穴了!” “不是的漆月。”喻宜之伸手摸摸她的脸:“你只有对我笑的时候,眼睛跟嘴一起在笑。” “所以,有什么好吃醋的?” ****** 漆月陷在乱七八糟的往事里,喻宜之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托起她下巴。 舌头探入,深深吻下来的时候,带着刚才弄掉睫毛膏的慌乱。 漆月不吃她这套,向后一把扯住她头发,喻宜之头向后仰,头发顺着莹白额角往后垂,露出额角那小小的月亮纹身。 因为刚纹身完那晚她和漆月在浴室做了很久,伤口浸了水,纹身成形后边缘就有点向外晕开,月亮镶了圈模糊暧昧的边,倒有种意外的美感。 漆月眼透戾气:“喻宜之,你一桩桩一件件的到底在干嘛?” 什么月亮纹身。 什么打断她跟别人说话。 好像还喜欢她似的。 “你搞清楚,我们俩现在唯一的关系,就是你来还七年前欠下的债!” 她一把拉开门,攥着喻宜之手腕就把她往外拖,走后门直接把人拖出华亭。 她今晚是带大头一起来的,这会儿大头正跟几个兄弟在后门抽烟,看到漆月扯着披头散发的喻宜之出来都吓了一跳。 “今晚场子应该好管,帮我盯着点。” “漆老板你……” 漆月根本没听他们说话,直接把喻宜之扯到摩托车边:“上去。” 喻宜之顿了下。 她今晚穿这件礼服有点像旗袍,下摆收得很紧,根本跨不上摩托车,漆月直接把她裙子下摆撕开:“上去。” 她本以为喻宜之会拒绝,因为喻宜之看上去很重视今晚这个场合,没想到喻宜之二话不说就上去了。 漆月把领带扯得更松,摩托车骑得飞快。 一路路过的车里好多人围观,一个穿西装的女人载着一个穿凌乱晚礼服的女人,黑色的裙摆和长发高高扬起。 车速快得像没有明天,在车流间来回穿梭。 漆月低头瞥一眼,喻宜之裙摆被她撕得狼狈,裙摆飘飘露出雪白大腿。 干净得刺眼。 漆月冷笑一声,进一步加速。 她把喻宜之载回公寓:“上去。” 直接过去把人扑倒在沙发上,小皮鞋尖踢掉喻宜之的高跟鞋。 “现在我俩之间,是我想对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他妈凭什么觉得,每次你想亲我的时候就能亲我?” 她攥住喻宜之纤细手腕,高举过头顶,牢牢制约。 喻宜之想挣脱,她一把扯下领带缚住喻宜之手腕,手往下找喻宜之的礼服,往上扯,又顺着刚才的撕口“嘶啦”一声。 喻宜之清秀的眉头狠狠皱起。 她眯眼盯着喻宜之冷白的脸上绽开一朵朵红晕,那血色逐渐布满了整张脸,眼底晕开湿软的水光,死咬着唇不愿出声。 “我跟别人说话怎么了?我对别人笑又怎么了?你不是还让艾景皓进你家跟你玩暧昧么?” “你想利用他是吧?像利用我一样利用他是吧?必要的时候,你的身体和你的美色都能成为你的工具是吧?” 喻宜之身体薄得像一片纸,几乎要被她揉碎。两人的西装和晚礼服早已皱得不成样子,汗浸浸的蹭在一起。 她的动作暴戾而毫不温存,喻宜之死死咬着唇。 喻宜之就是这样的人,骄傲而自尊强烈,惯于掌握一切,而此时的失控让她失去了一切安全感,只能任漆月摆布。 她紧紧闭上眼,漆月一直按着她手腕的手伸下来拍她脸:“看着老子!” “求饶。”漆月说:“求老子饶了你。” 喻宜之还死咬着唇。 高岭之花是么? 自尊骄傲是么? 喻宜之的汗让她脸上的月亮纹身变得湿漉漉的,漆月觉得她都快晕过去了,这时她终于摸索到漆月的手腕握住,没求饶,低低喊了句:“月亮。” 漆月一下子甩开她:“说了别这么叫老子!你不配!” 一场折磨这才宣告终结,漆月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客厅巨大的落地玻璃边,给自己点了支烟,不用烟灰缸,故意把烟灰掉在喻宜之家黑色的大理石地板上。 她知道喻宜之对艾景皓没感情。 真他妈的好笑——就连利用,她都不是喻宜之唯一想利用的一个。 玻璃里映出喻宜之缓缓坐了起来,身形不稳,整个人看上去快要虚脱。 即便以漆月想要报复她的程度,今晚这一场也有些过了。 喻宜之缓了好一会儿,开口:“你知道秦老是什么人?” 漆月夹烟手指一顿。 秦老不就是今晚参加聚会那白胡子老头儿么?喻宜之怎么还跟她闲聊上了? “老子怎么会知道,老子是个没文化的女混混好么。” 她从玻璃里盯着喻宜之摸过手包,手机拿出来。 接着她手机“叮”一声。 点开短信,是喻宜之发给她的一张照片。 “这是秦老最有名的建筑作品。” 建筑外墙居然是曲面,老头儿做出来的居然是很后现代的风格,一排高耸的建筑群像直插云霄的风帆。 又或者说那样的形状像……月亮。 漆月的思绪一下子被扯回遥远七年前。 ****** 那时她和喻宜之最常有的娱乐活动,就是装陌生人一起逛街。 没什么钱,就穷逛。 漆月远远看着有人把一张传单递到喻宜之手里,又不停跟喻宜之说着什么。 漆月发条微信过去:【又有星探跟你搭话?(盯】 【不是,是卖房子的(离了大谱】 那时的喻宜之早早开始实习,周末为防紧急加班也总穿着成熟套装,看起来是有点社会人的样子了。 【什么房子?我看看。】 喻宜之在路边一张长椅上坐下,像走累了在休息,随手拿传单折了架纸飞机,又放到旁边花坛上。 等喻宜之走开后,漆月懒懒散散走过去,坐到她刚坐过的长椅上,像是无聊捡了架纸飞机,拆开。 就是那种很常规的商品房,一百来平,格局规整。 漆月给喻宜之发:【什么啊丑死了,喻宜之我告诉你,我以后会很有钱,让你和奶奶住进很漂亮的房子里。】 那时漆月雄心壮志,要许给心爱的女孩一个未来。 喻宜之:【有多漂亮?(猫猫好奇】 漆月好似不经意的望向人群,喻宜之藏在里面慢慢走着,冷白的一张脸,经常让漆月恍然白天怎么也会有月亮。 那是漆月所能联想到最美好的比喻。 她低头对喻宜之打字:【像月亮那么漂亮。】 我以后一定,会带你住进像月亮那么漂亮的房子里。 ****** 而七年后,曾经纯净的梦想,早已掩埋在混乱的生活深处,反而是喻宜之说:“这次K市老城区改造项目,我想参考秦老的设计概念,上报集团也已同意了。” “请秦老回国的活动是齐盛主导的,齐盛对K市改造项目是有诚意的,对住户的赔偿条件也很好。如果真能成功,你们家老房子可以免费置换一套两百平的新房。” 漆月很大声的冷笑一声,走到沙发边坐下:“喻宜之,你不会是想说,你是为了实现我们的梦想回来的吧?” 喻宜之沉默良久,额角边的淡粉月亮纹身,在灯下闪着光。 她告诉过自己很多次,她回K市做这个项目,是为了在集团往上爬。 她也告诉过自己很多次,她回来,跟漆月没关系。 可明明还有更好更轻松的项目,任由她去选,她却在一见到秦老这套“月亮”的设计概念时,就打定了主意回K市。 而她自诩为一个理性的人,面对着漆月接二连三的失控,又算什么。 她慢慢摸索着把两颗巨大的钻石耳钉摘下,随手放到茶几上。 漆月拿起来掂了掂:“这值多少啊?” “一千万。” “……” 漆月默默放了回去。 喻宜之闭着眼靠在沙发背上,凌乱的头发和支离破碎的礼服让她罕见有种脆弱的美感。 她看不到,漆月也就不再回避对她的凝视:“你就为了做成项目,放艾景皓进你家跟你搞暧昧?” “喻宜之,钱和成功,真的对你那么重要么?” 其实在七年前那件事发生以后,她无数次想过喻宜之为什么要那么做。 明明那么好的感情,喻宜之为什么说不要就不要。 唯一想到的解释就是,钱对喻宜之真的很重要。 无论喻文泰是出于什么目的养大了喻宜之,喻宜之已经习惯了优渥的生活,那是她更熟悉的阶层。 漆月曾以为喻宜之在旧筒子楼里待得习惯,可结合后来的事她猜测,大概喻宜之没有一天不想脱离那里吧。 “这耳环,是齐盛董事长艾美云借我的。”喻宜之靠在沙发上阖目开口。 “因为今晚的秦老,是位在美学上很有造诣的人,与他打交道的人都要赏心悦目才能得他青眼。艾美云特意让人送了两对价值千万的耳钉过来,当然不能直接给我,不然万一出什么纰漏,司机和我谁都说不清。” “耳钉送到了艾景皓那里,这么贵的东西在哪里试戴都不太好,所以直接来了我家,选定了这一对,另一对他直接带走,这样我也不用担什么责任。” “所以我让艾景皓进来,不是为了跟他搞暧昧。” 漆月:“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不是是最讨厌解释么?” 喻宜之依然显得很累,扬扬唇:“是,我最讨厌解释。” ****** 喻宜之有多讨厌解释呢。 从她大一刚入职,公司里就挺多人追她的,虽然她总是冷冷淡淡没回应,但这样的高岭之花反而更能激起人的斗志。 其他追喻宜之的不成气候,但喻宜之那部门的总监,却对喻宜之持之以恒。 大头爸妈有次去外地送货了,大头替他们送水果去喻宜之公司,一筐子水果刚推进办公室,总监走过来,挑挑捡捡拿了两盒最红的草莓。 大头眼睁睁看着他把草莓给了喻宜之,缠着说了好一会儿话。 大头当即给漆月发微信:【盯紧点儿,不然别怪哥们儿没提醒你。】 漆月当时在修摩托车,擦了擦满手机油回:【什么人呐?你拍张照片我看看。】 【(偷拍。jpg】 【我k!这种一脸沧桑的秃头男你拿他跟我比?(愤怒(愤怒】 【不是那意思。就是说,他看起来跟喻宜之更像一个世界的人。】 【我跟喻宜之不是一个世界又怎么了?那分界线还不是生生被我俩踏平了!】 那时她刚跟喻宜之谈恋爱不久,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片粉红泡泡里,满心满意想的都是跟喻宜之的永远。 有人来取摩托车。 今天下午她修的摩托车属于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子,嗜车如命,取到车后试了一下,两眼都放光:“漆老板你也太牛了吧!你还真能修好!我还以为肯定没戏了!” 漆月笑:“不打折啊。” “不打不打,我恨不得付你两倍钱!”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提着根擀面杖怒气冲冲进来:“你还真在这!你今天是不是又去找阿婕了?” 操起擀面杖劈头盖脸打过来。 男孩直躲:“爸!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小北他们赶紧上去拉:“这不是你儿子吗?你这么打非把人给打坏了!” “我可没他这样的儿子!” “爸,女婿也是半个儿啊。” “放屁!阿婕没跟你结婚,也永远不可能跟你结婚!” “爸,别啊,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爱不爱的都是狗屁!像你这种人,万一卷入什么是非里,哪天死在外面都不知道!全天下任何一个姑娘只要有父母,都不会允许自己女儿跟你这种有今天没明天的人在一起!” 一句“哪天死在外面都不知道”骂了一屋子人,拉架的也没了。 年轻男孩找了个机会骑摩托就跑,中年男人挥着擀面杖追在后面。 一屋子人都陷入沉默。 还是漆月说:“我k,幸亏没打坏东西。” 小北回过神:“他还没给钱呢吧?!” 漆月拍拍他肩:“放心,我认识他,改天我去收,他倒不至于赖账。” 她叼着烟走出摩托车行,在路边一服装店的玻璃上看到自己倒影。 乱糟糟的红发,痞里痞气的卫衣,跨在一辆火红摩托车上叼着烟,一副浑不吝的样子。 一看就是女混混。 刚才那中年男人的怒吼在她耳边响起:“全天下任何一个姑娘只要有父母,都不会允许自己女儿跟你这种有今天没明天的人在一起!” 而喻宜之从小就没父母,从小就从没有真心为她考虑的人。 她沉默骑摩托车离去,回去给漆红玉送了吃的,又去钱夫人酒楼上班。 深夜回家的时候,喻宜之已经回来了。 她个子高,坐在小小一张桌边就显得局促,二手电脑放在桌上改ppt,旁边堆满了各种文件。 清秀好看的眉头皱起,漆月忍不住过去,伸手抚平。 喻宜之抬头,漆月勉强笑笑:“你忙吧。” 她走到一边,准备脱掉牛仔裤,喻宜之走过来:“怎么了?累了?” 她挠挠头:“可能有点。” 喻宜之:“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她走到自己的包旁边,拿出一盒红得可爱的草莓,递到漆月手里,轻声:“上次逛街,看你想吃来着。” 是想吃,但没舍得买。 总想着多攒一点钱,就可以买房,就可以给喻宜之更好的生活。 喻宜之每次自己想吃什么也从不舍得买,又为什么要给她买这么贵的草莓。 还笑着跟她说:“本来有两盒,我分了一盒给奶奶。洗过了,你直接吃吧。” 漆月打开拿出一颗,本想喂喻宜之,喻宜之已经匆匆坐回桌边改ppt了。 漆月就不再去打扰她,换了睡裤,对着那盒草莓拍照发给大头。 大头:【好好知道你们感情稳,不要来杀狗了。】 漆月:【(扭屁股】 漆月拿起一颗草莓喂进嘴里,表面一层咸咸的应该是喻宜之用盐泡过,边吃边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喻宜之背影。 台灯让年轻女孩的侧脸镀了层光晕,朦朦胧胧的,像在淡黄的月光里。 “喻宜之。”她声音很轻,本以为全神贯注的喻宜之不会听到。 可喻宜之扭头看着她,眸子里藏着山海、湖泊、和笑意。 漆月轻而坚定的说:“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一定。” 喻宜之咧嘴:“我相信。” 她扭头过去继续做ppt,从淘宝买来的职业装穿到晚上已经露怯,满是褶皱。 后来呢。 后来漆月越来越拼,在钱夫人那边也升的越来越快。 与之对应的,是她难免受伤,而喻宜之给她擦药时总是沉默。 喻宜之也越来越忙,她工作能力的确出众,哪怕只是个大一实习生,也渐渐有重要项目交到她手里。 两人见面时间少,就互发微信约着回家吃饭。 【吃青椒炒茄子怎么样?】 【再加个番茄炒蛋!(猪猪】 【喻宜之你不是口口声声怕胖吗?】 【家常菜是不会胖的。】 那顿饭约了多久?两周?三周?甚至一个月? 不是漆月说【对不起】,就是喻宜之说【抱歉】。 后来漆月在冰箱里拎出那袋已经发了霉的番茄,陷入漫长沉默。 再后来,就到了情人节。 【我订了餐厅。】 【(开心】 【你今晚不会再加班吧?】 【不会,我提前一周就开始做今天的工作了,餐厅见(猫猫】 漆月捏着手机笑。 她也一样,提前一周就把当天的各种事排开,本打算直接去餐厅,但她实在太想喻宜之了。 骑着摩托到喻宜之公司附近,远远停在一棵树下。 从这儿她能看到喻宜之下楼,又不会被喻宜之的同事看到。 一辆奔驰开过来,漆月晃一眼,眼神定住。 喻宜之从车上下来,总监跟着下车,殷勤绕到她身边给了她盒巧克力,她居然收了。 总监又跟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终于舍得开车离去。 喻宜之把巧克力放进包里,往地铁站走,却瞥到树下的漆月。 她笑了,走过来。 漆月直接把烟头扔地上踩熄,理都不理她,骑摩托走了。 烦躁躁去了钱夫人酒楼,大头一愣:“你不是说今晚要去过节么?” “过个毛线!” 大头和其他人对视一眼,不敢说话了。 漆月抽了好几支烟,又无比烦躁的“啧”一声站起来往外走。 “不是说过毛线节么?” “老子……”漆月对着他挥了一下拳,冲出酒楼跨上摩托车,直接骑到了她预订餐厅的门外,却没进去。! 第51章 漆月骑车来到餐厅,隔着落地玻璃找了个角度,看着窗边坐的一个纤丽身影。 那本是她找认识的餐厅老板特意订的座位——屏风之后,不会被餐厅的人看到,邻窗又有绿植掩映,也不太会被随机走过的路人看到。 那本该是一个不会被人发现的、独属于她和喻宜之的隐秘情人节。 但这会儿,漆月把火红摩托车停在一排矮灌木后藏起,自己站在一旁靠着树,抽着一支烟。 情人节的每张餐桌上都摆着玫瑰花,喻宜之对面的座位空荡荡。 距离约定时间二十分钟以后,漆月手机“叮”一声。 【有事耽误了?别着急,路上慢慢骑。】 漆月“啧”一声把手机丢回口袋。 喻宜之的体贴,是因为没那么在乎吗? 是因为漆月不再是她世界的全部吗? 喻宜之一个人坐了会儿,居然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赶方案。 这人真是! 她秀丽的黑发,伴着打字时双肩的微动滑落,漆月心想:要伸手把头发挽到耳后了,三,二,一。 果然,在漆月倒数完以后,喻宜之一伸手。 漆月忍不住笑了,笑完又皱眉。 妈的遇上喻宜之这种人,大概是她前几年玩弄别人感情的报应。 她摸出手机发:【喻宜之,你解释清楚为什么收别人巧克力,我就来跟你约会。】 喻宜之收到后一下朝她这边看过来,漆月吓一跳赶紧躲到树后。 妈的喻宜之真跟神婆似的。 低头一看手机:【没什么好解释的。】 漆月嘁一声。 这就是她们经常吵架的理由了。 两人性子都硬。喻宜之有她的骄傲,漆月有她的拽。两人都被成长中并不轻松的日子磨出了一身倔。 喻宜之收了电脑,起身就走,然而走到门口,顿了顿,又转了回去。 她一个人让服务员上了情人节套餐,吃的时候不断望向街对面。 漆月又收到:【真不来?】 她回:【你解释一句,我就来。】 喻宜之直接没回她,叫服务员来把牛排打包,拎着电脑包出来往地铁站走去。 漆月一口气赌到嗓子眼,气闷闷回到钱夫人酒楼。 回家时喻宜之还坐在桌前改ppt,一双大长腿曲着,不是不委屈。 漆月偷看她,她头都不抬。 漆月烦躁的把卫衣脱了扔到椅子上。 屋里静得令人尴尬,只有喻宜之电脑键盘打字的声音。 漆月背对着她叫:“喻宜之。” “情人节还有半个小时就过完了。” 她本来想在钱夫人酒楼耗到十二点过,不知怎么又匆匆赶了回来。 “你再不解释,我们就要错过这个情人节了。” 喻宜之那边没动静。 漆月脱了毛衣,正要回头去看的时候,喻宜之忽然走过来。 直接压上来,抬起漆月下巴吻上去。 与其说吻不如说咬,漆月的唇很快肿了。 “喻宜之,你他妈……我k……你干嘛……” 很快漆月就说不出话了,喻宜之冷着一张脸A得要死,不得不说这让她别有一番魅力。 漆月脸都红了,喘着,她白天拽上天人人都叫一声“漆老板”,现在就被喻宜之欺负成这德行? 更让她生气的是自己的身体反应,不是还在吵架的吗? 可她拒绝不了喻宜之,而喻宜之的沉迷让她更加投入。 沉迷的喻宜之总是很沉默,好像身体越放纵,灵魂越需要冷静自持。 旧木板拼成的床太小,漆月的脚不断撞到挡板上。 喻宜之又凶又温柔,用脚把她的脚勾过来,直到她身体变软才结束。 干脆利落的起身,洗澡,坐回桌前做ppt。 情人节就这样过去了。 漆月胸口憋着股气,身体酸软,迷迷糊糊进入了睡梦。 第二天睁眼时天已大亮,喻宜之已不知所踪。 漆月闷想:上班去了呗。 天塌下来都不会耽误喻宜之上班的。 她也起床,照顾完漆红玉,还是惯例去了摩托车行。 一来她是真心喜欢摩托车,二来钱夫人酒楼那边白天事少,她过来还能多赚一点。 有个修车的男人居然把小女儿带了过来,也是心大。 小女孩刚开始在跳绳玩,过了会儿觉得无聊了,开始大哭。 她爸刷着抖音管都不管。 其他人快被吵疯了:“漆老板快想办法!” “我k,凭什么是老子想办法!” “至少你是个女的!” “凭什么女的就要哄孩子?你这什么年代的落伍想法!” 小北弱弱问:“那,谁有零食?车行只剩泡面了。” 漆月犹豫一下。 她还真有。 只是,是昨天情人节她本打算送给喻宜之的巧克力。 昨天喻宜之收别人的巧克力明显更贵也更大牌,漆月凭着那远远一瞟的颜色上网搜了下,妈的,国外的。 那肯定不屑收她的便宜巧克力咯。 她这会儿穿着工作服卫衣挂在一边,站起来,去卫衣兜里翻找。 愣了。 没了?是掉了吗?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 【喻宜之,巧克力是你拿了吗?】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但后来又停止了,喻宜之什么都没回。 十分钟后,喻宜之还是没忍住,甩过来一张照片。 是撕开包装的巧克力,放在喻宜之办公桌上,掰下的两块巧克力被喻宜之吃掉了。 附送两字点评:【太甜。】 不一会儿又发来:【但,适合吵过架的情人节。】 漆月笑一声把手机丢回兜里,走到小女孩身边:“来来来别哭了,姐姐陪你跳绳。” 其他人惊了:“漆老板,你是不是被夺舍了?什么时候这么有耐心了?” 漆月想,老子不是有耐心。 老子这是心情好。 后来女孩的妈妈来了,大骂老公不靠谱的同时,抱起女儿给塞了一块巧克力。 漆月一愣。 也太巧,不就是昨天她看总监给喻宜之的巧克力么?现在这种巧克力很流行么? 女孩爸瞟一眼:“买什么进口巧克力,浪费钱。” 女孩妈瞪他:“这是我姐昨天情人节的公司福利,人手一块,她不吃让我拿回来给婷婷吃的!” 漆月:…… 女人口中的姐姐她刚巧知道,和喻宜之同公司。 原来是公司福利啊,只不过喻宜之那总监鸡贼的很,非要自己拿给喻宜之。 晚上漆月和喻宜之极尽缠绵,她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怀疑而有点愧疚。 做完两人都饿了,悄悄爬起来,拿出冰箱里喻宜之昨天打包的牛排,热来吃。 漆月自己不夹盘子里的,去咬喻宜之嘴里的,一点一点咬过去,亲上喻宜之的唇。 喻宜之这个人呢,在床上那么凶,不在床上又害羞。 “喻宜之。” “嗯?” “为什么不解释?” 喻宜之:“如果你相信我,就没必要解释,如果你不相信我,解释了也没用。” 成长环境养成了喻宜之很“独”的性子,固执得很。 ****** 所以漆月万万想不到,七年后,喻宜之会愿意对她解释那么大一段。 她的心情有点复杂,站起来:“老子走了。” 喻宜之:“等一下。” 她走到玄关随便穿了双鞋,她这这种人就是穿乱七八糟的晚礼服搭跑鞋都好看。 漆月:“你也要出去?” “不。”喻宜之看上去没什么力气:“过来,录你的指纹。” 漆月蜷一下手:“没必要。” “过来,别让我拖你。” 漆月看一眼喻宜之半垂倦怠的眸子,走过去。 喻宜之操作一番打开电子锁录指纹的系统,拈起漆月的食指印上去。 她体温低,只有做的时候身子滚烫,做完以后很快手指又转为冰凉。 录完指纹,她却拉着漆月的手没放。 漆月不知道的是,那时喻宜之心里也很乱。 好像回到K市以后,跟漆月越走越近,她心里预设的所有冷静、自持、算计都有些站不住脚。 就像十七岁遇到漆月,她的关注到底是因为她所想的“利用”,还是只为那月亮般明朗的一张脸? 漆月甩开她手:“你一直拉着老子干什么。” 喻宜之抿了抿唇角。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可能连喻宜之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要不要再谈一次恋爱?” 最初的一阵惊愕后,漆月的视线越来越冷,变得凉薄而狠戾。 她狠狠捏住喻宜之的下巴:“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啊。” “这算什么?就为了你那破房地产项目?” 喻宜之静静看着她,那双眸子看上去依然倦怠,脆弱又干净。 “如果,我说不是呢?” 漆月的手指越来越用力,喻宜之吃痛:“月亮……” 漆月一口狠狠咬上去,一股血腥的铁锈味在两人唇齿间蔓延开。 “要我怎么说你才听得懂?”她一个字一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别再那么叫我,你不配。” “下次再这么叫,我咬掉你的舌头。” 她转身就走,剩喻宜之一个人站在楼道,深夜的风从露台吹进来,吹起那凌乱的发和破碎的晚礼服。 喻宜之是漆月见过最冷漠坚强的人,可她现在看上去脆弱的一碰就会碎。 “喻宜之。”漆月远远站在电梯厅叫她一声:“你听清楚,我不可能再喜欢任何人了。” “一个人一辈子的感情就那么多,我已经全给了发生那件事前的喻宜之。” “哪怕是发生那件事后的喻宜之来求着我喜欢,也不行。” 她走了,留下一地凄清的月光和凉风。 喻宜之站了好久,觉得冷了,才一个人进了屋。 她先给艾景皓回了个电话:“抱歉。” “你怎么突然走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因为喻宜之是他见过工作上最认真负责的人,所以他除了“身体不适”,根本不觉得喻宜之会有第二个理由。 喻宜之没答,反问:“跟秦老谈的怎么样了?” “还不错,你跟他交流时给他留下的印象很好。”艾景皓说:“但你知道秦老这个人,比较谨慎,所以事情也没敲定,之后可能还要再去拜访他一次。” “好,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喻宜之给自己倒了杯红酒,颤抖的手指昭示着刚才的激烈。 她坐回沙发上,牛皮吸味,还沾染着漆月身上的味道,她扭头,鼻子凑过去闻了闻。 又仰面望着天花板,上面的吸顶灯来自她最喜欢的设计师,看起来简约不如水晶吊灯繁复,实际上冲那流畅简约的线条,就可以卖的死贵死贵。 金钱,豪宅,人上人,更高的阶层。 看上去,她曾经费尽心思想得到的一切,现在都已经得到了,她以为自己抛弃了良心,以冷硬为铠甲,早已变得无坚不摧。 可为什么漆月一句话,却轻轻松松在她心上掏出一个大洞,疼得连酒精都不能麻痹,让她双腿蜷起抱住自己。 她的晚礼服裙摆被漆月撕破了,莹白膝盖露出来,她盯着,上面有十分微小的凹凸不平,是除了她自己谁都不能看出的程度。 她又伸手摸了摸,嗯,曾经的伤口的确已经消失不见了。 毕竟她去做了激光祛疤嘛。 只是为什么时隔七年,那曾经跪在玻璃渣上所带来的锋利痛感再度席卷而来。 漆月说,自己不可能再喜欢任何人了。 那是喻宜之第一次明确感觉到自己的后悔——要是七年前没发生那些事,就好了。 ****** 这一晚漆月回家后根本没怎么睡,听到漆红玉一整晚翻来覆去,也没怎么睡。 清早,陪漆红玉吃早饭的时候,她仔细观察,发现老人这段时间显出憔悴。 她一下紧张起来:“奶奶,身体有哪儿很不舒服么?” 漆红玉笑眯眯的:“没有没有,你别担心。” 她却更紧张:“是不是又是肾……” 漆红玉赶紧说:“真的不是,就是我的胳膊腿啊,总是骨头疼,有点睡不着而已,没什么大事。” “睡不好怎么还不是大事呢?”漆月站起来收拾碗筷:“我带你去医院看一下。” “真的不用去,人老了就跟机器老了一样,零件不顶用了很正常。”漆红玉叫她:“你快去上班吧,别耽误你事。” 漆月又放下碗筷,走到漆红玉身边,蹲下,头枕在漆红玉膝上:“奶奶,你别觉得是在麻烦我,一直以来,都是我在麻烦你。” “我知道你身体难受得很,如果不是我,你肯定不会接受那些痛得要死的治疗的。你就是怕你走了,这世界上就剩我一个人了。” 她把脸埋进漆红玉的膝盖之间:“奶奶对不起,我也不想你疼,可我也真的怕,怕这世界上就剩我一个人了。” 漆红玉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头,像她小时候那样:“阿月,奶奶也不知还能陪你多久,哎,要是小喻没走……” “不要别人。”漆月埋着脸声音闷闷的,像小孩撒娇一样抱住漆红玉双腿:“奶奶,我只要你就够了。” 漆月洗完碗带漆红玉去医院,开了个详细检查单子。 检查完她去医生诊室:“我奶奶她……” 换肾以后患者平均存活的时间是十年,漆红玉已经陪她平平安安走过了八年,她一边庆幸,一边战战兢兢。 还好医生说的是:“最好给你奶奶换个住的环境。” “为什么?” “你们住的老房子潮气太重了,老年人本来就有骨质疏松,奶奶常年吃的肾药也有影响,再住下去,奶奶骨头疼得只怕更厉害。” “没什么药能缓解么?” “我可以给你开一点。”医生点击鼠标:“但最根本的,还是要换个居住环境。” 她去开药,大厅遇到一个中年女人带着一个老人来做检查,应该是母女。 老人站在医院超市前不肯走:“我要喝奶茶!” “抽血前不能喝奶茶,而且你本来就该少喝,乖,走了走了……” 老人的神情像个五六岁小女孩:“我就要喝奶茶!” 漆月看得露出苦笑,人们常说“老小孩”,就是说人越老越像小孩,漆红玉虽然不会像这位老人一样耍孩子脾气,却和孩子一样倔。 以漆月现在的收入,租套好点的房子是没问题的。 只不过漆红玉不肯,说在旧筒子楼住了一辈子,只有那里才是家。 现在想让漆红玉搬家,哪儿那么容易,刚才一听就跟她闹上了。 她拿着药走回去,远远看到漆红玉身边蹲了一个人,漆红玉眉开眼笑的。 他妈的,不会是骗老年人买保险骗到医院来了吧?漆月快走两步过去。 一张清丽绝伦的侧脸。 是喻宜之。 其实喻宜之十八岁搬到漆月家老房子的时候,漆月有点担心,因为跟上了年纪还长期生病的老人相处,自有其中的难处。 无论如何,喻宜之以前过的是千金小姐生活,漆月不觉得她能习惯。 但喻宜之意外和漆红玉相处得很好,漆月私下问过她,她沉默半天以后说:“可能我从小没有家人。” 漆月听得心里一酸。 喻文泰、任曼秋、喻彦泽,从来都不算喻宜之的家人。 漆月抱住她的肩:“以后,我和奶奶就是你的家人。” 喻宜之也完全没有漆月想象中的娇气,有次漆红玉感染发烧神智有点不清,拉了一裤子,漆月还在钱夫人酒楼没回,是喻宜之帮漆红玉擦了身子换了干净衣服,又把脏衣服洗干净。 漆月回家时喻宜之正在桌前背西班牙语,那是她选修的二外。 “奶奶呢?” “吃了药,睡了。” “我去看一眼。” 但那时漆红玉撑着没睡,为的就是等漆月回家把这事告诉她。 漆月走到桌边,倚着。 “你手怎么了?” 喻宜之低头看看自己发红的手指:“过敏?不知道吃了什么。” 漆月叹口气,握住她手:“我都知道了。” 老房子条件不好,洗衣房管道不好改接不了热水,喻宜之手太嫩了,有时候在冷水里泡久了,手总会红得跟胡萝卜一样。 漆月把她手捧到嘴边小心呵着。 “喻宜之,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喻宜之一愣。 “本来要不是她妈的任曼秋,你早就应该离开这里的……” 喻宜之手指轻轻刮过漆月的唇:“现在这样就很好,有你,有奶奶。” “你们在哪,我就在哪。” 漆月吻她手指:“喻宜之,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很好很好的生活,比以前喻家给你的还要好一千倍。” “一定,让你住进月亮一样的房子里。” 喻宜之一走了之以后,漆红玉不知问了多少次她的去向。 漆月怕老人承受不住打击,只说:“她出去读书啦,读完就回来,你知道她读书很厉害的。” “你怎么不去呢?” “我?我虽然也很厉害,但没她厉害的嘛。” “还是奶奶拖累你了。” “不是的奶奶,她读我读,不是都一样吗?” “对。”漆红玉重新振作起来:“小喻和你那么好,无论她学会什么,都会教你的,到时候,你们一起高高的飞走。” 漆红玉不明真相,那些期盼的话语像刀子一样划在漆月心上。 后来的七年间,漆红玉断断续续问过好多次:“小喻什么时候回来?” “哪儿那么快,硕士读完读博士,博士读完读博士后,要读很多年的。” “小喻写信了吗?” “现在年轻人谁还写信啊。” “那你们是发那什么微信?” “嗯。” “那小喻给你发微信的时候,你念给我听听,我想她。” 漆月心一酸,心里汩汩冒出的是对喻宜之浓浓的恨意:奶奶,如果你知道的她其实是怎样一个人,你还会想她么? 时隔七年,喻宜之居然真的回来了,但漆月也不可能让她再见漆红玉了,只说喻宜之和以前不一样了。 漆红玉也许以为她们分开太久吵架了,也不想逼得太紧,暂时没有再问。 这会儿居然好巧不巧在医院遇到,漆月快步过去,生怕喻宜之说露馅了刺激漆红玉。 走近却听喻宜之轻声细语:“嗯,月亮就是跟我闹别扭了,您放心,我们没事……” 漆月脚步止住。 漆红玉是真喜欢喻宜之,拉住她的手不肯放,细细问着她出国留学的那些事。 喻宜之每次都先柔声问一句:“阿月怎么说的?” 漆月脸快速红起来。 那些她告诉漆红玉的话,那些她自己的臆想。 比如喻宜之是怎样穿着白裙走过河畔的廊桥。 比如喻宜之那标准英式发音的英语有多好听。 比如喻宜之爱看的诗集,爱吃的牛角包。 她赶紧走过去咳一声,喻宜之扶着漆红玉站起来,漆红玉笑着说:“阿月,我答应你搬家。” 漆月瞟喻宜之一眼,心想这女人这么厉害的吗?三言两语就劝服老小孩了? 不管怎样,结果是好的。 “行,那我马上去找房子。” “不用找啦,我们有地方去。” 漆月愣住:“哪儿啊?” 喻宜之说:“我家。”! 第52章 喻宜之开车送漆红玉回家,漆红玉一路都在夸喻宜之车技好,聪明又能干。 喻宜之打方向盘左转:“奶奶,现在我回来了,你想去哪我都可以接送你。” “用不着!”漆月一个人在后排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我这个孙女还喘气呢!” 漆红玉:“阿月不是奶奶说你,你这孩子气性是真大,又倔,除了小喻谁能忍你?别跟小喻闹别扭啦,你们俩之间还真能有什么大仇?” 漆月看喻宜之的食指一蜷。 车内陷入沉默。 开到旧筒子楼下,喻宜之倒车,不得不说她车技确实好,清明的一双眼加利落动作,连看她倒车都是一种享受。 漆月:“你别停车了,直接放我们下来,我带奶奶回去。” 漆红玉:“不,我要小喻扶我上去,你毛手毛脚的,小喻回来了谁还要你啊。” 漆月:…… 喻宜之停好车,小心翼翼扶漆红玉下车,又扶漆红玉走上狭窄的楼梯。 漆月时隔多年,再次以喻宜之的视角,打量起这栋旧筒子楼。 楼梯好像更窄了,在上午的阳光里,全是灰。墙面脏污到早已看不出本来的白漆,灰蒙蒙一片,贴满痔疮阳痿重金求子各种小广告。转角那辆破自行车居然还在,越发锈迹斑驳。 喻宜之扶漆红玉回了家,朝身后漆月一伸手。 “什么?” “把奶奶的药给我看看。” 喻宜之的确比漆月耐心也比漆月细心,以前她住在这的时候,漆红玉吃药都是她在管。 喻宜之看了说明书,仔细给漆红玉讲了遍,又倒了杯温水,让漆红玉吃药。 “奶奶,那我先走了。” 漆红玉赶紧说:“阿月,让小喻在这吃饭。” 漆月:“啊,哦。” 喻宜之看她一眼:“不了奶奶,我公司还有点事,我得先走了。” “那阿月,你快送送小喻。” 漆月手插兜,沉默跟在喻宜之背后,她精致的套装,她细细的高跟鞋,甚至她经常护理而越发闪亮的头发,的确都跟这脏污破败的旧筒子楼格格不入。 漆月压低声音:“你很庆幸逃离了这里吧。” 喻宜之背影顿了顿。 “我以为我很庆幸。” 她下楼,上车,正准备发动,却看到漆月跟过来敲了敲她车窗。 她开窗。 漆月眼睛盯着院子里那棵大榕树:“你去医院干嘛?” “受伤了。” “哪儿?”看起来全须全尾的。 “下面。” 漆月一下子脸红了:“真、真的?” 喻宜之看了她会儿,然后才说:“假的。” “是入职体检一直没时间做,今天抽空去了,没想到会碰到奶奶。” “没什么问题吧?” “嗯?” “你身体。” “嗯,胃不太好,其他没什么。” 漆月心想按你那样喝酒,胃能好才怪。 “奶奶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不会让她住到你家去麻烦你的。” 喻宜之没说什么,直接开车走了,扬起一地尘糊了漆月一脸。 “他妈的!” 这女人莫不是她的克星吧! ****** 漆月给漆红玉做完饭,下午去摩托车行,晚上又去钱夫人那边上班,钱夫人有心把华亭交给她打理,她现在越发忙。 但还是赶着尽早回了家:“奶奶,我跟你商量个事呗。” “不,除了小喻家,我哪儿都不搬。” “……”漆月苦口婆心:“我现在都没跟她谈恋爱了,去麻烦人家不好。” “小喻都说了,那只是你跟她闹别扭。要是你俩真不在一起了,我死不瞑目!” 漆月吓一跳:“奶奶,别说这种话。” “你们年轻人,总觉得谈恋爱分了就分了。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遇到一个真正喜欢你的人不容易。” 漆月实在没忍住一声嗤笑:“她喜欢我吗?” “喜欢啊,小喻最喜欢你了。” 漆月当然知道,漆红玉非要住到喻宜之家,一方面是真的喜欢喻宜之,一方面是想撮合她跟喻宜之和好。 但她是不会同意的,今天说不通明天,明天说不通后天,只要漆红玉心里还是她这个孙女最重要,她总能说服漆红玉的。 这晚漆月下班回家时,大骂一句:“我k!” 虎子跑出来:“漆月姐姐怎么啦?” 又被他妈逮回去:“都让你离她那种人远点了,你瞎凑什么热闹。” 漆月眼前一片人去楼空的景象,要不是这旧筒子楼实在太穷,她都要以为遭贼了。 她立马给喻宜之打电话:“奶奶在你家?” “嗯。” “东西呢?” “我请搬家公司搬过来了。” “我同意了么你就搬?你这是拐卖人口!” “那你可以报警。” “等着!老子马上过来!” 她骑上摩托车就赶去喻宜之家,按半天门铃没人开门,喻宜之是不是故意的? 她直接刷指纹进去了。 喻宜之正坐在餐桌边工作,那张餐桌特别大,视野也好,看上去喻宜之很喜欢在这工作。 抬头看她一眼:“嗯,看来上次录指纹成功了。” “你家那破门铃怎么回事?” “没电了。” 漆月严重怀疑是喻宜之自己把电池给抠了。 “奶奶呢?” “在卧室。”喻宜之一脸坦然。 漆月瞪她一眼,往卧室走去。 “次卧在哪?” “不是次卧,主卧。” 喻宜之越过她,帮她推开门。 “奶奶!你怎么招呼都不跟我打就跑这来了!” 漆红玉笑眯眯的:“我还以为小喻跟你商量好了呢。阿月我跟你说,换个环境真的有用,小喻一早就把我接过来了,今天一整天我的胳膊腿都没疼!” 漆月心想哪儿有那么神奇,无非是看到喻宜之太开心了,精神力使然。 漆红玉这一辈子深受病痛折磨,脸上难得有这么舒坦的神色,漆月让她马上搬走的话有点说不出口。 喻宜之叫她:“出来一下。” 带她走到次卧,打开衣柜拿被子褥子。 漆月:“我不睡这。” 喻宜之点头:“你是不睡这,因为我要睡这,你拿着这套被褥去客厅睡沙发。” 她太了解漆月,要是她提出自己去睡沙发,漆月一定不会留在这。 漆月嗤一声:“老子自己好好的有家不回,跑到你家来睡沙发?” “你可以回。”喻宜之见她不接,先把被褥放下:“如果你要把奶奶一个人留我家吃我做的饭。” 漆月:…… 关于喻宜之做的黑暗料理这回事,她可是深有体会。 她想了想:“那我每天早上来给奶奶做饭,让她在这借住一段时间,我付你房租,等我找到合适的房子就搬走。” “你到底在怕什么?” “老子什么时候怕了。”说着就想转身退出去。 喻宜之挡在她身前:“既然想报复我,不是该最大程度利用我么?免费住我的房子,免费让我照顾奶奶。”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喻宜之,你最会拿感情钓人,你是不是觉得我住这就会和你回到谈恋爱的时候,对你心一软,就答应帮你搞那什么破房地产项目?” “没这么觉得。”喻宜之:“你说过不会喜欢任何人了。” “知道就好。” “那你就更没什么可怕的了,住在这尽情利用我吧。”喻宜之抱起被褥塞她怀里:“等有一天你怕自己再对我动感情的时候,再搬走也不迟。” 喻宜之转身出去:“我先去洗澡。” 漆月抱着被褥呆站了两分钟。 喻宜之这话说的,合着她现在要是走了,还成她怕喻宜之了? 住就住! 喻宜之洗完澡出来,漆月正在往沙发上铺褥子。喻宜之这大平层虽然房间多,但只规划了一个主卧一个次卧,次卧还兼书房功能,显然是按一个单身女性的需求规划的。 喻宜之现在的规划里,除了她自己,再没有任何人了。 那个曾经说着要永远和她在一起的少女,终究是走到了如此成功而孤独的地步。 漆月的心里莫名揪了下,腹侧传来一种岔气般的痛感,然后才发现是心脏的疼一路蔓延往下。 喻宜之走近,身上是一闻就很贵的沐浴露和洗发水味:“还有什么需要的么?” 漆月:“有酒么?” 喻宜之顿一下:“你以前睡前不喝酒。” “那是以前。”漆月:“以前不会睡不好。” 喻宜之沉默把她引到酒柜边,打开。 漆月笑了声:“这么多瓶,你现在每晚睡前也喝酒?” “我睡不着是因为心里有恨,你是因为什么?良心难安?” 心痛褪去,她眼底转为狠戾,伸手钳住喻宜之下巴,往上抬:“你这样的女人,有良心么?” 喻宜之嘴唇嗫嚅:“大概没有。” 漆月狠狠甩开她,抽出瓶最烈的倒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撇下她往浴室走去。 喻宜之自己站了两分钟,倒酒,用漆月刚才用过的杯子。 嘴唇覆上漆月的唇印。 ****** 喻宜之睡到半夜醒了,梦里回到她七年前离开K市的时候,漆月追在她身后哭。 追着追着跪倒在地上,抱住她腿:“喻宜之,不要走。” 梦里的她走得决绝,甩下漆月一个人坐在地上,一个人揉着眼睛哭得狼狈,渐渐由十九岁变为十七岁、十五岁、十岁、五岁。 变成一个需要人疼爱的小女孩,可并没有人去心疼她。 喻宜之一身冷汗的醒来,房子里静悄悄的,她起身,推门,走出次卧。 客厅里的沙发上,漆月静静睡着。 遮光帘并未完全拉住,厚厚的纱帘透进窗外路灯的一点灯光。 很微弱,喻宜之要等双眼适应一会儿黑暗,才能看清漆月的脸。 连睡着了也又美又凶,眉皱着,像要随时跳起来咬你一口。 以前漆月睡着不是这样的。 漆月并不知道,喻宜之以前的睡眠质量就不太好,喻文泰的随时而至带给她成长太多阴影,她的卧室门对喻文泰形同虚设,而一个内心没安全感的人不可能享有安稳睡眠。 有时半夜醒了,她就借着窗外的一点光看漆月睡颜。 那时的旧木板床太小了,两人挨着睡,身体拥挤,漆月脸上的表情却很舒展,像个对世界全不设防的孩子,脸睡得嘟起来,浅浅一个梨涡。 这些年漆月瘦了,脸上的棱角也锋利了,梨涡消失,可喻宜之清楚记得它曾经所在的位置。 俯身,凑近,手指伸过去。 以前漆月睡觉很死的,她经常这样轻轻戳漆月梨涡,漆月从来没醒过。 喻宜之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动了动,眉眼软化。 手腕却突然被漆月猛一拽,整个人像沙发上倒去,长发散落。 “你觉得我还睡得熟吗?”漆月恶狠狠的压低声音,一手把她手腕向上抬,一手去解她睡衣腰带。 “喻宜之,有时我真恨不得掐死你。” 雪白的脖子像天鹅,诉说着诱惑。 漆月手环上去,用力。 喻宜之的表情很平静,后来甚至轻轻闭上眼。 漆月:“喻宜之,你做这副样子给谁看?我怎么对你都没反应是么?你觉得这样就能赎你的罪是么?” 她手上加力,喻宜之一张脸迅速涨红,可还是一动不动。 她在最后一秒松了手,在喻宜之低声咳嗽的时候,直接挤了进去。 喻宜之背脊一躬,这却是一个更有力于漆月进攻的姿势。 她伸手捂住喻宜之的嘴:“不准吵醒奶奶。” 其实她这是多此一举,因为她不捂喻宜之也不会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只是难耐到用足尖摩擦沙发,又被漆月用脚挑开。 沙发像一片流沙地,让两人深深的陷落。 漆月只想尽可能让喻宜之痛苦,带喻宜之登上欢愉的巅峰本来就是一种痛苦,她像吸血鬼一样去咬喻宜之的脖子,甚至去咬她脸上那颗泪痣。 一个没有人心的人怎么会流泪呢?一个不流泪的人为什么会有泪痣呢? 沙发上沾满两人的汗味。 漆月把喻宜之推下沙发:“滚回你房间去。” 她仰躺在沙发上目送喻宜之的背影远去,那背影在发抖。 “喻宜之。” 压低的声音充满嘲弄:“后悔让我住进你家了么?” 喻宜之顿了顿:“不。” ****** 喻宜之进洗手间清洗了一下,下面还是疼得厉害。 回到次卧的床上,拉开床头柜抽屉,她已经把她自己所有的药都搬到这里来了。 记得漆月之前给她买的药膏也在。 先看到的却不是药膏,而是一盒以前没见过的药。 胃药。 喻宜之把药盒拿起来看了看,K市本地产的,一个从没听过的牌子。 是漆月在她洗澡的时候放进来的么? 她躺在床上,透过窗帘缝隙看窗外月光如织,身体的疼和心里的疼一同折磨着她。 爱的反义词不是恨,而是遗忘。 漆月从没有忘了她。 ****** 第二天一早,喻宜之订了早早的闹钟。 走进厨房,漆月已经在了。 “好早。” 漆月瞟她一眼:“不早的话,难道指望你做早饭毒死我奶奶么?” 喻宜之去照顾漆红玉起床,一边带她把家里各种路线都慢慢摸一遍。 漆月把早饭端到餐桌的时候,喻宜之正好扶着漆红玉坐到餐桌边。 喻宜之吃吐司,漆月和漆红玉吃包子和小米粥。 煎蛋每人一个。 漆月沉默把喻宜之那个推过去,单面煎,而漆月和漆红玉的是双面煎。 默契到不需要询问,而漆月恨死了这种默契,好像七年前的一切卷土重来。 她烦躁的想快点吃完走人,一口把煎蛋塞进嘴里,却忘了刚煎好的蛋有多烫。 她立刻张嘴跟喷火龙似的,喻宜之好像弯了弯眼睛,她瞪喻宜之一眼。 喻宜之索性放下筷子,攥过她手腕,俯身,对她嘴里吹去。 凉丝丝的气,很舒服。 漆月垂眸盯着喻宜之一脖子红痕,偏偏这时漆红玉在旁边问:“昨晚睡得好吗?” 喻宜之明明都吹完了,还攥着她手腕不放,眼睛直视着她的双眼,嘴里却在回答漆红玉:“挺好的。” “阿月你呢?” 漆月挣了两下挣不脱。 昧心的答道:“挺……好的。” ****** 两人一起出门,喻宜之一身浅灰西装配细高跟鞋,里面一件白色系带高领内搭,遮住满脖子红痕,而漆月站在离她两人远的位置,一身卫衣牛仔裤,大圆环耳环垂在脸边晃啊晃。 还是那句话——即便遇到邻居,也不会觉得她俩是从一个家门里出来的。 不过这天两人出门早,喻宜之赶着去公司开会,漆月有辆棘手的摩托车要修,没遇到邻居。 漆月吊儿郎当低声跟她闲聊:“喂,你这样让我和奶奶住进来,不怕艾景皓来你家时看到啊?” 喻宜之很淡定:“看到正好,让他看看我为公司谈项目付出的代价。” 漆月嗤一声:“你永远算的这么精吗?”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问这问题是想听喻宜之说一句:“艾景皓不会再来我家的。” 低头,撇嘴,手指在卫衣口袋里抠来抠去。 “叮”一声电梯到了,喻宜之走进那已站了人的电梯前,音量压到最低:“艾景皓不会再来我家的。” ****** 下午漆月修完车,接到艾景皓电话,邀他们再去公司谈一谈。 漆月懒笑:“谈?有什么新鲜的好谈吗?” 最近成誉联系他们也很频繁,艾景皓到底沉不住气了。 漆月进一步挑明:“我记得艾总上次说,开出的已是最优条件了。” 艾景皓声音温和:“我觉得双方要是都有心合作,这个,还可以谈。” 漆月带着大头他们去了,艾景皓派来接待的人十分有礼貌,把他们迎进会议室。 但公司其他人的目光则不那么友善,窃窃私语:“最烦做什么老城区改造项目了……” “为什么一定要跟这种人打交道……” 会议室里,艾景皓和喻宜之带着他们员工坐一排,漆月和大头他们坐对面一排,形成楚河汉界般的两个世界。 艾景皓温声问:“喝龙井,还是祁红?” 漆月嗤笑一声:“喝不懂。” 大头拍桌:“啤酒拿上来。” 喻宜之身边的职员们几乎难掩厌恶神色,喻宜之倒是一直对着电脑打字,一脸淡定。 双方谈条件时大多是艾景皓在说话,喻宜之没怎么开口。 大概谈了半个多小时,喻宜之看一眼腕上钻表:“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她和艾景皓走出去。 漆月在会议室刷了会儿抖音,闲的无聊,打算出去抽支烟。 路过几盆龟背竹,却听喻宜之在背后压低声音:“我并不同意你这么急的找他们谈,像他们这种人都和鳄鱼一样贪婪,一旦看出我们心急,根本不是预算内能打住的事,这项目就做不成了……” 艾景皓:“我知道了……” 漆月冷笑一声,直接回了会议室。 不一会儿,艾景皓和喻宜之也回来了,艾景皓不再让步,今天的谈判没什么进展。 艾景皓:“那我们改天再约。” 漆月突然开口:“喻总。” 喻宜之终于从电脑屏幕抬头看她。 “喻总一直都穿衬衫,露出脖子挺好看的,今天怎么突然换高领了?”她嘴上挂着笑,眼里却是阴鸷。 喻宜之刚才说——“像他们这种人”。 什么人?下等人? 像鳄鱼一样贪婪有什么错么?他们又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什么都要自己去争去抢,哪里还管得姿态难不难看? 喻宜之对她的发难,淡道:“天凉了。” 漆月笑:“你那丝带是可以解开的吧?能解开让我看看么?我也想买件同款。” 会议室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漆月怎么突然聊起衣服,好像有心为难,以此检验喻宜之的诚意。 喻宜之顿了顿,纤长手指缓缓上抬,靠近丝带附近。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漆月笑意更深,眼神也更冰。 喻宜之手指突然一顿,笑了一下。 冰美人并不常笑,她那笑容让包括艾景皓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一愣。 接着她站起来,直接走到漆月身边牵起她手:“不如这样,漆小姐,你直接跟我来洗手间,我这件衣服借你试穿。” 喻宜之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她手向洗手间走去。 进洗手间锁门,喻宜之问漆月:“漆小姐,要试么?” 漆月勾唇:“可以啊,喻总。” 喻宜之脱下西装外套交到漆月手里,又脱了上衣,递给漆月。 黑色蕾丝内y勾勒着她玲珑的身段,满脖子红痕露出来。 漆月手指摩挲过去,喻宜之微妙的闭了闭眼。 “喻总,要是让太子爷和同事知道你私生活是这样,你该怎么在公司混下去?” “你不会真的让他们知道。” 漆月冷笑一声:“为什么?我好心?” 喻宜之摇头:“你不会这么快失去威胁我的筹码,那样会让我太好过。” 漆月眼神阴郁点头:“对,毕竟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鳄鱼。” 喻宜之从她手上拿回上衣:“既然漆小姐不试,我就穿上了。” 她把一头长发从背后撩出领子,系好丝带。 推门走出洗手间前,回头:“对了,告诉你一个秘密,之前谈恋爱时好像没对你说起过。” “我本人最喜欢的动物,就是鳄鱼。”! 第53章 喻宜之回到会议室,漆月跟在她身后,艾景皓笑道:“漆老板试穿的怎么样?” 漆月嗤一声:“不适合老子。” 敏哥亮哥都笑:“一看就不适合你啊,跟他妈要改邪归正似的,还用试吗?” 只有大头沉默不语。 喻宜之:“今天就先谈到这里吧,我送你们出去。” 艾景皓:“小姚,你陪喻总一起。” 姚娜陪着喻宜之送他们出去,喻宜之按了电梯,垂手立在一边脸色很淡,但纤长身姿和出众气质格外吸睛,往来路过的员工都看她。 电梯快到了,喻宜之突然开口:“漆小姐,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跟你说。”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喻宜之凑近漆月耳边,压低声音,嘴唇翕动。 “那么。”喻宜之直起身还是淡漠总监样:“感谢各位今天跑这一趟,我们下次再联系。” 漆月带着冷笑走进电梯,她在电梯里抽烟,引得他人白眼,她又狠狠瞪回去。 亮哥:“那女人跟你说什么?是不是透个底价给你?” 漆月勾勾唇:“离我能接受的程度还远呢,耗着吧。” 她狠命抽烟是因为心烦意乱。 喻宜之这个成了精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凑到她耳边说的那句话是——“晚上回家见,鳄鱼小姐。” ****** 喻宜之往办公室走,姚娜跟在她身后。 “喻总。” 喻宜之回头。 姚娜笑笑:“喻总可能还不知道我名字,我叫……” 喻宜之打断她:“姚娜。” 姚娜:“喻总好记性。我就是想说,喻总对漆小姐好亲切啊,值得我们学习。” 喻宜之看着她。 姚娜抿唇:“毕竟,他们一看跟我们就不一样,公司好多人都议论呢。” 喻宜之何尝不知道这些。 “是不一样。”她点点头:“把我们公司这些人扔到街头,没一个混得过人家。” ****** 下午,喻宜之敲敲艾景皓办公室的门。 艾景皓抬头就笑了:“喻总,有何指教?” “我查到秦老回英国了。” “什么?” 惊讶之后,艾景皓倒也并不意外,秦老一向闲云野鹤,无拘无束。 “所以我想……”喻宜之说了自己的计划:“你看这样可以么?” ****** 晚上,漆月在钱夫人酒楼巡场。 钱夫人有心提拔,要求漆月穿着打扮都更正式一些,为接管华亭做准备。她一身墨黑西装,越发显得腰纤腿长,领口敞着领带系的松垮垮,过往好多人都偷偷看她。 明明一身正经衣服,偏被她穿出懒散颓靡的气质。 “漆老板。”一个侍应生过来,也是跟了她好久的,对着她调笑一句:“最近是不是认识什么贵人了?” “啊?” “有两个人找你,看着都跟明星似的。” 漆月猜到是谁,背手懒洋洋往接待台走,果然远远望见喻宜之和艾景皓站在那里。 她冷笑一声。 不知这两人又是参加完什么晚宴后过来的,艾景皓也穿一身黑西装,但跟漆月气质迥异,袖口闪亮领带也工整,显得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而喻宜之一身银白礼服,无袖流苏,顺着她修长身材贴下来,好似有无数星光在她身上流淌。 在外人眼里,真他妈像一对璧人。 漆月转身就走,拖了他们一小时,才招人来问:“那两人走了么?” “没,还等着呢。” “叫他们到包房来见我。” 喻宜之和艾景皓推门进去的时候,喻宜之微妙皱了下眉。 里面烟雾缭绕跟盘丝洞似的,一堆人之间,漆月翘着一郎腿坐在沙发上,叼着烟睨着他们,而她身边一个浓妆妖娆的年轻姑娘贴得很近。 喻宜之径直走进去,艾景皓:“宜之……” 他都知道这群牛鬼蛇神惯于欺生,喻宜之这么硬生生往虎穴里闯,果然换来一阵起哄。 “怎么喻总?”漆月笑得很浑,对喻宜之喷出一缕烟:“也想坐我身边来?”她拍拍自己左边沙发:“这儿还有空。” 喻宜之摇摇头:“不了。” 她摸出一颗阿尔卑斯糖,托在莹白的掌心:“只是想问问漆小姐,要不要吃糖。” ****** 漆月以前抽烟,喻宜之是不管的。 只是后来她去钱夫人那边上班,压力越来越大,应酬越来越多,烟也越抽越多。 有时候一天抽完一整包,自己都忍不住咳。 有天吃饭的时候,喻宜之:“月亮,我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漆月咬着一块猪肝。 喻宜之把一张纸放到餐桌上,是一个抽烟过多烂到彻底的肺,还被放大打印。 漆月直接把嘴里的猪肝吐了:“我k,喻宜之,你故意的!” 漆红玉摸索到她的手,一筷子打下去:“让你在小喻面前说脏话!” 饭后漆月去洗碗,喻宜之跑到厨房去看她,一看她又叼一支烟。 喻宜之直接把烟拿下来,放自己唇边:“我也试试。” “喻宜之,你可不行。” “为什么?” “你是乖宝宝。”漆月扬起下巴凑近:“乖,放回我嘴里。” “为什么洗碗也要抽?” “抽惯了,嘴巴闲不住。乖,还我。” “那你闭上眼。” 漆月很警惕:“你不会要抓把盐放我嘴里吧?” “对。” 漆月笑笑还是把眼睛闭上了。 唇间一凉。 还真不是烟,漆月先是一慌,接着一阵甜蜜滋味在唇齿间蔓延开。 “阿尔卑斯啊。”漆月睁开眼笑。 这糖对两人也算有特殊意义。 喻宜之瞥她一眼:“以后嘴巴闲不住的时候,就吃糖吧。” 喻宜之买了好大两包阿尔卑斯,从此以后她的包里,书桌,床头柜,随手都能摸到几颗。 漆月一拿烟,喻宜之就直接剥一颗扔她嘴里。 “填不满。”漆月点点自己的唇。 “什么?” “这种糖哪填得满。” 当时喻宜之在桌边做ppt,漆月直接托着她后脑吻上去,甜丝丝的味道在两人唇齿间化开,漆月挤过去坐到喻宜之大腿上,顺手把笔记本电脑合上。 喻宜之:“我在做方案呢。” “那又怎么了?” 她去解喻宜之衬衫的扣子,又脱了上衣,温软弹出,喻宜之眯眼。 她捏着漆月下巴吻漆月,舌头纠缠,一颗阿尔卑斯糖被两人推来推去,变得只有那么一点点大。 喻宜之含着阿尔卑斯低头,舌头打圈。 漆月几乎坐不住,闭眼,双手扶住喻宜之的肩。 事后漆月靠在书桌边,斜眼瞟着喻宜之打开电脑,伸出手指,拇指指腹在喻宜之柔软的唇瓣上摩挲。 喻宜之言简意赅:“还想再来?也行。” 漆月:“……误会了误会了,我就是夸你厉害,给你点个赞。” 她衬衫围在腰际,也懒得穿好,习惯性从烟盒抽出一支烟,还没点就被喻宜之收缴。 “事后烟也不行?” “不行。”喻宜之顺手又剥了颗阿尔卑斯塞她嘴里。 她含着糖抱怨:“吃这么多糖会胖的。” “你不会。” 漆月是那种真正吃不胖的体质,胖也是胖胸,令人妒忌。 但糖吃多了不会胖,却会带来另一个问题。 “牙疼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漆月赖在木板床上:“我今天很累下不了床。” “信不信我真的让你下不了床?” “……” 牙医是敏哥的亲戚,在这漆月倒不用避讳跟喻宜之的关系,树袋熊一样挂在喻宜之身上。 喻宜之觉得有点好笑。 她看过漆月跟别人在一起的样子,那么凶。结果跟她在一起,看个恐怖片还要捂着眼睛往她怀里钻,现在还怕看牙医。 躺在诊疗床上抖得像只小鸡:“喻宜之,我真的怕。” “忍忍就过去了。” “忍不了,你过来。” 喻宜之走过去,她伸手死命抱住喻宜之大腿:“你别走,就这样陪我。” 牙医都觉得好笑:“这么怕的话,就少吃点糖啊。” 喻宜之替她答:“吃糖戒烟。” “可以吃那种木糖醇的啊,现在不是有很多么。” 正被迫张大嘴的漆月一愣,死命捏喻宜之大腿:对啊!是这个道理啊!喻宜之这么聪明的人怎么没想到呢! 喻宜之一脸淡定:“嗯,我故意给她吃有糖的。” “怕过这么一次,以后就会长记性少抽点烟了。” 漆月当时不能说话在心里狂骂:好狠心的女人! ****** 看牙医的经历让人现在想起来还发抖,却也伴着怀念。 这股内心涌动的怀念让漆月更生气,因为七年后站在她眼前的喻宜之,虽然还拿着同样的阿尔卑斯,但显然已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属于精英阶层的人,一个跟艾景皓更搭调的人,一个看上去跟漆月越发遥远的人。 漆月冷笑一声,又摸出一支烟点了:“我从来不喜欢吃糖。” 喻宜之攥着糖手垂下去。 她现在也不是漆月的谁,当然没资格管她。 艾景皓走进来:“漆老板不好意思,今天来打扰是有正事想跟你商量,你知道K市老城区改造项目我们想用秦老的一套概念,不过秦老这个人比较随性,已经回英国了。” “喻总想飞英国找他再谈谈这事,想邀你一道。” 漆月:“老子去干嘛?老子忙得很。” “明白,但是,”喻宜之开口:“之前秦老设计的月亮一样的房子,实体就在英国,漆小姐不想去看一下么?” 漆月猛然抬头看向喻宜之。 曾经她许诺给喻宜之月亮一样的房子,因为月亮寄托了她一切关于美好的向往。 可后来,喻宜之离开,她在泥沼般的生活里逐渐被磨灭了心气。 而困住她的泥沼甚至已不再是物质——她的物质条件相较于以前是好多了,可是,她已经很久没有抬头去看月亮的心了。 而曾经明亮的梦想,又被喻宜之重新推回了她面前。 喻宜之当着其他人,倒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K市是你们家乡,老城区改造项目到底跟哪家公司合作,钱是一方面,最后改造的项目也很重要不是么?” 她从晚宴包里掏出机票放到茶几上:“漆小姐,我们诚意十足。” 有人嘀咕:“漆老板身份证号都查到了?机票都买了?动作够快的。” 漆月懒洋洋笑一声。 喻宜之这是做什么?好像她们还能找回过去的一切似的。 “喻总,不忙,你难得来我这里,我还没款待你呢。” 她纤指缭绕身边女孩的长发:“婷婷,调三杯长岛。” 马上有人嘀咕:“哇。” 从婷婷站起来时脸上暧昧的笑意,也知道用意不善了。 这包房里自带调酒台,婷婷走过去,年轻女孩摇起摇桶很是酷炫。 他们这的长岛跟其他地方不一样,威士忌加白兰地,调出来温温和和一杯看着不起眼,却让普通人喝两杯之后路都找不到。 漆月:“喻总,请吧。” 艾景皓:“不如……” 漆月盯他一眼:“太子爷,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提醒过你,一方有一方的规矩,别什么事都忙着出头。” “既然喻总邀我同行,这酒当然得喻总自己喝。” 喻宜之:“我喝了你就去?” 漆月慵懒一笑:“喝了再说。” 喻宜之端起一杯直接干了,接着是第一杯。 这屋里还有些人,是没见过喻宜之“第一次”跟漆月她们见面时怎么喝酒的,都被这女人的气势震了震。 看着文雅,其实够野的啊。 她举起第三杯时面容平静:“最后一杯。” 漆月盯着她,她对喻宜之的酒量已经有了谱,知道喻宜之现在已经有点晕了,也知道喻宜之绝对会死撑着不露怯。 没想到第三杯酒灌下去,喻宜之脸立刻红了,眼里沁出潋滟的水光,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艾景皓:“宜之……” 漆月直接过去打开他手,一把攥着喻宜之手腕把她拖出去。 ****** 附近有洗手间,但还要走几步。 漆月直接把喻宜之推到隔壁库房,锁门。 喻宜之靠在一排罐头架子上,漆月没开灯,她什么都看不清,只知道一定是个不常用的库房,空气里一股灰尘和不透气的味道,也许还有橄榄菜。 漆月压低声说:“求我帮你。” 喻宜之不说话,伸手捏住漆月的指尖。 漆月甩开喻宜之的手,抚住喻宜之的后颈,吻了上去。 漆月嘴里有清新的味道,混着烟草味,吻上来,分担了喻宜之嘴里呛到不行的芥末味——她太了解喻宜之,一眼就看出喻宜之的酒里被加了东西。 一点灯光从门缝透进来。 喻宜之手机在晚宴包里不停震动,手一松,那包就直直掉在了地上。 艾景皓在外面问:“看到漆老板带一位女士往哪边走了么?” 喻宜之伸手搂住漆月的腰。 两人嘴里呛鼻的芥末味散去,也带走了这个吻最初的激烈,喻宜之轻轻咬漆月的嘴唇,若即若离,缠绵悱恻。 漆月回抱住喻宜之的腰,她想狠狠吻,但她凑近,喻宜之就往后躲,她远离,喻宜之又咬上来。 这个吻彻底陷入了喻宜之的节奏,其实,这也是漆月很熟悉的节奏——当她们在一起半年以后,她们终于不再像随时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了一般。 有时她们躺在床上,面对面,不做什么,就是慢慢的接吻。 那时她们对彼此的身体,已经像自己的身体那么熟悉。在那样缓慢、轻柔、不带任何目的的吻里,漆月经常觉得她和喻宜之融为了一体。 她可以就那样吻着喻宜之睡着,连呼吸都同化,直到两人睁眼醒来,嘴唇还吻在一起。 那在漆月心里,是比做i更接近于“爱”的存在。 在那些碎落于清晨和深夜的吻里,她一度十分明确的感觉到——喻宜之爱她。 喻宜之在七年后又一次这样吻着漆月,让她觉得好危险,想推开,可喻宜之的唇齿间好像有勾子。 直到喻宜之终于轻轻放开了她,却仍环着她的腰。 艾景皓还在外面问:“看到漆老板带着一位女士往哪边走了么?” 喻宜之压低声音:“你只是因为我喝到芥末才吻我的么?” 漆月不答,只反问:“喝到芥末还把酒喝完,你有病啊?” 喻宜之勾唇。 漆月闭上眼:“喻宜之,我看不得你哭。” “你都从没为我哭过,你也别为其他任何人任何事哭,哪怕芥末,也不行。” ***** * 等艾景皓终于放弃回包房后,漆月补了口红,和喻宜之一前一后也回了包房。 艾景皓立刻问:“宜之,没事吧?” 喻宜之摇摇头。 漆月坐回沙发懒笑:“喻总酒量不行啊,要不是我赶紧把你拖出去,你可就吐我们这儿最贵的包房里了。” 艾景皓低声:“你吐了?” 喻宜之只说:“没事。” 她脸的确有点红,眼里也还有潋滟的水光,与她身上禁欲主义气质奇妙融合,整个人散发着莫名的吸引力。她问漆月:“去英国的事,怎么说?” 漆月一副痞里痞气的样子:“再说吧。” 艾景皓实在有点看不过去:“刚才明明说好……” 喻宜之挡了他一下,对漆月说:“漆小姐,届时我会在机场等你,如果你不来,我就自己去,但是,我希望你来。” 她轻轻的说:“很希望。” ****** 喻宜之和艾景皓走后,漆月问婷婷:“谁让你在酒里加芥末的?” “那女人对你说话不客气!”婷婷笑着:“我替你教训教训她。” 漆月玩着自己的指甲:“我让你出手了?” 婷婷一愣。 “你明天不用来了。”漆月站起来:“不然再待下去,你可能以为这儿由你当家作主,什么都不用过问我了。” 她径直走了。 婷婷回过神来骂:“钱夫人要把华亭交给她管,她就飘了?她什么时候是这么重规矩的人了?” 大头劝:“算了,你又不是找不到工作,这样,我帮你介绍更好的。” 他心想:漆老板的确不是一个古板重规矩的人。 但你触了她的逆鳞。 那片逆鳞从她十七岁开始生长,到现在,早已长进血脉。 ****** 晚上漆月回家的时候,看到一个纤细背影坐在餐桌边,对着电脑改方案。 晚礼服都没来得及换,银色细带高跟鞋扔在脚边,一只立着,另一只倒了。 其实这些年喻宜之真瘦了不少,肩胛两块蝴蝶骨突兀的显出,像振翅的蝴蝶,随时都要翩然远去,一种极脆弱的美感。 然而绕到喻宜之面前,那张脸又是极其清冷而坚毅的。 漆月嗤笑:“喻总,真够拼的啊。” 她坐到喻宜之对面,一手撑头,指尖在冰凉大理石桌面上点两点:“你现在拥有了这么多,一定很庆幸自己当年做出的选择吧。” 喻宜之看她一眼。 一阵沉默。 漆月懒洋洋站起来:“喻宜之,你最好给我过得好一点。” 她走了,空留下一阵烟草味。 喻宜之没抬头,但打字的手指一顿。 “最好过得好一点”,不然怎样? 不然对不起漆月和她自己付出的那些代价么? 毕竟曾经最珍贵的东西,到底是被她亲手打碎了。 ****** 喻宜之本以为漆月去洗澡了,没想到一会儿后漆月转了回来,把什么东西狠狠往桌上一放。 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番茄蛋口味。 然后走了,这回真去洗澡了。 喻宜之吸吸鼻子,继续打字。 没立刻吃,大概是觉得自己不配。 然而还是舍不得浪费,合上电脑,面碗端过来。 用来社交应酬的晚宴上当然是吃不了什么东西的,而且只要一吃,胃立刻鼓出来,穿着贴身礼服难看得要死。这时一碗热汤面落胃,带来慰藉。 以前两人谈恋爱时,喻宜之工作就很忙,经常有一顿没一顿,有时加班到半夜累得要死回家,漆月总会给她下这样一碗热汤面。 然后手肘撑在桌上、手掌托着脸,跟她聊闲话。 聊了些什么呢?忘了。左不过是网络最近有什么新热词、谁家偶像又塌房了。 喻宜之并不真正对那些话题感兴趣,只记得漆月叽叽咕咕的语调、冒着热气的身体,让一碗简单的汤面变得热闹起来。 其实认识漆月以前,喻宜之也总是一个人,但从不觉得“寂寞”。 “寂寞”是拥有过漆月、又失去漆月以后,才感受到的东西。 漆月洗完澡出来,远远看到喻宜之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吃面。 喻宜之也看见她了,对着她问:“过来坐会儿么?” 漆月摇头,顶灯洒在脸上,素来狠戾的一张脸,流露出与她相似的寂寞。 喻宜之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忽然道:“如果,我说我后悔了呢?” 漆月本来已打算走开了,听了这话脚步一顿。 她回答喻宜之的问题时,通常带着嘲讽的笑意,此时却没笑,而带着种落寞的肃然:“你以为,世界上真有卖后悔药的么?” 说完就走了,留下喻宜之一个人坐在灯下,形单影只。 ****** 三天后,K市机场。 喻宜之这个工作狂,候机时还在抱着电脑做方案。 时不时抬头,望着人群涌入的方向,等待着那个金发的身影。! 第54章 候机厅角落,漆月一个人坐在一丛植物后,从她的视角能看到喻宜之,喻宜之看不到她。 她早来了,甚至比喻宜之还要早,看到喻宜之拖着行李箱走进来,白皙一张脸,像人群中的月亮。 刚才她想抽烟来着,想了想,转去机场小卖部买了包阿尔卑斯。 撕开吃,甜丝丝的味道冒出来,一个路过的双马尾小女孩盯着她嘴看。 漆月觉得好玩,逗她:“想吃吗?不怕蛀牙了要去看医生的话就给你。” 小女孩奶声奶气:“想。” 这时一个年轻女人匆匆走过来,在小女孩背上一拍:“一个人瞎跑什么!让你不要随便跟什么人都说话!” 瞥漆月一眼,那眼神绝说不上友善,牵着小女孩就走。 漆月吊起嘴角。 无所谓,她这样的女混混,早已习惯这样的目光了。如果是喻宜之坐在这里,小女孩妈妈应该会欣然接受喻宜之给的糖吧。 她又远远望了眼喻宜之,对着电脑打着字一脸淡定。 她“啧”一声,最不爽的就是这个——怎么着,喻宜之笃定了她会来是吗? 其实连她都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也许,那月亮一样的房子寄托了她全部美好的想象。 哪怕她不怀念喻宜之,却也怀念那个会抬头看月亮的自己。 但喻宜之的淡定令她火大。 喻宜之,你还以为你很了解我么? 老子还就不去了! 漆月踢一脚行李箱,嚼碎了嘴里的阿尔卑斯。 ****** 喻宜之一直等到登机提示广播响起,又拖了一会儿才过去,排在队伍最后一个。 漆月没有来。 她买机票时已经在网上办了值机,两个座位挨着,她坐靠窗那一个,身边座位空着。 直到关舱门前最后一刻,一个金发的身影才匆匆跑进来,行李箱放上去,大剌剌往那空座位上一坐。 所有人都看她,一是因为她动静太大,二是因为她那张脸又美又野的实在很吸睛。 她靠着椅背说:“喻宜之,老子看到你在笑了。” 喻宜之对着电脑:“我没有。” 眼睛却忍不住柔和的弯起。 漆月:“你怎么知道老子正好办了护照和签证?” 钱夫人有项目要去英国考察,本来邀她同行,后来钱夫人忙,又暂且搁置了。 喻宜之瞟她一眼:“就像我以前总会知道你受伤了一样。” “我对你的关注,比你以为的多得多。” ****** 飞机轰鸣着在跑道上奔驰,升空时漆月一抖。 喻宜之冰凉的手指,伸进她掌心,握住。 漆月:“喻总,老子跟你来出公差,你别对老子耍流氓。” 喻宜之:“防止你晕机而已。” 漆月每次晕车,吃药都没用,喻宜之凉凉的手指是她最好的药。 漆月也怕晕机,暂且不再挣扎。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窗外变作茫茫云海,好像载着她们共同去往不设限的未来。 喻宜之握紧漆月的手。 她曾一度以为她可以像这样,带着漆月挣开泥沼、飞上天。 ****** 打车到预订好的酒店,漆月心想:妈的齐盛集团真有钱,出个差都给员工订五星酒店。 喻宜之在跟前台交涉,她只听懂零星几个单词说“一张床”“两张床”什么的。 她拽拽喻宜之西装下摆:“你在跟他说什么?” “我说我不要两张床的标间,要大床房。” “喻宜之,都说了我是来跟你出公差,你怎么尽想着占我便宜呢?” 喻宜之瞥她眼:“现在不都是你占我便宜么?” “……反正我不跟你睡!” 但喻宜之冲前台点点头,意思一切照旧,漆月急了:“你怎么还是要大床房呢?欺负老子英语不好是吧?” 喻宜之点头:“就欺负。” “我k。” “不满意的话自己回去学英语。” “我闲的吧我!” 为什么喻宜之从高中开始就利用一切手段逼她搞学习? 喻宜之从前台拿过房卡,漆月拖着行李箱跟在她后面碎碎念:“反正我不跟你睡,你自己去睡沙发。” “你心虚什么?你来睡我的时候,也不是没跟我睡一张床。” “……喻宜之你不是文雅人么?你说话能不能别那么直接。”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以前喻宜之刚回K市,她只想在喻宜之身上肆虐报复,把喻宜之折腾到一点体力都没有后,在喻宜之床上睡一觉,第二天一早拍拍屁股走人。 而现在,在喻宜之说出“后悔”那两个字后,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睡在同一张床上,总感觉会有什么温情脉脉的东西冒出来。 喻宜之把房卡在她眼前展开:“看清楚,两张。” ……哦喻宜之开了两间房啊。 漆月跟在她身后默默不说话了。 那时已经比较晚了,两人各自回房休整,漆月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喻宜之来叫她吃饭,只好去敲喻宜之的门。 喻宜之拉开房门,穿一件香槟金的真丝睡袍显得格外妩媚,不过喻宜之这么个明白人怎么总系不明白腰带呢?导致领口都大敞着,一头还在滴水的墨色长发掉进领口,水珠顺着胸前的白皙不断往下滑。 原来喻宜之刚才在洗澡。 漆月不自然的转开眼神:“喻宜之,老子饿了。” 喻宜之让开门口:“进来吧。” 漆月急了:“不是那个饿,是真饿了!” 喻宜之看了她眼,用那种“你怎么成天在想瑟瑟的事情”的眼神,漆月:“老子……” 就被喻宜之攥住手腕拉了进去。 手上还沾着点水,滑滑的,刚才应该用的是酒店沐浴露和洗发水,身上有种很新鲜的香味,又有一股漆月熟悉的体香,顺着那陌生香味钻出来。 漆月被她一攥差点亲她额头上,赶紧躲开。 喻宜之走到行李箱边蹲下,连露出的一截脖子都诱人,站起来时手里拿着两盒自热火锅:“知道你喜欢吃中餐,但这附近中餐馆都挺烂的,我带了。” ……哦喻宜之叫她进来还真是吃饭的啊。 喻宜之不喜欢房间有味道,窗户开的很大,深秋的风徐徐吹进来,晚霞把天边染成粉紫色,又渐渐变成灰色。 夜幕降临。 两盒自热火锅放在桌上逐渐咕嘟咕嘟开始冒泡,等加热期间,喻宜之坐在书桌前工作:“奶奶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人照顾了,你不用担心。” 漆月:“知道,奶奶跟我说了。” 从十七岁开始,喻宜之对漆红玉就比她这个孙女还细心。 漆月有时候想,也许就因为这样,她对喻宜之总没狠下最后的心。 她一个人蜷在单人沙发上,拿手机看一个很沙雕的动画。 看了眼喻宜之的背影,把音量调低。 喻宜之:“你可以把声音调大一点,不影响我。” 漆月:“谁怕影响你了,是我自己觉得这动画片太傻了。” 喻宜之:“傻你还看。” 她合上电脑走过来,坐到漆月的单人沙发边,俯身,头发上的一滴水滴在漆月手背上。 “是什么动画?” “你别管。”让喻宜之发现她在看这么沙雕的动画,她还有点不好意思。 喻宜之指着屏幕:“这是一颗红豆么?” “是啊。”漆月忍不住笑起来:“它最大的梦想就是被人吃掉,但总是不成功。” 她一手横卧着手机,喻宜之的手包住她手,轻按一侧音量键,帮她把动画声音调大,又放开。 “这是谁?” “奶茶里的珍珠,那颗红豆的好朋友。” “这个呢?” “枸杞,随时都端着它那个保温杯,超级老干部的。” 放到搞笑情节,漆月觉得自己笑声嘎嘎嘎的像鸭子,没办法这动画虽然有点老了,但她就是爱看到可以一直看。 一侧脸,发现喻宜之目光柔和的盯着她。 “怎么了?” “没怎么。”喻宜之眼神落回屏幕上。 “喻宜之。” “嗯?” “你以前从来不陪我看动画片的。” “现在陪,行不行?” 沉默一瞬。 漆月锁屏手机,从沙发里挤着站起来,留喻宜之一个人坐在里面。 “不行,太晚了,我已经不需要了。” 她走到桌边揭开自热火锅盖子,搅一搅:“好像好了。” 喻宜之走过来。 两人对坐,喻宜之把豆皮夹到漆月碗里,漆月把木耳夹到喻宜之碗里。 很沉默的一顿饭,像两个无话可说的陌生人。 可她们又对彼此的饮食习惯了如指掌,七年前的亲密浸入血脉。 吃完后喻宜之站起来:“帮我把垃圾带出去好吗?” “哦,好。” 漆月一个人开门出去。 一开始还以为喻宜之洗澡换睡衣是为了勾引她,但喻宜之并没有留她。 当两人的关系开始渐渐掺杂回感情相关的部分,她们反而不会恣意亲密了。 回到自己房间,漆月推开窗。 她并不知道的是,喻宜之在隔壁房间,也抱臂站在窗边。 同样的一阵晚风,吻过漆月的脸又吻过喻宜之的脸,或许有那么一瞬,她们甚至闻到了彼此身上的味道。 但没有人向隔壁搭话,直到两人默默关上了窗。 ****** 刚才吃饭时喻宜之说了明天的安排,一早就要出发,让漆月早点休息。 换了个陌生环境,漆月却不怎么睡得着。 她靠在床头继续看沙雕动画。 看了半集,退出来,打开微信。 黑名单里,喻宜之静静躺在那里。 想了想,把喻宜之放出来了,发了个动画片的链接过去。 等了五分钟,喻宜之没回应。 漆月撇撇嘴。 以前喻宜之工作忙的时候,她也是一个人抱着手机缩在木板床上玩,喻宜之有时要听上级反馈的语音意见,总是带着耳机。 漆月觉得无聊的时候,望着她背影,也不叫她,就给她甩一排表情包过去。 【(天线宝宝】 【(草泥马吐口水】 【(尖叫鸡】 【(放饭啦众鹅狂奔】 …… 喻宜之总会发出一声轻笑。 然后给她回:【(爱心(爱心(爱心】 以前她对喻宜之很肆意,因为知道喻宜之无论怎么忙,都不会觉得她是一种打扰。 现在两人早不是这种关系了,但喻宜之没回她,她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想了想,爬起来去隔壁敲门:“喻宜之?” 没动静。 漆月继续敲:“喻宜之?” 喻宜之终于来开门:“什么事?” 一张脸几乎是惨白。 漆月吓一跳:“你怎么了?来大姨妈?” 喻宜之的体质是偶尔痛经偶尔不痛。 喻宜之摇头:“没。” “那怎么了?”她直接挤进门去,看到大床上被子枕头凌乱,显然刚才喻宜之没工作在这睡觉。 喻宜之跟进来:“胃有点疼而已。” 有点?而已? 妈的床单上都是喻宜之的汗。 “怎么会突然胃疼?”漆月反应过来:“刚才的自热火锅?” 两盒都是麻辣味,喻宜之没那么爱吃辣,爱吃辣的是漆月。 想跟漆月吃一样的吧。 可能她自己也没料到最近酒喝太多,胃已糟到了如此地步。 “喻宜之,我就在隔壁,你通知我一声会死是不是?” “不用麻烦,忍会儿就过去了。” “好,那你一个人慢慢忍吧。” 漆月冷笑一声,摔门绝然离去。 ****** 喻宜之性子太独这事,漆月是从谈恋爱一开始就发现了的。 结合喻宜之那样的成长经历,漆月也能理解。 她无处次跟喻宜之说,发生什么事要跟她讲,喻宜之也总是点头。 直到有一天,喻宜之报了个纸箱回家:“我辞职了。” 漆月吃了惊:“为什么?” “觉得公司太小了,我现在有点经验了,想去更好的平台。” “那好啊喻宜之。”漆月开心起来:“你趁机休息一段时间,我们好好玩玩。” 直到半个月过去,有一次漆月跟大头她们聚会。 大头带了个女孩,大家都起哄。 大头:“别嗷嗷了,这是祝哥的远房表妹,现在在K市上班。” “上班族?”漆月叮嘱她:“别让你同事知道你跟我们这种人走很近。” 女孩笑笑:“你们这种人怎么了,我觉得你们比一些看着人模狗样的强多了。” 亮哥喝口酒:“怎么说妹妹?你这是有故事啊。” “不是我,是我们公司一同事。” “也不能说是同事,因为人家还是实习生,长得特漂亮,刚进公司就被我们总监盯上了,猛追人家。”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总监在老家老早结婚了,他一看这事暴露了追小姑娘追不成了,就把小姑娘叫到他办公室,不一会儿小姑娘出来了,总监铁青着脸,叫秘书进他办公室收花瓶,我们一看,总监额头都破了,自己匆匆就去医院了,估计小姑娘拿花瓶砸的。” “那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还不是很明显?就大白天,我们那么多人都在外面大办公室上班,他也敢哦。” “我k。”亮哥问:“那后来呢?报警?” “报警是报了,但什么都还没发生,没证据,公司又怕闹出丑闻,有心把这件事压下来,把小姑娘开除了。” “啊?不是开除总监?” 女孩一脸无奈:“总监能帮公司拉客户赚钱啊。” “这他妈什么破公司。” 漆月问了句:“你在哪个公司?” 女孩报了个名字,大头脸色一变。 漆月站起来就走。 亮哥敏哥还不明所以:“怎么了?她突然肚子疼去厕所?” 漆月骑摩托车狂飙回家,一路不知被多少辆车按了喇叭:“怎么骑车的?找死啊?” 她冲上楼梯时溅起一地灰,一把推开陈旧腐朽的木门,喻宜之正坐在书桌前编辑自己的简历,被她一把攥住手腕扯起来:“你他妈为什么不告诉我?” 喻宜之低声:“别吵到奶奶。” 漆红玉声音从她房里传来:“阿月,你别跟小喻吵架,小喻平时够让着你了。” 漆月压低声音,喘着气,每个字都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你他妈为什么不告诉我?” 喻宜之反而很平静:“你怎么知道的?” 漆月甩开她:“老子去教训他。” 喻宜之追上挡在她身前:“我不告诉你,是因为知道你会有这样的反应。” “你觉得老子拿他没办法?” 喻宜之摇头:“我知道你有办法,然后呢?为了这种人,把你自己的人生也搭进去?” 漆月低吼:“搭进去就搭进去!” “那我呢?” 漆月红着眼睛瞪着喻宜之。 “那你就希望我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你被人欺负?” “不会眼睁睁。”喻宜之:“我自己会解决他的。” “你怎么解决?” “等我有更高的能力,爬得更高以后。” 喻宜之的这番话无从验证,因为不久之后,她们之间就发生了漆月至今不愿想起的那件事。 喻宜之一走了之,拍拍屁股去了她一直渴望的卡迪夫大学留学。 漆月恨死了喻宜之,不知在梦里掐死过喻宜之多少回,但一码归一码,她也没打算放过那总监。 在出了喻宜之那件事后,总监行事越发鸡贼,喻宜之走了后她也没轻举妄动了,私下联系了那公司的不少女员工,但并没有收集到任何真能给总监定罪的证据。 漆月烦的不行。 大概三个月以后,当她又一次联系那公司的一名女职员时,女职员在电话里压低声音也难掩兴奋:“你没听说吗?” “什么?” “总监被开了!” “这么突然?不是说他很能帮公司赚钱么?” “对,但是他不知怎么得罪了我们国外的一个合作商,对方挑明不愿跟他合作。那个国外的公司很牛的,跟国内圈子里很多公司都有合作,现在那总监也不可能再找到工作了,灰溜溜回老家去了,听说老婆也要跟他闹离婚。” 漆月心里有点预感:“哪儿的公司?” “英国,老板是卡迪夫大学建筑学院毕业的,很有名的。” 有没有这么巧? 是喻宜之动的手吗? 因为那时她已跟喻宜之全无联系,所以无法求证。 ****** 从喻宜之房间跑出来后,漆月脑子里乱糟糟全是这些往事。 为什么喻宜之从以前到现在都是一样,什么都不告诉她、什么都不找她帮忙? 她狂奔出酒店,在大街上搜寻二十四小时药店。 终于她找到一家药店,冲进去,对着金发碧眼的店员哑口无言。 中学时学的那点英语早就还给老师了,胃药怎么说来着? 她心里急,慌忙掏出手机找了个在线翻译软件,输了半天,才算描述清楚喻宜之的症状,店员给她拿的药又需要填表登记,她又一个一个单词查了半天,好不容易填好。 往酒店跑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喻宜之苍白的脸。 又匆匆到前台要了杯热水,总算让喻宜之吃了药。 喻宜之借着药力睡下后,漆月蜷在之前那张单人沙发上,借着旁边的一盏立灯,远远望着喻宜之的睡颜。 她俩以前在一起时,她好像总是比喻宜之先睡着,所以很少有机会看喻宜之睡觉的样子。 喻宜之睡着的时候,跟清醒时还挺不一样的。 清醒时,一张脸清冷里透着坚决,感觉什么事都能解决,是那种人人最想要的合作伙伴。睡着时眉头却皱起来,让那张脸上流露出一种脆弱。 喻宜之明明那么单薄。 漆月盯着她眉心的褶皱发愣,她在想:喻宜之遇到什么事都不愿意找她,是觉得她很没用吗? 就像七年前,喻宜之什么都没对她说,选择一走了之。 喻宜之睡了一会儿,睁开眼,小声叫:“月亮。” 漆月撇过头:“跟你说了别那么叫老子。” “好,漆月,你过来。” 漆月磨磨蹭蹭,说不清自己被触发了什么情绪,眼眶微红,并不想让喻宜之看到。 其实喻宜之不是不知道她是爱哭鬼,以前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看电影也哭,有时候跟喻宜之吵架吵不过也哭,有时候在床上也被喻宜之弄哭。 倒是喻宜之,看起来文文弱弱,却从来不哭。 但现在,两人的关系早不一样了,漆月不再想让喻宜之看到她的这一面。 喻宜之:“过来,我没什么力气,别让我起来拉你。” 漆月只好过去。 “上来,陪我躺会儿。” 漆月不动,喻宜之放软了声音说:“我生病了。” 漆月脱了鞋又脱了外套,最后的倔强是背对喻宜之躺下。 喻宜之从背后环住她腰:“担心我?” “放屁。” 喻宜之笑了一下:“我好多了。” 漆月:“真的吗?” 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喻宜之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嗯,真的。你很能干,漆月,比我想象的还能干。”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胃疼的,那你就可以早点去帮我买药了。” 她轻轻扳着漆月的肩,让漆月转过来,额头抵着额头,像以前无数个夜晚,两人挤在漆月的小木板床上入睡时那样:“是我不够相信你。” “我错了,嗯?” 喻宜之的声音很悠远,像在说眼前的事,又像在说很久以前的事。! 第55章 喻宜之以前从不认错。 这不是说她不哄漆月,正相反,两人吵架总是她先低头。 两人性子都硬,刚在一起那段时间,什么都能吵。加上那段时间,两人都正迎来人生的新阶段,喻宜之进了大学又开始在地产公司实习,漆月则开始在钱夫人那边上班。 两个年轻人被现实教训的头破血流,回家以后就没什么精力存续温柔。 相处时间也少,要碰上喻宜之不加班、漆月在钱夫人那边事也少的时候,两人才能一起在家吃顿饭。 那天漆月买了菜回家,喻宜之正在桌前做ppt。 “不是不加班?” “客户临时说了修改意见,得把方案赶出来发过去。” “好吧。” 漆月一个人拎着菜走到公用厨房,炒菜的时候一缕红发从额前滑下,她扬声叫:“喻宜之!” 公用厨房离她们所住的那间屋子不远,而喻宜之是个整洁的人,口袋里随时都装着皮筋,不像漆月丢三落四,每次喻宜之给她买一包,很快就不知丢哪了。 每次喻宜之都会暂时放下手上的工作跑过来,纤长手指梳理好她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帮她绑好皮筋后又习惯把马尾左右两边分别一扯,绑好后绕到漆月正面看看效果,然后说句:“好了。” 漆月撅嘴。 喻宜之故意说:“好油啊。”油烟熏出的汗全在漆月嘴上。 漆月又撅嘴。 喻宜之就笑着在她唇上轻碰一下,漆月粘住她把舌头伸进去。 喻宜之边推她边笑:“锅里糊了!” 漆月有时都觉得,她潜意识里,是不是就想要喻宜之每次跑来后的那个吻,才故意把喻宜之给她买的皮筋弄不见、而叫喻宜之来给她扎头发的。 今天也叫了,喻宜之却没反应。 等漆月炒完一个菜回去看,喻宜之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脚步放轻,盖了张毯子在喻宜之肩上。 等她炒完三个菜端回餐桌的时候,喻宜之一下坐起来:“我睡着了!” 漆月瞥她一眼:“你又不是机器人,睡着很奇怪吗?” “好香!”喻宜之问:“还有几分钟开饭?” “现在就开啊,都做好了。” “给我五分钟行么?还有最后两页ppt。” “好。” 五分钟后喻宜之问:“奶奶呢?” “我让她在房里多休息会儿。” “我去扶她。” 喻宜之小心翼翼扶着漆红玉坐到桌边,自己也坐下。 她看上去很累,眼尾都泛着红。 漆月递给她一双筷子。 “最近有新电影上映。” “什么电影?”喻宜之拿着手机回工作微信。 “一个超级英雄的,叫什么来着……”其实漆月也不清楚,她并非真的想看电影,而是想带喻宜之去放松一下:“我们一起去看吧。” “啊,嗯,有空就去。”喻宜之筷子咬在嘴里捏着手机。 漆月沉默。 有空就去的意思,大约等于“永远没空”。 “喻宜之。” “嗯?” “你能不能把手机先放一放。” “好。”喻宜之放下手机,但眼睛时不时瞟着屏幕。 “你有没有考虑过辞职?” “什么?” “这公司不靠谱吧,把你们这些实习生都当牲口用,一个月八百块买你二十四小时么?” “你的工作也很忙啊。” “但我没忙到没心思吃饭和睡觉啊!”漆月突然摔了筷子。 喻宜之一愣,像是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情绪。 想了想问她:“是因为我没时间陪你看电影么?我会陪你去的。” 漆月冷笑一声。 漆红玉摸索着她的手,拍两下:“你别光想着看电影,小喻现在辛苦是为了将来,将来你们各自发展得好,才能一直好好在一起啊。” “奶奶怎么连你也这么看我!”漆月道:“奶奶你是没看到,她眼睛都是红的!我是怕她有天把自己给累死!” 她站起来捂住喻宜之眼睛:“说,今晚你吃了哪三个菜。” 喻宜之握着筷子一顿。 漆月转身就走。 喻宜之在身后:“你去哪?” 漆月头都没回:“钱夫人那边有事找我。” 明明手机都没响过。 喻宜之垂眸,看着桌上的三个菜。 红腰豆煮青菜碎,土豆炖牛腩,三种时令蘑菇的混炒。 都是需要花时间花功夫的菜。 尤其那三种时令蘑菇,伞盖里褶褶皱皱,喻宜之都很想象漆月那么没耐心的人,站在水槽前一朵一朵清洗的样子。 夹一筷喂进嘴里,清鲜可口。 “小喻。” “嗯,奶奶。” “阿月脾气急一点,不过她是真心疼你。你别跟她置气,等她回来我骂她。” “奶奶,你也骂骂我。” “我骂你什么呢?” “我总想着成功,忙起来就没个分寸,忽略了身边的人。” “小喻,奶奶问问你,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成不成功啊?” 喻宜之顿了顿:“生活里没遇到什么事的时候,成不成功或许没那么重要。可人的生活怎么可能总一帆风顺呢?一旦遇到什么事,只有站在高处的人,才更有能力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身边的人。” 漆红玉叹口气:“你这孩子心重,所以活得比别人累,奶奶不骂你,奶奶心疼你。” 漆月跑到钱夫人酒楼以后,帮着处理了一件纠纷,过去踢一脚大头:“今晚你值班?开一间KTV包房给老子睡觉。” “被赶出家门了?” “放屁!老子喜欢出来野行不行?” 大头笑,带漆月去开包房的时候,一个女孩扭着腰过来:“漆老板?” “还真是你,我今天过来玩还找他们问你来着,他们说你今天不值班,怎么又来了?” 漆月懒洋洋扯起嘴角:“玩玩。” 女孩贴上来,语气暧昧:“那,我陪你啊。” 她腰细胸大,双腿修长,一脸浓妆格外勾人,一看就是玩很开的那种类型。 如果不算喻宜之,漆月所有的前任都是这个类型。 大头斜眼瞟着,心想我看你怎么个野法。 结果漆月笑得越发懒:“免了,我想自己玩。” “漆老板你现在怎么了?”女孩贴她越发紧:“为什么这么久都不谈恋爱了啊?” 漆月和喻宜之谈恋爱这事,在漆月的坚持下,从头到尾都没公开过。 漆月不露声色退开一步。 嘴里慵懒道:“哦,我现在信佛。” 大头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死。 漆月一个人进包间以后,大头来来回回路过好几次,往里一瞟,漆月要么在唱“喜羊羊”,要么在唱“战吗?战啊!” 情歌都不敢唱,怂得很呐。 所以看到她不到十二点就从包房出来时,大头也没怎么意外。 倒是漆月自己有点不好意思:“那什么,有点冷。” “嗯,天是凉了。” “不是我想回家,主要是衣服没穿够。” 大头当然也不会说“这儿这么多工作服随便给你两件”这种没眼力的话:“嗯嗯,赶紧回去吧。” 漆月还真挺赶紧的,骑着摩托在路上一路狂飙。 回家时,看到喻宜之已经睡了。 她反而松一口气:睡了也好。 其实她明白,她和喻宜之说不上谁错,只是两人想法不一样。 但主动找喻宜之和好?她真的说不出口!她可是拽得要死的漆老板! 第二天吃早饭时,两人依然沉默,她给喻宜之夹煎蛋,喻宜之给她倒豆浆,但两人都不说话。 第三天、第四天,都是这样。 漆月心痒的跟猫在抓似的,好他妈想跟喻宜之说话啊!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第五天的时候,漆月连在钱夫人酒楼上班时都黑着一张脸。 有人悄悄问大头:“有人欠漆老板钱啊?” “不,是这几天佛光没有普照她。” 那人惊了:“漆老板现在真信佛啊?” 突然漆月脸上乌云尽散,跳起来就往酒楼外面跑,接着传来她发动摩托车的声音。 “这又是怎么了?” 大头笑笑:“佛光重新普照了呗。” 为什么世界上会存在一个全无血脉关联的人,主宰你的喜怒哀乐。 漆月骑摩托一路狂奔,在车流间来回不停穿梭。 惹得路人都注目:“好帅!” “你不知道她是谁么?漆老板啊。” “怎么能有人这么又美又帅,好想跟她谈恋爱啊。” “别,听说人家现在已经退出江湖,信佛了……” 漆月把摩托车扔在停车场就往电梯厅跑,手里攥着卫衣口袋里的电影票。 是她提过一嘴的超级英雄电影。 喻宜之什么时候塞进来的? 到底还是喻宜之先对她服了软,主动来找她和好。 等不到电梯,漆月跺一下脚一路爬楼梯到六楼,整个人喘得不行。 看一眼表,可算赶在电影开场前到了。 喻宜之也真是的,都不跟她说一声,要是她没掏衣兜没发现这张电影票呢? 她深吸两口气,平稳了呼吸,才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进去。 喻宜之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边,看着头顶屏幕上的电影预告片,根本没看她,可眼睛弯了弯。 检票了,又一个人向检票口走去。 满满一桶爆米花留在桌上。 漆月假装过去坐了会儿,抱着那桶爆米花去检票。 她俩的座位在同一排,中间隔着两个人的距离。 她微微一侧头,就能看见被银幕映亮的喻宜之的侧脸,带着一种柔光朦胧的美。 喻宜之买的爆米花很甜,甜到糖浆都黏在她手指上。 电影讲一个能穿梭时空的超级英雄,去往任何他想去的时代。 漆月手在爆米花桶里摸到一个硬东西。 手一顿,拽出来,才发现是个小小信封,里面是张小卡片。 打开,银幕亮光映亮里面的字:“月亮,我想所有的未来里都有你。” 喻宜之的字迹潇洒而清矍,笔锋有力,她写完这句话,然后,把那个“想”字划掉了。 这句话就由一个美好的期许,变成了一个坚定的承诺:“我所有的未来里都有你。” ****** 电影散场,讲了些什么,漆月已经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和喻宜之混在人群里,一前一后的走着,她望着喻宜之的背影,细数喻宜之漆黑浓密的发丝。 月光洒下来,织成泛着银光的一张网,她和喻宜之是其中唯二不愿逃生的两尾鱼。 大概喻宜之给她讲过,在过分含蓄的日语里,人们用“今晚月色真美”来指代“我爱你。” 手机响了。 漆月低头去看,喻宜之的背影在她前方,喻宜之的话在她手机屏幕上。 【电影好看么?(笑脸】 【没你好看。】 【(土味(土味(土味】 【喻宜之,我们真的会一起去未来吧?】 【当然了(白痴】 【要是我也会时空穿梭就好了,真想提前看看七老八十的你什么样。】 【可以。】 【怎么看?(发呆】 【我会时空穿梭。】 【骗子(小拳拳捶胸口】 【那你跟我来。】 喻宜之在前方慢慢走着,漆月在后方跟着她脚步。 渐渐她们偏离了主要的人行道,与她们同行的人越来越少,只剩零星的几个路人了。 漆月忍不住想:喻宜之别是随口扯了个谎,想吧她骗到没人的地方去耍流氓吧? 昏黄的路灯洒下来,照着喻宜之的背影过分静谧美好,影子在她脚下变作小小一团,漆月又想,如果真能时空穿梭,她一定要先去看看小时候的喻宜之。 小时候明明有那么多机会认识的,她怎么就从来没注意过喻宜之呢。 背影的纯与美,消解了她心中色色的想法。 直到喻宜之背着包站在一个废弃红砖旧厂房前,费劲拉开那已锈迹斑斑的门。 漆月心想:哦,果然还是耍流氓啊。 她跟着喻宜之钻进去,走到喻宜之身边压低声音问:“你打算怎么轻薄我?” 喻宜之一脸看流氓的表情看着她。 漆月心想,不是你处心积虑带我来这旧厂房的么! 这时忽然一阵幽幽脚步,一声淡淡呜咽,漆月满脑子都是上次她和喻宜之的一起看的鬼片,吓得“嗷”一声躲在喻宜之身后。 喻宜之护住她淡定的拍了拍她屁股。 “苏导,修片不开灯对眼睛不好。” 幽幽脚步飘远,霎时间,厂房大亮。 漆月这才发现不是女鬼,是个戴眼镜、起码两天没洗头的瘦弱女人,身上的毛衣都起球,还有被猫抓出来的线头。 喻宜之对漆月介绍:“这位是苏云导演,从邶城来,这两天在帮我公司拍一条广告,我负责对接。” 苏云长叹一声:“小喻啊,你们老板的要求不好搞啊!” 苏云是那种全才,一条广告从脚本到拍摄到后期,全是她一个人一条龙搞定,甚至拍摄棚也是她自己搭,演员妆也是她自己化,对任何一个细节吹毛求疵。 拍完了就自己躲这儿剪片子,一周之内搞定一个大活再回邶城狂玩三个月。 喻宜之:“您忙您的,我就是带朋友过来,体验一下之前跟您打招呼那事。” “化老年妆是吧?我帮你们化吧。” “不用,我们自己来就行,别耽误您时间。” “不耽误,我卡壳了,正好让我换换脑子。” 喻宜之说“谢谢”,拉着漆月一起坐下。 苏云她们一人选了顶假发,漆月对着那花白泡面头抗议:“我老了还是想染红头发不行么?” 苏云瞪她一眼:“不行!” 喻宜之轻轻笑。 苏云又在两人脸上细细勾勒,皮肤黄一点,皱纹多一点,点上老年斑。 提醒她们:“你们现在先别往旁边看啊,待会儿看化完妆的效果才震撼。” 喻宜之:“好。” 化老年妆其实挺复杂,不知过了多久,苏云终于说:“好啦!” 喻宜之笑着转过脸。 她有点不好意思:“不丑吧?” 漆月:“喻宜之,你以后一定是广场舞队伍里最漂亮的老太太。” 苏云捂脸:“哎哟喂,酸牙,我修片子去了。” 因为苏云不是K市人,喻宜之说两人的关系不用在苏云面前隐瞒,漆月总算没再坚持。 喻宜之看向镜子,又看看漆月:“可我觉得,我没你好看。” 她摸摸脸上那过分真实的老年斑:“老了以后真会长这么多斑么?” 漆月吓唬她:“会啊,而且应该比这更多呢。” 喻宜之“啊”一声。 漆月笑起来。 “喻宜之。”她摸摸喻宜之的头:“可你还是一样好看。” 喻宜之对着她吻了上去。 漆月悄悄睁眼。 苏云这老年妆化得十分细,喻宜之闭着眼,连长长的睫毛都染成了花白。 漆月觉得有点好笑,这会儿如果有个俯拍镜头,就能看到两个小老太太在深情接吻。 吻着吻着,她眼神下移,看到喻宜之颧骨上的老年斑,和鼻子边深深的法令纹。 代入感太强了,好像这真是七八十岁的喻宜之。 那时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难言的惶恐:天哪,她在吻七八十岁的喻宜之,这算不算预支幸福? 会不会现在她早早吻了,等喻宜之真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她就吻不到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 不用等到七老八十,她们甚至没能等到来年七八月,承诺跟她一起去未来的喻宜之,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了。 ****** 别看喻宜之一脸清冷,其实很会哄人。 七年前她们谈恋爱时每次吵架,喻宜之都是这样哄好她,但从没说过自己错了。 这次的认错,对喻宜之来说是第一次。 漆月撇开眼,又转回去,留了个背影给喻宜之。 她们其实都知道喻宜之在说什么。 只是七年前的那件事,是一句“我错了”就能挽回的么? 分明从那时开始,两人的人生就走往了截然不同的方向,又变回了永不相交的星轨。 漫长的沉默间,漆月忽然开口:“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嗯。” “我们有一次一起看完电影去化老年妆,记得么?” “当然记得。” “那次你给了我一张卡片,说你想所有的未来里都有我。” “嗯。” “我现在当然知道你当时的许诺都是骗我的。”漆月说:“我就想问问你,至少在我们一起化老年妆接吻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你是真的想跟我一起去未来的?” 喻宜之沉默良久。 漆月听着自己莫名的心跳。 “我说有的话,你就相信我么?” 漆月笑声不屑里带着凄然:“不信,从那件事后你说的话,老子一个字都不信。” 喻宜之跟着笑得有点落寞:“我想也是。” 再没人说话,房间里静下来。 秋天的风轻摇着窗户,漆月背对着喻宜之面对着窗,忽然看到窗台外停了一只鸟。 鸟为什么深夜还不睡? 鸟喙轻啄窗玻璃,嗑哒嗑哒。 漆月猛一下子转过身面对喻宜之,窗外的鸟扑棱棱飞走。 “说。” “什么?” “说你当时化老年妆时到底怎么想的。”漆月盯着喻宜之:“只要你说,我就相信你。” 喻宜之伸手,指尖颤抖,轻抚漆月额边的发。 “是真的。” “在我们化着老年妆接吻的时候,我心里真的觉得,和你一起去往未来,是很好很好的一件事。” 漆月一下子又转回去背对喻宜之。 “漆月……” “别说了。”她努力控制,不想让喻宜之听出她声音里的微颤。 “你如果再说更多,我就又不相信你了。” ****** 第二天一早,漆月睁眼的时候,喻宜之已经起床在化妆了。 结果怎么还是和喻宜之一起睡了呢。 喻宜之扭头看她:“醒了就起来吧,我们一起去秦老那儿吃早饭,秦老那儿有好吃的中式早点。” 漆月默默起床,喻宜之给她把拖鞋拿过来。 她问:“你胃还疼么?” “不疼。”喻宜之在她一头乱发上揉了一把:“我说了你很能干。” 两人一起出门,喻宜之租了一辆车,开车带漆月过去,指一指前方一排建筑:“看。” 漆月心底震撼:真有月亮一样的建筑啊。 漂亮流畅的弧线外墙,让那一排建筑群像挂在天边的一轮轮弯月,不知这些鬼斧神工的建筑设计师是如何解决外结构承重问题的。那墙面颜料选的也妙。 远看是白,在光线照射下却有细闪,泛着一点点奇异的蓝紫,恰如月亮的光泽。 喻宜之:“K市老城区改造项目,我就想用这样的建筑概念。” 漆月默默仰望着不说话。 月亮一样的房子,曾经只是她一个美好的比喻。 而现在的喻宜之,已经成长到有能力真的去实现它了。 漆月不经意一个扭头,发现当她看月亮一样的房子时,喻宜之没看那边,反而一直看着她。 漆月摸了一下鼻尖:“别用那种眼神看着老子,跟你想重新追我似的。” 喻宜之低头勾了一下唇角,发出一声轻笑。! 第56章 喻宜之停好了车,带着漆月往里走。 对漆月介绍:“秦老现在的工作室,就在他最得意的作品里。” 秦老的私人秘书迎上来:“喻总,秦老在忙,可能要麻烦二位等等了。” 喻宜之明白秦老的时间从不固定,一切约定都要为他的灵感让步,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此时淡定点头:“好的。” “吃早饭了么?” “没有,早听说秦老这儿的餐点是一绝。” 秘书笑道:“秦老总是让客人等,总不能亏待了客人,先跟我进来吃早饭吧。” 她带着两人进去。 月亮房子的内饰,也与外部一样后现代而瑰丽。 漆月不懂建筑设计,却也觉得这些是好的、美的,与她现在所住的旧筒子楼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身精致套装的喻宜之走在里面很相衬,她却显得格格不入。 喻宜之凑近她耳边:“你不自在什么?” “我k,谁不自在了?” “对,没什么可不自在的,是你去吃早饭又不是早饭吃你。” 喻宜之瞟了她眼:“现在没谁吃得了你了,我也吃不了你。” 漆月:…… 她一路对喻宜之横眉冷眼,倒真忘了不自在这回事。 早餐上来,很地道的包子腐乳小米粥。 秘书道一声“请慢用”后就先离开了。 漆月抢过喻宜之面前的包子,喻宜之看着她。 “看什么?有意见?” 说完又把小米粥推到喻宜之面前:“我不喜欢吃,给你。” 包子和小米粥,一个伤胃,一个养胃。 喻宜之揽过碗,低头弯了弯眉眼。 吃完早饭两人继续等,漆月悄悄观察喻宜之。 也许是化了妆的缘故,比起昨晚胃疼的惨状,现在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她在工作,笔记本电脑放在膝上,微低着头,墨黑长发垂肩,几缕碎发掉在形状好看的锁骨上,窗外透进的阳光,被这窗子过滤得仿若月光,在她身上荡漾开薄薄的一层。 喻宜之忽然问:“我脸上沾东西了?” 漆月收回眼神:“没。” 她摸出手机:“喻宜之,这儿没信号。” “嗯,秦老不喜欢外界的碎片信息干扰。” 漆月嘁一声。 懒洋洋摊在椅子上,喻宜之工作,她无事可做。 喻宜之合上电脑:“来玩么?” 漆月一愣:“玩什么?” 喻宜之想了想:“石头剪刀布。” 漆月:“石头剪刀——布!石头剪刀——布!” 两局都是她赢了。 喻宜之淡淡说:“就这样玩不无聊么?要不要赌点什么?” “赌什么?”她挑眉:“输了的话,在你脸上画乌龟?” “我要见秦老,怎么能乱画。” “那赌什么?” “就赌输了的人,答应赢了的人一件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让我答应帮你做老城区改造。” 喻宜之顿了顿:“你觉得,我想说的是这件事?” 漆月慵懒而不屑的扬手:“无论你想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赢。” “毕竟你做过那么败人品的事,连老天都不会帮你。” 她们等了很久,也玩了很多局。 真被漆月说准了,秦老秘书走进来的时候,她遥遥领先,喻宜之断无翻盘的可能。 “喻总,抱歉,秦老还在工作,可能要麻烦二位等久一点。” “没关系,秦老的灵感是大事。” 秘书走出去后,漆月嗤一声:“这老头儿好大的架子。” 喻宜之:“你看看这样的房子,就知道这种等级艺术家的灵感,简直是人类的瑰宝。” 漆月不满的哼哼。 石头剪刀布没有玩下去的必要了,喻宜之问:“要看电影吗?” “不是没网?” “我电脑里有部下载好的。” 她打开屏幕,漆月凑近,肩膀一僵。 那是一部超级英雄电影,上映时间是七年前。 主角可以随意放大缩小,是她们之前看那一部时空穿梭者的衍生片。 电影上映时她们还好着。 “要一起去看吗?” “好啊。” 忘了是谁提出的建议。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但那段时间喻宜之工作依旧很忙,电影上映的两周里,连吃饭时握着筷子都能睡着。 电影上映的最后一天,漆月给喻宜之发微信:【最后的机会咯。】 【(以死谢罪】 【不用死,给我亲一下(捏】 【电影怎么办(小可怜】 【想看总有办法的(猪头】 她到底是心疼喻宜之。 只是没想到,两人再没有了一起看这部电影的机会。 之后她们以摧枯拉朽之势分开,喻宜之远赴英国。 时间是治愈伤口的良药。 后来漆月重新开始谈恋爱,和没认识喻宜之以前一样,女孩是妖娆的妩媚的,每一段不超过两周。 有时那些女孩会缠着漆月去电影院看电影。 漆月抽着烟,脸那么美,眼底却带着凉薄的狠戾:“好啊。” 只是当那些女孩提出看超级英雄电影时,漆月会沉默一瞬,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换一部吧。” “不喜欢超级英雄?” “嗯。” 其实不是不喜欢超级英雄。 只是伴随一个人的离开,连一个系列的电影都变成一道疤,盘亘在她心脏之上。 这样的疤还有很多,一起逛过的步行街,一起吃过的快餐店,一起买过睡衣的牌子,这城市对漆月来说不停的缩小再缩小,有了很多不能踏足的禁区。 漆月回忆着那些往事想:妈的,她还以为自己调整了半年以后,那七年过的不错呢。 此时,电脑放在喻宜之的膝盖上,屏幕迁就的侧往漆月方向。 电影里的男主说着嘴贱的台词。 漆月盯着电脑屏幕留给喻宜之小半张侧脸,喻宜之就望着她侧脸的线条。 漆月并非没察觉到那样的视线:“喻宜之。” “嗯?” “你电脑里怎么会有这部电影?” 喻宜之的电脑是最新款,就算她当年下载了这部电影想和漆月一起看,这么多年,她也换了不知多少电脑了。 喻宜之说:“每次清理旧电脑的文件时,总没舍得删。” 漆月望着屏幕,缓缓吐出一口气。 喻宜之轻声问:“你刚才石头剪刀布赢我了,想让我答应什么?” 漆月:“先欠着吧。” 面对喻宜之,她从来不占上风。 赢了游戏又怎么样。 她输的是长长一段人生。 喻宜之没再说什么,电影结束跑片尾字幕的时候,合上电脑问:“来聊天吗?” 漆月吊起嘴角:“喻总,你都不用工作的吗?” 以前喻宜之工作太忙,漆月总喜欢缠着她:看电影吗?聊天吗? 喻宜之总说:“等我忙完以后好吗?” 然而这时,七年以后的喻宜之,把电脑放在一边,柔和的看着她:“工作大概没有忙完的时候。” 漆月撇开眼:“现在说这些,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喻宜之不接茬,只问:“没什么想跟我聊的?” “这几年谈过么?” “没有。” “没谈过?那有没有人追过你?” “有一个。” “只有一个?男的女的?” “女的。” “哦。” “你呢?” “我?”漆月很夸张的笑一声:“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当然谈过,难道还指望我等你么?” 一直以来,「谈恋爱」和「喜欢」这两件事好像被漆月分的很开。 “没指望。”喻宜之抿了抿唇:“谈过几个?” “数不清了。” “那,其中有念念不忘的么?” “有啊,有个姐姐身材好到爆,你知道胸是E的感觉吗?”她狡黠笑笑,盯一眼喻宜之胸前。 就喻宜之那身材,往好听了说是模特身材,往不好听了说就是一张平板。 喻宜之的表情意外严肃,雅致的耳钉在脸庞边闪耀。 “那怎么分了?” “这就跟你走在花园里一样,采一朵,觉得好看,但架不住前面还有其他花更香啊。” 喻宜之靠住椅背:“你以前也这么看过我吗?花园里的一朵花?” 漆月嗤一声:“别高看自己了,就你那身材,撑死了是根狗尾巴草。” 这时秦老的秘书终于再度出现:“实在抱歉喻总,秦老还需要继续工作,耽误你这么久他也很不好意思,为了不让你白跑一趟,秦老邀你今晚一同去参加一个晚宴,你们在晚宴上聊好么?” 喻宜之看看漆月:“我要带一个朋友。” “当然没问题。” “好的,那麻烦答复秦老,我跟他晚宴上见。” “太好了,你们有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 喻宜之站起来叫漆月:“走吧,我们去租礼服。” ****** 因为这场晚宴邀约来的突然,喻宜之没准备礼服。 走出月亮一样的建筑后她拿手机搜了下,离得不远就有一家礼服租赁店。 她带漆月打车过去。 迎上来的店员一口地道英伦腔,跟喻宜之的发音很接近。 漆月双手插在卫衣兜里,瞟一眼旁边。 这家店租礼服也租婚纱,一排排洁白的衣裙挂在那里。 喻宜之:“怎么了?” 漆月收回眼神:“没什么。” ****** K市夏天来得很早,每年四五月就开始挂蚊帐。 这种需要细心的活一般是喻宜之来做,漆月在一旁捣乱呵她痒,喻宜之“啊”一声,一个重心不稳,扯着蚊帐一屁股坐到床上。 蚊帐搭在喻宜之柔顺的黑发上,漆月笑了半天。 喻宜之直瞪她。 “别生气嘛。”漆月还在笑:“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那种,把床单披身上扮仙女的游戏?” 在她们这片旧筒子楼,家家户户都还挂这种极老式的蚊帐,柔软一层粗纱上一个个细密小洞,往身上一披,就像奇幻剧里会法术的女主角。 “喻宜之我教你发射法术,biubiu~”喻宜之把蚊帐往她头上一掀:“你自己发射吧。” “好啊。”漆月对喻宜之biubiu两声:“你没躲就中了我的咒,要喜欢我一辈子。” 喻宜之真没躲,定定看了漆月一眼,伸手理了理她头上的蚊帐。 “像个新娘子。”喻宜之说。 漆月脸红了一下。 刚才蚊帐披到喻宜之头上时,她脑子里冒出的也是同一个想法——“像个新娘子”,所以才会乱开玩笑打岔。 她把蚊帐扯下来,自己爬起来挂蚊帐。 喻宜之盘腿坐在那张旧木板床上,脚趾轻蹭她脚踝:“我们永远不会结婚对吗?” 漆月心里有点堵。 别说结婚,她和喻宜之的关系从来都在暗影之中,没见过光,往后大抵也是这样。 她挂好蚊帐坐下,刮一下喻宜之鼻子:“是不会结婚,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哪怕只有我们两个自己知道。” 喻宜之带着怅然笑了一下。 ****** 现在想来,漆月真觉得喻宜之的演技是很好很好的。 当时那个笑容,真让漆月觉得她对这段关系是充满遗憾的、想要更多的。 七月即将迎来她们在一起的纪念日。 漆月偷偷淘宝了一顶头纱,不贵,一百来块,再贵的话她怕喻宜之骂她浪费钱。 不过她觉得没关系,反正喻宜之就连顶着蚊帐都那么好看。 那时距纪念日还有一个多月,她把头纱藏进了衣柜最深处。 只不过还没等到纪念日,喻宜之就走了。 漆月以为自己忘了那头纱,任它在衣柜深处腐朽发霉,可是七年后得知喻宜之回了K市的第一个晚上,她就把头纱翻了出来。 找的一点不费劲,连位置都记的清清楚楚。 她冷眼看着那头纱生出了一块一块黄色的霉斑,难看得要命,被她狠狠扔进垃圾桶。 那头纱其实从来衬不上喻宜之。 这会儿喻宜之试穿着一件香槟金的礼服,整个人美得闪闪发光。 她拿一身耀黑丝缎礼服,对漆月:“去试试。” “我?”漆月嗤一声:“要穿这种衣服的话,我宁愿不去。” “你要去。”喻宜之款步走到她身边,对她咬耳朵:“以前追过我的人应该也会去,你不想去看看吗?” 漆月一怔。 被喻宜之把礼服塞她手里推进了试衣间。 漆月从没穿过这种礼服。 细吊带,鱼尾裙摆,胸前有胸垫,需要把内衣完全脱掉。 漆月不习惯,觉得胸前空荡荡的很没安全感。 喻宜之在外面敲门:“出来看看。” “不要吧……怪怪的。” “那我进来了。” “别别。” 漆月走出去,手和脚都有些没处放。 喻宜之拉着她站上一个小小圆形试衣台。 “很好看。”在后面扶着她腰,那姿势说礼貌也礼貌,说暧昧也暧昧。 漆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最后化为压低声音的一句:“喻宜之,你总想把我变成一个不像我的人。” 从前的耳环也是,现在的礼服也是。 喻宜之沉默了一下。 “那脱了吧。”她轻描淡写的说。 漆月默默换回自己的衣服,衣服上的温度犹在。 喻宜之改了点妆又做了头发,带她打车去赴晚宴。 在宴会厅门口遇见秦老,由秘书扶着,看着漆月笑问:“这只小豹子是谁?” 漆月双手插在卫衣兜里斜眼:“老头儿,别跟我套近乎。” 助理刚要说话,秦老摆摆手,笑眯眯的:“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喻宜之:“她叫漆月。” 秦老点头:“像夏天一样,好名字。”又对喻宜之道:“进去吧,我打完一圈招呼,就来跟你聊。” 他由秘书扶着先进去了。 漆月在门口摸出烟盒磕出一支烟,瞥一眼喻宜之:“你进去吧。” “你呢?” 漆月晃晃自己卫衣:“我这样?进去?” 这时侍应生大概看她们停留太久,上前来迎接喻宜之:“女士,这边请。” 喻宜之微微颔首,伸手,挽住漆月胳膊。夜幕降临,月光洒在她香槟金的礼服上灼灼其华。 她告诉侍应生:“这是我女伴。” 漆月愣住。 她被喻宜之挽着往里走,嘴里还含着一支没点燃的烟。 喻宜之凑近她耳边:“你不知道我曾经多想,这样正大光明挽着你走在月光下、走在日光下。” “今天,也算圆一场旧梦吧。” ****** 进了宴会厅,漆月环视人群一圈。 喻宜之再次凑到她耳边:“别看了,追过我的人还没来。” “谁他妈看这个了。” 喻宜之笑而不语。 秦老完成一圈应酬,向喻宜之这边走来。 她和秦老谈话时,漆月坐在一边玩头发。 忽然秦老皱眉:“这钢琴弹的什么屁玩意儿,妈蛋!” 漆月挑眉:“嘿,老头儿,你怎么说脏话呢?” “你们年轻人说得,我们老人就说不得?”他转向喻宜之:“喻总,我记得小艾总说过你会弹钢琴。” “你去,把现在弹琴的那个秃头赶下来。” 喻宜之:“秦老,我出场费很贵的。” 秦老大笑:“你实在是个很会谈生意的人,知道我忍不了有人污染我耳朵。你去,弹好了我就让你们用我的建筑概念。” 喻宜之步子轻灵,似要踏碎一地月光。 她走上中央舞台,对弹奏者耳语几句,那人笑着让座,很愿意有美女分享琴技。 喻宜之抚裙,端坐,两只纤细修长的手半悬在琴键之上。 她还没弹,已经有无数人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 喻宜之实在太符合所有人对东方美人的想象,神秘,美丽,清冷。一头柔顺浓密的黑发垂在肩头,似在依依诉说着她背后千年古文明的底蕴。 等音符鸣奏,现场安静了下来。 没人想到一个文弱清雅的女人,弹起琴来是这样雷霆万钧的气势,她弹那首有名的鸣奏曲,似有军队在冲锋、在作战、在咆哮。 第一小节结束,节奏慢下来。 她身体放松,肩膀轻轻起伏,似有月光在指尖流淌,柔化了天地万物。 刚与柔的两极,就这样被喻宜之瞬间完美切换。 漆月有时的确觉得喻宜之是个矛盾体。一边清雅的追逐月光,一边庸俗的迷恋权势。一边刚强得无坚不摧,一边温柔得迷醉一切。一边让你觉得永远不远,一边又能立马拍拍屁股走掉。 她着过这女人的道,七年过去还胆战心惊。 她看着喻宜之那完美的发型,精致的妆容,昂贵的礼服、耳钉和钻表。 曾经困在喻家琴房里弹琴抚慰她的女孩,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她变得强大,能把漆月想象中的月亮房子变为现实。 可她已经走得太远太远了,回头挽住漆月的胳膊,漆月都觉得轻飘飘的不真实。 秦老用拐杖头捅捅漆月的卫衣袖肘:“小豹子,你觉得她弹得怎么样?” 漆月啧一声:“考我是吧?你怎么不先说你觉得她弹得怎么样?” 秦老一笑:“尚可。” 他指指心脏:“她这里藏着一个人,所以琴声有感情。可她又常常认不清自己的心意,所以琴声中有迷惘。” 这时一阵英语的低骂声传来,漆月和秦老循声望去。 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在骂一个黑发亚裔女孩,女孩刚把一杯香槟洒在她身上,正在不住道歉。 漆月的工作是管理酒楼,处理起这种事有经验,马上过去找服务生,用最简单的英语说了情况,服务生马上过去处理,女人骂骂咧咧走了。 漆月递给女孩一张纸巾:“中国人?” 女孩按住眼睛:“对。” “那女的是你老板?” “嗯。” 漆月嗤一声:“炒了她。”刚才骂人的那些词汇,粗俗到漆月都能听懂。 女孩摇头:“不敢,好不容易在伦敦买房,每个月还要转钱回国给我妈,我外婆等着治病。” 她红着眼抬头冲漆月笑笑:“今天谢谢你了。” 漆月一愣。 那张脸太熟悉了,可她与这女孩分明是初见。 想起来了——这女孩像十九岁刚入职场的喻宜之。 一样美丽,疲累,眼底藏着才华,脸上却是对生活的无奈。 漆月以二十六岁的年纪重新审视十九岁的喻宜之,觉得触目惊心。 喻宜之就是因为看不到生活的出口,才一走了之的么? 漆月准备走回秦老那桌的时候,一个西班牙女人叫住了她。 漆月根本没听懂,要不是西语这么有特色,她甚至分不清这是什么语言。 她直接用中文说:“我不会讲西语。” “可我会中文。”那女人有双美丽的棕色眼睛:“我看到你和宜之一起进来的。” 漆月反应过来:我k,这就是以前追过喻宜之的那个人?! 第57章 漆月倒不曾想,追过喻宜之的是个外国人。 “你们是……” “大学同学。” 看来,是喻宜之读卡迪夫大学期间发生的事了。 女人的中文不错,不知是不是喻宜之教的。现在想来喻宜之二外学的就是西班牙语,不知大学那几年是否有长足进步。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女人的棕色眼睛和柔顺长发,让她看上去又飒又优雅,她在悄悄打量漆月,被漆月发现后,她笑了。 “抱歉,我追过宜之,但没成功,事实上我没想过她会谈恋爱,所以对你很好奇。” “我可没跟她谈。”漆月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觉得她不会恋爱?” “我以为,她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不过,”女人又笑笑:“我也没有真的了解过宜之,就好像大学毕业后,明明有那么多伦敦的建筑公司伸出橄榄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执意要回中国。” 女人问漆月:“你和宜之,到底是什么关系?” 在这种场合说“仇人”实在太中二,漆月:“潜在的商务伙伴吧。” “只是这样?”女人又打量漆月一番:“我不太相信。” “为什么?” “她看你的时候,眼睛会笑。” 漆月一愣。 突然想起,以前喻宜之解释为什么不吃她那些前女友的醋——“因为你看她们的时候,眼睛从来不笑”。 她的确能想起来喻宜之眼睛在笑的样子。 一双如湖泊般清澈的眸子弯起来,眼下出现两道浅浅可爱的褶。 可是。 “喻宜之是一个演技很好的人。” 女人想了想:“我倒觉得她表里如一,过分的冷静理智。” “你们为什么没成?” “我追她三年,她从未松口,大学毕业后,她选择回中国,而我留在伦敦,没办法继续。” “嗯,距离太远。” 女人却摇头:“事实上,我想过跟她一起到中国,距离不是问题。” “最后让我放弃的是,我觉得她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她的世界里只有她的目标,任何人、任何感情,好像都会变成她的累赘。” 女人看着漆月:“所以我对你好奇,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她改变。” 漆月挑起唇角:“别高看我,我可不行。” “是吗?” 女人又望向舞台上弹奏钢琴的喻宜之,一套香槟金礼服吸引着所有灯光,在她身上流光溢彩,而她的肩胛骨实在漂亮,从小露背的礼服透出,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我有时候觉得宜之像一只鸟。”女人说:“她心里想要的是一片蓝天,打开笼子她就能飞得很高很远,不会被任何人牵绊。” 这时,喻宜之一曲终了,看到漆月站在这边,向这方向走来。 女人匆匆退回阴影中:“我要走了。” “不打个招呼?” 女人笑笑,转身,姿态像匆忙的逃离。 想来女人毕业后留在伦敦的建筑圈子工作,来今天的晚宴后听闻喻宜之也在,只想远远看一眼,不想对谈。 喻宜之走过来:“你们见过了?” “喻宜之你说你多招人烦?以前喜欢你的人,现在连招呼都不想跟你打。” 其实漆月不是不能理解——喻宜之这样的人,像陷阱,一旦出现,总让人忍不住去关注她、琢磨她,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的一颗心又已搭进去。 或许她也该像外国女人一样,一个字都不要跟喻宜之多讲,直接远远逃开。 可喻宜之看向她的眼神,真的像那女人说的一样,在笑。 问她:”我弹得好么?“”好个屁,难听死了。” 喻宜之居然点头:“其实我也觉得今天弹得一般,你知不知道在我心里,哪次弹的最好?” “老子上哪知道去,还不是那些我名字都叫不出的破比赛呗。” 喻宜之摇头。 “是我高中给你打电话的那一次,你带着奶奶在公园划船,我问你考试及格了想要什么奖励。” 回忆一瞬席卷而来,像托起船桨的河般湮没漆月的头顶。 当时喻宜之的琴声,温柔如白昼月光。 那让她几乎笃信,喻宜之清冷的表象下,藏着一颗温柔的心。 现在呢?她还有这样的信心吗? 这时,一个穿西装的金发男人走近:“抱歉,打扰一下。” 他笑看着喻宜之:“美丽的小姐,能请你跳支舞么?” 漆月这才注意到,在她恍神期间,跳舞时间到了,舞池里全是人了,一对一对,衣香鬓影。 过来邀舞的男人,笔挺墨黑西装跟喻宜之的浅金晚礼服很搭调,漆月双手插进卫衣兜想退到一边,喻宜之却挽上她手臂:“我跟我女伴一起来的。” “她不同意。” 这句简单英文漆月还是能听懂:“我k,我什么时候不同意?” 男人走开后,喻宜之瞥漆月:“因为你是我女伴,你才该对我邀舞啊。” “邀个屁。” “那……”喻宜之退开一步,对她伸出一只纤长白皙的手,微微躬身:“美丽的小姐,能请你跳支舞么?” 漆月和她的旧卫衣愣在原地。 喻宜之轻轻一扯,她往喻宜之怀里一跌,喻宜之顺势搂住她腰,带着她一旋,两人就进了舞池。 “喂喻宜之。”漆月慌了:“老子不会跳这么装叉的舞!” “很简单的,跟着我就好。” 哪里简单了,漆月虽然喜欢跳舞,但都是女团那种很有爆发力的舞,这么柔和的韵律她真不行啊! 踩了喻宜之好几脚。 喻宜之微微皱眉:“故意的?” 但并没有放开她。 舞池灯光河很暗,唯一的几束追光摇曳着聚焦在人脸上,喻宜之美得如她额角纹身,似一轮明月,而她双眸里藏满星河。 漆月不明白那外国女人为什么说喻宜之表里如一,而她是真的觉得喻宜之演技很好。 很多时候她都恍然觉得,喻宜之是真的有点爱她。 “喻宜之你给老子放开,别人都在看我们。” 所有人都穿着晚礼服,只有喻宜子怀里搂着个卫衣牛仔裤的小痞子。 “他们看我们,大概是觉得……”喻宜之偏了一下头:“你好看?” 很认真的神色。 漆月面对着别人挺会撩,但从以前她就知道,她他妈根本撩不过喻宜之。 “可不可以至少就这一次。”喻宜之说:“别管那么多,和我一起享受在人群面前拥抱牵手。” 喻宜之的手指很凉,可手心藏着暖意。 眼下有浅浅的两道褶,那是喻宜之看着她眼睛在笑。 漆月抿了下唇:“如果今天我听你的换了那件黑色晚礼服,会不会更好?” 喻宜之摇头,钻石耳钉随着她发丝的轻扬而闪耀:“做你自己就好,我给你兜底。” 就像这场舞,无论她怎么踩脚、错拍,喻宜之都很从容的带着她,一曲终了,鞠躬退场,迎来周围人的掌声,投向漆月卫衣牛仔裤的眼神也是善意的。 喻宜之以前不这样。 ****** 四五月的天气越来越热,大一下学期的喻宜之也越来越忙。 和上一家公司的猥琐总监闹掰后,喻宜之换了家公司实习,她能力强,又有了一定工作经验,所以爬得很快。 那段时间漆月觉得有点寂寞,虽然她也忙,但喻宜之更夸张,甚至两人连亲密缠绵都好久没有过了。 有天晚上,难得她俩回家都早。 喻宜之在桌前做了会儿ppt,回头叫漆月:“去洗澡。” 等喻宜之洗完澡进屋的时候,漆月光溜溜缩在被子里,像只等待被吃的小羔羊。 喻宜之拖她手:“你先起来。” 她缠上穿睡衣的喻宜之。 喻宜之笑着轻推她:“等一下。”又拿过一身自己的职业套装:“先把这换上。” 漆月一双猫儿眼眯起来:“喻总今晚兴致很高啊,还玩cos。” 那时的“喻总”还只是一声玩笑。 漆月穿上以后,喻宜之把她带到镜子前:“很合适。” “是吗?”漆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可我觉得你穿好看,我穿怪怪的。” 也许是她的红发,也许是她浑不吝的表情,总之格格不入。 喻宜之在她背后,从她耳朵后面开始吻,一路吻下去。 漆月想躲,喻宜之不让,箍着她让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职业装发生的某些香艳变化,让那一幕实在过分旖旎。 一字裙实在质量不好,“嘶啦”一声裂了。 漆月嗤的笑出来。 喻宜之索性不管了。 “你穿真的很合适。”她吻漆月耳垂,缚住她手。 漆月软软向后靠在喻宜之怀里:“是吗?” “去上班怎么样?”吻从耳后过渡到脸。 “什么?”漆月头是晕乎乎的:“怎么又提这个?” “不要再继续做那么危险的工作了,去上班吧。”喻宜之让她把脸转过来,吻她,把她舌头含在嘴里说:“我帮你找了家公司,当前台,不难。” 漆月开始打喻宜之的手:“停,我他妈叫你停。” 后来难得的一场欢爱不欢而散。 漆月换回睡衣气呼呼躺在旧木板床上,喻宜之也没什么好脸色背对着她。 可那旧木板床实在太窄,两人背对着背,脊骨也贴在一起。 “喻宜之。”漆月压低声音说:“你一直想把我变成另外的人。” 身体里快被挑逗到顶点而没能发泄的感觉,一直憋闷着。 身后的呼吸声却渐渐变慢和平稳。 喻宜之工作实在太累了,居然睡着了。 背脊一起一伏,轻蹭着漆月的背。 她睡熟了,漆月却睡不着,盯着眼前她和喻宜之不久前挂好的蚊帐。 发黄,还有个小洞,不知是用的太久磨损还是被虫咬了。 即便这样一块旧布披在喻宜之头上,也美得像新娘头纱。 漆月有些烦躁的动了一下腿,喻宜之睡梦中脚掌贴过来。 却是温存。 其实她不在意不能跟喻宜之结婚,不能跟喻宜之有婚礼,不能跟喻宜之一起走在阳光下或月光下。 她本就是泥沼里的人,何妨一直当喻宜之背后暗处的影子。 可喻宜之好像并不这么想。 漆月伸出手指,悄悄抠住那个小洞。 随着两人的差距越来越大,喻宜之会不会开始嫌弃她?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 喻宜之大概太累,有天回家上厕所时,发现自己提前两天来大姨妈了。 还好那天漆月回家也还算早,可以帮她拿卫生巾。 “妈的,家里忘记补货了,我下楼帮你买。” “明早再买吧。”喻宜之想起:“我包里好像还有两片。” 漆月去她包里找,突然看到侧袋里藏着一个过分洁白的信封。 也许是那一看就很贵的特种纸吸引了漆月,她实在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 那是一封信,来自邶城一个叫“齐盛”的集团,写明欢迎喻宜之暑假到集团实习,也诚挚欢迎她毕业后入职。 漆月心一抖:喻宜之投了邶城的简历?她想离开K市? 因为任曼秋过往做的那些事,漆月还以为再也没有邶城的公司敢用喻宜之,现在看来也并非这样。 “月亮。”喻宜之在厕所里问:“找到了吗?” “啊,嗯。” 漆月把信封装回包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把卫生巾给了喻宜之。 第二天去钱夫人酒楼的时候,她实在没忍住把这事对大头说了。 大头比她冷静一点:“也不一定是喻宜之自己投的简历,她之前不是参加那什么青年建筑大赛拿了一等奖么?说不定是有公司主动看上她了。” “想不到还有公司敢要她。” “邶城那地方,卧虎藏龙。” 大头看她一直咬着一支烟也不点,把烟嘴上咬得全是牙印,索性摸出打火机帮她把烟点了:“我问你,要是喻宜之真去邶城工作的话,你怎么办?” “我?”漆月吐出一阵缭绕的雾。 “你跟她去邶城?”大头说:“邶城可没有钱夫人,你去干嘛呢?找个班上?” 漆月嗤笑一声:“凭她的能力,还真能给我这样的人找份工作你信么?” “信,她就是那种看着文静,其实特狠的。”大头也抽着烟:“你还真想去上班啊?” “当然不了。” “我就说你受不了那束缚。” “那是一方面。”漆月说:“你知道我不愿意去上班还有个原因是什么吗?” 她叼着烟自嘲笑笑:“我怕喻宜之发现我笨。” “在钱夫人这边,那些牛鬼蛇神都是我熟悉的,我吆喝一声,好像挺多人捧我,很厉害的样子。可要是去上班,”她盯着燃烧的烟头:“我在那个世界什么都不是,看上去我在向她走近,其实我和她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 “漆老板你完了。” “完什么完,我又没说要去上班。” “不,我是说。”大头盯着她:“你真是爱惨了喻宜之。” 漆月被他说出一身鸡皮疙瘩,啧一声。 大头严肃下来:“说正经的,如果喻宜之真去邶城,你们一辈子异地是不可能的,就算你愿意,你怎么知道她也愿意呢?” 漆月沉默。 “不能让她去邶城。”大头帮她下结论:“不如你给齐盛集团写封匿名邮件。” 漆月意外:“干嘛?” “喻宜之不是和她上一家公司那总监闹得很不愉快么?虽然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她的问题,但作为公司,都不喜欢这种容易惹麻烦的员工。” 大头狠抽一口烟:“喻宜之长得太他妈好看了,而且越来越好看,有时候美貌是一种资源,但在没权没势的时候,美貌有时候反而是种负担。” “可以啊大头,哲学上了。” “你们骑车时我又不敢,躲旁边看那么多小说是白看的么?” 漆月夹着烟心不在焉的笑。 大头:“别想了,这邮件我帮你写,你今晚回去再在那封信上偷看下邮箱地址就行。”齐盛这种鲜少参加招聘、都靠校招和内部推荐的集团,邮箱地址都查不到。 “大头。” “嗯?” “干嘛这么做。” “什么啊?” “帮我写这种邮件。”漆月抽口烟:“你哥出事后,你不是就信了因果报应那一套么?劝架时有人伤你,你都不还手的。” 大头一愣,又笑:“原来你都看出来啦?” 漆月点头。 大头看着自己指间的烟灰掉在地上:“我愿意。” “什么?” 大头咧嘴一笑:“老子这么多年就你一个真朋友,为你做败人品的事,老子愿意。” 漆月愣一下。 抬手在很大的大头上打一下:“在老子面前自称老子,反了你了。” 大头又笑。 气氛静谧下来,能听到烟卷那纸张燃烧的声音,嘶嘶嘶的。 “大头。” “你不用说,我明白,既然你离不开喻宜之,就别放开她的手。” 漆月:“这样真的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的。”大头劝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时在门外,一个纤瘦的身影悄然立着,头靠着墙。 喻宜之今晚来这边找客户,想趁机见漆月一面,便直接溜到了漆月的办公室外。 一阵服务员的脚步声靠近,喻宜之并不想被人发现,转身走了。 漆月回家的时候,喻宜之居然已经在家了,坐在桌前做方案,月光皎皎洒在她白皙的脸上。 对漆月的世界而言,神说,要有光,于是,喻宜之就出现了。 无论怎样朝夕相对,她对喻宜之仍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她绕过去从背后抱住喻宜之的肩:“今天下班这么早?” 喻宜之想挣脱,她像只猫一样挂在喻宜之肩膀上。 “不会吵你很久,抱一会儿就让你继续工作。” “不是,月亮,我工作完了,想去洗澡了。” 漆月开心的放开喻宜之,她喜欢喻宜之能跟她一起上床的日子,挤在一张旧木板床上,手握着手,足心抵着足心。 喻宜之拿了浴巾和睡衣往浴室走。 漆月看了她会儿:“喻宜之。” 喻宜之回头。 “工作上有什么不顺心的吗?” 窗外的天是一种很深的蓝紫,月光洒下来,喻宜之的身影显得那么单薄。 她摇摇头:“没有啊,可能有点累。” 钻进浴室,又把头伸出来:“对了,我包里有客户今天送我的糖,我给你带回来了。” 漆月咧嘴笑。 “你自己去我包里拿吧。”她关上浴室门。 喻宜之的包口黑幽幽的,像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漆月很顺利找到了那盒糖,瞥一眼侧袋,那封齐盛集团的邀请函还在。 她只要拿出来,把信上的邮箱地址记下来,喻宜之就去不了邶城了。 她盯着那信封一角的时候,喻宜之在浴室里把水开得很大。 水珠顺着她清丽的脸庞徐徐滚落。 把水开很大是因为,她并不想听外面的动静。 她故意把信封留在包里,漆月一打开包就能看到。 漆月拿起信封了吗?打开了吗?拿出信纸了吗?记下邮箱了吗? 喻宜之低下头,伸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反复诘问自己:到底知不知道放弃的是什么? 那是齐盛。 那是艾美云。 对从其他小孩玩泥巴的年纪、就已深谙权势威力的喻宜之来说,她是她最为渴望的、一生一次的机会。 淋浴的水珠不断重新洒在她脸上,从她纤长的睫毛尖滴落。 喻宜之闭了闭眼。 就这样吧。 就让漆月拿了邮箱地址吧,她认了。 第二天,漆月到钱夫人酒楼时,大头凑上来压低声音:“跟我来。” 他把漆月带到他们常待的包房,打开笔记本电脑:“写好了,你看。” 漆月看着那封邮件,逐字逐句。 “写的很好。” 漆月相信如果把这封邮件发给齐盛,喻宜之入职的事估计就真黄了。 大头伸手:“邮箱地址给我,你不想输的话我帮你输,发送键也我来按,你碰都不要碰。” 漆月在大头肩上拍了下:“好兄弟。” 大头吸吸鼻子:“那当然。” 漆月合上笔记本:“我没记邮箱地址。” 大头一愣。 然后发急:“疯了吧你?要是喻宜之去了邶城,你们异地,你觉得能撑多久?” “你知不知道,喻宜之那种人一旦从K市飞出去,她身边很快会吸引很多优秀的人的。” 漆月自嘲的勾起唇角。 大头讷讷:“我不是说你不优秀。” “我没生气。”漆月笑笑:“我知道我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的确很怕失去她,怕得要疯了,但是,就算我这样身在泥沼的人给不了她一片蓝天,”漆月其实是那种小巧偏古典的长相,但这时笑得豪气万丈,情薄云天:“至少,我不会成为她的笼子。”! 第58章 那晚之后,喻宜之等了一周。 一日她在工作,手机显示一个邶城号码来电。 喻宜之心里已有预感,很平静的接起来:“喂。” “喻小姐?我是艾美云。” 喻宜之一愣。 她想到这是齐盛的来电,但完全没料到是艾美云。 艾美云说:“喻小姐不回复我们的邀请函,我只有自己打电话来追。” 喻宜之捏着手机的手指蜷紧。 原来漆月没有发那封邮件。 她平复了会儿情绪,才能继续说:“没想到艾总这么没有架子,谢谢艾总。” 放在以前,她会不惜一切换一次直接与艾美云对话的机会。 喻家那样的家庭,在她的世界里只手遮天,在艾美云这里却如蝼蚁。 艾美云笑道:“我不是对谁都没架子,不过,我惜才。对于我们公司的邀请,你怎么说?” 喻宜之:“我……” 艾美云提醒她:“喻小姐,想好了再说,这样的机会,我想不会降临两次。” ****** 在喻宜之发微信约漆月去逛街的时候,漆月一颗心其实扑扑直跳。 喻宜之这么忙却突然约她逛街,肯定是要通知她什么。 但她回:【好啊(笑脸(笑脸】 【一会儿见(柯基扭臀】 那是一个周日下午,漆月从摩托车行过去,喻宜之从公司直接过去。 午后点多,已经很有些热了。 【吃冰淇淋么?(狗头】 【好啊。】 【(给小月亮的小红包】 漆月沉默的收了,走到转角:“要一个冰淇淋。” 老板问她要什么口味的时候她在发愣,老板又问一遍。 她不耐烦:“随便。“抹茶草莓哈密瓜。 有什么区别,都是喻宜之告诉她坏消息以前,给她的一点安慰而已。 她买完冰淇淋走开,手机又响:【不请我吃么?(眨眼】 这是她们平时装陌生人逛街的“老传统”。 互相发红包,然后一前一后去同一个冰淇淋机打冰淇淋,然后一个街头一个巷尾的一起吃。 她今天全心全意等着喻宜之对她的“宣判”,倒忘了。 补个红包过去。 喻宜之走到冰淇淋摊,穿着职业装腰细腿长又一脸清冷,路人都看她。 喻宜之拿着冰淇淋坐到一张长椅上,漆月站在斜对面,透过花店玻璃看喻宜之的身影。 她舔着和喻宜之一样的冰淇淋,却食不知味。 有人跟喻宜之搭话,喻宜之冷脸摇头,那人就走了。 然后喻宜之掏出手机低下头,单手打字。 漆月手机就响了。 【好吃么?(笑脸】 【嗯。】虽然连是什么口味都不知道。 【快到夏天了就想吃冰淇淋,胖也管不了了(哭唧唧】 【就是。】夏天,暑假,去邶城。 果然喻宜之又发:【说起来暑假都快到了。】 【嗯。】漆月垂下睫毛,冰淇淋化了,黏哒哒顺着蛋筒流到手指上。 【暑假我们找时间去看汐海怎么样?】 漆月愣住。 不去……邶城吗? 喻宜之又发一条:【虽然我暑假还在这公司实习,但毕竟没课,多少没那么忙。】 漆月眼泪都快下来了。 大大咬一口冰淇淋,妈的原来老板给她的是哈密瓜味啊! 那时漆月真以为,喻宜之会留在她身边很久很久。 她怀着对喻宜之的愧疚,更加努力的去拼。 接着发生了又一件大事,再接着,喻宜之就离开K市了。 ****** 时间回到现在。 一曲舞毕,喻宜之把漆月带到宴会厅外。 那是一个很气派的露台,几根大大的罗马柱撑着,圣洁壮阔,像古希腊的神庙。 今晚月如银盘,室外的月光越发清皎,洒下来,一地辉,又像喻宜之带她看过的那种复古欧洲老电影。 喻宜之摊摊手:“请吧。” “什么?” 喻宜之纤长的食指中指伸到唇边,做一个抽烟手势。 漆月眯眼。 好吧她刚一直忍着来着。 但喻宜之是怎么看出来的? 烟雾缭绕在两人之间,又根本抓不住的远去。 喻宜之抱着双臂晒着月光:“你抽烟比以前凶多了。” 漆月悠悠吐出一缕烟:“老子抽烟花你家钱了?” “对身体不好。” “你管老子,老子的身体跟你有毛线关系。” 她一转过来,漆月立马警觉:“别想给老子吃糖戒烟,老子七年前就被你坑了。” 喻宜之笑笑:“能控制戒断反应的,又不是只有糖。” 她走近,拿过漆月唇间的烟,另一手托住漆月后脑勺,直接吻了上去。 漆月一愣。 她们背后的宴会厅里是熙来攘往的精英,轻碰的水晶杯和流淌的钢琴声。她们身边是夜风徐徐,一地的月光,和钻到喻宜之舌尖里的烟草味。 喻宜之的发丝轻扫在她脸上,有一种陌生的香气,来自下午做发型时昂贵的啫喱定型水。 忽然很刺耳的“啪”一声。 两人的吻被打断,一起往宴会厅里望去。 人群也暂时静了下来,看着那先前的英国贵妇火气还没过去,不知又找了什么由头,对那中国女孩指着鼻子骂。 女孩低着头,不还击,一声不吭。 漆月一皱眉,就要过去。 喻宜之拉住她:“你帮不了她的。” “可……” “面对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办法,要么走,要么忍。显然,她有强有力的理由让她选择忍。”喻宜之那张美丽的脸庞,冷静到了冷酷的程度:“有人出头帮她,只会让她老板更火大。” “喻宜之。” “嗯。” “之前你大一实习,那个猥琐总监一开始就对你有意思,你也是这样忍的吗?” 形式不同,压迫和侮辱相同。 喻宜之飞快的看了她一眼。 走到垃圾桶边,把之前从漆月唇间摘下的烟掐灭扔进去:“我不记得了,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漆月走过去,托住她的后颈,吻她。 这次惊讶的是喻宜之。 其实这次重逢以后,漆月主动吻她的时候也不少,尤其在床上,但那更像是发泄和报复,带着噬咬。 而这个吻,更像七年前,带着宽容的温柔。 喻宜之一瞬恍惚。 漆月含着她唇说:“喻宜之,你真的不该回来的。” “其实七年前齐盛集团给你发邀请函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那一次,我是有心放你走。” 喻宜之咬了她一口。 漆月“嗷”一声,被她推开。 漆月捂住嘴:“我k,你干嘛?” 喻宜之:“那你又知不知道七年前,我是故意让你看到那封信。” “你就没想过,也许那时候我想要的,是你把我留下来。” 她说完转身就走,没回宴会厅,反而走到停车场,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把车钥匙交给喻宜之。 喻宜之关上车门坐进去。 漆月心想:喻宜之搞一辆车来干嘛?要先走? 她走过去,敲敲车窗。 喻宜之没反应,目视前方的小灌木。 漆月又敲了敲。 喻宜之终于开窗。 “你租辆车干嘛啊?” “本来想带你去个地方,现在我在想还有没有必要。” 漆月绕到副驾拉了下车门,锁着,喻宜之不开车门,只开车窗。 “我从车窗翻进来你信不信?” “那你翻啊。” 漆月真的就往里翻,翻了一半,喻宜之突然又把车门打开了。 漆月听着那解锁声,不尴不尬的横腰卡在车窗里,像是在想要退回去,还是直接爬进来算了。 喻宜之终于没忍住一声笑。 漆月:“笑个屁。” 她还是退出去,拉开车门坐进来:“走吧。” 喻宜之纤长手指放在方向盘上:“不问我去哪儿?” 漆月望着前方喻宜之盯过的灌木,上面一朵不知名的小白花,像酒杯,月光照在里面,似盛了满满一杯月光:“我记得你以前坐我摩托车的时候,也从来不问我去哪。” ****** 喻宜之直接发动车子。 “你不用跟秦老打声招呼?”漆月说:“这老头儿也真能熬,我还以为他就过来露个面呢,没想到十二点过了还在玩。” “秦老喜欢在热闹的人堆里想事,那样他反而能集中注意力。”喻宜之把车开出停车场:“不用打扰他,他说了让我用设计概念,就不会再反悔了。” 夜色如织,前面是茫茫的高速公路。 白色的标志线出现,消失,出现,消失。 漆月眼皮渐渐开始打架。 喻宜之看她一眼:“困了?睡吧。” 漆月倔强:“不。” 喻宜之犹豫一下,伸手,摸过她的额发:“我开车,你放心睡。“漆月打开她手:“不。” 其实她是真困,脑子里混沌一片,眼前茫茫灰黑的路变成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宇宙,白色路面标识是宇宙中的星云。 她不知为什么,从十七岁开始,和喻宜之在一起时经常有这种感觉。 无论在教学楼顶,操场,或她摩托车后座,世界变得很遥远,唯有她和喻宜之被包裹进一个小小宇宙,两个人互相依偎,相依为命。 “喻宜之,我不睡。” 我睡了,宇宙里就只剩你一个人了。 渐渐的,高速公路连路灯都没了,只有车灯照亮的一小片,像黑暗还没来得及吞噬的未来。 喻宜之轻轻“嗯”了一声,抓住漆月的手。 漆月回握住喻宜之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包过去,变为十指紧扣。 她的回应反而让喻宜之讶异,瞥了她一眼。 漆月:“困么?” 喻宜之:“其实是困的。” “但想到你在车上,不能出事,就不困了。” 漆月扭头看向车窗外,黑茫茫一片:“喻宜之你这个人啊,情话说起来跟真的一样。” 都以为温柔的人说起情话最可信,其实不是。 反倒是那些清冷孤傲的人,冷着一张脸说这些话的时候,让你不由自主就信了。 因为一点急于让你相信她的姿态都没有。 听漆月这么说,喻宜之也只是笑了一下而已。 握着漆月的手,拇指摩挲了一下。 漆月:“下个服务区停一下。” “干嘛?” “尿尿,不行吗?” 那是一个很小的服务区,凌晨点,天正是最黑的时候,没什么人,漆月双手插在卫衣兜里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看到喻宜之一个人倚在汽车的引擎盖上。 看不清她的脸,只有一身香槟金的礼服在夜色中醒目。 走近了才看到她单手揉着太阳穴。 看到漆月,站直:“走吧。” 漆月:“不急,你醒醒神。” 她摸出盒烟:“抽么?” 喻宜之愣了下,伸手过来,抽了一支,含到唇间。 “会么?” “以前看你抽那么多烟,看也该看会了。” 漆月笑,点燃打火机凑近,火光映亮她额角的粉月亮纹身。 然后烟被漆月抽走,含到自己嘴里抽一口:“老子的烟,才不给你抽。” 喻宜之瞪着她。 “喻宜之,你就不是这种人,你就继续装你的叉,挺好。” “不是说要醒神么?” “我抽,你闻着,一样醒神。” 半夜点的空气有一种轻薄的凉气,漆月脱了卫衣,披在喻宜之肩上,自己靠到引擎盖上,抽着烟。 喻宜之歪头,靠到她肩上。 漆月僵了一下,但没躲开。 喻宜之:“有人说抽二手烟比抽一手烟更伤身。” 漆月:“有人放他娘的狗臭屁。” 喻宜之的笑声细碎散落在漆月肩头。 两人回到车上的时候,喻宜之把卫衣还给漆月,漆月也没拒绝。 漆月窸窣穿衣的时候,喻宜之低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啊蚊子叫一样,没听到。” 喻宜之发动车子:“没什么。” 继续沿着望不到头的灰黑公路前行。 两人没再牵手,漆月拇指掐着自己的食指。 其实喻宜之刚才那句话她听到了。 喻宜之说的是——“一直这样开下去好不好呢?” ******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喻宜之找一个停车场停了车。 她靠过来,贴在漆月身上,清冷而充满力量的香水味弥散,又被喻宜之自己的体香柔化。 漆月浑身都僵了,屏住呼吸,才发现喻宜之过来是帮她把椅背放倒。 又退回去,放下自己的椅背。 “睡会儿,等天亮带你去个地方。” 漆月懒洋洋打个哈欠,闭眼。 她到现在也没问这是哪儿。 说来奇怪,喻宜之都那样心狠手辣的坑过她了,她为什么对喻宜之,还是有股天然信赖呢。 ****** 喻宜之不是一个睡眠质量好的人,但她躺在车上,闻着漆月身上的味道,竟然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猛一睁眼,天边泛起鱼肚白。 漆月的卫衣盖在她身上,但身边的座椅空了。 她猛坐起来,看到漆月站在路边抽烟,曾经张扬又桀骜的少女,在淡薄晨曦中显出一点沉郁的意味,看上去成熟了好多。 这其中除了岁月带给她的,又有多少是喻宜之带给她的? 伤痛让人成长。 她推开车门走过去,刚想把卫衣脱下来还给漆月,漆月瞥一眼:“穿着吧,我体温高。” “那,走吧。” 两人漫步在尚且空无一人的街头,突然有魔法一般,街上的路灯鳞次节比点亮。 “怎么早上反而开灯了。” “半夜没人,节省能源,过不了一会儿就关了。” “哦。” 喻宜之披着卫衣指指前方:“那边就是我以前的大学。” 漆月意外:“啊。” 喻宜之大半夜开了快五个小时的车,就是为了带她来这里? 接着。 两人真如漆月曾对漆红玉虚构描述的那样。 走过河畔的廊桥。 走过老旧的书店。 喻宜之站在书店门口,望着展示橱窗里打开的英文诗集,用无比标准的英式口音念给她听。 漆月:“什么叽里咕噜的,听都听不懂。” 喻宜之却笑得很高兴:“我曾经在你手心写过一句英文记得吗?就是出自这首诗。” “那这首诗在讲什么?” “不告诉你。” 清晨第一家开的店是面包房,喻宜之带着漆月进去,买了两个第一炉的牛角包,又到路边一张长椅边坐下。 路灯熄灭,天边渐次明亮。 漆月咬一口牛角包,满口黄油香,酥脆的从牙缝里直掉渣。 喻宜之问:“好吃么?” 连不好吃的谎话都说不出。 “很好吃。” 喻宜之满意的微笑,她妆都脱了,睫毛膏在眼下蹭出一片阴影,可那张脸还是干净而漂亮。 漆月心想:有没有这么巧。 廊桥。书店。诗集。牛角包。 “喻宜之,你的大学生活,真是像我告诉奶奶的那样过的吗?” “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喻宜之:“哪有那么巧的事。” “我大学过得很惨的,你都想不到,这边生活费高,我必须打两份工,学校课程也不轻松,刚开始还有语言障碍,我必须很努力才能拿全额奖学金。” “所以,我的大学生活只有教室,宿舍,打工的中餐馆和奶茶店。没有廊桥、书店、诗集和牛角包。我没时间买,也没钱买。” 原来如此。 一句“那你这么苦图什么”好像也没有问出口的必要,漆月鼓起勇气在晨曦中抬眼看喻宜之,精致的轮廓,矜贵的侧颜,脸上妆都花了也能看出生活的优渥。 和昨晚宴会上被骂得抬不起头的女孩形成鲜明对比,和曾经被工作和生活压得抬不起头的十九岁喻宜之形成鲜明对比。 喻宜之带着黑眼圈微笑:“曾经看大学同学发旅游、party、米其林餐厅的朋友圈,我心里没什么感觉,也不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直到听到你曾经对奶奶讲的那些,才发现,嗯,我好像是错过挺多的。” “正好和你,一起体验一遍。” 漆月把最后一块牛角包塞进嘴里,咬的咔嚓咔嚓响,伸手拍掉牛仔裤上的碎屑。 “为什么要和我一起体验?” 晨曦中喻宜之的脸宛若十九岁,嘴唇微翕。 漆月忽然出声:“别说。” “喻宜之,我告诉过你了吧,人生没有后悔药可吃的。” 喻宜之垂下眸子,长睫翩跹。 “你既然七年前撇下我走了,就别动摇,别回头,在你自己选定的那条路上,走得越远越好。” 她转脸冲喻宜之笑:“你想做的K市老城改造项目,我会帮你的,等做完以后,你就回邶城去吧。” “之前玩石头剪刀布你输了,不是要答应我一件事么?你就答应这个吧。” 喻宜之一怔:“那你呢?” “我?”漆月听起来像在笑又像在叹息:“我恨了你七年了,够了,这一次,我会忘了你。” 喻宜之的心脏几乎猛然收紧,像被一只大手攥起来用力揉搓。 她当然明白。 爱的反义词不是恨,而是——遗忘。 ****** 两人一起回了邶城,回程的飞机上喻宜之很沉默。 艾景皓听说漆月答应合作,高兴得不行,立马拟了一份合同,邀漆月到公司签。 漆月有点意外:“这是可以签合同的吗?” “为什么不行?你们是我们的合作方,帮我们跟那些钉子户谈妥,签合同是保证我们双方的权益。” 去齐盛签合同的时候,喻宜之也在,还是如飞机上一般沉默,只在漆月签名的时候说:“你再多考虑一下吧。” 漆月大笔一挥:“没什么好考虑的。” 艾景皓惊讶:“漆老板,想不到你字这么好看。” 漆月挑唇:“为什么想不到?因为我是混混么?” 艾景皓脸红:“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失言了。” 这实在是个修养很好的男人,连漆月都不讨厌他。 喻宜之在她摁完手印以后,抽了张纸巾递给她,还是无话。 漆月站起来走出去,正好是下午下班时间,她在电梯里惹来一堆不怀好意的打量。 她无所谓,吊儿郎当往外走。 “漆小姐。” 回头,是拎着爱马仕、一身职业套装加高跟鞋的喻宜之。 很多人跟她打招呼:“喻总。” 她只淡淡点头,眼里只看着漆月,往她这边走。 漆月笑得漫不经心,等她走近却压低声音:“疯了吧你?当着这么多人跟我出来?” 喻宜之的侧脸,被完美无暇的妆面勾勒得有点冷硬,眸子里莫名的雾气却让她看上去有点哀伤。 她学漆月一样压低声音:“她们会以为你是齐盛的合作伙伴,没关系。” “你去哪?钱夫人那?我送你吧。” 两人坐上喻宜之的保时捷,漆月问:“你今天怎么会按时下班?我认识你这么久,几乎没看你按时下班过。” 喻宜之坐着,垂眸,只说:“我有点累。” “那,一起回家吧。” “你不去钱夫人酒楼?” “不去了。”漆月吹一声口哨系上安全带:“回家陪奶奶吃饭。” 喻宜之开到菜市场门外,漆月让她停车等等,自己往菜市场走去。 一头金发表情不羁的女孩,抱着番茄莴苣拎着瘦肉蘑菇出来的时候,周身被夕阳罩上一层温柔。 “走吧。” 喻宜之发动车子。 夕阳透过挡风玻璃射进来,越美却越叫人难过。 这个连去菜市场买菜都不用问她想吃什么、互相熟悉深入骨髓的人,说要忘了她。! 第59章 喻宜之开门的时候,漆月在玄关喊:“奶奶。” 看护扶着漆红玉出来,漆红玉挺开心的:“今天回来这么早?” 喻宜之也招呼一声:“奶奶。” 这下漆红玉脸上绽开真实的笑意:“小喻?你们一起回来的?真好真好。” 漆月:……到底谁是亲的。 她凑到喻宜之耳边:“你真挺会哄人的你知道吗?” 喻宜之瞥她一眼:“没有啊,你我就哄不好。” 看护走过来:“那今天我就先下班了。” 喻宜之:“辛苦了。” 漆月摸出手机:“今天该结这个月工资了吧?您把收款码给我。” 看护是喻宜之找的,漆月没加微信。 “不不,喻小姐已经给过了。” 看护走以后,漆月对喻宜之:“钱我转你微信了,收一下。” 喻宜之直接给她退回来了。 “就算当年的利息吧。” 漆月收起手机,没再说什么。 两人一起到厨房,喻宜之洗菜择菜,漆月做饭。 蘑菇炒肉下锅,很快肉片收缩打卷,蒜苗一加,爆发出惊人的香气。 喻宜之像只兔子,很爱吃蘑菇,对着那阵香气吸吸鼻子:“好了吗?” 漆月:“对别人来说是好了,对你来说还没,要烧得再软烂点,对胃才好。” 她站在灶前,乱糟糟金发加大浓妆,怎么看都是谁也不服的浑不吝样子,这会儿却扶着锅挥舞着锅铲,无比熟稔。 她这辈子就给两个人做过饭。 一个是带她回家把她养大的奶奶。 一个是骗得她好惨的喻宜之。 锅里差不多了,漆月拿筷子夹起一片蘑菇:“先尝尝。” 喻宜之张嘴就咬。 “你……” 来不及了,喻宜之烫到皱眉,漆月扯了张纸巾想让她吐出来,她却咽下去了。 冷淡的眼底被烫出氤氲水光,看着漆月轻声:“很好吃。” 漆月捏起她下巴:“张嘴!” 来不及去倒冰水,只好赶紧吹了吹。 她就没见过这么蠢的人,明明被烫了,还硬往嘴里吞。 其实她明白,喻宜之想珍惜的哪是一片蘑菇呢。 可若真想珍惜,七年前又为什么要做那样的选择。 喻宜之被烫红的脸渐渐平息,又因另外的作用而再次变红。 她们在普通的厨房里,在蘑菇炒肉的香气里,相抵的双脚上穿着喻宜之买的同款拖鞋。 好像她们还有无数平凡的普通的小日子。 明天,后天,大大后天。 但漆月不会再给喻宜之机会了。 漆月明明白白的说:“你既然七年前撇下我走了,就别动摇,别回头。” 漆月明明白白的说:“这一次,我会忘了你。” 等确认喻宜之没事了,漆月轻轻放开她,拿锅到水龙头下洗:“再做个番茄炒蛋,两分钟就好,你去盛饭,然后叫奶奶准备吃饭了。” 厨房灯光暖黄,其实之前是白炽灯,喻宜之也不知怎么想的,特意叫物业来换了。 打开电饭煲,一股浓郁的米香,有点温馨的样子。 漆月炒着菜提醒:“要用饭勺搅一搅,空气进去了才好吃。” “嗯。” 喻宜之低头搅拌,看一颗颗莹白的米粒沾在饭勺上。 “我不值得。” 她说的是漆月给她做饭这件事么?当然不是。 她提醒漆月:“你帮我做老城改造项目,会很麻烦,合同签了也没事,我可以想办法,你不参与进来,我也会想办法给你和奶奶置换房子。” 漆月没说话,她转身去看漆月的背影,围裙松垮垮挂在身上,仍是一个没耐心的人,围裙腰带都随手系得乱七八糟,这会儿已经散了。 喻宜之走过去,帮她系好,垂头,抵在她肩膀上。 漆月在一阵油烟味中说:“喻宜之,你别觉得我是对你好,其实我是怕了你。” “你回来,我当然知道是为什么,我一开始想的也是借着你有求于我这件事,狠狠的折磨你,出了七年前那口恶气才好。” “但是,我玩不过你,再跟你纠缠下去,到最后受伤的肯定还是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没有弱点,但我有。” 厨房沉寂下去,只有暖黄灯光照着两人的背影。 “什么弱点?” 漆月把炒好的番茄炒蛋起锅,手指揩过盘子边的番茄汁,塞进嘴里尝尝,酸出一个自嘲的笑:“我爱过你。” “所以,求你放过我吧。” 喻宜之心脏被一只大手狠狠拿捏的感觉又来了,疼得她倒吸一口气,从漆月肩上起来快步走回电饭煲边,盛三碗饭,其中一碗压实再压实。 喻宜之扶着漆红玉到餐桌边坐下,又低头摆碗筷,黑发从肩上滑落,平时有些冷峻的侧脸被顶灯勾勒得温柔。 喻宜之家的灯,从什么时候开始都变为暖黄? 漆月默默收回目光。 三人一起吃着晚饭,漆红玉问起喻宜之工作的事,漆月本以为她会用“老年人不太了解”搪塞过去,没想到她一句一句解释得很认真。 漆红玉听懂了没有不知道,但漆月听懂了。 她以前觉得做房地产的都是些黑心商,没想到喻宜之的有些工作还挺有意义,比如建免费的社区图书馆,服务大众的老年人康养院。 而且她觉得喻宜之是真心喜欢建筑,那么冷的一个人,说起这些眼睛在发光。 见她对着米饭发愣,喻宜之看了她一眼。 漆月对她扬扬那碗米饭,意思是:怎么这么多? 三碗米饭,只有她这碗像小山,还压得扎扎实实的。 喻宜之对她吸起两边脸颊,好像一个难得的鬼脸,那意思是:你瘦了。 漆月低头勾了下唇角。 七年前她们就是这样,跟漆红玉一起吃饭时,有些话不好当着长辈讲,就总是眉来眼去,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七年过去了,爱变成了恨,又即将变成遗忘,这股默契还在。 漆月含着那抹笑低头扒饭。 喻宜之做完这项目的前期设计策划要多久?三个月? 她彻底拒绝了喻宜之,三个月后,喻宜之就该走了。 而三个月里,就算每天给她盛这样小山似的一碗饭,能把她喂胖多少?足以抵抗今后几十年的茫茫岁月么? 好傻啊,喻宜之。 ****** 吃完饭以后,漆红玉说有一件旧衣找不到了,大概是搬来喻宜之家时,搬家公司的人收拾漏了。 喻宜之:“什么衣服?我新给您买一件吧。” 漆红玉:“不不,人老了就习惯穿旧衣服,阿月你去给我拿吧。” 她悄悄小声对漆月说:“别让小喻花钱。” 漆月笑:“她现在有钱得很呢。” “再有钱也该省着点花。”漆红玉说:“你们还有一辈子要过呢,一辈子是很长的。” 漆月默了下。 站起来:“奶奶,我回去给你拿衣服。” 喻宜之拎起包跟在她身后。 漆月:“干嘛?就一件衣服,我骑摩托回去拿了就行。” 喻宜之:“我一起吧,万一有其他东西要拿呢。” 漆月坐上喻宜之的保时捷,两人一路都很沉默。 开到那棵大榕树附近,喻宜之下车后把车锁上,漆月回头看一眼那辆在夜色中发光的豪车:“你就这么随便停在我们贫民区,我都怕有人把你车划了。” 喻宜之:“不怕,有保险。” 是啊,房子、车子、钱,现在对喻宜之都不是问题了。 两人摸黑上楼,楼梯间的灯早就坏了,只有外面并不明亮的路灯透进来。 却也能看清,原来是白色的墙壁早已灰黑脏污,贴满一层层的小广告。拐角处的旧自行车和废纸箱像在那里生了根,发出腐朽味道。 因为无人打扫,阶梯上满是灰尘,沾在喻宜之那死贵死贵的细高跟鞋上。 她今天穿一条白色西裤,漆月都替她担心,裤脚扫在阶梯上会变得多么脏。 等到路灯也照不到的地方,漆月打开手机手电,声线压低:“我以为,你会永远不想再回这里。” 曾经喻宜之用过分残酷的手段,不顾一切从这里逃离,这里也该像喻家一样,变成喻宜之心上一道疤。 喻宜之顿了顿:“我也曾经这么以为。” 两人开门进去,逼仄的小屋还是七年前的模样。 漆月:“你坐一会儿,我去给奶奶找衣服。” 走两步又回头:“觉得脏站着也行,好久没打扫了。” 她去衣柜里翻找,在角落里找到了漆红玉口中的那件旧衣。 匆匆走回去,瞥到喻宜之坐在她们小房间的旧木板床上。 她问:“干嘛呢?” 喻宜之叫她:“过来坐会儿。” “床单好久没换了。” “知道。” 漆月放下漆红玉的旧衣,在她身边坐下。 这间卧室小到逼仄,窗户也小,望出去只能看到半轮月亮,一点清辉洒进来。 以前漆月从不觉得遗憾,因为月亮就在她身边。 两人从前就在这张旧木板床上,聊天,唱歌,接吻,顶着蚊帐扮仙女。 现在坐在这里,却是沉默无话。 漆月站起来:“还是走吧。” 喻宜之攥住她手腕拉她坐下,托住她后脑,吻了上来。 那是和七年前一样缠绵细密的吻,鼻尖轻蹭,唇齿相依,漆月偷偷睁眼,喻宜之闭着眼吻得那么投入,睫毛尖颤抖着轻扫她睫毛。 要不是七年前发生过那样的事,她真会觉得喻宜之爱惨了她。 喻宜之脱掉那贵得要死的西装外套,铺在床上,搂着她倒了下去。 重逢后她们做过很多次,都是她对喻宜之,带着肆虐的报复。 而这会儿喻宜之轻抚着她,就像七年前那样。 七年前喻宜之做了那样的事一走了之以后,漆月下的第一个决心就是再不为爱做受。 这时她却没有拒绝。 快冬天了,两人却一身都是汗,枕头上床单上是灰尘的味道,又被喻宜之身上的香味所淹没。 直到最后伴着漆月丢了自我,喻宜之那熟悉的一皱眉。 漆月犹豫一下,伸手抚上去。 ****** 两人一起走出老屋时,喻宜之的车真被人划了。 不是别的车不小心蹭到,就是有人怀着满满的恶意,拿着硬币或钥匙,划了长长难看的一道。 漆月蹙眉,不过联想到当年喻宜之借她一把伞都会被人偷,发生这样的事也不稀奇。 她想了下:“监控的话这边没有,只有路口有一个,不知道……” 喻宜之说:“算了。” 她干脆利落的打电话报了保险,她显然买了最高保额,那边服务人员的态度春风化雨。 两人等待一个红灯,喻宜之目光落在自己手指上:“为什么愿意?”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愿意了。” 漆月勾唇,习惯性摸出一支烟,又想起问喻宜之:“能抽吗?” 喻宜之点一下头。 漆月打开车窗,抽两口烟后手伸出去,碎落的烟灰就被夜风吹走。 快入冬了,但以K市的气候,夜风也并不寒冷。 漆月叼着烟眯着眼:“反正你都要走了嘛,再也不回来了。” “我也懒得再恨你了,就当,不留遗憾吧。” ****** 两人驱车回家,漆红玉还没睡,近两年,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睡眠也越来越少。 漆月看得心酸,走过去依偎在她床边:“奶奶,你的衣服找到了。” “好,好。”漆红玉摩挲着那旧衣,像摩挲着她一去不复返的旧时光。 “阿月别难过,其实我不怕死。” 漆月一愣。 是刚才她那极其微妙的鼻音被漆红玉听出了么? “奶奶你说什么呢,有我这么个大魔王孙女,阎罗王都不敢收你,你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漆红玉拉着她的手笑,那笑容里有一种洞彻的了然。 肾病患者换肾后的平均寿命是十年,是大家心里都知道的事实。 “我只是怕我死了以后,你就一个人了。”漆红玉说:“不过幸好,小喻回来了,我之前好怕她不回来了。” “你说起小喻的时候,声音里都在笑你知道吗?”漆红玉轻抚她的头:“这下好了,我的阿月再也不会是一个人了。” 漆月垂眸盯着被罩,喻宜之给漆红玉准备的,有昂贵的细密的织纹。 “嗯。”她轻声说:“奶奶不用担心,喻宜之她……会一直陪着我的。” 走出房间,漆月低头想着事,手腕忽然被一把拉住。 喻宜之背靠在房间门旁的墙上,搂住漆月的腰。 漆月玩笑一句:“干嘛啊,我没体力了。” 喻宜之却没笑:“说,你不想让我走。” 漆月一怔。 “喻宜之你说什么呢?” “说你不想让我走,我就留下来。” “永远留在K市?” “对。” 漆月嗤一声:“你觉得我还会信你么?” “你是不愿信,还是不敢信?” 漆月推开她的拥抱,一个人往客厅走:“喻宜之,别说这样的傻话了。” “老城改造项目做完,你就给我滚得越远越好。” “别再回K市,这儿对你来说没什么愉快回忆。” 喻宜之默默望着她的背影。 可是这儿有你。 ****** 快圣诞节了。 漆月在摩托车行修车,小北问她:“漆老板,找不找美女陪你过节?” 漆月叼着烟笑:“找个屁啊,老子现在拼事业好么?” “也是。”小北点点头:“听说钱夫人想把华亭都交给你管了,很快你就不用来这里修车了。” “老子修车那是兴趣爱好。”她把扳手往小北手里一丢:“好了,今天钱夫人找我,早点撤。” 她骑着火红的摩托车飞驰,金色的长发随风飞舞,头顶是灰茫茫的天。 路边有女生看到她:“怎么会有漆老板这样又美又帅的呢?唉她现在不谈恋爱了好可惜。” “谈也没用,反正最多两周就分,她从没真的喜欢过什么人吧。” “也是,她那样没有心的人,怎么会真的喜欢什么人呢。” 漆月拢着卫衣走进酒楼最深处的办公室:“干妈。” 钱夫人正在点香,一点一点极耐心的把小香炉里香料压平,用模具按出莲花形的暗纹,用一根长香点了,烟雾缭绕,摆出一个虔诚礼佛的手势,胸前的沉香佛珠来回晃着。 瞟漆月一眼:“都说要把华亭给你管,让你提前穿正装开始适应了。” 漆月笑嘻嘻:“这不是还没过去吗?这么穿舒服点。” “坐。”钱夫人指指转椅:“听说,你答应帮齐盛做老城改造项目了?” 漆月懒洋洋跷起二郎腿:“我就说干妈怎么突然回来了,原来回来管我来了。” “缺钱?” “没有啊。” “缺钱的话,我先借你。” 漆月笑了:“干妈,真没有。” “你还年轻,有些事你不知道厉害关系,老城区改造是块大蛋糕,阿辉那边也盯着。大家要是都不动,互相看着,那这几年相安无事。要是你一掺合,你觉得他会由着你?” “阿辉这几年从你这里抢的生意够多了。” 钱夫人摇摇头:“你这么想,他不这么想。” “可老城区改造项目不管拖几年,只要一启动,还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躲不掉的。” “既然不缺钱,为什么要去冒这个险?”钱夫人问:“就为了她?” “不是的。”漆月挑唇笑的时候总有股傲气,像天地间没什么能压得垮她:“干妈你忘了?那是我的家啊。” ****** 齐盛K市分公司,会议室。 开完会后有人大着胆子问了句:“喻总,圣诞节怎么过啊?” “瞎问什么,喻总怎么会过圣诞节,喻总当然把所有时间用来工作。” 抱着电脑走出去时,艾景皓追上喻宜之:“喻总声名远播啊,现在连员工都知道你是个不过节的人了。” 喻宜之笑笑:“你呢?回邶城?” “对,你知道我妈的。” 艾美云那样的出身,接触舶来文化的早,表面低调,其实一家人还是有过圣诞节的习惯。 “一路平安。” “宜之。” 喻宜之回头,艾景皓站在走廊里,跟即将进办公室的喻宜之隔着段距离,犹豫一下。 “其实如果不用回邶城的话,我想约你过节。” 年轻儒雅的男人,害羞起来有股真诚的气质。 喻宜之笑笑:“感谢艾总抬爱。” 一句话拉到公事层面,进办公室去了。 不知道其他小女孩会不会被这样一句话冲昏头脑,但喻宜之不会。 也许因为她从来就不是小女孩,在喻家那样的家庭长大,她看似清冷,实则精明、算计、冷酷,才能活着走出来。 若有似无的暧昧最无用,就算放在艾景皓这种身份的人身上也一样。 退一步说,就算艾景皓真对她有好感又怎样?艾美云肯定不会同意他娶一个毫无背景的女人。 而且,喻宜之想一起过节的人也不是艾景皓。 她回到办公室,把两张电影票的购票记录截图,给漆月发过去。 今年圣诞档,居然有她们一起看过那超级英雄电影的第三部 。漆月估计在忙,没回。 喻宜之对着电脑工作,时不时指节敲一下办公桌,也不知在烦躁什么。 终于手机滋的一震,喻宜之立刻抢到手里。 【不去,疯了吧。】 她自嘲的笑笑。 退票,重买,把另一张截图发过去。 【那,这样?】 【嗯。】 【我要去L市出差两天,平安夜回来,直接影院见吧。】 【嗯。】 【别迟到。】 【啰嗦。】 喻宜之放下手机。 前后两张截图的区别——第一张,她买了两个挨着的座位,果然被漆月拒绝。 第二张,她换了两个隔开的座位,这样她们就可以像以前每一次看电影一样,在人群里装陌生人。 到头来,漆月还是不愿跟她暴露在任何光线下。 阳光,月光,甚至电影银幕的光,通通都不行。 ****** 喻宜之和艾景皓一起去了机场,他们的航班时间没差多少,艾景皓回邶城,喻宜之去L市出差。 “那,圣诞节后见。” 喻宜之点点头。 “Y省都不下雪的。” “嗯,是啊。” “想邶城的雪了么?”艾景皓:“我给你带一片回来?” 喻宜之只当这是一个玩笑。 在L市的两天出差很顺利,时不时看看手机,漆月一次都没联系过她。 不像七年前,她忙工作的时候,会不停收到漆月的微信。 【看路边这只猫在向母星发射信号(照片】 【今天中午的牛肉米线爆好吃(yummyyummy】 【看我修的摩托车酷吗?(照片】 有时也没什么话要说,就发一串表情包,震得手机不停响。 喻宜之曾因不能及时回复很愧疚:“工作太忙,有时又在开会。” 漆月慵懒笑着摩挲她唇角:“没事啊,跟你分享生活我就很开心。” 带着她唇角往上:“喻宜之,笑一个。” 现在不一样了,在一起时她们脉脉温情,不在一起时漆月从不联系。 好像一切都是漫长的演习,为了三个月后的一场告别。 漆月要她走的越远越好,别回头。 ****** 平安夜当天,Y省天气很糟,没雪,但风雨飘摇。 喻宜之早早赶到机场,内心一直不安着,直到五十分钟航程落地,她才松了一口气。 终于,要见到漆月了。 分开两天像是分开了好久,怎么回事。! 第60章 公司派了司机来接,喻宜之让他把行李送回了家。 自己背着包走进洗手间。 本想拿出化妆包,刚巧两个女生从隔间出来,喻宜之顿了顿,先洗了个手,毕竟她不算一个十分在意容貌的人,在公共场合化妆的事以前也没有过,有点尴尬。 那两个女生出去的时候在低声议论她:“好漂亮啊,是明星吗?” “不是吧,感觉不是明星那种漂亮,像那种很A的高管。” 喻宜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漂亮吗? 她把眼线拉长了一点,掏出纤长款的睫毛膏刷了一层,她向来只用大地色眼影,倒没有补的必要,但飞行的奔波让她气色不算很好,补了点陶土色的腮红,又抹了点润唇膏,拿纸巾擦掉后补一层裸色唇膏。 最后理一下披肩的浓黑长发,看起来有点精神的样子了。 干什么呢这是?喻宜之问自己。 或许在她心里,漆月就是比她更漂亮的。一张又美又凶的脸,偏偏笑起来是懒洋洋的,眼皮半垂,看人的时候才愿意掀起来一点,像要看进人心里去。 像只猫,可妩媚可凶恶,拿捏不住。 喻宜之收起化妆包,走出洗手间打了辆车。 到了电影院,看一眼腕上的钻表,还好,在今天这样恶劣的天气堵塞的交通下,总算没迟到。 她去买了桶爆米花,打算像每次那样,自己假装走开后,让漆月坐过来,拿到这桶爆米花。 其实她也爱吃,不过怕胖。 周围到处都是拿花的情侣,有些带着圣诞老人的红帽子,有人戴着麋鹿发夹,处处都是圣诞节温馨甜蜜的气氛。 开始检票了。 想不到迟到的反而是漆月。 喻宜之摸出手机,并没有漆月发来的微信。 打了个电话过去,没人接。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居然打了个电话去华亭找阿萱。 阿萱的声音听上去很温婉:“喂?” “我是喻宜之。” 对方显然没反应过来。 喻宜之轻声提醒:“齐盛地产,跟漆小姐合作老城区改造项目的。” 上次秦老回国的聚会她们其实见过一次,阿萱很快反应过来:“喻总,你好。” “请问漆小姐和你在一起么?” “不在,她还没正式过来管华亭呢,怎么了?” “哦,没事,就是项目合作的事,一时联系不上她。” “怎么会想到问我……” “就是把可能的各处都打电话问一圈。”喻宜之声音恢复冷静:“打扰了,再见。” 是啊她怎么会想到打电话给阿萱呢。 就因为上次看到漆月在面对阿萱的时候,眼里也有那么点真实的笑意么。 喻宜之并不想承认,漆月在决定跟她合作地产项目后,那些刻意的甜蜜,和刻意的冷落,都让她心慌。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她应该,搞定K市老城区改造,带着漂亮的成绩单回邶城,一路高升,也许不到三十就能成为艾美云的左膀右臂。 可为什么理智如她,还是没能执行这些“应该”。 从漆月让她走、让她别再回来开始,一只无形的大手就攥住了她的心脏,到现在都没有放开。 她调整有些困难的呼吸,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银幕上。 超级英雄飞天遁地,放弃了世俗意义的爱情,拯救了地球。 可她只是一介凡人,超级英雄做到的事,她终究无法做到。 为什么要到漆月说出“我会忘了你”的时候,她才确信,也许自己从未想过真的放弃。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倒忘了怕胖,无意识把爆米花往嘴里塞,等回过神来,已只剩半桶。 瞟一眼隔着两个座位最边上的那一个,还是空荡荡的。 她收回眼神,莹白的银幕亮光映亮她的脸,没温度。 电影高潮已经过去,演到超级英雄拯救地球后的落寞和哀伤。 估计再过不久,就要跑片尾字幕了。 她旁边是一对情侣,男生在咬女生耳朵:“喜欢这个圣诞节么?” “喜欢。”女生带着笑音很甜,引得喻宜之忍不住看过去,银幕亮光掉在女孩眼里像星星,笑眼弯弯的又像月亮。 男生继续咬她耳朵:“以后每个圣诞节都这样过,好不好?” “好啊。” 喻宜之手指抓起桶里一颗爆米花掐碎。 以后她的每一个圣诞节,是不是都要这样形单影只了。 这时一阵轻轻的脚步。 有人不满的抱怨:“吵死了,电影都快演完了还进场干嘛。” 喻宜之眼尾瞥过,看到两个座位之遥的那个忽然有了主人。 她收回眼神望向银幕。 忽然电影基调温暖起来。 爱人重回故里,爱情失而复得,英雄不再孤单,地球兴兴向荣。 喻宜之的一颗心,一半泡在左手边传来的甜蜜可乐味里,想着漆月总归是来了。 另一半泡在右手边传来的青柠汽水味里,想着这应该是两人共度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了。 漆月让她走。 漆月要忘了她。 银幕转为暗淡,演职员表开始随着舒缓音乐滚动。 观众纷纷离场,只有喻宜之一个人坐着没动。 有人看她坐的端正,问同伴:“这部电影结尾是有彩蛋吗?没听说啊。” 还端着可乐在通道里站了一会儿。 其实没有彩蛋。 喻宜之不动如山,只是想让这部电影的时间长一点再拉长一点。 好在漆月也坐着没动。 但演职员表再长,也有播完的时候。 站在通道的观众发现根本没彩蛋,上当受骗般“切”一声,走了。 喻宜之不得不站起来,走到漆月身边。 一看漆月的脸:“你怎么了?!” 漆月懒洋洋掀起眼皮:“哟,喻总也来看电影?这么巧。” “电影院不谈公事,我先走了。” 喻宜之阴沉着脸,攥起她手腕就把她往外拖。 “喂,喻总,知道你工作狂,逼人跟你谈合作也不用这样吧?” 慵懒不羁的调子,声音有些大,像是故意说给厅内打扫的人听的。 喻宜之转头吼了一句:“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些?!” 漆月闭嘴不说话。 事关喻宜之的未来,她怎么能不考虑。喻宜之也曾沦落到底层,也该知道人言和白眼的威力。 这时却不顾一切把她往外拖,她挣都挣不开。 只好压低声音:“喻宜之你冷静点,我就是下雨天摔了一跤,磕破头了。” 喻宜之伸手拦了辆出租,几乎是把她扔了进去,又吼她:“你闭嘴!” 司机回头看她俩一眼,漆月又默默不说话了,手撑下巴望向窗外。 车载电台放着无聊的情感节目,插进的歌曲有浓浓年代感,可漆月还能听到喻宜之努力平复呼吸的声音。 这沉默的尴尬实在熬人,她把窗户打开一条缝。 妈的刚才果然应该先走的,不该让喻宜之发现她受伤了。 要不是想到,这是她和喻宜之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 要不是双脚,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 喻宜之压过来,把她刚打开的窗户关上了,还瞪她一眼,所幸考虑到前座的司机,总算没再吼她。 接着手臂一勾,让她没伤的那侧额头靠在自己肩上。 漆月想挣,又被她把头按回去。 “老实点。”她用只有漆月一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像温存的耳语,语气却很凶。 喻宜之一路搂着她,漆月发现她在发抖。 “喻宜之。”她压低声音:“我真的没事。” 喻宜之抖得更厉害了。 车快到医院时,喻宜之已经迫不及待拿手机扫码付钱,车一停下立刻把漆月拽下车,像漆月是她手里拽的一个风筝。 进了门诊楼。 “喂,喻宜之你走反了,包扎在这边。” 喻宜之冷笑一声:“你倒很熟,七年里又来过多少次?” 漆月又默默不说话了。 虽然她看上去是更凶更痞的那一个,喻宜之看上去是更冷更静的那一个,但喻宜之要是真生起气来,她是绝对不敢惹喻宜之的。 不过现在想来,喻宜之以前其实对她挺宠,要说真正的生气,也就那一次。 漆月重伤的那一次。 ****** 那时快到盛夏,漆月满心满意盘算着即将到来的恋爱一周年纪念时,被钱夫人叫到办公室。 “跟你一起住的那个女孩是谁?” “哪有女孩跟我住啊?”漆月懒慢笑道:“我奶奶算么?她偶尔撕窗花来着,也算少女心。” 钱夫人数着念珠瞥她一眼。 她立刻知道装傻没用贫嘴也没用。 钱夫人这种人,不把一个人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怎么会用。 于是正色答道:“我高中同学。” “你高中早毕业了吧。”钱夫人问:“现在呢?女朋友?” 漆月知道不承认也没用:“嗯。” “谈多久了?” “快一年了。”明明是都已知道答案的问题,问出来,好像考验她老不老实似的。 “你不是谈朋友从来不超过两周么?” 漆月低着头,平时慵懒狠戾的调子里透出一点温柔:“她不一样。” 钱夫人微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不喜欢我的员工有软肋。” “我会小心。” 钱夫人摇摇头:“我给你透个风,阿辉那边盯着她呢。” 漆月猛然抬起头:“他们想干嘛?” “阿辉想让她当女朋友,挫一挫你的锐气我的威风。” 漆月冷笑一声:“他说当就当?” “你该明白,他们那边有多能缠人。” 漆月默了半晌:“钱夫人,我会在你这里好好干的,要是阿辉他们真有什么出格的,你一定要帮我护着她。” ****** 时间回到现在,漆月是被喻宜之扔进洗手间的。 到这时她才反应过来,就算离开了七年,喻宜之又怎么会忘了这医院的构造呢? 外科和手术室在哪,喻宜之再清楚不过,因为那些都是喻宜之陪她一起经历的。 这会儿喻宜之脸色的难看程度一如七年前,沉声叫她:“脱衣服。” 漆月吊起眼尾:“干嘛呀喻宜之?耍流氓啊?” “不脱的话我帮你。” “别别,我自己来。” 她今天卫衣里穿一件加绒后衬衫,纹身一样的印花,被雨淋了半干不干的,她解了两颗扣子,又停下来冲喻宜之说:“别那么沉重,活像我被砍了一样。” 喻宜之的脸色一下变得更难看了,嘴唇都在抖。 漆月立马察觉失言:“对不起。” 她莽撞、粗线条,也许要到七年后的现在,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件事对喻宜之的影响,比她以为得要大的多。 喻宜之直接动手帮她解扣子。 带着雨气的皮肤接触冬天夜晚的空气,冷得她“嘶”一声。 尚且还能玩笑:“是不是羡慕老子身材比你好?” 喻宜之:“转身。” 空气陷入凝滞。 “都说没事了。” 喻宜之皱着眉,听上去相当没耐心:“转身。” 漆月不得不极缓慢的转身。 心里暗骂:果然应该看完电影就走,不等喻宜之看到她,就没这么多破事了。 喻宜之在她背后吸吸鼻子。 毕竟她现在背上有点精彩,除了七年前那道虬结的疤,还有今天的新伤,一堆淤青简直像调色盘。 漆月不知如何去安慰,更不知以什么身份去安慰。 那时她满脑子想的是:等三个月后喻宜之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跟喻宜之没关系了。 喻宜之再也不用看这些了。 她低头笑道:“干嘛这么沉默?我伤不伤的,其实现在跟你也没关系了。” 喻宜之立刻说:“七年前你受伤的时候,心里也觉得跟我没关系吧。” 漆月心里一堵,缓缓拉起衬衫。 她边系扣子边转身,喻宜之低着头,嘴唇抖得跟见鬼了一样:“但凡你想过我的话,你也不会那么做了。” ****** 七年前,钱夫人酒楼。 钱夫人叫漆月:“今晚有桌很重要的客人,我去敬杯酒,你陪我吧。” 漆月点头:“好。” 钱夫人旗下那么多店能开得顺利,各路关系都要妥帖打点,漆月跟钱夫人进包间的时候一愣。 没想到今晚这饭局,喻宜之也在。 跟着她新公司的总监一起来的,应该是来跟钱夫人敬酒的那位谈生意的。 钱夫人笑得春风化雨,穿着中式纱衣带着佛珠像位潜修的居士,细细问了菜色怎么样服务怎么样,都得到满意的答复。 漆月在钱夫人身后当木头,看也没看喻宜之一眼。 钱夫人敬完酒退出来,到办公室处理了一会儿账目,去洗手间的时候,漆月也陪着。 没想到在洗手间又遇到喻宜之。 那时洗手间还有其他客人,钱夫人也很淡定,在水龙头下冲了手,优雅一甩就走了。 走出洗手间,才压低声音问:“那是小喻?” 漆月:“嗯。” “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她本人,真的很漂亮。” 漆月声音很难掩饰的染了笑意:“嗯。” 钱夫人提醒:“她太招眼,你更得小心。” 漆月深夜回家,屋子里灯早已熄了,静悄悄一片。 她松一口气,用最快速度洗了澡,爬上床时蹑手蹑脚,心想千万别吵醒喻宜之。 躺下后刚要松一口气,一个软软的身子忽然压过来。 漆月全无防备几乎要尖叫,喻宜之捂住她嘴,身上的香味弥散。 她实在喜欢喻宜之没擦香水时的味道。 不过喻宜之不给时间让她想这些有的没的,低头直接含住她耳垂,舌尖来回摩擦。 一来就这么玩,漆月“呜呜”两声,嘴却被喻宜之死死捂着,双腿也被喻宜之像剪刀一样制约着。 喻宜之一点放过她的意思都没有,又吻又咬。 她的掌心本是冰凉,很快被漆月的呼吸染热。 直到漆月呼吸越来越急快喘不过气了她才放手,漆月压低声音:“你干嘛呀喻宜之?” 喻宜之没给她发问的机会。 其实喻宜之很少这样又急又不温存,她吃痛,喻宜之来吻她嘴唇的时候,她一口咬下去。 喻宜之好像冷笑了一声,还是没打算放过她。 那时时近盛夏,床单上全是汗浸浸的味道。 脚趾蹭着脚趾,抵在已被摩擦光滑的旧木板上,指甲擦过,发出“呲”的一声。 结束以后喻宜之也不温存,直接离开漆月坐起来,低头理着自己睡衣的扣子,变成黑夜里一个模糊的影子。 漆月起来与她对坐,理一下她额前垂落的发:“怎么了你?” 喻宜之声音很冷:“没怎么,就是提醒你一下多久没有过了。” 这是真的,所以刚才反应才会那么强烈。 到现在,心脏和某处还在以特定频率跳动着。 她的拥抱缠上喻宜之的肩,像猫:“想我了是吗?” 吐息温存,像即将到来的夏夜。 喻宜之顿了下,还是回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头:“为什么这段时间都回来这么晚?” “忙呗。” “为什么你突然这么拼?” 漆月心脏一跳。 即便知道在喻家那样的环境成长起来,喻宜之必须是个敏锐的人,她还是被喻宜之这样的洞察力所震惊。 嘴里却懒洋洋笑道:“我不是一直都挺拼的么?” “洗手间里偶遇的时候,钱夫人为什么要那样打量我?” 漆月又默了下。 咧嘴笑道:“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能有什么瞒着你。” 喻宜之一直看着她,她撑住吊儿郎当的笑意。 喻宜之最终叹了口气:“我帮你找的前台那份工作,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怎么可能去?”漆月诘笑:“我坐得住么我?我会一直好脾气的端茶倒水、说欢迎光临么我?” 她轻抚喻宜之丝缎一样的长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人。” 街头巷尾野大的,家猫的笼子关不住她。 喻宜之:“你一直在钱夫人那边工作,钱夫人的人脉那么复杂,总难免遇到客人或竞争对手闹事的、找茬的,你觉得安全么?” “你好啰嗦啊喻宜之,按你这么说,挖矿还有矿井塌了的时候呢。” 喻宜之瞪着她,眼神变得很无奈。 忽然隔着睡衣一口咬在她肩膀,她轻轻“嗷”一声。 “你要是真有什么危险。”喻宜之语气半是恫吓:“我就跟你分手。” “好好好。”漆月摸着她头。 “我是说真的,不是吓你。”喻宜之把头埋在她肩膀。 “好好好。” 漆月自己也没想过会真的出事。 那本是一桌普通的客人,甚至最后闹出事端的,是其中看着最不起眼的一个。 漆月根本不知道他是钱夫人当年的竞争对手,被钱夫人挤垮了酒楼,这么多年再没翻过身,一直郁郁不得志。 人到中年、又一次投资失败,妻子跟他离婚,带着儿子走了。 他把所有怨气算在了钱夫人头上,在钱夫人过来询问菜肴是否满意的时候,忽然掏出了藏在包中的刀。 钱夫人也没有认出他,而当时她的身边只有漆月。 电光火石之间,漆月护在了钱夫人身前。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 也许她想挣出个未来给喻宜之。 也许她觉得只有钱夫人能护着喻宜之。 也许血脉里涌动着一股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 钱夫人仓皇的喊了声:“阿月!” 漆月软绵绵倒在钱夫人怀里,钱夫人接住她,手上都是她的血。 ****** 漆月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了。 肩膀一阵剧痛传来,她躺在匆忙推往手术室的车上,也说不上是被疼醒的,还是被走廊的灯晃醒的。 推车旁跟着跑的,居然是喻宜之,一手扶着她的推车,脸白的跟张纸一样。 谁把喻宜之叫来的? 但那时她实在没有提问的力气,只能勉强挪动手指,去勾喻宜之的小指:“喻宜之……你别怕……” 喻宜之双眼血红,但意外的没哭,伸手摸了把脸,脸上怎么沾了血? 哦,漆月反应过来:是我的血。 那血配上喻宜之的眼神,让她整个人显得又凶又狠,活脱脱像要去地狱抢人。 “漆月你要是敢有事。” 漆月迷离的望着她,没力气说话,用眼神问“那就怎样?” 喻宜之恶狠狠的说:“我就端了你的坟。” 漆月在被麻醉以前,想到喻宜之这句话还是想笑。 喻宜之这女人,可真狠呐。! 第61章 等到漆月再次睁眼的时候,鼻端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 她已经在病房了,钱夫人一张脸映入她眼帘:“醒了就好,你放心,警察已经把人抓到了,他逃不过惩罚的。” 说完站起来:“你好好休息,我先去警局,后续的事你都不用操心。” 走之前看了眼喻宜之,又对漆月说了遍:“所有的事,你都不用操心。” 其实钱夫人跟大家印象里的“领袖”不沾边,她身材瘦小,气质温和,穿一身唐装带着佛珠,连眼角的鱼尾纹看上去都儒雅。 但若真会看人的人,又能发现她举重若轻,威风凛然。 漆月答一声:“好。” 钱夫人给她订的是间很不错的VIP病房,格局雅致温馨,各类家具一应俱全。 喻宜之坐在一旁削苹果,一个好好的苹果被削的坑坑洼洼,大头在另一旁靠墙站着。 漆月还没什么力气,说话轻轻飘飘的:“大头,你快抢救一下那苹果。” 大头伸手:“我来……” 喻宜之看了他一眼。 大头动作一顿:“……吧?” 喻宜之还是把苹果给他了。 漆月:“刀也给啊。” 毕竟喻宜之那样一手握刀的睨着她,看上去不像想削苹果,而是想削她。 喻宜之把刀也给了。 大头如蒙大赦:“那什么我出去削,你们聊。” 喻宜之走近她床边:“钱夫人让你不用操心什么事?” 漆月笑着:“所有事啊,你不是听到了么?比如抓坏人的事,医药费的事。” 喻宜之一张脸没任何表情,可她沾了苹果汁的手指在发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明明知道我在问什么!”喻宜之实在没忍住吼了一句,看到病床上她苍白的脸色,语调又降下来:“为什么要替钱夫人挡那一刀?” “在我面前发生那种事,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我用肩膀去扛,总比钱夫人真被刺中来的好。”漆月笑笑:“而且这样一来,我以后的发展不就不用担心了吗?钱夫人肯定会升我的。” “你就为了这个是吗?”喻宜之平时看着就够冷了,可这时脸像块冰:“她会让你管理哪些?酒楼?会所?足浴城?” 漆月故意笑得得意:“全部啊,喻宜之,老子会变得很有钱的,会让你和奶奶过很好很好的生活的。” 喻宜之沉默了一瞬。 “给我五年,不,三年。” “什么啊?” “三年之内,我去别的城市给你开一家店,你彻底跟钱夫人断了关系吧。” 漆月笑了声:“你别闹了喻宜之。” “为什么不愿意?难道在你眼里,钱夫人比我更重要?” 漆月苍白的脸上挂了点真实的笑意,饶有兴味的:“你不会吃钱夫人的醋了吧?她年纪都能当我妈了好么。” 喻宜之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冷脸摇头:“你刚才看钱夫人那一眼,有信赖、有崇拜,你想变成她那样的人对吗?” “你在熟悉的生活和我之间,还是想选你熟悉的生活对吗?哪怕代价是你的命?” “喂喻宜之,哪有那么严重,不过是肩伤。” “不过是肩伤?”喻宜之眼睛又红了,不过神色始终冷峻而没有哭:“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再砍深一点,或者再砍偏一点砍到脊骨……” 她血红着眼冷笑了一下:“算了,你当然没想过了,你只想用这次冒险来换你的前途,你从来不想后果,就像你从来不想我们的未来。”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要是你出事,我就跟你分手?”喻宜之站在病床边居高临下睨着她,睫毛都在颤。 “喻宜之……”漆月想去牵她的手,可自己手上插着针头输液,软绵绵一点力气都没有,喻宜之也冷着张脸,不伸手过来将就她。 “这一次不是你撒娇就能解决的。”喻宜之说完真的走了。 漆月一个人望着吊瓶,透明的药液滴答、滴答,一滴滴给她续命。 门被推开,漆月不用看都知道是大头,喻宜之那么倔的人,怎么可能回来。 “给老子削的苹果呢?” “我吃了。” “我k……” “你手术刚醒吃什么苹果啊,我都不知道喻宜之削什么苹果,我看她不是想削苹果是想削你。” 漆月勾唇:这一点她倒是和大头看法一致。 “是你把喻宜之叫来的?” “嗯,我怕万一你有什么事……” “你他妈能不能盼老子点好?” 病房里陷入沉默。 其实他们俩,又哪里不明白那一刀的危险性,漆月自己想来也是一阵后怕。 大头很小声的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喻宜之,你挨这一刀,是因为你觉得钱夫人可以护着她?” 漆月:“你不了解喻宜之这个人,她什么都算得很清楚的,得到什么,付出什么,要是她知道我做的事她没法还,她能把自己纠结死。” “老子听不下去了。” “胆儿肥了?又在老子面前自称老子?” 大头吸吸鼻子:“我有时就想你多为自己想一点,少为喻宜之想一点,你挨一刀还被她误会,这他妈叫什么破事。” “做不到啊。”漆月虚弱的缓慢摇头,唇边却挂着不羁的笑:“毕竟老子十八岁就说过了,为了她,我心甘情愿。” “那她真要跟你分手怎么办?” “不会的。”漆月唇角的笑意更深一点:“她爱惨了老子好么?看我一出院,就去把她哄回来。” 结果还没等到她出院。 事实上只等到当天傍晚。 门被一把推开时,漆月正在闭目养神:“今晚什么菜啊?老子不想喝粥……” 没人理她,一道影子立于病床前。 她鼻端一阵熟悉的香味,喻宜之居然没擦香水就跑来了。 她赶紧睁眼:“喻宜之,你怎么来了?” 喻宜之眉心皱了一下,像是为她这么问而不悦,然后喻宜之说:“我来扇你一巴掌。” 漆月就笑了。 喻宜之狠狠瞪着她,一把捏住她下巴,直接吻了下去。 那是一个近乎粗暴的吻,带着要把漆月吞下去的架势。 “喻宜之,喘不过气了……” 喻宜之这才放开她,抬起莹白手背一擦唇角,转身就走。 漆月就慌了:“你去哪?”声音转为像猫一样可怜:“喻宜之,我疼……” 喻宜之回头又瞪她一眼:“你还知道疼!” 顿了顿才答:“我去给你打饭。” “大头已经去了。” “他不知道你爱吃什么。” 她匆匆走了,大头端着饭盒溜进来:“我k,漆老板,我刚一回来看到喻宜之弯腰凑你病床边,居然在强吻你!” “她是老子女朋友,亲我怎么了?” “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大头还陷在一片震撼里:“想不到喻宜之看上去文文弱弱,却这么……诶,你不会是那什么,受吧?” 漆月又用手术之后的全力低吼:“放你的屁!” “不是就不是嘛,你好好说。” 大头看她的眼神却十分意味深长。 “我真不是!” “知道知道。” 漆月:“……” 漆月住院了将近一个月,喻宜之每天都在医院照顾她。 漆月替她担心:“缺课怎么办?” 喻宜之在一旁对着电脑头都不抬:“侮辱我智商是吧?” 也是,就按喻宜之这聪明程度,别说缺一个月课,就算缺一年课考试也照样能过,还是能补齐平时缺勤绩点的满分。 “那工作呢?” 喻宜之轻描淡写的说:“能线上处理的就线上处理。” “不能的呢?” 喻宜之站起来走近,拿过一杯温水喂给她喝,摸摸她头发:“没有不能的。” 上班请假这件事对一般人也许寻常,但漆月却知道对喻宜之有多难。 喻宜之是那种为了达成目标不惜拼命的人,却愿为了漆月暂停赛程。 漆月心里暖暖的,满满的。 有次趁喻宜之出去打饭,她实在忍不住对大头炫耀:“看吧,她爱惨了我。” “呕,别给我塞狗粮。” 漆月笑得一双妩媚猫儿眼都弯起来。 “你还得意,你不会还觉得挨一刀证实了这一点很值吧?” 漆月居然点点头:“我真觉得挺值。” 但人生往往打脸,结合不久后发生的事,那时的漆月真是盲目乐观得可笑。 住院期间,钱夫人来看过漆月两次,喻宜之每次都站在窗边望向窗外,只留一个冷冷的背影。 终于出院了。 喻宜之拎着行李包带她回家,漆月一段时间不在,却发现家里相较于以前的脏乱,显得窗明几净了一些,窗口的白纱帘飘飘荡荡,桌上的小花瓶里插着花。 显然都是喻宜之打理的。 漆月搂着喻宜之的肩说:“回家真好。” 漆红玉听到动静,迎出来:“阿月回来了?怎么学修摩托车还要去外地学一个月呢?学得怎么样?” 漆月感激的冲喻宜之笑笑,用唇形说:“谢谢。” 喻宜之瞪她一眼,把她行李拎进去收好。 等到漆月终于拆了绷带,晚上睡觉时,两人挤在那张小小的旧木板床上,喻宜之从背后抱着她。 漆月其实有点紧张,压低声问:“是不是很丑?” 她自己拿镜子照过,深深一道疤,像盘根错节的藤蔓根系。 喻宜之没说话,直接对着疤吻了下去,嘴唇烫着她的背。 接着她翻身起来,钳住漆月的两只手腕,狠狠的吻她,后来又变成咬。 漆月“嘶”一声,嘴唇、脸、耳垂,处处留下喻宜之的牙印。 窗外月光照着一室旖旎,随着漆月闷闷的哼一声,喻宜之熟悉的一皱眉。 她抱着漆月,额头抵在漆月肩膀:“直到现在,我才觉得你真的还活着。” ****** 后来的姿势,又变成喻宜之从背后抱着漆月,无限温存,手指羽毛一样轻抚着她背上的疤。 “月亮。” “嗯?” “我能要求你一件事么?然后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要求你任何事了。” 漆月知道她想说什么:“喻宜之,我这么跟你解释吧,你像鸟,我像鱼,我们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把你扔在街头求生,你会像鸟掉进水里一样溺死,让我飞到你那样的天空里,我没有翅膀也会摔死。” “你不试怎么知道呢?” “不用试,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懦弱,冲动,没文化,进入喻宜之的世界,失去自己固有的光环,很快就会露出马脚,让喻宜之发现两人的差距越来越大。 让她留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至少,她还有办法控制局势。 至少,她还能保护喻宜之。 她握住喻宜之的手:“我保证,我不会让自己有事,也不会让你有事。” “你凭什么保证?” 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 喻宜之手一动,漆月心里一慌以为她要放开自己,没想到她抱得更紧了一点。 头深埋在她肩膀,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月亮。” “真希望我能拿你更有办法一点。” ****** 没想到七年后,漆月又一次受伤的时候,还是喻宜之在医院陪着她。 看到她身上的那些伤以后,喻宜之不拽她了,搀着她到外科诊室。 医生给她开了一系列检查后,直骂她:“不要命了你!” 漆月笑得懒洋洋的:“医生你别吓唬我啊,我就是被吓大的。” 喻宜之在一旁抿着嘴。 包扎完后,医生说:“你这些软组织挫伤不容易好的,住院养着吧。” 漆月立即抗议:“我不住院,医院的消毒水味我真是闻到都想吐了。” 喻宜之瞥她一眼:“因为七年前那一个月闻多了是么?” 呵,讽刺她。 “出去等。” “受伤的是我,我为什么要出去等?” “我跟医生商量就行。” 漆月吊着眼尾浑不吝的:“你是我妈啊?” “你敢叫我就敢答应。” 漆月:…… 要不说这女人惹不起呢。 漆月只好出去等。 诊室里喻宜之问医生:“她不住院影响大么?” “伤筋动骨一百天,其实住院也要那么久才好,不过有一些专业的复健方法,可以少疼一点。” “只是疼么?”喻宜之冷脸道:“那不住院,让她疼着吧。” 医生看她长这么漂亮却这么狠心,笑了:“她是你什么人呢?妹妹?” 喻宜之套用了句漆月的话:“仇人。” ****** 喻宜之走出诊室时,漆月靠着墙发呆。 嘟哝着问她:“你给我开了多久的住院单啊?” “没开,回家。” 漆月反而愣了:“真的啊?” 喻宜之已经在往医院外走了,看样子也不像逗她,她赶紧跟上去。 在路边等出租时,漆月笑道:“马上要走的人了是不一样,都不像以前那样管我了。” 喻宜之一个眼刀射过来。 漆月:…… 她只是想开句玩笑活跃下尴尬的气氛,这下她又不敢说话了。 到家以后喻宜之蹲下,漆月以为她自己换鞋,没想到她伸手就来解漆月的鞋带。 漆月一慌:“喻宜之,你别……” 她习惯喻宜之矜贵的样子了,她受不了喻宜之屈尊纡贵,哪怕是为了她。 喻宜之不以为意的帮她脱鞋:“七年前就帮你做过这些了,也不差现在这次。” 对,七年前她重伤那次,喻宜之帮她打饭,给她擦身体,帮她换鞋,还给她洗内裤。 漆月呼出一口气,看到喻宜之的行李箱还堆在门口,显然是从L市出差回来就直接去了电影院,为了跟她看场圣诞电影。 从任何一个层面,这都是个糟糕的圣诞节。 喻宜之冷声叫她:“去洗澡。” 漆月也不敢多说什么,拿了浴巾和睡衣去浴室。 正接水准备擦身体的时候,喻宜之拉开门进来了。 漆月捂住胸。 喻宜之并没理会她这个玩笑的动作,直接搬了一高一矮两个搁东西的凳子:“坐,我帮你洗头。” 她扶着漆月的头微微后仰,动作顿了顿。 漆月眉角裂开的那一块贴了纱布,拉扯着那双平时上扬的猫儿眼微微下垂。 看上去有些可怜。 喻宜之沉默的挤出洗发水,避开伤口给她洗头。 热气腾腾的氤氲,让漆月紧绷了一晚上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喻宜之,你别对我这么好。” “你再对我这么好的话,我都舍不得让你走了。” 喻宜之默然一瞬。 “真不让我走?” 漆月咧嘴:“开玩笑的。” 喻宜之说:“我对你不好。” “啊?” 漆月洗完澡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喻宜之给她吹完头发后,把吹风收起来,看她铺开沙发上的被子,叫她:“今晚去我房间睡吧。” “别,本来这就是你家,我奶奶占了主卧我再占次卧,让你这个主人睡沙发,那成什么了。” 喻宜之走近,捏住她下巴,拇指微微用力。 吻直接堵了上来。 缠绵又霸道,带着喻宜之嘴唇特殊的香气。 放开漆月时,一双黑眸却是冷冷的:“废话再这么多的话,我还亲你。” 漆月只好往次卧走,喻宜之在后面跟着监视她。 直到漆月爬上了喻宜之的床,任凭枕套和床单上铺天盖地喻宜之的体香将她包裹。 她拽着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我已经躺好了,不会再反悔了,晚安,喻宜之。” 喻宜之关上门:“我说让你睡次卧,但没说我要睡沙发。” 坐到床沿,看了她一眼。 漆月心想:不会吧,老子都伤成这样了,喻宜之是个禽兽吗? 喻宜之还真的就是个禽兽。 漆月出血的伤口就是眉角和胳膊上两处,但身上很多软组织挫伤,肚子还被人踹了一脚,一动就是钻心窝子的疼。 她刚开始忍着,但喻宜之对她并不温柔,把她圈在怀里像一只猫,直到她实在忍不住对喻宜之说:“喻宜之,我会疼。” 喻宜之:“你还知道疼。” 她的脸上映着窗外似结霜的月光,莹白的耳垂从凌乱的黑发间露出来。 她并没打算放过漆月。 直到等到漆月的反应,让她露出那个皱眉的表情。 漆月浑身是真他妈的疼啊,喻宜之已经起来了,站在床边睨着漆月:“长记性了么?” 漆月根本不敢说话。 喻宜之:“我看你每次是根本不觉得疼,才会总有下一次,今晚是你亲口跟我说疼的,那你长记性了么?” 说完就走,漆月弱弱的问:“你不在这睡么?” 喻宜之好像冷笑了声,摔门的力度让漆月以为会听到“砰”的一声。 但也许怕吵醒漆红玉,在门被摔上以前,她还是伸手一扶,最后轻轻关上了。 房间里恢复静谧,漆月听到自己的呼吸。 直到这时她才敢轻轻“嘶”一声。 怎么可能不疼嘛。 ****** 五个小时前。 喻宜之家,浴室,漆月对着镜子在化妆。 平时出去玩,她化妆总是越浓越好,她的一张猫儿脸也很能撑住浓妆,但喻宜之好像更喜欢她清新的样子。 一条眼线擦了画画了擦,来回三遍,主要她也不想叫喻宜之看出来,她为了喻宜之特意化淡妆。 好不容易化完妆出门,已经快七点了,喻宜之家离电影院不远,走路就到,不过她想早点过去等喻宜之。 今天是平安夜,街上到处是戴圣诞帽拿苹果的情侣,但漆月还是警觉的发现,有人跟着她。 她懒洋洋笑着转身:“舟哥,航哥。” 是在阿辉酒楼工作的人。 那两人笑得挺客气:“漆老板,这么巧?” 漆月猫一样的眼睛眯起来:“二位,是这样,我今晚有点忙,所以这些互相装的场面话就免了,咱们有事直接说事。” 那两人对视一下,舟哥笑:“好,漆老板就是爽快,那我们去前面那条小巷聊聊?耽误不了你多久。” 漆月瞥一眼。 她对K市的犄角旮旯无比熟悉,知道那条小巷没监控。 漆月笑得越发慵懒:“好啊,走吧。” 三人走到巷口,漆月停下脚步:“这儿已经没什么人了,有事就在这说吧。” 墙根堆着几个暗绿色的垃圾箱,散发出腐朽的气息,一只猫走过,脚步悄无声息,但把垃圾桶边的腐鱼骨嚼得咔咔响。 舟哥一块石头砸过去,猫嗖一下跑了。 漆月皱眉:“有事说事,拿猫撒什么气。”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舟哥笑得很好脾气:“也就是老城区改造那点小事。” 漆月挑起唇角:“你们有想法?” “辉哥的意思,是老城区这一块我们都熟,这块蛋糕只给你们,也不合适。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让让,辉哥也有相熟的地产公司可以做这项目,你们什么都不用做,不管赚多少,分你们三成。” 漆月笑意更深:“辉哥这么大方啊?” “辉哥一向比钱夫人大方。” “既然辉哥这么大方,我的答案是——不行。”! 第62章 舟哥笑着劝:“漆老板,别拒绝这么干脆嘛,三成,钱不少呢。” 漆月脸上的笑仍是懒漫:“那这样,我们来做这个项目,分你们三成,行不行?” 舟哥又笑了声。 忽然,身后的小巷里传来一个呵斥:“你还想跑?你往哪跑?” 漆月转身望去,一个纤瘦的女孩一脸仓皇,没来得及跑到巷子口,就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拖住。 漆月快速的瞟了舟哥和航哥一眼,两人也和她一起看着,但没什么上前帮忙的意思。 中年男人对女孩扬起巴掌:“你听不听话?” 漆月也顾不得小巷里没监控了,冲上去:“住手!” 男人浑身酒气:“老子管教女儿要你管?” “她是你女儿你就能随便打她?” “我给她找了好人家她不嫁,我今天就打到她听话为止!” 雨倏尔落下来了,伴着女孩凄厉的哭声:“那是什么好人家?和你一样都是酒鬼!在家被你打,过去被他打,我为什么要嫁?” “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男人抬脚就踹,漆月一下护在女孩身前。 “你真要掺合到别人的家务事里是吧?” 漆月冷笑一声:“你管这叫家务事?” 男人气急了,小巷里堆放的废弃桌椅,什么都操起来往漆月身上砸,漆月死死护住女孩,一边寻找着制约男人的机会。 直到巷口有人喊:“警察来了!” 男人一瞬停手,警察满脸严肃的过来:“干什么呢?” 所有人被带回警局,包括巷口的舟哥和航哥。 做完笔录,男人拘留,漆月问女孩:“你打算怎么办?” “逃走,去外省打工,彻底摆脱这样的家。” “做得对。”漆月点点头:“有钱么?” “有,一直偷偷攒着。” 从警局出来,漆月问舟哥:“能回刚才那巷子一趟么?我也有事跟你们说。” 三人打车回去。 漆月好像一点不忌惮巷子里没监控了,径直往里走。 舟哥和航哥跟在她身后。 等漆月转身看着他们的时候,雨下的越发大了,她眉角有伤,雨水冲刷着血痕,和金发一起黏在脸上,一双妩媚的猫儿眼里尽是森然的冷意。 她肚子刚被狠踹了一脚,背微微勾着,唇角却是不羁的笑:“你们给那男的送的酒?” 舟哥立马否认:“哪儿能呢,漆老板你随便去打听,那男的就是个酒鬼,哪儿还需要我们送酒。” 漆月冷冷的笑了声。 然后抬手,一颗一颗,解开自己衬衫的扣子。 莹白的肩头露了出来,淋了雨,在黑夜里泛着莹润的光,这本该是诱惑的一幕,然而漆月唇角勾着笑,眼底却满是狠戾。 她缓缓上前,一步步朝舟哥走近。 舟哥莫名往后退了半步,却被漆月一把攥住手腕,按在自己的肩头。 皮肤滚烫,淋了雨却又带来表面的冰凉,舟哥被那样的触感一震,急缩回手:“漆老板你干什么……” 漆月那一双猫儿眼里也浮着凉薄的笑意,舟哥渐渐回过味来:漆月让他摸的,是她肩头虬结的疤。 “我不管今晚这事是你们安排的,还是偶遇。” “也不管我以后还要偶遇多少次这样的事,我放句话在这儿,我都会管到底。” “但,老城区改造项目的事,不行就是不行。” 她凑到舟哥耳边,语气也被雨淋的冰冷而媚惑:“而最后我一定会赢,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不惜命。” 她退开一步,不管受了多少伤,唇角始终挂着懒散的笑,雨冲刷着她的金发和脸上的伤口,她的皮肤混着血雨变作一种冷白,红唇却愈发娇艳,一种残酷的美感,让她看上去像地狱的来客。 舟哥那一刻有种明确的感觉——她的话,不是玩笑。 “回去跟你们辉哥商量下,这生意,不如直接让给我们做个人情,以后的生意大家还有得谈,你们说呢?” “漆老板,一个房地产项目,何必做到这地步?” 漆月笑了声,被雨水淋得模糊的视线中浮出喻宜之的一张脸,带她去伦敦看那月亮一样的建筑群时,眼底带着虔诚的仰望。 喻宜之是真的喜欢建筑。 “因为,”漆月懒洋洋笑着:“这是我的家啊。” 等舟哥和航哥走了以后,漆月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肚子坐到路边。 靠,真疼啊。 疼痛混着雨水,让她视线越发不清晰,望向巷口,来往走过的人群变成模糊的影子,个个戴着圣诞帽,更远处有铃铛声配着圣诞颂传来。 对,今晚是平安夜。 喻宜之还在等她。 漆月挣扎着站起来,她记得附近有个公厕,捂着肚子进去,脸上又是雨又是伤的,让里面补妆的女生吓了一跳。 见鬼一样匆匆走了。 漆月拿纸巾擦干净了脸,把外套和裤脚拧干,又用烘手机把一头金发吹到半干。 勉强有个人样了。 她尽量用头发挡住脸上的伤口,穿过街上欢乐庆祝的人群走到电影院,用喻宜之发她的券码兑了电影票,低着头去检票。 检票员挺奇怪:“马上放完了,这时候进去也看不到什么了。” “没事。” 撑住一口气往里走,脚步有些踉跄。 终于坐到放映厅软椅上的时候,漆月不敢扭头,悄悄用眼尾隔着两个座位瞟过去。 真好啊,喻宜之就在那里。 银幕的光洒在她脸上也像月光,让她整个人罩上一层近乎圣洁的光晕。 和一整晚的肮脏混乱形成鲜明对比。 是不是只要喻宜之离她远远的,世界就能静好一片,就能毫不留恋的越飞越高。 大头总说她不值,在喻宜之曾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后,曾经她也觉得不值,所以恨了喻宜之七年。 可是现在瞟着喻宜之沐浴在光下的侧脸,她又觉得值不值的,也没那么重要。 其实她早在十八岁的时候就想清楚这件事了——喻宜之骗了她又怎么样呢? 敌不过“心甘情愿”四个字。 电影结束得好快,已经开始跑字幕了。 漆月双手插在卫衣兜里,盯着银幕,知道自己该走了。 她的头发半干不干,挡着眉角的伤口,还有她的卫衣和牛仔裤,拧不了太干的雨水已经把红绒布的座椅浸湿。 可她就是坐着迈不动脚,心里只想着:这是她和喻宜之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了。 为什么电影不能长一点,演满三个小时,四个小时,一千个小时? 就这样一直演下去,行不行? 直到喻宜之站到她面前,她脑子里想的还是:我该走了。 直到喻宜之浑身发抖的把她扔进出租车,她才反应过来:真的应该早一步先走啊。 明明喻宜之手指上还沾着甜甜的爆米花味,就这样被她身上森然的雨气,破坏了。 ****** 喻宜之还真的放任着漆月不去住院,每天捂着肚子弯腰驼背在她面前走,好像存心要给漆月一点教训。 但她又给漆月煮粥,给漆月换鞋,给漆月擦身体,给漆月洗内裤。 和七年前尚未分手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几天她都让漆月睡侧卧,有天漆月已经躺下了,喻宜之推门进来拿一份文件。 “喻宜之。”漆月缩在被子里小声叫她。 喻宜之低着头不看她,脸被床头柜的暖黄灯光映亮,翩跹的睫毛看上去有些忧伤。 “你今晚可不可以陪我睡?” 喻宜之终于瞥她一眼。 “不是那种睡。”漆月想起喻宜之上次折腾她的样子心有余悸:“就是单纯的……睡。” 喻宜之:“我要工作。” 漆月咧下嘴:“哦,也是。” 喻宜之呼了口气,放下文件,钻进被子,关上台灯。 漆月这时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艰难的翻个身背对喻宜之:“晚安。” 一片黑暗中,喻宜之在被子里向她靠拢,抱着她的背,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 喻宜之冰凉的吐息打在她耳畔:“怎么会开口让我陪你睡?” 黑暗让人放松戒备,漆月说了句实话:“因为不到三个月你就要走了,我不想留什么遗憾。” “我不想以后想到这个夜晚,想到我没开口叫你陪我睡,而感到后悔。” 喻宜之声音里那点暖意消失了:“因为我不到三个月就要走了是吗?” 漆月不说话。 喻宜之:“睡吧,晚安。” ****** 钱夫人知道漆月受伤,直怪她非要做这老城改造项目太莽撞。 又怪漆月不把这事告诉她,漆月笑:”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只要我想做老城改造,总归是要闹这么一场。” 钱夫人嘴上怪她,到底还是心疼,这几天让她在家好好休息。 喻宜之则是维持常态,工作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傍晚,漆月正在给漆红玉念新闻,听到门口有动静。 她慢慢挪到门边,以为是喻宜之给她点的外卖。休养几天后她身体已经好多了,简单煮个粥拌个小菜其实没问题,但喻宜之坚持点外卖。 没等她开门,门却自己开了,露出喻宜之清冷的一张脸,手里拎着打包盒。 漆月:“怎么这个点回来了?今天下班早?” 喻宜之“嗯”了一声,把打包盒递给她。 漆月放到餐桌,打开,是很香的淮山排骨粥,但只有她和漆红玉两人的分量。 刚才喻宜之进侧卧去了,关着门,漆月走到门口敲两敲:“喻宜之,你不吃晚饭么?” 喻宜之打开门出来,换了身衣服,刚才进门时她穿着精致利落的职业装,这会儿换成薄薄的廓形薄羊绒大衣配白色阔腿裤,有种不太常见的温柔感觉。 “你还要出去?” “嗯。” 喻宜之走到门边,换了双白色中跟小羊皮鞋,拎起爱马仕拿起保时捷车钥匙。 漆月终于忍不住跟过去:“去哪啊?” 喻宜之看她一眼:“去机场,艾景皓今天从邶城飞K市,我去接他。” 漆月:“哦。” “有事?”喻宜之站了会儿:“有事找我的话,我也可以安排司机去接。” 漆月挂上笑意:“没事啊,你快去吧,迟到就不好了。” 喻宜之走了。 漆月陪漆红玉吃完晚饭:“奶奶,我出去一趟。” 漆红玉并不知道她受伤,也没拦:“天晚了,注意安全。” “嗯,奶奶放心。” 她打了个车直奔机场。 等在接机人群中的喻宜之一身白,冰肌玉骨的侧脸配上浓密的黑发那么醒目,她拎着爱马仕注视着出口,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是明星吗?” “感觉比明星还有气质。” 忽然喻宜之像有感应一样,朝漆月这边望过来。 漆月赶紧躲在一根立柱后。 这时下机的人群鱼贯而出,一个温厚声音带着喜悦:“宜之!” 漆月躲在立柱后偷偷看过去,喻宜之对艾景皓挥了挥手。 人群议论又起:“哇,也太般配了吧?” “现实中的神仙眷侣么?” 艾景皓带着一脸笑意,快步走到喻宜之身边。 接着,他放开行李箱,抱住了喻宜之。 ****** 喻宜之的背影一顿,艾景皓的这一举动显然不在她预期。 路人却把他俩当作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甚至有人拿手机在偷拍。 漆月盯着那人的手机屏幕,镜头拍出的男女身量纤纤雅致利落,代表着这世界上的精英一族。 喻宜之推开了艾景皓。 漆月头靠立柱,觉得机场空气变得稀薄。 一个年轻妈妈护着小女儿从漆月面前走过,目光警惕的盯着她。 那种带着鄙夷的警惕,和看向喻宜之的艳羡形成了鲜明对比,深深刺痛了她。 “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是从她们十七岁认识的时候开始,就伴随着她们的结论。 比如现在,就算她不因老城改造项目被找麻烦,总还可能卷进别的事端。 她在沼泽里待得太久,早已是一身泥,而喻宜之不一样。 所以她的结论是:“等三个月后喻宜之回邶城,就能离这些破事远远的了。” 也许是因为漆月发呆时眼神无意间落在小女孩身上,那个年轻妈妈走过好久了还回头盯她。 漆月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两步跨上前去,一把抢过小女孩手里的棒棒糖。 小女孩一愣。 年轻妈妈骂:“有病啊?!” 漆月狠狠睨她一眼。 她立刻不敢说话,带着小女孩走了。 漆月撕开包装纸,低着头,把糖塞在嘴里。 心里的酸涩从牙根冒出来,好像不是一根棒棒糖所能解决。 她眼尾偷偷向喻宜之和艾景皓的那边瞟,才发现两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她心里一慌,叼着棒棒糖在机场人群中胡乱奔跑。 明明看不到才好。 为什么偏要追着去看。 像要一次疼个够本,才知道不该把喻宜之留下来。 那两人在人群中实在醒目,并不难找,漆月很快看到喻宜之和艾景皓并肩而行,连背影都透着般配。 又有路人在拍照:“好配啊。”“没见过这么般配的情侣。” 如果喻宜之是和她的背影并肩,路人又会说什么呢? “那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别是大小姐被找麻烦了吧?” 漆月想笑,牙齿用力咬碎了棒棒糖,糖渣甜得发苦,又锋利刺痛着她的舌头。 那两人在往喻宜之停车的方向走,漆月狂奔到出租车站点,拉开车门,才后知后觉发现身上的伤疼得厉害。 她边上车边说:“开到停车场出口,跟上一辆……” 她倒不是想不起喻宜之的车牌号,关于喻宜之的一切数字,她都烂熟于心。 但是。 她下车,摔上车门。 出租车司机看上去想抱怨,又在她狠狠睨过去的一眼中偃旗息鼓。 车开走了,在她身边扬起一阵深冬的风。 她这才发现她所在的站台,如此空旷,八面来风,鼓噪着她心底忽然腐蚀出的洞。 现在追上了喻宜之又怎样呢? 不到三个月后,等喻宜之坐上回邶城的飞机,她一个只能用双脚在地上跑的人,又如何追得上呢? 更重要的是,她不该再追了。 ****** 漆月裹着卫衣走回机场,腹部没好的伤一抽一抽着疼,让她背影有些佝偻。 要是大头或敏哥在这里,一定会一掌狠狠打在她肩膀:“我k,你不是最拽的漆老板么?现在怎么跟条丧家犬似的。” 她尽量挺直背,脸上挂回颓懒的笑。 把棒棒糖的塑料棍从嘴里抽出来,才发现上面被自己咬的满是牙印。 又走进机场超市,重新买了根棒棒糖。 走到麦当劳,找了一大圈,因为刚才看到年轻妈妈带着小女孩往这个方向走的。 麦当劳里的人都看她。怎么?没看过混混吃麦当劳么?老子还买个开心乐园餐给你们看信不信? 终于在一个角落发现了小女孩,一个人坐着,晃着双腿吃着薯条蘸番茄酱。 漆月走过去。 “是你啊。”小女孩很淡定的样子。 “你妈呢?” “上厕所去了。” “你一个人坐这里,别跟陌生人说话知道么?小心被骗去卖了。” “知道。” 漆月扶额:“那你怎么还在继续跟我说话?” 小女孩吃着薯条笑。 漆月从口袋掏出棒棒糖:“还给你,刚才不是故意抢你糖的。” 小女孩瞟一眼:“你留着吧。” “不喜欢我买的这种糖?” “不是。”小女孩摇摇头:“你看上去比我更需要糖。” “为什么?”漆月眯眼:“老子都一十六了好吗?” “你看上去很难过。” 漆月一愣,在小女孩面前蹲下,撑住两边唇角:“老子在笑,看到吗?” 小女孩伸手摸摸她的嘴唇:“这是面具。” 又指指她的眼:“难过会从这里跑出来。” 漆月晃出麦当劳,站在机场门口抽了一支烟,本想打车,又实在不想那么早回家。 她怕喻宜之已经到家了要面对喻宜之,又怕喻宜之还和艾景皓在一起根本没回家。 她晃到公交站台。 这个点已经很晚了,空荡荡的公交车没什么人,漆月上去坐到倒数第一排,开窗。 晃晃悠悠,走走停停。 等前面一对年轻情侣下车后,车上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公交车开起来有各种铁皮零件碰撞的声音,司机打电话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大概还有半小时收班吧,晚饭吃饺子可以啊,别煮太早,再给我泡杯茶,我就想吃热腾腾的……” 饺子,热茶,家常话,和车窗外的万家灯火一起,共同构成一个“家”的意向。 漆月双手插在卫衣兜里,呆呆望着窗外,恍然想起自己上一次这么晚坐公交车,还是在六岁的时候。 那时她们在孤儿院最大的愿望,就是有“爸爸妈妈”能收养她们。漆月从小爬高上低的没个正形,虽然长得漂亮,却总是脏兮兮的。 因顽劣不堪,眼睁睁看着其他小朋友一个个被领养走,也没轮到她。 只有一次,一对看上去家境很好的夫妇想收养她,可六岁的她直觉那女人笑的温婉,眼神却不对,所以拼命抵抗。 在那之后,更没有家庭想收养她了。 终于有一天,院长找到她,特意给她穿上漂亮的小裙子,叮嘱:“今天别调皮,有爸爸妈妈觉得你长得漂亮,要来看你,你乖的话,他们就带你回家。” 那天漆月忍了一整天没去爬树也没去翻墙,小裙子直到下午还是干净的。 可她路过树下,却看到一只还没长毛的小鸟掉了下来。 她天天爬树,知道树上有个鸟巢,对她来说把小鸟送回去,也就分分钟的事。 她跃上去,轻轻托着小鸟。 跳下树的时候看看自己裙子,还好还好,只脏了一点。 正当她打算回去的时候,却看到院长怒气冲冲走来:“你到底在干什么?让你忍一天都忍不住吗?” “我……” “你什么你!你在这爬树他们都看到了!本来你调皮的名声都传出去了,这下他们也觉得你还是太皮,不要你了!” “你没有家了!” 漆月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再吭。 那个下午她躲在孤儿院的围墙边,看着那对和善的夫妻,在院长的力荐下,带走了另一个乖巧的小女孩。 天色擦黑,漆月一个人坐在墙边角落,没人来叫她吃饭。 翻出孤儿院的围墙对她来说不是难事,但她是第一次这么做。 顺着路边呆呆走着,也不知该去哪,稀里糊涂上了一辆公交车。 那时已经晚了,公交车上没什么人,司机多问了她一句:“小姑娘,去哪啊?” 也许是那人语气温和,漆月眼泪都快出来了:“你能带我回家么?” 司机一愣:“你说什么……” 他看一眼路边不远处的孤儿院,叹口气:“你去后排坐着吧,不收你钱,我这车是环线,你坐一圈后就乖乖回去吧,别乱跑。” 漆月坐到倒数第一排,望着车窗外。 高楼里一盏盏灯亮着。 饭菜的香气传来。 路边有一个年轻母亲,亲昵背着她的小女儿。 她呆呆的想着院长下午对她说的那句话——“你没有家了”。 ****** 这时漆月坐在公交车倒数第一排,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起那么久远的回忆。 她都一十六岁了,自从漆红玉收养她后,她已经很久不想起那些事了。 但今天这样的夜晚。 想到喻宜之的背影,在她面前越走越远。 想到喻宜之三个月后,在她人生里也会越走越远。 她的心被车窗外的来风吹得空荡荡,满心都是六岁时的那句话——“你没有家了”。 ****** 她到家时已经很晚了,玄关处脱着喻宜之穿出门的那双白靴子,客厅开着不刺眼的夜灯,浴室方向隐约有水声传来。 喻宜之已经回来了,在洗澡。 她走进去,一下就看到茶几上放的玻璃晶片。 低头,凝眸。 是一片雪花,被放大了无数倍,像蝴蝶标本一样被封存在一块晶片里,六边形的角落伸出根根晶针,晶莹剔透犹如月光。 “你在看什么?” 她看得太入神,都没听到喻宜之从浴室出来了。 “哦,看你放茶几上这个。”她问:“艾景皓给你的?” “嗯,说我今年还没看过邶城的雪。”喻宜之问:“你看这个,就因为是艾景皓送我的?” “当然不是了,你知道K市从不下雪的嘛,看这玩意挺稀奇。”漆月脸上挂着笑:“送你这么浪漫的东西,不会跟你表白了吧?” “对。” 漆月一愣。 她当然能看出艾景皓对喻宜之有意思,但喻宜之也说过,艾景皓那样的家庭出身,谈恋爱根本不自由。 “恭喜你啊喻宜之,他能这样跟你表白,可见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了。” “那你觉得我喜欢他吗?” 漆月勾唇:“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你这样的人,感情对你来说从来不是最重要的。” “你从十七岁开始,就是这样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漆月心脏狠狠揪着。 而喻宜之问:“你觉得你很了解我么?” “老子怎么不了解你了?”漆月故意笑得漫不经心:“老子对你的了解,不比你自己少。” 喻宜之忽然走过来,轻轻攥住她手腕:“那要是过去的我自己,也不够了解自己呢?”! 第63章 漆月垂眸,盯着喻宜之那白皙又干净的手指。 手腕一挣,甩开了她的手,痞笑着道:“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绕口令似的,听都听不懂。” 喻宜之抿了下唇,问:“你去哪了?不是伤还没好?” “去约会。”漆月脸上的笑意越发懒漫:“闲不住。” “去哪约会?” “跟你有毛线关系。” 喻宜之看着她。 漆月心虚:“还能去哪约会?无非就是吃吃饭,唱唱歌,看看电影。” 喻宜之又问:“手里拿的什么?” 漆月一惊,才发现那种心里揪着的感觉,让她手一直在卫衣兜里紧握成拳,死死攥着那根棒棒糖。 “哦。”她把棒棒糖掏出来:“约会时买的,她一根我一根,我这根还没吃,怎么你想吃?” 她以为喻宜之多少会吃醋。 没想到喻宜之说:“好啊。” 她脸上笑意不减,把棒棒糖递过去。 两人手指相触,喻宜之的手指洗了澡犹然冰凉。 “那,我去洗澡了。” 喻宜之暂且把棒棒糖放到一边,铺开了沙发上的被子,钻进去后又叫了声:“漆月。” 漆月回头,只能看到她露出被子的一小块莹白额头。 “帮我关下灯。” “哦,好。” 当客厅陷入一片黑暗以后,喻宜之的声音轻轻传来:“你知不知道你那根棒棒糖,只有机场超市才有的卖?” 漆月脚步一滞。 “为什么不拦我?” “拦你干嘛?”黑暗中漆月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声音带着不羁的笑意:“我巴不得你赶紧跟别人走,奔着你的大好前程去,不要再来烦我就好。” 喻宜之半天没说话,漆月正要离开时,她再次开口:“你知不知道我愿意走的唯一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你说,求我放过你。” “我们之间,好像一直都是你在不停的让我走,在你心里,真的相信过我们会有未来吗?” 喻宜之听上去像把整张脸埋进了被子里,声音闷闷的:“也许我当年那句话没说错。” “对你来说,我是你的累赘。” ****** 漆月站了半晌,最终不发一言,还是走了。 喻宜之躺在黑暗里,听着浴室传来漆月洗澡的隐约水声,想着今晚的事。 她从来不是一个纯净的人,只是这副清冷的皮囊给了她很好的掩护,掩去她的精明、算计、冷酷的利用身边一切资源。 比如今晚她去接艾景皓,其实想看看漆月会不会吃醋。 漆月吃醋的话,会不会重新考虑拒绝她的这件事? 艾景皓对她表白,是个意外事件。 她知道艾景皓或许对她有好感,但艾景皓那样的家庭出身,恋爱并不自由。 居然会对她正式表白,那只能说明——艾景皓对她的喜欢,比她以为的多得多。 头脑中的算计是本能,要是真能跟艾景皓这样的人在一起,曾经困扰她的一切,就都不用再担心了。 而嘴里却淡淡说:“你太冲动了,你明明知道,我们俩没可能。” 艾景皓温和而坚定:“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等我们都回邶城以后,由我来说服我妈,你什么都不用管。” 喻宜之明确拒绝:“我们不合适,你也不要去做这样无谓的事。” 漆月洗完澡,脚步声向客厅靠近,喻宜之闭着眼,等着她过来,然而那脚步声靠近一半,却又停止,转回次卧去了。 ****** 老城区改造项目,推进得异乎寻常的顺利,各种钉子户在漆月她们的斡旋下,从狮子大开口变为提出一个齐盛可以接受的价码,纷纷搬离。 喻宜之拿到秦老的正式授权,建筑设计图那边也在有序推进。等到快春节的时候,老城区这片的旧筒子楼已经开始拆了。 她带着漆月去巡场,戴一顶白色安全帽别有一番风景,漆月的一顶安全帽却戴得歪七扭八。 她伸手帮漆月扶正,没留神脚下,踩在一块不稳的砖上,差点摔了,漆月伸手一扶。 喻宜之趁机握住漆月手,漆月瞟一眼远处那群工人,不着痕迹的把手抽开。 喻宜之望着建筑工地:“总觉得这件事,推进得有点过于顺利了。” 漆月懒洋洋的:“你们齐盛不是行业龙头么?其他竞争者都被你们搞定了。” “这是自然。”喻宜之点头:“可我是说,K市竞争有多激烈你比我更清楚,比如阿辉他们,就这么轻易放手了?不来找麻烦?” “阿辉这几年发展势头是很猛,但还是比不过钱夫人,总得给个面子。” 喻宜之看她一眼:“你现在是钱夫人干女儿,你很得意吧?” 语气并不高兴。 漆月笑得不驯,脸上纱布拆了,伤口变成一道浅浅的疤。 喻宜之到工地前方去视察了,漆月望着她背影,脚尖轻踢着地面的碎石。 她觉得喻宜之还是天真,完全不了解她们这世界的争权夺利。 哪有这么轻易的事呢?不过是因为阿辉明白,她真的敢为这件事拼命罢了。 这时她心底升起一点真实的骄傲——喻宜之跟她纠缠这么多年,到底一点没卷进这些破事里去,连这里面的情势有多复杂都不知道。 这算不算她把喻宜之保护得很好? 这时喻宜之在远处叫她:“漆小姐。” 今天是个好天,K市冬日的阳光也通透,照在喻宜之身影上,头发颜色变成浅浅的棕,皮肤白得仿若透明。 漆月笑望着她走过去。 “笑什么?” “没什么。”唇角仍然向上勾着。 喻宜之,你自向你的光亮里去。 我会一直藏身于黑暗的泥沼,仰望你。 ****** 等项目上正轨后,艾景皓就被艾美云召回了邶城。 离开前他对喻宜之说:“我会在邶城等你。” 喻宜之再次拒绝:“我们不合适。” 过年前反而是漆月最忙的时候,酒楼一年的账目要清,今年钱夫人有心提拔她,把华亭的账目也送了过来。 漆月的Excel用得不好,在办公室算不完,打印出来带回家,对着计算器按得焦头烂额。 喻宜之走过来:“你在干嘛?” “算账。” 喻宜之穿着那件黑曜石色的丝缎睡袍,一勾腰,领口敞开露出胸口雪肌,似在发光,刚洗完还没吹干的头发上,一滴水珠掉在她锁骨上缓缓往下滑。 漆月移开眼神。 从上次她打架受伤、喻宜之狠狠“教训”她以后,这事就变成了一个结,两人之间再没有过了。 “问你呢,在干嘛?” “哦,算账。” 喻宜之看了一会儿,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过来:“你这样算太慢了,用Excel会方便得多。” “欺负老子不会是吧?” “不复杂,很简单的,我教你。” 喻宜之教她把一个个数据录入进去,又输入公式,电脑代替了人工运算,确实方便快捷。 漆月其实很聪明,喻宜之一教她就会了。 弄完以后懒洋洋摊在椅子上伸个懒腰,笑。 “笑什么?” “想到你高中给我补课的时候,那时你是年级第一,我是吊车尾。” 两人窝在一间老师暂时不用的办公室里,喻宜之的校服裤子抵着她的牛仔裤。 而现在喻宜之坐在样板间一样的豪宅里,穿着死贵的丝缎睡衣,侧脸越发成熟精致,不化妆也有总监的气势。 “喻宜之,你真的很厉害。” “什么?就因为我会做Excel?” “不是,是因为你这人有股狠劲,哪怕遇到过那样的事,你还是要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过上了自己想过的生活。” 喻宜之背影一顿。 “你觉得我要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你还想要什么?”漆月嘲笑:“邶城四合院?要价几个亿那种?太贪心了吧。” 喻宜之看了她眼。 居然似乎在反思:“也许我这个人的问题,就出在贪心。” 气氛陷入沉默。 “那你呢?”喻宜之忽然问她:“你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么?” “我?”漆月懒洋洋笑着:“还行吧。” “你赚的并不多。” “跟你比当然不多了,喻大总监。” “其实钱夫人赚的很多。”喻宜之指着Excel给她看:“只不过分到你们手里的很少。” “看不起老子是吧?你怎么知道老子有天不会坐上钱夫人的位置?” “你想坐钱夫人的位置?” “钱夫人也总会老的嘛,会退休的嘛,如果我……” 喻宜之忽然开始脱她衣服。 “我k,你干嘛啊喻宜之?” 喻宜之根本不停手,直到她皮肤暴露在冬夜空气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喻宜之把她扯过来坐在自己膝上,面前电脑屏幕上的Excel表还在闪烁,喻宜之从背后抱着她,对着她肩头那道丑陋的疤咬下去。 “你想当钱夫人是吗?你知不知道这道疤怎么来的?” 喻宜之直接对她下手:“我看你还是不怕疼。” 漆月猛扶住餐桌:“我k,喻宜之,你是不是疯了?” “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喻宜之一点罢手的意思都没有,揽着她腰:“不是不怕疼么?” 喻宜之的声音冰冷而狠厉。 最后终于停下,漆月已经出了一额的汗,被喻宜之一把拉起,往次卧走去。 直接把她扔到床上,一点尊严都没有,漆月恼羞成怒扯过被子:“你搞什么鬼啊喻宜之?我想不想当钱夫人现在还跟你有毛线关系?” “对,其实你心里一直觉得,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喻宜之摔门离去。 第二天一早,漆月起床的时候,沙发上的被子已经叠整齐。 喻宜之年前也很忙,看来已经去上班了。 她陪漆红玉吃早饭的时候,收到喻宜之微信:【药在床头柜抽屉里。】 呛得她咳了半天,漆红玉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是粥呛到。 收拾完回次卧,拉开抽屉,取出药膏。 自己给那特殊的地方擦药也挺尴尬的,但没办法。 妈的这药膏还是她给喻宜之买的。 两人的关系走向好像越来越尴尬,好在年前两人都忙,早出晚归,也没什么见面机会。 直到春节前一天,漆月在办公室和大头他们商量值班安排,一个服务员来敲门:“漆老板,有人找你。” 漆月挺烦躁:“说我不在。” 年前一堆供应商找她,烦死人。 服务员:“呃……” 门口已经出现了喻宜之冷白的一张脸,一手插在米色羊绒大衣里,一手拎着她的爱马仕,高挑又矜贵。 漆月其实有几天没跟喻宜之见上面了,愣了愣。 回过神来又懒散笑道:“喻总,就为了个房地产项目,明天就过年了还追到我办公室来,不累啊?” 话是说给下面那些人听的。 喻宜之淡淡环视她办公室一圈,终于点头:“漆小姐,有份文件需要你看下,麻烦你找个安静的地方?” “不用,我可以走了。”漆月扯过卫衣外套:“大头,那值班安排就按我们之前说的。” 大头看着她。 她避开大头的眼神,还是说:“我就先走了。” 喻宜之站在酒楼门口等她,柔顺的黑发垂在肩头。 漆月走过去压低声音:“喻宜之,你跑这来干嘛?” 喻宜之:“躲我?” 漆月以为她说服务员谎称漆月不在:“没,我不知道是你,以为是那些供应商。” “如果知道是我呢?是不是早就从办公室溜走了?” “你说什么呢。” “给你发那么多微信也不回。” “啊。”漆月摸出手机,才看到喻宜之真给她发了好多条:【一起去超市么?】 【明天除夕了,一起去买点东西吧。】 【在忙?】 【车停在外面,我们分头进去,还是装成陌生人不就行了吗?】 漆月抬头:“喻宜之,我是真的没看到,刚才忙着和大头他们商量事情。” 这情景刚才喻宜之也亲眼所见了,“嗯”了声,并未在这件事上再说什么。 既然喻宜之已经抛出看文件这个幌子,两人得以一起走向喻宜之停在门口的车。 今天阴天,风大,喧嚣着将喻宜之长发吹的纷乱。 喻宜之微低着头,好像在想事,并没有像平时一样伸手挽到耳后,任凭长发挡住她半张脸。 一双沉黑如湖的眸子若隐若现,显得她整个人寥落又哀伤。 漆月想:喻宜之有什么可寥落的呢?她都已经走上人生巅峰了好吧。 但她的心和喻宜之的长发一样被吹得丝丝缕缕,忍不住叫:“喻宜之。” 喻宜之转头看她。 “其实,我会回你微信的。” “因为之前你不管再忙,永远不会不回我微信。” 喻宜之垂眸,盯住脚下的地砖:“这些事,等我回邶城后,你就都会忘记了吧。” 漆月笑意散漫:“废话,你都走了,我还记着这些破事干嘛。” 喻宜之喃喃重复一遍:“破事。” 忽然又看向漆月。 漆月被她看得毛毛的,摸了一下鼻尖:“干嘛?” “你知道的吧。”喻宜之说:“只要你开口,不要赶我走,我就会留下来。” 漆月顿了顿,脸上恢复懒懒的笑:“现在还说这些废话干嘛?让你走,你就走。” “老子说的话,什么时候变过。” ****** 两人上车,喻宜之把车开到超市。 漆月:“我先下车。“喻宜之:“还是分头走?” 漆月:“不然呢?” 喻宜之没什么表情:“哦,好吧。” 漆月一个人在超市闲逛了几分钟,眼尾瞥到喻宜之走进来。 闪光的黑发,无暇的脸,米色西裤配高跟鞋,不经意的一挽发,耳垂上钻石耳钉和手腕上钻表一起,熠熠发亮。 “好漂亮啊。” “不是明星吧,更矜贵一点,豪门大小姐?” 漆月觉得喻宜之应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打量和议论,毕竟连带着连她都已经习惯了。 没想到喻宜之走向零食区,拿起一盒酥心糖。 路人都惊了:“仙女也吃糖?我还以为仙女都喝露水。” “可能仙女都天赋异禀,吃糖也不会长胖的。” 漆月听得好笑。 仙女哪里不会长胖了?喻宜之明明怕胖怕得要死。 其实喻宜之是她俩中间更爱吃零食的那个,但为了穿职业装好看会努力控制。 偏偏漆月才是吃不胖体质,所以喻宜之有时会买自己想吃的零食丢给漆月吃,上班时同事的投喂,她也会带回家给漆月。 那年快过年,喻宜之买了盒酥心糖。 漆月回家看到了:“想吃?” 喻宜之坐在桌前做ppt:“不想。” “喔。” 漆月拧开一张包装纸,丢一颗酥心糖进嘴里:“那喻宜之,你想不想亲我?” 她笑着过去捧喻宜之的脸,喻宜之本来想躲,但她不让,凑上去吻住喻宜之。 唇齿交叠。 酥心糖一碰就碎,带着花生芝麻的香气融化在两人舌尖,甜蜜异常。 喻宜之好不容易推开漆月,擦着嘴角瞪她。 “好不好吃?”漆月斜眼睨着她笑。 喻宜之不说话。 “好不好吃嘛?”她又去挠喻宜之的腰。 喻宜之最怕痒,扭来扭去的终于笑了:“好吃。” 漆月这会儿远远看着超市里一脸清冷的喻宜之,一身死贵的职业装跟曾经浅紫格子的家居棉服那么不一样,才恍然发现,是那么久远的回忆了。 手机在兜里响了,掏出来,是喻宜之:【酥心糖吃么?(猪头】 【好啊。】 【不会又诓我跟你一起吃吧?】 【喻宜之你真的丧心病狂,半颗糖不会胖的!(裂开(裂开】 喻宜之收起手机,脸上浮起浅淡的笑意。 漆月看得恍然,眼神一路追着喻宜之推购物车的背影。 【薯片吃吗?】 【吃。】 【黄瓜味还是烧烤味?】 【都要吧。】 【鱿鱼丝呢?】 【也要。】 既然是最后一次过年了,就什么遗憾都别留下。 漆月不想若干年后自己想起来,为今年终究没和喻宜之一起吃到烧烤味薯片,而泪流满面。 遗憾的不是薯片。 是心里的那个人,像鸟一样被她亲手放走,再也不回来。 买完一圈零食,喻宜之才想起来:【还要包饺子吧?要买些什么?】 漆月告诉她要买哪些食材做馅,哪种面粉擀皮。 等到购物车堆得满满当当,漆月先走出超市去抽烟,远远能望到喻宜之在收银台边结账的侧影。 她想把钱转给喻宜之,又怕喻宜之把购物车推出来,直接把那一车东西掀她脸上。 算了,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 喻宜之推车路过她身边时目不斜视,她吐着烟望着今天灰蒙蒙的天。 没人知道喻宜之这时低头掏出手机是给她发微信,她们看上去实在是太不搭调的两个人。 【对了,还想吃冰淇淋,忘买了。】 漆月掐熄烟头:【我去。】 喻宜之这种高岭之花,居然爱吃可爱多,谁能信。 漆月走到冷柜前,拿起一盒经典巧克力口味的迷你装,又看到新出的椰子口味。 她拍照给喻宜之:【要哪个?】 【都要吧。】 不知喻宜之是不是想的跟她一样,既然是最后一次,那就什么遗憾都不要留。 除夕当天,喻宜之和漆月都起的很早,把漆红玉早早撕好的窗花贴满家里每个角落。 喻宜之环视一圈。 “怎么,嫌土?” “不是。”喻宜之轻轻摇头:“是觉得热闹,热闹的都不像我自己家。” 漆月心里又是一揪。 分开的七年里,喻宜之一个人远赴英国求学,又一个人回邶城打拼,是怎样度过了那些漫漫岁月呢? 她之前太恨喻宜之了,恨到从来没想过这一点。 现在她想通了,想通她是心甘情愿被喻宜之利用,并且如果让她自己来选的话,她可能也会做跟喻宜之一样的选择。 她反而变得心平气和:“我们今年,就过个热闹年。” 她和面擀饺子皮的时候,喻宜之扶着漆红玉慢慢走,一处处去摸家里贴了窗花的那些地方。 低着头,耐心的描述给漆红玉听,长发顺着她肩头滑下,柔化了略显冷峻的轮廓。 漆月低下头。 其实喻宜之,真的是个温柔又耐心的人,漆红玉每次有喻宜之陪着,就笑得很舒展。 喻宜之回邶城之后,她又该怎么跟漆红玉说呢?说她喜欢上别人、所以跟喻宜之分手了? 好怕漆红玉打断她狗腿。 包饺子了。 漆月顶着这样一张妩媚玩咖的脸,意外的非常会做饭,喻宜之十七岁就吃过她包的饺子,这会儿亲眼看着她怎么包,手法的确十分娴熟。 示范给喻宜之看:“中间沾点水粘在一起,这边三个褶,这边也三个褶,会了么?” 喻宜之点头,但她在做饭方面真的一点天赋也没有。 漆月笑了声站起来。 绕到喻宜之背后,俯身,伸手握住喻宜之的两只手,她的怀抱就圈住了喻宜之。 喻宜之的发香弥散在她鼻端,她忍着砰砰心跳,手把手带着喻宜之包饺子。 “这样……然后这样……会了吧?” “月亮。” “嗯?” 喻宜之一扭头,直接吻上了漆月的唇。! 第64章 在无聊的春晚预热节目中,在那些听过无数次的网络热词和段子中,喻宜之静静吻着漆月。 那是太过缠绵悱恻的一个吻,呼吸交叠着呼吸,侵蚀人的意志。 无数次话到嘴边:“喻宜之,别走了。” “喻宜之,留下来。” 漆月轻轻张开眼,喻宜之阖着双眼吻得投入,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一点面粉,反而显得越发干净。 她不属于这里。 漆月不断提醒自己,沼泽怎么可以想要陷住月亮。 这时门铃响了。 两人暂且分开,喻宜之问:“你点了外卖?” 漆月摇头。 喻宜之走过去开门,半天没动静,漆月跟过去:“是送错了么?” 她一愣。 那时天色已暮,艾景皓一张脸在楼道柔和的灯光里,显得温和儒雅,此时又挂上一层讶异。 “宜之你刚才说不方便,是因为漆老板在?” 漆月很快反应过来,扯出她招牌的又野又撩的笑:“艾总,你看看喻总多可怕,为了谈项目,直接在老城区拆了以后,把我弄到她家住了。” “真狠呐,比我手下的人还狠。” 艾景皓很快笑了:“宜之工作起来就是这么拼的,所以才能年纪轻轻当上总监。” 他一手拿瓶红酒一看就贵得要死,另一手拿盒巧克力是喻宜之从小吃惯的那种。 温和的问:“你们干嘛呢?” 喻宜之不说话,漆月只好替她答:“跟我奶奶一起包饺子呢,然后准备吃年夜饭了。” “噢。”艾景皓又笑。 年轻的男人风尘仆仆,不知顶住家里多大的压力,才能在大年三十当天从邶城飞到K市,就为了来见心仪的人一面。 这么看,他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喻宜之吧。 三人站在门口,其实有隐隐对峙之势,艾景皓那样出身的人,脸上竟因紧张而有一丝卑怯,小心翼翼的试探喻宜之:“既然你家有客人不方便,那我先走了?” 喻宜之说:“好。” 漆月吃了一惊。 艾景皓的好涵养让他隐去了失望的神色,把红酒和巧克力递给喻宜之,压低声音:“我很想你。” 漆月撇开头,走开,把空间留给他们俩。 很快喻宜之关门,拿着红酒进来,却没收巧克力。 “他呢?” “走了。” “去哪?” “坐飞机回邶城。” 漆月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说:“喻宜之,你知不知道这样他其实会不高兴?” 喻宜之:“你很在乎他高不高兴?” 漆月沉默一瞬:“他能把你带往更好的前途,你不是很会算的么?” 喻宜之点点头:“是,我很会算,那你觉得你都能算明白的事,我会算不明白么?” 伴着春节晚会吃饺子,大概她们都曾是没有家的人,所以反而喜欢春晚那热热闹闹的气氛。 喻宜之轻声细语给漆红玉解释着春晚里的一些段子,漆红玉听得笑起来。 倒像一顿普通年夜饭的氛围。 等漆红玉精力不济早早去睡了,屋里一瞬安静下来。 漆月和喻宜之两人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满了之前买的酥心糖薯片鱿鱼丝,也摆着艾景皓拿来的红酒。 喻宜之盯着电视,明明在演一个很好笑的小品,她脸上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气氛沉默到尴尬。 漆月盯着电视里小品演员的大脸盘子,思忖着应该说些什么。 喻宜之忽然开口:“你知道艾景皓刚才跟我说什么?” “他说距离我回邶城还有二十三天。” “我有点惊讶,二十三天好像比我以为的长一点,又好像比我以为的短一点,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大概是因为老城改造项目的方案结案日定下来以后,我从来不去数还有多少天。” 她看向漆月:“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数么?” 漆月低着头话都不敢说。 二十三天啊。 原来距喻宜之离开K市,还有二十三天。 她听到这个数字的感觉和喻宜之一样,好像比她以为的长一点,又好像比她以为的短一点。 她不知道喻宜之为什么不去数,她只知道自己不去数的原因,是觉得好像一数,喻宜之要走这件事就真的被提上日程了一样。 喻宜之一直盯着她,她知道喻宜之想听什么,但她又能说什么呢? 只好拿起一颗酥心糖拆掉包装。 喻宜之问:“你不诓我吃么?” 从前她诓喻宜之吃糖的办法就是接吻,这会儿她把糖塞进嘴里,却说:“你为什么不收艾景皓带来的巧克力,那明明更符合你从小的口味。” 这句酸溜溜的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还是狠狠嫉妒了。 喻宜之:“你很了解我的口味么?” “那你该知道,我从十七岁开始最喜欢的到底是什么味道。” 她是一个沉静的人,这会儿却带着些不容置疑的强势,扶着漆月的后颈吻住了她。 喻宜之的舌头挤进来,像是不让她继续呼吸,也不让自己继续呼吸。 直到她开始推搡,喻宜之终于放开了她,微微喘着气,纤瘦的胸口一起一伏。 看着漆月说:“你之前赶我走,现在又要我收别人的巧克力。” “我没让你收别人的巧克力。”漆月撇开眼神:“你收不收的,跟我也没什么关系了。” 喻宜之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站起来往次卧方向走。 在漆月伤好得差不多以后,在漆月的坚持下,她俩已经把睡觉的位置换回来了。 剩下漆月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里的人唱唱跳跳,笑笑闹闹。 十二点快到了,春晚里开始出现垫场磨时间的节目。 漆月想了想,站起来走到次卧外。 远处有烟花的声音传来,越发显得屋中寂静,漆月凝神听了听,次卧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客厅电视里传来主持人的声音:“很快我们即将迎来新年的钟声……” 漆月掏出手机,给喻宜之发了个红包,钱不多,两百。 反正她没喻宜之有钱,她发两百还是两万,在喻宜之那儿估计也没什么区别。 盯着屏幕看了会儿,红包一直是待接收状态。 她抿了下嘴。 还以为最后一起过的这个春节,能一起守岁的。 她拖着步子往客厅走去,这时手机震了下。 喻宜之接收了红包。 漆月走回次卧门口,压低声音敲门:“喻宜之。” 屋里还是没动静。 她转身要走的时候,身后的门却忽然开了。 喻宜之一把攥住她手腕,把她拖了进去。 此时正接近零点,很遥远的马路上传来“十、九、八、七……”的倒数,模糊的很隐约,如同透过窗帘缝隙透进来的烟花火光。 喻宜之的眼角透着些微红,漆月的心随着烟花的爆裂颤了颤。 喻宜之这样的人怎么会哭呢。 大概只是烟花的颜色映进了喻宜之的眼角而已。 她没问,喻宜之就什么都没说。 只是凑过来吻她,刚开始像烟花一样铺天盖地,漆月躲了两下,喻宜之吸了口气,吻慢下来。 变得软慢而缠绵,就像七年前。 七年前她们随时都能做,最开始的狂风骤雨就变做涓涓细流,喻宜之连进入都是慢慢的,那种慢来自有大把时间可挥霍的底气。 漆月被她吻得有些恍然。 好像还有无数个夜晚,她们会在结束以后相拥而眠。好像还有无数个清晨,她们会在彼此的怀抱中醒来。 嘴里脱口而出的话语是:“我们,再做一次吧。” 像七年前那样。 喻宜之沉默的把她带到了床上,丝滑的床单被两人小腿蹭出沙沙声,漆月一伸脚,总觉得会抵到那早已磨得光滑的旧木板。 可是什么都没有。 这让漆月清醒过来。 这是喻宜之豪宅的卧室,不是老城区破败的筒子楼隔间。而她和喻宜之也不再是穷得叮当响的二十上下年纪。 喻宜之俯在她肩头,身上的丝绸睡衣一摸就知道有多贵。 “月亮。” 漆月闭了闭眼,终于,没再抗拒喻宜之这样叫她。 喻宜之的睡衣被扔到床尾,腰带的一角搭在漆月脚趾上。 那是漆月第一次对喻宜之温柔,不像以前那样带着报复的暴戾,而喻宜之同时也在对她温柔。 不过那温柔很快变了味,一次以后,两人都觉得不够,因为都想更彻底更疯狂的占有对方。 漆月觉得渴,大概出了太多汗。 她怀里的喻宜之也是一样,滑不溜手,两人裹着被子一起摔到了地上。 喻宜之说还有一个造型想试。 漆月在心里笑:造型。 喻宜之闭着眼说:“可我真的没力了。” 漆月裹在被子里吻她眼皮:“我帮你。” 终于天边透出薄薄晨曦时,她们该睡了。 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尝试了,不算留下任何遗憾了。 喻宜之说:“换了床单再睡。” “嗯。” 然而没有人动。 喻宜之抱着她,素来凉凉的皮肤沾满残存的热气。 躺了一会儿,就在她以为喻宜之已经睡着的时候,喻宜之低声:“你刚才给我发的那个红包。” “怎么,嫌少?老子很穷的好吧。” “都没写祝福语。” 漆月哑哑的笑了声。 她伸手拥住喻宜之,脸埋进喻宜之的长发里:“其实我从十七岁开始,就只有一个愿望。” “祝喻宜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 回想起来,漆月和喻宜之一起过的两个情人节都十分莫名其妙。 一次她请喻宜之吃冷掉的饺子,一次她看到喻宜之收了别人的巧克力、赌气而连预订好的大餐都没吃上。 今年情人节恰逢元宵节,漆月在办公室跟钱夫人打完电话,收到喻宜之微信:【情人节快乐(狗头】 【喔,快乐。】 【敷衍!(敲打】 【我们还是喜欢过情人节的年纪吗?】 喻宜之直接甩了张照片过来,里面有她的笔记本电脑,一杯薄荷茶,凌乱的文件和一瓶香口胶。 漆月看了半天这是什么意思。 忽然反应过来:“我k!” 喻宜之那堆凌乱文件的深处,藏着块掰了一角的巧克力,漆月马上伸手去摸口袋,她给喻宜之准备的、本来很犹豫要不要送的巧克力,已经没了。 【为什么你买的巧克力每次都那么甜?】 【啰嗦,不吃还给老子。】 【没说不吃啊。】 喻宜之又甩了张照片过来,藏在文件深处的巧克力又被掰了一块,喻宜之左手拇指和食指藏在电脑屏幕后,对着镜头比了个心,指尖还沾着一点巧克力。 漆月:…… 她扭过办公桌上的镜子照了照,明明更像妖精的人是她好吧! 【怎么不问我送你什么?】 【无所谓啦。】 喻宜之没回了。 虽然也有她突然被叫去开会的可能,漆月等了二十分钟,还是忍不住问:【你送我什么?】 喻宜之秒回,甩了个地址链接过来。 漆月点进去,是家DIY手工巧克力吧。 【疯了吧?喻宜之。】 喻宜之又直接打了个视频过来。 漆月犹豫一下,接了。 妈的原来喻宜之真在开会。 手机靠在电脑屏幕上,前置摄像头对着她,只拍到一个莹白下巴和修长的脖子,锁骨的线条那么优越,在往下,是衬衫一道细缝,像隧道一样通往神秘的领域。 漆月做贼心虚,不敢再看,只好盯着喻宜之西装上那枚钻石胸针。 喻宜之手指时不时在键盘上敲击几下,跟员工说话的声音严肃而冷峻,条理清晰,针针见血。 漆月听了一会儿,喻宜之的工作能力实在令人拜服,真的很有总监样子。 两分钟后,喻宜之纤细的手指伸过来把视频挂断了。 微信发过来:【没疯,很理智,很清醒,很明白,还可以开会。】 就是想跟你一起去做巧克力。 漆月抿了下唇:【喻宜之,就算我们在合作地产项目,一起去做巧克力在别人看来算怎么回事?】 【很重要么?】 喻宜之的回复令漆月哂笑了出来。 【很重要,当你亲身经历过以后,你就会明白真的很重要。】 嘲讽。议论。淹没掉人脊骨和前途的流言蜚语。 喻宜之也曾一度滑落到社会底层,她并不想让喻宜之再冒这个险。 喻宜之那边沉默一阵,又发:【最后一次一起过节了,也不行么?】 漆月明明吃了早饭,这时胃里却一阵揪痛。 【不行。】 【算我求你也不行么?】 漆月心里猛然一刺,想起喻宜之刚回K市的时候,她一次次在床上报复喻宜之,剥夺喻宜之所有的尊严,让喻宜之给出自己完全无法控制的反应。 每次床单变湿的时候,喻宜之都死死咬着下唇,不愿发出一点声音,一张冷白的脸涨得通红,除了燥热,更多是羞愤带来的。 喻宜之就是一个这么骄傲的、在任何层面都不愿意低头的人。 还没等漆月想好怎么回,喻宜之又发来一条:【总之今晚七点半,我在那等你。】 【我不会去的。】 喻宜之根本就不回了。 开完会出去的时候,一个同事大着胆子问:“喻总,今天怎么过节啊?”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一个公司内部,艾景皓想追喻宜之的消息传的很快。 太子爷爱上灰姑娘,这在任何地方都是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八卦。 虽然大家都以为喻宜之是商贾之家的千金,但就算这样的家庭背景跟艾景皓比起来,也只能算“灰姑娘”。 喻宜之淡淡的收起文件:“不过,我对这种节日不感兴趣。” 回办公室艾景皓打来一个视频:“我查了今天邶城飞K市的航班,下午还有余票。” 都已不能算暗示了。 喻宜之再次重复:“我们不是该一起过这种节日的人。” 艾景皓笑笑:“你那么成熟理性的人,根本也不会在意这种节日吧。” 这话本来没错。 在喻宜之自己的定义里,她成熟,理性,对这种商家炒起来玩噱头的节日丝毫不感兴趣。 可为什么,在DIY手工巧克力吧订了两个名额的,也是她呢? 傍晚,喻宜之难得准时下班,开着保时捷去往巧克力吧。 推门进去,众人抬头,都是一群小年轻,她固然年纪也不算太大,可一身职业套装拎爱马仕,看上去成熟又矜贵,与这地方格格不入。 连老板都以为:“找人?” “不,我提前预约了,姓喻。” “喔喔,这边请。” 喻宜之坐下以后,对着操作台上一蓝一粉两条小围裙拍了张照,给漆月发过去。 漆月回的很快:【喻宜之我真不会去的,你赶紧回家吧。】 喻宜之笑了下。 倒是信守“会回微信”的承诺,但次次都是拒绝。 喻宜之每十五分钟就拍张照片给她发过去。 拍一粒粒的白砂糖,拍“爱心”和“小熊”的模具。 漆月每次都回,但每次都是同一句:【我不会去的。】 漆月这边,亮哥敲了敲她办公室的门:“晚上唱歌去啊?今晚挺热闹,有个妹妹一看就是你喜欢的类型。” 大家以为她喜欢什么类型? 腰细胸大,浓妆妖娆。 漆月低头把玩着一支烟:“不去。” “我说这几年你也是奇怪,间歇性不想谈恋爱,但你这不想谈恋爱的时间也没规律可循啊。” 漆月心想,如果大头在这里,就会知道这件事太有规律了。 无非就是喻宜之在K市的时候她就不谈,不在K市的时候她就谈呗。 漆月懒洋洋把那支烟塞进嘴里:“有时候玩累了,就歇歇呗。” 亮哥看着她。 她站起来勾住亮哥的肩:“别琢磨我了,走,玩去!” 反正喻宜之还有半个多月就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也该回到她熟悉的生活模式了。 纵情声色,热热闹闹,每一天的日子,好像也没太难捱。 今晚亮哥说她会喜欢的女孩,对她很热情,一直贴着她敬酒。 漆月也不拒绝,女孩倒了,她就一仰俏丽的下巴罐下去,一双机车靴踩在仿大理石茶几上,鞋尖的一点磨损反而让她显得潇洒不羁。 “为什么每段只谈两周啊?” “你从没很喜欢过什么人么?” “没人能让你破例?” 女孩问题很多,漆月捏着酒杯在发呆。 说是来唱歌,有人鬼哭狼嚎了几嗓子以后,很快没人唱了,都跑去喝酒和玩骰子。 点的歌放完了,点唱机就开始自动联想,一个带点红酒味道的女声响起:“我想你依然在我房间,再多疼我一遍再走,我想是情歌唱得太慎重,害你舍不得我……” 有人摇着骰盅喊:“我k,这什么装叉的歌,也太不适合我们了吧,切了切了。” 漆月懒漫发声:“别切。” “漆老板要听啊?”那人笑嘻嘻:“那不装叉,那叫文艺、深沉、有内涵!” 本来他们对放什么歌也无所谓,只是可有可无的背景音。 于是那红酒般的女声唱到了最后一句:“我想是缘份哪里出差错,情歌才唱着不松口,我想是天份不够难掌握,唱不好的你爱我。” 漆月呼出一口气,仰头,靠在沙发背,望向射灯摇曳的天花板。 身边的女孩叫她:“漆老板。” “嗯?” “我觉得,你跟他们说的挺不一样的。” “哪不一样?” “就是你看今晚挺热闹的吧,但你坐在这,好像一个人跟我们隔开了。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噢对,孤独。” 这时口袋里手机又响,她摸出,避开女孩的视线。 喻宜之这次发过来的照片是自拍,说自拍也不准确,因为喻宜之拍的是她自己的影子。 坐在小板凳上,能隐约看出长发披肩的发型。 喻宜之那边,一个人在巧克力吧形单影只。她这边,一个人在热闹人群里孤独。 漆月酒量很好,但她觉得今晚有点喝多了,呼吸里都是酒气,仰头捏着手机打字:【喻宜之,你以为我不想去找你吗?】 睫毛水沁沁的。 不是眼泪,只是真的喝多了。 她把那条微信删了,收起手机,阖上眼。 耳边是骰盅声,拼酒声,各种抖音神曲声,吵得她脑袋疼。 忽然门被一把推开。 漆月不知今晚的局还有谁来,眼睛都懒得睁。 可包间里安静了一瞬。 这样异常的安静让漆月心里有了种预感,她睁开眼,果然看到喻宜之皎月般的一张脸,在盘丝洞般的射灯光效中,不辨阴晴的站在那里。! 第65章 包间里有人不认识喻宜之:“美女,走错了吧?” 喻宜之一看就是那种精英阶层的高岭之花,与他们这一屋牛鬼蛇神中的任何一个都格格不入。 喻宜之没什么表情的走进来,站到漆月面前。 漆月双脚踩在茶几边、半仰躺在沙发上,猫一样妩媚慵懒的双眼睨着她:“喻总,元宵节都不休息啊?追着我谈合作追到这来了?” 喻宜之不答话,直接攥住漆月手腕一拉,漆月被那力道带起来,差点跌进她怀里。 缠了漆月一晚的女孩明显不高兴了:“漆老板跟你们公司合作是帮你们忙,又不是把二十四个小时卖你们了。” 她拉住漆月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不甘示弱的瞪着喻宜之。 喻宜之瞥一眼。 “你怎么说?留在这,还是跟我走?” 喻宜之攥着漆月手腕的那只手,手指隐秘伸进漆月加绒衬衣的袖子,羽毛一般,又轻又撩的在她通往心脏那根血管上轻轻一蹭。 漆月闭了闭眼:“跟你走。” ****** 出来居然下雨了。 路上没了行人,漆月摸出一支烟:“等我抽完再走。” 喻宜之站在一旁看着她磨时间。 “喻宜之,我陪你去超市买巧克力行不行?就像我们以前一起逛超市一样。” 喻宜之望着茫茫雨雾:“我不想以后回忆起来,有什么事是我们没有一起做的。” 她拎着铂金包看上去干练又成熟,脸上却露出一种十七岁时的倔强。 那神情看得漆月有些恍然,那恍然又不断变薄,化为一片刀刃在她心上拉出长长一道。 “可是,真的,不行。” 她伸手在喻宜之手腕上攥了一下,让她不要被飘进屋檐的雨滴溅到,又迅速放开。 “不行的原因,就是你怕各种流言会影响你也影响我?” 漆月勾唇反问:“你不怕么?” “不怕。” 漆月那层笑意就沾上嘲讽:“可我怕。” “对,怕的从来都是你。” 漆月低头盯着唇边的烟雾,屋顶雨声滴答,像某种倒计时。 喻宜之忽然拉起她就往大雨里走。 “我k,喻宜之,你这几十万的包不怕淋雨啊?” 喻宜之直接把她扔进车里,俯身进来身上滴着雨,又和漆月身上的雨融为一体。她用安全带把漆月绑在副驾上,才绕到驾驶座那边开门。 “喻宜之,我都说不行了。” 喻宜之发动车子:“去别的城市不就行了吗?” “什么?” “既然你怕,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城市不就行了吗?”喻宜之握着方向盘,头发半湿不湿的黏在头上却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我他妈就是想跟你一起做次巧克力。” 漆月一怔。 她还记得十七八岁的喻宜之怎么都骂不出脏话呢。 长本事了啊。 车在大雨里前行,雨刮器刮得飞快,瓢泼大雨不停浇在挡风玻璃上,她们像开着一条船在汹涌的海浪里前行。 又来了,那种全世界都消失、茫茫宇宙只剩下喻宜之和她相依的感觉。 说不上是世界抛弃了她们,还是她们抛弃了世界。 喻宜之把车开得飞快,开着远光灯也根本照不亮多远的路,漆月拽着扶手玩笑:“别让老子一条小命今天交代在你手里。” “你怕吗?” 漆月默一瞬:“不怕。” 她不怕和喻宜之一起死,只怕因为她让喻宜之活得不好。 终于在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她们过了L市的收费站,距离情人节过去还有一个小时。 喻宜之在路上打了好几个电话,才终于找到一家还营业的DIY巧克力吧。 她们进去的时候已经没其他客人了,老板玩着手机抬起头:“欢迎光临。” 看到她俩愣了下:“你们是……一起的?” 一个穿成熟优雅黑色薄羊绒短款大衣,气质好得像模特,另一个穿松垮垮的卫衣牛仔裤,一头乱糟糟金发,妩媚的猫儿脸上挂着不羁的笑。 虽然都淋过雨,却像地球的南北两极。 高挑矜雅的女人点头:“一起的,我刚才预约过,姓喻。” “噢噢,这边请。” 其实DIY巧克力的过程挺傻的。 就是把切碎的巧克力和砂糖、奶油一起融化搅拌,冷却成糊后,挤在油蜡纸上。 “这不就是把巧克力融化再做一遍巧克力么?” 喻宜之很淡定:“待会还可以做不同形状呢。”她举起“小熊”和“爱心”两个模具:“要哪个?” 漆月顺手一指那爱心:“你刚说做这破玩意儿要多少钱来着?” 喻宜之报了个数。 尽管喻宜之现在十分有钱,漆月还是忍不住骂了句:“我k,抢钱啊!” 喻宜之笑了下:“过节嘛。” 她把巧克力挤在油蜡纸上的步骤完全不成形,漆月接过,帮她挤。 老板走过来看:“可以,放冰箱冷藏一会儿,这巧克力内陷就算做好了。” 喻宜之:“要冷藏多久?” 老板正要答话,突然“啪”一声,整个屋子陷入一片黑暗。 老板愣了:“不会吧?” 她匆忙摸索回前台打电话:“喂?是我们这一片都停电了么?” 黑暗中,喻宜之悄悄握住了漆月的手。 老板打着手机手电过来,又被漆月挣开。 “真不好意思,我们这一片都停电了,退钱给你们吧。” “不用。” 喻宜之在漆月看来是个很坚韧的人,每次她看喻宜之工作,无论方案要改多少次,喻宜之都能没什么情绪的改完,然而这时,她看上去却有些消沉。 大概世事就是这样,越想不留遗憾,越会留下缺口。 她站起来:“走吧。” “等下。”漆月握住她手,黑暗中,两只紧握的手藏在她背后。 “老板,你这有煤气炉么?” “那倒是有。” 漆月站起来把喻宜之按回椅子:“坐这等我下。” 她回来时手里拎着袋汤圆,绕到喻宜之身后,俯身,低声:“巧克力馅汤圆,算你送我的,待会你可得把钱转我。” 所幸老板的煤气灶是电池就能打燃,汤圆扔下去,浮起来。 漆月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还有五分钟转钟。 呼,赶上了。 她把汤圆盛出来,碗递到喻宜之手里。 喻宜之舀起一个,漆月本想着这算喻宜之送她的,第一个无论如何也该给她吃吧,没想到喻宜之直接喂进自己嘴里。 漆月一愣:“喻宜之,你快吐出来。” 刚煮好的有内陷的汤圆,疯了吧。 喻宜之偏不,直视漆月双眼:“烫。” 漆月去捏她嘴让她吐,她躲开,又捏住漆月下巴,直接吻上来。 漆月一抖,眼泪都快出来了,妈的那巧克力内陷烫得跟火山岩浆一样。 偏偏喻宜之死捏着她下巴不放,好像就要她俩一起烫伤才甘愿。 烫伤了会留疤吗。 会在口腔的隐秘角落留下永远的疤么。 漆月反手托住喻宜之后颈,与她深深接吻,手边的煤气炉已经关了,老板在前台,她们藏身在一片黑暗里像藏身一个安全的宇宙,谁都看不见她们。 突然这时又轻轻“啪”一声,灯光大亮。 老板惊喜:“来电了!” 漆月立刻放开喻宜之,喻宜之却反而托住她后脑勺,霸道的继续吻她,她想抽身又被喻宜之咬住。 老板已经看过来了,但略好的是,这是一个没人认识她们的城市。 窗外有烟花的声音,有年轻人在喊:“年过完啦!” 也就是说,情人节也过完了。 喻宜之和她吻过了一个情人节,终于放开她,薄唇因刚才的热吻显得晶莹剔透。 漆月撇开脸。 她不是害羞,绝对不是,虽然这是她们第一次在人前接吻,虽然老板在前台装作很忙碌的样子眼尾却不停瞟她们。 喻宜之拉着漆月走过去:“今天谢谢了,我们走了,你打烊吧。” 老板一愣:“巧克力不做完么?来电了可以做了。” 喻宜之摇摇头。 走出巧克力吧,雨早已停了,地上有放完烟花的残渣,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弯弯的挂在天边。 喻宜之大概想透,世事不可能圆满。 做了巧克力,也许以后还会想起旋转木马,摩天轮,棉花糖和手工曲奇。 只要和身边这个人分开,世事总有遗憾。 喻宜之的细高跟,在下过雨的路面上到底沾了泥泞,一小颗一小颗,像什么人的眼泪。 她走路的姿态那么利落,却半垂着眼睫,空气中未散的雨气全沾在上面。 就连她开口,声音也被染得湿漉漉的:“我们俩之间,到底是我心疼你,比你心疼我多。” 漆月笑一声:“是你撇下我走了,你倒好意思说这种话。” 喻宜之依然那样垂着眼:“因为我想留下来,可是你求我放过你,我到底舍不得你再难过。” “而当年无论我怎么求你,你却从来没有为我,改变过你的想法。” ****** 月入春,莺飞草长。 喻宜之早上刷牙的时候,发现口腔里被巧克力烫伤的部分,早已完全好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她带着漆月最后去视察了一次工地,项目有序推进,她回邶城接受升迁,大概可以底气十足。 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 喻宜之掏出来,是艾景皓打来的视频。 喻宜之顿了下,漆月低声催促:“接啊。” 艾景皓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没记错的话,你今天去视察工地?” “嗯。” 喻宜之拍给他看。 “建筑设计方案也都敲定了,这下你可以放心回邶城了。”艾景皓迫不及待:“还有一周。” “嗯。” “怎么?舍不得家乡?”艾景皓笑:“K市和海城都算你家乡吧?没事啊,等月亮楼盖好了,你还会回K市看的。” “不会了。”喻宜之轻声说,在一旁假装抽烟的漆月手指一蜷。 喻宜之说:“这次走了,就不再回来了。” 那时喻宜之站在阳光下,漆月躲在阴影里抽烟,望过去,喻宜之白皙的脸透明到模糊,反衬得额角那淡粉色的月亮纹身清晰起来。 在阳光下一晃一晃,像白昼里的月亮。 挂了视频,喻宜之向她走过来:“有话跟我说?” 漆月悠悠笑着吐出一缕烟,尽数喷在喻宜之的眉眼之间,喻宜之闭了闭眼。 “这儿本来就不适合你,还好,你终于要走了。” 喻宜之这天下班的早,漆月也一样,两人在门口碰到,装作陌生人同行,一起去超市买了菜。 其实她们并没约定早回家,只是好像有这样的默契。 毕竟,只剩一周了嘛。 俩人陪漆红玉吃晚饭,喻宜之陪奶奶说话一向认真又耐心,哄得老人家笑呵呵的。 漆红玉累得很快,吃完饭喻宜之先扶她回房,回来时漆月正在洗碗。 喻宜之走过去:“我来吧,饭是你做的,我洗碗。” 喻宜之这样理性公平的人,经常提出这样的建议。 漆月每次都拒绝:“不。” 以前她们很穷很穷、一起住在旧筒子楼的时候,她也从不让喻宜之洗碗。 她就是看不得喻宜之那白如凝脂的一双手,浸在满是油污的脏水里。 简而言之,她看不得喻宜之受苦。 喻宜之抱着双臂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走到她背后,额头抵住她肩。 那对喻宜之来说已是一个过分撒娇的动作,漆月肩膀一僵,看着汩汩水流把手里的碗碟冲干净。 “你打算怎么跟奶奶说?” “就说我们分手了呗,我把你气跑去邶城再也不回来了。”戏谑的语气。 “奶奶不会不高兴么?” “我给她找个更会哄她的,她两星期后就不记得你是谁了。” “那你呢?” “我什么?” “你上次说,你会忘了我,你会用多久忘了我?” 额头抵着肩膀,来回轻轻摩挲。 喻宜之分明碰都没碰到她皮肤,她却起了一脖子鸡皮疙瘩,那种痕痒的感觉,又一路爬到她心脏。 “我啊,”她洗着碗佯作淡定的说:“我的话……” “算了。”喻宜之突然起身:“我不想听。” 说完就一个人出去了。 漆月洗完碗出去的时候,门铃响起。 她的第一反应是:艾景皓?来接喻宜之回邶城的? 喻宜之走到门口,转头告诉她:“我点的外卖。” 漆月移开眼神:“哦。” 喻宜之拎着袋子走到餐桌边,掏出一筐小果子,红润润的娇小可爱。 漆月瞥一眼:“都已经有卖羊奶果的了么?” “嗯,不知道甜不甜。” 喻宜之坐到灯下,抽了张厨房纸巾,一颗颗擦起小果子来。 漆月抿唇看了会儿,坐下:“我帮你吧。” 羊奶果表面有很细小的黄色斑点,其实是一颗颗小籽,必须擦掉才能吃,不然会很涩。 喻宜之是个很忙的人,漆月鲜少看她有不工作的时候,而且她手机就放在一边,员工一个个电话打来请教各种事。 “喻宜之,你去工作吧,我擦好了叫你来吃。” 喻宜之淡淡说:“不必。” 那时喻宜之穿一件淡米黄家居服,软软的带点厚度的料子,黑发垂在一边肩头,头顶射下的光凝在她睫毛尖一点。 坐久了觉得腿麻,轻轻晃一晃腿,拖鞋尖踢到漆月的拖鞋尖。 相同的款式,不同的颜色。 那实在是很静谧美好的一幕,喻宜之白皙手指认真擦着小红果,眼神专注,好像她的世界里没什么其他更重要的事了。 漆月脑子里很明确的浮出四个字:消磨时间。 她们能做的不能做的事都做了,能说的不能说的话都说了,现在想要这样静静坐在一起,必须找件很费时间的事。 漆月不停掀起眼皮偷瞟喻宜之,突然:“喻宜之!” “嗯?” “你过敏了!” 她跑去抓了面镜子给喻宜之看,下巴和脖子上有很浅的红斑。 喻宜之倒是淡定:“哦,一点点。” 她伸手想去摸,又被漆月把她手打开:“别摸了,你应该就是对那小黄籽过敏。” 漆月想把她面前的羊奶果收走:“别吃了,你去洗手吧。” 喻宜之拖回去:“没事。” 漆月皱眉:“你知不知道过敏要是严重……” “我知道!”喻宜之忽然不耐烦的低吼了句。 漆月一怔。 喻宜之调整了下呼吸,放平语气:“没事,我只是轻微过敏,这羊奶果出了K市,就再吃不到了。” 漆月又观察了下她脖子发红的地方,默默坐回去。 喻宜之默默低着头继续擦。 在犟什么。 舍不得的是K市这些特产。 还是K市的人。 “月亮。” “嗯。” “我这次回来,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七年前为什么要那么干呢?” 漆月肩膀猛然一僵。 ****** 七年前的初夏,漆月从银行出来,抬头望一眼太阳,觉得明晃晃的阳光甚至显得虚幻不真实。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以至于她看到手机短信里的数字时,根本不敢相信,又专门跑到提款机上用卡查了一次。 十万。 那天她买了牛排、红酒,给喻宜之发微信:【今天能早点下班么?】 【应该可以,是奶奶有什么事吗?】 【不是,你回来就知道了。】 等到七点,算着喻宜之按准点下班的话快到家了,漆月开始煎牛排。 七点半,喻宜之还没回家。 漆月服侍漆红玉把软烂好消化的晚饭先吃了,扶漆红玉回房休息。 八点,喻宜之还没回。 漆月又发微信:【还有多久?】 【半小时。】 八点半,漆月把牛排回锅热了一次,那些浅红色的漂亮纹路不见了,变成透透的全熟。 九点半,漆月又热了一次。 等到喻宜之十一点终于回家的时候,牛排已经变得焦硬了。 喻宜之放下包显得很累:“总监每次说可以了,又临时说方案还要改。” “没事呀。”她把喻宜之牵到饭桌前:“锵锵!牛排!” “有什么要庆祝的事吗?”喻宜之眼神惶惑了一瞬,怕是自己忙起来忘了某个纪念日。 “是新发生的一件好事。”漆月笑着说:“你先吃,吃完我告诉你。” 牛排热到熟过头,但还能吃出肉质很好,和她们平时买肉的边角废料不是一个档次,就是嚼得腮帮子有点累。 漆月偷瞟喻宜之:“好吃么?” “嗯。” 漆月想起喻宜之以前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心里堵了堵,分享这个好消息的心情更迫切了些:“喻宜之。” 喻宜之抬头,被工作压迫得累到眼角发红。 漆月把一张银行卡推到她面前。 “这什么?” 漆月轻声说:“十万。” 喻宜之抬头看她:“哪来的?” “钱夫人给的。” 喻宜之冷笑一声:“买命钱么?下次再出这样的事,还指望你扑上去替她挡刀。” 漆月默默无语。 两人之间的气氛仿若凝滞。 最终,还是喻宜之叹口气,握住漆月放在桌上的手:“我不该这么说。” “这十万你打算怎么办?存起来?我记得有款理财产品……” “不,我想盘下一家店。” “什么店?” “钱夫人手里有个特别小的酒楼想便宜脱手,我想盘下来。” “在哪?” 漆月报了个位置。 “为什么想便宜脱手?” 漆月沉默。 “月亮。” 漆月伸手挠挠一头红发:“之前想捅钱夫人那人……这酒楼,当年是他的。” 喻宜之瞪着她。 “那人不都已经进去了么?”漆月迫切的说:“盘下来就是我自己当老板,真的很赚钱。” “钱重要还是命重要?!那人进去了,总还会出来,况且他还有弟弟、还有朋友,你……”喻宜之站起来,忽然就开始脱她衣服。 喻宜之这女人狠起来真狠呐,漆月手脚并用都没躲开,喻宜之把她拎到镜子前,捏着她下巴让她扭头看自己的背。 “你都忘了是不是?!” 上次被砍伤的那道疤,像盘根错节的藤蔓根系,在她原本白皙无暇的肩头盘亘。 “那人都受到惩罚了,等他出来不会再敢了,其他人也不会敢的。” “你怎么知道?!” “喻宜之,富贵险中求你听过没?总之,我不会那么倒霉的。” 喻宜之直接把她下巴掰过来咬她的嘴:“让你嘴硬。” “其他事我都能听你的,这事不行。” 喻宜之冷笑:“不行?” 她通常对漆月很温柔,那却是最暴戾的一次,过度的冲撞引发了强烈的反应,漆月伏在喻宜之肩头止不住的抖。 还不够,她被扔回旧木板床上又来了两次。 “喻宜之,喻宜之。”她声音里带着猫一样的哀求意味。 喻宜之这才停手,背对她裹住毯子。 她缓了一会儿,蹭过去抱住喻宜之的背:“喻宜之。” “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像以前那么好的生活,一定。” “我不在意那些。” “可是,”漆月笑笑:“我在意。”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烫着少女的背。 她不是不知道此事的风险,却像战场上只剩一兵一卒的将领,只能赌上去。 不然,她还能给喻宜之什么呢。 喻宜之捏住她的手:“这事,我们晚几天再谈。” 两天后的晚上,漆月在钱夫人酒楼上班时,大头叫她:“漆老板,过来。” “你小子怎么贼眉鼠眼的?有情况?” “不是我有情况,是喻宜之有情况。”大头说:“你最近注意着点她。”! 第66章 漆月下意识皱眉。 大头:“你别听不得别人说喻宜之半句不好。” “你他妈上次说喻宜之跟那猥琐总监怎么怎么,就害我和她闹了好大一场误会。还没找你算账呢,这次又来?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她?” 大头沉默一瞬,才说:“我不是不喜欢她,是知道你有多在乎她。” “没防备的人容易受伤,你不防,我替你防。” 漆月静默一瞬,语气放软:“她怎么了?” “你最近没发现她想离开你?” 漆月又下意识皱眉,很坚定的摇头。 大头:“她可能想出国。” “去哪?” “英国。”大头说:“我听祝哥她妹说的,我们还一起吃过一次饭记得吗?人家正经上班族,最近在考虑去国外读研,说去咨询机构的时候,意外看到了喻宜之。” “她本来以为自己看错了,打听了一下,没想到还真是,老师说喻宜之很优秀,已经被卡什么夫大学录取了。” “卡迪夫。” “你知道啊?” 漆月故作轻松的笑:“我早知道了。” 大头松口气:“你知道就好,我生怕她蒙你。” 漆月用胳膊肘撞他:“老子又不是傻白甜。” 大头跟他笑闹了一会儿,低声说:“别让她去。” “她那样的人像风筝,一飞上天,你手里的线就断了,怎么拽都拽不回来了。” 漆月回家以后见到喻宜之,喻宜之面色如常,疲惫又沉静。 “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漆月摇摇头:“没什么。” 深夜,喻宜之做着ppt叫漆月:“帮我找份文件,就在我包里,快快,我方案还有十分钟要发。” 她描述了一下,漆月拉开她包,找到文件拿给喻宜之。 “谢谢!” 漆月转回包边,昏暗灯光下,喻宜之的包每次打开总显得像个潘多拉魔盒。 喻宜之习惯把一些信函塞侧袋,这次那儿果然又有个信封,洁白到刺目。 漆月犹豫了一下,伸手。 展开,果然来自卡迪夫大学,不过是被喻宜之自己打印下来的,原版应该是邮件。 漆月匆匆读了下,全英文的信函她大部分看不懂,不过“欢迎入学”之类的简单字样已足以让她明白这封信的性质。 看了下日期,一个月前就收到了。 书桌前喻宜之好像总算按时交了方案,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去洗澡。”她拿过浴巾和睡衣:“不早了,你先睡吧。” 等她洗完澡回来,却看到漆月仍盘腿坐在床上发呆。 “怎么了?”她过去揉一把漆月的头。 漆月抬头看她,眼神透着点怪异。 接着,一封信被轻轻推到喻宜之面前。 喻宜之顿了顿:“你看到了啊。” “对不起看了你的包。” 喻宜之盯着那封信看了一会儿:“也没什么。” “你从申请学校,到收到录取,都没跟我说过。” 她语气很轻,等待着喻宜之的解释。 喻宜之把那封信收起来:“因为我根本没打算去,只是想试一下自己的实力,在工作以后有没退步。” 当然没有,喻宜之一如既往的优秀。 要不是高三那年出了事,喻宜之怎么会被困在K市读一个普通大学,然后留在一个普通地产公司拼死拼活。 “为什么不去?” “你不知道为什么?”喻宜之笑了,伸手摸摸漆月的脸:“因为我的家在这里。” 她拿起信封,对漆月晃晃:“打印下来做个纪念而已,证明我还是挺厉害的。” 她笑得轻松,漆月反而怅然。 “喻宜之。”漆月手指抠着床上的旧毯子,指尖钻进因用了太多年磨出的洞里,下了很大决心才能开口:“想去的话,就去吧。” 喻宜之猛一下抬头看她。 “开什么玩笑?” “不就是一年三十万学费么?”漆月郑重的说:“我给你。” “你查过了?” “嗯。” “你还真想让我去。”喻宜之看起来并不高兴:“你打算怎么给我学费?” “第一年的三十万我找钱夫人借,然后我用我手里的三十万盘下那酒楼,之后的学费,我会给你挣出来的。” “用命挣?” 漆月沉默。 喻宜之抱住她:“月亮,你不要盘下那家店,我也不去留学,我们用这三十万付首付,给奶奶换个新房子好不好?” 漆月回抱她薄薄的身子:“你不去留学,不是因为钱,是因为我对不对?” 喻宜之也沉默。 其实按喻宜之这么狠的性格,她真想要这留学的三十万,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凑齐。 只是,如果她去卡迪夫学建筑,留在国外工作更有意义,而漆月语言不通,也没有出众的工作技能,两人很难重聚。 退而求其次,就算喻宜之愿意回国工作,也必须到邶城海城之类的一线城市,且不说任曼秋会不会允许,漆月也没信心离开了K市,她还能混得好,等待两人的还是漫长的分离。 喻宜之问:“你知不知道让我去留学意味着什么?” “知道,意味着我们可能异地太久看不到希望,而不得不分手。” “知道还让我去?” “喻宜之。”漆月把头靠在喻宜之肩上,扭头从窗口看出去:“你看月亮挂在哪里?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无限广袤、无限高远的天,才是她的明月该待的地方。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脏被一只隐形的大手紧紧攥着,像拧毛巾一样拧成了一团,她喘不上气,只能借由喻宜之身上的香味把空气渡到她嘴里。 而喻宜之推开她站起来,走到垃圾桶边,垂着头:“我觉得。” 漆月呆呆看着她。 喻宜之在月光里变成了一个落寞的影子:“你并不像我需要你一样需要我。” “如果是你要去留学,我想,我不会让你去的,因为我不想我们最终的结局是分开。” “如果分开能换来各自更好的前途呢?” 喻宜之的轮廓线罩在月光中无限虚化:“我在喻家长大,七八岁别的小孩还在玩娃娃的时候,我就开始算计,因为这样我才能活下去。” “既然我这么会算,你觉得我不知道我放弃的是什么?” 她把那封信连带着信封撕碎,扔进垃圾桶:“我不会去的。” 这时喻宜之手机滋滋的震起来,喻宜之看了眼:“你先睡,我的方案还要改。” 漆月看着她坐回电脑前,那么高的个子,蜷在小小一张书桌边,骄傲的天鹅颈都打弯,看上去异常委屈。 这一幕让漆月心疼,可她必须承认,在喻宜之明确说出“不去”的那一刻,攥着她心脏揉搓的大手倏然放开了。 ****** 上班时间,总监敲敲喻宜之桌子:“小喻。” 喻宜之回过神,她这几天总在想,到底怎么才能让漆月放弃盘下酒楼。 总监把一封邀请函递给喻宜之:“这个晚宴,你代表公司去吧。” “我?”喻宜之接过看了一下:“我资历不够吧?” “公司有心栽培你,好好干,有前途的。” 喻宜之抿了下唇。 倒不是她心比天高,只是困守在K市一家小小地产公司,一眼能看到天花板,总监许诺的“前途”,和她曾经的人生规划实在天差地别。 但她还是点点头说:“谢谢总监。” 有前途总比没前途好,升迁总比不升迁好。 晚宴在两天后,喻宜之这天按时下班,先去了附近一家租借礼服的店。 挑了一件过得去的白色:“这件租一晚的费用是?” “两千。” 喻宜之默默放了回去。 回家打开淘宝,搜了网上一家卖仿款礼服的店,Y省省内发货,应该明天就能收到。 收到货以后,喻宜之打开一看有点无奈。 裙子是那么条裙子,不知为什么画蛇添足加那么多闪亮亮的小珠子,看上去无比廉价。 她想了想,在“放弃”和“挽救”之间选了挽救,找了把小剪刀一颗颗把那些小珠子拆下来。 漆月回来看到,手指轻抬她额头:“喻宜之,你都快成斗鸡眼了。” 喻宜之拍一下她手:“别闹。” “你干嘛呢?” “把这些小珠子拆掉,太难看了。”她告诉漆月:“明天我要代表公司去参加个晚宴。” “我帮你吧。” 喻宜之瞟她一眼,她就笑。 也是,就她那个耐心程度,包个饺子都能包得大小不一的。 她拖了张小凳子坐到喻宜之面前。 “那我陪你聊天吧。” “聊什么?” “闲扯呗。” 确实就是闲扯,聊谁和女朋友分了,谁和前男友小妈搞在一起了,钱夫人酒楼旁边多了个烤豆腐的路边摊,某虾条又出了新口味。 拆那珠子太费时,连月亮都藏进云里黯淡下来,漆月浅浅打个哈欠。 “你先去睡吧。” “不。”漆月双手叠在喻宜之膝头,下巴搁上面:“我陪你。” 那晚喻宜之拆到半夜,她就在那絮絮说了半夜闲话。 说得喻宜之蹙在一起的眉头都松弛下来,最后放下剪刀,摸了摸她的脸。 “怎么了?” “没怎么。”喻宜之素来淡漠的眼神被灯光柔化,漆月看到那黑瞳里映着自己。 喻宜之笑望着她,眼里有她、有月光也有星光,柔声说:“就是觉得有你,挺好的。” 如果说有什么时刻让人笃定“地久天长”,漆月觉得那一定是其中之一。 然而她还是太年轻了。 她并没有想到,变故会来的那样快。 ****** 当喻宜之出现在晚宴时,不少目光向她投射过来。 她端起一杯鸡尾酒,不着痕迹的扯扯裙角。 裙子的形状跟真货差不多,但材质实在太劣质,大体上能糊弄过去,但见过好东西的人绝对能一眼证伪,喻宜之自己就是这样。 一个穿D牌礼服的女孩走过来:“有没搞错?穿A货?” 她音量不低,吸引了身边更多人看过来。 喻宜之打量女孩一眼,是那种她以前在喻家宴会上见过无数的类型,年轻,骄矜,总希望自己是人群的焦点。 喻宜之这张脸太打眼,显然惹她不快。 喻宜之端着红酒杯走近她。 她退一步:“你不会想把酒泼我礼服上吧?我这是真货很贵的,赔得起么你?” 喻宜之只是凑到她耳边,低声:“那你戴三年前秋季的旧款珠宝,配得起这件礼服么?怎么,家里生意出问题了现金流紧张?” 女孩脸色一变,喻宜之已经端着酒杯走到一边去了。 她万万没想到,一个穿假货的会对高奢品牌了解到如此程度,瞬间拆了她的台。 喻宜之在人群中搜寻建筑界的大咖。 一张名片递过来:“小姐,认识一下?” 喻宜之先看了眼名片,算是半个行业内的人,然而抬眼一看,却悚然心惊。 这人和喻文泰太像了。 不是长得像,是感觉像,都是那种极其温和宽厚的笑容下,眼神中藏满欲望。 喻宜之转身想走:“不好意思,我没带名片。” 男人堵住她去路:“你可以先拿我的,小姐,我以后可以帮到你很大的忙。” 如果喻宜之是普通的年轻女孩,或许还会被“世界上有免费午餐”这样的童话迷惑一瞬。 但她不是,她压低声音:“到那时你是希望我打给你老婆,还是直接报警?” 她匆匆走了,躲到角落,把手里的整杯鸡尾酒灌了下去。 那时她的酒量还不好,喝得太急让她有点天旋地转,靠住身后的墙。 她当然知道喻文泰已经死了,不可能再出现在她面前了,可成长过程中那些再不愿想起的细碎片段,让喻文泰像一个鬼魅的影子,始终飘荡在她身后。 笼罩着她,吞噬着她。 也许今晚见到了一个很像喻文泰的人,这种不安的感觉尤其强烈,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抬眼在人群中搜寻值得递名片的人,完成自己的工作。 忽然她瞳孔定住。 转身,逃一般进了洗手间,关门。 才发现手里还攥着喝空的红酒杯,放在盥洗台上,双手撑住,大口喘息。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但过往那些痛苦的回忆,早已像烧红的铁板一样,把那些人的长相烙在她心脏上。 可是,怎么会? 那人怎么可能在这里? 门突然打开,她吓得一抖,才发现不过是另个女孩进来上厕所,瞥到她惨白如纸的脸,还多看了她一眼。 她稳了稳神,想:今晚人这么多,也许那人根本没看到她呢? 突然小腹一阵剧烈的痛感传来。 她匆匆走进一间隔间,居然真的来大姨妈了。 可见过度紧张的心理真会影响生理,她不得已敲敲挡板,像隔壁女孩求助:“请问,你有多的卫生巾么?” 还好女孩给了她一张。 两人共同出去洗手的时候,喻宜之说:“谢谢。” 女孩笑笑。 喻宜之迟疑了一下:“你刚进来的时候,门口有没有什么人?” “没有。”女孩看一眼喻宜之苍白的嘴唇:“有人找你麻烦?要不要帮你报警?” 喻宜之摇头:“不用,谢谢。” 那样做有用的话,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地步了。 女孩走后,喻宜之又定了定神,既然门口没人,趁现在溜走才是上策。 她开门走出去,刚走两步,角落一只男人的手,忽然伸出来攥住她纤瘦的手腕:“喻宜之,好久不见。” 喻宜之闭了闭眼。 她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在喻家那样的家庭成长起来,她真不该这么天真。 就像身边这人化成灰她也认得一样,她又怎会寄望这人没看到她呢? 她低声说:“喻彦泽,好久不见。” 内心快速盘算了下对策,又低低叫了声:“哥。” 喻彦泽哂笑一声:“怎么,想用亲情关系制约我啊?你好像搞忘了喻宜之,我爸从来没有收养你,你跟我从来没有一天算一家人。” 他凑到喻宜之耳边,潮湿的鼻息令人作呕:“不管我想睡你还是想娶你,都一点问题也没有。” 喻宜之一背的冷汗,小腹那种窜痛的感觉又来了。 喻彦泽:“走吧跟我回家,我妈也想你了,你不该回去看看她?怎么着你也算她养大的。” 喻宜之跟着他出去,才发现下雨了。 喻彦泽开一辆很张扬的阿斯顿马丁,像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在暴雨中咆哮,雨滴以一个很诡异的斜度打在车窗上。 像眼泪,像哀悼。 终于,喻家那栋三层别墅近在眼前了。 单是看着这房子,喻宜之已经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喻文泰暴毙、任曼秋搬离K市以后,她从没有一次靠近过这房子,久而久之,这里变成了她遗忘的梦魇,而今晚,它张牙舞爪的再次复苏。 隐约的小提琴声从楼上传来。 喻彦泽:“坐吧,你对这儿熟得很,也不需要我招呼你了,我去叫妈下楼。” 喻宜之在沙发上坐下,阿姨打扫得很干净,并没有她想象中陈年的灰。 喻彦泽瞥了她眼。 “怎么?” “没怎么。”喻彦泽笑得有点油:“没想到你这么听话,我还以为说要带你回喻家,你会跑。” 喻宜之在心底冷笑:跑有用吗? 她小时候跑过那么多次,最远一次都混上八个多小时的大巴到D市了,还不是一样被喻文泰找了回来。 找回来以后等着她的是什么?她完全不想回忆。 这时楼梯一阵轻灵的脚步声传来。 喻宜之抬眸,任曼秋顺着楼梯拾级而下,盛夏将至仍裹着披肩,一如既往的苍白、文雅,像个不入世的艺术家。 她在喻宜之面前坐下:“宜之,好久不见。” 喻宜之轻声:“我根本没想到这辈子还会再见你。” 大姨妈带来身体的寒意,裹挟着窗外的雨气,让她一直在微微发抖。 上一次见任曼秋,还是她高三的时候。 喻文泰暴毙以后,她搬出了喻家,任曼秋一次也没有找过她。那次见面,是她主动找的任曼秋。 她来求证一件事:“我提前批走不了清大,是你动的手脚?” “是,并且我告诉你,别想着高考出分后报这些名校,就算文泰去世了可他的影响力还在,我一样有办法让你上不了。” “为什么?” 任曼秋那双铅灰眸子向她看过来的时候,她忽然发现自己的问题很多余。 她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天哪,任曼秋爱喻文泰。 她一直以为,任曼秋主导了去孤儿院找个小女孩回家养,并且日日年年躲在音乐房、一门心思沉浸在音乐中,都是因为想避开喻文泰。 错得离谱。 任曼秋之所以这样过了几十年,是因为她爱惨了喻文泰,爱到无论做出多么荒唐的事,只要还能把喻文泰留在她身边就好。 喻宜之一直以为喻文泰是这个家的主导者,现在看来,任曼秋才是幕后主使。 任曼秋看向喻宜之的眸子,剥离了表面的无欲无求后,有一种疯狂的嫉妒。 任曼秋亲手把她养在喻文泰身边、养成喻文泰喜欢的样子,而在这十多年的时光里,任曼秋没有一天不嫉妒她。 “文泰的死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 但无论如何,单冲这份嫉妒,任曼秋也不会让喻宜之好过。 她断了喻宜之的前途,像折断一只亲手养大的鸽子的翅膀。 从小在喻家这样的家庭长大,的确赋予了喻宜之精于算计的本领,她环视了一下周围开始蒙上防尘白布的家具,很快明白了摆在自己面前的出路只有一条。 任曼秋瞟了她眼:“你在想什么?如果你是想用面前的热茶泼我,我劝你不要这样做,没意义,太幼稚。”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跪下,你肯么?” 任曼秋作为养大喻宜之的人,其实很了解喻宜之,明白喻宜之在喻家这么多年,支撑她走过来不至于精神崩溃的,全凭那一股骨气和自尊。 喻宜之一定不肯。 令任曼秋没想到的是,喻宜之缓缓站了起来,手一松摔了茶杯。 任曼秋面色一凛:“你干什么?” 喻宜之跪在了她面前。 任曼秋一震。 她印象里的喻宜之,看上去总像只骄傲的天鹅,从不愿弯一弯那美丽的脖子低头。 现在喻宜之居然真的肯对她下跪?这跟让喻宜之死一次差不多。 喻宜之跪在她面前,雪白的膝盖被碎玻璃渣磨损,淌出夜莺泣血般的鲜红:“你处理完后事,应该不会再回K市这个伤心地了。我可以不去邶城海城读一流大学,我就留在K市读一个最普通的大学,求你,给我留一条路。” 任曼秋:“为什么?” 为什么愿意这么做。 对她下跪是放弃自尊,跪在玻璃渣上又透出狠绝,让任曼秋心底震撼。 喻宜之闭了闭眼:“因为这是我唯一的路。”! 第67章 其实这不是喻宜之唯一的路。 或许在这栋老宅里,喻文泰和喻彦泽都自以为他们了解喻宜之,但真正最了解喻宜之的,是同为女性的任曼秋。 喻宜之表面看起来很温驯,可她能从喻宜之的眸子里看出野心,喻宜之想的是爬上更高位置彻底扳倒喻家也不一定。 或许其他事,喻宜之会委曲求全,但要断了她的前途,等于碰了她的底线,任曼秋本预计喻宜之会跟她拼个鱼死网破。 可喻宜之就这样跪在她面前,让她不得不问:“你在盘算什么?” 喻宜之摇头,一个十八岁的女孩身上透出罕见的沧桑:“我没盘算什么,我就是想过普通人的生活。” 任曼秋在犹豫。 喻宜之轻轻叫了一声:“妈妈。” 任曼秋肩膀震荡。 如果没有喻文泰那么变态的诉求,或许喻宜之可以正常的被他们收养,会像一个普通的女儿一样对她承欢膝下。 她忽然也觉得累了,挥挥手:“你去吧,记住你答应我的,一辈子留在K市,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喻宜之从喻家别墅出来时,是午后三点,时至盛夏,太阳大得出奇,阳光洒在人身上像火山岩浆,像要侵蚀一切。 喻宜之一阵天旋地转,腿一软,几乎要倒在地上。 一个炙热的怀抱托住了她。 “喻宜之,你的膝盖怎么了?!” “我打碎了杯子,又摔了一跤。” “我先带你去医院。” 从医院包扎出来,漆月看她有些恍惚,把她带到树荫下避人处,让她靠树干坐着:“你等我会儿。” 跑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瓶冰橙汁:“给,歇会儿再走。” 喻宜之喝一大口缓过来点,拉拉漆月:“你也坐。” 漆月犹豫。 “这儿没人会看到。” 漆月观察了下,这才坐下。 终于一阵风吹来,扫清先前的闷热。 漆月问:“你跟她谈什么了?为什么会又打碎杯子又摔倒?” 喻宜之没答,笑笑先问了句:“你怎么会来?” “能让你在高考前缺课的事有几件?”漆月看着她:“你提前批录不了清大是不是他们搞的鬼?” “嗯。” “我他妈……”漆月咬咬牙:“喻宜之,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喻宜之喃喃重复一遍。 “是啊喻宜之,我这个人呢,”她笑看着喻宜之:“从小混在烂泥里,没什么前途的,所以你不用担心会毁了我什么的。” 她的声音,狠戾却温柔:“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帮你去做。” 六月盛夏阳光下,少女琥珀色的瞳仁灼灼闪亮,风吹着头顶树叶哗啦啦的摇,似有天使在吟唱。 喻宜之双膝微微并拢,绑着刚刚包扎的白纱布,她并不想漆月为了她,去做任何自毁的事。 她握住漆月的手,漆月没挣脱,但把紧握的双手藏到她背后。 这样喻宜之也知足,两只柔嫩的手蹭着树皮,粗砺的质感带来一种踏实。 “月亮,你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人,真像月亮一样的。” 那是她第一次叫漆月“月亮”。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我现在觉得,留在K市读大学就是我最想要的。等我们都上大学,我们就正式在一起好吗?” 漆月扭头看喻宜之:“你真这么想?” 喻宜之诚挚点头:“真的,我最想的就是和你在一起。”风扬起少女柔黑的长发,发隙间透出一双清灵的眸子,湖水般清澈。 漆月握紧她双手,两人手指又一起蹭过树皮。 “喻宜之,我有多喜欢你呢?”没牵的那只手挠挠一头红发:“说不好,就是大概,比你以为的喜欢还要更喜欢一点。” 喻宜之和漆月牵着手躲在树下,喻宜之觉得脑子里那栋红砖别墅,一瞬变得很模糊了。 那是她想彻底告别的过去,她真心甘愿和漆月一起过普通人的生活。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更让她坚信这是能实现的。 她本来担心就算任曼秋放过了她,喻彦泽也不愿意放过她,没想到很快,漆月给她看了一则新闻——喻彦泽想学他爸做生意,没想到卷入一场骗局,出了很大的经济问题,这事若喻文泰还活着,或许可以帮他盖下来,但现在喻文泰死了,就算任曼秋勉强还维持着影响力,到底也比不上喻文泰。 一个漏洞没盖住,牵出千百个漏洞,喻彦泽被判入狱七年。 七年,喻彦泽那样的人,就算有再高的心气也磨没了。 漆月咬牙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喻宜之附和:“对。” 那一刻她真的相信了天道报应,冥冥之中,喻文泰和喻彦泽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她万万没想到不到一年,竟会在K市的一次地产圈晚宴上见到喻彦泽。 还是那副趾高气昂的纨绔子弟样。 任曼秋到底把他弄出来了。 喻宜之坐在曾经像鸟笼一样困住她的别墅里不停发抖:什么天道报应,终敌不过金钱权势。 她问任曼秋:“为什么回K市?” 就算你把喻彦泽弄出来,在海城在邶城在所有我看不到的地方过逍遥日子就好,为什么要回来? 任曼秋:“因为彦泽出来后,想回来找你。” “彦泽听说我跟你的约定,觉得很好笑,他说你长成现在的样子,全靠喻家,就算他爸爸不在了,还有他,为什么要浪费你?” 喻宜之脊骨发寒。 任曼秋坐到她身边,捏了捏她的假货晚礼服:“看看你现在穿的什么料子,彦泽愿意娶你,你是不是感到很幸运?” 那双铅灰眸子,让任曼秋的神色总显得哀伤而疏远,喻宜之曾以为她和自己一样,是个逼不得已的受害者,想不到她才是这老宅里疯得最彻底的一个。 这时喻彦泽走过来:“我刚去车库看了看,我那辆摩托车状况还不错呢,还是你那同学帮我改的,一头红发那个,叫什么……” 喻宜之冷淡的说:“不知道,我跟她又不同班。” 她抖得越发厉害。 喻彦泽跟喻文泰不一样,喻文泰某种意义上是有“洁癖”的人,想要切断她的一切社会关系来保证她干净。 而喻彦泽想把她的一切社会关系,都纳入他的阴影里。 而她唯一所有的、也唯一在乎的社会关系,就是漆月。 喻彦泽牵起她的手,以一个她根本不可能挣脱的力度,把她往楼上拖:“来看看你以前的卧室,很怀念吧?阿姨都打扫好了。” 任曼秋挪开眼神,还是以前那副无可奈何受害者的模样。 她被喻彦泽推进卧室,趁喻彦泽不备,一下锁上门。 喻彦泽把着门锁摇的“哐当哐当”响:“这锁是不是朽了?” 以前喻文泰是拿着她卧室的门钥匙,而现在的喻彦泽,直接暴力的把门锁扯坏了。 喻彦泽向她走近,潮湿又阴冷的鼻息喷在她耳廓,像鱼一样散发着腥气,令人作呕。 喻彦泽在刚才的晚宴上吃了鱼吗? 相较于高三住在这卧室的时候,喻宜之微妙的又长高了一点,曾经她身高到喻彦泽耳垂,现在她穿着高跟鞋,几乎跟喻彦泽差不多高了。 也不再穿着校服,而是穿着晚礼服,化着淡妆,有点大人的样子了。 然而喻彦泽死死抓着她手腕,让她明白无论怎么长大,她在力气上根本不可能跟身为男人的喻彦泽抗衡。 就像以她现在的社会阶层,只能任由喻彦泽和任曼秋拿捏。 喻彦泽深谙喻文泰那一套,并没有真的对她做什么,只是攥着她,带着令人厌恶的气息,不停若有似无蹭在她耳畔。 嘴里嘣嘣嘣哼着旋律,好像心情很好的带着她在跳一曲华尔兹。 窗外电闪雷鸣,喻彦泽终于放开她,轻佻的拍拍她脸:“放心,肯定会有你主动愿意的那天。” 这句话背后藏着多少手段。 那些手段背后藏着多少权势。 喻宜之从别墅出来,跌跌撞撞,失魂落魄。 回家时浑身都淋透了,漆月吓一跳:“怎么不打车?省钱也不是这些地方省的。” 喻宜之抱住她。 那时她已经洗了澡换了睡衣,却并不介意喻宜之浑身的雨把她弄脏,毫不犹豫回抱喻宜之:“怎么啦你?有人欺负你?” 喻宜之小声说:“如果有人欺负我,你会怎么办?” 漆月笑一声:“喻宜之,记得吗?十八岁那年,为了你,我愿意变成那个人永远的噩梦。” 喻宜之在她怀抱里沉默。 漆月太冲动。 从以前到现在,她越了解漆月,就越明白漆月是个多冲动的人。 漆月身上的那种狠,来自对自己的不珍惜,或许,也来自对自己的看轻,有时她甚至觉得漆月那股盲目的莽撞里,隐隐藏着自毁的倾向。 但她珍惜漆月。 漆月是她眼里最干净的人。 她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心里清楚要是漆月知道这些事,会做出些什么,不是她能控制的。 良久,她缓缓道:“没有人欺负我,是我想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你说。” “不要拿那三十万盘下酒楼,拿那三十万,我们一起带奶奶去邶城。” “突然说什么去邶城,你不是说任曼秋不让你……” “不管她了,你跟我走,好不好?” 那时她心里有一个盘算——她知道的人里,唯一可能帮她解决这件事的人在邶城,是艾美云。 艾美云曾提供给她一个齐盛的入职机会,还曾亲自给她打过个电话表示青睐,她不知道现在去找艾美云帮忙,她能给艾美云提供什么,但只要她够坚决,总能找出来的。 人生的一切不过是等价交换。 就像她看似很幸运被喻家收养,殊不知她背后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唯一打破了她人生中等价交换原则的人,是漆月。 漆月对她,从来不计代价,不求回报。 这会儿漆月抱着她沉默。 她把脸埋在漆月肩头又说了一次:“月亮,跟我走,好不好?” 漆月怔了下,轻抚喻宜之的头发:“喻宜之,想去哪里你就大胆去,我留在这里,做你的后盾。” 喻宜之的头发淋了雨,摸在手里滑不溜手,握不住似的。 “我让你跟我走,总有我的理由,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明白,我现在就明白,你觉得我待在这里太危险,所以总想把拉进你的世界,可喻宜之,我一早说了我们是不一样的人,就像飞鸟和鱼一样,你把我拉进只有空气的世界,没有水,我过不下去的。” “为了我也不行么?”喻宜之抬眸看她,眼尾透着红:“求你。” 漆月怔了下。 伸手,笑着捏了捏喻宜之的脸,那笑容已说明一切。 喻宜之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把脸埋回她肩头:“胆小鬼。” “胆小鬼,懦夫,怂包。” 那一刻漆月是庆幸喻宜之埋首于她肩头的,不然喻宜之就会清晰看到她的脸是如何灼烧。 她没想到喻宜之会直接戳破她的伪装。 她说着让喻宜之去英国、去邶城、她留下来做后盾这种漂亮话,无非是因为她胆小,不敢踏出自己熟悉的生活圈。 离开了街头巷尾沉沦她也滋养她的沼泽,来到一片光明的世界,她怕喻宜之很快发现她一无是处,什么都不是。 她那时候中了三十万的毒,迫切想要盘下钱夫人的酒楼证明自己。 她在喻宜之面前总归是自卑的,至少在她熟悉的领域,她该让喻宜之看到她能混出一片天。 “你胆小到什么程度呢?” 喻宜之俯在她肩头喃喃:“你不敢跟我走,也不敢开口让我留下来,哪怕知道长时间异地最有可能的结果是分手,你还是让我走。” “你真像你自己说的那么喜欢我么?” 喻宜之放开她,走到一边去,摘下耳钉放在桌上,又自顾自开始脱被雨浇湿的礼服。 昏黄灯光下,少女背脊泛着雨光,透出一节一节脊骨的形状,双腿那样修长,看起来像只纯洁的鹤。 暴雨的夜晚是没有月光的,可少女周身罩着一层光晕,好像她就是月亮本身。 漆月过来坐在陈旧的木板床上,一坐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蚊帐泛着年头太久的黄,喻宜之是怎样在这张床上,与她度过了缠绵的日日夜夜呢。 喻宜之明明不属于这里。 她头靠着蚊帐轻声说:“喻宜之,我永远不会像那个人一样困住你。” 喻宜之在喻文泰死后根本不愿再提他名字,漆月就跟着不提,由得那人变成一个被抛在脑后的梦魇。 喻宜之看着她的眼神如山涧月:“好,很好。” 然后扯过浴巾去洗澡了。 第二天喻宜之去上班,工作到所有人昏昏欲睡的下午,有人叫她:“喻宜之,门口有人找。” 喻宜之走出去,是一个外卖员:“喻小姐?这是送你的鲜花。” 精良的包装,透出昂贵的价格,喻宜之一下反应过来是谁送的,毛骨悚然。 “我不收,退回去。” 外卖员为难:“往哪退啊?” 这时一只手从边上伸过来捏住那花:“喻小姐,我想送你花的人,应该不想你把花退回去吧。” 喻宜之触电一样往旁边一躲,却被喻彦泽一把攥住手腕。 他叫外卖员:“你去吧,这花她收了。” 外卖员忙不迭走了。 喻彦泽把她往电梯口拖:“陪我下楼喝杯咖啡。” 她拼命挣扎:“我在上班。” 喻彦泽哂笑一声:“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来你们这小破公司干什么?” “你们老板有意把公司卖掉,我过来跟他聊聊。你说,为了促成这笔生意,他愿不愿意让一个员工陪我喝杯咖啡?” 喻宜之怔住。 对啊,她拼尽全力才能留下来的保命所,是喻彦泽轻轻松松就能买到手的玩具。 就像喻彦泽把她拖到咖啡馆,跟她坐在同一边软皮沙发的外侧堵住她去路。 喻彦泽翻看菜单:“喝点好豆子吧?我爸养你那么多年,总算你品味还不错。” 咖啡端上来,冒着香气,喻彦泽坐在她身边,悠悠闲闲喝一口,然后开始玩手机。 他话都不跟喻宜之说,只是藏在桌下的膝盖,好像无意识似的,一下一下轻蹭着喻宜之的腿。 喻宜之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屏住呼吸。 后来,喻彦泽的出现难以捉摸,有时候一天出现两次,有时候一周都不出现。 他不给喻宜之任何揣测他行动轨迹的机会,他像一个随时会出现的白日噩梦。 在这样的模式下,喻宜之随时紧绷着肩,即便喻彦泽不出现的时候,她也被那片挥不散的阴云笼罩。 喻彦泽比喻文泰,更过分也更可怕。 在这样紧张的状态下她发烧了,烧了两天后的一个傍晚,不得不提前请假回家,总监对她倒是很客气:“没事,去吧。” 她不知这种客气里有没有喻彦泽的影响在,也许根本没有,但她仍觉得毛骨悚然。 最令人发疯的,就是这种阴云无孔不入、却又无法捉摸的状态。 她坐公交车神魂不定的回家,快走到旧筒子楼下的时候心往下一坠,那是一种久违的心安的感觉,像在海上漂流已久的人遇到一块浮木。 她的女孩站在树下,一头红发像驱散阴霾的火光。 不知漆月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她快步往那边走,快走近了才看到漆月身边还有一个人,是大头。 喻宜之潜意识觉得,两人商量的事或许与漆月想盘下酒楼有关。她挑了条漆月不会看到她的路线悄悄靠近,藏身在巨大榕树的另一面。 “你跟喻宜之还在谈?” 漆月叼着烟:“明知故问。” “盘下钱夫人那酒楼的事,怎么样了?” “我跟钱夫人说了,她说如果我一定想盘,交给我也行,锻炼锻炼我,以后还有更多产业可以交给我管。” 喻宜之躲在树后蜷了蜷手指。 大头叹道:“漆老板,以后要发达了啊。” 漆月“哈”一声,那一声里其实并没太多喜悦,而是一种憋着劲想要证明自己的狠绝。 “其实……”大头终于忍不住说:“我有句不该说的话。” 漆月吐出一缕烟:“不该说就别说。” “如果不是你,这话我绝不说。”大头开口:“但是漆老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想往上爬,又想继续跟喻宜之在一起,这对你们俩都是种麻烦?” “你怕有人缠上她?当老子死的吗?” “我不是担心她,我知道你就算拼命也会护着她,我担心的是你。”大头说:“说到底,你太在乎她了,而我们这样的人,不该有软肋,也最怕有软肋。” 长久的沉默。 漆月的声音里藏着缭绕的烟雾和西沉的夕阳,很哑:“她想去邶城。” “怎么突然……上次齐盛找她,她不是拒绝了么?而且去邶城的话,她学业怎么办?” “不知道,要么重考邶城的大学,要么跟现在的大学谈条件,你知道她那么厉害,总归有办法。”漆月又悠悠吐出一口烟:“我还没跟她细聊,她最近情绪不好。”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工作上有什么烦心事吧,她没说,也许觉得说出来我也帮不上忙。” 打火机的声音,漆月又点了一支烟:“她在这公司不开心也正常,她本来就不该被困在这种地方。” “她去邶城你不去,那你们最后……会不会分手?” 又是长久的沉默。 漆月才说:“不知道,或许吧。” “你愿意?” 漆月笑了声。 大头有些感慨:“或许这对你们才是最好的结局吧,你们从一开始,就是太不一样的两个人了。” 两人聊完以后,大头问漆月:“今晚聚餐你真不去?” “不去,难得不值班,早点回家陪陪她。”漆月补一句:“如果她不加班的话。” 大头苦笑:“其实我不信你愿意放她去邶城。” “为什么不信?”漆月的声音寥落又坚定:“老子早就说过,为了她,我心甘情愿。” 大头走以后漆月回家,喻宜之这才从树后出来,摇摇晃晃走回家。 漆月一看她吓一跳,立刻走过来摸她额头:“你怎么烧得跟只虾一样?” 她让喻宜之躺在床上,自己开始忙前忙后。 煮了软软的面条给喻宜之当晚饭,又给她吃药,又煮了热热的红枣姜茶。 一碗下肚,驱散身体里的寒气,漆月扶她躺下后要去洗碗,她从毯子里伸手出来拉住漆月。 漆月笑,坐到床边,把她的手放回毯子里:“好,我不走。” 平时妩媚狠戾的神色,这时却被夜色晕染成淡淡的温柔。 “我是你的累赘吗?” 漆月完全没想到喻宜之会这么问,她看了喻宜之一会儿,发现喻宜之最近瘦了,脸颊不如先前饱满,加上生病,流露出一股罕见的脆弱。 她摸摸喻宜之的鬓发:“你是我的月亮,是我的光。” “你想和我永远在一起吗?” 漆月迟疑一下:“我不知道能不能。” “没问你能不能,问你想不想。” “如果真能跟你永远在一起。”漆月想了想:“下辈子我甘愿当只蜗牛。” “为什么是蜗牛?” 被人踩碎了壳曝晒在路边,失去生命也心甘心情,说来奇怪,那是漆月当时脑子里冒出最惨烈的牺牲方法。 喻宜之又把手从毯子里伸出来,攥住她手:“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下辈子,一起当两只蜗牛吧。”! 第68章 喻宜之上班时通常不看手机。 不然,她应该会更快看到那条快速传播的视频。 她对着电脑做方案,直到手机“叮”一声响起。她一边盯着屏幕一边把手机摸过来,因为觉得是漆月。 却是喻彦泽:【下楼,上次那家咖啡馆。】 喻宜泽抿唇。 喻彦泽这次已经一周多没出现过了,正当喻宜之像一个溺水已久的人、以为自己可以浮出水面透一口气的时候,喻彦泽的突然出现,像突然狠狠一把将她又按进水里。 她快疯了。 在折磨人心这一点上,喻彦泽比起喻文泰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来的话,我就上来继续谈公司收购的事了。】 喻宜之下楼。 那时天已经越来越热了,喻彦泽穿一条大牌沙滩裤,他的膝盖隔着喻宜之薄薄的西裤,在她腿上不停摩挲。 喻宜之盯着咖啡杯里浮出的一个气泡,忍耐。 她惊恐的发现喻彦泽开始和喻文泰用同款香水,甚至亲父子之间的体味也很像。 喻彦泽还是在玩手机,突然说:“诶,这不是K市的小酒楼么?这么刺激。” 他报了个地址。 喻宜之心里猛然一颤。 喻彦泽慢悠悠的说:“这血溅当场的,啧啧。” 喻宜之的视线瞬间凝滞,咖啡表面的小气泡在她眼前逐渐虚化,她和世界隔了层玻璃罩子,耳朵里不停嗡嗡响。 喻彦泽把手机递到她面前:“你想看看么?” 喻宜之深吸一口气:“不想。” 喻彦泽笑了声:“真不想?” 他又开始刷视频,罐头笑声和过分欢快的背景音乐,喻宜之现在听来犹为刺耳。 她脚趾在高跟鞋里一颗颗蜷紧,连带着高跟鞋在地面轻轻摩擦,膝盖向窗边移,喻彦泽的腿却又不露痕迹贴过来。 耳畔是喻彦泽的呼吸,很重。 喻宜之全身像有蚂蚁在爬,整个人在崩溃边缘,但她必须做出镇定的样子,甚至端起咖啡杯喝了口咖啡。 她知道喻彦泽表面在玩手机,其实眼尾一直暗瞟她。 喻彦泽跟喻文泰不一样的是,喻文泰想切断她跟这世界的联系,而喻彦泽想侵吞她的世界。 若现在她表现出对漆月的任何一点在意,她不知喻彦泽会如何插手这件事。 甚至她也不确定这次小酒楼出事,是不是喻彦泽已经出手。 她又深呼吸了一下,强迫自己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我对社会新闻不感兴趣,不如聊聊你和我吧。” “聊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喻彦泽笑,伸手挑了一下她头发:“恨你?我想娶你,怎么是恨你?” 喻宜之坐着不动。 喻彦泽最终低声说:“因为有你,我爸的眼神从来没再落到我和我妈身上,你觉得我会不恨你?” 喻宜之明白过来。 喻彦泽一方面崇拜他爸,一方面恨他爸,所以一方面想把她当他爸的遗产来继承,一方面又想折磨她完成对他爸的报复。 喻宜之语气平静:“哦。” 她的平淡终于让喻彦泽觉得无聊了,站起来晃着阿斯顿马丁的车钥匙:“走了。” 喻宜之还坐在原处,目送喻彦泽的背影远去。 直到那辆颜色张扬的跑车彻底消失在她视线内,她几乎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咖啡馆。 就是有那么狼狈,一边跑一边给漆月打电话。 根本没人接。 她直接打车到小酒楼,门口有斑驳的血迹,在阳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旁边围观的人群还没散:“听说是上次那人的弟弟,当年是他们俩一起开的酒楼,以前警察调查的时候他一点没表现出异常来,啧啧……” 喻宜之胡乱抓住其中一人:“去哪了?” 那人吓一跳,看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女孩,双眼尽是血红。 “受伤的人送到哪个医院去了?” 那人报出一个地址。 喻宜之立刻打车过去。 不知道医院的电梯为什么永远都那么多人,她一口气跑到四楼,冲到护士站:“有个受刀伤送过来的……” 护士也被她吓一跳,本来要确认身份的,但她仓皇的样子实在不可能不是家属。 指引她向一个手术室跑去。 她看着那“手术中”的指示灯觉得心脏都不跳了,忽然一只滚烫的手攥住她手腕。 “喻宜之,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一回头,漆月好端端站在她面前。 她一巴掌扇过去。 漆月被她打得一愣。 她这一巴掌使了全力,漆月白皙的俏脸迅速肿起。 “手术室里是谁?” “大头,今天我本来要过去看看能怎么装修,但钱夫人这边有事绊住了,大头就说先去帮我看看。” 这时“手术中”灯熄,医生走出来。 漆月马上过去:“医生,他……” 喻宜之发现她也在抖,瘦弱的背影形单影只,到现在都还没敢通知大头的父母过来。 医生:“放心,他没大碍,他穿的那外套真神,刀口并不太深。” 漆月一下子双腿脱力,蹲到地上,喻宜之走过去抱住他。 漆月喃喃:“幸好……幸好……是他哥在保佑他……” 大头他哥留下一件外套,看起来是便衣,其实有特殊防护层,追逃犯时穿的。这么多年,大头一直没舍得扔,就当一件普通外套,时不时拿出来穿穿。 想不到今天能救命。 喻宜之说:“那小酒楼我们真的不做了,好么?” ****** 一周以后,大头情况好了不少。 有天漆月难得回家的早,喻宜之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她正在脱衣服。 紧致的豹子一样的身材,像狂野盛放的玫瑰,又像灼灼燃烧的火焰。 喻宜之实在没法想象这具身体变僵变冷的样子。 她揉着湿漉漉的头发过去:“月亮。” 漆月瞟她一眼扯过浴巾:“我去洗澡。” 喻宜之拉住她:“为什么躲我?” 这段时间漆月都回来得特别晚。 “你躲我,我也还是要说。那小酒楼我们不做了好么?” 漆月沉默一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什么?” “喻彦泽回来找你的事。” 喻宜之一愣,漆月低声:“亮哥看到你们一起喝咖啡才告诉我,他回来找你干嘛?” 喻宜之思忖了一下。 十八岁的那个雨夜出现在她眼前,淋过雨后躲在墙角的少女浑身湿透,攥住她手腕的掌心潮湿但灼热。 少女看着她笑,琥珀般的猫眼在雨夜里灼灼闪亮,纯净又狠戾。 用最赤诚的心,去做最肮脏的事——少女下定决心,要为了她,变作一个男人永远的噩梦。 “喻宜之,我心甘情愿。” 那样的眼神,让喻宜之现在回想起来还浑身颤抖。 她真的不能让漆月为了她,把未来全都搭进去。 于是她回答:“没什么,叙旧。” “他跟你有什么旧可叙?难道喻家还有脸找你回去么?” “我不会回去的。” 漆月蹙着眉往浴室走。 喻宜之拦住她:“盘小酒楼的事,到底怎么说?” “喻宜之,你去邶城吧,让我留在这里做小酒楼。” 喻宜之脸色变得很难看:“大头出了那样的事,你还坚持?” “该出的事都出了,不会再有其他事了。” “你怎么知道?” “真的不会再出事了,盘下那小酒楼是我唯一的机会。”漆月咬住牙:“喻彦泽怎么还有脸来找你?我要让他看到,我要让所有人看到,你离开了喻家,一样生活得很好。” 喻宜之深吸一口气:“你知道大头出事时我的感受吗?” 漆月:“相信我,我会很小心,不会让自己有事。” 两人在月光下对峙,银白的月光在两人之间化为锋利的刀。 喻宜之问:“只要有那十万,你就一定要盘下小酒楼是吗?” 她攥住漆月的手腕,漆月的眉心拧了拧。 她反手握住喻宜之的手:“喻宜之,你信我,总有一天,我会帮你把喻家那样的人踩在脚底。” “这样的机会,你要用你的命去换是么?” 喻宜之挣开她,退后一步,眼神里飘满枯叶。 漆月看不得那样的眼神,埋头钻进浴室去了。 她心想,总有一天,喻宜之会明白她的。 ****** 第一天,喻宜之下班的时候脑子里想着事,走出办公楼差点撞到个人。 “不好意……” 话没说完,因为鼻端已闻到熟悉香水味。 喻彦泽带着笑:“今天我们不去咖啡馆。” 他把喻宜之带到酒店房间。 很悠闲的开了电视,然后去洗澡,喻宜之坐在床端肩膀僵直,攥紧的双手,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喻彦泽出来时裹着浴袍,坐到她身边,小腿上的水没擦干,沾湿她的西裤,长长的腿毛扭成一缕一缕。 他拿着遥控器无所事事换电视台,呼吸声很大。 最后丢开遥控器,笑一声站起来:“我还要去喝酒,你走吧。” 他换回西装,把湿漉漉的浴袍丢到喻宜之身上。 他今天什么都没打算做,就像每一次一样,什么实质性的举动都没有,连报警都没用。 他只是不断提醒着喻宜之,未来等待着她的是什么。 精神折磨的升级版。 “对了。”喻彦泽走出房间之前回头:“你不会真以为,你跟那红头发女混混在一起有未来吧?” “她那样的人,掺合到那些复杂的事里,连她自己都不一定有未来,你说呢?” 喻彦泽笑了一声,声线很薄,像指甲刮擦过黑板的声音。 喻宜之脊骨发凉。 她坐了半晌,起身,回家。 漆月还没回来,不知是工作太忙,还是去了她想盘下的小酒楼。 喻宜之不用翻箱倒柜,就找到了那张存着十万的银行卡。 漆月对她毫不设防,银行卡的位置和密码她都清楚。 她把银行卡攥进手里,并不锋利的边缘却也深深钳进她掌心,月光如锋利的刀,切割着她和她的影子。 喻宜之面无表情。 在算计着什么事的时候,她往往都面无表情。 ****** 漆月拖到很晚才回家,家里格外安静。 这安静并未引起她的警觉,她以为喻宜之像每天一样已经睡了。 直到看到空荡荡的床,她皱眉:喻宜之还没回来? 她给喻宜之发微信:【还在加班?要我来接你吗?】 喻宜之大概在忙,没回。 漆月洗完澡,揉着湿漉漉乱糟糟的红发看一眼手机。 喻宜之还没回她微信。 她打了两个电话,喻宜之也没接。 她想了下,还是匆匆换掉睡衣,骑摩托车远远停到喻宜之公司楼下。 没想到一片漆黑,看来加班的人早已走了。 她又给喻宜之打了两个电话,还是没人接。 喻宜之去哪了? 那一夜她睡的并不安稳,每半个小时就摸着身边空荡荡的床醒来,不停给喻宜之打电话,始终没人接。 报警?她仰面望着蚊帐。 一个成年人只是一晚未归,警察不会受理吧? 直到第一天早上,喻宜之还没回来。 漆月洗脸刷牙换衣服,拉开衣柜的时候看到喻宜之那一排排职业装。 喻宜之到底有什么事一晚没回家睡?而且,她不回家换衣服上班么? 漆月继续打电话,还是没人接,她去医院看大头的时候问:“喻宜之有没有联系过你?” “她怎么会联系我……”大头一愣:“她真走了?” 漆月摇摇头:“只是不知道去哪了。” 喻宜之的职业装、护肤品、甚至地产公司的笔记本,什么都还在,手机也还能打通。 就像她只是被什么事绊住了,随时会回来一样。 虽然心里的理智判断是这样,到了下午的时候,漆月还是忍不住去报了警。 警察倒没说“失联一十四小时才能报警”之类,漆月问:“什么时候会有消息?” “这不好说,等着吧。” 喻宜之失联天了,手机还能打通,始终无人应答。 这天漆月要办一件大事——要跟钱夫人签盘下小酒楼的合同。 虽然心神不宁,她还是回家去取银行卡,心想一定要给喻宜之一个未来。 可银行卡怎么没了? 她怀疑自己记错了位置,把家里翻箱倒柜都找了遍。 真没了。 那时她还没把“银行卡不见”和“喻宜之失联”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只是匆匆骑摩托车去钱夫人那边,把这事说了。 “遭贼了?”钱夫人叫她:“去银行查下钱还在不在。” 漆月带着身份证赶去银行。 没了。 十万一分都没了。 漆月走出银行,站在日光下冷汗涔涔。 她去求钱夫人:“借我十万,让我盘下这小酒楼。” 钱夫人:“阿月,其实之前我也劝过你说那酒楼不好做,是你自己执意要盘。现在钱没了,你就当是天意吧。” “干妈,你是不是怕我还不上?” 钱夫人叹了口气:“你还年轻,有些事别太执拗。” 下午漆月去医院看大头,大头分析:“会不会是喻宜之拿了那十万?” 漆月斩钉截铁的说:“不可能。” 可五天了,喻宜之还没消息,警察那边没什么线索,漆月发动敏哥亮哥帮她街头巷尾的去找人,却一无所获。 喻宜之好像在K市凭空消失了一样。 终于,漆月找到了喻宜之的公司,前台看她一头张扬的发色,眼神变得诡异。 漆月指节敲敲桌子:“喻宜之这几天是请假了么?” “你是她什么人?我们不能随便透露员工隐私。” 漆月冷笑一声,摸出打火机点燃。 狠戾的眼神,像随时要把满桌的文件烧了。 前台女孩面露惧色:“她辞职了。” “什么时候?” “五天前。” 漆月的最后一步,是去找了喻彦泽:“喻宜之联系过你么?” 因为旧筒子楼那边并非这种阔少愿意踏足的领地,他并不知道喻宜之和漆月住在一起。 他只是从喻宜之的高中时期判断,这两人好像有点特别。 此时一双风流眼眯起:“你找她?你们很熟?” 漆月不得已说:“她欠我钱,我当然要找她,不过五天了都没联系上她。” 喻彦泽一愣。 这几天他有个狐朋狗友从国外回来,他刚好没联系喻宜之。 他给喻宜之打电话,打通,但没人接:“妈的!那小贱人不会是跑了吧?” “你叫她什么?”漆月缓缓逼近:“你这次回来,到底找她干什么?” 喻彦泽刚要骂人,漆月揪住他衣领。 面前的女人美丽又狠戾,像神话里的美杜莎:“要是你敢逼她做不愿意的事,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喻彦泽冷笑:“你敢怎么样?” 漆月凑近他耳边,皱眉,忍住那刺鼻香水味:“你知不知道你爸怎么死的?” 喻彦泽脸色一变:“他是血管瘤破裂,跟你有什么关系?尸检都做了,你别想拿这个吓唬我。” 漆月:“我没说他不是,但你知不知道在他血管瘤破裂以前,发生了什么?” 她进一步凑近:“像我这样的疯子,对他敢做的事,到现在,对你我也一样敢。” “如果被我知道你真的在逼喻宜之,你等着。” 大头出院那天,距离喻宜之失踪已经过了两周,要不是她手机一直能打通,漆月一定会以为她出了危险。 漆月来接大头出院时,大头表情很严肃:“漆老板,跟你说个事。” 漆月这段时间对什么都心不在焉:“嗯你说。” 大头把一张印满英文的纸放到她面前。 “什么鸟语?看都看不懂。” 大头:“这是卡迪夫大学建筑学院下学年的入学名单。” 他轻点其中的一个:“SilviyaYu,就是喻宜之,我让祝哥妹妹帮我查的。” 漆月表情懵懵的,显示她大脑正在当机状态。 大头低吼:“你还不明白么?那女人拿了你的十万跑了!去国外读书了!去奔她的大好前程了!” “不可能。”漆月下意识否认:“她自己亲口说不去的。” 大头冷笑:“她从高中就开始骗你,为什么现在不能再骗你一次?” “可……”漆月大脑费力的运转:“我之前也说过让她出国读书,第一年学费我找钱夫人帮她借,我盘下小酒楼帮她赚钱,以后她的学费生活费我都给她,她为什么拒绝?” 大头快被她气死了:“因为她比你成熟得多!钱夫人借不借你钱,你未来赚不赚钱,这都不好说,她不会把自己的前程赌在这些不确定的事上!直接拿走十万,对她来说是最保险的!” “可她之前还说,要和我一起拿钱带奶奶去邶城的。” “她还不了解你?你不可能跟她去的!她那样的人,冷情冷性,跟她自己的前途比起来,感情又算什么?你跟她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她随时都可以舍弃!” “你为她可以不要命,可她呢?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漆月只是喃喃:“这不可能。” 她们的恋爱一周年纪念日,喻宜之不在。很快,盛夏将尽,阴气始下而万物收。 漆红玉收起了她的蒲扇,但坐在窗前等待的姿势始终没变:“小喻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漆月强笑:“奶奶,不是告诉您她去出差了么?” 快到九月,漆月记得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午后,她也记得她那段时间因为没盘下小酒楼而心灰意冷、钱夫人那边去得不勤,窝在家里,给漆红玉煮了一碗葱油面。 葱被她煎过,脆生生的碧绿变为焦黄,蔫头搭脑盖在雪白的素面上,味道倒是很香。 窗外还有小虫飞舞,那实在是一个很平常的近秋午后。 她问漆红玉:“今天有点热,要不再开会儿电扇?” 这时她手机响了。 她一看那显示,心跳几乎骤停。 她以为她会迫不及待接起来,事实上她深深呼吸了两口气,才有能力接起:“喂,喻宜之。” 声音都在抖。 喻宜之听上去倒很冷静,那种冷静甚至让她透出一种冷酷:“是我。” “你去哪了喻宜之?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她抓着手机,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回来,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解决。” 喻宜之沉默,那阵沉默让漆月清晰听到了一段广播音,她问:“你在机场?” “嗯,我在邶城机场,飞希思罗机场的航班还有两个小时起飞。” 好可笑,那一刻漆月的第一反应竟是:两个小时,够不够她从K市赶去邶城见喻宜之。 显然不够。 “喻宜之。”她声音继续抖着:“是你拿了那十万吗?” “是。” “为了去卡迪夫大学读书?” “是。” “你不要我了吗?” 那边顿了顿:“是。” “我不听你的话,不跟你走,你就要做到这程度?” “是。” “为了你自己的前途,我的前途就什么都不算,你舍得对我做这样的事?” “是。” “其实你从一开始,就很讨厌我是个小混混吧?” “是。” “你并没有真的爱过我,从十七岁认识你我就该知道,其实你最爱的,永远只有你自己。” “是。” 漆月终于带着哭音低吼:“你他妈否认一句能死啊!” “都是事实,我为什么要否认。” “喻宜之……”漆月终于泣不成声:“你没有良心的吗?” 喻宜之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冷酷:“我最后仅存的良心让我给你打这个电话,告诉你拿十万是我拿了,你以后,别再对人这么不设防了。” 喻宜之挂了电话,望向机场外浩蓝的天。 她真的很会算。 如果要让她的离开更有意义一点,便是用离开这件事本身,给她的女孩再上一课吧。! 第69章 漆月这边,挂了电话就往外冲。 漆红玉在她身后喊:“你去哪?不吃午饭么?面要坨了。” 漆月在正午阳光下双眼血红,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拦下喻宜之。 边走边给大头打电话:“你哥那个战友祝哥,现在调到邶城公安系统了对吧?” 大头一下听出她声音不对:“漆老板,怎么了?” 那是一个平常的秋日午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玩皮球,两个老奶奶躲在榕树的阴凉里剥豌豆,榕树的叶子哗啦啦的摇。 阳光直愣愣的射下来,残存着夏天的感觉,漆月整个人却如坠冰窖,嘴唇抖得厉害。 她跨上火红的摩托车,闻到一股汽油的气味:“如果我要他帮忙拦一个人出国,飞机还有两个小时起飞,来得及么?” 大头反应过来:“是喻宜之?” “嗯。” “漆老板,你放心。”大头说:“这很难,但是,我用我哥去说服祝哥,无论如何,他会帮我办到的。” “等一下。” 漆月忽然说。 她跨在摩托车上没启动,眯眼看着那小孩一下没拍稳,脏兮兮的皮球滚出老远。 “祝哥去办这事的话,会影响他前途吧?” 又一阵榕树叶子哗啦啦摇动的声音。 大头低声问:“漆老板,你是怕影响祝哥,还是舍不得拦下喻宜之?” 漆月冷笑一声,她听到有什么“嗑哒嗑哒”的声音传来,环视一圈却什么都没有,才发现那是她上下牙齿打战的声音。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漆月把声音从嗓子眼挤出来:“我是不想再跟这种可怕的人纠缠下去。” “从她高三到她大一,两年了,其实我一点没能改变她。” “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她。” 冷漠,自私,算计。 “从她来K市我就着了她的道,现在她走了,就走了吧。”漆月声音疲惫下去,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大头问:“就这样让她走了?她拿了你的三十万,等于偷了你的前途去换她自己的前途,你不恨她么?” “我不恨她?”漆月后槽牙磨了一下。 这是她交付了真心的人。 这是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的人。 这是她以为能一辈子在一起的人。 却恰恰也是这人,用一种最残忍的方式,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打碎她所有的赤诚与天真。 漆月咬着牙说:“要是她这辈子还敢回K市,我绝不放过她。” 而这时的喻宜之坐在邶城机场,眼前是无端而起的风。 她回忆着这两个月来的遭遇。 拿了漆月的三十万后,她一直算计得很清醒。 凭她对钱夫人的理解,钱夫人到底是个商人,不会平白再把小酒楼盘给漆月,哪怕漆月继续为钱夫人工作,至少没跟那敢拿刀捅人的两兄弟产生直接纠葛。 买了去邶城的机票后,她也冷静思考过:是保持手机畅通?还是直接换一张手机卡? 结论是保持手机畅通,这样即便喻彦泽找她,也不会立刻联想到她从邶城逃离了。 她从邶城机场直接去了齐盛集团:“请问艾美云艾总在么?” 年轻的女孩面容清丽,眼神透着坚决和野心,可那身廉价的职业装,还有飞机上压出的落魄褶皱,昭示她并不属于这个精英世界。 “有预约吗?” 摇头。 “艾总不在。” 喻宜之沉默:无论艾美云是真的不在,还是前台称她不在,都意味着自己不可能通过正常途径见到她。 而上次艾美云联系她的电话早被删了,喻宜之唯一的方法,就是在齐盛集团的大楼外等。 其实这办法很蠢,艾美云更大可能通过地下停车场直接进入大楼,但她没有别的路,姑且一试。 那时快到七月,紫外线强烈的邶城已经很晒了,她站在一棵树下,也不敢做别的,眼睛都不眨的盯着大楼出入口。 她就这样等了一周,每到饭点吃一个红豆面包喝三分之一瓶水,尽量忍着不上厕所,怕错失见艾美云的每一秒机会。 不停有人进进出出,每个人都行色匆匆,鲜少有人看她。 一周后有个年轻的男孩看了她一眼,男孩并不像其他人一样穿着职业装,喻宜之并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艾美云竟从齐盛大楼里走出来了。 和采访的照片视频里没什么区别,一头飘逸的黑长直发,面相温润如玉,衣着端庄,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喻宜之快速向她跑过去。 “不用跑。”艾美云远远望着她说:“我就是来找你的。” 艾美云带她进大楼,所有人毕恭毕敬,艾美云点头致意。 她带喻宜之乘总裁专用电梯,轿厢里只有她们俩,她站在艾美云靠右后一步的位置,闻到艾美云身上传来晚香玉的香水味。 那是一种很柔和的味道,和喻宜之身上充满权势意味的强烈香水味很不一样。 那是喻宜之第一次意识到,真正有权势的人不需要这样的伪装。 艾美云把她带来总裁办公室:“喻宜之?” 喻宜之一愣。 艾美云点点头:“没错我记得你,一来你的设计作品令我印象深刻,二来你这张脸也叫人很难忘记。” 喻宜之以为艾美云说她长得漂亮,毕竟她一路成长听过太多这样的赞扬。 没想到艾美云点点自己眼睛:“你的这双眼,充满渴望。” 她问喻宜之:“不是拒绝入职齐盛了?怎么又来找我?” 喻宜之:“我反悔了。” 艾美云笑了:“小姑娘,人生不像下棋,处处都有悔棋的机会。” 喻宜之:“我不仅反悔了,还有多一件事拜托你。” 艾美云饶有兴味的看着她。 喻宜之:“我想请你帮我摆平一个人,或者说一家人,对你来说应该像按住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她把喻彦泽的事都说了。 艾美云:“这对我来说的确容易,但是,我为什么要帮你?” 喻宜之:“我会去卡迪夫大学建筑学院念书,毕业后回国入职齐盛,我会帮你拿到很多项目,赚到很多钱。” 艾美云:“这些事,很多人都可以帮我做到。” 喻宜之看上去早想的很清楚了,平静的答:“那就把没人能帮你做的事交给我吧,那些没人愿意揽在手里的事。” “你掌握着我的弱点,永远不用怕我会出卖你。” 有决心并对自己够狠的年轻人,其实艾美云见过不少,但同时保持头脑出奇清醒的,喻宜之是独一个。 艾美云问:“需要我帮你出学费么?” 喻宜之摇头:“我可以自己打工,也可以自己拿奖学金。” 只要第一年学费有着落,她无论如何都可以毕业,无需更多施舍。 “好,你去吧,你担心的事我帮你解决,我们三年后见。” 喻宜之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艾美云又叫住她:“最后一个问题,之前我邀你到齐盛入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愿意来邶城呢?” 喻宜之垂在腿侧的手指微蜷:“我的家在K市。” 艾美云显然注意到了她这个小动作,也知道这意味着她内心最后一丝软弱和犹豫。 艾美云进一步试探:“那,我帮你解决你担心的事,你也不用入职齐盛,现在就可以回K市,怎么样?” 喻宜之沉默一瞬。 最后摇摇头:“不回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向前走了。”她端端正正向艾美云鞠一躬:“艾总,谢谢你的帮助,我们三年后见。” 她说服不了漆月,她无法把漆月拉出泥沼。 再回头,又是同样的轮回,同样的拉扯,同样的折磨。 还有什么意义。 ****** 之后的近两个月,喻宜之留在邶城打工,开学将近,她踏上飞往英国的旅程。 她坐在机场,听着密集的航班广播和飞机的轰鸣呼啸,给漆月打了最后一个电话。 曾经她对漆月伸出手,漆月却固执站在原地。而她如果也留在那片沼泽,就算没有喻彦泽,也会有张彦泽陈彦泽王彦泽。 因为她无权无势,任人宰割,所有人都能踩她一脚,也许还要连累漆月。 只有爬到更高处,用一种更强大的权势,才能镇压这种人。 这明明是她从小就明白的道理,也是她从小就确立的人生目标,却为了漆月一度停滞。 现在,她必须往前走了。 魂无定所,可奋勇向前。 她以为这会很难,事实上,她还能控制自己迈向机场的脚步。 甚至连电话接通以后,漆月那明显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指尖,也勉强摁下了起身狂奔回K市的冲动。 她还是以前的那个人吧,冷漠,无情,精于算计。 漆月问她:“你没有良心的吗?” 她挂了电话,望着机场不知何处而起茫茫的风。 她在喻家长大,十几年朝夕相处,在她的观念里,自己骨血里早已变成和喻家一样没良心的人。 那句名言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终于,广播提示她该登机了。 她站起来拖着登机箱,向着登机口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一次也不敢回头。 ****** 相较于其他留学生聚会购物旅行,喻宜之的三年大学生活过得很枯燥。 教室宿舍图书馆三点一线,所有业余时间用来打两份工,吃最简单枯燥的食物。 连教授都跟她开玩笑:“Silviya,你像苦行僧。” 但这个奇怪的东方女孩显然是她最得意的学生,还没毕业就有无数伦敦公司伸来橄榄枝。 喻宜之无一例外全给拒了。 教授问她:“还有其他更心仪的公司?在哪?巴塞罗那?” 喻宜之摇头:“我要回邶城。” “邶城现在当然也是国际化大都市。”教授沉吟:“但就现代建筑而言,我还是不建议你一毕业直接回国,你应该多去几个国家看一看,眼界够广,才能飞得更高。” 喻宜之只是笑笑,一毕业,就登上了回邶城的飞机。 她望着舷窗外的茫茫云海,也并没有“回家”的感觉。在她心里从小到大或许只有过一个家,在K市一个无人愿意问津的破败旧筒子楼。 只不过那个家,早已不属于她了。 她并不否认教授说的,一毕业就回国,不能让她在专业上飞得更高,如果跟艾美云谈条件,艾美云也会愿意多给她几年。 为什么却执着的回来? 就因为邶城到底与K市在同一片国土? 好像这也是一种慰藉似的。 回国后她入职齐盛,跟在艾美云身后,随着一起谈项目、磨合同,艾美云并不跟她多说什么,也并不教她很多事,她自己一步步跟着艾美云学,学待人接物、遣词造句。 她信守承诺,艾美云手里那些没人愿意揽的事,她揽。 她成长得很快,年纪轻轻坐上总监位置,在她之前并无先例。 好像也有人对艾美云吹过耳边风:“为什么这么信任小喻?她入职齐盛时间太短。” 艾美云温和一笑,并不多说。 有天一个儒雅的年轻人入职她的部门,一笑会露出洁白的牙齿。 她后来才知道那是艾美云唯一的儿子,齐盛“太子爷”艾景皓。 这么看来,艾美云的确信赖她。 同时艾美云也在为她的升迁铺路,拿了海城羊城K市的几个好项目给她选,无论她完成哪一个,都是简历上足够漂亮的一笔。 喻宜之选了K市。 当时艾美云意味深长问了她句:“为什么?” 艾美云当然不希望她是个软弱的人,是个心心念念想回头的人。 喻宜之只是淡定的说:“K市有一些旧资源,可能对老城区改造项目有帮助。” 她告诉自己,事实就是这样,却在回K市的航班上一直掌心冒汗。 七年后重逢,漆月对她够狠也够冷,这让她勉强保持着清醒。 她还该继续当以前的那个人,冷漠,无情,精于算计。 可,重新跟漆月接触后,事情就变了。 她真是她以为的那个人么? 或许她从来不是。 她真的放下过漆月么? 或许她从来没有。 漆月反而是比她更能下决心的人。 她问漆月:“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七年前为什么要那么干呢?” 漆月肩膀僵了僵。 头顶昂贵的艺术灯,照着喻宜之下巴和脖子上轻微过敏的地方,像有什么多足柔软的小虫,不断爬过她身体。 最终,漆月摇了摇头:“不重要了。” “我只需要知道,在我不愿走向你的世界时,你毫不犹豫的舍弃了我,就够了。” 喻宜之想,漆月这句话说错了么? 也不算错。 毕竟当年,艾美云的确给她提供过一个回头的机会。 漆月看着她陷入回忆的神情,反而笑了:“挺好的喻宜之。” “大步往前走吧,别回头,去过你本来应该过的生活。” “去活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喻宜之埋下头。 她永远记得那年圣诞,她收到漆月亲笔写的人生第一张贺卡,张扬桀骜的字迹一如红发少女本人——“祝喻宜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到现在,无论漆月曾对她怀有多么深切的恨意,却还是能坐在她对面,目光坦荡的望着她祝福:“去活的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灯光照在她后颈,滚烫的感觉钻入她一节一节脊骨缝,在身体里延宕,让她眼眶发胀。 “那你呢?” “我?”漆月勾着唇:“我在我自己熟悉的世界,总比勉强在你的世界好得多。” “从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们是太不一样的两个人,彼此放过,才是最好的结局吧。” 漆月站起来:“这羊奶果真别吃了,待会过敏更严重,去睡吧。” 她往浴室方向走。 喻宜之拉住她的手:“你永远想的是怎么推开我。” 她笑着在喻宜之手心轻捏了一下:“都走到这一步了,真的别回头。” ****** 喻宜之在离开K市前的最后一项工作,是代表齐盛出席一个晚宴。 巧的是,七年前她离开K市的那时候,也曾出席过一个晚宴。 不同的是,七年前她穿着两百块从淘宝买来的仿款礼服,为了拆掉那些看起来过分廉价的小珠子拆了半夜,而现在,她穿着奢侈品牌的最新款礼服,款式简洁,但面料像月光一样流光溢彩。 配昂贵的钻石耳钉和项链,让她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拿了一杯鸡尾酒,不少人窃窃私语的议论她,但并没有人上前跟她搭讪。 这不止是她那张过分清冷的脸在起作用,更因为她这一身装束,让人明眼看出她并非任人拿捏的阶层。 接着她目光滞住。 一张笑脸逼近她,甚至因太过荒唐而带着宿命般的意味。 相比于七年前的落荒而逃,喻宜之这次只是闭了闭眼,饮尽了手中那杯鸡尾酒。 喻彦泽挑眉,从路过身边服务生的托盘里,拿了杯与她相同颜色的酒,凑近她耳畔:“喻宜之,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喻宜之近乎麻木的看着他。 在艾美云帮她把喻彦泽送进监狱以后,她的确以为很多年都不会再见喻彦泽。 可对喻彦泽的再次出现,她心底又并没真的惊讶,而是想:也许这就是她的命,从六岁时在孤儿院、任曼秋对她温婉笑着的那一刻起,整个喻家就注定像一片乌云,一生盘旋于她头顶。 喻彦泽喝口酒,嘴里有跟她胃里同样的味道,这令她更欲作呕。 “你知不知道我妈再婚对象是谁?”他笑得散漫而得意,在喻宜之耳边报出一个名字。 如雷贯耳。 喻宜之想:最狠的其实是任曼秋。 明明深爱喻文泰,却能为了救喻文泰留下的唯一血脉,委身嫁予另一个男人。 “我知道你七年前干了什么。”喻彦泽的姿态太像搭讪者的耳鬓厮磨,只有喻宜之一个人听到他的咬牙切齿:“但你猜现在,艾美云还会不会为了你这样一个小角色,去得罪我妈的新老公?” “喻宜之,我说要娶你,就一定会娶你。我爸做不到的事,我会做到,我们喻家培养出的花瓶,绝不会便宜其他人。” 喻宜之不知刚才那杯酒有多大威力,宴会厅内绚绮的灯光,令她视线模糊而晕眩。 喻彦泽像一只苍蝇,因纵欲无度而微凸的双眼,在她面前无限放大。 她推开喻彦泽,匆匆冲进洗手间。 她真的吐了。 用水漱了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甚至连一丝惊惶都没有,只有满脸的疲惫麻木。 她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一直躲在洗手间,就能让喻彦泽自己走掉。 她跌跌撞撞推门出去,手腕却被人握住。 那其中饱藏的温和善意,让她很快明白那只手并非来自喻彦泽。 她抬头,竟看到艾景皓皱眉关切的脸。 艾景皓很尊重她,扶她站稳后很快放手:“宜之,你怎么了?” 在他背对的方向,喻宜之看到喻彦泽端着酒杯,勾着唇向这边走来。 “喻宜之,你魅力还挺大,谁准你随便勾引野男人的?” 艾景皓皱眉回头。 喻彦泽一愣——妈的艾家太子爷怎么在这?最近没听说他有到K市的行程啊? 他当然调查过喻宜之,不是不知道艾景皓对喻宜之有意,但艾景皓这种身份背景的人,有个把两个相好太正常了。 喻彦泽不觉得艾景皓会对喻宜之认真,毕竟喻宜之毫无背景,怎么可能嫁入艾家? 但此时艾景皓温和的脸上明显蒙着一层愠怒:“宜之,刚才是这人找你麻烦么?” 喻宜之说:“是。” 艾景皓对她笑了笑:“别担心,没有我不能帮你解决的事。” 喻宜之一瞬恍然。 因为艾景皓说这话的姿态,让她满脑子只想起一个人,漆月。 七年前,她坐在邶城机场给漆月打告别电话,漆月第一句话也是说:“你回来,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解决。” 当时,她必须坚强到麻痹一切情绪,而这句话带来的蝴蝶效应,却飞过七年漫漫的时光,让此时此地的她心底又暖又涩。 说到底,哪怕说着同样的一句话。 唯一能触动她的人,只有漆月。! 第70章 就在这个瞬间,喻宜之忽然好想漆月。 然后她眼前,就真的出现了漆月的一张脸。 喻宜之瞳孔倏然放大,穿过重重人群望过去。 漆月穿一身黑西装立在门口,一手插兜又美又拽的,已经吸引不少人在向她看。 哦对了,钱夫人是有心把今天这个酒楼也交给漆月打理的,漆月的确是在她自己的领域里越爬越高了。 然后呢,变成下一个钱夫人? 她们的人生好像走向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从高中开始的平行线,现在看来更无相交的可能。 艾景皓观察着喻宜之的脸色,也许在那清冷淡漠中罕见的看到了一抹忧伤。 他犹豫了下,对喻宜之说:“我带你先走吧,这里你什么都不用管了。” 他皱眉瞥喻彦泽一眼,喻彦泽不自觉退开一步。 喻宜之并没回应艾景皓,而是直愣愣望着漆月,她发现自己所有脆弱的时候,想的永远都是漆月,也许十八岁那个雨夜、少女浑身湿淋淋前来拯救她的画面,早已镌刻进她心底最深处。 但漆月不看她,先是移开了眼,后来微低着头。 喻宜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这才道:“走吧。” 她和艾景皓往门口走,眼神却始终落在漆月身上。 她俩越走越近。 穿越重重人群。 穿越晚宴绚绮的灯光。 穿越酒杯的轻碰和起伏的谈笑。 终于她俩擦肩而过。 只不过,喻宜之紧抿唇线,漆月唇角勾着释然的笑。 喻宜之心想:释然什么呢?终于解决了七年来的心结、可以彻底摆脱我这个累赘了么? 她动动嘴角,发现自己即便是演,也并挤不出漆月那种笑。 又蜷蜷手指,漆月没插进兜里的那只手就垂在腿边。 喻宜之手指轻刮过她手背,像触电。 宴会厅灯光太暗,并无任何人注意到她这小动作。 漆月的手凝滞一瞬,就大步向前走去了。喻宜之手指一空,只余下空荡荡的风。 ****** 艾景皓开车过来的,应该是早打算好来接她,自己没准备喝酒。 他让喻宜之坐在副驾,座椅的柔软牛皮散发出高级的芬芳。 “冷么?”他打开暖气:“等我会儿。” 匆匆走回来时,他手里端着一杯热巧克力,递到喻宜之手里。 “谢谢小艾总。” 喻宜之看着纸杯上精致的logo,想起附近有家昂贵的比利时巧克力店,K市人的消费水平支撑不起,快要倒闭的节奏。 入口稠厚,不甜微苦,她靠在座椅上小口啜饮。 豪车,暖气,进口巧克力,这该是她费尽心机追寻的生活。 可她满脑子想的,却是K市老城区那栋旧筒子楼,墙和家具上腻满擦不掉的黑色油污,狭促的房间因不够通风总有散不尽的樟脑丸味。 她问艾景皓:“你怎么在这?” 年轻的男人坐在驾驶座上看她:“你两天后不就要回邶城了吗?我来分公司处理点事,顺便帮你收拾东西。” 喻宜之听到回邶城这件事,没说话,眼睫垂着。 艾景皓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我先送你回家吧,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喻宜之摇头:“不用了,谢谢你今晚帮我解围,你先回去吧,我想去个地方。” “去哪?我送你。” “真的不用了。” “我担心那混蛋再来找麻烦,把你送到,看看没什么情况我再走。” 喻宜之没心思再推辞下去:“那谢谢了。” ****** 艾景皓把喻宜之送到老城区改造那片工地时,不禁笑了:“喻总,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这都几点了还非要来看工地?” 连工人早都下班回去了。 喻宜之拉开车门下车,再次对艾景皓道谢:“你先回吧。” 艾景皓叫住她:“宜之。” 轻声问:“是不是不该让你来K市做项目的?” 喻宜之一顿。 摇摇头:“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的。” 她向工地走去,艾景皓在她身后道:“今晚骚扰你的那混蛋,你真的不用担心。” 喻宜之:“你都不问他是谁么?” 艾景皓笑了下:“是谁都好。” 一句张扬自得的话被他说的温和儒雅,他的确有这样的底气。 艾景皓开车离开后,工地恢复寂静,喻宜之穿着高跟鞋往里走的有点艰难,这里只剩断壁残垣,月光洒下,配合外面一丛丛的杂草,像一个被抛弃的小世界。 她曾和漆月抵死缠绵的老宅已经不存在了,只有被保护起来的老榕树还矗立在那里,像一个古老地标指明着方向。 明天,这里就要开始为新楼搭建做准备了。 她拎着礼服下摆走过去,一处处看着。 这面还残存未劈碎的墙,会不会就是她和漆月曾经的卧室,她们曾在这里手心与足心相抵,汗液浸湿了一条条床单。 突然她看到一个影子,下意识后退半步后,内心的惊惶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盈,像一个不断鼓气的气球填补了一整晚的空洞。 唯一会和她一样,在今天深夜来这里的人——“月亮。” 漆月懒洋洋靠着墙咬着一只烟,也没抽,不知在想什么。 她微微偏头冲喻宜之笑:“喻宜之你这个人,都让你别这么叫了,你真的是很倔啊。” 喻宜之走过去,高跟鞋跟不停陷在碎砖堆出的缝隙里,漆月看着她慢慢走,也没伸手扶。 终于她走到漆月身边,闻到漆月身上的味道,头埋在漆月肩上,又叫了声:“月亮。” 漆月扔掉嘴里的烟,一把紧紧搂住她的腰,舌头粗暴的钻进她嘴里,带着刚刚咬过的烟草味。 这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漆月凑到她耳边:“喻宜之,你这礼服是不是很贵?” 揉在手里一层薄纱,仿若无物,被漆月纸一样狠狠揉皱,带来激烈的形变,喻宜之本能想后退,却被漆月狠狠搂着腰往自己身上压。 喻宜之太白,有时漆月甚至觉得她皮肤像瓷,泛着淡淡的鸭蛋青,这会儿她瓷白的皮肤却快速充血,从眼皮到眼尾都泛起病态的红。 死死半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出声。 高岭之花这样的姿态更能激发人的占有欲,也许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她的礼服昂贵却不结实,“嘶啦”一声。 漆月指尖滚烫,却死死钳着喻宜之的腿不让她躲。 喻宜之单腿穿着高跟鞋站在地上,几欲摔倒。 她们什么都没带,无法做更多的什么,等漆月凭着最后一丝理智放开她的时候,她一手扶着那面断墙,垂首,胸口剧烈起伏喘息。 幸好这时没人会来工地,不然就会看到清冷禁欲、总是把衬衫扣子扣到最上一颗的喻总监——礼服肩带被撕碎了半截,滑落肩头,露出直角肩的优越线条。下摆的扯碎让裙身失去了本来的形状,微风一扬,露出腿部本来青白的皮肤,这时却泛淡淡的红痕。 不知是被漆月刚才钳的,还是因为热血躁涌。 漆月把刚才扔地上那支烟捡起来,拍拍灰,咬在嘴里点燃。 烟草的味道飘散开来。 她跟喻宜之隔着段距离,背靠墙,手指抠着已千疮百孔的墙壁,反省着刚才自己的失控。 那样急切的想要占有喻宜之,是想留住些什么,又能留住些什么。 明明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她们的过往和故事,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漆月猛吸两口烟,重新扯出不羁的调子:“喻宜之,你跑来这里干嘛?工作也太拼了吧?”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为了工作而来。”喻宜之问:“那你呢?你又来干嘛?” “我啊……”漆月勾起唇角,眼神扫过断壁残垣和茫茫荒草:“我就是来亲眼看看,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爱。没有恨。没有牵绊。没有留恋。 那句话的语气被月光晒得太苍凉,化为一根针,深深扎进喻宜之心里。 漆月说:“就当我们来告别过了吧,你真的该走了。” ****** 第二天,喻宜之最后一次去K市分公司。 艾景皓到的比她更早,拿着咖啡走进她办公室:“早上好。” “谢谢小艾总。” 开晨会时,喻宜之把各项工作交接安排的井井有条,艾景皓补充了几项集团决议。 散会后,艾景皓衬衫袖子挽起,抱着空纸箱进喻宜之办公室:“有什么东西要收拾好寄回邶城的吗?” “没有。” 艾景皓一愣:“还以为你们女孩子都有些不愿离身的小玩意。” 摆件。相框。文具。玩偶。 喻宜之摇头:“没有,我没有。” 她七年前从K市离开就是这样,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连一件衣服都没带走。 她不是一个心存留念的人,这是她冷漠的另一个表现。 而这一次则是因为,最想要的,永远都带不走了。 喻宜之去茶水间倒水时,听到外间员工窃窃议论:“居然亲自来接,这是妥妥的太子妃待遇了吧?” “我还是觉得不可能,一介平民怎么可能嫁入艾家?灰姑娘的童话哪那么容易上演。” 她从前不理会这些八卦,甚至觉得可以为己所用,此时却冷脸挑明:“什么都没有的事,不要乱传。” 刚回办公室,手机进来一条短信:【下楼,咖啡馆等你。】 喻宜之平静的下楼,走进咖啡馆,站在喻彦泽面前。 喻彦泽手指把玩着跑车钥匙:“今天下来的倒快,有人撑腰了是不一样。” 喻宜之在他对面坐下,他起身欲坐过来。 喻宜之冷冷道:“你就坐那边。” 喻彦泽身形一顿,暂且坐下。 “喻宜之,就算艾景皓喜欢你又怎么样?你不会真以为艾美云会同意你们吧?” 他凑近,身上和喻文泰一样的香水味又越过咖啡飘过来:“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喻家的千金,对吗?这跟艾家的差距就已经够大了。” “如果让艾美云知道你是孤儿呢?知道你是被父母抛弃的野种呢?你知道他们那种家庭很看重血脉的,你当你还能跟艾景皓在一起?” 他掏出手机:“我其实都不用找艾美云,只要把这事告诉艾景皓,他自己都知道你们这事不成了。” “我妈已经帮我查到艾景皓的手机号了,喻宜之,除非你答应……” “我不答应。” 喻彦泽一愣。 他知道自己肯定争不过艾景皓,但如果喻宜之有把柄在他手里,他不仅能自保,还能捞到巨大的好处。 没想到喻宜之直接拒绝了。 “你不想嫁进艾家?” “不想,所以你想告诉艾景皓什么,就去告诉吧。”喻宜之站起来:“我先走了。” 她真的就这样走了。 ****** 她去了钱夫人酒楼,下午非饭点这里没什么人,只有她高跟鞋轻磕在地砖上,通往漆月办公室。 喻彦泽来威胁她这件事,让她松了一口气。 理智上,她当然知道跟艾景皓在一起,是她这一生实现阶级跨越绝无仅有的机会。然而她自诩为一个理性算计的人,却从没有一秒钟动过念头,要回应艾景皓的示好。 跟漆月以外的任何人,她都做不到。 她没想到艾景皓会如此执着,让喻彦泽去戳破她孤儿的身份,倒省去了后续的很多麻烦。 甚至,让艾美云因艾景皓伤心,把她赶出齐盛也好。 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走了。 她是不是就可以像高三那次一样,在漆月面前一副无家可归的可怜样,漆月是不是就会又一次留下她了。 她走到办公室外,大头和漆月的交谈声从里面传来。 “喻宜之走了就好了,不然我还真怕她影响你。” “她能影响我什么。” “你肩膀上那一刀看起来是为钱夫人挡的,不还是为了她?为了让钱夫人护着她,也为了给她挣出个未来。” 喻宜之推门的手滞住,转身,靠在门边的墙上。 一盏壁灯好晃眼,为什么白天还开着。 “过去多少年的事了,还提它干嘛。” “她那样的人,我就是替你不值。” “有什么值不值的,算我倒霉呗。”漆月笑笑:“没事,在这件事上倒霉,在其他事上运气就好了,反正这事终于快过去了。” “她什么时候走?” “明天。” “那就好,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本来就不该再纠缠了。对了,改造老城区地产项目答应给的钱,她走以后不会赖账吧?” “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就算有合同,不也是大公司自己说了算的把戏?她那样的人,为了钱什么干不出来?当年那三十万不就是……” 不知漆月是什么脸色,让大头止住了话头。 又换了个话题:“钱夫人下个月就要正式让你接管华亭了吧?” “对。” “这么多年还得是你,她手下其他人也没一个像你这么得力的,听说她有隐退的打算了?” “可能是,这么多年她也赚够了。” “你说说,她无儿无女的,这么多年拼下的这么大一摊子事业,之后会交给谁?” “谁知道呢?” “我k,漆老板,故意凡尔赛是吧?除了你她还能交给谁?” 漆月笑,慵懒妩媚间,又有一种终于出人头地的狠戾和快意。 这的确是她这么多年追寻的。 如果喻宜之有浩渺的蓝天,至少她能在自己的沼泽里称王。 “对了,阿萱又被一个客人缠上的事听说了么?” “嗯。” “那畜生太烦人了,警察也没法一直管着,怎么办啊?” “我打算带奶奶租个大点的房子,让阿萱先到我家住一段时间吧。” “漆老板,看不出来啊,你还挺圣母!” “滚你大爷的,会不会夸人,圣母那是贬义词好吧……” 喻宜之在办公室外靠着墙。 是她盯着壁灯看得太久眼前出现黑点?还是壁灯上真的歇着只小虫? 大头:“你忙着吧,我回自己办公室了。” 喻宜之迅速躲开,拐个弯隐于墙角。 等大头走后,她匆匆离开钱夫人酒楼。 上车半天发动不了,才发现自己根本没点火。 愣愣坐了会儿。 她早知道漆月是月亮一样内心澄澈的人,并且洒下的月光有温度。 却原来,这月光并非为她一人,其他人的可怜之处,漆月也会帮。 太自大了啊喻宜之。 凭什么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例外?等她走了以后,就像漆月自己说的,她终将被遗忘,而这次的援手,谁又能保证不是一段新故事的开始? 她掏出手机给大头打了个电话:“喂。” “你谁啊?” “喻宜之。” 大头一愣:“你给我打电话干嘛?” “阿萱……是个什么样的人?”手指在方向盘上摩挲,抠紧。 “喻宜之,你刚才在办公室外面?” 喻宜之沉默一阵:“别告诉漆月我来过。” “你听到了多少?” “没多少。”喻宜之追问:“阿萱是个什么样的人?” “漆老板跟阿萱可没什么啊。” “我知道。” “她就……挺内向的,但这么多年也一直在钱夫人这边上班嘛,对付这群牛鬼蛇神也还是有套自己的办法,只不过这次运气不好,碰上个刺头。”大头问:“你到底问她干嘛?她跟你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喻宜之心里像有一块大石轰然落地。 也许这就是她想听到的。 一个跟她完全不一样的人。 一个属于漆月世界里的人。 “知道了,谢谢,再见。” 她挂断电话开车回公司,刚到办公室坐下,艾景皓敲门进来。 “你刚才去哪了?” “嗯?”她满脑子想着漆月的事,以至于反应有些迟缓。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艾景皓皱眉:“喻彦泽刚才找过我了,他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喻宜之坦然道:“我不是什么喻家千金,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艾景皓看了她一会儿,温声问:“宜之,在孤儿院的那些年,和在喻家的那些年,哪个比较难?” 喻宜之双瞳微微睁大。 她没想到艾景皓的反应,是给她这样的体恤。 艾景皓说:“你一个人走得太久了,给我一个为你遮风挡雨的机会,好吗?” 喻宜之定了定神,摇头:“我没有一个人走太久,曾经有一个人,陪我走过很长的一段路。” “小艾总,相信你也看出来了。” 艾景皓的视线如果始终落在她身上,不会没发现她对漆月的特别。 艾景皓点点头:“我心里的确有个猜测。” 喻宜之:“你猜得没错。” “可是,你答应回邶城。” 喻宜之垂眸。 她不答应,又能如何呢。 艾景皓:“我明白你不喜欢我,但两人相处的感情,不一定是喜欢,我可以当与你并肩的战友。” 喻宜之问:“何必做到这程度?” 艾景皓笑了:“因为遇到一个喜欢的人,是天地间最难得的事啊。” 喻宜之内心涌起一股酸涩。 像艾景皓这样从小什么都有的人,好像天然就明白这样的道理。 可她双手空空,为了钱、为了权势,不顾一切的往前闯,兜了好大一圈,才发现最重要的,不过一个漆月。 她难得对艾景皓笑笑:“谢谢你,但我们真的没可能。” 那一笑,也许出于对艾景皓的怜悯。 艾景皓与她一样,都注定得不到这份天地间最难得的“喜欢”了。 下班回家的时候,漆月在做菜。 听到喻宜之在玄关换鞋,系着围裙走出来说:“喻宜之,时间正好,洗手吃饭。” 像任何一个平凡的黄昏,炊烟袅袅,烟火人间,胃里的番茄炒蛋和青豆虾仁混着一粒粒的白米饭,拉着她整个人往下沉,脚踏实地的站在地上。 不至于半悬在空中,成一缕流离失所的游魂。 她带着这样的眷念,吃饭的时候一直看着漆月。 漆月摸一下自己的脸:“你一直看我干嘛?我脸上沾饭粒了?” 她默默摇头。 漆月换上轻松的语气:“奶奶,小喻明天要去邶城进修了。” “什么叫进修?” “就是学习,为升官做准备。” 喻宜之一口白饭堵在嗓子眼,她当然明白这是漆月的缓兵之计,等她走以后,阿萱住进来,两三个月过去,半年一年过去,漆红玉或许就对她们分手的事没那么难接受了。 谁会永远记得谁。 漆红玉虽然不舍,却也明白这对喻宜之来说是件好事,摸索着握住她手,细细交代着要多吃饭、别饿瘦了…… 漆月笑着站起来收拾碗筷:“奶奶别唠叨啦,以后又不是不见面了,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孙女还在这陪你呢。” 漆红玉:“对,对,等小喻进修完就回来了。” 漆月从喻宜之手里收走碗筷时,两人却各自回避开眼神,一盏顶灯把她们两个毛茸茸的影子,拉成一左一右两个朝向。 这两个知道真相的人心里都明白——这次分别,就再没有再见的一天了。! 第71章 吃完晚饭,喻宜之回了次卧,漆月敲门进来:“东西收拾好了么?” 喻宜之居然对着电脑还在工作,环视一圈:“好像,没什么可收拾的。” “衣服都不带走?” “都是旧款了,见客户得穿新一季的衣服。” 漆月笑笑。 她偷偷查过喻宜之现在穿那些衣服的牌子,价格令人咋舌,普通人买一件恨不得穿好几年穿回本那种,喻宜之却一季即弃。 也是,现在这点置装费对喻宜之是小菜一碟了。 “房子呢?” “房子留着,你和奶奶住吧。” “别呀喻宜之,你这房子太豪了,我可付不起房租。” “不用付。” “我们现在是不用付房租的关系么?” “我本来就欠你的。” 漆月挥挥手:“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也不想记在心里要你还了,不然我永远困在这件事里走不出去,更亏。” “可……” “喻宜之,你真的是个很麻烦的人你知道么?”漆月皱着眉咂一声:“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说出来,我不想住在你的房子里。” 喻宜之顿了顿:“哦。” 这话可以有两种解读,于漆月而言,是不想在喻宜之走后每一处都触景伤情。 于喻宜之而言,则听出了漆月不想再跟她有任何纠葛的厌烦。 “那,我直接卖了吧。” 漆月笑着问:“升值了么?” “一点点。” “厉害啊喻总。” 对手里有钱的人来说,赚钱更像一个“钱生钱”的游戏——比如喻宜之她们到某个城市长驻做项目,很多时候都不租房,直接在好地段买套房,升值以后脱手卖掉。 K市的房子她买了半年,涨幅不大,却也小小赚了一笔。 现在她们是只能聊这些场面话的关系了么? 漆月自己也觉得尴尬,挠下头:“那,早点休息,明天下午四点的飞机?” “嗯。” “送你去?” 本以为喻宜之会拒绝,但喻宜之说:“好。” 漆月又挠下头,无话可说了,准备出去。 “等下。” 她定住,站在原地,掀起一点眼皮看喻宜之。 安静的空气在两人之间流淌,然而她心底如气泡般翻涌着的那些话,却是永远不可能说出来了。 喻宜之等了许久,等不到她开口,终于站起来,走近,把一张银行卡塞到她手里:“这给你。” 漆月低头,看到那银行卡,居然是喻宜之七年前偷走的那张。 “密码没改,十万还给你,利率按银行借款折算,不然多给你也不会要。” 漆月笑着捏起那卡:“行,你一向算的这么清楚。” “还有你帮齐盛做老城改造项目的那笔钱,也存这张卡里了,你该分给哪些人,就拿去分吧。” “不是说你们大集团走流程还要段时间?” 喻宜之:“我是总监好吗?不能有点特权?” 漆月跟着勾唇:“是是是,喻总天下无敌第一厉害。” 其实不是。 是喻宜之今天下午听到大头和漆月聊的那些话,她不知漆月是不是也担心她赖账,就用自己的钱先垫给漆月了。 这两笔钱一给,两人之间就真的再没关系了。 连恨都消失不见,只剩遗忘一条路。 漆月捏着银行卡出去以后,喻宜之关灯躺在床上。 她凝神听着卧室外的动静,想听漆月在客厅沙发上是否如她一样辗转,但这房子太大了,什么都听不到。 一整夜未阖眼,不知兴起多少次推门出去找漆月的念头。 最终还是没有。 找了又怎么样呢,漆月只会拼命推开她。 就这样熬到天亮。 吃早餐时,漆红玉絮絮让喻宜之多吃点,担心她一个人去邶城受苦。 漆月咬着鸡蛋盯着粥碗,话却是对着她问:“今天还去公司么?” “不去了,就在家办公。” “哦。” 吃完早饭喻宜之回次卧工作,说是工作,不过是对着电脑发呆。 直到中午漆月来敲房间门:“喻宜之,吃饭。” 那是一顿比早饭更沉默的午饭,吃完饭,喻宜之告诉漆红玉会经常回来看她,哄着她像每天一样去睡午觉。 带上主卧门出来时,漆月在厨房洗碗,她走进去。 “几点了?” 喻宜之看了眼钻表:“一点。” 漆月缓缓关上水龙头,擦干净手。 喻宜之向她走近的时候她也转身,两人几乎像两块磁铁一样撞在了一起,唇齿磕在一起,喻宜之的嘴唇内侧被咬破,这个急切的吻染上了淡淡血腥味。 喻宜之扯掉她围裙,两人在厨房就开始。 分别的倒计时像是突然点醒了两人,什么多余的想法都没有了,对彼此的渴望化为身体最强烈的本能,好像要把剩下一辈子不能做的都在今天做完才够。 厨房不够施展。“喻宜之,我想回卧室。” 喻宜之拉着她就进了卧室,两人一起倒在床上。 她们胡乱为之,不成章法,没有出声也没有人说话。 直到漆月汗津津的问:“你是不是该走了?” 等待她的却是又一轮洗礼,直到两人都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喻宜之,几点了?” 她伸手想去摸手机,喻宜之拉住她手:“别看。” 手滑腻腻的握在一起,喻宜之紧闭的眼皮泛着异样的潮红,睫毛蝶翼般轻颤。 漆月固执的挣开,摸过手机:“喻宜之,都两点半了!” 她弹起来用力拉喻宜之,喻宜之闭眼躺着不肯动:“你是真的很想让我走啊。” 最终漆月站在床侧,低头,轻声:“喻宜之,我们说好的,别回头。” ****** 两人最终出门的时候,打车已经绝对来不及了,漆月带喻宜之坐上她的摩托车,但车上现在已经没有为喻宜之准备的头盔了。 漆月骑得超快,两人的长发纠缠在一起在空中乱舞,火红摩托车在车流间飘移穿梭,惹得不停有司机打开车窗来骂:“找死啊!” 顾不得是否会被交警追罚,漆月一路狂飙到机场,一脚撑地刹车:“快去吧。” 喻宜之下车站在一旁。 漆月拉着她胳膊让她转身,然后,伸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推:“去呀。” 走你的锦绣花路,去往你的光明未来。 不要回头,喻宜之。 喻宜之抿着唇,没有任何表情的走进机场。 她走的不算快,可总觉得灵魂追不上自己的脚步,过安检的时候,递上证件的手指微一凝滞。 如果,她现在跑回机场外,会不会看到漆月停了车靠在角落,皱眉抽着一支烟。 可如果看到她跑回来,漆月眉头一定皱得更紧:“喻宜之,谁让你回头的?” “等我抽完这支烟,我就算彻底摆脱你了。” “我会忘了你。” 这时工作人员叫她:“小姐,小姐,有什么问题么?” 喻宜之吐出一口气,递上证件:“没什么,麻烦了。” 登机后,飞机在跑道上轰鸣着冲刺,一跃升腾至浩渺蓝天。 喻宜之望着窗外的茫茫云海想:她又一次离开K市了。 从前,漆月不肯跟她走。现在,漆月也不肯让她留下。 如果她真是一个彻底没有良心的人,那该有多好。 既然已是恶龙,为什么要长出一颗心呢。 既然已是深渊,为什么要映出天边月呢。 她的魂魄抽出一根隐形的细线,从此魂牵梦绕的,永远系在了K市这片土地。 ****** 飞机落地,邶城大雨,但公司派车来接,外面的风雨飘摇与她无关。 她在邶城的大平层比K市更奢华,是很多人奋斗一辈子都买不起的存在。 豪宅已经提前安排家政打扫过了,她魂魄抽出的那根细线不断拉扯,在心脏掏出一个隐形的大洞,她觉得呼吸困难,正准备休息时,却接到艾美云打来的电话。 喻宜之接起:“艾总,我明天会按时到公司述职。” 艾美云笑了:“明天是周六。” 喻宜之一愣:“哦,对。” 竟这样惶惶不知天日。 艾美云:“我是想问你,明天晚上能到我家吃饭么?我有点事跟你说。” “好的,艾总。” 挂了电话,她虚无的倒在床上。 也许是太久没回邶城的家了,也许,是她心里从没有把这处所在当作家,所以一直放松不下来。 她虽然很累,却睡不着,翻来覆去间,身上一块一块的疼,都是些漆月弄出的淤青和齿痕。 她并不打算擦药,等这些伤都慢慢痊愈的那天,她心底一定会升起不舍和怅然。 毕竟,这是漆月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了。 第二天起床,喻宜之顶着硕大两团黑眼圈。 昨天纵情过度带来强烈后遗症,今天浑身的酸痛更明显,以至于她逛到香薰柜台时浑身僵硬。 店员热情的迎上来:“请问要选点什么?” “清雅一点的熏香,送人。” 跟了艾美云这么多年,她从没去过艾美云家,起码的礼数不能不顾。 晚饭约在六点,她算好时间从商场出发,顺着导航,把车开进邶城一片著名景区。 再往边上开,游客渐渐稀少,一个占地阔绰的四合院露出来,门脸十分低调。 喻宜之拎着香薰纸袋下车,来应门的是艾景皓,露出笑容招呼:“来了。” 喻宜之点点头:“小艾总好。” 从前她对艾景皓的称谓没这么泾渭分明,现在却时时注意,把两人关系拉回公事角度。 艾景皓带她进去,几进几开的宅子十分古雅,并非一般金钱所能堆砌出来的气韵。 艾美云穿着件长衫、裹着件夹袄站在院子里喂金鱼,看上去温婉优雅,又自有股运筹帷幄的气度,大概唯有“雍容”一词可以概括。 看到她,艾美云招手:“过来瞧瞧我的鱼。” 喻宜之上前,先递上熏香,艾美云瞧一眼:“有心了。” 她自然欣慰,喻宜之待人接物的得体,是这么多年在她身边,一点点熏陶出来的。 她问喻宜之:“觉得我的鱼怎么样?” 喻宜之坦言:“其实我不太懂。” 艾美云一尾金鱼的价格,不是她所能揣度。 艾美云笑笑,叫艾景皓:“你去看看玲珑吃饭没。”又告诉喻宜之:“玲珑是我们家养的狮子狗。” 艾景皓:“自然有人给玲珑吃饭。” 艾美云轻轻在他胳膊上拍一下:“怎么,叫不动你了?我找宜之来家里,自然是有事要跟她说,你杵在这干嘛?” 喻宜之盯着母子间自然的小动作,忽然发现她嫉妒艾景皓。 这样自然的情感表达,她自小从没拥有过,大概她和漆月的人生起点对爱都太贫瘠,所以总是想得太多,别别扭扭。 这么看的话,明明她和艾景皓相距遥远,和漆月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艾景皓听艾美云这样说,只得去了。 艾美云望着他背影远去,才问喻宜之:“知道我今天找你来想说什么?” 喻宜之点点头:“您大概也听说了小艾总的事,叫我来是想点醒我。不过,您不用担心,我不会和小艾总在一起的。” “为什么?” “从各方面来看,我们都差得太多,我对小艾总也没感情,我今天过来,也是想请您制止小艾总,他会听您话的。” 艾美云勾唇:“所以,你才这么爽快的答应过来?” “我今天叫你来,的确是说你俩的事。不过,你猜反了,我是想劝你,接受景皓吧。“喻宜之一愣。 “不用这么惊讶,你刚才有一句话,就是我同意你俩的原因。” 喻宜之思忖了下:“我对小艾总没感情?” “嗯,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了解你。而景皓这孩子,虽然人人说他能干懂事,只有我知道,我还是把他惯坏了,他太重感情,这在很多时候会让他失去起码的判断力。把他交给你,至少你们的关系里,会有一个人始终保持清醒。” “艾总,我……” “别忙着拒绝。”艾美云看她一眼:“就像当年你拒绝我入职齐盛,最后,也还是你主动来找我。” 又丢一点鱼食:“听景皓说,喻彦泽出来了?” 喻宜之点头。 “景皓拜托我,一定要帮你解决这件事,可想来你也知道,任曼秋的再婚对象是谁,坦白说,这事变得很麻烦,若不是为自己的家人,我是决计不愿意插手的。” “我明白。” “明白你还想拒绝?”艾美云问:“没我的帮忙,你打算怎么解决?” “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收集喻彦泽经济犯罪的证据。” “有成果么?” “有,但不多。” 经济定罪本就困难,喻宜之手里的证据,至少没多到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能重新把喻彦泽送回监狱的程度。 “所以,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我不会干涉你和景皓以什么样的模式相处,在我们这圈子里,我见过太多并不互相喜欢的伴侣关系,他们可以当战友,也可以当伙伴,都能互相扶持着走下去。” 她拍拍手,取过一只绿锦盒对着喻宜之打开。 一枚通体莹润的翡翠扳指露出来,再不懂玉的人,也能明白其价值不菲。 艾美云道:“如果你接受景皓,我就把它送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喻宜之怎会不明白。 艾美云不送她戒指、不送她手镯,反而要送她这样一枚权势意味极浓的扳指,摆明了是在点拨她,不用她走入一段常规的伴侣关系,也能攀上她一直渴望的顶峰。 喻宜之问:“您做到这程度,就因为我是合适的人选?” 艾美云摇摇头:“不,是因为景皓喜欢你。” “如果有一天,你真能走到我这位置,你就会明白,人外总有人,天外总有天,人这一辈子开心的机会,哪有那么多呢?景皓哪怕只是和你待在一起,都会开心,我是他妈妈,我为什么不成全他?” 喻宜之心底震了震。 抬眸,告诉艾美云:“其实我真的很羡慕小艾总。” “但这礼物,我不能收。” 艾美云盖上锦盒,塞进她手里:“你刚从K市回来,心还不定。你要拒绝我,可以,过一个月再来给我答复吧。” ****** 喻宜之回到集团总部,上班的日子,如果忽略那些窥探八卦的目光,其实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一周后,又一个周六早上,她健完身,洗澡前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 漆月在她身上留下的那些淤青和咬痕,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洗完澡出来手机响,接起,是艾景皓:“在家?” “在。” “我上来找你一趟。”又反悔:“算了你还是下来一趟吧。” “有事?” “对。” “好的,小艾总。” 喻宜之换了衣服下楼,看见艾景皓停在院子里的车,走过去。 看到喻彦泽和任曼秋时,愣了下。 原来喻彦泽也回邶城了,是想找任曼秋商量怎么对付她么? 艾景皓说:“本想带他们去你家给你赔礼,又实在不想弄脏你家。” 这话明显让喻彦泽不悦,他从小没吃过瘪,这会儿强压怒火的样子很别扭。 艾景皓冷声问:“不是要道歉么?” 任曼秋埋着头,扑通一声在喻宜之面前跪下:“宜之,是我们喻家对不起你。” 她也很会算计,知道如果艾美云再出手,自己还是争不过。 清晨的小区里没什么人,喻宜之后退一步,冷眼看着这一幕。 她曾在最年少骄傲的时候被迫对任曼秋下跪,对自尊的践踏和掠夺让她好像死过一次,而今天,任曼秋还回来了。 她心里如湖底忽然翻搅的泥沙,涌动着很多复杂的情绪:畅快,恨意,连带着当年的不甘与愤怒。 艾景皓冷冷问喻彦泽:“你呢?你不道歉吗?” 喻彦泽显然没任曼秋这么会“审时度势”,愤恨的瞪着喻宜之。 却被任曼秋扯着也扑通一声跪下,只是脖子仍傲慢的僵着。 喻宜之没什么表情,任曼秋不停推搡喻彦泽:“你道歉啊,不然你想怎么样?重新回去蹲大牢么?” 喻宜之还以为他有多骄傲,却在听到“蹲大牢”这样的字眼时,到底低下了头:“喻宜之,是我们对不起你,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 “你这样的人,配求我放过么?” 喻彦泽愤恨的抬起头:“你不就是攀上……” 任曼秋在一旁死命拉住他。 喻宜之懒得再搭理,叫艾景皓:“小艾总,麻烦你过来。” 两人走到一旁树下,喻宜之开口:“你不必做这种事,我没有应承大艾总什么。” 艾景皓摇头:“无论我俩关系如何,他们做了那么过分的事,难道不该对你道歉?” “这事太复杂,连大艾总都不愿插手,你让我自己解决吧。” “可是,你怎么解决?” “收集经济犯罪的证据,确实比其他层面更难,七年不够,我就再用七年。” 每当这种时候,艾景皓都能透过喻宜之淡漠的双眸,看到其下潜藏的倔强和狠劲,就像喻宜之看上的项目,无论如何她都会拿到手一样。 喻宜之说:“总有一天,我会把他送进监狱。” ****** 月,K市。 大头最近只要有局,就拉着漆月一起,漆月倒也不拒,每次都去,懒洋洋喝酒,或者抽烟,一双妩媚的猫儿眼半眯着,你说她在想什么吧,好像也没有。 这天又是大头攒的局,祝哥的妹妹来K市玩,大头找了一堆狐朋狗友给她接风。 漆月来了才知道是这情况,私下对大头说:“别总让人家正经小姑娘跟我们这种人一起玩。” “她不介意。” 漆月恨不得给他一脚:“她不知道介意,你他妈不会替她介意?” 祝哥妹妹很快来了,也许平时上班压力大,小姑娘倒真的很喜欢和他们聚在一起。 她喝着啤酒问:“你们还记得喻宜之么?就是长得巨漂亮那个,后来去了英国学建筑,当时我还跟大头说过这事来着。” 大头肩膀一僵。 眼尾瞟向漆月,漆月还是那副疏懒的样子拎着酒杯,眼皮都没抬。 好像对这个名字完全没反应。 大头:“我们都跟她不熟,聊她干嘛,聊点别的。” “不是,她最近有大八卦!特大特大那种!”小姑娘神秘兮兮说:“你们知道艾美云嘛?知道她什么背景嘛?” “我一个最有前途的闺蜜,在齐盛上班,据说艾美云的独生子、齐盛的太子爷……” 大头忽然扬手:“老板,这儿加条烤鱼!” 漆月一颗花生米砸过去:“你他妈能不能别总打断别人说话。” 她冲小姑娘扬扬下巴,复而垂下眼皮,还是慵懒而不经意的样子:“你说你的。” 像是随便听一耳朵八卦。 “据说齐盛的太子爷正式在追喻宜之!而且艾美云居然同意了!哇塞这不是我们身边的王子和灰姑娘么,听说艾美云还送了喻宜之一枚玉扳指!” 漆月忽然问:“值多少钱?” 小姑娘愣了下。 因为漆月听了一整晚八卦一个问题没提,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似的。 “我等凡人哪知道值多少钱?”小姑娘忽然笑起来:“这也不是钱的事啊,有钱也买不到。” “嗯。”漆月平淡的点点头。 这个话题就被揭过去了。 闲扯一阵后,有人问漆月:“漆老板,我发现你真的好久没谈了,是不是跟美女谈多了,标准越来越高了?” “那可不。”漆月指间夹着烟,妩媚的俏脸暧昧而迷离,那把烟嗓听上去有种特殊味道:“怎么你那边有美女?给我介绍下。” 这时一个温婉声音:“漆老板。” 众人一起回头,见是阿萱。 “漆老板,我下班才发现没带钥匙,怕吵醒奶奶,你能跟我回去开下门么?” 有人不干:“把钥匙给阿萱不就行了。” 阿萱犹豫了下:“一个人走夜路,挺吓人的。” 他们开始起哄:“难怪漆老板最近不谈,看来是有原因的!” 漆月一人赏他们一颗花生米,砸得特准:“人家是直女,别乱说。” 她还是跟祝哥妹妹道别,站起来走到阿萱身边。 “故意来找我的?” 阿萱点点头:“嗯。” 两人在灯光昏暗的街头慢慢走着,影子拖得老长,漆月双手插兜里,忽然打出一个酒嗝,阿萱就轻声笑起来。 阿萱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漆月想,跟喻宜之那么不一样。 阿萱轻声说:“你最近喝酒,好像特别多。” “有吗?”漆月懒洋洋的。 “是因为快到喻小姐的生日了么?” 漆月一脚踢飞了一颗小石子。 “你怎么知道?” “我听奶奶说的,我还听说……”阿萱看漆月一眼:“那段时间,钱夫人想派你去邶城选食材。”! 第72章 阿萱问漆月:“你会去邶城么?” 漆月勾起唇角:“老子为什么不去?” 不去才显得心里有鬼似的。 两人回到家,阿萱把药箱拿出来,漆月坐到椅子上挽起裤脚,露出膝盖上缠着的一圈纱布,暗红色的血迹透出来,看得阿萱轻轻“嘶”一声。 “要不还是去医院……” “没必要,习惯了。” 漆月挺无所谓的咬了一支烟,自己把纱布扯了,叫阿萱:“上药吧。” 这伤是她前天在街头,偶遇一个小混混找女高中生要钱,妈的那还是女高中生啊! 干干净净,穿着校服,让人想起喻宜之高中时的样子。 漆月冲上去对着那人就是一推,那人伤了面子,与她扭打在一起。 她也不怵,像怀着多大的仇怨,死命硬扛,最后那人怕了她了,爬起来连滚带爬就跑。 而她自己也受了伤,喘着气靠墙缓缓坐下,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那女高中生在一旁都吓傻了:“你……” 漆月狠狠瞪她一眼:“看屁啊,还不快滚!以后再遇到这人渣,直接报警知不知道?” 女高中生被她语气吓退,远远逃开。 漆月心想,这才对。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最好多一句话都不要说,不然纠葛到最后,除了难过,什么都没有。 她跌跌撞撞回家,别的伤没什么,就是膝盖上摔破那一大块有点麻烦,让阿萱给她包扎了一下。 不过伤口在关节处经常活动,她这段时间喝酒又太猛,总觉得伤口有点感染,到现在血都还没完全止住。 阿萱今晚就是怕她又喝太多,才故意说没带钥匙来找她。 这会儿阿萱对着她膝盖上血肉模糊的一片,拿着药瓶的手有点抖:“会很疼。” 漆月吊起嘴角:“老子还怕疼?” 药洒下去,她咬着烟皱眉,扯着牛仔裤的手指倏然抓紧。 她觉得这药挺猛,像是消融腐肉换来新生,就如同她今晚在酒局上,漫不经心让祝哥妹妹把喻宜之的新生活讲下去。 隔天晚上,钱夫人回K市办事,顺便把她叫到办公室:“让你去邶城看看那进口食材的,安排得怎么样了?” 漆月:“干妈放心,我记着呢。” 钱夫人一颗颗滚着手里的念珠:“知道你办事可靠,我一向放心。” 七年过去,钱夫人眼尾也开始有一道道皱纹了,这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和善,甚至年轻时稍微掩藏不住的一点锋利也消融殆尽。 漆月出去时,钱夫人叫住她:“阿月,你很像年轻时的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漆月笑着点点头。 大头推测得没错,钱夫人以后的确有心把这些事业交给她。 漆月走出办公室,站在窗边望着天上一轮明月,点了支烟。 这么多年过去,喻宜之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而她也不错,很快就能证明自己了。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 晚上的酒局,一群人去了以前高中爱去的那家小酒馆,漆月窝在角落懒洋洋拎着酒杯,大头看了她好几眼。 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漆月坐在这里,整个人却无比游离,像罩了层玻璃罩子,跟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大头故意过去,手肘大剌剌捅她一下:“想什么呢?” 漆月抽着烟下酒:“能想什么,这不是今晚钱夫人回来了么,想工作呗,我可能要去邶……” 忽然她止住话头。 这小酒馆有台悬挂式电视机,大部分时间放老掉牙的内衣秀,有些时候酒保懒得切换,也会放着电视节目。 今晚放了两集狗血电视剧,反正他们这帮人闹哄哄喝酒也没人在意,现在又开始放新闻。 女主播字正腔圆:“据气象部门报道,受高空槽和冷空气影响,一周后,邶城将迎来一次降雪过程,在此提醒广大市民注意防寒保暖……” 大头问:“怎么,你要去邶城出差?” “不是我去。”漆月忽然改了口,眯眼扫视一圈:“阿努,下周得派你去邶城出趟差。” “什么事?” “邶城有家公司代理进口食材,就是K市老板们最喜欢的那些,你去看看,觉得合适的话带点样品回来,看要不要订购。” “没问题,食材这块我熟,保证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不过漆老板,你不亲自去?” 漆月勾唇:“这么点小事,还用得着老子亲自出马?” 低头倒酒的时候,指尖攥紧酒瓶。 听见那场雪的预报,她哪里还敢去邶城呢。 ****** 七年前,漆月和喻宜之谈恋爱期间唯一的一次生日。 那时她们很穷,喻宜之打着减肥的幌子,只要了个四寸的小蛋糕,漆月还记得那是樱桃口味,紫红色的奶油特别酸。 之前漆月问喻宜之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喻宜之直勾勾盯着她:“你。” 所以两人饭后早早洗澡,面对面蜷在小小一张旧木板床上,腿一伸直,脚趾就抵到木板。 可那时漆月为爱做受做的很愉快,喻宜之凑过来吻她:“月亮。”把她红色长发从胸前拨到身后,她回之以热烈的吻。 那天为了给喻宜之庆生她格外放得开,解锁了好几个她平时根本不可能接受的新方式。 事后想起来真是又刺激又羞耻,可喻宜之绵密的吻落在她头顶,她又觉得下次再这样也没什么不可。 那时候她多爱喻宜之啊。 后来喻宜之从床上起来,漆月懒洋洋拖住她手:“做完就跑?” 喻宜之一身汗:“我去洗澡。” 她冷白的皮肤都泛起红痕,刚才的激烈程度不言而喻,漆月也怕她着凉,放手:“去吧。” 喻宜之裹着浴巾回来叫她:“你也去。” 漆月没骨头似的躺在床上不想动:“你帮我擦擦算了。” “今晚不行,你出那么多汗。”喻宜之笑着把她拖起来。 漆月不得不钻进浴室。 她出来时,看到喻宜之穿着睡衣披了件毛衣,弯腰在书桌前。 “干嘛呢?”她一边换睡衣一边问。 喻宜之笑着让开,一个小小奶油蛋糕露出来。 “你怎么自己又买了个蛋糕?”漆月问:“什么时候买的?干嘛不直接让我给你买个大的?” 喻宜之摇摇头:“不是给我的,是给你的。” 漆月一愣。 喻宜之走过来,搂住她腰,与她额头相抵:“月亮,不知道自己生日没关系的,以后我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 她闭眼去吻漆月的唇,粉粉软软的舌头探过来,轻吮漆月唇瓣:“我们是一体的。” 这句话在她们刚刚完成那场激烈后,有着特别的意味,身后的床单都还没来得及换,散发着她们的汗液和体香。 在那些忘乎所以的时刻,她们身体最私密的部分融为一体,然而现在,喻宜之对她许下一个生日的承诺,仿若她们从此同生,仿若她们就此共死。 漆月有点眼热:“喻宜之。” 喻宜之眨眨眼:“别太感动,你这会儿就感动,我的生日礼物还给不给。” “给啊!” 喻宜之转身:“还是算了。” 她扑过去,像只黏在喻宜之背上的猫:“喂,给我啊喻宜之!” 喻宜之笑着让她背对自己,把她一头红发撩到肩膀一侧,又从自己毛衣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 漆月颈间一阵冰凉。 喻宜之把她带到镜子前,站在她身后,下巴搁她肩膀:“好看么?” 她脖子上多了一条银色项链,项链坠是朵小小雪花。 漆月伸手抚摩。 喻宜之:“纯银的,不值什么钱,不过是我自己去做的。” 漆月摸着那精巧的小雪花,想也知道有多少复杂的工序,画图、雕刻、焊接、修挫,而喻宜之那么忙。 她问:“为什么做这个?” 喻宜之下巴还搁她肩上,搂住她腰:“高三那年,我被带到邶城过年,下雪了很漂亮,我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月亮还没看过雪呢。” 她轻轻在漆月耳鬓厮磨:“月亮,以后我们生活会好起来的,等我们有钱一点,我带你去邶城看雪。” 漆月:“我还想去东北吃铁锅炖。” 喻宜之笑:“去苏城吃糕团。” “去泰国看钢管舞。” “去京都赏樱。” 漆月扭脸亲喻宜之额头:“不过,第一站还是要去邶城看雪。” 那时她们还年轻,以为生活总会变好,以为整个世界将会铺展在她们眼前,予取予求。 后来生活的确变好,她们的确拥有了整个世界,却弄丢了彼此。 漆月从未踏足邶城,也从未看过她们期许过的那一场大雪。 离奇的是,喻宜之送给漆月的那条项链,漆月第一天起床刷牙时一摸脖子,居然丢了。 她们把床上翻了个遍,又把整个家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却哪里都没有。 漆月:“真见鬼了。” 喻宜之拍拍她头:“没关系,至少你见过了也戴过了。” 后来想起,总觉得那离奇的丢失含着宿命般的意味——连老天都觉得她和喻宜之不合适,所以没收了她们的项链。 ****** 一周后,邶城的天空一片灰霾,喻宜之打车去机场时,一片、两片,簌簌的雪花落了下来。 喻宜之望着天空,雪花纯洁又安静,没有根的从天空飘下来,很容易带给人寂寞的感觉。 而天空灰得像鸽子的眼睛,喻宜之坐在暖气融融的出租车里,异常想念漆月。 如果漆月在这里,她还会觉得寂寞么? 飞机抵达K市,气候就变了,温吞吞的催着人心底的恐慌复苏,让她很想坐上飞机逃回邶城。 她按捺下心底的这股冲动,到酒店收拾了一下。 出门打了辆车,去了钱夫人新交给漆月管的华亭酒楼。 她没靠近,站在马路对面一棵树下,南方的冬末春初满是绿意,反而衬出人心里的荒芜。 她远远望着,学着漆月的样子,给自己点了支烟,不抽,就那样夹在指间。 这是她特意买的漆月常抽的那种烟,好像漆月的味道将她包围,给她一点站在这里的底气。 其实这酒楼挺气派的。 也不知道漆月在不在。 喻宜之没在意自己站了多久,只是一盒烟燃得不剩多少,双腿也有些发僵。 她也不明白自己固执的站在这里干嘛,就算看到漆月,她也不该再上前打扰了。 可又自我安慰的想:哪怕看一眼也好呢。 就把这样的一次放纵,当作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吧。 当马路对面出现那张又美又狠的脸时,喻宜之的眸光凝注。 漆月送供货商出来的,当年桀骜不驯的少女,从接管华亭开始穿着正装,衬得肩线笔直,蜂腰盈盈一握,越发好看,也很有管理者的样子了。 供货商点头哈腰跟漆月握手,漆月脸上的神情淡而疏懒。 喻宜之想:这就是漆月想要的么? 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闯出一片天? 忽然,酒楼里又快步走出一个人影。 喻宜之认得她,是阿萱,拿着件西装外套,披在漆月肩上。 即便是K市,到底也是冬末,漆月从以前开始总是穿得少,到了现在,倒有了替她关切的人。 漆月冲阿萱笑了笑。 隔着这样的距离,喻宜之看不清漆月的眼神,可她能回忆起以前在宴会上,看漆月对阿萱笑过。 不止嘴在笑,眼神也在笑。 喻宜之觉得自己多少有些自虐倾向。 明明心里的伤结着厚厚的痂,她这样死死盯着看的行为,好像硬生生把那层痂揭起来。 嘴里一股莫名的血腥气,而心脏上是一个血肉模糊的洞。 就算她不揭,这伤还会好么? 只有她自己知道,再也不会了。 随着漆月和阿萱走进酒楼,喻宜之怔怔的看了会儿,指间的烟燃尽了,烫得她手指一疼。 心里好像也才后知后觉出疼的滋味来,让她吸着口凉气倒退一步。 她不该再站在这里了。 漆月一直说,她们不属于一个世界,等漆月忘了她后,总会找到一个比她更合适的人吧。 是阿萱,或者其他人,她不知道。 喻宜之转身离开,茫茫天地,她却不知该往何处游荡。 K市。海城。英国。邶城。 她待过那么多地方,可还有一处能被称作她的家么? 曾经唯一能被称作家的地方,她已经永远的失去了。 心脏麻痹的好似走不动路,她推门,钻进路边一家小店。 一间创意菜馆。 老板娘热情迎上来:“吃什么?” 喻宜之翻着菜单想:漆月可曾来过这家店么? 如果来过,又会点些什么呢? 菜单上没有漆月平时爱吃的那些菜,她推测不出。 她迷茫的抬头望向老板娘,老板娘一怔:“美女,你怎么了?” K市不下雪。 可那双美丽的眼里,下着茫茫的雪。 喻宜之回过神,摇头:“没事,平时哪些菜点的人多,看着给我上几个吧。” “没问题。” 这些点的人多的菜里,会不会有漆月吃过的那些。 很快两菜一汤上桌,喻宜之端起白米饭。 吃不下,又放回桌上。 垂着眸子,心里堵堵的感觉一直连通到胃里,一双筷子无处安置。 忽然,一个奶白色纸盒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抬头,是刚才在马路对面遥望过的那张脸。 漆月微蹙着眉,一脸的不耐烦,好像对她忽然现身打扰格外不爽。 喻宜之心里涌动着带涩意的暖流,轻声开口:“今天是我生日。” 为自己的打扰找借口,为自己的放肆找理由。 漆月不说话,还是那样不耐烦的神情,低着头把纸盒打开。 一个小而精致的奶油蛋糕。 喻宜之顿了顿,忽然赌气:“我不吃。” 这蛋糕还能是哪来的。 从华亭拿来的呗。 漆月不停的推开她,不就为了留在这样的世界么? 漆月笑了声,像是在笑自己过来得多此一举。 喻宜之以为她站起来就要走,她却整个人往后仰在椅背上,从口袋里摸了支烟出来,看了眼墙上的禁烟标志,没点,就那样夹在指间。 “喻宜之,你能耐了啊,不吃蛋糕,反而抽烟。” “没抽,就是点着。” 漆月给自己切了块蛋糕:“你不吃我吃。” 喻宜之看着她把洁白的奶油喂进嘴,那一瞬,隔桌而坐的两人,想的也许是同一件事——当年唯一过的那个生日,喻宜之抵着漆月的额头:“月亮,不知道自己生日没关系的,以后我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 喻宜之:“吃就吃。” 漆月把甜品刀递她,她不接,反而伸手把漆月面前的碟子拖走,很自然的喂进嘴。 漆月抿了下唇,默默看着喻宜之把蛋糕吃完。 喻宜之抽了张纸巾擦嘴,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推到漆月面前。 漆月几乎瞬间想到了那是什么。 伸手,拿起,打开。 一条银质的雪花项链露了出来,与当年弄丢的那条一模一样。 漆月盯着链坠想,现在对喻宜之来说,最宝贵的就是时间了吧。 为什么还要去重新画图、雕刻、焊接、修挫,花那么多时间做这种事。 “喻宜之,你好倔啊,明明当年那条项链,是老天要收回。” “你觉得我怕么?”喻宜之眸色很淡,底色的执拗就看得更分明:“弄丢一百次,我可以再做一百零一次。” 漆月沉默。 再开口:“这条项链和艾美云送你的玉扳指,价值差了多少倍?” “你果然听说了,我还以为,你会来找我问这件事呢。” 漆月摇摇头:“不问,没什么好问的。” 她把盒子盖上,扔进自己口袋:“你的礼物我收了,就当以前的纪念,所以,你也要收下我送你的礼物。” “什么?” “一个愿望。” 当年漆月就送给喻宜之一个愿望。 「祝喻宜之,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现在她目光坦然,与喻宜之一桌之隔,送出第一个愿望:“祝喻宜之,得到她曾经想要的一切。” “除了我。” 她站起来往外走,路过喻宜之身边,喻宜之勾住她手指,她挣开,但到底也没继续往前走。 喻宜之垂眸盯着桌上的蛋糕:“为什么这么狠?” “我狠么?”漆月低声笑道:“比不上当年的你吧。” “我不是说对我,我是说对你自己。” 漆月肩膀一僵。 “你明明可以假装没看见我,你明明可以不来见我,你明明可以不要给我送出礼物的机会。”喻宜之问:“你真能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忘了我么?” “为什么不能?”漆月勾唇:“其实这也不是能不能的问题,是我必须忘了你,因为我不想再伤一次。” “你不肯再信我。” “我没法再信你,因为我理解不了你这样的人,我永远不懂你当年为什么做那样的决定。” 她到底是擦过了喻宜之身边,没有再回头。 回到办公室,她站在窗口对街边眺望。 喻宜之从店里出来了,不知在街边站了多久,夜色越来越浓,沉甸甸坠在肩头。 漆月以为她要永远那样站下去了,忽然,喻宜之一抬眸。 漆月闪身躲在窗帘后,心里砰砰跳两下。 喻宜之不可能看到她的,因为喻宜之根本不知道她在华亭的办公室是哪一间。 等她再次从窗帘后冒头,街边变得空荡荡。 喻宜之终究是走了。 漆月后知后觉,刚才吃的那半块蛋糕腻在喉头,甜蜜散尽,只留浓厚涩味。 ****** 晚上聚餐,亮哥一直对着漆月抛媚眼。 漆月觉得好笑:不就带了个一眼看就是她会喜欢的姑娘么? 身高腿长,腰细胸大,大浓妆加妩媚飞扬的凤眼,贴在漆月身边缠她喝酒。 “叫什么?” “小爱。” “哪个爱?” 姑娘笑着一记直球打过来:“谈恋爱的爱呗!”她凑在漆月耳边吐气:“漆老板,我想和你谈恋爱。” 漆月散漫挑唇:“没听说我现在信佛了么?” 众人爆笑。 姑娘手指在漆月手背上来回来去摩挲:“不能为我重回俗世么?” “我为什么要为你重回俗世?”漆月借着喝酒,不露痕迹把手抽开。 小爱也不恼,偏头笑道:“或许,因为我很会哄老人家高兴?” 漆月扫视一圈包间,个个装喝酒,也不知是谁泄露了情报。 小爱不是吹牛,还真的很会哄老人家高兴。 她是个话痨,问到漆月家地址上门,把各种搞笑视频编成段子讲给漆红玉听,漆红玉乐呵呵的。 近来漆红玉问起喻宜之的次数,好像微妙的少了那么几次。 漆月看着给漆红玉讲段子的小爱,心想:随着老人记性越来越不好,漆红玉终有一天,会忘了她曾经最喜欢的喻宜之么? 钻进洗手间,漆月看着自己的满头金发,微妙的露出一点点需要去补染的黑色发根。 她这满头青丝,又何时才会被施予岁月的魔法,让她记性差到,终能忘掉喻宜之呢?! 第73章 “小爱,想不到你挺能坚持啊!来,哥敬你一杯!” 又一次聚会上,亮哥喝大了,对着小爱举起酒杯,说话都有点大舌头。 漆月拦了下:“别总灌姑娘酒。” 亮哥对她笑道:“这不是挺护着的吗?那人家追了你这么久,你怎么就是不答应呢?” 漆月勾唇:“不是说了老子信佛么?” “滚,有信佛还张口闭口自称老子的么?” 小爱性子活泼,人人都跟她喝得起来,纵有漆月拦着,还是喝多了。 看她想吐,漆月陪她去洗手间,毕竟这儿的人鱼龙混杂的,还是注意点好。 “漆老板你对我真好。”小爱吐完了漱过口,跟只章鱼一样往漆月身上黏:“可你怎么就是不喜欢我呢?” 漆月把她摘下来:“小心点,能站稳么?” 小爱今晚喝多,也有点对漆月求而不得的郁闷劲在里面,这会儿硬往漆月的脸跟前凑:“要不,你亲我一下,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会喜欢我呢?” 漆月把她拉开:“你真喝多了,我告诉过你很多次,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小爱的状态明显不能再喝,漆月带她到路边打车。 圆月如银,月光皎亮到看清皮肤的纹理,K市常有这样的月亮,曾经一次次从老城区旧筒子楼的窗口洒落,包裹旧木板床上抵死缠绵的两个身影。 喻宜之闭着眼,睫毛如蝶羽般轻颤,搂着漆月与她吻得那样投入,两人的长发交缠在一起,扫过刚说完情话的耳朵。 现在喻宜之已远远离开,剩下漆月一人,站在同样的月光下心想:她还会经历那样的喜欢么? 大概,再不可能了。 她连谈恋爱都不想再假装了。 小爱喝多了打死不说自己家住哪,漆月只好把她带回家,扶到沙发上。 阿萱拿着条毯子过来:“喝多了?” 漆月笑笑:“嗯。” 阿萱帮小爱盖好毯子,叫漆月:“你去看看奶奶吧,她今晚好像睡得不好。” “奶奶怎么了?” 漆月立刻警惕,推开漆红玉的房门。 “阿月。” “奶奶,您怎么还没睡着?” “可能人老了,睡觉就越来越少了。”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就是胸口有点闷闷的,提不上气,人老了都这样。” “还是去医院检查下吧。”她替漆红玉盖好被子。 “小喻在邶城怎么样了?她五一放假回不回来?” “不回,奶奶,她忙着呢。”漆月笑:“现在有阿萱和小爱陪着你,还不够啊?” “她们也是好孩子,但她们又不是小喻。” 漆月默了下:“奶奶,你别在她们面前小喻小喻的,记得吧?都是年轻姑娘,她们看你更偏心小喻该不开心了。” “知道,我没提。” “那睡吧,明天我带你去医院。” 她轻轻推门出去的时候,漆红玉叫住她:“叫小喻有空的时候回来看看吧,我想她了。” “嗯。” 漆月不想开灯,就在一片黑暗里走。 当时她心里一片绝望。 就算她淌过岁月的漫漫长河、熬到青丝变白发又怎么样呢? 连漆红玉,都不可能忘了喻宜之。 走出房间,漆月望见厨房亮着灯,过去看到阿萱背影:“干嘛呢?” 阿萱回身笑笑:“煮解酒汤,你和小爱都喝点。” “谢谢。”漆月倚在流理台上:“麻烦你了。” 阿萱摇头:“我一直借住在你家,才是麻烦你了。” 这时小爱在客厅沙发上梦呓:“漆老板,你好漂亮,你的腰是夺命的刀……” 阿萱扑哧一声轻笑:“小爱真的很喜欢你。” 漆月挑挑唇。 “那你呢?” “我什么?” “你永远不会喜欢小爱的,对吧?” “你怎么知道?” “就是,怎么说呢……”阿萱搅着汤勺:“你跟小爱在一起的时候,嘴常常在笑,眼睛却不笑。” 漆月一愣。 这是喻宜之曾说过她的话。 喻宜之曾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吃醋时说——“因为你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眼睛都不笑。” 漆月问阿萱:“那我对你笑的时候,眼睛会笑么?” 阿萱想了想:“有时候会。” 喻宜之也这么说过。 漆月解释:“因为你有时候会让我想起一个人。” 阿萱笑笑,自然明白她说的是谁。 阿萱身上的孱弱,会让漆月想起喻宜之偶尔流露脆弱的时候,像雏鸟,浑身羽毛都在轻颤。 可,正如漆红玉所说——她们都不是喻宜之。 世界上只有一个喻宜之。 第二天,漆月带漆红玉去医院。 医生看着检查报告:“是身体各项机能老化引起的。” 漆月松口气:“那就是没什么大问题?” 医生放下报告:“漆月,这么多年我看你一个人照顾奶奶,有些话我还是得提醒你。” “你知道肾移植手术后的平均寿命是十年,按奶奶这么大年纪、这样的身体状况,她已经很幸运了。” “有些心理准备,你该做还得做。” 漆月低声:“我明白。” 一周后,她居然接到一个艾景皓打来的电话。 她犹豫一下,还是接了:“喂。” “漆老板,谢谢你跟我们合作老城区改造项目,现在推进得很顺利,之前承诺你们的那笔款集团也批下来了,你给我一个银行卡号,我让财务打给你。” 漆月一愣:“不是早就批了吗?” “是今天刚刚批下来的。” “可之前喻宜……喻总,早就已经打给我了。” “她可能是用自己的钱先垫付给你了?那我去问问她,总之漆老板,谢谢了,希望你会喜欢老城区最终改造的效果。” 挂了电话,漆月一个人骑摩托车去了改造工地。 齐盛集团资金充裕,地基迅速搭建,很快,就会有形似月亮的建筑群,从这里拔地而起。 漆月心想,她会喜欢的,那本来就是她的梦。 只不过,她是把梦许诺给喻宜之的人,最后实现梦的却是喻宜之。 喻宜之这么厉害,加上她在喻宜之背后推的那一把,喻宜之一定会走向更光明的未来吧。 这样最好,毕竟她永远都理解不了喻宜之当年的决定,也永远融不进喻宜之的世界。 漆月靠在工地抽完了整支烟,任凭风拂乱她的发。 此时齐盛集团大楼,艾景皓敲了敲喻宜之办公室的门。 “你之前把老城改造项目的款垫给漆老板他们了?” “喔,正好手里有笔闲钱。” “今天款批下来了,因为之前合同是我负责的就打到我这边了,我转给你。” 喻宜之点头。 “你……” “嗯?” “没什么。”艾景皓笑笑:“公司附近新开了家日料店,挺不错的,晚上一起去好么?” “谢谢小艾总,不用了。” “别担心,没什么其他意思,只是你最近做山区图书馆的项目太拼了,明天又要进山,我代表公司,犒劳一下喻总。” 喻宜之还是摇头:“不了,我时间确实紧张,还有工作需要今晚处理完。” 加班到深夜,喻宜之回到自己的豪宅,躺在床上发愣。 她的床宽大而阔绰,伸直腿也绰绰有余,再没有脚趾抵到旧木板的窘迫,然而她心里却空荡荡的,好像缺失了某种安全感。 曾经那张小小的床,她和漆月两个高个子缩在上面就能完全填满,不留什么缝隙,她们拥抱接吻缠绵,各种液体都交融在一起。 现在她的世界越来越大,漆月越走越远,以至于她的生活,空到只能用大量工作来填满。 就算解释了当年的真相有用么?一来,她还是怕漆月去找喻彦泽。 二来,她也知道漆月心里的症结所在,无论如何,当年是她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撇下漆月一走了之,没有解释,没有回头。 喻宜之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助眠。 尽量睡吧,明天她又该启程。 现在唯一能抓在手里的,也只有工作了。 ****** 半个月后,K市。 大头为了让漆月散心,仍是频频攒着酒局。 这次漆月到了一看,祝哥妹妹又来了。 漆月在酒桌下踢大头一脚,压低声音:“妈的,说了不要让人家正经小姑娘天天和我们混一起,听不懂?” 大头揉着小腿一脸委屈:“这次真不是我叫她,她一个人在L市上班,也没什么朋友,工作压力又大,是她看到我发朋友圈,自己跑来的。” 小姑娘喝了几杯又开始话痨:“工资的每一块钱,都是掉落的一根头发换来的,妈的,以后也不知去植发钱够不够。” 漆月提醒:“别学我们说脏话。” “我就要说!妈的妈的妈的!” 漆月瞪大头一眼。 “对了,你们知道喻宜之那边又有新八卦了吗?你说都是打工人,为什么人家跟我就是天壤之别?”小姑娘打了个酒嗝:“你们知道C城的山区图书馆项目么?” 大头茫然摇头。 小姑娘不满:“让你不看新闻!”她找了个网页:“看,这是效果图,最后就会建成这种好像山壁里长出来的图书馆,让山村小学的孩子免费使用。” “我听我闺蜜说,这个项目就是喻宜之主导的,天天驻扎在现场,艾美云就等着她干完这一票回去给她升职呢。” 有人问:“她不是快当太子妃了么?怎么还往条件这么艰苦的地方跑?齐盛就没给她轻松一点的项目?” “给了呀。”小爱解释:“听我闺蜜说,也给了苏城蜀城的几个大项目让她选,是她自己选了这个,人家有志气呗。” 这时头顶的悬挂电视里,女主播严肃的播音腔传来:“C城连遭大雨,造成山体垮塌,山区在建的图书馆项目发生事故,据现场记者报道,数名人员被掩埋,包括施工工人和监理人员……” 有人呆住:“不会这么巧,这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项目吧?” “那出事的,是喻……” 漆月没等那个熟悉的名字被完整的说出,已经站起来往外冲。 心脏疯了似的狂跳,打了辆车直奔机场。 出租车还没停稳,漆月就拉开车门跳下去,偏偏司机还认识她,想骂又不敢骂,小声嘀咕:“不活了么……” 漆月落地时应该崴了脚,但一点疼的感觉都没有。 她第一次发现,在浓浓的焦灼之中,主导着她最强烈的情绪,其实是愤怒。 还好买到了机票,急匆匆登机,倒免去了她在机场苦等时胡思乱想。 近两小时的航程,她整个人像沉浸在冰冷海面之下,明明周遭有空气,却始终屏着呼吸。 快要窒息。 C城的天气真的很糟,电闪雷鸣,飞机落地前盘旋良久。 邻座女孩忍不住拍拍她:“别害怕,飞机不会出什么事的。” “我没怕。” “你在掐自己。” 漆月这才发现,手指竟被她生生掐出血了,不知用了多大力,她却依然感觉不到疼。 原来她还是怕的。 只不过,她是怕飞机落不了地。 终于,飞机放下起落架,降落在跑道上,仍在滑行之时,漆月已经解开安全带。 空姐来拦她,她双眼红得像手上被生生掐出的伤痕:“我有急事!” 她第一个冲下飞机,出租车司机听说她要去山区,根本不愿意走:“太危险了。” “我出两千。” “不是钱的事。” “五千,要么要钱,要么我抢了你的车,你事后去警察局告我。” 司机被她血红的双眼吓住,忽然明白这女孩不是开玩笑。 他沉默一下:“我只能送你到山体外围。” “可以,快走。” 车开出没多远,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像一瓢一瓢的水直往挡风玻璃上泼。司机低骂:“这鬼天气,雨停了不到三个小时又下这么大,天是破了个窟窿么!” 车开进山区,周围黑黢黢的山体,像暴雨里沉默矗立的巨兽。 一道闷雷劈过。 司机踩刹车:“不能在往前走了,太危险了。”他转头问漆月:“你到底有什么事非要进山?随时会山体滑坡的,再重要的事,也不用堵上自己的命吧。” 漆月不跟他废话,拉开车门下车,瞬间被大雨淋透。 她拼了命往前跑,灌注在脸上的雨水都来不及擦,顺着睫毛不断滚落。 山是黑色的,雨是黑色的,路是黑色的,整个世界好像被吞入了黑洞,根本看不到一点光明和希望。 她顺着山路跑,耳畔闷闷的轰鸣声,除了雷,还有山上的泥土和碎石进一步滚落。 终于眼前出现了一点光亮,钢架上亮着灯,应该就是正在救援的工地现场。 她跑过去,双腿发软,感觉浑身的血都被大雨浇到凉透。 她胡乱扯住一个戴安全帽的人:“喻、喻总……” 雨太大了,掩盖一切话语声,那人不耐烦的推开她:“忙着呢,添什么乱?” 那一刻漆月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报应,都是报应。 因为她曾让喻宜之承受这一切,所以老天让她也承受这一切。 她到现在才切身体会到,喻宜之在她决定盘下小酒楼时,在面对她生命随时可能会消亡这件事时,内心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她想起她被砍一刀送往医院时,喻宜之嘴唇是如何苍白而颤抖。 她明白了自己愤怒的源头:要是喻宜之真敢有什么事,不负责任的撇下她独留这世间的话,她也要去端了喻宜之的坟。 那一瞬,她忽然明白了七年前,喻宜之为何那样一走了之。 无论喻宜之有没有其他缘由,最根本的原因,其实是喻宜之在对她生气,就如她现在对喻宜之生气一样。 她心急如焚,对着戴安全帽的人吼:“我添什么乱了?我是问你喻总……”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了她。 她蓦然回头,雨里一阵冷香,已经让她的心比她的双眼,更快辨认出了戴白色安全帽的人是喻宜之。 “你怎么在这?”喻宜之声音里充满讶异。 漆月一颗几乎停滞的心重新开始跳动,她不顾一切抱住喻宜之:“你、你……” 她舌头打颤,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喻宜之缓慢而坚定的回抱住她,像是在消化她突然出现这个事实,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像安抚:“月亮,我没事。” 她搂着漆月,暴雨和混乱中只有她知道,漆月一口狠狠咬在她肩头,那力度隔着厚厚的外套也能感觉到。 好像要确认她是真的,好像要确认她还活着。 她轻拍漆月的背,直到有人来汇报:“喻总,有进展了。” 漆月暂时放开喻宜之,看喻宜之冷静的走过去,在现场指挥,运筹帷幄。 她呆呆站在后面看着喻宜之的背影。 喻宜之忙完一轮走过来:“还要很久,你先回我宿舍吧。” 漆月依然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喻宜之拗不过她,现场已经一顶多余的安全帽都没了,她摘下自己头上那顶扣在漆月头上。 漆月哪儿也不去,就站在一个不妨碍他人工作的角落,死死盯着喻宜之的背影。 雨下的那么大,不停越过安全帽檐砸进她眼底,一片酸涩,可她眼睛都不眨。 好像怕一眨眼,喻宜之就会消失不见了一样。 当天边出现一抹鱼肚白的时候,雨终于越来越小,然后停了。 救援现场有人喊:“找到了!找到了!” 喻宜之肩膀一顿,马上跑过去。 托赖于现场完善的安全措施,为被掩埋的五个工人和一名监理争取了生机,集体获救,没有意外。 当六人被早已等在现场的救护车拖走以后,喻宜之脚步虚浮,往后踉跄一步。 漆月从身后扶住了她。 喻宜之冲她笑笑,点点头,漆月退开一步,听喻宜之仍保持着头脑清醒,吩咐左右:“上报集团,严查工人私自开工的情况……” 各种后续事宜处理完后,现场的人开始撤退。 有人过来说:“喻总,我送你回宿舍。” 喻宜之攥住漆月手腕:“跟我走。” 那人问:“这位是?” 喻宜之没答,只是强硬的说:“她跟我走。” 现场车辆也紧张,漆月和喻宜之一起挤在一辆小面包车后排,车里坐的满满当当,每个人身上都是酸涩的雨味。 山路颠得不行,喻宜之扶住漆月的腰。 漆月手挪到车门边,在所有人看不到的角落,紧紧握住喻宜之的指尖。 这群人里只有喻宜之是住在山里的,司机放她俩下车,载着其他人向山外驶去。 喻宜之满脸疲惫,走路的时候腿都在打颤,湿漉漉的风衣和头发上到处都是泥。 漆月绕到她身前,俯身,屈膝:“上来,我背你。” 喻宜之犹豫。 她直接拉过喻宜之的手按在她肩头。 她背着喻宜之:“你是不是瘦了?” 轻飘飘的,明明那么高的个子,背在身上像片羽毛。 她宁愿喻宜之胖一点,重一点,让她多一点“喻宜之还在”的实感。 喻宜之指指前面一排破旧的小楼:“我住第二栋。” 漆月有点意外。 她本以为喻宜之会住的更好一点。 她在门前放下喻宜之,喻宜之掏出钥匙开门,带她进去:“这些是以前村民的旧房子,现在没人住了,我们和工人都住这里,我工作时需要保持安静,所以一个人要了这栋。” “一楼是客厅、厨房,不过没怎么打扫,厕所在这边,卧室和浴室在二楼。” 楼梯窄而逼仄,拾级而上,漆月一愣。 从她刚才进这旧楼的时候,她心里就有种熟悉的感觉,却又说不上是什么。 在望见卧室那张小小木板床的时候,那种感觉终于像种子冲破土壤——这里像K市已被拆掉的旧筒子楼,像漆月以前的家。 喻宜之曾在那里和漆月相依相偎,度过了自己的青春岁月。 她喃喃问:“喻宜之,你怎么住这里?” 喻宜之应该是个崇尚物质和权势的拜金女才对。 喻宜之只是疲倦的说:“这里离工地近,方便。” 她看着喻宜之苍白的脸色:“去洗个热水澡吧。” “你先去吧。” 漆月坚持:“你先去。” 喻宜之是真的没力气了,不再坚持,沉默拿了浴巾去洗澡。 出来时一头乌黑长发湿漉漉的,脸上表情仍是失魂。 漆月找到吹风机,按她坐下,给她吹头发。 她的手指和喻宜之的长发一起变干变热,昨夜的雨气消失不见。 她把手指伸到喻宜之嘴边:“咬一下。” “为什么?” “你不咬,我可咬你了。” 她牵起喻宜之白皙修长的手,把那秀美的指尖含到嘴里,用力一咬。 喻宜之呆呆看着她。 “不痛?” “痛。” “痛不知道说么?”她看着喻宜之笑笑,飞快摸了一下喻宜之的头:“你看,你会痛,所以你不是在梦里,他们是真的得救了,昨夜的事才是一场噩梦,都过去了。” 喻宜之说:“我想抱你。” 漆月:“我先去洗澡。” 洗去一身泥浆,又吹干头发,看到喻宜之缩在那张小小木板床上,脚趾尖从被子里露出来一点。 她走过去,扯过被子把喻宜之的脚盖好,然后把自己塞入喻宜之怀抱。 喻宜之从背后搂住她腰,额头抵住她:“你昨夜怎么来的?” “坐车来的啊。” “艾景皓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 漆月一顿。 “他昨晚也到C城了,但说雨太大随时会山体滑坡,根本进不了山,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摩挲着喻宜之环在她腰间的手指:“我有我的办法。” 又问:“艾景皓要来么?” “不,我让他去医院盯着了。”喻宜之声音听起来越来越倦,也许漆月的体温终于让她放松下来:“我不需要他过来。” 漆月轻拍她的手:“睡会儿吧,喻宜之。” 不要怕,我在这里守着你,把所有梦魇都赶走。! 第74章 喻宜之是在一阵雨打窗户的声音中醒来的。 她不自觉的皱眉——雨又开始下了,这大半个月来总是这样,好像天气都被茫茫的潮气所包裹,没完没了,没有尽头。 然后工地就出了事,像梦魇。 不过下一秒,她的眉头倏尔舒展,因为看到一个背影,盘腿坐在一个圆形蒲团上,面对卧室里唯一那台小电视,音量调的很低,在看新闻。 电视是不够纤薄的老旧款,屏幕卡出一道一道痕,不过传来的声音却令人心安:“至此,C城山体滑坡事故的被困人员已全部获救。在此提醒,极端天气情况下,工人切勿私自开工,各单位务必做好安全措施……” 所幸,齐盛集团工地安全措施一向严格,这次才没酿成祸事。但工人为了早完工赶去下一个工地,暴雨天私自赶进度,连带着前去查看的监理一起出了事,这种情况要全集团严查。 漆月听到她翻身的声音,转头:“吵醒你了?” 喻宜之轻轻摇头:“几点了?” 窗外是渺渺的灰,屋里没开灯,就也被这片暴雨熏出的灰白吞没,喻宜之一颗心也被浸在这片潮湿里,生出一种无措的忧伤。 漆月走过来,揿开床头那盏暖黄小灯,握住喻宜之的手:“下午三点。” 她体温一向高,手暖而干燥,像把喻宜之烘干了似的。 伸手摸摸喻宜之的额头:“那些被困的人都没事了,你好点了么?” 从理智上说,喻宜之知道这梦魇已过。但人并非机器,从心理上,余悸犹在。 她反手攥住漆月手腕,用力一扯,漆月全无防备,整个人倒在木板床上。 两人的高低关系交换,喻宜之翻身起来,俯视漆月。 漆月穿着她的睡衣,用了她的洗发水和沐浴露,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气息。 她的吻绵绵密密落下:“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 吻落在漆月的眉心、眼皮、鼻尖、双颊,然后是唇瓣。 漆月:“喻宜之……” 喻宜之的缠绵来得突然,可漆月好像又能理解,喻宜之被劫后余生的余悸包裹,迫切需要一些体温来安抚,也需要一场激情来忘却。 她脚趾一动,就抵到一块旧木板,让人恍惚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她们还在那栋没拆迁的旧筒子楼里,还只有十八九岁年纪,还没做出一个个令人她们走往人生岔路口的决定,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清醒过来,其实她们都已走得那么那么远了。 喻宜之擒着她的手腕问:“谈恋爱了么?” “什么?” “问你跟我分开的这段时间,有没有谈恋爱?” “谈了又怎么样?”漆月问:“你就放过我么?” 喻宜之把她手腕攥得更紧了点,压制她那被难言情绪而激发的小小挣扎,凑近她唇瓣:“你不是说我从来就是没良心的人吗?” “你要是敢跟别人好,我就把你抢回来。” 她舌头粗暴挤进漆月嘴里,外面渺渺茫茫的大雨好像飘进了屋,在两人之间潮湿氤氲。 漆月发现自己,从来抵不过喻宜之淡漠的双眼为她染上欲色,也抵不过喻宜之难以自持的小小皱眉,她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外面天色不似白昼不似暗夜,像卡在其中被抛出时间之外。 漆月失神的抱着喻宜之的背,用仅存的一点力气想——为什么她和喻宜之在一起总有这种感觉,好像她们被世界抛弃,苍茫宇宙间只剩她们二人相依? 结束以后,喻宜之又睡了过去,这段时间她睡得太少,这场激烈后身体出现强烈的应激反应,好似昏迷。 她梦到十八九岁的年纪,和漆月还有奶奶一起住在旧筒子楼里,有一次她赶着方案却实在太累,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鼻端飘来一阵葱花味的饭菜香。 喻宜之因为从小的经历,对这世界总有一种游离感,可那股烟火日常的香气像一根线,钓住了她,让她不至于漂浮向外太空流离失所。 这时她醒来,鼻端也有类似香气。 起身下楼,在厨房看到漆月的背影。 她走过去,锅里水咕嘟咕嘟开着,漆月说:“我把厨房简单打扫了下,不过你这儿没什么吃的,只在冰箱找到一把面,一颗蔫掉的小葱,吃葱花面吧。” 喻宜之从不做饭,这些东西,大概还是集团的人来打扫时留下的。 两人坐到饭桌边,灯光昏黄,像火堆映出的光。外面风雨飘摇,她们在温暖干燥的小山洞里躲避。 喻宜之吃口面,胃里一阵暖意。 她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后来又去了喻家,从没有过“家”的归属感,也就没有童年记忆中的味道。后来直到住进了漆月家,这种遗憾才被补齐,漆月的手艺,对她来说就是记忆中的味道。 漆月把脸埋在面碗里喝汤,声音闷闷传来:“对不起。” “什么?打碎东西了?” 漆月放下碗摇头:“我是说,十九岁那年对不起。” 喻宜之一怔。 她凝视喻宜之双眼:“你那个时候很怕吧,在我非要盘下那小酒楼的时候,你是不是整个人像被关在一个密封罐子里、气都喘不过来,生怕我死了?” “对不起,喻宜之,现在我也体会到这种感觉了。当年,是我错了。” 喻宜之睫毛剧烈的颤抖起来,像风中凌乱的蝴蝶翅膀。 “我也对不起。”良久,喻宜之用与她同样的语气说。 “无论如何,我不该用那样的方式离开。” 漆月摇摇头,站起来去洗碗。 喻宜之走过来,搂住她的腰。 漆月低头望着指尖汩汩流淌的水,她一贯是个坏学生,却莫名想起语文课本上,把流逝的时光比作一去不回的河。 她背后是喻宜之的体温,轻声叫她:“月亮,回头。” 她知道喻宜之是什么意思。 可她们都已走了这么远的路,从当时相交的一点走往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她们早已变成了愈发不同的两个人,说回头,真有那么容易吗? 她擦干了手,转过身,不看喻宜之,反而微垂着眼睫:“喻宜之,你别急,你等我想一想。” 喻宜之不说话。 她抬眸:“我答应你,我会很认真的想。” 喻宜之伸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 ****** 漆月陪喻宜之在山里多待了一天,处理完工地上的后续事宜,趁下午没下雨,两人坐车赶往市里收治工人的医院。 艾景皓也在那里。 漆月:“那,我去机场了。” “你买机票了?” “嗯,得回去看奶奶。” 喻宜之点点头。 那实在是一场很匆忙的告别,因连日大雨,机场有很多滞留航班陆续通知起飞,不断有人赶来机场,送机平台停满了车,大家滴滴叭叭都在按喇叭,交警猛吹哨叫所有车快走。 喻宜之的司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位停车,交警马上过来催她们:“下了人就快走,不要堵着。” 漆月只得匆匆往机场里走去。 没有电影里缠绵而悠长的告别,旁边是溅满泥水的车,焦头烂额的行人,有人拖着行李箱冲刺还撞得漆月一踉跄。 只是喻宜之在她身后轻声叫:“月亮。” 按理说,喻宜之的声音很容易被涌动的嘈杂所淹没。 可漆月就是听到了。 她回头,望喻宜之那张明月一般的脸,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 喻宜之被司机送回医院。 “宜之。”艾景皓很快看到她。 喻宜之走过去递给他一瓶水:“他们情况怎么样?” “恢复得很快,可以放心了。” 两人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鼻端是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 喻宜之轻声开口:“我回邶城后,会去找大艾总谈一次。” 艾景皓立刻明白过来:“你和漆老板……” 喻宜之摇摇头。 她跟漆月还没有和好。 但无论漆月愿不愿意回头,她都无法再接受其他任何人。 她坦诚道:“很抱歉,但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 漆月回到K市,找到小爱:“你以后真的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小爱:“为什么?” 漆月摸出一支烟:“因为我不可能喜欢你啊。” 小爱呆了呆:“你明明对我很好,你怎么知道你以后不会喜欢我?” 漆月问:“我哪儿对你好?” “帮我挡酒,送我回家,不让亮哥他们乱开我玩笑。” 漆月摇摇头:“我对一个人好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 也没怎样。 漆月勾起唇角:“可以为她拼命而已。” ****** 因为上次漆红玉检查身体,医生说她各项身体机能都在衰竭,所以从那时开始,漆月尽可能多的待在家,陪着漆红玉。 漆红玉总是叫她:“你去忙你的。” 漆月俯在她膝头:“我不,我懒,就要在你这儿偷懒。” 漆红玉笑着摸她头:“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变得爱撒娇了?我记得你只在刚被我带回来的时候,才这么爱撒娇。” “那时候我眼睛还没坏,还开着那个花糕铺子,记得吗?” 漆月:“记得,玻璃柜门上被我乱七八糟贴满贴纸,你就打我手,一点都不疼。” 漆红玉笑:“你那么小,跟个瓷娃娃一样,天天趴在我背上黏着我叫奶奶,谁舍得真打你呀?” “奶奶,所有本来想领养我的家庭,来孤儿院看到我那么皮之后,都不要我了,你为什么要我?” 漆红玉定期去给孤儿院送花糕,一来二去就跟这个小皮猴子熟了,听院长说她的遭遇后,想办法收养了她、把她带回了家。 “不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你,不需要你乖巧懂事也喜欢你。”漆红玉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后来我眼盲了,有人还跟我开玩笑,说得了个孙女,付出一对眼睛。” 漆月逗她:“还是个皮猴子孙女,你肯定后悔死了吧?” “不。”漆红玉缓缓笑着:“下辈子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对小皮猴子伸出手,把她带回家。” 漆月从漆红玉房间出来的时候鼻尖微红。 阿萱贴心的递上一杯热茶,什么都没问。 “谢谢。”漆月问阿萱:“你知道哪里有卖糯米粉和松花粉么?” “糯米粉倒是哪都有,松花粉嘛,”阿萱想了想:“我知道一个市场可能有。你要做什么?” “奶奶突然想做松花糕,她眼睛不方便,我就让她教我做,是哪个市场?” 阿萱把名字告诉她。 漆月点点头:“那我明天去买点回来。”她看一眼时间,马上傍晚了:“我要去钱夫人酒楼了,奶奶麻烦你照顾。” “好,你放心。” 漆月出门时阿萱叫住她,迟疑一下说:“人生总有各种告别,你要慢慢学会接受。” 她显然也注意到了漆红玉状况不好。 漆月笑笑:“人都是贪心的,虽然知道总要告别,还是希望来得越晚越好。” 她到酒楼,大头看到她一愣:“你怎么跑这来了?” “我不到这到哪?” “华亭啊,不是说了有晚宴让你去盯着么?你没看微信?” “我k!” 她刚才一直陪漆红玉聊往事,根本没注意口袋里手机的动静。 这会儿匆匆骑摩托赶到华亭,脱掉一身卫衣牛仔裤,换上人模狗样的黑西装。 气喘吁吁赶到宴会厅,总算勉强赶上了。 她斜倚在门边,恢复疏懒姿态。 每次漆月一身黑西装出现在华亭的时候,总能吸引一众目光。蜂腰长腿,前凸后翘,完美的身材配一张妩媚艳绝的脸,却又带着一种狠戾的锋利,实在特别。 宴会过半,所有人酒意渐浓,正是容易闹事的时候。 她贴着墙边巡场一圈,还好,今晚一切太平。 晚宴结束,其他人留在宴会厅收拾,漆月想赶回去看漆红玉睡得好不好,就一个人先来更衣室换衣服。 还没来得及开灯,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出来,捂住她嘴。 漆月反应极快,制住那手,侧身用另只手一个肘击,那人猛咳一阵退开两步。 “喻彦泽?!” 喻彦泽再次上来想制服她:“妈的,老子玩不过喻宜之还玩不过你么?你以前其实跟她很要好对吧?” 他捏住漆月下巴想吻,从力量上压制住漆月,但他嘴里的话让漆月一激灵:“你对喻宜之做了什么?” “要不是她攀上艾家,老子七年前就搞定她了……” 喻彦泽满脸胡茬,一身酒气,神志不清,艾景皓的教训已让他骄傲尽失,在圈子里的应酬也处处碰壁。 漆月膝盖用力踢开喻彦泽,又一记横踢在喻彦泽膝盖后弯,把他击倒在地,趁喻彦泽向下扑倒时,狠狠踩在他背上,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你七年前想对喻宜之做什么?” “我能对她做什么?”喻彦泽脸贴在地上狞笑:“我对她好得很,我想娶她!” “先是喻文泰,然后是你,你们一家都是疯的吗?” 漆月现在才知道当年的喻宜之遭遇了什么,浑身发抖。 “她现在攀上艾家,让我给她下跪,那你呢?你呢?看老子怎么教训你们这些贱人……” 见喻彦泽酒气上涌,再爬不起来,漆月皮鞋尖轻踢在他脸上,不用力,就一下一下消磨着他的意志和尊严:“你说教训就教训?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她摸出手机,一通电话,安保很快匆匆赶来。 知道有人潜入,人心惶惶,漆月留下来处理乱局,大头冲进宴会厅:“漆老板!” 漆月正在叫人把最后那些死贵的瓷碟收好,拍拍手:“我这边完事了,得赶回去看奶奶,改天再找你喝酒。” “喝什么酒!”大头低吼:“喻彦泽那人渣呢?” “走了。” “走了?你为什么让他走?我去找他!” 漆月拉住他:“你找到他,要怎样?” 大头双眼充血,压低声音:“记得吗?你能为喻宜之做的,我也能为你做。” “身份证给我。” “干嘛?” “给我。” 大概漆月从初中开始罩着大头长大,大头对她有种天然的服从,手机翻出来:“身份证没带,照片行么?” 漆月笑着抽过手机在他头上一敲,又晃晃:“看清楚啊!章磊已经二十七了!” 大头一愣:“谁他妈是章磊?” “哦,我他妈是章磊。” 从兄弟到爸妈,根本没人喊他本名,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二十七怎么了?” “二十七就不能再像十七那样犯傻,惩罚那种人渣,为什么要赔上自己?” “可他……” 漆月拍拍大头的肩:“放心,我不会放过他。” 这是喻宜之反反复复教她的事,她表面嘴硬,到底默默记进了心里。 ****** 漆月回家以后,悄悄推开漆红玉房间的门,老人家今晚难得睡得安稳,身上的毯子一起一伏。 漆月关上门,发现阿萱站在她背后笑:“奶奶今晚状况不错。” “还没睡?” “睡了,起来看看奶奶睡得好不好。” “每晚都是?” 阿萱不答,微笑。 “辛苦你了。” “没有,我也帮不上你其他什么忙。” 第二天漆月起得很早,因为听阿萱说那家市场的松花粉卖的很快,想早点去给漆红玉买回来。 她鲜少这么早起,哈欠连天,阿萱倒是每天起得早,看着她笑:“不都流行喝咖啡么?你不喝?” 漆月嗤一声:“老子喝不惯那马尿。” 她又推门看了眼漆红玉,难得今早睡到这个点,她不愿吵醒,只交代阿萱:“还是麻烦你看着奶奶。” 阿萱:“放心。” 漆月倒没想到阿萱介绍她来的集市这么热闹,一大早,卖活鸡活鹅的,卖各种山菌的。 有外地人在问:“这是那种吃了会看到小人跳舞的蘑菇么?” 漆月找了个一看就是本地人的老头问:“老头,松花粉在哪个摊位卖?” 老头抽着烟斗瞟她一眼:“你叫我什么?” 漆月嬉皮笑脸:“你不是老头,难道是老太太?” 老头不理她。 漆月挑眉,心想,好吧,谁让这是为了我奶奶呢。 她恭恭敬敬鞠了一躬,用乖巧到令自己出一身鸡皮疙瘩的声音:“帅气迷人的老爷爷,请问您哪个摊位有卖松花粉?” 老头终于舍得再瞟她一眼,慢悠悠掏出一袋金黄色极细的花粉。 “老头你真是深藏不露啊!”漆月大喜:“多少钱?” “不要钱。”老头说:“但你得陪我下盘围棋。” “……”漆月问:“五子棋行么?” 她十招以内制敌,老头都惊了:“你你你不是小混混么?” 漆月挑眉:“小混混就不能这么聪明了?” 她初一数学那么好,要是她好好学习,各种竞赛说不定就没喻宜之什么事了。 她拎着花粉走出集市,跨上她那辆火红的摩托。 手机响了。 “喂,阿萱,是奶奶醒了么?我已经买到松花粉了,路上买点糯米粉马上回来了。” 阿萱声音发颤:“漆老板……” 漆月正往摩托车头上挂松花粉袋子的手指一僵,袋子被她抠出个小洞。 她飙车往家赶,风在耳边呼啸,扬起一路金黄的花粉。 到家以后,阿萱在门口等她。 漆月眉毛上还沾着点松花粉,手忙脚乱往卧室跑。 漆红玉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阿萱跟在她身后:“奶奶是在睡梦中去世的,没遭罪。” 漆月吸吸鼻子,拨通了早已存好的殡仪馆电话。 她们家附近的殡仪馆很小,工作人员今天有别的安排,抱歉道:“我们要下午晚点才能过去。” 漆月:“没事,我本来也想让你们下午再来。” 等工作人员赶到时,黄昏降至,阿萱把他们引到卧室,一个年轻女人躬背坐在那里,握着床上老人的手。 阿萱走过去:“漆老板,你都这样坐一天了,殡仪馆的人来了。”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对视一眼,本以为年轻女人会痛哭,没想到她只是很平静的站起来,对他们点点头:“辛苦你们了。” 漆月跟着到殡仪馆,签了合同,定了火化和葬礼的时间。 阿萱在家,算着时间漆月该回来了,然而一直没有,她忍不住到阳台张望。 漆月居然就在楼下,靠在一棵树上抽烟。 阿萱跑下去,快到漆月身边时,又放轻放慢脚步。 她第一次发现夕阳是很别扭的存在,照在欢欣的人身上是温暖,照在孤独的人身上是寥落。 漆月的身形被夕阳打得那么薄,长长一道影子拖在地上,好像被全世界抛弃,谁都走不近她。 阿萱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走近:“漆老板。” 漆月抬头,手里的烟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我能抱你一下么?”阿萱这才看到她眉毛上沾的松花粉居然还没脱落。 漆月没有任何表情的说:“不能。” 这样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直到被火化漆红玉的火光映亮时,都再也没变过。 大头他们都来帮她筹备葬礼的事,看着她麻木木的一张脸:“漆老板。” 漆月给大头散了支烟。 “你到现在,一次还没哭过。” “是吗?”漆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说不上什么感觉,好像隔着层塑胶罩子,又好像在摸别人的脸。 她说:“可能我早就有心理准备。”还是那张麻木木的脸,一成不变。! 第75章 邶城,艾家。 同样的院子,同样的场景,艾美云还是悠悠端着鱼食喂金鱼,只不过身上披的已由夹袄换做薄衫。 喻宜之第二次来的时候,才发现了很多第一次因震撼没发现的细节。 比如窗台闲散摆着的一盆兰花,好像是某次发布会拍出百万天价的那款。比如院子里磕缺了一个小角的金鱼缸,雕龙画凤,大概是明或清的古玩。 艾美云拈一点鱼食,脸上云淡风轻:“你知道是你拒绝的是什么吗?” 喻宜之当然知道。 也只有像她这样一路走来,杀伐决断,才知道不借助外力要实现真正的阶级跨越,有多难。 她拒绝的,是她一生绝无仅有的机会。 艾美云:“你现在反悔,我可以当没听到你说这话。” 喻宜之:“很抱歉,艾总,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她从包里掏出绿锦盒,把那枚寓意深远的翡翠扳指还给艾美云。 艾美云瞥一眼:“你这一还,等于自断前程。我不可能让景皓天天看着你,天天都伤心,所以齐盛的邶城总部,你是不可能再留。”顿了顿又问:“你是想离开齐盛么?” 喻宜之摇头:“让我去K市分公司吧,我是您培养出来的,理应继续为齐盛创造价值。” “你倒不忘本。”艾美云提醒:“还有件事,如果你不再是我们家人,喻彦泽的事太麻烦,我不会再插手。” “这我也明白,我会自己想办法解决的。” 艾美云:“你过来。” 喻宜之走过去,艾美云把鱼食缸往她面前递了递:“你也喂点儿。” 打量了会儿喂金鱼的喻宜之,她问:“为什么要拒绝?”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知道你的理智、知道你的野心,你实在不该做出这样的决定。” 喻宜之低头望着缸里的一尾鱼,恰逢天上一只飞鸟,影子倒映其中。喻宜之轻轻开口:“艾总,还记得我十九岁时,拒绝过一次您的工作邀请么?” “现在的理由和那时一样,因为我的家在K市。” ****** 漆红玉葬礼当天。 场面倒是很热闹,各路朋友都来帮忙,小小的灵堂挤得满满当当,染着蓝头发红头发绿头发的人混在一起,灵堂里五彩斑斓,有种荒诞的热闹。 漆月站在树下抽烟,觉得那灵堂离自己很远很远。 从漆红玉去世后,她一直没哭,连想哭的欲望都没有,脑子木木的,不知该对这世界做何反应。 忽然眉心一疼,她茫然抬头,才发现头顶是一树石榴花,刚才掉落一朵砸在她眉上。 她一切动作都像拉了慢放,缓缓抬手一摸,才发现眉毛上都是花粉。 好像漆红玉去世当天早上,她去买的那袋松花粉。 她只是在想,为什么人生总有遗憾。 就算陪漆红玉吃了很多顿饭,睡前聊了很多次天,也克服了害羞说过“下辈子换你来当我孙女让我好好疼你”。 但,想做的松花糕,还是没做成。 她站在阳光下浑身发冷,任凭艳阳怎么照也照不透——到现在,她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像曾经在孤儿院的时候,自己登上一辆公交车不知往何处去,世界上万家灯火,却没有一处是她的家。 大头在灵堂门口叫她:“漆老板。” 漆月掐了烟走过去。 行礼,致哀,还礼,她一次次鞠躬,脸和身体都僵硬着,觉得自己像具提线木偶,到现在对这一切都没实感。 大头和亮哥敏哥他们商量的声音,像隔了层玻璃罩子传来。 “没这样的规矩,关系再好也不行。” “可别家都是一个人抱遗照,一个人抱骨灰盒,让漆老板一个人抱也太孤单……” “没办法,漆老板她没有其他家人了……” 地处边陲的K市因循守旧,没人敢坏了祖上的规矩。 漆月慢慢走过去,她想说“别为难,我一个人抱也可以的”,但她双唇发僵,抬一抬都那么困难。 她望着漆红玉的黑白遗照,望着满灵堂挤满袖管带黑纱的人,而披麻戴孝的只有她一个——从此,茫茫宇宙,孑孓独行。 她骨子发出阵阵孤凉的寒意,眯眼望着灵堂外,明明阳光那么刺眼,为什么一丝温度都没有。 忽然逆光出现了一个剪影。 葬礼该来的人都来了,还有什么人?这吸引着众人一起看过去。 随着那人越走越近,一张冷白如山涧月的脸越来越清晰。 大头第一个反应过来:“喻宜之。” 喻宜之走近,敬香,行礼,致哀,然后找了个工作人员问:“孝服在哪领?” “你是什么人要披麻戴孝?” “家人。” 喻宜之去了趟旁边小隔间,回来时身着生麻白衣,头裹白帕,和漆月竟是如出一辙的打扮。 她走过来:“送灵吧,漆月抱骨灰盒,我抱遗照。” 主礼道士:“万万不可,家人以外的人来抱,不仅活人难安,也惊扰死者!” “我是家人。”喻宜之指指漆月:“我是她爱人,就是奶奶的孙媳妇,算不算家人?” 她声音淡然却有种坚定的说服力:“送灵。” 道士手撑黑伞,一路祝悼,手臂戴黑纱的队伍悠长,喻宜之稳稳抱着遗照,走在队列最前、抱着骨灰盒的漆月身边。 漫天浅黄的纸钱洒下,道士高声念:“救一切罪,度一切厄,渺渺超仙源,荡荡自然清……” 阳光炽烈成一种不真实的白,漆月有些恍然,看向身边的喻宜之,与她并肩而行,毫不犹豫用眼神对她说:“我在。” 道士扬声:“漆红玉,一路走好!” 这是先前交代过的送灵仪式,漆月心里忽然涌出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哀伤,那些小时候漆红玉把她抱在膝头、喂她吃松花糕的画面,变做一团又一团棉花似的雾,堵在她嗓子眼,让她张不开口。 可她身边的喻宜之,全不复平时的矜持清冷,跟着道士大声念:“奶奶,您一路走好!” “漆红玉,一路走好!” “奶奶,您一路走好!” 终于,在喻宜之的感染下,漆月扯开嗓子跟着大声念:“奶奶,您一路走好!” 一路走好啊,奶奶。 下辈子来做我的孙女,坐在我膝头,让我好好疼你吧。 ****** 送完灵,又是答谢的宴席,漆月脑子里一团浆糊,但喻宜之实在是个头脑很清楚的人,很快要来入席名单和筵席桌数。 哪桌缺烟少酒,哪桌送宾客的毛巾不够,都是她忙前忙后在打理。 回漆月家已是深夜,阿萱和她俩一起到家。 喻宜之:“阿萱,你先回房吧。” “可,漆老板她……” “这里有我。” 阿萱点点头,回房去了。 喻宜之拉起漆月的手:“我们先去洗澡,好吗?” 两人的一身衣物投到脏衣篓里,她和漆月一起进了淋浴间。 漆月租的房子淋浴间并不大,喻宜之拉上门也只够两人面对面贴紧站着,喻宜之给她洗头,抹上护发素,又抹沐浴露,蹲下来一直给她抹到小腿、脚腕、脚趾。 站起来轻声问她:“多久没洗澡了?” 她这次回来没带任何行李,也用漆月的洗发水、护发素、沐浴露。 两人身上散发出同样的味道,各自穿上喻宜之找出的漆月的睡衣,回房,喻宜之轻柔的给漆月吹着头发。 直到两人躺到漆月的床上,月光从窗外洒下来,漆月一脸木然的躺着,看喻宜之俯身过来,眼神温柔的理了下她的额发。 莹白肩头露出来,送到漆月嘴边。 “干嘛?”因为一整天没怎么说话,这会儿开口声音都哑着。 “咬一口。” “为什么?” “因为你必须发泄出来。”她伸手托住漆月后脑勺,按着漆月的唇碰触她的肩,喻宜之身上有种令人安心的体香味,漆月张嘴,咬在她肩头。 刚开始是轻轻的,后来越来越重,这时大团大团的眼泪,从漆月眼眶里夺眶而出,蓄积了太多天的悲伤终于有了出口,像洪水冲溃堤坝、野兽挣脱牢笼。 她眼泪鼻涕口水全涂在喻宜之肩头,越咬越用力,像只受伤小兽一样呜呜哭着说:“我没有家了。” 喻宜之好像不知道疼,躲也不躲,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背:“你还有家。” “因为,你还有我。” 漆月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得眼睛都痛了,耳朵里嗡嗡一片,但好几天来困着她的那种玻璃罩子一样的感觉,终于随着这场痛哭消失了。 她记得喻宜之拿纸巾给她擤了鼻涕擦了口水,等她终于停下来不再哭的时候,让她躺回枕头上,自己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她眼睛实在太疼了,闭着眼,耳朵里听到喻宜之走回房间,然后,一条温热的湿毛巾盖在了她眼皮上。 舒服的令人犯困,可她不敢睡,心里那个空荡荡的缺口,像会吞噬一切的黑洞,在身后追着她跑。 喻宜之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然后她感受到喻宜之身体的重量,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她唇瓣,她想动,喻宜之却按了按她眼上的毛巾:“别动。” 手缓缓揉搓着她的耳垂。 那是一次很不一样的体验。 喻宜之不暴烈,不缠绵,更像是一种温柔的安抚。 她吻漆月的耳廓,吻她的太阳穴和从毛巾下露出来的眼尾,吻她的脸颊和双唇。 她抱着漆月,体温和漆月融为一体。她的体温一贯是低的,漆月被白天那冰霜一样的日光照过、现在也还浑身发冷,可两人拥抱着,又逐渐一起炙热起来。 漆月觉得心里那个因漆红玉去世被扯出的大洞,被逐渐填满。 湿毛巾搭着的双眼,不断涌出温热的眼泪,漆月浑身颤抖,也说不上是因为哀伤,还是因为极度的哀伤背后获得温暖的慰藉。 就像喻宜之工地出事以后,她曾用这样的方式抚慰过喻宜之一样。 喻宜之也用同样的方式抚慰她,让她明白自己还活着,还能和另一个生命融为一体,并不孤凉。 她已经很久没睡着了,这时累极了,终于在喻宜之怀里昏昏睡了过去。 最后的意识,是喻宜之帮她移去了眼上的湿毛巾,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如一个温柔的母亲。 ****** 漆月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发现身边空着,心里跟着一空。 走出卧室,看到喻宜之坐在餐桌边,心里才又安稳下来。 她走过去,嗓子还是哑的:“起这么早?” “本来想起来做早饭的。” “你?做早饭?” 喻宜之瞥她一眼:“别担心,我起来的时候阿萱已经做好了。” “阿萱呢?” “买菜去了。” 漆月在餐桌边坐下,挠挠一头乱糟糟的金发:“喻宜之。” 喻宜之叹口气,站起来,走回卧室拿了把梳子,一点一点给漆月梳着头发。 “你怎么会在这?” “我到邶城处理完事情后,一直联系不上你,便直接买了回K市的机票,在机场接到大头电话,说你状态实在不好,我才知道奶奶的事。” “我的手机没电了。” 喻宜之拍拍她的头:“想到了,我帮你充好了。” 她绕回餐桌另一边坐下:“你先吃早饭吧。” 漆月胃里空着,昨晚一场安抚性质的欢爱,让她食欲随着知觉复苏,但从漆红玉去世后,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她一直没太吃东西,这时有点不知怎么拿筷子。 喻宜之夹了个包子喂到她嘴边:“张嘴。” 她咬了口:“好干。” 喻宜之拖了把椅子坐到她旁边,一口一口给她喂小米粥。 她哑着嗓子问:“你什么时候走?” “去哪?” “回邶城。” 这时一阵门响,阿萱拎着菜进来:“漆老板,你起来了。” 漆月冲她点点头:“谢谢你做的早饭。” “你先吃吧,我把菜收到厨房去。” 喻宜之拿着瓷勺递在漆月嘴边:“你还想我走?” 阿萱在厨房里收拾菜,塑料袋哗啦哗啦的声音传来。 漆月垂眸盯着喻宜之握瓷勺的手指:“你总归要走的,你不属于这。” 她在从C城回K市的飞机上,反复想过她和喻宜之的问题,她必须留在K市,这是她安全感的来源,而喻宜之若要飞往更广袤的天空,又得待在邶城才能拿到更好的项目。 她俩的情况,简直无解。 此时问出这话,和她在漆红玉去世时没给喻宜之打电话的原由一样,源于她内心的惶恐,她怕喻宜之来了又走,她更孤单,无法承受。 这话落在喻宜之耳里是另一层意思:“你一直都想我走。” 她站起来,走到玄关处换了鞋,然后就真的走了。 漆月一愣。 她当然知道喻宜之这样出去应该不是去机场,只是喻宜之一走,心里好不容易被填充的那个空洞,好像遭遇一个逐渐瘪气的气球,又开始慢慢变空。 喻宜之去哪了? 她掏出手机,想给喻宜之打电话。 摁出号码后,却又放下。 打了这通电话又如何,就能让喻宜之永远的留下来么? 她坐了会儿,漆红玉葬礼结束,她无事可做,屋里静得吓人,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她走到厨房:“阿萱,我出去一趟。” 阿萱在围裙上擦干手:“是有什么东西想买么?我去帮你买。” 漆月摇头:“就是想出去走走。” 阿萱:“那,散散心也好,注意安全。” 漆月双手插兜慢慢走着,今天阳光依然炽烈,她眯起眼睛。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街头巷尾,这时却变成有些陌生的街景。 她走过超市,走过花店,走过水果店。 快走到一家咖啡店时,向着那反射阳光的落地玻璃望过去——坐在窗边的人,是喻宜之? 对面坐着艾景皓。 这咖啡店她也熟,店主曾是钱夫人手下一个服务员,漆月喝不惯咖啡,但以前会常来给漆红玉买一款小糕点。 她绕到后门,进去。 “漆老板来啦?” “嗯,你忙你的,我随便坐坐。” 店里沙发靠背很高,坐下后比人的头还高出一截,漆月绕到喻宜之背后那桌坐下。 她不是有意偷听,只是艾景皓的存在太具象,总让她觉得象征着喻宜之曾想奔赴的未来,她坐在这里,想听听喻宜之最真实的想法。 “谢谢你来K市。” “漆老板肯定情绪不好,我就不去打扰她了,这是齐盛的一点心意,麻烦你代为转交。” “好,谢谢。” “那我先走了。” “等等,既然来了,把我们之间的事也说清楚吧。” “我听我妈说,你去找过她了。” “对。” “为什么要拒绝?宜之,我早说过,你不一定要喜欢我,我们可以当最亲密的战友和伙伴,面对生活并肩而战。”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当战友。” “这算什么?用说自己不好的方式,给我发好人卡?” “不。”喻宜之摇头:“你大概不知道我是怎么成长起来的,我可以告诉你。” 她讲了在喻家长大的那些事,单听那些描述,已如画面就在眼前,触目惊心。 “所以,我故意接近高中的一个女孩,她曾是孤儿,够孤单、够狠也够傻,我不想毁了自己的前程,就想让她帮我对付那人,但老天帮我,那人竟然血管瘤爆裂而猝死了。” “任曼秋不让我去大城市读好大学,我留在K市,喻彦泽还不放过我,所以我才去求艾总帮我,为了去读卡迪夫大学,我偷了那女孩的三十万,一走了之。” “后来入职齐盛,我帮大艾总做了很多别人不愿做的事,所以她信任我,把你放到我的组。刚开始我没注意你,直到我知道你是太子爷。” “可能我这样的人够冷,跟你成长环境里遇到的人都不一样,但是小艾总,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或许你觉得我清冷干净,但真相是,我在泥沼中长大,早已变得贪恋权势,精于算计,狡猾利用他人达成自己的目的,等那人不符合我的想法了,又毫不犹豫的舍弃。你说可以跟我当战友,可若有一日艾家盛势不在,又或者我攀上更高的枝头,我也会同样的对待你。” “所以,被我这样的人拒绝,实在是很幸运的一件事。” 良久的沉默。 艾景皓开口:“没有例外么?” “什么?” “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没有例外么?”艾景皓笑笑:“如果没有的话,我想,你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跟我说这番话了。” “只是很遗憾,我不是你的那个例外。” 喻宜之点点头:“你说的没错,对我来说,例外只有一次。” “你们会和好么?” “我不知道,她对我有感情,但她也有她的固执,而我对她做过那样的事,导致了我们现在这样的局面。” “可你已经申请调到K市分公司。” “是,无论她接不接受我,我都会守在这里等下去。她内心怨我一天,我就多等一天。” “如果她一直怨下去呢?” 喻宜之难得笑了笑:“在她身边孤独终老,好过在其他人身边繁花似锦。” “你不会的。” 喻宜之和艾景皓同时抬头,漆月站在那里。 “对不起,偷听了你们的谈话。” 艾景皓宽和的摇摇头:“漆老板,你很幸运。” 漆月:“我想,我不是幸运。” 她问艾景皓:“如果喻宜之真像她所说的那样,跟你在一起后又舍弃你,你会怨她么?” “人非圣贤,坦白说,我想我会因爱生恨。” “我也以为我会,事实上她这次回来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恨过她,只是用错了方式爱她。” “从我十七岁认识她开始,我就知道她是什么人,算计、冷漠、有野心,可即便我知道她是个陷阱,我还是一头扎了进去。” “你爱她皎如明月,我爱她满身污泥。你爱她空谷幽兰,我爱她邪恶鳞片。” 她转向喻宜之,望着喻宜之的额角,那轮边缘淡淡晕染开的粉月亮纹身露出来:“喻宜之,即便在我以为自己最恨你的时候,陪你去纹完这个纹身,我还是觉得很衬你,你在我眼中,一直都像月亮一样。” “我不需要你是一个完美的人,你也是我的那个例外。” 喻宜之怔怔看着她。 艾景皓站起来:“宜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漆老板,你节哀顺变。” “我先告辞,以后也不会再打扰。” 喻宜之站起来,对他伸出一只莹白的手:“谢谢。” 艾景皓笑着握了握,走出咖啡馆,保留最后的风度。 K市阳光总是很好,不似邶城,总像灰扑扑的蒙着一层霾。 他想起十九岁有次留学回国,看到喻宜之等在齐盛集团大楼外,那天的阳光,是难得与K市类似的通透。 他找前台问明女孩的来意后,拜托艾美云出去见她一面。 以他的家世,与孤儿院出身的喻宜之本来也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他们一度靠拢,却最终分道扬镳。 也许多年后,当他想起年轻时遇到过一个表面如明月、内心如恶龙的女孩,内心仍余一抹怅然。 只是,他愿意放弃所有的原则和目标、用一生去等待么?他反复自问,却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 那么,到底是他输了。 艾景皓低头笑得更释然了些,拉开了停在路边的车门。 ****** 咖啡桌边,只剩喻宜之和漆月两人,喻宜之静静坐着,望着漆月。 曾经她和漆月也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她们在高中校园里擦肩而过,又或者并肩站在高档公寓的电梯前,也无任何人能想象她们在隐秘之处的那些亲密,甚至不会想到她们认识。 但此时,上午淡而透的阳光渗过落地玻璃,全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们两人相依。 喻宜之伸手握住漆月的手漆月回握:“你好傻啊喻宜之,明明你从小想要的东西,距离你只有一步之遥了。” “我傻,那你呢?” “我比你聪明。”漆月掌心的热度,一点点渡给喻宜之微凉的手指:“所以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第76章 漆月问喻宜之:“你会觉得可惜吗?” 喻宜之坦言:“会。” 她六岁开始到喻家生活,八岁开始渐渐明白自己遭遇和将要遭遇的是什么,近二十年她蛰伏忍耐,步步为营,终于离她最高的人生目标只差一步了——只要接受艾景皓的提议,在齐盛集团成为艾美云的左膀右臂,她就不再需要喷那瓶浓得可笑、暗含权势意味的香水,所有人都会敬她、重她,因为她自然而然已在权势顶端。 曾经像噩梦一般困扰着她的喻彦泽和任曼秋,只会像两只蝼蚁一样,匍匐在她脚下。 在这时放弃,她怎会觉得不可惜? 可是当她在电话里听大头说奶奶去世、漆月状况不好时,她无比庆幸自己那时已在机场,不然她不知要经历怎样的一路奔袭,只为早一秒陪在漆月身边。 坐在飞机上,想到十八岁那年春节,她被喻家带到邶城,在得知奶奶病倒以后,她也是不顾一切跑到机场,找一个陌生女人借钱买了机票。 下了飞机,她向出租车站狂奔。 所有人都看她,一个高挑的女人,面色清冷,眉宇间却带着难以掩藏的焦急,跑得双颊绽开一片片的火烧云,长款风衣向身后高高扬起。 每一次,她的失控都是因为漆月。 每一次,她的全部所思所想,都是不能让漆月一个人。 可笑啊喻宜之,明明是一个从小最会算计的人,却没想到会在人生至关重要的岔路口,做出最至情至性的决定。 漆月又问:“那你会后悔么?” 喻宜之笑了。 她是一个很紧绷的人,笑的时候通常唇瓣抿着,勾勒出一点浅浅的笑意,可此时她坐在一片阳光下,露出一个真正舒展的笑容。 她发现自己内心安定,七年前拖着行李箱飞往英国的茫然、四年前孑然一身回邶城打拼的惶惑,全都消失不见。 也许从那些时候开始,她内心真正想做的,就是现在这个决定。 她问漆月:“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戒指?” 漆月顺着她视线望去,桌上放着一个淘宝款的白瓷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枝假玫瑰和一小簇假芒草。 喻宜之抽出一根,递给漆月。 漆月想起,这是小时候孤儿院女孩们常玩的一个游戏,用草编戒指、编项链、编手镯。 她笑了声接过,在手里来回来去的绞着。 很多年不编了,原本简单的编法,在她手里变得乱七八糟,圆环不够圆,各种草穗也支出来。 她拉过喻宜之的手,对着左手中指把那草戒指套下去。 很粗糙的质感,摩擦着喻宜之过分白嫩的皮肤。 “喻宜之,说你笨还真不冤枉你。”漆月勾起唇角:“价值连城的翡翠扳指不要,要这草编的戒指。” 喻宜之很珍惜的摸了摸:“可能我之前,错就错在太聪明。” 时至正午,两人回家。 阿萱迎出来:“饭马上做好,正好,吃饭吧。” 她下锅炒最后一个菜,漆月收拾饭桌端菜,喻宜之打开电饭煲盛饭。 阿萱炒完菜过来洗手,喻宜之放下饭碗,过来帮她拧开水龙头:“辛苦了。” “没有。”她瞥到喻宜之手指上多了枚草指环:“这是?” “哦。”喻宜之语气很淡,但挺了挺胸:“漆月给我编的。” 之后钱夫人给了漆月一个长假,漆月就让还要上班的阿萱别做饭了,她来做。 有时喻宜之下班早,她饭后会和喻宜之去人少的河边散步,看河水像洗去了画笔上沾染的一笔夕阳,温暖而忧伤。 而漆红玉的头七、三七、五七,她都和喻宜之一起去了墓地。 漆月以前爱犯浑,喻宜之在的时候,总是喻宜之陪漆红玉聊天更多。 现在也是一样,明明一个最看重时间的人,偏在漆红玉墓前一坐就是大半天,絮絮小声说着许多的话,还不让漆月听。 漆月问:“你是不是跟奶奶说我坏话?” 喻宜之点点头:“对。” 在暖橘色的霞光下,她把漆月被风拂乱的碎发夹在耳后,微凉的手指蹭过她耳廓:“我跟奶奶说,其实她才是最聪明和清醒的人。” “她打一开始就看准了,只要我在,我就不会让你真的没有家。” 天渐渐热起来,漆月散步时,想着漆红玉,总会在河边发一阵呆。 这时喻宜之不吵她,而会去路边的小超市,给她买一支冰淇淋。 不给自己买,就在漆月吃的时候,伸头过来咬一口。 漆月看她,一身利落潇洒职业装、衬衫扣子扣到最上一颗的清傲总监,唇角沾着点冰淇淋一脸坦然:“我怕胖,为什么要买两支?浪费。” 漆月看着白色香草冰淇淋上沾着喻宜之的口红,张嘴,咬下去。 失去奶奶的忧伤,在时间的褶皱里,被喻宜之不声不响、一点一点抚慰。 漆月知道那会像一张浸过水的纸,再不会平整如初,永远带着深深的褶。可至少,她又能在上面续写时光的故事了。 时间过得很快,再一天,漆月就要重新去钱夫人酒楼上班了。 喻宜之这天特地没加班,晚饭后两人出门散步,漆月问:“我回钱夫人那儿上班,你会不高兴么?” “既然我回来,就代表我接受了你的选择,你做你自己就好。唯有一点,”喻宜之瞟她一眼:“记得我说过的吗?如果你敢出什么事,你的坟可是很危险。” 漆月咂咂嘴:“是是是。” 她问喻宜之:“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 “为明天做准备。” 喻宜之反应过来:“买西装?” 她从漆月跟大头打电话时听出来,钱夫人打算正式把华亭交给漆月管,这其实算内定接班人很重要的一个风向标。 她看过漆月在华亭穿西装的样子,窄肩蜂腰,前凸后翘,妩媚的猫眼偏偏配上一脸狠戾,有一种复杂的美。 各种男人和姑娘都往漆月身上瞟,这其实让她有点不爽。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服装店门口,喻宜之正要进去,漆月却一把攥住她手腕。 喻宜之讶然——其一是因为漆月竟在大庭广众下拉住她手,其二是因为漆月拉着她向旁边的美发店走去。 漆月叫她:“你先坐会儿,我去洗个头。” 试穿西装还要洗头?这么正式? 她坐在一旁拿手机处理了会儿工作,漆月顶着毛巾出来坐到转椅上,毛巾拆开,一头湿漉漉的金发贴在脸上,像只落汤猫。 喻宜之忍不住弯唇,调转手机朝向,打开相机,对着漆月“咔嚓”。 漆月瞪她:“干嘛呢你?过来。” 喻宜之走过去:“怎么?” “我有点紧张。”她抱住喻宜之的腿。 喻宜之忽然想起,她们十九岁那年,她为了诓漆月戒烟,不知给漆月吃了多少糖,最后漆月不得不去看牙医的时候,也是这样怂怂的抱住她大腿。 美发师站到漆月身后:“染发有什么好紧张的?又不疼又不痒。” 喻宜之惊讶:“染发?”她问漆月:“你这次要染什么颜色?” 她见过漆月染红发,像一个灼热的夏天;见过漆月染金发,像一个落叶如刀刃锋利的秋天。 漆月:“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全程抱着喻宜之不肯放,美发师给她刷染发剂时还得小心翼翼,生怕溅到喻宜之的白西装上。 半小时过去,美发师过来拍拍她肩:“好了,可以去洗了。” 喻宜之这才被放回沙发上坐下,漆月从书架抽了本杂志塞她手里:“待会儿别抬头。” “为什么?” “等我修完发型吹干你再看。” 喻宜之把杂志合上放到一边,漆月瞪她一眼,又秒怂:“我我我真的紧张,不好看怎么办?” “让我先不看也行。”她缓缓解开西装扣子,牵起西装一角塞漆月手里。 漆月:“?” 喻宜之跷着腿好整以暇:“撒娇。” “哈?” “拜托姐姐先不要看。” “你什么时候是我姐姐了?”漆月像只跳脚的猫:“你不是说你的生日就是我的生日吗?你怎么就比我大了?” 喻宜之黑眸淡然:“那就算我比你早出生一分钟好了,这样你就永远不是一个人。” 漆月在原地怔了怔。 她从十七岁起就知道,喻宜之说起情话来,是真他妈的会啊! 最终,她不得不捏紧喻宜之塞到她手里的西装衣角,晃两晃,声音细若蚊蝇:“姐姐。” 她实在张不开口!她可是堂堂漆老板!除了为爱做受的时候,她何时这么软萌过! 喻宜之面色不改:“什么?听不到。” 漆月瞪她一眼,她唇边却噙着一抹难掩的笑意。 漆月再来一次还是放不开:“姐姐。” “如果声音非要这么小的话,”喻宜之点点自己白玉似的耳朵:“到这儿来叫。” 漆月鼓着嘴,却不得不慢慢俯身凑到她耳边:“姐姐。” 这只愤怒的小猫趁着没人注意,咬了她一口。 喻宜之坐端正,理了理黑发遮住刚才被咬而发红的耳廓:“好吧,答应了。” 她没看杂志,继续对着手机处理工作,时间倒也过得快。 一边工作一边想:有点奇怪。 这只小猫,居然没排斥在公共场合跟她接触了。 不怕别人发现她们认识了?转性了? 漆月洗完头出来,喻宜之信守承诺全程没抬头,直到吹风机呜呜呜的声音传来。 她心里开始有只小猫爪子挠起来:漆月到底要换什么发色? 终于漆月别别扭扭喊一声:“好了。” 喻宜之抬头,愣住。 漆月居然染了一头黑发。 脸上还是那副浑不吝的不羁神情,却因这头黑发添了一丝意外的乖巧,她自己显然不习惯,毕竟她从小就开始染各种彩色头发,好像她混迹街头巷尾的保护色。 这时突然恢复普通人面貌,她自己也不自信,半抬着眼皮问喻宜之:“好看么?” “好看。” “真的?” “真的,但,”喻宜之看着镜子里的漆月:“为什么?” 漆月嘟囔:“明天你就知道了。” 染完头发她也没让喻宜之陪她去买西装,两人直接回家了。 躺在床上,漆月头发上一股染发剂的味道飘来,喻宜之两根手指,捻过她发尾:“到底为什么突然染黑发?” “都说了明天你就知道了。” 喻宜之俯身,压住她肩:“不说?” 碾发尾的手指上移,变为捻磨漆月的耳垂,漆月表面看着带刺玫瑰似的,其实意外柔嫩敏感,喻宜之一捻,她浑身窜过一股电流。 整个缩进毯子躲起来:“今晚不行。” 喻宜之闷闷躺回枕头上:出息了?会拒绝她了? 行,她总有报复回来的时候。 第二天喻宜之起得很早,她要上早班,而阿萱在华亭都是上夜班,喻宜之特意告诉阿萱,不用早起帮她准备早饭。 反正她早上也更习惯吃冷吐司喝冰燕麦奶。 她当年反叛喻家之时,拼命向吃热包子的漆月靠拢。然而离开了喻家,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却像身上洗不去的烙印,让她变成这样一个复杂的矛盾体。 她咬着冷吐司的时候不知怎的想起这些往事,心里不太舒畅,却看到漆月揉着眼睛走出卧室。 “怎么起这么早?” 按漆月的生物钟,现在还没到起床的时候。 “哦,有点事。” 漆月刷牙洗脸坐到餐桌边时,看上去还没醒眠,半耷着眼皮像只困顿的猫,喻宜之看得弯起眉眼,在她乱糟糟的黑发上一揉。 咖啡推过去:“这个可能有帮助。” 她喝冷萃黑咖,漆月迷迷瞪瞪喝一口,眼珠子差点没瞪出眼眶:“靠!什么涮锅水,苦死老子了!” 喻宜之欲收回杯子,却被漆月把她手挡开,还拧开她吐司袋,拿出两片叼嘴里。 “你早饭吃这个?”喻宜之想了想:“冰箱里有阿萱包好的馄饨,你可以煮点。” “看不起老子是吧?”漆月横眉斜着眼:“你都能吃大肉包子,以为老子就一点吃不了吐司咖啡?” 喻宜之还没看习惯她的一头黑发,这会儿配着她一脸混账的表情,显得凶萌凶萌的。 皱着眉,吃着吐司配黑咖,跟受刑似的。 喻宜之本想给她加点奶和糖,想到昨晚被拒,又忍了。 她把衬衫扣子扣到最上一颗,遮起雪白脖颈,踱到玄关处换上高跟鞋,变为气场十足的女总监:“那,我去上班了。” 她把车从地库开出来。 之前那辆保时捷是公司配的,收回后她自己买车,就换了辆更低调的宝马,开到小区门口居然看到漆月站在那儿,白衬衫加黑色一字裙,一双黑色高跟鞋,挥手让她停车,走近敲了敲她车窗。 喻宜之开窗。 “开门,我要上车。” 喻宜之解锁,漆月拉开车门一上车,就甩开高跟鞋揉着自己脚踝:“天哪喻宜之,你天天就穿这玩意,这是人穿的么?老子刚走到小区门口就把脚崴了!” 喻宜之上下打量她:“你穿成这样要干嘛?” 她还记得十九岁的时候,为了引诱漆月去上班,她多少次想让漆月试穿她的职业装,漆月宁死不从。 现在居然自己穿上了? 配上一头黑发,简直,像另一个人。 “你管老子。”漆月不想穿回高跟鞋,盘腿坐在副驾上,敲敲中控台:“开车,我搭一段顺风车。” “你要去哪?” “你开你的,到地方我叫你停。” 喻宜之启动,开了一路漆月也没动静,前面都快到齐盛公司了,喻宜之扭头:“你到底去哪?” “你开你的,我又没叫你停。” 等喻宜之把车停进地库,漆月才拉开车门下车。 喻宜之锁上车:“你不会要去我公司吧?” “我去你公司干嘛?” 话是这样说,她却跟着喻宜之一路走到电梯口。 齐盛K市分公司只算集团很小一个分公司,没有一整栋办公楼的排场,写字楼与另一家传媒公司共用,一到九楼乘星传媒,十到十八楼齐盛地产。 喻宜之瞥着漆月,倒也没像以前一样跟她站老远,但也不算近,看不出来她俩认识,漆月理理袖口扯扯裙摆,一副不自在的样子。 她们身边的人越来越多,现在还没到齐盛上班时间,这些人都来自乘星传媒。 无数双眼睛偷瞟喻宜之,低头在手机上猛打字。 如果喻宜之能看到她们手机上的内容,就会知道这些人还为她拉了个群:【啊啊啊齐盛喻总真的回来了啊!之前没遇到我还不信!】 【女神今天也穿的好美啊!】 【今天又是不敢跟女神搭话的一天!女神跟我sayhi我能死过去!】 喻宜之早已习惯这些目光,淡然盯着电梯楼层显示,等门打开,第一个进去。 她气场太强,站在角落好像跟其他人有屏障似的,其他人自动给她留出个小三角。 只有漆月敢往那小三角里站,穿着高跟鞋还没站稳,一个踉跄。 身后一只微凉的手,不着痕迹的稳稳扶了她一把。 还对着她腰上那块痒痒肉一掐。 漆月:…… 等电梯运行到八楼,漆月跟着一阵人潮下去了。 喻宜之在十六楼下电梯,边往自己办公室走边低头发微信:【你去乘星传媒干嘛?(猫猫偷窥】 【你管老子!】 【你穿成这样混进去,不会是去找人麻烦吧?】 【是又怎么样?】 【是我就报警。】 【我k!大义灭亲!(裂开(裂开】 【反正我不会让你做危险的事。】 【不是啦!你别真报警了。】 【那到底是什么事?】 【晚点告诉你。】 漆月不再回复,喻宜之放不下心,她到公司后习惯再喝一杯咖啡,往茶水间走的时候拿着手机一连串表情包甩过去,轰炸:【(柴犬看热闹专用八卦表情】 【(可达鸭宝宝开始慌了】 【(奶猫气到炸毛】 …… 漆月还真就不回她,很好很胆大。喻宜之收起手机,面无表情端着咖啡走回办公室。 她并不知道身后茶水间,众人在热烈议论:“我刚才不小心瞟到喻总手机屏,她居然在发表!情!包!” “什么?不可能吧!” “真的!还是巨可爱巨萌那种!” “我不相信,喻总这么高冷,发微信绝对是单字单字往外蹦,连标点都不带那种,怎么会发表情包!” “事实这就真的发生了啊!会不会是给对象发?” “哪来的对象?不是说太子爷都被她甩了,所以才被发配到边疆来的,她能看上谁?” 快到中午,秘书敲门进来:“喻总,给您点什么午饭?” 喻宜之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想,她想去证实一下,摇头拒绝:“我自己下楼吃吧。” 拿了门禁卡下楼。 传媒公司和地产公司都是节奏超快的行业,附近还有些写字楼也以新兴科技产业为主,所以盘踞在这一片的餐饮店,倒并不见很多面馆盖饭馆,反而以轻食为主。 喻宜之转了一圈,看到一个背影,走进一家三明治店。 她排在那个背影后,高跟鞋尖有意无意的,一下下轻碰那人的鞋跟。 那人还是忍不住暴脾气,烦躁啧一声回头:“你他妈……” 看到喻宜之清冷月光般的一张脸,长睫轻扇看着她,硬生生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漆月拿了三明治,过去和乘星传媒的一群女孩坐一堆,轮到喻宜之点单,她说:“跟前面那人一样。” 扫码付钱,带着三明治回办公室,咬一口。 喻宜之:…… 世界上还有卤肉三明治这种东西?为什么不直接吃包子? 下班时间,她没加班,拎包乘电梯下到地库。 门打开,露出漆月猫一样的一张脸,身上那套职业装还没穿习惯,整个人看上去别别扭扭的。 她向喻宜之走过来,也不知站了多久,腿发僵,又被高跟鞋绊得一踉跄。 喻宜之伸手扶住,漆月的黑发发丝扫到她鼻尖,脖子上挂的一个工牌,顺着吊绳晃晃悠悠在她眼前——「运营助理:漆月」。 漆月站稳了对她伸出一只手,一脸为掩藏害羞而走向另一个极端的不耐烦,眼瞟着一旁地砖:“重新认识一下,喻总。” “我是乘星传媒运营助理,漆月,你的职场后辈,请多指教。” 喻宜之瞥一眼她手,指尖微微发颤。 她们身后又一部电梯到了,“叮”一声,一群乘星传媒的人走出来,看到漆月竟和齐盛喻总站在一起,恨不得搬个小板凳就地坐下前排吃瓜。 但毕竟大家都是成熟职场人了,不可不可。 喻宜之:“为什么?” “因为之前我以为你在山区出事,拼命找办法进山的那个雨夜,我才真正明白你一直经历的是什么。”漆月说:“现在奶奶走了,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 “喻宜之,我想好好对待你。”漆月的眼神有时候看起来很凶,可若凑近,会发现她的瞳孔是一种澄澈的琥珀色,像对世界不设防的小猫:“你放下一切走向我的世界,我也会迈开脚步走向你的。” “这份运营助理的工作,很杂,虽然我学历不够,但我对K市的街头巷尾都熟,也很明白怎么跟各种人打交道,总监是因为这个才招我的,不过现在还是实习生啦,我试试看能不能转正。” “但是话说前头,如果碰到女孩子被欺负,该打的架我还是得打啊,这个你可别拦我。” 喻宜之低头笑,手握上去,手指弯曲在漆月掌心轻轻一挠。 又一部电梯走下一群人,漆月脸都红了,妈的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的注视下跟喻宜之说话。 以后,不用再担心影响喻宜之了。 喻宜之把她拉进一部电梯,按下“一楼”。 “不开车?” “先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从一楼大堂走出办公楼,正当头晚霞如织,变幻出一片瑰丽的粉紫,太阳在一片淡粉色的云后只剩个懒洋洋的尾巴,晚风褪去了白昼的燥热,徐徐袅袅的温柔着。 漆月不禁看一眼身边的喻宜之,弯眼看着她,笑得和晚风同样温柔。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喻宜之正大光明的、并肩走在日光下。 在那之后不久,有天她们一起去公园划船的时候,喻宜之倚在船头,给她念了一首诗:“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喻宜之合上诗集,在一片垂柳勾勒的光影里对着她笑:“月亮你知道吗,在认识你之后的很多很多年里,那是我最大的愿望。” 和你一起,走在日光下,走在月光下,走在星光里,走在时光里。 不用避忌他人眼光,不用在意蜚短流长。 你是我的心向往之,也是我不顾一切奔赴的方向。 我想让全世界看到,你是我额角永远不会洗去的印记,也是我身边永远不会变换的存在。 因为最好的你,值得这一切。! 第77章 两人出了办公楼,走了一阵,漆月:“喻宜之,你能不能走慢点?” 她穿着高跟鞋走得歪七扭八的,心里不禁再次浮出那个疑问:这是人穿的? 她看一眼身边穿着高跟鞋健步如飞的喻宜之,暗自感叹:这女人是个狠人! 喻宜之带她走过街角,一排时装店露出来,喻宜之推开一间,进去。 指着一排球鞋问:“喜欢哪双?” 那些鞋不似高跟鞋的成熟职业,却又比漆月穿惯的机车靴多一份素雅。 店主看一眼她们,觉得是上司带着新入职还没找准服装定位的小年轻来买鞋。 热情迎上来:“我们家鞋跟职场风格也很搭的,保证让上司满意!” “那……”漆月指了双。 喻宜之对店主报了个尺码,店主很快捧着一双鞋出来。 漆月坐在软椅上踢掉高跟鞋,她没耐心,穿鞋的方法都是脚粗暴的往里挤,喻宜之看她一眼,在她面前蹲下,纤细手指拉松鞋带撑开鞋舌。 另一只手护住鞋后跟打脚的地方:“来吧。” 原来喻宜之看到她脚被高跟鞋磨破了啊。 漆月有点脸热:“你不用……” 喻宜之挺阔白衬衫加笔直西裤,细带高跟鞋矜贵优雅,蹲在她面前却那么顺理成章,柔软黑发顺着肩头垂下,眼神柔化了原本清峻的眉眼。 她问:“等着我摸你脚是吧?” 伸手就要去握漆月脚腕。 “不是不是。” 脚伸进鞋里,一点都没摩擦,喻宜之帮她系好鞋带:“大小怎么样?” “可以。”漆月刚要站起来试着走两步,喻宜之:“等一下。” 她问店主:“有创可贴么?” “有。” 她们刚才一路走过来都没遇到药房,但鞋店对创可贴一般是有备无患。 喻宜之拿了创可贴回来,再次无比自然的蹲在她面前,微凉手指还是摩挲过她脚腕,这是她们第一次在人前做这么亲密的动作,一股电流顺着脚底经脉一直窜到心里。 喻宜之给她两边磨破的后脚跟贴好创可贴,对着她,把垂落肩头的黑发挽到耳后:“起来走走。” 漆月呆呆看着喻宜之。 “怎么了?” “哦哦,没。” 她在店里走了一圈,喻宜之垂手立在一旁。 穿了一天的高跟鞋,忽然换上软底球鞋跟踩在棉花上一样。她刚才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听那些老掉牙的童话故事,她总是嗤之以鼻。 可刚才喻宜之蹲在她面前,好像给了她一个水晶鞋的童话。 漆月从在孤儿院,到后来带着盲眼奶奶,什么事都要自己去扛,早已习惯野蛮粗糙,也觉得自己生来如此。 那些呵护那些宠爱,都属于娇养长大的女孩。她从没想过,她也会被同样对待。 喻宜之轻声说:“很好看。” 漆月点头准备去付钱,喻宜之挡了她一下翻出自己的付款码。 漆月挑眉:“看不起老子是吧!” 喻宜之淡淡扫码付钱:“既然比我晚进职场,那前辈先教你两件事。第一,别说脏话。” “第二,不要一味屈从于局势,要在局势和自我之间找到平衡,比如高跟鞋的确不适合你,就不要勉强。” “这双鞋算前辈送你的入职礼物。”她凑到漆月耳边:“你不收,我可在这店里亲你了。” 店主帮漆月把高跟鞋用鞋盒装起来的时候,喻宜之先走到店外去接电话。 店主悄声问:“那是你上司?好漂亮,对你这么好还帮你换鞋?” 漆月“嗯嗯啊啊”的含混过去。 拎着鞋盒出去,喻宜之带她走回办公楼去开车。 瞟她一眼:“怎么不说话?” 一路意外的沉默。 “喻宜之,你对其他人也这么好么?” “什么?帮其他人换鞋?” “不是,就是……你看上去很冷,其实很细心,你也会这么关照你的下属么?” “哦,有人吃醋了。” “老子吃个毛线醋!老子以前海王好么!只有别人吃我醋没有我吃别人醋的!” 喻宜之俯身过来帮她系安全带,凉丝丝的体温带来一阵香,突然抬眸看漆月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眼波流转,漆月跟张海报似的贴在椅背上不敢动弹。 她们之间明明她是更花的那个,为什么反而是喻宜之这么会撩。 而且喻宜之单手开车的样子很酷,一手伸过来,牵住她垂在座椅的一只手。 夕阳念着无言的诗篇,从挡风玻璃照进来,暖暖罩着交缠在一起的手指。 “你不吃醋,可我吃醋。” “哈?” 喻宜之淡然目视前方,言简意赅:“阿萱,你对她挺好的。” “不是吧喻宜之,你认真的?” 喻宜之抿了下嘴。 漆月笑道:“别开玩笑了,人家直女一个,以前在老家有男朋友的。” 喻宜之挑挑眉,换了个话题:“实习期工资多少?” “八百。” “如果能转正呢?” “两千。” 喻宜之在一个红灯前刹车,扭头:“跟你以前比也差太多了吧?” 这时漆月手机响,她接起:“钱夫人。” “我回K市了,有空当面聊聊?” “好,去哪?” “就到酒楼吧。” “好。” 车内空间不大,喻宜之也听到了她们的这番谈话:“我送你过去。” “不了,我先跟你一起回家,再骑摩托过去,你别跟我一起去,被人看到不好。” 喻宜之坚持:“最后一次了,也算我去做个告别吧。” 漆月考虑了一下:“好吧,那你在外面等我。” 钱夫人的办公室永远熏着缭绕的香,她穿一件中式亚麻长褂,手腕上戴一串佛珠,整个人看上去平添一份儒雅,没有任何人能想到,这个看上去瘦小温和的女人,手下管理着这么多产业。 漆月敲门进来,她瞟漆月一眼:“这是谁?都不敢认了。” 漆月笑着挠挠头。 她也不急着说事:“坐。”给漆月倒了杯功夫茶,又把佛珠摘下来:“新在越南收的,还好看?” 漆月:“我能碰?” 她知道很多戴佛珠的人有讲究,不能让别人碰,钱夫人这也是第一次摘下佛珠递她手里。 “没事,拿着看吧。” 漆月拿起看了看,淡雅棕黄,上面的纹路犹如凤眼:“很好看,但我不怎么懂这个。” 钱夫人笑了:“那我告诉你它值多少钱。” 比了个手势。 “我k,一串小珠子这么贵?抢钱哪?”她赶紧递给钱夫人:“还你,可别被我碰坏了。” 钱夫人笑笑拿在手里捻弄:“当你足够有钱,这就是个玩具。”她又给漆月把茶斟满:“而我,足够有钱。” 漆月玩笑一句:“干妈,你也有这么不低调的时候。” “我是想问你,你想清楚自己未来的路了么?” 漆红玉葬礼后她给漆月放了个长假,一是因为想多留点时间让漆月恢复,二是因为漆月提出想离开,她让漆月别急着下决定,万事想清楚。 长假放完,漆月还是给了她相同的答案,所以她才回到K市,找漆月当面聊聊。 漆月忽然问:“干妈,我能再看看你手腕么?” 钱夫人细瘦的手腕伸过来,凸显的青筋之上,一道道盘根错节的疤十分可怖,纠缠着往手臂深处延伸。 “不是听说你去做了那什么激光祛疤?” 钱夫人勾唇:“太深了,祛不掉的。” 她戴上佛珠:“你十七岁来找我,让我给你一份工作,当时我就给你看过这些疤,劝你不要搅合到一些复杂的人事里,你却倔得像只小豹子,眼底一股狠劲,我就想啊,这个女孩其实真的很像我。” “阿月,既然你当时做了那样的选择,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我年轻的时候,发现老公背叛我,立马就踢走了那混蛋,决定不要任何感情,只要钱,所以我做生意那么拼,也得罪了不少人,身上这些疤,就是被人报复留下的。” “现在,我老了,斗志也没那么多了,打算离开这里去英国了,种种花、喝喝茶,手里的产业我都想交给你打理,你会获得你想拥有的一切。” 漆月点点头:“那确实曾是我最想要的,钱夫人你知道我,从小在街头巷尾长大,最怕别人看不起,因为我这种孩子才最清楚,一旦有人看不起你,就会像踩野狗一样来踩你的脸。” “现在不想了么?” “也想啊,但是,”漆月笑笑:“有个人,我更不想让她伤心。” “钱夫人你也说了,你这份家业挣下的不容易,我来接管,难免卷进你留下的那些人事纠纷,很难说未来会发生什么。而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我不能只顾我自己。” 钱夫人叹口气:“好,你走吧。” 漆月一愣。 她早料到钱夫人会回来找她,她本预计这是一场十分艰难的谈话,因为从现在的局势看来,钱夫人手下并没比她更适合接管大局的人选。 钱夫人只说:“当你有了软肋,你就不适合这里了。” “也许,你早就不适合这里了。” 漆月从酒楼走出来的时候,内心有些唏嘘。 回头望一眼,复古欧式的建筑在夜色里显得气派,而数街之隔的华亭,则是一种现代主义的气韵,远远能望见尖锐塔楼高耸入云,大气雄浑。 那本是她唾手可得的一切。 喻宜之向她走来:“舍不得了?呼风唤雨的漆老板。” “听你叫我漆老板,怎么这么别扭。”漆月摸出支烟:“喻宜之,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不愿意跟你走么?因为我习惯了待在泥沼里,这里才是我熟悉的天地。” “一旦上了岸,我的腮我的鳞片暴露无遗,所有人都会当我是个异类,我也适应不了没水的环境,吸不到氧也许会死的很难看,我怕到那时,你会发现我一无是处。” “说到底,是我太胆小了,只怕你看不起我,却没想过我要长长久久和你在一起,总归是要踏出这一步的。” 喻宜之看着她,一双黑沉如湖的眸子在夜色里闪耀,凑近再凑近,在月光下吻住漆月的唇。 漆月瞳孔放大,那是种很奇妙的体验,旁边有路人经过,而她们再不用遮掩。 喻宜之缓缓往她嘴里吹气:“怕吸不到氧么?” “我给你渡。” ****** 两人回家以后,阿萱迎出来:“我去热饭。” 漆月:“在等我们?我不是发微信让你先吃?” “没事呀。”她笑着走进厨房,微波炉滋滋声传来,很快家里香气四溢。 菜一汤端上饭桌,漆月先给喻宜之夹一筷:“有你喜欢的茄子。” 喻宜之:“阿萱,辛苦了。” “没有没有。”阿萱捏着筷子摆手:“本来是我一直借住在漆老板家,太打扰你们了。” “今晚没上班?” “嗯,今晚轮休。” 她试探着看漆月一眼:“漆老板,你真不在钱夫人那干了?” 漆月咬着口青菜:“嗯,真的。” “好可惜啊,本来华亭都要交给你管的。” 喻宜之在饭桌下轻轻踢漆月的脚,她给自己买了双跟漆月同款不同色的拖鞋,鞋尖轻抵着摩挲:“可惜么?” 漆月:“可惜得要死,可是。” 她靠住椅背,笑得明媚张扬:“还是十七岁时候的那句话,我心甘情愿。” ****** 洗完澡,两人回房。 喻宜之坐在书桌前涂面膜,对着小小一个镜子,光线不好,显得有点委屈。 漆月双手交叠在脑后,靠在床头望着喻宜之:“不是有那种么?镜子旁边一圈灯带的,明天去给你买一个。” 喻宜之扭脸看着她。 漆月愣了下,摸脸:“我脸上沾调料粉了?” 她刚才在吃盲盒薯片,一吃才发现是芥末味,一边吃一边哭。 喻宜之回来后,从前的坏习惯也跟着回来,她馋各种零食又怕胖,就七七八八买一堆全塞给漆月吃,自己看个现场吃播。 喻宜之摇头:“我是想问,你怎么知道有那种镜子?” 漆月以前会化那种又妩媚又凶狠的妆,但她内里糙得很,仗着自己长得美,各种粉底眼影口红都是往脸上一糊,美妆博主看她化妆能气死,她绝不可能去研究什么有光带的化妆镜。 “哦,听阿萱说的。” “你们,经常聊天?” “也没有,就是之前碰上我不值班她又轮休,一起吃饭时会闲聊两句。” “都聊到化妆镜上了,是够闲的。” “是怎么说到化妆镜来着?”漆月深度思考:“哦对!是我说要买机车靴,她说最近直播间经常打折,她刚买了个化妆镜很便宜,质量也不错。” 喻宜之一偏头:“那你怎么还不给我买?” “这,不是你用惯的那种。” 漆月说:“你不是习惯那种更贵的吗?” “不要,就这个。”喻宜之坐到床沿,俯身,她脸上涂着透明的涂抹面膜,果冻一样亮晶晶的,在台灯灯光下眼波潋滟,舌头在漆月唇上舔了一下。 点评道:“居然是芥末味,不错。” 漆月心跳都被她玩漏一拍,低头猛戳手机:“那我给你买了,如果你喜欢的话。” 喻宜之淡然道:“你买的我都喜欢。”她摊开莹白掌心:“能看看你手机么?” 漆月递上去。 “我想看看你怎么跟阿萱说让她先吃。” “就是让她先吃啊。” 漆月答话的时候喻宜之已经翻到了对话框,的确就五个字:【晚饭你先吃。】 喻宜之眯了下眼,这样不常出现的神情让她像只冷面的狐狸。 “有什么问题么?” “没什么问题,但,你现在给我发微信也是这样说话。” “怎么说话?” “没语气,没标点,没表情。” “这么大年纪了,谁还整那些什么表情包?” 喻宜之:“我啊。” 她把漆月微信里她们俩的对话框翻出来,的确全是各种表情包。 “喻宜之,说好的高冷总监人设呢?这么萌干嘛?不过有一说一,你这些表情包都有些年代感了啊,该更新了。” “你没发现这些表情包眼熟?” 台灯照着喻宜之的长睫翩跹,在眼下投出毛茸茸的暗影。 她这么一说,漆月盯着一个挺有特色的【草泥马狂奔】看半天,脑中有个关节忽然被打通。 “喻宜之,能给我看下你手机么?” 喻宜之走到书桌边又走回来,手机递她:“密码是xxxxxx。” 漆月打开微信时手指有点抖。 是了。 她翻过喻宜之保存的一个个表情包,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那些表情包,全都是以前她发给喻宜之的。 以前十九岁的时候,喻宜之刚进地产公司忙得昏天黑地,两人相处时间很少,漆月经常给她发微信她没法及时回,但漆月又想时时跟她说话。 所以去加了一堆表情包,经常对喻宜之“轰炸”。 她没想到,这些傻得不行的表情包,全被喻宜之一个一个保存下来了。 七年过去,这些表情居然都还在。 她曾经仰望喻宜之如明月,喻宜之洒落的任何一点光辉,她都捡拾保存,却从未想过,喻宜之也在用同样的郑重对待她。 她低头盯着表情包里的一只土拨鼠:“喻宜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馨暖灯光把喻宜之声线晕染的也温柔。 她鼓起勇气:“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才开始喜欢我的?” 这是一个她一直想问而不敢的问题。 高在操场分享一对耳机、在喻宜之的卧室里隐秘拥抱,她以为喻宜之对她是有情愫的,却发现喻宜之只是想借她的手解决喻文泰。 大一她们一起住在漆月家的旧筒子楼里、假装陌生人逛街吃同一款冰淇淋、夜晚缠绵的汗液浸透床单,她以为喻宜之是喜欢她的,却发现喻宜之拿了她的十万一走了之。 直到,喻宜之放弃了实现阶级跨越的最佳机会,不顾一切走向她的世界,漆月才敢真的相信——原来喻宜之,也是喜欢她的。 只是这份喜欢从什么时候开始?漆月不敢细想。她入局太早,那么多年的心甘情愿,不敢面对一个也许残酷的真相。 但这时喻宜之凑过来温存吻她睫毛,很小心的不把脸上面膜蹭在她脸上:“还记得你帮阿萱打架那天,穿什么衣服吗?” “还记得你比别人晚半个月到学校、第一次到格物楼找我的时候,穿什么衣服吗?”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食堂擦肩而过、你装作跟我一点不熟时,穿什么衣服吗?” 松垮垮的破洞黑T恤加破洞牛仔裤,窄肩带格纹连身裙,虎纹衬衫配金属链的灰黑牛仔短裤,喻宜之一件一件告诉她。 漆月怔怔的,那些连她自己都不记得。 “从第一次见你,张扬、美丽、不羁,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就是我眼中无比耀眼的存在。后来在学校,我发现你是什么都玩很开、呼朋唤友的校霸,我是一开始就受大家排挤、只会读书的书呆子,我一度不敢靠近你,后来又在内心暗暗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利用你,找一个必须接近你的理由给自己打气。” “想得久了,我自己也信了,好像我对你的撩拨,都是为了利用你,可是,”喻宜之笑着摸摸她的脸:“我再没见过像你一样耀眼的明月,简单炽烈又干净,和身处泥沼内心阴暗的我那么不一样。” “后来我一次次面对你自卑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早早先对你动心的那个人,是我啊。” 漆月难以置信下搓了下自己耳朵:“我听错了吧喻宜之,明明那个高高在上让所有人仰望的人,是你啊。” 眼下的睫毛阴影让喻宜之褪去了白日的锋利,温钝中带着一丝委屈,纤长食指来回揉搓漆月的唇瓣:“以后可不可以,还像以前那样给我发表情包?” “可不可以,让我一直当你微信列表里特别对待的那个人?” “好。”她咬住喻宜之手指,齿尖摩擦:“好的,喻宜之。” 喻宜之涂完面膜后擦过手,可那手指上还是带着面膜的涩味,随着暧昧炙热的气氛在两人之间飘散,喻宜之把手指抽回来:“去洗手。” 漆月洗了手,等喻宜之洗脸洗手回到床上。 台灯关了,只剩窗外的月光,照着喻宜之额角的那轮粉月亮。 喻宜之搂着她腰,脚趾轻轻蹭着她脚后跟的创口贴。 “现在,作为早你一步入职场的前辈,我再教你第件事。” 她凑到漆月耳边,轻咬,整个耳垂包入嘴里舌尖推着捻转:“在不确定某次拒绝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后果时,不要轻易拒绝。” “昨晚居然敢拒绝我,嗯?” “我k,那不是我想到今天第一天上班紧张,又怕自己太累起不来……喂,喻宜之……” 喻宜之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这女人报复心怎么这么重! 漆月在她离开的七年里不知发过多少次誓,绝不再为爱做受,但她闻着喻宜之身上汗液的味道,感受着喻宜之逐渐失控的动作,还有喻宜之在送她到云端时那一个小小的皱眉。 她沉沦于这一切,沉沦于自己是打开喻宜之理性之锁唯一的那把钥匙,这样的喻宜之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 喻宜之伏在她肩头:“月亮,我们一开始就相爱,为什么走了这么多年弯路?” 她回抱喻宜之满是黏腻汗水的脊背:“喻宜之,只要现在我们在彼此身边,就什么都不算晚。”! 第78章 第二天一早,漆月哈欠连天的起床,准备搭喻宜之的顺风车去上班。 阿萱做早饭,因漆月喝不惯咖啡,给她泡了杯浓茶,小声问:“漆老板,你这样能坚持多久?” 漆月以前是夜行动物,现在就连作息改变都是一道难关。 漆月灌一口茶,苦得皱起眉,揉揉眼睛却还不怎么清醒:“别小看老子。” 喻宜之化完妆换完衣服,走过来对阿萱道谢:“谢谢你准备早饭。” 阿萱笑着摇头:“别这么客气了,我免费借住,不帮点忙,真的过意不去。” 喻宜之叫漆月:“走吧。” 两人上了车,她瞥漆月一眼:“还困?” 漆月嘟囔:“没有啦。”分明眼皮还耷拉着,像只很好揉的猫。 喻宜之本已系好了安全带,这时又解开,凑过来,脸与漆月近在咫尺。 停车场的灯光不辨天日,可喻宜之身上洗面奶混合着香水的前调,闻上去像一个优柔中带着锋利的清晨,眸色却如月光,唇瓣温软的吻上来,手上行的是暧昧夜色下才适宜的动作。 漆月端端正正塞着的衬衫下摆被挑开,喻宜之的手指总是微凉,探进来。 她屏住呼吸:“喂,喻宜之……” 这可是停车场!虽然现在没什么人!但喻宜之要是在公共场合这样的话…… 那她可就兴奋了! 喻宜之纤长的手指在她腰侧轻揉两下,指腹摩挲而过,让人的呼吸开始变调。 尔后,精准在她的痒痒肉上一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喻宜之!你干嘛啊喻宜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抽抽了喻宜之才缩回手:“精神了么?” 漆月捂着自己的腰:“你这女人!怎么从晚到早都这么狠……” 喻宜之重新系好安全带,纤手搭在方向盘上:“把你的衬衫塞好,别一大早的勾引我,还要上班呢。” 漆月:??? 倒是她的错了? 总算精神焕发的到了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被总监叫过去:“大老板今天回来了。” “啊,噢。” 漆月不明白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区区一个运营助理,跟大老板这个层级的人扯不上关系。 总监:“因为提出招运营助理这段时间,大老板都不在K市,所以对增加这个岗位有点不满意,你知道按现在的经济形势各行各业都不容易,所以,你必须要做出很优秀的成绩,我才能说服老板把你留下。” 总监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在提前说“抱歉”。 漆月点点头:“知道了。” 就像洗去纹身会痛入心扉一样,她在泥沼沉沦太久,想上岸哪儿那么容易。 回到办公室,发现她们组的同事手忙脚乱:“小漆,来帮忙。” “来了。” 说是运营助理,但漆月目前的工作就是打杂,比如她所在的部门负责运营一份每月更新的线上杂志,今天要去采访一位到K市巡演的舞蹈家,漆月就去帮着搬三脚架背景板打光板。 离开了她熟悉的街头巷尾,来到普通人的领域,两个世界像隔着泾渭分明的一条线,这边无人识得她,她也就不再是呼风唤雨的漆老板,转眼变成小漆。 还有人夸她:“小漆,力气挺大。” 漆月:“……谢谢。” 也不能说是以前打架练出来的。 临出发,组长接到一个电话后哀嚎:“我们被放鸽子了!” 大家都傻了:“什么?” 有人直拍大腿:“我之前就怕她临时取消采访,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漆月先前做过功课,知道这舞蹈家以难搞著称,还有过洗脸必须用著名品牌矿泉水的传言。 大家焦头烂额:“怎么办怎么办?” 杂志每月都要更新,排期很密,今天采访不到人,导致后续无法写稿无法修照片,下一期杂志最重头栏目直接开天窗。 组长:“想想有什么能临时替换的人。” 本来采访舞蹈家这篇稿子,要上的是她们杂志最有吸引力的一个专栏,叫“SheSays”,专门采访各领域颇有建树的杰出女性。 现在一时间要找到分量足够的,也是不容易。 还有一点——前期宣传都已经放出去了,现在临时换人,明摆着顶天窗,谁愿意? 有人说:“我今早在电梯看到楼上齐盛的喻总,真的又A又飒,K市老城区改造的月亮楼也快要修起来了,要是喻总能接受采访就好了。” “别想了,喻总刚调到K市我们就去约过她,人家果断就把我们拒了,你忘了?” “哎,高岭之花不好接近啊。” 漆月坐在角落,听着众人议论喻宜之。 恰好这时喻宜之发来微信:【在忙什么?我刚开完一个会(猫猫偷窥】 【我也在开会,专栏要采访的舞蹈家放我们鸽子,大家正在挠头(头秃(头秃】 【就是那Shesays专栏?为什么不来采访我?(鸽子望天】 【……她们正说这事呢,说你一调来K市就把她们给拒了,你忘了?】 【忘了,要不,你们现在上来问问我?】 【你愿意接受?】 【(草泥马小腿舞】 【还是算了,知道你忙,不用这么帮我。】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是为了帮你,而是为了帮我自己?】 喻宜之发来一张自拍,手机放在办公桌上的仰视镜头,没拍到整张脸,只露出一个莹白的下巴。 照片大面积是喻宜之纤长的天鹅颈,半裹着脖子的规整衬衫尖领,微抬着轻移鼠标的胳膊,和繁杂的办公室背景一起,勾勒出清冷禁欲的女总监形象。 偏偏这位女总监又给她发来一条:【因为,我想在上班时间看到你(群鸡狂奔】 漆月抿了一下唇,举手:“组长,要不再去问一下齐盛喻总?” 组长一看是新来的运营助理,还是实习生,叹气:“小漆,我知道总监招你进来是看重你的沟通能力,但你要是去找喻总,那真是踢到铁板。” 另一人说:“我昨天在电梯口看到小漆和喻总说话了,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算认识吧。” “很熟?” “……不熟。” 总不能说昨晚刚同床共枕过。 有人建议:“组长,让小漆上楼去试试吧,反正现在也没其他办法了。” 组长考虑了下:“好吧,小孟你陪小漆上去,她刚入职别让她说错什么话,我们其他人再想想还有没其他人选,抓紧联系。” 看上去对漆月去找喻宜之这事不抱希望。 小孟和漆月一起去乘电梯:“你怎么会和喻总认识?那可是喻总!” “说来话长。” 电梯门打开时,喻宜之在门口等她们,刚才照片里的白色天丝衬衫垂感十足,配一条奶油白阔腿西裤和同色高跟鞋,也许是办公室开了空调有些冷,一件白色短款小西装披在肩头,浓密黑发垂在一侧肩膀,另一侧莹白耳垂挂着根白金耳线,坠着个精巧镶钻的小月亮。 她本来就身高腿长,抱着双臂站在那里跟模特似的,气场十足。 小孟以为是偶遇,瞬间结巴:“喻喻喻总。” 看到美女就紧张是人类天性,更何况还是这种级别的超级大美女。 小孟第一次正面近距离看喻宜之,觉得她进娱乐圈绝对能一炮而红,可是人家能靠脸吃饭偏偏要炫才华。 “喻总,有件事想麻烦你。”漆月在人前不好意思盯着喻宜之,摸摸鼻子看向地砖:“我们杂志本来约好采访一位舞蹈家,但她临时放了我们鸽子,我们想改为采访你,行么?” 小孟在一旁解释:“我们知道前期宣传都放出去了,临时来找您特别不礼貌,也知道您工作特别忙,您要是不愿意我们充分理解……” 但喻宜之说:“好。” 小孟傻了:“啊?” 正儿八经来邀约喻宜之她都不答应,这次顶天窗居然答应这么爽快? 喻宜之看着漆月问:“要怎么配合你们?” “就是我们会搬一些器材上来拍你工作的一些场景照,还有小孟她们那边拟了一些问题想问你。” 喻宜之点头:“可以,你们随时上来。” 她离开时,小孟拍拍自己的脸:“天哪我不是在做梦吧?小漆要不你掐我一下。” 又问漆月:“你和喻总什么关系?她就这么答应你了?” 漆月挠了挠头:“真的……不熟。” 刚重新恋爱,一切充满新鲜感,说不熟,也没错。 组长看她俩回来:“是不是不行?我们这列了一圈名单,大家抓紧分头打电话……” 漆月:“不用打了,我们搬器材上楼采访就行。” 组长也惊了:“什么?” 众人搬器材上楼拍照时,还现在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里。 她们拍喻宜之开会,给员工指出方案漏洞时言辞简练,逻辑强大,配上清清冷冷一张脸,像不可攀折的明月,怎么看也不是会热心帮着顶天窗的类型。 漆月在一旁打杂,偷偷望着喻宜之想的是另一件事——她以前只见过喻宜之与艾景皓一起,跟她们谈老城区改造项目的事,并没正经观察过喻宜之工作的样子。 原来喻宜之工作起来是这样,对待所有人一张脸那么冷的。 她摸出手机,给喻宜之发了个表情过去:【猥琐熊猫:咪咪让我摸一下】 喻宜之工作时很少看手机,这时却似有感应,纤长手指轻敲屏幕,垂眸看了一眼。 唇角勾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眼睛眯了眯。 漆月有点喜欢喻宜之这样笑:坏坏的,像狐狸。 但这样的微表情对不熟悉喻宜之的人有点难捕捉,漆月听到身边同事都在低声互相问:“喻总刚才是笑了一下么?” “我还以为她天生不会笑呢!谁给她发信息啊这么牛,能把冰山逗笑。” 实习生漆月默默收起手机。 喻宜之太上镜了,摄影师连连感叹一张废片都没有,飞快的就拍完了,后期也说回去调个色就行,简直是她挣得最轻松的一份工资。 接着是采访,刚好喻宜之散会,问她们:“就在会议室行不行?” 小孟忙不迭点头:“可以可以。” 漆月正要搬着器材从会议室出去,喻宜之叫住她:“你,留下来帮忙吧。” “采访我能帮什么忙。” 喻宜之悠悠抬眸:“我紧张,你就留这儿当个吉祥物吧。” 小孟一噎:喻总这一脸淡定气定神闲的,半毛钱也没看出她紧张啊。 漆月别别扭扭坐到一旁。 收到喻宜之微信:【小孟问了我哪些问题,还有她的问话技巧,你都可以记一记。】 采访过程中,小孟发现喻宜之很有人格魅力,头脑清晰,回答问题简练但句句点在要害上,简直是她遇到过的最佳采访对象。 她收起录音笔和笔记本的时候,简直跟吃了顿大餐一样心满意足:“喻总,今天实在太感谢你了。” 喻宜之淡道:“不客气。” 她先回办公室去忙,留小孟她们在会议室收拾器材,漆月在旁边搭手,听小孟她们兴奋议论“喻总简直太完美了啊!是我见过最聪明最有能力的人,还那么漂亮,真不知什么人配得上她。” “你没听说那个八卦么?她把齐盛太子爷都踹了,才被发配边疆,肯定是要找个比太子爷更优秀的人吧。” 漆月往包里收三脚架的手指滞了滞。 小孟她们收好器材离开齐盛的时候,倒没想到喻宜之还亲自出来送她们,披着她那件短款白西装,美得出尘绝俗。 她们再次道谢:“喻总,今天辛苦你了,以后要是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比如宣传方面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们。” “宣传倒不必了。”喻宜之瞥一眼站在小孟身后、有点走神的漆月:“不过我有个小忙让运营助理帮一下。” 组长:“哦哦哦,好的,小漆你帮完喻总再下楼吧。”还问喻宜之:“是不是让小漆帮忙搬东西?她力气真挺大的。” 她们下楼后,喻宜之叫漆月:“跟我来下洗手间。” 漆月发现齐盛集团真挺有钱的,虽然是同一栋办公楼,但这洗手间跟乘星的装修完全不一样,窗明几净,角落有衣架,盥洗台上有棉签化妆棉护手霜,有种五星级酒店的奢阔感。 喻宜之把小西装挂到衣架上,对着漆月露出后背,长发拨到一边肩头垂着:“帮我解下扣子。” 喻宜之今天的衬衫是背扣式,领口两颗玛瑙扣子,再往下是一条拉链,有一种带复古学究气的禁欲感。 “卡住了?”漆月帮她解开:“没有啊。” “那拉链呢?” 漆月试着往下拉:“也没卡啊。” 一道精致蕾丝窄边,与喻宜之微微凸起的脊骨形成一个十字,越发衬得她肤白胜雪,那禁欲感愈加浓烈。 漆月移开眼神:“我帮你拉起来。” 喻宜之忽然转身,抓住漆月的手,靠近自己衣服下摆。 这时衬衫已经松了,在喻宜之的带领下,漆月指尖一软。 她立刻一缩,压低声音问:“你干嘛?” 喻宜之攥着她手腕反而往前带:“刚才谁给我发表情包?这么快忘了?” 漆月:“我那是……”她瞥一眼没锁的门:“小心有人进来。” “你怕吗?”喻宜之绕到她脸侧,若有似无,轻碰在她耳廓:“我不怕。” 漆月闭了闭眼,喻宜之掌握她的一切命门,像拿捏住猫后颈最柔软那块皮肤一样逼她讲实话:“怎么了你?” “喻宜之,你有没有想过……”漆月躲开她的亲密:“我来到你的世界,在所有人眼里,我不可能配得上你。” 喻宜之暂且停下,看着她:“配不配得上,谁说了算?” 微凉手指握着她手腕。 天丝衬衫材质上好,盛夏时节,竟比喻宜之的手指更凉。 可喻宜之的肌肤柔软而逐渐滚烫,在陌生环境带来熟悉的慰藉,又因对比强烈而带来新鲜的刺激。 喻宜之:“上班也有上班的乐趣,是不是?” 她说话时轻轻呵着气,拉长,放软,微凉鼻息以某种特定频率打在漆月耳畔。 “喻宜之!随时会有人来的。” 喻宜之转而看她,眼底已铺了层又湿又软的水光,喻宜之这女人表面清冷实则妖孽,她知道漆月抵御不了她这样的眼神。 她说:“你太紧绷了,放松点。” “你愿意迈出第一步,已经做得很好了,别想太多,给自己一点时间。” 喻宜之托着她的下巴吻她,脸上有一种禁欲矜持的脂粉香,可她微微张开眼,又能看到喻宜之阖着眸子那样沉迷,睫毛如鸽羽般轻颤,演绎着昨晚的放纵。 直到喻宜之轻轻放开她,两人嘴上的唇膏已什么都不剩。 喻宜之从口袋里掏出唇膏,对着镜子补色,眼尾瞟向漆月:“刚才听你对同事说,你跟我不熟?” 漆月一噎。 喻宜之补完色收起唇膏,走到漆月面前,轻轻一吻,唇膏印上去,又捧着漆月的脸看了看:“抿抿。” 漆月别扭的抿匀,喻宜之捏一下她的耳朵:“等以后,你觉得你跟我熟一点的时候……” 附到她耳边:“随时来找我,我们可以体验一下上班的更多乐趣。” “还有,”她拉开门的时候添上一句:“这间洗手间是我专用,所以,你其实不用怕有别人进来的。” ****** 漆月下楼的时候,组里同事纷纷围上来:“小漆,你跟喻总到底什么关系啊?怎么你一开口她就答应帮忙?” “嗯,就……我以前住在她负责改造的老城区那片,机缘巧合认识了,不熟,真的不熟。” 她被众人围着有点手足无措,手背在背后,绞着的手指上还有喻宜之身体的味道,可她无法开口说她和喻宜之的关系。 一个同事出外勤了,电脑屏幕刚好对着漆月视线,已自动换为屏保状态,不停来回切换的壁纸,都是她和男友的旅行合照。 漆月鼓起勇气走出自己的世界、踏入喻宜之的边界,可两人的差距一点没缩小,某种意义上反而更大。 现在开口说喻宜之是她女朋友,她都不知会换来众人怎样的惊讶,一定人人都觉得喻宜之疯了。 喻宜之让她慢慢适应,她也明白这个道理。 沉下性子熬了一个月,却发现根本找不到突破口,人人都是竞争关系,只肯拿一些打杂的活给她做,照这样下去,别说进步,能留在这公司都困难。 喻宜之已为了她留在K市,可就算在K市,她以前积累的优势和能力也几乎作废,在崭新的天地里被缚住手脚,施展不开。 这天下午,想争取的工作仍是没有到手,她闷闷的,继续打杂。 下班时收到喻宜之微信:【我今天要加班,你自己先乖乖回家?(小可爱】 她勉强回了个表情包过去。 上班没法骑她那辆张扬得要死的火红摩托,赚得又少,以前的积蓄得省着用,她没打车,坐公交回家。 这里离地铁站有段距离,坐公交更方便,车站挤挤攘攘一堆刚下班的人。 等了大概十分钟,公交来了,大家上了一天班都累得不行,不分秩序往车上挤,漆月穿着喻宜之给她买的白球鞋被踩了一脚,反而还有人推搡着骂她:“挤什么挤?没长眼啊。” 漆月回以沉默。 离开了街头巷尾,她不再是放纵恣意的漆老板,上岸来到喻宜之的世界,就要遵守这世界的游戏规则,不能一言不合就暴躁。 还好,公交车上的人,上得快下得也快,几站之后,她竟幸运得到一个座位。 她坐下,窗外夜幕下沙一样逐渐笼罩世界,夜色为底,玻璃上模模糊糊映出一张人脸。 漆月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那是她自己。 普通的黑发,模糊的眉眼,她拔掉了自己的刺、藏匿了自己的锋芒,最终变成人群中面目模糊毫无特色的一个。 会不会久而久之,她都不再知道自己是谁,喻宜之也不再知道她是谁。 真到了那一天,喻宜之还会喜欢她么? 从公交车下来时漆月双腿发僵,昼夜交叠的黄昏,总容易带给人一种莫名的惶惑感。 这时她手机响了,低头看一眼屏显,是亮哥。 “喂。” “漆老板,我还准备等到你给我打电话呢。” “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 “改邪归正的游戏玩不下去了呗,洗手的金盆一摔,去他妈的回到你本应属于的世界。” 漆月干笑一声。 “小看老子。”她这句话说的没什么底气。 亮哥听出来了:“上这么久的班憋坏了吧?出来喝酒,大头还说你肯定不来,我说不可能,你可是最无拘无束的漆老板。” “来吧,我们等你。”! 第79章 面对亮哥的邀请,漆月本想拒绝,因为怕今晚喝了酒明早起不来。 但她内心实在憋闷,像一个悬在头上装满水随时会爆炸的气球。 “行吧。”她最终答应了。 她给阿萱发微信:【喻宜之今晚加班,我去找亮哥他们喝酒,没法回来吃你留的饭菜了,抱歉。】 这个点阿萱已经到华亭上班了,不过很快回复:【没事呀,我明天中午热来吃就是了,不浪费。】 又发一条:【好好玩,散散心(笑脸(笑脸】 漆月没有再回。 她回家楼下骑了摩托车,嗡鸣着启动,飞驰造就的极限速度带来久违的酣畅。 成日的郁闷终于被甩开一些,她进一步加速,在车流间来回穿梭。 有司机打开车窗骂:“臭娘们,不要命啦?” 漆月最听不得这些女性侮辱的词汇,对他比一个中指,黑发在夜风中张扬起舞,眼底的狠戾犹在:“你再嚎一句试试?” 司机一愣,没想到这个一身职业装看着甚至有些朴素的女孩,竟是如此锋锐。 畏畏缩缩关上车窗溜了。 漆月吁出一口恶气。 开到她熟悉的陋巷,车还没停稳,大头跑过来在她肩上大力一拍:“漆老板,好久不见!” 亮哥敏哥他们跟着走过来大笑:“你他妈这什么造型?” 漆月:“老子变色龙好吧?” 街角散发一点腐败味道的垃圾箱,被弹弓打熄一颗灯泡的路灯,来来往往走过染着各色头发没个正形的小混混。 熟谙的环境让她放松下来,习惯性一摸口袋,没摸到烟,才发现自己一身职业装,而公司里不让抽烟。 轻轻踢大头一脚:“给老子根烟。” 大头递她一支又借她火,漆月猛抽一口,终于感觉一口浊气从肺里吐出来。 “妈了个蛋的!”她忽然扔了烟开始跑。 大头一看,才发现是个男人在路边虐猫,一个塑料袋正往小猫头上套,又死死勒住小猫的脖子。 漆月跑过去飞起一脚,直接把男人踹翻在地。 她穿规规矩矩的一字裙不好发挥,随着刚才那脚,一声撕裂音传来,她叫一声“大头”,大头无比默契的脱下衬衫甩给她,自己只穿一件T恤。 漆月半空接过衬衫系在自己腰上。 被漆月踹翻的男人摇摇晃晃起来,折了面子,伸手就想来揪漆月的领口,被漆月灵巧躲过,一拳挥过去。 被放开的小猫早跑没影了,男人鼻青脸肿,漆月还不解恨,再次一脚把男人踢翻在地。 大头过来拉她:“够了,他该长记性了。” 漆月盯着男人,气喘吁吁:“下次再被我看到你虐猫,要你的命你信么?” 大头:“滚吧。” 男人抱头鼠窜,漆月拧紧的眉头还没舒解,愤愤走回路边的酒馆。 大头跟在她身边,看她一会儿,轻声问:“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不开心呢?” 漆月笑一声:“你从哪儿看出老子不开心?” “下手太狠。” “他那样虐猫,不值得狠狠教训吗?” “值得,但不值得你把自己搅和进去。” 漆月不答,只叫大头:“再拿根烟,妈的刚才还剩小半根浪费了。” “你去上班这段时间,到底……” 漆月叼着烟拍拍大头的肩:“别聊那些了,聊聊你们这边,怎么样啊?” “哦,酒楼还好,就是华亭那边有点麻烦……” 夜风褪去白天的燥热,徐徐凉凉吹在身上,漆月眯起眼,心里的感觉有点复杂。 一方面,刚才狠揍虐猫那人一通发泄了心里的郁气,另一方面,这跟白天所谓普通人的生活又形成鲜明对比。 在她熟悉的陋巷,她可以恣意张扬,她还是那个用眼神就能逼退人的漆老板,而不是白天那个忍气吞声、做着打杂工作的模糊影子。 这种对比,不是不让人郁闷。 “喝酒喝酒。” 怎么往酒杯里倒还是觉得不够,最后直接对瓶吹。 大头在旁边看了半天,忍不住过来抢她酒瓶:“哪有你这种喝法的。” “你管老子!” “你要醉了。” “哈!老子这千杯不倒的酒量,什么时候醉过?” 大头又看看她,表面倒是清醒,就是妩媚的眼尾泛着红,满脸浑不吝的不羁神色。 大头递了块芒果片给她:“不管醉没醉,你先垫垫。” 漆月对着那芒果干开始傻笑:“喻宜之,你怎么来了?” 大头:…… 他实在没看出芒果干那些皱巴的纹路有半毛钱像喻宜之。 漆月开始对着那片芒果干说悄悄话,还轻轻抚摸那芒果干的边缘。 大头又抓了把花生过去:“不吃芒果干的话,吃花生吧。” 漆月怔了下,又开始傻笑:“喻宜之,你真的来了啊,我把刚才那人当成是你了。” 她又开始对着花生说悄悄话,嘿嘿嘿的笑。 大头也不纠结这花生哪儿像喻宜之了,估计在喝醉的漆月眼里,万事万物都像喻宜之。 说到底,漆月的整个世界,也不过一个喻宜之。 大头吐出一口烟雾,夹着烟出去给喻宜之打电话。 月光皎皎满衣襟,然而,喻宜之没接。 大头回头望一眼还在对着花生说悄悄话的漆月。 想了想,给阿萱打了个电话。 阿萱很快接了:“喂?” “下班了么?” “正要下呢。” “你回家的时候,能不能顺路过来接漆老板?”大头报了个地址:“她喝醉了,我们几个男的送她不方便。” 阿萱马上答应:“好。” 她来的很快。 掀开门帘进来的时候,带进一室月光。 漆月抬起头来傻笑:“咦,喻宜之你怎么又来了?我刚才把别人当成你了,现在想来那人皮肤有点糙,不像你,剥壳的鸡蛋一样嫩。” 她跌跌撞撞走过来,一张绝美的脸近在迟尺,平时不羁狠戾的眼神都温柔。 阿萱:“漆老板你喝醉了,我是阿萱。” “阿萱。”漆月傻傻看着阿萱,目光变得愣怔。 阿萱挽起漆月胳膊:“我扶你吧。”又跟大头打了个招呼:“我们先走了。” “好,路上小心。” 大头望着她俩的背影,阿萱扶着漆月,低头小声提醒她注意脚下的台阶。 阿萱比他们大两岁,是那种江南温婉的长相,说话细声细气,很有姐姐味。 这时大头手机响了,一看,是喻宜之。 接起来,喻宜之问:“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大头嗤一声:“喻总,你一向都这么忙。” “是漆月那边有什么事?” “现在已经没事了。”大头挂了电话。 喻宜之刚结束一场和客户的线上会议,头昏脑胀的出来,一边开车一边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但车速提的很快。 大头突然给她打电话,应该是跟漆月有关了。 可漆月不是按点下班、直接回家了么? 喻宜之上楼,开门,屋子里竟然黑漆漆、静悄悄一片。 她在玄关处换鞋,拎着包急匆匆到卧室开门,也是空无一人。 阿萱应该是去华亭上班了,可漆月去哪了? 立刻给漆月打电话,没人接。 正当她准备再给大头打电话的时候,门开了。 阿萱细声细气的声音传来:“小心点,抬脚。” 喻宜之快步走过去,闻到一阵浓郁的酒气。 就见漆月嘿嘿笑着跌入她怀里,抱住她腰:“喻宜之,这次真的是你了吧?” 喻宜之接住她:“怎么喝这么多?” 阿萱:“喻小姐,漆老板今晚跟亮哥他们聚了一下,我去煮点醒酒汤。” 其实喻宜之说过好几次,让阿萱直接叫她名字就好,可不知是她气场太强还是怎么,阿萱总还是客客气气叫她喻小姐。 这会儿阿萱和漆月一起从外面回来,这称呼听上去就格外有距离感,倒像阿萱和漆月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是一个陌生的借住者。 阿萱匆匆去了厨房,喻宜之蹲下给漆月换鞋。 漆月傻笑着一缕一缕揪她头发,喻宜之问:“为什么又跟亮哥他们聚在一起?” “为什么不聚?”又是呵呵呵一阵傻笑:“他们都是我朋友!” “他们是什么人,我十七岁想接近你的时候,你就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了。你曾想推开我不让我靠近,那你自己呢?好不容易迈出这一步,又想回头么?” 漆月呆呆看着她,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嗝。 她这副颓然的样子看得喻宜之有些焦躁,漆月一踉跄,她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搂住漆月的腰。 漆月在她怀里,毛茸茸头顶不停蹭着她下巴,像只不乖的猫:“喻宜之,喻宜之。” 阿萱从厨房出来,打断这亲昵的一幕:“解酒汤煮好了。” 喻宜之搂着漆月到餐桌边坐下,阿萱把解酒汤端出来。 这和喻宜之冲泡的那种小甜水不同,是正儿八级的解酒汤,放了小豆腐豆芽海米,浓浓一股花椒油味。 漆月喝一口:“好好喝啊。” 喻宜之瞥她一眼。 阿萱:“喻小姐,那我先回房间了。” “谢谢,辛苦你了。” 给醉鬼洗头洗澡是件麻烦事,抹上沐浴露的漆月像条滑不溜手的鱼,不停往她身上贴。 喻宜之小心的扶着她。 吹头发也是个大工程,漆月好像觉得喻宜之对她吹风是逗她玩,不停撅嘴想跟吹风机对吹。 漆月平时酒品不差,这次是真醉狠了,也不吐,装疯卖傻发泄白日的郁闷。 喻宜之好不容易替她吹干,把这醉鬼扶到床上,自己躺到另一边。 她心里想着事,背对漆月,在两人之间留出一道宽宽的“楚河汉界”。 漆月这时却像只闹够了的猫,静下来,摸索着滚过来贴住喻宜之的背,脸贴着她后颈蹭两蹭,手搭在她纤腰上。 呼吸逐渐变得平稳,应该是喝了解酒汤睡着了。 喻宜之睡不着,睁眼望着透进纱帘的月光。 眼神下移,浅银色的溪水淌过她的身线,也淌过漆月搂她的手。 她轻轻的握上去。 这时漆月的手是暖的、软的,不像她曾经做过的一场场噩梦,失却了生命的温度。 她当然知道漆月来到不熟悉的世界,心里憋闷又烦躁。 其实她挺宠漆月,有一些在她心里定义为胡闹的事,只要漆月开心,她都纵着。 开口跟漆月说:“要不别上这个班了。”不过一句话的事。 可是。 她翻了身,把熟睡的漆月搂进怀里,手指轻轻抚过漆月肩头,那道盘根错节而可怖的疤。 漆月在钱夫人的世界里沉沦太久,就算她现在想帮漆月开店,只要漆月还在那个交际圈,那些得罪过的牛鬼蛇神会轻易放手? 漆月好不容易踏出这一步,无论如何,不该再回以前的世界了。 第二天一早,喻宜之起来换衣服化妆,瞥一眼床上的漆月,还在昏睡,梦里都皱着眉,应该是宿醉带来了剧烈头痛。 完全起不来的样子。 从理智上来说,喻宜之很清楚,刚来一个月的实习生,还没站稳脚跟就请假,肯定会影响转正。 但她到底心疼,没叫漆月,准备一会儿编个理由帮忙请假。 她一身衬衫西裤去冰箱里拿咖啡原液和吐司,在清晨光线中显得那样清新优雅,连影子的摇曳都动人。 阿萱走来与她打招呼:“喻小姐,早。” 喻宜之:“早,阿萱。” 阿萱笑道:“你真漂亮,有时看着你,都觉得你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喻宜之拧开纸袋,取两片吐司扔进盘里。 也许阿萱是无心之言,在现下这番情形下听进她耳中,却觉得心里堵堵的。 她到现在还显得与漆月的生活格格不入吗?那漆月身边应该是什么样的人? 这时,床上的漆月被闹钟叫醒。 “他妈的……”宿醉让她的两边太阳穴像有奥特曼在蹦迪,伸手就想把手机砸了。 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坐起来,烦躁躁揉一把睡成鸟窝的头发。 先给大头发了条微信:【老子昨晚没丢人吧?】 没想到大头给她回了个电话过来。 漆月接起:“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大头和她过去的作息一样,彻头彻尾的夜行动物。 “你呢?你怎么也起这么早?” “老子上班啊。” 漆月顿了顿,等着大头那边的反应。 在她的预想里,大头应该嘲笑她一番,然后和昨晚的亮哥敏哥他们一样,拼命煽动她说大尾巴狼别装小绵羊,赶紧回到原来的世界才是正经,不然位置都要被别人抢走了。 亮哥敏哥他们这么说,她理解,她在钱夫人那边混得好,才能罩着这些人。 但大头那边静静的,漆月听见他轻轻的“嘶”了声。 漆月觉察出不对:“你怎么了?” “昨晚喝完酒,接到电话说酒楼出了事,有人喝多了械斗,警察赶过来之前,这事不得我们兜着么?我刚从警局做完笔录出来,别担心,一点小伤。” “去医院了么?” “哪儿那么娇贵,习惯了。” 漆月沉默。 “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大头忽然说:“谁不知道我们存身的世界是一潭泥沼呢,钱夫人做生意路子野,我们跟着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各路牛鬼蛇神都要打交道,今天根本不知道明天会出什么样的事。” “以前我跟着你一起见奶奶,总是心虚,觉得对不起她。现在,你上岸了挺好,我以后去给奶奶扫墓的时候,底气也足一点。” “那你呢?你就不怕你爸妈担心?” “我?”大头笑笑:“我习惯了,你知道人要改变自己的习惯,是很难的。” 漆月抿了一下唇:“我明白。” 挂了电话她匆匆洗漱,喻宜之已经走了,她得赶上公交才能确保自己不迟到。 往外跑的时候,阿萱忙问:“不吃早饭了么?” “来不及了!” 阿萱拿袋子装了两包子,追过来塞她手里:“你最喜欢的大肉包子,记得吃。” 漆月带着太阳穴上蹦迪的奥特曼们一路狂奔,眼看着公交车就要在她面前开走,她一边追一边大喊:“师傅!师傅!” 所幸今早的司机心善,在发车之前打开窗:“八戒你别着急,为师等着你。” 可算赶在电梯里用软件打了卡,又碰上和她一样差点迟到的小孟。 出电梯时两人聊着天:“你还没吃早饭?” “嗯,我朋友给我带了俩大肉包子,热得透透的,现在还没凉呢,来一个?” “不了谢谢,我昨晚喝酒了,现在吃不下。” “我昨晚也喝酒了,我朋友给我做了道解酒汤,特好喝,我问问她怎么做的,把配方发你。” “行啊谢谢,喝了酒还是喜欢这些热腾腾的。” “可不嘛,尤其宿醉的早上,谁能吞下凉飕飕的什么三明治……” 漆月和小孟一道,快速向着办公室走去。 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一个身影,拎着个楼下轻食店的纸袋。 刚才阿萱给喻宜之发信息,说漆月坚持去上班了,让喻宜之多留意她一点。 喻宜之看到那信息时内心有点别扭,但一时没明白为什么。 知道漆月来上班后她放下工作,匆匆下楼买了清淡的三明治,怕漆月胃不舒服吃不下油腻。 到现在,她藏在角落,手指在卷起的纸袋口捏出深深的褶皱——从解酒汤、到三明治,也许真应了阿萱的那句话,她总显得不像漆月世界里的人。 脑子里忆起昨晚阿萱扶漆月回家的身影。 漆月看着阿萱的眼神,有笑意。 三明治是送不出去了,解酒药呢?喻宜之垂着眸子上楼回齐盛,解酒药应该也不需要了吧,阿萱应该也准备了。 这边漆月来到公司。 “小漆,过来帮忙搬下展架。” “来了。” “小漆,你再帮忙把这易拉宝搬楼下去吧。” “好。” 上楼的时候,看到组长在对着电脑做方案:“组长,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么?” 组长想了想:“有什么的话我会叫你的。” “好,随时叫我。” 入职这么久,她仍没接到任何有意义的工作,这样下去等实习期满,她妥妥被开除。 旁边两个同事趁喝咖啡的时候闲聊:“今早我在电梯又遇到齐盛喻总了,好A好美啊。” “把齐盛太子爷都踹了,你说她是想找个什么样的?” “说不定……嘿嘿嘿,你不觉得喻总这种高岭之花,更招女生喜欢么?” “你这可打开了新思路!哎不行了,越想越香,好想和漂亮姐姐贴贴。” “嗨,我等凡人就别想了,就算人家是,至少也是找今天来公司接受采访的那种。” 不一会儿组长来叫:“覃老师马上到了。” 众人哗啦啦站起来,准备开工。 覃诗雅是K市出身、全国著名的钢琴家,因为眷恋家乡气候,所以每年不巡演的时候会待在K市练琴。 神秘,美丽,孤高,钢琴界的高岭之花。 覃诗雅从不在自己K市的家接受采访,那里好像她的一座避世堡垒,所以就直接约在了乘星公司。 本来她是下个月「Shesays」专栏的受访嘉宾,但她因故取消了一场巡演提前回了K市,组长又因这月临时被嘉宾放鸽子的事吓得不轻,便约着覃诗雅提前一个月过来,有备无患。 电梯“叮”一声。 “来了来了。”大家都在门边打起精神。 走进来的人,冷月光一样的脸庞却叫众人一愣:“喻总?” 喻宜之借抬手撩发的动作环视一圈,腕间的钻表闪闪发亮。 发现漆月站在角落,垂着头,避开她的眼神。 喻宜之心想:是因为她把漆月拖入了不适应的世界,漆月对她不快么? 其实她的心情也很糟,昨晚的一场酒局,让她觉得漆月好像要随时缩回自己的壳里,再像海螺一样沉回那片泥沼世界。 刚才她回了齐盛,仍是放心不下,还是想着把解酒药给漆月送来,万一阿萱没准备呢? 但心底的别扭,又让她做出姿态,好像是因其他的事来乘星一趟。 她问:“我刚好需要一张工作照,可以麻烦给我一张你们拍的么?” 组长:“这点小事喻总何必亲自下楼,打电话说一声就行。” 她马上吩咐:“小姜,你带喻总去拷。” 这时有人突然想起:“糟了,覃老师最喜欢的吉祥物还没搬出来。” “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组长顿时急得跳脚。 覃诗雅这人意外的很有反差萌,一边是曲高和寡的高冷艺术家,一边狂爱一只秃头河童,是某次运动会的吉祥物。 为了让覃诗雅跟河童合影,组里提前租借了巨大的人偶装。 组长叫漆月:“小漆,你去库房搬一下。” “好。” 这时喻宜之正跟着小姜往里走,路过漆月身边,漆月却招呼都不跟她打,直接转身回避掉她眼神,好像两人根本不认识。 喻宜之抿一下唇。 漆月在库房找到那装着河童人偶服的纸箱,抱着往外走,这纸箱对她来说并不重,但四四方方太大不好发力,抱着往外走时不停往下滑,她时不时用膝盖往上顶,模样狼狈。 喻宜之在小姜工位边对着电脑,在选照片,漆月不看那边,也能感到喻宜之在不停瞟她这边。 她本来宿醉就头疼得要死,这时心里也不爽快,低头蹙眉。 其实她对喻宜之格外冷淡的原因,并非喻宜之所想的那样。 只是她觉得,踏入喻宜之的世界,两人的差距不但没缩小,反而好像越来越大。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却又很难向前,卡在中间,不上不下。 所有人都在猜喻宜之要找个什么样的对象。 高管。企业家。艺术家。人中龙凤。 总之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她。 喻宜之突然跑来她公司,亲眼目睹被磨平了棱角、变得微渺的她,会不会像她一样快速发现,这种差距几乎是不可跨越的? 她搬着纸箱避开喻宜之眼神,搬到门口人群聚集处放好。 喻宜之拷完照片走过了。 这时,电梯“叮”一声。 这次走进来的,是一身薄纱仙气飘飘的覃诗雅了。 “覃老师!”“覃老师好!” 覃诗雅点点头:“不好意思,刚在车上确认了一份曲谱,耽误了一会儿。” 有人压低声音议论:“气质也太好了吧。” “真不愧是艺术家。” 覃诗雅并非传统美女的长相,窄肩小脸,一双柳叶眉配一双狭长的凤眼,不笑的时候充满了距离感,却恰好为她的高冷气质加码。 组长忙着迎她进来:“没事的覃老师,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邀请。” 覃诗雅眼神果然先落在门口纸箱里的玩偶装上,定了定。 组长租这玩偶装就是为了博个印象分,让覃诗雅从一开始心情好点,后面的访问也顺利点。 只是她们太着重在采访本身,玩偶装倒是租了,却忘了安排谁来穿。 当下只能叫个子最高的漆月:“小漆,能麻烦你穿一下这玩偶装么?跟覃老师合个影,也是一张不错的访谈配图。” 覃诗雅果然对河童是没有任何抵抗力的,甚至交代:“这张照片单独发我。” 已经在调试相机的小姜立马回应:“好的覃老师,没问题。” 所有人都看向漆月。 漆月走向纸箱时手脚发沉。 一是因为宿醉,二是因为路过这边的喻宜之也在看她。 穿玩偶装这件事本身没什么,但在喻宜之面前好像有了特殊意义。 早上喝咖啡聊八卦的那两个同事,正好站的离漆月不远,漆月刚才已经听到她们议论:“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覃老师!啊啊啊她还刚好跟喻总碰上了!” “真的配一脸有没有?我立马脑补一百万字双强御姐文!” 漆月面对纸箱,默默垂头站着。 终于,她伸手伸脚,穿上暗绿苔藓色的连体衣,又把河童的头套戴上。 整个世界暗下来,所有声音像隔了一层罩子,她转身,借着头套的掩护看一眼喻宜之。 喻宜之站的离覃诗雅不远,一个矜贵现代,一个古典雅致,一个冷如山涧月,一个傲如湖心雾。 她却穿着搞笑的河童玩偶装,垂手垂脚站在这里。 她跟喻宜之到底隔着怎样的距离,好像只有当她迈入喻宜之的世界,真相才越发清晰而残忍。 小姜端起相机。 覃诗雅还是一脸高冷,眼底却闪着兴奋的光,靠在漆月的玩偶装上。 漆月透过玩偶眼睛处的两个洞,看着人群中的喻宜之,微微偏头,垂顺的黑发露出耳垂上小半颗闪耀的钻石耳钉,美丽得仿若贵胄。 相机“咔嚓”一声,留下覃诗雅与“河童”的合影。 “覃老师,麻烦你往这边走,采访区已经布置好了。” 所有人簇拥着覃诗雅离去,漆月松了口气。 这时,有人碰了碰她。 漆月回头,透过两个洞,看到喻宜之站在她面前,抿了下唇,没忍住伸手轻拍了一下河童的头,小声说:“太可爱了。”然后掏出手机。 “咔嚓”一声,忍着笑的喻宜之和一脸傻乎乎的“河童”,共同被留在照片上。 漆月愣愣的,完全没想到她眼里的丢人,落在喻宜之眼里是可爱。 然后她低头,看到自己绿色的掌心里,被塞了一盒醒酒药。! 第80章 漆月蜷起掌心:“你该走了,我要去忙了。” 喻宜之望着她。 漆月摘下头套:“还不走?” K市天热,玩偶装穿上没一会儿,漆月新染的黑发粘腻腻的贴在额头,皱眉看着喻宜之。 喻宜之:“这就走。” 她走出乘星,站在电梯口,顺着透明落地的玻璃门往后回望。 漆月已脱下了那身河童的玩偶装,收进纸箱,抱着往库房走,四四方方的纸箱她抱着依然不好发力,时不时往下滑,迫使她不停拿膝盖往上顶,又因抱着纸箱略佝偻着腰。 喻宜之望着那背影消失在了视野。 ****** 即便有了“河童”的讨好,对覃诗雅的采访也并不顺利。 覃诗雅是一个防备心很重的人,从她绝不让其他人去她家就可见一斑,对小孟准备的采访提纲,所有回答如轻飘飘浮在水面。 午餐时间,覃诗雅对她们准备的餐食也并不满意,而是冷着脸自己点了外卖。 组长焦头烂额,叫漆月:“你下楼帮覃老师取一下。” 漆月下楼,在明晃晃的阳光里眯起眼。 米线的味道从袋子里透出来,带出一种浓郁的薄荷香。 覃诗雅吃饭时,组长召她们紧急开会,小孟有些急:“我们杂志流量本来就不大,好不容易邀到覃诗雅,没访出什么真实的心声,稿子也是轻描淡写,未免太浪费。” 漆月举手:“我能跟覃老师聊聊么?” 组长瞥她一眼。 她上次邀到了喻宜之,固然让人对她改观,但组长思忖了下还是摇头:“不了,覃老师脾气不算好,小漆你毕竟经验不多,万一得罪了她,就不是写不好稿子的问题,她可能就不让我们发稿子了。” 漆月垂下手。 下午的采访也没什么进展,送走覃诗雅后,小孟把采访笔交给文字编辑小宁:“可以整理了。” 小宁看了眼录音笔:“没电了。”扬声叫:“小漆,拿去帮我充下电。” 漆月默默攥紧了拳。 正常工作上的打杂也就算了,这种自己顺手就做了的事为什么喊她? 熬到下班,收到喻宜之微信:【接你下班(猫猫探头】 【你先走吧,我要晚一点。】 【有工作?】 【嗯。】 喻宜之没再勉强。 漆月并没被指派什么工作,对着电脑,一直在查覃诗雅以往的各种访谈。 再一抬头,整个办公室已只剩她一人,办公桌上台灯打出一圈昏黄的光晕。 她关灯走出办公楼,头顶月光皎皎。 这时的公交车站已没什么人了,她站在路边,一身工整的职业套装加球鞋,望着天边的半轮月亮发呆。 上了车,还有座位,漆月坐在窗边,把窗户打开一条缝。 夜风徐徐的吹进来,撩动着她染黑的发,戴过河童头套的粘腻感仿若还在,她把手伸出窗外,感受着风从指间穿过。 这种自由的感觉,已是许久没有过了。 她的“危险”行径很快被司机发现:“姑娘,小心你的手。” 漆月缩回手,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并没有注意到,刚才等车时,距车站一段距离的树影下,停着一辆白色宝马,等公交车启动后,一直缓缓跟在后面。 喻宜之握着方向盘,看见一只白皙的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招了两招,又默默缩回去了。 ****** 漆月下车,从公交车站走路回家。 喻宜之正对着电脑工作,听见她动静抬头:“下班了?” “嗯。” “吃饭了么?” 漆月这才想起:“哦,还没。” 喻宜之站起来:“我去帮你热。” 饭菜是阿萱去华亭上班前做好的,喻宜之加热好端出来,外加一碗解酒汤,而后合上电脑,坐在漆月对面。 漆月刚才完全忘了吃饭这事,吃下第一口才觉出饿。 喻宜之看着她大口大口的样子:“阿萱手艺很好,是不是?” “是啊,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喻宜之一时没说话,漆月鼓着腮帮子抬头看她。 灯光照下,把喻宜之的睫毛在眼下晕出一片暗影。 喻宜之冲她笑了下,递上一张纸条:“阿萱给你留的。” 漆月接过,低头看,阿萱写的是:【多做了些解酒汤在冰箱里,记得喝,另外,解酒药记得吃了吗?】 漆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解酒药,放在桌上。 喻宜之垂眸。 不是她给漆月的那盒,阿萱果然已经准备了。 漆月吃完饭站起来,把碗筷收进厨房,转身出来时,拿起那盒解酒药收进抽屉。 喻宜之问:“不吃药么?” 漆月坐到对面,从口袋里掏出喻宜之买的那盒:“解酒药又不能当饭吃。” “吃了这个了,不用其他的了。” 灯光柔化了漆月的眉眼,喻宜之看着她,不自觉放软了语调:“还难受么?” 漆月摇头。 “我昨晚去喝酒,你有没有生气?” 喻宜之偏了一下头。 漆月笑了:“你这个人,严得跟教导主任一样,以前高三给我补课,我不做练习题你就玩命追杀我,现在我喝多了今早差点迟到,你没生气?” 喻宜之没答,反而问:“不难受的话,能不能送我去个地方?” “我送你?” “嗯,我车坏了。”喻宜之的双瞳在灯光下透着淡然:“能用你的机车送我一下么?” 漆月站起来:“那等我换身衣服。” 过分板正的职业装,骑起机车来总归是不方便。 喻宜之望着破洞T恤加松垮牛仔裤的漆月从房间出来,嘴角挑出一个弧度。 两人走到机车边,漆月:“现在骑得少了,可没给你准备头盔。” 喻宜之摇头:“不需要。” 阔腿西裤越发衬得喻宜之双腿修长,跨上去,贴在漆月身后搂住她的腰。 漆月问:“去哪?” 喻宜之没具体回答,只说:“我告诉你怎么走。” 漆月发动机车。 火红的机车在车流间来回穿梭,喻宜之贴在她身后传来阵阵香气,夏夜晚风拂动着两人的发丝乱舞,在风中如交缠永不分开的藤蔓,开出撩人的花。 漆月长长吁出一口气。 她实在喜欢这种畅快的感觉,昨晚去找亮哥他们喝酒时心里憋闷着,没好好体验骑行的乐趣,而此时喻宜之在她身后,还是如十七岁那般全心交付的姿态,好像整个世界任她予取予求。 刚在公交车里伸出手,指尖刮过的是软绵绵的风,而此时尽数化作恣意,诗般的月光打翻一地,文字蹦出来变成自由组合的形状,书写久违的酣畅。 漆月的血液鼓噪起来,车速越来越快。 她喊着问喻宜之:“你害怕吗?” 喻宜之不答话,紧紧搂着她的腰。 漆月挑唇,进一步提速,眼前的其他车辆变得碍事。 不够,她还觉得不够。 “喻宜之,你到底要去哪?” 随着路上的车越来越少,马路边的高楼变作茫茫荒草,漆月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 “到了。” 漆月刹车,后轮在砂石间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眼前的景象印证着她的猜想。 喻宜之带她来的,是她高中时常来骑行比赛的地方。 那时她们玩得大,也危险,被喻宜之举报两次后,渐渐没人来了。 曾经的旧厂房暗无天日,只有火红机车的车灯打亮眼前,茫茫前路化作银色的溪水,时光湮没过往的故事。 可她十七岁唯一载过的人,现在还坐在她身后,无论在世人眼中她们如何不搭调,喻宜之以自断前路的决绝来到了她身边。 身后温暖的热度传来,驱散心底的荒凉。 喻宜之抬手,轻轻梳理着她被风拂乱的长发,在她脑后束成一个马尾。 她回头:“做什么?” 这时喻宜之手指撑开另一个皮筋,把自己的长发也束成一个利落的马尾,面色仍是很淡,但双眸在一片暗淡夜色中,却显得格外闪亮:“你刚才骑尽兴了么?” “连我都还没尽兴。”她重新搂住漆月的腰,贴住漆月后背:“漆老板,你是不是不行?” 漆月吊儿郎当的笑了一声。 喻宜之这个人啊,哪里是车坏了呢。 她不再多说,发动机车,化作奔腾在夜色中的一只野兽,恣意咆哮。 山路上再没其他车辆干扰,血液中的躁动尽情释放。 机车轰鸣是极致的喧嚣,而银白的月光又勾勒极致静谧的一幕,她和喻宜之是浅银溪水中仅存的两尾鱼,在时光中溯流而上。 又来了,这种整个世界只余她和喻宜之的感觉。 奔腾着恬静,喧闹着美好,那种感觉也许就是岁月本身。 一路飙到山顶,漆月刹车,透过树梢望过去,月亮没了灯光干扰,比山下显得更透亮。 漆月下车,蹦了两蹦,好像指尖便能触到月亮。 喻宜之看着她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棒棒糖。 肾上腺素急剧分泌后的甜食让人欣快,漆月伸手接,喻宜之躲开,撕开包装纸后,直接喂进了漆月嘴里。 漆月那双妩媚的猫眼眯了两眯,看上去越发像只满足的猫。 从七年前开始,喻宜之在家里、包里、口袋里就总给漆月备着各种零食,现在她回来了,这种习惯也跟着回来。 “喻宜之,我可没给你准备糖。” “那你输了。”喻宜之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 漆月挑唇,靠在机车上:“谁说的?” 伸手揽过喻宜之的后颈,吻了上去。 橘子味的甘甜滋味被柔软的唇瓣加持,让原本清淡的月光粘腻的化不开。 连耳畔的风都被枝头过滤得温柔。 喻宜之素来清冷的眸眼弯起,化作柔雅诗篇恰到好处的注脚。 直到漆月放开她,把棒棒糖重新塞进嘴里,眸子亮亮的。 这时,漆月的手机震动起来。 “喂,大头。” “漆老板,江湖救急!” 山顶太静,喻宜之站在漆月身边,大头的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了?” 漆月离开后,钱夫人的酒楼就交给大头管了,这时说的正是酒楼的事:“张董本来定了吉祥厅,人都到了,结果王总带人来非要也用吉祥厅,我说给他免费用功成厅都不行,他妈的谁都不想丢面子,两拨人互不相让,怎么办啊?” 漆月沉吟一下:“去华亭找阿萱。” “找阿萱干嘛?” “阿萱在华亭有个小姐妹叫小婷,上次王总妹妹到华亭吃饭,小婷帮她解过围,她挺感激的,把联系方式留给小婷了,让小婷联系王总妹妹帮着劝一嘴,应该管用。你去找阿萱,她会帮你这个忙的。” “可以啊漆老板,还真什么都难不住你。” 漆月笑了声,懒皮懒骨的捏着手机,眼底却闪着桀骜的光。 大头忙不迭:“行,那改天请你喝酒,我先去处理。妈的这两拨人要是真闹起来,酒楼今晚的生意就玩完了。” 漆月收起手机,连那动作都透着利落。 喻宜之发现这时的漆月,是绝对自信坚定的,街头巷尾像滋养她成长的“家”,她深谙这里面或明或暗的每一条游戏规则,如鱼得水。 不像白天在乘星公司,有一种不自洽的仓皇。 漆月发现喻宜之一直看着她:“怎么?” 喻宜之轻声问:“你去公司上班,是不是很不开心?” 漆月勾唇:“看不起老子是不是?” 喻宜之拍了一下她的头:“在我面前,不用逞强。” 漆月一怔。 随即对着喻宜之展开双臂:“抱抱。” 喻宜之走过去,把漆月揽进她怀里。 漆月的头靠在她身上,额头轻蹭了两蹭:“你不是最有原则的人吗?怎么能说不用逞强这种话呢?” 喻宜之手指轻抚在她后脑:“从十七岁开始,我就在不断为你打破原则了。” 漆月搂住喻宜之的腰:“不用担心。” “我有我的打算,给我一点时间。” ****** 第二天上班,喻宜之开完会回到自己办公室,助理敲门进来:“喻总,楼下乘星有人找您,等好久了。” 一向冷淡的喻总弯了眉眼,语调意外的柔和:“让她进来。” 也许是漆月,来找她对接上次采访的后续事宜。 喻宜之坐在办公桌后,两只手背交叠,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的扫视一圈自己的办公室。 胡桃木书柜,各类文件夹分门别类一丝不乱,会客区桌椅整洁,茶具规整到好似从无人使用,冷淡而严肃,透出一种浓浓的禁欲风。 可……喻宜之眼神落在那深棕色的头层牛皮沙发上。 并不算窄,刚好容得下两个人亲密依偎。 而她上次跟漆月说:“随时来找我,我们可以体验一下上班的更多乐趣。” 门轻敲了两下,喻宜之挽了一下头发,等着门背后露出那双妩媚的猫儿眼。 在看清是小孟时,眼神淡下来,唇角抿了抿。 小孟跟她说话习惯性紧张:“喻总,打扰你了。” 喻宜之现在跟漆月的同事说话,有一种爱屋及乌的宽容:“什么事?” “上次我们采访您的录音,还没来得及整理完,我们的实习生犯了个错误,录音笔丢了,所以……” 喻宜之凛起眉眼。 小孟更紧张了,不过这也是她意料中的反应,录音笔丢了意味着要重采一遍,任何人都会觉得麻烦。 喻宜之开口,重点却跟小孟料想的不一样:“实习生犯错?” “呃,就是上次跟我一起来找过您的实习生小漆。” “她弄丢了录音笔?” “您别生气,小漆刚入职,对公司还不熟悉,偶尔犯错也是有的……” “你们公司怎么处理她的?” “还不清楚,她正在总监办公室谈话,因为您这篇稿子要得急,所以我先上楼来找您。” 喻宜之站起来:“我跟你一起下楼,去找你们总监一趟。” “喻总您别生气,小漆她肯定不是故意的,我们总监……挺严格的,您不用去,他也会让犯错的人承担责任的。” 喻宜之面色很冷:“你说的没错。” “犯错的人,需要承担责任。” 没人比她更了解漆月。 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思很重,随之带来的是细心,管理钱夫人酒楼那么多年都没出过纰漏,会犯这样的错? 喻宜之跟着小孟一起下楼,电梯里纤长西裤衬得腿长两米,抱着双臂看红色的楼层显示数字跳跃。 小孟冷汗涔涔,觉得此时的喻宜之宛若一台人形空调,这要是往她们办公室一摆,每个月能省多少电费。 下了电梯喻宜之直接往总监办公室走,小孟溜回自己工位,同事们围上来窃窃议论:“喻总怎么来了?” 小孟:“她听说录音笔丢了,挺生气的……唉,我已经尽量帮小漆说好话了,希望喻总不要难为她。” 这边喻宜之敲了敲总监办公室的门,直接推门进去。 总监一愣:“喻总?” 他身边垂手站着两名员工,其中个子略高些的那个是漆月,看着喻宜之进来,睫毛忽闪了一下。 即便到了现在,漆月染了黑发垂着眸眼,那身过分规整的职业装穿在她身上,也总觉得没那么相衬,喻宜之想起她昨晚在火红机车上肆意张扬的模样,心里揪了下。 她表面不露声色,拉开总监对面的椅子坐下:“我听说,上次采访的录音笔丢了。” 总监一脸歉意:“是,是,现在正说这事呢。” “我也想跟您谈谈这件事。” “好,那小漆,小宁,你们先出去。” 喻宜之冷眼扫着眼沁水光的小宁,而漆月路过她身边时,微微对着她摇了摇头。 门被带上后,喻宜之问:“怎么回事?” “昨天小宁把录音笔交给小漆充电,小漆说充完电还给小宁了,小宁却说根本没有,是小漆不小心弄丢了不想承认。” “还没还的,调办公室监控看一下不就知道了么?” “不巧的很,监控摄像头这两天坏了。” “其他同事也没看见?” “小漆口中还录音笔的那个时间,其他人都已经下班了。” 喻宜之顿了顿:“小宁来公司多久了?” “三年多了,从没出过岔子,喻总您看,这次真的是实习生不小心,耽误您时间了。” ****** 喻宜之从总监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所有人对着电脑屏幕假装忙碌,实际眼神都追随着她纤丽的身影。 这时总监叫:“小漆,小宁,进来一下。” 漆月的身后,众人议论纷纷:“完了完了,喻总面色那么不好看,小漆这下惨了。” 总监身边,漆月和小宁和刚才了解情况时一样,垂手站着。 小宁眼睛还红着:“总监,您别罚小漆太重,我昨天把录音笔交给小漆也不对,小漆每天就是帮公司做杂事,忙来忙去的,一时疏忽也是有的。” 漆月心底冷呵一声。 这话表面善意,实际够茶,摆明了是说漆月不能给公司做什么贡献,每天就是打杂。 总监:“不管弄丢公司重要资料的理由是什么,我们公司一向奖罚分明,犯了错,就得承担。” 小宁低着头,眼尾瞟漆月一眼。 漆月没什么表情。 “按公司章程,这次犯的错,扣三个月薪水,外加年底奖金。” 漆月之前翻过公司制度,对这样的惩罚已有猜想,在她可承受的范围内。 “小漆,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漆月摇摇头。 身边的小宁明显肩膀松了一下。 “不是你犯的错,你也甘愿受罚,不再为自己辩解一下?” 漆月一愣。 随即淡定下来:“该说的话,您了解情况时我都已经说过了,您要是相信那时就已经相信了,要是不信,我多说无益。” “你运气好。”总监道:“虽然监控坏了,但我刚才打通了保洁阿姨的电话,当时她在走廊打扫,听见了你把录音笔还给小宁的对话。” “小宁。”总监的语调转为严肃:“弄丢录音笔已是对工作不负责,现在还诬陷同事,你不适合再留在公司了。” 小宁错愕:“总监,我能帮公司……” 总监截住她话头:“你不用多说,公司的决定不会更改。” 两人从办公室出来,小孟问漆月:“没事吧?” 漆月摇摇头。 倒是小宁红着的双眼,终于多了真情实感,回到工位落座时,人事立即送来纸箱。 小宁摘下工牌往办公桌上一摔:“什么破公司!我还不呆了呢!我有的是人脉资源,什么工作找不着!” 她把桌面的笔筒绿植往纸箱里一扫,气冲冲往外走。 “等等。” 一道清冷声线传来,她才发现门边有人,一回头,见是齐盛喻总抱着双臂,靠墙站着,一张清丽的面庞一如既往冷淡。 “我时薪很高,所以教育起人来也很贵,今天免费跟你多说几句。”喻宜之问:“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开除么?” 小宁冷笑一声:“也要来说我诬陷同事、不够正直这样的废话么?难道这个世界足够正直么?” 喻宜之挑了一下眉,摇头:“这世界很复杂,每人都有自己的手段,各显神通,可你错在……” “第一,你自视过高,手里的资源支撑不了你的任性,所以你要么继续提升自己,要么对工作负起责来,外加与人为善。” “第二……”喻宜之望向她,上下扫视一遍:“谁让你欺负她的?”! 第81章 小宁面色一变:“你们是什么关系?” 喻宜之瞟她一眼:“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就是什么关系。” 小宁咬牙,在喻宜之面前却掀不起什么风浪。 目送她离开后,喻宜之低头给漆月发微信:【出来(草泥马甩刘海】 她在这里等的自然不是小宁。 只是微信刚发出,一道淡色的影子就罩了过来,喻宜之抬头,漆月一对猫儿眼就在她面前。 喻宜之挑了挑唇。 原来漆月也想来找她。 漆月问:“去天台?” “好。” 天台门没锁,灰灰的水泥地面包裹着中央花坛,景色谈不上好,但到底有着云淡风轻的疏朗感,午饭时常常有人在这聊天,不过这会儿没人。 漆月坐在花坛边,额前的碎发被风拂动,染了黑发后,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得多,琥珀色的猫眼被太阳晒得眯起来。 喻宜之站到她面前,修长的影子落在她身上,挡去了刺眼的光线。 漆月不眯眼了,掀起眼皮来瞧她,神情说不上是什么意味。 喻宜之纤软的手轻轻落在她头顶:“委屈了?” 漆月抿了一下唇角。 喻宜之淡而肯定的说:“你有我。”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巧克力,放进漆月的掌心。 漆月垂眸,望着巧克力银铂纸上的花纹灵动,风一吹,似在飘摇。 “喻宜之。” “嗯?” “你问都没问过我,怎么知道不是我犯的错?” “因为我了解你。”笃定的语气。 “你怎么让小宁被开除的?” “她到乘星三年多,仍然只是一个最初级的文字编辑,这个职位分明可以找人兼任,乘星却一直留着她,加上她张扬的态度,不难想,她肯定能给乘星带来一定的资源。所以,无论你们办公室的摄像头坏没坏,对你们总监来说,需要它是坏的。” 漆月摩挲着手里的巧克力,又仰起面孔看喻宜之。 说这些话的喻宜之面色很淡,可瞳色的铺底是一种绝对的自信,她不跋扈,但以她还算轻的年纪,对局势却有种运筹帷幄的把控感。 她刚才对漆月所说的那句“你有我”,并非虚言,她深谙这世界的游戏规则,如同漆月在街头无比自如一样,她在这世界也如鱼得水。 告诉漆月:“可跟我能带给乘星的资源相比,她能带来的又算什么呢?所以,即便你们办公室的摄像头是真的坏了也没关系,当总监需要一个开除她的理由时,保洁的电话也是可以主动问到的。” 漆月垂下眸子点点头:“你很厉害。” 喻宜之默了下,到这时,她已发现漆月的情绪不对了。 漆月问她:“你让我上岸到你的世界,这就是你想做的么?” “保护我?罩着我?在有人欺负我的时候帅气的帮我解决?” 喻宜之反问:“我有能力这么做,为什么不?” 漆月抬头,也许她染着过分板正的黑发,也许规整的职业装与她那灵动的双眸并不相衬,可她看着喻宜之,眼底是笃然的坚持:“因为我想和你平起平坐。” “当我和你一起走在日光下的时候,我希望和你并肩,而不是当你身后的一个影子。” 喻宜之一愣。 漆月站起来,把手里的巧克力抛了两抛:“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一个受了委屈、只能等着你拿巧克力来哄的人?” 她问:“如果不是你插手,小宁的错处,不至于被开除吧?” “你什么意思?”喻宜之目光冷下去:“同情她?你知不知道如果她留下,后续会给你带来多少麻烦?” 漆月摇头:“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是这样的行事风格,用更强的权势去压制,但对我来说,街头巷尾的关系错综复杂,没有压制下去一劳永逸的事,我学会的是斡旋,今天的敌人也可以变成明天的朋友。” “我想说的是,你好像并不相信我能用自己的方式,解决我遇到的问题。” 她转身下楼,剩喻宜之一个人站在原地,身前的影子空荡荡,再没了她需要从阳光中庇佑的对象。 ****** 漆月下楼时心里有些烦,手里的巧克力形状不规则,在掌心纹路里硌出生硬,瞥到垃圾桶,手一抬,就要把这她被同情的“证据”丢进去。 为什么喻宜之把她当一个需要同情的弱者? 手指蜷了蜷,烦躁的一咂嘴,还是把巧克力扔进了衣兜。 快下班时她给喻宜之发了条微信:【你先走,我加班。】 查的仍是覃诗雅的资料。 回到家时,屋里亮着灯。 她垂着眸子,不想去看餐桌边电脑后的那个身影,不知怎么面对。 脑子里是这么想的,控制了眼头,眼尾又被心所勾引,不自觉的瞟过去。 竟然没人。 那屋里怎么有灯? 卧室的门开了,阿萱穿着华亭的制服走出来:“漆老板……” “阿萱?你怎么没去上班?”她注意到阿萱脸色不对:“怎么了?” “有点感冒,请了两小时假,现在好些了,这就过去。” “你行吗?” “没问题。” 阿萱走向客厅时却双腿一软,漆月赶紧过去扶她:“怎么回事?” 看上去阿萱因感冒一直没怎么吃东西,有些低血糖反应。 漆月把人扶到沙发上躺下,伸手在兜里一摸,摸到喻宜之先前给她的那颗巧克力,撕开包装递过去。 这时门开了。 喻宜之走进来,眼神落在阿萱手里的包装纸上。 没说什么,也没什么表情,拎着包走向餐厅。 漆月心里堵了下,却又想,什么嘛,都有人低血糖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喻宜之走到餐厅,取了个盒子放到茶几。 漆月瞥一眼,一盒果味糖。 喻宜之淡声说:“我知道阿萱有低血糖的毛病,所以一直都备着盒糖,你多留意点的话,早就发现了。” 拎着包转身又走了。 漆月:…… 什么嘛!喻宜之这人,怎么总是做那么多,又什么都不说! 她把包装纸从阿萱手里小心的接过,收进口袋。 把阿萱扶回卧室照料好,又走到她和喻宜之的房间门前。 里面静静的,听不出喻宜之在做什么。 她背手靠在墙边,后脑勺轻抵住墙。 下午两人刚有过一场龃龉,这会儿让她主动找喻宜之,她又有点别扭。 正当犹豫不定的时候,卧室的门忽然开了。 喻宜之穿了条黑色紧身裙,披着件薄西装外套,虽然喻宜之没胸,但身材是真好啊!那腰!那腿!那脚踝! 漆月看得愣了两愣。 喻宜之不看她,往玄关走去。 漆月跟过去,看着她纤足踏入黑色高跟鞋,越发显得脚腕如冷玉般盈盈一握。 她没忍住问了句:“你去哪啊?” 喻宜之终于瞥了她眼:“喝酒。” 她抿了下唇不说话。 喻宜之拉开门又回身看她,低低的语气里似有钩子:“喝闷酒。” 而后走了。 漆月回到沙发上坐下,挠了一下头。 坐着发愣,染回黑色的头发没什么花样可玩,就在指尖不断的绕圈,又松开。 这时阿萱从卧室出来:“漆老板。” “你没事了?” “嗯,缓过来了,谢谢你刚才给我拿的点心和药。” “彼此照料,应该的。” “那我去上班了。” “你行吗?” 阿萱笑:“这次是真没问题了。” 低血糖就是这样,来的快去的也快。 漆月点头:“那你小心点,华亭今晚谁值班?” 阿萱报了个名字。 “让他多照顾你点,今晚就别干什么体力活了。” ****** 喻宜之离开家后打了辆车,来到一家酒吧,不是钱夫人的产业。 她一句“喝闷酒”,倒也不是虚言。 眼神被那张空荡荡的巧克力银铂纸烫伤,让她不想继续在屋里待。 她现在酒量是比以前好多了,要了杯日落,看橘粉在杯中叠换出不一样的层次。 一阵流畅的钢琴声传来,是酒吧请的驻场乐手。 美则美矣,没什么情绪。 一曲终了,乐手下场,喻宜之走去吧台问了嘴:“这钢琴,客人能弹么?” “当然,我们很欢迎。” 喻宜之拂裙,落座。 若说漆月的发泄方式是机车,那她的方式就是钢琴,从前喻家的别墅像鸟笼般困住她,她被束缚在里面挣不开翅膀,那时她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弹琴。 一个个琴键砸下去,把情绪溺死在音符里。 此时,她纤长的手指抚过琴键。 许久没弹了,但十数年苦练出的肌肉记忆还在。 她深吸一口气,奏响第一个乐符。 她弹最经典的《月光》,曲谱自动在她脑海中流淌,一般人弹这首乐曲都极尽柔美,她却发现其中的遗憾、不甘、激昂、愤懑,与她灵魂的暗面深深共振。 一曲终了,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酒吧里没什么反应,大多人来喝酒发泄,没什么人会注意充当背景的钢琴乐。 只是一阵单薄的掌声从角落传来,带着不一样的韵律。 喻宜之瞟了眼,那一桌藏在茂密的植被后,瞧不清人影。 她起身,回到自己桌边坐下。 一道人影罩过来。 喻宜之表情很淡,搭讪这种事她遇得多了,冷脸拒了就是,世上知难而不退的又有几人。 她轻掀起眼皮,倒是一个完全叫她料想不到的人。 覃诗雅问:“我可以坐这儿么?” 喻宜之点了一下头。 录音笔丢后,乘星应该还没来得及联系覃诗雅。 “喻总,对吧?” “客气了。”喻宜之淡淡的说:“齐盛地产,喻宜之。” “没想到你钢琴弹得这么好。” “谬赞了,你身边应该有很多比我专业的人吧。” “专业是指技术。”覃诗雅上下打量她:“可是你弹琴,情绪很饱满。” 喻宜之挑一下眉:“那我今晚作弊。” “我的确有情绪。” “不开心?” 喻宜之不答,覃诗雅也耐心,乐手重新上场,她和喻宜之一起听完了两首。 视线落到酒桌:“喝的什么?” “日落。” “看上去不错,我能尝尝么?”看向喻宜之的酒杯。 喻宜之招手叫酒保过来:“再来杯日落。” 覃诗雅挑了下嘴角。 成年人之间,这已算很明确的拒绝。 落日上桌,她喝两口:“酒是好酒。” 喻宜之淡道:“但不适合覃老师。” “时间不早了,我先告辞。” “覃老师慢走。” 她刚才的确有过权衡,利用覃诗雅对她的好感,她能替漆月,争取到一个聊得更深入的采访机会。 但她想起漆月在天台风中的眼神,工整的表象下,闪着那样笃然的光。 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漆月说得对,爱的底色是尊重,无需假以人手,月亮的光芒也总能拨开阴云。 她该更相信漆月。 桌边清静一阵,一道影子重新罩下来。 喻宜之盯着落日的渐变分层,没抬眼,嘴角却已先微扬。 人影坐到她对面,她仰起脸,果然见到那张料想中的脸。 漆月不用香水,很难通过味道判断,但漆月体温高,每每靠近的时候,带来微妙的气场,像一轮灼热的月亮。 灼热的月亮,就是喻宜之世界里的太阳。 漆月没打扮过,穿着破洞T恤和松垮牛仔裤,在吧椅上跷着一只脚,光怪陆离的灯光洒下来,在这种环境里她总是显得很放松,褪去了白日的拘谨,面庞上又美又狠的底色浮上来,像只桀骜的小豹子。 她的问题,与刚才覃诗雅如出一辙:“喝的什么?” 喻宜之唇角弧度更甚:“日落。” “看上去不错,我能尝尝么?” 喻宜之把酒杯推到她面前,转了个方向,把印着自己淡淡口红的那一面转向漆月。 漆月挑眉:“不再给我要一杯?” “浪费。” 喻宜之跟其他人说话时,语调总跟她扣到最上一颗的衬衫扣子一样工整,唯有在面对漆月时,有些生动的尾音,是空气里传播花粉的蜂,捕过来酿出蜜,就是不为外人道的甜。 漆月笑了声,端起酒杯,嘴唇覆上喻宜之的口红印。 喻宜之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有线报。” “谁?” “亮哥的一个兄弟,说看到你了,在这儿跟一个美女喝酒呢。” “你也看到美女是谁了。” “嗯,覃老师嘛。” 喻宜之把酒杯拖回自己面前,转了个方向,对准漆月刚喝过的地方,抿一口,挑起眼尾看漆月:“不放心我?” 漆月勾唇:“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有人跟我说过,就算我去了地狱,都会端了我的坟把我追回来,我也有这种劲头啊。”漆月指节在桌面敲了两下:“就算有人想抢,我不管追到哪里,也会把我喜欢的人追回来。” “所以,不怕。” 喻宜之垂下眼,睫毛化作煽动暧昧季候风的蝶翼,语调跟着放轻:“谁是你喜欢的人。” 夜深了,背景钢琴乐变为舞曲,客人纷纷走进舞池,酒吧变得喧哗,漆月佯作没听清,凑过去:“你说什么?” 喻宜之在她肩上轻推了一下:“你没不放心,那你到底来干嘛?” 漆月挠了一下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 喻宜之瞥一眼那银铂纸:“哪来的?” 漆月:“喻宜之,你下次能不能别买这么难买的巧克力了?我找了好几个超市都没找着,还是让大头发动所有兄弟,每个超市帮我去看,才终于告诉我哪儿有。” 喻宜之笑:“这巧克力里面,加了你喜欢的薄荷和柑橘,其他牌子找不到。” 她问漆月:“那这巧克力,算我给你的,还是你给我的?” “你说呢?” 喻宜之站起来,走过来坐到漆月旁边,纤长手指撕开巧克力的包装纸,把巧克力一半喂进漆月嘴里。 漆月刚要吞下,喻宜之凑过来,对着巧克力的另一半轻轻一咬。 「咯嘣」。 酒吧多吵啊,怎么可能听到喻宜之咬碎巧克力的声音,漆月觉得耳畔的那一声异响一定是自己怦然的心跳,一块巧克力才多大,喻宜之清恬的鼻息打在她唇瓣,痒痒暖暖的。 可喻宜之又没真的碰到她的唇,似有还无的触感最是撩人,而喻宜之对着她舔了下唇角。 那动作喻宜之做的自然极了,好像真只是舔掉唇角沾到的巧克力。 她握住喻宜之手腕:“走,回家。” 喻宜之轻轻挣开:“等等。” “想跳舞么?” “什么?” “你以前陪我去英国出差,我们在晚宴上跳过舞,记得吗?”望着舞池的喻宜之回眸看向她:“我还没和你在你熟悉的环境里跳过舞呢。” 捏一下漆月的下巴:“我先去下洗手间。” 洗完手,喻宜之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抿了抿嘴让口红更匀称。 走回桌边的时候,没想到围着几个姑娘。 老实说,漆月那张脸长得招人极了,即便没化妆,在熟悉的环境里配上她慵懒的情态,哪怕只穿着简单的破洞T恤和牛仔裤,也像暗夜里灼灼绽开淬毒液的花。 到了现在,K市已没人不知她漆老板的名头,这群姑娘应该是从外省来的,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竟敢对着漆月搭讪:“一起出去玩么?” 漆月觉得好笑,张嘴正要拒了,一只微凉的手搭在她肩头,无名指透过领口的破洞,在她灼热的皮肤上撩了一下。 面上却淡淡对那群姑娘说:“找错人了,她是我的。” 为首的姑娘一挑眉:“怎么着老姐姐?谁告诉你搭讪还讲先来后到啊?” 老、老姐姐……? 喻宜之眉心一跳。 她不就披了件职业风的西装看起来成熟点么?怎么就“老姐姐”了?怎么就被跟漆月搭讪的姑娘划到长辈的阵营里去了? 漆月:“噗。” 喻宜之瞪她一眼,转向那群姑娘:“不讲先来后到的话,怎么算?” “喝酒吧。” 漆月一蹙眉,这群北方来的姑娘看上去挺能喝的,喻宜之输了怎么办? 她正要拦,又听那姑娘说:“来划拳。” 她一勾唇靠回椅背。 划酒拳啊,那没事了。 喻宜之面上一点不显,仍是淡淡,浅点了一下头:“行啊,那就划拳。” “老姐姐,你会划拳么?” 喻宜之的眉心又跳了下。 各地划拳规则略有不同,喻宜之问明了:“那来吧。” 她慢条斯理,一点点卷起西装袖子,雪白的皓腕露出来。 漆月盯着看了眼。 喻宜之对着姑娘们扬手:“开始。” 姑娘们念起词来气势十足,手挥得气壮山河,反观喻宜之静静慢慢,每次出拳就是小幅度的一晃手腕。 她赢了。 她又赢了。 姑娘们对视一眼:…… 漆月靠在椅背上暗笑,人人都被喻宜之一身严肃的职业装蒙蔽,但划拳这事漆月是个中好手,以前她和喻宜之谈恋爱时,为了谁听谁的话常常划拳定输赢,她可是教了喻宜之不少。 不谦虚的说,整个K市也没几人是喻宜之的对手吧。 但划拳这事,技术是一方面,运气也有占比,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把把都赢。 喻宜之胜多负少,玩得久了,也喝了不少酒。 漆月担心她的胃,在桌下轻轻踢她。 她不理会,小腿贴过来,轻蹭了两蹭。 漆月:…… 刚要开口说“差不多了别玩了”,那群姑娘为首的一个放下酒杯,冲进洗手间。 很明显——吐了。 喻宜之淡定的收手。 其他姑娘对视一眼,站起来一起冲喻宜之鞠了一躬:“老姐姐,你真是深藏不露,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了。” “走。” 她们走后漆月笑了半天,喻宜之瞪她一眼。 “难受么?” 喻宜之摇头,问:“去跳舞么?” 漆月笑着不说话,喻宜之站起来拖她手:“不管,你是我赢回来的。” 两人走入舞池。 现在酒吧音乐转为喧闹,身边的人怎么扭的都有,但喻宜之是个很神奇的人,不管环境再怎么乱,她心中好像自有一套旋律,对着漆月一扬手,还是当时晚宴上对她邀舞的姿势。 漆月笑着把自己的手放进去。 但这样的舞池里,可比晚宴上放松多了,喻宜之带着她跳了两步,扶住她的腰,她的手也往下滑到喻宜之腰上,两人额头抵着额头,跟着音乐随意摆荡。 舞池幽暗,喻宜之有点喝多了,身上有种不常见的放松的风情。 两人的呼吸暧昧交叠,喻宜之鼻息里的酒精味道,让空气也变得迷醉。 漆月轻声叫她:“喻宜之。” “嗯?” “刚才划拳,有几把你是故意输的吧?” 喻宜之对着她眨了一下眼,睫毛轻扫着她的眼睫:“不然的话,你会拦着我喝酒。” “你真是……”漆月问:“喝这么多酒干嘛?” 喻宜之带着迷离的醉意浅挑了一下唇,那层淡薄的风情藏在清冷禁欲的表面下如镜花水月,因不易得到而更显撩人。 她凑到漆月耳边,说话间要碰不碰的:“你说我喝这么多酒干嘛?”! 第82章 舞池灯光比不过喻宜之喝过酒的唇瓣灼热,漆月的耳尖滚烫。 喻宜之却跟没说过这句话似的,轻倚在漆月肩头,随着音乐摆荡。 不是随着此时酒吧里喧闹的音乐,而是跟着她自己心里的旋律,那调子是缓的、柔的,让人想起她们十九岁在旧筒子楼抵死缠绵的那些时刻。 月光、日光或黏腻的雨丝从窗口透进来,她们脚趾抵着脚趾,肌肤间是潮润的汗。 那时她们就是这样的节奏,带着舒缓的爱意,去拥抱无数个明天。 一曲终了,喻宜之走出舞池。 人群拥挤,漆月护在喻宜之身后。 而旁边的人喝多了,不小心碰了喻宜之一下。 漆月正要伸手,却见喻宜之站得很稳,那人道歉,喻宜之淡然的点了一下头。 漆月在她身后叫:“喻宜之。” 喻宜之回头。 她们刚好走到舞池边缘,一小束淡蓝的光打在喻宜之脸上,本是冷调,却柔化了喻宜之的眉眼,让她像沐浴在有温度的月光下,眸眼带着馨然的暖意。 然后漆月发现,那无关于打在喻宜之脸上的灯光是什么颜色,而在于——喻宜之正看着她。 那样的眼神让漆月笃信,无论她什么时候在身后叫一声,喻宜之总会回头。 喻宜之看着她笑,她的唇角也不自觉挑起,问:“你到底醉没醉?” 喻宜之的笑意就变得缥缈,眼尾狐狸一样的往上挑:“你想我醉还是没醉?” 两人回到桌边,日落还剩最后一点杯底,放得久了,绮幻的分层消失,像融化一切的夕阳,粉得极尽暧昧,在天边大面积铺开。 喻宜之端起来,那粉色的夕阳就往她脖子上飘。 漆月坐到她身边,桌下膝盖抵着她膝盖,粗糙的牛仔裤和顺滑的西裤暧昧的摩擦着,手上对着喻宜之胳膊拉了一下:“你还喝?” 喻宜之也不挣,就那样任她拉着,偏着一点点头,说不上什么意味的看着她,一缕黑发垂下来,喻宜之轻轻一吹,低下头,唇角勾勒出更甚的弧度。 她俩之间无需多言,漆月明白她在笑什么。 不就笑刚才问过的那句话么——“你想我醉还是没醉?” 漆月把她胳膊放开了,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站起来:“走吧。” 两人到路边打车,K市四季如春,模糊了季节的边界,漆月看着喻宜之侧脸,岁月却在她脸上流淌的很分明,沉溺进去,又是一季的故事。 喻宜之的手机响,她接起来:“喂,方总。” 这时她声音听起来又无比冷静而清醒,简直像白天开会时一样。 漆月双手插兜,仰头望着天边月。 喻宜之说:“好的,我一会儿就发过来。” 挂了电话告诉漆月:“有份方案临时有调整,我得去趟公司。” 漆月:…… 合着刚才的酒是白喝的? 她有些气闷,又不想叫喻宜之瞧出端倪:“哦,好吧。” 一辆车开过来,喻宜之招手,拉开车门上车,她插着兜站在路边,轻轻踢路边一颗小石子,一蹦两蹦三蹦,撞到路边的花坛又停下。 喻宜之打开车窗看着她:“你不陪我吗?” “我还以为这是女朋友应尽的义务呢。” ****** 其实漆月挺不喜欢晚上来这栋写字楼的,有种被迫加班的感觉。 但电梯跳过了乘星的楼层,一点点往齐盛攀爬。 漆月问:“你们公司真的没人了吗?” 喻宜之脸上的薄绯被风吹散了点,站在电梯里很像白日的女总监了。 但她说:“有人又怎么了?” 两人走进齐盛,除了喻宜之这个变态工作狂,果然没人。 喻宜之对这里熟悉,没开灯,穿过大办公室往自己的总监办公室走。 “喂喻宜之,你对路熟,可我看不到……啊。” 话音未落,一只微凉的手牵住了她。 喻宜之牵着她在黑暗里穿行,像两尾暗夜溪流里的鱼。 走进总监办公室,喻宜之一开灯,漆月反而不适应,眯了一下眼。 扭头发现喻宜之在看她:“怎么?” 喻宜之没说话,伸手在她侧脸上轻捏了一下:“猫似的。” 脱下西装挂在衣架,又指了指沙发叫她:“坐啊。” 她自然不知道这沙发激发过喻宜之怎样的肖想,坐上去。 喻宜之自己坐在办公桌后,打开电脑,纤指在键盘上翩飞。 她的手真漂亮,敲键盘和弹钢琴一样好看。 大概漆月看得出神,喻宜之抬眸问:“会不会无聊?” 漆月摇头。 喻宜之说:“你看动画吧,我很快就好。” “嗯,不急。” 漆月往后,仰靠在沙发背上。 她不想看动画,刚才跟喻宜之一起喝了酒,此时酒意泛上来一点,是种令人愉快的微醺。 跟喻宜之待在一起怎么会无聊呢。 她眼神在喻宜之如画的眉眼上描摹,于是她的眼神也变成了一幅画。 喻宜之忙着给客户改方案没抬头,但一定知道漆月在看,唇角勾着。 漆月跟着挑了挑唇。 喻宜之办公室的沙发好舒服。 再一睁眼的时候,喻宜之一张清丽的脸就在她眼前,五官是冷的,但眼神很暖。 “我怎么睡着了?”漆月揉着眼问:“我睡了多久?” “没有多久。” 可透过办公室的百叶窗看出去,夜色如墨晕染,越发深了。 喻宜之的眼尾透着一点微红。 “你这么多年是不是很辛苦?” 喻宜之想了想摇头:“最辛苦的并不是工作。” 她把喻宜之的头发挽到耳后:“少喝一点酒啊,胃又不好。” 喻宜之捏住她手:“工作的时候可以少喝。” “但跟你在一起,不用。” “为什么?” 喻宜之在她指尖摩挲了一下,带着她缓缓往下躺。 沙发足够大,变作承接两人的温床。她今天没穿机车靴而松垮垮的蹬一双球鞋,这倒方便了喻宜之,轻轻踢掉。 接着高跟鞋也应声阔地,压在球鞋上。 喻宜之伏在她肩头,和在酒吧里一样往她耳边凑,只是这时,嘴唇实打实一下下轻碰着她耳垂:“我错了。” 漆月心里一动。 喻宜之这是在说两人在天台的那段对话。 喻宜之在喻家那样的环境成长起来,很多情绪都习惯压在心底,不会说出口。 这种令人羞涩的情感表达对喻宜之来说,好像都需要酒精助力。 譬如当年的“我爱你”。 譬如现在的“我错了”。 酒意把真心与坦诚染得滚烫,喻宜之素来冷意的皮肤也烧起来,她脱了西装,雪肌玉骨从黑色无袖紧身裙里露出来,白得惊人。 漆月怕她滑下去搂着她,那皮肤柔腻腻的。 提醒:“这是在你办公室。” 喻宜之看着她眨了一下眼:“你还生不生我的气?” 漆月刚要说不生了,喻宜之说:“还生气的话,可以罚我。” 漆月咽了下喉咙。 严肃的办公室进一步勾勒喻宜之的禁欲气质,可她眼尾透着红,到这时,漆月已说不清她是工作累的,还是刚才酒意未散。 灯光落进去,化作眼底潋滟的水光。 漆月压低声问:“怎么罚?” 喻宜之往侧边躺,轻轻推搡漆月。 两人换了换,这下她俩的位置关系,变成她在俯视喻宜之了。 喻宜之黑色的长发散落在沙发,同样染了绯色的耳尖露出来,和脖子上的夕阳连成一片:“你说怎么罚?” 足尖轻蹭着漆月的脚踝。 漆月呼吸乱一拍:“你专用的洗手间,怎么那么远。” 洗个手那么麻烦。 喻宜之伸手把包勾过来,叫漆月:“打开。” 漆月从里面翻出个银色的小包装:“……你干嘛在包里带着这个?” “因为我幻想过。”喻宜之的目光又勾人又坦然:“在办公室,和你。” 她蹭着漆月的脚踝问:“你到底还生不生我的气?” 漆月低头笑了声。 “生。”她对着喻宜之吻下去:“我对你……气极了。” 沙发消解了所有的起伏。 “喻总,你不是很厉害的吗?” 极致反差的环境,显然带来截然不同的体验。 喻宜之习惯了白日在这办公室里挥斥方遒,但此时她被漆月搂在怀里,没忍住发出小猫一样的呜咽。 ****** 两人搂抱着趟在沙发上。 漆月叫她:“喻宜之,我们该回家了。” 喻宜之浅哼了声:“好累,躺会儿。” 漆月:“你别睡着啊。” “唔。” 漆月的眼皮也欣悦的犯沉,怀里的喻宜之是令人安心的重量。 再次睁眼的时候,漆月眼神落在百叶窗的缝隙。 天光竟已大亮。 她一抖,惊醒了怀里的喻宜之。 喻宜之坐起来,理了下肩头的长发,神色倒是淡然。 漆月跟着坐起,外间的大办公室已有早来的员工,人头攒动。 她压低声:“喻宜之,居然天亮了!” “那怎么了?百叶帘不是关着么?没人看到你睡相。”喻宜之笑了下:“除了我。” “不是!那我怎么出去啊?你的员工都会看到我。” “那又怎么了?你陪女朋友加班,很奇怪么?” 漆月抿了下唇。 “还是不想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不是不想,但不是现在。”漆月说:“我告诉过你,我有我的打算,给我点时间。” 喻宜之点头。 “你出去以后,可以去我专用的洗手间洗漱,那儿有备用的牙刷和毛巾。” “现在的问题就是,我到底怎么出去啊!” 喻宜之淡定的穿上高跟鞋,站起来,直接拉开办公室的门:“漆小姐,辛苦你了。” 漆月一惊。 “因为我今天工作实在太多,麻烦你一早就来采访我,不过你们录音笔丢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漆月别别扭扭出去,外面的员工倒是都很坦然,习惯了喻宜之的工作狂状态。 她小碎步同手同脚埋头快走,喻宜之开着门站了会儿,在她身后录下这一段。 顺手做了个表情包,给漆月发过去,顺便说给她点了早餐外卖。 漆月在洗手间里:…… 怕她更别扭,待她离开后喻宜之才走进,洗漱后拿出备用化妆包。 走过来时拿长发遮着脖子,这会儿撩开,对着镜子看了看,玫瑰色的吻痕,指尖划过,微微痛痒。 小猫转了性,改属狗了。 扬唇,指尖抹了点遮瑕膏,淡淡的铺上去。 ****** 漆月投入工作,小孟愁眉苦脸的从会议室出来:“怎么办啊?” 漆月问:“是覃老师不愿再接受采访?” 覃诗雅不是那么好相处的人。 小孟点头:“组长让我想办法继续约覃老师,我能想什么办法?” 又叹气:“你说小宁那支录音笔到底丢哪了?要是能找回来就好了。” 漆月想了想:“签张外勤单,跟我走。” 她带小孟坐公交,转了两站,到一个格外老旧的市场外,各色遮阳篷歪七扭八的搭着,菜市和鱼市的水垢交织出不新鲜的味道,音响大声放着上世纪的歌,因时不时卡顿划出刺耳音符,各类小摊上,摆着早已被城市淘汰的各种内衣内裤橡皮筋。 小孟睁大眼:“我在K市这么久,还不知道闹市里藏着这么个地方。” 漆月:“嗯,在门口等我下。” 她一个人进去,明明是杂乱的环境,她却走得悠然,好似鱼的身体自然知道水流朝向。 问了几家后,她在一家旧音像店前站定。 新来的学徒进去通报:“老板,有人要买前天收的那支录音笔。” 又出来报价:“两千。” 漆月笑了声。 一支崭新录音笔的价格不过几百,而这老旧的市场收了别人遗失的物件,要是有懂行的人寻过来,一些黑心的老板会坐地起价。 “叫你们老板出来下。” “叫老板出来也是两千。” “叫他出来下。” 一个头发乱成鸡窝的男人,一掀门帘烦躁躁的出来:“废他妈什么话啊,我修东西忙着呢,耽误我时间,我可要收两千五了啊。” 漆月不说话,半笑不笑的看着他。 他一瞟,愣住:“漆、漆老板?” 刚才学徒进来通报,说是个穿职业装的普通上班族啊! 漆月晃着手机:“老板,你看看网上一支全新的录音笔才多少钱?” 她染回黑发,可唇角勾着散漫的笑意,眸光一闪,在遮阳篷露出的阳光下仍是锋利。 小商贩的关系盘根错节,他哪会没听过漆月的名头?当下尴尬的搓手:“是是是,我……弄错了!漆老板,这录音笔是你朋友丢的啊?你直接拿走吧。” 漆月挑了下眉:“老子从来不占人便宜。” 她在网上查了下二手录音笔的市价,扫二维码转款过去,拿起录音笔抛了两抛:“走了。” “漆老板慢走!哎等等。”叫学徒拿了两支冰棍出来硬塞给她:“这么热的天,凉快凉快。” 漆月留下一句:“做生意的人嘛,我劝你还是厚道点,丢了东西的人找过来,肯定是心里急,你差不多得了。” “是是是。” “行。”漆月撕开支冰棍:“你这味道不错啊,我会时不时过来看看的。” “明白,明白。” 漆月在市场门口找到小孟,把录音笔递她:“找着了。” 小孟知道那录音笔上有一道划痕,赶紧一看,果然就是:“还真被你找着了?你怎么知道在这?” “哦,一些丢了的小电器,会被这儿的摊主收购,我……”漆月含着冰棍说:“以前到这买过二手货。” 小孟激动的一搂她肩:“太厉害了你!” “这也就是运气好,要是没人卖到这里,也找不着。”漆月又递上冰棍:“老板送的,尝尝。” “还送冰棍?对了你这录音笔多少钱买回来的?” 漆月报了个价。 小孟一愣。 “贵了?” “不不,我还以为这种情况,老板都会坐地起价呢。” “他倒是想。”漆月呵一声,一双琥珀色的猫瞳光芒一闪。 那样的锋刃,令小孟狐疑的看向她。 “咳咳。”漆月转了个话题:“这笔钱公司能报销么?” “能能,太能了!” 两人坐公交回公司,漆月问小孟:“其实这次对覃老师的采访,根本不够有深度对吧?” “哎,覃老师是那种防备心很重的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能再去找她一次么?” “你想重采?她都已经拒绝我和组长了,而且她这几天要去海城演出。” “我们的采访稿是下个月的对吧?所以还有时间。” “可她不会答应的,要是碰了钉子让这次采访黄了……” “我有把握。”车窗的风拂动漆月的额发,她笑笑:“我只需要一次机会。” 小孟心里一动。 她刚入职的时候,也是苦熬过不知多少只能打杂的日子。 要不是当时上司让给她一次采访,她也许已经放弃回乡了。 小孟点点头:“好,你去试试,我先不告诉组长,就算不成,你也尽量别得罪覃老师,咱们还有上次的采访稿保底。” “怎么谢你?” 小孟扬扬手里的木棍:“本来录音笔也是你找回来的,还请我吃了冰棍,算你谢过啦。” 覃诗雅演出的时间,漆月在网上继续搜她所有的访谈。 “你们听说了么?” 下午的办公室里尤为热闹。 “为了感谢齐盛喻总接受采访,我们要跟齐盛一起团建啦!” “跟喻总一起团建?救命我会美女含量过高,呼吸不过来!” 漆月给喻宜之发微信:【你们公司要跟我们公司一起团建啊?】 喻宜之:【(尖叫鸡啊啊啊啊——!】 漆月放下手机暗笑。 当初喻宜之刚回K市,她意外有过跟齐盛一起团建的机会,当时她和喻宜之还别扭着。 这次双方都有诚意,团建组织得很快。 周六一早,两个公司的人在写字楼前集合,登上大巴。 漆月跟小孟坐一排,低声聊着覃诗雅的一些情况。 点完人数,车门闭合,有人在外面轻敲了敲。 领队让司机开门:“喻总,您要坐我们这辆车吗?我们坐满了,要不我让您……” 喻宜之摇头:“我自己开车过去。” “那……” “我们公司的大巴已经走了,所以我过来问问,你们这一车有人晕车么?我可以载她过去。” 漆月望着窗外,盯着枝头跳跃的一只鸟。 “漆月小姐。” 漆月扭头。 “你是不是会晕车?” “你怎么知道我晕车?” 漆月确信喻宜之会尊重她暂时不公开交往关系的决定,玩心上来,逗一逗。 喻宜之淡定的说:“我看你长得就像会晕车。” “这还能看出来?” “我看面相很准,我还知道你……”喻宜之目光往下滑,落在她肩头。 那儿有昨晚喻宜之报复性咬她的“印章”。 漆月站起来:“别说了别说了,喻总慧眼如炬,我真的晕车哈哈哈哈。” 她早上刚从喻宜之的宝马下来,这会儿又上了车。 “干嘛呀喻宜之,我晕车又不是不能忍,不需要的。” “知道你厉害。”喻宜之瞟她一眼:“你不需要,是我需要,行不行?” “我想跟你单独待会儿。” 漆月望着车窗外面笑。 日光正好,岁月悠长,喻宜之的车里飘荡着如溪如月的钢琴曲。 漆月不看喻宜之,手指化作两条腿,顺着中控台往喻宜之那边走。 喻宜之衣袖窸窣,该是伸手来回应她了。 可是她指尖触到一个凉凉滑滑的东西。 扭头一看,一个橘子。 缓解晕车的最佳利器。 她笑着剥了皮,又剥出两瓣对喻宜之晃晃:“你吃不吃?” 递到喻宜之嘴边,喻宜之张嘴,她手一缩。 喻宜之睨她,她重新递上:“好了不逗你了。” 喻宜之再次张嘴时,她坏笑着又想缩手,喻宜之早有防备,头一倾,稳稳吞下橘瓣,齿尖在她手指上一咬。 酥麻微痛,枝头小虫般勾人,在哪里咬一口,哪里就绽开一个春天。 漆月触电般缩手,再次扭头盯着窗外。 玩不过玩不过,她这个菜鸡怎么会想到要去招惹喻宜之。 “哎。” 喻宜之的声音被橘瓣染得酸甜,在她的浮想联翩里有一种别样的诱。 “待会儿又要玩绝地求生。” 也就是团建的经典项目实体“枪战”。 漆月哼一声,她可还记得喻宜之上次是怎么坑她的。 喻宜之问:“你让不让我?” “不让。” “真不让啊?”喻宜之握着方形盘,身子往漆月这边微凑了凑,字句落在漆月肩头,像撩拨的手指。 “不让。”漆月把剩下的橘瓣塞进嘴,腮帮子鼓鼓的转向喻宜之:“你敢不敢跟我赌一赌,谁要是输了,谁就得躺在下面嘤嘤嘤。”! 第83章 面对漆月的赌约,喻宜之勾了下唇角。 “怎么着喻总,觉得我赢不了你啊?”说起这些,漆月那种浑不吝的神情就露出来,在车窗透进的阳光里眯起眼:“我这么多年是白混的么?布局躲避什么的我门儿清好么?我上次那是一时大意被你坑了,这次,哼哼。” 喻宜之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 “你干嘛总捏我脸?是不是嫉妒我比你好看?” “因为你眯起眼来就很像猫啊。” 喻宜之瞟她一眼,没忍住伸手又在她下巴挠了挠。 漆月轻拍开她手,她笑。 漆月瞪她一眼,伸手,把她额边垂落的长发挽到耳后。 那是很清朗的一张脸,睫毛翕动着掀起无声的风暴,世界在这股淡然中粉碎又重组,在她的理性里变作为她所用的拼图,任何崩裂都并不能引起她心绪的波澜。 偏偏这样一个人,在望向自己的时候,眸光里有一闪而过的笑意,纤长食指在方向盘上点两点,嘴里不哼歌,可指尖的节奏透露着心底愉悦的音律。 漆月问:“那你又会不会让我?” 喻宜之笑了声。 她车技很好,车速很快,两人抵达停车场的时候,两辆团建大巴还遥遥无踪影。 喻宜之把座椅靠背往下调,身体往后仰,轻轻阖上眼。 “累了?” “嗯。” 漆月跟着她调低座椅,以相同的角度躺着,喻宜之伸手打开了天窗的遮阳板,手放在中控台上。 漆月瞥了眼,捏住她指尖。 喻宜之阖着双眸说:“有没有晕车难受?闭上眼休息会儿。” 那是漆月人生中难得静谧的一幕。 没有充斥的酒精,没有机车的轰鸣,没有骂骂咧咧的谈笑,没有斗来斗去的混乱。 她和喻宜之一起躺在这里,天窗开着一条缝,鸟鸣懂方向似的钻进来,而更大面积的天窗玻璃透进金灿灿的阳光,把原本黑色的眼皮都染红。 漆月暖融融的,懒洋洋的,想起小时候待在孤儿院,总喜欢爬上树,一待就是好久,靠着枝桠闭上眼,眼前也是这样的淡红,好似她的世界并非灰黑一片。 和喻宜之待在一起,时光总是失序,过往可追,未来既来,炎热的夏季也能焕发生机勃勃的春意,喻宜之的指尖在她掌心轻挠,刮过人心里想要打滚的绿草地,指尖点到哪里,哪里就开出淡粉的花。 “漆月。” “嗯?” “要不是同事随时会来,我可就亲你了。” 漆月睁眼,扭头望向喻宜之,椅背这样的角度让她俩好像并排躺在日光下,喻宜之的脸沐浴在浅金色的光线里,尘埃如灵动的小虫绕着她乱舞,喧嚣着歌颂她的美丽。 漆月扭回头重新闭上眼,悄悄掩去这次偷看,嘴里道:“她们应该……还有一会儿才能到吧。” 一阵窸窣的声音,是喻宜之撑起了身子。 团建基地今天只有她们两家公司预约,停车场这会儿空荡荡的,她们的车如浩瀚海面上唯一的孤岛,托着人千回百转的心思浮出海面。 漆月闭着眼,手指微微蜷起。 喻宜之清恬的鼻息凑近,温柔的入侵她的世界。 而后那一贯微凉的手,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摸了摸她的脸。 漆月空咽了下喉咙。 这时“滴滴”两声,一辆大巴驶入。 漆月睁开眼:…… 攥紧的拳在座椅上一捶。 喻宜之笑着与她拉开距离。 大巴上的员工纷纷下车活动,漆月打开车门准备下车,喻宜之拉了一下她的手:“你不会让我等太久的,对吗?” 漆月冲她笑,眼底那种不驯的光又透出来:“当然了。” ****** 这次团建项目与上次不尽相同,比如毛毛虫竞速换成了信任背摔。 在此之前,先抽签分组。 漆月扫了眼各色队服,最好看就是橙色那套,D组。 喻宜之捧着抽签托盘走过来。 咦喻宜之怎么会做这种事。 风吹着绿叶哗啦啦的摇,漆月试探性问:“这签……是你折的啊?” 喻宜之在风里摆了摆头发:“嗯。” 漆月眼巴巴看了那橙色队服一眼,又冲喻宜之眨眨眼。 喻宜之表面上一点不显露,眸子往下垂,眼神好似无意落在托盘一角的纸签上,又不着痕迹的飘远。 漆月心领神会,把那张纸签摸在手里,展开。 ……E组,灰色队服。 她气急败坏瞪了喻宜之的背影一眼。 喻宜之背上好像长眼睛了,她一瞪就回头,趁着没什么人看她们的时候用唇形说:“我记错了。” 漆月磨了一下牙。 她换好灰色队服后蹲在树下,看喻宜之等所有人抽完签后才去更衣室。 有人在问:“喻总哪个组啊?” “不知道,但她是第一个抽的,看她待会儿出来穿什么颜色队服就知道了。” 喻宜之出来时是一身浅淡的灰,衬着她的脸反而显出清丽。 漆月盯着脚边的草挑唇。 喻宜之向着她走过来,其他E组的人自觉向她们靠拢。 喻宜之左右看看:“咱们这组的队服,是不是有点暗淡?” 她向教练走过去,说了几句什么,不一会儿,教练拿着丙烯颜料回来递她。 她走回队里:“画着玩玩?” 一组六人,除了她,恰巧都是乘星员工,没人质疑向来严肃的总监怎么忽然有玩心。 她叫漆月:“过来。” 因为她俩本就认识,也没人觉得奇怪。 其实漆月有点紧张,要是喻宜之给她画颗心那多不好意思。 喻宜之问:“画哪儿?” 漆月扬扬袖子:“这儿吧。” 她还能看着点。 喻宜之心中显然早有计量,提笔就画,漆月垂眸看着:“喻总,你给我画只猪干嘛?” 喻宜之嘴角抽了下。 然后再次落笔,左边三撇,右边三撇。 漆月:“……哦,是猫啊。” 她把画笔递给漆月,抬起手臂。 漆月想了想,落笔画了轮月亮。 大家画完后互相看看,有人大着胆子问:“喻总,你是不是很喜欢月亮啊?我看你额角纹了好小的一轮,好好看好特别。” 漆月埋头收拾着颜料和画笔,微风刮过耳廓,送来她身后喻宜之的声音:“嗯,最喜欢月亮了。” ****** 信任背摔的游戏不难,一名队员站在高台上,双手缚于胸前,另找八名队员站在台下手臂交叠,稳稳接住向后倒的这名队员。 不危险,但人在面对看不见的未知时总会本能恐惧,很多人纷纷失败,从高台上跳下来。 轮到喻宜之。 教练站在她身前:“我数三、二、一。” 话音未落,喻宜之利落的倒下,反而让所有人吓了一跳。 有人问:“喻总,你不害怕么?” “没什么好怕的。”喻宜之淡定的说:“对一件事害怕是因为承担不了后果,但这木台,”她上下扫视:“目测也就一米高,我往后倒,就算你们接不住我,手臂也对我形成了缓冲,我摔在地上最多轻微脑震荡,住院都不用可以继续加班的那种。” 众人:…… 接下来轮到漆月。 喻宜之站在预备接她的队伍里,心想漆月一定没问题,毕竟骑机车那么刺激的事漆月一点不怵。 教练替她缚好双手,倒数:“三、二、一。” 漆月站着没动。 教练又道:“没事啊再准备一遍,三、二、一。” 漆月依然没动。 草木气息把风染得带了涩味,喻宜之望着漆月背影忽而心酸。 到这时她才切身体会到,漆月是对这世界多没安全感的一个人。 略显单薄的背影却固执的站着,她在跟世界较劲,也在跟自己较劲,死咬着牙不肯服输,就是不愿跳下高台说一声“放弃”。 喻宜之望着那背影喊了声:“漆月。” 漆月闭了闭眼。 风不稳定,木台不稳定,世界跟着她的心一起颤悠悠,可喻宜之的声音很稳,一丝犹疑都没有。 漆月对着教练点点头。 又一次倒数,她闭眼向后倒去,失重感带来心底巨大的恐慌,明明只是一瞬的事,每一毫秒却被无限拉长,好像她小时候做过无数次的那个梦,身边什么都没有,整个世界变作一个巨大的空洞,只有她在不停的下坠、下坠,永无止境。 但这次,有人稳稳托住了她,鼻端一阵熟悉的香。 张开眼,喻宜之的一张脸近在眼前。 “没事吧?” 喻宜之俯身朝她看。 长发遮掩间,喻宜之用嘴形对她说:“我在。” “我会接住你的。” ****** 午饭后便是经典的绝地求生,戴头盔时,喻宜之束起头发,漆月避开人小声问:“怎么算啊?” “嗯?” “我们现在一个队,我怎么让你嘤嘤嘤?” 喻宜之很利落的试了一下自己的枪:“谁活到最后,就算谁赢。” 各组进场,一通乱战。 漆月对人心和乱斗的局势都有自己的洞察,玩这种游戏其实不在话下。 很快,局面好似对上一次的情境重演。 全场只剩四人,E组的她和喻宜之,D组的另两名男生。 她和喻宜之分别藏在两棵巨大的树后,中间隔着一条通道,凝神听着另两人的动静。 一阵异响。 有干扰音,听不出那两人的方位。 喻宜之对她比了个手势,意思是让她快过去。 漆月犹豫了一下。 其实冲刚才的响动,她直觉自己的方位有暴露的危险,但不确定,而现在只剩四人的情形下,一旦贸然移动或许会成为活靶子。 喻宜之不会又想玩上次那一招,牺牲她一人而盘活全局吧? 漆月眯了眯眼,看到喻宜之在另棵树后冲她笑。 对她伸出莹白指尖。 妈的,漆月在心里骂,这次喻宜之没对她说“月亮,相信我”,但这女人笑得好温柔,阳光给笑意染了毛边,好像猫最喜欢的毛线球。 她一咬牙,勾腰向喻宜之那边小跑过去。 喻宜之稳稳接住了她,她一阵喘气,低声对喻宜之说:“我还以为你这次叫我过来,又想算计我呢。” “我是有算计。” 喻宜之说着,伸手勾住了她的后颈。 刚才在停车场没能完成的那个吻,此刻被喻宜之付诸践行。 她们一直跟公司众人待在一起,失却独处机会,此时偌大的竞技场,再没人能窥得藏在树后的她们。 喻宜之的吻像今日的阳光一样温柔又宁静,可耳边不停有异响,感觉是D组的人在向她们靠近。 漆月轻轻挣了一下,喻宜之不放,勾着她后颈继续吻她。 脚步越来越近,漆月已能听出他们的方位了。 她轻轻在喻宜之舌尖上咬了一口,喻宜之放开她,在她下巴上捏了一下,站起来的同时举枪,“啪”的一声解决十点钟方向的那人。 漆月心里又骂一声:妈的! 喻宜之这是自己当靶子让她苟到最后啊!她一个这么仗义的人,能把这机会让给喻宜之?! 她从树边蹿出去,本来瞄准喻宜之的那人得了机会,一枪就想先解决她。 漆月灵巧,一躲,喻宜之枪法极准,瞬间解决了那人。 D组全灭,现在E组的获胜已成定局,竞技场内只剩她和喻宜之,持枪指着对方。 她回过味来:“喻宜之,你果然还是在算计我。” 知道她仗义,面对这种“自我牺牲”的行径肯定不会坐视不理,那么最后获胜的还是喻宜之。 喻宜之端着枪冲她笑:“刚才那人枪法不准,我知道你能躲开。” “现在你开枪,不就解决我了?” 喻宜之朝她眨眼。 她看着喻宜之的脸,又来了,心底的那种疑惑:白日里怎么会有月亮? 手指抠在板机上,反复摩挲。 最后还是烦躁躁的把那声“妈的”骂出口,枪口指向自己的脚。 “等一下。” 她抬眸看着喻宜之。 喻宜之解下头盔,走过来对她扬起润白的手:“恭喜你,最后的获胜者。” 她愣住。 喻宜之挑了下唇角,抓起她的手晃了两晃,又对她亮了下自己的裤脚,一块彩色的中弹标记露出来。 “你什么时候中弹的?” “解决D组最后一个人后。” “那怎么会……” “我的枪,”喻宜之凑到她耳边:“走火。” 尔后拎着枪往竞技场外走去,一头黑色长发束着,在风里勾着人的飘摇。 ****** 团建结束,喻宜之顶着晕车的借口,直接把漆月载回了家。 两人一起去了超市。 漆月买了些晚上要做的食材,喻宜之又拉着她去零食区,把一大盒芝士夹心饼干往购物车里放。 “喂喻宜之,太多了。” “你又不怕胖。”喻宜之伸手在她腰间掐了把,鼓了下嘴,眼神继续在零食货架上流连。 玉米片,虾条,撒了糖霜的曲奇饼。 一扭头,发现漆月拿手机正对着她。 “你再鼓一下嘴。” 喻宜之伸手挡住镜头。 “小气,你都做了我的表情包,我还没报复回来呢。” “你要拍,也不是不行。” 喻宜之把手机从她手里抽走,叫她:“你过来。” “干嘛?” “过来。” 漆月走到喻宜之身后,喻宜之扬起手机,换成前置镜头,两人的脸一起出现在屏幕上。 漆月先就笑了,也没顾喻宜之鼓没鼓嘴这事,伸手理了下自己的头发,摆出侧脸最好看的四十五度角。 喻宜之“咔嚓”一声。 “你是魔鬼吗?!” 照片定格在她眨眼的一瞬,眼皮未来得及抬起,带着一脸傻笑,像在翻一个硕大的白眼。 “噗。” 喻宜之把照片发给自己,转手就设成了她和漆月微信聊天的背景。 “你怎么这样!” “我觉得很可爱啊。” “你给我删了!” “不,我真的觉得很可爱。” “老姐姐,你不删,有你嘤嘤嘤的时候。” “你说什么?” 漆月推起购物车就跑。 回到家,拿钥匙开门。 “声控灯怎么坏了?” 喻宜之站在她身后半步,手在黑暗里搭上她腰窝:“就算我绝地求生输了……” “我们来日方长。” ****** 团建完出了一身汗,两人先洗了澡,又一起走进厨房。 喻宜之穿一件圆形阔领家居T恤,露出优越的锁骨形状,吹得半干的头发用一个鸭嘴夹随意的夹在脑后,一缕碎发落下来,扫在后颈,越发衬得肤白胜雪。 她凑近漆月,带起一阵冷香:“你做的这个汤,跟上次阿萱做的解酒汤很像啊。” “差不多。” 喻宜之拖鞋尖在她脚后跟轻蹭了下:“教我。” “你想学?” “嗯。” 漆月把菜刀递她:“先把香菇切了。” 喻宜之接过,漆月:“老姐姐,你别拿刀口对着我啊。” 喻宜之瞪她一眼,冲她挥挥菜刀。 漆月笑:“香菇会切么?就切我刚才那么大就行,哎你手指蜷一下,像这样。” “我先烧锅水。” 喻宜之切得仔细,漆月站在她身边看她切,等水微微开始冒泡的时候:“好了。” “再把豆腐切了。” 喻宜之一动,家居服轻扫着漆月,颈后垂落的那缕碎发随着她动作轻晃,漆月伸手抚住她后颈。 “别打扰我。” “切菜需要这么专注吗?” “我做什么事都很专注。” “是吗?”漆月看着她切的豆腐,思量着会不会有点小块。 “是的,比如……” 喻宜之放下菜刀,吻凑过来。 窗外夜色宁谧,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烧开,提前拍好的姜片散发微微辛辣的味道,她们在一片人间烟火味里接吻,漆月忍不住睁眼偷看,喻宜之阖着双眸,践行着自己刚才嘴中的专注。 漆月沉迷于这些喻宜之为她沉迷的时刻,她刚才洗过手,掌心带着一点微润的潮气,扶着喻宜之的腰,透过纤薄的家居服往里钻,喻宜之腰际柔嫩的那块皮肤就也变得潮润。 她并不急切,闭上眼也吻得投入进去,现在她和喻宜之有大把的时间,一个吻可以只是一个吻,只是即将到来的春夜的序篇。 这时口袋里手机震动起来。 喻宜之托着她的脸。 她笑着微挣了下:“我得接啊。” 拿出一看,是华亭一个保安,心里疑惑了下:“喂?” “漆老板,出事了!” 天然气不知怎的不稳,在管道里发出尖锐嗡鸣。 “王总那边的一个人喝多了,说上次小婷叫他们让出吉祥厅折了面子,竟然要对小婷动手,阿萱帮忙拦着,也被欺负了,我们这边不服,跟他推搡了几下,他叫了一拨人过来,都喝了酒,打起来了!” 漆月蹙眉,最怕这样的事。 “大头呢?” “今晚头哥不在这边值班,给他打电话了,估计正过来呢。” 漆月挂了电话匆匆往外走。 身后一阵拉力,回眸,喻宜之指尖微颤,那颤动又一路顺着血管攀上她睫毛。 漆月想起方才接吻时那对睫毛是怎样愉悦的轻颤,对比太鲜明,她心里揪了下。 出声安慰:“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大头不是已经过去了吗?你不去不行吗?” 漆月抿唇。 “你好不容易才离开……这样下去,你永远都脱不了身的。” 漆月默了下,喻宜之放开她手腕,走回流理台边,重新拿起菜刀:“还有什么要切的,葱对吗?” “然后呢,水烧开了先煮什么?你教我。” 她的声音也跟着睫毛一样微颤:“这是我第一次做汤,你会留下来吃的对吧?” “……对不起。” 喻宜之的手指一滞。 睫毛垂着,听着身后的动静。 漆月穿着家居拖鞋,脚步太轻了,喻宜之甚至听不出她是离开了,还是离开后又折返回来。 吸吸鼻子,把手里的葱切完。 尔后转身,厨房里空荡荡,连地砖的纹路都显得空白,再没了刚才陷落温馨日常里与她痴缠的那人。 她放下菜刀,匆匆走到阳台,恰能目送一辆火红的机车开远,在夜色里像把锋刃的刀。 割碎了宁静。 ****** 漆月一路飙车赶到华亭,保安匆匆过来迎她。 她往里跑:“大头呢?” “还没到。” “报警了么?” “王总是我们老主顾……” 说话间漆月已和那保安跑到后门暗巷,一通混乱,阿萱护着小婷一直想躲,王总那边的人缠上来根本不让。 “你傻的啊!”漆月吼:“这些人都醉成这样了还不报警?想闹成什么样?” 她冲进乱局之中。 “阿萱!” “漆老板……” 她要护着人,背脊上来就挨了一下。 “快走。” “就这臭娘们让我们折了面子,以后生意场上还怎么谈?还想跑?” 警察差不多与大头同一时间赶到,漆月总算护住了阿萱和小婷,一群人被带往警局。 寻衅滋事的局面很分明,醉鬼被扣留。 漆月和大头一行,带着阿萱和小婷走出警局。 一盏昏黄路灯,引着扑火的飞蛾,翅膀撞在灯罩上扑棱棱的响,漆月身上挨了好几下,连骨头都跟着作痛。 灯下遥遥立着个纤长的身影,望着她,不说话。! 第84章 喻宜之的出现,令漆月抿了下唇。 她向着那边走过去,大头在她身后喊了声:“漆老板。” “嗯,我知道。” 脚步丈量地砖,她一直埋头盯着拼接的缝隙。 直到视野里出现喻宜之一双白色小羊皮的鞋。 她忽然想起,从高中初识喻宜之的时候开始,喻宜之就穿着这样洁白的皮鞋,在老师的办公室里给她补课,低头瞥一眼,办公桌下,和她沾满机油的机车靴并在一起,简直不像话。 喻宜之忽然抬手攥住她手腕。 她垂着眸子,看着暗红色的血液,啪,打落在白色羊皮的鞋面上。 她一惊,才看到喻宜之手指上沾了血。 喻宜之受伤了?! 她惶惑抬头,看到喻宜之没有任何表情的盯着她,那睫毛的微颤还在,只不过此时又蔓延到了嘴唇。 “你受伤了。” 喻宜之说,她迷茫的眨了一下眼,才算消化了这句话,急剧后退一步。 她罩着宽大的牛仔外套,不知什么时候被划破了一条口子,胳膊跟着受伤,血液凝固后随她胳膊一动,伤口又挣开,血顺着小臂淌下来。 她的第一反应是:别弄脏了喻宜之。 可她的血迸开在喻宜之的鞋面,像朵暗夜里才会绽放的花。 喻宜之逼上前一步,重新攥住她手腕:“跟我走。” 她开口:“喻宜之。” 刚才的局势太混乱,她的声音变得如生铁一般冷硬,这会儿锋锐的滑过耳膜。 她注意到这一点,放软了语调,猫一样的又叫了声:“喻宜之。” 喻宜之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不去医院?” “要去,但……” 这时大头在后方叫:“漆老板。” 漆月没回头,是喻宜之循着那一声望过去。 大头带着一众刚才帮忙对抗醉鬼的员工站在那里,阿萱和小婷被围在中央,小婷一脸惊惶,阿萱显然也是慌的,但搂着小婷的肩在安慰她。 喻宜之收回眼神,漆月站在她面前,冲着她笑。 琥珀色的猫眼被路灯打亮,柔和的弯起,看进去,里面不过一个她。 可是,漆月不跟她走。 喻宜之指尖冰凉,缓缓放开了漆月的手腕。 漆月又冲她笑了一下,很乖。 喻宜之心想:卖什么乖。 飞蛾撞着灯罩,继续喧嚣着扑棱棱的声音,听在喻宜之耳里尤为刺耳,而漆月转身离去的脚步一如扑火般破碎,往她心里扎。 漆月走回了大头他们身边,一众人骑上机车,受伤的那些坐在后座,喻宜之瞥了眼,漆月那辆火红机车的后座是空的。 点火发动,在夜色里轰鸣,漆月领着众人离去,在一众暗色的机车间门她像一团灼灼燃烧的火,即便染回了黑发,还是张扬得能刺痛人的眼。 喻宜之拉开宝马车门,点油门,远远的跟在后面。 漆月领着众人往医院开,在后视镜里一瞥,那辆白色宝马始终跟着,月光在车廓柔滑的弧线上流淌。 到了医院去急诊,阿萱也注意到漆月胳膊上的伤:“漆老板……” “我没事,你先进去。” 阿萱一直护着小婷,小婷没受伤,可阿萱的眉骨和胳膊受了皮外伤。 “可……” 漆月冲她笑笑:“去吧,我在外面守着。” 急诊室外的长廊另一端,喻宜之远远的站着,双手插在风衣兜里,没任何表情的望着窗外。 夜风拂动她柔顺的黑发,值班护士路过:“小姐,你有什么事?” 喻宜之往漆月那边瞟一眼,一堆人一看就刚打过架,乱七八糟的等在急诊室门口。 护士不会把衣着优雅的她和他们联系起来。 可她回答:“找人。” “找谁?” “仇人。” 护士一愣,喻宜之语气淡淡的说:“我乱说的,我等家人,她应该快出来了。” 护士点头离去,喻宜之收回眼神,继续望着窗外,夜色如沉沉的墨往她眼底泼,再缱绻的故事都书写不下去。 等受伤的员工都看诊完毕,漆月最后一个走进诊室。 从治疗间门包扎出来时,大头他们都等在门口,可更远些的角落,立着个纤长的身影。 漆月刚要朝喻宜之走过去,喻宜之一个转身,风衣下摆一扫墙面,走了。 漆月收回视线:“大家今晚都辛苦了,如果有其他客人问起来,不要张扬这件事。大头。” “嗯?” “受伤的员工该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医疗费和误工费,华亭这边的账贴着。” “好。” “漆老板,以后还会不会……”一个员工面露惧色。 “放心啦,哪来那么多醉鬼。”漆月笑骂一句。 一众人离开医院,漆月跨上火红的机车,表面上看,胳膊的伤丝毫没影响她流畅的动作,身体的曲线与机车连成一体,脊背微俯着,像只即将跃出的敏捷的豹。 “大头,安排人送阿萱和小婷回家。” 大头和阿萱同时瞥一眼她机车空荡荡的后座。 其实阿萱回的就是漆月家。 但漆月的机车从十七岁起就只载过一个人,名叫喻宜之。 ****** 漆月骑车有天赋,机车像她身体延展出的一部分,在别人手里是烈性扬鬃的野马,在她手里是温驯的绵羊。 她赶回家,送阿萱的人还没到,她一个人急匆匆上楼,打开家门。 黑漆漆的,空荡荡的,她离开前厨房里温馨的烟火味,此时已飘散殆尽了。 喻宜之竟没回来。 漆月又匆匆下楼,正碰到阿萱上楼。 “漆老板,你还要出去?” “嗯,你的伤还好吧?” 阿萱笑笑:“没事。” 漆月只来得及点了一下头,向外跑出去。 阿萱望着她背影,牛仔外套张扬起来,像飞蛾的翅膀,向着光,不顾一切的招摇。 漆月赶到写字楼,停了车,往上望一眼,喻宜之的办公室不临街,也看不到是不是亮着灯。 她乘电梯上楼,从透出人影的金属电梯门里,才瞥见自己划破的牛仔外套沾着血痕有多狼狈。 早知道换件衣服了。 她到齐盛门口张望,大办公室里漆黑一片,今日团建完毕,这个点自然是没人加班,莹莹一点光倾泻出来,应该是喻宜之在总监办公室开了灯。 她敲了敲门,没人应。 又按了门铃,还是没人应。 掏出手机给喻宜之打电话,喻宜之直接挂了。 漆月苦笑一声。 在门口徘徊两步,到这时,身上的痛感又冒出来,在纱布下隐隐撕扯。 妈的齐盛真不愧是大公司啊,连门口都打扫的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板光洁得像能照镜子。 她靠着墙,一点点往下滑,坐到地上,后脑勺往后仰,缓缓阖上眼。 门开了。 漆月扭头,喻宜之双手插在薄风衣外套里,面无表情的走出来。 难怪女高管都爱穿高跟鞋呢,走起来是气势十足的,漆月站起来拍拍屁股跟上,总觉得自己的机车靴跟在迈小碎步似的。 “喻宜之,你去哪啊?” 喻宜之不说话。”喂,喻宜之!” 喻宜之这才说:“我去哪,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出来找我的么?” “谁出来找你,我没吃晚饭,去楼下的便利店买吃的。” “这么巧,我也没吃晚饭。” 喻宜之实在没忍住瞪了她一眼,就不再看她也不再理她了。 电梯载着两人往下坠,像没入沉沉静寂的海。 夜色里的便利店亮着暖白的光,像城市里救赎现代人孤独的最后岛屿,喻宜之迈进的同时,欣快的欢迎乐曲响起,关东煮的锅里冒着腾腾热气。 虽是夏天,K市的夜却有丝丝凉意。 喻宜之到零食货架兜了一圈,购物筐里就多了薯片浪味仙和奶油饼干,喻宜之哗啦啦的往筐里扫,跟不要钱似的。 漆月跟在她身后小声说:“喻宜之,我吃不了这么多。” 喻宜之说:“我自己吃。” 又去柜台前点关东煮,各种淀粉类的丸子点了一堆,翻出一维码结账,端着关东煮拎着硕大一个零食袋子往外走。 漆月上前抢:“我来拎。” 喻宜之不给她,躲开时动作很轻,避着她受伤的手臂。 两人一起乘电梯上楼,喻宜之还是全程不理她,回到齐盛门口,喻宜之刷门禁卡开门,漆月瞟了眼她冷淡的脸,在门口站定,眼看着玻璃门在眼前闭合,把她和喻宜之隔开两个世界。 喻宜之一个人走了几步,回头,从里面一按开关,玻璃门又开了。 也不叫漆月,转身继续往总监办公室走。 漆月又不傻,赶紧溜进去跟上。 “喻宜之。” “喻宜之。” 喻宜之坐回办公桌上,漆月要跟过去,却被她叫停。 指一指沙发:“你坐那儿。” 漆月坐上去,像只摇尾巴的猫一样眼巴巴看着喻宜之。 那副乖巧的神情却进一步激怒了喻宜之:刚才一意孤行的人,又是谁? 当下不再跟她说话,打开零食袋,拿了包饼干出来。 漆月想当然以为这是给她的,毕竟喻宜之为了穿那些好看的职业装从不吃零食。 但喻宜之修长手指撕开包装,拿起一块奶油饼干就塞进嘴里,黑色巧克力味饼干加白色奶油,越发衬得喻宜之红唇纤润,沙沙的声音迸开,喻宜之吃得很急,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像只坏脾气的松鼠。 她吃了一块。 两块。 三块…… 直到她吃了半包,漆月实在没忍住说:“喻宜之,你现在清醒吗?那饼干热量很高的。” 喻宜之低吼了句:“我都快被气死了,还不值得吃半包饼干么?” 漆月讷讷不说话了。 喻宜之吃了饼干又吃薯片,吃了薯片又吃玉米片,吃得那么香,漆月眼巴巴看着她,肚子响亮的咕一声。 喻宜之瞥她一眼。 “疼吗?” “什么?” “装什么傻。”喻宜之没好气的说:“胳膊上的伤。” “疼。”漆月可怜兮兮:“很疼。” 喻宜之心里一动。 漆月从前不这样,跟卤过的鸭子似的就剩嘴硬,每次受伤了被她发现,总嬉皮笑脸的说自己一点都不疼。 她盯着自己手指上沾的调味粉:“我看你这个人,从来就不知道疼。” “刚才在阿萱面前,在你那些员工面前,你不是挺有气势的么?” 漆月轻声说:“在你面前,我不装。” 喻宜之抿了一下嘴。 漆月又用那种轻轻的语气说:“喻宜之,我疼。” 试探性的问:“你能不能帮我吹吹?” 喻宜之瞪她一眼,像是质问她怎么敢提出这种要求。 从零食袋里操起一包就向她砸过来:“想得美。” 漆月单手接住,一看,一包红枣。 补血的嘛。 她撕开包装,对着吃玉米片的喻宜之,一颗颗红枣往嘴里丢,甜丝丝的。 喻宜之擦干净手:“你走吧。” “你呢?不回家么?” “我要想一想。” “想什么?” “想我该怎么对待你。” 漆月不说话。 喻宜之站起来:“给我一点空间门,我送你出去。” 漆月只好跟着她往外走,等漆月出去后她关上门,正准备关上遮光帘时,漆月壁虎一样贴在玻璃门上。 “我知道你心疼我。”漆月说:“那碗关东煮你是给我点的对不对,所以你才一直没吃。” 喻宜之呵了一声。 走向办公桌,又走回门口,把什么东西往漆月一递:“没吃关东煮是因为我在等着晾凉,那是我自己吃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要是还没吃饱的话我看只配吃这个,慢走不送。” 喻宜之毫不犹豫的关门,啪一声关闭遮光帘。 漆月看看手里喻宜之递她的东西,嘴角抽动一下。 一包浪味仙。 英文名是LonelyGod。 ****** 喻宜之办公室里,本来就有为加班到深夜准备的全套装备。 她工作了一会儿,取出枕头和毯子,在沙发上躺下。 不怎么睡得着,脑子里满是漆月在昏黄的路灯下对她笑,头顶一只飞蛾,扑棱棱撞着灯罩。 她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睁眼的时候透过百叶帘看出去,天蒙蒙亮。 拿起手机想看一眼时间门,发现有条微信:【醒了叫我,我给你带了干净衣服来。】 喻宜之坐起,双手理了一下头发,开灯,走出办公室。 大办公室外,漆月靠墙倚着,听见她开门,立马站直身子:“你今天是不是要加班?” 昨天团建时听齐盛的人说了,喻宜之周日要跟一个策划组过方案。 “嗯。” 喻宜之走进自己的专用洗手间门,漆月跟进去,拎着纸袋靠着墙,看喻宜之洗漱。 鞠一捧清水,轻泼在冷白的面庞上,抬起脸来,眉毛一小缕一小缕生动的扭着。 漆月呆了呆,为什么喻宜之化不化妆都这么好看。 以至于没注意到喻宜之冲她伸出的手。 “衣服给我。” 她这才回过神:“喔。” 纸袋递上去,喻宜之先换衬衫,露出形状优美的蝴蝶骨,真像即将绽开的蝶翼,广袤蓝天任她驰骋。 喻宜之背对着她叫:“帮我拉一下拉链。” 漆月走上前,抬着拉链往上,指节若有似无轻擦过一截截的脊骨,而喻宜之背上的皮肤那么柔滑。 “你故意的。” “拉拉链时碰一下,很正常嘛。” 她心虚,垂着眸子,指节上还沾染着喻宜之肌肤的温度,任何触碰都显出眷念颜色,渐变成粉红的一小块。 “我是说,你故意选这件衣服。” 喻宜之往纸袋里望了眼,指尖又挑出块黑色蕾丝小三角,很薄透,穿上后会隐隐透出雪肌。 漆月继续垂眸装无辜,虽然那是她今早在喻宜之内衣抽屉里挑的。 “原来你喜欢这种款式的啊。”喻宜之淡淡的说。 ****** 更衣完毕,喻宜之把她送到电梯口:“你回去睡觉吧。” “睡不着。” “失血了睡不够会变得更笨。” “什么叫更?” 喻宜之嘴角牵动一下,却也没笑。 “你回家我才睡得着。” “漆月。” 好可怕,严肃的叫她大名。 “嗯……” “我说要想一下,就是真的需要想一下。” 漆月顿了顿:“我明白。” “你好好加班吧,不打扰你了,我得去找一趟覃诗雅。” 喻宜之瞟她一眼。 “我也要好好工作啊!” 她走进电梯,喻宜之始终半垂眼睫不看她,却在电梯门将要闭合时,伸手挡了一下。 “记得吃饭,小心胳膊上的伤。” 喻宜之放开电梯门,转身,留下一个背影,欣长到单薄。 昨天团建时,小孟悄悄告诉漆月,覃诗雅回K市了。 她收到前同事线报,说覃诗雅今日会去一个排练室,与几名乐手合练。 漆月赶过去,排练室做了隔音,仍有隐隐的乐声传来。 她不知覃诗雅何时结束,便一直等在门口。 一直到日头快落山,两个姑娘一人带着小提琴,一人带着中提琴,满脸倦意走出来:“什么嘛,那么严,错半个音也一直磨。” “以后别跟她合作了,脾气那么大。” “人家现在正当红呗,家世又那么好,当然谁都不放眼里了……” 漆月靠在角落,看她俩抱怨着远去。 接着,覃诗雅一张冷脸自门后露了出来。 漆月上前:“覃老师,我是乘星传媒……” “我知道你。” “之前跟您打过招呼,想跟您再聊一次。” “没什么好聊的。” 她脚步不停。 “覃老师。”漆月在她身后笑着问:“想去吃烧饵块么?以前英姐那家。” 覃诗雅猛然一顿。 ****** 漆月打了辆车,带覃诗雅钻进一条巷弄,一名白发老人正忙碌着。 “英姐。” “哎,阿月。” 英姐从年轻时就在老城区卖烧饵块,人人称她“英姐”,到现在她已变成奶奶辈了,人人还是照老习惯称她“英姐”。 眼神在覃诗雅身上打量:“阿月,今天带朋友来啊。” “是啊。”漆月笑笑,问覃诗雅:“吃什么?一定吃英姐最经典的甜咸酱吧,加一个蛋。” 覃诗雅点头。 两人在路边矮桌边坐下,饵块用碳烤,烤到两面微微脆,浓郁的米香传来,趁着热气加一个蛋,卷成一卷递到两人手里,内里还软糯着,咬一口,热气顺着唇齿往外淌。 漆月腮帮子鼓鼓的冲覃诗雅笑:“吃饱了,心情会好一点。” “并不是我乱发脾气,现在有些年轻乐手,练习时间门根本不够,缺了对音乐起码的尊重。” “你当年从老城区走出来,脱胎换骨,就靠着苦练,是不是?” 覃诗雅看了她眼:“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你到乘星,我听见你用方言打电话,有两个词的口音,只有老城区很老的老人才那么说。” “我在跟我奶奶打电话。” “再加上你点的米线外卖,那样特别的薄荷味,我一闻就知道是老城区强叔那家,现在搬到凤台路去了。” “人的味觉真的很奇怪,好像小时候吃过的东西,永远都觉得最好吃。”覃诗雅咬一口手里的饵块:“英姐的酱,还是以前那个味道。” 老城区破败,这些老人的子女有了出路,迫不及待搬离,那些曾经的小吃店,如今散落K市各处。 “我一直很注意,改了名字,换了装扮,没有任何人发现过我的出身。” 漆月明白她的考量,娱乐圈同样残酷,毫无背景的寒门乐手,比覃诗雅如今包装出的父母移民豪门精英人设,路要难走的多。 “很少有人能听出老城区最老的口音了。”她打量一眼漆月。 漆月笑笑。 在K市,她跟各路人马打交道,进退自如的底气,来自对一切细节的掌控。鱼是弱小的,若想不被海浪掀翻,就必须知道每一股潮涌的流向。 “我从小没了爸妈,要不是奶奶拿所有的积蓄让我上钢琴课,我也不可能有今天。小时候家里多穷啊,连一架最便宜的一手钢琴都买不起,我拿纸壳画琴键,不停的练习指法。”她问漆月:“你今天来找我,就是想听我说这些吧?” 漆月发现了她的过往,等于抓住了她的命门。 知道她是谁后,证据便并不太难寻获。 与其被苍白的曝光,不如她自己讲出真实的故事。 漆月问:“把这些都讲出来,心里会不会好受一点?” “无论我讲不讲,你都会曝出我的真实身份不是么?”覃诗雅说:“你回去跟你同事准备稿子吧。” “算啦。”漆月懒洋洋的笑着站起来:“等你准备好告诉所有粉丝真相的时候,这稿子你自己写吧。” “英姐,多少钱?” 覃诗雅掏出手机,漆月拦了一下:“这顿我请,算是老城区出身的孩子聚一聚。” “为什么不曝光?你拿到我这条新闻,公司从此会把你当菩萨供起来,你来找我,不就为了……” “本来是这么想的。”漆月勾唇:“但有些事,还是不能做。” 她看看天边:“月亮出来了。” ****** 华亭这边,喻宜之等到了下班的小婷。 小婷认出她:“你是昨晚的……” 喻宜之点点头:“你好。” “你好。” “你家住哪?我开了车,送你回去?” “不用,我就住前面巷口左转,走路就能到。” “我能跟你一起走走么?” “行啊。”小婷扭头看她:“有话问我?” “在你眼里,漆月是个什么样的人?” “漆老板啊。”小婷未语先笑:“一个很奇怪的人。” “嗯?” “她很护着我们,所以每次有人闹事,她都冲在第一个。你说她手上干净吧,她对那些不规矩的人,真的很狠。你说她手上脏吧,这么多年,我从来没看她主动挑过一件事。” 小婷想了想:“在她心里,好像有一套自己的标准,有些事是一定要做的,有些事是一定不能做的。” “什么是她的标准?” “不知道。”小婷摇头:“漆老板遇到的事多了去了,很难讲。” 风吹云动,喻宜之抬眸,望着天边,一轮明月露了出来。! 第85章 小婷开口道:“我家就在前面了。” “嗯,快回去吧,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那个……” 喻宜之回眸。 “你坐过漆老板的摩托车后座么?” “嗯?” 小婷笑:“我听她们说,只有一个人坐过漆老板的摩托车后座,是你么?” 喻宜之点点头:“是我。” 她的车停在华亭门口,折回去,听小婷的脚步声在她身后拐入巷弄。 手插在风衣口袋,顿了顿脚步。 也许是从小在喻家养成的警觉,她很擅长听人的脚步。 总觉得身后有异响,她犹豫了下,转头,悄然走到巷口。 那是一条很老很窄的巷子,电线蛛网般盘根错节的遮挡了夜空,墙壁上经年的黑污和各种重金求子的小广告在诉说对留白的厌恶,路灯大概是早坏了的,只有她身后的一盏灯,光线不知死活的冲杀进去与黑暗搏斗,又很快偃旗息鼓,只幽幽透出巷子深处两个模糊的影子。 喻宜之快步走过去。 那是小婷么?她不是很确定。 越往里走,灯光消失得越彻底,月光占领了天地,洒在人脸上却是惨白。 喻宜之脚步猛然一顿。 两个巨大的垃圾桶遮掩了她半边身影,污水淌出来一点,发出酸腐的气息,在月色下有诡异的油彩反光,沾染到她脚尖。 她回头就走,脚步极尽放轻,所有噪声来自她砰砰的心跳。 她无论如何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喻彦泽。 在她转身的时候,喻彦泽看过来了,但喻彦泽怀里搂着被下了迷药的小婷,只看到她留下的一个背影。 如果她此时消失,那么她就只是一个“懂事”的路人,喻彦泽的注意力不会在她身上。 喻彦泽一如既往,头发油滑得苍蝇都站不住脚,带走小婷想做什么,不言自明。 喻宜之手指颤得厉害,去摸口袋里的手机。 报警。 报警就行了。 她快步走出巷口,背靠着墙,她身边是一家新近倒闭的内衣店,不再洁净的玻璃上贴满张牙舞爪的“跳楼价”字样,喻宜之就在那悚然的白底红字边打电话,手指抠着粗糙的墙:“喂,我要报警……” 她嘴唇颤得厉害,可头脑是清醒的,用最简练的语言说明此处情况。 挂了电话她犹豫一秒。 她瞥见喻彦泽的车就停在另一边巷口,很清楚的局面是,等警察赶到时,小婷一定已经被喻彦泽带走了。 偏僻的地方没有路人可以求助,街道静成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她还是往巷子里跑去,风衣在身后高高扬起:“喂!” 她不知道巷子里这排老楼目前住着多少人,如果她大喊求救,又会不会有人敢冒头伸援手。 她只能大声喊:“喂!喂!” 扰民还更有用一点,会不会有人嫌吵拉开窗,会不会因有人关注而吓走喻彦泽。 然而人人怕事,没人开窗。 喻彦泽怕她继续声张,把小婷靠在墙边就向她跑来。 那实在是过分有电影感的一幕,像荒诞的默片,她紧张到耳鸣,耳边是持续低频的嗡鸣,除此之外她什么都听不到,只看到喻彦泽的一张脸晃动着,距她越来越近。 好奇怪,月光洒在漆月脸上那么干净,洒在喻彦泽脸上却像不见天日的河,让他整个人泛着一种黏腻的腥气。 喻宜之想要作呕,可她向着喻彦泽跑过去——跑过喻彦泽,才能扶起墙边的小婷。 喻彦泽看清坏她好事的人是谁后,双眼眯起来。 喻宜之正要路过喻彦泽,被他一把攥住手腕:“你回K市了?” “你什么时候回的?艾景皓呢?” 喻宜之冷然的语气:“放开,我要带她走。” 她想挣开,却被喻彦泽死死攥住,满眼透出狐疑。 她心里清楚,喻彦泽这段时间没来骚扰她,无非因为她打了个时间差——艾家那种家庭的内部情况,又哪是一般人所能打听到的,喻彦泽不知她已回绝了艾美云,所以对她颇为忌惮。 “你不放我走,是想对我再跪一次么?” 喻宜之逐渐冷静下来,双眼透出漠然:“我不介意你对我再跪一次。” 喻彦泽怨毒的盯着她。 尔后狠狠甩开她的手,快步向自己的车走去。 “喂。”喻宜之跟上去:“你这么熟练,做过多少次这样的事了?” 喻彦泽从小被喻文泰打压得太过,所以才热衷于改装机车,追求一切刺激,正常的情感关系根本满足不了他。 他是去华亭吃饭瞧见了小婷?还是从某个纨绔子弟的朋友圈里一瞥就决定下手?喻宜之揣度不了他有多疯。 她追着,惹来喻彦泽猛然回头:“你报警了是不是?” “你他妈以为报警就有用了?” 他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精致的匕首,藏区割牦牛肉用的那种,手里把玩两下,刀尖抵住喻宜之的脖子,把她怼到墙边。 喻宜之微微往后仰着头,睨着他。 “你做出那副清高的样子给谁看?”喻彦泽皱眉:“这巷子里没摄像头,我就算一刀结果了你,你觉得艾景皓一定能抓住我?” 他手腕发力,刀尖抵入喻宜之脖子最外层的皮肤,微微尖锐的痛感直钻心脏。 喻宜之:“你试试看。” 他嗤一声,放开喻宜之,快步向自己的车跑去,喻宜之跟着他跑,只来得及看清车牌。 喻彦泽走了。 警察匆匆赶到,喻宜之把喻彦泽的名字给了警方,又给出车牌号,但她心里清楚想要查证应该很难,喻彦泽不会用自己的车,车牌也十有八九是套牌,喻彦泽看上去是老手,选在这人迹罕至又没摄像头的旧巷,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以他的手段,太好洗脱嫌疑。 她和小婷被送到医院,小婷输液,她在病房守着。 关了灯,黑暗如潮,将她吞没。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滋——”、“滋——”的震了起来。 她看了眼,接起。 “喻宜之,你不在公司么?我看你们公司所有人都下班了,灯全都关了。” “我在医院。” 那边一片死寂,然后是匆匆的脚步。 “你别慌,我没事,是小婷遇到有人想骚扰她,我报了警,警察送我们过来的。” 漆月只说了两个字:“等着。” 她赶到病房的时候,走廊边远远的看到几个警察,大概喻宜之已提前说明,她得以顺利的进入。 病房黑得像浸入了墨水缸,太多情绪不成诗文。 小婷睡着,呼吸很均匀,而一个纤薄的身影坐在床边。 她走过去轻声的叫:“喻……” “宜之”被吞回咽喉,搅动人的心脏,因为喻宜之抬手握住了她指尖,而喻宜之的手指那么凉,好似落满了月光结成霜。 她立刻把喻宜之的手握进手里,而喻宜之站起来吻她,跌跌撞撞把她往墙边推,窗帘被她俩动作掀起一缕,月光是只无形的手,助推着喻宜之的唇又覆上来。 舌尖绞缠在一起,以至于她不能发现喻宜之的唇是不是在发抖。 热烈的吻是生动的安抚,喻宜之勾住她后颈,把她吻得滚烫的唇往自己颈边摁:“咬我。” 喻宜之的皮肤那么薄,轻轻一碰就破,一股清恬的血腥味透出来,把吻染得更绚烂。 直到两人呼吸都变乱,喻宜之放开了她。 双眼适应了黑暗,就把喻宜之的轮廓勾勒得更分明,一头柔顺的长发被蹭得毛茸茸的,她伸手抚了下:“吓到了,是不是?” 喻宜之压低声:“我们出去说。” 两人来到走廊,警察远远看了眼,没有走过来。 喻宜之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夜风钻入,缠着她的长发不肯放。 漆月抬手,指腹摩挲着喻宜之颈上那枚吻痕,小小的,红豆沙一样。 她并不知道,吻痕掩去的是被喻彦泽刀尖刺破的那一点。 喻宜之把小婷遇袭的事说了,隐去了那人是喻彦泽的部分。 漆月:“我知道了,我会安排小婷搬家,住到安全的地方去,这段时间,上下班也都会找人送她。” “你看上去很累,你回家休息,我找人来守着小婷。” “你不用在这里守着么?”喻宜之问:“你是她们的漆老板。” “我是大家的漆老板没错。”漆月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可我是你一个人的月亮。” 漆月火红的机车停在医院外,两人跨上去,喻宜之紧紧搂住漆月的腰,脸贴着她。 夜晚车流不多,变成平静的波纹,漆月照顾她情绪,今夜骑得很慢。 机车变成了河流间飘飘荡荡的红枫,在枯燥的深秋里书写饱满,填充人的心。 喻宜之阖上眸子,让漆月身上的香气充斥她的五感。 两人回家洗了澡,漆月问:“你想我陪你睡,还是你想自己静一静?” “你陪我。” “好。” 两人上床,漆月从背后搂住喻宜之,觉得她瘦得令人心疼。 “喻宜之,以后多吃点。” 喻宜之双脚往后伸,塞进她小腿的缝隙,那么凉。 “你很怕,是不是?”她把喻宜之抱得更紧了些。 喻宜之缓缓吐出一口气:“是,我很怕。” “为什么这么做?” 坦白来说,喻宜之是个利己主义者。 喻宜之张开眼,窗帘留着一条不规则的缝隙,月光流淌进一缕,好似在飘窗台上蓄成一汪清浅的水洼:“因为,我觉得你会这么做。” 她问漆月:“你会么?” “我会。” “我想问你,什么事是你一定会做的,什么事又是你一定不会做的?” “我说了,你可不准笑我。” “嗯。” “其实不管你在还是不在的那些年,我只有一个标准。”漆月的声音在空气里蔓延,清泠泠的结成溪,落进那一汪月光里:“就是无论什么时候,我在你面前说起这些事,都不会觉得自己是滩烂泥。” ****** 周一,喻宜之照常上班,就像她被喻文泰烦扰的那些年,她每天都照常上学,迫切需要一种规律感来对抗荒诞的无常。 漆月也照常上班,临近中午,被总监叫到办公室。 开场白是:“你在公司实习已经有段时间了。” 漆月心里已明白了三分:“嗯。” “坦白讲,你没给公司做什么突出贡献。” 成年人的世界,狡辩“公司没给我足够的机会”没任何意义。 总监道:“你是我招进来的,还有什么能为自己争取的么?” 覃诗雅的故事盘亘在她心头。 但她动动嘴唇:“没有。” 此时,齐盛的办公室里,人人无心工作,群里热切吃着一手保真的瓜。 总监办公室的喻宜之自然也收到消息。 她牵动嘴角,却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在笑。 笑这荒腔走板的生活。 偏偏是这时,传来了艾景皓订婚的消息,和另一个如雷贯耳的姓氏联系在一起,这是艾景皓必须做出的妥协,是他必须担起的家族责任。 那么,过不了多久,喻彦泽也会知道这事了。 喻宜之下楼,买了包漆月常抽的烟,上了天台。 风卷着烟草味飘散在鼻端,气味是矛盾体,安抚着心脏,搅扰着肺腔。 午餐时间,有人上来,喻宜之隐于墙角。 是乘星的人,其中一个应该是小孟。 “小漆被开了?” “唉,没办法的事,转正不了,就只有走。” “可惜,我觉得她挺不错的,脑子灵光,人又努力。” “是啊,今天就是她在公司的最后一天了,我们给她买个小蛋糕吧……” 喻宜之夹紧了指间的烟。 下午上班,她频频看向手机。 漆月并没有给她发消息。 直到下班,她发微信:【我不加班,接你回家?】 【我要加班,你先回吧。】 喻宜之锁了屏幕。 回家,等了一会儿,漆月果然没回。 她去医院看了趟小婷,情况良好,仍在休息,但漆月不在。 她又开车到华亭,今晚值班的是大头:“漆月呢?” “我怎么知道。” “行,你不知道。”喻宜之淡淡点一下头,在大堂的沙发上坐下,不再言语。 大头:…… 这姐姐冷着张脸坐在这儿跟门神似的,气场过分的吓人,谁他妈还敢进来吃饭。 “喻宜之。” “喻总。” “喻姐姐!” 喻宜之淡漠的说:“我没你头这么大的弟弟。” 大头捂住心脏:“好,我告诉你,今晚是辉哥约她谈事,钱夫人不是要走了么,辉哥想盘下华亭,还是交给她管,分成比钱夫人给的再多两成。” “地址。” 大头报了个酒吧名字。 喻宜之拎起包就走。 停车,她站到酒吧外,隔着条马路望着落地窗。 漆月下午应该回过家了吧,规整的职业装换成了破洞T恤和牛仔裤,跟狗咬过似的,两边膝盖撕出老长的一道,露出晃啊晃的膝盖,白得刺眼。 脚上蹬的机车靴总是不系好,跷着腿,鞋带乱七八糟的散下来,在她身上却有种恰如其分的不羁美感。 黑色的头发随意的散着,她随手一抚,挂在一边肩头,没化妆,只涂了一层暗色的唇膏,唇边挂着散漫的笑意。 喻宜之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都能看分明,酒吧里路过那张桌子的人,不停在往漆月身上瞟。 她是锦衣夜行的绝美幽灵,是沼泽滋养出的花,灼灼盛放,连浓醇的夜色也变得苍白。 撕开了工整的外衣,桀骜的灵魂露出来。 喻宜之能看出她的自如,转身离去。 回家,对着电脑工作了一会儿,漆月开门的声音传来。 喻宜之垂着眼睫,不看她。 纤指继续在键盘上翩飞。 漆月坐到她对面,倾身,手背交叠托住下巴,盯住她。 喻宜之:“看我做什么。” “喻宜之,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你又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喻宜之手指顿了下,继续敲下去:“你是穿成这样在加班么?” “我是有话要跟你说,但是在这之前,”漆月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蹲下。 让她转一个角度面对自己,从她膝头仰起下巴,双手捏住她指尖,拉着她的手晃了两晃:“你先告诉我,从昨晚开始,你是不是在为什么事不开心?” 喻宜之看着灯光下的那一张脸。 抹了暗色的口红,又美又妖,可脸的其他部分又一点妆都没有,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望着她,因顶灯的洒下微微眯起一点,却又努力的睁圆,倔强的想要看进她眼底里去。 像猫,又像赤诚的婴孩。 就那样望着喻宜之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她指尖的温度一点点渡给喻宜之,干燥又温暖,而喻宜之鼻端是喻彦泽身上潮溺的鱼腥味。 “你不能为我做什么。” 漆月抿了一下唇。 “你需要我么?”她跟着又问:“你需要过我么?” 喻宜之说:“我头脑清晰,目标明确,工作稳定,收入颇丰。” 漆月的唇线越抿越紧。 “可是,”喻宜之语速放缓,那句话就显出格外的郑重:“我需要你。” 灯光碎落在漆月的眼眸里,啪嗒一声,如溅在莲叶上的露,升腾起一个炎夏,写满青春的不甘过往。 喻宜之忽然发现,漆月从头到尾,都在纠结自己是否需要她。 “我需要你。”她缓慢而清晰的又重复了一遍,伸手摸了一下漆月的脸:“我需要你,不是因为你能为我做什么。” “是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所以我需要你存在。” 漆月晃了一下肩,喻宜之:“腿麻了?” 她把漆月拉起来。 漆月一瘸一拐走回自己刚才坐的那一边,拿起一个文件袋,又一瘸一拐走回喻宜之身边。 这下抿唇的人换做喻宜之。 刚才她全程垂眸不看漆月,以至于没注意到漆月拿了个文件袋。 “打开看看。” 会是什么,阿辉提供给漆月的合同么? 啪嗒一声,打开文件袋纽扣的声响也足以令人肉跳。 喻宜之掏出文件,两份。 一份成教夜校。 一份机车修理进修。 喻宜之抬眸,漆月说:“今天,我被公司开了,晚上阿辉约我,说想盘下华亭,还是交给我来管,我怕你担心,没提前告诉你。” “人人都想你回去,是不是?” “是。”漆月有些傲的笑了声:“可是,我没答应。” 喻宜之瞬间阖上眸子,吐出一口气,又张开:“为什么?” “老板可以有很多个,大头、亮哥,再多历练一阵,都可以是下一个漆老板。”漆月的手轻放在喻宜之头顶:“可,月亮只有一轮。” 暗色的唇膏把她笑容染的不羁,可眼底透着赤诚的光,目光显露温柔。 也许月色就是这般,锋利又柔和。 光晕倾覆喻宜之的头顶:“我说了,要当一个人世界里的月亮。” “我是跟钱夫人走得最近的人,所以人人盯着我,阿辉找我,无非是忌惮我另发展出一派势力,跟他分庭抗礼,我如果接受他的邀请,他也不会放下对我的防备,以后华亭有任何疏漏,我和他还是会成为对立,对华亭来说,局势会变得更复杂。” “钱夫人去了英国,我完全退出,她的产业交由不同的人来管,没了招风的那棵大树,反而能太平。” 她腿还麻着,换成单脚站,喻宜之搂住她的腰,把她揽到自己膝头坐下。 她伸手环住喻宜之的肩:“我啊,死性很难改了,还是会和以前一样,去做那些让我在你面前、不觉得自己是滩烂泥的事,以前的兄弟出了事我会帮,有烂摊子我会忍不住收拾,可我不会再回到以前那样的环境。” “我这个人,自卑嘛,以前在钱夫人那边混出头,也很不容易的,二十岁的小姑娘,谁肯听我的话?但我还是做到了,不是吗?” “现在去上班,那些人越觉得我不行,我就越想做好,做好之后呢,再看嘛,想自己开店的话,修机车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那是在我彻底摆脱过去、没人再来纠缠我回头以后。” 喻宜之:“对你来说,那些都是更难的路。” “往前走当然比回头难了,那么多荆棘野草都没砍呢。”漆月一笑起来就有种散漫的桀骜:“可我不会回头,因为我不会再让自己置身于真正的危险之中。” 她抵住喻宜之的额头,轻蹭着那轮粉月亮:“我爱你。” 喻宜之顿住。 月光泛起漫漫的潮,覆过人眼底的湖泊。 “「我爱你」的前提是,「我」得存在。” “喻宜之,你不要再怕了,我会好好的,一直在你身边。” 雾色盘旋,盈满空荡的湖面,空虚被填补,让人有了对抗夜色的勇气。 “月亮,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但你不要急,我们一起想办法。” “喻彦泽,应该很快就要回来找我了。”! 第86章 喻宜之把喻彦泽想对小婷下手的事尽数告诉了漆月。 漆月一下从她膝头站起。 喻宜之的怀抱一空,蜷了下手指。 她是在赌,赌漆月对她的那句承诺——“「我爱你」的前提是,「我」得存在。” 漆月扯了下头发,锁着眉,快步走到玄关,又站住,来回溜达了两圈。 喻宜之看着她说:“你好像只被烫了屁股的猫。” 漆月远远的回望她,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好了,不开玩笑。”喻宜之对她伸出一只手:“过来。” 漆月犹豫了下,走过去,把指尖放进喻宜之手里。 指尖比喻宜之的还凉,喻宜之用力捏了一下。 “我明白。”漆月烦躁的又扯了一下头发,但嘴里说:“我明白的。” “嗯。” 喻宜之揽着她的腰,让她重新到自己膝头坐下。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办法收集喻彦泽经济犯罪的证据。” “有成果么?” “有一些,但他防备心很重,如果任曼秋找人护着他,我不能肯定这些证据会怎么判。” “你有计划,是不是?” “我想去找一趟小婷。” ****** 等小婷的身体基本康复后,喻宜之和漆月去探病。 喻宜之削着一个苹果,漆月从她手里接过去:“喻宜之,按你这种削法,种苹果的人能被你气死。” 她削完递给小婷,小婷垂眸接过,咬一口。 喻宜之站起来:“你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 小婷愣了下:“那个……” 喻宜之叫漆月:“要不,你去买点绿植吧。” “啊?” “我看这病房,太素了点。” “那行。” 漆月走后,喻宜之重新在床边坐下。 “喻小姐,你今天来找我,不是想问喻彦泽的事么?” “你都知道了。” “刚开始被下药时,我完全晕了过去,后来意识回来一点点,但手脚动不了、眼睛也张不开,模模糊糊听到了喻彦泽跟你说话。” “嗯,他是我名义上所谓的哥哥。” 喻宜之把喻彦泽的事对小婷讲了,小婷垂眸听着,没有意外。 又抬眼:“那你刚才怎么什么都不问,就打算走?” 喻宜之一脸平静:“有人来找过你了,是不是?所以你一直回避我眼神。” “嗯,他妈去我老家找过我家人,给了一大笔钱,只说我在K市遇到了一点小车祸,那些钱是赔给我的。”小婷仓皇的笑笑:“喻小姐,她给的很多,我家盖房子钱不够,能补贴上不少的。” 喻宜之望着她:“你也不只是为了钱吧。” 小婷的眸子再次垂下:“他妈从我老家回来后,用一张未知的号码卡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如果我报警追究,他儿子也判不了多久,反倒是我,这种事张扬出去,我的名声在老家就全毁了,以后我爸妈想给我说人家……” “苹果。” “嗯?” 喻宜之对着她手里逐渐氧化的苹果,扬扬下巴:“再不吃不新鲜了。” 小婷咬一口,漆月出现在病房,手里托着棵白菜。 “这是你买的……绿植?” “绿色,植物,这不就是吗?”漆月把白菜放到桌上,歪着头左右打量一下:“挺好的,又不用换水,小婷过几天出院,还能带回家炒肉吃。” 喻宜之笑。 漆月欣赏她那棵白菜时,小婷用嘴形对喻宜之说:“对不起。” 喻宜之摇摇头。 两人走出病房,漆月:“谈完了?” “嗯。” “刚才你怎么什么都没问就想走?谈得怎么样?” 喻宜之讲出任曼秋的作为。 “他妈的……”漆月扭头:“我再去找找小婷,她这样不对。” 喻宜之拦住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境,好比我以前想对付那个人,如果讲给其他人听,会不会觉得他养我那么多年、是我太心狠?” “是非对错,本就不该由外人评价。” “那现在怎么办?” “我会找最好的律师,再咨询看看。” ****** 小婷快要出院时,她妈带着妹妹来K市。 漆月去车站接了,把两人送到医院。 小婷妈妈与小婷聊天,漆月带着她妹在病房外玩。 阳光中尘埃飞扬,绕着小姑娘的羊角辫打转,漆月被她拉着玩家家酒,端着个隐形的杯子喝水,笑眼弯弯,不见戾气。 小婷妈妈絮絮说着:“好不容易忙完了家里的活,你爸才让我来。” “嗯。” 又压低声:“那笔钱,你爸说全用来修房子,你哥结婚就指着这房子了,彩礼我们还得再攒点,以后你每个月的工资,再多给家里一千。” “那我吃什么喝什么?” “嗨,你不是在酒楼工作么?你爸说了,以后你妹大了,也把她送来K市,你带着她跟你一起工作。” “我这工作不好。”小婷盯着被单上的褶皱:“会被人欺负。” “被人欺负了……就会赔钱嘛。” 小婷一瞬抬头,难以置信的盯着她妈。 她忽然发现,这个看上去老实怯懦的妇人,其实明白所有的事。 这时,漆月牵着她妹进来,她妈站起:“你爸还有些东西交代我买,我先去,晚上一起吃饭。” “小婉,走。” “不必了,小婉就留在这里。” 小姑娘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玩娃娃,小婷望着她:“漆老板,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 “对你来说,到底哪些事是一定要做,哪些事是一定不能做的?” 漆月勾唇。 这问题喻宜之刚问过她。 “我心里的标准是,面对这世上你最在意的人,无论何时说起这些事,都不会为自己感到惭愧。” ****** 上班这天,喻宜之从写字楼下到地库,开车去出外勤。 她不是那种喜欢讲排场的总监,能自己搞定的工作量,她不喜欢前呼后拥带一堆人。 今天的客户接触已久,方案改了三稿,约在会所见面。 车开到偏僻处,她下车,心中已有警觉。 以至于喻彦泽那张油腻的脸出现时,她并没太意外。 喻彦泽在K市的人脉真广,攀上她老客户,她防不胜防。 掏出防狼喷雾,却立刻被喻彦泽卸下,握在手里抛两抛:“这玩意,你真以为有用?” 铝瓶骨碌碌滚荡,狼狈撞在墙角,砰的一声,像什么悲剧的序幕音。 这是喻彦泽最喜欢的所在,没摄像头,没路人,他捂住喻宜之的嘴,那股令人作呕的腥味又泛上来。 喻宜之拼命挣扎,却被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奢侈品牌的手帕,塞住嘴。 接着是昂贵的领带,缚住她手,一个熟练的水手结,喻宜之在那一刻确定他是惯犯。 再接着是皮带,还带着喻彦泽猥琐的皮肤温度,绑住她的腿。 喻彦泽一张像从潮湿水面钻出的脸,缓缓朝她凑近:“知道我为什么不对你用迷药么?” 他笑了声:“我哪舍得。” “我得让你清醒的面对这一切啊。” 喻宜之脸上的神情还是冷冷的,他伸手一拍:“做出这副宁死不屈的样子给谁看呢?你以为我要对你用强?” 又尖锐的笑了声:“你以为我那么傻,会给你留下证据?” “我不会的,我只会亲你、碰你,而这样的场景还会发生无数次,直到你同意跟我结婚为止。” “我早说了,你是我们喻家养出来的,无论如何,你都该属于我们喻家……” 喻彦泽凑近,鼻息喷在喻宜之颈侧。 却被人飞起一脚踢翻在侧。 喻彦泽愤怒抬眸,见来者是个染红发的年轻人,一米九的个子,神色张扬而桀骜。 而他身后是个蓝发的年轻女人,抱着双臂嚼着香口胶,居高临下睨着他。 喻彦泽爬起来:“哥们,行个方便,今天的事你们就当没看见,要多少钱,我有。” 年轻人再次把他一脚踹翻在地:“谁他妈是你哥们。” 蓝发女人走到喻宜之身边,解开她身上一切束缚,扶她站起:“记得我么?” 喻宜之点头。 十七岁高三,她发现漆月逃课,跑出学校去找,在人潮涌动的街头越来越惶惑之时,就遇到过这个蓝发女人。 这么些年过去,她样子没怎么变,问喻宜之:“漆老板还好么?她上课忙,好久没见了。” 那边的年轻人,踩着喻彦泽的胸:“我劝你别闹,不然还得费我力气对你动手。”又问:“姐,香口胶还有么?” 蓝发女人抛过去一片,又对喻宜之道:“我们等等。” “好。” 等来的不是警察,而是漆月。 蓝发女人叫了声:“漆老板。” 漆月压了压下巴算是招呼,快跑到喻宜之面前:“你有没有事?” “没有,放心。” 她点点头,走到年轻人身边,年轻人道一声:“漆老板,交给你了。” 他松脚,喻彦泽刚要挣扎起身,她一脚狠狠踩上去:“你不会真他妈以为,我们对你这种人渣不设防吧?” 喻宜之身上带着定位器,而漆月熟悉K市的每一条街头巷尾,哪里人少哪里没监控她门儿清,发现喻宜之在一条偏僻小巷停留时立刻觉得不对。 而她的朋友们都交过心,遍布K市街头,她一个电话,离得最近的立刻赶来救援。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和喻宜之是什么关系吗?我现在告诉你,从她十七岁开始,我喜欢了她十年,你觉得我会不会放过你?” 喻彦泽跋扈,却也懦弱,认清眼前局势后,声音开始发颤:“对、对不起……喻宜之,我错了,求你,我求你……” 喻宜之上前:“你怎么求我?” 漆月暂且放开喻彦泽,喻彦泽知道自己断无逃跑的可能,跪下来痛哭流涕:“喻宜之,我丧心病狂,我禽兽不如,求你看在我们喻家养你这么多年的份上……” “喻家养我这么多年,”喻宜之漠然的说:“你很清楚是为了什么。” “漆月。” “我在。” 喻宜之看着她:“他欺负我。” 漆月心里一酸。 喻宜之曾在十九岁被喻彦泽威胁时,吞下一切远走他乡,她从来都是那种做得多说得少的人,打定主意后自己默默消化一切。 不知那时的机场里,是怎样喧嚣的风,吹着人心里空荡荡的洞。 而这时,喻宜之的倚赖,是对她交付了全部。 她问:“他怎么欺负你的?” “他碰了我的脸。” 漆月上前,倾身揪住喻彦泽的衣领:“你他妈敢碰她?是不是嫌自己命长?” 她问喻宜之:“他碰你左脸右脸?” “右脸。” 漆月扬手就打,下了狠手,喻彦泽油滑的侧脸迅速肿起。 他眼底一流露怨毒,漆月立刻又打下去,在他碰喻宜之脸的那一块,反反复复。 最终她一脚把喻彦泽踢翻在地:“知道为什么来的是我而不是警察么?” “放过我,放过我……” 漆月的机车靴狠狠踩在他颈部血管,反复碾磨,眼尾渐渐泛起锋利的红。 喻宜之喊了声:“月亮。” 漆月收脚,这时巷口响起警车的呼啸。 喻彦泽被带走后,漆月转向喻宜之:“我懂,这种人不值得我把自己搭进去,他跑不掉了。” ****** 喻彦泽果然是惯犯,小婷站出来后,鼓励了更多曾被他侵犯的女性发声。 小婷在接受采访时说:“我不希望我妹妹长大以后,也活在一个欺负女性的人会被包庇的社会。如果这样的行为越来越多,我不知道我妹妹会不会是下一个受害者。” “我希望我的每一个决定,在以后对我妹妹说起时,都不会感到惭愧。” 此事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关注,没人敢再为喻彦泽动手脚。 喻宜之多年收集的证据此时交出,喻彦泽的公司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查,而任曼秋也有参与,两人数罪并罚,无可逃顿。 判罚结果出来的那天,喻宜之关掉新闻页面,平静的开完了两个会。 回家后,她抱着双臂站在窗边。 漆月自背后拥住她的肩:“在看什么?” “月亮。” “以前我住在喻家别墅的时候,从我房间的窗口望出去,也总能看到这样一轮月亮。” ****** 生活归于平静,喻宜之忙着上班,漆月忙着上课。 亮哥给漆月打来电话:“你这洗手的金盆抱得挺稳呐。” 漆月漫不经心的笑:“那是,手都洗脱皮了。” “出来喝酒。” “我现在不喝酒了。” “那喝什么?” “奶。” 亮哥很响亮的笑了声。 “出来吧,大家都想你了,又不是叫你出来闹事,就喝酒。” 漆月犹豫了下:“那,周四晚上八点三十九分吧。” “我k,你现在喝个酒还要选黄道吉时啊?” “滚,那天我家喻总出差,晚上那个点她要跟客户开会。” “……这时间她定的?八点四十再开始开地球能爆炸?” “她不喜欢浪费时间。” 周四晚上,漆月刚好夜校没课,完成当天的学习后,溜到亮哥约她的酒吧。 亮哥敏哥大头他们都在,难得她出来,又乌泱泱叫了一帮人。 漆月还和以前一样,穿件领口松垮垮的T恤,露出半边肩膀,配条牛仔裤,腰带荧光色的张扬,被她又美又狠的脸压着,却一点不艳俗,锋利的气质透出来。 她是恃美胡来的典范,两条眼线飞扬起来,涂暗色的口红,不羁又好看的过分,微眯着眼看人时,像豹又像猫。 亮哥对大头说:“看吧,还是以前那个漆老板。” 漆月大剌剌往他们面前一坐,腿跷起来,一只不系鞋带的机车靴晃啊晃,把一盒奶从口袋里掏出来往桌上一放。 妈的还是高钙儿童奶,纸盒上印着可爱的汪汪特工队。 亮哥他们一阵爆笑。 “笑个毛线,我家喻总说这有营养好吧。” “真不喝酒?” “喝奶。”漆月懒洋洋的:“我出来就是想见见你们,最近华亭和酒楼那边怎么样啊?” 聊的都是最熟悉的事,她渐渐放松下来。 桌上一盘芥末味花生米,一颗颗往嘴里丢。 有点辣。 大头和她默契依然,一边讲着客人喝多了在华亭大跳广场舞的糗事,一边顺手给她倒了杯酒。 漆月一边大笑着,一边顺手端起酒杯仰头,颈项拉出好看的曲线。 真的,两人的动作都太顺手了,毕竟以前无数个夜晚他们都是这么度过的,简直像肌肉形成的记忆。 直到酒精充斥着大脑,漆月反应过来,与大头面面相觑。 漆月一搡大头:“你他妈坑我是吧?” “没有的事!我真的就是顺手!”大头对灯发誓,又问:“那……现在怎么办啊?” 亮哥笑:“还能怎么办?戒都破了,喝呗!” 推杯换盏,漆月脸上的笑意越发散漫。 知道华亭和酒楼的大家一切都好,她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酒好好喝啊。 这么久没碰,简直像有奇香。 等头微微晕眩时,口袋里手机震起来。 漆月掏出来一看,立马警戒:“嘘——!!!” “亮哥,这酒吧老板你熟对吧?赶紧让那DJ给我停了!” 瞬时,喧闹的酒吧安静得跟自习室似的。 漆月清清嗓子,接起手机:“喂。” 也许她声音过分甜美,亮哥实在没忍住:“噗。” 大头搡他一下,漆月也用以前那种浑天浑地的眼神直瞪他,对着手机的声音却越发乖巧:“嗯,我在家写作业呢。” “有一题有点难,我不会,等你回来教我。” “不累,我爱学习。” 说话间,漆月抬起眼眸瞟向他们,嘴角抽了下。 众人对视一眼,心想漆月这么崩人设的话都当着他们面说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没不好意思呀,就和每天一样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漆月跟做贼似的,越发压低声:“我想你。” 对着手机亲了一下。 挂了电话,编了鱼骨辫的黑发那边,露出的耳尖都红了。 众人愣半晌,才发出又一轮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也太他妈纯情了吧!” “以前看你和其他人谈恋爱也不是这德行啊。” “说,是不是喻宜之逼你的?” 漆月从杯子里蘸了点酒,指尖在桌上胡乱的勾勒,画完了,才发现那是一轮月亮。 “不是。”她仰起脸:“以前那些都不算真的恋爱,现在才是。” “这是老子的初恋能不纯情么?”她勾出不驯的笑,嘴里却道:“我是真的想她,就算她出差一天也想。” 酒吧里喧闹的音乐复又响起,一人匆匆跑进来:“漆老板!” “你不是说要去赶另一摊么?怎么又回来了?” “我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辆白色宝马!” 漆月一惊:“不会是……” “车牌是xxxxx,没错吧?” 真是喻宜之的车! “快快!香口胶呢?” 丢了片到嘴里猛嚼。 “牛奶!我牛奶呢?” 赶紧摆回自己面前。 她对喻宜之的脚步太熟了,在一阵蹦迪的音乐里都能准确辨别出那高跟鞋声,鼻端一阵熟悉的香气,她假装毫无察觉,对着亮哥他们说:“我跟你们说,你们就是读书太少了,就算不像我一样去读夜校,《孙子兵法》可以看看吧?《青年文摘》可以看看吧?” 一只微凉的手,把她过分宽松的T恤领口一拉,露出的半边肩膀被遮起来。 她抬头,看见喻宜之正望着她对面坐着的两个姑娘,酒吧的灯光跟盘丝洞似的,看不出喻宜之脸上是什么表情。 她一紧张,演技就有点浮夸:“咦喻宜之!你怎么在这?我来教育他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呢。” 喻宜之瞥她一眼:“喝酒了?” “没有的事!喝的奶!”赶紧指指面前的高钙儿童奶。 喻宜之一身西装加阔腿西裤,拎着她的爱马仕,一手搭在她肩头,微倾下身,柔顺的发丝扫在她领口露出的肌肤,用只她一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好乖。” 像小虫咬着人的耳朵,痒痒的感觉往心里钻。 喻宜之直起腰:“酒吧洗手间在哪?” “前面走到头左转……” 微凉的指尖在她肩头的肌肤摩挲:“你不带我去啊?” 漆月认命的站起来:“带。” 酒吧卫生间空间不大,喻宜之进去后,她站在门口:“我等你。” 喻宜之牵了下嘴角,也说不上是不是在笑。 拉起她手腕,指尖仍是微凉,顺着她腕口淡紫的血管,一点点往小臂上抚。 然后用了点力道一攥,漆月没防备,跌入喻宜之怀里。 喻宜之一手搂住她腰,另一手顺势锁上门。 想念的怀抱突如其来,暧昧拥抱的侧影映入盥洗镜,漆月并非一个文艺的人,瞟了眼,却想找画手永恒镌刻下这一瞬。 喻宜之的西装和她的破洞T恤。喻宜之柔顺的黑发和她毛糙的鱼骨辫。喻宜之的清冷和她的桀骜。她们看上去仍是反差太强的两人,喻宜之却紧搂着她的腰,另一手捏了捏她的下巴:“看着我。” “真没喝酒?” “真的没喝。” 她酒量不错,今晚喝酒时也收着劲,又吃了香口胶,跟喻宜之说话时故意偏出一个角度,喻宜之应该闻不出来吧。 可喻宜之带凉意的手指在她下巴上摩挲了两下。 低头,直接吻了上来。! 第87章 漆月先是一慌,可月光般的温柔很快荡涤了理智。 月光本来没温度,照见暗夜里灼灼的花,随之变得滚烫。 喻宜之舌尖勾着,先带着一些隐忍的自持,渐渐抚住她后颈,深入进来。 回应是身体的本能,喻宜之是侵入者也是失守者,占领国界的同时也被吞噬殆尽。 谁的呼吸先乱了一瞬那么微妙,在外间门怦然的蹦迪音乐中却被捕捉得那样分明。 外面有人敲门,漆月往后抬脚踢在门板上——谁这么不开眼。 她搂着喻宜之的腰,她俩本来个子差不多,可喻宜之穿着高跟鞋就高出她一截,微低着头,睫毛和柔顺的长发一同扫在她脸上。 痒得如初夏的枝桠,等一树鼓噪的蝉鸣。 她吻得投入,却被喻宜之捏住下巴,晃了晃。 连洗手间门的死亡打光都在歌颂喻宜之的美丽。 “有酒味。” “没有的事。”漆月心里一虚,妈的刚才被喻宜之勾了魂,都忘了这一茬了:“有酒味吗?是奶发酵了吧哈哈哈。” “奶发酵了那叫酸奶。”喻宜之指腹在她下巴上摩挲,渐渐往上攀爬,在唇瓣上一摁:“你喝的是酸奶么?” “你刚才那通电话,说了多少假话?” 漆月后颈窜过一阵电流:“喻宜之,我错了,不该说我在学习,结果跑出来跟他们喝酒……” “但我有一题不会是真的,真等着你回来教我呢。” 赶紧装乖。 喻宜之瞥了她眼,对着镜子理了下头发,拎起包,打开门出去。 她愣了下,跟上。 喻宜之刚巧回头,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只有那一句是真的?” 她扶着喻宜之的胳膊,望着钉在地上的高跟鞋跟。 “还有……”她抬眸:“想你也是真的。” 迷离的光线打在喻宜之脸上,粉色是悸动的春,蓝色是莲池天空里的夏,四季在喻宜之脸上更迭,柔和了岁月的轮廓。 喻宜之唇角很微妙的挑了下,转身又往亮哥他们桌边走。 “喂……” 漆月追上去。 喻宜之拎着包站在桌边一脸清冷,亮哥他们坐着,没人说话,隐隐对峙之势。 “喻宜之,我们回家吧。” 喻宜之却在桌边坐下:“今天,谁叫漆月出来喝酒的?” 漆月心里咯噔一下,轻拉喻宜之:“你跟我过来,我有话说。” “不能在这儿说么?” “不能,悄悄话。” 喻宜之伸手,挑了挑耳侧的发,半只瓷白的耳朵露出来。 漆月只得坐过去,贴在她耳畔:“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以后我不常跟他们出来就是了,今天你给我留点面子。” 说话间门,喻宜之眸光始终淡淡落在对面俩姑娘身上。 等漆月直起身,又问一次:“怎么没人回答?” “今晚,谁叫漆月出来喝酒的?” 一阵诡异的沉默。 亮哥一搡大头:“他!” 大头难以置信的看了亮哥一眼。 喻宜之转向他:“是你叫的?” 大头一咬牙:“是老子怎么了?” 喻宜之点点头:“好。” “待会儿你别结账了,我结。” “今晚难得出来,大家喝尽兴。”喻宜之一扬手叫来酒保:“桌上所有酒再上一轮。” 伸手抚了下西裤上的微褶,好整以暇的坐在漆月身边。 漆月一愣,随即低头笑。 “笑什么。” “我以为你不喜欢他们。” 大庭广众下的耳语,又轻又重,耳畔轻飘飘,落在心脏变作强音。 喻宜之偏着一点头,好像在对着她耳后最敏感的那一块皮肤说话:“怎么会,他们是你朋友。” “打架,不行。喝酒,可以。” 亮哥和大头对视一眼。 漆月口袋里的手机震荡起来。 摸出来一看,亮哥发的:【你家喻总不走啊?】 【走个毛线,没看她特意在这儿陪老子见朋友么?面子可太大了。】 【不是,你看她那衬衫,那西装,那脸。】 【挪开你的狗眼别乱他妈看!】 【我是说,她看着太严肃了,我觉得她一开口,就要喊老子去做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喻宜之大概也觉得气氛过紧。 抬眸,瞟向亮哥:“玩点什么?” 亮哥心虚的收起手机:“玩、玩什么?” 漆月心里有点好笑,这帮人平时在街头浑天浑地,面对喻宜之紧张个什么劲?看来犯怂的不止她一个。 心情大好,拿起刚才没喝完的儿童高钙奶继续吸。 喻宜之一晚上已拉了她衣领三次了,这会儿脱下西装,搭在她肩头,衬衫袖子一点点往上卷。 做这一切时慢条斯理,一条腿搭在另一只膝盖上,高跟鞋尖轻碰着漆月的小腿。 对着亮哥一扬手:“划拳玩么?” 漆月咬着吸管就笑了。 亮哥:“不好吧,漆老板还在这儿呢,显得我欺负你似的。” 喻宜之扬着手腕面色淡淡:“试试。” 她赢了。 她又赢了。 亮哥一杯杯酒灌下去,逐渐开始大舌头:“喻总,是个人才!” “喻总,你去当总监真的是屈才了,我就不该叫你喻总。” “之姐!以后我就叫你之姐!” “之姐,喝!” 喻宜之兵不血刃,亮哥已阵亡。 她唇边勾着抹隐约笑意望向大头时,大头抖了一下。 等她玩完一圈后,已没人能端正坐着了。 亮哥和大头仰躺在沙发上,指着头顶的射灯傻笑:“看,太阳!” 大头一推亮哥:“你他妈是不是傻?大晚上的哪来的太阳?” “那是外星人飞碟的光!” 漆月:…… “喻总,你把他们都干趴了,谁陪我喝啊?” “我。”喻宜之转向她:“他们划拳都玩不过你,你怎么喝?” “我跟你玩。” 漆月一愣,挑唇。 “我们确实好久没玩过了。”她对喻宜之抬手:“来吧。” 其他人都已醉倒,酒意弥漫成清浅的河,她们是清醒的扁舟上唯二两人,望着彼此笑。 喻宜之握住她手,把手指拂开,在她掌心轻点:“那,你让不让我?” 刚才多少也喝了几杯,喻宜之眼尾泛起一点红,平时被清冷压制的风情透出来。 漆月心下怦然:“那你呢?你又让不让我?” 喻宜之染着些许醉意,一只手肘支在沙发上,手撑在后脑,黑发垂荡,被眼底的水光熏染成潮润的藻:“我让不让你啊……” “那取决于你想自己喝醉,还是想我喝醉了。” 漆月发现,掌握主动权的人还是喻宜之。 她他妈现在真玩不过喻宜之了,一杯杯的都是她在喝。 “喻总。”她都能感到自己唇间门浓酽的酒气:“再喝下去,我要醉了。” “没事啊。” 喻宜之拨了下自己的头发:“醉吧,我在。” 漆月放心了,头顶的射灯变成漫天的星,而月亮无需仰头去看,月亮在她面前,柔和的目光是普照的温存。 喻宜之结了账,把大头亮哥等一众人塞进出租车。 她开车过来的,约了代驾,带着漆月在路边等。 漆月呵呵呵也不知在傻乐什么。 喻宜之看笑了,站到她面前:“你乐什么呢?” 漆月摇头:“我也不知道。” “今晚我好开心啊。” 喻宜之的手落在她头顶,轻揉:“你倒开心了。” 又在她面前蹲下:“可我没那么开心。” 夜风透着一点凉,喻宜之的西装披在她肩头,刚才划拳喝酒,一向紧扣的衬衫领解开两颗,笔直的锁骨露出来,盛满的月光似酒。 漆月头晕乎乎的,目光也被那抹莹白吸引,伸手,把解开的两颗扣子系好。 “做什么?”喻宜之柔声问:“不是只有你能看到么?” “谁说的。”漆月不满意,手抬起来,像只张牙舞爪的猫,指着遥远的路人:“她!她!她们不是都能看到么!” 喻宜之不跟醉鬼计较,挠挠她的下巴。 漆月睁着眼睛问:“你不开心,你为什么不开心?” 喻宜之收回手:“以前叫我之之。” “现在却人前人后的叫我喻总。” 漆月笑了半天。 又把脸埋进掌心。 喻宜之也被她逗笑:“有这么害羞?” “以前不是叫得很顺口么。” 漆月把脸抬起来,妆花了一点,睫毛膏沾染在眼下,显得眼越发圆,锋利转为温钝:“你不喜欢我叫你喻总啊?” “人人都叫我喻总。” 她蹲着,仰起面庞看漆月。 盛满月光的锁骨瞧不见了,漫天月光就往她双眸里落,漆月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宝宝。” 喻宜之挑唇:“你现在清醒吗?你叫我什么?” 漆月索性双手捧住她下巴,认真的说:“从小都没有人疼你。” “我来疼你。” “你怎么疼我?” 漆月倾身,吻下来,她刚喝的酒里带橙香,混了月光,一点点渡进喻宜之的嘴。 又一本正经的问:“甜不甜?” 代驾到了,喻宜之把漆月扶起来,漆月真喝多了,八爪鱼一样往她身上挂。 她把漆月塞进后排,自己坐到漆月身边:“想吐么?” 漆月仰靠着椅背,摇头,比平时略重的喘息。 车开起来,她伸手,把漆月揽进自己臂弯,漆月坐不住,往下滑,头顶抵着她下巴轻蹭,像毛茸茸的猫。 她怕漆月晕车,窗户打开一条缝。 马路上已没什么车了,高耸的路灯柱是沉默的卫兵,昏黄的灯光是它们眼神里藏满的故事。 夜风柔和着喧嚣,鼓动她的长发和漆月的发丝绞缠在一起。 漆月睡着了。 而窗外的灯光流淌成时间门的河。 车化身为船,载着她俩在其中飘渡、飘渡,曾经所有的过往,一重阻碍一重山。 回首望去,层峦叠嶂,原来她们已走过了这么远的路。 而此时漆月蜷在她怀里如熟睡小猫,她压着下巴,在漆月头顶覆下一吻。 唇语呢喃:“很甜。” ****** 漆月酒量真好,晚上喝这么多也不吐。 代驾司机停车,她一瞬从喻宜之怀里惊醒:“我到海绵宝宝的菠萝屋了么?” 喻宜之:“……你到家了。” 漆月一对妩媚的猫儿眼,迷茫的眨眨:“噢。” 从车上下来:“你看,我可以走直线!” 一路从小区右端的石狮子,滴溜溜走到左端的花坛边去。 喻宜之跟在她身后,防着她摔倒,也不催她,双手背在身后。 “我是谁?” “你是宝宝!” 喻宜之挑唇。 月光洒在脚边,一团团花瓣般,铺开通往春夜的路。 回家后,喻宜之给漆月换鞋,本以为她要闹,没想到她老老实实站着。 喻宜之站起来看她:“酒醒些了?” “我要去洗澡。” “好,你去。” 漆月拿了浴巾,走进浴室。 喻宜之怕她摔,跟过去,靠在浴室门口。 月光从客厅窗口透进,有了魂灵,往她脚边攀爬。 喻宜之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也有些醉意,说不上是之前跟亮哥大头他们喝的那几杯,还是漆月捧着她的脸吻她渡入的酒气。 大脑陷入一阵愉悦的晕眩,垂眸望着脚边的月光,一点点往她瓷白的踝骨上绕。 心里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月光铺陈,处处都是,她不是温柔的走入一个良夜,而是失重的坠落。 这时门锁“咔哒”一声。 喻宜之扭头,漆月裹着浴巾出来。 “你这是勾引谁呢?”喻宜之把她堵在门口,低声问:“你记不记得阿萱还住在这儿?” 漆月好像只听进前半句,愣愣的说:“我勾引你啊。” 喻宜之抿了下唇。 伸手轻轻一推,漆月踉跄两步,往浴室里退去。 喻宜之跟进,伸手在她后腰一捞。 又“咔哒”一声。 方才漆月打开的门锁,被她重新锁上。 浴室里还满是氤氲的水汽,飘荡着橙花味的沐浴露香。 “勾引我。”喻宜之清冷的声音也被染得湿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到底是醒酒了还是没有?” 漆月勾着她的脖子,吻上来。 身上那么滑,浴巾被水汽拽着沉沉往下坠。 漆月对自己一贯那么糙,水渍不擦干,染在喻宜之的白衬衫上。 变成湿薄的半透明。 漆月呆呆盯着她胸前,蕾丝的纹路被勾勒出隐约的起伏。 喻宜之微蹙了下眉。 “生气啦?”漆月说:“我不是故意弄脏你衣服的。” “不是故意?” 喻宜之拖着她手,往自己腰际凑。 这个醉酒的夜晚,一切都被水蒸气晕染得模糊,带着毛边,很久以后漆月回忆起来,记忆中只有一小点清晰而坚固。 是喻宜之西裤上的纽扣,玳瑁材质。 喻宜之带着她的手指,绕着纽扣边缘打一个旋儿。 “你弄脏了我衣服,我不洗,好像也不行了。” 这房子淋浴间门不大,而湿滑的不止墙砖。 喻宜之一只手垫在漆月后脑,吻下去。 水滴往前溅落,湿漉漉挂在漆月睫毛。 “喻宜之,你记不记得上次玩绝地求生,我们打了个赌?” “你输给我了,你得嘤嘤嘤。” “说你醉了呢,你又很清醒。”喻宜之眼神扫着她:“那你自己说说,你今晚骗我,又该怎么算?” “不知道。”漆月偏头:“老子成绩又不好,不会算。” “是吗?”喻宜之碰了碰她耳廓:“可我成绩很好啊。” “我帮你算。” 喻宜之的身形覆住漆月,流水尽数泼洒,水珠挂在她蝴蝶骨,书写一行行旖旎的散文诗。 ****** 从浴室出来,喻宜之帮漆月吹干头发,让她躺在床上。 喻宜之是个方向感很好的人,关了灯,没散尽的旖思掉进墨水瓶继续酝酿,白茶的香气传来。 是喻宜之在擦手霜。 那阵白茶香气往漆月鼻端飘,是喻宜之上了床。 酒意让人混沌,茶香却鼓噪着清醒,脑子里的音符敲打着夜色,不知何处的虫鸣兴奋着人的神经。 她转个身,手搭上喻宜之薄薄的腰。 “睡不着么?”喻宜之的声音也带着茶香。 “不想睡。”她攀在喻宜之身上说:“今晚太快乐了。” “睡吧。” 喻宜之的手覆上她双眼。 她一眨眼,睫毛扫在喻宜之掌心。 她眼皮滚烫,染热掌心的纹。 “睡吧。”喻宜之说:“等你明早醒来,我还会在这里。” 她又眨了一下眼。 月光从喻宜之的指缝漏进来。 茶香和酒香都变淡,她一点点陷入困顿。 再睁眼,眼前月光换日光。 喻宜之一张脸,干干净净在她眼前。 她伸手,掌心凑近喻宜之双眸。 随着呼吸,喻宜之睫毛轻颤,扫在她掌心。 她回味着喻宜之昨晚的感觉,不知喻宜之何时睁的眼,拖过她的手,枕在自己侧脸下。 “早。” 说不上喻宜之的声音是什么意味,一瞬勾着她身上的酸软复苏。 “早。” “还记得昨晚的事么?” “啊?”沾水汽的旖旎只适合封存于夜色,酿成下一次的酒引,装傻是最好的选择。 “记不记得你昨晚叫我什么?” 喻宜之枕着她掌心说:“你居然叫我宝宝。” “不可能!”漆月斩钉截铁:“老子堂堂漆老板,怎么会叫得那么肉麻!” 喻宜之笑了声,从床上坐起,双手拢了下头发。 “身体还好么?” “老子酒量没那么差。” “我又不只是问喝酒的事。” 周末的早晨清闲不少,喻宜之和漆月走出卧室,空气里飘荡着蛋花粥的香气。 阿萱笑着与她们打招呼:“早。” “早。” “吃粥吗?” 漆月走过去:“我来盛吧。” 走到桌边一个腿软,喻宜之眼疾手快,接下了粥又扶住她。 嘴边噙着笑,起身,拿了盒儿童高钙奶,插好吸管放她面前。 盒上的汪汪特工队冲她咧嘴笑,她不服气的想:老子腿软是因为缺钙么? 吃过早餐,阿萱回房。 喻宜之拿了纸笔放漆月面前:“写吧。” “什么?” “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骗我,不然……”喻宜之指节在桌上敲了下。 漆月腿软连带着心虚,抓起笔:“你昨晚怎么回来了?” “你说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的?” “你们以前常去的酒吧不就那几个。” “写保证归写保证,”漆月晃着笔:“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以后陪我去酒吧,衬衫扣子能不能别解?” “你还说我?”喻宜之拖着她手站起:“你来。” 两人回房。 喻宜之拉开衣柜,瞧了瞧,拎出一件T恤:“你看看这领口。” 又拎出一条短裙:“你看看这长度。” 漆月懒洋洋坐在床上,脚一晃一晃:“我又不像你那么招人。” 喻宜之关上衣柜门,背着手靠上去:“你不招人么?” “我现在可注意了。”漆月晃着自己的拖鞋尖去蹭喻宜之的拖鞋:“绝不让任何人对我产生非分之想。” “真的?” “当然。” “这么说,现在不会再有其他人喜欢你?” “绝对没有。” “如果有呢?” “我一辈子像昨晚那样嘤嘤嘤。” 这时阿萱轻轻敲门。 “进来。” 阿萱开门,漆月一愣:“怎么拖着行李箱?” 阿萱笑笑:“我租好房子了。” “怎么突然要搬?要是以前骚扰你那客人又找上你……” “躲他这么久,也够了,总不能一辈子躲下去。”阿萱拖着行李箱的手指蜷了下:“再住下去的话,我于心有愧。” 喻宜之从衣柜边直起身,走到漆月身边,揽住她肩,一起望着阿萱。 “漆老板。”阿萱像是下了好大决心:“走之前,我有话跟你说。” 目光赤诚又坦然。 漆月心里咯噔一下。 不、不会吧…… 她一直把阿萱当直女,所以没有严加防范,但细细追溯起来,阿萱跟老家那男友都分手好久了。 刚才在喻宜之面前夸下的海口,让她鼻尖冒汗。 “阿萱,你等等……” “漆老板,”阿萱很坚定:“这话我一定得说,不然我良心难安。” “不是,你先听我说。”漆月想了下:“我知道我这人性格挺好,长得也还行。” 喻宜之在她肩头轻拧。 她“哎哟”一声,继续道:“但是吧我……” “我对喻小姐有好感!” 阿萱这话一出,漆月一愣。 喻宜之也愣了。 “我也不知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以前我的世界里从没出现过喻小姐这样的人,我心里愧疚,所以就对漆老板你越来越好……” “我怕再住下去,这种感觉会越来越强,所以,我一定得搬走了。” “漆老板,你得好好守着喻小姐啊!她、她很招人喜欢的!” 阿萱拖着行李箱,转身就走。! 第88章 漆月原地怔了两秒,追上去:“我送你吧。” 喻宜之:“我送。” “你送什么送!” “你又怎么送?用你的摩托车送么?”喻宜之瞥她一眼,又对阿萱道:“我开车方便,等我一下,换身衣服。” 阿萱握着行李箱,蜷手指:“嗯。” 喻宜之准备更衣,漆月关上门,溜到衣柜边,看着她选衣服。 “哎你穿那件不行,有点透。” “那件也不行,太贴身了。” 喻宜之:“我又没胸。” “……那也不行!” 喻宜之收手:“你挑。” 漆月瞟了眼。 其实喻宜之的衣柜很简单,黑白蓝的职业装。 最后她选了件最朴素的白衬衫:“这件吧。” 喻宜之也不挑,换上。 漆月瞬间就后悔了。 喻宜之太适合穿白,清晨的卧室间月光普照,衣料的褶皱间阳光往里钻,待候着潜进夜里入一个旖旎的梦。 喻宜之面色淡淡,走到漆月面前,背身:“帮我理下头发。” 她长发嵌进衣领,漆月一挑,丝一般散落,不是一般蚕所结,是暗夜里的香凝出了形状。 漆月踟蹰一阵:“我跟你一起送阿萱吧?” 喻宜之转身:“吃醋了?” “老子吃个毛线醋。” “你别去了,我有话跟阿萱说。” 喻宜之拎了包往外走,漆月拉住她手腕:“我检查下,你扣子扣好了没。” 喻宜之嘴角微微牵扯。 妈的,肯定是在笑她小气。 张嘴刚要辩解,指间的手腕忽尔加力,把她往前一带。 吻落了下来。 喻宜之的唇间藏着昨夜的月光与缱绻,也藏着今晨的阳光和薄荷味道。 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也舍不得你。” 漆月怔半晌,失魂的陷坐在床畔。 喻宜之是会读心么。 阿萱喜欢喻宜之这事,好像比阿萱喜欢她要合理得多啊! ****** 阿萱坐在沙发上等,喻宜之叫她:“走吧。” 她拖着行李箱,手里的行李包就被喻宜之自然的接过。 阿萱手一缩,远远避开喻宜之的指尖。 昨晚车是代驾开回来的,随意停在小区地面的一个空车位,喻宜之和阿萱一起走出单元门,引着她过去。 “喻宜之。” 抬眸,漆月的一张脸从窗口露出。 小区不算新,为治安考虑窗口嵌着防盗栏,漆月对她挥手,像只别扭的猫。 喻宜之仰着面孔笑,清晨的风拂过耳畔,发丝听了那呢喃的鼓动飘扬起来,又被还稚嫩的阳光捕捉,浅浅抹上一层金。 纤指勾着发丝挽到耳后,清冷在眉眼的微弯间消解:“你叫我什么?” 漆月想起喻宜之说她喝多了叫过“宝宝”,抿了下唇。 “喻宜之。”她还是固执的这么叫:“开车注意安全。” 喻宜之对她扬了扬手里的车钥匙。 漆月又叫:“阿萱,以后常来玩。” 阿萱问:“真的吗?” 漆月的眉心抽动了下。 但随即点头,扯起的嘴角懒洋洋的:“嗯,随时都欢迎你。” ****** 喻宜之握着方向盘。 阿萱全程望着窗外。 “紧张?” “没没没有啊。”眼神仍在枝头逗留。 “你老家的前男友,还在骚扰你?” 阿萱肩膀一滞。 垂头,盯着指甲盖上的小月牙:“你怎么知道。” “猜的,每次那个家乡的号码打来,你脸色都不好看,关了静音放一边,不接也不挂断。”喻宜之问:“怎么不拉黑?” “我怕激怒他。”阿萱垂着头说:“他每次喝了酒,就……我一开始来K市,就是为了躲他。” “后来他来找我,痛哭流涕的求我原谅,我妥协过一次,他没什么两样。” “我坚持留在K市,他在老家结了婚,本来这事过去了,最近他离了婚,又开始对我……” “报警。” “报警没用。” “报警不一定有用,却能说明你的态度。”喻宜之道:“这个行为是在说,你不怕他。” “那些恶劣的人,心思很贼,无论是你前男友还是欺负你的客人,都一个样,你害怕,他们能看出来。” “你一怕,他们就不怕了。” 她语调很轻,语意却重,字字句句,都是她在喻家攒下的人生。 阿萱的普通话里带着江南水乡的软糯:“那如果,我真的怕呢。” “不怕,有漆月在,她不会不管。”喻宜之淡淡的说:“还有,我也不会不管。” 阿萱的耳尖透着一点红。 “我一直以为,你不是热心的人。” “我是不热心,甚至自私自利。” 喻宜之挑了下唇角:“可月亮在意的人,我也会在意。” 到了阿萱新租的房子,喻宜之帮她把行李拿进去。 阿萱送她出来:“喻小姐,其实你和漆老板很相配。” “嗯?” 这大概是喻宜之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 她的职业装和漆月的牛仔裤。 她一丝不苟的长发和漆月乱糟糟的鱼骨辫。 她的高跟鞋和漆月的机车靴。 “因为,”阿萱说:“只有你们看着彼此的时候,才会有今早那样的笑。” ****** 阿萱搬走后,房子一下空荡了不少。 喻宜之忙着工作,漆月下课后,会去菜市买菜做饭。 这天,茄子和丝瓜都水灵灵的新鲜,看得她心情大好,拍两张照给喻宜之发过去:【想吃哪个?(猪头】 没想到喻宜之打了个视频过来,坐在自己的总监办公室里,纤颈雪肌,禁欲清傲。 “不忙?” “刚开完会。” “那,想吃哪个?”漆月镜头对着菜摊扫一遍。 “都好,你决定。” “那你打视频过来干嘛?”镜头里切换回漆月的脸。 她是恃美胡来的典范,不仅妆乱化,每次镜头怼着脸也从不在意那些死亡角度,这会儿手机拿得随便,从下巴往上对着鼻孔,一边大剌剌跟摊主讨价还价。 “月亮。” “嗯?” “手机拿好。” 镜头晃两晃,这时漆月一张脸才完整的露出来,扬唇对她笑。 “给你打视频是因为,”喻宜之语气里有一个勾人的停顿:“想你啊,宝贝。” 然后喻宜之就把视频挂了。 漆月呆站在原地。 挂断视频前有人在敲喻宜之办公室的门,一个很年轻的声音在叫“喻总”。 自阿萱表白后,这不可能不引起她的警觉。 但她走出菜市场,喻宜之叫她的那一声变成散落的蒲公英种子,风一吹,毛茸茸的往她耳朵里钻。 一个大妈问她:“姑娘你这茄子哪家买的?真新鲜。” 漆月:“嘿嘿。” 大妈:…… 给大妈指了摊位后,漆月拎着菜坐到路边长椅,耳朵里毛茸茸的种子摇曳,挠出的绯色顺着耳廓往太阳穴飘,扩散到侧脸又变成倔强不肯落山的夕阳。 脸在发烫,漆月埋进掌心,蒲公英种子落进心脏,痒痒的,让她跺了一下脚。 一抬眸,面前停着辆自行车。 大头一脚撑在地上,一言难尽的看着她。 漆月:…… “我眼睛里进东西了。”她问:“你怎么在这儿?买茄子?” “买什么茄子!我来接你。” “什么事?” “辉哥带人到华亭,要见你。” 漆月散漫的笑了下:“你他妈就骑自行车来接我?” “我不敢骑摩托啊,华亭的司机都派出去了,一时又打不到车。” 她拎着茄子站起:“那你载我回家,骑我摩托。” 火红的机车推出,漆月跨上去,茄子挂上车把,微俯着身,脚上机车靴没系好的鞋带随车身震荡,微微轻摇。 大头有时觉得漆月的魂灵是跟机车融为一体,机车被她护理得很好,火一般的流光灼烧在她眼底,那种锋锐的光露出来,一点没被琐碎日常磨得温钝。 “我先走,你跟上。” 一阵轰鸣,似天空迸开的一团焰火。 赶到华亭,立刻有人迎她进去。 大堂里,阿辉带着一堆人坐着。 “辉哥,干嘛呢这是?” “喝茶,漆老板,来一杯?” “戒了,喝茶晚上睡不好,影响第二天学习。”漆月从兜里掏出盒儿童高钙奶,吸管插上,把映着汪汪特工队的那一面冲着阿辉。 “辉哥,你说你带着这么多人在这喝茶,穿得跟卖保险的似的,谁还敢进华亭吃饭?生怕一进来就被推销。” “主要漆老板你现在太忙,我阵仗不弄大点,也见不到你啊。” “我是挺忙,我家喻总说我高中基础没打牢,天天让我做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漆月跷着腿:“找我干嘛?” “聊聊华亭的事。” “行,那聊吧。”漆月道:“不过今天我没空,我找时间约你。” “忙什么呢?” “回家做茄子,还有,我们得换个地方聊,别打扰华亭做生意。” “哪儿?” 漆月吊起嘴角:“到时我告诉你。” ****** 她骑摩托回家,在车流间来回穿梭。 “看!是漆老板!” “好美好酷啊!她车把上挂的什么?” “茄、茄子……?” 喻宜之下班回家时,满室烟火香。 漆月叫她:“洗手,准备吃饭。” 坐到桌边,顶灯勾勒喻宜之的身形,她还没更衣,笔挺肩线续写着办公室里的清冷,漆月做的菜香味却生动,一点点往喻宜之的眉眼间黏,把眸光熏的暖起来。 “喻宜之。”漆月夹着条茄子装作不在意的问:“你今天叫我什么?” 喻宜之眨了一下眼,看上去很无辜。 “你这人怎么不认账呢?” “你认账了么?”喻宜之问:“你又叫过我什么?” “我不可能那么叫你。” 喻宜之挑挑眉毛。 饭后,两人出门散步。 喻宜之带她走进一家饰品店。 “买什么?” 兜一圈后,喻宜之拿起一个相框。 “要送人吗?” 喻宜之未置可否。 回到家,漆月先去洗澡,回卧室时,喻宜之站着,纤薄的身形挡去一半床头柜台灯的光。 “你干嘛呢?” 喻宜之让开,漆月的眸光凝住。 台灯边,摆着喻宜之刚买的相框,里面所嵌的照片,是漆红玉搂着小小的漆月。 漆月走过去,抚摩一下:“哪来的?” “整理书柜时,从一本书里掉出来的。” 漆红玉遗物不多,每次搬家,漆月尽数带着。 “拍这张照片时,我是七岁,还是八岁?奶奶眼还没盲,喜欢看老派的言情小说。” 喻宜之的手搭在她肩上:“怎么皱着眉?在为什么事闹脾气?” “好像也没有,就是不爱拍照。” 从小个子矮,习惯了顺着人的脚往上看,笑脸遥遥,她的世界里满是裤管上泥泞的雨,灰扑扑一片,有什么值得记录。 不曾想当时被强迫拍下的一张照片,被漆红玉当作珍宝,夹进每一本爱看的小说里当书签,常看常新。 漆月摸了摸漆红玉的脸:“奶奶,我现在不干那些危险的事了,你该放心了吧。” 喻宜之洗完澡回房,漆月靠着床头等她。 而相框被漆月转了个方向,面朝着墙。 “奶奶犯什么错了要面壁?” 漆月:“……喻宜之,故意的吧你?” 喻宜之笑,坐到她床边。 睡衣那么丝滑,小指那么宽的肩带,勾在肩上,月光在绸缎上流淌,抽象成一个春夜的绮梦,莲香溢在喻宜之的唇齿间。 “前段时间你工作太忙,我还没跟你算账,阿萱居然喜欢你!”漆月伸手理了理她的肩带:“你得嘤嘤嘤,这总不能当着长辈的面。” 喻宜之站起来,漆月一愣。 她把相框挪出房间,回到床畔坐下。 “我发誓了么?” “什么?” “我说如果有人喜欢我,我就嘤嘤嘤了么?” “你这是耍赖!” “我有吗?”伸手在漆月下巴上轻挠。 漆月不满的一挣,她笑一声:“猫似的。” 漆月穿松垮垮的睡衣,随意一动,半边肩膀滑出来。 喻宜之:“我检查过你作业了。” “不是吧喻宜之,你现在跟我说这个?” “有一题你没答。” “老子不会!等着你教呢。” “明明是我已经给你讲过的题型……” 喻宜之手指在她肩上轻轻刮蹭:“你记得不记得高三我帮你补课。” “我跟你说,如果你解不出题,我就亲你。” 漆月把嘴送到她面前:“亲亲亲,给你亲。” 喻宜之抬手,捂上她唇瓣。 掌心微曲,盛满她所有的呼吸。 “我们早过了十七岁了。” “现在,还是只要我亲你就够了么?” 缓缓倾身靠近。 手还捂在她唇瓣,没撤,她的鼻息乱成掌心里阳光晒过的海,温热着潮润。 喻宜之的食指与中指分开,露出一条指缝,吻落下来,舌尖顺着指缝探入,轻舔她唇瓣。 漆月发现喻宜之实在很擅长这样的游戏。 明明勾人的是她,欲拒还迎的也是她,吻却隔着指缝像隔着一层纱,反而让漆月迫不及待把亲昵从镜花水月里往外捞。 她拉开喻宜之的手,喻宜之顺势挪到她后颈。 潮湿顺着脊骨缝隙往里钻,一点点往心脏处蔓延。 喻宜之的吻也潮润,包裹她唇瓣。 什么时候爬上的床,什么时候切换的姿势。 她明明全程睁着眼,为什么意识恍惚一瞬,就发现喻宜之倾身俯看着的她。 喻宜之的眼睛会吻人,和唇瓣一样潮湿。 而喻宜之的肩膀那么滑,怎么可能挂得住肩带。 一缕碎发滑落,垂在喻宜之脸侧轻晃,遮挡一半那逐渐炽热的视线,为她镜花水月的游戏加码。 漆月伸手去抚她的发,被喻宜之一把握住。 另只手取了个盒子,打开来,一只浅金色小巧可爱的铃铛,丝带是颈项长度。 喻宜之轻轻挠她下巴:“小猫。” 漆月也不是轻易嘤嘤嘤的人,憋着不出声,喻宜之有她的办法。 关了灯,铃铛声音是月光下的雨,细细密密的接连不断,把夜色切分成一格格。 一格刻写旖旎,一格描摹妄为。 再睁眼,眼前是喻宜之的一只纤手,清晨阳光从指缝往里漏,铺了满瞳。 睫毛轻扫出心痒,喻宜之挪开手。 “醒了?”嗓音也还倦怠。 “你挡着我眼睛干嘛。” “你早上被阳光晃得半梦半醒,嘴里骂骂咧咧。” “那你怎么不去拉窗帘。” 喻宜之眨了一下眼:“我也很累的。” 这时床头的手机响,漆月伸手一摸,又碰得那放在床头的铃铛一阵响,惹得她眉心一跳,喻宜之在一旁枕着手肘懒笑。 “喂,亮哥。” “漆老板,你知道大头住院了么?” 漆月一下坐起来:“有人对他动手?” “嗨,他喝酒喝多了胃出血,送医院打点滴去了。” 漆月舒一口气:“哪个医院?” 亮哥报了个地址:“我今天要值班,你去看看他吧。” 卧室安静,这通电话被喻宜之听个分明,和漆月一同起身:“我送你去。” 赶到医院,漆月问明病房,大头躺在床上阖着眼,脸色很不好看。 听到漆月动静,一掀眼皮:“亮哥这个大嘴巴。” 他想要坐起来,却手脚发软无法动弹。 漆月赶紧过去摁下他:“老实躺着吧你。” “你妈没来?” “我k,我哪儿敢告诉她。” “你这样可不行,我今天在这儿守着你吧。” 喻宜之出声制止:“不行,你今天得上课。” 大头瞥喻宜之一眼。 “上课也没有朋……” 喻宜之的手摁在她肩上:“我来守。” 大头和漆月都愣了。 漆月反对:“别呀,你还得上班,请假多麻烦,要不,请个护工?” 大头:“就是就是。” 他从十七岁开始就跟喻宜之不怎么对付,这人会这么好心? 喻宜之淡然在病床边坐下,手指轻抚了下西裤上的一道浅褶:“请假不麻烦。” “因为,我跟我自己请假。” 大头:…… 漆月:“那行吧,麻烦你了。” 喻宜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有的人,嘴上说着麻烦我,却一点表示都没有。” 伸指,在侧脸上一点。 漆月低头勾唇。 走过去,手搭在喻宜之肩上,倾身。 长发遮掩下,唇瓣轻碰雪肌。 喻宜之一直瞟着大头,大头挪开眼。 “那我去上课啦?”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病房静下来,只剩大头和喻宜之。 大头悄悄瞥过去。 喻宜之握着手机在打字。 清晨阳光从窗口洒落,把她清淡的面庞映成一首朦胧诗,睫毛落下是优美的顿号,是下一段无言优美的序章。 这确实是一个好看的女人,但是,她心如蛇蝎啊! 从十七岁开始就把漆老板坑得死死的! 大头:“你……” 喻宜之听他出声,抬头。 相较于看漆月时的柔和,这时她的眼神就冷了。 “你到底为什么留下?” “因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喻宜之道:“听说,从十七岁开始,你劝过月亮好几次,让她跟我分手?” 大头悚然一惊。 她站起来,凑近点滴控制器,看了一眼。 大头警觉:“你干嘛?” 别人不了解喻宜之,他还不了解么? 喻宜之心多狠呐!十七岁就想着怎么把她那人渣养父除之而后快。 “你可别调快我输液的速度。” 喻宜之:“你懂的不少,知道含钾的药输入过快,可能会引发高钾血症。” “那是,我不敢骑机车,以前漆老板她们聚在一起赛车时,我可都在一边看书好吗?” 喻意之淡淡“哦”了声,伸手,抚上控制器。 病房门忽而被推开。 大头一看走进来的漆月,如蒙大赦:“漆老板!” 漆月匆匆把吐司和咖啡递给喻宜之,告诉大头:“别喊了,这都不是给你的,你只能吃医院的流食。” 又嘱咐喻宜之:“记得吃早饭。” 大头眼看着喻宜之面对漆月笑得那么柔和,太假了! 他虚弱的喊:“她想害我!” 漆月同情的看了他一眼:“是,我明白,你胃出血她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手都抬不起来,她也不能让你做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了,最多就给你放放英语听力,你忍忍也就过了,反正躺在医院也无聊嘛。” 她怕上课迟到,匆匆走了。 喻宜之望着她背影,笑了下。 吐司和咖啡放到一边,再次伸手。 “喻总,之、之姐!你别……” 喻宜之垂下手,大头看一眼,才发现她是把点滴速度调慢了。 “别输那么快,对心脏压力大。” 又坐回床畔:“现在能聊聊了么?你到底为什么一直不喜欢我?” 大头沉默一瞬。 “我看过一本书,叫《陶庵梦忆》,里面有句话是,人无癖者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 “你这个人,太冷也太理性,我看不到你的任何破绽,漆老板跟你不一样,她喜欢你,就把自己全部的投入进去,到最后,受伤的总是她。” 喻宜之思忖了下,也没辩驳,坐在病床边拿手机处理工作。 大头心惊肉跳了一整天,但打饭、换药,喻宜之把他照料得很好。 直到漆月下课,从家里熬了鸡茸粥给大头送来,门口碰见亮哥,两人一同走进。 亮哥道:“你们回去休息吧,晚上换我来守。” 两人走出病房,漆月把一个纸盒递给喻宜之:“刚好碰见快递,是你买的吧?” “嗯。” “你居然没给大头上课。” “是他给我上课,告诉我一句话:人无癖者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 “什么意思?” “就是说如果一个人没点癖好的话,说明这个人没人情味,大头说这么多年,他就因为这样,不敢跟我交朋友。” 夜色如织,却比不过喻宜之身上的香气是更细密的网。 她拿着漆月递她的快递盒,手腕不经意轻晃间,一阵细碎叮铃声,顺着耳朵往人心里钻。 “这话如果放在以前说,我还会反思一下,但现在……” 她望向漆月,眼里清冷的底色只是某种欲盖弥彰:“你说,我没有癖好么?”! 第89章 大头住了好几天院,受伤的胃总算缓解。 亮哥值班,漆月和喻宜之一起去接他出院。 大头跟着漆月下楼,看着喻宜之停在路边的白色宝马,撇了一下嘴。 漆月上车,喻宜之面色淡淡的握着方向盘,大头全程望窗外。 两人都不说话。 漆月:“大头。” “大头?” “章磊!” 大头迷茫的转头望了眼车内。 “哈哈哈哈你不会以为车里还坐了第四个人吧?你彻底忘记你叫章磊了对吧!” 大头再次扭头看向窗外:“别逗我说话,我胃疼。” 开到他家楼下,漆月和喻宜之陪他下车。 在漆月家的旧筒子楼拆了后,大头家算是最带时光韵味的所在。 头顶的梧桐叶哗啦啦的摇,声音有形状,变作喻宜之柔和微弯的眉眼。 漆月也望着喻宜之笑,好像十七岁的时光尽数回来。 大头:“咳,老子走了!” “等一下。” 喻宜之跟他说话时眸光转淡,从车上拎下一箱牛奶:“这给你。” “我应酬也有要喝很多酒的时候,胃不舒服,喝牛奶有用。” 漆月瞥一眼。 嗯,不是印着汪汪特工队的儿童高钙奶,是正常的成人款。 大头蜷了下手指。 接过,别别扭扭的:“谢了。” 漆月勾着喻宜之的肩膀笑:“大头,放心,我家喻总可不是什么没癖好的人。” “她什么癖好?” “瞎打听那么多干嘛。” 喻宜之接话:“我喜欢猫。” 大头愣了下:“猫?” “就是那种喵喵叫的猫?” 喻宜之看起来实在不像对小动物着迷的人。 她却说:“没有喵喵叫,但就是那种毛茸茸的、很软的、会在人下巴上蹭来蹭去的猫。” 说话间居然笑了一下。 大头大受震动。 这女人笑了!眼里闪着光!她是真的很喜欢猫! 漆月揽着喻宜之往宝马车走去,阳光被树荫过滤,落在她眼里变作晃动的光斑,大头拎着牛奶站在原处,望着她侧脸。 叶片影子是精灵的轮廓,在张扬的脸上唱着肆意的歌。 大头冲她身旁叫了声:“喻总。” 漆月揽着喻宜之回头,眉眼间的清冽一如十七岁。 喻宜之站在她身边似一棵始终生长的树,漆月微倚着她肩头。 大头问喻宜之:“我可以相信你的吧。” 喻宜之跟漆月说:“在这等我一下。” 她走回大头身边:“你话真的有点多。” 大头:…… “但是。” 一向不多话的喻宜之清清楚楚对他说:“你放心。” 而此时漆月轮廓在他视野后景如十二岁刚认识的那个夏天,他转学来K市,胳膊腿细瘦如豆芽菜,显得一颗头越发的大。 那年纪的孩童,天真伴随残忍,他很快成为被排挤的对象。 被推搡趴在地上,背上被人“无意”踩过的脚印滚烫而令人沮丧,他不想起身,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双脏兮兮的球鞋,鞋带张牙舞爪的散着,丝毫没有系好的意思。 “站起来。” 一个吊儿郎当的女声说。 大头仰起脸。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那对妩媚的猫儿眼,张扬里带着狠戾,是种对世界不屈服的狠,好像全世界的雨往她肩头压,她也敢抛开伞大步往前跑。 大头问:“你跟他们一伙的?” 女生笑了声:“老子跟那些渣渣一伙?那多丢人。” “你可不可以拉我起来?我很疼。” “不可以。”女生居高临下睨着他说。 “你现在必须自己站起来,不然,你在那群渣渣面前永远都站不起来了。” 他后来知道了女生的名字。 漆月,跟夏天最灼热的月份同音。 她很快开始染一头红发,如火一般灼灼炽烈。 她拽拽的看上去挺狠,却意外的对人很好,但那种好里又留着丝对世界不信任的距离,那是她从小受过的伤,在天真与防备间拉出一线宽却深深的沟壑。 埋葬的是那些孤勇向前的时光。 可这时漆月双手插兜在树下叫:“喻宜之,你们说完没啊?” 喻宜之应一声:“来了。” 风吹着她的身形往漆月眼里飘,那么纤薄,恰好填满那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大头对喻宜之伸出一只手:“交给你了,之姐。” ****** 这天下课后,漆月意外接到了乘星总监的电话:“能来公司一趟么?” 漆月思忖了下。 实习期工资早已结清,乘星还联系她干嘛? 她唯一想到的,便是入职时签的那份保密协议。 她有泄露任何客户资料或公司数据么?没有吧。 来到乘星办公室,小孟一下子站起来:“小漆!” 漆月走过去。 “你怎么来了?” “总监找我。” 小孟微蹙了下眉,显然也在想总监还能有什么事。 “没事,我先进去看看。” 敲门,总监扬声:“进。” 一抬眸:“哟!小漆来啦。” 漆月一愣。 总监笑这么灿烂干嘛呢?跟她立马能给公司赚五百万似的。 还亲自给她做了杯咖啡:“我新买的咖啡豆,你尝尝。” 坐到漆月对面,像期待孙女能连干三碗饭的奶奶一样,深情凝望着她。 “呃,我不太喝得惯咖啡……” “你早说呀,我还有朋友送的好茶!” 立马又泡了一杯:“怎么样?” 漆月对茶叶没什么研究,却也能喝出这茶不错。 但此时总监的神情,又让她联想起大头说什么菜好吃、这菜就会连续出现一个月的大头妈妈。 她生怕一夸,总监就把那一包茶叶全给她了。 于是保守的说:“还可以。” 没想到这激起了总监的斗志,一拍大腿:“我一定找到让你满意的茶!” 漆月:…… “总监,你今天到底找我来到底是……” “小漆啊,你也太低调了,邀到了祝遥来公司受访也不提前说一声,非等今天那边把合同都寄过来了,搞得我们措手不及的。你看你要是早说,我们也不用让你走后又把你请回来了呀。” 她拿出份正式入职的合同,推到漆月面前:“今天就签了吧?” “等一下,你说我邀到了谁?”漆月消化了下:“就是那个风头正盛、各种最佳女主拿了个满贯的影后祝遥?” “哈哈哈你可真幽默,人不是你邀到的么?” 漆月站起:“重新入职这事,我得考虑下。” 她乘电梯上楼,给喻宜之发微信:【忙么?】 【(猫猫探头】 【不太忙的话,出来下。】 【你在哪?】 【你公司门口。】 【(海豹冰川跳跃式狂奔】 很快喻宜之出现在公司门口,一件修身的白色西装披在肩头,她今天穿白衬衫和九分西裤,露出纤白脚腕,高跟鞋的带子系着,绕在雪肌上如墨色的藤,把喻宜之衬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夜。 正有人进公司,跟她打招呼:“喻总好。” “嗯。” 那声音也幽冷,清淡淡的没波澜。 绕到墙角,望着站在那的漆月,面色没什么改换。 漆月上下打量着总监模样的喻宜之:“我突然过来,打扰你吗?” 喻宜之不答话,反而摸出手机,低头,留出一个洒满月光般的额头。 然后漆月手机接连震荡。 都是喻总发的:【(柴犬蹦迪开心到模糊】 【(一颗坏掉的开心果开心坏了】 【(剥壳开心果开心到掉马】 漆月勾唇。 明明是来“质问”,一见面,这气好像很难生起来。 “你认识祝遥吗?” “认识。” 果然。 “怎么认识的?” “之前齐盛拍一支广告邀过她。” 那是喻宜之在邶城做地产项目时拍的一支短片,意识流手法,将一个女孩暴食与康复、和森林白鹿出现与消失的故事蒙太奇剪辑。 后来火出了圈,完全超越一支广告短片的性质,在国外一个重要电影节上拿了奖。 短片女主就是祝遥。 “喻宜之,你该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想证明我自己,想用自己的能力在这世界站稳脚跟,这样才能解开我心里的那个结。” “我想有天我离开公司时,总监抹着泪说这是公司的巨大损失,而不是作为一个没法转正的实习生。” 喻宜之望着漆月,无论做何打扮,眼里始终闪着锋锐的光。 一如她名字所寓意的季节,骄傲而明亮。 喻宜之眸光柔和:“我明白。” “那为什么要帮我邀祝遥?我不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回乘星。” “不是我。” 漆月一愣。 喻宜之挠了挠她下巴:“我得回去开会了。” “月亮,你该相信自己。” “我没插手过,如果乘星邀你回来,那是你自己的能力做到的。” 喻宜之转身离去,电梯门恰巧打开:“喻总。” 漆月耳朵动了下。 这声音她听过,那天喻宜之叫她“宝贝”、挂断视频前,便是这姑娘在叫“喻总”。 漆月等电梯时刚好望见那两人背影。 姑娘留长长的黑发,却挑染一抹暗红,藏在发层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张扬。 脸庞是未经世事打磨的明朗,棱角尚存,带着天然的吸引力。 望着喻宜之,满脸崇拜。 走出写字楼,漆月接到覃诗雅电话:“听说,祝遥那边的合同送到乘星了。” “是你?” “不然你以为是谁?”覃诗雅道:“我作为钢琴配乐,跟祝遥在一部电影里有过合作,一直算熟,她有部新电影快要上映,宣传期到了,在筛选渠道。” “我觉得「SheSays」是不错的选择,更准确一点说,我觉得你是不错的选择。” “为什么?” “因为上次吃烧饵块时聊的那一次,我发现,你很会跟人聊天,共情能力强,让人愿意把心里的话讲给你听,而你又有底线,不会不择手段去揭人疮疤换新闻点。” 覃诗雅顿了顿:“也许有天,我有勇气面对自己过往的时候,那篇新闻稿也会找你合作。” 晚上喻宜之有应酬,不回家吃饭。 她给漆月打电话说这事。 漆月抱着膝盖坐在书桌边,语气像委屈却又假装不在意的猫:“我明白的。” “学习不累,我爱学习。” “晚上我给自己煮面,喝儿童高钙奶再吃六个核桃,还能再学一百年。” “想你。” 这会儿亮哥大头等一众见证她崩人设的都不在,她肆无忌惮对着手机亲了下,一声“想你”说的千回百转。 喻宜之那边默了下。 听上去有点愧疚:“我尽量早回来。” “别别,你工作重要,我继续学习,不会无聊的。” “那好吧。” 挂了电话,漆月长舒一口气。 演得太过,喻宜之差点真的就早回来了。 那多遗憾! 她把夜校课本和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一收,手机拿出来,辣卤鸭掌和毛豆花生点了一堆,拿出冰箱里的冻啤酒。 双脚跷在茶几上,在电视里随便点播一集红小豆的动画,喝一大口啤酒打出一个响亮的嗝——爽啊! 逍遥了没一会儿,忽然手机响。 漆月一看打来的是视频,手忙脚乱关了电视,捧起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坐回书桌前:“喂!” 镜头里并没出现喻宜之的一张脸,而是好像从门缝里对着一张酒桌。 那个面若月光的是喻宜之。 而她旁边是…… 白天那姑娘。 接着一阵脚步,镜头晃了两晃,阿萱的一张脸露出来。 漆月刚才太紧张,根本没注意打视频的是阿萱而不是喻宜之。 “漆老板,你快来华亭!” “怎么了?” “你没发现有情况么?快来快来!” 阿萱性子柔婉又慢,漆月很少听她这么火急火燎的说话。 接着视频就断了。 漆月赶到华亭:“到底什么情况?有人找喻宜之他们那桌的麻烦?” “是有人找你的麻烦!” “啊?” 阿萱把她拉到门边:“你看。” 那姑娘在给喻宜之斟酒。 那姑娘在给喻宜之布菜。 那姑娘跟喻宜之耳语,凑得特近。 漆月心里拧了下,就听耳旁传来一阵抽泣。 扭头一看,吓一跳:“阿萱,你哭什么?” 赶紧把阿萱带到一边,叫人拿了抽纸过来:“怎么了你?” “我好生气!”阿萱低头摁着眼睛:“怎么可以有人觊觎喻总!” 漆月哭笑不得:“就为这个?” “从我家搬走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难过。” “那当然!”阿萱仰起脸,睁着发红的眼斩钉截铁:“我失恋可以,我嗑的cp不能be!” 这时,包间里的客人鱼贯而出。 阿萱拉着漆月到墙边。 喻宜之送完了客户,叫那姑娘:“你跟我过来下。” 因着漆月的关系,她对华亭也熟,知道哪条走廊没服务员和客人往来。 她带姑娘所站的位置,跟漆月和阿萱就一个转角的距离。 阿萱在漆月耳边低声道:“她叫陈朝雨,跟喻小姐同一所大学毕业,算是直属师妹,刚被召进齐盛,当喻小姐的助理,性子直人缘好,若说有什么弱点的话……” “她怕蛇。” “漆老板,我在老家泡药酒抓过蛇,要不我……” 漆月赶紧摁住她:“冷静,你冷静。” 嘀咕一句:“查得够细的。” “那当然,我也有自己的人脉。” 喻宜之带着陈朝雨站定:“你是不是喜欢我?” 陈朝雨怔了下。 随即坦然:“是。” 阿萱拳头都攥紧了。 喻宜之:“我倾向于省去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主动找你把话说清楚。” “我有交往对象了。” “不可能。”陈朝雨笃定:“拒绝小艾总后,你总是独来独往,唯一有接触的是楼下乘星几名员工,你说有交往的人,那她怎么从没出现过?” “你想看她?” “当然,不然我不会死心。” 喻宜之压了压下巴:“我想想。” “你先打车回家,公司报销,注意安全。” “喻总那你呢?” “我还要去见一个人。” 陈朝雨离去。 高跟鞋声似踏碎月影,向漆月她们这边靠拢。 阿萱转身就跑。 漆月:“喂……” 一道幽香的影子笼住了她。 抬眸,喻宜之披着西装抱着双臂,月光是雕琢面庞的刻刀,带着灵性泼洒诗意。 眼尾边泛起的一点红,是月旁勾勒风情、丝丝缕缕的云。 漆月伸手扶住她胳膊:“你喝醉了?” “这看怎么算了。” 其实喻宜之站得很稳:“你没来的话,不算醉。” 她覆上漆月手背,掌心一点微微的热。 漆月反手捏住她指尖:“那,我来了呢?” 喻宜之:“可以醉一醉。” 漆月骑摩托来的,但她不敢载微醺的喻宜之。 “喻总,你车钥匙呢?” 喻宜之站在她面前,不动。 漆月笑:“你是不是真醉了?” 喻宜之看着又很清醒:“钥匙在我西裤口袋。” “你自己拿啊。” 漆月抿唇,绕到喻宜之身边。 走廊里一盏灯,坏过,现在用的这盏还是漆月选的,暖黄的一圈光晕,像在时光的黄酒里浸泡了很久的月亮,洒到哪里,哪里就是故事。 漆月的手往喻宜之口袋里探。 她低着头,喻宜之微垂着眸子,目光就把她的耳尖染烫。 而她的手指微颤,隔着西裤薄薄的衬布,喻宜之皮肤也带着那样的烫度。 喻宜之上车,走的是清清楚楚的直线,一点不需要她扶。 她调了下驾驶座椅:“喻总,我开车很野的。” “怕不怕我把你的豪车碰坏?” 喻宜之倚在副驾上,骨头被黄酒般的月色泡软,绵绵着慵懒:“第一,车有保险。” “第二,我很有钱。” 漆月勾着嘴角笑。 其实她怕喻宜之难受,开得平稳,喻宜之伸手一点,车载音响打开,飘散的钢琴曲如湖面荡涤的雾。 漆月问:“不听,行么?” 喻宜之也没问为什么,懒懒一伸手,又把音响关了。 微偏着头,阖着眸子。 漆月握着方向盘,听着喻宜之起伏的呼吸,明明已有音乐的节奏。 开到她家楼下,找了个空位停车。 喻宜之还往窗外偏着头,也不知醒了没有。 漆月解开安全带,缓缓吐出一口气。 “月亮。” “你醒了啊。”漆月问:“叫我干嘛?” “谁叫你了?” 喻宜之的声音又懒又薄,朦胧的透出风与月,靠着副驾座椅望着窗外,修长的脖子扭出一句现代诗的角度,雪肌间显现淡紫色的血管。 月光不忿,簌簌的落下去扑她颈间的光。 喻宜之道:“我是说天上有月亮。” “哪儿?看不见。” “从我这边的窗户能看见。” “是吗?” 漆月倾身过去。 喻宜之一手搭在她背上,低头,轻啄在她耳廓。 嘴唇很凉,月光滚烫。 漆月一下坐直身子:“你骗我。” “没骗你。”喻宜之扭头冲她浅笑:“我这边真的能看到月亮,不信,你再过来。” 漆月哼一声:“我不。” 喻宜之手指一挑,解开安全带,好整以暇的靠在椅背上:“不看天上,也行。” 眸光往漆月脸上落。 两人好似都不急着上楼,坐在车里晒着这一室月光。 漆月说:“以后你真的少喝点酒。” “唔。” “这算答应?” “你想证明自己,我也想证明自己啊。” 她俩看着那么不同,骨子里却是一样的倔。 “喻总,你已经够厉害了。” 喻宜之动了动脖子,压在后脑的长发窸窣作响。 “累了?”漆月伸手过去,搭在她颈间,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 “你怎么会来华亭?” “我有线报。” 喻宜之笑:“我助理想看我女朋友。” 漆月抿了下唇,暂且没接话。 喻宜之拉过她的手,指尖滑腻的在她掌纹上轻蹭。 “痒。” 她挣了下,喻宜之就把她的手握实。 “祝遥那边,什么情况?” “是覃诗雅。” 喻宜之平静的点点头,估计早已猜到。 “乘星找你回去?” “嗯。” “那挺好的。” “好什么,老子就算混职场,又不是要在乘星一棵树上吊死。”她身上那股浑天浑地的劲头又冒出来。 乘星在她实习期间根本没发现她的光芒,居然没让她转正,她不要面子的吗? “可是,”喻宜之说:“楼上楼下,办公室恋情比较方便。” “而且……” 她带着微醺的醉意,说话调子拖得很慢。 “现在齐盛和乘星两家公司熟了,团建都是一起办,周末要去N村短途旅行,住一晚,你现在回乘星,刚好能赶上。” 漆月踟躇一下。 待在乘星,离喻宜之太近,关系很难一直瞒住。 她做好准备了么? “你不去的话,我助理可要去。”喻宜之挑着点眼尾:“你就不怕别人对我胡作非为么?” 漆月勾唇:“喻总,就你这两米八的气场,谁敢对你胡作非为?” “你啊。” 喻宜之靠着椅背望向她,天上月偏移了点角度,漆月能看见了,清辉洒满喻宜之的脸,睫毛一眨,一片片往瞳孔里掉。 漆月恍惚一瞬,心中诗乐不成章。 喻宜之继续说:“你去了,就可以对我胡作非为。”! 第90章 重回乘星的事,在漆月的犹豫中暂且搁置。 这天晚饭后,她和喻宜之出门散步。 喻宜之问:“你说,我是不是胖了?” “有吗?”漆月量了量她的腰:“没有吧。” “也是。”喻宜之点点头:“毕竟每次我更受累一点。” 漆月:…… 草丛间一阵低低呜咽传来。 喻宜之凝神:“是猫吗?” 漆月拨开绿植,一只猫猛然跃出,像只威风凛凛的小狮子。 漆月吓一跳:“我k。” 猫也不跑,站在原地与她面面相觑。 喻宜之走过来:“看它脖子上有项圈,是跑丢了吧。” “那怎么办。” “陪它在这等会儿,看主人会不会找过来。” 漆月望一眼路边的便利店:“我去买个猫罐头。” 她买了出来,蹲下逗猫:“喵喵,喵喵。” 猫尾巴一翘,走了。 漆月:…… 喻宜之坐在花坛边,拿着手机处理工作,穿白色棉质的家居长裙,纤白的脚腕露出一截,在幽暗的夜色里,像将白的天。 猫凑过去,在她小腿来回蹭着。 喻宜之垂眸瞥一眼猫,面色淡淡没改换,对漆月勾一下手指:“给我。” 漆月把罐头递过去。 喻宜之接过,猫仰起脸来看她。 “想吃么?” “喵呜。” 喻宜之打量那猫一阵,把罐头放到脚边,继续拿手机处理工作。 猫凑过去,大口吞咽。 漆月:“嘁!” 她远远的往一棵树下走,从口袋里摸出支烟。 戒烟太难,毕竟是从十多岁养成的习惯,不过量减少很多,偶尔一支解解瘾,喻宜之也就纵容。 打火机点了,烟头明明灭灭。 轻烟缭绕成蒙尘的故事,随着风,往喻宜之那边飘。 喻宜之头顶,昏黄的路灯洒下,琥珀色的时光河上,那烟又氤氲成河面的雾,喻宜之是坐在河尽头的人,身姿轻逸,淡然又从容。 处理完一阵工作,看了眼脚边吃完罐头的猫,探手,在那毛茸茸头顶上轻揉。 柔顺的长发随着肩头垂下,灯光在她发间结出一轮浅金的环。 漆月说不上自己被什么触动,向着喻宜之走过去。 喻宜之回家后洗过澡了,淡淡的沐浴露香往她鼻子里钻,棉质家居裙上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喻宜之。” “嗯?” 指间抛掉了烟,往喻宜之头顶落。 这时喻宜之的电话响,她冲漆月挑了挑唇,接起对着手机:“哭完了?” “那我们继续说。” 漆月:…… 喻宜之这种工作要求高到变态的上司,又把她下属逼哭了。 一句“喻宜之你其实挺温柔的”哽在喉头,无论如何不可能再说出口。 待了一会儿,猫主人果然找来。 喻宜之把猫交还,猫贴在她腿边不愿走。 主人笑骂:“胳膊肘往外拐的小东西!” 拉扯一番,猫才随主人恋恋不舍的离去。 ****** 第二天华亭聚餐,喻宜之加班,漆月一个人过去。 待会儿喻宜之还要检查她作业,她不想喝酒,吸着儿童高钙奶对阿萱抱怨:“喻宜之不仅招人,还招猫。” 郁郁闷闷把昨晚的事说了,阿萱笑。 “你说,为什么啊?” 阿萱替她分析:“喻小姐这个人,看着特别冷。” “嗯,是,以前高中她刚转学来的时候,我们都叫她……” “什么?” 漆月怂了一下:“算了,别提了。” “就因为喻小姐很冷,所以她对人一好,反差感就特别强,好像你无比特别似的。” 漆月一想,是这么个道理啊。 她高三时不就是这么着了喻宜之的道么! 回到家,喻宜之正在翻她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她过去坐下:“喻宜之,我决定回乘星入职。” 喻宜之唇边勾出一抹笑。 周六在公司集合,乘星和齐盛的员工一起去N村团建。 喻宜之开车载她,一下车,满目玲琅,石头墙石头瓦,百年的石板路在眼前蜿蜒,下过雨,结着淡淡的潮。 陈朝雨走过来递上杯咖啡:“喻总,开车辛苦了。” 喻宜之淡淡接过:“谢谢。” 陈朝雨也递给漆月一杯:“听说你晕车厉害,还好么?” “还好。” 喻宜之瞥她一眼,她站得别扭,跟喻宜之隔着段距离。 上午时间无多,两组人在村里游荡。 一楼是石头,二楼是木头,整个村落弥散的柴火味间,爬山虎不寥落,有种人间烟火气的招摇。 漆月混在乘星队伍最末,有一搭没一搭跟小孟聊着天。 抬眸去看攀得高高的爬山虎,叶片脉络间,眼尾钻入喻宜之清隽的侧脸。 喻宜之跟着齐盛的队伍一直走在她前方,身边跟着陈朝雨。 石板上的水汽蒸腾,鼓动了天上的云,落下又一阵雨。 这场散步被意外打断,两个公司的人,哗啦啦往屋檐下面躲。 有些好笑的场景:一条石板路泾渭分明,左侧一排是齐盛,右侧一排是乘星。 喻宜之站在屋檐下,雨气沾满睫毛,湿漉漉的往路对面望。 陈朝雨在她旁边:“喻总,你往里面站站,小心雨溅进来。” 喻宜之“嗯”一声,却没动。 陈朝雨顺着她视线望过去,对面站着的恰好是漆月。 背着手,靠着石墙,心不在焉在跟旁边的小孟说话。 漆月的确心不在焉,嘴里聊着天气预报,身后人闲聊八卦的声音往她耳朵里钻。 “你们知道女神的最新八卦么?” “陈助理够敢的啊。” “嘻嘻,我早就觉得两个美女更好嗑了,禁欲冰山总监和明朗暖心小太阳,什么经典绿江文学。” “陈助理是她师妹,而且家境很好哎,看谈吐就知道了。” “她们还站在一起躲雨,你们看陈助理的眼神,我们公司里有没有隐藏的绿江太太,笔给她现在就给我写!” 漆月手指抠着身后的墙,石头质感粗砺。 石板路对面,喻宜之一直望着她,细雨往那张清冷的脸上落。 她知道喻宜之有点不高兴。 因为她回了乘星,仍在躲着。 她的确纠结,毕竟,从认识喻宜之开始,那些言论就一直伴随着她们——“差别太大。”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真要让其他人知道她俩的关系,她做好准备了吗? 中午聚餐,陈朝雨给喻宜之敬酒。 大家都知道陈朝雨的心思,颇有些起哄的意思。 喻宜之望一眼乘星那桌,漆月垂着眸子,盯着桌上一只鸡腿。 盯着一只鸡腿? 喻宜之一仰头,就把陈朝雨敬她的那杯酒喝了。 下午雨势持续,沾衣不湿,却又不可忽视。 本来的行程安排是参观蜡染坊,民宿老板怕有人介意雨势,开了间放映室放黑白老电影。 喻宜之中午喝了点酒,浅睡了一觉。 起来后撩起窗帘,望了眼窗外。 雨往浅灰的石板路上落,落在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怅然的水墨。 院子里静悄悄的。 因为大家在逼仄的格子间里憋久了,对出游的兴致高昂,即便下雨,还是纷纷决定去蜡染坊。 从餐厅出来时,喻宜之望见漆月混在乌泱泱的人堆里,也没回头看她一眼。 午睡后,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工作了一会儿,觉得静不下心。 想起民宿老板提及的放映室,走过去。 推开包了隔音层略显厚重的门,黑白光影间,后排坐着一个人影。 喻宜之心里一跳。 视线慢一拍,拖着心跳钝下来。 是陈朝雨,望见她进来,肩膀都紧了下,立即要起身。 她食指贴唇边比了个“嘘”,手掌往下压压,意思是不用动。 踱进去,挑了个前排位置坐下,跟陈朝雨拉开段距离。 陈朝雨没有追过来。 年轻时的喜欢,好像就是这样。 人多时惊天动地,恨不得人人来见证自己的奋勇。 真等到两人独处,又变成兵荒马乱的紧张。 喻宜之没法顾及陈朝雨的情绪,银幕黑白切换,黑是十七岁操场塞着耳机的夜,白是今日石寨绵绵坠落的雨,把她往自己的心绪漩涡里拖。 涡旋处的人,一对妩媚的猫儿眼,总是笑得吊儿郎当。 而那张扬只是表象。 越接触漆月,越知道她心里还藏着孤儿院时的那个小孩,一个人坐在枝头,遥遥望着其他乖巧的孩子被领走。 敏感而没安全感,防备着世上的每道目光。 所以到了现在,仍跟她隔着距离。 正想着,放映室的门“吱呀”一声。 脑海中的人出现在眼前,光影间化作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漆月竟没去蜡染坊。 喻宜之抿了下唇,第一反应是,漆月看到她和陈朝雨坐在这里,该转身离去了。 可漆月走了进来。 往她所在的这一排走。 距离慢慢缩短,以观影软椅来计数的话,跟着五个座位、四个座位、三个座位…… 直到两个座位。 这是她俩最熟悉的距离了。 七年前两人恋爱,漆月也是固执不肯公开两人的关系,装作陌生人一般逛街,一起看电影时,总在影院里隔开两个座椅的距离。 那时她仰靠着座椅,微微扭头往侧边望。 漆月一张脸映进她眼眸,对着银幕假意专注。 而这时,漆月脚步没停,越过了她们习惯的安全距离。 一直走到她身边。 眼神落在她肩膀,有温度的重量。 她知道漆月在看她,忽而不敢抬头,好像她一惊扰,漆月回过神来、就该转身走了。 她盯着银幕,直到漆月在她身边坐下,带着灼热气息,和淡淡的烟草味。 喻宜之压低的声音被老电影的英文对白吞了大半:“你抽烟。” 漆月“嗯”了一声。 两人没扭头望对方一眼,都抬眸向着前方,银幕上女主角扔了伞与军官拥吻,雨簌簌落下与放映室外的背景合而为一。 细细闻上去,漆月身上也带着雨气。 喻宜之望着女主晃动的衣摆说:“知道我在这里的话,你就不来了吧。” 一阵英文对白。 一阵淅沥的雨。 漆月说:“我知道你在这里。” “我在树下抽烟,走廊里看到你往这边走了。” 喻宜之不知自己该怎么想。 老电影的情节搅扰着内心,让她一时想不清眼前的局面。 漆月和她坐在一处,留给后排的陈朝雨一对并肩的背影。 这是什么意思? 漆月体温高,灼热的气息一点点往她身上渡,染热了人的耳尖。 她把手放在椅间的扶手上,微凉的手指就也被染热。 漆月好似对着电影看得认真,没对她的手作何反应,没握也没躲。 “漆月。” 看似专注的人,却又能及时回应她:“嗯?” “这是我们第一次坐在一起看电影。” “嗯。” 又一阵英文对白,恰到好处的填补对话空白。 “你这样的话……” 喻意之耳语道:“我就想亲你了。” 若此时从后排陈朝雨的视角看过来,这两人坐得端端正正,只是对电影沉迷的观众。 漆月肩膀轻晃了下。 “那你还在等什么呢?” 在喻宜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漆月掌心覆上她的手背,掌纹里藏着雨,烟草味,和黑白光影间交叠流逝的时光。 吻了上来。 漆月的唇总是又暖又软,在这样潮湿的雨天里显得很干燥,要吻着吻着,才被呼吸浸染得漉漉,变成没过人头顶的河。 喻宜之浸在那条河里,呼吸间全是漆月的吐息。 那个吻不长,却延宕了直至电影放完的所有时光。 直到灯亮起,三人都坐着没动。 先起身的是陈朝雨,走到她们身后,漆月站起来面向她。 陈朝雨:“是你啊。” 漆月笑了下:“是我。” 喻宜之在漆月身边与她并肩,对陈朝雨:“介绍下,我女朋友漆月。” 陈朝雨的目光中带着打量,这一次,漆月没有退缩。 陈朝雨点点头:“我没机会了。” 笑得反而释然。 “你们太像了,眼神都一个样。” 漆月没想到,陈朝雨的反应会是这样。 望向身边的喻宜之:她们的眼神像么? 是像的。 曾被岁月种满了尖刺,又一点点拔除,变作望向彼此时的广袤山海。 陈朝雨:“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 余下她俩,慢慢走出放映室。 雨停了,去蜡染坊的同事还没回来。 “去散步吗?” “好啊。” 天阴着,云层的灰霾却已褪去不少,呈出一种淡淡的鸭蛋青,好像即将破晓时分的天色。 两人踏着旧石板路,喻宜之背着手,步子拖得很慢。 漆月瞥她一眼:“笑什么?” 空气中的低气压消失,勾着喻宜之的唇角往上:“没什么。” 路窄得恰到好处,两人并肩,手臂摩擦轻蹭出暧昧。 漆月说:“我不会再躲了。” “怎么想通的?” “我总想着证明自己,可想透了,别人的目光又有什么所谓。”她看向喻宜之:“你相信我,就是我的底气。” 喻宜之摇了下头,发丝轻舞间,额角那轮小小的粉月纹身露出来:“你本来就是像月亮一样的存在,这才是你最大的底气。” 雨气褪尽了,一抹浅金的阳光穿透云层。 喻宜之和漆月正往缓坡上攀爬,仰头望去,正巧去蜡染坊参观的人往山脚走来。 “喻总。” “喻总好。” 喻宜之淡淡点一下头。 漆月在她身边,迎着众人的目光。 众人望过来的眼光,带着探究的疑惑,可很快,她们就会明白其中的关窍。 喻宜之忽而想起念过许多次的那首诗:“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她的人生路并不顺遂,手中攫获得稀薄,造就心的贪婪。 是以兜兜转转一大圈,才能好似轻巧的站在这里,望着漆月在阳光中的侧脸。 好像,再没什么其他想要的了。 晚上聚完餐,喻宜之回房,是漆月送的。 “你说你,喝这么多干嘛?今天又不是应酬客户,没人敢灌你。” 喻宜之酒品很好,酒气与身上的香水味混淆成铺天盖地的隐形拥抱,她还能端端正正的站着:“我要洗澡。” “你确定能行?” 喻宜之点头。 “那你去吧。” 漆月守在浴室门口,倚着墙,雨过天清,月光偿还似的往窗里泼洒。 喻宜之出来时,裹着浴巾,露出的雪肌被热水冲出一点红。 落在她眼尾,又变成醒了一半、恰到好处的酒气。 她不需要胭脂,一点酒气足以点化她清冷下的风情。 问漆月:“要借我的浴室洗澡吗?” 员工两人一个房间,洗澡不比喻宜之这里自由。 漆月蹭了个家属福利,走出浴室时,看喻宜之背身站在桌旁。 “干嘛呢你?” “我不是说,你要是一起来,就可以对我胡作非为吗。” 一阵叮铃声,似月光在脚边摔碎成一瓣瓣。 漆月眉心一跳。 上次那铃声在她颈间招摇,喻宜之可没放过她。 “不是我对你胡作非为吗?你带这铃铛干嘛。” 喻宜之背对着她,手腕抬起。 丝带似有灵性,迫不及待往那雪颈间攀爬。 喻宜之把一缕长发从丝带间挑出,转身,肩上勾着的浅月色睡衣肩带,细得欲盖弥彰。 水色衬着她眼皮眼尾的淡绯:“你刚才问我,喝那么多酒干嘛。” 纤指拨了拨铃铛,一阵碎响:“不喝多的话,我想,我会放不开。” 如果眼底的水光是泪。 喻宜之额角蒙着薄汗,的确是在践行那日求生游戏输给漆月的赌约。 ****** 回到K市,这日,喻宜之应酬完,漆月骑机车来接她。 “累么?” “还好。” “想去个地方么?” 喻宜之跨上她机车后座。 漆月吊起唇角笑:“你还真不问我带你去哪啊。” 从十七岁开始就是这样了。 机车轰鸣,穿过车流,如溯源时光。 一直开到她俩的高中校园外,停在墙侧,是她俩以前逃课常翻越的那处。 漆月仍然灵巧,攀上去,从围栏边探出头来看她:“喻宜之,你穿着高跟鞋还敢不敢翻墙?” 喻宜之毫不犹豫的脱了高跟鞋,往围栏里掷去。 漆月一躲:“我k,差点砸到老子。” 又探头教她:“那儿有半块砖看到了么?先踩那里。” 平衡协调是喻宜之的短板,踩着砖一个大晃,漆月赶紧拉住她。 喻宜之自己也吓了一跳,可一抬头,路灯恰到好处的亮着,像魔法,映着漆月的一张脸。 喻宜之笑了。 她从不习惯依赖任何人,却从十七岁逃课翻墙的时候意识到,没什么可怕,就算跌倒,也一定会跌入一个灼热而坚定的怀抱。 学校里没开灯,越往里走离路灯越远,陷入一片浓重的黑。 “怎么没人?” 连住读学生也不在。 “嗯,要借出学校当几天考场,明早开始布置,学生都放假了。” “你怎么知道?” 漆月笑得散漫:“整个K市有我不知道的事么?” 今晚的校园里,有的只是她们。 漆月趁着这片黑:“喻宜之,我给你讲个鬼故事。” 这次尝试无疑是失败的。 她讲着讲着,声音低下去,最终停下。 喻宜之瞥她一眼:“怎么不讲了?” 她躲进喻宜之臂弯:“好他妈吓人啊!” 两人趁着夜色走入致知楼,因为喻宜之提议:“先去你教室看看。” 数着楼层,找到高三(7)班。 漆月推了推门,锁着,又去推每扇窗,果然有一扇的锁坏了。 轻盈的翻进去,又替喻宜之打开门。 自己转身走回教室最后,大剌剌往以前那个座位上一坐:“这桌子怎么感觉这么多年都没换过?”又借着月光凑近看一眼:“哪个兔崽子用圆规把老子桌子划的乱七八糟?” 喻宜之走到教室前门,敲了敲门:“漆月同学。” 漆月抬脸冲她笑。 高三喻宜之帮她补课那段时间,不知多少次站在(7)班教室门口,无视一班牛鬼蛇神的起哄,一双清泠泠的眸子直视教室最后排:“漆月同学。” 十七岁的少女身着一丝褶皱也没有的校服,整个人干净得不像话。 而十年过去,站在教室门口的人变成了白衬衫窄西裤,脸上的妆被月光吃掉大半,一张脸仍如十七岁那般素净而通透。 漆月靠着椅背懒洋洋的笑:“怎么还是你啊。” 喻宜之整个人的轮廓罩在一层月光里,无限柔化,温柔而坚定:“嗯,一直都是我。” 两人从致知楼出来,晃过没开门的食堂,晃过空无一人的操场。 来到格物楼,上楼,高三(1)班仍是一中的尖子班,果然连安全措施都更严格一点,漆月去看了每一扇窗户:“都锁着,进不去。” “没关系,我们的记忆本来也不在教室。” 两人上到顶楼。 漆月指指走廊另端的洗手间:“喻宜之,你以前最爱的厕所,要不要去尿尿一个缅怀下?” 喻宜之瞪她一眼。 漆月笑。 两人站在走廊一端的小平台,喻宜之脊背笔挺眺望远方的校园,漆月还和以前一样,靠着身后一根方柱,和喻宜之隔着一段距离。 喻宜之问:“不抽一支烟?” 以前她每次在这里遇到漆月的时候,漆月都在抽烟。 漆月:“能抽吗?” 喻宜之说对身体不好,让她尽量少抽来着。 这会儿却宽宏:“怀念嘛。” 漆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又摸打火机。 “哦,果然随身带着烟啊。” “……你套路老子。” 喻宜之笑,漆月懒懒喊她一声:“喂,喻宜之,接着。” 抛过来一个小东西,准头好,稳稳落进她掌心,凉凉的。 摊开一看:一颗阿尔卑斯糖。 撕开包装,塑料纸窸窣着在寂静夜色中响得很大声。 喂进嘴,一丝甜味弥散。 她忽然问漆月:“你十七岁的时候想亲我吗?” 漆月嗤道:“老子才不想。” 喻宜之靠过去:“真的?”一开口,嘴里就钻出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漆月瞧着她。 “那,算了。”喻宜之眨了下眼,又慢慢往后退。 漆月一把攥住她细瘦手腕,直接吻了上去。 这个吻里饱含糖的甜味,烟草的苦味,还有穿越十年的灰尘的涩味。 漆月一手指间夹着烟,另一手托住喻宜之后颈,越吻越深入。 从十七岁时的平行线,到现在喻宜之完完全全属于她,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等两人翻墙出来,重新骑上机车回家,喻宜之搂着漆月的腰:“跟你说件事。” “什么?” “你今晚带我来学校,我还以为……” 喻宜之贴在漆月耳畔:“你要跟我求婚呢。”! 第91章 漆月的耳朵烫了一下。 “搞那些形式干嘛?”声音被机车边喧嚣的风吹得有棱有角,从中好似能窥得她微拧着眉的神情,像只倔强的猫。 喻宜之在身后搂着她的腰笑。 这段时间老城区改造项目有序推进,喻宜之手上新老项目交叠,时时加班,连周末也未能幸免。 周六晚上,漆月与她打完“学习不累,我爱学习”的电话后,下楼,推出那辆火红的机车。 跨上去,风鼓噪长发飘荡。 丝丝缕缕,喧嚣着张扬。 直到车流河水般在她身侧褪去,夜路逐渐变苍凉,荒草撩拨着人神经里的怯弱。 漆月脸上却仍是那副不羁的神色,停了车,一只脚支在地上,机车靴溅起一阵飞扬的尘屑。 这是她熟悉的世界,闭着眼都能摸出纹路。 她来到的是曾经赛车的山脚下,以前被人当作据点的旧工厂早已荒废,没有灯罩的路灯结着蛛网、黯淡蒙尘。 漆月望了眼门口那张桌子,高时喻宜之固执跟着她过来,还穿着校服在那写过作业。 唇边勾出一抹笑。 没了路灯,一排机车灯取而代之,打亮眼前的山路。 辉哥和几个哥们等在那儿:“漆老板,你选在这跟我谈华亭的事,够特别的。” 漆月跨下机车:“这儿开阔嘛,活动活动,老子现在天天坐格子间里上班,快腰椎间盘突出了。” 辉哥笑一声:“既然不习惯,早点回来,华亭照样交给你管,不然的话,钱夫人都不肯把华亭盘给我。” “我不会回来了。” 漆月走到他面前,琥珀色瞳孔被灯光打亮:“你想我跟你合作,无非是怕钱夫人走后,我的蛰伏只是做做样子,一段时间后回来,自成一派跟你抢生意。” “我告诉你,我不会的。你们只看到钱夫人一家独大、呼风唤雨,而我是跟钱夫人走得最近的人,只有我清楚她背后付出了些什么。” “现在她要走了,她的时代也要过去了,我跟你也是十多岁的时候就认识,劝你一句,不要想着去当下一个钱夫人,不要去当树大招风的活靶子。” “钱夫人把手下产业盘给不同的人,大家都有得赚,她想留下华亭给亮哥和大头管,无非是在家乡留个念想,她不会再回来,我也不会再插手,只要你野心不太大,没有人会成为你的对头,你会发展得很好的。” 辉哥犹豫了下。 他身边一人开口:“漆老板,你说不会再回来插手这些生意,可人的想法随时都会变的。” 漆月挑唇:“不相信我的决心是吧?” 她走回去拍拍自己火红的机车:“这样吧,老规矩,用它来说话。” “我们也别赛车了,赛车有危险,每次都被我家喻总举报,这样阿辉,你说个时限,要是我能在你规定的时间内骑上山顶又骑回来,你以后就别再找我,也别去给大头亮哥他们添堵,大家和气生财。” 辉哥:“好,够干脆。” 他报了个时间,身边人互相对视一眼。 是连漆月自己也从没达成过的成绩。 漆月笑了声,这时一阵刺目的车灯明晃晃扫来,阿辉伸手挡了下眼。 漆月回头,一辆白色宝马停在那里。 车门拉开,走下一个纤长身影。 白西装配阔腿西裤,细高跟鞋踏过路面的碎石,随着她走动,长发跃然间露出耳垂上小小一枚钻石耳钉。 与这荒芜之景格格不入。 漆月拧了下眉,向她走过去:“你怎么……” 喻宜之言简意赅:“大头告诉我的。” 漆月咬了下牙:“难怪头那么大,我看他是找削。” 喻宜之看着她,拉起她的手。 一阵晕黄车灯间,灰霾山石如缠人的沼泽,喻宜之很坚持,似想把她往上拽。 她在那微凉的掌心间捏了下:“喻宜之,我知道你可以想办法帮我解决,但十七岁那年,是我主动去找钱夫人,走入了她生意场的乱局。” “现在,十年过去,我也想用我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我知道你会担心。”手指灼热温度烫着喻宜之的掌纹:“但,相信我好吗?” 喻宜之挣开她的手,向车边走去。 “喂,喻宜之。” “喻宜之?” “之之……” 喻宜之扶着车门,回眸:“你叫我什么?” 她走过去,声音压低,被车灯渲染出暖意:“之之,相信我。” 琥珀色瞳孔在夜色中灼灼,里面映着一个喻宜之。 喻宜之抬手,把什么东西抛进她怀里。 一个头盔。 和她的机车一样,如一个流火的盛夏。 漆月低头勾唇。 原来喻宜之是有备而来。 她戴好头盔,露出一双张扬的眼:“我很快回来。” 喻宜之帮她把护目镜调下,伸手在头盔上轻拍:“嗯,我等你。” 她随漆月一起走过去,漆月跨上机车,她站到阿辉身边。 阿辉:“喻小姐,你能不能把你车的远光灯关一下?也太他妈晃眼了吧,哪有这么开远光灯的。” “晃到你了吗?”喻宜之淡淡道:“不好意思,我不是你们这世界的人,所以不太懂规矩。” 她没有任何去关车灯的意思,只是扭头看向阿辉:“以前,你就因为这样,想把我当作漆月的软肋,对吧?” 阿辉刚要开口。 喻宜之:“嘘。” “没看到月亮要发车了吗?别吵,待会儿再说。” 阿辉:…… 漆月的机车轰鸣,像一团焰火,冲破了夜色的包裹。 山风呼啸,凛凛掠过她的T恤,长发从头盔下露出来,绞绕出风的形状。 盘山而上,雾越来越浓,人好似被浸入一条河里游历,举目四望,这河漫漫渺渺的永无尽头。 好似被世界抛弃,只余自己和自己的心跳,奇怪的是,漆月并没觉出那天地设陷的孤寂。 十七岁时,喻宜之坐在她机车后座当她的眼睛,搂住她腰,少女的体温穿越脊骨裹挟她的心脏。 现在,喻宜之等在山脚下当她的归属,脸庞扬起,始终望向她下山的方向。 此时喻宜之的确以她料想的姿势,举目望着,时而低头看一眼手机的秒表。 要是那雾气弥散的山路上漆月的身影再不出现,就要超出阿辉规定的时间了。 她却并不慌张,似是心中自有股笃然。 直到那火红的身影,一团火般不守成规的闯入。 喻宜之挑了下唇。 “阿辉。” 阿辉瞥了她眼。 “其实你看我看的没错,我的确不是你们这世界的人,对你们生意场和人际上的规矩一无所知。” “你觉得这是我的劣势,但这也是我的优势不是吗?” “我在你们的圈子里无牵无挂,没什么可以束缚我。”喻宜之淡道:“我的规矩只有一条,就是漆月。” “做生意而已,实在不需要如此勾心斗角,请你言而有信,以后不要再打扰漆月和她的朋友。” “不然,”她扭头看向阿辉,挑唇:“我守着我唯一的规矩,什么都可以做。” 阿辉震了震。 眼前的女人,看上去美丽、优雅、矜贵、理性,可那双墨色瞳仁里闪烁的光,他无比熟悉。 那是漆月眼底的光,张扬狠戾而不顾一切。 机车轰鸣着靠拢,擦着阿辉规定的时间线回到山脚。 喻宜之撇下阿辉,向着漆月走去,夜色里对她抬起莹白的手,掌心里攒聚着月光:“干得漂亮。” 漆月摘下头盔,黑发被薄汗黏在额角,很累,却笑得散漫。 抬手,与喻宜之在半空响亮的一击。 ****** 当喻宜之终于迎来一个周末时,漆月问:“去约会么?” 喻宜之挑眉:“约会?” “是啊,约会。” 从前她们的约会,是永远隔着两个座位的电影院,是永远不能一起逛的小店,是必须前后脚去买的冰淇淋。 这天,她们终于并肩出门。 喻宜之穿得跟平时一样,白衬衫搭窄腿西裤,配一件极衬肩线的西装,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钻表,往耳后喷了香水,耳垂上戴一枚小小方钻耳钉。 而周末的漆月完全摆开了职业装的束缚,穿领口松垮垮的T恤和牛仔裤,套一件棒球外套,嚼着香口胶,吹出个泡泡爆裂在嘴边“啪”的一声。 喻宜之瞟她一眼。 站到她面前,手伸进棒球外套,把领口往后拉了拉。 微凉的手指,轻轻擦过她后颈。 K市的步行街,多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杂乱里自有股烟火人间的热闹。 喻宜之一出现在这里,立即吸引众人目光。 她扭头轻轻望向漆月,而漆月终于没再回避的意思。 人群拥挤得恰到好处,两人手臂紧贴着,摩擦出旖旎的心绪。 说来也巧,这天本是阴天,太阳一直被阴云裹着,后来不知何处而起的一阵风,忽尔天光大亮,阳光炽烈。 喻宜之勾着唇角,漆月垂眸,看她手指微蜷,似握着两人终于共享的日光。 “喻宜之。” “嗯?” “你的手指,好空啊。” 在喻宜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漆月手指勾了上来。 喻宜之唇角弧度更甚,反握住她手指,十指交叠。 阳光之中,自然不乏打量过来的目光。 有议论,有指点,毕竟她们两人看上去,仍是那么不同。 这时路边一个姑娘,忽然向两个对她俩指点的男生道:“你们嘴怎么那么碎啊!我一个陌生人都听不下去了!人家美女和美女那么相配,轮得到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来反对!” “清冷理性御姐和张扬不驯年下,我都嗑啦了好么!你们到底懂不懂欣赏!” 漆月噗嗤一声。 喻宜之:“她从哪儿看出你是年下?我们不是一样大么?” 漆月:“可能你看起来比较成熟吧,老姐姐。” 喻宜之瞪她一眼。 “我要穿你的衣服。” “真的?”漆月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路过电影院,她问:“要去看么?” “好啊。” 喻宜之拿出手机,翻了翻购票软件:“看哪部?” 点进一部恐怖片:“这个怎么样?” 漆月:“别了吧,又是一堆人被困在荒岛上,然后主角开始不让他碰啥他非碰啥的作死模式,好降智。” 喻宜之扬了扬唇。 表面天不怕地不怕的漆老板,会在两人逛校园时,被自己讲的鬼故事吓得藏进她臂弯。 “你是怕看恐怖片被吓哭吧。” “怎么可能!”漆月扬着眼尾:“喻宜之你这人懂不懂情趣,谈恋爱当然要看爱情片了。” 她的头凑到喻宜之手机前选片,后脑看上去毛茸茸的,像虚张声势的猫。 喻宜之伸手摸了一把:“都好,你决定。” 她买了票,又叫漆月:“去买爆米花吧。” 两人排在队伍里。 “一个双人套餐,爆米花加大。” “你不怕胖了?” “你吃,我浅尝。” 漆月吊着嘴角笑。 谁能想到,她谈个恋爱还得兼职吃播。 两人检票进场。 相邻的红色软椅,喻宜之把横在两人之间的扶手抬起,可乐放两边,爆米花就由漆月抱着。 喻宜之盯着银幕上迪士尼乐园的广告,状似无意的把手放在软椅间,微微摊开,指腹圆润的指纹透着微光。 漆月挑唇,把自己的手放进去。 放映厅灯光暗下的时候,她扭头望向一侧。 喻宜之摩挲她手:“怎么了?” “只是在看,原来两个座位的距离,这么远。” 那曾是两人在电影院里永恒的距离。 然而现在,她坐在喻宜之身边,一切又好像变得顺理成章。 漆月:“要是我们能早点这样,就好了。” 喻宜之靠着椅背,掌纹与她相贴:“不晚。” “嗯?” “只要是你,怎么都不算晚。” 只要最后的结果是你。 兜兜转转,每一步弯路都有了意义。 影片开场,银幕的光,在喻宜之薄而透的唇上凝出一个小小光斑。 漆月看得入神。 喻宜之明明望着屏幕,却似有感应:“你偷看我。” “才没有。” 眼神被捕捉,连累耳尖跟着发烫。 “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吃爆米花。” “好啊。” 银幕上的主角尚且青葱,穿着校服翻出洁白领子,黑板旁边的墙壁上挂着角尺和量角器,漆月把爆米花喂进喻宜之的唇。 喻宜之凑近她发烫的耳:“我怕胖,只能吃一颗,你就不能挑颗甜一点的吗?” 漆月委屈:“我k,光这么暗,也看不清哪颗裹了糖浆哪颗没裹啊。” 喻宜之靠过来,带着一身冷香。 光影暗下的一瞬,吻轻柔的覆上。 软而带清甜的香气,混沌了意识,让电影对白变作模糊的背景音。 银幕重新透出天光的时候,复又坐端正。 “这样,”喻宜之噙着抹笑意低声说:“就够甜了。” 电影快要结尾,漆月那边吸着鼻子。 喻宜之以为她因冷气而受凉,望过去。 漆月已哭得满脸泪痕,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出声。 喻宜之:…… 她左右看看,其他观众都在对着银幕哈哈哈。 ……这孩子哭点很奇怪啊。 她低声问漆月:“哭什么?这不是轻喜剧么?” 漆月哽咽着说:“看起来是圆满结局,主角开金手指实现梦想走上人生巅峰,可仔细一想,亲人去世,朋友反目,跟他在一起的爱人是重生回来,失去了所有记忆。” “这又算什么圆满。” 大咧咧的表面下,漆月一颗心柔软而敏感。 就像喻宜之十七岁第一次遇见她,在路边跟人打架,手背骨节上沾着血污,脸上沾着泥土,一双眸子却如天边的明月,闪着赤诚的光。 从电影院出来,漆月哭得鼻子完全不通气:“喻宜之,你带纸了么?” 喻宜之又觉得好笑,从包里找出纸巾递她。 漆月擤完鼻涕,眼睛还是红的,像只被欺负的猫。 喻宜之搂住她的肩安抚:“好了,以后不看这种骗人的伪喜剧电影了,嗯?” 漆月却摇头:“没关系,可以看。” 她握住喻宜之搭在她肩上的手,在散场的人群中,望着巨大菱形落地玻璃折射进片片夕阳。 幸福的人,不怕悲伤的电影。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知道绝境中仍有幸福的可能。 漆月忽然晃晃喻宜之的手:“看。” 电影院大厅的角落,摆着一台拍大头贴的机器。 漆月:“去拍吗?” “你想拍吗?” “去试试。” 她曾经厌恶拍照,因为觉得生活灰败,无可记录。 可这时喻宜之随她挤入搭着布帘的小小隔间,空间盈满,充实得不可轻轻放过。 两人对着满屏日文研究了一阵,仍是被屏幕中的美颜特效吓了一跳。 蛇精脸和漫画眼的两人根本看不出是谁。 喻宜之研究了下,关掉所有特效,两人的本来面目终于显露。 漆月刚刚哭过,眼还红着。 一起拍照,心情雀跃着,眉眼却微耷着陷在之前的情绪。 四连拍开始。 第一张:漆月愣愣的。 第二张:喻宜之倾身靠过来。 第张:喻宜之吻上她的唇,露出一双错愕的猫眼。 第四张:喻宜之重新面对镜头勾着唇角,而绚烂终于在漆月面庞绽放。 打印照片,喻宜之把份数调整为“2”。 想了想,又把数量调整回“1”。 漆月:“为什么?” 喻宜之:“只是想到,以后我们再不会分开,也就没有打印两份的必要了。” 照片打出来,覆着光滑的薄膜,笑脸闪闪发亮。 漆月晃晃照片:“其实我们的合照,也不算太少。” 喻宜之:“六岁在孤儿院拍过一张,还有,我跟‘河童’也拍过一张。” “高时还有。”漆月问:“记得你辅导我那段时间么?” “那次,我居然考了全班第一,成绩发榜时就进了你所在的那个公告栏。大头非要给我拍照留念,你的背影,就在照片的最左上角。” “故意的?” 漆月咧嘴承认:“对,老子好不容易找的角度。” 喻宜之拍拍漆月的头:“以后,不用这么麻烦了。” 她掏出手机,翻拍一张,直接设为屏保。 从电影院出来,两人一起吃晚饭,步行街的每家小店都爆满,漆月打包了两份肠粉,和喻宜之找了处小花坛旁高起的立柱,肠粉放在上面。 掰开一次性筷子递给喻宜之。 喻宜之穿着衬衫西裤高跟鞋,站在路边吃肠粉,风扬起她浓密的黑发,漆月替她挽到耳后,她自己把发尾按在颈边,不再让头发乱飞。 她的矜贵与这场景格格不入,路过的人都看她,她却一脸自在。 从曾经旧筒子楼的逼仄房间,到现在的路边摊,其实喻宜之从未抗拒向漆月的世界靠拢。 收拾完,两人继续游荡。 路过喻宜之曾买耳环的小店,漆月提议:“进去看看?” “好。” 小小一间店,几个姑娘挤得满满当当。 一百来块的首饰,与喻宜之耳垂所坠的方钻耳钉质感不同,她却垂着眼睫挑得投入。 又问身边漆月:“你觉得哪对好看?” 从前只能在微信对话,不像现在,最想她欣赏的人就在身边。 漆月凑过来看:“耳环款式都普通。” “要不,你看看戒指。” 喻宜之瞥她一眼。 她执起一枚小小六爪圆钻:“这个就很衬你啊。” 钻是假钻,一百多的标价清楚昭显这一点,但喻宜之的手好看,白皙纤长而不露骨节,最适合这种简简单单的款式。 “戴上试试。” 漆月弯了眉眼,戒指在喻宜之手上的效果,一如她预想。 “我送你吧。” 喻宜之压低声:“不是不求婚?” “谁要求婚了。”漆月一脸别扭:“不到两百块的小东西,戴着玩玩。” “可是,对你刚刚转正的工资来说,会不会太贵?” “……看不起老子是吧?” 喻宜之笑。 从饰品店出来,喻宜之空荡荡的手指上多了枚小圆钻。 她们去买冰淇淋,互相问询要什么口味,虽然吃起来难免有添加剂味道。 喻宜之握着圆筒却毫不介怀,一阵风起,她把自己飞扬的长发往耳后勾。 漆月望着那再次空荡的手指,心里咯噔一下:“喻宜之,你戒指呢?” “好像掉了。”喻宜之看一眼:“怎么办,你可不可以再去给我买一个?” 漆月抿着唇。 “怎么?将近两百块,果然还是太贵了吧?” 漆月蜷着手指,欲言又止。 最后道:“改天再去买吧,今天太晚了,我们先回家。” 她往前走,一只微凉的手自身后拖住了她。 回头,见喻宜之挑着唇角,皎皎月光碎落于眼眸,正对着她笑。! 第92章 漆月被喻宜之拖住,别扭了下:“干嘛?” “我把戒指弄丢了,你什么都不说?” “说什么。”漆月撇开眼,盯住地砖:“又不贵的小东西……” “你不在意?那算了。”喻宜之往前走去:“其实我大概想到丢在哪了,本来还想带你去找。” 这次换漆月拖住她:“丢哪了?” “不是不在意吗?说不贵来着。” 漆月犹豫了下。 喻宜之作势继续向前:“不早了,快回家吧。” 漆月一咬牙:“其实,有点贵。” “花了我以前的不少积蓄……” 喻宜之在月光下弯了眉眼。 漆月反应过来:“好哇喻宜之,你早就看出来了对吧!” 那是一枚真正的钻戒。 分量足以用来求婚。 “你好别扭。”喻宜之凑近:“说什么不搞这些形式。” 漆月侧头嗤一声,越发像只别扭的猫:“这不是看你想要么。” 喻宜之挑了挑眉。 “没弄丢吧?真挺贵的。” 想给喻宜之最好的一切。 喻宜之再次拖起她手:“带你去找。” 上了喻宜之的车,路灯流转,仿若时空失序,她们漫游在茫茫的河,靠彼此的呼吸渡氧。 “你要带我去哪找?” 很快她就不必要问了。 这地方她太熟悉,闭着眼嗅,都能闻见那被保护起来的巨大树干透着怎样的斑驳。 喻宜之带她来了以前的旧筒子楼。 再叫旧筒子楼已不合适了,改造工程有序推进,很快,这里将有月亮一样的建筑群拔地而起,应和今夜当空的月轮。 晚上不施工,空气中静得能听到虫鸣。 再一侧耳,又觉得是自己作祟的心跳。 喻宜之指指一片荒草丛,月光落在那处最为盛大,仿若铺展出一片皎皎的溪。 “在这里找。” “怎么可能在这?”漆月嘀咕:“你搞什么?别是诓我的吧……” 喻宜之垂手立在一边,挑着唇:“那你找不找?” “不是要送我吗?” “找,好了吧?”漆月勾腰,在草丛里搜寻:“你要是诓我,我就让你嘤嘤嘤……” 忽而,一根颜色特别的草穗上钻光一闪,像眼前的月光凝出个小点。 “真在这啊!” 漆月赶紧过去。 捡起,愣了。 不是她送喻宜之的那枚戒指。 圆环素圈,款式更随性,嵌着枚圆钻。 喻宜之上前,抿了下唇。 漆月怔怔抬眸,她太习惯喻宜之清冷淡然的样子,可此时,月光好似发烫,喻宜之摸了摸耳垂。 居然在紧张。 尔后开口:“月亮,我们俩之间,的确是我更迫切,所以刚才趁机找人布置这一切。” “从十七岁认识开始,我依赖你,好像就比你依赖我更多,所以……” 漆月忽道:“等一下。” “我送你的戒指呢?” 喻宜之伸手进西裤口袋,托出。 漆月执起:“让我来。” 求婚这事,她本来别扭而害羞。 但此刻,喻宜之在她们未来的家所在之处,满脸郑重。 她发现,心里的冲动难以抑制。 收敛起向来散漫的神色:“人人都夸我厉害,说我狠,只有你知道,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 “十七岁开始,我觉得你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亲近我,我一步步往后退,后来是你说,我们认真的谈恋爱。” “十九岁的时候,我不停想让你飞向更广的世界,后来我自己也明白,那是另一种胆小的表现,不想对你的人生负责,不想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你真的走了,我痛苦难过恨你,却什么都不说,最后还是你,回头向我走来。” “我们之间,好像一直都是你在一步步往前,我在一步步后退。” “到了二十七岁求婚的时候,这一次,你不要动,让我走向你。” 她执起喻宜之的手:“喻宜之。” “从十七岁认识的时候,你就对我解释过你的名字,宜室宜家,就是很适合娶回家当老婆的意思。” “现在,你这话还算不算数了?” “算。”喻宜之抵住她额角,月光在脑后铺陈,浓得化不开,微风间张扬成装点美丽的白纱:“我对你说过的话,从来都算数。” 纤指伸展,套上凝淬月光的环。 漆月低头看自己指间,也有了同样的光彩。 那一刻喻宜之心里,也许跟她是同样的感觉。 从进孤儿院开始,她们失却了跟这世界最本质的牵连,那样的感觉,像小小一个她跳上公交,绕着K市一圈圈行驶,夜色吞没心脏,让她惶惑间向一个陌生司机问出,可不可以带她回家。 后来,她们遇到了很多人,又和很多人失散。 漆红玉从头到尾担心的,就是自己一走,她又变作孤身一人。 而此时指间的戒指,凉凉的,又逐渐被体温染热,好轻又好重。 轻飘飘好似带人通往一个迫不及待的未来。 沉甸甸拽着人站在地上,不至于茫茫无所依的向宇宙流离。 喻宜之拥她入怀:“以后,再不会走散了。” ****** 日子平平稳稳到了冬天。 今年是冷冬,四季如春的K市也萧瑟下来,露出光秃秃枝头。 春节假期将至,喻宜之提议:“想去邶城么?” “嗯?” “天气预报说春节时邶城会下大雪,想去看雪么?” 雪对于她俩而言,好像具备特别意义。 十七岁那年寒假,她们困于各自命运的囹圄,隔着遥遥距离,给对方拍过K市的花和邶城的雪。 后来在一起,她们曾互相许愿,等挣脱桎梏,第一站,便要去看邶城的雪。 这一趟旅行迟到多年,最终成行。 飞机轰鸣着腾空,喻宜之把自己的手放进漆月掌心。 漆月晕那种密闭性高又人多的交通工具,比如旅游巴士和飞机,吃药无用,喻宜之凉凉的手指是她唯一解药。 平安抵达邶城,空气是北方独有的冷冽。 打车去酒店的路上,喻宜之望着窗外。 高楼摩天,像要捅破苍穹,硬生生给未来挣出一个个机会。 这里曾是喻宜之杀伐的天地。 那些楼宇曾也托着她一路往上,通往人人称羡的未来。 漆月轻声问:“你怀念这里么?” 喻宜之浅淡的眸光掠过街景,半晌,回答:“很奇怪。” “我以为我会怀念,事实上现在再看,只觉得那几年在邶城的时光很虚幻。” 也许就像她最初告诉艾美云的那样。 唯有K市,才是她的家。 更准确些来说,唯有一人身边,才是她的家。 她俩抵达酒店时已是黄昏,入住后吃了晚餐,又各自洗澡,冲刷去旅途劳顿。 喻宜之从浴室出来,看漆月在窗边张望。 踱过去,从身后拥住她:“在看什么?” 酒店景致宜人,窗外对着一片湖,在黑夜里泛着墨色的光,让人想起喻宜之的双眸。 等喻宜之月光般的面庞淡淡映上窗,双眸透出来,漆月又觉得那片湖没什么好看。 转而问:“天气预报准吗?” “不知道。” “不知道?那明天不下雪怎么办?” 喻宜之淡定的说:“那就等下去,明天不下就等后天,后天不下就等大后天。” “那多浪费时间。” “浪费吗?我不这么觉得。” 喻宜之转身,从行李箱内取出小丝袋。 手腕不经意一抖,叮铃作响。 很快那样的铃声响在漆月颈间,细碎密集,应和着窗外的风,似在召唤雪的踪迹。 然而雪那么清冷,丝毫不给天气预报面子。 天始终阴霾,刮遍冷风,雪却不见踪影。 喻宜之乐得不出房间门,连餐食都是叫客房服务。 三天后漆月提议:“至少还是出门吃顿饭吧……” 从床上下来时却腿一软,差点摔在地毯上。 喻宜之扶住她:“你这样,不太方便吧。” 假期的最末一天清晨,漆月望向窗外。 “还是没有下雪。” 喻宜之走到漆月身边:“嗯。” 曾经她也有诸多执念,觉得预设的目标非得实现。 这次为看雪而来,愿望成空,她却并没觉得遗憾。 伸手揽住漆月:“今年看不到雪,明年放假再来。” 漆月又一下腿软,扭头望向她,一脸惊恐。 她挑唇:“很想看雪么?” “还是想的,毕竟没有看过。” “那,换衣服吧。” 她带漆月出门。 北方雪场众多,她挑了最好的一个。 漆月望着漫野的白:“既然能到这里玩雪,你早点带我来不就好了么……” 喻宜之一脸无辜:“忘了。” 雪道上众人飞驰而过,她带漆月观摩一阵:“你运动神经不错,找教练带你一会儿,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她自己则平衡能力堪忧,不做挣扎,在一旁等待。 没想到她寄予厚望的漆月,尖着嗓子叫:“喻宜之!妈耶喻宜之!” 喻宜之:…… “你叫我老姐姐就算了,辈分倒也不用高成这样。” 最终两人来到儿童游乐雪道。 漆月租了卡通雪板,倚坐在上面就能滑下去。 喻宜之跟在她身后,扮演冷面家长。 “你真不玩?” “会摔的。” 漆月知道喻宜之平衡能力不行,高中跟她翻墙逃课,不知扭了多少次脚。 “那你坐上来,至少,让我拍张照。” 喻宜之瞥了眼。 卡通狸猫造型,与她清冷气质格格不入。 漆月:“行不行嘛,喻宜之?” “撒个娇。” “啊?” “猫喵叫。” “老子堂堂漆老板……” 喻宜之站在狸猫雪板边:“那,算了。” 漆月磨了下牙,最终凑到她耳边:“喵喵。” 喻宜之满足的眯了眯眼,终是坐上去,漆月举起手机:“回头看我。” 身后却不知被谁一碰。 踉踉跄跄向喻宜之雪板撞过去,“嗖”的一声。 “喻宜之,抓紧!” 喻宜之撑了一路,在终点失却平衡,向一旁栽倒。 漆月吓一跳,赶紧跑过去。 喻宜之躺在雪地里,浓黑的头发散落,沾满晶莹的雪。 “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喻宜之眨眨眼,像是反应了一会儿,对漆月伸出一只手。 漆月赶紧拉她:“能起来么?” 喻宜之手一加力。 漆月没防备,丢了重心。 怕砸到喻宜之,往旁边一滚,变成和喻宜之并排躺在雪地上。 她以为喻宜之起不来:“你……” 扭头才发现喻宜之在笑,手指抵在唇边,发出咯咯的笑声,好像停不下来。 漆月愣了。 喻宜之是个很矜持的人,用她们高中时的话来说是个很装叉的人,她的笑通常很浅很淡,唇角一挑即过。 这种开怀大笑的样子,好似缺失。 喻宜之在笑什么呢。 笑自己十七岁重遇漆月时,像被困在喻家那个不透阳光的深渊里,漆月闯进她的世界,带她逃课、带她飙车,带来恣意的风和自由的味道。 到了二十七岁,她自以为成熟稳重,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运筹帷幄,碰上漆月,无论因着内心悸动又或料不到的意外,仍然总是失控。 那么狼狈,却,也那么自在。 漆月把喻宜之拉起,替她抖落发间的雪:“真不是故意撞你,还以为你会生气,吓死老子。” “谁说我不生气?” 喻宜之也帮漆月理好头发,凑近:“生气了,要罚你,但不是现在。” 漆月:“你这是欺负人!” “我欺负你了吗?”喻宜之瞥她一眼:“那你怎么总找不着机会,来欺负欺负我呢?” 更衣走出雪场,两人去吃晚餐。 漆月抚着胃:“好饱。” 喻宜之提议:“散会儿步吧。” 北方空气冷冽,牵着手,越发觉得掌心灼热令人心安。 忽而脸上一阵凉意。 漆月起初没反应过来,仰头望去,见路灯昏黄的光束照透一片片莹润。 “喻宜之,下雪了!” 喻宜之走过来,揽住她的肩,掏出手机。 夜色缭绕,空中的雪片拍不分明,喻宜之镜头对准的是地面她俩的影子。 头挨着头,纷扬的墨点描摹她们终于共赏的第一场大雪。 “咔嚓”一声。 喻宜之给漆月看照片,那是漆月第一次发现,人的影子也是会笑的。 ****** 徐徐而来的春天里,喻宜之接到市里通知。 老城区改造入围市文化建设重点项目,喻宜之作为项目负责人,受邀在晚会上致辞。 巧合的是,晚会当天,是一中同学会。 她们这届留在K市的人不算多,全年级协同举办,她俩收到同样的邀请函。 喻宜之扭头问:“要去吗?” 漆月晃晃手中纸页:“你想去吗?” 一周后,市文化晚会如期举办。 因不设现场观众,漆月送喻宜之到电视台门口:“我找个酒吧,看直播等你。” 喻宜之点头:“好。” 她进去,立马有工作人员过来招呼:“喻总,化妆间在这边。” 喻宜之进去,换好礼服,又有专业化妆师上前。 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淡而薄的唇被一点点描摹,她鲜少化这么浓的妆,看上去又是截然不一样的风情。 当主持人介绍她出场时,她拎着裙摆迤迤登台。 现场一片惊呼:“这是地产行业的女总监?” “我还以为是模特,身材和气质太好了吧。” 漆月在酒吧里,面前放着杯可口可乐,把一颗五香花生丢进嘴,看着观众脸上讶异的神情发笑。 她穿松垮垮T恤加牛仔裤,套花里胡哨的棒球外套,透出散漫又妩媚的神情,也许眼底的光太过锋锐,不少人往她这边瞟,却无一人上前搭讪。 而舞台上的喻宜之,黑色抹胸礼服,露出线条优越的锁骨,宽肩窄腰,肤白胜雪,脸上是浓墨重彩的妆,却被她冷傲的气质压着,反而显出一种干净的清冽。 及至现在,仍不会有人把她和舞台上的喻宜之看作同类,但她已全然不在意了。 月光何其皎皎,足以模糊所有的界线。 喻宜之轻按鼠标,把月亮楼的最终效果图投射在屏幕,引来一片称奇。 主持人问:“这实在是很特别的设计,请问喻总,你构思这一项目的初衷是什么呢?” 喻宜之凑近话筒:“家。” “我想造一个家。” “对所有人而言,家都是和爱联系在一起。人们通常是因为所爱的人,才想建造一个家,让爱始终有归处。” “生活的面貌千姿百态,有些人幸运,人生单纯如一张白纸,有些人坎坷,人生复杂出叶片的脉络,我们走在其中,其实很容易迷失方向,去追逐金钱、名利、权势,和外人称羡的一切,每一条分岔的小径,都足以引导出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埋头赶路太久,有时会忘了自己是谁,这种时候只要记得抬头,月光总是皎亮。” “我策划这一项目的初衷很简单,无论走得多远,愿月光,照亮每一段归家的路。” 电视台外的酒吧,漆月望着屏幕。 想起她和喻宜之在孤儿院唯一的一张合照,其实那时她俩几乎不认识,那张合照纯属偶然。 小小宜之在前景,露出完全不属于六岁的冷冽盯着镜头,而她在后景的树上无意望向镜头,像只顽皮的猴子。 一静一动,一冷一热,她们在用完全相反的方式,倔强的掩藏伤痛,压抑对家的渴望。 她们曾以不同的方式流离,而终有一日,喻宜之实现了漆月“让你住进月亮里”的梦。 喻宜之致辞完毕,全场掌声雷动。 她扬手一撩发,对着特写镜头,露出指间钻戒,和额角那轮粉月亮纹身,若有似无的挑唇。 下台更衣完毕,她站在电视台门口,等漆月来接。 两个女孩与她一样提前退场,站在另一边等车。 对着她背影窃窃私语:“姐姐太杀了,穿西装也跟穿礼服一样好看,我好想她用高跟鞋踩我一脚!” “你听她刚才的致辞,肯定是有对象了。” “是是,而且你有没有看到,她手上戴着钻戒,额角还有很小的一轮月亮纹身,真的是很喜欢月亮啊。” “可能跟她爱的人有关吧。” “你说她现在等的,会不会就是她的月亮?” 这时,一阵轰鸣,火红的机车贴着路边开过来。 机车上的人戴着头盔,刹车后抬起护目镜,露出一对锋利又妩媚的猫儿眼。 等在路边的高冷女总监,此刻绽露笑颜,接过机车上那人抛来的头盔,熟练的戴上,利落跨上后座。 一阵堵车之中,两人潇洒的离去。 两个女孩看愣了:“骑车的那人是个女生啊!” “也太酷了吧!这是什么迷人反差感!她俩好配!” 道路的拥堵,在漆月的车技面前不值一提。 开到举办同学会的酒楼,她叫喻宜之:“你先进去,我去停车。” 喻宜之推门,走进宴会厅。 她参加完直播才赶过来,到得晚,老同学已喝过一轮,气氛正热烈。 而她一现身,几乎人人止住了话头停下了酒杯,向她望过来。 因为今晚同学会,没人从电视台晚会直播中看到喻宜之的状态,十年过去,人人都好奇曾经的高冷校花变成了什么样,有没有发福走样,或眼下开始冒出细纹。 当见到喻宜之一身米白西装、宽肩窄腰、黑发柔顺,所有人都震了震。 岁月厚待美人,喻宜之比以前更纤细美丽,因成熟而更加气场十足,只是那种清冽的气质始终没变。 她挑了两个空位相邻的一桌落座。 有人撺掇池晨:“你以前不是对校花有意思么,去敬杯酒啊。” 曾经的翩然少年,终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也许喻宜之的出现,让他想起了过往最好的时光。 端着酒杯过去:“喻宜之,好久不见,能敬你一杯么?” 喻宜之抬头,眸光仍是浅淡,举杯跟他碰了一下。 池晨顺势拉开她身边座椅,喻宜之伸手去拦:“不好意思,这里有人。” 指间的钻戒闪闪发亮。 池晨一愣,走回自己座位。 其他人也看到了喻宜之的钻戒,立即吃瓜:“校花有对象了?” “什么人啊?哎我听说,她以前可是把齐盛的太子爷都给拒了。” “看着还是那么冷,也不知谈起恋爱来什么样。” 喻宜之的确冷,用眼神给一道道凉菜降温。 只是在门又一次被推开的时候,瞬间柔和了眉眼。 漆月的出现引发了另一轮骚动:“是漆老板!” “我还以为她肯定不会来同学会呢。” “看着还是那么拽啊。” “但有一说一,还是那么好看,难怪喻宜之转学过来之前她是颜霸。” 漆月的机车靴踢踢踏踏,故意不系好的鞋带甩出落拓的节奏,(7)班那一桌开始起哄:“漆老板,过来坐。” 漆月勾唇:“怎么,很想老子啊?” “今天不行,改天跟你们聚。” 众人的眼神越来越诧异,眼睁睁看着她向喻宜之那一桌走去。 还拉开了喻宜之身边的座椅。 “我k,漆老板去找喻校花干嘛?” “她们俩以前不是很不对付么?我记得漆老板以前还叫人家装叉犯,这是干嘛,还想找麻烦?” “但喻校花怎么没阻止漆老板坐下呢,她不是在等她对象么?” 漆月坐下后,扫一眼喻宜之面前的酒杯:“别喝酒了吧。” “你这段时间应酬多,胃不是不太舒服?” 看了看桌上的杏仁奶:“要不喝这个?” 喻宜之:“你决定。” 等漆月给喻宜之斟完,手指间分明也有枚戒指,众人几乎已忘了遮掩眼中的惊讶。 “你、你们……” 漆月一脸坦然:“我们在一起。” 喻宜之挑唇。 到现在,漆月终于可以无所顾忌的说出这句话了。 有人惊讶到撞翻酒杯,洒了满桌。 “你们怎么会……?什么时候开始的?” 喻宜之接话:“算起来的话,从十七岁开始。” 同学会散场,漆月骑机车载喻宜之回家。 喻宜之明明只喝了一杯,此时却觉得体内荡漾着恰到好处、令人欣悦的酒意,软软贴着漆月的背。 而此时头顶月光滚烫,心脏的血管一路连通手指,唯有那令人安心的戒指,足以按捺怦然的心跳。 路过一中后墙,一个天然卷发、神色张扬的女孩正拔足狂奔。 喻宜之微醺着醉眼,扭头望去。 她身后跟着个黑长直发束马尾的女生,校服穿得跟曾经的喻宜之一样板正,喊得小声,却追得固执:“喂。” “喂……” “老子不叫‘喂’。” “你别跑了,又这样溜出宿舍,老师要来查寝的。” “今晚都查过了,还查什么查?” “那我给你布置的练习题,你做完了吗?” “啰嗦,烦死了……” 喻宜之转回视线,搂着漆月的腰低笑。 “你笑什么呢?” “我在笑,世事真是奇妙。” 众人眼中永不相交的星轨,若不顾一切向对方奔赴而去。 最终也会凝成左边手指上闪亮的钻光,在月空下熠熠。 ——正文完——! 第93章 番外一时间来到盛夏。 这周末,喻宜之难得不加班,约漆月一起逛街。 没去承载过往记忆的步行街,而去了大型商场。 领着她往家居区走。 “逛这儿干嘛?”漆月一手勾着口袋,走得踢踢踏踏:“离月亮楼建成不是还早?” “嗯,我办公室想换个沙发。”喻宜之目光淡淡扫过一众家具。 “喻总,你这总监混得也不怎么样啊,办公室的沙发还得亲自来挑,没人帮你办这事么?” “可以有。”喻宜之瞥她一眼。 “但,以后我的办公室里,想要客用沙发和我自己用的沙发分开。” “今天选的这个,你以后估计接触很多。”喻宜之穿白衬衫配西裤,领口系到最上一颗看上去真像个正经总监,嘴里问的却是:“你确定不自己挑?” 漆月一噎。 拧着脖子:“老子又不是齐盛员工,犯不着被总监潜规则。” “那,”人来人往的商场里,喻宜之拎着包凑近她耳边,不碰她,微热却清幽的香气往耳畔上打:“如果总监想被你潜规则呢?” 漆月抿住唇角,喻宜之:“挑挑看,喜欢哪个。” 漆月望过去。 浅棕色那套看上去皮质很软,像柔软的猫窝。 凑近看了看,喻宜之跟过来:“这个放我办公室,会不会不太好?” 导购极之热情:“如果觉得不够气派的话,我们还有更大的款式。” “我反而是觉得太大,要更小一些的款式才好。” 手轻轻搭在漆月后腰:“你说呢?” 小,才能两人紧拥好似融为一体,脚趾抵着脚趾,连汗液都缠绵,脸贴得那么近,一抬眸,见对方瞳仁中只清清楚楚映出一个自己。 像她们曾在旧筒子楼的木板床上那样。 漆月如何不懂,极力做出镇定模样:“那再看看。” 喻宜之跟在她身后笑。 终于挑到一套两人都满意的,漆月坐上弹两弹:“很舒服,喻总,你要不要试试?” 喻宜之坐到她身边,手指好似不经意,覆上她轻搁着的手背。 她反勾住喻宜之手指,两人一起靠着沙发背,仰头。 熙来攘往的商场难免喧哗,可这实在是过分宁静的一幕。 头顶的射灯熠熠,好似一片星空,晃着双眸,视线跟着模糊,宛若身边升腾起氤氲的雾气,回到漆月曾载喻宜之骑行的茫茫山道上。 整个世界只剩下的她们,她交付后背,喻宜之全心依赖。 那时山顶的苍穹,也有这样的星光和月光。 喻宜之拎着包站起:“你要不要躺下试试?” “为什么?” “因为,”喻宜之瞥她一眼:“你以后躺的时间,估计挺多的。” 漆月瞪回去。 喻宜之忍不住伸手挠她下巴:“真的,诚心建议,挑一个你躺得最舒服的吧。” 她走到单人沙发边坐下,手肘支在扶手上,掌心托着下巴好整以暇。 漆月默默躺下。 “喻宜之,你刚才是不是偷笑。” “没有。” “就是有,我听到了。” 漆月正欲起身的时候,喻宜之叫她:“多躺会儿。” “多躺会儿才知道适不适合你躺。” 漆月:…… 真是很为她考虑呢。 可这沙发真的很舒服,软软的,像陷落云端。 头顶也确然是天空,顶灯勾勒出星空闪耀。 她是一个处处防备的人,可喻宜之坐得近,能闻见那熟悉的香气一阵阵飘来,即便落入不断下坠的无底噩梦,那香气也能化作一张网托住她。 她放松下来,两手交叠搭在小腹:“喻总,你干嘛呢?” 喻宜之的声音也像香气一样飘来:“处理点工作。” “唔。” 喻宜之的确忙碌,周末也有客户微信找她。 处理工作是真,可拿着手机当幌子,不回微信的时候、眸光往漆月身上落也是真。 漆月睡着了。 这段时间漆月工作很努力,加班的时间,比起她也不遑多让。 真的很倔,好像认准了只要下决心,天底下就没她漆老板做不好的事。 累了吧,耷着眼皮睡着的样子,像只猫。 喻宜之眸光柔和,导购上前:“小姐……” “嘘。” 喻宜之:“这沙发我买了,可以让她继续睡吧?” 导购报出个价格,很昂贵,不打折。 喻宜之淡淡点头:“好的。” 待漆月再睁眼的时候,眼前居然看到小孟的身影。 她吓得一下弹起来。 漆月:…… 小孟:…… 还是喻宜之开口:“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孟小姐陪她姑姑来添置家具,看到我们,过来打声招呼。” “啊,喔。”漆月扯了扯头发:“嗨。” 小孟:“……嗨。” “那个,你跟喻总关系确实挺好的哈。”小孟试探着问。 之前只听说这两人因老城改造项目结识,喻总因此答应了乘星「SheSays」栏目的邀约。 但这两人太迥异,没往深处想。 可回想去N村团建的时候,所有人都去了蜡染坊体验,她俩没去。 沿着缝隙藏满时光的老石板路慢慢走,肩挨着肩。 那时喻总的脸上,是否缀着淡淡笑意? 这会儿大周末的,两人又一起来选沙发…… 漆月告诉她:“喻总办公室里想换个沙发。” “你,对挑家具,挺懂的哈。” 漆月默了下:“我骨骼清奇,适合试睡。” 这时小孟姑姑在远处叫她。 “我得走了,喻总,小漆,公司再见。” “再见。” 她匆匆离去,喻宜之:“怎么不直说?” 漆月耸了下肩:“我也没遮掩,她总有一天能想明白的吧。” “我就不自己说了,跟臭显摆似的。”她瞥喻宜之:“你是我们全公司女神你知道吗?” 又问:“我睡着了,怎么不叫醒我?导购也没拦我。” “因为这沙发我买下来了。”喻宜之轻揽住她肩:“走,吃饭去。” ****** 晚上回家洗完澡,喻宜之靠在床头浏览新闻。 从本地公众号里看到一则:K市招商引资,漆月她们曾赛车的山道边,那座废弃工厂即将重建,发展工业。 她把手机递给漆月,漆月扫了眼:“嗯,我知道。” K市没有漆月不知道的事。 “曾经的山道,重修后也不能再赛车了吧。” 漆月笑:“赛什么车,你看见一次举报一次。” 喻宜之跟着勾唇:“那是因为危险。” 但那条山道,也承载着她们从十七岁开始的回忆。 那时她受困于喻家的“鸟笼”,人生所做最出格的事,便是跨上一名红发少女的机车当她的眼睛。 山顶的风拂过面庞,如清冽的河,她张大嘴对漆月喊话,那河就往心里淌,洗去从不得发泄的积郁。 原来风可以品尝,原来“自由”真的有味道。 又跟漆月衣服上阳光晒过的味道杂糅起来,让她紧搂着漆月的腰止不住的靠近。 她永远记得漆月骑着火红机车在山道上的样子。 像团破空的烈焰,烧灼一切。 什么都困不住,什么都拦不住。 这条新闻很快失却了关注度,整个K市陷入另一种狂热。 影后祝遥要来了。 祝遥三金加持,风头正盛,飞抵那日,机场被围得水泄不通。 她的新电影进入后期制作阶段,开始提前预热宣传,是以接受了覃诗雅的推荐到乘星受访,不过这只是她来K市的目的之一。 新电影里祝遥演一个抽烟喝酒骑摩托的小混混,姐姐的离世使她陷入颓态的泥沼,却在一个暴雨夜被曾经的初中老师捡回了家。 很多人不理解祝遥为什么对老师题材的剧本情有独钟,可她那张清冷又倔强的脸,实在适合演那些沉默寡言的年下。 后期剪辑时,导演对其中一场山道骑行的夜戏氛围始终不满意,结合祝遥最近的行程重新堪景。 最终选定了K市补拍。 因为民众的狂热,祝遥处处低调。 到乘星受访时,鸭舌帽压得极低,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比约好的时间早一小时,匆匆步入。 恰碰到人力资源总监:“小漆,你怎么穿成这样就来公司了?不职业啊。” 祝遥回头,总监傻了:“祝祝祝影后?” 平时多稳重的人,实际身份是祝遥的妈粉,捂着嘴就要尖叫。 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文雅女人走过来,带着温和笑意:“嘘。” 那语气太柔,有安抚人心的奇妙作用。 恰巧漆月抱着装了一堆物料的纸箱走下电梯,和祝遥对视一眼。 当她褪去了浓妆与狠戾神情,清新的一张脸,乍一看,竟跟祝遥有几分神似。 尤其两人个子都高,又都是不怎么透骨的体型,的确很容易认错。 旁边戴金丝边眼镜的女人也许因此,对她柔和了眉眼:“你这个小孩子,怎么搬这么多东西,我帮你吧。” 漆月搬着纸箱往旁边一让:“谁是小孩?老……我二十好几了好吧。你让让别挡路,看着那么瘦,别一搬再闪着你的腰。” 女人笑:“喔唷,凶的来。” 又柔和的说:“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小孩子的呀。” 因为祝遥为了避开粉丝提前到来,大家手忙脚乱开始准备。 采访开始不一会儿,喻宜之现身,作为祝遥的熟人来打个招呼。 小孟扶额:“今天我们公司的美女含量有点高,我有点晕。” 采访提纲是漆月和小孟一同拟定,进行得顺利,照片也拍了不少。 祝遥从镜头前离开时看到喻宜之。 走过来:“喻总,我的糖呢?” 漆月正在附近,挑了挑眉:什么糖? 喻宜之还真带着两包糖,此时取了递给祝遥。 漆月表面不在意,眼尾瞟过去。 什么嘛,不就是K市常见的酸角软糖。 祝遥习惯清冷着一张脸,却能看出挺开心:“谢谢,想吃好久了。” 喻宜之挑唇:“是你想吃,还是她想吃?” 祝遥竟跟着笑笑,走到一旁跟那戴金丝边眼镜的女人低语几句,两人一起进休息室去了。 漆月转身就走。 喻宜之跟在她身后:“漆小姐,走那么快干嘛。” “我要工作。” 她去把纸箱收回库房,却被喻宜之堵在墙角:“小猫,生气了?” “谁是猫?不对,谁生气了?” 喻宜之:“我记得上次有人溜出去喝酒后,答应过我,再不会骗我。” 她一提这事,漆月腿软了下。 嘀咕着坦诚:“买什么糖?” “嗯?” “你给祝影后的糖,她就不能自己在网上买么?” “那是K市特产,网上买不到。” “哦。” 漆月抱着纸箱,也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喻总,可以让我去库房收拾东西了么?” “不可以。” 喻宜之倾身,吻轻轻覆上她唇角:“有些糖,谁都可以给。” “有些糖,只给你一个。” ****** 上午的采访顺利完成,下午祝遥团队要去K市一个植物园。 植物园景色别致,以往也吸引不少剧组过来拍戏。 祝遥她们剧组要补拍一场戏,用作晚上山道骑行戏的过场衔接。 乘星团队跟着过去,下午拍些花絮,晚上再拍些电影感剧照,丰富采访内容。 小孟开心道:“这样一来,订阅绝对暴涨,年终奖可能拿三薪。” “小漆,谢谢你邀来祝影后!” 有人靠着墙哼一声:“运营的工作,又不是只靠攀人脉搞关系。” 说话的是小葛,曾想陷害漆月的小宁,与她交好。 小孟不忿:“你……” 漆月拉她一把,摇摇头。 成长在街头巷尾,其实她习惯这些冷眼,就像她初到钱夫人那边,多数人见她一个年轻姑娘,心里根本不服。 多说无益,事是做出来的。 两个团队来到植物园,喻宜之竟也在。 小孟与她打招呼,她淡道:“公司新项目有广告片要拍,场地也选在这里。” 眸光落向漆月:“好巧。” 只是巧吗? 拍摄场景不在一处,漆月往返取物料时,却会擦过她身边。 她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监控拍摄,腰细腿长,吸引一众目光。 漆月听到有人议论:“是演员吧?太漂亮了。” “不是,你没看她挂着工作人员的牌子么?我在市文化晚会上看到过她,是齐盛地产的总监,来监拍的。” “什么?我立马脑补十万字绿江文学,啊啊啊姐姐杀我!” 漆月走到她身边:“喻总。” 喻宜之望着镜头前,眼尾瞟一眼,唇角噙着隐隐的笑。 “齐盛这么大公司,福利不行啊。” “嗯?” “大夏天来植物园拍广告,也不给你们发点防晒装备。” “瞧瞧我们公司发的,借你了。”她给喻宜之扣上一顶防晒帽,又把防晒面罩往那挥洒月光的脸上挂。 “慢点,口罩哪有拉这么高的,挡着我眼睛了。” 她抬手往下扯,漆月就往上提:“你不怕晒黑么?遮得越多越好啊。” 装备完毕,打量一番,满足的眯眼。 跑去工作时,还狠狠瞪那些不停偷看的人一眼。 喻宜之在防晒面罩后挑唇。 拍摄间隙,掏出手机上网查询:【猫的占有欲会越来越强么?】 祝遥那边,还是由那金丝边眼镜女人陪着。 正准备开拍,却见另一个拍摄团队向同片场地走来。 竟是当红小花唐虹宁,冲着祝遥笑:“遥遥,好久不见。” 祝遥一张脸本来清冷,这时很微妙的皱了下眉。 唐虹宁是新近窜上来的小花,势头很猛,人气快和祝遥不分伯仲,但她和祝遥不一样,在网剧的流量之路上拔足狂奔,总感觉被祝遥这样的电影演员压着一头。 横竖看祝遥不顺眼,处处作对,很难说她此次选择植物园拍摄,不是针对祝遥行程。 这时,她领着剧组的人来说,祝遥剧组的拍摄审批手续有问题,她们才是正规流程。 双方僵持不下,很快引来园区管理处的人,劝说祝遥剧组:“得按流程才行。” 小孟急了:“怎么办啊?” 却见漆月上前,叫管理处那人:“我们商量下。” 那人一见是个年轻姑娘也没放心上:“商量什么?” 漆月勾唇:“爱抽蓝鹤啊?” 那人一愣,见漆月眼神落在他口袋露出一角的烟盒上。 蓝鹤这种进口烟,认识的人很少,一般地方也没得卖。 这位工作人员指节淡淡熏黄,显然是资深烟枪,唐虹宁她们剧组来一闹,他立即现身,偏帮明显。 其中关窍,不言自明。 漆月:“你看,祝影后剧组手续也是全的,只是最后一个章,办手续那天园长外出,电话沟通时,说拍摄完补盖也行。” 她眼神复又落在烟盒:“不是什么大问题,能行个方便么?” 那人明显踟躇一下,看向唐虹宁经济团队。 漆月上前,与他们商量着什么。 喻宜之在自己的拍摄场地回眸,望着漆月侧影,眼底盛着笑意。 观察力,沟通力,她知那是漆月最称手的武器,曾让漆月在钱夫人那边无往而不利。 今日这种斡旋,对漆月不在话下。 很快漆月回来:“好了,今天可以继续拍,唐虹宁那边明天进场。” 小孟讶然:“你真跟他们谈好了?” 她常看娱乐新闻,知道唐虹宁跟祝遥不对付。 漆月挑挑眉。 那是她多年积攒的江湖智慧,在牛鬼蛇神堆里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 小孟解气的瞪了小葛一眼,漆月拍拍她的肩。 下午工作结束,暂且解散,各自休整,晚上到山脚集合,进行夜戏拍摄。 而导演看上的山,正是漆月她们过往赛车的山。 用导演的话来说:“十分有感觉,云山雾罩,一圈圈盘山小路隐进白茫茫的烟,好像没有明天。” 夜戏之前,喻宜之尽地主之谊,请祝遥和金丝边眼镜的女人吃饭。 问了漆月,带去一家本地人才知道的小馆,客流量少又都是熟客,不用太担心被粉丝发现。 祝遥还是低低压着鸭舌帽又戴着口罩,发现小馆门口有种从没见过的花,拉着金丝边眼镜的女人过去拍照,让女人站在花丛中,她自己一会儿劈叉一会儿下腰的,毫不介意用各种高难度的丑姿势给女人拍照。 夏夜风中,女人一手轻轻抚着花,笑得和夜空一样温柔。 漆月多看了女人一眼,问喻宜之:“她到底是祝影后的什么人?感觉不像经纪团队……” 白日里各自工作忙,喻宜之没来得及对她介绍,这时刚要开口,恰逢那两人拍完照走过来,同时回答漆月的问题:“老……” 只不过女人说的是“老师”,而祝遥说的是“老婆”。 女人的温柔中有种玻璃弹珠一样澄澈的羞怯,又带着包容:“好高调呀。” 弯着眼睛对漆月自我介绍:“我叫曲清澄。” “曲老师好。” 一顿饭,除了祝遥在曲老师吃蘑菇前,确认了数次“吃这些蘑菇会不会看到小人在头上跳舞”,算是宾主尽欢。 祝遥一边给曲老师夹菜,一边道:“难得曲老师放下了学生陪我来K市,有什么小众景点值得去逛逛么?” “有啊。”喻宜之为了控制食量,端着杯红酒轻晃,望向身边漆月:“她最清楚。” 因为不是工作场合,她放松下来,今日缺席的夕阳,此时忙不迭赶来她的脸,消解了清寒,带着三分慵懒,一动脚,西裤轻轻擦过漆月的腿。 她们甚至没有挨在一起,但每一个小动作都透着亲昵。 祝遥多看了喻宜之一眼,心下了然。 漆月对K市了若指掌,每一条小巷都像长进她血脉。她介绍完可游览的去处后,祝遥忍不住问:“你们认识多久了?” “很久。”喻宜之这样答一句,又望漆月。 漆月现在也能坦然以对:“高中就认识,后来在一起了。” 祝遥:“那和我们一样,我们也是高中就认识了。” 漆月震惊了:“这是你高中老师啊?你太禽兽了竟然把高中老师……唔。” 喻宜之用一块西瓜堵住了她嘴。 四人散了以后,祝遥和曲老师低调找了司机来接,赶往山脚。 喻宜之也要陪着漆月过去,她开车而来,晚饭时喝了酒,车这会儿由漆月来开。 她坐副驾,带一点点撩人的醉意,头靠着车枕,眼皮半垂,手轻轻搭在漆月后颈。 “你开车怎么这么慢?” “哈?” 喻宜之轻笑,纤指对着漆月后颈最敏感的那块皮肤摩挲,微醺的酒气从指腹的纹路间溢出来,往人心脏里烫:“我正经问你一个问题。” “我听听能有多正经。” “你刚才,在祝遥她们去拍照的时候,”喻宜之微挑起眼尾:“为什么多看了曲老师一眼?” 而此时,保姆车上,祝遥握着曲老师的手坐在后排,抿嘴了一路的曲老师终于忍不住开口:“遥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刚才吃饭的时候,为什么多看了喻总一眼?”! 第94章 番外二漆月开车到山脚,祝遥的保姆车也恰好抵达。 四人从车上下来,喻宜之和曲老师互相点头致意。 漆月和祝遥则全程低头,只盯住自己的鞋尖。 剧组已提前开始布场,射灯架起,副导组织着各部门调试机器。 忽而一阵刺目的车灯扫过。 大剌剌的不客气,现场不少人伸手挡住眼。 一群人走来,逆着车灯,面貌模糊,却见那走路的姿态,也和车灯一样不客气的张扬。 漆月站在剧组的一众工作人员中眯了眯眼。 有人吊儿郎当发问:“你们在这干嘛呢?” 副导经验丰富,立即上前斡旋:“今晚我们在这拍戏。” “拍戏?办手续了么?” 小孟对漆月耳语:“这里又不像植物园有管理处,上哪儿办手续?这些人明显找茬,看着好吓人……” 等他们走到灯下,面貌露出来,一群没谱的富二代,在本地跋扈惯了,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衣服满是铆钉,尖锐得像要往人眼底刺。 “没办手续可不能在这拍戏,场地让出来。” 身后一排机车火都没熄,喧嚣着轰鸣。 祝遥把曲老师护在身后,漆月看了眼局势,上前。 小孟吓一跳:“小漆,他们会欺负你的……” 为首的富二代习惯斜着眼看人,眼角瞟到个普通上班族往这边走:“别他妈废话,赶紧让场地,今晚哥哥们必须在这跑几圈。” 又看自己的手,故意把指节捏得噼啪作响。 漆月笑了声:山道要重修,倒是引来一堆人玩情怀。 富二代终于肯拧着眉向她看来:“不上道是吧?这山道就归哥哥们,我们以前在这比赛的时候,你还在家喝奶呢。” 漆月:“我现在也在家喝奶啊。” 她的职场打扮与以往出入太大,灯又晃着眼,富二代身边一人瞧了半天,赶紧去拉富二代胳膊:“漆、漆……” 富二代一扬手:“嘁什么嘁?你敢嘁我?” 漆月又一声笑,眉尾挑起,打扮得规整,神色却如以往一般不驯。 富二代终于反应过来:“漆、漆……” 漆月“威望”太盛,过往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这会儿猛一撞见,吓到舌头打结。 漆月“温和”笑道:“是我,小漆。” “像以前一样,叫我小漆就行了。” “叫啊。” 微微蹙起眉。 这些人怎么一点不配合!她又不想在职场太高调。 “小、小……”富二代酝酿半天,吓得快哭了:“妈耶我真的不敢,放过我吧!” 漆月挑了挑眉:“是这样。” “我们今晚要在这拍戏,你们能不能行个方便,回家玩泥巴去?” “好,好,我们这就回去玩!怎么玩?捏个猫还是捏个兔子?” “捏个草泥马。” 富二代身后有人小声说:“草泥马不好捏啊……” 立马被给了个爆栗:“让你捏就捏!废他妈什么话?” 一堆人转头骑上机车,呼啦啦走了。 山脚恢复宁静,漆月走回来,小孟傻了:“你每次到底怎么做到的?” “为什么不管面对什么人,你都能把事情谈好?” 今夜山雾茫茫,蜿蜒的山道像没入记忆深处最幽暗的那条河。 导演兴奋得搓手:“这就是我想要的氛围感!绝了!” 喻宜之看一眼漆月,正仰着面孔望向山道,雾气泛起过往的潮,染湿她的脸。 漆月在想过去的自己。 光鲜只是表面,只有她自己知道玫瑰花瓣下怎样爬满密集的虫,彼时她有那么多愤怒和不甘,藏都藏不住,从琥珀色的眼底不停往外淌。 所以她喜欢来这里。 飞驰在山道上像被世界抛弃,头顶映着轮明月,很孤寂,可也很自由、很安全。 再后来,她的机车后座也多了轮月亮,沉甸甸的重量。 剧组张罗着开拍,把她从回忆的漩涡暂且拽出。 山脚下这场戏,是祝遥所扮的角色第一次发现老师有相亲对象后,一个人骑车跑到这,沉默的抽完半支烟,又狠狠踩熄,在茫茫的雾气里绕着山路一圈圈骑。 她要自由,也要羁绊。 祝遥的演技已彻底打通,镜头之下,她靠着机车,连睫毛上都沾着雾,带点哀伤带点倔的眼神,裹挟所有人的情绪。 接下来便是最重头的山道骑行戏。 祝遥为这部电影苦练了许久摩托,其他场景没用过替身,但曲折的山道难度太大,替身上场。 一个退役的专业女车手,跨上了祝遥的摩托。 她车技好,可从没见过K市这样的雾。 浓稠得盘踞,好似有形,一点点破碎又重组,勾勒出记忆深处最心惧的景象。 那样的恐惧侵吞人心,车速一点点慢下来。 摄像团队一直在她身后跟拍,下了山,给导演看回放。 导演摩挲着下巴的胡茬。 他为这部电影耗费太多心血,整个人已糙得没眼看。 好不容易找到这样的山与雾,骑行的感觉却差一口气。 祝遥提议:“要不我试试。” 只有她对这个角色的理解最深刻。 曲老师伸手拦了她下,温润的语调染上焦急:“不行的呀。” 导演:“肯定不行。” 祝遥骑机车到底是新手,这样的山路和迷离的夜雾,都不是她能对付的。 这时喻宜之走到漆月身边,纤手搭上漆月的肩:“她可以。” 漆月一怔。 喻宜之语调淡淡,却暗藏骄傲:“只有她可以。” 漆月低头,勾唇。 她忽然明白了喻宜之想做什么。 导演如遇救星般的看过来:“你真的行?” 漆月打扮低调,却笑得恣意:“当然。” 导演看到她眼底的光,震了震。 又见她与祝遥的身高身型都相似,叫副导:“带她去换衣服。” 祝遥在电影中的装扮,是漆月十分熟悉的那一套,松垮垮的破洞T恤加牛仔裤,简直像从她自己的衣柜里翻出来。 走出移动更衣室时,连曲老师都愣了下。 小孟看向她的眼神也变了。 山道骑行的戏份,镜头全程跟拍背影,漆月并不需要上妆,一张脸还是和在办公室一样素淡,但她望着摩托车,带着点不羁的笑意走过去,连气场都变得锐利。 跨上摩托,拍拍油箱,那神情散漫中带着绝对自信,像在跟一个亲切的旧友打招呼。 摄像往山上望了眼:“行不行?雾越来越大了。” 漆月仍是笑得疏懒,眼底却闪着灼灼的光:“在这里,没什么是我不行的。” 灯光和摄像准备时,喻宜之走到她身边。 皎皎明月当空,喻宜之叫了声:“月亮。” 便再没说下去。 那样的点到为止透着默契,几乎像弹钢琴时留下恰到好处的气口,也像山水画的留白,令所有情绪有了蔓延的天地。 喻宜之相信她。 她微微倾身,做出发动机车的准备姿势:“放心。” 夜色流淌过两人之间,像漫漫十年的时光,一切循环往复。 “只要你等在这里,无论哪次,我都会安全回来。” 她冲了出去,像刺破夜空的焰火。 山上的雾越来越大,越盘旋而上越浓,像惨白的幽灵缚住人手脚。 漆月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她对这山路太熟,机车更像她多长出的一条腿或一只手臂,眨眼的一瞬黑暗里她也并不失措,山路在她的车轮下像被驯服的蛇。 镜头在身后追随,不在她视野之内。 今夜这样的雾,令她有些恍惚,仿若回到十七岁的时候,知道漆红玉陪伴她的时日终将无多,骑着摩托绕着山路一圈一圈,整个世界渺渺无垠,只剩下她自己。 她依赖那样的雾,也畏惧那样的雾。 直到后来,后座的一轮明月驱散了黑暗,为流离的心指出归属的方向。 空气里只剩自由的声音,随夜风在耳畔猎猎作响。 她车速越来越快,摄像跟不住她,直到那团破空的焰火在镜头里变作模糊的影子。 下山时,车灯打亮山路。 大概光本身也有向光性,往喻宜之那挥洒月光的脸庞上扑。 喻宜之站在所有人靠前一步的位置,等着她。 事实上无论喻宜之站在哪里,她总能第一眼从人群间捕捉,那是每个细胞都喧嚣的本能。 导演立即看回放,激动的猛拍大腿:“绝了啊!你的背影会说话!” 灰白的山雾。黑发的少女。火红的机车。穿越在发间被车灯打亮金黄的风。 喻宜之抱着手臂站在人群间,一起望着监视器。 漆月在她身边,压低声:“这就是你想要的,对吗?” 喻宜之眸光含笑。 山道即将消失,记忆却将永存。 漆月不知道自己最恣意张扬的背影,有多值得永恒,喻宜之希望那被镜头捕捉,镌刻在光影之间从无消弭。 等到电影上映时,她会和漆月一同走入影院,不再是十多岁的年纪,座椅间没了隔两个座位的距离。 可银幕之上的山道、机车、背影,又将让电影院里泛起十几岁时渺茫的夜雾。 她在银幕之下握住漆月的手,是否便能把体温渡给那时桀骜却孤孑的少女,让那自由间多点沉甸甸的温度,不至于连灵魂都被夜风吹散,向着茫茫宇宙流离。 导演一再对漆月感叹:“真不知怎么感谢你。” 漆月吊着嘴角:“听说演员片酬都挺高的,先给我来个三千万吧。” 导演:“那不行,我这文艺片拉不到投资,所有资金全砸进电影本身,连祝遥都是友情价出演。” “但我真的特别特别感谢你,这样吧片酬给你开高点,三十!” 漆月眉心跳了跳。 “你们剧组也太惨了吧,三十能干嘛?” 喻宜之:“能买好几盒儿童高钙奶。” 漆月笑,对导演道:“我不要片酬,能不能帮我个小忙?” “机车借我一下,我晚一点加满油给剧组送回去。” 见识完漆月的车技后,导演知道这重要道具留给漆月肯定不会出什么问题,满口答应:“行。” 剧组撤退,灯光撤退。 山又变作了记忆中的苍渺一片,只被车灯打亮。 她俩的呼吸变作仅存的韵律,漆月跨在机车上叫喻宜之:“上来啊。” 喻宜之毫不犹豫的跨上去。 漆月发动机车,向着山道进发前,问一句:“害怕吗?” 喻宜之不回答,搂紧漆月的腰。 是啊,为什么从来没害怕过呢。 十七岁时她困在喻家的鸟笼,一切都是四平八稳的令人窒息,明明山路转圜、锋锐像割破宁静的刀,她从第一次跨上漆月机车后座开始,内心却始终安定。 不,不只是安定。 怀里灼灼的体温令人沉迷,坠进去,像坠入一个烟花漫空的夏夜般令人雀跃。 而对漆月来说,山道即将重修,她在这里最宝贵的回忆从不只有她自己。 她载着喻宜之向山巅而去,十七岁的感觉卷土重来,时光随夜雾氤氲成河,只有她们是托起彼此的船桨。 漆月的声音在夜风中弥散:“喻宜之。” “嗯?” “我是不是很少对你说,我爱你?” 喻宜之怔了下,旋又贴上她的背:“是,小气。” 漆月笑了声:“老子害羞,行不行?” “可是,”语调暖下来,连凛冽的夜风也切割不出更锋利的形状:“你知道的吧,我爱你。” “我很爱你。” 谢谢你像月光,点亮我的世界。 月亮也有阴面,填满曲折的时光,最终被清皎的光驱散。 喻宜之紧紧搂着漆月的腰:“我也爱你。” 如果对着月光可以许愿,她也要送漆月一个愿望。 “我现在不贪心了,世界复杂,无忧无虑太难,但,愿我的月亮,永远自由自在。” ****** 两人从山上下来,漆月给机车加满油,送回剧组所在的酒店,喻宜之给宝马找了代驾,陪她一道。 代驾离开后,漆月正准备联系剧组,恰巧碰见祝遥和曲老师出来散步。 祝遥怕引起围观,唯有深夜是她游历城市街道的机会,也仍是帽子口罩裹的严实。 一旁的曲老师望向她,金丝边眼镜后的眉眼弯起,语气间有温柔的无奈:“你这个小孩子呀。” 伸手替她正了正帽沿。 祝遥跟喻宜之打招呼却全程不看她,望着漆月:“正好你来还摩托,我有几个骑行的小问题想问。” 漆月也全程不看曲老师,紧盯着祝遥答:“好啊,你过来。” 两人走到机车边,喻宜之和曲老师站在一处远远望着。 “喻总。”曲老师的南方口音总是这般温雅:“我以前见你,还以为你是很理性的人呢。” 喻宜之淡道:“我也曾这么认为。” 可跟着漆月跳下学校高墙的人是她。 除夕夜在机场拔足狂奔的人是她。 毫不犹豫跨上机车后座的人是她。 曲老师看向她眼底,笑意温存:“其实你们俩很像。” “都是不顾一切的小孩子呀。” ****** 剧组离开K市,生活回归正轨。 漆月回办公室上班时,小孟盯住她不放:“你到底是什么人?” “哈?” “为什么你机车骑得那么好?” 漆月面向她坐端正,正色道:“其实,我是江湖上的一个传说。” 小孟抿紧了唇角。 “我在电玩城所向披靡,所有摩托游戏的最高分都是我刷下的。” 小孟睁圆了双眼。 喻宜之买的新沙发送入办公室,她拍下照片发给漆月:【沙发.jpg】 【要来试睡么?(勾手指】 漆月别扭:【不要。】 喻宜之没再说什么。 只不过周末约她去逛街,带她往内衣专柜走。 贴在她耳边问:“喜欢哪件?” “你该带我去帮你挑睡衣吧。”漆月顿了顿:“毕竟我们都是在家那什么,我都看你穿睡衣。” 喻宜之轻笑了声。 “那在办公室呢?”眼神扫过一排排黑色蕾丝,掏出手机,屏幕悄悄转向漆月:“你觉得,哪件最衬?” 那是喻宜之在沙发上的一张自拍。 加完班的深夜,员工都已离开,剩她一人倚在沙发上,身后的大办公室关了灯,百叶帘间是浓重的黑,她累了,一手轻搭在额上,衬衫扣子解开一颗,修长的颈项露出,锁骨若隐若现。 “漆小姐,沙发很舒服,真的不来试睡么?” 漆月认命:“你接下来哪天加班?告诉我,我在楼下加班陪你。” “等你忙完,我就上来。” 什么样的内衣最衬喻宜之那身表面禁欲的职业装,她想象得分明,挑出几件,喻宜之照单全收,再绮旎的肖想也能化为现实。 走出专柜时,撞见一个人。 漆月:…… 小孟:…… “这么巧。” “是啊,发了季度奖金,我来大买特买犒劳自己。你,”小孟瞟一眼喻宜之手里的购物袋:“陪喻总来买内衣啊?” 上次陪着买沙发,是因为骨骼清奇适合试睡。 这次陪着买内衣,又是因为什么? 小孟看向漆月的胸。 喻宜之跨前一步,不着痕迹挡开她视线:“孟小姐,我们预约了餐厅,得先走一步,周一公司见?” “好,再见。” 小孟目送着她俩的背影若有所思。 喻宜之:“这下她总该发现了吧?” 漆月笑:“应该吧。” 周一上班,小孟立即拉过她,神秘压低声:“我问你。” “嗯?” “喻总和你,恋爱了对吧?” 漆月虽有些紧张,现在却也能坦然面对,点头:“嗯。” “我就知道!难怪你们都戴了戒指。喻总是因为你们都在恋爱中,都懂那种粉红色的氛围,所以让你陪她去买内衣的对吧!她对象到底是谁啊?” 漆月:…… 这是猜她和喻宜之各自有对象? 没等来预想剧情,她一言难尽的望着小孟。 大概无论如何,她和喻宜之看上去都是太过不同的两人,小孟潜意识根本不往那方向联想。 掉马掉的不易,漆月揉一下太阳穴。 周末,喻宜之难得有个不加班可以懒睡的早上,小孟却不得不去搅扰她的清闲。 「SheSays」栏目收获极大关注,几位受访女性要各自录一段寄语,剪辑成视频在公众号推出。 喻宜之平日在办公室太忙,只有抽周末处理这事,连通与小孟的视频,进行试录。 小孟连连表示:“这样就可以了,喻总,改天等您有空,我们带专业机器来找您。” “好。” 她正要挂断视频,有人带着刚起床的朦胧睡意,远远的叫:“宝宝,你人呢?” 小孟太习惯喻宜之清冷的模样,此时却见她柔化了眉眼:“我在书房。” 穿拖鞋踢踏的脚步声走近。 一个身影走进镜头,因清晨的微凉裹着外套,倾身,一缕黑发垂落入镜:“早。” 小孟在那端捏紧了鼠标。 这这这是喻总的女朋友吧! 喻宜之搂着那人的腰,仰头承接这一吻:“早。” 又提醒:“我开着视频呢。” 那人惊了下:“啊?” 等等,这声音怎么有点熟? 一想到喻总女朋友正从镜头里看自己,小孟顾不上多想,赶紧理了理头发。 那人从屏幕里望见她的脸,顿了顿,凑近,要露出庐山真面目了。 小孟严阵以待,没成想,却见无比熟悉的一张脸:“哈哈哈小漆怎么是你。” “诶——小漆?!?!” ****** 喻宜之加班这天,漆月在楼下边工作边等她。 直至夜深,喻宜之发来微信:【上楼(海豹鼓掌】 电梯门打开,其他人都已下班,喻宜之披着西装在门口等。 她问:“忙完了吗?” “还没有。” 喻宜之带着她往里走,揽着她肩,懒懒软软的往她身上靠:“累了。” 走进办公室,坐回电脑前,活动一下发僵的脖子。 她走过去,伸手在喻宜之后颈揉按两下,又贴着脊骨往下滑:“帮你按按?” 喻宜之仰起面孔看她:“你这样,我就忙不完了。” 漆月笑,把自己扔到新沙发上。 揉了下眼。 喻宜之:“你也累了?” “躺会儿吧。” 漆月警惕的看过去:怎么又是她躺? 喻宜之挑唇:“没别的意思,你看,我还得工作。” 纤指一敲回车,对她眨了下眼。 漆月的确有些乏,在沙发上躺下。 竟睡着了,又一睁眼的时候,办公室里静悄悄的,连敲击键盘声都消失不见。 顶灯也关了,只剩幽幽一盏台灯灯光,从办公桌的方向倾泻。 她扭头望过去,喻宜之坐在电脑前静静看着屏幕,似已忙完,在浏览文件。 “醒了?”听到她响动,起身,坐到沙发边来。 她不知睡了多久,声音哑着:“几点了?” 喻宜之替她理了下额前的发:“半夜了,三点半。” 她一惊:“我睡了这么久?” “怎么不叫醒我。” 她知道喻宜之今天穿了新内衣。 喻宜之倾身,在她额角轻吻一下:“不急,我们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你也累了,等下次吧。” “况且,我觉得这样也很有乐趣。” 她把手机给漆月看。 偷拍漆月的睡颜,狠戾防备的神色消失,奶乎乎的像只猫,引得喻宜之在上面涂鸦。 “你把我画成了猫还是猪?” 喻宜之眉心一蹙,漆月对她绘画功力的吐槽,在以前一起团建时就出现过,她伸手去轻拧漆月的脸。 漆月抱着她的腰笑,又把脸往她怀里埋。 台灯灯光那么柔,人的举手投足间也染上黏稠的蜂蜜,她轻缓抚着漆月的后脑:“怎么啦?” 漆月:“我刚才,做了个梦。”! 第95章 番外三“漆老板!” 高三上学期开学两周后,漆月第一次出现在一中校园里,大头激动的冲上来,被她左右打量一番:“头好像又变大了?” “哪有!我说你也真挺会挑时间的,好不容易回学校了,专挑要上体育课的时候回。” 漆月先前因伤缺课,这会儿高三生活才算正式拉开序幕。 她笑着:“教室里多闷哪。” 一扬手揽住大头的肩:“走,去操场!” 她不穿校服,穿破洞T恤和牛仔裤,领口松垮垮的露出半边肩膀,染一头红发如火焰般灼灼。 一路都有人跟她打招呼:“漆老板!”“漆老板,你回学校啦?” 漆月嚼着口香糖笑得散漫,应和过去。她这样的人气,倒并非因为她是K市首富的养女,实际她没半分富家千金的模样,抽烟骂人吃路边摊,也没有跟着喻家改为姓喻。 她保留了自己被送到孤儿院时原本的姓氏,和名字连起来,像一个火热的夏天。 她受追捧,是因为她狠而不顾一切,好像有那么多的愤怒和不甘,从一对琥珀色的猫眼里不停往外淌。 到了操场,却又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这节体育课是高三(1)班和高三(7)班共享操场,一个是学校的精英班,一个则攒聚了各种后进生,除了升旗仪式和课间操,这节体育课大概是两个班唯一交错的时刻。 漆月身边跟着一众(7)班的学生,大剌剌往操场走,笑骂得张扬,惹来(1)班一众学生白眼。 她浑不在意的瞪过去,眼神却一滞。 (1)班学生争分夺秒,体育课列队前也捧着课本在树下苦读,她一眼扫过去,看到一张过分白皙的脸,一头黑色长发柔顺披在肩头,穿着身校服干净得不像话,清清冷冷的没任何表情。 白日里怎么会有月光?漆月恍惚了一下。 “那是谁?”她问大头。 大头吊起嘴角:“让你校花头衔不保的转校生,她叫……” 刚巧这时,女生淡淡眸光向漆月投来,漆月没来由的一阵心跳,打断大头:“老子没兴趣知道她叫什么,看着那么装叉。” “是挺装叉的,成绩好嘛,摸底考她考了全年级第一,可能就谁都不放眼里了,听说在她们班风评也挺差的。” “不过,好像家境不怎么好。”大头问:“老城区那旧筒子楼你知道嘛?” “知道啊,咱们去那边吃过烧烤。” “对对,她就住那,只有个奶奶好像还眼盲了。” 这样的女生太招眼,一转来一中就被查了个底儿掉。 漂亮。骄傲。穷。 漆月又往那女生的方向多看了一眼,女生已收回了视线,低着头在看英语书,夏末的阳光被叶片滤过,掉在女生脸上落影成诗,手指细而白,把那被风勾缠而搅扰视线的一缕发,轻轻挽到耳后。 列队了。 绕着操场跑两圈是列队后的保留设定,(1)班往左,(7)班往右。 漆月跟在队伍里懒洋洋的,与那有着月光般面庞的女生擦肩而过时,抿了一下唇。 这女的到底怎么能把校服洗这么干净? 还有那双白球鞋。 漆月忍不住低头多看了眼。 很旧,鞋带上起了毛球,女生大概常刷,白得刺目。 跑完步就开始放羊,(7)班一堆人闹哄哄的,大头拉着她去打羽毛球。 “不去,老子上次打架的伤都还没好全。” “听说,你救下的那个被客人骚扰的女服务员,去你家道谢,你没让她进门?” “有什么好谢的,矫情。” 她不驯的嗤一声,眼底的光却黯了黯。 喻家那样的地方…… 所有人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她懒得动弹,瞥一眼近处的树下,都被(1)班学生霸占来读英语。 便转头往操场最角落的那棵树下走去,靠着树干,双腿懒洋洋的交叠,脚尖一晃一晃。 风吹着树叶哗啦啦的摇,阳光落在轻阖的眼皮上,斑驳出时光的纹身。 这样的环境,远比喻家放松。 她睡着了。 又一阵轻风刮过耳畔像絮语,漆月猛一睁眼。 又有轻翻书页的声音,到这时,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因风而醒,还是因这过分宁谧的细碎声响了。 瞥一眼,一个单薄的背影在她侧前方,夏末的日头下,莫名用萧条书写美丽。 竟是那转校生,和她坐在同一棵树下看书。 也许听见她醒了,回眸看了一眼。 漆月心里一动。 女生的神情还是那么淡,只是漆黑的双眸如一汪深潭,一点掩不住的凶狠底色泛上来。 不是愤怒的凶狠,而是宁静的凶狠。 凶狠,倔强,坚持,其实漆月也不知怎么形容。 只是忽然觉得,这女生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会要到手。 奇怪的女生。 女生并没跟她说话,转回头自顾自看书了。 学霸真可怕,带书来体育课看还带了好几本,又一阵风起,掀动女生放在脚边的课本封面。 清隽的字迹露出来,第一个是「喻」。 漆月凝眸看着,等待那风再掀开一点书封。 “你是不是想偷看我叫什么名字?” 女生声音也清冷,忽然响起,吓漆月一跳:“我k!” 这女的背后长眼睛了? 当即别扭道:“谁他妈管你叫什么名字?我跟你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女生却像没听到她这句辩驳:“我叫喻宜之。” “宜室宜家的宜,之乎者也的之。” 回头看向漆月:“你不知道宜室宜家是什么意思吧?” “就是很适合娶回家当老婆的意思。” 漆月肩膀一僵。 莫名其妙! 她站起来就走,匆忙得像逃跑,鞋带甩得乱七八糟。 走向操场去找大头他们时,与(1)班的几个女生擦肩而过。 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几个女生坐到喻宜之所在的那棵树下,开始叽叽喳喳很大声的背英语。 喻宜之低着头看着书,静静的什么也没说。 其中一个女生掏出钢笔来做笔记,好似写得不畅,用力一甩——向着喻宜之的方向。 几滴蓝色墨水溅上那过分干净的白球鞋,难看得像某种罪恶图腾。 漆月蜷了蜷手指,忽然发现喻宜之抬起头,没看那个女生,反而遥遥望着她的方向。 她犹豫了下,一转身,还是朝大头那边走去。 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掺合那么多干嘛。 体育课下课,那张月光般的脸就在她视野内消失了。 她跟大头他们回教室,课桌早有人帮她擦干净,下节课英语,她不爱听,懒散的往桌上一趴就开始睡觉。 明明以前在教室睡得很好的。 事实上她在任何环境,都比在喻家睡得好。 今天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那难看的墨水图腾像钢印,往她一个个无法到来的梦境上盖。 摆脱不掉。 烦躁躁的起身,一揉蹭乱的红发。 直待到入了夜,大头看到她还在教室十分惊异:“漆老板,你居然没逃晚自习?” 磨蹭到下课,她推出自己那辆火红的机车,校园里没人敢管她,跨上去轰鸣着喧嚣。 喻宜之下了晚自习,背着书包从格物楼走出来,身边擦过那阵炽烈的风。 身边人都在议论:“像什么样子,简直就是个混混。” “听说她上个女朋友谈了两周,又被她甩了,好渣啊。” “她谈恋爱不是从不超过两周么?也就是她长得又美又野的,就这德行,还有那么多人愿意跟她谈……” 喻宜之面色淡淡,走出校园。 买自行车要花钱,坐公交车要花钱,她每天都走路回旧筒子楼。 这一路用时很长,她也不浪费,在心里默背着英语。 一直走到旧筒子楼前的大榕树下,路灯早坏了,散发腐朽气味的垃圾桶在黑夜里抽象成不堪的样子。 树下却有一抹亮色,往人眼底刺。 是漆月,她火红的机车和火红的发。 喻宜之没露出惊讶神色,平静的走过漆月身边。 倒是漆月愣了下:“喂。” “喂……” “叫我的名字。”喻宜之回眸:“我告诉过你了。” “什么呀?装叉犯?”漆月笑嘻嘻的。 喻宜之没有任何表情的看过来,一向拽上天的她忽而心虚。 别扭的、却乖乖的叫了声:“喻宜之。” 喻宜之背着书包继续往前走。 漆月追上去:“什么意思啊?” 喻宜之头也不回的说:“不是你到我家来找我的么?” “那来吧。” 生活在喻家的漆月,从没见过如此逼仄破败的环境。 楼梯窄得像羊肠,陡得令人眼晕,墙面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腻满经年的黑污,层层叠叠贴着各种开锁、通下水管道、甚至重金求子的小广告。 老城区这片疏于管理,路灯都坏了许久,更遑论楼道里的灯。 黑暗勾勒人的心魔,漆月晃了神,一脚差点踩空。 喻宜之转身时,她下意识往后一缩。 “害怕了?” “老子怕个毛线。”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鼻端传来一阵清幽香气。 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瞧见是喻宜之对她摊开了掌心。 “搞什么?” “我对这儿路熟,拉着你,不会摔的。” “老子才不要!” “那这儿楼梯这么陡,摔断了腿,我可不管你。” “你凭什么不管我!” 喻宜之闻言,居然笑了下。 其实黑乎乎的漆月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她感觉,喻宜之挑唇笑了一下。 莹白的掌心还摊在她面前,她也说不上被什么触动,把自己的手放进去。 喻宜之的手指,好凉。 那阵微凉带着她穿过黑暗楼道,又被她的体温一点点染热。 喻宜之拿钥匙打开门,那防盗门上也满是斑驳锈迹,钥匙刮过,刺人耳膜。 喻宜之回头看了眼。 漆月一脸坦然,没露出任何不适神色。 进了门,一个苍老声音传来:“宜之,下课了?” 那是漆月第一次听喻宜之用那么柔和的声音说话:“奶奶,有同学来我们家学习了。” “真的?”苍老的声音流露惊喜,大概喻宜之在学校没任何朋友,这事很让她奶奶担心。 老人摸索着走过来:“欢迎,欢迎,爱学习的都是好孩子。” 漆月脸热了一下,学习这两个字跟她不沾边,她待在学校那叫混日子。 喻宜之摁开了灯,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露出来,漆月莫名觉得亲切,老人双眼浑浊,果然如学校里传的是盲人,伸手摸索过来,漆月赶紧把自己的手递上去:“奶奶好,我叫漆月。” 喻宜之:“我奶奶也姓漆,叫漆红玉。” 漆红玉握着漆月的手道:“手这么暖,一定是个热心的孩子。” 喻宜之放下书包,去扶漆红玉:“奶奶,我先照顾您吃药,等您休息了我们再学习。” 她扶着漆红玉往房间走,两人的对话细细密密,透过门缝往外钻:“今天身上还痒么?” “明天我再去找医生给您开点药。” “不怕费钱,我转来一中,不就是因为可以给我全额奖学金外加生活费么?还有各种竞赛的奖金……” 过了会儿,喻宜之从房间出来,轻轻掩上门:“奶奶先睡了。” 漆月压低声:“奶奶什么病?” “肾病,以后可能要换肾。” 漆月一时失语。 这才意识到那单薄瘦弱的肩膀上,压着怎样的重量。 但喻宜之说的坦然而坚定:“我会攒够钱的,也会给奶奶最好的生活。” 她换了拖鞋,拎着那双白球鞋出门了。 漆月一怔,又跟上去。 喻宜之来到这层楼公用的盥洗室,取了盆和刷子。 “你要刷鞋?” “嗯。”喻宜之瞟她一眼:“你又不是真来学习的。” 漆月踟蹰了下,走到喻宜之身边。 她也说不上今晚为什么莫名其妙跑来喻宜之家。 大概就因为体育课的树下,喻宜之看向她的时候,她回避了。 自那以后,球鞋上的蓝墨水印反复刺着她的眼。 喻宜之刷得很用力,耳尖微微涨红,白皙的额头覆上层薄汗,那样的情态,让漆月说不出“别刷了我再重新买双送你”这种话。 她只说:“等会儿你刷累了,我来帮你刷另一只。” 喻宜之微妙的挑了挑唇。 盥洗室的窗口洒下月光,铺陈在喻宜之脸上。 “你们班有人欺负你?” 喻宜之刷着鞋,好像不甚在意。 “你就这么忍着?” 喻宜之忽而抬头,湿漉漉的手指把垂落的一缕黑发挂到耳后:“我为什么要忍?” “我告诉老师了。” “我k,不是吧你?难怪你们班的人讨厌你……”漆月无语道:“你知不知道把同学之间的事告诉老师是叛徒?” “我不这么觉得,这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喻宜之平静的说:“我有我的目标,没时间跟她们乱缠。” “说完我,说说你的事吧。” 漆月看着她根本刷不掉鞋面的印记,抢过刷子:“我来试试。” 一边刷一边问:“我的什么事?” “听说,你分手了?” 漆月吊儿郎当笑了声:“腻了,就分咯。” “听说,你谈恋爱从不超过两周?” 漆月扭头看喻宜之:“你倒是听说了我很多事啊?怎么,对我感兴趣?” 喻宜之的目光如不知拐弯的月光,对视了会儿,倒是漆月先挪开眼神。 “喜欢过的人,只需要两周就可以放手么?” “谁说谈恋爱和喜欢是一回事了?” “那,你从来没喜欢过什么人咯?” 漆月刷着鞋不说话。 喻宜之好似不经意,把她露出半边肩膀的领口往上拎了拎:“以后在学校,好好穿衣服。” “你管老子。” 喻宜之不接话,反而又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漆月一噎。 “反正不是你这样的人。” 喻宜之淡淡的:“哦。” 努力许久,鞋面上的墨水渍仍剩一个浅浅印子。 漆月问:“怎么办?” 喻宜之坦然道:“就这样。” 这又不是她的错,为何要因此蒙羞。 “不早了,我送你下楼。” 黑暗楼道里,她很自然的再次牵起漆月的手。 “既然不喜欢,”清冷的声音在楼道里有种特别的回响:“那为什么要谈恋爱?” 漆月默了下。 因为喻文泰对“纯白”近乎偏执的迷恋。 因为她从发现这件事开始就无比激烈的反抗。 以破罐子破摔的方式,打破喻文泰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喻宜之忽道:“谈过那么多恋爱也谈够了,以后,好好学习吧。” “喻宜之,你是教导主任啊?” “不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未来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漆月嗤了声:“老子的命运好得很。” K市首富的养女。 被选中的幸运儿。 没有人关切光鲜的背后发生过什么。 只有今天第一次相见的少女轻声道:“不,你不好。” 那时她们走出楼道,她挣开喻宜之的手,月光忽而盛大与黑暗楼道形成鲜明对照,把一切映得清明。 比如喻宜之凑近她眼前的眸子。 她心虚:“你怎么知道老子不好?” “因为你眼底,闪着和我一样不满足的光。” “如果你想学习的话,”喻宜之提议:“可以来我家,我教你。” “老子才不学。” 喻宜之挑了下眉,好似并不相信那句话。 “老子要走了。” 喻宜之又拉了下她领口:“衣服穿好。” 漆月跨上机车,喻宜之看了她一会儿,转身,准备上楼。 漆月望过去,月光之下,少女的背影单薄得过分。 “喻宜之。” 喻宜之回头。 漆月慌了下:她根本不知自己叫喻宜之要说什么,她只是本能觉得,不能让那寥落的孤寂延宕下去,必须由她亲手打断。 这时胡乱摸了摸口袋,摸到颗糖:“吃糖么?” 喻宜之微垂眼睫。 如果是那些她根本买不起的进口糖果,她会觉得极之别扭。 可漆月已经抛了过来,准头好,稳稳落进她怀里。 拿到手里一看,竟是颗阿尔卑斯。 漆月好像刻意在让自己过一种普通的生活,远离喻家的财富。 见喻宜之低头看了许久,玩笑一句:“有什么好看的,你不会没吃过阿尔卑斯吧。” 喻宜之肩膀滞了下。 “不是吧?你真没吃过阿尔卑斯?” 生活压在肩上消沉,倒也不至于买不起一包阿尔卑斯。 但,她习惯对自己决绝,不想让自己适应某种程度的舒适。 绝境,方知求生。 可这时红发的少女,跨在火红的机车上对她说:“对自己好一点啦。” “尝尝看。” 喻宜之撕开包装,把糖喂进嘴里。 甜丝丝的味道化开来,一如眼前少女的笑颜,长久紧绷的神经都软化。 ****** 办公室的新沙发上,漆月在喻宜之怀里,讲完自己的梦境,感叹一句:“真不知怎么会做这种梦。” 喻宜之轻抚她发丝:“大概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在一起的吧。” 若命运真是那般挥洒笔墨,便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漆月回味着梦里场景,咂咂嘴:“我也好久没吃阿尔卑斯了。” “想吃了?” “是啊,甜甜的挺好吃的。” 喻宜之挑唇,俯身,在她唇瓣落下一个吻。舌头柔软的钻进来,夏日的常青藤一般,风一吹,绞绕着撩拨,却浅尝辄止,并不深入。 坐直身子,矜雅的摁了一下自己唇角。 今晚她俩都累了,无需做更多什么,来日方长。 “喻总你耍赖,办公室没有阿尔卑斯,就这样糊弄我。” 喻宜之微凉的手指在她后颈上轻刮:“不甜么?” 漆月像被拿捏软肋的猫一样没了脾气:“……甜。” 喻宜之笑着捏了一下她的耳朵:“起来吧,我们该回家了。” 车开出地库,漆月坐在副驾,仰头往夜空张望。 那儿本来挂着轮明月,云层飘过来,却掩去一大半清晖。 漆月并不在意。 已有轮月亮,就在她身边。 路过超市,喻宜之停车,买来一包阿尔卑斯。 漆月拆开一颗喂给她,又拆一颗丢进自己嘴里,还是记忆中的味道,甜润的化开。 “我们明年情人节……” “喂喻宜之,离今年过完都还早得很呢,怎么就说到明年情人节了?” “因为,”喻宜之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莹白掌心在中控台摊开,等着漆月把剩下的糖收好后,将自己的手放入:“所有的未来都是我们的,我想计划多久,就计划多久。” 她继续道:“明年情人节,不如我们不要买巧克力,就买阿尔卑斯吧?” “好啊。” 她们并没有注意到,此时的夜空,两颗流星竞相追逐着划过。 命运总是莫测,一如纠缠掌纹。 可无论星轨曾涂写出、正涂写出、将涂写出怎样的纹路,她们的手,始终暖暖握在一起,向家的方向而去。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